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直把拐杖拄在地上咚咚響,氣的胡子亂顫。


    他站在方家大宅客廳,怒聲質問侄子,“你瘋了嗎?五萬石糧十萬兩銀子,你知道今年大旱,糧價已經漲到多少了嗎?現在最少三兩六錢銀子一石米,而且還會漲,待到明年青黃不接的時候,漲到四五兩一石都可能。”


    就按三兩六錢銀一石米算,這五萬多石都得二十萬兩銀子了。


    但方逢年卻很平靜的扶著叔父坐下,“叔父,我知道今年大旱糧價攀升,我本就是比著三十萬兩銀子的數提的糧銀。我就是要給監國湊個三十萬兩進獻,多麽?其實不多。”


    “怎麽還不多,我們方家雖自你考中舉人開始日子轉好,可才多少年?三十萬兩銀子啊!”


    “叔父,錢財身外之物也,關鍵時候,什麽才是根本?是人,是家族存續。若是家族都不能存續,再多錢糧攢著也是別人的。如今局勢,叔父還看不清楚嗎?外有韃虜南侵,江南局勢危如累卵,而內,魯監國續立國統,如今內憂外患,正愁糧餉,更要樹立監國權威,方國安怎麽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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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父難道想讓咱們方家成為第二個方國安?”


    方逢年不客氣的提醒叔父,方國安可不僅是認他做義父,方國安在嚴州這幾個月,四處劫掠,到處敲詐,但可沒搶過方家,甚至方家還受了方國安許多好處。比如說,方國安從大戶家搶來許多地田地地契,不少就是半賣半送給了方家和他的親戚朋友們。


    方可直不過是方逢年的叔父,一個舉人而已,在嚴州府城周邊就有一萬多畝地,在老家遂安還有許多田地,甚至在杭州的富陽等地也新置了許多地,哪來的?不就是通過方國安弄來的嗎?


    而這些弄來的地,不僅有被方國安敲詐搶劫的地主富戶的,也有本是衛所軍屯的,朝廷官莊的,都是有問題的地。


    監國真要細究,隨隨便便就能找到十幾條大罪,定方家一個滿門抄斬沒收家財,方國安跟監國說的那些話,確實沒錯,國破家難安。


    但方家本身也確實問題大,自己就站不住腳,這個時候方逢年當然清楚,主動補繳甚至捐獻一批,隻有好處沒壞處。


    表現的好,那他就是正麵典型,第一個響應監國,到時監國肯定也會有獎賞。


    如果帶著抵抗,那就是壞的榜樣,到時明正典型,重點打擊,方家就難逃方國安第二了。


    方逢年好歹也是當過首輔的人,這麽點簡單的道理不懂?


    三十萬兩銀子確實不少,但方逢年做首輔,幾年收的各種錢也不止這點了。


    隻要過了這關,方家黑的白的灰的各種渠道弄來的田地,也算是洗白了,以後地位穩固,豈不好?


    “這三十萬兩銀子,能換回大學士位置嗎?”方可直問。


    方逢年搖頭,“殿下留我在禦前行走,坐而論道。”


    方可直明白了,起碼暫時不會再讓方逢年入閣,但能留在禦前行走,那就仍是有影響力的,這是方家能存續甚至能繼續壯大的關鍵。


    “好吧,我繳納錢糧。”快八十歲的方可直肉疼的直哆嗦,這小三十萬兩銀子的錢糧,也是他一半多的家當了。


    “叔父,錢財身外之物,這次叔父隻要把錢糧繳納齊,監國那必有回報,到時我那幾個侄兒,都會得到一個官職差事的。”


    “這是監國對我親口承諾的。”


    方可直歎氣,“哎。”


    ······


    幾鎮禦營兵馬都接到任務,輪流協助清理整頓嚴州,當值時接受調派協助征糧清田,不當值時就在校場操練。


    方逢年說到做到,果然很快就運來了大批糧食和銀錢,嚴州出了一個首輔,方家這些年速發展,五萬石多糧十萬兩銀子,對他們來說,真不是什麽問題。


    若不是運糧比較費時間,直接繳三十萬兩銀子會更快。


    朱以海再見到方逢年,看到他說已經調集了錢糧運來,也很吃驚,特意去觀看接收。


    城內,方家的幾個糧倉全部打開,一倉倉糧食直接交接,另外城外碼頭,一條條糧船沿江而至,把碼頭都堵的水泄不通。


    大米、稻穀、小麥、大麥、蕎麥、豆子,小米、高粱,各種糧食皆有,負責接收的禦營糧台也有經驗,按照市價把各種不同糧食折兌,折成大米計算。


    朱以海看了送來的銀子。


    一箱箱的銀子,堆了一地。


    這些銀子成色不一,甚至形狀不同,既有馬蹄銀元寶,也有豬腰銀鋌,還有銀塊,甚至番人的洋銀等等。


    這也難不到糧台的官員們,他們按慣例,先要把所有銀子鑒定成色,最後按紋銀折兌計算。


    “各種銀兩,皆按十足紋銀計算。”


    虞大複跟朱以海解釋,“不過說是十足紋銀,但其實紋銀成色並不是最高的。”


    紋銀成色一般是百分之九三點五幾,就算尋常說十足紋銀,也一般隻是說成色高。紋銀甚至算是一種通用的銀兩單位,各種銀子征收的時候,就以紋銀做標準。


    比如說金花銀,朝廷在很多地方把一部份田稅改征金花銀。金花銀最初本是指銀子上有金花的上好銀子,其成色是百分之九九五左右,而二四寶銀則成色九七五左右。


    叫二四寶銀,是因為這種元寶形的銀錠,跟紋銀兌換時要升水,比如五十兩寶銀,實際要多兌換二點四兩,所以叫二四寶銀。


    再比如金花銀,要升水更多。


    而一些成色較低的銀子,則要降水,隻能兌換更少的紋銀,但很多時候,其實紋銀隻是一個記數單位,真正流通的還是元寶銀、金花銀等這些。


    就如現在方家交上來的這十萬兩銀子,就是各種形狀、重量、成色不一的銀錢,糧台這裏就得先把銀子按不同成色劃分,然後兌換紋銀數字,升水或降水。


    這些銀子收上來後,一般還要經過一次重新融鑄,比如各地田賦的金花銀,這是專供皇帝內庫的,大約一百萬兩左右,所以鑄成金花銀,成色高。


    一般戶部國庫的銀,主要是元寶銀,也稱寶銀,成色稍低一點,比標準紋銀高。


    雖然用紋銀做單位升降水折算,但最後融鑄時,也還是會有損耗的,故此照例要加征火耗。


    朱以海雖然聽的很明白,但也覺得這樣使用很不方便,直接稱量的銀兩,有成色問題,大明自中期以後,形成銀本位,白銀大量使用,但畢竟白銀單位較大,普通交易時需要更小單位,於是隻能剪碎稱量使用。


    說實話,看著那些糧台官吏們在那裏,對著這一箱箱銀子,又是紮針打眼又是火燒,又是剪切稱量,又是算盤計算的,朱以海覺得非常不便。


    其實隨著海上貿易大量洋銀流入,西班牙荷蘭葡萄牙人等的銀洋,其實更先進些,這些是按幣值使的,外形規整,有不錯的防偽標識,比如表麵浮雕,外圈突起齒紋等防刮削。


    但這些銀洋進入大明,還是逃不脫被當成普通銀子按成色折算稱重的命運,最後都是要重新融鑄成銀錠的。


    一錠五十兩的金花銀,記賬是五十三兩紋銀,一錠五十兩的寶銀,記賬五十二點四兩紋銀。


    番人的各種洋銀,也都是直接按成色重量折成紋銀,一般成色略低一些。


    至於銅錢,因為這次方家交的銀子多,所以根本沒用銀錢,再一細問,才知道如今的銅錢非常不值錢。


    大明開國之初,錢一千兌銀一兩,在成化朝,八百文錢折銀一兩,弘治朝則是七百錢折銀一兩,到嘉靖隨著白銀大量湧入,錢一千四百文折銀一兩,而到萬曆後,銅錢越來越不值錢,崇禎初,一兩銀換兩三千錢,到了此時末年,崇禎通寶更是五千五百錢才值銀一兩。


    百姓商家,都不願意接受崇禎錢,隻願意接受嘉靖金背銅錢,甚至是民間私鑄的偽嘉靖錢,都遠比崇禎錢受歡迎,十二千錢還能值銀五兩,一兩銀子折兩千四百錢。


    連官府都基本上放棄銅錢了,征糧稅隻讓折銀子。


    雖然崇禎初年,曾下詔五十五文當銀一錢,但這種違背市場真實情況的詔令,就跟以前大明發銀的寶鈔一樣,根本沒人接受理會。


    到此時銀錢比例這麽誇張,也跟白銀輸入銳減有關,大明早已經成了一個白銀帝國,從上到下,都是白銀本位了,突然銳減的白銀輸入,讓大明產生了銀荒,於是白銀價格大漲,銅錢就更不值錢了。


    銅錢做為朝廷發行的鑄幣,本身也是貴金屬,是有實際價值的,因此他的幣值波動很正常,但波動過大,則就表明朝廷失去對錢的掌控。


    朝廷鑄錢除了方便流通,本身也想收錢息,於是一般幣值都是要高於本身實際金屬價值,但如果高的太多,那私鑄就有很大利潤,許多人就會鋌而走險的鑄私錢。


    私錢上市,則會劣幣驅除良劣,百姓會把好錢存起來不用,把差錢出手,就導致市場上好錢越來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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