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七色草”茶樓一個包廂中,劉源和兩男一女正在搓麻將。


    “劉胖子,你今天怎麽成大清炮隊隊長了?”一個男人喜笑顏開地把一百塊錢劃拉進自己麵前的抽屜裏,還順帶著損劉源一句。劉源翻著白眼,圓圓光光的頭在白熾燈下閃著耀眼的汗光,“老子今天手氣背!”他伸手抓起桌邊的茶杯,揭開蓋子才發現裏麵早已見了底。“真是人倒黴喝水都塞牙縫,在自己家裏也沒口水喝。”他恨恨地咒罵著,就站起來要去拉門找人。


    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陡然響起來,三個坐在桌邊胡亂和著麻將的男女都翻出電話來看看,那女人就道:“劉胖子,是你的電話吧?”劉源摸出手機瞅瞅,對方手機號碼是907877,他認識的人裏可沒人用這個號碼。多半是打錯了,他順手就掐斷線。可轉眼手機鈴聲就又鳴叫著。這是誰啊?那收錢的男人就笑道,“劉胖子,別是你老婆打的吧,……你要是再不接,心今天晚上回去跪搓衣板。”三個人便一起笑起來。劉源也不理他們,隻是接上線,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誰啊,死氣白賴地打個什麽電話!吃飽了撐的!”


    電話那頭是葉強。“是我——葉強。”對於劉源開頭那句邪火他壓根就沒理會,隻是問道:“歐陽東現在在哪裏?”一聽是他,劉源就更沒好氣,“你這幾天死哪裏去了,怎麽找都找不到人?東子昨天晚上在‘老四川’請客,所有人都到了,就缺你一個。他今天晚上的火車去廣東,這會,……”他瞧瞧手機屏幕上的時間,已經快十九了,“多半上車了。”


    葉強一聽就急了,“趕緊和他聯係!”


    “我能聯係上個屁啊,他手機已經關機了。他昨天吃飯時就了,到廣東東莞換了手機號再和我們聯係。”


    電話那頭猛然沒了聲氣,隻剩車輪與地麵那輕微的摩擦聲。隔了良久葉強才急急道:“那你趕緊地弄清楚他到底上車沒有!隻要火車還沒開,你就把他給我攔住。我現在在莆陽到省城的高速公路上。你趕緊問問他離開沒有,然後給我打電話。就打這個電話。”著那頭就收了線,劉源嘟囔著“什麽狗屁急事”,還是拉門出來招呼過一個服務員,囑咐她去房間把茶水續上,就撥通殷素娥家電話:“殷老師家吧……我是劉源,……歐陽東的一個朋友,昨天晚上我們還一起吃飯啊。我想找東子,……他已經走了?幾時走的……你們也不知道?”他就又給葉強打過去,剛把話一,葉強的聲音吵得他趕緊把手機移開一截,“去火車站截住他!”


    “那火車要是已經開出去了,我也把火車截下來?”


    “那你就開車去蘭溪截!那裏是大站,快車慢車都要停!我把莆陽陶然老總和合同都給他帶回來了!明天是最後一天,錯過了他就得等上半年!”葉強在電話那頭聲嘶力竭地咆哮著。莆陽陶然俱樂部的老總?合同?眨巴著眼睛錯愕半晌,劉源才反應過來這些話是什麽意思,他連外套都沒顧上穿就衝出茶樓。茶樓的服務員和顧客們都是第一次看見他奔跑的景象,平時他可一直保持著一副莊重沉穩的成功人士外表,現在,劉源矯捷地就象一隻肥肥的梅花鹿。


    跑出茶樓,他一頭就紮進一輛正好停在路邊下客的出租車,“去火車站!快!快!”劉源這才想起該給火車站打電話詢問下去廣州的車是幾發出。從114查號台再到火車站售票處,三四個電話後劉源心裏終於泛起一線希望,火車十九二十五分從省城發出,也就是,還有半個多時的時間。可是趕到火車站就要半個時,再進站台順著長達二十節的車廂找人,自己能有把握找到?他下意識地一摸胸口,隻顧著趕時間,他的外套還在茶樓上,電話本和錢包都在外套裏,現在怎麽辦?認識歐陽東的人裏自己就知道汪青海和潘老板的手機號碼,可汪青海在外地開會,潘老板去了西安。現在去找誰?還有,自己身上就剩兩三張元票,這出租車錢誰來付?


    他嘟囔著咒罵著,撥通殷素娥電話,“殷老師嗎?還是我……有個事托你幫忙,你能不能幫我一起在火車站找找歐陽東……要趕緊,有急事找他……你就打的士來……越快越好,火車要七二十五分才發車……對了,多帶錢,記著多帶錢!我在火車站售票大廳門口等你,一定要趕緊來!”


    揣起電話,劉源就和司機攀談自己的難處,確實,現在他全身上下,就褲兜裏有那麽幾張紙幣,要是司機不願意,在這裏就能叫他下車滾蛋。那司機倒好話,隻無所謂,誰能沒個急事,這一趟便不收錢也無所謂。劉源就過意不去,再三在火車站下車,一定要叫司機等著殷素娥拿錢來,“您別關計價器,就算那段時間我包下您的車了。怎麽著能不能叫您白跑一趟賠這個錢。”


    劉源坐的車走的第一環城路,車多路口多紅燈多,等他趕到火車站售票處時,從第二環城路打車過來的殷素娥早就到了好幾分鍾,連她女兒秦昭也相跟著來了。遠遠地瞧見劉源鑽出出租車,她們就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帶錢沒有?”劉源連問候的話都沒有,劈頭就問。殷素娥就從提兜中拿出厚厚一遝幾十張百元鈔票,“這有六千,夠用麽?”劉源頭接過來,就轉身付了車錢,緊走幾步一把揪住一個在附近晃悠悄悄打量他們的鬼鬼祟祟中年男人,聲問道:“有去廣州方向的車票麽?要三張!”


    那男人先是被驚得臉上都變了顏色,見劉源這樣問,瞧了他好幾眼,又瞄了殷素娥和秦昭好幾眼,這才慢慢鬆懈下來,隻是倆眼睛周圍四處亂踅摸,同樣聲道:“有,四百五十塊一張。你要幾張?”劉源就數錢,“拿三張來。這是一千三。”


    劉源晃著三張車票,領著殷素娥母女從海一樣的人群中擠進味道古怪的候車大廳,殷素娥一溜跑著跟緊大步流星四處張望的劉源,一邊聲地問道:“你買車票幹什麽?我們也要去廣州?”劉源在人縫裏亂鑽,終於瞧見去廣州方向的候車廳指示牌,急慌慌地趕過去,口裏就應道:“我們去那地方幹什麽。現在是春運期間——還有個把星期就到春節了,這時節火車站不賣站台票。不買火車票咱們就進不了站台。再,”他突然打了個噴嚏,“再,要是火車開出前找不到,咱們就得上車去找,反正車到蘭溪也要停,咱們就在那裏下車再回來。老子不信找不到他!”


    就在劉源殷素娥秦昭三人分頭挨個車窗大喊歐陽東名字時,這會兒他正坐在十一號臥鋪車廂中靜靜地等待著發車。他又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七十五分,再有幾分鍾,他就要踏上前往廣州的旅途,那裏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他無從猜測。


    一月六日,消失半年的劉南山終於打來電話。半年來他一直在海南學習,最該死的是他居然把記有歐陽東電話號碼的那本書忘在東莞的宿舍了,因此直到他元旦節回來才想起這檔事。“來吧,這邊廠裏現在就有空缺,有我罩著,你怕啥?”已經是副總工的劉南山話都帶出一股子豪氣,“前兩天我和老總過,你來就不要試用了,直接上崗,包吃包住一個月兩千八,外帶年底利市。怎麽樣?”對這件事,歐陽東現在卻再也提不起興致,孤身前往武漢的葉強身上還寄托著他的希望,不過,他也沒有一口回絕劉南山的邀請,隻自己要好好想想,過幾天再答複熱心的老同學。


    日子一天天過去,歐陽東的心裏也越來越煎熬,從六日到十日夜裏,每天上午中午和晚上葉強都要和他一天通幾次電話,然而這種聯係在十一日中午卻突然中斷了,那天一直到深夜葉強都沒有來電話,幾次樓下響起電話鈴聲,睡不著覺的歐陽東都誤以為是自己的手機在鳴叫。當天晚上和第二天,他都無法和葉強聯係上,每次電話撥過去,總是那句冷漠的語音提示,“機主未開機”,或者“你所呼叫的號碼不在服務區”。他不知道葉強那邊出了什麽事,而劉南山又間天一個電話催促他趕緊給個明確的答複。在漫長的焦灼等待中,歐陽東不得不懷疑,葉強這趟行程是不是以失敗搞終?葉強是不是已經悄悄地回了省城?他是不是因為愧疚而不敢麵對自己?


    思量再三,歐陽東最終斷定葉強推銷自己的計劃失敗了,這樣來在未來半年中自己不可能有什麽約束——除了不能在任何俱樂部踢職業足球聯賽,去東莞未必不是一個好主意;既然劉南山在那裏都踢打出一片天地,他歐陽東怎麽不能去那裏圖謀新的發展?反正在桐縣老家他已經買好房子和店鋪,再不濟就是回桐縣而已。歐陽東不禁再次為舅舅那深邃的眼光所折服。


    既然拿定主意,歐陽東做就做,先去訂飛機票。現在是春運高峰期,最近一個去廣東的航班也要等到大年初一,而劉南山那邊又急催著他去東莞過春節,“老同學聚聚啊,在這一片的好幾個老同學這兩天都要來東莞,慶祝我喬遷之喜。”歐陽東好不容易才從票販子手裏買下一張去廣州的臥鋪票,昨天晚上又請到所有在省城的熟人如劉源殷素娥等人,一起吃了一頓飯,就算是和這一年半的省城生活告別了。他也去請過葉強,可他那啞巴老婆什麽都不知道,隻是笑眯眯地一通比畫,歐陽東也不懂他到底想什麽,還是葉強的女兒,“媽媽她也不清楚爸爸去哪裏了。媽媽她不去吃飯。”歐陽東最後隻好把一個紅包塞給葉強的女兒,“這是叔叔給你的壓歲錢。”


    月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有個熟悉的人影一閃而過,看那背影倒很有幾分象秦昭,也是裹著一件紅色羽絨大衣,也是把紮成馬尾的長發兜在衣服後麵的毛邊帽子裏。秦昭那件衣服是歐陽東從武漢回來後買來送給她的,就是怕那個一直不給自己好臉色的姑娘不收,他才好歹勸殷素娥先收下,再成是她給女兒買的。後來秦昭就經常穿著那件衣服。歐陽東無聲地笑了笑,現在殷素娥和秦昭都該早就回到家了,自己放在茶幾上的那封信和留下幫助秦昭讀大學的錢,她們也該看見收到了吧。不知道劉嵐她現在怎麽樣了?歐陽東突然沒來由地想到那個對自己很不錯的女孩,那有一雙彎彎的眉毛和笑起來一樣彎彎眼睛的姑娘,現在在幹什麽哩?


    嘣嘣嘣嘣,厚厚的車窗玻璃敲擊聲把走神的歐陽東喚醒,窗外站著的正是秦昭,鼻子嘴巴裏哈著團團白氣,連話帶做手勢,但是車廂裏混亂嘈雜的聲音讓歐陽東什麽都聽不清楚。他一把提起車窗,探出頭去問道:“你怎麽來了?”


    不知道是被寒冷的夜風凍的,還是因為一路跑來回尋找歐陽東累得,抑或是因為找到這家夥而激動,一臉通紅的秦昭呼哧呼哧地喘息著,夾雜不清地喊道:“你……快下來,……不走了!”


    在劉源那暖烘烘的辦公室裏,終於穿上外套的劉源使勁吸溜著清鼻涕,直著喉嚨一口氣吞下三四種抗感冒藥片,這才翁著聲音道:“……葉老二,你這是搞的什麽鬼?!”


    葉強一都沒搗鬼,他新買的手機那晚上掉進馬桶裏,這麽著才教歐陽東疑神疑鬼。至於歐陽東轉會的事情,還是沒有妥當,不過,他已經從莆陽陶然俱樂部把他們的總經理請到省城來安頓好,明天上午就可以和順煙俱樂部簽約。


    事情還是要從昨天晚上葉強和那個漓江俱樂部助理教練袁仲智最後的談話起。


    在德國科隆體育學院鍍過金、又在國內職業足壇摸爬滾打兩三年的袁仲智確實很有一套,他給葉強曲劃出一條很麻煩但是很實用的“邪”招。首先,葉強要回省城和順煙達成諒解,由順煙和歐陽東簽一紙合同,內容和當初九園與歐陽東簽定的基本一樣,隻是增加一款:如果一月十五日之前沒有第二家俱樂部願意接收歐陽東,則該合同自動失效。“反正這對順煙也沒什麽損失。不把歐陽東弄出去,再過半年他們一分錢也得不到。”袁仲智夾著煙卷慢慢道,“不論是租借還是轉會,隻要價格合適,我想順煙俱樂部會考慮的。”


    第二步,就是找一個願意租借歐陽東的俱樂部。從時間和空間上來看,隻有莆陽才有可能,畢竟二者間相距那麽近,也便於葉強在最短時間內來回奔波協調。許以各種優惠條件——比如工資減半、比如不要簽字費、比如塞紅包——隻要他們願意租借甚至是買下歐陽東就行。“依歐陽東的能力,在陶然打個主力替補應該是沒問題。再現在是租借,畢竟比轉會要便宜許多。陶然會動心的,他們也要為年齡不的彭山找一個替補。”袁仲智如是判斷。


    葉強今天的所作所為,就是完全按照袁仲智的主意辦的。和順煙的磋商很順利,他們的總經理正在為這個身價最高又找不到買家的球員操心——問題是大股東還咬死六十萬轉會費不鬆口,這教他更加為難。再有一天就是足協規定的轉會截止日,眼看著六十萬白花花的銀子就要打了水漂,偏巧這時候葉強雪中送炭。總經理大手在空中爽快地一揮,“行,老葉你的可以,就這樣辦。歐陽東的工資就簽在一萬三,”當然了,無論這事成不成,他是一分錢都不用掏的。“不過租借費可不能低了,要不我不好和上麵交代。就定在二十五萬一年吧,多出來的歸你。”


    和莆陽陶然的談判稍微有麻煩。雖然葉強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陶然俱樂部的方總還是不放心,他甚至把葉強請進會客室,自己單獨找來向冉和甄智晃詢問。二十七歲的甄智晃已經廝混過三四家俱樂部,他顯然比向冉更懂得如何打動方總的心思。“在九園,歐陽東就是主心骨。”他一臉誠懇地麵對著方總經理,神色嚴肅,“您想,九園那麽多老隊員,踢那麽多場球,累都累垮了,可我們還是衝進了甲級,而且十二場比賽僅輸了一場。為什麽哩?就是因為歐陽東帶動了全隊,讓大家都能聚集起那麽一股氣,一股誓要晉級的氣。十二場比賽他上場的時間在全隊排第四,奔跑的距離絕對是第一,有好幾場我們幾乎就是靠他一人之力才贏下來的。”他瞅瞅方總的表情,又添了一句,“要是他能夠有充分的休息,總決賽第一場陶然也未必是我們的對手。我這可是的真心話啊,方總。”


    那場比賽也是最教方總心驚膽戰的場次之一,如果那個高齡前鋒——他不記得齊明山的名字了——沒抽筋,首先失球的應該是陶然隊;如果歐陽東在最關鍵時刻沒抽筋,那場比賽的結果是勝是負是平,也真是天知道……


    “我們俱樂部決定租下歐陽東,租一年……半,”天知道方總怎麽會出這麽一句,他自己都沒搞清楚為什麽會出租借一年半,“租金三十萬,工資按他與順煙合同價的百分之六十,其他的待遇與別的陶然球員一樣……”這就夠了,隻是那三十萬的價格又讓葉強費了好大的勁,在與順煙俱樂部數度電話交涉後,最後終於敲定在三十二萬租借一年半,順帶著添補一條,“假如我們覺得歐陽東不錯而順煙又願意轉讓的話,我們有優先購買權,”方總很得意,這一條更象是歐洲那些大球會的話。


    為了辦成這件事,葉強在兩個俱樂部老總身上花了兩萬五千塊。這事他沒告訴歐陽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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