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珩又是在榮慶堂坐了一會兒,也是起身告辭。


    賈母笑了笑道:“鴛鴦,還有三丫頭去送送你珩哥哥。”


    待賈珩離去,榮慶堂中一時陷入詭異安靜。


    王夫人白淨麵容色“刷”地沉下來,道:“老太太,您看看他,我還沒不說讓三丫頭去,他就拿寶玉來點我。”


    賈母歎了一口氣,說道:“珩哥兒那個脾氣,向來是吃軟不吃硬,順毛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在祠堂,和寶玉他大伯和嬸子鬧成那樣,現在好不容易一家人聚在一起,能夠和和氣氣吃上一頓飯,有些事也不要太較真了,他現在是族長,縱話說得重了幾分,也是為了寶玉好,你忘了上次,還攔著寶玉他老子……”


    “那他剛才呢?分明是在轄治人,這還是為寶玉好嗎?”王夫人這次是終於爆發,或者說,因為王子騰即將回京,忍耐到極點的王夫人,已不想再忍。


    因為,先前幾人的談話倒是提醒了她,這珩大爺再厲害,也才多大,還隻是三品武官,而她兄長現在執掌著偌大的京營,一品節度使,九品都統製,哪一個拋出來不能壓那珩大爺一頭?


    賈母聞言,就是沉默不語,看著一旁的寶玉,歎了一口氣。


    見氣氛有些僵硬,鳳姐笑著打了個圓場,說道:“太太,東府弟妹的兄弟秦鍾,現在都在學堂,那孩子性情柔弱,長的和女孩兒一樣,珩兄弟將他送到講武堂跟著京營的教頭打熬身子骨兒,前兒,弟妹還說,人看著壯實了許多,也少了許多靦腆。”


    這話自是在說,人家連自家小舅子都送到講武堂吃苦,也不是針對寶玉。


    說著,鳳姐看了一眼李紈,笑道:“嫂子,蘭哥兒也在那邊兒,有沒有見到那秦鍾?”


    李紈被問詢著,輕聲道:“蘭哥兒似說過,他也想去學武,說是學他珩叔,一樣文武雙全。”


    賈母聞言,麵上重又露出笑容,笑著看向王夫人,說道:“我就說吧,珩哥兒哪有別的心思,不過,寶玉是要讀書科舉的,否則,真要去外麵拿刀動槍的,我這夜裏都睡不踏實啊。”


    鳳姐忙在一旁勸說著。


    王夫人見此,情知老太太是為了息事寧人,也不好再揪著不妨,隻是心頭憤恨不減。


    等他兄長回來,再作計較!


    黛玉坐在遠處的繡墩上,靜靜聽著幾人敘話,秋水明眸中現出一抹憂色,轉頭看向一旁的湘雲,卻見湘雲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中同樣有著幾分憂慮。


    湘雲雖看著活潑嬌憨,顯然也是心思通透的,自能看出榮慶堂中眾人心思的微妙。


    或者說,賈家如今的局麵,大勢在東府,而賈母在盡力彌合著榮府二房和寧府的關係。


    至於大房,賈母雖不說聽之任之,但也基本維持個大體。


    卻說賈珩這邊兒,鴛鴦提著燈籠,與探春送著賈珩,出了賈母所在的榮慶堂,三人沿著抄手遊廊就向著月亮門洞而去。


    行至拐角,鴛鴦看著容色蒼白,麵有怏怏之色的探春,情知兄妹二人有話要說,輕笑道:“珩大爺,你和三姑娘先往前麵去吧,我在這兒等你們。”


    賈珩點了點頭,看向一旁衣衫單薄,似在寒風中有些瑟瑟發抖的探春,道:“外間風大,倒是有些冷,尋間廂房,我和三妹妹說會兒話。”


    鴛鴦:“……”


    但半晌之後反應過來,輕笑道:“珩大爺若是不嫌棄,先和三姑娘到我那兒說話,那邊兒也暖和、安靜,就在這邊兒。”


    說著,指著一棵梅花樹後的一間廂房,就在不遠處。


    賈珩目光溫和地看向鴛鴦,輕聲道:“有勞了。”


    鴛鴦笑了笑,也不再說什麽。


    探春抬起螓首,靜靜看向賈珩,晶瑩明眸淚光點點,心緒也有幾分複雜。


    “本來是想到你那兒坐坐的,現在先到鴛鴦屋裏喝杯茶也行,反正這會兒天色還早。”賈珩笑了笑,溫聲說道。


    探春分明是因為被王夫人的態度給“嚇”到了,畢竟是小姑娘,王夫人撫養其長大,往日慈眉善目,突然用那般凶狠的目光盯著,難保不會有心理陰影。


    三人說話之間,就是從回廊上下來,向著廂房中而去,鴛鴦撥開棉布簾子,進入屋裏,點亮了燭台。


    賈珩步入其中,入目所見,雖陳設簡素,卻井井有條,空氣中漂浮著一股如蘭如麝的香氣。


    鴛鴦輕笑著解釋道:“原是為伺候老太太專門分的一間屋子,實際也不大常住,都是放一些換洗衣裳和別的雜物,或我偶爾過來沐浴更衣什麽的,平日裏,我都是在老太太屋裏隔著簾子睡,方便伺候。”


    賈母半夜或是喝茶,抑或是起夜,鴛鴦肯定是須臾離不得,這就需在賈母屋裏另設一榻,以便伺候。


    但鴛鴦平日洗澡、換衣裳,也不可能在賈母屋裏洗澡,這分配得一間屋子,正是此番用意。


    賈珩環視四周,笑了笑道:“此間素雅、簡單,一如主人。”


    鴛鴦聞聽賈珩誇讚,心頭欣然,臉頰就有些熱,因是燈火彤照,鴨蛋臉上幾個雀斑就不大顯,爬上兩腮的紅暈愈添幾分清麗。


    “珩大爺,三姑娘,裏麵請。”鴛鴦說著,就是領著賈珩與探春繞過一架錦繡山河屏風,招呼著兩人在椅子上坐下,然後就轉身給二人斟茶。


    “鴛鴦,先別忙了,我和三妹妹說幾句話就走。”賈珩輕輕笑了笑,喚道。


    鴛鴦盈盈轉過身來,手中拿著兩個茶盅,輕聲道:“珩大爺好不容易來我這兒一次,總要喝杯茶才是。”


    賈珩抬眸看向少女,隻見少女眉眼間似是蘊藏著某種情緒,心頭似有所悟,笑了笑,也不再推辭。


    鴛鴦將茶盅端過來,鴨蛋臉上掛起笑意,說道:“珩大爺和三姑娘先聊著。”


    說著,就舉步離去。


    至於旁的心思,其實是沒有的。


    因為探春年歲小,如果再長個兩三歲,恐怕方才在榮慶堂中,賈珩如此欣賞探春,眾人就要起一些異樣心思。


    待鴛鴦一走,探春抬起一張白紙如曦,迷茫中略有幾分惶恐的玉容,淚珠盈睫,顫聲道:“珩哥哥……”


    賈珩正要說什麽,卻聞一陣香風襲來,探春已是闖入懷中,將螓首埋在自己懷中,啜泣起來。


    賈珩默然片刻,伸手輕輕撫上少女抖動的雙肩,歎了一口氣,道:“好了,哭什麽?這哭鼻子,都不像你了,倒是有點兒像你林姐姐了。”


    探春:“???”


    頓了哭聲,揚起蒼白俏臉,瞪大了一雙淚眼朦朧的明眸,定定看著少年。


    什麽意思?


    什麽哭鼻子,像她林姐姐?


    賈珩輕聲道:“就是聽說林妹妹挺愛哭鼻子,實際我也沒見過林妹妹哭,寶玉見得多吧?”


    探春被賈珩這一打叉,啜泣漸頓,纖聲道:“珩哥哥,寶二哥他……”


    “寶玉他的性子,我自是知道的。”賈珩溫聲說著,隻覺鼻翼間浮著馥鬱馨香,雖同是熏香,但此刻的香氣,卻是一種玫瑰和丁香花曬製的香料,撲鼻香氣中似蘊藏著稚麗初成的美好。


    賈珩道:“還是不說寶玉了,就說你吧,你被太太一手帶大,教養你知禮、識字,雖非親生,但也勝似親生,她因寶玉之事對我有些誤解,而你又和我……走得近一些。”


    賈珩說到此處,心頭也有幾分異樣,垂眸看著懷裏個頭兒已到自己胸口的少女,暗道,這已不是走得近了一些,而是依賴、崇拜,甚至……有幾分情竇初開的喜歡。


    卻見探春聞言,嬌軀顫了顫,微微垂下螓首,停了哭泣,也不知在想什麽。


    賈珩輕聲道:“她有些不高興,也是有的,這些你都不要理會,隻要她不和你挑明了,讓你從此疏遠我,你就當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也不要想著去分辨什麽,一切交給我就是了。”


    以王夫人的深沉心思,也不會直接給探春說,你離賈珩遠一點兒!


    王夫人佛口蛇心,為了維持寬宏、仁厚的體麵,她不會直言,而隻會釋放信號。


    但經過方才他一番敲打,王夫人這信號都不敢再釋放。


    嗯,王夫人,你也不想寶玉去從軍,受人欺負吧?


    “嗯,我聽珩哥哥的。”探春聞聽耳畔的溫言軟語,輕聲應著,那種無助、惶恐就漸漸消失不見。


    也不知為何,聽著“一切交給我就是”的話,隻覺得格外的安寧。


    尤其,此刻傷心漸去,倒是不好再擁著珩哥哥,但午夜夢醒之時,握著那一方手帕,想著前日那令她心緒安寧的溫暖,似又……有些舍不得。


    賈珩看著那鏗鏘玫瑰一般英媚的眉眼,卻隱隱有一絲丁香花般的憂鬱和柔弱,麵色頓了下,不由伸手揉了揉少女額前的空氣劉海兒,輕聲道:“好了,明媚、大氣的三妹妹,什麽時候這般扭扭捏捏了。”


    探春額前劉海兒被輕輕弄亂,尤其感受這動作中似蘊含的某種“寵溺”,隻覺心尖劇顫,低頭應了一聲,多少羞不自抑,一張白膩臉頰染上絢麗暈紅,芳心砰砰跳個不停,嗔怪道:“珩哥哥……”


    賈珩麵色默然,須臾,心底也是歎了一口氣。


    探春沒話找話問道:“環哥兒練武練得怎麽樣?”


    賈珩則順勢鬆開探春,回道:“教頭說他根骨可以,是練武的材料,等再過兩年,想來也能穩重一些,你也能少操點兒心。”


    探春幽幽歎了一口氣,柔聲道:“他跟著珩哥哥,我也能放心了,再讓他那樣下去,將來也不是個事兒。”


    “他現在心性不定,趁著寄宿在學堂,正好換個新環境,將這心性正過來。”賈珩輕聲說著,轉而又是看向探春,笑道:“你明天半晌兒,過我東府這邊兒找你嫂子,我之後教你書寫公文,出京剿匪,糧草、輜重、軍械、宿營,需要全盤統籌,你在一旁看著學學,不管以後用上用不上吧,漲漲見識也是好的。”


    探春聞言,點了點頭,欣然道:“那我明天一早兒就過去。”


    賈珩笑道:“也不用起太早,小姑娘睡會懶覺也沒什麽。”


    “嗯。”探春抬起清澈明眸,定定看著對麵少年,應了一聲。


    “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今兒就到這兒吧,我也該回去了,不然,你嫂子等下該打發人來催了,等下你也別送了,仔細再著了涼,穿得怪單薄的。”賈珩打量了探春一眼,溫聲說著。


    說著,就去喚了鴛鴦,然後從其手中接過燈籠,一個人出了榮國府。


    ……


    ……


    寧國府


    內廳之中,燈火亮著。


    屏風上映照著四道人影。


    秦可卿、尤氏、尤二姐、尤三姐,幾個人在一起說著話,遠處寶珠、瑞珠等丫鬟侍奉著茶點。


    四人都是芳姿豔冶的類型,此刻湊在一起,皆著綾羅衣裙,頭戴金釵、珠簪,竟是一個比一個嬌豔、絢麗,花團錦簇。


    這段時日,秦可卿與尤氏三姝雖不說無話不談的好姐妹,但一場說話解悶,也積累了一些“閨蜜”之情。


    中間,尤二姐、尤三姐二人也不是沒有回家,但在家住了幾天,就是被尤老娘“攆”了回來,讓兩姐妹尋尤氏,起的什麽心思,不問可知。


    前天兒,尤老娘甚至想要登府拜訪賈珩,但卻被尤三姐“勸”了回去。


    這邊廂,秦可卿、尤氏以及尤二姐手中各自拿著幾張文稿,就著燈火觀看,分明是尤三姐的練筆之作。


    尤三姐一襲丹紅色長裙,眉眼嫵媚、明麗,輕笑道:“幾位姐姐,覺得寫的怎麽樣?”


    尤氏著澹蘭色長裙,雲鬢高挽,豔麗玉容泛起兩朵玫瑰暈紅,羞嗔道:“妹妹故事寫的尚可,隻是怎麽那麽多……豔情之筆?”


    尤二姐抬起柔美的眉眼,輕輕笑道:“大姐,我看著挺好的,這叫李靖的端是有情有義,和紅拂女二人闖蕩江湖,實是一對兒令人羨煞的神仙卷侶呢。”


    因是傳閱,尤二姐手中拿著的回目,倒是沒有大篇肉戲。


    “我這邊兒也沒什麽豔情之筆。”秦可卿柔聲說著,嬌媚的玉容上有些好奇,問道:“妹妹,這風塵三俠是隋代的人物吧?”


    “秦姐姐,是隋時的人物。”尤三姐輕笑應著,然後將一雙顧盼流波的明眸,看向尤氏,輕笑說道:“我這幾天看了不少話本,我發現隻要是才子佳人的故事,這種豔情描寫是必不可少,許是大家都愛看這個。”


    這兩天她尋了許多話本來看,情況不比大姐好多少……一天要沐浴更衣兩次。


    尤氏顰了顰黛眉,將手中的兩張稿紙對折疊好,輕聲道:“那是人家落魄書生,不怕閑言碎語,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子家,就不要寫這些,傳揚出去,隻怕於名聲有礙,這幾張,我給你收著了。”


    秦可卿、尤二姐:“……”


    尤三姐眉眼彎彎,笑而不語。


    尤氏美眸抬起,望著外間漸漸昏沉的夜色,看向一旁的秦可卿,說道:“老太太那邊兒留了飯,這會兒應該回來了吧?”


    雖這話問得有幾分“逾越”,但秦可卿卻是輕輕一笑,麗人雍容華美的容色在彤彤燈火下,美得驚心動魄,柔聲道:“等下喚人去問問。”


    這些日子,賈珩沒再離家,一直在家陪著秦可卿,新婚燕爾,蜜裏調油,不管是容色還是自信都是與日俱增。


    就在這時,外間婆子笑道:“奶奶,珩大爺回來了。”


    廳中眾人聞言,都是離座起身。


    不多時,賈珩進入內堂,抬眸見著幾人,輕聲道:“都在啊。”


    尤氏、尤二姐、尤三姐紛紛上前見禮,賈珩衝其點了點頭,目光掠過尤氏、二姐、三姐臉上,隨意寒暄兩句。


    秦可卿上前接過賈珩披著的大氅,柔聲道:“夫君今兒個回得挺早兒,有段日子沒去,老太太沒留著多說一會兒話?”


    秦可卿之言也是在問,有段時日沒去,冷不防過去是有什麽事兒?


    賈珩輕聲道:“找林妹妹有點兒事,順道兒在那坐會兒。”


    秦可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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