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開口緩緩道:“父皇突然駕崩,朕驟然身肩大明社稷的大任,心中其一直甚為惶恐。過去這一年多,朕常常夜不能寐,感覺壓力巨大。朕怕自己辜負列祖列宗的期望,辜負了大明萬千臣民,守不住這大明江山。舅舅,你能明白朕心中的焦慮麽?”


    張延齡有些訝異,朱厚照突然一本正經的說起這些話來,著實讓張延齡感覺有些奇怪和陌生。在自己心目中,朱厚照雖然聰慧過人,但是他的言行卻還是個逆反荒唐的少年。很多時候,想到朱厚照的所為,都隻能一聲歎息。


    朱厚照突然袒露心跡,說出這些話來,這讓張延齡忽然有些醒悟了過來。不管朱厚照的言行多麽離譜,多麽荒唐。他卻是這大明的皇帝,社稷的主人。隨著一天天的長大,他心裏也明白自己的責任所在。


    張延齡看著朱厚照的臉,看著他瘦削白皙的嘴唇上方冒出的毛茸茸的柔軟的胡子,看著他眉宇之間稚嫩之中透露出的一絲焦慮。心中第一次感覺到眼前這個少年已經長大了。朱厚照已經十七歲了,他的身體和思想都在迅速的成熟。


    “皇上萬萬不用為此焦慮,皇上聰慧英武,又年少練達,我大明江山社稷在皇上的治理之下必是會有新的氣象,不但能守住祖宗基業,更能中興繁盛的。”


    張延齡隻得以場麵話來答複,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回答。


    “舅舅,你當真這麽認為麽?還是說好聽的話恭維朕?朕知道,朕登大寶之後,便有許多人認為朕不是個稱職的皇上。他們說朕耽於享樂,嬉戲胡鬧。在他們眼裏,朕就是個不諳世事,隻知道胡鬧的孩童罷了。他們擔心朕毀了大明江山,擔心朕敗壞了祖宗的基業。這些事朕心裏都清楚的很……朕隻是年少,朕可不是聾子瞎子傻子。”朱厚照沉聲道。


    張延齡道:“皇上……大可不必這麽想。”


    朱厚照擺手製止張延齡的話,輕聲道:“舅舅,難道朕說的不對麽?舅舅心裏也是清楚的,或許舅舅心裏也是這麽想的也未可知。”


    張延齡忙起身道:“皇上,臣豈敢這麽想?臣是真的認為皇上是有能力治理好大明的。皇上其實大可不必在乎別人的看法。”


    朱厚照微笑擺擺手道:“跟舅舅說笑罷了。朕知道你不會那麽想。朕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否則朕也不會跟舅舅說這些了。舅舅不像朝廷裏的有些人,他們看似忠心,其實居心不正。朕知道他們想幹什麽,他們無非是見朕年幼登基,想控製朕,想讓朕聽他們的話,成為他們心目中那種皇帝罷了。”


    朱厚照站起身來,緩緩踱步。口中繼續道:“他們無非想要朕事事都聽他們的,把他們待為上賓,見到他們恭恭敬敬的,就像父皇當初待他們的一樣。他們需要的是父皇那樣的皇上,不是朕這樣的。所以,他們不會對朕滿意的。因為朕絕對不會成為父皇那樣的人。朕豈是任他們擺布之人。他們越是逼朕,朕便越是讓他們難受,越是不按照他們的說的辦。”


    張延齡忙道:“皇上不要惱怒,皇上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情了麽?那些事已經過去了。皇上不要再想了。”


    朱厚照搖頭道:“不會過去的。這麽想的人大有人在。劉健和謝遷隻是他們的兩位罷了。這些人會層出不窮,會天天把眼睛盯在朕身上。朕喝個酒,聽個曲兒,畫個船,或者是玩樂一番,他們都會跳出來說話。好像朕犯了了不得的天大的罪過。那些難道都是了不起的大罪麽?朕身為皇上,難道一定要向父皇那樣沒有任何的享樂,辛辛苦苦的理政,最終勞累而死麽?他們見不得朕清閑,見不得朕開心。”


    “這幫人的可惡之處便在於。他們對朕苛刻,對他們自己可放縱的很。這些人哪個不是錦衣玉食,妻妾成群?要起封賞來,一個個都恨不得削尖腦袋。他們要朕做的事情,自己卻根本做不到。反而振振有詞的教訓朕,說什麽朕是天子,當為天下臣民做榜樣,所以不許這樣不許那樣。朕是皇上,難道便要過的比所有人都辛苦?朕是皇上,反倒連些許享樂都要被他們指謫?”


    “朕認為,隻要朕大事不虧,隻要不負大明社稷,這些小節又算得了什麽?說白了,這幫家夥便是想要控製朕。走了劉健李東陽,後麵還會有人跳出來。朕知道他們在等機會。所以朕絕不能給他們機會。他們越是想要左右朕,朕就越要讓他們難受。他們不許朕玩樂,朕便建豹房,建水上樓閣,在宮裏開市井,逛窯子。他們要正勤政,朕偏偏連朝會都很少召開。他們說什麽,朕便偏偏不照著做。朕要他們徹底明白,朕絕不是他們所能左右的,朕想幹什麽便幹什麽。休想讓朕按照他們的想法做事。休想!”


    朱厚照擺著手大聲說話,臉上漲得通紅,情緒頗為激動。


    張延齡靜靜的看著朱厚照,看得出來,之前劉健謝遷等人策動的那次大彈劾的事情,在朱厚照心目中確實留下了巨大的陰影。到如今他也沒有擺脫那次的陰影。


    那也難怪。那件事的影響其實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消除。民間乃至外廷之中,為劉健和謝遷等人喊冤叫屈的人不在少處。對朱厚照的非議之聲一直不絕。在許多人眼裏,朱厚照處置了忠臣,保護了奸佞,便是不折不扣的昏君了。而且是個嬉戲無行,胡作非為的昏君。


    而朱厚照顯然是知道這些輿論的,但這反而恰恰激起他的逆反心理,反而變本加厲的這麽幹。所以才會有些行為變得越來越過分。甚至有些偏激了。


    “朕有些失態了。但是朕確實心裏憋得慌。這些話也無人可訴,今日跟舅舅說出來,朕心裏好受多了。朕身邊可信任依靠的人不多。舅舅是朕絕對信任的人,所以才能跟舅舅說出這些話來。你莫要怪朕跟你說這些。”朱厚照平複了一下情緒,沉聲道。


    “皇上,微臣無能,不能為皇上分憂。皇上心裏竟然如此的苦悶,臣居然一無所知。”張延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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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怎怪得了你。朕心裏的事情,你又怎會知道?舅舅,朕跟你說這些,可不是單純的發泄情緒。這次安化王叛亂之事,讓朕心中警醒。朕的江山並不穩固,朕不能不小心。朕心裏也很是惱怒,很是生氣。你知道麽?亂起之後,外邊又有許多人說朕的壞話,把之前的事情全部都翻了出來。有人居然上折子要朕將劉健謝遷請回來,教訓朕不要倒行逆施,失了民心。說朕應該勇於糾正錯誤,否則失了民心,恐怕大明要亂。說除了安化王,還有別人要造反。你說,這些人該不該死?簡直該死。安化王叛亂,他們第一個想到的是朕的錯。朕如何不生氣?”


    “舅舅,朕身邊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並不多。朕可以直言不諱的說,舅舅算一個,另外一個便是劉瑾了。劉瑾對朕忠心耿耿,事事為朕著想,朕自然是信任他的。舅舅為朕盡心盡力,數次救朕於危急之時。朕需要的時候,舅舅總是在朕身邊的,所以朕自然也是完全信任舅舅的。”


    “朕知道你和劉瑾之間有些矛盾。劉瑾這廝有時候仗著朕的恩寵言行有些過火,朕是知道的。但是在朕麵前,朕不許他說舅舅半句挑撥的話。朕不希望你們兩個鬧起來,舅舅明白麽?朕希望你們和睦些。因為朕最仰仗的便是你們兩人,朕需要你們替朕好好的做事。這樣朕便有了幫手,便心裏有底了。有你們兩個在朕身邊,他們想控製朕便是絕無可能的。”


    張延齡皺著眉頭,心中有些疑惑。皇上跟自己交心的目的難道是為了給劉瑾開脫?


    “現在朝野上下對劉瑾很不友善,因為劉瑾的清屯退田之策,以及征收莊園地稅的政策得罪了不少人。許多人都巴不得他死。可是你是朕的舅舅,是真最信任的人,所以你不能跟著摻和此事。”


    “父皇將江山交到朕手裏的時候,財稅虧空便已經很是嚴重了。朕知道這件事很嚴重。朕必須解決此事。朕在大事上不能糊塗,所以劉瑾要做的事情,朕是支持的。倘若不下決心的話,朝廷財稅虧空嚴重,無錢無糧,那我大明社稷便真的要陷入危險的局麵了。這件事朕也是考慮再三。劉瑾替朕得罪了許多人,其實是替朕往前衝,做這件得罪人的事情,朕不能不護著他。”


    “所以今日朝上你和楊廷和指控劉瑾的那件事,不管是真是假。朕都希望到此為止。否則,借由此事會有許多人要借題發揮。然則這會影響劉瑾提出的清退土地,征收錢稅之策,他們會由人及事,毀了這件大事。朕跟舅舅說這麽多,便是想請舅舅幫我,助朕完成這件大事。此事若是成功,朝廷的財稅情況好轉了,社稷自然安穩。舅舅肯幫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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