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極陰之日。


    烈日當空,熱氣蒸騰,四野全是光禿禿的岩石,寸草不生,空氣異常幹燥,且飄著股淡淡的硫磺味。原本平整的地麵,赫然出現一道深不見底的天塹深壑,大地似被一股來自九天之上的神秘力量硬生生撕裂了兩瓣。遠遠望去,這道天塹深壑有如臥在地上的一條巨龍,一眼望不到盡頭,與天相接,似是從天際伸延而來。


    燕詡站在懸崖邊緣,遙望深壑的對岸,風從崖底吹上來,帶著腥熱之氣,吹得人搖搖欲墜。山河錦繡,天地壯闊,人於其上如螻蟻般渺小,可偏偏正是這渺小的人,能將乾坤攥在手中。頃刻間,那深植於骨髓之中,誓要爭霸天下的豪情壯誌再次自胸腔中噴薄而出。隻要過了今晚,他將是那條衝破一切束縛的蒼龍,逆流而上,在壯闊的天地間馳騁,俯瞰眾生,翻雲覆雨。隻要過了今晚,他燕詡便是這片壯闊天下的主宰,唯一的真命天子。


    他遙遙指向天際,蜿蜒向前的深壑盡頭,朝站在身邊的葉萱道:“看到這鬼斧神工一般的傑作嗎?在這道深壑的盡頭,便是十方,十方策就在那裏。”


    葉萱極目望去,那遙遙延伸的深壑盡頭,雲霧繚繞,果然隱約有一座巍峨山峰,高聳入雲。


    燕詡又道:“相傳遠古時,十方曾是一座火山,但自從伏羲帝將十方策埋於此山,便再也沒爆發過。這道深壑,正是這座火山最後一次爆發時引起的地裂。”


    太陽開始西沉之際,一行人終於到達深壑的盡頭,十方。


    十方是一座孤峰,峰頂沒入雲端,教人看不到它的全貌,而山腳之處,一隻巨大的,足有人高的石蟾蜍露出它醜陋的腦袋,似被十方鎮壓於山下,正朝眾人張著血盆大口,這便是十方的入口。


    數十名明焰使正守在入口處,葉萱一眼便看到停放一旁的雩琈玉棺,以及守在玉棺旁的佟漠。佟漠自九月初就領著明焰司先行前往十方,早已等候多時,“恭喜王爺,極陰之日千載難逢,千秋大業,成敗隻在今晚。”


    雖然早就料到佟漠會來,但當葉萱親眼見到他背後的那具天音古琴的時候,心中仍不免一沉。


    天音琴的靡靡之音,能亂人心智,傷人神思,或讓人生出幻境,若非功力深厚,根本抵受不住,尤其是意誌不堅或身體虛弱的人,更是容易被天音琴所控。當年葉萱刺殺燕詡不成,反被雲衛所傷,幾乎喪命,正是身心受創之際,佟漠奏起天音琴,輕易將她的記憶抹去。有佟漠在,會讓亦離他們的營救增加不少阻力。


    佟漠看了看天色,暮靄漸起,夕陽即將沉落,又道:“時間緊迫,還請王爺盡快行事。”


    燕詡默默看了那隻蟾蜍一眼,再朝身後傾巢而出的雲衛及明焰使們看去,他們安靜地佇立在他身後,目光熱切而堅定,他們和自己一樣,等這一日來臨已等了許久。


    他轉而看向葉萱,她一直沉默著,仿佛事不關己,臉上也無懼色,此刻正迎上他的目光,與他平靜對視。


    他心頭泛起一絲憐憫,但稍縱即逝,霸業在望,豈容多想。他朝她道:“大業一成,我燕詡定教天下安寧,四宇和平,亦不會忘記你助我取得十方策的功勞。還是那句,我不希望你死,若你無事,邀仙台上我的話,依然作數,不但如此,我還會把千山萬水的解藥給你。”


    他不再猶豫,執起她的手大步走到石蟾蜍前,利落地用匕首在她手心劃出一個十字,再將她的手穩穩按在蟾蜍張啟的下顎唇瓣上。


    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葉萱的內心遠不如她表麵平靜,她心裏在顫抖,然而手心的鈍痛,更讓她感到絕望。她清晰地感覺到血液自她體內流出,沿著蟾蜍唇瓣上的凹槽,源源不斷地流入它猙獰的血口。她想逃,可燕詡就貼在她身後,他的手緊緊按在她的手上,讓她退縮不得。


    她在心裏祈禱,既然這十方策是伏羲留給自己後裔的,定不會狠心讓自己的後裔失血而亡。果然,一陣暈眩感之後,便聽轟轟隆隆之聲不絕於耳,腳底傳來強烈的震動,燕詡果斷將她拉開,隨著眾人退開數丈遠。


    塵土飛揚,方才那隻還在吸血的猙獰蟾蜍,頃刻之間化成了粉糜,它原本身處的地方,豁然裂開一道十來丈高的口子,似一道巨門,門內幽深一片,漆黑無邊,不知通往山腹哪處。


    這一刻,在此沉睡了數千年的巨獸終於蘇醒,咆哮著向世人張開它的嘴巴,引誘來者步上那條不歸路。


    眾人興奮地叫道:“十方之門開啟了!”


    望著那幽深可怖的入口,燕詡心裏一陣激動,沒想到十方策竟是藏身於山腹之中。他將葉萱交給雲竹,率著眾人進入巨門。雲竹扶著葉萱,給她吃了幾顆續血丹,輕聲道:“你且在此休息吧。”


    葉萱搖頭,掙脫她的攙扶欲往巨門走去。十方的入口是她親手打開的,她怎能不進去親眼見證一下十方策的誕生?更何況,她的命運已緊緊和十方策係在一起。雲竹見她堅持也不阻止,上前扶著她一起走向巨門。


    進入十方前的一刻,葉萱回頭,身後殘陽如血,蒼茫茫的四野即將陷入黑暗,她看了一眼夜幕降臨前最後的一抹餘暉,這一腳踏入十方,也許再看不見明日的晨曦。


    山洞裏漆黑一團,腳下盡是碎土砂礫,硫磺的味道愈加濃烈,雲衛們舉著火把走在前頭,隱約見到前方有一條長長的甬道,一直通往山腹深處。因不知前方凶險,眾人走得很慢。走了約一盞茶的功夫,借著火光,甬道兩側的山壁上逐漸有些壁畫,線條古樸粗獷,多是些祭祀、豐收、歡慶的場麵,一派和平盛世的景象。可惜到後來,戰禍四起,樂土分邦離析,伏羲帝高舉一麵八卦,對著蒼穹之上的月亮拜祭。


    葉萱猜測,四宇和平,這大概便是伏羲帝當初的願景,於是他死前將自己的力量封存在此,希望將來有一天,有人能衝破重重障礙,繼承他的力量,統領天下,讓後人安居樂業,遠離戰禍。


    她看向前方,走在前頭的燕詡,也正默默打量著那些壁畫。她腦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如果燕詡正是伏羲帝等待的人,那他所做的一切,是否都有了意義?他如果一統天下,是否會真的做到以德治世,仁政安民?


    隻一瞬間,她又否定了這一想法,一個心恨手辣,連自己的親兄弟都敢謀害,最愛的妻子都能舍棄的人,就算霸業得成,隻會是個德義不修的暴君。正胡思亂想間,身後忽然傳來陣陣刀劍相擊之聲,似有人要闖入十方入口。她心中一動,難道是亦離他們來了?


    雲山飛快上前給燕詡稟報情況,可惜離得太遠,葉萱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隻見燕詡先是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臉色微沉,而後朝她鄙夷一笑,似乎對此突變全不放在心上。


    他嘴角含笑,朝她招了招手,“亦離和安逸來了,連渡一也帶著大悲寺一百零八位僧人一起來了,我倒沒想到,他們還有這個能耐,竟能找到這兒。”他牽起她的手,繼續往甬道深處走,“可惜,別說一百零八人,就算再來幾百個也是無用,鬼軍已將入口堵死,大悲寺的僧人,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敵得過數千鬼軍。”


    燕詡並不知道葉萱還是惜月的時候,曾偷偷進入過他的密室,所以他根本沒想到葉萱早將十方所在透露給亦離,還以為是他們自己找來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懼,鬼軍訓練有術不畏生死,況且出家人慈悲為懷,斷不可能將數千鬼軍盡數斃命。就算他們真下得了手,等他們殺光鬼軍後,他早已得到十方策了。


    他留下明焰司守在甬道上,自己則帶著葉萱繼續前行。


    葉萱沒想到燕詡竟將鬼軍調來守護十方,心中大驚,她失血後身體還未恢複,連腳步也有些虛浮,根本掙紮不得,隻好道:“十方我已替你開啟,我已再無用處,你把千山萬水的解藥給我,我馬上勸他們離開。”


    燕詡哈哈大笑,他的側臉在火把的映照下俊美如惜,但說出來的話依舊恨戾無情,“你想離開我?我隻說過會好好珍惜你,可沒說過要放你走。既然來了,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日子,你難道不想親眼看看,我是如何取得你先祖留下的十方策,替他完成霸業?”


    他用力握著她的手,腳步不停,帶著她在山腹中越走越深。又走許久,前方出現幾條岔路,燕詡默默打量片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其中一條繼續前行。那些甬道開始變得曲折迂回,但燕詡卻胸有成竹。


    又走了一陣,眼前豁然開朗,再不是狹窄的甬道,他們已走到了山腹的最中央,一個天然形成的巨大岩洞裏。岩洞幽暗空曠,一時眾人都寂靜無聲。抬頭望去,這山腹深處的岩洞,根本看不到洞頂,宛如天地間一隻倒扣的漏鬥。穿過那逐漸收窄的洞口,竟能看到高懸於天幕的一輪圓月。


    須臾,雲問舉起火把細看,發現洞壁之上有人工開鑿的凹槽,他試著將火把靠過去,謔地一聲,一條火龍瞬間燃起,隨即不斷蔓延,將整個洞壁繞了三圈,洞內頓時金碧輝煌,亮如白晝,眾人不由發出一陣陣驚呼。


    葉萱正自驚訝著,忽聽燕詡的聲音帶著微顫,雙眸緊緊盯著前方,低喃道:“果真如此……那是伏羲帝的石像……”


    她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正對麵的山壁上,赫然出現一張巨大的石雕臉譜,那臉譜與這半壁山體幾乎融為一體,足有十多丈之高,古樸的臉譜石像上,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任何彩漆,唯有歲月的流逝,在它臉上留下斑駁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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