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攥著口琴我昏然睡去。


    整整兩天沒有好好休息,而且又經曆了一場痛苦的相逢,現在我已經筋疲力盡。在薑野身邊我整整哭泣了半個小時才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最後還是曲成招呼醫護人員幫我清洗身體處理傷口,抬上前往野戰醫院的卡車。


    雖然我堅決要求留下,可曲成在聽完醫生的檢查後執意要醫生把我送進醫院。我現在的身體狀況極差,雖然沒有什麽嚴重戰鬥創傷,但血色素低得嚇人,隨時會在戰場上休克,根本沒有體力繼續進行激烈的戰鬥。誰讓我在戰爭爆發以前十多年都沒有鍛煉過身體。我經曆過的戰鬥激烈程度,連久經訓練的戰士都難以承受,更何況一個體質平平的青年。


    野戰醫院就設在三團團指旁邊,經過十來分鍾的顛簸,我被戰士們從擔架上抬進一處坑道。熟悉的消毒水味道,當然,還有熟悉的飲泣和哭號。


    又回到該死的醫院病房,那個我無比痛恨的地方。


    我現在的心情實在糟糕到極點。


    明天得想辦法逃離這個該死的地方!


    我暗暗下定決心。


    第二天上午我醒來的時候,發現靠著牆壁一側的長椅上委頓地坐著個軍官,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繃帶,他的手上赫然帶著一幅亮晶晶的手銬。


    “那人怎麽回事?”


    我小心地詢問旁邊正在給隔壁病床上病人換藥的護士。


    “臨陣脫逃的,押在團部。昨晚企圖奪槍逃跑,給打傷了。居然還是個連長。”


    護士撅著嘴說道。


    臨陣脫逃!


    我不禁細細打量坐在椅子上的受傷軍官。


    逃兵連長的個子並不大高,大約一米七五的樣子。他大概一夜都沒有休息,精神非常委靡,胡子已經有幾天沒刮,亂糟糟的,更顯得人沒有精神。人鬆垮垮地縮在椅子上,瘦小的一團,腫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麵某處。如果他脫下軍裝,我怎麽也無法把他與軍人聯係在一起,活脫脫一個罪犯。


    觀察了逃兵連長一會,我有些無聊,伸長脖子四處打量周圍的情景。


    中間和右麵的病床區都是受傷的軍人,左側靠外麵的病床區好像是些城市平民,在他們的裏麵坑道部分則是農村的老百姓。城市平民和農村人之間不知道是誰用防雨塑料布拉起隔開。


    我開始起床遛達,昨晚嚴重扭傷的腳還疼得厲害,我隻能借助一隻拐杖小心地挪動著。


    城市人的病床區明顯比那邊農村人的幹淨,生活垃圾都集中在幾個黑色的大塑料袋中。不過這些人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沒有像那邊農村人一聚就是一堆人。


    沒有找到上次在醫院那個大嗓門的禿頂中年福建人,倒是一眼看見那隻熟悉的小狗和女主人。女孩依偎在白胖的小夥子懷裏正在呢喃著什麽。


    我略略有些失望,不知道福建人現在是否還活著。


    拄著拐杖,我繼續往裏麵走去。裏麵的坑道裏有一股尿騷味,大概是這些小孩隨意在牆角解的。小孩正聚在一起玩耍打鬧,大部分是男孩,旁邊幾個女孩倒是文靜許多。男孩們正在玩玻璃球,在地上挖了幾個淺坑;女孩子們則折騰著一個頭發已經掉光的塑料玩具娃娃,娃娃身上的電池快用完了,模擬的嬰兒哭泣聲有些變調。


    此時從坑道盡頭的手術室裏推出一輛手術車,我抬頭一看,在手術室外邊迎上去的不就是那個福建中年人嗎?


    那福建人推著手術車朝我這邊走來,他穿著一套淺黃色的夏季休閑西裝,一塵不染;手臂撐著車子扶手,身體有些佝僂;一雙眼睛專注地凝視著手術車上正在熟睡的一個女孩。


    福建人小心地邊推著手術車邊朝旁邊的醫生護士道謝,當他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朝他打了一聲招呼。


    福建人有些錯愕,旋即衝我點點頭,嘴角微微流露出些許笑容。他應該沒有見過我,上次在山區醫院的時候我是隔著老遠聽他說話,隻不過我對他的印象相當不錯這才冒失地主動打招呼。


    “您是……”


    福建人幫著護士把手術床上的女孩小心地放置到病床上後轉身問我道。


    “哦。我是上次在山區醫院見過你。”


    我不好意思地訕訕說道。


    “那請坐,那請坐。”


    福建人連忙招呼我坐下。


    “這是?”我看著病床上的女孩問道。


    女孩正在熟睡,略略有些散亂的劉海柔軟地覆蓋著瘦削蒼白的臉龐上。


    “是我女兒。上個月腎髒突然出問題,一直沒有好,在做腎透析。”


    福建人的話有些淒涼無奈,低沉沙啞的聲音裏透著濃濃的鼻音,一縷頭發搭在他額頭上的皺紋上。


    我注意到他鬢腳的白發和眼中的血絲。


    看來這位父親一直在細心地照料著女兒,自己卻愈發地憔悴起來。


    “您夫人呢?”我問道。


    “失散了。”


    福建人低頭輕輕地掖好女兒的被角。


    “您是福建人?”我又問道。


    “不是,我是台灣人,祖籍在福建。”


    身體前傾,台灣人略略上翹的嘴角向兩側拉開,湊出一絲笑容。


    我在旁邊也陪著笑了一下,試圖衝淡眼前這凝重的氣氛。


    上午,我有一句沒一句地陪著台灣人聊天。


    他姓馮,我就叫他馮先生。


    馮先生已經在福建安家立業,開了家半導體內存加工廠,戰爭爆發前一直和國內的電子廠家做生意。戰爭爆發後加工廠屬於優先遷移的企業,馮先生也隨同廠子一起轉移。可到我們城市附近的時候被敵人突擊部隊給追上,設備被炸得差不多,自己也和老婆失散,更糟糕的是女兒卻在這要命的時候出現腎衰竭,馮先生隻能將就著留在城市醫院給女兒緊急治療。部隊朝山區轉移,馮先生和女兒也就一起隨同轉移,因為孩子的病必須及時做透析。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其他地方哪裏能找到治療設備?


    我問他戰爭結束後打算幹什麽,他說接著開IT生產廠,而且要開一個更大更先進的廠子,用米國戰爭賠款。我問他怎麽知道我們會打贏,他緊繃著嘴角,態度異常堅決。


    一個執著的商人。我開玩笑說戰爭結束後隻要我們倆還都活著,我到他廠子裏當會計去,馮先生嚴肅地看著我答應了。


    中午時分護士們挨個給病人們送飯,路過那一群小男孩的時候,淘氣的小家夥們一擁而上。戰爭時期醫院所有的人都實行配給製,這些小男孩們都處於發育期,怎麽也吃不飽,一看見病號飯推上來就忍不住上前圍觀,哪怕是聞聞味道也好。


    混亂中一個上前幫忙的男孩把捧在手中的盒飯給弄灑了,後麵嚇壞的一個中年男子奮力把小孩摁住用力揍他的屁股,下手特狠。這次淘氣的孩子大概徹底激怒了中年人。


    已經被眼前情景嚇壞了的小孩開始哇哇痛哭起來。


    旁邊的十幾個嚇著的小孩也跟著哭起來,坑道裏頓時一片混亂。推車送飯的護士蹙著眉手足無措地愣住了。盒飯灑了一個,有個軍人病號沒飯吃。


    在旁邊病床上躺著的一個衣衫襤褸挺著大肚子的中年婦女艱難地把手中的盒飯遞給護士,忙不迭地邊賠禮道歉邊示意她把盒飯還給軍人。


    站在那裏尷尬無比的護士不知道是接還是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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