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峻嶺中,一條波濤翻騰的大河在起伏的山巒間無拘無束地自由奔流,早晨的陽光給水麵抹上幾縷金紅的顏色,隨著水波漸次蕩漾。在大河一側向陽的山腳下,一列黃紅相間的觀光列車與河流齊頭並進,巨大的車輪平滑地在鐵軌上滾動,有節奏地發出吭吭空空的聲響,它就象一條鋼鐵長蛇,曲折地蜿蜒爬行。歐陽東坐在自己的鋪位邊,一手支在列車那窄窄的木桌上,一手拿著幾頁複印的合同,借著從窗外撒進來的陽光,細細地閱讀著。


    這是昨天下午他才和九園俱樂部簽定的新合同,有效期兩年,大致的內容和前次簽的合同差不多,隻是少了衝甲成功那一部分,增補了升級後的新內容,當然他的工資這這份合同裏也大幅度提升,每月不再是一千六百五十元整,而是一萬一千八百元。


    其實武漢回來的第四天,葉強就打電話告訴他這事了,“九園正在和我聯係,想和你簽一份新的合同,”葉強在電話一頭樂嗬嗬地道,語氣裏多少有些滿足和幾分神秘。歐陽東使勁揉著發酸的眼睛,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對著電話嘟囔抱怨:“葉老師,這才八半啊。我昨天晚上三過才睡的。”從張曉踢進那決定性的一球時,九園俱樂部上下各色人等幾乎天天都是這個時間才能休息,各種各樣的慶祝活動忙得眾人嘴歪眼斜,連齊明山和向冉這樣的大酒缸也連叫吃不消。


    聽歐陽東抱怨,葉強就在電話裏笑:“那我可不管。九園要和你與向冉簽新合同,大致的意向是提高你們的月薪,再添一些其他的新內容。他們提出的方案是你一個月九千五,向冉七千。我和你們通個氣,聽聽你們的想法。一會就要去和他們侃價。”歐陽東就敲著床頭櫃攆起向冉,把電話遞給他,“葉老師找你,你和俱樂部的合同要改改。”口水還掛在嘴角的向冉連電話也沒接,隻閉著眼對著話筒咕噥一句:“您看著辦就行,”翻個身,就又鼾聲大作。歐陽東便接道:“葉老師,我和他一樣的。您看著辦就好。”然後就掛了。


    歐陽東和葉強是昨天下午在俱樂部總經理辦公室正式簽的合同,名字才簽上,副總就遞給他們一人一個信封,“這是簽字費。”簽字費?這名詞歐陽東聽著都新鮮,簽個字也有錢拿的?歐陽東的簽字費是兩萬,向冉一萬。暗地裏葉強也接了副總一個紅包,晚上三人一起吃飯時他了這事,紅包裏裝了一萬六千塊,“我的勞務費,確保你們和九園簽合同。”歐陽東和向冉都這錢該得葉強收,兩人的月薪都在九園最初的報價上提高一大截,足見葉強在他們的事情是盡心盡力了的。


    從葉強的口中得知,九園俱樂部在衝上甲B後,老隊員裏隻有十一人有可能獲得新的合同。象齊明山張曉這樣的老將,原本就是為了衝擊甲級聯賽資格而臨時找來的,成功晉級他們也自然就當功成身退;再他們年紀也大,確實也無法勝任一個賽季三十四場聯賽十餘場足協杯比賽;三來這次武漢決賽勝出,他們個個都是荷包鼓鼓掙得盤滿缽滿,“掛靴退役”這個詞早就成天價就掛在他們的嘴邊了。


    歐陽東和向冉一兩天內就都要回家鄉享受長達三周的假期,飯桌上葉強特意叮囑道:“回去要記得多和我聯係,九園有什麽球員進出或者有什麽動靜,我會隨時替你們留意的。甲B不比乙級,競爭要殘酷得多,即便是一個球隊,一個位置有時也會有好幾個人爭。留心飲食,注意安全……”想著葉強話時三角眼一眨一眨滿臉正經的模樣,歐陽東嘴角不禁露出幾絲笑容。


    正在出神,似乎有什麽東西在他頭碰了一下,又馬上縮了回去,歐陽東仰臉看時,一個女孩從上鋪探出頭來連聲對不起,一張圓臉紅彤彤的,也不知道是因為無意中踢了歐陽東一腳不好意思,還是因為才從美夢中醒來。


    歐陽東笑了笑,也不當回事,喝了口水,就又去看那份合同的複印件。“合同期內肖像權收益甲方乙方各占50%,……”,這肖像權有什麽用,難不成還有人借自己的名義去打廣告?“甲方有權在合同期內向第三方(特指有甲級足球俱樂部資格的法人)轉讓乙方,轉會費收入總額之10%歸乙方所有,……”當然,這10%裏還有1.5%歐陽東要交給葉強,這也是他和葉強經紀人協議的一部分。


    歐陽東把合同一條一款地細細咀嚼著。在此之前他並沒有細看過合同,慶祝活動實在太多,俱樂部、集團公司、關聯企業、省市兩級政府、社會各界以及天知道哪裏來的組織都在邀請他們,足足鬧騰了八天才算完,緊接著就是和九園俱樂部簽新合同。不過他和向冉並不擔心自己會在合同中吃虧,葉強這個謹慎人已經請律師看過全文,就內容而言,完全可以放心。


    不知道什麽時候,歐陽東鋪位上坐了一個年青人,一口地道的莆陽口音得口沫四濺,把對麵坐著兩個女孩逗得咯咯直樂。歐陽東已經把合同瀏覽了一遍,不太明白的地方用筆做了記號,等假期結束回去後再請教葉強。收好合同複印件,他才不著痕跡地打量一下另外一男兩女。


    男青年大約有二十七八歲,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戴著一副無框眼睛,文質彬彬的模樣,兩個女的估摸著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多也是二十三四吧,都挺漂亮,尤其是剛才踩自己一腳那個女的,坐著就能看出她身材很高挑,圓圓的臉上一對亮亮的大眼睛,顧盼流轉間就象會話一樣。


    歐陽東楞了楞,這女孩他認識——劉嵐。


    和晴並排坐著,一邊嗑著瓜子兒,一邊聽晴的男友東拉西扯地聊著他走南闖北遇見聽見的各種趣事,晴笑得前仰後合,劉嵐卻不時悄悄打量著一直靠車窗坐著的那個男人幾眼,她總覺得這人很麵熟。那男人很年輕,不過劉嵐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紀,黑黑瘦瘦看上去就挺精幹,穿著很普通,一件米色外套裏麵就一件淺藍T恤,手裏捏著一瓶礦泉水也不怎麽喝,隻是望著車窗外一言不發。


    劉嵐覺得自己一定在什麽地方看見過這個人,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靠車窗放著一個真皮手機包,劉嵐看見他從那裏麵取過鋼筆最後又放回去。他身邊靠車壁還放著個不算的黑色手提箱,這人也把幾張滿是黑字的複印紙放進去過。劉嵐認定那幾頁紙一定是什麽合同。這麽這是個商人了?可是她印象裏沒一個熟人是經商的。真是奇怪,劉嵐在心裏嘀咕著,直到火車達到目的地她也沒想起來在哪裏見過這個人。


    劉嵐和晴一人背著一個看著挺大其實很輕背囊——裏麵都是衣服,更多的東西都交給晴的男朋友,“男朋友當然要扛這些,不然找來幹什麽?”晴很自豪地道,毫不遲疑,她男朋友就樂嗬嗬地拖著那個沉重的皮箱。站台上劉嵐又看見那個高高瘦瘦的米色背影,原來他也是在這裏下車,然而她還是想不起這人到底是誰。


    從這個火車停靠的城市到劉嵐的家鄉還有三時的汽車,他們很順利地在火車站旁邊的汽車站買好去桐縣縣城的車票,然後登上一輛破爛肮髒的中型客車。客車已經快要坐滿旅客了,車廂前麵摞著好些好些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層層疊疊得堆得就象一座山,旁邊還有一隻大大的籮筐,裏麵蓋著一籮筐的雞,這讓車廂裏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臭味。在央求冷漠的售票員把不停抱怨的晴和她那臉色越來越難看的男友安頓到一起後,劉嵐再不好意思讓售票員給自己找個座位,她隻能自己向車廂後麵走,希望能找個相對幹淨的座位。


    又看見那個穿米色外套的人,他怎麽也在這趟車上?他旁邊倒是有一個座位,至少在他身上不可能聞到那些難聞的味道吧,劉嵐暗自思量著,挑了挑眉毛,用眼睛詢問著。那男人倒懂她的意思,向裏挪了挪,給她讓出個還算寬敞的座位。放好背包,劉嵐坐下來,現在好了,再有三個多時她就可以回家了。


    汽車發動起來,繞過半邊緣山而建的城市,一路向西。車在翻山繞灣的山中公路行駛,路兩旁不是奔騰咆哮的河流,就是張牙舞爪的懸崖峭壁,間或有一段緩緩的山坡,便被辛勤的人們開成層層梯田,由山腳下幾簇茅農舍邊一路重疊而上。偶爾也可看見路邊有兩三間青磚瓦房,用水泥塗抹的院壩中鋪著幾張竹席,借著懶懶的陽光攤曬金黃的稻穀。車越向山裏走得遠,路邊的農舍就越看著希慌,即便一晃而過那兩三間路邊屋,班駁崩裂的牆也淨是黃泥合著稻草穀灰自做的三合泥砌成,做的一束束茅草被重重的石塊壓在房梁上,日頭曬雨水淋早變成深黑色,若是有幾束新收的稻草補上去,一片灰黑色中就有那幾塊不協調的金黃。


    客車的尾部猛然彈起來,又重重地砸在地上,車廂裏的人都是一陣搖晃。這下顛簸也叫迷迷糊糊的劉嵐醒過來,瞪著眼睛臆怔半天,才知道自己是靠在旁邊這個男人身上睡了一覺,他米色外套肩頭分明還有一塊濕跡。


    “糟糕!”劉嵐低低地叫道,手忙腳亂地從挎包裏找紙巾,先抹自己嘴角又扯一張要幫那男人抹肩頭的水漬。那男人就接了紙,笑道:“沒事的,我自己來。看你一定是累的,就沒叫醒你。”


    聽他這樣,劉嵐臉更是脹得通紅,好象自己睡著還是他的錯。她嚅囁半天也沒找出話來。那男人順手把紙拋出車外,就又抱著手機包閉上眼睛假寐。劉嵐卻再沒法睡了,她看看手表,至少還要一個多時才到縣城,再在車廂裏瞧瞧,晴和她男友依偎成一團,正睡得香甜。


    “我們以前見過吧?”劉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來,這話她倒是經常聽見,很多男人都是這樣和她搭訕的。那男人看了她一眼,頭道:“你是劉嵐吧?”他笑了笑又道:“我們是校友。”


    歐陽東讀大學三年級時,劉嵐有一段時間時常來他們寢室玩,那時她正和歐陽東的同學郭南成談戀愛,因此他記得這個傳播學院的高才生,當然,大半的原因是因為劉嵐是學校裏出名的美人。


    經過歐陽東的提醒劉嵐才記起眼前這個人,怪不得自己對他印象很模糊,和郭南成談朋友時去他寢室,別的人都殷勤地和自己聊東扯西,惟獨眼前這人那時很少話,甚至連在寢室的時間也少的可憐,自己還曾經看見他晚上獨自打掃第三教學樓,空蕩蕩的走廊裏他佝僂著腰一下一下地掃地,掃帚掠過水泥地麵時發出的沙沙聲現在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聽著劉嵐的回憶,歐陽東咬著嘴唇笑了:“是啊,要是不掃地抹樓梯扶手的話,我吃什麽?”這也是大學對他們這些從山區走出去的學生的一種補助,為學校做事,學校提供一些工作,讓他們為自己的夥食和平日的必要開銷掙錢。靠著銀行對大學生扶貧貸款,靠著每年舅舅家賣豬那錢,歐陽東才算熬過大學四年,銀行的一萬五千元,他也是上個月才全部還上。想想四年大學寒窗生活,歐陽東也不出個苦與甜,那真正是“寒窗”。更不出滋味的是,今天看來,那四年裏學的東西似乎都再無用武之地了。


    “你去桐縣幹什麽?做生意?”既然是校友,又有那麽一層不好的關係,劉嵐話也自然了許多。歐陽東笑笑問道:“我還想問你去桐縣幹什麽哩。我老家就是桐縣的。”劉嵐圓圓的眼睛瞪得更圓,驚訝地問:“你也是桐縣的?我也是啊,……你家在縣城哪裏啊?是東關吧,要不是南井?我家是北井的。”歐陽東搖搖頭,“你的是縣城裏吧?我老家在房山鎮,房山九大隊三組。”他略帶幾分戲謔地看著這個縣城裏出來的姑娘,實話,他這些就是很想看看她的表情。


    “房山?大山裏啊!”劉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歐陽東,想弄明白這個男人是不是對自己撒謊。在省城和盆地裏那些人看來,桐縣就已經是大山裏了,而桐縣人嘴裏的“大山”,就是那些連公路都不通的地方。房山,更是大山裏的大山。“你從那裏出來的?”


    “不象?”歐陽東眯著眼睛,似乎不能忍受陽光的照射,其實他是想掩飾那突然從眼底溢出的淚水。房山九大隊三組,那是他的家,他雖然很少起,但是每次提起,總是不能抑製住心底的辛酸和痛苦。那一年他九歲,他什麽都記得。


    劉嵐對這個男人越來越有興趣了,她沒注意那一瞬間歐陽東表情的變化,興衝衝地問道:“那你回來幹什麽?做生意?”她瞟了歐陽東手裏的皮包一眼,很想知道裏麵是不是真有一部手機。歐陽東笑著,“回家啊,我五年沒回家了,這次是回家看看。”圓溜溜的眼睛把歐陽東來回注視了好幾遍,劉嵐好奇地問:“五年沒回家……那你這五年在幹什麽?”“四年讀書,一年上班。”


    劉嵐咬咬牙,自己的問題真是白癡到家了,就這樣自己還想去做個電視台的記者?


    歐陽東倒是比一心想做個好記者的劉嵐更有談話的技巧,幾句話就問得明白,劉嵐在莆陽電視台實習,當然這是托了她那個作桐縣宣傳部長的爸爸的福,恰好莆陽電視台書記是他老戰友,而且,論起來還是劉嵐的幹爹。在幹爹照顧下的實習期實在是清閑得要命,才半個月,劉嵐就悶得受不得,便借口姥姥病了要回去探望請了三周假,順帶領著幹爹的女兒晴來山裏“欣賞欣賞大自然的田園山水”。


    繞著曲折蜿蜒的盤山公路翻過一道高高的山梁,就看見對麵圍繞著一座山有著一個不大不的城市,高低不等的樓房錯落起伏,大大的煙囪冒著滾滾黑煙,一條順山爬行的大街上人來人往也算熱鬧,冷颼颼的山風刮過,風中還夾帶著氣錘的轟鳴和孩子們清爽的讀書聲。


    這,就是桐縣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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