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莆陽人民體育場南北兩道大門就大大地敞開,門口都用半人高亮晃晃的不鏽鋼鐵柵欄擺下四道僅容一人通過的剪票通道,通道兩邊各站一個神色冰冷的工作人員,一絲不苟地挨個檢查著觀眾手裏的球票。就在大門裏的不遠處,幾個穿著製服的公安民警嚴肅地注視著從通道裏走進的觀眾,現在是春節期間,要是出亂子,他們可不好向上級交代,上級又不好向市政府交代。


    離開場的時間還早,大門前那一塊空曠的廣場人倒是不多,三五成群的觀眾邁著從容的步伐,一邊和同伴笑,一邊慢慢地走向剪票,有人還帶著自己的孩子,這些裹著一身新衣的家夥大都不安分地搗鼓著手裏的喇叭哨子,刺耳的哨音和嘟嘟噠噠的喇叭聲此起彼伏。這裏也有幾個走來走去的警察,不過現在還不是觀眾進場的高峰時間,他們的事情還不多,多就是看看人群裏混雜著偷沒有,或者驅散那些賣高價票的黃牛黨。


    體育場南大門外,鬱鬱蔥蔥的法國梧桐樹下集聚著更多的人,好些都是沒能弄到一張門票的球迷,他們現在正焦灼地來回掃視著那些步履從容麵帶微笑的家夥,要是有人露出那麽一丁有票要轉手的意思,那些目光銳利的獵人們就會從四麵八方連走帶跑地圍攏過來,一張張急惶的嘴裏立刻吐出讓賣票人無所適從的價格,而且還一個勁地向上漲。就在剛才,一個胖老頭推著自行車在街邊就了一句“有人要丙票嗎?”,幾十個人忽啦啦就把他圍起來,那陣勢嚇得老頭渾身一哆嗦。最後那三張丙票成交價居然是一百二十塊,這幾乎是原價的三倍。胖老頭推著自行車美滋滋地走了,在一大圈失望者豔羨和嫉妒的目光中,最早喊出這個價的那個家夥手裏高舉著三張花花綠綠的紙,大聲吆喝著自己的同伴,驕傲自豪得都快忘記自己姓什麽了。


    這是一場被莆陽市上上下下高度重視的比賽,它和“兩個文明”建設緊密聯係在一起,要是陶然勝了,那莆陽市精神文明建設毫無疑問也提高一大截,要是輸了,那就不僅僅是輸場球的問題,它要和許多其他的東西掛鉤……


    賽前甚至還有這樣一個謠傳,莆陽市一個極其愛好足球的頭頭了話,“輸誰都行,就是不能輸給省城”。是啊,好幾年來,這兩個城市一直在較勁,省城市中心平了許多建築修了一個大廣場,莆陽就花更多錢修了一個更大也更花哨的廣場;莆陽整飭慕春江,把沿江兩岸建得和花園差不多,省城就把市區範圍裏三條河都疏通翻修一遍——這工程量浩大得很,前後三年兩任市長前赴後繼,才總算劃上一個完滿的句號。


    看著隊員們在場地上做著熱身活動,陶然俱樂部的主教練董長江坐在教練席上抽著煙,他大約是體育場裏唯一不在乎這場比賽勝負的人。按他的本心,這隻是一場義賽而已,誰輸誰贏有個扯淡關係,重要的是聯賽裏那三十四場球,要是俱樂部放手讓他幹,他寧可這場比賽上半主力大半替補,那些今年才轉來的內援外援他心裏還不是很有底,是騾子是馬,都得拉場上去遛遛。可這行不通,前幾天總經理兼領隊方讚昊就和他打了招呼,要上全部主力,要把它當成一場冠亞軍決賽來踢。


    去它媽的,全部主力……董長江鼻子嘴裏冒著白煙,使勁掐滅煙頭。


    陶然隊今年三條線都新進一名外援,還轉進八名國內球員,這些人裏不乏甲A甲B的好手,有兩個人還眼睜睜瞅著歐陽東的突前前衛位置,暗地裏使著勁。他們都聽過歐陽東去年聯賽和杯賽的表現,可在訓練場上,歐陽東那幾把刷子根本就不上他們的眼,他們相信,隻要董長江更他們機會,他們完全可以證明,歐陽東並不是他唯一的選擇。


    可這一場比賽董長江沒給他們機會。首發出場名單一宣布,兩人就努力掩飾著內心的失望,嘴角掛著一絲幸災樂禍的微笑,瞧著吧,等這個狀態已去的家夥在場上犯錯誤,或者出什麽差池,主力的位置還能跑得出自己的手掌心?兩人偷偷互望一眼,眼睛裏分明閃耀著警惕戒備的幽光。兩人的神色董長江都看在眼裏,他沒話,也沒打算下來再給他們解釋。這倆人全是他親自名俱樂部花大力氣轉進的,為了踢上主力,倆人暗地裏給他送了不少錢和東西,東西和錢他都收了,可他們想踢主力還是沒門,當然,要是球隊在比賽占了絕對上風,或者是比賽的垃圾時間,他倒是會讓兩人輪換著上去踢兩腳,掙出場費和獎金什麽的。這是他作為一個主教練唯一能做的事情,就他們那水平,再高也高不過當年的甲A金靴彭山吧,可彭山去年下半賽季不一樣被歐陽東擠到板凳上坐著。


    就在那倆隊員憤憤不平的歎息中,歐陽東立馬讓他們大吃一驚。從開場哨音開始,歐陽東立刻表現出與平時訓練時截然相反的一麵,再也沒有拖遝綿軟的模樣,高速的奔跑、準確的傳球、及時的呼應和腳下細膩的技術……兩人又是對望一眼,同時在內心裏歎息一聲。替補吧,自己的水平,確實是隻能作為歐陽東的替補,不過,要是再努把力,擠不下歐陽東,不定還能擠下別人哩。他們也不是全然沒有希望。


    兩個月不見,已經身在甲A的省城順煙實力也上升了一大截,開場三十來分鍾,兩隊踢得難解難分,在陶然隊一浪接一浪的衝擊下,順煙後防線不但未露出什麽明顯破綻,反而還不時用它犀利的右邊路配合,給陶然隊製造幾分威脅。陶然這條邊的中場和後衛顯然不是順煙隊員的對手,屢屢讓對手成功地下底傳中,如果不是向冉和新租借的德國中衛既有身高又有經驗,恐怕首先進球的還是順煙。


    陶然的手段依然是快速攻防,雖然上半場大多數時間裏他們都控製著場上的主動權,可新進的兩名前鋒明顯和歐陽東與克澤缺少配合,浪費了不少的機會。


    第十七分鍾,歐陽東在禁區中路帶球突破,那個摩洛哥前鋒特瑞克居然也在同時向中路切入,直到兩人交叉跑過,歐陽東也沒能找到好的機會傳球或者射門。他怎麽射門?特瑞克把對方的後衛幾乎都吸引到兩人身邊。


    第十九分鍾,歐陽東又在右路得球,晃過一名球員後傳給克澤,就在克澤連續晃過三名順煙隊員準備提腳射門時,另外一個新進前鋒馮展恰恰跑到他射門的路線上。也就在克澤選擇傳與射的瞬間,足球被對方後衛踢出禁區;順煙借機在右路發動反擊,最後也形成一次很有威脅的射門,多虧陶然隊守門員神勇,在球門線上把足球按住;


    第二十八分鍾,歐陽東中場左路偏中斷球成功,直接傳向禁區,特瑞克顯然沒有絲毫的思想準備,還在向回跑,另外一個前鋒馮展倒是想突破的,可他還處於越位的位置……


    董長江在教練席上是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一支煙上吸幾口就扔地上用腳踩得扁扁的,瞧幾眼場上,哀聲歎氣便又掏摸出一支,抽兩口,再恨恨地扔掉……沒辦法,他真是沒辦法,這都是歐陽東那兔崽子平時訓練出工不出力的後果,要是那幾個新轉進的隊友知道他有這番手段,要是大家在平時訓練時有過比較默契的配合,這會子順煙的球門至少要戳上兩個窟窿。


    可他真是對歐陽東沒辦法,一個主教練能做的事他對歐陽東都施展過了,不該主教練做的事他也試過了,方讚昊在歐陽東身上下的工夫也不少,可就是拿歐陽東的訓練沒折。要是有人告訴我一個法子讓他好生訓練,我給他磕頭作揖,不知不覺中,懊惱憤懣得想捶人的董長江把這句話給出來,身邊的兩個助理都是一臉驚詫地看著他,董長江卻把一支新摸出的香煙顛倒著塞進嘴裏,摁著打火機燃時,過濾嘴陡然竄起的火苗嚇得他趕緊把煙扔掉。


    董長江罵罵咧咧地嘟囔一句,再去摸煙,煙盒都空了。這讓他心頭的火苗更是騰騰地向上冒。


    第四十四分鍾,四名順煙球員在陶然禁區前一係列精準的傳球和二過一配合,貿然出擊的向冉被兩個順煙前衛給戲耍一番,剩下的德國球員勞舍爾孤立無援,他隻能選擇緊貼對方威脅最大的中鋒,防止他射門,同時期待著隊友趕來支持。在隊友趕到前順煙就完成射門,跌個嘴啃泥的守門員再厲害,也不可能防守住那麽大的球門。


    零比一!


    刹那間,體育場裏沸反盈天的人聲鑼鼓聲喧鬧聲就象被抽空一般,陷入一片死一樣的沉寂,連播音員都震驚得怔怔的,老半天才很不自然地在廣播裏道:“省城順煙一比零領先莆陽陶然。進球的是……”


    比賽落後,主教練自然也有責任,中場休息時,董長江黑著長臉就開始調整,前鋒線上以速度見長的馮展下,換上另外一名老隊員;場上的後腰防守能力明顯不如進攻能力,也要換;尤其是左邊後衛,讓順煙的右路進攻都要成為一條“綠色通道”,不換真的不行。幸好啊,這是一場義賽,換人名額有五次。


    下半場比賽,陶然的進攻更加凶狠,就在歐陽東們一浪又一浪的衝擊下,看台上那九個鑼鼓隊的精壯漢子也起了性,就在寒冬臘月天蒼白的冬日下,甩掉厚厚的內衣毛衣外套,清一色露出光溜溜的膀子,圍著三麵大鼓一記一記有節奏地敲著。


    咚、咚、咚、咚……


    全場二萬七千名觀眾齊刷刷站著,也不嘶喊也不言語,隻把目光凝視著運動場上活躍的二十二個球員,偌大的一個莆陽人民體育場,除了隊員間相互的呼喊和裁判偶爾一聲淒厲的哨音,竟無一絲一毫別的響動,連那個一向饒舌的播音員也知趣地閉上嘴。


    坐在替補席的董長江和方讚昊手心裏都捏著一把汗,滿場觀眾的無聲無息代表著什麽,他們清清楚楚,要是還這樣來回窮搗鼓不進球,滿懷希望而來卻收獲一掬失望的球迷隻怕不會善罷甘休。得進球啊,得進球啊!替補席的隊員也察覺到什麽,一個個站起來四麵望望,又趕緊縮著脖子溜回座位,心裏也揪成一團。


    第六十三分鍾,一陶然隊員在右邊路起高球,禁區內特瑞克在人群中高高躍起,頭球擺渡,另外一名陶然前鋒搶到第二落,可他已經被對方後衛用身體抗住,沒有轉身射門的機會,而在他身側已經有人上前協防,他沒時間去觀察周圍的情況,他隻能憑感覺把球撥向禁區。他記得,某一場比賽時他就是這樣一撥,然後那個已經轉會去一家甲A俱樂部的巴西外援卡卡多趕到就射門,那次球是進了的。他現在隻能期盼今天也能有人象去年的卡卡多那樣,及時地出現在那個位置……


    一個藍色的人影從兩個順煙隊員之間靈巧地插進來,搶在後衛解圍的一腳之前,敏捷地用左腳尖在足球下方輕輕一捅,球從防守隊員兩腿間竄進去……


    近在咫尺的杜淵海隻能目送那球滾進球門。那球太近了,他看見足球從隊友身邊出來時已經沒時間做任何動作,他扭頭望望不緊不慢滾動的足球,又轉頭看看那射門的陶然隊員,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他可真沒料到,他甲A生涯的第一粒失球,居然是好友歐陽東射進的。


    那一記一記就象擂在人心口上的鼓聲驟然停止,在死一樣寂靜的一刹那之後,猛然幻化作一片爆豆般的連擊,伴隨著二萬七千莆陽球迷震耳欲聾的歡呼,騰空而起!


    一比一!


    這僅僅是新年中莆陽鐵騎第一粒進球。


    第七十四分鍾,已經適應歐陽東傳球線路和思考方式的特瑞克反越位成功,在他高速插上時,他需要做的就是把他那顆剃得光禿禿的頭努力地伸出去,歐陽東三十米外的長傳球就象導彈一樣送到他的頭,足球砸在他的頭,然後砸在球門左側立柱,然後砸進網窩……


    第八十分鍾,五名陶然隊員在順煙禁區右側進行了一次與瑞士手表一樣精確的短傳配合,每個人都是觸球即傳。第一次傳球由歐陽東發起,球貼著地麵竄進禁區;第二次傳球由那個新上場的前鋒完成,球被傳給罰球附近的克澤;克澤用右腳輕輕一磕,跟上的陶然隊員立時把球踢給已經包抄到門前左側的特瑞克,直接麵對杜淵海的特瑞克毫不猶豫就是一記射門。可憐的杜淵海,他倒地前足球就已經在網底歡快地來回滾爬了……


    聯合轉播這場比賽的兩位解員同時發出一聲呻吟,作為有資曆的解員,他們這時連話的力氣都沒有,任何誇獎的言語在這時都是蒼白的,隻有讓電視機前的觀眾自己去一次次地欣賞它,欣賞它的華麗,欣賞它的曼妙,欣賞它的輕盈。四次傳球都是貼地完成的,每一次球的移動距離都隻有數米,而禁區裏此時聚集了六七個順煙的防守隊員……從電視裏搖過的慢動作畫麵來看,進球後他們個個目瞪口呆,這隻能明這樣的進攻套路他們從來沒見過。


    “沒有,我也沒見過,實話,我也沒在訓練裏專門演練過這樣的套路。”記者招待會上,董長江咧著嘴嘿嘿笑道。確實,這樣的套路不可能演練,它純粹是五個隊員的即興表演,隻是它有一個非常美好的結局——球進了,要是沒進球,誰還能把它看得如此美妙哩?“其實,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喜歡順煙隊的第二粒進球,樸實無華。那個順煙十七號,踢得真是不錯,是個難得的好前鋒。”誰都知道,他這番辭是一個勝利者的謙虛。比賽的最後時刻,那個順煙前鋒才上場,在陶然後衛們不是那麽積極的阻截下,他才得以踢進那個球。那個順煙前鋒去年一個賽季才進了三個球,不過他上場的時間,好象加一塊還不到兩時。


    連著幾天,陶然隊那粒夢幻般的短傳進球時常出現在電視台的足球節目裏,甚至還被中央電視台足球欄目評為本輪最佳進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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