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幾尋,人們就漸漸地拋開足球這個話題,從哪家館子東西做得鮮美一直侃到朝鮮這幾年鬧饑荒,個個喝得滿麵紅光聊得唾沫橫飛。歐陽東開了一瓶啤酒,給不喝白酒的葉強續滿,低聲道:“葉老師,我求您個事兒。”


    因為要接學鋼琴的女兒,葉強在開席後很久才到,這時正把各種好吃食望肚子填,聽歐陽東得鄭重,他楞了楞,眼角瞄了瞄歐陽東,又瞟瞟嬉鬧作一團的眾人,微微頭。歐陽東和旁邊的劉源碰了碰杯,抿了口酒,見葉強應了,壓低了聲音道:“我在九園認識一個隊友,叫向冉,踢後衛的,”葉強吞下一塊糖醋排骨,眨著眼想了想,“嗯,有印象,是九園的四號吧?他踢的是中衛,踢的不錯。怎麽了?”


    “我和他住一個房間,是個很不錯的人。他以前是山西省隊的,九歲就踢球,一直到現在,”便把山西如何解散,向冉怎麽注冊,又怎麽在南方各處俱樂部碰壁,如何誤打誤撞來的九園給葉強聽,又道,“他看今年九園的勢頭,估計有七成是能衝上甲級的,就是衝不上,……他這裏人好環境好,企業也舍得在足球上花錢,因此他就想一直呆在這裏不回山西了。”歐陽東兩眼炯炯看著葉強,看他垂著眉注意在聽,又道,“我加入九園前前後後的事情都告訴了他,”聽到這裏葉強臉一紅,抿了抿嘴唇。歐陽東隻做沒看見,接著道:“他就他想在本省本地找一個經紀人,而且就想找一個象您這樣人厚道實在的足球圈裏的老前輩為他打理一些麻煩事情。他已經和我過幾次了,我本來想今天就引他來和您見麵談談的,但是又怕您不答應或者……所以我想先和您,看您的意思再辦。”


    聽到“厚道實在的老前輩”這樣的評語,葉強就很有些坐不住,但是又瞧歐陽東臉上並沒有絲毫嘲諷譏刺的意思,他心裏慢慢地穩下來,端著啤酒杯沉吟一會道:“這事不好辦。一來我和外省的足球俱樂部幾乎都不熟悉,就有以前的熟人,多少年沒聯係了也就不熟了;二來我熟悉的也就是省內這三家俱樂部,順煙、九園和陶然。就怕耽誤了他。”歐陽東就笑了,道:“那就行了啊葉老師,向冉就想在省裏找個安定的地方,您和三家都熟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既然您應了這事,那您哪天有空?我們還有三天假期,隨時都可以約他出來見麵的。”葉強低頭思量一會,就:“後天吧,我休息。”


    “行,我一準通知他,後天上午十就在劉哥的茶樓見,那裏上午清淨好話。”


    這頓酒席從七過一直喝到快十二,因為並不是周末,象汪青海這樣的上班族第二天還要按時到辦公室,眾人又素來知曉歐陽東不是那種走夜路的人,因此大家都改日閑暇時再好生聚聚,就都告辭。歐陽東結了帳,和大夥兒一道出來,外麵早已經是街燈閃爍行人稀少。


    看著諸人散去,劉源就開車送歐陽東回去,歐陽東笑著攔住他道:“不用的。我回紡織廠子弟校老地方去睡,好久沒回去了,也要回去看看。我給房東打過電話了,今天晚上會給我留門的。再,我也想走走。劉哥你把葉老師送回去吧,他路遠,現在又沒有公交車了。”便和劉源葉強告別,順著路燈照射的寂靜人行道,邁開兩條長腿,一個人大步向西城外紡織廠走去。


    劉源和葉強酒桌上都喝得有過,天色太晚又有幾分累,因此一路上兩人都沒怎麽話,各人了一支煙默默想著心事。車過市中心廣場等綠燈時,劉源忽然道:“剛才東子謝你了?”葉強一楞,就知道剛才和歐陽東在酒桌邊推讓的事情他看見了,也沒有瞞著,就:“是啊,東子這人太講禮了,已經謝了我一次了,這次見麵還是這樣。”著就搖頭歎息。


    劉源撫摩著自己剃得溜光錚亮的圓圓光頭沉默良久,又冷不丁地問道:“葉老二,你覺得歐陽東這人怎麽樣?”


    “是個好人啊,”他為歐陽東加入九園還是簽約陶然的事情,私下多收了九園俱樂部幾千塊好處,這事一直叫他心裏惴惴不安。後來他這這事告訴了劉源,當場就被劉源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心裏反倒塌實舒暢了。“看他做的這些事就知道他是個什麽人了。我存私意兒把他薦進九園,他還是隻記我的好不記我的仇,不但人前人後兩次三番地謝我,今天還給我找了個好事情。”葉強便把向冉找經紀人的事告訴了劉源,又為難道:“這事是可以做,不過現在作經紀人也要注冊。”


    一麵心地開著車,劉源一麵就笑道:“經紀人注冊簡單得很,前一向我才看見報紙上登過這事,也就是交錢什麽的,還有萬把塊錢的什麽保證金。這事你可以做的,你那裏錢要是不湊手,就來找我。”這事要擱在以前,劉源最多也就誇幾句好事能做什麽的,但現在他想的就不一樣了。歐陽東和葉強間的事情他比誰都清楚,想想以前自己和葉強的交接來往,再想想歐陽東的待人處事,他不能不在心裏歎服這個年輕人通達事理。如今歐陽東給葉強指了這麽好一條財路,要是關鍵時刻自己再不出來做什麽幫扶葉強一把,自己還是個人嗎?總不能叫歐陽東這個年輕人把自己比下去了。


    劉源這樣,葉強也是一楞,囁囁地半晌不出話來,心裏突然間就象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諸般滋味一齊湧了上來。自打他十九歲時從省足球隊出來分到公交公司,就難得有人待見,苦巴巴地守著調度這個工作慢慢煎熬,好不容易娶個老婆,既是啞巴還是老家農村出來的,什麽工作都幹不了,隻能在家裏做家務;自打十年前添了個女兒,更是一家裏裏外外諸般大煩雜事情都得讓他一人辦。眼看著這些年單位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他是內外奉承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心砸了飯碗,又怕得罪劉源這樣的朋友以後萬一有個難處連個求助的地方都沒有……這些年他日子艱難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吃個飯喝個酒什麽的大家都會記著叫上他,別的事情卻就再也不上了,他也看得淡,從腿瘸了那一天起就知道人情冷暖是世間常事,因此也不在意。他也再沒什麽理想抱負,隻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很知足了。哪知道突然間冒出來個歐陽東,又牽扯進一個向冉,朦朦朧朧間,葉強突然覺得一扇陌生的大門悄然打開了。


    “滴呤呤——”一陣刺耳的鈴聲把兩人同時驚醒,劉源的手機在他包裏鼓噪個不停。


    “喂,你啊,都幾還不睡?”聽著劉源在電話裏細聲慢氣地嗔怪,葉強抿嘴一樂,就扭臉看著車窗外。


    “哎,我今天晚上陪朋友啊,所以沒和你打電話……嗯,今天你那麽厲害?……好,這一定要獎勵,一定要獎勵……你獎勵什麽,我就獎勵你什麽,你就是了……”嘀嘀咕咕半天,葉強就聽見劉源道:“好啊,我送朋友回家,馬上就過來,你要等我啊,很快的……來,親一個……”把嘴按在話筒上使勁親了一記,這才收了線。


    看葉強一臉木然平視前方,劉源自己倒很不好意思,幹笑幾聲就解釋:“……是一個科大的研究生,人挺漂亮的,我和她兩年多了……你是沒看見,對我好得那個勁啊!”看葉強似聽非聽,他就住了口。葉強也沒看他,就問了一句:“餘芳她知道這事嗎?”劉源立刻就是一臉苦笑,皺著眉頭道:“這事可不敢讓她知道,否則非和我離婚不可。”停了停,又道:“但是這研究生也逼著我句實在話,……哎,老葉,我是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呀。”


    葉強心中嘀咕“你這是自找的”口裏卻道:“我看也沒什麽。這些事吧,老婆肯定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又道,“就在這裏停吧,我隔家不遠了,自己走回去算了,你還是趕緊去陪她吧。對了,別忘記向餘芳請假。”著就下車擺手而去。


    歐陽東走到子弟校宿舍時,已經快午夜一了,守門大爺卻還沒睡,坐在的門房裏,端著酒杯就著一碟子花生米吱吱地喝得正是高興,見歐陽東在外麵低聲叫門,醉眼迷離地半天才看清楚是誰,“我是誰這麽晚了還在街上溜達,原來是你啊,快進來快進來。”著就開鎖拉門。一進門,歐陽東就把下午買好的兩瓶陶然酒隔窗放在門房裏的桌上,笑著聊了幾句,就走向那棟磚混結構的老樓房。


    隨著防盜門鏽蝕的吱呀聲和木質門軸輕微的摩擦,歐陽東回到他闊別已有一月的“家”。然而令他驚訝的是,這麽晚了,房東殷素娥居然還在客廳裏,正把一截毛衣的袖子舉在昏暗的燈光下比量著長短。“殷老師,您還沒休息?”歐陽東輕輕地關上門。他知道,這是殷素娥怕自己忘記帶大門的鑰匙而特意在此等他。


    看見他回來,殷素娥就站起來,卷起毛衣和針線道:“怎麽現在才回來?前幾天昭身體不太好,今天我給她買了隻雞來補補,我去給你盛碗熱湯,還有飯菜,你要吃麽?”就起身要去廚房。歐陽東心裏一熱,他明白什麽“燉雞給昭補補”之類的話隻是個借口而已,這雞一準是給自己買的,她還惦記著自己受傷住院的事情。他本想自己已經在外麵吃過了,張張嘴,到底也沒有出來。


    歐陽東硬著頭皮,望肚子裏又塞進一個雞翅膀,再喝下一大碗湯,搖頭道:“再不能吃了,殷老師,我晚上是吃了飯的。”殷素娥就笑著收拾,順口問道:“晚上在隊上吃的?”歐陽東順口就答:“和幾個朋友在外麵吃的館子,”完他就後悔,卻又覺得似乎是自己不敢也不願在殷素娥麵前撒謊。


    “在外麵吃太費錢了,還不衛生。”


    對殷素娥的責怪歐陽東隻是笑笑,也不辯解。


    從廚房裏出來,殷素娥又問:“這次該是你請客吧?吃了多少?”


    “嗯,確實是我請客,以前吃人家那麽多次,怎麽也要回情一次了。花了一千多塊,”這雖然不是辯解,也算是辯解,不過他沒敢實話,其實這頓飯吃掉兩千七,而且,還是人家老板打了七折的價。殷素娥吃了一驚,“怎麽吃了那麽多?別是叫人騙了吧!”又:“東子,我聽昭了,踢足球現在能掙錢,可那一個三四千塊也經不起你這樣折騰啊。再了,球又能踢幾天幾年?有了錢要考慮著以後,能多攢一個就多攢一個。你現在沒有鐵飯碗了,踢球也就是給人家打工,這工作沒了就沒了,可你才二十二啊,還要買房子結婚養孩子,這樣樣都得花錢啊,你要不趁年輕能掙錢時多存,真到那時你又用什麽來養家糊口?”她絮絮叨叨地著,就象一個慈祥的母親教導自己的兒女一般,歐陽東就坐在旁邊靜靜地聽著,也不開腔。殷素娥的話他不很以為然,但是殷素娥話時神態和語氣,讓他覺得既陌生又熟悉,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想起記憶中印象模糊的母親。


    “你在聽我嗎?”殷素娥看著神情恍惚的歐陽東問道。


    歐陽東連忙答應著:“殷老師,我在聽您啦。今天請客也是沒法的事情,我以前閑著時朋友們沒少請我,現在還這個情是應當的啊。”殷素娥就頭,:“欠人家情自然該當還,可你也要考慮自己的情況吧。他們要真把你作朋友,就該體諒你的難處,處處替你著想,你要花那麽多錢他們還當勸著你攔著你的。”她似乎想起什麽,又道:“前次來家那個胖子也是你朋友吧,看他開著車來的,挺有錢的模樣。歐陽,其實你也不該和這樣的人來往,你都下崗了,和這樣的人結交不起的。你和他們來往免不了吃吃喝喝的,去的次數多了你總不能不還人情吧;要還人情,一次兩次的你一個月的工資就沒了。”她站起來,“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也不用我多。本來我也不該這些的,阿姨就怕你失了本性。好了好了,不了,阿姨該的都了,怎麽做就看你自己了。我看你也怪累的,你還是先休息吧。”


    歐陽東連忙笑著道:“哪裏啊,以後我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殷老師您就時時敲打敲打我。”就準備回自己房間。殷素娥又喊住他:“你看我,人還沒老記性就不好。昨天王老師來串門,還打聽你有沒有女朋友,又她認識一個女孩子,模樣家庭脾性都挺好,是省醫院的護士。隻是年齡比你大,今年二十三了。你要是有意思哩,就和她見一麵。”歐陽東一聽就楞在那裏了,這事情他可是想都沒想過。


    “聽王老師一,我就幫你應承了,見一麵也沒啥壞處。”殷素娥倒沒覺察出歐陽東是被驚得呆住了,她還以為歐陽東是歡喜得有犯傻了,“剛好你電話裏隊裏要放假,我就幫你約到後天了。明天晚上來家裏見麵,你可別跑了。”


    躺在熟悉的破彈簧床上,歐陽東真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該痛苦。居然有人給他保媒,時間還就是明天晚上,而且是來這裏。


    ……


    “媽,你怎麽又當起歐陽東的媒人了?”秦昭嗔怪著多事的母親。她一直都沒睡,開著一盞的台燈,趴在涼席上看英語輔導書。


    “心著涼。”殷素娥扯過一張薄薄的毛巾被,蓋在就穿著文胸和褲衩的女兒身上,責罵道:“你這孩子,這都幾了,還不睡?明天你還要上課啦。”秦昭就把毛巾被掀開一角,露著修長的兩條腿撲騰幾下,“這樣涼快嘛,屋裏好熱。你們話那麽大聲,我睡不著。”她翻個身朝床裏挪了挪,給殷素娥騰出地方,又道:“媽,你可別管歐陽東的事兒,我看啦,王老師介紹那女孩,歐陽東多半還瞧不上。”殷素娥就道:“你孩子知道什麽,人家姑娘是省醫院的護士,能看上他就不錯了,他還有挑的?”


    秦昭撇撇嘴道:“您知道什麽啊,現在就是歐陽東挑她。您不知道,現在他有錢了——估計踢了個把月足球,掙了沒有十萬也有七萬八萬的,要不他哪裏有那麽大方花錢請客?再他現在多少也算個人物了,就王老師那人,”她鼻子裏長出一口氣,“我猜沒戲。”


    “歐陽東哪裏能掙那麽多錢?”聽女兒這麽一,殷素娥是又驚又疑。“不會吧,你可別瞎。十萬八萬,你當錢那麽好掙?”


    “我這也是聽班上那些男生的,他們反正是得有根有據有鼻子有眼的。”秦昭道,“你沒看最近的報紙啊,歐陽東現在可是九園隊的紅人哩。班上有好些人知道他是我們家房客,都扭著我幫他們要歐陽東的簽名哩。媽,你幫我給他,幫我要幾個簽名啊。”


    殷素娥伸手熄了燈,黑暗中就聽她道:“自己去要去,媽才沒時間管你們這些芝麻綠豆大的破事。”


    女兒便不依:“我不想和他話,看著他那樣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媽,你幫我去要啊,幫我去要啊。”


    “好好好,明天媽去給你要。真不知道你們家夥腦袋瓜裏裝的是什麽,簽名有什麽好要的,真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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