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迎春看來,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必要等到次日,將所有大小事忙碌完了,才能得知她被人擄出了賈家;卻不料世間多的是聰慧過人的人。


    自從那“一等將軍府”五個金字掛在賈赦那道寒酸的黑油大門上後,擅於見風使陀的,就嗅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等到賈母參悟到賈赦、賈政都被支出京城,禦史又在門前監視,是上頭人一定要她依著國法律條將這煊煊赫赫的“榮國府”毀了,於是學了壁虎斷尾求生,當機立斷地趕在日上中天前,吩咐人拆了獸頭大門、扒了榮禧堂、封了榮禧堂後廊一帶屋舍後,那些精於跟紅頂白的,瞅著這“榮國府”沒了後麵一大截深深庭院,就跟拔了尾巴毛的孔雀一樣再也耀武揚威不起來,立刻斷定賈家大房要風光了。


    既然斷定了,偏賈赦、賈璉父子兩個都不在家,就要退而求其次,把眼睛盯在迎春身上。


    有頭有臉的林之孝家的、吳新登家的、餘信家的、張材家的忙著指點人將擺在梨香院、東大院裏賈家幾代老封君的嫁妝騰挪到賈母院子前的綺霰齋裏擺放。


    隻見前後三間的屋子裏堆滿了紫檀、香樟、梨花木的家具物件,這個螺鈿那個填漆,在尋常人眼裏也是富貴的一景。


    偏生這些在富貴中浸淫多年的管事媳婦,對“榮國府”期望甚高,隻瞧見幾箱子大銅錫家夥、幾箱子舊年的大毛衣裳、幾匣子腐朽了的人參靈芝、幾十張不成體統的屏風,沒瞧見大家夥口口相傳的那些金銀物件,於是瞅著充作庫房的綺霰齋,眼神裏就不免有些探究——疑心好東西都搬到賈母、王夫人院裏了;探究之後,就有些輕蔑了——若果然搬到賈母、王夫人院子裏,那數目就有限得很了。


    一個兩個袖著手,互相遞著眼色,去試探捧著賬冊過來核查的賴大家的。


    “賴嫂子,聽說一大早,賴嬤嬤給二姑娘送了個十分俊俏的丫頭子?據我說,咱們家這麽多的人,還要向外頭買麽?”吳新登家的靠著一扇眼下已經不時興了的鐵梨象紋翹頭案,拿著手扒拉著臉,就去看賴大家的。


    賴大家的隻管抿著嘴笑。


    餘信家的笑道:“說起來,我家的女孩子也有□□歲了,入不得二太太的眼,一直閑在家裏,這會子家叫封了,正跟著其他姊妹站在老祖宗前院裏呢,若二姑娘不嫌棄,正好伺候著二姑娘去。咱們這樣的人家,一位姑娘配上七八個丫頭也不嫌多。”


    賴大家的聽餘信家的嘴裏吐出“二太太”三個字,會心地一笑,知道王夫人“失了人心”;又想都是同僚,吃“獨食”壞了交情,以後她們給她下絆子,那可不是輕巧的事,就笑了,“既然侄女閑著,趁著司棋、繡橘兩個沒跟過來,還不快叫侄女伺候著二姑娘去?”


    餘信家的一聽,圓圓的臉上精光一閃,忙央求林之孝家的、吳新登家的、張材家的替她遮攔著,匆匆地出了綺霰齋過了角門,恰望見她女兒在榮慶堂垂花門前踩著門墩子去夠垂花門上垂下的木蓮花玩,對女兒一招手,鬼鬼祟祟地叮囑一聲,“你去找了二姑娘,好生奉承她去,趁著司棋、繡橘這會子不在,興許到了二姑娘身邊,能將司棋、繡橘兩個比下去呢。”


    餘信女兒聽了,也不敢當著人麵多嘴地去問好端端的奉承迎春做什麽,忙順著榮慶堂東邊的巷子過了東西穿堂,進了榮慶堂後院,在那擺滿了五光十色菊花的三間屋子前走一走,隻瞧見兩個奶娘帶著探春、惜春在一處玩耍,不但沒找到迎春人,連迎春的奶娘也沒尋到;疑心那王奶娘還帶著迎春在下人裙房那,於是又出了這東西穿堂,順著灰土亂飛的榮禧堂後廊向東走,隻瞧見夕陽西下,周瑞、鄭華、林之孝、餘信帶著幾個泥瓦匠一層層地堆磚石要封堵住角門,先心疼地說:“後邊院子裏還有許多玉盆裝著的盆景、散養著的孔雀白鶴呢。”


    “顧不得的,老太太已經請老爺的清客相公詹光單聘仁替老爺寫了折子上去呢。”周瑞心疼地望了一眼深邃的後巷,這封住的偌大庭院,可能改成四五個賈赦那東邊小花園、二三個賈政那榮禧堂。


    餘信瞧女兒來,心裏納悶,單獨將女兒領到一邊,先將趁著亂“撿來”的一把玉笏塞到女兒懷中,然後問:“這邊亂糟糟的,來這做什麽?”


    “媽叫我來找二姑娘。”


    “糊塗東西,這邊都封住了,人都在老太太院子裏,等著老太太、太太調停住處,你來這找什麽?”餘信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就將餘信家的的心思猜到了。


    餘信女兒道:“還不是在老太太那沒找到人影子,才向這邊來。也不知道那姓王的婆子有多少家當要收拾,那邊老太太說地方小了、又沒地方住、又沒差事給人家領,要隻留下得用的幾家人口,剩下的人家都打發出去呢。如今人人都在老太太那等著賴嬤嬤點名、領盤纏賞賜出府另找營生去,王奶娘不在,她的兒子王柱兒、兒媳王柱兒家的也都不在,不是帶著姑娘還留在下人裙房那,又在哪?”


    餘信聽了女兒的話,心裏一閃,叫道:“不好!下人裙房那通街的後門早堵住了,怕是那姓王的拐帶著姑娘,一家子逃了!”雖說賈赦先前沒有十分疼愛女兒的樣子,但賈赦膝下就那麽一兒一女,誰知道賈赦冷不丁地瞧見女兒沒了,會不會發作起來。於是也顧不得堵住角門了,走到周瑞、鄭華、林之孝三個跟前,嚷嚷著:“不好了!二姑娘叫她奶娘拐帶出去了。”


    周瑞、鄭華兩個聽了,心裏嘲笑賈赦這是自作孽,報應到女兒身上了。


    林之孝聽了,立刻道:“那還了得!怕人還沒走遠,趕緊地去追吧。”丟下手上的功夫就要帶著家丁去追王奶娘一家。


    不料榮禧堂那聒噪得很,在榮禧堂東跨院東廊三間小正房裏坐不住的元春正麵上蒙著帕子要從東跨院後院門走去賈母那看一看家中究竟,恰撞見林之孝、餘信蛇蛇蠍蠍地嚷嚷著迎春叫奶娘拐走了,心裏先唬了一跳,隨後想迎春若是被旁人拐帶走,那就罷了,偏是叫個被賈赦早先攆出去的奶娘拐帶走了,這麽著,這罪名不但要落在賈母頭上,還要落在收留了那王奶娘的王夫人頭上,興許就因為王奶娘的兒子、兒媳都是他們的人,賈赦糊塗著就以為是他們存心設計要叫人拐走迎春呢。於是一顆玲瓏心思飛轉著,就嗬斥道:“亂嚷嚷什麽?迎春在我房裏解那魯班鎖解得乏了,正睡著呢。仔細聒噪醒了她。”


    “……是。”林之孝瞥了餘信一眼。


    餘信抿著嘴不敢吭聲,隻將信將疑地瞅著腳上綢麵鞋子。


    元春含笑道:“抱琴,你回房去看著二姑娘吧,等二姑娘醒了,拿些七巧板給她玩吧。”


    抱琴心裏疑惑幾時迎春到了元春那,麵上一絲不顯露地答應著,就又從那偏門回了東跨院。


    元春見林之孝、餘信沒了懷疑,因有工匠在,雖工匠們低眉斂目不敢亂看,依舊拿了帕子蒙著臉,順著後廊進了賈母院子,果然瞧見沒有迎春蹤影,望見夕陽霞光都散盡了,忙從後房門進了賈母房裏,望見賈母滿臉病色地坐在獸頭榻上受了簾子外下人的頭,忙福了福身,坐到賈母那榻上,一句話沒說,先紅了眼眶。


    “哎,冤孽、冤孽!咱們家從來隻有買人的,沒有賣人的。如今沒那麽多地方給他們住,就放了他們出去自找營生吧。”賈母歎著,還在心裏琢磨著賈政怎麽得罪了上頭人。


    元春哽咽著,一張鵝蛋臉上神色淒淒,捂著嘴湊到賈母耳邊,低聲說:“老太太,二妹妹叫她那王奶娘一家子拐帶走了。”


    “什麽?”才剛懶懶地靠在玉色綾子引枕上的賈母忽然坐了起來。


    門外的賴嬤嬤聽見這動靜,立刻叫門外的下人退後。


    正握著花名冊,心疼賞賜銀錢的王夫人眼皮子一跳,心想這又是怎麽了?


    元春擺了擺手,示意鴛鴦、琥珀、珍珠、鸚哥都去門外看著,便跪在賈母腳踏上,含淚道:“我方才聽著,怕聲張開弄得人心惶惶,所以拿了二妹妹還在我房裏的話,將林之孝、餘信敷衍住了。如今老祖宗、太太要找二妹妹,也先請周瑞、鄭華悄悄摸摸地找,找回來,那就是皆大歡喜;找不回來……老祖宗可要想個法子敷衍過去。不然,那姓王的是大老爺已經攆出去、不肯再用的人,老祖宗又非要用著她,大老爺可不要怪到老祖宗頭上?還望老祖宗莫怪我自作主張才好。”


    “我的兒,若一家子老少都像你這樣處事周到,咱們賈家也落不到這地步……”賈母一顆心亂跳著,隻覺得元春說得實在有道理,萬一賈赦稀裏糊塗地聲張開,她這老臉就徹底地沒了,忙顫抖著手指向王夫人,“快,叫周瑞、鄭華兩家在家裏家外都找一找,叫他們不要報官,也不要聲張開,悄悄地找,料想那王婆子一家走不多遠,一準能找回來。”


    元春跪在賈母膝前,十根筍尖一樣的手指擱在賈母膝上,“眼下還能拿著二妹妹在我那敷衍過去,若時候久了,可怎麽敷衍?”


    賈母為難地蹙眉。


    王夫人躊躇著,說道:“倘若當真找不回來……誰都不許提起王奶娘,隻說姑娘頑皮,掉到井裏去了,發現時已經泡得腫脹不堪,因她年紀小,不能收斂發喪,已經叫人埋了去。”雖一樣要被賈赦埋怨,但總比叫賈赦知道迎春在嬸子家裏被王奶娘拐走了強。”


    王夫人瞧賈母再沒吩咐,就是默許了,索性將花名冊給了元春,打發了彩霞去叫了周瑞家的、鄭華家的,如是這般叮囑一聲,就叫他們兩家趁著黑找人去,叮囑時,就對周瑞家的悄聲吩咐,“趁著這會子沒人留意,將可人帶了出去,順手發賣了。”


    “是。”周瑞家的趕緊答應了,跟著鄭華家的叫了周瑞、鄭華並自家的兩三個小子,出了新修葺出來的紅漆木門,瞧周瑞、鄭華當真要去找,看了一眼燈火闌珊的寧榮大街,悄悄地把可人塞上馬車後,抿嘴一笑,“也不必費工夫去找……當真找出來了,反倒尷尬。”


    周瑞兩隻手抓著韁繩,笑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趁早把人找回來才好,不然,有得鬧呢。”


    “你們瞧,咱們中少了誰?萬一把那該遠走高飛的找了回來,上頭太太的臉掛不住,咱們下頭的麵子還能有?”周瑞家的依舊笑。


    周瑞、鄭華、鄭華家的三個呆住,因她的話,就想他們裏,若說少,就是少了吳興兩口子,眼皮子都跳著,一下子領悟到拐帶了迎春走的,是吳興夫婦,都把眉頭皺起來,不知道怎麽才好。


    “料想太太也不在意賣可人的三兩五兩銀子,索性,咱們賣了可人,找一間客棧舒舒坦坦地住上一天一宿,回來了含混著回了太太就是,要不然,那二姑娘一個個把人指認出來,太太被牽扯的臉上無光,咱們白受累,還不得好。”周瑞家的建議著。


    胳膊肘哪有往外拐的,周瑞瞧周瑞家的這樣怕迎春指認,心想八成迎春是在周瑞家的眼皮子底下叫吳興兩口子帶走的,忙勸鄭華兩口子聽了他內人的,哄著人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瞧著賈政這比賈赦那黑油大門還不體麵的紅漆木門,立刻離開了寧榮大街。


    可人被捆著,一日沒進水米,抽抽噎噎地啜泣著,聽著顛顛簸簸的馬車裏,周瑞家的、鄭華家的兩個笑嘻嘻地一會子商議著將她賣個什麽價錢,一會子笑著說賈母已經決心找不到迎春就哄著賈赦說迎春自己頑皮掉到井裏淹死了,心裏寒得很,隻覺這兩個說起姑娘來,都這樣的冷心冷肺,賣起她來,定也毫不留情,指不定為了多得幾個錢把她賣到什麽肮髒、齷蹉地方去呢。一時後悔沒及早死在賈赦家裏,正後悔著,忽然聽見大街上有人說起賈家。


    ——聽說賈家割了一半的宅子,要不了那麽些下人,要賣人呢。我家老爺催著我去買個如花似玉的來。


    ——賈家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強一些,你老子給了你多少銀子?


    ——這個數呢。


    ——這麽多?這是要買個金人回來,還是買個銀人回來?


    ——嗨,我們府裏的老爺正要買個好人送給養閑的義忠親王老千歲,原本定下了一個能書會畫的揚州瘦馬,三千兩的定金都下了,偏天妒紅顏,那瘦馬北上的時候一病死了。你想想那三千兩都花出去了,還在意那這點數目?


    ……


    可人聽得心驚肉跳,那義忠親王來千歲跟賈家有些來往,她可是聽說過義忠親王府裏每年都要死幾個眉清目秀的丫頭、唇紅齒白的小廝兒,也不知道她在賈家的哪個姊妹要倒了黴,被買去義忠親王府裏;周瑞等四人聽得喜不自禁,都覺得這就是瞌睡就送枕頭來。


    周瑞忙下馬攔住那兩個闊氣管事打扮的人,望見他們身後還跟著一頂青花轎子,果然像是鐵了心要買人的樣子,笑道:“兄弟瞧著二位跟兄弟都是同道中人,也不必勞累兩位去賈家走一趟了,我這恰有一個,二位來瞧瞧怎麽樣。”


    其中一人警惕地望著周瑞,含笑說:“哪有大街上攔著人要賣人的,我們倒還是勞累一下,去賈家走一趟的強。”


    周瑞見他們誤會了,隻當他偷偷拐帶了人出來,忙笑道:“是兄弟唐突了。”袖子一伸,就先拿出一張賈府辦給可人的奴籍。


    那人看了奴籍,雖明白周瑞是賈家的人,但依舊滿臉防備,跟身邊另一個人竊竊私語著,大抵說些“寧可勞累些,也別撿了便宜惹上麻煩”等話。


    周瑞心裏微微著急,想著把可人賣給他們,可比賣給旁人油水多,瞧那兩人要帶著青花轎子走,忙攔住人,笑道:“也不是我誇海口,整個賈家都沒有比得上她的。”將馬車簾子一掀,就拉著他們去看。


    周瑞家的、鄭華家的早聽著車外動靜,給可人整了衣衫、發髻,解了繩子推著她將臉露出來;鄭華也早提了紅燈籠,到那車轅前站著照亮。


    那兩個長隨就著紅光一瞧,果然是一個海棠著雨、芍藥籠煙的絕色佳人,看得癡癡傻傻的隻管著笑。


    “她叫個什麽名?”


    “叫可人呢,真是人如其名。”周瑞嘖嘖地歎著,瞧見那要買人的管事已經動了心,就放下簾子,攏著袖子跟他在袖子下拿著手勢暗暗地討價還價,兩邊一句話不說,三百二十兩成了交。


    “行了,這人我們就帶去了。”一個長隨接了可人的奴籍,銀貨兩訖後,兩手往馬車裏一扯,將身輕如燕的可人扯了出來,塞進青花轎子,就抬著人走。


    “真是走運了,沒想到這樣快就脫手,還大大地賺上了一筆,回頭拿了二十兩交給太太吧,剩下的咱們且分了。”周瑞笑著,望著那一頂遠去的轎子,招呼著鄭華去找了客棧吃酒席去。


    可人縮在轎子裏不住地垂淚,想到與其進了義忠親王府被折磨致死,倒不如就死在這轎子裏的好,聽多了戲詞裏的咬舌自盡,就隻管去咬自己的舌頭,嚐到了血腥味,心想她怎麽還沒死?忽然聽見一聲來了,心裏嚇得一跳,作勢又拿著額頭上的傷向轎子上撞。


    “可人,你別糊塗。”迎春的話飄了進來,就見迎春打起那道青花簾子走進轎子裏來。


    “姑娘?”可人淚眼婆娑地瞧著迎春,不敢置信地看她。


    “是我,我央了人來搭救你呢。”迎春握了帕子給可人擦眼淚,瞧見可人眼裏發自肺腑的感激涕零,心想她那粘杆處也算有點眉目了,遞了一包點心給可人,“這會子咱們還在城門外呢,話也不用多說了,快隨著馮將軍去西山找老爺給咱們做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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