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中


    一道道目光緊緊盯著那先前緘默少語,如今麵色澹然的少年,心頭無不湧起一股震撼。


    事實上,這種賈族子弟如何的話,除了賈珩這種族長,旁人還真沒法說。


    唯有賈珩,肩負繁榮家族之任,光耀門楣之責,才有立場說出這番“不需女子求富貴”的頂天立地之言。


    至於底氣,還有什麽比年紀輕輕,就官居二品,海內聞名,聖眷隆厚,百官矚目,更有說服力的嗎?


    薛姨媽麵色震驚,她是不是會錯了意?


    怎麽珩哥兒說著說著,要讓元春丫頭從宮裏回來,這好不容易送進宮的,怎麽又送出來了?


    寶釵那張白璧無瑕的臉蛋兒上同樣有著異色流露,耳垂上的杏仁耳墜輕輕搖晃著,秀美雙眉下的瑩潤目光,神色複雜難言,看著那氣度沉凝,目光清正的少年。


    什麽入宮待選,人家就不圖這個,自立自強,不謀外戚之貴。


    這是何等的男兒氣魄?


    問題在於,人家還不是誌大才疏,而是切切實實,身體力行。


    “以庶族旁支之身,官居二品,位高爵顯,而年歲卻又不及二八之齡,縱觀青史,隻有一些王侯將相,在開國之初,才有這番際遇。”


    寶釵也是讀慣了書的,念及此處,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


    另外一旁的探春,英媚的大眼睛,明眸煥彩,恍有流光熠熠,癡癡地看著那麵容清雋的少年。


    自是聽懂了賈珩言外之意。


    一時間,許是心緒激蕩,呼吸急促,以致白膩的臉頰嫣然如桃。


    這是她的珩哥哥,頂天立地,富貴榮華,不假他人之手。


    不恩祖蔭,功名自取不說,也不需女子親事去謀賈族富貴。


    想大姐姐自她沒多大之時就入了宮,一晃兒好幾年了,現在都還沒個結果,苦熬青春,骨肉分離,這何時是個頭兒?


    黛玉罥煙眉微微蹙著,秋水明眸則一瞬不移地看著那少年,哪怕已知其人非常人可比,仍有幾分動容。


    湘雲粉嘟嘟的蘋果圓臉兒上,難得一見的現出嚴肅之色,雖然她聽大不懂,但她……大受震撼。


    鳳姐、李紈同樣神情不一而足,目光或驚異,或疑惑地看著那少年,心頭已不知說什麽才好。


    總有一些人,你視若珍寶,孜孜以求的,人家視若糞土,不屑一顧。


    惜春小臉兒上現出怔怔之色,捏著手帕,心思複雜莫名。


    而元春靜靜看著那少年,同樣麵色動容,丹唇輕輕顫抖著,抬眸之間,恰恰迎上那一雙平靜如水的目光。


    一時之間,心頭五味雜陳,眼睛就有些泛熱。


    誰願在那樣不得見人的去處,一待許多年?


    事實上,去宮中可不是一定就承恩於上,元春一入深宮,需得伺候貴人,與丫鬟幾無二致。


    元春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那張豐潤的臉蛋兒,真想開口應了賈珩。


    然而,就在這時,王夫人臉色陰沉,皺眉道:“珩哥兒,大姑娘是皇後娘娘宮裏的女官,正自倚重著,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宮,歸家團聚,現在聽珩哥兒這麽一說,卻想著歸家,隻怕皇後娘娘還以為我們心裏藏著怨氣呢。”


    好你個賈珩小兒,狐狸尾巴這是露出來了!


    她家大丫頭,好不容易得了皇後娘娘信重,現在你個心藏奸的,擔心西府風頭蓋過你去,一門心思就想攪黃了?


    若她家大丫頭歸家,幾年的苦熬,都前功盡棄,再說出宮,還能許到什麽好人家?


    若得天幸承恩於上,她的寶玉以後就是國舅爺,而她則是皇帝的嶽母,你什麽一等將軍、三等將軍,統統不夠看!


    賈珩麵色沉靜依舊,輕聲道:“太太多慮了,皇後娘娘母儀天下,寬宏雅量,如聞大姐姐骨肉分離之痛,隻會慈恩垂下,成全孝道,怎麽會有其他想法?太太這話,豈不是小覷了天下至尊至貴的皇後娘娘?”


    王夫人聞言,臉色倏變,心頭生出一股驚懼。


    她何時小覷了皇後娘娘?


    情知對麵少年口舌之利,暗暗咬牙,不與其分說,轉而看向一旁的元春,柔聲問道:“這事,難道不會犯著忌諱?”


    元春聞言,玉容上的笑容凝滯了下,一顆心直往穀底沉去,聲音纖弱幾分:“此事,終究還是要看娘娘的恩典。”


    王夫人聽著自家女兒模棱兩可的話,心頭多少就有些不快,但也不好當著眾人的麵逼迫自家女兒表態。


    整得像她不顧女兒,上杆子攀龍附鳳一樣。


    此刻,榮慶堂中,李紈、鳳姐、薛姨媽、寶釵等人,都是默然不語,心頭有著幾分明悟。


    暗道,太太想要和天家結親,當皇親國戚。


    都不是傻子。


    尤其是薛姨媽,心思複雜,畢竟,她家寶釵連名都報不上。


    就在這時,卻見賈珩看向賈母,問道:“老太太以為呢?我瞧著大姐姐在宮裏也有不少年頭兒了。”


    言外之意自是,這麽多年了,該有喜信,早就有了。


    這樣糾纏,有意思嗎?


    賈母歎了一口氣,道:“此事容後再議罷,你如今為族長,族裏的事兒也該由你操持著,等會兒,你和大丫頭,還有寶玉他老子娘,都好好商量商量。”


    賈珩點了點頭,也不再繼續說。


    賈母多半還是心存幻想,而王夫人則是……癡心妄想。


    隻是苦了元春。


    從目前來看,因為他的出現,天子沒有納元春為妃的利益動機,但留在皇後身旁,元春的歸宿就如一顆棋子,隨意可擺弄。


    萬一,宋皇後腦子一熱,許配給皇子之流,反而將賈家帶入不利之境。


    “所以,關鍵還是元春的態度,如她願意出宮,皇後那裏,我也好說話。”


    這般一想,抬眸望去,正對上那張芙蓉玉麵,一雙柔弱如水的目光,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分明顧忌著什麽。


    不得不說,柳眉彎彎,美人凝睇,欲說還休,頗令人心弦觸動。


    賈珩神情默然,心頭歎了一口氣,重又端起一旁的茶盅。


    元春多半是不想待在宮裏的。


    道理很簡單,鬼知道自己能一定會被封妃,而不是成了大齡宮女後,被“優化”出去?


    “況,原著之中,哪怕是元春封了貴妃以後,也是不大快意的,省親之時,賈家全部在笑,唯元春眼中有淚光閃爍。”賈珩念及此處,再看那粉麵丹唇的少女,心頭浮起一段判詞,“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見著一段悲劇而漠然以視……


    經了勸元春歸家一事,榮慶堂的氣氛多少有些古怪起來。


    好在有鳳姐在一旁活躍著氣氛,揀一些好玩的事兒來說,不多時,歡聲笑語重又籠罩著榮慶堂。


    元春則與寶玉低聲敘著話,姐弟雖幾年未見,但感情很是深厚。


    “寶玉,最近讀書了沒有?”元春輕聲細語問道。


    此言一出,原本都在談笑的眾人,臉色微變,多有異樣。


    迎著元春的問話,寶玉滿月臉盤兒上現出笑意,低聲道:“讀了。”


    原在一旁品茗不語的賈政,聞言,冷哼一聲,道:“當著你大姐姐的麵,快別說讀書,否則,連我都要羞死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竟學一些精致的淘氣!”


    寶玉一縮脖子,如喪考妣。


    元春:“???”


    賈母惱怒道:“一天天,就知道凶寶玉,比著以前,寶玉長進許多了,昨個兒不是還聽著珩哥兒的話,讀著一本書?”


    寶玉弱弱道:“《春秋》,是珩大哥布置了功課,讓寫讀後感來著。”


    元春聞言,喜上眉梢,珠圓玉潤的聲音中流溢著歡喜,隻是品著讀後感三字,目光漸漸浮起疑惑之色,轉頭看向一旁的賈珩,柔聲問道:“珩弟,讀後感是什麽?”


    賈珩道:“給寶玉布置的功課,我上月離京月餘,寶玉就不大往學堂去了,就想著,他縱不上學,也要讀些書才是,春秋為五經之一,他將所思所想記下,日積月累,總有進益。”


    元春螓首點了點,望著那神情從容的少年,目帶感激,柔聲道:“我這個弟弟從小不大喜歡讀書,有珩弟能提點著他,真是他的福氣。”


    眼前少年書就的《辭爵表》,她也是默誦的。


    寶玉能有這樣一位文武雙全的族兄耳提麵命,這是求都求不來的機緣。


    賈珩道:“大姐姐知書達理,若是一直教導寶玉,想來他也能好好讀書,不至厭學如此。”


    王夫人在一旁聽得臉色發黑,捏著佛珠的手指骨節發白。


    指桑罵槐,這是在說她沒有教好寶玉?


    元春輕輕歎了一口氣,沒有多言。


    眾人敘著話,直到過了一會兒,賈母吩咐一聲鴛鴦。


    在鴛鴦的引領下,賈珩喚上了元春,王夫人也拉著起身隨同,在賈母院落裏的一間廂房裏,幾人落座敘話。


    鴛鴦在一旁遞上香茗,然後徐徐而退至屏風後。


    賈政麵色凝重,開口問道:“珩哥兒,宮裏的事兒,你是個什麽主張?”


    其實,在賈珩為一等雲麾將軍之後,東西兩府的話語權已漸漸挪移至東府。


    比如,元春在宮中一事,賈珩就不好插手,反而是西府的賈赦,在往宮裏不停使著銀子。


    因無外人,賈珩索性打算言明利害,反問道:“政老爺,當年送大姐姐入宮,是誰的主意?”


    賈政愣怔了下,解釋道:“是璉兒他父親的主意,不過,老太太也是應允的。”


    賈珩看了眼氣質端麗的元春,歎道:“這一晃眼幾年了,也沒個準信兒,一直這樣苦熬,想來也不是辦法,我觀當今聖上忙於國事,這二年都不把心思放在選秀上,況時過境遷,如今和當初我賈府聲勢頹靡不振的局麵也大不相同了,再讓大姐姐在宮中苦熬一個縹緲的機會,實無必要。”


    賈政歎了一口氣,道:“我又何嚐不知。”


    一聽這話,王夫人心頭一慌,急聲道:“老爺,大丫頭去宮裏好幾年,萬一是個有福氣的……”


    “二太太都說是萬一了。”賈珩搖了搖頭。


    王夫人:“???”


    賈珩看向王夫人,沉聲道:“二太太,我賈家一門雙國公,而寶玉他舅舅,也掌著京營十幾萬人,我又掌著五城兵馬司這等要害之地,還管著兵權,如我賈家再謀外戚之貴,隻怕藏著大凶險!二太太切莫圖一時之榮華,而置王家與賈家老少安危於不顧。”


    王夫人:“……”


    怎麽說著說著,就牽連著賈王兩族的性命安危了!


    元春聞言,玉容倏變,猛地凝眸看向賈珩,愈品愈是……後怕。


    賈政卻聽出其中的凶險,點了點頭,說道:“珩哥兒所言不差,我賈王兩家掌著京營、五城兵馬司,再成了皇親國戚,天下的好事兒都落在一家頭上,隻怕是禍非福啊。”


    王夫人聽著賈珩做如此言,心頭堵得慌。


    哪怕再不願意承認,思量一番,似乎又有一定道理?


    可……寶玉是能做國舅爺的啊。


    賈珩說完,抬頭看向元春,輕聲道:“大姐姐,你如何作想?”


    元春在一旁安靜聽著,這會兒,被對麵少年那雙灼熱的目光盯視的多少有些不自在,豐美、溫婉的臉蛋兒上有著幾分柔弱,輕聲道:“我……我聽族裏的。”


    如今的元春,還未被加封賢德妃,還沒有到可以無視宗族的意見的地步,況且當年元春入宮,原就是為了重振賈府,現在……


    在元春眼裏,賈府都振起來了!


    賈珩道:“那我回頭想個法子,向皇後娘娘討個恩典。”


    向宋皇後開口討恩典倒不難。


    當然不是,“皇後娘娘,你也不想讓然兒在五城兵馬司受欺負吧?或是這份工作對然兒很重要。”


    而是尋找時機,以防變數。


    還有一個問題,元春出宮之後又該怎麽辦?


    這年齡也不小了,能找到合適人家嫁出去?


    這比傅秋芳年歲都大……


    這會兒,王夫人目光鬱鬱,隻覺皇親國戚之貴,正在一點點離自己而去。


    瞥了一眼賈珩,心頭不由湧起一股恨意。


    都是這個珩大爺,一通花言巧語,怎麽突然就……是禍非福了?


    你掌著兵權,擔心受著猜疑,難道就可以斷了她家大姑娘的富貴之路!


    不行,她必須想想辦法才是,明個兒去尋尋兄長,看到底是不是這麽一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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