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


    廳中,喧鬧聲不時響起,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有一種榮慶堂的既視感。


    賈母與秦可卿敘說著關於各家誥命夫人,入宮請安的規矩以及一些注意事項,秦可卿在一旁凝神聽著,桃花芳蕊的臉蛋,明媚嫣然。


    賈珩則在一旁和黛玉、湘雲、探春說話。


    探春道:“兄長,今兒是要往衙門去罷?”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要往京營善後,另外還要去錦衣府一趟,五城兵馬司那邊兒事務已交給範先生,若得錄事抄報,你幫我看看。”


    探春眉眼彎彎,笑著應了一聲。


    賈珩看向黛玉,問了下起居飲食,黛玉輕聲回著,一旁的紫鵑出言補充。


    賈珩問道:“妹妹,姑父這兩天可曾來信?”


    黛玉搖了搖頭,一雙瑩潤如秋水的明眸,似有幾分愁鬱。


    賈珩輕聲道:“我回頭往錦衣府問問,再和妹妹說。”


    黛玉“嗯”了一聲,看了那少年一眼,秋水明眸波光微漾。


    其實她想問,自上次太醫院的禦醫過去會診,珩大哥許久都沒去她那邊兒了。


    相比寶玉的圍著轉,賈珩這段時間事務纏身,連晉陽長公主府上都沒去,自沒有多餘時間到黛玉院裏噓寒問暖。


    賈珩坐了一會兒,看向賈母以及秦可卿,說道:“老太太,你們先坐著,我往衙門去了。”


    賈母笑著頷首,說道:“去忙罷。”


    忽地想起一事,又喚住賈珩,問道,“寶玉他舅舅那邊兒,你派人過府吊唁了沒有?”


    賈珩轉而問著秦可卿,說道:“打發人去吊唁了吧?”


    王子騰那邊兒,他還真不好親自去。


    當初是怎麽和京營將校說的,稽查王子騰整軍不法之事,一副與其勢同水火的模樣。


    雖說死者為大,但一來死的不是王子騰,二來親自登門祭拜,原就是看關係親疏遠近。


    當然,他若親自上門,落在王府一眾男女眼中,倒像是上門耀武揚威來了。


    秦可卿這邊兒卻看向尤氏,道:“尤嫂子,吩咐的人過去了吧?”


    尤氏點了點頭道:“這會兒應該出發了。”


    尤老娘看著這一幕,臉上笑容多了幾分深意,暗道,這府裏雖是女主當家,但她家大閨女在後院,似乎也管著一些事兒?


    轉頭去瞧自家兩個親生女兒,卻見尤三姐正自麵如清霜,目光惱怒地瞪著自己。


    尤老娘心頭一陣氣悶,暗罵,老娘不是為了你們這兩個小蹄子的婚事,犯得著親自登門瞧人臉色?


    賈母歎道:“終究是親戚,珩哥兒若能親自去一趟,就去一趟吊唁罷,需得防著旁人說閑話。”


    “老太太說的是。”賈珩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回去換了身繡以蟒紋的武官袍服,外披黑色披風,挎著天子劍,領著賈府兩個小廝,前往錦衣府。


    錦衣府


    賈珩步入其間,此刻他以錦衣都督銜,掌天子劍,再臨此地,剛至門前,就遇著恭恭敬敬的行禮之聲。


    “見過都督。”門口把守的錦衣校尉,拱手見禮。


    已然得知賈珩升任錦衣都督之職的消息。


    賈珩並不多理,長驅直入,入得裏間,錦衣府十來位千戶,在錦衣同知紀英田的帶領下,迎至儀門,齊聲道:“卑職見過都督大人。”


    賈珩目光逡巡過一眾錦衣千戶,道:“諸位都免禮吧,也是熟人了。”


    說著,擺了擺手,直趨司務廳。


    正在忙碌的經曆司文吏,紛紛起身見禮。


    賈珩落座下來,大馬金刀,一隻胳膊撐起黑色披風,山字黑帽下的麵容,不苟言笑,道:“諸位,本官蒙聖上厚恩,授以錦衣都督銜,一來重整天子親軍,二來也是協助整頓京營,諸位當知,京營變亂,我錦衣府緹騎為之損傷慘重,但卻捍衛了神京安寧,使百萬神京之民不被兵燹之災,功莫大焉。”


    下方眾人聞言,不約而同昂首挺胸。


    賈珩道:“對此次歿於王事的錦衣緹騎,妥善安置,善加撫恤,諸位千戶,擬定一份兒名單來,本官向聖上奏稟,可與五城兵馬司的殉難兵丁一同錄名記碑。”


    立威營參將造反,錦衣緹騎和五城兵馬司兵丁與京營廝殺,損傷不少。


    下方一眾千戶,麵色微動。


    他們也聽說了五城兵馬司要為殉難兵卒立碑記事的消息。


    其實樹碑這種事,哪怕鄉裏士紳修橋鋪路,都要記碑敘事,並沒有想象中犯皇帝忌諱,但牽涉到武將,更多是來自文官集團的壓力。


    賈珩道:“但京營整兵,勢不能再釀此動亂,諸位都是親軍驍衛,忠貞義士,要為此次京營整頓保駕護航,清除宵小,謹防禍事再起。”


    眾人神情肅然,齊聲稱是。


    賈珩道:“諸位,現對京營所有被裁汰的將校,要做到嚴密布控,掌握他們平日言行舉止,另外諸營吃空額之餉銀,近十年以來的都要暗中徹查去路。”


    王子騰整軍,隻裁汰了一小半將校,可以說還有不少將校需得整頓。


    清查空額,追繳欠餉,這些都要去做,還要對將校進行評核。


    他的策略隻會比王子騰更穩健、更徹底,不會因為先前發生過變亂,就心慈手軟,姑息養奸。


    紀英田遲疑道:“賈大人,最近府衛中不少精擅謹細之事的探事被抽調南下,人手恐有不足。”


    賈珩麵色頓了頓,情知多半是陸、仇二人將錦衣衛抽調南北兩地。


    紀英田道:“陸大人抽調了不少人手南下,還有鎮撫使仇良,也在往北派遣錦衣探事。”


    賈珩按了按手中的錦衣堂官大印,道:“仇鎮撫使即刻卸任鎮撫使,前往北平辦差,不宜再多抽調京中探事,而陸同知……”


    這些人,許是見錦衣府好用,到處從錦衣府挖牆腳,如陸敬堯,先前他還不好鉗製,現在他為錦衣都督,又掌天子劍,如果要徹底掌控錦衣府,勢必對這種現象不能容忍。


    紀英田頭偷瞧了一眼上首的少年權貴,見其臉色不虞,趁機說道:“陸同知前不久說協助內閣與戶部在南省整頓鹽務,派了探事南下,揚州飛鴿傳書,說是折了不少人手。”


    賈珩皺了皺眉,沉吟說道:“折了不少人手?這是怎麽回事兒?”


    紀英田麵色凝重,道:“今早兒飛鴿傳書的信,南下兩淮之地的探事緹騎,宿於淮安縣的一家客棧,被一夥兒賊寇謀害,死了二十多個弟兄,前不久往南省派去的探事,也林林總總被當地寇盜謀害了不少。”


    因為陸敬堯派出錦衣府的探事、緹騎南下,目的是為了調查兩淮鹽運的相關利益鏈條,搜集罪證,幫助整頓鹽務,故而並未大張旗鼓,甚至沒有與地方官打交道。


    賈珩麵色微頓,道:“怎麽回事兒?”


    紀英田道:“地方官府調查,說是盜賊見財起意,謀害性命,但下官以為,定是南下探事駐留揚州錦衣衛所,走漏了風聲,這才引來殺身之禍,不日,南鎮撫司將派人南下調查細情,但下官以為,想要調查此事,恐怕不易。”


    如今四海不靖,寇盜叢生,錦衣府緹騎南下,都不敢說所過之地,凜然而不犯。


    賈珩麵色微冷,說道:“還真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紀英田故作苦笑說道:“陸大人擅調衛府中人南下,下官先前就攔阻過,但他一意孤行,下官與其同級,也隻能無可奈何。”


    有道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錦衣府現由這位賈大人全麵接管,他現在隻能暗暗蟄伏,靜待機會,不說其他,錦衣都督恒以武勳充任,而眼前少年還要整頓京營,不一定有時間理事,勢必要尋人署理錦衣事務,將老陸踢出去,他就有機會了。


    “陸敬堯現在何處?”賈珩問道。


    這時,一個千戶開口道:“陸大人這會兒應還在府上。”


    賈珩沉聲道:“喚陸敬堯過來問話。”


    那千戶聞言,怔了下,抱拳稱是,連忙去了。


    賈珩迎著錦衣府幾位千戶的目光注視,說道:“揚州鹽務,朝廷已派專員南下督辦,陸同知妄加插手,打草驚蛇,致使損兵折將,本官為錦衣都督,不能坐視不管!”


    紀英田拱手道:“大人所言甚是。”


    過了一會兒,陸敬堯從外間而來,臉色漠然,進入廳中,朝著上首的少年權貴拱手道:“下官見過賈大人。”


    賈珩道:“陸同知,你擅自向南省派遣探事,介入兩淮鹽場,致使府中兄弟殉公,可有此事?”


    陸敬堯怔了下,皺眉道:“下官不知賈大人此言何意?”


    紀英田道:“老陸,今早兒的飛鴿傳書,你派往揚州的一隊人,已經栽了。”


    陸敬堯聞言,心頭大驚,深吸一口氣,麵上強裝鎮定,做義憤填膺之色道:“我錦衣緹騎為天子親軍,在諸省辦差,若為公事而殉節,本官雖心懷悲痛,但也壯烈其事,勢要為他們討回公道!”


    賈珩皺眉說道:“兩淮鹽務,牽涉利益甚廣,內裏錯綜複雜,陸同知為何魯莽行事?”


    陸敬堯臉色微變,辨白道:“賈大人,彼時,朝廷欲革鹽務之弊,下官為錦衣府指揮同知,聖上授命署理錦衣府事務,為君分憂計,派往南省探事、緹騎,並無逾矩之處吧?”


    賈珩冷喝道:“自無逾矩!隻是陸同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本官如今奉聖上之命,都督錦衣府,對此亂象,不能視而不見,陸同知,本官現以天子劍令你,不得再魯莽從事!”


    當著一眾錦衣的麵被訓斥著,尤其瞥見一旁紀英田似笑非笑的戲謔目光,陸敬堯麵皮青紅交錯,拳頭緊緊攥緊,不發一言。


    形勢比人強!


    賈珩道:“都下去忙吧,錦衣千戶曲朗留下。”


    眾人齊聲應是。


    賈珩與曲朗二人行至內堂,屏退左右,重又落座。


    賈珩提起茶壺,給曲朗斟了一杯香茶,壓低聲音,問道:“曲千戶,先前交代之事,可有眉目?”


    所詢問之事,自是關於忠順王之事,時隔半個多月,也應有一些頭緒。


    曲朗受寵若驚接過茶盅,低聲道:“大人,已查清了一些,記述細節在此,呈送給大人一覽。”


    說話間,從懷中夾層裏取出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張,遞將過去。


    賈珩暗暗點了點頭,接過紙張,展開,垂眸閱覽著,隨著“刷刷”的翻閱,心頭冷笑漣漣。


    果然,一隻碩鼠扔進糧倉裏,不偷吃,幾無可能。


    忠順王平日生活奢靡無度,如單獨憑借親王俸祿,根本不可能維持如此龐大的花銷,其人掌著內務府,如何不上下齊手,中飽私囊?


    而其奉命監修皇陵以來,貪汙工款,於土木石料上以次充好,於采購強買強賣,此外王府在京畿三輔,多有橫行不法,草菅人命之舉。


    “這些足以讓忠順王灰頭土臉,但想要扳倒其人,就需尋找其圖謀不軌的證據。”賈珩思忖著,將罪證材料重又疊起,覺得再等等,就可將這罪證找人放出去。


    想了想,又將湛光流轉的眸子,盯著曲朗,問道:“繼續讓人盯著,另外一件事兒,不知本官能不能信任曲千戶?”


    曲朗聞言,心頭一震,麵色肅然說道:“昔日翠華山與大人同甘共苦,共赴敵巢,下官能有今日,係賴大人一手提攜,還請大人吩咐。”


    他已聽到風聲,北鎮撫司鎮撫使仇良已被借調在北,鎮撫使一職空懸。


    賈珩點了點頭,叮囑道:“此事,事涉本官族裏一位族人,但也牽涉到大同、太原等軍鎮防線安危,你需得派謹細人去查辦此事。”


    賈赦之事,或者說,晉地的商賈帶路黨,都需得派人調查,等時機一至,連根拔起。


    曲朗見對麵少年權貴說得鄭重其事,心頭不由一動。


    賈珩從一旁的書案上取下紙筆,刷刷寫了一會兒,遞給曲朗。


    曲朗接過,眸光微凝,見著上麵記載的任務細節,麵色漸漸凝重起來。


    賈珩道:“本官也隻是懷疑,你讓人暗中調查一下,尤其晉、代之地,商賈走南闖北,許有北向而與敵暗通款曲者,錦衣府有警視刺探之職,對彼等吃裏扒外之徒,如尋找到證據,絕不姑息。”


    他懷疑賈赦向草原走私,應不是個別現象,這裏麵應有一個龐大的走私鏈條,如晉地的商賈,前世那個明末就是帶路黨,這一世說不得也和建奴眉來眼去。


    如果他能找到晉商賣國的證據,就可將此輩一網成擒,抄晉商之財貨以充實國庫,想來天子一定欣然見此。


    隻是,這些商賈背後不知是哪一路神仙,沒有如山鐵證,不好輕舉妄動。


    曲朗道:“大人,卑職等下安排人去辦。”


    賈珩道:“派往揚州城的探事,近日可曾送來匯總。”


    先前答應黛玉之事,也好一並詢問了。


    曲朗朗聲道:“卑職一直留意揚州之報,最近倒無異常,隻是林禦史會同揚州知府衙門、兩淮都轉運司的幾位堂官,議鹽務之弊議,重新厘定鹽引發放核銷之事,分歧頗大,朝廷的欽差也在路上。”


    所謂分歧,也更多是兩淮都轉運司以及兩淮巡鹽察院署之間的分歧,而州縣地方官,則派遣武弁稽查私鹽,如果這幫人掣肘,則所謂革鹽務之弊,自也無從談起。


    賈珩眸光微垂,情知雙方還在博弈。


    賈珩道:“上次下毒毒害林鹽院的,是哪一方勢力,可曾查清?”


    曲朗搖了搖頭,道:“此案撲朔迷離,急切之間,難察背後主使。”


    賈珩道:“鹽務官,地方官,鹽商,左右不出這三方勢力,現在朝廷派欽差督辦此案,不久之後當有結果,命令南麵我們的人,隻管保護好林禦史。”


    巡鹽禦史都能被下毒暗害,如果欽差沒有該地全員惡人的魄力,大抵不是折戟沉沙,就是铩羽而歸。


    曲朗點了點頭,應命而去。


    待曲朗離去,賈珩也沒有多待,離了錦衣府,向京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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