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光複開封之後,消息傳到應天,舉國歡騰,慶賀大捷。</p>


    馬皇後破天荒在皇宮燃放煙花,宴請命婦。</p>


    京城上下,都沉浸在喜悅之中。</p>


    隻是參知政事賈魯的府邸,卻是有些不同,老爺子下令收拾衣物,帶著書卷,匆匆北上,竟然一刻不願意停留。</p>


    跟隨著賈魯一起北上的還有十幾個年輕學子。</p>


    其中一個叫杜廣安的小子,最得賈魯器重。初看這小子,絕對不會把他當成書生。</p>


    事實上也的確不是,杜廣安的身高至少一米九,粗壯有力,一張國字臉,胳膊比一般人的腿都粗。</p>


    要是披上鎧甲,估計比常遇春還要大一圈。</p>


    可就是這麽個龐然大物,愣是拿著相對袖珍的毛筆,在圖紙上寫著蠅頭小楷,標注數據,注明解釋。</p>


    賈魯麵帶慈祥,笑嗬嗬看著自己這個學生,抑製不住地欣賞。</p>


    “先別看這個了……咱們師徒好久沒有聊天了,你現在是不是還怨我這個師父?”</p>


    杜廣安頭也不抬,悶聲道:“小侄不敢怪伯父,您和我爹是老朋友,自小就照顧我們家,我爹也是感恩戴德,才把我托付給您老,自然是聽您老的安排,哪裏能有什麽怨言!”</p>


    賈魯哈哈大笑,“臭小子,你肚子裏的醋缸倒了,酸味都能沾餃子吃了。”</p>


    老頭頓了頓,伸手按住了杜廣安厚實的肩頭,示意他抬起頭,然後四目相對,賈魯道:“孩子,你想什麽,我知道。你從小練功,一身文武本事。你爹也是有骨氣的,他不像我,不願意給元廷效力。我的官越做越大,他跟我的交情越來越薄。後來是聽說我在上位手下做事,才把你送過來。”</p>


    賈魯年紀大了,感情越發豐富,提起故人老友,不免唏噓感歎。</p>


    “你爹是想讓我把你送去武學,投身行伍,憑著你的本事,幾年下來,當個指揮使,綽綽有餘。日後封妻蔭子,也不在話下!”</p>


    “哼!”</p>


    杜廣安的鼻子裏竟然輕哼了一聲,“伯父,你當小侄那麽在意官爵富貴嗎?我想的是驅逐胡虜,勒石燕然!”</p>


    杜廣安索性放下了手裏的毛筆,昂著頭,對賈魯道:“天下大亂,豪傑並起。大凡熱血男人,漢家兒郎,誰不想投身行伍,披堅執銳。殺韃子,複中華!偏偏我空有一身蠻力,一腔抱負,卻要整天擺弄這些東西……我,我不甘心!”</p>


    賈魯微微一笑,一點也不意外。</p>


    “你是覺得修河治水,不如沙場建功,不能揚名後世?”</p>


    杜廣安繃著臉,心中湧動,由於這件事,兩個人也不知道吵了多少次,“伯父,我也知道,如果能修都江堰,修鄭國渠,修大運河……自然可以揚名後世,為人敬仰。隻是,隻是說到底,還是個幹髒活的,不論朝野,都不太被人看得起。再說了,沙場立功,從上到下,全都是英雄好漢。哪怕戰死了,也能入英烈祠。像伯父這樣,總攬治河大業,下麵的工匠民夫,何其之多!但又有幾人,能得到重用?我,我是替這行人憋屈!”</p>


    賈魯點頭,突然又笑道:“你既然這麽厭惡這門學問,那為什麽這麽多門人裏麵,你的悟性最好,最能領會我的意思。短短幾年時間,你就把我的本事學了七七八八?”</p>


    “我!”</p>


    杜廣安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無奈道:“或許是我天資過人吧?”</p>


    賈魯被他逗笑了,忍不住罵道:“你怎麽學著臉皮這麽厚了?我承認,你是有些天賦,但你挑燈夜讀,不眠不休,苦心治學,這些事情我不知道?你又跑去探查大運河,鹽鐵塘,走遍了運河兩岸,繪製圖紙,記錄數字,這難道也是假的?師父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你要是不喜歡,又何必下這麽大功夫?”</p>


    “我!”</p>


    杜廣安漲紅了臉,“我,我就是覺得,治水不如披堅執銳,沙場立功威風,行不?”</p>


    “當然可以!”賈魯大笑道:“但你也要知道,戰場殺人千萬,固然青史留名。可修河治水,活人無數,遺澤千秋。這就不是大功德,大造化了?”</p>


    杜廣安被說得無言以對,也不好言對,隻能氣鼓鼓道:“反正不管怎麽講,投身行伍的,已經在開封歡慶大捷。等著陛下恩賞,風光無限。修河的還是兩腿泥,到底意難平!”</p>


    師徒兩個再次陷入了尷尬的氣氛中……賈魯隻能閉上眼睛,重重喘息。</p>


    倒是杜廣安,氣了一會兒,又乖乖拿起了書稿,繼續忙活著,彷佛剛才的爭吵並沒有發生一樣。</p>


    船隻從應天出來,沿著運河北上,到了徐州之後,複又換了馬車,然後一路趕往開封。</p>


    就在距離南熏門還有十幾裏的地方,有人在涼亭裏等著,遠遠見到了賈魯的馬車,抑製不住的笑容。</p>


    “賈兄,你可算是來了,有個好消息,我生怕你晚聽到一會兒,這不顛顛的出來,等著你呢!”</p>


    賈魯探出頭,一見來人正是朱升,也連忙讓杜廣安攙扶著自己,下了馬車。</p>


    走向前,眉頭不由得微皺,“你,你怎麽頭發都白了?”</p>


    朱升不在意道:“病了好些天,剛剛才見好。六十多了,哪有不白頭的?”</p>


    賈魯微微一怔,苦笑道:“誰說不是……沒記錯我比你還大兩歲,這幾年一直有病,也不知道能撐到哪一天!”</p>


    朱升拉著賈魯在涼亭坐下,同時擺手道:“老兄你可要撐住了,我聽張相說過,當年你們就約定過,等天下一統,上位就全力以赴,支持你治理黃河,把這項澤被蒼生的大好事做完。使得中原大地,再不受水患之苦,讓黎民百姓,能夠安居樂業,繁衍生息。你可聽好了,這事一天不完成,你一天不許死!就算你想死,閻王爺也不能收!”</p>


    賈魯聽著老朋友的話,心潮翻湧,他突然低頭,撩開了袍子,提起褲管,露出一截小腿。</p>


    “你按按吧。”</p>


    朱升好奇,用手按了一下,頓時出現了一個小坑,半晌也沒有恢複,朱升的心就是一動,忍不住道:“怎麽會這樣?可是請人看過?”</p>


    賈魯苦笑道:“應天的名醫,皇後幫著請了不下十個。我早些年奔走治水,落下了病根兒,現在不過是撐一天算一天吧!”</p>


    朱升眉頭緊皺,忙道:“這可不行啊!缺了誰也不能缺了你老兄……對了,我正有好消息要告訴你。我聽得出來,張相前幾天談的事情,多半又要落到你的身上了。”</p>


    賈魯不解,“張相說什麽了?他現在不是該輔左上位,處理眼前的事情嗎?還有空專門提到我?”</p>


    朱升笑道:“賈兄啊,你這就錯了,張相不但說了,還是跟大家夥說的。而且瞧他的意思,還把這事看得比天還大!”</p>


    “什麽?你說張相打算治理黃河?”賈魯遲疑道:“怕是不行吧!中原十年戰亂,民生凋敝,人口十不存一,上哪找那麽多人治河?我,我這次北上,不過是想趁著還有一口氣,看看我當年治河的工程如何,把需要交代的,告訴弟子們。倘若,倘若日後要治理黃河,他們也好繼續做下去。”</p>


    賈魯這才吐露了心聲,想起當年的約定,朱元章的確用了十年時間,光複了中原。但是十年下來,賈魯已經老邁不堪。</p>


    倘若此時立刻治河,賈魯還能做些事情。</p>


    但是誰都知道,唯有休養生息,恢複民生,積蓄財力,甚至要在奪回大都之後,才能著手治河。</p>


    到了那時候,賈魯隻怕已經不在人世了。</p>


    他隻能把希望交給門人弟子,帶著他們來看看昔日的治河工程,結合實際,把他的所有本事傳授給大家夥。</p>


    讓他們在日後完成自己的事業,到了那時候,他也能含笑九泉了。</p>


    “老兄,張相倒是沒說治河的事情,不過他提到了百工,提到了技術發明。”</p>


    “技術發明?”</p>


    “對!”朱升道:“張相這一次在陣前,一支弩箭,擊傷了察罕,可是立了大功啊!”</p>


    賈魯輕笑道:“張相果然是運氣加身,不同凡響啊!”</p>


    毫無疑問,賈魯這也是高情商的說法。</p>


    說白了,就是蒙的。</p>


    但是張希孟蒙的,那就不是蒙的,而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p>


    朱升卻笑道:“老兄,這次你怕是猜錯了……張相將功勞給了製造弩箭的工匠,請求上位賞賜七品冠帶,並且手書一幅:三年磨一箭。送給了工匠。”</p>


    “什麽?”賈魯一驚,“工匠也能當官了?還有,張相手書,可不同凡響啊!老夫管他要,他都不給!”</p>


    朱升笑道:“也不是當官……就是類似散階,能享受官員待遇,吃俸祿的。”</p>


    </p>


    賈魯歎道:“那,那也不錯了,上位天恩,張相仁慈啊!”</p>


    朱升又意味深長一笑,“這算什麽?還有更了不起的事情呢!”</p>


    “什麽事?”</p>


    “自然是將你老兄主持修的河,命名為賈魯河,不日就要立碑。張相還說了一句話,秦以鄭國渠而興。明以賈魯河而盛!”朱升感歎道:“兄之大名,從今往後,長存中原大地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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