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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篇跨世紀冤魂三


    再看城牆上守城的軍隊,仍然保持嚴整不亂,才稍放寬心。但剛到了大街上,已是人言洶洶,一片混亂。眾人正皇皇之際,突然一片塵土飛揚中,披頭散發光著腳的逃難者狂奔而至,問他們,全都心急氣喘誰也無法講清到底發生了什麽。忽然,有數十騎自北而南奔馳,狼狽逃竄而去,其勢如波湧,人群紛紛躲避。其中眾人護擁著的一個正是督鎮史可法。原來他們是想奔東城突圍,由於滿軍防衛嚴密無法突破,才向南狂奔,欲出南關突圍。由此才知道敵兵入城是無疑的了。


    正在此時,又有一騎由北而南,撤韁慢步,緩緩而來。馬上之人仰麵哀號不止,馬前二士兵依依拉著馬韁繩不舍離去。此景至今猶在眼前,隻是恨當時未能前往問其姓名。此騎稍稍遠去後,守城的兵丁全都拋棄兵器和盔甲軍服,紛紛從城牆上跳下逃命。有人因此摔碎了腦袋而死,還有摔折了腿骨的。再回頭看看城牆上已空無一人了。


    城破之處的情形更為混亂。此前,督鎮史可法由於城牆上過於狹窄,炮具無法放置,令在城垛上設了一塊木板,一頭搭在城牆上,一頭搭在民居上,使城牆寬度擴展。得以放置大炮。而工程一直未完工。在此處敵軍率先登城的士兵揮舞兵器。白刃亂下。守城兵民紛紛奔逃躲避,互相擁擠踐踏。城牆上的道路很快被人流堵塞,於是人們跳上所置木板,匍匐攀援,企圖逃上民屋。但此木板並不堅固,人數一多,隨即傾覆,人如落葉般墜下。摔死的有十之**;到達了民屋頂上的人,在屋頂上奔走,腳踩瓦裂,鏗然有聲,其聲如同劍戟相擊,又象雨雹挾彈,四應不絕。屋中之居民駭然不已,驚惶萬狀而出。而其客廳、堂室內外以至臥房之中,早已有了從城牆上攀屋而下的守城兵民,全都驚惶失措地尋覓縫隙和隱蔽之處欲潛匿下來。主人大聲嗬斥也無法阻止。此時揚州城全都已經關門閉戶,人人屏息靜氣而待。不敢有任何行動。


    我家後廳正對著城牆,從窗隙中向外窺視,見城上滿兵由南向西行進,步武嚴整,即使淋雨也絲毫不亂。我私下合計,認為這是軍紀嚴明且有節製的軍隊,不會對百姓如何。心裏稍微安定。突然聽到叩門聲急,原來是鄰人相約一起設案焚香迎接滿軍到來,以示臣服和不敢抗拒,我雖然知道這樣做不會有什麽作用,但此形勢下也無法立即改變眾人的決議,姑且唯唯相應。於是眾人換衣服,排好隊列站立,等待滿軍到來。但等待良久也未見滿軍。我於是又到屋內後廳窗上窺視城牆,見到滿軍隊伍比剛才有些稀疏,停停走走。突見滿軍士兵中間擁有婦女雜行,看其服色,都是揚州本地女子。我才開始大為恐懼,回頭對老婆說:“敵兵入城,倘有什麽不測,你就當自裁以免受辱。”妻悲泣著說:好吧!隨即又涕泣交下,對我說:我以前積攢了好多私房錢,交給你處置吧,若我死了,永無複生人世之可能,留此財物何用?於是把所有錢財盡數拿出交給我。


    正在此時,有人進來大聲喊叫:來了!來了!我急忙跑出。遠遠的望見從北來了數騎,都緊拉馬韁緩緩前行,遇到了迎接的隊列,俯首對下邊等待的人好像在說什麽。這時候,揚州全城人人人自危,各自為守,所以雖然相隔不遠但往來消息不通。


    人們焦急地等待他們靠近,才知道他們正在逐戶要錢。然而也並不十分苛求,稍有所得,就不再多問,即使有不服從的,雖操刀相向恐嚇,尚未傷人。到後來才知道有人捐金萬兩相獻,而頃刻之間遭到殺戮,是因為有當地揚州人做滿人的臥底。滿兵逐次地到了我家門前,一騎馬滿兵獨指著我對後麵的騎兵說:“給我找這個穿藍衣的人要錢。”後麵的滿兵剛下馬,而我已飛快地逃遠了。滿兵也就棄我不顧上馬而去。我心裏捉摸:“我的服飾粗鄙象個鄉下人,為什麽單單找我要錢?”恰好這時我的大哥、弟弟也來了,於是一起謀劃:“我住的房子左右都是富商,他們是不是認為我也是富商呢,這可怎麽辦?”大家都十分焦急,最終決定盡快轉移。於是托付大哥率領家裏的婦女等人從偏僻小路冒雨來到二哥的住宅。二哥住處在何家墳後麵,左右均是赤貧之人,應該比較安全。我一個人獨自留在後麵以觀動靜。不一會大哥忽前來說:“大街上滿軍已經大開殺戒了,還留在此處何用?我們親兄弟無論如何應在一處,同生共死,雖死也可以無恨了。”我於是拿好先人神主與大哥一起來到二哥住宅處。當時有我和大哥二哥弟弟、一嫂一侄、懷孕的老婆和五歲的兒子、兩個娘家小姨、一個內弟,共12人同避二哥家中。


    三滿兵隨即命令所有婦女從外到裏,自頭到腳,全部脫光濕衣,並令製衣的婦人以尺量每人的長短寬窄,再給她們換上新服飾。這些婦女由於滿兵威逼不已,隻好**相向,**盡露,其羞澀萬狀,痛不欲生,難以言喻。換完衣服,幾個滿兵乃挑選婦女左擁右抱,飲酒做樂,嘩笑不已。


    不久,一滿兵突然提刀起身,向後廳的眾男子大叫:“蠻子,過來,蠻子,過來!”我旁邊的數人已被縛住不能動,其中有我大哥。二哥說:“勢已至此,夫複何言?”緊握住我的手往前走,我弟弟也跟著眾人走。這時被他們看押的男子共有五十多人。而滿兵提刀一呼。眾人魂魄已飛,無一人敢違抗不往前走的。我隨弟兄出廳,見外麵滿兵挨個殺人,眾人都次第等待著被殺。我最初亦想甘願就死,但若有神助一般,忽然心中一動,趁人不備,潛身後逃。又回到後廳,而所有五十多人都沒有發現。


    廳後宅西房還有幾個老婦,不可能躲開她們,所以無法通過。於是由中堂穿至後室,發現裏麵盡是馬匹牲口,也不能從這兒逃走。此時心中愈發焦急,就趴在馬肚子底下,從一匹匹牲畜腹下匍匐而出。若此時驚動牲畜,它們一亂起來,我很快就會被踏成肉泥。逃離此處。又過數間房屋,都沒有逃離之路。隻旁邊有一個屋間的小道可通往後門,而小道上的門已被滿兵用長釘釘死。


    我又從後屋來到前邊,聽到前堂殺人的聲音,愈加惶怖無策。環顧左側,發現一間廚房,裏麵有四個人大概也是被抓來做飯的。我求他們把我收留下來,讓我也一起幹點燒火做飯的活,說不定也可以幸免。但四人嚴詞拒絕說:“我們四個人隻不過是抓來幹雜活的,如果滿兵發現增人,肯定懷疑有詐,你會秧及我們!”我哀求籲不已,他們開始惱怒起來,要把我拉到外邊,我隻好離開。


    這時心中愈發焦急,發現台階前有個架子,架上有個大甕,離屋頂不很遠。於是抓住架子往上爬,手剛剛到達甕的位置,架子突然傾倒,身子已經摔到地上,是由於架子重心太高而我用力過猛。


    無可奈何,隻好急忙回到小道門處。雙手抓住釘門的大釘子拚命搖撼,怎麽也無法打開。用石頭敲擊,聲音之大一直傳到外庭。怕被滿兵發覺,不得已再竭力搖撼,直到手指裂開,血流不止,血水順著胳膊一直流到到兩肘。這時長釘鬆動,用盡全力往外拔,終於把釘子拔出在手中。急忙拉門閂,但由於木頭門閂遭雨水浸泡而漲,其堅澀難開更數倍於拔長釘。我愈發心急,奮力猛拔門閂,用力之下,門閂未開而門框突然折斷,整個門傾斜倒下連旁邊的牆壁都塌了大一塊,聲音之大如同雷鳴。我急忙聳身跳過爛門,都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大力氣,迅速從後門出來。


    外麵就是城腳。這裏到處都充斥著滿兵和馬匹。根本無法通過。於是立即又擠身鑽入了喬宅之左鄰的後門,但發現這裏凡可避人處都有人藏匿,而且都堅決不肯容他人進入。由後至前,五間大屋子都無一例外如此,直到大門口,這裏已與大街相臨。


    街上滿兵兵丁往來絡繹不絕,可能大家都認為此地很危險所以沒有人在此躲藏。我急忙進入,見裏麵有一床,此床上方有仰頂,於是抓住支柱登到仰頂之上,屈身向裏躺下。喘息方定,忽聽到隔牆我弟弟的哀號聲,又聽到舉刀砍擊的聲音,一共砍了三下聲音才沉寂下來。不一會,又聽到二哥的哀叫懇求,說:“我有錢財在家中的地窖裏,放了我吧!我去把錢取出來給你。”隻聽到一刀砍下的聲音,一切又歸於沉寂了。我此時神已離舍,心若焚膏,眼枯無淚,腸結欲斷,不能自主。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滿兵挾持一個女子直入此屋中,欲在床上奸淫此女。女子一開始堅決反抗不從,後來在滿兵的暴力脅迫下隻好屈從。完事後,女子說:“此地靠近大街太不方便,有可能被其他人發現,不可在此處久留。”滿兵於是又把她帶走離去。其間我幾乎被發現。


    此屋頂上有竹席做的隔斷,不能經受人的重量,但順著它可以抓住房梁。我用手扳住梁上的桁條爬上去,用腳踩住駝梁,下麵有席子遮擋,房梁以上漆黑一團,不易被發現。


    我們一塊尋找臼中的餘米,但米已經沒有了,隻好與大哥枕股忍饑達旦。當夜妻子差點尋短見而死,幸虧洪老太太救了她一命。28日,我對大哥說:“今日還不知誰能活過來?偌大哥幸而無恙,求你保護我的彭兒,哪怕隻是苟延殘喘於一時。”大哥也是垂淚勸慰,終於告別,各自逃往他處。洪老太太對妻說:“我昨天藏在一個破櫃子裏。整天都很安全。今天就跟你換個地方躲避吧。”但妻堅辭不肯。仍然與我一起躲到棺材後麵。


    這一天沒多久,幾個滿兵就衝進屋中,打破櫃子,把洪老太劫了出來。他們拳腳相加,對老太太百般捶擊毆打。但洪老太太咬緊牙關,始終沒有供出一人。對此我甚為感激她的大恩大德,後來我把二哥的家產百兩銀子,我家剩下的也有數十的金銀錢財。一起給了洪老太,酬謝他的救命之恩。


    之後,滿兵來的越來越多,到我藏匿地點的滿兵前後不斷,接踵而至,但都是一到屋後,看見棺材就走了。忽然,有十數個滿兵恫喝而至,來勢甚猛,瞬間見有一人直奔棺材而來。用長竿搠我的腳。我大驚而出,一看。發現原來是有本地揚州人為滿人當向導尋找藏匿之人,估計是要敲詐錢財。滿人的向導有些麵熟但忘了他的姓名。我使勁向他們求饒乞憐,這些人果然向我要錢,就給他們點錢,他們也不過多為難於我,說:“因為她懷孕,便宜你老婆了。”最後幾個滿兵對其他人說:“暫且放了他吧。”這些人才散去。


    我正驚魂未定,忽然一個穿紅衣的滿人少年手持長刀快步直抵我所在處,大叫著要我出來。我隻好出來,他也不說話,舉起兵器對著我。我拿錢給他,他收了錢,還不罷休,看見妻子就要帶走她。妻挺著九個月的大肚子,拚死伏地不起。我再拿給他財物求他:“我妻子已經懷孕多月,昨天從屋頂摔下,又傷了身體,坐起來都萬萬不能,又怎能走路?”紅衣少年不信,於是掀起衣服察看妻的腹部,又看到了先前已經染血的褲子,才悻悻地走開。我看到這個滿人少年劫持了一個少婦,一個幼女和一個小兒。小兒叫著媽媽要吃的,惹惱了他,於是揮刀一擊,小兒腦裂而死。再押著少婦與幼女離去。


    我對妻說此地已經被人發現,不能存身,當再找好的地方躲藏。而妻子堅決要自盡,我實在也是惶迫無主,我們兩人就走出來,在房梁上係了繩子,一起自縊於梁。但正在半途之中,兩人脖子上的繩索一起斷裂,我倆雙雙跌落於地。還沒起身,許多滿兵又已經衝進了大門,直趨堂上,所幸還沒來得及過兩廊。我與妻急忙逃到門外,奔向一草房。草房裏麵盡是村間婦女,她們同意留下妻子,但不讓我進去。我急忙奔南首的另外一間草房中,裏麵的草堆積連屋,我爬到草堆頂上,趴下身子藏匿,又用亂草覆蓋在身上,自以為可以無憂了。


    但沒一會滿兵就到了,他們一躍而上草堆,用長矛向下亂搠。我隻好從草堆出來乞命,給了很多錢。滿兵拿了錢再搜草堆,又找出數人,都拿錢給他。滿兵於是滿意離去,數人又一次鑽入草堆裏。我觀察此屋,靠牆有數張大方桌,方桌外圍都是稻草,方桌下方空曠無物,可容二三十人。我強行竄入桌下,自以為得計,不料桌子邊的牆體已經腐朽,突然從半腰高處塌下一大塊牆體,露出一個大洞,外麵正好有滿兵,他們從洞中看見裏麵有人,就從洞外用長矛直刺。正當洞口前麵的人無不被刺傷,我大腿後麵也被刺傷。靠近洞的人不得已隻能從洞中膝行爬出,立即全部被滿兵所綁。我和離洞遠的幾個人急忙向外爬出草堆。


    我隻好再次到了妻藏身的地方。妻與眾婦女都趴在柴草堆裏,用血塗滿身體,用煤灑在頭上,沫在臉上,形如鬼魅,通過聲音才找到妻子。我肯求眾婦人,終於得到許可,鑽入草底,眾婦擁臥在上麵,我屏息靜氣不敢動,幾乎被憋死。妻子把一竹筒交給我,讓我用口含住末端,另一端在上麵,通過竹筒才能出氣不被憋死。


    當時戶外有一個滿兵,殺死二人,其事甚怪,筆不能載。草上的這些婦女無不驚恐戰栗。突然聽到外麵哀叫的聲音增大,原來是滿兵開門入室。但隨即滿兵又大步走出,再不回顧。


    (29日)天亦漸暝,女人們起來,我才能從草中出來,已經是汗如雨下。到了晚上,同妻至洪宅,洪家二老都在。大哥也來到這裏。說是白天被劫去挑東西去了。後來滿人還賞了他一千錢。並放他回來。今日一路上到處見到亂屍如山一般堆疊,血流成渠,慘狀無法描述。又聽傳聞說有姓汪的將爺,住在本坊昭陽李宅,把數萬錢財每天救助難民,其部下殺人,往往勸阻,所以難民保全性命的很多。這一晚悲咽之餘。昏昏睡去。次日,已經是29日了。


    自25日起,至此已五日,心中暗暗盼望能有幸遇上赦免。外麵紛紛傳言滿軍要屠殺全城,人心更加慌亂。護城河由於壅塞不通到現在已成坦途,於是城中殘留的黎民百姓有一大半冒死縋城而出,夜行晝伏,企圖逃往城外,但因此反遭禍害。城外有很多亡命之徒,眼紅城中財物豐富。就趁火打劫,結伴在夜間難民逃亡之要道設伏盤詰路人。搜刮金銀,逃亡之人誰都不敢起而反抗。我和妻子合計,還是不應該冒險逃走,大哥也為我之故不忍心獨自離城。到了天明,逃走的念頭就沒有了。


    原來躲避的地方肯定不可再留了。由於妻懷孕之故屢屢化險為夷,於是我隻一個人藏匿於池畔深草中,妻與彭兒不再躲藏,隻是裹臥於草堆之上。有數次滿兵來了,把妻搜出,都隻少給了一點錢就放她而去。後來,一個十分凶狠的滿兵來了,此人鼠頭鷹眼,其狀令人厭惡,意欲劫走妻子。


    妻倒地不起,把前麵說過的話告訴他,滿兵不聽,一定要逼妻站起來。妻拖著肚子旋轉於地上,死不肯起,滿兵舉刀背亂打,血濺衣裳,表裏漬透。之前,妻曾告戒我說:“倘遇不幸,我必死無疑,你不可因為夫婦之故出來哀求,這樣還會連累兒子;我死則一定死在你眼前,這樣也就使你死心,不必掛念我了。”所以我遠躲在草中沒有出來。我看到妻死不跟他走,也認為必死於該滿兵之手了。但滿兵沒有殺死她,始終不放棄要把她帶走,他揪住妻的頭發在手臂上繞了數周,把妻拖在地上橫曳而去。這樣反複幾次,曲曲彎彎地由田陌至深巷走了一箭地遠。其間每走數步必然用刀背在妻身上狠擊數下,一邊怒聲嗬斥,這樣一直到了大街上。突遇到許多滿軍騎兵趕到,其中一騎兵與滿兵用滿語說了什麽,滿兵才舍妻而去。妻始能慢慢匍匐返回,大哭一番,此時已是體無完膚了!


    忽然,再次烈火四起,何家墳前後多草房,點燃會立刻燒成灰燼。其間的寸壤隙地尚藏有一兩個漏網的人,被火一逼,無不奔竄四出,但一出來就立即遇害,無人幸免。更有些人則死也不肯逃出火海,一屋之中閉戶**的由數口多至數百口,真不知每一間房屋之中有多少冤屈積骨!


    偌大的揚州城內大約此時已經無處可避了,也不能避,避則一旦被抓住,沒錢死,有錢也是死;隻有老老實實地出來等在道旁,或與屍骸雜處,生死反而不可預知。我隻好與妻、子並往棺材後麵,用泥塗滿臉和全身繼續躲藏。互相看看已無人形了。


    此時火勢愈來愈熾列,墓中的棺木都被引燃,光如電灼,聲如山崩,悲風怒號,令人生噤,赤日慘淡,為之無光。眼前如見地獄中無數夜叉魔鬼馳逐驅殺千百人間生靈。驚悸之餘,時而昏眩,恍惚之間我已不知此身是否還在人世間了。


    霎時間,突然聽到腳步聲騰猛而來,慘叫聲震蕩心肺。回頭往牆邊看,原來是大哥又被滿兵抓住。遠遠的看見大哥正與滿兵相持,大哥力大,撇開對手而得逃脫,滿兵在後麵奔跑追趕出田巷,半晌都不回來。我正在內心搖搖,突然看到一人赤體**,披頭散發來到我藏匿的地方。仔細一看,竟是大哥,而追趕大哥之滿兵,正是前麵欲劫我妻而中途舍去的相貌凶惡者。大哥因為被滿兵所逼,不得已向我要錢救命。我身上僅剩下一錠銀子,拿出給那個滿兵。而滿兵怒氣未消,拿了錢即舉刀砍向大哥,大哥立即輾轉倒於地上,血水噴射數步之遠,血水與地上的沙土相浸漬。


    我五歲的彭兒拉著滿兵的衣服涕泣求饒大哥一命。滿兵停下來拿彭兒的衣服擦拭刀上的血跡,突然又再一次砍向大哥,直至將大哥置於必死之地。隨即又拉住我的頭發要錢。一邊還拿刀背往我身上不斷的亂打。我說錢財已盡。你一定要錢那我隻有一死。但我還有其它財物可以給你。滿兵於是拉著我的頭發走到洪宅。我妻的衣飾放在兩個大甕中,我把它們倒置階下,取出所有東西供其選取。滿兵開始挑揀,凡金珠之類值錢之物沒有不要的,而衣服則撿好一些的拿。挑完,又看到彭兒項下有銀鎖,用刀割去。走的時候,惡狠狠地盯著我說:“我不殺你。自有人殺你。”我才知滿軍欲**全城的說法確實,料想是必死無疑了。


    我把兒子放回宅中,同妻急忙出來看大哥。大哥的脖子前後都被刀砍傷,刀口有一寸多深,胸前的傷更重,撥開傷口都可以看到五髒六腑。我們二人把他扶至洪宅,問他,他也感覺不到疼痛,神魂忽瞶忽蘇。安置完畢,我們夫婦再回到原處躲避。


    附近鄰人有許多都裝死臥在亂屍之中。忽然從亂屍中發出人語,原來是相熟的鄰人。對我說:“明日必然是最後洗城,所有人都要**,你還是丟下老婆跟我一起逃出城走吧!”妻也堅持勸我與他一起逃走,我念及大哥生命垂危,怎能忍心離去?又想:以前逃命所依的是尚存錢財,現如今錢財一空,料不能繼續生存了。一痛之下我暈倒在地,幾乎氣絕而死,過了良久才蘇醒過來。


    大火漸漸熄滅了,偶爾遙聞幾聲炮響,往來兵丁漸少,我與妻、彭兒又找了一個糞窖躲在裏麵,洪老太也過來與我們相依。後來見到有數個滿兵擄四五個婦女同行,其中兩個年紀大一些婦女的不停悲泣,而兩個年紀小一點的則不以為意,嘻笑自若。有兩個滿兵追上他們要搶這幾個女子。以至幾個滿兵自相奮擊,撕打在一起,後來其中一個用滿語勸解才罷。隨後,一個滿兵將一個少婦抱至樹下野合,其餘二女也被奸汙,老婦哭泣懇求不要,而兩少婦竟然恬不為恥,不加拒絕,被數十人奸淫後,仍與追來二滿兵**,而其中一少婦此時已經不能起身走路了。我認識此女為焦家的兒媳婦,追想其家平日之所作所為,遭此報應並不為過,驚駭之下,不勝歎息。


    這時,忽然見一滿人官吏來到我麵前。此人紅衣佩劍,滿帽皂靴,年紀不到三十,姿容俊爽。旁邊一個隨從,穿著黃衣和盔甲,相貌魁梧。後有數個漢人身負重物相隨。紅衣人對我熟視良久,指著我問:“看你並非與這些人同類,老實告訴我你是什麽人?”我心中合計,時常有因為裝大而獲得保全,也有因為裝大而立即斃命的,所以我不敢不以實相告。紅衣者於是大笑著對黃衣隨從說:“你服不服?我就知道此蠻子不是尋常人等。”又指洪老太問是誰?我都以實相告,紅衣人說:“明日王爺(多鐸)下令封刀,你等可以保全性命了!這幾天小心,千萬別自己送死。”命隨人給我幾件衣服,一錠銀子,問:“你等幾日未食?”我答以五日,他於是說:“隨我來。”我與妻子邊走邊感覺疑惑,但又不敢不行。


    到了一處住宅,屋子雖小而柴火、魚肉、糧米等物資俱全,裏麵有一個老婦,一個小孩子也就十二三歲。見我們到了,老婦大為驚駭,哀號觸地求饒。紅衣者對她說:“我暫且饒了你的性命,你給我好好伺候這四個人,否則就殺了你,你的這個兒子就跟我走吧。”於是拉住小孩子與我告別而去。


    老婦姓鄭,懷疑我與紅衣人是親戚,所以對我們招待周到,認為這樣她的孩子就可以返回了。天晚了,傳來消息說我的妻弟又被一個滿兵劫走,不知生死,妻傷心不已。不一會兒,老婦搬出魚飯給我們吃,此地離洪宅不遠,我拿了食物給大哥送過去。大哥喉傷不能咽食物,隻吃了數口就不吃了,我給大哥梳頭,洗去汙血,心如刀割!這天,我把紅衣人的話遍告許多未出城的人,眾人心才放寬了一些。


    次日為五月30日,滿兵屠殺之勢雖然稍減,但也不是不殺人,不是不掠取,隻是窮僻之處還稍微安全些。揚州城內的富家大室被搜括一空,其子女由六七歲至十餘歲被盡數擄掠無遺。這天,興平伯高傑叛亂投敵的漢奸兵也進入揚州城內,其掠奪比滿兵更甚,最後僅剩的寸絲半粟,也被搜羅一空,盡入虎口,前梳後篦,真是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五月初二這天,傳來官府公告說府道州縣已設置官吏,有官執安民牌到處告知百姓,不用再有驚懼。又通知各寺院僧人焚化積屍,寺院中藏匿的婦女也有不少,還有很多因為驚餓而死的。查焚屍簿記載的數目,前後共計約八十萬餘,還有落井投河,閉戶**,及在偏僻處自縊的都沒有計算在內。


    這天,我燒綿絮灰並用人骨灰給大哥療傷。晚上,才把二哥、弟弟的死訊哭著告訴大哥,大哥神誌已經逐漸黯淡,隻點點頭而已。


    五月初三,官府貼出布告開倉放糧賑濟災民。我跟洪老太到缺口關領米,米實際是史可法督鎮所儲的軍糧,堆積如丘陵。但數千石轉瞬一空,往來負載領取糧米的人,無不是焦頭爛額,斷臂折脛,刀痕遍體,血漬成塊,滿麵如燭淚成行,碎爛鶉衣,腥穢觸鼻。很多人都手持拐杖,挾著一個草袋,正如神廟中的竄獄冤鬼。有一點樣子能讓人看得進去的倒是那些乞丐。眾人爭搶糧米之時,你爭我奪,互不相讓,即使是至親知交也絲毫不顧。那些身強而凶悍的人一次次地往來搬運糧米,而弱者竟日也得不到一點糧食。


    五月初四,天開始晴朗,道邊的積屍經過雨水浸泡而暴漲,皮膚呈青黑色如蒙鼓皮,血肉在裏麵潰爛,穢臭逼人,再經過太陽暴曬,氣味愈加濃烈。揚州城內,前後左右,處處都在焚灼屍體,即使在屋內,也是煙氣氤氳,結成如霧,腥臭氣味傳出百裏之遠。


    嗚呼!此地百萬之生靈,一朝橫死,雖天地鬼神,亦不能不為之愁慘!初五那天,藏匿於幽僻處的人才開始悄悄走出,每每相遇,都落淚不能說一句話。我們幾個人雖處境較好,但仍然不敢久居宅內,早上吃過飯,就避到野外,服裝打扮一如前日。因為每天往來趁火打劫的人不下數十人,雖然並不手持兵器,但也明火執仗,威脅恐嚇,敲詐財物,常有人被他們手持木棒毆打至死。這些人一遇到婦女,仍不放過,擄劫奸淫無惡不作,真不知是滿兵是明軍還是亂民?這天,大哥終於因傷重,刀瘡迸裂而死。傷哉,痛不可言!


    回憶我們最初遭難時,兄弟嫂侄妻子親人共八人,今僅存三人,妻之姐妹還沒有算在內。揚州人類似我家之遭遇者知有多少?我們數次瀕臨於死亡,死了也倒是幸事,然而不死,像我與妻子這樣能僥幸不死的應該還算是極少數,而我們仍然還是愁苦萬狀!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前後十日,其間都是親身經曆,親眼所見,才如實紀錄。如果是從別處風聞而未經證實之事則根本不紀錄於此。


    我希望後人若有幸生於太平之世,享受無戰亂之快樂生活;如果不加強自身修養,一味暴殄天物、享樂無度,讀了此記應當驚醒警惕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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