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牡丹滿園


    溫熱水漬暈在脖子上,是把臉埋在頸窩的小家夥兒哭得越來越傷心,我忍不住歎了口氣,收了收手臂將人抱得更緊些。


    這小東西自從醒來似乎就很愛哭,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有能惹得他掉眼淚的事,不過…看在如今他心智外表都隻有五六歲的份上,哭一哭也沒什麽。


    畢竟他現在還小,等到把丟掉的記憶想起來,一切自然會恢複原狀,雖然不知道需要消耗多久時間。


    我是沒所謂,畢竟‘時間’對目前的我和他來說不存在任何意義。


    …………


    [夢見]是我的能力,可事實上,要讓我用學術文字來解釋,還真不知道怎麽表達,能力當中的奧妙也尚在探索。


    玄之又玄的東西,對我來說,不能解釋就不必解釋,存在既是真理,隻要不否認它,它就一直在那裏。


    既然如此,何必追根究底。


    倒是小家夥…羅西南迪…如今他變得隻有五六歲大小,當時趕到他已經瀕死,我耍了點小手段才保住最後一絲生命之火。


    緊接著我帶他躲進死神無法追捕的夾縫,隻要呆在我的[夢見]覆蓋範圍就不會死去,可這樣的行為是迫不得已,要想真的救回來還有些難度。


    夢境畢竟是夢境,沒有哪個人類能夠生存在虛幻裏,我抱著的這個孩子,總有一天要回到真實世界。


    在那之前,我需要找到挽救他的辦法。


    人類的死亡有時候不僅僅是身體受到致命傷害,如果他的心先死去…即使身體健康,也活不了多久。


    羅西南迪…這個男人雖然我不太了解,他臨死前一秒,當時我恰好趕到,也正好讓[夢見]覆蓋他,我看到他的內心世界。


    …………


    都說死亡前幾秒鍾人類可以完整回顧一生,而借用能力之後,羅西南迪的一生象夢境一樣飛速展現,我看到…


    嘛~那些苦難沒什麽好說,我隻是心疼小孩子,所以在幼小孩童跌跌撞撞撲進母親懷抱的那一刻,忍不住上前想把人搶回來。


    也或許死亡確實是人類的另一種生命型態,當時抱著他的那個女人…是那個女人主動把孩子遞到我懷裏。


    她對孩子說,‘活下去,我的寶貝…勇敢一點…’。


    我確實聽見了,絕不是幻覺。


    相信每位母親都有同樣的願望,我自己的母親也不例外,隻是…真的很遺憾,我的死亡令她餘生日日夜夜悲痛欲絕。


    活下去,我的寶貝…活下去,我的孩子…


    為了不讓一個母親連死亡都無法安息,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救回羅西南迪。


    …………


    我藏起了羅西南迪瀕臨死亡的身體,暫時蘇醒的是他的心,或者該說是他臨死前回到最初的樣子,隻要心還活著,那麽我就有機會救回他的全部。


    …………


    小家夥走進花叢的時候我已經察覺到,因為庭院的存在,歸功於我和他兩個人,在它的空間裏無論發生什麽都瞞不過身為創造者的我們。


    隻是小家夥如今還懵懵懂懂,作為另一個空間支配者,我當然要知道的比他多。


    小家夥,羅西南迪現在隻有五六歲,小小的孩子什麽也不知道,他的性格又內向羞怯,柔柔軟軟,看著就叫人心疼。


    我和他的庭院介於虛幻與真實之間,位於人類夢境與世界的夾縫。


    我想,大概是內心最深處想要的一直是‘家’,所以我和他兩個人構建出一所庭院,依照我們都不能說出的願望,有親人的居所…


    我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為不對,明明小家夥認知錯誤,居然沒想著修正,甚至還順著他的意思扮演‘媽媽’這個角色,就算虛假也樂此不彼。


    我也想要一個家,想了很多很多年,想得快發瘋。


    一個‘家’,有彼此付出的親人,不是鶺鴒世界那種被設定的命運走向,也不是基因強製編寫的感情悸動,而是那種平平常常的日出日落,瑣碎人生的點點滴滴。


    哪怕沉浸夢境的時間會少得可憐,哪怕清醒的鑰匙掌控在羅西南迪那裏。


    在他醒來之前,至少我暫時有了一個‘家’。


    縱然隻是一場夢,我很清楚最後什麽也留不住,也或許我早就已經瘋了,才會明知道手裏握的不過是虛妄,仍然執迷不悟。


    …………


    小心把臂彎裏的重量往上托高些,我拿眼角瞥了坐在旁邊的陌生男人一下,隨後腳尖微轉打算朝著原路折返。


    沒等腳下邁開步伐,眼前劃過一片暗影,前行的方向瞬間被堵死,是上一秒坐在地上的男人以無法計算的速度站在超出安全距離的位置。


    姿態看似懶散卻無懈可擊,他輕輕鬆鬆往那一站,居然就鎖定能夠攻擊的各個角度,半點破綻也沒有。


    我頓了頓,慢慢地抬高視線,然後…目光停了停又接著撩高眼皮。


    視線首先劃過一片白色布料,它是件馬甲,藏藍扣子材質似乎不錯,接著是比寶藍更暗些的襯衣,沒有領帶,襯衣扣子也解開幾個,露出裏邊一小片緊實麥色皮膚。


    再往上是鎖骨…喉結…抿緊的唇稍…


    男人很高,需要脖子仰成九十度才看得見臉,於是為了不讓自己等下把脖子扭到,我腳下往後退開幾步。


    一手托著小家夥屁屁,一手護著小背脊,我半眯起眼睛打量攔在前方的人。


    身高目測超出我快一米,看似年紀不輕的樣子,蓬鬆黑色卷毛,五官綜合起來給人一種慵懶又隨性的感覺。


    隻是我知道,對方絕對不是外表看起來這樣無害,因為他身手極好,能眨眼間攔在前行方向上的人…理所當然不是什麽泛泛之輩。


    短暫的沉默過後,男人露出一種看似很努力擺出來的和善表情,隻是開口時語調聽起來不是很正經,“啊啦啦~這位太太能不能先別走?”


    “有事嗎?”默默評估了下對方的實力,我彎了彎嘴角,微笑,“有事請直說,我能呆在這裏的時間可能不多。”


    分神瞥了眼幾米開外的道路,又飛快收起視線,我大概知道這人擋住去路的原因,不外乎來時這條路出現得太過忽然。


    不過我也沒想到,小家夥居然自行衍生出一條通向外界的途徑。


    是下意識裏依照心的指引走出迷宮了吧?即使什麽也不記得,卻還是記得心的方向。


    這樣看來,這個男人所在的地方…是真實世界裏…羅西南迪的牽掛所在嗎?


    …………


    “這個嘛——”說話的同時男人慢吞吞拿視線上上下下打量,看著看著眼神裏漸漸帶出幾絲古怪味道,半晌才接著說道,“是有些事需要太太你解釋。”


    “比如說?”我挑了挑眉梢,順著他的視線看看周圍,笑了笑,“解釋我為什麽忽然出現?那之前有點小問題,我可以問問您嗎?”


    “嗯~可以。”他象是想了想,隨即攤了攤手一副但說無妨的樣子,“太太想問什麽我一定會告訴你的,畢竟——”


    毫無預兆的傾過身來,聲音低而略啞,“您這樣美麗。”


    許是男人靠近得過分,連帶小家夥身體僵了僵,我護著小東西往邊上略略側了側,瞪了對方一眼,“現在是哪一年?你是誰?”


    他似乎怔了怔,飛快看了小家夥一眼,隨即直起身,又看了小家夥一眼,也不知怎麽眼底的冷意就淡去幾分,“今年是海圓曆一五一七年,我是青雉庫讚。”


    “青雉?”這下輪到我愣住,把對方報的身份含在嘴裏咀嚼一會兒,想了想,挑了挑眉梢,“海軍本部,大將青雉?”


    “太太果然知道這裏是哪裏。”男人唇稍翹了翹,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那麽太太你也該說實話了吧?你是能力者?”


    一邊漫不經心說著他一邊把兩手都插/進褲子口袋,偏頭盯著幾米外的通道,“空間能力者?那後邊是什麽?”


    “不小心誤闖進來而已,如果您允許,我立刻離開。”我歎了口氣,看了看對方的神色,低聲說道,“好吧~我想您不會同意,畢竟是誤闖禁區。”


    用手不疾不徐拍撫小家夥的背脊,我又調開視線,細細打量周遭,查看一番,心裏就有了答案,“這裏是馬林弗德?”


    剛剛沒留意,因為心思都放在小家夥身上,一來小家夥哭得傷心明顯是被嚇到,二來…這男人當時的舉動實在叫人誤會。


    發現小家夥跑進庭院一角的花叢,剛開始我還沒怎麽在意,誰知道一轉眼存在感就越過夢見覆蓋範圍。


    等我追出來沒等看到人就先聽見哭聲,接著…小家夥被這人按在懷裏…嚇死我,差點以為碰到喜歡小男孩的變/態。


    幸虧是我多心。


    …………


    現在冷靜下來一看,這裏是一片嗯~茂盛樹林後方,隔著一片半人高灌木叢,更外邊是一處平整寬闊訓練場。


    訓練場之後是整整齊齊矗立的樓房,遠遠的那些玻璃窗內部人影幢幢。


    訓練場上看不到人,空蕩蕩的圓型操場被弧形混凝土跑道包圍…此時日光正盛,天穹金色光線撲落…依稀仿佛…可能是幻覺,我似乎看到…


    恍惚間有許多立在驕陽下的人…古銅色/肌膚…矯捷身手…


    眨了眨眼睛,飛快甩開腦海裏浮現的不知所謂的畫麵,我收起目光,以最無辜的態度應對眼前這人接下來的盤問。


    如果這裏是馬林弗德,想必這位海軍大將不會輕易放我離開。


    真是糟糕…


    “既然太太知道這裏是馬林弗德。”男人輕輕的歎了口氣,語調有些莫可奈何,“很抱歉啊~請跟我去做個調查。”


    “放心,不會對你怎麽樣,隻是需要確認身份。”


    他似乎真的有些無奈,說話時眼神裏也帶著點歉意,當然,大部分是對著小家夥,或許是對孩子特別容易心軟?


    “嗯~我當然很放心。”我一動不動站著,任憑對方慢慢地把手探過來,在被指尖觸及之前,抬高眼睛,低聲說道,“還有件事…”


    “什麽?”他的手掌停在我的肩上,可能是注意力在小家夥那,回答的語氣有些心神不屬,“你還想問什麽?”


    “假設中的危害尚未發生前,你的應對是事先抹殺暫時的無辜者嗎?”感覺到對方象是沒聽懂一樣愣了下,我慢慢眯起眼睛,“就象當年的奧哈拉。”


    …………


    一瞬間鬆開手,讓懷裏這抹重量消失,強製關閉連接兩地的通道,我抬高臉,看進海軍大將的眼睛,“後悔嗎?”


    “你!”墨黑的眼睛瞳孔微微縮緊,男人在我有所行動的同一時間內猛地做出反應,“冰凍時刻。”


    扣著肩膀的手掌遂然衍化出冰霜,青藍色冰棱沿著皮膚刺進血肉,很冷————我捂著被元素化結成冰狀的肩膀,飛掠到十幾米外,眯著眼睛,狠狠盯著地上碎成塊狀的物體。


    自然係…


    這男人在我出手拆散他的一瞬整個身體元素化…撕裂的血肉變成冰散落在地,此刻那些冰塊正在融化重新凝結。


    嘖了聲,我返身急掠而去。


    接下來隻需要大鬧一場,然後找機會逃進自己的領域。


    [夢見]很方便,它不受任何空間限製,可同時也存在很奇怪的製約,我知道,根本沒有強大到無視法則的能力,所有玄妙都是相對而言。


    能夠破開界限隨意進入空間,可是前提條件是抵達的空間必須有某種聯係。


    遇到阿祥那熊孩子的原因暫時不得而知,畢竟當時我處於睡眠狀態,重新孵化的條件是什麽目前還是個未解之謎。


    但是,遇見羅西南迪…原因卻是我聽見求救。


    心的求救。


    人類的夢境是大腦潛意識行為,夢見是能夠讓我行走其間,人類的睡夢是一個虛幻世界,數不清的夢境存在於各個相互毫無聯係的時空夾縫。


    我想自己從遠古八羽繼承到的饋贈,是類似於夢貘一類虛幻生物的能力,能夠進入夢境,能夠將虛幻與真實連接,我的世界半真半假。


    那晚我行走在夾縫當中,或許是這個世界我曾經存在過,彼此間原本就有牽連,才讓我輕而易舉在數也數不清的人類的夢境裏找到通道抵達這裏。


    而一開始導致靠近的原因,是聽見某種無聲的求救。


    我原以為是特拉法爾加.羅,後來才知道,潛意識裏哭著喊救命的,是始終沒有長大的羅西南迪。


    他的心一直陷在幼年那些苦難當中,意識的最深處到死都在尋找母親。


    他是個哭著迷路的孩子。


    所以無論做什麽,目前都必須以他的安全為第一考慮因素。


    被海軍逮住調查審訊,對孩子來說可能太刺激,他的精神如今脆弱得經不起半點壓力,在沒有徹底保證安全之前,我可不能讓別人對他做出點什麽。


    …………


    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往後疾掠的風景變成幾道細細的線。


    後方綴著那道存在感強大又危險,我想大概是剛才一樣被刺激到?奧哈拉…是海軍大將青雉庫讚心裏的一根刺吧?


    我承認自己行為惡劣。


    從迎麵吹來的風裏陸續傳出信息,隨著海軍大將行動,附近有更多強者正在迅速聚攏,電光火石間心念飛轉…隻是沒等我做出什麽,眼角餘光刺入一片亮目明黃。


    仿佛憑空浮現,光束與氣流相互絞纏撕裂空氣,帶出淩厲之音。


    我傾盡全身力氣猛地往一邊斜掠,卻怎麽也逃不出光束凝聚而成的天羅地網,光雨一霎眼撲到近處,視野裏光芒陡然大盛。


    瞪大眼睛我愣愣看著朝自己蓋下來的萬千光劍,心裏想的是等下的模樣大概會很難看,然後…


    也不知道多大限度的傷害超出承受範圍,即使是半真半假的存在,在更強大的力量值麵前,想全身而退,概率也是很低很低。


    我怕是失算了,居然忘記海軍三大將當中有光的存在。


    小家夥…我和他創建的庭院,一個支配者受創,他也會受到波及,畢竟他垂危的身體還被我藏在夢境深處。


    …………


    光芒太過耀眼,激得我不得不閉起眼睛,這一刻幾乎都能感覺到皮膚被無數針尖般鋒利氣流割破的細小刺痛。


    耳邊恍惚聽見咦了一聲,斜地裏探出一道鐵箍似的力道擒住肩膀。


    有人狠狠地撲過來,撞得我悶哼一聲往後跌出去隨即倒下。


    腦袋磕到一塊硬物,不知是地表還是別的什麽,接著才是此起彼伏的爆/炸/聲,氣流掀起石塊沙礫濺到身上。


    …………


    等了好一會兒,爆/炸帶起的塵埃與混亂才稍稍平息,壓在身上的人支高幾公分,我還沒睜開眼睛下巴就被掐住。


    指腹帶著厚繭,力道大得象是要把人的臉皮都撕下來。


    皺了皺眉,猛地睜開眼睛瞪過去,我討厭這種不尊重的動作,更討厭落在臉的飽含侵略意味的眼神。


    對方背著光看不太清楚樣子,也或者是我此刻身處的環境…似乎是撞進一處建築物,此刻殘垣斷牆擋去部分天光,造成環境有些昏聵。


    我眼睛不好,光線暗一些就不太能看清楚,可是這不妨礙我發現此時的異常。


    居高臨下俯視的人,目光極是古怪,仿佛不敢置信中夾雜著殘忍激烈的波動。


    短暫的靜默過後,這個陌生人忽地鬆開指尖力道,慢吞吞地俯低臉,聲線無比沙啞,又奇怪的有些顫抖,“千歲百歲。”


    我愣了下,眼睛微微睜大,“你是誰?”


    籠罩上方的陰影毫無預兆覆過來,混合硝煙火藥的氣息充斥鼻端,咬在嘴上的力道凶暴又狠戾,這人一言不發,動作急促甚至帶著些瘋狂。


    恍惚間,我有一種正被野獸撕裂生吞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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