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旻原本還有個胞姐,比他大三歲,他在她的照顧下長大,感情要好。可惜這位公主也是個苦命的,三年前出嫁,不到一年便死於難產,燕旻傷心欲絕,大病了一場。


    於是,惜月隱約覺得,燕旻大概是下意識地將年齡與他胞姐相似的自己當成他的胞姐了,隻是他一向孤僻,不懂得與人相處,處處刁難她,其實內心是希望與自己親近。她試著不再和他對著幹,試著將他當成弟弟一般相處,一段時日下來,兩人的關係果然緩和了不少。


    燕詡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捏了捏她鼻子,“不錯,懂事了,會為我分憂了。”


    惜月皺著眉躲開,見他心情不錯,便道:“太子說明日祭灶節,入夜後東市那邊會有燈會,很是熱鬧,他邀我一起去看燈呢。”


    這兩日事務繁瑣,燕詡有些倦意,靠在榻上閉了眼,聞言隻淡淡道:“那東市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人比燈還多,有何好看的。”


    惜月嘟著嘴搖他胳膊,“他說那燈市可好玩了,有些花燈上有燈謎,誰猜中了謎底,就能把那花燈贏走。不光是看燈呢,還有許多藝人耍雜,還有跳儺舞的,唱大戲的,可熱鬧了。讓我去看看嘛,華媖也去的,我也不求去多久,就一個時辰好了……我就看看怎麽個熱鬧法……”


    燕詡微微睜開眸子,她半倚在榻前,不依不饒地搖著他的胳膊,臉上滿是渴望,像個討糖吃的孩子。他恍惚想起從前,那人也喜歡看燈會,他還記得她看到心儀的花燈時,她臉上那欣喜的模樣。


    他終於開口道:“好,就一個時辰。”


    他真的答應了?惜月自記事以來,除了上月去蕭山行宮,從未出過禁宮,這還是第一次他允許自己出宮。她興奮地跳了起來,“你答應了,可不能反悔,我這就告訴太子去。”


    他卻將她拉住,“不,不必告訴他。”見她愕然地看著自己,他這才補充道:“我陪你去。”


    惜月愣怔了片刻,隨即欣喜若狂,“真的?你肯陪我去?瑾雲,你真的會陪我去?我可是在做夢?你真好你真好!”她俯過身來,捧著他的臉吻了一下,高興得忘乎所以。


    燕詡有些無奈地拉開她的手,“不就看個燈會,瞧你高興得。這可是有條件的。”他指了指一旁矮幾上的琴,“去,彈來聽聽,若彈得不好,你再奉承我也沒用。”


    惜月歡喜地應了,坐到矮幾前,試了幾個音,緩緩彈出幾個音符。她性子活潑,根本不喜歡彈琴,但燕詡卻執意要她學琴,還親自教她。其實彈來彈去,也就那一首曲子,是燕詡譜的曲,名為雲逐月,有她和燕詡的名字,她其實是極喜歡這曲子的,奈何她確實不精於琴道,怎麽練也彈不好。


    燕詡靠在榻上閉著眼,一邊聽一邊指出她出錯的地方,惜月吐了吐舌,小心謹慎地再彈,可越是小心,那調子愈發淩亂。她額上冒汗,生怕他一生氣剛才說的話不算數,斜眼覷去,卻見他皎如白玉的臉上一片平和,竟是睡著了。


    她舒了口氣,又心痛他這幾日是累壞了,輕輕替他蓋上毯子。


    祭灶節是民間節日,宮中沒有什麽慶典,在民間卻是熱鬧,百姓們在家中祭灶神,將貢品擺在灶上,又在灶牆貼上祈福保平安的對聯。當日會有為祭灶節專設的市集,除了燈會,還有各種耍雜表演。


    燕詡傍晚時分便和惜月出了宮,在臨江的吉祥閣包了個雅間,用過晚飯後才悠悠往東市而去。這還是惜月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出宮,一路興奮不已,但凡見到有趣的事物便上前湊熱鬧,零零碎碎的玩竟兒買了一堆。


    燕詡負手徐徐而行,街上行人絡繹不絕,然而滿街的喧囂熱鬧似乎離他很遠,一張張興高采烈的麵孔,匆匆從他麵前晃過,恍惚中,他又想起當年和她初遇時的驚鴻一瞥。


    那一晚的祭灶節,燈市裏最大的那家店鋪前圍滿了觀燈猜謎的人,縱然人潮如水,他隻獨獨看到那個明眸流眄的女子。


    她站在一盞花燈下,蛾眉輕蹙,大約是思量那盞花燈的燈謎。燈火璀璨,站於花燈下的佳人比滿街的燈火更璀璨。不經意的一瞥,他隻覺自己的靈魂被抽走了。他鬼使神差的上前,向店家說出燈謎的謎底,摘下那盞花燈給她,可她隻朝他笑笑,轉身走了。


    那輕輕淺淺的一笑,卻深深攥牢了他的心。他遣人在翼城四處打聽那女子的身份,不料卻一無所獲。他失望又懊惱,悔恨自己那晚沒有當機立斷將追上去當一回紈絝子弟。直到半年後,宮裏為太後壽辰舉辦了一場壽宴,他一眼便認出了為太後獻舞的那個女子。


    他欣喜若狂,認定這是上天賜與的緣分。那時的他才剛剛十七,自負才華出眾,又深得帝寵,正是躊躇滿誌年少輕狂的時候,為了追求她,頗用了些手段,知道她善舞,還請了太後出麵宣她進宮,名義上說是太後喜舞,請她教導宮中樂坊舞姬,他則借機多番接近,每日風雨不改,到樂坊為她撫琴,看她和舞姬跳舞。


    盡管她對他不冷不熱,他依然沉浸在那段他自以為會水到渠成的愛戀裏不可自拔,直到某日她忽然對他說:“世子若是覺得這些舞姬已有改善,便請太後下懿旨放我出宮吧,宮外……他已等了我許久。”那一瞬間,他的整片天與地都轟然倒塌……


    “瑾雲,瑾雲,你看,那燈好漂亮……”他正失神間,惜月一手指著遠處高高掛於簷下的花燈,一手拽著他的胳膊便要往向前奔去。


    他有點不快,側過臉看了她一眼,“一驚一乍的成什麽樣子?”


    惜月吐了吐舌,她第一次看到這麽熱鬧的夜市,平日學的儀態早就拋到腦後了,她搖了搖他的胳膊,小聲道:“瑾雲,我想要那盞花燈。”


    她小心翼翼,討好地看他,眸子裏滿是期盼,燕詡在心裏微歎一聲,微微點了點頭算是答應。惜月滿心歡喜,卻不敢歡呼,耐著性子跟在燕詡身側,緩步避開人流,朝那鋪子走去。


    那燈手工精致,是盞橢圓的宮燈,款式不算繁複,吸引人的是那上麵的圖案和巧妙的心思。


    圖案簡單得很,不過是月下石間兩隻小蟋蟀,簡直是有點簡單得過頭了,像沒畫完似的。妙的是這兩隻小蟋蟀並不是直接畫在花燈上,而是做成兩隻假的小蟋蟀,用極細的鐵絲固定在燈籠裏麵,點亮花燈後,隨著花燈輕輕晃動,從外麵能看到兩隻蟋蟀跳動的影子,妙趣橫生。


    這燈是這家鋪子今晚的燈王,隻猜不賣,誰有本事猜中垂在燈下的三個燈謎,便可領了這燈回去。其實猜不中燈謎倒沒何損失,隻是曆年來這種謎語都不怎麽好猜,三道謎題,由淺入深,往往都栽在第三題上,眾目睽睽之下,猜不中少不得臉麵受損,是以此時燈下雖聚了不少人,個個神情興奮躍躍欲試,卻又猶豫不決。


    有年輕男子喊道:“店家,不若開個價,我雙倍賣了回去,哄我娘子開心。”


    圍觀的人不少跟著起哄,那店家五十開外,留著一縷山羊胡子,氣質文雅,不像生意人,倒像個風雅之士,他拱手道:“祭灶節猜燈謎,是本店上百年的老規矩了,各位別為難鄙人了,若要買燈,除了這盞,各位盡可隨意。”


    祭灶節的燈市,賣燈的店鋪都有一盞燈王,不標價,隻作猜謎用,其實那些人都知道,這般嚷嚷不過是調侃說笑罷了。燈下垂著三根絲絛,分別係著三個謎語,誰猜中三個謎底,這燈便歸誰。


    正在眾人議論紛紛之際,雲山已擠到前麵,伸手將花燈上垂著的第一根絲絛摘了下來。


    “哎喲,有人要猜了。”


    “嘖嘖,不自量力,看他一會兒怎麽出醜。”


    圍觀的人見終於有人摘了燈謎,頓時炸開了鍋,等著看熱鬧。卻見那男子將絲絛上的絹布打開,恭敬地呈給一華衣男子。那男子羽冠深衣,豐姿玉立氣度不凡,身旁的女子娉婷婀娜,明眸善睞,真真是一對畫中璧人。


    燕詡朝那謎麵看了一眼,上麵寫著“薄暮入青峰”,猜一字。此時人群已自動讓開一條通道,他從容上前,朝店家道:“是個歲字。”


    那店家見慣世麵,一看燕詡的氣度便知其身份不凡,忙上前施禮,側身將他讓到店前,“恭喜公子先拔頭籌,答對了。”


    店家又將第二道謎題自燈上摘下,“公子請再接再厲。”


    惜月上前將絹布攤開,卻見上麵寫了幾句詩不像詩、詞不像詞的話,猜的是藥名,店家已把筆墨置在一旁的案上。


    胸中荷花,雨湖秋英


    晴空夜明,初入其境


    長生不老,永遠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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