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感覺隧壁敞開的鐵門湧出一股愜意的熏風,衝開身周的寒氣,教我身上一暖。


    身後響起那數名警察的腳步聲,大約他們也聽見了鐵門開啟時的吱呀聲,正循聲趕來。


    我知那小男孩對我並無惡意,遂隨著他肉嘟嘟、熱津津的小手,抬腳邁入鐵門中。


    那小男孩鬆開我手,飛快地跑至隧道另外一側,連開連閉數道鐵門,致使隧道中不斷回響起鐵門的咯吱聲,竟然讓人感覺同時有數十人打開鐵門一般。


    那數名警察齊齊地咦了一聲,竟不知走向何處才好。


    小男孩狡黠而又開心地嗤嗤笑著,燕兒般飛至我身畔,竟毫不掩飾自己的行蹤。但他回身掩閉身邊這道鐵門時,那鐵門竟未發出一丁點響聲,黑暗中又模糊見他拾起一根棍子橫在門後,顯得頗有心計。


    鐵門一閉,門外諸般響動立時再無聽聞,身周闃靜悄然,但我卻是雙目如瞎,諸物不見。但卻聽那小男孩腳下輕快,來去自如,有如能暗夜視物一般,心裏大為驚異,不知這孩子為何有如此異能,還道是碰著了地下的精靈。


    那孩子牽著我走了數百步,前方露出一圈瑩瑩融融的光華。我借那光亮瞧見那孩子大腦瓜,小腰身,身長才及我腰間,約摸隻有五六歲年紀,身著一套髒汙校服,左肩上爛了一個指頭大小的洞,小腳上穿著一雙大號球鞋,連趾頭也露在外麵。渾如街頭的乞兒,聯想起自己身世淒苦,一時竟視為同類中人。不由地鼻中一酸,愀然淚下,忍泣問道:“孩子,你叫啥名兒?”


    那孩子卻是沒心沒肺地道:“問我名字做什麽?奶奶不讓我把名字告訴生人。”竟堵得我說不出半句話來。


    又行了十數步,我才回過神來問道:“是奶奶叫你來救我的嗎?”


    那孩子頭也不回地道:“我又不認得你,憑什麽要救你,那自然是奶奶叫我來的。”


    我受他言語衝撞。隻覺又好氣又好笑,卻知他全係渾樸天真,童言無忌。也並不太在意,卻又聽那孩子忿然道,“什麽狗屁奶奶,全他媽的是烏龜王八蛋。竟敢打老子。”心說。定然是這個孩子過於玩皮,奶奶忍無可忍,教訓了他一頓。


    想起他在黑暗中來去如風,直如長了貓眼一般,好奇地問他道:“那洞中黑黢黢的,你怎地跑得那麽快,難不成你能看得見嗎?”


    “我天天在這裏玩兒,閉上眼睛都可以走。那有什麽?”那孩子頗不以為意地道。


    “天天在這裏?你在這待了許久嗎?”我詫異道,心說。難不成在這地底下還能長居久住?


    那孩子蹦蹦跳跳地走著,一麵道:“沒有待許久,我媽媽會來接我的。我已經跟奶奶說了,讓她叫我媽媽來接我。”竟是答非所問。


    我知道從這孩子口中得不著確切訊息,問來問去也隻是徒勞,便一彎腰將他抱在懷中,借著前方越來越明亮的光暈,細瞧他麵相,見他黑眉漆目,桃麵直鼻,小嘴微翹,十分可愛,頗有幾分相視之感,不覺心中又是一動,暗罵那為人父母的,竟狠心讓這樣一個天使穿行在這黑不見底的隧道中,又見他臉蛋、鼻梁、唇角橫著幾道煙塵,左腮上有五道紅腫指印,顯是被人扇了一掌,教人看了好不心酸,忍不住又要落淚。


    我往日無依無靠,飽受世事打擊,有意關閉心門,隔膜世事,待人冷心冰腸,今日卻因這淘氣的孩子冒險救了我,生出許多眷顧之心、憐愛之意,不由地伸指撫摩他臉上的指印,道:“這是你奶奶打的嗎?”


    那孩子尖叫一聲,“哦喲,別摸,可疼啦!”鼻子又哼了一下,罵罵咧咧地道:“這是那個王八蛋刀叔打的。老子一定要找機會還回去。他讓我到這邊來找你,說有些烏龜王八蛋警察在這裏抓你,要我將你帶到屋裏去。我眼見這邊漆黑一片,心裏害怕,不敢來,就說我隻想找自己的媽媽,不想去找什麽烏龜王八蛋警察。他就罵了我一句,我不服輸,也罵了他一句,還假裝躺倒在地上打滾,他卻在我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我心說,他口中的這個刀叔也太心狠,真的舍得對自己的侄子下這麽重的手,轉又問他:“你媽媽呢,她為什麽不來幫你哩?”


    那孩子悵然若失地道:“我媽媽原來與我一起到這裏的,卻不知怎麽就走丟了。”


    “在這洞中走丟的嗎?”我越發好奇。


    “是在外麵丟的。”那孩子眼中隱隱地轉著淚花兒。


    我心說,這孩子大概不知道他奶奶的家也就是他爸爸的家,便放慢了語速道:“你奶奶不就是你爸爸的媽媽嗎,那麽,你奶奶家也就是你爸爸家,你爸爸家也就是你自己家,怎地你媽媽嫁給你爸爸了,又生下了你這樣一個寶貝兒子,卻等地連自己家的路也不認得,竟然走丟了,難不成,你媽媽不知道你奶奶家怎麽走嗎?”


    那孩子噘了小嘴道:“我的這個奶奶是幾天前才認得的,我媽媽並不認得她。”


    我心裏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個與自己媽媽走散了的孩子,是眼下這個奶奶好心收留了他。“你媽媽叫什麽名字?”我順藤摸瓜似地問道,暗裏想那孩子的媽媽平空丟了兒子,必然捶胸頓足,尋死覓活,如果知道她的姓名也好將孩子歸還於她。


    “我媽媽叫李豔。”那孩子說起自己的媽媽滿臉幸福,“我媽媽做的飯菜可好吃了。我好想我媽媽。”又說,“我也好想我姥姥,我姥姥給我買了好多的玩具。”言語中已然帶有哭音。


    我靈機一動,“那你可以回姥姥家去呀。”


    那孩子吸了一下鼻子。哽咽了一下,“我姥姥在很遠很遠的大山裏。”


    我連忙引開話題:“那你爸爸呢?”


    那孩子偏著大腦袋,略想了想。道:“嗯嗯——我爸爸幾年前走丟了,我媽媽說他在這座城市裏,我們是從那很遠很遠的大山裏一起到這裏來找他的。”


    我心說,這孩子的爸爸偌大一個人,怎麽會走丟呢,定然是那男人在這燈紅酒綠的城市裏迷失了自己,變得薄情寡義。要拋妻棄子。


    正待要問他爸爸的姓名,那孩子卻突然麵露喜色,從我懷裏掙下地去。引著前方那團光暈跑去,一麵喊:“奶奶,我將左叔叔接回來了。”


    一個頭戴尖頂帽,胸掛圍裙的老婦人。佝僂著腰身。舉著一隻手掌搭在額上向這邊張望,一邊笑盈盈地喚道:“燕燕!是燕燕麽?”


    那孩子跑上前,摟著老婦人的腿,欣然喚道:“奶奶,是我。”


    那老婦人蹲身將孩子抱在懷中,親了一口,又忙地提起裙襟在嘴上抹了兩下,半是責怨。半是慈憐地道:“哎呀,你個淘氣包。臉上糊的什麽東西?”也不待那孩子回答,站起身來,將他推進那一圈光暈裏,“快去,把你那臉上擦一擦,到桌上吃飯去。”


    那孩子一派天真地道:“奶奶,今天吃什麽呢?”


    那老婦人笑道:“鍋盔,梅菜扣肉鍋盔。”


    那孩子咂嘴道:“太好了,我最喜歡吃這個了。”趿著大號球鞋,舉著腳丫子,跑進光暈深處。


    那老婦人安頓好孩子,才用雙手撐著兩條腿,慢慢直起腰身,皺眉斜眼地瞥向我這邊,試探地問道:“你是左先生吧?”


    “啊,大媽,您好!是的,我,我姓左。”我這時已然雙腳踏在那圈光暈裏,眼睛卻還不太適應,覺得有些刺眼,忙合上眼簾,過了一兩秒鍾才再次睜開,瞧見那老婦人正長伸著雞皮脖子,聳著雙肩,用昏黃的眼睛驚異地逡巡著我的臉龐,又上下打量我衣著,才慢慢縮回脖頸,放低雙肩,整個人陡然矮下一截,就好像終於看清我不是一個怪物,放下心來一般。轉又將眼角、鼻側和嘴邊的皺紋緩緩堆起,露出一副平靜、寬廣、深邃的笑容。但是,那笑容從她尖尖的鼻子四周滲出來,竟像童話裏的老巫婆,說不出的詭異,陰森,寒冰一般,讓人心悸,以致我覺得渾身的血管都要被凍僵了。


    我聳肩甩頭打了一個大大的寒噤,不敢再直視那老巫婆似的婦人,以眼角餘光瞥見左首牆壁上嵌著一扇月門,門邊垂著厚厚的帆布簾。


    那老婦人說:“到裏麵坐吧。”


    我別無去處,隻道:“好,那就打擾了。”隨那老婦走進門簾,隻見這間地下室約有六十來平,因在這地下也分不清東西南北,粗略地見左首牆根下有磚砌的灶台,上麵架著一大一小兩口鐵鍋,大的被鍋蓋蓋著,小的則已被打開,冒著熱騰騰的油煙氣,有一股油煎麵餅的香氣從那口鍋裏飄出來。那灶台火膛裏尚有嫋嫋餘煙冒出,徑直鑽入火膛上方的圓孔中,顯然那圓孔是個通風口,將煙吸了進去。在那灶台後有一堆渣渣草草、斷棍破板露出來,想是燒火的燃料。再著意看那砌灶台的紅磚,油光鋥亮,想是這老婦人用油布在上麵反複擦拭,用了有不少年頭。


    那灶台上方垂著一個吊籃,裏麵倒扣著幾個碗盤,橫著幾雙筷子,灶旁二三尺遠的地頭上戳著一張小方桌,一條板凳,兩把矮腳椅,方才那叫燕燕的小男孩正站在椅上,撅著屁股趴在桌上,用手抓著盤裏的攤餅大嚼大咽,一麵端起一隻湯碗喝湯。那湯碗大如麵盆,直將他整個頭都罩在了裏麵,看不見他臉,隻聽見唏唏溜溜直響,顯是他這一陣貓遁兔走,早餓癟了肚子。


    看到此處,我那不爭氣的胃竟也咚咚地打起鼓來,嘴裏隻咽口水,心說,這玩意兒怎地消耗食物這麽厲害,殊不知在地下奔了一上午,那兩個漢堡早消化得沒影了。


    那老婦看在眼裏,笑道:“左先生。我這裏還有幾張鍋盔,烙來你充充饑吧。”


    我心裏想說“這怎麽好意思。”口裏卻立即連聲應承,“謝謝。哦喲,謝謝!著實是一早上未進顆米了。”


    那老婦坐到灶膛前,往灶膛裏架了兩根幹木棒,拿起灶台上的打火機,在腳邊揪了一把幹草點燃,塞進灶膛裏,灶膛裏的木棒就劈劈潑潑地燃起來。初時還有些青煙冒出,那老婦又拾起一根竹筒,將嘴放在筒口。鼻孔圓圓地張開,癟癟的胸部浮起來,氣球似地鼓起腮幫,對準灶膛裏吹了兩口氣。那兩根幹木棒立刻風吼吼地燃起來。噴出的火焰漸漸驅走了那縷青煙,又將她薄紙似的麵皮映紅,將她那兩顆圓溜溜、昏糨糨的眼珠子映得放光,將她幹吊吊、病懨懨的身影和那頂足有三四十公分高的尖帽放大在穹頂上,讓人越發覺得猙獰可怖,詭譎瘮人。


    她起身走到灶膛邊的五鬥櫃跟前,拿起一個小壺油。我見那油壺油漬斑斑,裏麵的油也是烏黑發紫。[]直如是在汙水溝裏撈出來的一般。我的胃酸一下子就湧到嗓子眼裏,口裏連連作嘔。


    那老婦卻對我的反應視而不見。徑直到灶台邊,小心翼翼地往鍋裏順了一點黑紫紫、滑膩膩的液體,好像那東西絕世無雙一般。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壺嘴,十分努力而又不得不顫巍巍地掌握著手上的力道。說實話,那油壺醃臢惡心,汙染嚴重,但從鍋裏飄出的油香卻一下子鑽入我鼻孔裏,帶著陽光的氣息與馥鬱的菜籽香味,令人五髒俱醉。


    她機械地伸長雞頸在鍋上方看了看,似覺實在太少,便又指顫手抖地倒了那麽一點點,也就隻是那麽一點點,鍋裏又嗞嗞嗞響著一團,直到冒出一陣陣青煙。她返身五鬥櫃前,拉開最上麵的櫃門,從裏麵拿出數張備好的餅——這就是她說的鍋盔了,回身灶前,甩飛碟似地一張張拋入鍋中,又拿起鍋鏟翻了兩遍,在灶台上的碗裏抓了一把蔥花篩在上麵,麥粉和著蔥青的香氣立時飄蕩滿屋,要多魔幻有多魔幻。


    鍋裏餅熟,灶膛焰小。


    那老婦人用盤子盛起那數張餅,撴在小方桌上,喚我趁熱吃。


    我坐上桌,拿起餅來,也不管多燙手,直往嘴裏塞,估摸我那胡吃海塞的模樣與那孩子相比猶有過之。但人到這時哪裏還顧得了什麽體麵,徑吃個飽再說。可我將那四五張餅三下五除二地塞進腹中,肚子卻也隻填了個半飽。


    但在這幾張薄餅的支撐下,我那為人的尊嚴卻也重新有了些棱角,一邊捋了捋脖頸,連聲稱謝,一邊從褲兜裏掏出兩張票子放在老婦人手中,隻說是這幾張餅救了命,隻可惜窮酸無錢,給少了。


    那老婦人臉上掛著安靜的笑容,也不拒絕,接過錢,塞進胸前的圍裙荷包裏,顧自咕噥道:“這錢我就收下了,日後也好多買些肉來燉給孩子吃。”


    那孩子卻拿起桌上的盆子,伸著肉肉的舌頭在盤子裏轉圈,將附著在上麵的蔥花油滴舔了個幹幹淨淨。


    那老婦將雙手放在胸前抹了抹,嗔罵道:“這小東西,隻怕是餓鬼投胎,牙口要是還好點,怕不連盤子也啃了。”劈手自孩子手上奪下盤子,伸指在那孩子額頭上一點,卻不料那孩子就勢在地上一倒,摔手蹬腳,哇哇直哭,慌地那老婦人連忙上前,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抱在懷中,撫摸著他的大腦殼,頗為無奈地道:“好好,莫哭莫哭,奶奶再給你烙幾張。”將他抱在懷中,重又坐在灶膛前折棒生火。


    我卻見那孩子坐在那老婦人懷中,衝我狡黠地一笑,嘴裏卻仍佯裝嚶嚶而泣,不由地覺得這孩子之狡猾調皮,實是大勝他人。


    那老婦人煎一兩張餅也隻是三五分鍾之事。


    那孩子坐在她懷中隨意吃了兩口,卻突地將餅往懷裏一塞,拍手道:“奶奶,我吃飽了。我出去玩去了。”掙脫老婦懷抱,跳下地來,蹦蹦跳跳向門口行去。


    那老婦人因在他身後,也瞧不見他手上的動作,隻道:“你到前麵跟你刀叔說一聲,就說左先生找到了。”


    我心說,外麵烏漆抹黑。就說是在地獄也不為過,叫這樣一個孩子到哪裏去找那個什麽刀叔,真正是撞見鬼了。心裏卻也好奇,原來這個小孩兒是刀叔遣去救我的,不知那個刀叔是個什麽人,為什麽要救我?便問道:“大媽,您說的這個刀叔是誰?”


    那老婦人麵色凝重地道:“刀叔是我們這裏的老大,威風八麵,人人見了都要低頭。等你見了就知道了。”轉見那孩子兀自蹲在地頭上,摸著自己的腳趾頭玩樂,不由地火氣上升。厲聲嗬斥道:“小東西,再不去,還想著打麽?”


    我愕然道:“這樣小的年紀,打他又有何用?”


    那老婦人恨恨地道:“像這樣頑劣的東西。給他衣穿。給他飯吃,還不聽話,我打死他。”聽了她這兩句話,我心說,這撿來的孩子必定不是自己親生的,若是燕燕這孩子再頑皮一些,必定要吃這老婦人不少苦頭。


    那孩子挨了老婦人的斥罵,連忙從地上站起來。一溜煙地跑到門外邊去了。


    我轉問那老婦人:“怎麽,您是說——刀叔是你的老板?”


    那老婦人道:“是啊。我們在這裏做工啊。外人都道這地下又髒又臭,陰寒潮濕,豈不知這裏冬暖夏涼,幹爽怡人,我們這些討米要飯的在這裏為刀叔他們灑灑掃掃,端端茶,倒倒水,既不用交房租,也不用到外麵餐風露宿,真是不錯哩。”


    我眼角瞥見那小男孩已然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裏,心說,這地鐵隧道中毒蟲橫行,怎麽卻有一幫人在這地下開起了茶樁、酒窖,還顧了這些老弱給他們做工,滿腹疑問地問那老女人道:“這洞中黑不見牙,寸草不生,那刀叔在這裏做什麽?”


    那老婦人道:“左先生有所不知,那刀叔是這裏管事的,是堂口的堂主。”


    “堂口,堂主?”我心裏一驚,這不是黑社會組織的稱號麽?不知這個叫刀叔的堂主為什麽要救我?我可不想惹著什麽黑幫,心下陡然疑心大起。


    “我們這一幫人,原是外鄉來的挖地道的工人。後來,地鐵建起來了,沒了工作,有的就到別的地方去了,剩下的就在這本市找了工作,有那不想在外租房的,因為熟悉這一段地道,知道它是當初廢掉的,卻是上有通風口,下有走陰溝,便在這裏麵掏掏挖挖,砌石累磚,築了十數間地下室,又掘了一口井,供作飲用,落了個臨時的居所。原來,我們都是外鄉人,隻想在這裏住一段日子就回老家,誰知這時間長了,竟覺著住在這地下遠比那地上高明。你看,在這地下,既不必像那地麵上比繁華,爭熱鬧,也不必槽裏搶,窩裏鬥,爾虞我詐,攀高比低,各自搬著各自的門檻過日子,安安穩穩,無憂無慮,各安身命。再說,這地下室裏,兩頭不見日月,沒日沒夜,沒長沒短,因此上,一住好多年。誰知突有一日,來了一幫大漢,說是什麽鐵錘幫的,將這個地方辟作了地下賭場,還在隧道旁邊掘了千餘平方,作為幫會的練功場,後來,又來了一個福清幫,卻是福建的一個老鄉會,還有一個什麽潮汕幫,是廣東潮州的老鄉會,這些人憑武力爭取這個場子,弄得這地下演武場裏血腥暴力不斷,後來,這些幫全漸漸放棄了爭鬥,幫會的三個頭子聯合開了一個會,合並成了一個三合會,也就是三個幫派在這裏合成一個堂會的意識,而這地下演武場就成了三合會眾多堂口中的一個,這個堂口的領導人就是這裏的老大。”


    我插口問道:“這個老大就是現在的刀叔麽?”


    那老婦人道:“不錯,正是他。刀叔不僅功夫好,手段毒辣,也很講江湖情義,因而凡是在這個地界上混的皆以結交他為榮。我們這些老弱病殘,全都是因他照顧,派了些工幹,才有了吃穿,不至於挨餓受凍。”


    我眼見她黃土埋了半截,卻不知她在一個好勇鬥狠的黑社會中能做得什麽事情,不由地問道:“大媽,您在他手下做什麽工作?”


    “我就隻負責給刀叔做做飯,燒燒水,洗洗衣衫,說來都是提不上腔的事。”那老婦人頗為慚愧地笑道,“也就是刀叔心善。給我一碗飯吃,不想看我這個老婆子餓死街頭。所以,我隻想盡心竭力地做好份內之事。也沒想到到那地麵上去閑逛。”


    我聽她此言,又見她麵色蒼白,略無血色,手臂、脖頸、麵部爬滿青經,宛如僵屍一般,顯然是多年不曾見著陽光,瞿然驚道:“大媽。您在這裏住了多少年?從未出過這隧洞一步嗎?”


    那老婦人燦然一笑,道:“當然出去過,隻是我年紀大了。又怕刀叔隨時有事,找不著我,便鮮有時間出去,隻怕是一年也難有一回。”


    我左右看了一看。心說。這地道中原來藏著這麽多的秘密,想起這裏既是黑社會的堂口,隻怕是經常幹拐賣兒童的勾當,為那可愛的燕燕的處境甚是擔心。又見眼前這個老婦人,麵相著實可憎,私忖那燕燕隻怕是被她拐騙到此的,一念及此,心裏陡然警覺起來。一麵又尋思如何得著個法子救出這燕燕去,卻又轉念自己現下處境艱難。對這裏的路徑也完全不知,如同瞎子,連東南西北都搞清楚,如何能憑一己之力救得那孩子出去?遂定了心神,著意先探清這洞中的虛實再作打算,遂問那老婦人,“燕燕這孩子是從哪兒得來的?”


    那老婦人不滿地瞪眼道:“聽您這話,倒似這孩子是我這老婆子去搶來的。”


    “我隻是好奇這個小屁孩兒是如何跑到這地底下來的。”我若不經意地道。


    那老婦人道:“這孩子與她母親走散了,在街上哭,刀叔撞見他哭得可憐,便帶他到這裏,交給了我,讓我好生看顧,說等將來一找到這孩子的母親,就將他還給她。”


    我猛然想起有關人販子拐賣兒童的事,心說,這刀叔豈不是哄騙了這孩子麽,他在街頭與母親走散了,那母親必定是要回到原地來尋他,這個刀叔卻將他帶走了,他母親自然是無從找起。


    我心疑這老巫婆說謊,嘴上卻漫不經心地道:“這孩子養育起來,可是要一大筆開銷,為什麽不把他交給警察呢?”


    那老婦人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道:“當然是要報警的,可是,刀叔說了,警察不願意辦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案子,還不如我們自己來辦哩。”頓了頓,又道,“以前,我們也有將孩子送還他們父母的,但是,有的父母收到孩子後卻又故意讓孩子走丟了。”


    “怎麽還會有父母故意讓孩子走丟的?”我愕然道。


    “這您就有所不知了,”那老婦人歎道,“這世上有不少年輕人,原本沒有養育子女的能力和心智,卻偏偏又生了孩子,就故意把孩子丟在外麵,謊稱孩子走丟了,實際上是被他們拋棄了。這樣的孩子,就是交給警察,送還了父母,那也必然是要再次被弄丟的。我疑心……”她警惕地望了望門簾那兒,欲言又止。


    我小聲道:“你疑心燕燕是這種情況嗎?”


    那老婦人長籲一聲,壓低嗓音道:“這孩子說他媽媽對他很好,可我問及他爸爸,他卻說爸爸三年前就走丟了,再未回過家。我估摸他爸爸要麽三年前就遭遇了什麽不測,要麽就是已在外另娶了媳婦,成了家。他那年輕的媽媽知道這事,必定對他爸爸懷恨在心,不願再行哺養幼子的責任,便把他拋棄了。”


    我忍不住蹙眉罵道:“燕燕如此可愛,如果他爸爸在外另娶家室,他媽媽又故意將他拋棄在街頭,倒真是豬狗不如。”


    那老婦人複看了看門口,道:“我倒是希望這孩子的媽媽能夠擔起做母親的責任,所以,現下也在四方托人尋找他媽媽。如果她還在這城中,必定早晚會找到她。隻是這孩子每晚夢中想念媽媽,又哭又鬧,讓人……。”


    話到此處,門簾那兒卟地一響,燕燕掀簾蹦進來,高聲道:“奶奶奶奶。”


    老婦人忙一改腔調,和顏悅色地道:“燕燕回來了,找著刀叔沒有?”


    那孩子嘰嘰喳喳地道:“找著了找著了。”


    那老婦人道:“你刀叔怎麽沒來?”


    那孩子立在灶邊,用手指扣著灶沿上的泥巴,落落寡歡地道:“他說今日有事,怕太晚了。明日再來。”


    那老婦人轉而望向我,道:“左先生,看來。您今晚就隻能在我這破屋中將就一晚了。”抬手指向灶膛左邊,“那間房是刀叔的,不過,他很少來這裏睡,你就睡他的床吧。”轉頭見那燕燕悶悶不樂,忙地展眉抻目道:“乖孩子,來。奶奶抱抱。”張開雙臂,欲將那孩子攬在懷中。誰知那孩子竟不理不睬地向右首行去。


    我轉頭看見,那孩子右首有兩間木板小屋。當首第一間的門虛掩著,另一間的門卻大開著,一眼即可望見裏麵有張木床。那孩子走進這間小屋,爬到床上。麵壁而臥。


    那老婦人連忙起身。蹣跚跟入,將滿是皺紋的臉湊在那孩子頭上,細聲問道:“燕燕,又想媽媽了啵?”


    那孩子身子一動不動,隻是略微點了點頭兒,忍泣道:“嗯,奶奶,我好想我媽媽!”


    那老婦人在床頭坐下。用那老樹皮也似的手掌撫摩著那孩子稚嫩的背脊,道:“燕燕乖。燕燕別哭。奶奶知道燕燕想媽媽。奶奶已經托人找你媽媽呢。嗯,要不了多久,媽媽就會來接你了。”


    那燕燕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老婦人一時也不知如何解勸的好,隻是一邊在那孩子背上擀抹,一麵低頭抹淚。那孩子良久方才停了哭聲,黯然睡去。


    老婦人老態龍鍾地從床頭立起身來,出了那間小屋,踅摸到牆角邊,從牆頭拿起一根塑料軟管,走到灶台邊,揭開鍋蓋,將那塑料軟管放在鍋沿上,又踅摸到牆角,擰開牆頭的水龍頭,那塑料軟管一截一截地鼓漲起來,鍋裏嘩嘩直響。老婦估摸那鍋裏的水差不多了,便擰緊水龍頭,拿走塑料軟管,重新掛回牆頭,再走到灶膛前坐下燒起柴火。


    我受了這孩子和這老婦人的恩惠,滿懷感激之情,直想著能為他們做點子事情。


    我走到那孩子的床邊,俯頭見那孩子臉上的煙塵被淚水暈染開,就像剛從鍋底鑽出來一般,又見床下有個麵盆,便拿起來去鍋中打了熱水,又找那老婦要了毛巾,輕輕地將那孩子的臉蛋拭淨,再看那孩子的麵容,雖說有些黧黑,卻也生得麵目清秀,有模有樣,心裏頓生萬千憐愛,不由地又開始咒罵他那該死的父母,正欲轉身去倒盆裏的髒水,卻聽見那孩子輕輕地喚了一聲,還道他醒了,忙駐足望向他花朵般的麵孔,卻見他依然閉著雙目,眉頭緊蹙,嘴裏念念有詞地道:“媽媽,媽媽,我在這裏,”說著說著,雙腿在床板上一彈,兩隻小手望空亂抓,“燕燕在這裏!燕燕在這裏。燕燕給你送鍋盔來吃。”竟是夢中囈語,不意懷裏一滾,卻是剛才那未吃完的鍋盔滾了出來。我驀地悟出,這孩子在懷中偷偷地藏了鍋盔,竟是要去給自己媽媽吃的,真的是母子情深,直感動得我淚如雨下。


    待我洗漱完畢,推開當首那間房屋的門,見裏麵也放著一張木床,隻有三尺來寬,剛夠一人躺下,又絮輕褥薄,躺在上麵,有些硌骨,但這對我這個死裏逃生的人來說,已然是無比滿足了,便和衣躺在床頭,將薄絮搭在身上,好在這屋中封閉,見火升溫,並不覺著如何冷,甚至覺著十分地舒適愜意。


    那老婦見我已睡下,便撥滅了灶膛的火炭,打水抹了臉,燙了腳,去門外潑了水,放下門簾,撳滅了電燈,進入那孩子的房中睡去了。


    我想起這兩天槍林彈雨裏跑,又被那刀疤臉扮著惡鬼好生嚇唬了一番,半路又撞著那雷小兵,挨了不少拳腳,卻終於逃得一死,安然無恙地躺在這間地下小屋中睡覺,真是天日昭昭不害良善,地府冥冥不欺卑賤。又想起那刀疤臉惡鬼被我耍奸劈了一斧,叫囂著要收拾我,卻一直未得著機會,心說,幸好那幾個警察追來,把他趕跑了,否則,我再落到他手中,決計是吃不到什麽好果子去,一時腦子裏竟全是他那根金鋼也似的指頭,隻擔心那指頭一旦落在身上,便要被戳出一個血窟窿;落在頭上,便要了性命;落在喉嚨上,便沒了生機……如此這般,左思右想,前驚後怕,方才昏昏然睡去。睡到半夜,迷蒙裏聽見門簾嘩地被挑開,門邊電源開關叭地一響,燈光刺眼地亮起,模模糊糊看見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走了進來。那人徑直走入我房中,立在我床前,將臉湊在我麵孔上認了一認,低低地喚了一聲:


    “左焰!”


    那聲音不大,在我聽來卻如地獄之聲,唬地我猛地睜開雙眼,卻見一個大大的刀疤懸在頭上,嚇得我手腳冰涼,無有半點氣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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