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卓放下手中信箋,長歎了一口氣,言語中多了一分悵然:“其錯在我。若是我不千裏傳書請來姚兄,便不會死在這異鄉。”


    東方卓年紀與姚惑相仿,臉色青黑,雙眼細長,頜下留著一部短須,戴著黑色帽子,頭發梳得整齊,額上皺紋明顯,略顯老態。


    楊銳抱著盛著師伯骨灰的壇子,默然不語。三日之前,在東方卓主持下,為姚惑火葬。楊銳雖想將師伯遺體運回江南,可路途遙遠,殊為不宜,隻得作罷。


    東方笑與一眾師兄弟分列在旁,臉上卻也無特別表情。他們都是漢人,自祖輩遷徙西域,已曆數代。此處氣候惡劣,漢胡混雜,勢力傾軋不絕,部落仇殺不斷,每日掙紮求生,幾乎年年都有親屬莫名死去,因此每有人喪命,眾人已然麻木,無悲無喜。


    而於楊銳而言,大部分時光都與師伯和妹妹一起,靠著五色劍積下的威名,在江南故土也算風光。一時之間,一喪一離,深受打擊,很是消沉,終日以酒度日,可憐龍門派辛苦釀造的藥酒,落入楊銳口中,味同嚼蠟。


    東方卓抬頭望了楊銳一眼,斟酌道:“賢侄,令妹的下落,龍門派上下定全力追尋。姚兄的仇,這筆賬遲早也是要算。你既然來了,便安心住下。當年我遠赴中原,在江南好生盤桓了一陣,於你師祖真人處也討教了幾招,受了不少好處。若不嫌棄,我便親自指點你練劍。日後助你重回中原,他日出人頭地,重建五色劍之威名,也好告慰姚兄在天之靈。”


    楊銳眼眶微紅,也不知是否聽見了,隻是低頭不語。若是尋常龍門弟子能得門主指點武功,不知要怎樣歡喜。


    東方卓歎了口氣,命人攙扶楊銳回了住處。


    楊銳一走,東方笑便道:“父親,我們果真要與沙盜開戰?沙盜固然作惡多端,可畢竟在暗處,我們守來容易,可要剿滅這夥匪人,便不容易了。此外,沙盜首領巴山畢竟是漠南的吐蕃人,若是被我漢人剿滅,恐怕惹得吐蕃諸部不滿。”


    東方卓見東方笑周圍弟子也露出猶疑之意,砰地用力拍了一下身前桌案,暴喝道:“我龍門立派百年,多少先輩前赴後繼,拋灑熱血,方能立足於此。區區小寇,便將爾等嚇得心驚膽戰了不成?”


    眾人心中一震,不由高喊道:“唯門主之命是從,誓斬沙盜!”


    東方卓見士氣可用,稍為滿意,緩了一緩語氣,道:“沙盜這一年來頻頻騷擾,若是繼續放縱下去,恐成肘腋之患。不過當前之務,卻是並派昆侖。昆侖地處藏北,橫跨西域,連綿不絕,無邊無際。自唐末大亂,中原武林隱居於此者不絕,開宗立派者眾,互相並伐,已曆經數代。如今共五個大派,一十三個小派,散人百餘,均以龍門派馬首是瞻,此正是並派之機。待昆侖諸人合為一派,門下徒眾可達千人,為西域第一大派。到時候無論周邊部落,還是回鶻吐蕃,便不敢輕易來犯。此乃百年大計,切不可因沙盜毀於一旦。”


    東方笑等人精神為之一振,連忙問道:“前者倡議並派,五大派中,百花、鳥穀、藥王等派不肯屈於人下,其附屬小派也不歡而散。難道此次轉而支持並派了?”


    昆侖地界門派以地名命名,因此龍門穀中為龍門派,百花穀中為百花派,以此類推。百花、鳥穀等大派各自又影響周邊小派和隱居散人,隻要五大派的門主同意並派,其餘小派也會跟隨。大派均存在久遠,不肯輕易放棄傳承,因循守舊乃是人之本能,東方卓也是動了不少心思,先後籠絡了其門中不少核心人物。


    東方卓微微一笑,捋著胡須,得意地笑道:“鳥穀門主去年年中去世,換了與我親善的繼任者。而百花、藥王兩派則深受黑汗、回鶻所擾,都主動派人與我交好,互為倚靠。上一月藥王穀門主壽辰,我與其餘諸派掌門宴上複議此事,終於達成一致。已約定今年六月,於龍門穀召開並派大會。你們向來堅守龍門鎮,少知派中事務,此次並派大會,各派掌門均會前來,龍門鎮附近更需保證安全,因而需加派人手,駐守龍門鎮,提防沙盜前來報仇滋事。”


    眾人無不歡欣鼓舞,任誰都能想見,東方卓必是首任昆侖派掌門,自己這些龍門嫡係弟子,也可在昆侖派中占得重要之位。若是屆時能觀席並派大會,更是有幸。


    東方卓擺了擺手,示意大夥安靜,對著東方笑道:“並派期間,要時刻留意中原局勢,既要交好幾大門派和世家,又要提防其將手伸到西域這裏來。西域物產豐富,民風淳樸,朝廷和官府鞭長莫及,是用武之地,待並派歸一,有了實力,便是與中原大派爭鋒之時。”


    東方笑想起一事,稟告道:“父親,再過幾月,便是丐幫老幫主夏侯龍六十大壽,我與其義子解軍交好,這次也給我下了帖,不好不去,總是參加不了這並派大會了。”


    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與少林齊名,其幫主夏侯龍在位數十年,每每發動幫眾收集敵國情報,為宋庭征討立下功勞,在江湖上交遊廣闊,聲望盛隆,如日中天。若非大宋官府刻意打壓江湖幫派,按前朝江湖規矩,已可召開武林大會,號令江湖。


    東方卓道:“無妨,並派一事已成定局,反而中原需要有人坐鎮,你劉叔年邁,恐鎮不住場子。一旦並派成功,我會遣人通知,屆時便向中原門派公告此事。”


    又吩咐了幾點細處關節,眾人方紛紛散場,各歸各位。


    東方笑出了客棧的會客處,到了外頭,此時正是午後,鮮亮的陽光灑下,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東方兄。”左側傳來遊返的聲音。


    初始遊返囿於身份差距,稱呼他為少門主,在東方笑反複糾正下,才對等相稱,不過態度仍是恭謹過甚。


    東方笑眯起眼睛,望向遊返,此時遊返已剃光胡須,滿麵光潔,雖然麵相相對其年紀而言稍顯老成,仍顯精神奕奕。東方笑問道:“遊兄,家父邀請你加入龍門派,你考慮得如何?”


    遊返作了個揖,恭聲道:“門主已獎了我牛羊和一柄镔鐵寶劍,我怎還敢逾越。況且加入龍門派雖好,可我誌不在此。當年家父從中原遠徙於此,曾立誓要重返中原故土,這也是我名字中返之由來。落葉總要歸根,此次我是專門前來與東方兄商討此事,想請東方兄幫個忙。”


    東方笑想了一想,道:“你是想與這商隊一同回汴京?”


    當初與姚惑三人一同前來龍門鎮的商隊,正於龍門鎮布置商鋪,龍門派已通知附近門派部落,遠近的黑汗國商人也聞訊而來,希望拿個好價。商人雇了當地鎮上鄉民為其搭建鋪麵,吆喝講價,此處人口稀少,請人出價甚高,因而龍門鎮街上一派熱火朝天,熙熙攘攘。


    這批行商,約莫逗留半月便要返回中原,若是有滯銷貨物,也可折價賣於龍門派,因而穩賺不賠,人不必長久駐守。遊返便是看準了這點,思索著隨著商隊一同前往中原,既能省下一筆花銷,而且過境之時,也更穩當。如今西夏與大宋戰火方息,邊境猶未放開,從吐蕃境內走,則過關花銷甚巨,遊返家徒四壁,可沒有這等財力。


    東方笑道:“遊兄真是來得巧,我正好要前往中原,若是不嫌棄,可作伴一同前往。商隊行路甚緩,若與我同行,可快馬走西夏境內,不出一月便能竟抵大宋境內。”


    遊返搓了搓手,尷尬道:“東方兄有邀,自是理想。隻是囊中羞澀,與商隊同往,尚可謀個差事,充作路資。且我也無快馬,恐落了東方兄的行程。”


    東方笑道:“無妨,一路吃住便算我身上,到了汴京,你也無甚去處,可在我處落腳,等你找著生計再說。”上次解救姚惑,東方笑見遊返智勇雙全,遇事鎮定,便留了心,有意結納此人。


    遊返大喜道:“如此我也不推托了,到了汴京,若是有用得著我遊返的,東方兄盡管提便是。”


    這時,從右側街上過來了一名龍門弟子,喊東方笑道:“大師兄,大事不好。”


    遊返告了一聲別,便回頭離開,準備行裝去了。


    那人到了近處,喘了兩口氣,忙道:“剛剛我按門主吩咐,前往那位五色劍楊公子的房間,想將他師伯的一些遺物交還給他。可是敲了半天門也不見開,便闖了進去,發現已是人去樓空,不見蹤影了。本以為楊公子在鎮外散步,便附近找了一周,也未見人影。”


    東方笑一驚,如今姚惑在龍門鎮地界身故,楊沁也在眼皮底下失蹤,均可算是龍門派的過失。若是楊銳再出意外,可不太好交代。於是趕忙吩咐該弟子去鎮口繼續打聽其下落,自己忙去見父親,稟告此事。


    漸漸日落西斜,整個鎮上的人都發動了,也未見到楊銳下落,隻有鎮口有人口稱見過有人策馬出了鎮,但是否楊銳,也說不清楚。


    東方卓命眾弟子分散四處搜尋,但因商隊駐紮,為了防範沙盜,人手不足,也不敢傾巢而出。


    東方卓歎了口氣,坐在房間的長凳上,手摸過五色劍譜的封皮,自言自語道:“姚兄,我對不起你啊。”


    站立一側的東方笑忙道:“觀其房內,行裝攜得齊整,應是有過一番準備,騎的也是姚世伯本來的白馬,料無大礙。楊兄遭逢巨變,一時想不通此事,也是應有之事,隻怪我們未能提前查知,早做準備。”


    東方卓拿起五色劍譜,交予東方笑,道:“笑兒,為父知你已窺劍道門徑,於天下武功,自有點評。雖總覺劍道一事,頗為渺茫,不過你既有此心,我也不強加阻撓。這五色劍與我淵源深長,當初我初入中原,正當無色真人盛年,曾見識過其劍法,驚才絕豔四字,毫無誇張。如今姚兄故去,臨行前將此劍譜傳我。你可拿去一觀,若有所得,也好轉授其後人。隻恐五色劍後繼無人,叫人空留遺憾。這幾年,我自覺心力有餘,門派事務無需你過分操心,你可專心劍道,若無大成,便要負起昆侖一派的責任。”


    東方笑接過五色劍譜,翻開封麵,首頁上記著十六個字:“飛花過處,留之無痕。世間萬色,歸於無色。”


    東方卓道:“無痕非痕,無色非色。無色真人創五色劍,分授五徒,便是著了色,劍法留了痕,五徒天資不一,終無人能到無色真人的境界。”


    東方笑掩了書頁,珍重藏了起來。


    東方卓又從裏屋取出一個布包,哐地頓在桌上,道:“此玄鐵黑隕,乃隕石墜落而生,萬中無一。留在昆侖,終是一塊頑石。你拿上送至大名府金劍山莊,求見莊主莊寒墨,請其煉造一刀一劍,寶刀送予金劍山莊,寶劍還於昆侖派,作掌門信物,流於後世。”


    東方笑一驚,此玄鐵石世所罕見,是無上至寶,也隻有父親有氣魄送出。不過這金劍山莊莊主每年隻親自下爐一次,煉製一把兵器,所得皆是珍品,便是有錢,也難得其一,也隻有這等寶物,方能引得對方出手煉造。


    交代完事情,東方卓複坐下,道:“上次聽你說到淩孤,此人帶走楊家小姐,恐是回了中原,你到汴京,可四處打探其下落。若是對方人品不錯,為父便做主替你納其為妻。你年紀也不小,也是成婚的時候,這幾年我忙於門派的事,也是忽略了你的大事。”


    平時東方笑灑脫自如,此時便有些局促,俊美臉龐隱隱泛起血色,忙跪下道:“父親,關於婚事,我倒真有事要稟告。其實我早有心上人了,楊小姐的下落我定會打聽,不過許婚之事便也算了。”


    東方卓嗬嗬一笑,鬱悶的心情終於紓解了一番,道:“便是你上次所說的盧家小姐,南海劍聖盧元德之女吧?南海劍聖晚年得女,如掌上明珠,小子竟能有幸,得南海劍聖之女垂青,也是一番造化。等為父忙完並派一事,便操持你的婚事,定能風風光光將其娶回來。你結了南海派的姻親,於昆侖派也是好事。”


    東方笑心中大石落地,人也輕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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