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夏蟲也停住了鳴叫。


    迎春回房的時候,還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隻瞧見明間桌上,擺著一大碗紅豔豔的胭脂米粥,並六盤子佐粥小菜。


    “姑娘回來了?怕姑娘的脾胃虛弱,不敢弄了油膩的東西來。”一個容長臉,頭上裹著雪青帕子,模樣十分幹淨利落的婆子抱著雕漆茶盤站在桌子邊。


    “您是……”


    繡橘與有榮焉地說:“姑娘,這是廚房裏的貴嫂子。”


    “貴嫂子。”跟紅頂白的高手?迎春笑吟吟地望著那粥。


    貴嫂子仔細查驗迎春神色,忙道:“姑娘不喜歡?要不喜歡,小的再去給姑娘熬粉粳米粥?不然,就碧粳米粥?”


    “就這個吧,有勞嫂子了。”迎春笑著,坐在桌子邊,拿著調羹攪合了兩個,見那貴嫂子還堆笑站在邊上,一時不解。


    司棋恍然大悟地轉身向裏間去。


    迎春聽見了銅錢的叮當聲,咳嗽一聲,“司棋,床鋪好了嗎?”


    司棋站在裏間一怔,疑心迎春是不想她給貴嫂子賞錢,就又將銅錢放下。


    貴嫂子一臉失望地訕笑著,抓著雕漆茶盤嘴角耷拉著向外去。


    “姑娘為什麽不給她賞錢?”繡橘納悶著替迎春夾菜,“姨奶奶的體己銀子,太太扣了一些,也給了姑娘二十幾兩。”


    “我以為她們是跟紅頂白過來的,原來是聞著銀子的味道來的。蓮花兒,你跟去瞧瞧這貴嫂子出去說了什麽?”迎春調羹攪合著胭脂米,大抵是餓過了頭,竟然不餓,放下調羹,就叫繡橘、司棋趁熱吃。


    繡橘站在桌子邊,一麵將米粥分在小碗裏,一麵說:“我原也說不該給,畢竟開了這頭,誰都知道姑娘手裏有銀子,還不餓狼一樣地撲過來?隻是瞧那貴嫂子站著等了一炷香功夫,怕她死賴著,才要給。”


    下人們順著銀子味過來,比跟紅頂白更危險,說明沒人買她那“狐假虎威”的賬,如此她握著寇氏的銀錢,反倒成了被一堆人算計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兒,迎春說道:“原本就該她做飯,如今她做了本職還給她送銀子,其他人瞧見了,有樣學樣,個個拿不到銀子不肯動身呢。”


    司棋連連點頭,瞧見蓮花兒踩了一腳泥水地進來,嚷嚷說:“叫你跟去聽那婆子說什麽,怎麽弄了一腳泥回來?看糟蹋了這雙鞋,哪個還肯給你?”


    蓮花兒將繡花鞋脫掉丟在門外,赤著腳站在地上鋪著的水洗青磚上,氣憤得圓滾滾的兩腮高高地鼓起,“姑娘,那貴嫂子出去了,就跟人家說‘走了一隻鐵公雞,留下了一隻吝嗇鬼!’,她們一群婆子嬉笑著,攛掇司棋姐姐的姥娘來姑娘這討賞錢呢——還有那貴嫂子做的東西,以後咱們都別吃了,我站在水塘邊上,才聽見她跟她女兒說‘熬到這早晚的,才熬好一碗粥,結果一個子也沒給。看我以後不往她飯裏加點口水給她添添味道。’”


    司棋卷起袖子,向迎春請命,“姑娘,等我去撕了那婆子的嘴。”


    “就你這小人丁,別過去了叫人家提著腿子扔出來,”迎春琢磨著那婆子果然可惡,隻是司棋的姥娘王善保家的,怕就是書裏為顯體麵去翻探春裙子的糊塗鬼,她被人攛掇,一準會過來;叫司棋打發王善保家的,司棋也為難,不如將司棋支開,“你趁著還沒關門,去找璉二爺,既然璉二爺能幫著二太太操持珠大爺的親事,就也能幫我,收拾了廚房。”


    “怎麽收拾?”司棋問。


    “笨!”繡橘手指向司棋腦門上一戳,“各人有多少米糧都有定例。瞧那婆子將廚房看成她家的一樣,一會子胭脂米,一會子粉粳米、一會子碧粳米的,還不知道她偷了多少回家呢。二爺最想的就是撈銀子,二爺知道廚房裏的油水,一準會趁著太太不在家,好好地在家裏撈上一筆銀子。”


    司棋聽著,心裏想著邢夫人不在,果然上上下下的膽子都大了,也怕王善保家的過來尷尬,拔腿就去前院書房找賈璉。


    果然,司棋才走,隻聽見一陣故作爽朗的笑聲響起,王善保家的就大咧咧地推著門進來了,將一個癟癟的小包袱照著繡橘臉上一扔,行了個不倫不類的萬福,“姑娘好,姑娘快些吃了就趕緊地睡了吧。繡橘,去替我將榻收拾了,今晚上,我替王媽媽伺候著姑娘。”


    繡橘抱著包袱,失笑說:“誰請姥姥來的?”


    “小蹄子,怎麽那麽多話?”王善保家的笑著看向迎春,見迎春雪白的臉上淡淡的,一時尷尬,又故作爽朗地一笑,取了桌上調羹,端著碗湊到迎春麵前,“我來喂姑娘。”


    迎春見王善保家的硬要給她喂飯,不由地笑了起來。


    “姑娘笑什麽?”王善保家的問,人人都說二姑娘硬氣了,她就不信那個邪!寇姨娘在時,都軟不叮當的,寇姨娘沒了,還硬氣起來了?


    “你這昏了頭的婆子,”迎春搖著頭笑了,毫不遮掩鄙夷地望著王善保家的,“一樣是陪房,二太太的陪房個個獨當一麵,大太太的陪房,隻會算計擠兌一個毛孩子?”


    王善保家的訥訥了半天,端著碗嘴硬說:“老太太不待見大老爺、大太太,府裏那麽多的事,都不交給大老爺、大太太,我們這些下頭人,又有什麽法子?”


    “什麽法子?當然去搶回來,不然,還等著人家給你送回來?”


    “說得好聽,怎麽搶?”王善保家的哼哧著,一心要叫外頭的婆子瞧見她在迎春跟前的“體麵”,拿著調羹又往迎春嘴上送。


    迎春不動,繡橘忙將調羹搶了去,望著王善保家的說:“姥姥當真糊塗了,誰家的婆子想進姑娘房裏就進?”


    “你這小蹄子……”王善保家的抬手打了繡橘一巴掌。


    “果然我的人,還真是誰想打,就能打的。”迎春冷笑一聲,瞧著自己短短的手腳,坐在桌邊支撐起臉。


    王善保家的又往繡橘臉上輕輕地打了一巴掌,笑嘻嘻地說:“姑娘,我跟繡橘鬧著玩呢。”見迎春一臉不耐煩地看她,神色裏自有一股詭異的威嚴,不由地一凜。


    迎春也想學著探春打王善保家的一巴掌,但瞧著綿軟的小手,歎了一聲,隻能為表公允故技重施了,於是待王善保家的不死心給她喂飯時,忽然向王善保家的耳朵上掛著的墜子扯去。


    “哎呦。”王善保家的忙伸手捂住耳朵,耳朵上火辣辣的疼,但好歹沒像周瑞家的那樣,被扯得血流不止,站起身來,嗔道:“姑娘,我好歹是太太身邊出來的。不看僧麵看佛麵,姑娘打我,就是打太太的臉呢”


    “打了又怎麽樣?”迎春冷笑,聽見門外司棋說“二爺來了”,就忙向門外跑,跑出去,摟住賈璉的腰,告狀說:“哥哥,這婆子三更半夜的,打了我的人,還要挾我!”


    賈璉心道迎春不是一樣要挾他?冷著臉瞅向王善保家的,“你怎麽還在內院?”


    王善保家的也不怵賈璉,笑嘻嘻地說:“姨奶奶們見老爺還在書房裏,琢磨著老爺遲早會進後院,纏著不叫鎖角門,老婆子想著姑娘這沒人照看,就過來幫忙。”


    “幫你大爺!”賈璉動彈了一下,身上掉下一方香噴噴、紅豔豔的絲帕,麵上越發地羞惱,“叫人鎖了角門,老爺被孫指揮請去吃酒了,今晚上不回來了。”


    “……萬一四更天、五更天,老爺回來了呢?”王善保家的笑嘻嘻地瞧著一院子瞅著賈璉望梅止渴的年輕姬妾。


    迎春輕歎一聲,要不要關角門,竟然一不依著規矩二不聽賈璉吩咐,隻由著一群姬妾做主。


    賈璉瞧王善保家的當著迎春的麵也不給他臉,臉上越發地漲紅,覺察到迎春在賣力地往他身上爬,就將迎春抱起來,毫不憐惜地踩著地上的帕子,咕噥說:“也不知道哪個找死也不看黃曆的,不知道哪一會子就把這東西塞在我身上!”


    迎春知道賈璉在賈赦的姬妾眼裏,就跟唐僧肉一樣美味可口,摟住賈璉的脖子,在賈璉耳邊輕輕地一驚一乍,“哥哥不好了,太太不在,沒人約束她們,隻怕哥哥會……”


    “抓不到狐狸反倒惹得一身騷。”賈璉自嘲著接上迎春那下半句話。


    “所以……”迎春給賈璉遞眼色。


    “所以我就不該進後院來!”賈璉皺著眉頭,明明是他家,偏偏他被賈赦的一堆姬妾擠兌得沒地方站。


    才這般想,就瞧見寒星倒映著水塘子邊,一個宛若貂蟬拜月般雙手合十在胸前的妙齡女郎巧笑倩兮地喊:“二爺,多大會子過來的?”


    王善保家的嘿嘿一笑,給賈璉擠眉弄眼,“二爺膽子也太大了,幾時跟玉樓勾搭……”


    “閉上你的臭嘴!”賈璉額頭上冒出涔涔的冷汗,還當他行事隱秘呢,竟然連邢夫人的陪房都瞧出來了……


    迎春握著袖子給賈連擦汗,趴在賈璉肩膀上,瞧見邢夫人的另一個陪房費大家的,也聞著銀子味帶著包袱來“照顧”她了,低聲地說:“所以,二哥還是狠狠心,借著打罰她們,跟她們徹底撇清幹係吧。叫老爺以為二哥不懂事,也比叫老爺以為二哥當真跟那些狐狸精不清不楚得強。這麽著,以後也沒人會再懷疑二哥跟老爺的姬妾有什麽私情。”


    王善保家的隻聽見迎春在賈璉耳邊嘰嘰咕咕,踮起腳要聽清楚,被蓮花兒一拽袖子,忙老實地站著。


    賈璉哆嗦了一下,自己的事要緊,一時也沒閑暇去想迎春這話是不是太老成,抱著迎春瞅向一院子的鶯鶯燕燕,恍若山桃盛開般輕啟朱唇,“既然長夜漫漫,大家都無心睡眠,就提著燈籠過來,看我怎麽收拾人!來人,將那什麽貴嫂子賤嫂子的叫來!”


    恰司棋、繡橘有眼力勁地搬來一方大椅,賈璉就在椅子上坐下。


    迎春接了司棋遞過來的石榴,扣著石榴子往賈璉嘴裏塞,瞅了一眼天上星辰,再看一眼身邊佳人,暗歎這做迎春的日子,也不能算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樓二姑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萌吧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萌吧啦並收藏紅樓二姑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