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歐陽東才從宿醉中清醒過來。他睜著酸澀的倆眼,盯著天花板上那塊不知道幾時因為潮濕而變得暗淡的灰跡,迷瞪了老半天,這才想起來昨天晚上都發生了什麽事:他在飯店裏讓隊友們給灌醉了……


    不過,他倒沒有為這事而在心裏責怪那群高興得忘乎所以的隊友。能夠贏山東大東海整整三個球,這本身就值得慶祝,這個賽季裏山東隊還從來沒教對手贏過兩球哩;況且這還是在那麽艱難的情況下取得的,這可不是三比零,而是六比三呀;再,這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來得多麽是時候呀,這讓展望在最後兩輪生死攸關的保級大戰中占據了一個非常有利的位置——假如下一場他們在北京踢平而排在聯賽最後三位的隊伍全輸的話,這就宣告他們明年還能繼續留在甲A的賽場上……


    聞著襯衣上那濃濃的酒味,歐陽東痛苦地搖搖頭,比這酒味更讓他難受的是肚子裏那空落落的感覺,他昨天晚上光顧著喝酒了,連菜都能吃上兩口,就不知道食堂裏今天中午有沒有什麽好飯食。


    歐陽東舒服地泡了一個澡,從頭到尾把自己好好拾掇一番,惟獨額頭上的傷讓他不能洗頭,這讓他無比懊喪。他隻好用濕手帕胡亂地在頭上抹了抹。從衛生間出來,他就打了個電話,讓俱樂部的工作人員來把他床上那些同樣散發著擾人酒味的枕頭被褥床單都收走,這才半身清爽地坐進沙發裏。這才十一,離開飯時間還早著哩,他正好趁這段時間查查自己的手機,看看昨天晚上都有誰來過電話。那段時間他好象接到過兩三個電話,可他那時喝得舌頭都大了,腦袋裏暈暈乎乎的,再也不記得都是誰打來的電話,自己又是和人家怎麽的……他可千萬別在迷迷糊糊時了什麽教人不待見的話。


    第一個電話就很熟悉。這是他在省城那套房子裏的電話號碼,是半夜十一過打來的。這會是誰哩?他一麵撓著頭思量,一麵繼續翻著來電顯示,後麵緊跟著是劉源葉強和向冉,再下來就是個傳呼號碼,這是應巧的,他還在醫院處理頭上那道傷口時,她就焦急地一直撥打他的手機,末了,他還是在俱樂部慶祝宴會上拿到自己的手機才給她回的電話。


    葉強他們這些人的電話不忙回,他得先給自己那電話打過去,他害怕是殷家出了什麽事,或者秦昭學業生活上又遇到什麽麻煩,要真是這種事的話,他昨天喝醉可真是太不應該了。頭腦還沒徹底清醒過來的歐陽東就沒想想,要真是殷家有什麽事,會用他在省城那房子裏電話找他麽?


    接電話的是那位女作家,她那含混不清的言語立刻便讓歐陽東知曉,他這電話不合時宜。是啊,作家們很少遵守有規律的作息時間,他估摸著她多半又是熬了一個通宵,不定還是剛剛才睡下了。


    "真是不好意思,這麽早就攪擾你,"歐陽東抱歉地道。"我隻想問問,昨天晚上誰用這個電話給我打過手機。"


    邵文佳揉著酸澀的倆眼,偏著頭思量了半天才道:"我,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可能是昭吧,她昨天晚上也住這裏,也許是她給你打的電話也不一定。"她昨天一夜都沒睡好,歐陽東那副對待她的冷漠麵容總是不斷地在她腦海浮現,再,她還有不少事情要細細地考慮考慮哩。


    "哦。"歐陽東登時放下心,那多半就是秦昭了。這女孩一定又在電視裏看見自己受傷了,打個電話來問問。他還真沒想到秦昭會待自己這樣好。"那沒什麽事了,打攪了你休息了。"他已經想掛上電話,他和這位女作家可沒什麽好談的。


    "你頭上的傷……沒什麽大事吧?"邵文佳突然在電話那頭問道。


    這個問題立刻便教歐陽東支吾起來,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他再沒想到邵文佳會和他提到這事。她也看過昨天的比賽?


    連著支吾兩三聲,歐陽東才算把話抖摟清楚,"也沒什麽事,就是皮外傷,縫了幾針,這沒什麽,過些時候就好了。"


    "哦,"她在電話那頭輕輕地答應一聲,隔了下才又道,"你可真夠狠的,就敢拿自己的頭去和鐵柱子碰,"歐陽東就笑起來,他怎麽會不知道這些哩,可他那會子真是把這事給忘了,他當時就看見那倆防守隊員之間有一道空隙,皮球又在球門前掠過,他要能搶過去的話,就有機會頭球攻門,也許這頭球就能扳平比分……


    "當時我可真沒想那麽多,哪裏還能記起來門柱比我頭硬啊。下次即便是打死我,我也不這樣做了——幸好沒有腦震蕩,萬幸萬幸。"


    "下次還有這樣的機會的話,你大概還是會用頭去撞皮球吧?"邵文佳揶揄了他一句,這教歐陽東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你怎麽後來又和別人吵起來了?他是你的隊友啊,你怎麽就衝他發那麽大的火氣?"那情景她記得太清楚了,就是歐陽東那瞬間爆發出來的男人氣教她著迷。這兩三年來,她看過太多在她麵前賣弄這樣或者炫耀那樣的男人,他們連讓她在情感上有波動都很難——她太喜歡觀察和思考,憑著接觸中的那滴滴,她一眼就能看出這些人的想法和本質,況且這些人還不見得就比她優秀,她不可能接受一個比自己還差的男人。


    "沒有什麽,就是一時衝動。"


    這大概不是一時衝動吧?邵文佳早就從秦昭那裏聽了歐陽東的許多事情,她知道他今年在重慶的日子並不快樂,甚至還很痛苦,整整一年下來,他連比賽都沒能好好踢上幾場,每當他的表現有希望時,他又總會遇上一些不順心的事情,尤其是那個倒黴的腳踝傷,不但讓他失去了進入國家隊的機會,還差讓他離開足球。他被這些場上場上的因素困擾得太久壓迫得太狠了。在這場比賽裏,比分落後時隊友們那破罐子破摔的態度終於教他按捺不住了,而剛剛犯下一個不算致命的錯誤的任偉,恰恰就成為他那火爆脾氣的火索……這大約也是展望忽然間就象換了一個隊一般的因由吧。


    邵文佳這一番娓娓道來的推理教歐陽東著實吃了一驚。乖乖,這女人好厲害,許多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她隔著這麽遠都能看出來?他不禁在心底裏歎服,怪不得人家是作家哩,作家對事物的觀察和思考就是不一樣呀!瞧瞧人家這思維能力!


    "當時我大概也是頭被撞得迷糊了……"


    直到丁曉軍推開他寢室的門,歐陽東都還在抱著電話和邵文佳聊天,不過,這時的話題已經不再是足球和昨天那場讓人激動的比賽,邵文佳正向他講述著自己新近發表的一個中篇,那是關於一個農村來的打工女的悲慘遭遇……


    "你和哪個女的話哩?不會是應巧吧?"下樓時丁曉軍問道。從歐陽東打電話時那輕鬆語氣和笑眯眯的神態,他就能猜到對方一定是個女的——要是對方是個大老爺們,他怎麽可能輕聲細氣地出"行,吃過飯我就去郵局裏看看,看完了一定給你提提意見,你那時可別不樂意聽"這種酸裏吧唧的話。


    "一個朋友。"歐陽東答道。他撓撓著自己短短的頭發,隔了半晌,又問道,"怎麽,你覺得我那樣不合適?"


    "倒不是合適不合適的事,"丁曉軍搖搖頭,"就是太酸了,簡直不符合你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你這樣做會讓許多人傷心的,尤其是會讓那些準備把你的形象搬上銀幕的別有用心的人悲傷。"


    在省城聚美花園七棟170號裏,邵文佳捏著電話聽筒抿著嘴笑起來。真是想不到,她以為最困難的事情居然這麽輕鬆就解決了,要知道,就在剛才,她都還沒想好怎麽樣和歐陽東熟絡起來哩。現在好了,秦昭昨天半夜多半是想打電話問問歐陽東的傷,可沒想到卻給她搭上這道橋。現在,她要再好好地考慮考慮,怎麽樣走出下一步——秦昭的母親那邊,應該很容易吧。


    俱樂部食堂的外間已經圍坐了不少人,隔著老遠就能聽見二隊的隊員們在七嘴八舌地議論什麽,當他們看見丁曉軍和歐陽東,還有在他們背後不遠卻明顯緩下步子的雷堯走進飯堂時,這些方才還吵吵嚷嚷的年輕立刻便安靜了不少。


    "我今天才算是體會到什麽叫作‘狐假虎威‘。"一邊用公用筷望自己的飯盤裏夾菜,丁曉軍一邊低聲地讚歎,"往日裏我哪裏會有這樣的風光啊。你以後可要罩著我啊,東子哥。"他那一本正經的腔調讓站在一長溜菜台後的兩三個食堂工作人員也不禁露出笑容。


    "哪裏涼快你就去哪裏歇著。"歐陽東使勁把一大堆番茄炒雞蛋從大勺裏磕進飯盤中,又撂下勺子用筷子去夾了兩根雞腿。聞著這香噴噴的氣味,他愈加感到饑餓難忍。"你也來這裏摻合?"


    "你就餓成那樣?"歐陽東那副狠心的模樣教丁曉軍忍不住要羅嗦兩句。


    "你昨天晚上看見我吃東西了?我肚子裏灌的全是酒。好象最後把我放倒的就是你吧,"歐陽東翻著眼皮瞅他一眼,又瞅了旁邊的任偉一眼,"你別笑,我記得也有你。總要教你們知道我的厲害!"他惡狠狠的言語教倆人笑得更加厲害。


    直到把飯菜刨下去一大半,歐陽東才總算覺得肚子不再象剛才那樣燒熱得沒邊沒沿,他擱下筷子和湯匙,抬頭望望,才道:"怎麽今天才就這麽人?"


    飯堂裏冷冷清清的,除了他們三個人,就隻有雷堯坐在角落裏安靜地對付著麵前的東西。他平素也是這樣,隻要是在基地裏的時候,除了傷病,他早操訓練什麽的都不會缺席,連一天三頓飯都很準時,也從來不會在自己的飯盤裏留下什麽教人道的殘羹剩飯。實際上,在展望俱樂部大多數人的眼裏,雷堯其實算是一個很敬業的球員,他既不抽煙也不怎麽喝酒,為人處事也能稱得上厚道周全。不過,他和坐在這邊的丁曉軍任偉他們仨人都有著還沒揭過的過節,隻要不在訓練或者比賽裏,丁曉軍歐陽東他們也再不會和他多什麽。


    "今天放假,好多人還倒在床上醒酒哩。你以為個個都象你那麽能喝?"任偉雖然是大連人,卻不善酒,象昨天晚上那種場合,他一般都隻是抿兩口意思意思,知道他酒量的人通常也不會認真和他過不去。"好家夥,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喝酒,夠數啊。老丁,他喝了有多少?"


    "少也得兩瓶吧。"丁曉軍嚼著牛筋含糊地應道,"你沒見東子翻了那幾個酒桶也接著翻了?四個酒桶陪酒,你這份可是展望第一啊,再沒人比你昨天晚上風光,"丁曉軍嘖嘖讚歎,任偉和歐陽東便一起盯著他,看他接下來到底要抖個什麽樣的包袱。"那四個家夥堆一塊兒身價快到七百萬了,你,哪家的*姐能到這個價的。"


    這尖酸話再陪上丁曉軍那一臉正經的長臉,教歐陽東和任偉笑得幾乎連筷子也把捏不住。


    三人吭哧吭哧地笑幾聲,任偉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告訴你們個事,周指導上午已經下課了,餘中敏餘指導代理主教練,估計得到賽季結束咱們才會有新的主教練。"他不喝酒,自然比別人清醒得早許多,展望又是在原來重慶綠緣俱樂部的基礎上組建的,俱樂部裏有不少工作人員就是綠緣的老員工,各種最新消息很快就能傳到他耳朵裏——他得如此鄭重,丁曉軍和歐陽東已是信了。


    怎麽會這樣?不是才勝了一場麽?這樣關鍵的比賽勝利後突然更換主教練,又是在這麽個節骨眼上,難道俱樂部就不怕最後兩場比賽有個什麽閃失?要是……那才真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聽他預備讓王新棟在下一場踢首發,把東子留在重慶休息養傷。"任偉耷拉著眉眼,用湯匙把汁水淋漓的番茄雞蛋搗得如同糨糊一般。"王總當時就掀了桌子,指著鼻子讓他滾蛋,叫他滾回老家去。"他著便歎了一口氣,半晌才又道,"我看他也是老了,怎麽就敢下這餿臭決定?"


    丁曉軍眨眨眼睛,卻沒言聲,也歎了一口氣。歐陽東卻和沒事人一樣,周成澤的這個決定早在他料想之中,惟一沒想到的是,一向和幾個大佬們站在一處的俱樂部,這一次卻堅定地站在他這邊。不過,這也是情理中的事,在真正保級之前,俱樂部怎麽可能來得罪他哩?


    "王總還發了話……"


    誰要是再在訓練裏對歐陽東下黑手使絆子,他這輩子就不要想再踏上比賽場一步!


    誰敢廢歐陽東,我先就廢了他!


    這兩句話讓三人一起沉默下來。


    "……反擊時要堅決地打中路,打他們的身後,別怕越位,一定要堅決,"餘中敏在黑板上不停地畫著虛線、實線、箭頭和圓圈,向隊員講解著他的戰術布置,還不時用左手在自己的筆記本上來回翻尋著,那厚厚的黑皮本子上橫一道豎一道地畫滿鬼符一般的字和圖畫,有的地方整整一行字句就隻有一條蚯蚓般扭曲爬行的黑線條,除了他自己,誰也不能認出來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不過,餘中敏也不需要隊員把這些東西看懂,隻要他們能夠領會自己的意圖就夠了。"上一場比賽他們在造越位時,這中衛的動作總是會慢上半拍,哪怕我們能抓住一次機會哩……要是沒機會,歐陽東,你就帶球盡量向中路擠,那個三號已經有兩張黃牌了,現在不敢再有什麽大動作,他要是再吃一張牌,下一場他們對大連他就不能上……任偉,你這邊一定要扛住……"


    有幾個記性好的隊員已經在撇嘴了。這哪裏是餘中敏的戰術呀,這簡直就是聯賽上半段主場打北京長城時伊內亞那套方案的翻版,隻不過這次在兩三個位置上換了人而已。他們已經在暗自冷笑了,就這套戰術,主場都教人家北京隊給灌進倆,在客場還能討著好去?要是按他們的意思,還是死守比較穩妥,就別再妄想著什麽三分就足夠保級的事了。隻要能保級,哪怕是個可笑的九零一陣型哩,那也總比一不心大河裏翻船好!


    隻要一分就可能保級的事,需要這麽折騰?隻要這場比賽倒數第二的廣州新寶不能拿到三分,而他們能踢平的話,他們就已經宣告,下個賽季,重慶展望依然是甲A的一員。


    可要不心輸了哩?餘中敏怕的就是這個。要是他們輸了,而廣州新寶拿下這一輪比賽的話,再回到重慶,誰敢打包票取勝或者踢平上海紅太陽?就怕隊伍那時剛剛聚起的心氣又都得散了。今年聯賽裏稱得上"所向披靡"的上海紅太陽那時興許就奪冠心切,根本就不會給展望留情麵!要知道,和上海人交好的球會裏,恰恰就有廣州新寶……


    穩固的防守和適時犀利的反擊,這是這一場的性質!防守比反擊更重要,這是大家一定要注意的!北京長城最大的特就是隊員年青、進攻快速犀利多,那我們就一定要克製住他們的這個特,進攻和防守時要比他們速度更快更猛,要想盡一切辦法掐斷他們的進攻線路!尤其是對北京隊七號和十六號這兩個隊員……餘中敏又把剛才的那一大段話再重複一次。


    餘中敏倒是對這場比賽很有信心。


    他現在手裏有歐陽東這張牌,這讓他多了不少底氣。歐陽東那近乎傳奇的足球故事他聽不少人當故事給他擺談過,這個半路出家的家夥能給所有信任他的人帶來不可思議的好運氣:他踢上職業足球的第一年就把一個落魄得不成樣的乙級隊領進甲B,第二年就幫著莆陽陶然順利保級,還在足協杯上把那年甲A聯賽裏不可一世的大連長風掀了好大一個跟鬥,要不是聯賽最後一場為了別人去拚命,指不定還能撈到一座足協杯的獎杯哩;去年陶然的主教練不信任他,結果那主教練一下課,他立馬給自己弄了個國家隊十日遊;今年哩?今年就更不用了,看看前麵兩個讓他歇菜的主教練結果到最後自己都歇了菜,餘中敏根本不需要誰來撥。他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麽做。


    隻要歐陽東自己不他還能踢不能踢,他就把他擱在場上!哪怕他就在站那裏不動哩,那也總比讓他坐在板凳上強!不定,自己明年的飯碗就落在這個高高瘦瘦的家夥身上呀!不定,明年自己職務前的"助理"倆字,還有那個聽著就寒磣人的"代主教練",就有機會剔除那個"代"字哩!


    就這樣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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