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文安明顯是不了解張希孟是什麽人,隻以為他會寫文章,是朱元璋麵前的一支筆杆子,年紀輕輕的小書生,縱然有些過人之處,又何足道哉?


    可這話千萬別跟渡江之前旳舊人說,哪怕朱英都清楚,張希孟在財稅經濟上的造詣,遠比寫文章厲害多了。


    現在他寫一篇文章,還要醞釀情緒,搜集資料,挖空心思,熬幾個通宵,才能寫出來。可一旦輪到了商業上麵,張希孟簡直手到擒來,沒有什麽鬼把戲能逃得掉他的雙眼。


    所以老朱在短暫震怒之後,就斜靠在椅子上,一副自在仙人的模樣,隻等著最後數錢,反正不會少的。


    揭文安還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他竟然在短暫惶恐之後,還想著掙紮一下,


    “張相,自從至正十一年開始,戰亂不斷,反複拉扯,衝擊商路,損失慘重。商人本就很艱難了,幾乎無以為係,全仰賴上位恩典,方能起死回生。再有當下民生凋敝,如果課以重稅,不免盤剝百姓,與民爭利。而且就算少收一些商稅,也隻會藏富於民,讓百姓迅速恢複生機,也是上位恩典,下官,下官以為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情,並不不妥之處。”


    揭文安挖空心思,努力勸說,可是他的話在張希孟耳朵裏,簡直跟笑話一樣,沒有一條站得住腳,甚至幹脆就是相反的。


    不過這套說辭也並非沒有用處,至少曆史上的朱元璋就被忽悠了,在國初的時候,一再降低商稅,尤其是有關鐵器的。


    道理也類似,老百姓要恢複民生,需要很多鐵器,朝廷少收稅,商貿繁榮,互通有無,老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覺得有道理嗎?


    “主公,臣鬥膽請教,在戰亂關頭,商人損失不小,是不是利潤就會下降?”


    朱元璋怔了怔,他想說是,可很明顯張希孟的意思不是這樣的。


    “先生有什麽高見?”


    張希孟笑道:“主公,臣是覺得這種說辭,是個很巧妙的騙人話術。戰爭一起,固然總體商貿會下降,生意會難做,但隻要還有本事做生意的,往往都會是之前幾倍,十幾倍的暴利。”


    老朱略沉吟,立刻明白過來,“對!咱記得那個陳迪就發了大財,現在怕是有幾十萬貫的身價了!”


    朱元璋再思忖片刻,竟然恍然大悟。


    平時商路暢通,毫無遲滯,掙的就是個辛苦錢,想必大多數人都能理解。


    可是一旦因為戰事,商路斷絕,有些很平常的東西,就會暴漲幾十倍,上百倍。


    這時候你隻要能弄到貨源,再順利賣出去,就不愁不發財,簡直坐在那裏數錢……揭文安這群人,顯然是神通廣大的,他們說生意難做,處境艱難,簡直就是放屁。


    農夫或許會害怕戰亂,可他們豪商巨賈,絕對不會害怕,甚至那些膽子大的,還會躍躍欲試,大發利市。


    朱元璋在商業經濟這塊,的確差得很多,被張希孟一句話點醒,老朱立刻怒火中燒,勃然的殺機,直衝揭文安等人。


    這幾個家夥臉色都變了,瘋狂想著怎麽辯解,但是一時間竟然理屈詞窮。


    但是這還不打緊兒,張希孟接下來的話,簡直把他們的祖墳都給揚了!


    “主公,如今的確是民生凋敝,但是如果說為了讓利於民,與民休息,就說減少商稅,這就不免有些欺負人了。在我們的治下,可不是什麽東西都沒有。老百姓一旦分得土地之後,不管怎麽樣,都會有一點餘糧。這時候商人拿著百姓急需的農具鐵器,鍋碗瓢盆,磚瓦木料……百姓又會怎麽辦?自然是願意出高價!再有一點,眼下農村還非常缺少寶鈔,百姓在吃糧之餘,紅白事情,婚喪嫁娶,總還是要一些寶鈔。糧多錢少,如果此時下去收糧,當真不知道要賺多少!”


    張希孟把事情說到了這一步,已經不用他廢話了。


    在場的朱升和朱元璋,都是什麽人,又豈會不明白了!


    朱升咬牙切齒,忍不住哂笑,“很好,算計很精明啊!隻要上位點頭,你們就算是官商了,然後利用這條贛江航路,中飽私囊,大發利市,你們算計真精明啊!”


    揭文安鬢角流汗,惶惶不安,怎麽會成這樣?


    明明算計很好的事情,怎麽就瞞不住啊?


    這時候老朱竟然又說了一句,“不光算計精明,還貪婪吝嗇……你們要那麽多錢幹什麽?你們要錢也就罷了,還不舍得分咱一點?狗膽包天了!”


    最後一句,老朱簡直是用吼的。


    揭文安再也撐不住了,直接鋪在了地上,其他幾個人更是癱倒了,本想著來發財,卻沒有料到,這是進了鬼門關!


    “把他們拉下去!”


    郭英聞訊,立刻叫人動手,把這幾個人拖到了外麵,根本不給半點辯駁的機會。


    尤其難得,張希孟竟然也沒說什麽,仿佛這幾個人的生死,根本不關他什麽事似的。


    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幾個家夥敢光明正大送上門,也著實是看扁了朱家軍的水平,一群土賊,懂得怎麽收商稅嗎?


    還不是我們說什麽是什麽,隻能乖乖被騙。


    “主公,臣在當初進入滁州的時候,就主張建立起征收商稅的體係,渡江之後,有關財稅的爭論也不止一次,彼時無法統一征收商稅,就暫時增設了度支局,總算收入。而事到如今,臣以為征收商稅的時機已經成熟了。而這條贛江航路,就是最好的征稅試驗場!”


    老朱在別的事情還算自信,可是到了商稅這塊,他雖然也努力過,但畢竟沒有天賦,能跟上思路已經很不錯了,斷然不可能有什麽創造性的建議。


    至於朱升,他隻怕還不如老朱,畢竟朱元璋跟著張希孟讀了好幾年書,而朱升則是標準的士大夫教育,壓根就沒琢磨過這一塊。


    “主公,其實這才是我們當下最大的問題,由於長期忽視商業,使得很多人壓根就不懂商賈之事。縱然是一些略有了解的,也僅僅是知道怎麽斂財,讓他們為國理財,著實是有些難為人。而商業利益之大,能造就江西一省的繁華,又豈是等閑!”


    朱元璋凝神深思,的確長久以來,都忽視商稅,現在該補課了。


    但朱元璋也深知一件事,不管幹什麽,都要有人才。


    張希孟是懂這個沒錯,但是這麽長久以來,除了一個寶鈔,張希孟也沒鼓搗出什麽東西……不是他不行,而是單純沒有配屬相應的人才。


    財稅的大權還都集中在戶部,這肯定行不通的。


    “這樣吧,立刻下旨,在科舉之外,加設,加設商業特科!”老朱沉吟道:“就是商業特科,通過考試之後,等同科舉。再加上一條,不管什麽出身,也不管多大年紀,隻要確實有真本事,一律重用。”


    說到這裏,老朱再次沉吟,貌似他說重用,也沒什麽效果,畢竟衙門就那麽多,官職也就那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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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去一個,就要下來一個,必定是官場大亂,而且這一次隻要商業人才,幹脆增加一個衙門算了。


    “給中書省下旨,建議他們拿出一個方案,增加一個尚書,專門負責征收商稅。要盡快把名單交給咱。”


    朱元璋的旨意終於下達,有關商稅的問題,從這一刻開始有了徹底的轉變。


    這事情就是這樣,如果在國初的時候,沒有從頂層設置完善,到了後期,想要增加都會千難萬難,畢竟涉及到的利益太多了,多到足以讓人絕望。


    處理了此事之後,君臣收拾心情,調整狀態,明天就要去文天祥的故居拜祭,同時還要開工建立文丞相祠堂。


    文天祥的直係後人並不存在,但是文天祥弟弟的後人尚在,其中就有一位,論起輩分,應該稱呼文天祥為伯祖父,此人年近七旬,短小精悍,穿著芒鞋,拄著拐杖,竟然是一路辛苦跋涉來的。


    “文氏後人,拜見吳王殿下!”


    老人匍匐地上,大禮參拜。


    朱元璋急忙俯身,把此人攙扶起來。


    “文丞相乃是人盡皆知的大英雄,大豪傑,忠貞不二,舍身取義。如今咱過來要修建文丞相祠堂,老先生有什麽要求嗎?”


    “沒有!”


    老頭回答很幹脆,“我苟活在韃子手下,就已經愧對祖宗,又怎麽敢奢望什麽?如果吳王殿下確實要賞賜草民,就請殿下早日北伐,光複山河,告慰天上英靈。”


    朱元璋感慨點頭,“這個請你放心,咱必定滅了元廷,這個時間不會太遠了。”


    老人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突然又道:“小老兒還帶著兩個孫兒過來,還請吳王收留,讓他們留在軍中吧!”


    老朱沉吟道:“你把兩個孫子交給咱,你不擔心嗎?”


    老頭咧嘴苦笑,“說不擔心是假的,誰讓他是文家後人,從小念著正氣歌長大……請吳王殿下不必心疼偏愛。小老兒有,有三個孫子,留下長孫支撐家業,孝養老人,這倆小的就舍給了國家!縱死無悔!”


    朱元璋深深吸口氣,忍不住點頭讚歎,“不愧是文家後人!真有忠良遺風!”


    朱元璋心潮湧動,厲聲道:“拿紙筆過來。”


    接過大筆的朱元璋立刻寫下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兩句,遞給了老人。


    老頭千恩萬謝收下,卻又道:“還是要麻煩殿下,等北伐功成的時候,務必送一份捷報給小老兒,我,我想放在棺材裏,帶去地下,給先人看看,讓他們在那個世界也高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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