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樂部總經理方讚昊最近的心情很不好,球隊成績在一天天下滑,從六月二十九日開始到今天八月十日,整整七輪聯賽,陶然隊竟然一場沒勝,二平五負的戰績讓陶然在甲B排行榜上迅速地地向下運動,從聯賽第二名一口氣降到第十二名,距離降級區也不過區區六分。球隊成績不好,球票的銷路自然也被波及,上半賽季場場爆滿的體育場,上一場對陣重慶建設時已經不足兩萬人,這還包括俱樂部送出去的兩三千張贈票。頭痛,真是頭痛,他怎麽都鬧不明白,一個月前還被認為是衝A熱門的莆陽陶然,怎麽就一夜之間象換了一個模樣?


    方讚昊鬧不明白,主教練董長江也鬧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球員還是那些球員,賽季初他們他們還七戰積九分,然後就是夢幻一般的六連勝,見誰滅誰,接著……接著就是噩夢,七輪比賽才拿了兩分,連江蘇鳳凰這樣的降級大熱門都能輕輕鬆鬆地抱著三分從莆陽興高采烈地離去。一度人見人怕的莆陽陶然隊,現在已經淪落到甲B的送分王。攻,攻不進去,一場比賽能尋到幾次機會,兩個外援前鋒就能浪費幾次,好不容易進球了吧,前麵鼓搗進一個,後麵就能漏兩個,還偏偏都是比賽的最後階段漏,讓你想追回比分都沒時間。


    可聯賽裏偃旗息鼓的陶然隊,在足協杯賽上卻生龍活虎,一路過關斬將,連去年的足協杯冠軍也在上一輪被他們好生洗刷一番,三比一的比分讓那支主力盡出的甲A強隊顏麵盡失。可就這樣一支球隊,一回到聯賽裏就集體低迷。茶幾上濃濃的釅茶他一口也沒喝,董長江無奈地翻看著這幾天的報紙,思緒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集中。前天下午又是一場痛苦的失利,第八十一分鍾,對方離球門三十五米開外的一腳遠射,居然就叫整場比賽中規中矩的守門員漏過去,他連球都能撲出去,偏偏就能漏下這一腳純屬碰碰運氣的遠射,這叫他這個主教練有個狗屁法子!也就是前天下午,忍無可忍的球迷終於喊出“董長江,下課!”,最初隻是星星之火的泄憤嘶鳴,最後匯聚成齊整整的呐喊,山呼海嘯的聲浪就象迅雷般在球場上空滾過,久久不息。他能理解球迷的心情,無論是誰來坐這個主教練的位置,八輪不勝也得被攆下台。他甚至覺得莆陽的球迷很可愛很寬宏大量,居然忍耐了這麽久才喊出這一句。


    “老董,剛才來了電話,他們人就要到了,你是不是先過來?”方讚昊推開虛掩的辦公室門道。董長江頭,從沙發裏抬起沉重的身子,躑躅著走進總經理辦公室。兩個外援前鋒,一個本事一般,另外一個卡卡多水平倒是有,可他浪費機會的水平比他進球的水平更高,幸好足協慈悲,賽季中段還開放一次轉會市場,正好叫陶然補充一兩個前鋒,還有,要是能尋到一個高水平的後衛,就更加理想了。至於中場,現在的主力和替補有好些,應該沒太大的問題。一個進球的前鋒和一個防守到位的後衛是董長江現在最心儀的。歐陽東?董長江已經很長時間沒聽他的名字了。


    來訪的客人來自烏拉圭級聯賽一個中等球會,由他們俱樂部的技術總監帶隊,還有一名翻譯和四五名他們應陶然俱樂部要求挑選的前鋒和後衛。雖然這些人都是他們俱樂部裏打不上的比賽的替補或者青年隊員,不過,在那個叫奧利斯康多的技術總監眼裏,中國聯賽和足球沙漠沒什麽區別,他帶來的這幾個人足夠滿足中國人的要求。


    談判不怎麽順利,身為經紀人的奧利斯康多顯然事先就了解過莆陽陶然俱樂部的情況,知道他們現在在聯賽中的窘境,而且後天,八月二十一日,就是中國足協夏季轉會市場關閉的時間,給陶然隊挑剔的機會可不多,他完全可以趁人之危在這個時間大撈一筆。


    談判的俱樂部代表就是方讚昊和董長江,他們都沒理會那個翻譯言談中隱約的暗示,這倒不是他們不想錢,不過再想錢也要看看時間,現在球隊已然淪落到這個地步,再退一步就真正是水深火熱,這燙手的錢誰敢想,誰敢接?


    看著奧利斯康多帶來的比賽錄象,董長江一直不開口。錄象裏那幾個球員的表現確實是可圈可,進球刁鑽防守穩健,那個中前場球員的穿插跑位也非常到位,可他還是心存疑慮。從職業聯賽開始的第一年,他就一直在教練的位置上摸爬滾打,外援轉會交易的貓膩他沒一樣不知道的。身份全是真的——據巴西全國注冊足球運動員占人口的五分之一,在裏約熱內盧海灘上,隨便拉住一個踢球的男人,他多半就有職業運動員的執照——可背景資料就可以偽造,隻要經紀人去俱樂部交錢,馬上就可以做一份真實的材料,還有俱樂部如假包換的印章;錄象也可以是假的,為了把球員銷售出去,俱樂部可以把主力球員全部弄上場,配合他踢一場教練賽,這樣的錄象帶看上去個個外援都是貝利二世、馬拉多納。可你要敢買,一到真刀真槍的比賽場裏,你就恨不得把他一把掐死!


    球員的取舍方讚昊可拿不定主意,這方麵他得征求董長江的意見。“得找人和他們練練才能個子醜寅卯。”董長江使勁搓著臉頰道,“不過一隊這兩天放假,急切間哪裏去找人和他們過招?”方總眨巴著眼睛,看看悠閑地品嚐花茶的奧利斯康多和他的翻譯,又看看顧慮重重的董長江,半天才擠出一句話,“這……要不就叫二隊和他們練練,你在一旁能看出門道麽?”董長江咧咧嘴,這是個沒法子時的法子,不過現在這光景,也隻能這樣。


    二隊正在基地的七號場地裏訓練。陶然俱樂部的二三線隊是以收購的一家青島足球學校為主體構建的,除了兩個教練員的幾聲不出哪裏方言的普通話吆喝,別的人幾乎都是一口青島腔,偶爾也夾帶著幾句不地道的莆陽話,讓方讚昊這土生土長的莆陽人聽著頗有幾分忍俊不住。


    聽是陪烏拉圭外援練練,二隊教練立馬就挑出五個他心目中的尖子球員,五對五踢半場訓練賽。就在董長江和方總目不轉睛地觀察那幾個外援時,奧利斯康多卻半側著身偷偷打量在另外一個場地上踢球的幾個人。他對自己帶來的幾個球員很放心,他們是貨真價實的職業球員,幾個中國孩子根本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不過那邊場地上同樣踢球嬉戲的人卻叫他著迷。


    訓練賽很快就分出勝負,比分是多少董長江也不在意,重要的是大部分時間裏,烏拉圭人牢牢掌握著足球控製權,而且一個白人前鋒還表演了一個難度很高的側身淩空打門,這個動作沒有很強的身體協調性或者對球性不是很熟悉的話,是不可能做到的。這就是他現在最需要的球員。


    協議在下午就完成了,陶然俱樂部以租借形式得到那名白人前鋒和一個後衛,當然價格並不便宜。在會議晚餐上,奧利斯康多提出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建議,“你們可以把青年隊送到烏拉圭去訓練,在那裏建設一個海外青訓營。這樣他們會有更好的環境和更好的老師,能學到很多更實用的技術和戰術。為什麽不哩?”他進一步提出,如果青訓營裏湧現出好的人才,陶然俱樂部既可以把他們招回國內充實自己隊伍的實力,也可以把他們轉賣到中國其他俱樂部,或者幹脆就賣到美洲甚至歐洲去,而他,奧利斯康多,憑借多年來的經驗和關係,完全可以為這些球員在海外尋找一份收入豐厚的合同。“考慮一下吧,我的中國同行,球員買賣在俱樂部經營中是一項非常重要的收入來源。要是你們願意,我現在就可以和你們簽署一項意向性的合同,你們授權我在美洲為你們開拓市場,負責球員轉會的事宜。”


    方讚昊和董長江唯唯諾諾不置可否。陶然俱樂部僅僅是陶然集團一個廣告載體而已,至於盈利還是虧損,不需要方總來考慮,自然更不需要董長江來操心,他們還是操心下一場比賽的輸贏更實際些,要是再輸一場,集團公司保不定就要臨陣換將。


    自從和向冉兩口子那一晚的談話之後,歐陽東就很少與彭山杜秋桓他們一道出去吃喝,又象從前那樣,白天訓練晚上看書。最近基地附近的住宅區邊開了一間書吧,收費雖然不算低,不過這錢對歐陽東也不算什麽,最難得的是那裏清淨宜人,也訂有他最喜歡翻看的幾本雜誌,因此上通常在晚飯後,他都會在那裏消磨幾個時,然後再慢慢沿著慕春江邊散步走回俱樂部基地。與他前一段那種荒唐經曆相比,他覺得自己現在要充實得多。


    書吧裏一般隻有寥寥數人,各人請老板為自己泡上一壺喜愛的茶水,然後抱著一本自己喜歡的書或雜誌,就誰也不理誰地自顧自看書閱讀,除了書吧老板偶爾續水時來回的腳步聲,就隻有沙沙的紙張翻動聲。歐陽東喜歡這裏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這裏的人看來都是愛書不愛足球的人,再沒人來自己耳邊聒噪。


    不過今天晚上他就是想清淨也不可能,一個深褐色皮膚矮矮墩墩的老外直通通就一屁股坐在他對麵,相跟著他坐下的還有一個中國人。“這是烏拉圭來的奧利斯康多先生,他在一家俱樂部,”那個看上去很象中國人的家夥用生硬刻板的語調和語氣出一個拗口的俱樂部名字,歐陽東從來就沒聽過這個名字,“他是專門來找你的。”歐陽東把手指豎在嘴邊做了一個聲的動作,已經有幾個人望向這邊,一臉的厭煩憎惡。“找我做什麽?”歐陽東很好奇,這個烏拉圭人昨天他在訓練時看見過,他在場地邊呆了很久,灼灼的目光令他感覺就象一個貪婪的猶太商人麵對一大堆珠寶一般,同樣的垂涎三尺。


    “想去美洲或者歐洲踢球嗎?”這個問題讓歐陽東一笑,幾天前他才接到尤盛從比利時來的電話,讓他去比利時一家球會試訓,尤盛還以為他已經待業在家了。聽歐陽東正被禁賽,尤盛在電話一邊唏噓好半天,他的本意是讓歐陽東以留學為名去比利時,然後再以自由球員的身份加盟那家俱樂部,既然歐陽東已經有了新的東家,這事隻好泡湯,那家俱樂部可不會為尤盛支付大筆的差旅費。


    歐陽東不知道這兩個老外是從什麽渠道打聽到那麽多關於自己的事情,總之他們對自己是很熟悉。“如果你願意去中國之外踢球,我或許能幫你搭建這座橋梁。你考慮考慮。這是我在烏拉圭的電話,不要忘記和我聯係。”


    歐陽東把玩著那張西班牙語名片,琢磨著它們的含義。其實他不知道這些花體字母到底是西班牙語還是葡萄牙語,隻是他恍惚記得在讀大學時,曾經看見一本書上,整個拉丁美洲隻有巴西葡萄牙語,別的國家全部把西班牙語作為官方語言。


    去美洲踢球,還能去歐洲踢球,幫自己搭建一座通向世界的橋梁,這個烏拉圭人可真逗,可他歐陽東有那兩把闖蕩世界的刷子嗎?他現在在莆陽陶然這個中國甲B俱樂部裏都沒法踢上比賽哩,還去歐洲?


    歐陽東走時已經忘記這張名片,它被書吧的主人和其他的垃圾混雜在一起。


    回到二隊自己單獨的寢室,歐陽東先去洗了個澡,然後坐在沙發裏無聊地看著乏味的電視,在各個頻道間來回轉換時,他突然看見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一個女記者站在高速公路收費站邊,正在報道一起較早前發生的車禍。這女記者他認識,就是劉嵐。歐陽東一直到關於車禍的報道結束,才抬眼看看了屏幕一角的電視台標誌,是莆陽本地的經濟電視台。


    這麽她已經畢業了。歐陽東走過去關掉電視,揮手趕走一隻在眼前飛舞的蚊子,也想把心裏突然湧起的那股早已湮滅的回憶趕走。


    那晚上歐陽東難得地失眠了,劉嵐笑眯眯的模樣一直在他眼前閃來劃去,那兩道彎彎的眉毛,兩隻笑起來同樣彎彎的大眼睛,還有那高挑的身姿,還有在桐縣縣委招待所裏,她望著自己時那一往情深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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