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天兩夜沒有闔過眼,燕詡臉上頗有疲憊之色,身上仍是那一身黑衣,他閉著眼靠在主帥座中,手肘撐在椅把子上,兩指輕揉眉心。


    昨夜散了一地的狼藉已收拾妥當,被處死的屍體也已清理幹淨,帳中燃著石葉香,驅散了昨夜留下的血腥味,隻有袁牧仍被綁著扔在角落裏。


    雲問掀簾進帳,向燕詡行禮道:“回世子,翼城那邊已將晨風放出,三日可到。”他遲疑了一下,又道:“但我們動用晨風,隻怕佟大人那邊會起疑心。”


    燕詡依舊揉著眉心,啜子因疲勞而略帶沙啞,“暫不理會眀焰司那邊,盡量將此事壓下,隻要將她找回來,佟漠也無話可說。”


    他不希望佟漠知道惜月失蹤的事,因為佟漠知道了,他的父親睿王也必定知道,睿王本就不讚同他將惜月帶在身邊,若知道此事,少不得出言責備,惜月找回來後,睿王勢定要他將惜月關起來了事。可他不想這樣,他有他的打算。


    他這次帶著惜月離開翼城,早就算到亦離會找上門,他原本的打算,是讓亦離看一場好戲。他刻意將她的名字改為惜月,這三年來又刻意讓她習禮知儀,淡化她原本身上的江湖野性,舉止行為和衣著打扮都盡量模仿真正的顧惜月,為的就是讓她變成另一個顧惜月。


    當亦離看著他從小嗬護的妹妹,變成了另一個顧惜月,死心踏地地愛著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對他千依百順乖巧聽話,且對他深信不疑,打死也不肯離開他,那個時候,亦離心裏會怎麽想?他會有多痛苦?他大概會對拚掉性命也要將她從他手中救走,可他當然不會讓他輕易得逞,因為遊戲此時才剛剛開始,他會向他提出交易,如果想救惜月,可以,但要用伏羲八卦來交換。


    江湖上很多人知道伏羲八卦藏在大悲寺裏,但大悲寺藏龍臥虎高手如雲,要盜走它不是易事。至於亦離是求渡一將八卦給他,還是打算自己強取,他毫不關心,他隻在意結果。但他相信出家人講求慈悲,伏羲八卦再重要也不過是死物,渡一應該會允許亦離用八卦換回惜月。他取得八卦後,亦不介意亦離將惜月帶走,因為,遊戲至此不過才玩到一半,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後麵,一個讓亦離措手不及進退兩難的抉擇將等著他--真正的惜月沒死,要救她,就要用假的惜月來交換。


    他恨亦離,他恨他擁有他心愛的女人的心,他早在七年前就可以殺掉他,但他沒有那麽做,他在重傷他以後甚至讓名醫幫他及時醫治,以免他重傷不治,他要他活得好好的。恨極一個人,不是殺了他,也不是折磨他的*,而是要讓他四肢健全活得好好的,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打擊,永無止境。


    他將高高在上,看著亦離像垂死的獵物,在他布下的天羅地網裏一次次掙紮求存,每當他頻臨絕望,他會親手向他撒下希望的種子,讓他看到光明,讓他向著那僅存的一點亮光垂死掙紮,而此時,他會將那最後的希望親手掐滅。他要看著他在天堂與地獄中一次次輪回,但他最終的結局,隻能是墜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這個有趣的遊戲光是想想,都讓人興奮不已。可隻惜,袁牧忽然從中作梗,破壞了他完美的計劃,如果亦離此時出現,他手上根本沒有驅使他的籌碼。燕詡微微抬起眼簾掃了角落裏的袁牧一眼,這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豬,就算將他淩遲也不解他心頭恨。幸好他行事向來縝密,早有所準備,找回惜月隻是遲早的事,他隻擔心在此期間她別出什麽狀況就好。


    他的眸子漆黑幽深,這寒氣森然的一瞥,讓原本意識渙散的袁牧一個激靈,他全身被繩索捆綁動彈不得,隻得不停以頭點地,苦苦哀求,卻因下顎骨碎裂而口齒不清,“世子……世子……我知錯了,華媖年幼無知,什麽也不懂,若我不答應她,她其實什麽也不會做的,她也就是說說而已。世子要怪就怪我,是我鬼迷心竅忤逆了世子,求世子高抬貴手放過華媖……放過華媖……”


    他昨晚就知道了,燕詡是不會殺他的,要是他想殺他,就不會留著他的命到現在,他現在隻擔心他會報複華媖,“若世子爺肯放過華媖,青舟定誓死效忠世子,將來世子旦有驅遣,青舟肝腦塗地九死不悔。”


    他其實張嘴說話時下顎痛得撕心裂肺,卻仍不停哀告,努力一字一句將話說得清晰。燕詡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卻不理會他,起身邁向帳外,就在他心裏的希望一點點熄滅時,燕詡終於頓足,冷冷拋下一句,“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


    一月當空,片雲不染。


    山穀裏寂靜無聲,一條黑影在密林中迅速移動,他肩上扛著一隻死去的梅花鹿,可這絲毫不影響他的速度,矯健挺拔的身軀如鬼魅一般在暗夜裏穿行,眨裏便來到一隱秘山洞前。


    他小心撥開他離開前刻意掩飾洞口的枝葉,待看到裏麵的篝火依然燒著,她嬌小玲瓏的身體依然蜷縮在角落裏,這才放下心來。


    惜月曲著膝坐在角落,聽到聲響後便抬眸直視著他,眸子裏有熊熊燃燒的恨意。子爍毫不在意地與她對視了片刻,方緩緩將手中獵物放下,朝她淡淡一笑,“餓了吧?再稍等片刻。”


    她倔強地瞪著他,卻不說話。他看她片刻,這才無奈朝她走去,俯下身去解她手腳上的繩索,“我這也是為你好,這裏深山老林,萬一你跑了出去遇上猛獸,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


    她在心裏暗罵,他其實是怕她跑回去找燕詡,所以出去前將她手腳都綁了。她那晚也不知怎麽回事,不過喝了幾杯酒就不醒人事,到醒來後卻發現自己四肢被綁著裝在麻袋裏,聽那些人說的話,她正被人不知送往哪去。她心裏極是恐懼,卻又掙紮不得。正惶恐間,忽然有人出現,將綁她的人全部殺了,她還以為是燕詡來救她,還未來得高興,便發現救她的人竟然是子爍。


    他沒給她解釋他為何會出現在那裏,隻告訴她不要擔心,他會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可跟著他走了三天,他口中的安全地方是哪裏卻隻字不提,她能肯定的是他不會帶她回去找燕詡。她曾試過逃跑,可她的那些小伎倆在他麵前不堪一擊,倒是激怒了他,到後來他就算去小解也要先將她綁起來。


    子爍將腰間水囊解下遞給惜月,自顧摸出匕首割了幾塊鹿肉穿到樹枝上,就著篝火耐心烤肉,“這裏已算是魏國地界內,但我們還不能掉以輕心,就算不防燕詡的人,也要防別人。”畢竟江湖上不知多少人覬覦著異血人,但這句話他隻在心裏說,並沒有說出口。


    惜月喝過水,依舊沉默著看他。他坐得很隨意,一腿盆著一腿屈膝,左手枕在膝蓋上,隻用右手閑適地撥動著樹枝上的烤肉。篝火不大,火光跳躍不定,將他的身影投影在洞壁上。他的眉目隱在火光中,半明不晦,側臉的線條極清晰剛毅。有那麽一瞬間,她腦中冒出些許模糊的片段,似是曾經對這場景極為熟悉。


    察覺到她的注視,他側過臉來朝她一笑,露出兩顆俏皮的虎牙,似是為了印證她心裏想法,他笑著道:“香嗎?以前你最喜歡吃我烤的黃羚肉,你放心,我的手藝沒丟開,一會準能讓你吃得滿意。”


    她怔了怔,隨即沉下臉,冷聲道:“別和我提以前,你說的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你實話告訴我,你究竟要帶我去哪裏?”


    子爍聞言,臉色也是一沉,方才還帶著和煦笑意的臉上一片陰霾,“除了回去找那個無恥之徒,你哪裏也不願去,所以……你就死心吧,我不會告訴你。”


    這話將惜月激怒,她憤恨地將手中水囊朝他扔去,“之前那些人不管我死活,強行將我送走。你雖將我從他們手中救出,卻也是不顧我的意願,一意孤行要將我帶走,你和那些歹人有何區別?”


    子爍側身躲過,也不看她,依舊轉動手中烤肉,“區別就是,那些人將你送走是為了害你,而我,卻是為了解救你。”


    惜月憋著一口氣不再說話,沉默片刻後,自懷中掏出亦離那晚給她的小瓶子。她這兩日以來已經想清楚了,她要還自己一片清明,她不願再稀裏糊塗地活著,她毫無疑問仍是愛著燕詡的,她不願意從別人口中了解燕詡對她所做過的事,她不願意再讓別人左右她的命運,她要記起所有的事,通過自己去判斷對錯,決定自己將來要走的路。


    子爍等了片刻,沒聽到她的反駁或咒罵,不由回過臉去看她,卻見她看著手中一粒小藥丸出神,似是在下什麽決心,奇怪道:“那是什麽?”


    “始元丹。”


    他皺眉,“始元丹?”


    她仍盯著那藥丸,也沒瞞他,“亦離給我的,說隻要我吃了,或許能恢複所有記憶。”


    子爍心裏咯噔急跳一下,死死盯著她的手,聲音裏有他自己察覺不到的緊張,“你……打算吃了它?”


    他的異樣讓惜月感到些許疑惑,她挑眉看他,冷笑道:“不好嗎?你不是說過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我若吃下它,便能記起你了,你難道不希望嗎?”


    子爍猛然注視著惜月的眼睛,孤狼一般的眸子閃爍不定,就在惜月剛剛抬手準備將藥丸放進口中之際,他忽然一個箭步衝了過來,抓過她的手腕將藥丸搶走,在她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將那藥丸拍入自己口中吞下。


    “我是你未婚的夫君,此事千真萬確,但我不希望你記起所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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