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鬧呢?”太醫院,老太醫李衛坐在養心堂的裏麵,中間擺個矮幾,上麵擺著黑白二色的棋子,有一搭沒一搭地下著。


    今天他的胡子,都似乎比往常要卷了些,愁眉苦臉的。


    與他對弈的,是個麵白無須、看著五六十歲的男子,穿一身淺黃色的長袍,按宮中的服製,不同顏色代表不同的意義,大抵是象征位份;而這種淺黃色,是最接近於龍袍的顏色,整個聖世宮隻有一個人可以穿,那就是大內總管楊安。


    據說他十二歲入宮,先後服侍過三位皇帝,在太監這個行當裏頭,資曆那真是老得不能再老,於是被封了個“皇命王”的噱頭,得以穿上淺黃色的袍子,當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尊貴之極。


    與李衛不同,他倒顯得氣定神閑,先端起杯子呷了口茶,才緩緩說道:“瞎操心什麽,難道你真以為區區幾個強盜,就能殺到宮裏來?依我看啊,陛下不忙收拾他們,定有她的用意。”


    楊安的身份敏感,為了避嫌,決計不敢跟誰太過親近的,連多說幾句話也不行;但李衛不同,太醫院向來不摻和爭權奪利的事,久而久之,二人倒成了一對無話不談的棋友。


    李衛棋力更勝一籌,此刻拿捏著大盤勝勢,更顯遊刃有餘,看也不看就落子,一麵嗤笑道:“這倒是稀奇了,你莫非能洞察陛下的心思不成?”


    楊安撚著一顆白子,眉頭微微蹙起,思考著破局之法,一麵說道:“西涼人正在永陵,跟燕山盜不正好仇人相見麽?最好拚個你死我活,陛下就可坐收漁翁之利。”


    李衛又開始愁眉:“可我聽說,供奉堂兩個高手去了,就再沒有消息,恐怕凶多吉少。——這個燕十一真的那麽厲害?”


    楊安道:“燕十一再厲害,能比得過山主?隻要山主出手,一切都不是問題。”


    “大人,”這時養心堂一個太監,從後堂的簾裏探出個腦袋來,“時辰不早了,您這肝病,可不能太晚睡,早些歇息罷。”


    李衛轉過頭去看他,罵道:“就你這小癟子懂得養生麽?平常懶得要睡到正午,我看天打雷劈也叫不動你;本聖手,今天又要贏他一局,少來攪和。”


    小太監鱉一樣迅速縮回腦袋,不敢吭聲了。


    可就在李衛不注意的時候,楊安不動聲色地調換了一顆棋子的位置,待李衛轉過頭,他才施施然地放下一顆,道:“你這不討好的老東西,小桂子也是關心你,怎麽還撈得你一頓罵,真是天大冤屈。”


    “啊呸!”李衛罵道,“我不睡,他敢睡嗎?你們這些閹人心裏想什麽,還有我不清楚的?”


    目光一轉,正要落子,卻狐疑地擰起眉頭,道:“不對啊!”


    “什麽不對?”楊安不露聲色地問。


    “位置不對!”李衛陰沉著臉。


    “我怎麽看不出來。”楊安一本正經道。


    李衛已看出被他動了手腳,怒罵道:“我就知道你們這些閹人沒一個好東西!”


    楊安歎了口氣,仿佛有天大的委屈,道:“怎麽這樣說!怎麽這樣說!閹人就不是人了?老東西,你這脾氣得改,不然遲早誤事。”東扯西扯,決計是不肯承認的。


    “好哇!”李衛怒極反笑,但就說了這兩個字。


    然後兩人就都一聲不吭了,直到棋下完了為止。


    楊安盡管動了手腳,卻還是以一子之差敗北。神情悵悵的,說:“唉,這樣都贏不了你,以後不想跟你玩了。”


    “好哇!你終於承認了!”李衛當即跳起來,洋洋得意地指著他鼻頭,“就是要你知道本聖手的厲害,這回服是不服?”


    楊安裝傻道:“承認什麽?——你的棋力倒是很讓人認可的,改次我叫個遠房侄子來請教。”


    李衛不屑道:“你這沒種的,還有什麽侄子,少搪塞我;你不來了,本聖手還討個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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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安歎了口氣,道:“我再不來了,你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豈不更加寂寞了。我會來的,總該時常來請教,學習一下,不然我也會很寂寞的,——你說是吧?”


    李衛坐了下來,沉默了很不短,神情也悵悵的,說:“那也是的,就剩我們兩個老家夥了。”


    ……


    燕十一聽到“師兄”這兩個字,簡直快要笑出來,道:“真是好笑!我自少修行,從沒拜過什麽人,奉過什麽茶,你卻來認什麽同門?我跟你熟麽?”


    外麵聽不見裏麵的聲音。


    張大山一本正經道:“老師親口說的,你是他的學生之一,在你之後,還收了個小師妹,算是關門弟子。”


    “荒謬!”燕十一冷笑道,“我可不認得你,更不認得什麽老師,你回去告訴他,少來攀什麽同門關係,若是不放人,我就鬧得永陵永無寧日!”


    “小崽子!”張大山怒目一瞪,“說老師你不記得,那麽說‘神醫’,你總該記得住!你要敢說忘記了,看我不狠狠揍你一頓,把你揍醒了,再帶到老師跟前謝罪。”


    聽到“神醫”二字,燕十一明顯怔了一下。那一對英挺的眉毛罕見挑起,思考片刻,才緩緩說道:“是他麽,我倒不知什麽時候成了他的弟子。”


    張大山怒火稍息,道:“老師在燕子塢住了兩年,都在指點你修行,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他還是你的老師;老師常對我提起你,說你該是那麽多個學生裏麵,資質悟性最強的,未來超越他不是難事。——對了,老師想見你,現在馬上。”


    燕十一沉默了,這一回更久,才開口:“放了燕離,我跟你去見他。”


    “你先去見老師。”張大山不容置疑道,“況且,你可是老師的弟子,身份何等尊貴,一個小雜碎,哪值得你費那麽大力氣搭救?脫離了燕山盜吧,跟在老師身邊,該是你盡孝的時候了。”


    “真是不幸!”輕笑聲迂回婉轉,燕十一的眼神變得冷寒徹骨,“那可是我最喜愛的弟弟,他的一根頭發,都比那個什麽老師珍貴百倍,你再敢罵他一句,我切下你的頭來當夜壺!”


    “真是不打不成器,今天老子就讓你知道實力的差距!”張大山平息的怒火猛地湧出來,正待動手時,突聽一個百靈鳥般清脆的嗓音,從城下傳了上來。


    “前輩暫且息怒,奴家主上有話要說。”


    張大山沒好氣地衝著城下吼了一嗓子:“你主上是哪個混賬,敢打斷老子,信不信一腳踩死他!”


    “奴家主上雖沒什麽名堂,但江湖上的朋友,卻給了個稱謂,喚作燕龍屠。”


    “燕龍屠?”全場寂然,城樓上的人,各個伸長脖子往下看;城樓下的,也都極盡目力,看著明德門進來的一輛香車。


    那香車由兩匹雪白色的高頭大馬駕著,車轅上有個膚色黝黑的漢子,提著韁繩,車廂是露天的,由粉色的暖帳圍起來,裏頭坐一個國色天香的女子。


    香車一進城,眾人立時就聞到一股極馥的馨香,精神不由得一震。


    “香傳百裏,莫非是香夫人?”有見識不淺的開口。


    “百裏是沒有,但百丈綽綽有餘;真是不可思議,這世上還真有這種女人,可惜被燕龍屠糟蹋了!”


    張大山瞪著那女子,道:“燕龍屠派你來說什麽話?”


    膚色黝黑的車夫從車轅上下來,並輕輕掀開暖帳。


    女子緩緩走出來,淺笑著說:“好教前輩知道,奴家奉了主上的命令,前來向聖帝姬天聖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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