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返這一覺是睡得很舒服,像是很久也沒有過的舒適。自從來到中原,來到大宋,先是落魄街頭,為自己溫飽煩擾,後是入贅山莊,開始為山莊的命運而操心,這期間竟是無一刻的閑適,各種奔波勞碌。此刻在皇宮校場之上,力拚遼國武士,為大宋掙得最後一場獲勝,在他而言,已經是光宗耀祖的事,雖然他已不清楚自己的宗祖在哪裏。這時整個人就放鬆下來,他感覺身在海浪波濤之中,隨著海水起伏,記憶仿佛回到了出海尋找赤晶石時的情形,有個怯生生的女子在黑暗中坐在自己的身旁,兩人各訴苦楚,各開心扉。


    那一刻,海水突然褪去,眼前一片光亮,腦子突然清醒過來。周遭的聲音也像潮水一般湧入耳廓。


    “遊兄,”一個聲音響起。


    遊返微微睜開眼睛,卻見東方笑的臉容出現在眼前。


    對了,剛剛還在與遼國比武。他腦子頓時靈活起來。


    “總算是醒了。”東方笑招呼道。


    遊返揉揉額頭,感覺有一股火熱的感覺,問道:“這是在哪裏?”他緩了一緩,突然一個激靈,嚷道:“不好,之前皇帝問話,我怎地昏了過去,還沒討要賞賜呢。”


    他心中其實已經擬好了想要的賞賜,他是最後一個出場,雖然對手沒有耶律打石、蕭風那麽強硬,但總算是搏命贏來的,皇帝親自垂詢獎賞,若是連這個都錯過了,那那麽拚命還有什麽意義。他趕緊要掙紮起身,生怕錯過些什麽。


    東方笑突然笑了起來,安慰他說道:“遊兄不用著急。你自暈過去已經過了一天了,這是第二日晌午了。若是要賞賜,這時皇帝也已經走了。”他見遊返似乎露出了一絲惋惜的神態,又道:“不過你放心,皇帝陛下說還要宴請劉大人和我們幾個。你還有機會。”


    遊返重又躺下,心裏還是有些遺憾。皇帝日理萬機,比武在劉文淵看來是天大的事情,在皇帝看來就隻是小事。到時候重新見麵,他是否能認得自己還未可知。不能趁熱打鐵,當場定下賞賜,也隻能怪自己當時沒有撐住的緣故。


    東方笑道:“其實,遊兄的事情,劉大人已經代為稟告聖上了。他知道你一心念著的便是金劍山莊的事情。”


    “正是。”遊返又緊張起來,問道:“朝廷將金劍山莊列入了名單,賬上其實已經有些緊張了。這回我來汴京,便是周旋遊說一些大官,請他們網開一麵的。”


    東方笑道:“如此,你便可以放心。實際上,你未自己開口,反而是件好事。劉大人也說了。若是你當場向皇帝提及此事,皇帝其實不知道金劍山莊的事情,雖然名單一事是他授意,但實際經手的卻是戶部的人。你去求見戶部的大人,他們由於有上頭的命令,壓不下來,不好幫忙。但直接向皇帝提出來,皇帝怪罪了這些戶部底下的官員,反而是得罪了他們。到時候這次雖然放行,但以後恐怕被刁難的次數便更多了。因而劉大人已私下代你向皇帝說了。”


    遊返聽他繞口令一般的說法,頭都已經痛了,但還是想了半天,弄清楚了裏麵的情況,道:“官場的這些門門道道,其實我也不懂。在我看來,這些相公平日裏都是閑著沒事做,好端端的,便弄出個名單來,殃及池魚。”


    東方笑歎了一口氣道:“廟堂籌算,都是如此。底下的民生疾苦,又有多少大人能夠明了。即便明了,等出了政令,又有多少能夠落實下去。到最後,能惠及百姓的,十不到其一。其餘其九,倒有大半是幫了倒忙。”


    兩人說著說著,遊返得知當日昏迷以後,他被抬到一處安靜的地方修養,期間大夫給換了兩次藥,傷勢便穩定下來。到了天黑前,他們這些人便都出了皇宮。但他由於傷重,便被留在侍衛休息之處,東方笑留下照應。


    兩人說到皇帝賞賜來,楊元典等散人後來均有賞賜,雖然他們有些未出戰,有些敗了,但皇帝寬仁,一應皆獎,令他們熱血沸騰。說到東方笑自己時,東方笑道:“其實我並不看重這些,什麽禁軍教頭,昆侖派的一些雜務已經管不過來,哪有時間去做教頭。”


    遊返知道他一心追尋劍道,就是這樣一個性子,也不為怪。


    “不過,我還是向皇帝討了個地方。”東方笑說:“昆侖派打算在汴京開個武館,教授劍法。朝廷有禁武令。汴京這邊的拳館武館也有些排斥,若是得皇帝欽點,想來是要順暢一些。”


    “武館?東方兄怎麽會對這個有興趣?”遊返有些好奇。


    “昆侖地處西域,人本來就不多。家父並派昆侖,也隻有中原一中等門派的規模。此回借著在汴京開設武館,一來可以傳揚昆侖劍法,與中原高手相互切磋,而來可以吸收人才,為昆侖派所用。”東方笑說起昆侖派的發展,突然來了興致。


    遊返道:“其他門派無不對本門武學敝帚自珍,罕有向東方兄這般將自己門派的秘訣拿出來切磋的。”


    東方笑道:“武學之道,便在於切磋改進。須知二十年以前的劍法和目下的劍法已大不相同。不少門派視自己的武功為秘訣,從不外揚,而門派內又無傑出弟子,這三代以後便要沒落了。即便如丐幫少林這樣的大門派,能人輩出,也需集思廣益,方能改進自家武功中的破綻,不斷推陳出新,方能跟上大流。”


    遊返聽了他的話,點點頭,突然想到一個疑問:“可少林七十二絕技,一直存在藏經閣中,未曾外揚,為何少林的名頭一直盛而不衰?”


    東方笑道:“問得好。少林派不乏驚才絕豔之人,然後每年也隻從門下弟子中選出佛法出眾的,從七十二絕技中挑選一二傳授。其實這也無錯,畢竟每人精力有限,能精深其中一項絕技,已然不易。古往今來,隻有寥寥數位高僧,最後掌握了所有七十二種絕技。但即便如此,最近數十年,你可聽說有第七十三種絕技?”


    遊返一愣,喃喃道:“你是說……”


    “沒錯。原本少林立派之初,也隻有達摩老祖傳來的幾項絕技。達摩老祖來到中原之後,與中原武林廣為切磋,這才磨練出諸多絕技。少林曆代先輩才華縱橫,不斷完善這些高深武學,臻於完美。可若是後人藏不示人,這些絕技也隻是藏經閣中一冊書卷而已。有些絕技,甚至連少林自己都無人學得,幾近失傳。試問,天下能人輩出,若是全天下人皆能修習七十二絕技,或者現時已不止七十二絕技了罷。”


    “便如太祖長拳,本來僅僅是戰陣殺敵時的粗淺拳腳。但在天下間廣為傳播,漸漸便發展出不同流派,到了後來,一套太祖長拳,便有不同套路,不同招數。有些人便將這些招數重又整理起來,形成了現在的太祖長拳三十六式,這三十六式與舊時相比,已早非同一套拳法了。”


    “我要在汴京開設武館,便是要將昆侖派的劍法傳於世人。屆時必然會有人想出克製之法,而有了克製之法,必然會針對這些克製之法想出改進的招式,如此循環往複,這劍法便不斷演化,推陳出新。一百年後,兩百年後,依然是武林中頂尖的劍法。”


    遊返不由覺得東方笑似乎有些癡魔,這一百年兩百年後的事情,似乎想得太多了。不過他這樣的做法,他也是理解的。便如五色劍法,如今傳不過三代,便已沒落。五色真人的劍法固然高超,但五個徒兒天資不同,領會的劍意不同,在手上使出來,威力已大減。孔斑是其中天資最好的,可是孔斑傳給自己,自己這劍法,似乎又比孔斑差了許多。


    “不過,到時候,人人都學得了這些劍法,昆侖派又有何優勢憑仗呢?”他不解地問道。在他想法中,昆侖劍法固然由此傳揚下去,但對昆侖派有何好處呢?


    東方笑道:“劍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學劍法,並不因劍法高深,人便能高深。即便我們守著高深的劍法,也並不能為昆侖派帶來些許優勢。一個門派要傳承下去,也不是靠精深的武藝,而是靠人。隻有吸收能人,門派才能壯大起來。”


    遊返心中一震,想起了自己所在的金劍山莊。金劍山莊自立派起來,已有幾代。雖然在鑄劍技藝方麵獨辟蹊徑,有著獨到的造詣,但仍不住衰落,漸漸式微。原本他還覺得是由於莊主人丁不興。這時,他才想到,幾個三大房中的管事之人,已是之前兩任莊主時留下的老臣,還有很多人也是資曆極老的,像是石頭等人,在這位置上也坐了十幾年。自己這年紀加入山莊,已算是年輕。後來自己得莊文清青睞,升至主事,已是山莊幾十年來的頭一遭。這時的山莊,其實便如一潭死水,垂暮老人,缺乏一絲活力。即便再大的家業,也要沒落下去。


    想到這處,他才慶幸起來,采納了楚謹的建議,在鏡緣村興建了一處四海鐵坊,將山莊裏麵不得誌的人轉移出來,從而迸發了活力。


    他甚至已經想到,等到度過這段難關,不再拘泥於山莊獨到的鑄鐵秘訣不能外傳的規矩,定然要招攬天下能工巧匠,改進鑄鐵技藝,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他想清楚了這關節,關於眼前的難處,更是不放在心上。他心頭一寬,疲倦湧來,又睡了過去。


    再次清醒時,已是傍晚。一個宦官前來探視,順便邀請兩人前去,原來是皇帝召見他們,並盛宴款待。


    於是兩人又見到了胡近臣。


    此時,胡近臣被安排坐在離皇帝最近的地方,皇帝笑著和他閑聊,了解其不平莊和武林中的情況。胡近臣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將皇帝說得哈哈大笑,又將武林中的人與事勾勒地無比生動,連另一側的劉文淵都自歎不如。


    譬如說到江湖中走鏢的事情,北方和南方截然不同,南方多水運,路上有人劫鏢,一言不合,便要操著家夥群戰,有時還在江中各憑水性。而北方則各選出一人,公平比武,贏得就能開道,即便輸了,也隻需交出買路錢。而去往蜀中,走得大多是山道。山道中,隻要卡住要害道路,整隊人馬便通行不過,因而山中賊人尤為可惡,一般行鏢總要前後拉長,以免有所照應。


    此時大宋雖然除了北方和西夏,幾乎囊括了天下,但在巴蜀一帶,卻是王化不馴的,一來山高皇帝遠,幾個世家把持著局麵。二來天府之國,當地百姓生活向來不錯,而大宋官兵入蜀之後,幾個將領縱容兵勇荼毒當地百姓,惹來不快,因而當地人從不將朝廷放在眼中。這時要往巴蜀運鏢,最著緊的便是與當地世家打好關係。


    這時胡近臣突然向劉文淵問道:“聽說中原鏢局在蜀中出事了?”他原來是在與皇帝對答,這時轉向劉文淵,顯得有些不禮貌。但此時皇帝聽他說起中原鏢局,也來了興趣,也不以為意。


    劉文淵向皇帝微微施禮,說道:“本來宋遼比武,臣想請中原鏢局司馬鏢頭前來助陣,卻沒料到撲了個空。據中原鏢局的人說,是司馬鏢頭帶著所有好手,去了一趟蜀中。尚不知是為了什麽。”


    胡近臣搖晃著腦袋道:“我在洛陽聽到消息,聽說中原鏢局的一支鏢隊,在蜀道上全軍覆沒了。”


    在場眾人紛紛一驚,沒料到會聽到如此聳人聽聞的事情。中原鏢局向來以安全放心著稱,這五六年來行鏢,從未出過差錯。而中原鏢局與蜀中豪門,向來是有密切聯係的。怎料在入蜀的山道上出事?


    皇帝問道:“這蜀中的強人如此厲害麽?連中原第一鏢局都會著了道?當地官府是誰人負責?”


    左右聽得皇帝言語中不善,紛紛緊張起來。劉文淵沉吟道:“這事尚不可確定。不如等司馬總鏢頭回來再論。”


    雙方又交談幾句。


    遊返見皇帝整晚都在與胡近臣閑聊,雖然也曾勉勵了其餘幾人幾句,也隻是場麵話,他頗有些鬱悶。但這時他從劉文淵那處聽聞到,金劍山莊和名單一事已經妥了。他雖然不知妥了是怎麽樣的程度,終究是好事,也接受了下來。這回來到汴京的事情總算圓滿完成。這時雖然有些遺憾,不能與九五之尊談笑風生,但摸摸胸口隱隱作痛的傷口,慶幸總算沒有大礙。還是盡快回山莊吧。很快西夏的生意便要開工了,沒有多少時間耽擱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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