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開的那家中餐館確實非常不錯,華麗的餐廳、光潔的餐具、訓練有素的女招待和琳琅滿目的可口菜肴。歐陽東還是第一次來如此豪華得近乎奢侈的飯店中,菜時他的眼光從劉胖子手裏拿著的菜單掠過,一個家常的回鍋肉居然標價二十五元,這叫他暗暗咋舌不已。他估摸著這樣的一桌飯菜帶酒水少也要好幾百,很多天之後他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們一共吃掉了一千三百六十塊,這還是因為餐館剛剛開張,對前三天來就餐的顧客打八五折之後開出的價。


    酒桌上的話題從劉胖子那三個進球開始,雲山霧照天南地北地漸漸越越開,在這一群陌生的麵孔中,在這奢華的包間裏,一個接一個或熟悉或陌生的話題使歐陽東愈加感到寂寥和孤獨。當葉強陪著笑臉和大家打招呼離開後,歐陽東也很禮貌地向剛剛送葉強到包間門口轉來的劉源告辭。


    隻有三五個人注意到歐陽東的舉動。劉胖子一臉通紅噴著酒氣再三邀求歐陽東留下來,並一會這群球友都要去他開的茶樓聚聚,不過歐陽東還是精明地覺察到他的話語中並沒有多少誠意,在笑著婉拒劉胖子的一番美意並“再完回去子弟校的大門就會上鎖”之後,劉胖子也送他到房間的門口。


    “你看你,怎麽一走就非走不可了?以後有時間大家一定要多聚聚,我的茶樓就開在青河正街,離這裏很近的,有時間來找我喝茶。你的球踢得很不錯。”劉源一頭一頭從褲兜裏扯出一個信封,遞在歐陽東手裏,“這是一千兩百塊,不多,但是是我們大家的一心意。”


    捏著手裏的牛皮紙信封,歐陽東疑惑地看著劉源的圓臉。他實在不清楚這個胖子突然給他這麽多錢是幹什麽,自己現在這景況是個人就知道是怎麽回事,這個劉胖子不可能不清楚也不可能打他什麽主意。“這是……”他狐疑地問道,難道這些人下午踢球是賭有彩金的?


    已經喝得有醉意的劉源使勁拍著歐陽東的肩膀,一副神秘的架勢壓低聲音道:“不瞞你兄弟,今天下午我們和秦天茶樓那幫人踢球是賭了錢的,要不是你,我們這群人,”他一隻手異常親熱地摟著歐陽東,一隻手朝身後大刺刺地劃拉了一圈,“我們要輸一萬塊。你幫我們贏了一萬,分你一大份是應該的。兄弟你要是嫌少,你個數,哥哥我這就再去拿。”他兩眼直直地瞪著歐陽東,梗著脖子道。


    走在回去的路上,歐陽東覺得人輕飄飄的,就象在飛一樣。他已經不止一次地掐過自己,反複確認自己不是做夢。就踢了那麽十來分鍾的足球,連汗水都還沒怎麽出就掙了一千多塊啊,這錢來得也實在是忒容易了。厚厚的桑皮紙信封被疊成對折,揣在褲兜裏,一隻手也插在褲兜裏緊緊地按著它,生怕它長出翅膀飛掉;手掌心裏全是汗水,濕漬漬的,摩挲在粗糙的紙麵上很不舒服,但是又很舒服。


    一千兩百塊,雖然不算是多大一筆意外之財,但是對歐陽東現在窘迫的情形來,無疑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大塊餡餅。有了這筆錢,欠下的房租馬上就可以付了,而且還要多付個把月的租金。這就去了四五百,歐陽東一路走一路興衝衝地盤算著,舅舅家還是春節前寄了四百塊回去,年後就再沒寄過一分錢,現在有錢了可以寄個幾百回去,就寄三百吧,這樣自己手頭還能剩四五百塊,等劉南山的電話再打過來,自己收拾收拾立馬就可以去廣東。三百多塊錢,到廣東夠還是不夠?


    殷素娥疑惑地看著手中那幾張鈔票,又看看一臉欣喜的歐陽東,思量著道:“歐陽,你這錢真是踢幾分鍾足球掙來的?賭那玩意兒可不能沾邊。話又回來,你知道他們到底是幹什麽的嗎?”歐陽東苦笑著解釋:“您放心吧,殷老師,這錢就是他們給的,我一沒偷二沒搶,這錢是幫他們贏錢分的利市。”他又把兩張大額鈔票放在桌上,“殷老師,您家的房子我還得租個把月,我這裏先把房租給您。再有個事,我也得拜托您。”


    看看攥在手裏的錢,又看看桌上那兩張,殷素娥的目光在鈔票和歐陽東之間來回遊離。“你,啥事兒?”


    “我有一個大學裏的好同學在廣東東莞台灣人開的服裝廠裏,我托他幫我在那裏給我找份事情幹。但是我偏偏忘記了要他的電話號碼。我估計他最近可能就要給我打電話,要是他來電話時我不在的話,殷老師,請您無比幫我留下他的電話號碼。”


    “你要走?”殷素娥怔怔地道,皺起了眉頭。“你這一走,這紡織廠的工作不就丟了?現在不能停薪留職,你去廣東的話,非辭職不可啊。”她看著歐陽東,似乎想從他的臉上和眼睛裏看出他的話中到底有多大的決心。“歐陽,紡織廠都有四五年沒招大學生了,你們這還是改製之後的第一批大學生,這份工作來的不容易啊。雖然廠子現在艱難,但是它總是一個靠得住的飯碗啊。你去廣東,那裏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一時半會找不著工作怎麽辦?萬一你同學給你介紹的工作不行又怎麽辦?這些都得好好想想啊。”她瞟一眼虛掩著的臥室房門,雖然看不見,但是她能猜到女兒一準又在豎起耳朵偷聽客廳裏的談話。


    “紡織廠現在雖然困難多,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麽大的廠好幾千號工人,政府能放著不管?”殷素娥起來給自己的杯子裏倒水,歐陽東就象一個謙遜的學生聽老師講課一樣,低頭順眼坐在桌旁,隻是手指無意識地在自己的褲上輕輕劃拉著。“現在隻是一時困難,等過了這個難關,還是能紅火起來的。你自己要有難處,就告訴阿姨,房租什麽的你什麽時候富裕了什麽時候付,那都沒關係,我和秦昭娘兒倆也並不指靠著它吃飯。”


    臥室裏傳來悶悶的一聲,象是秦昭重重合上字典。


    歐陽東苦笑一聲道:“殷老師您看,廠裏現在都成這樣了,還能翻過來嗎?從年初到現在一直停工,連退休職工的生活費都隻發一半,象我這樣的更不用了。”他咬著嘴唇把另外一些話憋回去。這個城市的東麵有十好幾家國營大廠都垮了,停產的停產,倒閉的倒閉——今天在人才市場他就看見好些那些廠子裏的中年人,拖家帶口的沒文憑沒技術,那日子都是怎麽過的——憑什麽紡織廠就不能倒?“我在這裏是個外來人,一沒房子二沒錢,真不能再在這裏耗了。我也耗不起。去廣東的事情我想很久了,要是您接到我同學劉南山的電話,一定幫我要個電話號碼。”


    回到自己的房間,歐陽東從皮箱的最底層取出冬天穿的羽絨衣,取了四百塊錢細心地放在羽絨衣胸口的裏兜裏,再細致地把箱子裏的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然後舒舒服服地望彈簧床上一躺,在吱吱嘎嘎的鐵絲摩擦聲中,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現在是萬事具備,隻要劉南山的電話一到,他就可以輕輕鬆鬆地坐上火車南下,去東莞掙錢了。


    那個晚上,歐陽東夢見自己成為一個西裝筆挺的工廠經理,似模似樣地坐在敞亮的辦公室裏,在一個又一個的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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