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請朱厚照落座之後,親自沏茶奉上。朱厚照端起茶盅要喝,卻見張延齡站在那裏不動,於是笑道:“舅舅怎不落座?不必拘謹。這可是你家。”</p>


    張延齡微笑道:“臣不是拘謹,臣是在等皇上的訓斥。”</p>


    朱厚照奇怪問道:“朕訓斥你什麽?”</p>


    張延齡道:“臣身體無恙,今日卻沒去接駕,給皇上難堪。臣在九江府也是拂袖而走。皇上心中難道不氣憤惱火?臣猜得到皇上身邊必有人說臣不把皇上放在眼裏,說臣居功自傲,居心叵測。皇上心中難道沒有芥蒂?不想對臣說些什麽?”</p>


    朱厚照沒想到張延齡這麽直接,進了書房一口茶還沒喝,張延齡便直接拋出了這麽尖銳的話題。如此直白,如此坦誠,沒有絲毫的拐彎抹角。</p>


    “舅舅當真認為朕會因為這些事情便對舅舅生出惱怒?朕難道不知道這大明朝廷裏,誰才是真正對朕真心維護的人麽?是誰在獨石城救朕脫困?又是誰數次解救大明危局?即便舅舅在海外作戰,也推薦了關鍵的人物,平息的朱宸濠的叛亂。朕不聾不瞎也不蠢,怎會不知這一切。朕這一輩子對舅舅隻有敬重,而無絲毫的怨恨。”朱厚照輕聲說道,言語之間誠懇之極。</p>


    張延齡微微點頭,朱厚照也很直接。這番話說的也很誠懇直接。張延齡相信他是真誠的,起碼此刻是真誠的。</p>


    “朕來見舅舅,便是想要讓舅舅息怒,也想請舅舅放心。朕是絕對不會因為別人的言語而生出什麽不好的想法的。朕知道誰是忠誰奸,知道誰是真正對朕好的人。”朱厚照繼續說道。</p>


    張延齡籲了口氣,輕聲道:“皇上能這麽說,臣心中甚是感動欣慰。臣並非居功自傲,故意給皇上難堪。臣隻是……隻是……”</p>


    張延齡不知道如何說出心裏的話,有些話說出來容易,但是一旦說出口,便無回旋餘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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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朕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你是覺得朕沒有吸取教訓,行事荒謬。在九江府,朕維護江斌,這讓舅舅感到憤怒。舅舅心裏也許對朕已經開始失望了是麽?”朱厚照替張延齡說出了他的心裏話。</p>


    張延齡看著朱厚照那張年輕而蒼白的臉,酒色過度顯得有些鬆弛的皮肉有些鬆弛。自己比朱厚照隻大幾歲而已,但是朱厚照看著比自己還要顯老。</p>


    朱厚照其實很聰明,他其實什麽都明白,但是他的行為卻又是如此的荒唐。總是要做出一些奇怪的荒唐舉動,不知他的內心到底是怎麽想的。</p>


    “舅舅,今日朕便跟舅舅袒露心跡。朕可以不在乎他人誤會朕,但朕不能讓舅舅誤解。此次朕之所以禦駕親征,絕非是要奪臣下之功。王守仁和張隱的平叛之功朕不會忘記。朕已經任命王守仁為兩廣總督,委以重任。朕知道他是個人才,不會無視他的功勞的。至於張隱,朕聽說你想要他就任滿剌加海港總督,朕也會準奏。朕不傻,知道他們都是忠臣良將,當然要重用他們的。”</p>


    張延齡籲了口氣道:“皇上……”</p>


    “舅舅,聽我說下去。既然要說,朕索性便都說出來,無所保留。免得舅舅對朕生出不解。朕即位這八年來,叛亂饑荒不斷,朕其實很是無奈,甚至可以說是無辜。朕自問沒有做過什麽危害江山社稷的事情,為何這些事都發生在朕的身上?朕的心裏壓力極大。此次朱宸濠叛亂,朕之所以禦駕親征,便是為了能夠挽回一些顏麵。朕也不怕直接說出來,朕知道,大明上下都對朕很不滿。朕不得不這麽做,朕不想讓百姓們背後罵朕。朕知道這有些荒唐,可是朕沒有法子。隻能出此下策。”</p>


    朱厚照變得激動起來,沒等張延齡開口,他便繼續說道:“他們都說是朕搞亂了江山,是朕昏庸無能,大明才成了今日這般模樣。他們一個個都在說,先皇如何如何的勤勉,朕登基之前是怎樣的中興盛世。朕一登基,大明便亂了,便民不聊生了。朕不知道該怎麽辯解,朕隻知道,朕自登基之日起,財政便已經虧空嚴重,朝廷便已經寅吃卯糧,財稅收入入不敷出。朕隻知道,先皇手中賞賜給臣下的土地和田畝不計其數。先皇倒是大方,賞賜別人一出手便是成千上萬畝的土地和良田。在我父皇手中,我大明便已經虧空嚴重,收不上多少稅了。父皇倒好,撒手歸去,留給朕一個爛攤子。這所有的一切便全部算到了朕的頭上,這公平麽?”</p>


    張延齡張張嘴,卻發現無法反駁。弘治年間賞賜貴族和官員的田畝是最瘋狂和誇張的。弘治皇帝便是以隨意賞賜的手段來獲得他的好聲譽和朝廷上下對他的褒獎的。別人是崽賣爺田不心疼,但弘治皇帝的所為確實讓朱厚照即位之後麵臨艱難的局麵。</p>


    別的不說,光是弘治皇帝賞賜給張家的田產便高達十幾萬畝之巨,其他勳貴更是利用弘治皇帝對勳貴們的要求來者不拒的行為,瘋狂索取了大量的田產。弘治朝是大明土地兼並最為快速和瘋狂的一朝,大明朝的衰弱和動蕩便是他埋下的禍根。</p>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朱厚照確實是個背鍋的人。他接手的大明朝已經是財稅虧空嚴重,土地兼並嚴重,大量自耕農破產的時候。或許朱佑樘並未從主觀上想要給自己的兒子留下一個爛攤子。但是他突然駕崩之後,客觀上確實留給自己的兒子一個危機重重的江山。</p>


    更要命的是,他的突然駕崩,讓年少的朱厚照被迫麵對外廷強大而膨脹的權力欲望,不得不麵臨一個被分權的險惡局麵。</p>


    “……朕從登基以來,他們便從沒尊重過朕,從沒看得起過朕。劉健謝遷他們,打心眼裏瞧不起朕。他們拿朕和先皇比較,朕便被他們框在了一個框框裏。他們怎麽對朕的,你也是看見了的。他們從未將朕看作真正的皇帝,他們隻是想控製朕罷了。外廷的那些人把朕當成一個笑話。就算是現在,楊廷和他們也是這麽想的,朕都明白。他們不知散布了朕多少的壞話。嘿嘿,朕偏偏要讓他們難受,所以朕偏偏要做些事情惡心他們。他們希望朕和父皇一樣受他們擺布,待他們恭敬的如同學生一般,做他們的大夢。朕偏偏要在宮裏開妓院,偏偏要出宮巡遊,偏偏不上朝,偏偏不聽他們味同嚼蠟的經延講學。朕是大明的皇帝,他們想控製朕,那是癡心妄想。也正因如此,他們四處說朕的壞話,將所有的事情都扣在朕的頭上。總之,我大明的一切不好的事情,都是朕的過錯。他們這麽做,是人臣之本分麽?對朕公平麽?”朱厚照揮舞著手臂憤怒的說道。</p>


    “在朕看來,他們不過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罷了,絕不是他們口中說的什麽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大明國祚。朕隻是不符合他們心目中的那個皇上,朕要是乖乖聽他們擺布便可,不可以有任何的出格。豈有此理。朕偏不如他們的意。”</p>


    “安化王的動亂是朕的錯麽?安化王為了造反已經準備了多年了,朕還沒登基他便有造反之心了。還有寧王,也是準備了多年。劉六劉七造反,還不是因為沒地種,那是先皇留下的隱患,朕不得不為此負責。總之,什麽事都是朕的錯。朕是皇上,但在有些人心裏,朕是天下第一號罪人。這對朕公平麽?”</p>


    “這些人,一個個道貌岸然的說教,但如果朕真要解決問題,他們會叫的比誰都厲害。成天叫嚷著虧空虧空,百姓受苦受罪什麽的。讓他們交出田畝來,怕是要將朕的乾清宮給掀翻。讓他們掏出銀子來解救百姓,他們沒有一個願意的。都是嘴上的功夫。朕看透了他們。”</p>


    “朕當然有不當之處,朕知道自己的毛病。朕最大的過錯便是錯信了劉瑾。但是殺劉瑾的時候朕可沒有姑息。朕怎麽也沒想到,劉瑾這狗賊居然有如此大的膽量,對先皇下手。朕為此內疚了許久。可那些平素和劉瑾打得火熱的人,他們事後撇的幹淨,但事情沒有敗露之前,他們又做了什麽?罪行暴露之前,誰知道劉瑾做下了大逆不道之事?事後指責朕嘲笑朕,這對朕公平麽?”</p>


    “朕是真心想要讓大明強大起來,解決存在的種種積弊。否則朕當初也不會答應讓劉瑾去搞屯田和土地行政。朕也是想解決這些積弊的。隻是劉瑾這狗賊辜負了朕的信任罷了。若非想要讓大明強大起來,朕怎會同意你的建議,開放海禁。準許你出海和佛郎機人爭奪海上貿易線路。要知道,這可也是他們攻擊朕的點。說朕開海禁是違背了祖上的旨意。這種聲音直到你們出海之後,還有人不斷的提及。”</p>


    “舅舅,朕的心裏,一直沒有安全感。晚上做夢都會夢見劉健謝遷他們逼朕同意殺了劉瑾他們,威脅要讓朕退位的場景。朕心裏怎不害怕?朕沒有辦法,隻能重用一些對朕忠心的人,比如江斌。朕給他權力,將他當做朕的守護者和代朕行使權力的手。朕當然要維護他們,他們是朕的忠犬,他們起碼不會對著朕狂吠。舅舅,你覺得朕不該縱容江斌,但站在朕的角度,朕難道不該護著這些犬牙,讓自己變得更安全麽?朕可不想噩夢中出現的情形出現。朕養著江斌可不是針對你,而是防止其他人。朕必須有貼心之人,才能睡得安穩啊。”</p>


    朱厚照一番慷慨而言,倒是肺腑之言盡數吐露。張延齡看著他激動的麵容,皺著眉頭,心中百味雜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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