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已拉滿,四野寂靜。晨風拍翼而起,立於樹稍無聲地看著樹下的暗湧。


    千鈞一發之際,葉萱掙脫了雲竹的掣肘,縱身躍到安逸身前,鋒利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放他走,我跟你回去。”


    “葉子,不……”安逸身子微晃,試圖將她拉開。


    “你閉嘴!我說過,我與你再無關係,你為何一再逼我承你的情?”葉萱不理會安逸,看向燕詡,“隻要他平安離開,我就跟你回去。否則……”她的手稍稍用力,一道血痕霎時印在她白皙的脖子上,“你得到的隻是我的屍體。”


    燕詡眸光驟然一寒,手中的弓依然張滿,語氣無波,“你是打算和我談條件?”


    葉萱眼中的燕詡,隻是一道模糊的影子,雖看不清他的臉,但三年相處,她隻稍聽聽他的聲音,便知道他此刻有多惱怒。說不怕是假的,但她已無退路,“不,你弄錯了,我不打算和你談條件,你難道沒看出來,我是在要挾你。燕詡,你別無選擇。”


    燕詡鳳眸微微一眯,定定看了她片刻,眸中寒意越來越盛。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和他說話,而眼前這個嬌弱的女子,明明連手都在發抖,居然還明目張膽地要挾他……他嘴角勾起,不怒反笑。隻一瞬間,笑意隱去,拉弓的手猛地一鬆,那箭夾著淩厲的勁風破空而出。


    箭的速度實在太快,安逸隻來得及摟住擋在他身前的葉萱的腰,那箭已到,帶著石破天驚之勢,卻隻是紮進葉萱腳尖前的泥地裏,嗡嗡作響,箭尾的翎毛猶自顫個不停。


    燕詡將弓扔開,看著葉萱,笑意再次自他臉上蔓延,“惜月,長進了,好……好得很……”


    死裏逃生,可方才那一刻,卻似有萬箭穿心,葉萱緩緩睜開雙眼,竭力壓抑發顫的聲音,側過臉低聲朝安逸道:“你走吧。我不想欠你,你欠我的,也早已還清,你我從此兩不相欠。若你仍想幫我,替我帶個話給亦離,極陰之日是九月十五,至於十方在哪裏,我會再想辦法告訴他。”


    安逸知道她在害怕,也感受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然而他卻什麽也做不了。眼眶發熱,胸口堵得利害,他隻好閉上眼,用力咬緊牙關,心裏有千言萬語,卻什麽也說不出,最終隻說了個“好”字,摟著她纖腰的手緊了緊,再鬆開,轉身離開。


    睿王府的景致是否比霽月宮更美,葉萱無從比較,燕詡將她帶回王府時,她的眼睛已幾乎不能視物,隻能勉強分辨出人影和光。


    一路上燕詡再沒和她說過一句話,她能猜到他心裏有多恨她。雲竹扶她下車的時候,曾低聲提醒她,“惜月姑娘,別再和王爺對著幹了,今晚子時一過,就算服了解藥,你的眼睛也不能恢複如初。王爺要做的事,從來沒人能阻止,你這又是何苦呢。”


    兩名小丫鬟伺候葉萱沐浴更衣,眼雖不能視物,但葉萱知道,她身上穿的全是她以往的衣飾,燕詡果然將她留在宮裏的東西都取回來了。


    暮色四合,光線越來越暗淡,她坐在長廊下,聽見風拂過樹梢,院中的葉子沙沙作響,外出覓食的鳥兒開始歸巢,嘰嘰喳喳甚是熱鬧。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再也聽不見鳥鳴,風也開始停歇,四周歸於寂靜。


    子時大概快到了,她想。她忽然覺得有點冷,縮了縮身子,兩手抱膝。身後終於傳來些聲響,那聲音再熟悉不過,是木屐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以前她還是惜月的時候,這木屐聲每次響起,總會讓她歡呼雀躍,那是燕詡忙碌了一天,梳洗沐浴後去看她,陪她說話,看她跳舞,如果興致來了,他還會親自撫琴。而此刻,這聲音卻讓她不寒而栗。


    “早在三年前,為防你被別人帶走,我在你身上下了一種名為千山萬水的毒。你知道為何這種毒叫千山萬水嗎?”燕詡在她身旁停下,抬頭看廊外朦朧的月華,他輕聲發問,卻不等她回答,又自顧道:“因為這種毒平時對人無害,中毒的人身上會散發一種氣味,無論那人走到天涯海角,踏遍千山萬水,經過嚴格馴養的鸇,都能追隨著這種獨特氣味,找到中過毒的人。很詩意的名字,不是嗎?”


    他的聲音軟軟棉綿的,似早已忘了白天的不快,卻讓葉萱身上冷汗涔涔。


    “對了,這種毒平時雖無害,但每月還需服一次緩解的藥,否則,每隔七天,五覺會失一覺,到最後,中毒的人會變成一個又盲又聾又啞,沒有味覺也沒有觸覺的廢人,像行屍走肉一般活著。這樣活著……大概會生不如死吧?你覺得呢?”


    他將視線收回,低頭看那抱膝而座的女子,眸光灼灼,似是饒有興致看她的反應。但她隻是倔強地睜大雙眼,“看”著廊外靜謐的夜色。


    他朝她笑笑,又道:“惜月……雖然你已恢複了記憶,再不是以往那個惜月,但你的骨子裏,其實從來隻是那個人,你寧願變成行屍走肉,也不願向我服軟。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想,大不了最後自行了斷一死了之,這樣我就不能用你的血打開十方了,對嗎?”


    她依然沉默。燕詡搖頭低低笑了幾聲,在她麵前蹲下,冰冷的手指捏起她的下巴,逼著那雙空洞又倔強的眸子與自己“對視”。


    “你在我身邊三年,學到的隻是如何用自己的性命要挾我?真讓人失望。如果我是你,在明知自己沒有能力改變現狀的時候,不妨學著順時而動。畢竟,人隻有好好活著,一切才有希望。”


    他起身,拂了拂袖子,再次望了一眼爬到樹梢的月牙兒,喃喃道:“子時快到了,時間過得真快……”


    說了這麽多,隻因不舍那個曾經毫無保留地愛慕他的女子。該說的都已說了,他的耐心已用完,如果她仍是執迷不悟,他也不屑再勉強她,反正無論她做何掙紮,在他眼中不過是蜉蝣撼樹,不足以影響大局。


    靠得這麽近,葉萱清楚地聞到他身上沐浴後留下的冷延香,在他轉身離去,衣袂翻起的那一瞬,她抻手拉住他的袖子,“瑾雲,別走……”


    他說得對,人隻有好好活著,一切才有希望,縱然結局注定要輸,她也要堅持到最後一刻。


    翼城的春天極短暫,一進入六月,天氣便開始變得炎熱。


    葉萱在睿王府的生活,除了換了個地方,一切和在霽月宮時相差無異。白天跳舞,練琴,有時燕詡還會給她些字帖讓她臨摹,到了晚上,他若有空便來看她。他對之前的事隻字不提,仿佛她不曾有過任何改變,仍是那個乖巧聽話,對他死心塌地的惜月。


    身在王府,想知道外麵的情況隻能從身邊伺候的人口中打聽。她從一個小丫鬟口中聽到,燕旻在登基後不過十日便和華媖大婚,如今華媖已是皇後。她頗為詫異,按晉朝規矩,皇帝駕崩,新帝登基,至少要守孝百日,燕旻雖對先帝頗有不滿,也不至於無視祖宗留下的規矩。


    她問雲竹,雲竹先是對華媖露出鄙夷的神色,然後才告訴她:“因為我們的皇後等不及了,她未婚先孕,若再等上百日,難道要挺著肚子大婚?”


    葉萱此時才知道,燕詡在宮中的勢力有多深。正如燕詡自己所說,他向來睚眥必報,華媖通過袁牧加害她,害得燕詡差點失去這個身上流著伏羲血的後裔,他又怎會輕易放過她?她不想嫁給燕旻,他就偏要她嫁給他。那時燕詡仍遠在魏地出征,可隻稍他下個令,遠在千裏之外的深宮裏,便有人將華媖和燕旻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到同一張床上。


    一陣惡寒湧上心頭,葉萱開始替燕旻擔心,也開始懷疑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否可行,但無論如何,她必須見一見燕旻。


    夜闌人靜,萱蘭室裏早已燃起燕詡喜愛的蘅蕪香。


    這裏是葉萱練舞的地方,燕詡將這裏的陳設布置得和當初在霽月宮她練舞的宮室一模一樣,這個萱字和她名字裏的萱字相同,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已接近子時,葉萱打了個哈欠,猜測著今晚燕詡大概不會過來。她隨意撥弄了幾下琴弦,正打算起身回寢室,卻聽到門外傳來雲竹和雲海問候的聲音。


    “心不在焉,怎能彈出好曲。”燕詡很快步入室內,薄薄的衣衫帶起一陣風,將垂掛在梁下的帷幔微微蕩起。他在她身後坐下,兩手環腰,下巴抵在她肩上,耳鬢廝磨,“想什麽呢?連調子弄錯。”


    他騰出一隻手,握著她的手放到弦上,手把手地示範,“如此……挑……抹……”


    剛剛梳洗過,他的長發還未幹透,半束半披散在肩上,身上似還帶著水氣,有股淡淡的皂香,身子冰塊似的,透過那薄薄的衣衫,一陣清涼之感自緊緊相貼的身體蔓延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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