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後,翼城的人談論得最多的話題,便是今上要將皇位禪讓於睿王一事。睿王上書辭讓後,便一直稱病在家,既不上朝,也不見任何訪客,他唯一想見的,便是燕詡,但燕詡卻避而不見。


    睿王雖氣得不輕,但也知道這個兒子的脾氣,他打定了的主意,沒人能改變得了,包括他這個父親。可那又如何?他堅持他的,難道自己就不能堅持自己的?他逼皇帝禪讓是他的事,隻要自己堅持不接受,難道他還能將自己綁了去高廟受印?


    “王爺,妾知道您這幾日胃口不佳,特意煮了些山藥薏仁粥,您趁熱嚐嚐?”


    華媖敲開書房的門,睿王正頭痛欲裂,靠在椅背揉著太陽穴,見她來了,隻擺擺手,“嗯,先放著罷,我還要忙一會。”


    華媖笑笑,吩咐丫鬟退下,親自舀了一碗放到書案上,勸道:“這都晌午了,您肚子還空著呢,雖說王爺一向體魄強健,可這般日夜操勞,怎經得起熬?依妾說,再急的公務也不及您的身子重要。”


    她轉到睿王身後,輕輕替他按揉穴道。睿王舒服地閉上眼,沉沉吐了口氣,“你道我想這麽辛苦,還不是被那不孝子禍害的。還是華媖好啊,懂得體貼我,事事替我著想,沒白疼你一場。”


    華媖噗嗤一笑,嗔道:“瞧您說的,您我夫妻一場,妾自是向著您的。”


    宋家在伐魏時出了力,華媖在睿王麵前很是長臉。她如今是萬分慶幸自己嫁給了睿王,燕詡果然沒騙她,燕旻倒台,最大的得益者是睿王,她已看到了前方的曙光,不敢想像當初自己若是嫁給了燕旻,此時會落得個怎樣落魄尷尬的境地。


    說實話,她是巴不得睿王馬上答應登壇受命的,隻要睿王登基稱帝,她便是貴妃,地位僅次於皇後。且聽說睿王妃身體一向欠安,而自己正值桃李年華,又剛剛懷孕,若是誕下皇子……


    她的心砰砰直跳,忍了忍,終是沒將自己有了身孕一事說出來。朔安那邊上月送了信來,說睿王妃最近身子愈發不好,想見一見燕詡。而睿王剛上書推辭稱帝一事,正好以此為借口回朔安避一避風頭。華媖懷孕才一個多月,根本不適合遠行,但眼下正值非常時候,她實在不願意離開睿王半步,於是決定隱瞞自己有孕一事。


    她平複了一下自己激動的情緒,柔聲道:“王爺吩咐給王妃準備的藥材和一應要帶回朔安的物什,妾已親自過目了,妾還擅作主張,從娘家要了根千年人參,想著王妃或許能用得上,還有些翼城新近時興的錦緞,不知王妃會不會不喜。”


    睿王拍了拍她的手,“回朔安一事辛苦你了,王妃最是賢惠,定會喜歡的。”


    “王妃不怪華媖唐突就好。”懷孕初期最是易困,華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神色有些赧然。


    睿王睜開眼,對她道:“忙了這些天,你也累了,回去睡個午覺吧。”


    華媖搖頭,一雙杏眼柔情萬千,“王爺還未吃妾送來的粥,妾要是走了,王爺一忙起來又耽擱了,妾不走。”


    那嬌滴滴的模樣甚是惹人憐愛,睿王笑著道:“好好好,就依你。你到後頭榻上先歇會兒,這粥待我批過手上公文就吃,這樣可好?”


    華媖乖巧地應了,自行到書房後頭隔間的矮榻上小憩。


    半個時辰後,佟漠敲門進來,睿王放下手上公文,問道:“如何?”


    佟漠恭聲道:“世子聽聞消息後,前幾日已命雲衛快馬加鞭趕回朔安一探究竟,昨晚有飛鴿傳書回來,世子今日便開始準備動身的事了。”


    睿王聽罷,臉上終於浮起笑意,果然這個兒子心思縝密,行事滴水不漏,但那又如何?薑還是老的辣,他是他生的,他再利害,也蹦不出他這個爹的手心。


    他吩咐道:“明焰司的人,這兩日便啟程吧,切記小心行事,別驚動了雲衛的人,那小子多疑得很。”


    他頓了頓,臉上笑意隱去,冷哼一聲,“這小子聰明是聰明,可偏偏闖不過情關,為了區區一名舞姬,竟舍得棄了十方策,連天下也不要了,真是豬油蒙了心,枉費我花了畢生的精力替他劈風斬浪。最可恨的是,他以為逼著燕旻讓位給我,就可以彌補他的過錯,他想得倒美。他要逼我就範登壇受命,我偏不讓他如願,我偏要反過來,逼他在極陰之日拿下十方策,一統天下,做這天下主宰。”


    佟漠遲疑了一下,道:“可王爺,您也知世子的脾氣,若是世子屆時知道您騙了他,他一旦惱起來,也不知會做出些什麽事來。”


    睿王眸中閃過一絲恨厲,“伏羲八卦已在我手中,屆時隻要拿捏住那個女人,不到他張狂。他如今深愛的那個女人,既是異血人又是祭品,倒是省了不少事,可謂天助我也。極陰之日一甲子才有一次,成敗就次一舉,他不願意又如何?我就是綁,也要將他綁上祭壇。”


    佟漠點頭道:“王爺說得是,世子如今隻是被情所困,一時身陷迷障罷了,世子自小報負不凡,胸懷天下,隻要他取得十方策,屆時君臨天下,四海稱臣八方朝拜,他自會感激王爺您的用心良苦。”


    兩人又細細商討了一些細節,佟漠方告辭退下。


    書房後頭的隔間裏,華媖瞪大眼睛,躺在榻上怔怔地望著屋頂,她雖不太明白兩人對話裏提到的極陰之日,十方策,卻聽明白了天下主宰,四海稱臣,八方朝拜……她的手緩緩移到腹部,輕輕摩挲,感受裏頭剛剛蘊育而成的小生命。


    燕詡自中秋後,一直忙著籌備糧草伐齊一事,朝中雖有些反對聲音,說晉國才伐魏,元氣未複,不宜現在起兵伐齊,但燕詡自有他的道理,他殺了齊國九皇子薑寐,這梁子已結下了,就算晉國不伐齊,齊國遲早來報這個仇,倒不如趁早做好準備,攻其不備。


    如今朝堂上燕詡是一言堂,朝臣們心知肚明燕旻下台是遲早的事,大晉的江山早晚是睿王父子說了算,反正都是姓燕的,眾人於是興趣地閉了嘴。


    “細細一算,我已八年沒見過母親了。”燕詡斜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摟著葉萱的腰,望著天邊漸漸下沉的烏金,“這十多年來,我一直沉迷於十方策的事,總想著隻找到十方策,便有了全部,此生無憾。可到頭來……”竟是一無所有,他在心裏默默接上下半句,頓了頓,又道:“母親病了這麽久,我連一次也沒回過朔安,真是不孝。這次回去,無論如何要多呆些時候。”


    朔安的信是上月送來的,那會大軍才剛開始班師回朝,他心裏雖擔心母親的病情,但這事來得太巧,極陰之日不久將至,十方密境就在朔安境內,況且睿王一直不知自己手中的伏羲八卦是膺品,對十方策虎視眈眈,他不得不懷疑這是睿王在背後搗的鬼,為謹慎起見,他派雲山親自回了一趟朔安,這才知道,睿王妃是真的不好了,已臥床兩月有餘,燕詡不得不暫時放下伐齊一事。


    中秋已過,傍晚的風涼涼的,風拂過,帶來陣陣桂花香,兩人坐在長廊下,看夕陽西下。葉萱靠在燕詡身側,閑閑地搖著鵝毛扇,趕走亂竄的流螢,有些擔憂,“可是……咱們回朔安成親的事,你真的不打算告訴睿王?萬一他惱起來,不認我這個兒媳可怎麽辦?你看,他那邊都密鑼緊鼓地準備啟程的事了,也沒派人來知會你一聲,可見他心裏還在生氣。還有,睿王妃都沒見過我,我又不是什麽名門閨秀,一見麵咱們就成親,要是她不喜歡我,心裏生氣,會不會病得更重了?”


    燕詡斜眼看她,她穿著杏色的薄裙,裙邊繡了淡綠的竹紋,一身的素雅,唯有腰間束了一根桃紅色的絛子,勾出窈窕纖細的身段,素淨中透出幾分明豔來。她的皮膚得天獨厚,白皙細膩,在夕陽的映襯下更似敷了一層粉色的薄粉,但她此時顯然心情不好,柳眉緊蹙,那憂心忡忡的模樣讓他看著不忍。


    他捏了捏她的腰,“怎麽會,你別多想,母親一向疼我,我看上的人,她隻有喜歡的。且雲山來信說,母親知道我們回朔安成親,不知多高興,那幾日連飯都多吃了些。至於我父親……”他嘴角不經意間勾出一抹冷笑,睿王對他的愛和母親是不同的,母親隻關心他過得好不好,而睿王的關愛裏,卻夾雜了許多功利和算計,“他愛怎麽想就怎麽想,我們不必理會。”


    啟程前的一日,葉萱進宮向燕旻道別。


    燕旻雖休養了一段時日,可精神依然萎靡,頭上的灰發比回晉前還多,他把自己關在寢殿裏,半伏在案上細細雕刻一隻半個巴掌大的物什。長年雕琢木器,勞神費眼,他的眼睛已不太好使,雖有日光自窗外透入,他仍需半眯著眼方能看清。


    葉萱跪坐在案旁,傾著身子看他手中木雕,“陛下雕的什麽?”


    燕旻神色微慍,將手中雕了一半的東西放下,語氣不善,“你來做什麽?”


    葉萱知他脾氣,他若真的不願見她,根本不會宣她進來,他隻是心裏苦,壓抑得利害,見了她難免撒撒氣。她笑笑,告訴他她要隨燕詡回朔安看望睿王妃,要離開翼城一段時子,他隻聽著,並不看她,兩手緊攥案沿。


    待她將中秋那晚買的兔子燈遞給他時,他猛地將那燈摔到地上,大聲道:“誰稀罕你這破燈?朕宮裏的花燈,隨便一盞都比這燈好看,你當朕是撿破爛的?要你來施舍?你和燕詡自去風流快活,何必臨走也來瞧我笑話?怎麽,你是可憐我?還是燕詡不放心我,怕我在他走了後反悔,收回禪讓的詔書,特意派你來看個究竟?”


    他越罵越氣,抬手將案上一應物什全拂到地上,各種器物嘩啦啦碎了一地,守在殿裏的丫鬟內侍早見慣了這架勢,很快便將東西收拾妥當,又悄然退下。


    燕旻又罵了一陣,葉萱一聲不吭,默默撿起那隻花燈,幸好沒有摔壞。燕旻胸口起伏,終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隨即伏在案上,將頭埋在臂彎裏哽咽。


    葉萱跪坐他身側,她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他,事已至此,無論她說什麽,在燕旻看來,大概都是虛情假意。她算得上是他親近和信任的人,在他孤立無助時本應堅定地站在他身旁的,可她卻是站在了燕詡的一邊,站到了他的對立麵上,這讓她感覺很悲哀,麵對他時總是於心有愧。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請求燕詡在他禪讓後善待他,而燕詡也答應了她,會封他為敬王,邑地由他自己選,隻要他不懷異心,會讓他平安富貴終老。


    良久,燕旻的哽咽聲漸漸放輕,她把手放在他肩上,輕聲道:“陛下,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的……”


    燕旻抬起頭,臉上淚痕模糊,忽然道:“惜月,我記得你說過,你失憶以前,是住在無荒山的?大悲寺就在無荒山上?”她點了點頭,有些不明所以,他紅腫的眸子微亮,又問:“那……渡一大師現在會在大悲寺嗎?”


    她微微一怔,“渡一大師向來行蹤不定,不過據說上回他渡瀾江後就回了大悲寺,現在應該還在吧。”


    燕旻坐直身子,切切望著葉萱,“惜月,我想見渡一大師。”


    兩個時辰後,葉萱和燕旻在一眾羽林軍和雲衛的護送下來到大悲寺,燕旻沒說他為何要見渡一,但她想著,渡一乃德道高僧,瀾江之上燕旻被渡一所救,這是他和渡一的緣分,也許他見了渡一,得他指點,會化去心中鬱結也不一定。


    況且,她明日便要前往朔安,歸期未定,她也想趁離開前回一趟無荒山打聽一下亦離的消息。


    山路蜿蜒,有沉沉的鼓聲自山頂傳來,抬頭望去,隱約可見大悲寺的黃牆青瓦掩映在一片山林之後。


    燕旻拒絕乘步輦,堅持徒步上山,實在累得走不動時方停下歇息片刻,葉萱怕他吃不消,一直攙著他走。走了一個多時辰,終於見到了大悲寺的寺門。


    燕旻肅整衣冠,在一片頌經吟哦聲中,緩步穿過大雄寶殿,步入殿後的一個禪房。方一入內,便見渡一枯瘦的身子正盤膝坐於禪房中央的蒲團上,長眉低垂,雙手轉動佛珠,輕聲吟頌。


    燕旻拂了拂長袍,徑直在渡一麵前的蒲團上坐下。渡一緩緩睜開雙眼,眼角布滿厚厚的皺褶,一雙眸子卻是清亮有神,有種直透人心的力量。


    他眸光含笑,看向燕旻,仿佛久別重逢,“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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