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中,賈母坐在羅漢床上,周圍圍攏著王夫人、李紈、鳳姐幾個,薛姨媽以及寶釵在下方的繡墩上坐著。


    湘雲則坐在探春身旁,靜靜聽著幾人敘話。


    史鼎年紀在四十左右,身量頗高,相貌堂堂,頜下蓄著打理的一絲不苟的短須,一身錦衫織繡精美,此刻攜其夫人鄭氏登門拜訪,與賈母敘話。


    史鼎是賈母的侄子。


    賈母看著對麵的史鼎,笑道:“你來就來罷,怎麽還帶著這麽多禮物。”


    其實心頭也有幾分奇怪,如說過年走親戚,可還有段日子,當然提前過來看看她,也沒枉她沒出閣時,疼著這侄兒。


    史鼎淡淡笑道:“姑母,知道你這邊兒什麽都不缺,但哪有什麽都不帶,空著手上門的,侄兒可沒這麽大臉。”


    一旁的鄭氏,也笑著附和說道:“再是一家人親,禮數也得周全著。”


    鳳姐笑道:“老祖宗,都說史老太公,那是個有大學問的,家風也不是等閑人家可比著。”


    賈母笑了笑,轉而問著史鼎來意,道:“聽說浩兒也來了?”


    史鼎麵上笑意稍淡,道:“回姑母,他原在陽陵縣做守備,這趟不是年底回京入兵部述職,也算是候缺題升,我尋思著在京裏給他謀個差事,離家近也便宜一些。”


    賈母笑道:“那也是好事兒,人言京官兒難做,長安居、大不易,但咱們這樣的人家,還是離得近家,也方便一家子團聚著,可有合意的職位罷?”


    史鼎遲疑道:“聽說五城兵馬司還缺著一個指揮,還有幾個副指揮,浩兒論起資曆也差不多夠了。”


    賈母聞言,對史鼎來意,心頭已有幾分了然,笑了笑道:“珩哥兒現在管著五城兵馬司,他若是見著合意,給安排個差事也是有的。”


    史鼎道:“珩哥兒他說了恐怕大也不大行,這五城兵馬司的職事,珩哥兒自己都未必領的長久了。”


    此言一出,榮慶堂中倏然一靜,麵麵相覷。


    探春與寶釵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凝重之色。


    賈母臉上笑意迅速斂去,問道:“珩哥兒職事長久不了……這是怎麽一說兒?”


    史鼎凝了凝眉,麵帶憂切道:“姑母不知?今天上午有言官彈劾珩哥兒治事不力,致使忠順王爺遭了歹人行刺,現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


    這話一出,整個榮慶堂,如賈母、探春、黛玉、寶釵臉上浮起擔憂之色。


    彈劾?


    這在內宅婦人眼中,幾與獲罪下獄等同。


    因為賈珍當初坐罪失爵,起因就是奏疏彈劾。


    難道……


    眾人心頭一驚,不該繼續再往下想。


    至於王夫人,心頭一喜,目光不由振奮萬分。


    真是老天開眼了?外麵的官兒彈劾東府那位。


    無怪乎榮慶堂中消息蔽塞,因為這等朝堂之事,後宅婦人哪個能天天什麽事兒不幹就關注著?


    而且還是上午剛剛發生的事兒,賈珩自己都剛剛從大明宮出來。


    故而一聽史鼎所說,都有初聞之驚,心頭蒙上一層厚厚陰霾。


    賈母急聲問道:“究竟怎麽一回事兒?為何言官要彈劾珩哥兒?”


    見得賈母臉上笑紋不見,聲音中難以掩飾的慌亂,王夫人麵色微動,心底湧起一抹快意。


    老天見不得小人猖狂,那位張狂的珩大爺,現在終於遭著報應了。


    迎著一眾目光矚視,史鼎皺了皺眉了,解釋道:“昨天,有人在大慈恩寺刺殺忠順王爺,就在這天子腳下,京師首善之地,歹人刺殺宗室!五城兵馬司管著神京治安,自要吃上掛落兒,今早兒果有禦史言官上疏彈劾珩哥兒,說珩哥兒治事無能。”


    此刻的史鼎因為近午時來府拜訪,還未得知大明宮裏的消息。


    賈母聞言,麵色凝重,道:“這怎麽能怪到珩哥兒頭上,他最近不是忙著京營的事兒?”


    史鼎道:“姑母,這言官兒可不給咱們講這些,出了事兒,就有人說珩哥兒懈怠職責,已不適再領著五城兵馬司的差事兒,這次,隻怕珩哥兒五城兵馬司的差事需得交卸了。”


    說到此處,心頭也有幾分唏噓。


    年紀輕輕,身兼三處要害之職,不知進退,一味貪權,並非明智之舉。


    賈母麵帶憂慮,道:“這好端端的,珩哥兒前不久才立了大功?剛賜了蟒服?探丫頭,你常和你珩哥哥在一塊兒,幫著整理公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


    被賈母點名,又是提及兩個人在一塊兒,探春道:“老太太,今個兒我沒去珩哥哥那裏。”


    一大早兒隻顧著喂兔子了,就沒去東府看邸報。


    況且,如果是今天才上疏彈劾,那邸報也不會即刻登載就是了。


    史鼎道:“姑母不必太過擔心,這五城兵馬司的差事雖不能保住了,珩哥兒如今也是管領京營的大將,又領著錦衣府,聖眷不減的。”


    賈母臉色愁悶,唉聲歎氣道:“這才多久,怎麽就到了這一步?”


    見著賈母愁容滿麵,長籲短歎的模樣,王夫人麵色不顯露分毫,但心頭卻愈是快意。


    史鼎眸光一閃,道:“姑母,其實對珩哥兒還是一件好事兒?”


    “好事兒?”賈母不解地看向史鼎。


    王夫人凝了凝眉,聽著“好事兒”之語,心頭下意識生出一股煩躁。


    差事沒了,這怎麽是好事兒了?


    探春英秀的眉微微蹙著,凝眸看向史鼎。


    史鼎輕輕一笑,說道:“姑母是關心則亂,您說珩哥兒現在管著京營、五城兵馬司,又管著錦衣府,這身上兼著這麽多的要害之職,聖眷何其優渥,但這其實是禍非福,也不是保全臣子之道。”


    賈母被史鼎越說越迷糊,問道:“宮裏重用珩哥兒,怎麽不是保全臣子之道?”


    史鼎道:“老太太,不說珩哥兒年紀輕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就說哪能讓一個人在京城管著這麽多的兵馬,就是當初的代化公,也隻是一等神威將軍,也沒都管著五城兵馬司,甚至是錦衣府,前些日子,那是京營變亂,珩哥兒帶著天子劍去平亂的權宜之計,如今神京安若磐石,珩哥兒領著京城內外的兵馬,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兒,如今趁著此次彈劾,辭了五城兵馬司的職事,難道不是好事兒?”


    賈母這下子終於聽懂了,臉上焦慮神色漸漸和緩,喃喃道:“是這麽個理兒,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榮慶堂中,不僅是賈母聽懂了關要,探春是第一個聽懂了關節。


    身兼多職,皆為要害衙門,應是辭去五城兵馬司的差遣。


    但想著想著,就覺得哪裏不對,這樣被人彈劾擠兌走,也不體麵不是?


    明媚的大眼睛中泛起疑惑,抬眸之間,看見寶釵秀眉微蹙,杏眸中也有思索之色。


    鳳姐凝了凝眉,暗道,這外麵男子為官不想還和她治家相通,如是都將大權交給一個人,的確容易出亂子。


    史鼎笑了笑,道:“珩哥兒他還年輕,就掌著京營一營,幫著李大學士襄讚軍務,以後前途無量,萬萬不可因小失大。”


    賈母思索著,轉而問道:“那珩哥兒既將卸了五城兵馬司的差遣,你這過來又是?”


    史鼎語氣從容,侃侃而談道:“珩哥兒縱然避禍辭職,但這五城兵馬司,也不能沒有咱們幾家的人,否則丟了個貓狗了,也沒人幫著找,別說其他事,更是不大便宜,侄子的想法是讓浩兒任個副指揮、指揮什麽的,也能有個照應,若是珩哥兒臨走之時,將浩兒調到五城兵馬司,也算留了一手。”


    賈母聞聽此言,麵色變幻,終於回過味來,心頭就有幾分不悅。


    雖說是自己侄子,但這前麵才說了珩哥兒去職的事,現在眼巴巴的就往五城兵馬司塞人了,繞了一大圈子,原來是為著這個事兒?


    一時間,榮慶堂中陷入安靜。


    鄭夫人笑道:“老太太,這五城兵馬司。咱們幾家是不能沒有個親近的人,現在珩哥兒他在京營正是大展宏圖之時,也不需為這些瑣務羈絆著。”


    賈母並未回應,似在思量著什麽。


    探春忍不住開口道:“老太太,這旁人還不說我們往五城兵馬司安插親戚?”


    鄭夫人臉桑拿笑容一滯,看向一旁的探春。


    王夫人瞥了一眼探春,目光微冷。


    探春臉色蒼白,連忙垂下螓首。


    畢竟是王夫人一手養大的,心頭還敬畏著。


    賈母這時重重歎了一口氣。


    幾人默然不語。


    就在這時,一個嬤嬤道:“老太太,珩大爺過來了。”


    得,正主兒來了。


    賈母眉眼憂色不減,道:“讓珩哥兒進來。”


    說話間,一身蟒服的賈珩與鴛鴦從外間而來,進入廳中。


    迎著數道目光的矚視,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立定身形,拱手道:“見過老太太。”


    這時,史鼎已然不錯眼珠地看向那氣度沉凝的少年,目光落在其人身上的蟒服上,心頭就有幾分炙熱。


    如果說先前隻是都督果勇營一部的賈珩,還不足以讓史鼎“折節”結交,但自升了錦衣都督,主持整頓京營諸軍的賈珩,已有資格讓史鼎前來結交,別說他還裝著心事。


    自家三兒子史浩的出身之事,還有他的差遣,說不得更要落在這珩哥兒身上。


    當然他也有意勸勸這位,年輕人還是不要太戀權,身兼五城兵馬司、京營、錦衣都督三職,這不是長長久久之道。


    趁著這趟兒彈劾,將五城兵馬司的職位棄了才是正理。


    史鼎也不含糊,起身,笑道:“子鈺,一直聽人說,子鈺風采朗逸,頗有名將之姿,今日一見,果是將門子弟,不亞父祖啊。”


    賈珩徇聲而望史鼎,打量著這位中年武官,淡淡道:“世伯過譽。”


    許是因為湘雲之故,賈珩對史鼎就有些先入為主的不喜,但很快就將這種情緒驅散,做為一個合格的政治動物,不能讓情緒影響了判斷。


    賈母忙問道:“珩哥兒,可是剛剛去宮裏麵了聖?”


    賈珩點了點頭,道:“老太太,麵聖剛回。”


    賈母聞言,歎了一口氣道:“方才,我怎麽聽說京裏的官兒彈劾著你?”


    賈珩麵色沉靜,問道:“老太太何出此言?”


    史鼎接過話頭:“珩哥兒,聽說你因為昨天忠順王被刺殺的事兒,今早兒京中言官彈劾。”


    賈珩看向史鼎,心頭湧起一絲疑惑。


    轉念一想,史鼎過來拜訪著賈母,未必第一時間得知著這宮裏的消息。


    畢竟忠靖侯沒有被派差遣,事實上已遠離了朝堂中心。


    史鼎目光殷切,以一種勸慰的長輩口吻道:“珩哥兒,你還年輕,以後有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現在應該專心致力京營,如今乘著彈劾,自請去職,以安朝野人心,也不是一件壞事兒。”


    他就擔心年輕人不知輕重,一味貪權戀勢,反而將大好前途葬送,那就太可惜了。


    迎著一道道關切的目光,賈珩默然片刻,道:“辭職之事先不論史世伯今天過來是?”


    史鼎淡淡笑了笑,道:“這不是,你兄長史浩他不是在陽陵縣做守備,也有三年了,今年也該往京裏動一動,想著離家近一些,我聽說你與李大學士私交莫逆,你看能不能給你表兄在京中謀個差遣,我尋思著在五城兵馬司最好,若是無缺兒,到京營也是可行的。”


    見著少年的臉色,史鼎心頭也無端生出幾分忌憚,原本理所當然的語氣,下意識帶了幾分委婉。


    賈珩看向賈母,語氣平靜問道:“不知老太太的意思是?”


    賈母道:“你如今是一家之主,賈家族長,外麵的事兒,老身也不懂,你自己看著拿主意。”


    賈珩道:“老太太,如按著我的意思,武將調動遷轉,自有兵部武選清吏司銓選,縱是有親,也不好於名器私相授受。”


    此言一出,史鼎“刷”地臉色一變,麵上笑意凝滯。


    他猜到會有一些波折,就在老太太麵前提及此事,不想竟還是被這賈珩駁了麵子。


    這賈珩……真是不通人情世故。


    虧他不顧兄長異議,過來與其交好。


    連一個好漢三個幫的道理都不懂?


    更不必說賈史王薛,原就同氣連枝,榮辱與共,真是年輕氣盛,隻顧自個兒。


    賈母沉默了一會兒,歎道:“珩哥兒,你說的也有一定道理,你離了五城兵馬司之職,也不好再往裏安插人手,容易惹得非議。”


    王夫人在一旁看著那“強裝鎮定”的的少年,心頭冷笑漣漣。


    賈珩卻對賈母之言隻當未聞,道:“老太太,聖上送了一些桃符、門神,府上用不了太多,老太太院裏若要,待會兒讓人送過來一些。”


    “嗯?”賈母好奇道:“宮裏送這些做什麽?”


    史鼎臉色微變,心頭隱隱有幾分猜測。


    賈珩道:“剛剛,我向聖上固辭五城兵馬司之職,聖上不許,勉勵我用心任事,臨走之時,因為過年了,就賜了一些門神桃符,取個吉利的意思,不過我想著應是告誡我用心任事,如門神般守護京師太平,帝闕安寧。”


    史鼎:“……”


    賈母失聲道:“這……聖上真是這麽說的?”


    王夫人臉色倏變,青紅交錯,一時間,心口發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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