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愈是邁動,便仿佛走入愈深遠的黑暗。


    可是燕離不敢停,他可以預見即將失去意識的現狀,卻無法預見失去意識會發生什麽。他隻能盡可能的往遠處走,於是便深深覺得,黑山實在太小了一點。


    心中懷著不想讓人追上來的信念,簡直快要飛起來,直到黑山的邊緣,渾身冰冷,倒在了一片枯林裏。


    不幾步有一個淺潭,業已幹涸,天然就是一個埋骨之所。


    老天爺待我不薄。


    他自嘲一笑,用盡了餘力,滾入其中,就那樣四仰八叉地躺著。一點一滴的往事,走馬觀花似的浮現,殘存的理智,開始調集元氣朝心髒移動。


    “我在黑暗中掙紮了幾千年,卻又遭受無法忘懷的剜心刻骨,強烈的血腥味吸引著我,現在還有誰,來為我加冕?”


    燕離的聲音變得邪惡瘋狂:“噢,你這隻可憐可悲孱弱的蟲子,竟然想要自我了結,問過我的意願嗎?”


    “不要裝腔作勢,你就是我,我何必問我的意願。”


    “什麽也不存在的無邊際的黑暗,埋葬著永夜的孤獨,我沉浸在透入骨髓的冰冷幾千年,你休想再讓我沉睡,我要……”


    “閉嘴!”燕離厲聲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這是無法扭曲的事實。”


    “你總有需要我的時候!”那邪惡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喘了幾口粗氣,燕離的神色漸漸萎靡,神智已快被詛咒吞噬,還要被搗亂,真是十分要命的。


    此刻已沒有多的念想,唯一擔心的是自己死後,那詛咒之力還會不會留存於世,隻可惜黑山太小了,他的屍體終究會被找到。


    虛冥之中,多次助他抵禦詛咒的紫色劍影,並沒有出現,顯然被詛咒之力鎮壓在靈魂深處。這一回,真的再沒有任何的僥幸了。


    伸出手,按在心髒的部位,元氣已包圍了這裏,隻要爆發致命一擊,這具軀殼便會徹底長眠,失去承載,靈魂會被狂暴的詛咒毀滅殆盡,也就是魂飛魄散。


    “八部天龍,不知為什麽,我終於知道了你們的名字,可惜我們沒有好好相處的機會了,跟我一起長眠在此吧,這算是你們的宿主,我最後的請求。”


    話音方落,元氣倏然爆發!


    但就在此時,虛空中鬥然呈出彩色的光,並有朵朵鮮紅的桃花如蝶紛飛,每一片桃花又都自帶著喜人的光暈,燕離所在的枯林,竟似起死回生,變得生機勃勃,如有無形的大道之音,奏響生命的樂章。


    如此異象,惟有真名。


    此真名為二等首相,非但形狀具足,還會影響所在的空間,僅次於一等星主、劍主。


    元氣在異象生發的刹那,就被製止了,燕離竟不能控製自己的身體。


    神州大地懂得利用真名禦敵的人少之又少,每一個都是不可多得的強者。


    姬天聖算是裏麵的另類,她的真名是桃花,出生時正值飛雪連天,皇家園林裏的桃樹卻重獲生機,爭相開放,與雪梅鬥豔,整整持續一個晚上。“你要自殺,問過朕沒有?”


    姬天聖現身於漫天飛舞的桃花海洋裏,宛如淩空虛渡,穿一件素雅的對襟,外披雪白的羅衫,三千青絲柔順地披在身後,用一根淡黃的玉帶束一束,並往下垂落,和雪白的羅衫相得益彰。


    她的手中撐著一把傘,一看就知道是件非凡不可琢磨的寶器。


    此傘的傘骨是一種很精致的素白色。傘柄較厚,看著倒像劍柄,柄頭處有個凹槽,嵌了一顆水藍色的珠子,它的光澤尤其矚目。


    最稀奇古怪的是傘麵,也是很精致的素白色,但一麵繡著盛開的雪梅,一麵卻繡著一首詞: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傘麵的中央微微凸起的頭部,也有一個凹槽,隻不過裏麵是空的。


    “我要自殺……卻為什麽要問你……”燕離的聲音嘶啞,“你快……放開我,不然一旦失控……會對你做出什麽事來……很難……預料……”


    死怨之力幾乎化為實質,朝著姬天聖張牙舞爪,仿佛在警告她不要多管閑事。


    “自殺像你這麽急的,倒是少見。”姬天聖恍如未聞,微微嘲笑道,“收束你的心神吧,什麽都別想,朕會助你鎮壓死怨。朕第一次在人前使用‘雨霖鈴’,你要感到萬分榮幸。”


    “我是你的……試驗品……啊!”燕離很想大怒,但姬天聖已經出手,他隻好咬牙,勉力收束即將失去控製的意識,將之沉入觀想裏。


    那傘脫離姬天聖,便自發懸浮著來到燕離的頭頂上,無數的桃花受傘的牽引,聚集起來,鎮壓著張牙舞爪的死怨之力。


    無數的邪惡的獰叫,慘痛的悲哭,更像井噴一樣爆發出來。


    受到壓製,死怨大潮愈發狂暴,燕離的臉上覆上死灰的鱗片,然後手腳也開始變異。


    他的眼睛變得十分可怕,充滿了死灰的色調,再沒有一絲感情的色彩,盯著姬天聖,口中吐出非人的怒吼:“滾!”


    令人作嘔的腥臭,伴著強烈的衝擊,使姬天聖被迫倒退數十丈,麵色不由凝重起來。


    她這一退,死怨大潮便衝天而起,寶傘亦同被無限地向上頂撞。


    她仍掐訣虛引寶傘,心念一動,傘頭處的水藍色珠子突然發出明光,猶如銀河傾瀉,無量的水光降下來,和死怨大潮拚命抗衡。


    一時之間,隻見的灰黑色的死怨大潮和天然色的銀河相互衝擊,引發驚天動地的碰撞,所有在黑山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而受限於修為,姬天聖的真名,立時被衝擊得七零八落,就像一副碎了的圖畫。當然,真名和圖畫本質是不同的,隻要不是損傷太大,就能重新構建。


    “這到底是什麽?”姬天聖緊緊地蹙眉,將真名收束在方圓數丈內,托著她緩緩浮空。這個時候,被死怨之力所阻,她沒發現燕離身上閃著一道熟悉的熾熱的紅光。


    燕離的全部精力都在抵抗詛咒的侵蝕,但仍然無濟於事,他發現自己已經無力調用元氣,非但身體無法控製,就連意識也漸漸地沉落,如同風中火燭一樣微弱。


    “朕不讓你死,你就不能死!”姬天聖說完忽然一怔,數月之前,她還恨不得將此人千刀萬剮,為展沐報仇,心情是什麽時候轉變的呢?如果失去那份心情,對展沐而言,也實在太不公平了。


    她的心中頓時陷入矛盾。


    “紙鳶,他怎麽樣?”


    就在這時,耳畔傳來沈流雲的聲音,姬天聖立時清醒過來,心知此刻猶豫不決是會致命的,不想辦法阻止它,恐怕會給永陵帶來恐怖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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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這裏,她掃除一切猶豫,隔空一握,寶傘便落入她掌中,旋將傘麵一合,宛如劍器按於腰間,竟真的抽出了一把極細的長劍。


    原來那看起來有些厚的傘柄,同時也是劍柄。


    細劍出鞘,水光突然收縮,並伴隨超強的吸力,以劍身為媒介,那狂暴的死怨大潮竟被吸入其中,宛如鯨吞水一樣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嗷!”


    大潮中傳出不甘的怒吼,並拚命地往回瑟縮,在被吸走兩成左右後,才終於抽身而退,慌不擇路地逃入燕離體內。


    ……


    燕離醒來的時候,是一個傍晚,身體雖然有些沉重,但並沒有大礙。


    他緩緩睜開眼睛,環視一眼周遭,發現是裁決司的臨時居所,不由生出恍如隔世的錯覺。


    摸了摸額頭,咒印已經消退,目今是個什麽狀態,他自己也不甚了了,倒有一種受驚而蟄伏的小獸之感,也不知道姬天聖到底用了什麽手段。


    那傘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按照常識來判斷,不大可能是她自己祭煉,也就是說,是前人留下的寶物,居然能克製詛咒,不知問她借來防身,願是不願。


    “咦,你居然醒了。”唐桑花邁步走進來,驚訝地說。


    “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燕離納悶地看著她。


    “那可是‘雨霖鈴’!”唐桑花誇張地大聲叫道,“你可是被號稱當世最強的封禁之器‘雨霖鈴’所懾,怎麽沒震動你的三魂七魄?”


    “雨霖鈴?”燕離滿頭霧水,“那是什麽?”


    意識到說漏嘴,唐桑花輕咳兩聲,道:“你就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燕離下床倒了一杯水,喝完活動了一下身子骨:“並沒有。對了,之後發生了什麽?好像是姬天聖救了我。”


    唐桑花歎氣扶額,感慨地說:“唉,隻能說傻人有傻福。陪我去喝酒,我慢慢告訴你吧。”


    燕離不大願意喝的,不過看她神色之間有些沉鬱,心知她心裏有事,便跟著去了。


    隨便挑了一家酒樓,叫了很多菜,很是豐盛。


    “我要走了。”唐桑花喝完第一杯酒,緩緩地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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