榮慶堂中——


    隨著賈珩一句“珩,竊以為恥”,堂中一時默然,落針可聞,尤其賈珍臉上青紅交錯,目中噴火,幾欲殺人。


    這就是點名道姓罵賈珍枉為族長,你什麽德行?丫兒也配當族長?


    而屏風後的寶玉、黛玉、探春等人都是對視一眼,隻覺著罵人都能罵到情意悱惻、鏗鏘激昂,讓人為之戰栗。


    尤其幼年失怙,母親含辛茹苦養大,婚事已為先母遺願之語,更是引起黛玉眸中霧氣浮生,心生淒然。


    三國歸晉之時,蜀國士人李密被晉武帝聘為太子冼馬,固辭不受,密唯恐被誤會心有故主,見責晉主,遂書《陳情表》一疏,奏陳下情。


    其言感人肺腑,字字潤情。


    而賈珩並非上疏,長篇大論方失斥罵之氣勢,反而矯情,但寥寥幾句,恰能牽人肺腑,而又不失銳利。


    見黛玉眼圈微紅,黯然神傷,寶玉和丫鬟紫鵑連忙來勸。


    探春若有所思道:“這位珩兄弟,倒不像是個會打人的武夫,反而像是文人呢。”


    據說,禦史言官罵人,都是引經據典,字字如刀。


    賈母則是臉色陰沉,有些掛不住,默然片刻,似是冷笑道:“珩哥兒是愈發大了,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


    這已經是極為嚴重的指責,不過還是沒有撕破臉。


    王熙鳳在一旁暗中冷笑,你和老太太講道理,你有講道理的資格嗎?


    她和賈珩也無直接利益衝突,隻是和尤大嫂子相善,有些不憤這小子拿尤大嫂子做筏子。


    而且也有些看不慣這幅少年剛強,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樣子,她在老太太跟前都要小心伺候著,哪來的毛頭小子,在榮慶堂就敢撒野拿大?


    但對賈珩而言,並沒有什麽卵用,反而察覺出老太太的外強中幹。


    老太太還是要講道理的。


    賈珩道:“珩少不經事,隻是夜讀書三更,常追思先寧榮二公之事跡,想來當年寧榮二公若在,斷不會讓賈珍這等無德之人,欺淩族人。”


    你不是要擺長輩身份嗎?那我請祖先牌位……


    提及寧榮二公,果然賈母麵色變換了下,冷聲道:“你是說老身德行不足,管家無方了?”


    賈珩完全不跳這種內含殺機的言語陷阱,而是乜了一眼賈珍,冷聲道:“賈珍竊據族長之位,非止一日,與老太太何幹?老太太一向憐貧惜弱,若知道,絕不會容賈珍幹出這等沒臉子的事兒!”


    他對賈母的印象,其實倒也沒有多少惡感,賈家如今之局,不是一個老太太能夠扭轉的。


    當然,前提是這老太太,別想在他麵前端長輩架子。


    賈母臉色幽幽,一時默然,看著對麵的英武少年,隻覺得頭疼得厲害,竟有拿捏不住之感。


    她的確可以將賈珩打發去跪祠堂,你不是說追思先祖嗎?


    好,那就去祠堂跪著吧。


    但,有什麽意義呢?


    寧欺白頭翁,莫欺少年窮。


    這樣性情剛強,英武出挑的庶出族人,不拉攏不說,還拒之於外,再行結仇,京都想看她賈家笑話的,可不止一家。


    不過,這等驕橫、狂悖的性子,還需慢慢調理才是。


    總之一句話,先順毛捋,若再不知進退,不知感恩宗族,那就天理難容了。


    賈母雖一味高樂,但早年也是跟著代善見識過禦人管家的。


    “珩哥兒,珍哥兒這次事情辦得急躁,有失體麵,也是蓉兒大了,珍哥兒為人父,憂心蓉兒婚事,你情切之下打人固然不對,但也算事出有因。”


    鳳姐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暗道,老太太什麽意思?


    這是要息事寧人嗎?


    賈珩這小子打的可是族長,還往臉上招呼,若不懲戒,還不讓他蹬著鼻子上臉,以庶淩嫡?


    依著她的意思,先打這毛頭小子一頓板子,再說其他。


    賈珍麵色一急,道:“老太太?這……”


    賈母沉下臉來,道:“珍哥兒,族人娶親,你不說支應照顧,如何能在一旁扯後腿?我怎麽聽說,賈珩之母去時,寧府公中就沒有出什麽人手照應?”


    賈珩是寧府旁支,按說其母過世之時,寧府爺們兒應該照應一些。


    相比賈珩麵對賈母,因為對賈家無欲無求,不依不靠的從容氣度,賈珍卻是晚輩,不敢頂撞,正要分說。


    賈母道:“昨晚同族兄弟互毆,鬧那般大,還嫌鬧得不夠滿城風雨嗎?”


    翠紅樓那等地方,達官顯貴出入,尋歡作樂,就昨晚那一遭兒,估計早已傳得滿城風雨,半個神京都知道賈族族長奪族人親事。


    她現在就得必須盡快平息此事,才能消弭一些惡劣的影響,宮裏的大姑娘這一二年,聽說正是關鍵時候。


    賈珩皺了皺眉,麵如玄水平靜,心頭卻浮起一抹狐疑,這老太太此舉有些出人意料,他本來已經做好了跪祠堂的準備。


    而且,又是提起了他的娘,這樁舊事又是誰告訴賈母的?


    他娘過世後辦喪事,族中的確沒什麽人吊喪,尤其寧國府,一個姓賈的都沒來。


    原來,卻是昨晚鴛鴦已和賈母說了賈珩一家的情況,賈母問起,鴛鴦提及了此事。


    賈母看向那站在中庭,麵色沉靜的少年,訓斥道:“珩哥兒,你無論對東府裏中再有怨氣,但你也姓賈,既開口閉口寧公之後,在外麵也要顧及賈家的臉麵!再是怨憤,如何能打珍哥兒的臉?喊打喊殺,好勇鬥狠,成什麽樣子!”


    賈珩乜了一眼賈珍,默然不應。


    這時候,老太太明顯是在找台階下,但想讓他說軟乎話,也是不能。


    鳳姐這次也開口,笑道:“老祖宗,說來都讓人笑話,為了女人起了口角是非,三個爺們兒,又是在翠紅樓這等地方毆鬥,現在又和鬥雞眼一樣,怎麽都給不大的孩子一樣。”


    見老太太有意消弭此事影響,鳳姐也在一旁說著笑話,活躍著氣氛。


    別說,這種話還隻有鳳姐這個孫媳婦說。


    賈母歎道:“都是脾性大的,趕緊成家立業就好了。”


    抬頭,也看出了少年的口服心不服,隻覺得一陣心累,道:“以後再不許提此事,不許記仇,同族要和和睦睦,珩哥兒,珍哥兒,老身這般處置,你們可服氣。”


    賈珩道:“賈珍不來惹我,我自不會招他!未聞玉器而碰瓦罐者,仔細清白的人,反被玷辱了。”


    賈璉嘴角抽了抽,暗道,昨天他和珍大哥說了一套玉器與瓦罐的論調,合著到這位珩大爺口中,珍大哥才是瓦罐?


    而內裏正在吃著櫻桃的惜春,聽到“仔細清白的人,反被玷辱了”,抬起一張粉嘟嘟的嬰兒肥臉蛋兒,目中滿是疑惑。


    賈珍道:“老太太若不懲戒,隻怕愈發驕縱了這無法無天之徒,今日打我事小,明天惹下塌天大禍來,才是事大,隻盼老太太不要後悔。”


    他覺得老太太簡直就是糊塗了,挨打的是他,賈族族長!


    賈族的臉麵,就這般輕飄飄無事放下?


    他以後怎麽見人?


    賈珩道:“隻怕驕縱的無法無天之徒,另有其人!今日欺淩族人被打事小,明日惹了不該惹的人,身為賈族族長,牽累族人才是事大!”


    賈母怒道:“你們瞧瞧,這賈家的爺們,真真是富貴夠了,就咒著我賈家出事是不是?老身這就進宮,稟了皇後娘娘,讓你們這些賈家的爺們鬧個夠!”


    鳳姐和鴛鴦連忙在一旁勸說。


    賈璉在一旁壯著膽子拉過賈珩的胳膊,低聲道:“珩兄弟,少說兩句,少說兩句。”


    那邊尤氏也在一旁拉過賈珍,賈珍嘴唇翕動了下,終究不敢太過觸怒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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