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之上,兩道人影並排而行。


    賈珩與黛玉緩緩散著步,隨意閑聊著,其實也沒走多遠,出了黛玉所居的小院,就在附近回廊中緩緩行著,彼時,微風吹拂著園中的梅花樹,發出音啞的沙沙聲,夜色下的榮國府,喧鬧過後,多了幾許靜謐。


    賈珩溫聲道:“妹妹以後用完飯,可以常出來走走,妹妹身子骨兒還是有些弱了。”


    黛玉罥煙眉下的秋水明眸,似倒映著廊簷上搖曳生姿的燈籠,幽幽歎了一口氣:“這是娘胎帶來的不足之症,小時候吃得藥倒比飯都多,上次還要謝謝珩大哥請著禦醫診治,現在按著膳方用著,倒覺比以往好了許多呢。”


    賈珩點了點頭,看向黛玉,輕聲道:“那就繼續用著,一應相關用度,都不需擔心。”


    黛玉螓首點了點。


    賈珩麵色遲疑了下,擔心黛玉不太上心,輕聲道:”剛剛還和妹妹說,可多吃一些魚蛋果疏,如是身子太過瘦弱的話,隻恐將來……於子嗣不利的。”


    黛玉聞聽“子嗣”二字,芳心一跳,又羞又慌,嬌俏婉轉的聲音略有些發顫,問道:“珩大哥……這是這麽一說?”


    賈珩麵色和煦,溫聲道:“有些話原我不該多說,但想來這話,也是沒有人和妹妹說的,妹妹來日總是要出閣嫁人的,身子骨兒不能太弱了,需得好好調養調養,否則不知旁人怎麽想。”


    如黛玉這樣羸弱的身子,將來婚事也是老大難,旁人一打聽,病秧子,幾乎沒人娶著。


    王夫人為何堅決反對木石姻緣?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黛玉孱弱多病,並非長久之相,王夫人幾乎是看著黛玉一路病大的,擱哪個當娘的,心裏不犯滴咕?


    大戶人家娶正妻都講個宜室宜家,好生養的。


    而黛玉……


    說實話也是黛玉結局太過淒慘,焚稿斷癡情,估計死的時候都不足十八歲,花季少女,用情至深,等議親之時,被人拒上兩三回,隻怕黛玉慪氣都能慪死。


    他這些話也算是肺腑之言了。


    黛玉聞言,卻如遭雷殛,嬌軀劇顫,不僅僅是這話,提及令人羞澀的出閣之事、還有這等如父兄的關懷、語氣的親近自然,卻生不出討厭情緒。


    反而心中湧起一股羞惱、感動、欣喜、震驚的複雜心緒。


    他怎麽能這般自然說出這種關心她的話?


    還有出閣嫁人……


    黛玉臉蛋兒微紅,螓首偏轉,低哼一聲道:“珩大哥的話,我記下了。”


    賈珩道:“妹妹不嫌我多言就行。”


    有時候過度關心,別人也未必領情,反而被怨懟多管閑事。


    他今天說這些,已有些逾越了,說來還是對黛玉有些憐惜。


    從他目前與黛玉接觸而言,黛玉不愧“情情”之稱,或有幾分俏皮促狹的的打趣,但並沒有見過任性負氣的一麵,實在不忍落得年輕早夭的結局。


    當然,人本來就有多幅麵孔。


    戀愛期的男女,總是盡量將美好的一麵展開給對方……嗯,哪裏有些不對?


    黛玉罥煙眉下一雙明眸波光盈盈,緋顏生暈,道:“怎麽會呢?隻是從來……沒人和我說過這些,一時間……”


    就連紫娟也沒和她提起過這些,許是不知其中的門道罷。


    隻是與一旁之人談及,心頭總有羞澀和欣喜。


    偷瞧了一眼那麵容清雋的少年,這會兒將目光投向遠處,麵色出神,倒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不對,他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幾歲,怎麽能這般坦然自若和她說出這種話的?


    賈珩說完,也不多言。


    黛玉轉而抬起罥煙眉下的明眸,目光見著關切之色,問道:“珩大哥,方才聽大姐姐說,朝堂的事兒,對珩大哥不妨事吧?”


    賈珩道:“也沒什麽事兒,李大學士雖離京,但朝堂中,並非楊閣老一家獨大,我自有依仗……嗯,不說這些了,林妹妹對這些原也不大感興趣。”


    說著,看著黛玉,自失一笑。


    黛玉卻被這燦然笑意晃了下眼,忙自錯開目光,抿了抿櫻唇,輕聲道:“珩大哥,宦海沉浮,還是小心為要,其實,我還是願聽……珩大哥說說的。”


    賈珩怔了下,輕聲道:“那有時間可和妹妹說說。”


    其實也沒有當真,如果是寶釵,對這些仕途經濟還有興趣,但黛玉其實……總有些怪怪的。


    黛玉聽著少年的溫言軟語,心頭也生出幾分安寧。


    然而,兩人緩步行著,忽地瞧見遠處回廊盡頭的花牆,閃出一隻燈籠,由遠及近帶來一團彤彤燈光。


    前麵提著燈籠的丫鬟正是鶯兒,而身後那身姿豐盈的少女,不是寶釵,還是何人?


    寶釵外披澹紅色棉氅,上著粉色小襖,下著蔥黃色棉裙,鬢發之間唯一別著的簪子,彩光熠熠,反射著絢麗的光澤。


    白玉無瑕,宛如梨芯的臉蛋兒上,見著恬靜神色,而瓊鼻之下的櫻唇微微抿起。


    看方向,似是剛從王夫人院裏過來。


    賈珩凝了凝眉,目光深深,發現一時……躲都不好躲。


    嗯,他為何要躲?


    “是寶姐姐?”黛玉罥煙眉下的明眸微動,訝異道。


    寶釵恰也抬眸見著回廊中兩人,步伐微頓,雪膚玉顏上流露出幾分疑惑和驚訝,目光旋即落在黛玉身旁的賈珩身上,水潤盈盈的杏眸凝滯了下,與鶯兒一同近前,笑喚道:“珩大哥,顰兒,你們怎麽在這裏?”


    話雖是問著二人,但目光卻落在黛玉臉上,並未看向一旁的賈珩。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黛玉倒也無扭捏之態,輕聲道:“寶姐姐,和珩大哥一同吃了飯,出來走走。”


    黛玉說話間,峨也不由端詳起寶釵,見著蛾眉婉轉的少女,臉蛋兒肌骨瑩潤,容貌豐美,尤其那胳膊,的確比她……要粗一圈兒呢。


    回想著方才那少年的話,心頭難免生出一股沒來由的氣悶。


    賈珩抬眸看向寶釵,問候道:“薛妹妹,用過飯了沒有。”


    寶釵杏眸中倒映著少年清雋的麵容,輕聲細語道:“用過了,珩大哥和顰兒好生悠閑。”


    賈珩點了點頭,道:“薛妹妹,這會兒時候還早兒,不若喝杯茶敘話。”


    此刻不過戌亥之交,也就是後世晚上十來點左右。


    黛玉聞言,也款步近前,順勢相邀道:“寶姐姐,一起到我房裏坐會兒罷,這般早兒回去也睡不著。”


    寶釵瞥了一眼神色自若的賈珩,上前挽住黛玉的手,笑道:“也好,去顰兒那邊兒坐坐。”


    賈珩心頭暗暗鬆了一口氣,誰能想到被寶釵瞧見?


    雖然和黛玉光風霽月,清清白白,但關鍵在於,自那天牽過寶釵手後,他很久都沒去梨香院了,如今被撞見陪著黛玉飯後散步……


    大抵是那種觀感,你都有時間陪著林妹妹散步,竟沒時間去梨香院?


    釵黛二人,輕笑說著話,重回黛玉所居小院。


    廂房之中,已撤去了宴席,三人圍著小桌落座,品茗敘話。


    黛玉問道:“寶姐姐方才去舅媽那裏了吧?”


    寶釵梨渦淺笑說道:“在那兒吃了個飯。”


    其實,不僅僅是吃了一個飯,太太還試探著她對寶玉的口風。


    黛玉道:“這幾天姐姐在忙什麽?”


    寶釵聞言,笑意微微斂去,偏轉螓首,瞟了一眼那少年,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倒也沒忙什麽,幫著媽看看鋪子裏賬目,過了元宵,兄長也要前往五城兵馬司,家裏在京中的生意也亂糟糟的。”


    賈珩在一旁品著香茗,靜靜聽著,其實隱隱品出寶釵話語中的言外之意。


    如果沒有前情回顧,隻以為寶釵是在說兄長被他送到五城兵馬司一事,其實隻有他明白,這是在說他沒有將她放在心上。


    寶釵說著,凝睇看向黛玉,柔聲道:“不說這些煩心事兒了,顰兒,我瞧著你氣色是愈發好了,看來平時膳食起居改觀了許多。”


    先前禦醫給寶釵以及黛玉都問診過,寶釵私下裏也來串門兒,對黛玉的一些飲食起居也不陌生。


    黛玉輕聲道:“我覺得平時胃口也好許多了,這吃飯,倒似比吃藥好一些。”


    寶釵語笑嫣然道:“書上說,食肉者勇敢而悍,食穀者智慧而巧,食氣者神明而壽,黃帝內經上也有,五穀為養,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的句子,珩大哥給顰兒的食譜,我倒也想用用看了。”


    賈珩靜靜聽著,看著那笑容明媚的少女,不由憶起原著來。


    在紅樓原著中第四十五回,寶釵竟曾引用古人“食穀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氣血,竟不是好事,來勸黛玉吃燕窩。


    可見寶釵於養生之道,也有心得。


    黛玉點了點頭,瞟了一眼賈珩,道:“珩大哥說,每人體質不同,應不能一方用著多人吧。”


    寶釵:“……”


    賈珩點了點頭,道:“等禦醫過來,再會商著給薛妹妹單獨製一份兒。”


    黛玉:“???”


    寶釵轉眸看著賈珩,道:“那倒不必勞煩了,動靜太大了。”


    黛玉也覺得方才所言有些不妥,岔開話頭,問道:“聽姨媽說,姐姐的生兒是在二十一?”


    寶釵輕笑道:“離著還有半個月呢,左右也是那麽過,倒是妹妹的生兒,聽說是下個月罷?”


    紫娟笑著接話道:“我們家姑娘的生兒是二月十二。”


    黛玉歎了一口氣道:“生兒年年都過,說來,倒也沒什麽新鮮的。”


    賈珩放下茶盅,輕聲道:“二月十二,好像是花朝節。”


    寶釵笑了笑道:“花朝節,真是個好日子,那時珩大哥若得空暇,可以帶著林妹妹,在長安城遊園賞花,或是郊外踏青折柳什麽的。”


    賈珩麵色頓了頓,不知為何,隱約聽到了幾分醋意,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林妹妹若嫌悶的慌,那時候是可以一起去踏踏青什麽的。”


    寶釵臉上笑意微頓了下,拿起一旁的茶盅,低頭品茗,隻是茶盅中茶水蕩起圈圈漣漪,一如心境。


    黛玉也沒聽出什麽不對,主要在黛玉眼中,二人平時也沒怎麽說話,而且前不久賈珩還將薛蟠送了進去。


    寶釵則放下茶盅,抬眸看了一眼天色,淺淺笑道:“妹妹,今兒個就先到這兒,我得回去了,你也早些歇著。”


    黛玉聞言,忙盈盈起身,輕聲道:“那我送送寶姐姐。”


    賈珩這時也起身,溫聲道:“林妹妹,我也回去了。”


    黛玉螓首點了點,輕聲道:“那珩大哥路上慢點兒。”


    一路送著兩人出了院落,黛玉方在紫娟的陪伴下,回得廂房。


    卻說賈珩離了黛玉院裏,並未返回寧國府,而是在不遠處朝著寶釵的背影喚道:“薛妹妹留步。”


    寶釵步伐微頓,轉眸看向那麵容沉靜的少年,梨芯臉蛋兒不見絲毫異樣,語氣客氣道:“珩大哥有事?”


    賈珩看著對麵的少女,沉吟道:“剛才突然想起來,有些關於文龍前往司衙裏的機密之事,想和薛妹妹說一下。”


    寶釵聞言,抿了抿櫻唇,思索了下,看向一旁的鶯兒,叮囑道:“鶯兒,你先回去,等會兒我就過去。”


    鶯兒倒也不疑,隻是道:“姑娘,天色不早了,姑娘等會兒早點兒回去,不然,太太該著急了。”


    “去罷,我和珩大哥說兩句話,等下就回去。”寶釵玉容恬然,輕笑道。


    鶯兒應了一聲,提著燈籠向著梨香院去了。


    一時間廊簷下就剩下二人,相對而望,一時無言。


    賈珩看向寶釵,麵色頓了頓,向著一旁拐角的花牆處行去。


    寶釵也沒有說話,貝齒咬了咬下唇,輕步跟上。


    二人行至花牆下的陰影下,正是廊簷燈籠不及之地,因有皓月當空,倒不顯得昏暗。


    寶釵容色幽幽,語氣有著刻意而起的澹漠:“珩大哥有什麽話,不妨……”


    忽地一驚,分明自家的小手被拉住,而後身形不受控製,輕輕帶入溫厚懷裏。


    “珩大哥,你……”寶釵芳心大羞,螓首低垂,雪顏緋紅如桃芯芳菲,一顆心幾乎跳到嗓子眼兒,低聲道:“珩大哥你別……別讓人瞧見了。”


    如是讓旁人瞧見,她真的沒臉見人了,勾引有婦之夫,她……


    “妹妹放心,我留心著。”賈珩附耳說道。


    寶釵:“……”


    雖覺得這回答平常,但心底卻仍生出一股氣苦,她和他隻能偷偷摸摸……


    賈珩擁著寶釵,鼻翼間馥鬱、怡人的馨香浮動,撩撥著心弦,懷中豐腴有致的身段兒,哪怕隔著大氅仍能感受到少女的青春與美好,低聲道:“這幾天不是族裏的事兒,就是京營和衙門的事務,一直脫不開身,還有三妹妹還有林妹妹請著吃酒,這才沒去梨香院。”


    他與寶釵之間眼下還隻能偷偷摸摸,因為獨處的機會原就少,如在梨香院,就需防著薛姨媽還有下人的目光,在寧國府其實還好,可在書房敘話。


    但寶釵顯然不會主動去。


    寶釵被少年擁在懷中,嗅聞著男子的氣息,嬌軀就有些發軟,已是羞不自禁。


    芳心既有欣喜,又有唯恐發現的恐懼,將螓首埋在賈珩胸口,顫聲道:“珩大哥忙,我知道的。”


    這幾天又是晉爵,領著族人年節祭祖,又是進宮麵聖,升授官職,原就忙得抽不開身,探丫頭和顰兒還牽絆著。


    賈珩緊緊擁著寶釵,溫聲道:“這個月二十一是妹妹的生兒,我在想送什麽給妹妹才好?妹妹喜歡什麽?”


    寶釵杏眸微垂,忍著芳心之中洶湧澎湃的的羞意,低聲道:“珩大哥送什麽,我……都喜歡的。”


    兩人相擁著,寶釵卻分出一些心神,留心聽著遠處的動靜,終究有些不放心,纖聲道:“珩大哥,等會兒下人再過來了。”


    賈珩聞言,輕輕鬆開寶釵。


    其實他挑選的地方,恰恰是偏僻的視野盲區,而這會兒各處都在安寢,並無人來,不過也需得小心一些,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可放開寶釵,借著熹微的燈火,打量著那偏轉螓首,一張白膩臉蛋兒嫣紅如血,嬌羞不勝的少女,心頭卻生出幾分怦然。


    眉不描而翠,唇不點而紅。


    澹極始知花正豔,任是無情也動人。


    況這等蛾眉低垂,任君輕薄的模樣?


    幾讓人難以自持。


    他突然想給寶釵一個承諾。


    “妹妹。”


    寶釵聽著這一聲輕喚,不由抬眸望去,水潤杏眸忽地迎上那一道略有幾分炙熱的目光,芳心一跳,眉眼低垂,聲音漸漸纖弱了下來,似乎意識到什麽,慌亂道:“珩大哥,若無事,我先回……唔~”


    寶釵還未說完,忽地感受到唇瓣上的溫軟,嬌軀輕顫,如遭雷殛。


    柳葉細眉下,秋波盈盈的杏眸睜開,怔怔看著那少年,目光似難以置信,而後感受到檀口受得侵襲,芳心歡喜與驚慌齊齊湧起,如潮水一般淹沒了過來。


    秀眉之下,彎彎睫毛顫抖著,倏然闔起,嬌軀幾近癱軟成泥,原本手中捏著的梅花絲絹手帕,一下掉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喘著細氣。


    寶釵緊緊垂著螓首,兩片桃花唇瓣泛著瑩潤的光澤,杏眸顯出絲絲茫然神色,心頭喜悅與悵然交織在一起。


    隻有一個念頭在心底盤旋,她方才被珩大哥……


    她這輩子……


    賈珩平靜了下神色,彎腰撿起手絹,遞到寶釵手裏,溫聲道:“夜深了,我送妹妹回去罷。”


    寶釵回轉過神,聲若蚊蠅地“嗯”了一聲,這會兒心緒多少有些懵然。


    賈珩也不多說什麽,與寶釵一同出了花牆,來到回廊,拿起一旁的燈籠,安慰道:“妹妹放心,文龍在五城兵馬司,不會讓他受委屈的。”


    寶釵聞聽此言,以為某處來了人,連忙斂去慌亂心緒,柔聲道:“兄長的事兒,讓珩大哥費心了。”


    賈珩點了點頭,提著燈籠,一直將寶釵送至梨香院門口前,輕聲道:“薛妹妹過去罷。”


    寶釵低頭“嗯”了一聲,整了整神色,伸手摸了摸仍有些發燙的臉頰,向著燈火闌珊的梨香院而去。


    賈珩一直望著寶釵進入庭院中,站了一會兒,方轉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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