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都已經折騰了四十八天,也不差這會兒了。”


    莊司甚右衛門應了一句之後,便雙手背在身後,低頭沉默不語。


    縱然在朝霧離開後,每到夜裏,吉原遊廓依舊會有莫名的長歌回蕩。


    哪怕下了“宵禁令”,時不時也會有遊女會如夢遊一般,邁著“八文字步”沿著長街而行……


    漸漸地,揚屋之間,便有遊女悄悄傳言,這是朝霧的魂魄未散,依舊在吉原夜夜“花魁道中”,期待著約定的日子,那位心上人來吉原大門前迎接自己。


    這也是他今日會親臨這裏的原因之一。


    至於另一個原因……


    莊司甚右衛緊皺的眉頭之下,銳利如鷹的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寺門下方、一人寬的陡峭山道。


    此時,花期最早的吉野櫻已悄然爭相盛開。


    淒美的淺粉色漫山遍野綻放,如燃燒的火焰般自本鄉丸山蔓延到下方的江戶城。


    而在莊司甚右衛門視線末端,山道上的石板和兩側的櫻花樹,已經全都被染得殷紅。


    “噗呲……”


    比櫻花更加紅豔的,自然是人頭揚起時,四濺的鮮血。


    「不違人世常理,不為享樂而活,萬事不依賴他人,輕自我重世人」


    身穿黑袍、手持雙刀、滿臉胡渣、披頭散發的高挑男子,正低頭沿著山道一步步上行,口中還在呢喃著什麽。


    「平生不思欲心,自身事皆不悔,絕不嫉妒他人,離別之時亦不傷悲」


    兩側的櫻花樹林中,全身纏滿繃帶的蒙麵男子,時不時從樹林中、泥土裏鬼魅般竄出,向他揮動五花八門的兵器。


    「諸事皆不抱怨,不沉迷戀慕,諸事無偏,自宅不求奢華,老來不貪財」


    苦無、手裏劍、撒菱、忍刀、吹矢、忍杖、手甲鉤、藤津偽器……


    麵對這些角度刁鑽、快如鬼魅的偷襲,男子總是頭也不回、隨手斬出手中長刀。


    “朝霧……”


    口中呢喃著某個名字,他無神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上方的寺廟。


    “……我來接你了。”


    「粗茶淡飯不貪美食,不占世代相傳之古物,不行害自身之事,兵刃不強求極品,為證道亦不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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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次看似漫不經心、卻又後發先至的揮刀,便代表著一顆衝天而起的頭顱。


    頭顱一路滾落,染紅了他身後的石板路、讓兩側的櫻花顯得越發嬌豔。


    「敬佛神而不求之,身可死,武士之名不可棄,劍道不可離」


    雙刀揮舞不停、人頭起落如潮。


    原本漆黑的長袍被染成了暗紅,在無數刀痕中變得破破爛爛。


    唯有那隨風翻飛的左袖之上,炎紋與櫻瓣在血光中越發嬌豔。


    無頭的屍體,如同朝聖般跪滿了他身後的血色長階,一眼看不到盡頭。


    人頭豈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來年的櫻花,想必會盛開得更加燦爛。


    待到日上三竿、屍橫遍野,擋在男子前麵的,便隻有寺門處的黑袍老者了。


    “柳生又壽郎……”


    莊司甚右衛門手中漆黑無光的忍刀,與男子手中長刀狠狠碰撞在一起。


    “……你可知此舉,是在代表柳生家向幕府宣戰。”


    他的眼中,滿是怨毒。


    自己辛辛苦苦培育的吉原自衛隊精銳,今日大部分都已經在那條山道上,在這男子劍下化作了花肥。


    “我已獲得宗嚴族長許可,退出柳生家……”


    看著眼前這位“吉原的主人”,柳生又壽郎平靜的雙眼中並無仇恨,隻有濃鬱得化不開的悲傷。


    “在這裏的,隻有前來取回亡妻遺體的,浪人武士,又壽郎。”


    “桀桀桀桀,看來在這件事情上,幕府和柳生家為了自己的體麵,將你我都拋棄了……”


    莊司甚右衛門手中忍刀突然彈出兩枚鋸齒般的利刃,在柳生又壽郎那俊朗的臉上帶出一道傷痕。


    “但是,朝霧生是吉原的人,死是吉原的鬼……”


    “沒有任何人,能未經我的允許離開吉原,哪怕是一具屍體!”


    或許是被飛濺的鮮血激起了血性,莊司甚右衛門手中那形似鐮刀、暗藏機關的忍刀越發靈動詭譎,與柳生又壽郎手中雙刀碰撞出密集的火星。


    “正好到點火之時,我就好心將你這小白臉的屍體,與她一同燒了,以慰藉朝霧太夫在天之靈吧。”


    他話音剛落,身後的廟宇之中,有一縷細煙升騰而起。


    “朝霧……”


    見到這一幕,柳生又壽郎皺起眉頭,手中那已經斬到卷刃的雙刀,在莊司甚右衛門眼中消失無蹤……


    二天一流·五輪·空之卷!


    “不好!”


    多年來生死相搏的經驗,讓莊司甚右衛門本能地身體一側、抬起忍刀格擋……


    “錚。”


    麵對他的動作,柳生又壽郎恍若未聞、似緩實疾地收刀歸鞘,與莊司甚右衛門錯身而過,腳步不停地消失在廟門內。


    “不躲的話,或許能和他們一樣,死得輕鬆一點。”


    “你……”


    莊司甚右衛門想要隨之轉身、再度出刀……


    但手中的忍刀、卻連同他的身軀一起,沿著不知何時貫穿左肩到右腰的血線,悄無聲息地開始崩裂……


    “我……敗了?”


    一刀斬首,是武士們在生死相搏之間,給予對手最大的憐憫。


    “我莊司甚右衛門,戎馬一生、經曆無數生死戰陣,才當上了吉原的無冕之王……”


    莊司甚右衛門軟軟跪倒在地,無力地低垂下頭,眼中滿是猙獰與不甘。


    “卻沒想到今日會在這裏,敗給了一人之勇武……”


    鐵鏽的氣息,隨即湧上了他的喉頭,堵住了接下來的話語。


    “朝霧……你這個癡兒……”


    柳生又壽郎如受傷的狼一般的悶吼,在院內響起。


    “都怨我,回來得……太遲了……呃啊啊啊啊啊!”


    “這位施主請節哀,朝霧太夫,已經在火中往生。”


    “死者為大,還請在此與我等同誦往生咒,祈求她能早登彼岸……”


    “師傅,你、你看……和、和服……那件和服,飛起來了!”


    不知發生了什麽,忽有無數火星,在寺廟內爆裂開來,觸物既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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