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容清。


    短短一天之內,他來找她兩次。


    從掩霞峰追到天澤峰,可見他的決心。


    謝姮上次未曾當麵拒絕,是想讓他知難而退,完全沒想到他會如此鍥而不舍。


    謝姮轉身叮囑白羲:“你去將這弟子叫醒,送到執法堂去,讓齊闞師兄調查清楚他為何被控,莫要為難他,我出去會會容清。”


    白羲拍著胸脯保證:“交給我吧!這次我一定不會再搞砸了!”


    謝姮彎眸一笑,抬手鼓勵般的,輕拍少年柔軟的發頂。


    然後便轉身走了出去。


    黑暗的禁地位於整個東境至陰之地,萬年無光,隻有綿延不絕的陰森潮濕之氣,結界便是一條涇渭分明的分割線,將黑暗與光明割裂成兩半,光耀大地的驕陽與清風,俱被阻隔在厚重結界之外。


    謝姮穿著一身黑衣,身形單薄,如寒玉佇立,衣袍迎風掠起,振翅欲飛。


    少女清秀明澈的眸子隱在黑暗裏,手中的思邪劍寒光錚然。


    容清遠遠地望著走來的謝姮,神色微微一震。


    那日重傷虛弱的謝姮長老、與大夥坐在一起吃飯的謝姮長老,還有如今,從禁地裏走出的謝姮長老,似乎次次都給人不一樣的感覺。


    時而親切,時而溫柔,時而凜然。


    唯獨一點不變。


    她分明看起來如此瘦弱,卻能給人莫大的安全感。


    是她一個人守住了整個禁地,守住了整個天下的太平。


    所以容清選擇過來找她。


    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沒有錯,也相信會選擇替他們隱瞞罪責的長老,是個極為溫柔善良的姑娘。


    等謝姮走到近前,容清這一次不再拐彎抹角,搶先一步道:“弟子突然想起,失去意識之前,弟子曾見過雲錦仙子,弟子懷疑此事與她有關,這幾日便一直在調查她的動向,發現那日萬劍台之事後,雲錦仙子後來獨自下山了一趟。”


    謝姮將要出口的話一滯,定定地盯著眼前的少年,少年的眸光同樣清澈坦然,無畏地與她對視著。


    罷了。


    謝姮點點頭,垂目一笑,“你繼續說罷,我聽著。”


    容清揚唇一笑,又繼續疾聲道:“弟子打聽得知,雲錦仙子下山是為了買一些食材,親自為君上下廚,弟子而後又調查了一番她所采集的食材,發現她購下了生鹿肉、苦蓮子、玉筍、凝脂露,以及合氣丹等物。”


    謝姮思索道:“凝脂露和合氣丹……是益氣固元的靈藥,但藏雲宗私庫裏,應當還存有不少這樣的下品丹藥,此外,其他的食材,也並非是罕見之物。”


    既然不是什麽罕見之物,那就沒有下山采購的必要。


    如今妖魔橫行,以江音寧的修為,獨自離開藏雲宗並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


    謝姮心念一動,驀地抬眼。


    二人的視線隔空相撞,從彼此的眼裏,都看到了幾分了然之色。


    的確有鬼。


    “那日控製你之物,是禍心蠱。”


    謝姮也不再隱瞞,抬起手來,攤開掌心,露出掌心的蠱蟲,“這是魔域特有之物,你若還要繼續調查,便去調查此蠱,半個月後是整個修仙界的試劍大會,你可與這幾日下山采購的弟子一道去調查。”


    容清揚唇粲然一笑,抬手一禮,擲地有聲道:“弟子一定不辱使命!”


    他就知道,謝姮長老對於這等關乎妖魔的事,一定不會袖手旁觀的。


    她並非不管,而是早有線索,隻是不曾告訴他而已。


    至於為何不告訴他……容清突然抬眼,目光飛快地從眼前溫潤少女的側顏上掠過,仿佛被燙到了似的,迅速挪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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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姮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又溫聲叮囑道:“注意安全,若有危險,迅速以傳音符聯絡我,我會迅速趕來。”


    “是。”


    半個月之後便是試劍大會。


    試劍大會每十年舉辦一次,隻有各大仙門的普通弟子才能參加,而每十年更新一次的天劍榜,會以此製定排名。


    往年的天劍榜前十,如今各有所成,位於各大門派的至高之位,乃是名震一方的大能。


    天劍榜的含金量,可見一斑。


    此外,天劍榜上前十甲還會得到上等神器的獎勵,並以此為機會,大放異彩,名揚天下,光耀師門。


    這樣的誘惑,讓各大仙門的弟子對此趨之若鶩。


    幾乎每次試劍大會,都是由仙門之首藏雲宗舉辦。


    今年也不例外。


    藏雲宗弟子刻苦努力,早已開始晝夜不眠地修煉,臨近嚴冬,謝姮每日深夜四處晃悠,以免哪個弟子滯留在外,或是忘了添衣。


    “謝謝長老。”裹緊狐裘的弟子紅著臉道謝:“實在是勞煩長老,弟子這就立刻回去歇息。”


    謝姮提著一盞紅燈籠,暖光照亮她冷玉般清冷的眉眼,她頷首道:“修煉乃長遠之計,不急於這一時。”


    目送那弟子離去,謝姮又去了其他的地方,一路幫了不少弟子,最終她停下來,站在山路的盡頭安靜的等待著什麽。


    黑發少女裹著絳紅披風,提著燈籠,站在一片月色之中,鼻尖被凍得通紅,仿佛站成了一座冰冷的雕塑。


    可她的眼睛,還是安靜地凝視著遠方,心上人會出現的方向。


    這條路,本是她和涔之當初還是普通弟子的時候,時常見麵的地方。


    倘若他出去斬妖除魔,她會陪在他身側,若是其他事情,她便會在此處等他。


    她看著他朝她走來的感覺。


    她曾在這條路上第一次對他說“喜歡”。


    “我喜歡涔之,不知道涔之有沒有喜歡的人?”她突然擋在他麵前,仰著頭,笑吟吟地望著他。


    少年眉目岑寂,拂袖道:“沒有。”


    她笑:“那我放心地繼續喜歡你了!”


    許是性格使然,謝姮從來不願掩飾自己的真心,她也不願為旁人造成困擾,所以事先問過他有沒有心上人,得知他沒有,她便再也未曾掩飾過一腔火熱。


    她不知道他會不會有喜歡她的一天,倘若沒有,即便是以如今的關係長久地相處下去,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好。


    總歸,是彼此相伴的。


    能有個讓自己心生歡喜的人在身邊,對她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黑雲流動,遮蔽弦月。


    謝涔之緩緩走在前麵,墨發玉瞳,身披鶴氅,金絲藍袖淡淡垂落,衣袂被風卷動。


    謝姮遠遠地便看到他,還未來得及高興,唇邊的笑容便一僵。


    ——她看到了他身後蹦蹦跳跳的江音寧。


    他們似乎在說笑著什麽。


    眼看就要走近了,謝姮提著燈籠的手一抖,下意識熄滅燈籠,踉蹌地躲到了樹後。


    心跳加快,又快又疼。


    眼前朦朦朧朧,被淚暈得模糊。


    為什麽又是這樣。


    為什麽又是她?


    謝姮身子微顫,猛地閉目。


    他們已走到近前。


    “師兄,謝謝你今日教我練劍,我一定會在試劍大會上好好努力的!”江音寧仰著小臉,笑得燦爛,“等我拿下前十甲,師兄我要為我慶祝!”


    “好。”謝涔之輕笑,屈指輕彈她的眉心,“今日表現不錯,假以時日,定能有所長進。”


    江音寧笑嘻嘻道:“那也不看看是誰教的我,有師兄指導,我可以回去睡大覺啦!”


    “不可偷懶。”謝涔之沉聲道:“從前便是慣的你愛偷懶的毛病,如今當勤加修煉了。”


    江音寧點頭如搗蒜,眼珠子一轉,嘀咕道:“畢竟師兄身邊謝姮師妹如此厲害,我要是再偷懶,師兄隻怕都不肯與我說話了……”


    說到這,她又突然想到什麽,有些擔心地問:“師兄,你今日教我練劍,師妹知道了會不會不高興呀?”


    聽到自己的名字,謝姮下意識凝神細聽。


    “她為何會不高興?”


    “因為師兄你今日教我練劍了……師妹畢竟是你的未婚妻,她會不會不喜歡我與你在一起……”


    是的。


    她不喜歡。


    謝姮唇邊露出一絲苦笑,茫茫然地想:可她不喜歡,又能如何?


    她不喜歡鎮守封印,不喜歡壓抑著七情六欲,更不喜歡藏雲宗的清規戒律。


    這一切,她從未喜歡過,卻做得比誰都好。


    她不喜歡,又能如何呢?


    就在這時,謝姮隻聽到一聲低笑。


    謝涔之的嗓音很涼,驟然澆滅了她心裏最後的火。


    “與她何幹?”


    與她有什麽關係呢?


    是啊。


    他們的事,的確與她無關。


    謝姮狼狽地回了掩霞峰,將自己浸泡在冰冷的後山靈池之中,身子不住地顫抖。


    眼淚滑落臉頰,冰冷刺骨。


    她其實很少這樣難過。


    即使是在議事殿中見到江音寧,在萬劍台被誣陷,在禁地被刺殺,她都從未這樣難過過。


    難過得快要死掉了。


    她總是說自己可以等。


    可這一等,便等了許多年,等到她還未曾得到那句喜歡的時候,那條隻屬於他們的路上,便突然多了一個人。


    幾日前的密閣相會、殿中上藥,她心中久違的歡喜還未來得及積攢,便在刹那間被打碎。


    一次又一次地失落。


    連她心中最後的那一點暖意,都要被澆滅地徹底。


    身子被浸在冰冷的池水中,渾身上下都要被凍僵了,她任由身子下沉,沉入湖底,多想就這樣放肆地頹廢下去。


    可是不行。


    她不明白為什麽不行,可打從她記憶的起點,師尊便是這樣告訴她的。


    她不可以。


    那為什麽江音寧可以?!


    謝姮越想越偏執,幾乎要走火入魔,理智告訴她冷靜,卻抑製不住自己瘋狂的想法,那些大大小小的委屈和不公還在心裏迅速紮根滋長,像傷口潰爛惡化,流出膿血。


    謝姮沉到了湖底。


    舒瑤過來時,便看到了這一幕。


    “謝姮!”舒瑤臉色唰地慘白,連忙抬手施法,靈池中的水流嘩啦啦往上湧去,驟然掀起一片驚濤駭浪,將謝姮推到了石台上。


    謝姮渾身濕透,身子蜷縮起來,還在不住地發抖。


    舒瑤飛奔過去,剛想罵她發什麽瘋,便看見她泛紅的眼睛,微微一震。


    謝姮哭了?


    她從來不會這樣失態的。


    舒瑤沉默須臾,突然蹲下來,什麽都沒說,隻是將她緊緊摟進了懷裏,給她一點暖意。


    “謝姮,別難過。”


    “是誰欺負你,我替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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