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含元殿


    就在賈珩與眾人都在消化內閣人事變動時,隻見殿中出班一人,手持象牙玉笏。


    吏部尚書韓癀出班,拱手奏道:“啟奏聖上,京察大計,自都察院與吏部會商,初擬定期正月十八,臣等恭請聖裁。”


    《大漢會典》所載:“如京察之事,由部院主持於上,吏科,河南道,考功司協讚於下。”


    即由吏部主持,都察院監督,部院兩方,被時人成為左右手,考功司、吏科、河南道負責具體事務。


    具體方法則是,一考語,二谘訪。


    即所謂“采輿論於通國,集眾思於廷臣”。


    谘訪就是問卷調查,吏部會將寫有官員名單的問卷,也就是訪冊,發放給在京科道言官,故而京察自陳疏中所寫,以“準吏部谘,準都察院谘”開頭。


    至於考語,則是京中衙堂堂官、內閣大學士對內閣舍人等屬官的考評,大體是後世班主任“該員勤奮刻苦,成績優異……”之類的句子。


    當然,這一時期,京官因為擔心罷黜,會發生互相攻訐、寫揭貼,甚至彈劾掌察禦史的事來,打擊報複,更是層出不窮。


    崇平帝沉吟片刻,道:“擬旨,定期正月十八,在京五品以下官,由衙署之堂上官,會同吏部、都察院、吏科都給事中,過堂審,四品以上,上疏自陳……”


    崇平帝話音方落,眾臣都在消化時。


    許廬出班奏道:“臣有本奏。”


    崇平帝目光詫異看向許廬,問道:“許卿,可有何言?”


    許廬沉聲道:“臣嚐聞,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都察院分屬科道,既在被察之列,受谘訪官員,當不應局限於科道禦史,而防止同衙情牽麵熱,異衙之攻訐成洶。”


    崇平帝思量著,點了點頭,道:“許卿此議尚可。”


    賈珩麵色頓了下,思忖著。


    據說,這位左都禦史一個年都沒怎麽過,在都察院看資料,從通政司尋曆年奏章,打算整頓都察院。


    許廬忽然看向賈珩,又向崇平帝拜道:“另,臣以為,錦衣府探事遍布神京,可集情訊供部院參酌之。”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議論沸騰。


    好你個許德清!你借皇帝爪牙之力勾結一起,是要打擊群僚嗎?


    工部尚書趙翼,麵色一肅,出班反駁道:“聖上,京察又非興大獄,豈得錦衣插手?以亂政製?”


    此刻,殿中群臣,紛紛出班奏稟,滿朝文武紛紛讚同附議。


    崇平帝沉聲問道:“賈卿,為錦衣都督,以為何如?”


    賈珩此刻能明顯感受到,一道道目光注視而來,令他如芒刺背,麵色一整,朗聲道:“臣以為從無先例,況錦衣緝捕之權,隻是為剿捕亂臣賊子,偵知不法,而京察自有諸位大人主持,錦衣又何間與?”


    這等得罪人的活兒,他不好參與,雖然會導致錦衣府職權無限擴大,但也勢必遭到百官嫉恨,根基不穩,不宜廣樹政敵。


    況許廬這等殉道之舉,他更不會陪葬。


    說來,崇平帝繼位之初,也曾興過一次大獄,但隨著崇平帝逐漸掌控局勢,陳漢的錦衣府,這幾年重又人畜無害起來。


    看著下方的眾臣,崇平帝麵色沉靜,沒有人知道這位帝王在想什麽,沉吟許久,道:“錦衣外六所,也在改製,以應對虜戰事,縱無諸般不妥,也抽不出空暇。”


    此言,算是把許廬的提議給否了。


    許廬也不堅持,或者說他提出來,也隻是試探,既是試探天子心意,也是在試探那位少年權貴得心誌,如果生出專權之心,勢必應允下來,那時就是一條有死無生險路。


    眾臣這會兒也暗鬆了一口氣,可一想起京察大幕拉開,心頭也蒙上一層厚厚陰霾。


    可以說,神京城中勢必風起雲湧,將會在至少半年的時間內,攻訐,揭貼,疏劾,此起彼伏,不知多少人要借機生事。


    見諸事議定,崇平帝沉聲道:“諸卿散朝,保齡侯史鼐,軍機大臣並內閣大學士留下,共議軍政。”


    這會兒已經是半晌午,群臣徐徐退出含元殿。


    而京察在正月十八開始的消息,也如一陣颶風般在整個神京城擴散開來。


    待群臣散去,殿中隻留下五大軍機並幾位司員,內閣五位閣臣,一下子清淨許多。


    崇平帝將目光重又落在賈珩,問道:“賈卿,京營諸軍整頓如何?”


    此言一出,不僅是史鼎,就連東平、西寧兩大郡王世子,也都齊齊看向那少年。


    賈珩拱手道:“聖上,十二團營已初步整訓完畢,再行募訓士卒。”


    崇平帝旋即看向兵部侍郎施傑,問道:“邊軍裁汰將校一事,可有籌劃?”


    施傑拱手說道:“回聖上,初步擬定裁汰邊軍之條陳,抄錄數份,還請聖上禦覽並諸位同僚查鑒。”


    說著,在兩個小內監的幫助下,從公文袋中取出謄錄的具體策疏,散發開來。


    崇平帝眼前一亮,說道:“嚴卿,賈卿,你們都看看。”


    賈珩也接過條陳,垂眸閱覽,不得不說,陳漢兵部還是有高人的。


    首先,查邊,清點空額,實兵實餉,將吃空額的老弱裁汰掉。


    其次,汲取京營嘩變之教訓,兵部的策略更為穩健,隻是清點兵力,減發餉銀,對貪腐過往既往不咎,這是擔心邊將鋌而走險。


    最後,派北靜王、南安郡王二王前往彈壓、安撫,因為很多邊將,也就隻有二人的身份能鎮住。


    “紅樓原著中,南安、北靜等人動輒出外查邊,顯然是在整頓邊軍了,但這些邊將隻怕貪心不足,沒有重兵彈壓、調換,未必肯收手。”賈珩眸光低垂,思忖道。


    他總覺得事情不可能這般容易。


    這時,楊國昌麵色灰敗,嘴唇張了張,終究是將邊將擁兵自重,不可擅動,咽了回去。


    如今,他已失在兵事上的話語權,對兵事建言,無論好壞,再說什麽都沒人信了。


    “隻等彼等事敗,才可得一線轉機。”楊國昌思忖道。


    崇平帝首先看向賈珩,問道:“賈卿,覺得如何?”


    賈珩想了想,道:“臣以為,還是當以穩妥為要,邊軍不同於京營,邊將缺乏約束,又臨敵虜,與京營頗有不同。”


    這話其實是一句正確的廢話,但賈珩也隻能如此,如今崇平帝躊躇滿誌,他也不好多說其他,否則就是不信任南安、北靜等人,容易引起無端爭執。


    真就類似道長對海瑞說,滿朝文武,隻伱一人是能臣、賢臣、忠臣?


    南安郡王笑了笑,道:“聖上放心,甘肅總兵胡從敬,寧夏參將吳騰,當年曾在老臣手下為將,老臣與保齡侯此去,定當勸說他們清查空額,行實兵實餉之策。”


    保齡侯史鼐,適時拱手道:“聖上,固原、延綏二鎮,老臣願往點查兵馬,整頓軍務。”


    北靜王水溶也慨然說道:“大同、宣府二鎮,小王願往。”


    此兩地並未如前明,設三邊總督和宣大總督等職,但河東、河西、寧夏、山西等地巡撫,這些都是文臣。


    崇平帝見著這一幕,心頭也有幾分欣然,自京營整頓之後,隻覺千頭萬緒,一下子就有了破局點,原本不太恭順的五軍都督府,也尋到了突破口,刷新吏治更是在如火如荼進行。


    正朝著賈珩先前所言,有條不紊的推進。


    念及此處,不由多看了一眼賈珩,頷首道:“戶部,最近也要將餉銀完備,押解至邊關,齊卿,你操持此事,不得有誤。”


    因為楊國昌在操持鹽務整頓的事兒,為邊軍輸餉事就徹底交給了齊昆。


    齊昆麵色一整,拱手道:“謹遵聖上之命。”


    賈珩見著這一幕,卻沒有崇平帝這般樂觀。


    北靜、南安或許會讓這些邊將收斂一些貪欲,不在明麵上向朝廷大索錢糧,但軍事上的頹勢,並不能得到半分挽回,甚至或許……


    因為欲壑難填,會不會就此削弱邊軍的戍衛力量?


    要知道這些邊將,已經爛透了。


    大多都是軍事地主,奴役私兵,說不得還和胡人暗通款曲。


    如沒有一場大勝奠定根基,對邊軍大換血,僅僅憑借南安、北靜幾人的三寸不爛之舌,用處有限。


    崇平帝見諸事敲定,吩咐軍機司員杭敏、石澍二人擬旨:以保齡侯史鼐、南安郡王、北靜王三人為欽差,赴六邊鎮督查軍務。


    此事議定,時辰已近晌午,崇平帝喚禦膳房賜宴,宴請幾位閣臣、軍機,午後,賈珩方與一眾閣臣出大明宮。


    隻是剛剛步出大明宮,賈珩身後就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


    “賈子鈺,留步。”


    賈珩迎麵看向北靜王水溶,麵色微詫,問道:“王爺有事?”


    水溶笑道:“小王後日將赴北查邊,子鈺明日可得空,至王府小酌幾杯?”


    賈珩沉吟片刻,看向身後不遠處的南安郡王,或者說西寧、東平幾家,道:“真是事不湊巧了,這幾日,下官都要處置軍務,恐脫不開身,等王爺查邊歸來,再重敘話罷。”


    與北靜、南安兩家,也不可能不接觸,但現在則沒有必要,等這二人查邊回來,再作計較。


    水溶麵上並無婉拒的惱色,笑了笑,道:“那小王期待那一天了。”


    賈珩點了點頭,道:“如無他事,下官還有要事在身,就先回了。”


    水溶客氣道:“那子鈺慢走。”


    目送賈珩離去,南安郡王從身後走來,道:“賢侄。”


    水溶搖頭道:“賈子鈺並未答應,等查邊回來,再作敘話。”


    南安郡王蒼老目光深深,低聲道:“此人畢竟是聖上親自簡拔,與我等終究心有隔閡。”


    受北靜王舉薦入值軍機的柳芳,冷笑一聲,說道:“王爺未免高看其人了。”


    水溶皺了皺眉,說道:“賈子鈺還是有能為的。”


    另外一邊兒,忠靖侯史鼎,這時與其兄保齡侯一同沿著宮道而行,神情愜意閑適。


    史鼎問道:“兄長,觀賈子鈺如何?”


    史鼐年歲四十出頭,頭發業已灰白,精神矍鑠,目光銳利,想起剛才的少年,笑了笑道:“年紀輕輕,就已身居高位,誠為少年俊彥,賈家後繼有人,無論如何,我史家與賈家為姻親,和南安他們還有不同。”


    這話說得就頗有幾分同氣連枝的意味。


    史鼐說完,看了一眼史鼎,叮囑道:“你如今得軍機司員之職,時常伴隨駕前,需好生任事,聖上有刷新吏治之心,等京察大計塵埃落定,地方督撫出缺兒,未必不得外放。”


    史鼎語氣不無豔羨,說道:“兄長,隻怕外放還要看這位賈子鈺建言,方才,聖上事必相詢,何等信重。”


    史鼐沉聲道:“得一時聖眷易,得十載聖眷難,我輩武勳,終究還是要在沙場建功,才能屹立不倒。”


    史鼎點頭讚同道:“兄長此言甚是。”


    卻說賈珩出了宮門,前往錦衣府。


    京察已正式拉開序幕,尚不知會釀出多少風波,錦衣府的人需得盯著,不是要插手,而是需要實時掌控情報。


    錦衣府,官廳之中


    錦衣府的高階武官,自都指揮同知紀英田以下,幾大千戶以及副千戶,十幾人都濟濟一堂。


    賈珩剛剛落座,接受一眾下屬拜見,取出前日崇平帝關於錦衣府的批示奏疏,沉聲道:“本都督已奏明聖上,外六所,將行改製,全權負責華中,遼東,華北、華南,西北,西南六域的情報搜集,這幾日將重派職事,另,擢升錦衣千戶曲朗,為北鎮撫使。”


    下方一眾千戶麵色多是一震,心頭湧起一股別樣滋味,尤其是看著曲朗,心頭嫉妒不勝。


    這才多久,就升為鎮撫使?


    錦衣府新任鎮撫使曲朗,麵頰潮紅,心緒激蕩。


    官場之中,任何升遷,隻有消息最終得了確認,才算塵埃落定。


    讓幾位心思忐忑不安的千戶、副千戶散去,賈珩引曲朗至書房,在紅木條案後落座,提起茶壺,給自己斟茶,低聲道:“曲鎮撫使,京中情報事務,皆由錦衣偵知,最近京察風起,讓人盯著一些,謹防出現亂子。”


    曲朗臉上原本還有幾分抑製不住的激動,聞言,麵色一整,拱手道:“下官遵命。”


    賈珩端起茶盅,呷了一口,問道:“那件事兒,可有動向?”


    這幾乎是他隔段時間一問了,忠順王不搞下去,他總覺得在荔兒麵前都有些不好說話。


    曲朗道:“都督,先前讓卑職盯著的內務府營造司郎中羅承望,果然有名堂,此人手中錄有賬簿,據說是皇陵分潤其利的細目,其上載有涉案官員名單以及實證,就藏在忠順王府上。”


    賈珩皺了皺眉,放下手中的茶盅,問道:“線索可靠嗎?”


    因為先前,事涉工、戶兩部的官員,錦衣府也不敢亂上手段,而隻能旁敲側擊,通過其他隱蔽手段察知。


    曲朗壓低了聲音,敘說著經過道:“這羅承望,有個姘頭……”


    賈珩眸光閃了閃,暗道一聲,小三反腐?


    聽完曲朗敘說一些經過,賈珩沉吟片刻,叮囑道:“暫時先別驚著這羅承望,得想辦法拿到賬簿才是。”


    現在京中百官人心惶惶,如果忠順王以及戶、工兩部的官員皇陵貪腐案發,這般放出風去,隻怕原本一些岌岌可危的科道言官,會像見了血腥味的鯊魚一樣,瘋狂撕咬。


    忠順王不死也要脫層皮!


    曲朗低聲道:“那女子懼怕得狠,不敢聲張。”


    賈珩目光幽幽,道:“不可大意,還有得想辦法把這個賬簿弄到手,有了這個東西,才好辦一些。”


    曲朗道:“大人,忠順王府守衛森嚴,我們的人不好混進去。”


    賈珩皺了皺眉,問道:“那個琪官兒呢?此人還沒找到?”


    曲朗低聲道:“弟兄們去了紫檀堡,但人去樓空,兄弟們還在搜檢,忠順王府的人也在尋找此人。”


    賈珩沉聲道:“盡快尋到此人,如果不能找到,試試從其他地方想想辦法,找到賬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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