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開始進攻了,設置在對麵山頭上的火力支援點不斷地把小口徑榴彈和迫擊炮彈傾瀉在四周的防守部隊陣地上,更遠處的自行火炮則壓製著我們陣地四周援軍可能經過的線路;在這裏方圓幾平方公裏的範圍內敵人的直升機已經沒有來自地麵的威脅了,三架一組的直升機火力壓製群在他們航空協調員調度出來的戰鬥空域裏來回逡巡,試圖尋找到可供一擊的獵物。


    我透過紅外夜視儀看著黑暗中正在沿著塹壕和水渠向我們陣地接近的敵人步兵,由於被覆防紅外作戰服,鬼子步兵綠色的身影扭曲變形難以辨認。


    “怎麽敵人忽然變得頭腦清晰起來了?”


    看著鬼子進攻部隊有條不紊的戰術動作我開始感覺不妙。


    按道理,經過一天的攻堅戰,鬼子應該在進攻節奏上予以適當的調整了。白天歇斯底裏的進攻而損失了如此多的地麵進攻部隊,無論如何應該用後續梯隊替換白天苦戰一天的先頭突擊群,至少敵人應該暫時做出防禦的姿態以爭取休整和調整作戰序列的時間,並且重新對他們早先確定的進攻路線上對手的防禦情況進行偵察,擬訂新的作戰計劃。


    可是,敵人現在根本就沒有出現調換作戰序列而出現的火力減弱或者哪怕是暫時的隊型混亂的跡象。和早上開始的對峙相比,眼前的鬼子忽然好象開始逐漸變得成熟穩重。


    “這就是敵人數字化作戰部隊的特點了,沒有停頓,連續的強大火力打擊,空地一體化協調,直到對手無法還手而倒下。”我恨恨地想道。


    今夜本來應該是個涼爽的晚上,可是現在陣地表麵卻被炙熱的戰火所籠罩,我的胸口貼在散發著熱量的塹壕牆壁上,空氣中嗆人的苦味酸讓人的肺部感到陣陣刺痛。


    在坑道口和塹壕裏遊動的步兵們開始喧嘩起來,鬼子接近了,快開火壓製。幾個手拿重武器的戰士從我的身邊穿過消失在彌漫嗆人的硝煙中,盡管我知道也許他們就離我隻有幾米遠。


    陣地塹壕外麵的天空是敵人小口徑榴彈的領地,一團團連綿不斷的火焰裹夾著各種形狀的彈片帶著刺耳的調門在塹壕外狂舞著,任何試圖站起身把自己身體暴露的舉動隻會給自己招致死亡。


    步兵們小心地在塹壕和坑道之間移動著,間或在敵人炮火轟擊的間隙掄起自動步槍和自動榴彈發射器向鬼子大致的進攻方向一通掃射然後飛快地轉移到安全的位置。但是,在整個陣地表麵都被鬼子炮火覆蓋的情況下那裏有絕對安全的地方?沒有,也許後麵的坑道隱蔽部才是安全的。不時有步兵被徑直落在塹壕裏爆炸的大口徑迫擊炮炮彈巨大的衝擊波把身體撕得粉碎,連聲喊叫都來不及發出。敵人新的一輪進攻剛剛開始,我們陣地上的傷亡就開始迅速增加。


    在我們00毫米反坦克炮兵陣地的正麵和左側是麵積龐大的雷區,僅僅在我們這一線陣地地雷埋設的位置前後縱深就達4000公尺。由於這一帶是起伏不平的南方丘陵地形,地貌相對比較複雜,包括丘陵山地、溝渠、農田、大量的農業灌溉設施和住宅等等地方都被我們的工兵利用起來了,到處都設置了不同類型的組合雷場。因此,敵人一直沒能發揮出寬闊平麵連續突擊的能力來。為了能夠有效地狙擊敵人的裝甲部隊,遲滯敵人的推進,我們這個裝備低劣的預備役步兵師隻有更多地依賴這些東西了。這一帶相對複雜的地形也幫我們大忙了,敵人為能夠清除雷場開辟一條有效的攻擊通道已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們每一次的掃雷企圖都遭到我們火力的嚴厲狙擊,特別是白天我們還有完備的遠近火力配置的時候,整整一個白天敵人都無法從我們步兵營陣地的左側突破。


    現在敵人在他們空軍對地火力投擲了溫壓彈直接摧毀了我們步兵營的陣地後終於在傍晚攻上了我們三個步兵連把守的陣地,敵人終於在一白天連續的進攻後取得了可以向我們縱深穿插的機會。`


    看來,敵人已經發現我們炮兵連的陣地是無法繞過的障礙了。起初從後麵陣地不斷從湧上來向我們防禦陣地縱深穿插的敵人坦克和裝甲步兵戰車一度被我們反坦克炮兵以密集的反坦克火力壓製,部分鹵莽的先導裝甲車輛來不及掉轉炮塔就被反坦克炮從側麵擊毀。被激怒的鬼子部隊大量使用反坦克導彈並在低空火力和後麵遠程發射的榴彈炮和半製導的重型多管火箭炮轟擊支援下進攻了兩個多小時,敵人步兵也使用了大量的反器材武器攻擊陣地。現在我們的炮兵陣地已經殘缺不全了,厚達三米多的鋼筋混凝土掩體也難以有效地保護了反坦克炮陣地。幸虧有起伏地形的限製,敵人步兵無法用反坦克導彈安然地在我們步兵手中裝備的重機槍和自動榴彈發射器有效射程以內直接攻擊我們的炮兵陣地,鬼子步兵戰車裝備的車載導彈也因為地形的原因而無法在反坦克炮的有效射程外攻擊。


    但是在敵人投入直升機從低空用導彈和機關炮轟擊火炮陣位掩體並製導後麵步兵戰車發射的陶式導彈攻擊後,我們的反坦克炮開始一門門地沉寂下來。


    本來陷入了相對膠著戰鬥的敵人已經開始掌握主動權了。


    “臥倒!”在空中傳來敵人迫擊炮彈滑行時發出的絲絲怪叫聲時,一個離我不遠的指揮官把身邊正在用自動榴彈發射器掃射鬼子步兵的戰士撲倒在塹壕裏。


    炮彈旋即在塹壕邊爆炸。


    我抬起頭順著塹壕看去,是老柳。老柳艱難地從地上慢慢爬起,像是打開一張生鏽折疊的家具一樣,身上厚厚的灰塵隨著身體的舒展傾灑下去。


    在老柳身下趴著的戰士也隨即翻身坐起,是一連的江淚。江淚的懷裏摟著一部自動榴彈發射器,臉上已經被陣地表麵到處漂浮的硝煙粉塵熏得黑忽忽的。


    “老柳,江淚。你們兩個還活著?”我疵著牙笑了起來。


    老柳還沒來得及回話,又一發炮彈呼嘯著落了下來,大家又齊刷刷仆倒在地上。


    “不行,在這裏我們沒法還手。撤到坑道口去。”老柳大喊著拉上江淚向坑道進口爬去。


    確實如此,從進入塹壕到現在我連站起身體掃射的機會都沒有。敵人不間斷的密集炮火封鎖顯示出可怕的威力,使用空炸引信的炮彈在陣地上空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破片彈幕。


    “有人嗎?快過來!”在我們身後傳來一陣嘶啞的叫喊聲。


    我們扭頭一看,是那個炮兵士官。他的炮兵班掩體已經被敵人的炮火轟塌了,火炮側向歪倒在地上壓住了他的腿。


    大家趕快跑了上去合力把壓在炮兵士官腿上的火炮大架移開,這時後麵路過的一個衛生員跑了過來開始替他檢查腿部的傷勢。“二班長,你小腿斷了,我背你下去。”


    “不用!先幫我止住血吧,我看看炮還能不能用。”炮兵士官吼叫著,邊掙紮著靠在反坦克炮邊檢查火炮的觀瞄鏡和駐退機。炮兵士官整個人看上去已經陷入瘋狂狀態之中。


    江淚在後麵用肘子捅我一下,悄悄地用手指向被摧毀的掩體上。循著江淚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駭人的一幕。


    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幾個炮班的戰士,現在已經變成一地的殘肢斷臂,衣服碎條、壓癟的鋼盔混合著破碎的鋼筋混凝土碎塊散落得滿地都是。犧牲的戰士們身體裏噴湧出來的鮮血把反坦克炮的炮身塗抹得殷紅。被敵人炮火轟塌的掩體射擊口正在湧入滾滾的硝煙。


    “張景星,你後麵去看看還有沒有穿甲彈。”炮兵士官紅著眼對衛生員說道。


    張衛生員默默地看了炮兵一眼轉身走進坑道裏麵。


    “火炮還能用!你們三個混蛋,還不過來幫忙!”炮兵士官突然轉頭向正在為死去的炮兵班戰士難過的我們三個人罵道。


    我用眼睛示意正要回答的老柳不要出聲,我們三個人開始在炮兵士官的指揮下把沾滿鮮血的火炮翻轉扶正。


    “衛生員!穿甲彈!穿甲彈!”炮兵士官坐在大架上伏身靠在瞄準器上,邊轉動手輪邊高聲喊道。


    “我去幫忙。”老柳轉身幫衛生員搬運炮彈去了。


    “敵人,敵人上來了。坦克,還有步兵戰車!怎麽炮彈還沒到!”炮兵士官邊搖動手柄邊歇斯底裏地高聲怒罵著。


    “炮彈!有炮彈了!”我轉身看見張衛生員和老柳抬著一箱炮彈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快!快!快!裝彈!笨蛋!裝彈都不會?”大家在炮兵士官的指揮下忙亂地打開炮栓,裝彈。


    “目標02公尺!放!”在炮兵士官的喝令下我拉動了擊發繩。


    巨大的後坐力把壓在炮架上的三個人高高拋起,炮兵士官死死地用雙手抓住炮身。在火炮還沒停穩,炮位上還在塵土飛揚的時候炮兵士官已經把眼睛湊在觀瞄鏡上查看射擊結果。


    “媽的,偏了!”


    “再來!發什麽呆?穿甲彈!”


    “目標02公尺!放!”


    “打中了!再來,還有一輛!”


    “這幫畜生!穿甲彈!”


    “快!關炮栓!”


    “目標995公尺!放!”


    在後麵搬運炮彈的那個叫張景星的衛生員氣喘籲籲地往複奔跑,一顆顆炮彈被扔進了炮膛。退膛的空彈殼冒著熱氣在地上滾動著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反坦克炮一次又一次地吼叫著、跳動著。這具鋼鐵鑄造的機器象突然擁有了生命,是的,他應該是名轉世的古代神射手。


    在黑夜中,在彈片橫飛,狼煙四起的山腰坑道口,神射手尋找著外麵那些咆哮著貿然闖入家園,現在已經近在咫尺的鋼鐵鑄就的巨獸。一枚枚通紅的鎢合金次口徑脫殼穿甲彈被獵人準確地射入黑暗中,帶著巨大的呼嘯,每次的投擲都被獵人傾注了全身的力量,周圍的大地都被這股力量所感染,泥土一次次地升騰起來。我們坐在他的身上,也一次次被他巨大的力量拋起,震撼。被獵人擊中的巨獸在對麵山丘頂上絕望地嚎叫著,巨大的二次爆炸把他們的身體撕得粉碎。


    “再來!”炮兵士官扭頭朝我嘶聲喊道。炮兵士官的頭盔和耳塞早被他扔掉了,被硝煙熏得黑忽忽的腦袋和臉龐與潔白的牙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看見他因興奮而明亮的眼睛,我也露出了笑容。忽然,我的眼神落在他滿是泥土灰塵的耳朵上。他的耳垂正在汩汩地淌著鮮血。


    炮兵士官的耳朵早就被震聾了!


    “危險!臥倒!”隨著老柳的喊聲,還在發愣的我被江淚撲倒在地上。


    “轟!轟!”幾發敵人的迫擊炮彈落在炮位附近。


    我被這近在咫尺的爆炸轟得頭昏眼花,早已空空如野的胃裏直往外麵冒酸水。我幹嘔了好一會,直到眼角冒出了眼淚。


    大家半響才從稠濃的硝煙中直起身體。


    “二班長,老丘!你怎麽樣了!”趴在後麵的張衛生員發現死死抱著反坦克炮,渾身是血的炮兵士官。


    “老柳!”江淚發現躺在炮架旁邊的老柳沒有動彈,我們倆慌忙抱起老柳匆忙檢查他的傷勢。還好,沒有重傷口,老柳動作快,先臥倒了,隻是被震昏過去了。


    “老丘!你別死啊!你醒醒!咱們接著開炮!”張景星摟著炮兵士官放聲大哭。


    我們看見抱在張景星懷裏的炮兵士官隻有上半截身體是完整的,他的兩條腿早已被炮彈炸得血肉模糊。


    張景星哀哀地哭著,邊用手搽拭炮兵士官臉上厚厚的塵土。炮兵士官的臉色如同死人般蠟黃,嘴唇也沒有絲毫血色。


    那個炮兵士官的手仍然死死地摟著火炮的炮身,衛生員半天沒有挪動他的身體。我們倆把處於昏迷的老柳攙到坑道後麵牆角處,轉身準備幫助衛生員抬起滿身鮮血的炮兵士官的時候,他悠然醒來了。


    “別,我們接著開炮!發什麽呆!啊!裝彈!小張!”炮兵士官努力著坐正身體。他的牙齒深深咬齧著,鼻腔裏傳出低沉的喘息聲。


    張景星邊哭著邊抱起一顆炮彈,我打開炮栓。上膛,關炮栓。


    炮兵士官突然又恢複了精神,手臂有力地轉動著手輪。


    “目標983公尺!準備!”


    隨著炮兵士官的喊聲準備拉繩的時候,我突然發現火炮沒有象往常一樣靈活地轉動,炮身被炸壞了。


    駐退機被炸開了,暗黃的液體隨著炮身的轉動流得滿地都是。


    “混蛋!為什麽不開炮?”


    “你看!”我默默指著炮身。


    炮兵士官不可置信地看著炸壞的炮身,當手指觸及駐退液的時候,他好象被觸電般縮回手指。楞楞地呆了一會,炮兵士官像小孩一般哭了起來,雙手摟著已經損壞的火炮炮身。


    當我們三個人正默默地圍在炮兵士官身邊尋找可以安慰他的詞語的時候,後麵坑道傳來忙亂的腳步身,接著有人在黑暗中高聲下令。


    “大家準備撤退。聽到沒有,我們掩護大家撤退,撤到第二道防線去。快!”


    終於堅持不住了。我們的炮兵陣地幾乎被敵人的炮火炸個精光,現在隻剩下光禿禿的坑道出口作為狙擊陣地了,表麵陣地的塹壕早已被敵人徹底轟平。再不撤退,我們就隻能蹲在坑道深處等死了。


    “撤退!老丘!咱們撤退吧。”張景星小聲地對炮兵士官說道,也不管他還能不能聽得見。


    炮兵士官一動不動地伏在炮身上。


    “老丘?老丘?你醒醒!老丘!”張景星抱著炮兵士官已經開始變冷的身體哭嚎著,瘋狂地搖晃著他的身體試圖喚醒這名戰死在炮位上的班長。


    江淚不忍卒看地扭過他的頭仰看著坑道牆頂,不讓我看見他撲簌簌落下的眼淚。


    黑暗中在坑道裏迅速集結撤退的人群默聲不語地從我們身邊傳過,不時有人投來詫異的目光。


    “撤退了。”一個軍官摸樣的人拍拍我的肩膀後消失在黑暗中。


    我實在無法勸阻那位悲痛欲絕的衛生員,隻有在牆角拍醒還處於昏迷的老柳。


    敵人的炮火開始稀疏下來,我知道,敵人地麵部隊開始接近我們現在的位置了。


    “江淚,拉上衛生員。我們走!”我扶起老柳向江淚喊道。


    “別了,弟兄!”我最後看了一眼還緊緊趴在炮身上卻永遠不會蘇醒的那位炮兵士官,摻著老柳踉蹌地跟著部隊撤退的人流離開了這個我停留了幾個小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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