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場雨讓這個城市的氣溫驟然低了好幾度。就在第二天早上,當歐陽東走出區時,他能看見行人們不但迫不及待地換上了厚厚的冬裝,還掩著領口埋著頭步履匆忙;離他不遠處有個公交汽車的站台上,擠著黑壓壓的一片人,每當一輛塞得滿滿當當的繞城公交車開進站,嘴裏心裏詛咒著這倒黴的天氣和擁擠的交通的人們就會暫時拋開一切,不顧公交車售票員的勸阻,去為一個搭上車的機會爭奪,這個時候公交車上就會有人不滿地嚷嚷著,可在車門口擁堵著的人誰也不會去理會這種抱怨;寬敞的大街上,隔著欄杆對進著四條飛馳的車流,街道兩邊用半人高綠化帶分離出來的自行車道上,洶湧的自行車更象兩條望不見首尾的巨龍,沿著各自的既定目標不知疲倦地前進……


    天氣真冷啊,一股股寒風夾雜著絲一般的雨直向人的臉上撲、身上鑽。歐陽東呼著熱氣搓搓凍得有發僵的雙手,使勁活動了一下脖子。就在剛才,兩三個被著鼓鼓囊囊的書包上學的孩童邊走邊玩,把他們手裏的雨傘轉著圈兒地嬉戲,有好些滴溜溜的水珠都濺到他臉上和脖子裏。


    今天他就要去莆陽,而且就是現在走。


    站在路邊有二十來分鍾,他好不容易才攔下一輛亮著空車燈的出租。


    "師傅,去莆陽麽?"


    "來回?"


    歐陽東搖搖頭。


    那司機捏著煙蒂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噴著煙上下踅摸了他好幾眼,才不冷不熱地道:"跑一趟四百。"這價比通常的價要高不少,這師傅根本就不願意在這交通高峰期跑這麽遠的路,可他又不就這樣放棄掉一筆生意。


    "行,就四百。"歐陽東拉開後座門就坐進去。


    按他的計劃,他是準備過兩天才去莆陽的,這幾天先好好地休息下,也去他名下的茶樓飯莊裏坐坐,裝模作樣地擺擺老板的譜——雖然他對經營這檔子事一竅不通,可劉源正為結婚的事忙得腳不沾地,他這個合夥人再不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好象也有不過去。好在劉源為茶樓飯莊物色了一個很有經驗的經理,他隻需要去坐坐看看就行了。


    可他現在不能不走。前天,熱心的殷老師為他提了一門親,那個女作家邵文佳就是他的房客,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他實在有尷尬,和她原本通過電話漸漸熟絡起來的關係也驀地變得有別扭;昨天傍晚他去看了劉源,恰恰就碰見粟琴的媽媽,這女人還記得歐陽東哩,拉著他了好半天話,句句段段都牽扯到粟琴,連劉胖子那從來不摻合這種事的家夥,臨了送自己出門時,也了好些語帶雙關的話。難道這兩口子也準備把自己和粟琴捏巴在一起?這倒真是很有可能啊。


    憑心而論,無論是粟琴還是邵文佳,都不是他心目中愛人的最佳人選,可對這倆人,他都沒法直截了當地出一個"不"字,他隻能選擇逃避——反正最近也沒什麽事,幹脆就去莆陽看看老朋友,至少向冉他們不會那麽婆婆媽媽地張羅著給自己介紹對象吧?就便是他們的婆娘在一旁熱心地包攬這事,他隨便也能尋出一大堆理由推搪過去:他還不知道要在重慶呆幾年哩,將來在哪裏落腳都不知道,怎麽好耽擱人家;再時下這風氣,民政局辦離婚的手續比結個婚還簡單得多,兩個人一個天南一個地北……


    歐陽東抿抿嘴,自己都被這些理由逗笑了。要是甄智晃老婆或者盧月雯真要在這事上瞎操心的話,他就用這些話對付。


    第二天一早,前往省城公幹的方讚昊一邊把手裏的幾份報紙翻得嘩嘩響,一邊和司機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正當司機把他那在省城念計算機專業的子誇成一朵花時,方讚昊卻讓《慕春江日報》體育版上的一條消息吸引住了:


    "……昨日午夜,今年轉會市場上最大的熱人物歐陽*然出現在本市某賓館。據陶然俱樂部某知情人士透露,歐陽東此次來莆陽的目的,正是為了他下賽季的合同……同時,賓館的值班經理,與歐陽東一同前來的三個人中,恰恰有陶然隊的向冉和甄智晃這兩位隊長……我們不會忘記,就在一年前,現效力於重慶展望的歐陽東,也是陶然的領袖之一,許多球迷至今都還記得他為莆陽球迷們帶來的歡樂……"


    歐陽東?!他在莆陽?他來莆陽幹什麽,真的是為了轉會回陶然嗎?可這麽大的事情,他這個俱樂部的總經理怎麽就不知道哩?!


    一瞬間,方讚昊的腦子裏就轉過了無數念頭。這是集團公司越過俱樂部搞的動作麽,還是集團公司準備調整俱樂部領導班子的前奏?又或是袁仲智想靠著私人關係把歐陽東挖回來,在不知道歐陽東真實想法的前提下,悄悄地把他約來莆陽談談、摸摸底?


    他抓著報紙愣楞地出了半天神,直到司機連著喊他兩三聲才回過神,就張著嘴胡亂應承兩下。他順手就摸出電話,準備找袁仲智細細地打問下這事,可才撥了兩三個號碼他就停下了——不,這事在電話裏不清楚,他得回莆陽去。


    "胡師,咱們回莆陽,有急事。"


    吩咐完司機,他就給早就約好的讚助商掛電話取消今天的會晤。他也沒告訴讚助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他有緊急要務,實在是很抱歉,今天沒法來。他根本就沒理會讚助商那不高興的口氣,他已經顧不上這頭了。嘿!要是歐陽東真能回莆陽來,這個讚助商那廣告費算什麽呀,會有人上趕著來和他方讚昊談讚助的;別他們今天要談的就是比賽場地裏那兩塊不值幾個錢的廣告牌,等東子回來了,不定連陶然隊隊服袖口上那一塊地都能賣上個好價錢哩。就在幾天前,方讚昊和幾個有頭有麵的大老板坐在一塊閑聊,話題不知怎麽的就拐到足球上,聽著方讚昊愁眉苦臉一個勁地喊苦哭窮,一個賣果汁飲料的老總就了一句真心話:要是陶然還能象去前年那樣真正象個"莆陽鐵騎"的樣,要是聯賽裏能隔三叉五地讓球迷們爽一把,要是俱樂部能狠心花大價錢把歐陽東弄回來,那沒的,光他的飲料廠一年就能讚助個三四百萬……


    要是歐陽東真能回來,那可真是一棵搖錢樹啊!俱樂部現在缺的就是這樣一個有市場號召力的球員,更別他在球場上還總能給球迷們帶來無窮無盡的驚喜!


    "三百萬?"袁仲智在電話裏就給興衝衝望回趕的方讚昊當頭一瓢冷水,"這錢連把歐陽東買回陶然都不夠!他在重慶踢一年就能掙下這麽多錢。"因為老母親的身體不大好,袁仲智昨天晚上沒去參加向冉為歐陽東辦下的接風宴,可他之前已經從葉強那裏知曉歐陽東和展望續約的事,也能大致估算出歐陽東現在的身價和收入。"好啦,老方,你還是該忙什麽忙什麽去,買回他的事,隻能等咱們升上甲A才得上……陶然不能踢甲A,他就不可能回莆陽,你就是出再多的錢,他也不會答應你——今年國家隊兩次集訓,有一個甲B隊員麽?"


    方讚昊那顆熱騰騰的心立刻就被袁仲智這一席話給澆個了透心涼,捏著手機默然半晌,才有氣無力地告訴司機把車調頭。


    "胡師,咱們還是去省城。"


    哎,他現在又得為如何和那個讚助商解釋這事而傷腦筋了……


    報紙上的那篇文章立刻便在莆陽城裏掀起軒然大波。


    許多球迷都還記得歐陽東。這個高高瘦瘦的球員,就是他,帶著陶然隊那一幹名不見經傳的球員們,在足球場上掀翻了好些名氣響當當的足壇豪門,為他們帶來了一場又一場精彩的比賽、一個又一個激情迸發的時刻,還差一就給這座城市帶來一座足協杯的冠軍獎杯。是的,他去年年底離開莆陽時很不仗義,可隨著時間的流逝,絕大多數球迷都能明白,陶然這樣的甲B球隊限製了歐陽東的發展,看看他在重慶展望和山東隊那場教人蕩氣回腸的比賽的所作所為就能知道,象他這樣的隊員委屈在甲B確實是可惜了……人們能理解他,畢竟每個人都有追求更高目標的權利,可人們不能原諒他:因為他的突然轉會,進攻乏術的陶然隊現在已經淪落為一支甲B中遊隊伍,處在一種上不上下不下的尷尬境地……


    現在事情總算有了轉機,興許他就要回來了,球迷心目中那支"莆陽鐵騎"又要馳騁在綠茵場上了,現在,它不但會縱橫甲B,很快,它還會出現甲A賽場上……


    不少人已經開始幸福地憧憬那時刻的光景,那些隻能在電視裏觀摩的級聯賽裏大名鼎鼎的球隊,那些星光閃爍的球星,到時就會出現在莆陽這個全中國也沒多少人知道的城市裏,他們將和陶然一起,每年都會為球迷們奉獻上至少十七個絢爛的周末……


    從四麵八方打來的詢問電話立刻就教陶然俱樂部公關部的那部電話機變成了熱線,素來好脾氣的兩位公關部經理在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事我們也不太清楚"之後,不得不尋著由頭溜出辦公室,剩下的那個姑娘卻毫不猶豫就把話筒擱在桌子上——好了好了,我看這下還有誰能把騷擾電話打進來!


    幾十個電話馬上就湧進率先刊出這條消息的《慕春江日報》社,這讓體育版的主編既是頭痛又是沾沾自喜。


    那位抓住這條新聞的實習記者未必能知道,就在他一遍又一遍美滋滋地欣賞著自己那篇得意之作時,倒黴的歐陽東卻在酒店的廳堂裏抓著一支大號簽字筆,為蜂擁而上的二三十個球迷簽名——他到現在都還沒弄明白,他來莆陽的事隻告訴了向冉他們這些老隊友呀,這些人是從哪裏打聽到自己的行蹤的哩?他們又是怎麽知道自己會住在陶然大酒店哩?


    歐陽東計劃中的安靜假期讓這個報道給徹底攪亂了,現在誰都知道他在莆陽,整整一個上午,和他走在一塊兒的向冉與甄智晃的手機幾乎就沒有停過,隊友們的責怪、記者們的打探、俱樂部的詢問、甚至還有莆陽兩家電視台體育節目的專訪預約……


    "想不到喝茶也不能清閑,"看著一群球迷心滿意足地抱著本子嘻嘻哈哈地離去,甄智晃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不自覺地用手抹抹額頭上的汗水。"我這還是第一次給人簽名哩,我那幾筆*一樣的字和東子的字一比,簡直就不敢拿出手。老向,你的字怎麽也這樣受看哦?"


    向冉咧著嘴頭,一張黑臉膛上居然還帶著兩團紅暈。他的字也是七扭八拐的,隻是比甄智晃好,看著挺象那麽一回事。


    "我專門練過。"


    向冉的這句話讓甄智晃差沒把一口茶水全噴出來。


    "我找了個鋼筆字寫得好的人專門給畫的帖子,還請他吃了頓飯。"向冉覷著左右沒什麽人,俯過身聲道,"我有他的電話號碼,你要不要?不過這廝最近發了,一頓飯怕是不了事,你要真心想練練,你拿五千來,我去替你和他聯係聯係。"


    "五千?"甄智晃咂咂嘴,"就仨字也能收五千,這家夥是不是太黑了?有少麽?"


    "你當這是你上菜市場買菜,還要講價!沒告訴你這家夥最近發了麽——也就是我,換個人去少也要收你幾萬。你沒注意我那草書的‘向冉‘倆字吧,你把紙顛倒過來看就是一副畫。"糊弄和自己墨水差不多的甄智晃,向冉還是蠻在行的。


    "好,五千就五千。先貨後錢。"思量半天,甄智晃才咬著牙答應下這事,他可真不願意再為了簽上自己的名字而臊出一身汗。"幾時能給我?"


    "就現在。"向冉馬上就從隨身的皮包中拿出紙筆擱在歐陽東麵前,"咱倆醜話在前頭,這可是我給你攬的大買賣,四六分啊。"歐陽東便在紙上寫下龍飛鳳舞的三個字,爽快地道,"四六就四六,哪怕我拿兩千哩。不過錢要是收不到,你就得自己掏腰包,怎麽你這個經紀人也不能把我那份給吞了。"


    甄智晃笑罵著向冉,便抓起麵前的那張紙,那粘連到一塊兒的字他連個首尾都摸不清,隻能影影綽綽地蒙出一個"晃"字。這還是他的名字麽?他的名字會有這麽簡單嗎?筆畫這麽複雜的三個字怎麽就能用如此清爽的幾條流暢的線條代替哩?


    歐陽東和向冉卻沒再理會對著自己名字發懵的甄智晃,歐陽東已經提起了一件他很關心卻又一直沒找到機會細細打聽的事。


    "曾闖呢?昨天晚上我怎麽沒聽你們提到他?"


    向冉和甄智晃的臉色一起黯淡下來,兩人對望了好幾眼,最後還是甄智晃來為歐陽東解開這個謎團。


    "這家夥太不知自愛了。他已經讓俱樂部開除了。"


    啊!歐陽東驚詫地望望耷拉著眉眼的甄智晃,又看看一臉恨鐵不成鋼的向冉。向冉唆著嘴唇狠狠地盯著茶幾上那瓶鮮花,絞在一起的手都因為激動而有顫抖。


    這是怎麽回事?


    "賭球。賭意大利和德國的聯賽,輸得多了,就到處找人借錢。有人把這事告給袁指導。袁指導那脾氣你還不知道?還能輕饒了他!聯賽最後幾場就沒讓他上場,本來就想讓他自己個好好反省反省的,結果他還在下單買……上月中旬,就是十七號吧,俱樂部把他給除名了。這事你知道就行了,可千萬別到處宣揚。"


    歐陽東靜靜地聽著,端著茶杯很久都沒有言語。


    本來挺熱和的一場朋友會晤,無端端地教這意外的情形給徹底敗了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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