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時常會有這樣的事情,當你滿懷期待地盼望著某種事情向你預想的方向發展時,它卻似乎是有知性一般,總是和你作對,無論是為此付出多少努力、付出多少心血,它都會頑強地依照自己的路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到你放棄……


    這場比賽的最後十分鍾,重慶球迷就已經放棄了,到現場助威的人嗓子都嘶啞了、不停揮舞的手臂也酸脹得不能動彈,他們隻能用充滿遺憾和惆悵的眼神看著展望隊員們象蝸牛一樣在運動場上慢悠悠地跑動,許多人在兩時前還把歐陽東和他的隊友們誇上天,現在卻已經在肚子裏咒罵這個瘟神。就是他,用他那慢得和散步一樣的步子,一次又一次把展望反擊扼殺在搖籃裏——沒有他這個中場調度和支持,前鋒線上的雷堯就象隻孤獨的狼,他怎麽可能同兩三隻老虎搏鬥哩?


    "換人!換人!換歐陽東!"一群球迷有組織地喊著口號,矛頭直指歐陽東。球迷的眼睛能分辨出誰在場上努力地搏殺,誰又在場上無所事事地偷奸耍猾。


    展望的主教練對球迷的呼聲充耳不聞,他這不理不睬的態度更教球迷們憤怒,他們那原本並不算激烈的口號突然就被謾罵怒喝所代替!


    "歐陽東滾下去!"某個看台上突然迸出這麽一句。


    對,讓他下去。他不要以為上一場為重慶人流了血就有資格霸著主力位置,得讓他知道,狀態不行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坐板凳!何況這個時候狀態不好還上場,那簡直就是對重慶足球犯罪!


    "歐陽東!"幾個大嗓門的球迷光著膀子站在人群裏齊聲喊著,成百上千的球迷就隨著他們的話音補上一句,"滾下去!"


    站在場地邊一支接一支抽悶煙的餘中敏甚至都沒朝這方看台張望一眼。這才真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主教練,歐陽東那緩慢的步調和節奏他似乎就看不見,即便是歐陽東在場上有什麽失誤,他最多也就皺皺眉頭,哼都不哼一聲。


    任偉從他身邊跑過時還朝他喊了一聲,"把歐陽東換下去!他在場上淨搗蛋!他在拖全隊的後腿!"


    餘中敏隻瞟了他一眼,咧咧嘴又微微頭,算是表示他聽見了。當他轉身走向教練席時,兩個助理教練和守門員教練都站起來等著他,隻要他句話,他們立刻就去找第四裁判準備換人。餘中敏唆著嘴唇,瞪著一雙沒多少光彩的三角眼望著仨人老半天,總算出句話來:"有煙麽?給我支。"


    仨教練就和傻子一樣呆呆地看著他煙,在團團繚繞的煙霧中,餘中敏痛苦地咳嗽著,佝僂著肩膀縮進椅子裏,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煙。這一次的咳嗽更加猛烈,他的手指哆嗦得連煙卷都握不穩,才抽過兩三口的香煙掉在地上……


    好不容易才平複下來的餘中敏惋惜地看著那大半截煙卷,歎息著道:"可惜了這煙,這可是好煙啊。這幾天我有感冒,一抽煙就咳得厲害。老封,再給我支。"


    重慶球迷已經放棄了。好啦,這場是徹底沒戲了,不過,咱們還有一個主場,隻要能踢平上海紅太陽,咱們就能保級。隻要能踢平……


    可這個世界的許多東西,總是在絕大多數人都放棄之後才突然顯露它的本來麵目。這真實麵目恰恰又正如絕大多數人在放棄之前還期盼著的那樣……


    悄無聲息地,毒蛇露出了它的毒牙……


    還有七分鍾比賽就結束,北京隊已經接受了一比零的比分,他們還天真地以為重慶展望也會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反正這場輸了也不是宣判他們死刑,他們還有在主場撈回來的機會。北京長城隊員的逼搶不再那麽積極和凶狠,速度也愈加地緩慢遲鈍,當歐陽東接到隊友的傳球時,兩個靠近他的北京隊員擋著他可能的突破路線壓上去,他們認為這一次歐陽東還是會象整場比賽裏大多數時間那樣,把球踢給隊友了事……


    分球、奔跑、當歐陽東衝進禁區時,最後一個接球的雷堯搶在兩名對手之前把球貼地傳進禁區;依靠著身後的中衛歐陽東用腳尖止住球,他有極短暫的停頓,教他驀然間的速度和靈巧驚出一身汗的幾名後衛都朝他壓過來——他們都記起了這個二十四號的猖獗,他們絕對不敢賭這個不定能用腳拉提琴的家夥射術精當還是不精當——不能教他射門,那樣實在太危險。當失去重心的歐陽東隻能吃力地用腳尖把皮球高高跳起來時,好幾個人同時舒了一口氣:這下好了,這種球怎麽看都不象是射門,警報解除!


    傳球後擺脫對手糾纏的雷堯恰恰在這個時候趕到,這個區域的後衛幾乎都被歐陽東吸引過去,他需要的僅僅是高高地躍起來,狠狠地把頭砸在皮球上……


    一比一!


    已經安靜好半天的南看台陡然就變成歡樂的海洋,球迷們爭先恐後地把手裏的各種物件拋向天空,同時拋灑的還有他們那再也無法控製的熱淚,歡樂的哭聲和笑聲同時在體育場上回蕩,那嗷嗷嚎叫的嗓門匯集成一首粗獷的原始歌聲……


    因為進球而興奮得無以自拔的雷堯衝到角旗邊長跪不起,掩著臉嗚嗚地抽泣起來,許多奔過去和他一起慶祝這個來之不易進球的隊友臉上也掛著一串串的淚珠,六七條漢子摟著肩膀,就在那角旗邊哭成一團、笑成一堆……


    剛才還恨不得砸了電視機的許多球迷現在更恨不得砸了電視機,天呀,他們中的許多人還以為這場比賽展望輸定了啦,哪知道他們才絕望地關了電視或者調換個頻道,樓上樓下窗戶外就傳來那麽大的噪音,再度打開電視的他們隻能看見重慶衛星電視台播放的那些因為幸福而哭泣的畫麵,還有屏幕下不停掠過的一排觸目驚心的紅色字:北京長城1∶1重慶展望,第八十四分十一秒,雷堯踢進一球……


    巨大的幸福立刻就模糊了所有球迷的雙眼!他們的心靈也在這突如其來的震撼中顫栗!那一刻,許多人甚至懷疑自己那砰砰亂跳的心會不會因為過度興奮而無法承受。


    教練替補席上就剩下餘中敏一個人,所有人都擁到場地邊去歡呼慶祝,他卻孤獨地坐在椅子裏,依舊是那麽一副木然的表情,對眼前的一切似乎還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他在身上身下摸索了老半天,才勾下腰去,撿起方才讓他咳得掉到地上的大半截香煙,吹吹煙上的灰土,又用手指慢慢地捏巴著已經教他踩得扁扁的煙卷,摸出打火機啪地一聲燃,吱吱地吸了一大口。


    "好煙啊,"他巴咂著嘴,垂著眉眼瞧著手裏那邋遢得不成模樣的煙卷,搖著頭自言自語地道,"這是好煙呀。"就又把粘著幾塊不出來曆的髒東西的煙嘴塞進自己嘴裏。


    北京長城在半分鍾的發懵之後,立刻就對著重慶的大門發起一浪又一浪的進攻。丫的!一定要拾掇了這幫重慶人!


    可被複仇的怒火衝昏頭腦的他們忘記了,毒蛇的牙不可能隻有一顆。


    這一顆更加致命。


    第八十九分鍾,任偉邊路突破下底,在擺脫對手的拉扯和糾纏後斜向撲進禁區,皮球傳給雷堯,雷堯故意一漏,歐陽東正在門前橫向包抄,兩個防守隊員恰恰正在他身旁和身後,當皮球滾到他麵前時,他連轉身的機會都沒有——回去參加防守的北京隊員已經要到位了,他轉身需要時間,調整需要時間,連擺腿射門都需要時間,可他現在最缺的正是時間……


    他連收下腳步的時間都未必能找出來——他已經越過皮球了,除非他背後還有一名展望隊員在包抄……


    他背後沒有展望隊員。從他開始一直到邊線,沒有一個展望隊員,連北京長城的隊員都沒有一個。


    已經跑過皮球的歐陽東撩起腳,用右腳腳底的鞋釘在足球上碰了一下,那速度飛快的黑白色精靈就此變了運動方向,在草叢裏滴溜溜旋轉著,斜斜地撞向球門柱;橫著身體飛過來撲球的守門員淩空舒展的手臂手指隻差那麽一,就能夠把這惡毒的黑白兩色的詛咒捅出去……


    可他還是差了那麽一,那圓圓的皮球慢悠悠地在門柱上撞了一下,就以更加緩慢的速度滾進了球門……


    一比二!


    "哦——"四萬名現場觀眾同時痛苦地呻吟起來,那沉悶的聲音就象一個悶雷掠過體育場,連大地都似乎在這痛苦的呻吟中顫抖。


    時間都似乎凝滯在這一刻,悶雷席卷過的體育場裏驀然間死寂一片,沒有呐喊,沒有歡呼,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連電視台那些一貫饒舌的主持人似乎都失去了評論的勇氣,和觀眾們一樣,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陡然間就泥塑木雕一般的球員……


    "他媽的,怎麽了?!"


    丁曉軍在球門前憤怒地嚷嚷著。他大概是唯一還清醒的人,隔著幾十百把米的距離,還隔著三四個隊員,他根本就不知道球場那一頭發生了什麽事,乍然間陷入死一般寂靜的體育場教他忍不住胡亂猜測。他大聲吆喝著自己的隊友,吼叫著,拚命想弄明白到底出了什麽狀況!要不是他是個守門員,他都想拋下球門跑上前去瞧個究竟了。


    "到底出什麽事了!"


    丁曉軍的吼叫聲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這一片死寂中,他的聲音是那樣的清脆、單薄和不可琢磨。


    一道連發音都聽不出的嚎叫猛然就從體育場的南看台卷過,這是幾千人同時發出的,球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嚎些什麽,可他們不能不嚎叫,要不喊上幾嗓子,那巨大得讓人壓抑的幸福和快樂指不定就會把他們憋瘋的……


    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就在幾分鍾前,他們還在為他們那不爭氣的球隊垂頭喪氣傷心落淚,可這才過了幾分鍾呀,他們就從大悲走到大喜,完成了一個無法述的輪回。


    終場哨音剛剛落下,早已聚在場地邊的展望俱樂部的隊員、教練員和官員們立刻呼號著湧進場去,把雷堯和歐陽東高高舉起、拋向半空中……


    餘中敏依然蜷縮在椅子上,雙手捧著頭,把似乎是一夜之間就白了多一半的頭深深地埋下去。保級了,總算保級了,過去的七天裏他是過的什麽樣的日子啊,他現在連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當王總摸索著椅子靠背在他旁邊吃力地坐下來時,他甚至都沒抬頭望他一眼。王總的煙盒裏隻剩下一支煙,兩個被那可能的降級苦難折磨得疲憊不堪的人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哆嗦著手指和嘴唇,共同分享了這不出滋味的煙卷。


    今年的苦難,總算是煎熬到頭了。


    "餘指導,你為什麽在那樣的情況下都不願意把明顯不在狀態的歐陽東換下來呢?為什麽你就那麽堅定認為,歐陽東會成為這場比賽的決定者呢?"夜晚的慶功宴上,幾個重慶記者又找上餘中敏,提出同樣的問題。這是在賽後的新聞發布會上餘中敏不願意深談的話題,可現在酒精在他腦海裏灼燒,他根本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思維和舌頭,他終於出了實話。


    "我不知道。"這個答案讓所有還能保持清醒的人大吃一驚。


    "我就知道一件事,隻要他腿沒折,他就得給我呆在場上,哪怕他就是站著不動哩;隻要他還沒死,終場哨音還沒響,他就不要想下來!"這就是為什麽誰都不認為重慶展望能挺過這一場比賽時,我們可愛的餘指導心中的那一私念,他大約是那短短的五六十分鍾裏最信任歐陽東的人了,也是依靠著他這無法言傳的信任,展望終於在最後十分鍾裏完成了俱樂部曆史上最重要的逆轉。


    倒黴的歐陽東又一次叫那群瘋子一樣的隊友們灌得出溜到桌子底下,人事不醒。


    保級成功的展望是無比幸福的,莆陽陶然基地裏,袁仲智和他的同事們卻很痛苦。


    科班出身的袁仲智有位同學恰恰在足協裏做官,他能從同學那裏得到不少內幕消息,比如現在足協正醞釀著一次試改革,今年的轉會將嚐試著進行自由轉會,這樣能夠更大限度地把有限的資源應用到更合理的地方,避免再象以往那樣再出現盲婚啞嫁的痛苦情景。袁仲智一得到這個消息,就和方讚昊開始著手準備把歐陽東再買回來:他在重慶過得並不如意,要是葉強和向冉他們再在旁邊使勁,東子也不是沒可能回莆陽……


    按袁仲智的意思,這事早就該告訴歐陽東,他甚至還能為東子出上許多子。可謹慎的方讚昊卻一再歐陽東缺席了這麽多比賽、又有三個月時間一直被傷病困擾,他能不能繼續保持狀態還是個大問題。


    這兩場比賽已經證明歐陽東的狀態完全沒有問題,可現在要想拉他回莆陽,卻大大的有問題。


    袁仲智那一聲喟然長歎"完了",就是的這事。


    "咱們多出錢,怎麽樣?"


    "陶然這塊池塘,留不下他這樣的大魚的。"


    那該怎麽辦?方讚昊現在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為什麽當初他會讓歐陽東轉會,憑什麽賣掉歐陽東?


    方總經理不知道,這個問題正在被很多人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哩,尤其是省城順煙的老總——當初賣掉歐陽東時,順煙隻收了區區三十萬啊,可現在他們要再想買回歐陽東,再添一個零都絕無可能;要知道,當他們衝上甲A後,這兩年光買球員就填進去兩千萬多萬啊!比他還痛苦的是武漢風雅的嚴總,風雅本來是最有可能引進歐陽東的甲A俱樂部,可最終卻為了一個全年隻踢了三場球的前鋒而錯過了他,現在哩……


    昆明郊外的一棟樓裏,圍在一圈沙發裏的四五個人焦急地看著他們的總經理,當總經理一邊接電話一邊興奮地把桌子使勁拍得啪啪響事,這些人便一同露出興奮的眼神。展望保級了,丁曉軍就能從重慶來雲南了。僅僅一個丁曉軍倒不值得他們如此高興,雖然現在他們最缺的就是一個好門將,可丁曉軍先前就已經答應過他們,他還會把歐陽東也一並引過來,好門將能提高球隊的防守,可一個歐陽東這樣的隊員,也許就能讓球隊上一個檔次!


    "怎麽樣了?"即便總經理那灼灼生光的眼神已經暴露了一切,主教練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事一定得聽到話語才能確信。這也是其他人共同關心的問題。


    "明天下午,丁曉軍就飛過來談合同,他們有三天假期。"總經理咧著嘴嘿嘿笑著,興奮得兩手都不知道該望哪裏擱。"歐陽東也要和他一塊兒來看看。他了,他這趟來不談具體的事情,要是他覺得這裏合適而我們覺得他也合適,他會請他的經紀人來昆明和咱們細談的。"


    "真要買下他,那價錢會不會太貴?"一個副總遲疑地提出這個問題,這問題換來不少白眼。


    再怎麽算,買個歐陽東也要比花幾百萬保級便宜!


    "價錢咱們不考慮,現在關鍵的問題是重慶那方麵放不放人。我最怕的就是這個。要是展望不放人,再什麽也是白搭!"


    展望會不會放人哩?


    王總把著電話不耐煩地告訴那位熟人:"現在還考慮不到這事,我們還有一場比賽哩,這場比賽踢完後再歐陽東轉會的事。我隻能告訴你一,價錢肯定不便宜。"他嘟囔著髒話合上手機,見他娘的鬼了,剛剛保級就有好幾撥人來打聽歐陽東的身價,沒見展望的比賽還有一輪嗎?最後一輪主場迎戰上海紅太陽,就會那樣輕鬆?


    這是一場不亞於今天和北京長城的硬仗!唯一的好處是,即便輸了,展望也不會降級。


    可他們得千方百計拿下這場比賽,得還上欠人家大連長風的那份人情。在展望最危難的關頭,是人家大連長風調動所有關係幫了自己的忙,要是不能下死力阻擊上海紅太陽,那以後誰還會幫自己?


    欠債就得還,這就是足球圈裏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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