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斩》 第1章 一剑西来 隐居在西域雪山二十年之久的大剑师独孤求败终于要重出江湖了! 现在三十岁以上的人,几乎没有几个不记得他老人家的威名,四十多年前独孤前辈学成出山,年轻飘逸,玉树临风,手持一把玄铁剑纵横江湖,几乎打遍了天下英雄。 就连当今老皇,登基后犹念念不忘独孤求败当年单身救驾,一剑双掌,鄱阳湖畔力挫汉王座下风火、惊雷、飞云、密雨四大猛将,拯救圣上于危难之间;黄河岸边,他又凭着惊人绝技“七剑三十六式”,惊退蒙古扩廓帖木尔身边“鬼王”八大弟子! 配合百胜将常遇春大败元军,生擒元剡王、济王及文武大臣一千九百人,蒙古士兵八万四千余人。一战而定大局。 建国后,老皇念及群臣功绩,封官赏爵,独孤却在功臣宴上一力辞谢,拜别先圣。蒙王意恩准后,以壮岁之身孑然而出帝京,去往西域雪山潜心练剑。 算来这也都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 在长江之畔,小小渔村,有两间黄泥草屋,竹篱挂绿。院子里一张石桌旁,两个人正在饮酒。饮酒者一个老者,一个少年,老者看来有六十岁上下了,须发斑白,少年一身青袍,年及弱冠。 老者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用手拭了拭胡子上的酒水,说:“羽儿,你听说了吗,如今老皇驾崩,新皇登基,都说他只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呢?”少年站起身,为老者斟满了酒,恭恭敬敬地坐下,“义父,我也听说这事了,新登基的皇帝很年轻,但是也很能干,就在这三月间,他要在京城举办一场盛况空前的全国剑手大赛……” “嗯,好,好。”老者举了举筷子,招呼少年,“来,唐羽,别闲着,你也来喝上一杯。” 少年唐羽摇头:“义父您来。” 老者嚼了两颗盐青豆,“剑手大赛,不错,朝廷这是要招募人才啊。马镖师刚从帝京走镖回来,听他讲,这次剑手大赛一甲也像读书人的科举一样,分为状元、榜眼、探花,参加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策问,然后赐御酒,披红挂彩跨马游行!” “义父,武人也有出头之路吗?” 少年苍白的脸上泛上一丝红晕。 “那可说不定。小皇帝初登王位,年轻气盛,急于建功立业,才在全国大量扩招人才,要是这次考得好,说不定就能在兵部或军中任职呢。”老人饮了两杯酒,畅谈开来,也不觉壮心澎湃! 唐羽看着老人,一迭声地说,“义父,我也想去京城试一下。” 老者也把眼光投向少年,思虑一下,缓缓说:“你想出去发展,当爹的自然支持,我老了,一辈子做一个镖师也没什么大出息,但怎么的也愿意看着你成材!只是羽儿,外边的世界虽然花团锦簇,但是也千变万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凭着一己之力能不能攀爬到顶峰可全在你的机遇与造化呀……” “义父,我还年轻,我不怕失败,我想试一试。” 唐羽起身,给老人施了一礼,“万一羽儿运气好,能得个一官半职,也不枉你老人家二十多年来对我的栽培。” “好,好,年轻人总是要入世的。”老者提壶倒了两杯酒,“羽儿,来陪老父喝一杯,你没出过门,切记世事莫测、人心险恶,一切都得当心!” “我晓得了。” 两人正在说话,门外走进来一个高高胖胖的中年壮汉,一见父子饮酒,便高声喊道:“老郭,你这个老家伙,原来有好酒喝,也不喊我一声?” 唐羽见了这人,转身一揖:“马大叔,快来,我们爷俩正念叨你呢。” “我一个老粗,有啥好念叨的!”壮汉径直走过院子,来到石桌前,唐羽腾身让座,郭老汉说:“一个人喝酒正寂寞。”壮汉也不客气,坐下连干两杯,放下杯夹了几口菜,大声咀嚼,“老郭,我来给你辞个行。” 郭老汉问:“怎么,马老弟,又要走镖?” “走镖。” “这次去哪儿?” “京城。”壮汉叹息说,“谁让咱是镖师,没法子,就是这么个劳碌命。” 郭老汉赔笑:“那好,马老弟,羽儿正好要去京城,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出门,我不放心,还望老弟带上他,你们多多操心。” 马镖师笑哈哈:“怎么,大侄子也想去领略一下花花绿绿的京师吗?” 唐羽笑了笑,没吱声,郭老汉解释说,“哪呀,不是听说京都要举办什么全国剑术大赛吗,羽儿也想去见识见识?” “这个不错,这个好。” 两个老人饮着酒,你来我往,比比划划,马镖师赞不绝口:“侄子有出息。你们知不知道,为了增加这次大赛的规模,皇上还特意命翰林院学士黄子澄拟旨,并派了一个一百多人的仪仗队,带了许多礼品,前往西域雪山聘请独孤求败老前辈为大赛的总评委。” 郭老汉面现恭敬:“这么说,这次独孤前辈又要现身江湖了?” “那可不。” 唐羽好奇,问马镖师:“马叔,您见过这个独孤求败吗。” 马镖师撇撇嘴,“我怎么会见过他老人家,傻侄儿,那是咱们想见就见得着的人吗?独孤大侠,那是和皇帝称兄道弟的人啊,平日里见的,那不是宰相、御史、翰林,就是大将军,我的乖乖老天……” “听说他的一柄玄铁剑,现在就供在大内皇宫。”郭老汉也啧啧称赞。 唐羽有点失落。“听你们一说,简直神了。” “你别不服气,不信问你爹。”马镖师眼睛一瞪,“当年汉王与吴王争天下,几十万大兵鏖战鄱阳湖,兵锋所指,战旗连天。就是这个独孤求败,以一把剑出入百万军中、如探囊取物,不仅把汉王座下四大高手打得落花流水,还一支飞箭取了陈友谅的性命!” “真的?” 郭老汉也说,“我也听说过,蒙古青面鬼王,头大如斗,身高一丈;鬼爪一出,抓铁见痕!与独孤黄河一战,八大弟子,却非死即伤。铩羽而归,自此再不敢轻易来犯中原……” 唐羽点头。 马镖师推杯起身,“好,今天就喝到这了。老郭,把孩子交给我,你一切自管放心。” 老郭连说,“放心,自然放心。” 马镖师转过身,又拍了拍唐羽的肩头,“侄子,争口气,这次你运气不错。本来独孤正在闭关修炼,肯辞再三,确终因圣命难违,才不得已和两个贴身弟子随着大队下山,长途跋涉前来帝都。此次若蒙他指点一二,不啻为一次旷世奇缘!你将来混出息了,在京城当了官,马叔走镖,也有牛吹的,省的总被那些个衙门里的人欺负……” 第2章 江湖注定不平静 唐羽跟随马镖师和镖局的人在路上走了三天,这日堪堪天晚,落日余晖,一行人来到一个叫八里桥的小镇。 八里桥不大,只住了三四十户居民,疏疏落落排在两边。一棵大槐树下,有一家鸡毛小店,土墙木门,门前高杆上斜挂着“永隆”的客店招牌。马镖师取出毛巾擦了把汗,回头看着几个人,不情愿地说:“看来,咱们今天就得歇宿在这里了?”一个年老的镖师老陈觉得累,不愿动,附和说,“歇一歇、烫烫脚也好,这事儿你决定。”另一个年轻的小季却嫌这里脏,迟迟疑疑,不做表示。 马镖师瞅了瞅唐羽,问:“大侄子,你累不累啊?” 走了一天,唐羽也觉得脚掌疼,在这歇歇脚未尝不好,只不过他觉着自己跟着护镖的人行路,几天来多蒙人家照顾,此刻怕苦嫌累好像不好。唐羽舒了下眉头,迎着马镖师,说:“我还年轻,如果叔叔们不怕累,咱们兼程赶路;如是你们要在这儿住一晚,侄儿更无二话。” 马镖师跺了下脚:“从这往前,二三十里没有人烟,再说咱们走镖的人,趟夜路也多有不便。行,咱就在这家小店糊弄一晚,明儿个一早动身。” 几个人见他这样说,也就不好争辩,收拾马匹行囊与他走进永隆客店。 永隆的老板四十多岁,一口大黄牙,一身灰布衣裤。不过上下倒还干净。老板一见有客人进门,满面欢笑,接了出来:“辛苦了各位,一路往里走。”马镖师大咧咧地,摸了摸下巴:“掌柜的,你贵姓?” “小可姓崔。” 马镖师又问:“崔掌柜,这有什么好吃的没有?客店可有空房?” 崔老板乐呵呵:“咋没有。熟牛肉、炖狗肉,香喷喷的开花大馒头……” “馒头啊?” “还有,好吃的多了。”崔老板扳着指头,说:“拌青笋,焖鸡块,最主要是小店的酒好。一杯三日醉,开坛十里香……” 马镖师连连摇头:“不要酒,不要酒,赶快弄点东西填饱肚子就行。” 崔老板扁扁嘴:“那你们的马……” “马喂上,回头草料钱一块算。” 马镖师说完,头也不回,领着几个人走向上房。崔老板赶上前,紧走几步,伸出手拦住众人:“各位,各位,上房已经没有地方了,诸位可到偏房居住?” 小季四下看看,有点不满意,嘟囔着:“上房看着还清静点,这偏房,简直就是柴房。” “各位将就点,将就……”崔老板打拱赔罪,“不瞒你们说,小店地处偏僻、一共只有两间客房,上房前两天就已经租出去了。” “那你还留下我们?“ “这不是……” 镖师老陈见场面僵持,上前排解:“我看算了,小季兄弟,咱只在这住一晚,怎么不能凑合?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马镖师一旁也打圆场:“嗨嗨,管他什么草房上房,糊糊涂涂睡一觉,明早他娘的走人了。” 崔老板老于世故,眼明心亮,乘势顺杆上:“对,一点不差,还是几位大哥明事理。” 老陈小季马镖师几个人进了屋,唐羽逡巡一下,落在后边,他见崔老板要离开,就开口叫住:“崔掌柜,我想问问你,不知可方便?” 崔老板乐颠颠地返回来:“小兄弟,有什么事,你说?” “那边……住在上房的人,是男是女……”唐羽目光犹疑,转过去,“他也是进京参加全国剑手大赛的吗?” “是啊,这位公子爷,啊,他也是……” 其实崔老板根本不了解人家的来历、去处,也不知道什么剑手大赛,只不过他看见对面这个小伙子目光专注,举止稚嫩,好像兴趣蛮大,所以才信口胡诌。“他说了,还真是要去参加什么大赛的……” “老板,他姓什么?多大年纪?” “姓陈,好像有三十多岁。” “一会你介绍我和他认识可好?” “这个吗,可不容易。”崔老板面露难色,踌躇许久,“小兄弟,这个公子哥,人很怪怪的,脸色铁青铁青,极少开口……自打到了小店,甚少出门,我也没见过他几次面……” “这样,那就不麻烦你了。” 唐羽告辞回屋,偏房确实有灰尘,而且房间窄小。小季自从进了屋,一直鼓着嘴生气,饭菜送来了,几个人凑过来吃饭。吃完饭,天色已经黑了。马镖师要去望望马,他怕崔老板耍奸节省,不肯给坐骑喂精料。唐羽想出去透透气,就接过说:“马叔,你也忙了一天了,腰腿要疼,你歇着让我去看看,这点事我还能帮上忙。” 马镖师见唐羽懂事,咧嘴笑笑,也就不再坚持。 唐羽摸黑来到后院马厩,顺到槽边,低下头一望,崔老板并没有敢欺生,几匹马的青草里都拌了些细料。他放心走出马厩,在墙边站了会儿,又顺原路返回前边,走到上房山墙,才一探头,忽然发现房门打开,朦胧夜色中从里边迈出一个中等个头的人,一身白衣,两手空着。走下台阶,脚步飘忽,很快就闪出院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唐羽一下子紧靠在墙上,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喘。 他感觉很紧张! 这就是那个住在上房的客人吗? 这个人虽然一身男装,但身材细挑、步法轻盈,怎么看上去不像男人呢?他这样神秘,天黑了还要去干什么?这人真是进京参加剑手大赛的武举子吗?在不断地追问中唐羽蓦然产生一种想要彻底了解此人的冲动。他挺起身,轻手轻脚跟在身后,想探究一下这个白衣人到底去干什么? 白衣人出了大门,一路向西。“他”沿着大路走了一会,又岔下去,越过田塍,不一会就钻进了一片黑乎乎的白杨林中。唐羽不远不近随着,小心躲避,免得被“他”发现,由于这个人穿着一身白衣,远远看上去很显眼,因此两人之间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又是夜晚,到底还是没有跟丢。 白衣人进入林中,负手而立。 时而举头望月时而切切自语。 唐羽悄悄潜进树林,躲在一棵粗大的树背后,监视着此人的举动。观了一会,不敢多看,唐羽缩回树后。他突然觉得很后悔,埋怨自己做事鲁莽,这样窥探别人隐秘,非但于理不合而且有欠光明,自责一阵,到底是年轻人的好奇心战胜了那一丝半缕的歉疚。他想如果白衣人发现,也不用怕,他会站出来坦言相告想与之结交的赤诚,于情于理,想必他也不会太在意的。 这样过了有大半个时辰,白衣人站着浑然不觉,风潜进来又潜出去,林子中死寂寂的连鸟语都不闻一声。 月光时隐时现。 斑驳陆离。 唐羽不由得沉不住气,心里发堵,喉咙也莫名其妙地干涩。——他不想再耗下去了,他很害怕,唐羽想站出来问问陌生人:你在这儿搞什么名堂?! 就在他探身欲出时,却赫然看到月光下,就在白衣人身子周围,忽的一下子腾出了三股白烟,白烟环笼不散,阴阴幽幽,却是一种奇怪无比、恐怖无比的白。白烟未尽,烟中又现出三个鬼影,黑黝黝的,全身死黑,眼睛里却闪耀着碧绿的光!三个鬼影握着刀,三把奇怪的弧型弯刀,身子陡然暴涨,弯刀一齐朝白衣人的头颅砍下去…… 第3章 鬼影人 眼见弯刀砍到,白衣人轻叱一声,不躲不避身子竟然像燕子一样掠出去,在半空弹身一跳,跃出数丈。 鬼影尾追而上。 三把巨大的弧形弯刀一起抛出手,在林子中回环往复,嗡嗡作响,像长了眼睛一样紧紧盯住白衣人不放!白衣人身在空中,左脚一勾,右手一推,身法轻灵翔动,任三个鬼影人怎样攻势凌厉,都无法伤到他分毫。 鬼影见无法得手,收回弯刀,改变战法,两人手脚并用如豹子一样飞快攀缘上树,居高临下,凶猛斫下,双双扑向白衣人。一人在下破空而上,弯刀指天,只要此时这白衣人稍有失误,下场难免破肚开肠! 唐羽藏在树后,一时目瞪口呆,眼前这一切来得迅猛,又如此惊心动魄,让他不知如何去从。 这时却见白衣人挽住枝杈,身形疾转,一退两丈,贴着一株树干滑上枝头。链子枪舞出一道银光,喝叫:“尔等再纠缠,莫怪我手下无情!”话音未落,三个鬼影人攀上树顶,一刀刺心,一刀横斩,一刀封住退路,阵势严密招招夺命。 白衣人一身啸叫,长链翻飞,方圆之内白光笼罩,看得出动了全力,纵不能破围而出、势必要与三个鬼影人玉石俱焚—— 突然间叮叮一阵繁音密响,一把剑从天而降,剑花吞吐撑开五丈,既挡开鬼影的凌厉攻势,又护住白衣人的身子周边。 天上的月光也好像骤然间亮了许多。 只见长剑一收,一个布衣中年人已悠然挺立于枝头,随着树枝的颤动一起一伏,稳如山岳。 三个鬼影人凌空倒退,垂直下降,落在地上。 上面两个人并不饶过,双刃合璧,一剑一链凌空一击,气势夺人,必欲擒之而后快!三个鬼影见事不妙,咕噜两句,打出一片白烟黑雾,人往树干上一撞,就此消失不见。 树上二人飞身而下。 各展兵器,往鬼影人遁身之处刺去! 却连半点影子都没有刺到。 唐羽后悔不迭,此时走也不是出来又不是,无计可施,只好悄悄地蹲下来坐在树背后。 白衣人收回兵器,颇觉生气:“这些人,忽隐忽现,来去无踪,难道真是传说中的鬼不成?”布衣人微微一笑:“一击不成,全身而退,正是这种人的特点!” 二人相视一看,白衣人避开布衣男人的眼光,轻声说:“林放鹤,你怎么又跟来了,我说过,一切都不必,以后咱们各不相干?”林放鹤举起剑,在月光下注目观看:“我只是不放心,芳芳,你受伤了没有?还是听我的,就此罢手吧。” “这几个狗崽子,果然有两手。”白衣人冷冷一笑,颇为自傲:“不过他们想要伤我陈芳芳也没那么容易。” “不如就此……” “此话以后休要再提!” 林放鹤微叹一声,长剑一伸一缩,收入囊中:“可是我不明白,芳芳,以前和你们交手的多是锦衣卫,怎么这次竟换了东瀛扶桑人的‘忍者’?” “忍者?” 陈芳芳一愣,“怪不得这些人的打法与以往不同,一身紧身衣,头戴面罩,满手暗器,招式怪诞中又透着诡异。” “忍者是从东瀛岛漂洋过海的杀手。”林放鹤不无担忧,“这些人在幕府均受过特殊训练,精于夜战、搏击、潜伏、刺杀、投毒,能隐身遁逃。【ㄨ】飞檐过壁如履平地,你今后可一定要多加小心。” “忍者也是人。只要不是鬼,就一定有办法应付。”陈芳芳不以为然,想了一会,仍觉得不理解,“林放鹤,你说,那些扶桑忍者,远在东瀛,怎么会听命于朝廷呢?” 林放鹤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陈芳芳身边,思虑一下,摇摇头:“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明白,总之,以后小心就是了。我们走吧……” “等一下。”陈芳芳眉眼一转,“那边树后还有一个偷鸡摸狗的家伙该怎么料理——” “理”字话音未落,白光一闪,陈芳芳已鬼魅般滑行到唐羽身边,一手扣住他咽喉,另一手提掌便往天灵盖击落! “不可!” 月色中唐羽眼花缭乱,根本就没瞧见对方的身形步法,等他明白过来,早已落入陈芳芳的掌控中。而林放鹤则在一边托住她的肘弯。 “芳芳,只要有我在,就不许你乱杀无辜。” 陈芳芳目光凌厉,杀机迸现:“这小子一路跟踪,看到咱们和‘忍者’交战,又偷听了咱的对话,倘若说出去会于我们不利,断不可留!” 林放鹤不松手:“他只是个平民,出身僻壤,又怎能知晓你的大事?再说咱都带着面具,天色黑,他发现不了什么,放过他吧……” “林放鹤,总有一天你会死在自己的优柔寡断之下。” “那也好过你胡乱杀人。” “哼。” 陈芳芳拗不过,只得丢开手,撇下唐羽林放鹤两个人,恨恨离去。唐羽起身,揉着脖颈,心中害怕,赶忙解释:“对不起,这位大哥,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幼小学剑,想进京参加剑术大赛、谋个出身而已……” 林放鹤笑笑:“那你为何要跟踪她?” “我只是好奇。” “好奇?”林放鹤语气平静,柔和中却含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年轻人,你知道不知道,好奇,有时候会要人命的。” “知道了。” 林放鹤徐步出林,扬长而去:“不用怕,我们不会杀你,不过你最好还是赶快回到永隆客店。为了你的平安,且记住,今晚你什么都没看见,这里的一切也没有发生。” 声音渐去渐远。 唐羽呆呆站了好一会,依然没有从刚才那种纷繁错乱、激烈、恐怖、又有点诱人的场景中回过神来。 等他回到客店的时候,走镖的人已大部分睡了,马镖师躺在枕上,见他衣衫松乱脸色不好,问:“大侄,你到哪去了,有什么事吗?”唐羽为了掩饰,连打了两个哈欠,说:“没事没事,我出去遛了遛,迷路了,好不容易才找回来。” 马镖师犯困:“人生地不熟,别乱走。既然你没事,那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听您的。” 唐羽应声。 他来到自己床铺前,连外衣也顾不得脱,扯过被子,一头钻进去。唐羽两眼睁得大大的,前思后想,把今晚上遇见的事从头到尾又筛了一遍,依旧理不个头绪。直到最后困倦极了,才迷迷登登地睡去。 第二天鸡叫两遍,东边天才蒙蒙亮,马镖师就把大家唤起来,穿衣洗漱,收拾行李,以便早饭后乘凉赶路。就在大伙忙碌之际,屋外驿道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的的得得,听上去有十几匹。马队来至近前,马蹄错杂,马声嘶鸣,然后是乱哄哄地下马声。正当人们纳闷间,崔老板慌慌张张地奔进来。 唬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陈正在擦脸,打趣说:“崔掌柜,莫不是一早上捡了金元宝,什么事,这么急三火四的?” “了不得,外面朝廷锦衣卫要抓人了。”崔老板脸色大变,“你们可不要乱说乱动,乖乖听话,否则被他们带进诏狱、那就等于进了鬼门关!” 第4章 提钱伤感情 唐羽因为昨晚熬夜,爬起来睡眼惺忪坐在床上,还没有打起精神来,几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闯进屋。 一个络腮胡块头很大的黑汉子踢翻屋中央的矮凳,扯开嗓子,粗声粗气地问:“你们是什么人,可有官府开具的路引,最近有一伙飞贼在京城捣乱,为数不少,你们认识不?” 马镖师赶紧上前,陪着笑脸,恭恭敬敬递上官府路凭:“官爷开玩笑了,小可只是一伙替人走镖的镖师,押点货物,混口饭吃。我们怎么会结识飞贼呢。”那个黒汉子接过去,扫了几眼,继续问道:“就你们几个人吗?” “就我们几个。”马镖师回答,“都在这上面填写着呢,年龄、籍贯、样貌,请官爷详查。” “那是自然。” 黒汉子率领手下人,按照路引标记一一指认,从老陈、小季,再到马镖师,打量一番,最后把目光投到坐在床铺的唐羽身上:“这个人是谁?看着眼生的很……哎,这路凭上可没有这个人呐?” 唐羽没开口。 马镖师在一旁着急了:“啊,这位官爷,他可不是旁人,这是我一位朋友的儿子,姓唐,叫唐羽,自幼习过几天枪棒,这不听说咱京城开武选,也想试巴试巴。报效国家嘛。” “别胡扯。” 黑大汉抬起腿,朝床铺上一踏,金刀大马地拉开架势:“咱大明的律法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离家十五里,就得到衙门里去开路条。要不谁敢出门!” “是是是。”马镖师不敢违拗,“这不是忙着赶路吗,就没来得及去。” “这就不好办了。” “我们能给他证明身份……” “你能给他证明?”黑大汉轻蔑地一笑,瞧着马镖师:“那谁能给你证明呢?你兴许还是朝廷要犯呢?岂有此理,你们是不是太不拿大明律法当回事儿了!” “官爷,主要是忙着赶路。” “好,这你不用操心了。”黑大汉回头招呼手下人,“来呀,把这小子给我弄回去。” 马镖师打拱作揖,差点跪下:“您可千万不能这么办啊?” “我不打他,也不杀他,就让他吃几天窝窝头。等查清了就放出来……” 马镖师心说等你查清了,我这大侄子在锦衣卫诏狱里还不得扒下一层皮!想到这他赶紧摸出两块银子,捧在掌中,送给黒汉子:“大人您拿着,这孩子小,不懂事,您就放他一码吧?” 老陈和小季也抱拳求情:“放过我们吧。” “你们这是干嘛!”黑大汉生气了,一拍大腿,“我们这是例行公事,缉拿要犯,你当咱家鱼肉乡民是咋的?再说,咱锦衣卫是皇家禁军,天天伴着圣上,就是朝中的王公大臣见着我们,也得恭敬三分。” “开恩开恩。” “不行,带人!” 马镖师见黑大汉不松口,无可奈何,狠了狠心,从怀里的又取出一锭十两纹银,双手奉上:“我等见识短浅、行事粗疏,还望大人担待,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权当给官爷们的一点茶钱。” 黑大汉瞄了一眼白银:“这个嘛……” 旁边一个锦衣卫伸手拿过银子,黒汉子放下腿,转怒为笑,打着哈哈:“老兄,你看这,不好意思。提钱伤感情,也不是我等不肯通融,只因为最近京城出了几档子大案,上面追得又紧!你知道,咱们当差的这吃口皇粮也不容易……” “小的明白。” “明白就好。”黑大汉领着人出屋,走到门口,转头又说:“到了京城,别让他乱跑了,城里到处是眼睛。要是再让人逮住,可就不像我这么好说话了?” “感谢大人。” 锦衣卫呼呼隆隆地去了。 唐羽起身,走到马镖师跟前,意气有点消沉:“马大叔,让你破费了,回头叫我义父把钱还你。” 马镖师浑然不觉:“别说了,侄儿,只要你没事就好。” 小季怨气不平:“这伙王八蛋。” 老陈撩了下门帘,赶紧制止:“小点声,他们还没走远,若是给听到就麻烦了。” 早饭后护镖的人出了永隆客店,赶着马匹上路。唐羽一直很沉默。当他们走过一处山口时,东边微云之中一轮绯红的太阳正冉冉升起,阳光普照下来,山河遍被,层林尽染,唐羽停住脚,盯着东方出神。马镖师怕他还惦记着银两的事,影响心绪,就拉马过来,安慰说:“侄儿,别在意,钱是身外之物,不要紧的。” 唐羽垂下眼睑,自语说:“马大叔,从小渔村出来,短短几天,我好像对这个世道完全不了解了?拙于应付,大叔,我很笨是吗?” “不,你很懂事。” 唐羽扬起头:“不管怎么说,这次出来我一定要混出点名堂,出人头地,不然我是不会回去的……” “你有这份心最好,要是你爹在眼前,听见了不知道要有多高兴。” 马镖师说着,话头一转:“不过侄儿你到了京城,第一件事就要去衙门补办临时路凭,没有这个,在天子脚下寸步难行。若再被谁掳去,大叔可没有十两银子去打点了。” “马大叔我听你的。” 路上非止一日,这天黄昏时,他们终于来到了京城。襟江带河,虎踞龙蟠,唐羽一踏进城门,立刻被眼前的繁华景象吸引住了:宽阔的路面,一个接一个的高大建筑,川流不息的人群。王府、衙署、戏院、茶楼、药铺、饭庄,林林总总,好不热闹。他有点眼花:“马大叔,这地方太大了。” 马镖师翘嘴:“那当然了,这儿住的是皇上吗?” 穿街过巷,几个人边说边笑,一会来至城内上坊街一个叫“祥龙”的客栈,住了下来。 祥龙客栈面临十字街口,车来人往,煞是热闹。 几个人在客栈合租了一间大屋,横了四五张床,虽说有点窄仄,但这样会省些钱。吃过晚饭,马镖师老陈喝了两杯酒,脸孔发红,他们要和小季一同去总镖局交货,单留唐羽一个人在家看门。马镖师怕他路不熟、不更事,出去挨骗,走前再三叮嘱唐羽不要随便出门。 喝了两杯茶,独自坐了会,唐羽觉得无聊,于是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江边渔村,年迈的义父,一会儿寻思那不知其可的全国剑术大赛。不知为何、他的思绪突然咯噔一下子跑到了八里桥白杨林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厮杀?鬼影一样出没无踪的杀手,出招狠辣的白衣女子,还有那个仪态潇洒、剑法高明不乱杀无辜的温和中年人,这些都是什么人呢? 他们现在又在哪儿? 唐羽正在发怔,客栈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第5章 十八家剑术考评一卷通 进来的是一个瘦瘦的青年,头戴方巾,身穿一袭灰布袍。削瘦的脸上长了一颗黄豆大的黑痣。手指又细又长。 唐羽心里有点不痛快,霍地起身:“你是谁,干什么的?怎么乱闯别人的房间,这点礼貌还不懂,难道你是穿凿入室的盗贼!” 青年连忙摆手:“别生气,别生气,小可秋白云,是个秀才出身,就住在你们的隔壁北屋。绝不是什么坏人。” “秀才?”唐羽不信,“秀才也有乱钻别人居室的吗?” “你听我说。” 秋白云走过来,仿佛很熟稔的样子,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别误会,我真不是坏人,相反、我是来帮你忙的……老弟,你叫唐羽是不是,我一猜你就是进京来参加全国剑手大赛的剑客,对不对?”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秋白云说着说着,一条腿还架起来,一手从怀里掏出两个红彤彤的果子。“来,我这有两个橘子,咱俩一人一个……” 唐羽拒绝:“谢谢,我不来。” 秋白云把一枚橘子放在身旁的木桌上,另一个擎在手,剥开外皮,伸指拈了一瓣填进嘴。“放松放松,看来我来对了,唐老弟,我发誓,我一定能帮上你忙。”唐羽看着他,没吱声。秋白云又咬了一瓣橘子,嚼了一会,吐出橘核,问:“我问你,你说这剑术大赛夺冠靠什么?” 唐羽想了想:“那自然是靠实力、靠真本事了。” “错,我说了你不懂是吧。” “那你说靠什么?”唐羽不示弱。 秋白云抛开橘瓣,擦擦嘴,正襟危坐:“老弟,你别不高兴,我绝对没有轻视你的意思,相反,你们一进客栈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要不我来干什么,来帮你。” “帮我?” “正是。” “咱们素不相识,萍水相逢,才一见面你就能不辞劳苦、好心好意地帮助陌生人——”唐羽反唇相讥:“老兄,你不是慈善堂的吧?” “那倒不是。”秋白云有点窘迫,羞羞一笑:“我帮你,当然是有偿的,就是要收点费……不过一定是在你的承受范围之内?” 唐羽站起来,将手臂一伸:“那您请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好了好了我不收钱,免费好了,就当交一个朋友。【ㄨ】”秋白云两手抱膝,神态懒散,“不过大赛夺冠与否,还真就不能全凭个人的经验与实力……” “愿闻其详。” 秋白云一下认真起来,神情专注:“你想想大赛谁说了算,说到本领,骑马、射箭、比剑,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最后谁能胜出?还不是评委说了算?” 唐羽略一思索:“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着啊。”秋白云也来了兴致,连连击掌,“既然这样,如果你想夺冠谋个好出身,除了锤炼自身的能耐,为什么不研究一下这些大赛评委的个人习性呢?比如独孤求败,比如龙在田,比如柳余恨,他喜欢威猛刚厉、还是清和柔美,喜欢剑还是喜欢刀,喜欢单打独斗,或是前后夹击?喝水加糖加茶,愿意吃酸、吃咸,上厕所时爱看书呢还是抽烟……” “哦,这么厉害?” “可别小看这些细节,多一点了解,就多一份胜算。”秋白云谆谆善诱。 唐羽一琢磨,犯愁了:“那上哪儿找这些东西,我刚来京城,和谁也不熟?” “你找我呀,我就是为你而生的。”秋白云变戏法似的,双手在怀里左一掏又一摸,变出几本大书,“你看,全是顶级限制版,《独孤求败青年时期二三事》,《三剑客的暴雨人生》,这本最绝,最牛,《独孤:并不孤独的世界——大剑师和他的女人们》——” “这全卖给我?”唐羽傻了。 秋白云很大方,若无其事:“没关系,你要看哪本,我可以借给你。不过这本嘛……”说着犹豫再三,三思又思,终于从胸怀里抽出一个黄绫包,摊在桌子上,打开扣钮,里边又是一层红绸子,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躺在包里面的是一本破皮卷沿的石印古本! 唐羽嗓子发干:“这又是……啥?” “绝密武林秘笈。” “啥?” “《十八家剑术考评一卷通》。” 秋白云轻柔地抚摸着封皮,眼睛微眯,好像沉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这是我父亲当年用八十两银子买来的,据说出自剑术大师独孤求败之手。里边汇集了武当、峨嵋、崆峒、巴蜀、南海、华山诸家剑术精华,经大剑师之手圈点评判,融会贯通,已经成为了百年来不可多得的大手笔、大制作……其分量绝不在《葵花宝典》之下……” 唐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问:“让我翻一下,行吗?” “不行。”秋白云抱着书,泪眼朦胧:“这个本子,我父亲活着时藏着掖着,宝贝的不行,有多少人斥巨资购买,他都没有卖。临死前,还拉着我的手、一再叮嘱千万要保全它……”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唐羽望了剑谱一眼,目光恋恋不舍地移开。秋白云抹了一把泪,抬身起立,来至唐羽身旁,将黄绫子包珍重地撂在床边:“也罢,谁让咱俩有缘呢?唐老弟,我就自做一回主张,把这本《十八家剑术考评一卷通》借与你一阅如何?” 骤然之下,唐羽有些张皇失措:“秋兄,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咱们已经是兄弟了,不是吗?” “那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看得出秋白云真情涌动,血气翻滚,他脸颊红红的,“感谢什么。不过你一定要保管好,千万不能闪失,此书乃家父流传。那就是我白云的半条命啊。” 唐羽听了也颇激动,由不得一把拉住秋白云的手,颠了又颠:“秋兄,你我二人之交,春秋高义,可比管鲍!” 而后收起剑谱,小心藏好。 秋白云笑容可掬,振衣告辞,唐羽送至门口,道别之际他忽然双目潸潸,掩衣而泣。二人毕竟初交,眼见朋友掉泪,唐羽心里也不落忍,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问:“秋兄为何如此,敢是有什么难心事吗?”秋白云满面羞惭,说:“唉,我所叹者不为别事,只因为明日即是老父去世三年之祭日,我本来想买些白烛香纸,去鸡鸣寺祭奠一下他老人家。无奈近日字画生意不好,囊中羞涩,连这个小小心愿也无法达成……老父长眠九泉,境况寂寥,是以……” 唐羽如释重负,慨然说:“说到这个,倒也不是难事,不知秋兄所需几何?” “满打满算,银八分即可。” “你等一下……”唐羽快步回屋,在包裹里翻找了一会,只得几块散碎银两,约有七分。他把碎银子交到秋白云手上,致歉说:“秋兄拿着,只是少了点。” 秋白云千恩万谢,一揖到地:“足矣足矣,待我明天祭奠一毕,顺便到麒麟巷姑姑家,讨点银钱,回来便还给恩弟。” “秋兄自便。” 第6章 快乐小妞 马镖师老陈小季又要去湖广走镖了,临别之时,老马不放心,一再叮嘱唐羽:“大侄子,我要出远门了,不在你身边,一切好自为之。” 一起相处这么多天,乍然分手,唐羽心里也不是滋味。“一路千山万水,马大叔走好,你们还回京城吗?” “回的,一定回。” 马镖师背起包裹,抬腿上马,勒住马缰绳:“侄儿,我已替你付了十天的房租,安心住着,你还有什么困难吗,缺不缺钱花?” 唐羽推辞:“我有钱。” 马镖师顿了顿,又说:“那个什么剑术大赛,成则以、不成也罢,你要早点回家,别让你爹惦念?” “我知道了马大叔。” “还有,别轻信人。” “记下了。” 马镖师交代已毕,松开缰绳,两腿夹紧马肚子,放马而去。老陈小季一前一后跟随着。唐羽立在街口,看着他们,直到完全瞧不见踪影,才怅然回到客栈。 午后,唐羽收拾一下出门,边走边打听,来到了禄口街大赛筹备处。 这里离应天府不远,门口悬着两块白底黑字招牌,唐羽迈进门,屋里人很多,大多是年轻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佩刀挂剑。他拨开人群挤上去,来到前头,见一张大木桌上铺着红布,上面有笔墨纸砚,几个当差的坐在桌后。 唐羽问:“我听说参加剑术大赛还需要报名是吗?” “嗯。”一个圆脸的差官说。 “什么时候开赛?” “那得听上面的。” “好吧,那你给我也写上。” 差官瞥了他一眼,带理不理,“请出示初赛复赛证。” “什么初赛复赛?”唐羽根本摸不着头脑,说,“我不知道啊。” 人群轰的下笑了,唐羽低下头,觉着脸有点热。另一个肥头大耳的差官扔下笔,扯着公鸭嗓,问:“你叫什么名字?” “唐羽。” “哪里人?” “松江府。” “多大年纪?” “十九岁。” “学过剑吗?” “练过几年,噢,我义父是镖师……” “你这条件不行啊?”公鸭嗓差官一边听一边摇头,“你想参加比赛,得回去从头来,先是县、再是州府,一轮一轮筛选过去,最后才到京城,我们这儿是总决赛。明白了吗?” 唐羽心凉了半截:“那得何年何月呀?” “这就得看你自个的运气了。” 公鸭嗓差官说完,端起茶杯,一旁吸溜吸溜喝茶去了。“你报不报名,不报上一边去,别影响别人!”后面的人一拥而上,三下两下,就把唐羽挤出了人堆。 唐羽思之再三,无计可施,只好神情沮丧地退出了筹备处。 走了没多远,先前那个圆脸的差官追出门,跟了上来,亲亲热热叫住他,“小兄弟,你想参加比赛是吗?” “嗯。”唐羽一时没弄明白。 圆脸差官靠过来,贴近他,压低声音说:“你要真想参加剑术比赛,我可以帮你一个忙……”唐羽反应冷淡,“先谢谢,请问,不是无偿的吧? “那哪行?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差官一脸苦相,“你以为就报个名那么简单,想把你弄进去,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哪个你不得打点到。再说还得替你补办初赛复赛证,评审证,仪容证,兵器持有证,避免意外伤害证,这必须走户部、礼部、兵部,不花钱哪成?” “得多少钱?” “至少三百两银子。” 唐羽腰一挺,气呼呼地对着圆脸差官:“你把我卖了得了,看看我值多少两银子……”扭头就走。 差官在后边不屈不挠:“要不我给你打八折,五折五折,小伙子,入场时外赠一顶草帽、两壶茶水!” “你自己留着吧。” 唐羽气哼哼离开大赛筹备处,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一路想怎么办,怎么回家,怎么对义父说?再见到镖局的马大叔,如此这般,又该怎样面对他老人家?越想越气。一个人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两边树往后退,耳边越来越清静。唐羽叹了口气,身旁忽然有人说:“哎,你为什么不请我喝酒?” 他侧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韶华少女,身材娉婷、双颊如玉,圆眼睛眨呀眨地透着灵气。头发用一根红丝带扎着,松松散散地垂下来。一身淡绿衫子,腰系缎带,脚上穿着精致的白色小皮靴。唐羽以为她在和别人说话,没敢随便搭声。 少女看着他:“你怎么不请我喝一杯呢?” 唐羽四下望了望,左右无人,他又看了看对方,当他确定少女是在与他说话后,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请你喝酒呢?” “因为你不快乐呀。”少女调皮地吐吐舌头。 “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 “因为你的眼睛已告诉我了。”少女背着手,在他跟前遛来遛去,“告诉你,本姑娘是千年狐妖转世,法力无边,能预知过去未来。” 唐羽差点给气乐了:“是吗,那你告诉我,我的烦恼是什么?” 少女一指屈在额前,眼睛微闭,念念有词:“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玉皇大帝,西天佛祖,呔!本姑娘知晓了,年轻人,你的不快乐与京城剑术大赛有关?” “怎么,难道刚才你也在……”唐羽才开口,就觉得自己荒诞不经,去筹备处报名,那是一伙子男爷们的事,她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挤在那里去凑热闹呢? 少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嘻嘻一笑:“我是狐仙,自然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你不要失望,不要担心,这样年轻机会有的是。只要听从本大仙的安排,就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唐羽收起笑容,说:“你挺有趣,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如果你乐意,就叫我‘快乐小妞’吧。”少女漫不在意。 “快乐小妞?” “对。” 唐羽邀请:“你不是要喝酒吗,来,我请你。” 少女问:“不怕花钱?” “不。” “我忽然又不想喝酒了。” 少女蹙了一下眉头,轻轻咬着嘴唇:“因为我想到了另一件事,别的事……不行,我必须要马上赶回到山里,不然时辰一到,会现原形的……” 唐羽愣住了。 第7章 谁也没有家 快乐小妞飘然而去。 唐羽站在大街上,心情很失落,一忽高兴一忽消沉,乱糟糟地说不清什么滋味。这个城市里的人,为什么一个个活得那么快乐,只有自己很孤单?也许他不属于这里吧,这儿不是他的家?呆了好一会,唐羽决定转回祥龙客栈。 暮色从天而降。 空气中飞舞着如烟似雾的柳絮。 唐羽独自走着,转过两个街口,路人渐渐地多起来。还有不少赶夜市卖菜卖水果卖零碎小百货的,吵吵嚷嚷嘈嘈杂杂,他一面躲闪着一面往前行,不期然与一个灰袍的人正撞了个满怀! 双方一打量,不觉都怔住了。 原来是秋白云。 二人对视了一会,还是秋白云先开口,打破僵局:“是熟人,唐老弟,你还没参加剑术大比赛吗?” 唐羽定定地看着他,揶揄道:“秋兄,忙得不亦乐乎?怎么,你还在到处兜售你的《十八家剑术考评一卷通》?” 秋白云脸色尴尬:“噢,不……” “不信搜一搜。”唐羽作势撸袖子:“我猜,从你身上,至少能找到二十本这样的书?” “别,别,等我有钱了还给你还不行。”秋白云哀求。 唐羽上去一把拽住他,毫不放松:“你跟我走。”秋白云身子坠着不动,伸手攀住他肩膀,一个劲地说好话:“老弟,求求你,千万别把我送官府,我身子弱,实在经不住里面那通折腾!” “送官府……” “啊。” “我送你去官府干什么,神经病。”唐羽撒开手,颇觉得奇怪,“我不过想请你喝一杯酒,怎么,两个朋友喝酒也要惊动官府吗?” “你不抓我?” “废话。” 两人就近来到一家绿柳居菜馆,拣了张临窗的桌子,对面坐下,唐羽抬眼看了秋白云一下,说:“你可别净点好吃的,啊,我兜里的钱不多?” “瞧你说的,哥们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吗。”秋白云嘀嘀咕咕:“念你一番好意,本秀才一定要照顾照顾你,什么松鼠鱼、凤尾虾、东山大烧鹅、桂花盐水鸭咱都不要了。咱就点一个麻油干丝,一个五香蚕豆,外加上两壶好的女儿红酒,就差不多少了……” 唐羽说:“行,随你。” 一会伙计将酒菜送上,退下,唐羽排开菜,斟上酒,举杯说:“来,勿嫌简陋,咱们先干一个。”仰头一口喝干。秋白云也一饮而尽。 “别光喝酒,吃菜。” 秋白云连吃带喝,一顿风卷残云,“好吃好吃。不瞒你说,哥哥好几顿没吃过像样的饭了。” “秋兄是怎样来的京城?”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一言难尽。”秋白云撂下杯,夹了一箸干丝,“长话短说,我亲爹病死了,我妈拖着我又找了个老头,这老东西看不上我,不让我上学,让我放牛,然后天天喝完酒还打我,一气之下我他娘的就跑了。” 唐羽非常好奇:“那你靠什么生活?” “什么都干,一开始还捡过破烂呢,后来因为我念过几年私塾,识得字,就给书铺的老板干活。” “卖书?” 秋白云介绍说,“也编书,给你的那本《独孤:并不孤独的世界》,就是我编的……” “你还能写书,真了不起。”唐羽愈觉新奇。 “雕虫小技,其实说穿了不值什么。”说到这,秋白云的话题有些搂不住了,“不过说到写作,我算一般般,比老施小罗他们差远了……” “老施,小罗?” “施耐庵罗贯中嘛,写《三国》和《水浒》那个。”秋白云得意洋洋:“这两本书,都是我组的稿,老施很和气,笑眯眯的,每回去都给个几百钱打酒什么的,小罗这个人就比较抠门……” 唐羽又擎起酒壶,双双斟满:“秋兄,说真的,我挺佩服你这个人的。” “我算什么。” “能生存。” 秋白云酒足饭饱,心满意足:“也别光说我,咱谈谈你吧?老弟,你没有去报名参加那个剑术大赛吗?” “去是去了,结果憋了一肚子气。”唐羽就把自己去筹备处报名、遭遇冷落、差官索贿等等这些破烂事尽数一说,“算了不说了,徒增烦恼,来,再干一杯,也算朋友一场吧?” “世道如此,你也用不着难过。” 秋白云让伙计上了一壶热茶,倒了两碗,招呼唐羽:“喝口热茶吧。”又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一切都在不可知。” “你就别拿我穷开心了。”唐羽不敢当。 秋白云一本正经:“我很认真的,古来成大事者,哪个不经历三灾七难?孟子不说了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跟谁谁不干,干啥啥不行,倒霉催的,才能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最后爬上人生的巅峰!” “你说那是大人物。” “大人物咋的,大人物就不是吃粮食长大的?”秋白云四处看了看,回过头,小小声说:“就连咱们老皇上,当年还要过饭、当过小和尚呢?” 唐羽停住手:“是吗?” “不过这话只能在屋里说,出去可不能乱讲,抓住要杀头的!”秋白云再三嘱咐。 “我跟谁去讲,我就要回家打渔了。”唐羽看着窗外,心不在焉。 秋白云一愣神:“你不参加全国剑术大赛了?” “不了。” “不想谋个出身,建功立业?” “不。” “你这人生态度太消极了,这怎么行?”秋白云感慨不已,“不过,也是,自古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天阴雨湿声啾啾。在一个光芒万丈的成功者背后,得倒下多少默默无闻的loser……” “不说了。”唐羽摆手。 秋白云感叹一会,又说:“我去方府送过几次宋版书,见过方孝孺大人,他在朝中任侍讲学士,是个有学问的老头。又给当今圣上讲过经史,朝廷上下多是他的门生,可谓冠盖满京华!他说句话能管用,只不过咱人微言轻……” 唐羽一咬牙:“不用了,就是能去,我也不想去了。” “真的勘破名利了?” “哪有那么伟大。”唐羽推开茶杯,来到窗口,望着外面万家灯火,轻声说:“我只是回家而已,回那个江边小渔村,驾着小船、结网打鱼,帮我爹种地——哎,秋兄,我手里还有点钱,听说京师很多地方好玩,想逛一逛再走,也算不白来一趟天子之城。我地头不熟,你给我讲讲……” 第8章 游 湖 玄武湖畔。 游人三三两两,或欣赏于湖光山色,或负手轻行,或品茗谈心,更有三五少女鬓贴鹅黄、窄袖罗衫欢呼雀跃于绿柳从中。 唐羽、秋白云坐在九曲白玉桥边,遥望湖中。 湖心缓缓地行驶着几艘描金绘凤的游舫。 秋白云待不住,三步并两步奔到桥堍,远远望着烟云笼罩的樱洲。看了一会,摇手召唤唐羽:“上这边来。”唐羽有点不情愿,磨蹭走上。秋白云扳着他肩膀,指点说:“现在还不行,你六七月来,那时满湖的荷花都开了,水面一片碧绿,粉红色的花箭掩映其中,满湖清香……” “嗯。” “你开心点行不行?”秋白云按了按背囊,鼓登登的,神神秘秘地说:“临来时,我还揣了两瓶酒、一只烧鹅,玩一会,咱们到那边亭子上消受了它。” 唐羽抚了一下额头:“还喝,头都疼了。” “不喝干嘛?” “京城还有比这好玩的吗。”唐羽问,“秋兄,这玄武湖也太小了。” 秋白云两手扶着桥栏,一惊一乍:“嗬,够大了,你东西南北走一走,几天都不到头?陈宣帝太建十年,曾在玄武湖检阅水军,旌旗蔽日,鼓角震天,后人以诗曰:‘五百楼船十万兵,登高阅武阵云生。定知战艇横瓜步,应有军牙拥石城。’你还说小?” 唐羽仰起头,双臂直伸,好像拥抱扑面而来的水汽江风:“你不知道,我可是在长江边长大的人!” “湖怎么能跟长江比呢?” 秋白云踢开脚下的一块石子,仪态悠闲:“老弟,明天咱们去秦淮河游玩如何,画舫笙歌,老有意思了?” “唉,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秋兄,我想明天回家。” “别的你走了我怪孤单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也是,缘尽缘了。”秋白云是从不把不快乐的事放在心上的,略一思索,萦怀尽释:“走,咱到那边喝酒去。” 唐羽展颜一笑:“走。” 两人顺狭长的长廊来到湖中水榭,分列坐下,水榭全木建成,形式古雅八面临风,二人凭栏一望,清风浸面、水光接天,烦扰顿时一扫而光! 秋白云摸出荷叶包裹的东山烧鹅,撕了一只鹅腿给唐羽。 “边吃边喝。” 说着又从包囊中取出酒坛,启开封口,满满倒了两杯。“兄弟,哥哥为你送行。” 唐羽双手一捧:“谢了。” 三口两口,一杯酒很快就见了底。 秋白云啃着鹅翅膀,满口生津:“你回家打算干什么?” “还能干啥?划船,打渔,种菜,养鸡。” “好像有点屈才哦?”秋白云眯着眼,瞧着唐羽:“要不你别回去,留下,跟我去书铺作书得了。” “我可干不了那活。”唐羽头摇得像拨浪鼓。 秋白云舍不得,一意挽留:“也不一定非编书啊,印书、裁剪、装订、送书,力气活多了。咱俩也有个照应。就是,这活挣不了几个钱,还脏,老板为人又苛刻——哎,到哪儿不这样呢,天下乌鸦一般黑……” 唐羽敬酒:“谢谢你的好意,不论成否,你的情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你不愿意干?” “秋兄,我想回家看看。”唐羽碰下杯,扬头一饮,“搞书那事我真干不了。盛情高义我记着,秋兄,你啥时候能到我家,我亲自下河摸鱼,鳕鱼炖豆腐,自己酿的家常米酒,咱俩一醉方休!” “不提了。” “喝酒。” “干。” 二人在水榭推杯换盏,喝得热火朝天,忽闻湖心画舫传来一阵惊叫声,越叫越乱,越吵越杂。两人撂下酒杯,向湖中望去,隐约只见画舫船舷上站着一个穿著华丽的女人,指手划脚,一群人围在她身边,没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 一会用长竹篙探下水,一会又提起来。 “这伙人干嘛呢?” 秋白云是个闲不住的人,天性好动,见事就想往前凑。 唐羽也瞧不明白:“看不清。” 功夫不大,画舫上放下一个小艇,划着桨哗哗地朝水榭方向而来。须臾到了旁边,艇上一个身穿葛衣、衙署打扮的胖子张眼往上面看,高声问:“喂,我是应天府尹吴大人的管事高升,你们知道哪儿有水性好的人吗?” 唐羽才到几天,本地事自然一无所知,秋白云略一转念,心中有数,向下揖手说:“城东鼓楼巷口有个‘水鬼’张三,水性好的不得了。” 胖子高升鼓着嘴巴,鼻孔呼呼喷气,“不行,太远了,骑马也得大半个时辰。再说又不知道找得到找不到?” 秋白云天性多事:“这位大人,你说你有什么事吧,说出来,在下也许能帮上一点忙。” “是这样,二位……”高升回头瞅了瞅画舫,说,“今天,我家大人和夫人游湖,船到湖心,水中突地越出一条尺把长的红色鲤鱼,金紫金鳞、摇头摆尾,夫人因贪看红鲤鱼,将头探出船舷之外,却不慎把头上一支新戴上的双燕紫金钗掉进了水里……” “所以你们想找个水性好的人打捞呗?” “不错。” 秋白云皱眉头:“现在这个时节水凉呀,容易落病,再说水下情况如何,谁也不晓得。这事不好做?” “是以我家大人说了,如果有人能捞上来,赏银二十两。”高升伸出巴掌,翻了几下。 唐羽也有些耐不住:“什么样头钗,这么值钱?” “光上面镶嵌的一粒东珠,就值几百两银子。”高升大嘴一咧:“这些也还罢了,关键是这枚双燕紫金钗乃当今圣上宜妃所赠,命妇朝见,必须佩戴,丢不得……” 秋白云转过头,望着唐羽:“啧啧,二十两!” 唐羽不理睬:“那你就捞去呗?” “我哪行,我是个旱鸭子,一见水就蒙。”秋白云挑弄说,“刚才有个人好像一直在吹,说他是在长江边上长大的吧?” 唐羽笑而不语。 秋白云嘲弄:“平日吹牛,临阵就怂。” 唐羽慢悠悠说:“秋兄,你知道我最拿手的本领是什么吗?告诉你,不是武功、不是剑术,而是水性,在长江上,我能一口气潜下十几米,能从水中摸上几斤重的大青鱼……” “那你还不赶快去?” “湖底一般有水草、淤泥,那的水域咱又不熟悉,我没把握……” 秋白云简直气急败坏:“什么把握不把握,捞着了拿钱,捞不着咱走人,咋,我们还把人卖给了她不成?”几步跑到栏杆前,挥手招呼胖子高升:“来,这活我们接了。” “那就下船吧。”高升吆喝人把小艇停靠在水榭,唐羽还没有搭声,就被秋白云推了上去。然后他自鸣得意,刚要下艇,却被高升摆手止住了:“游艇太小,人多了载不动。” 于是秋白云一个人被晾在水榭上。 等了又等,心情焦躁,他把两壶酒都喝光了,一只烧鹅也嚼得差不多只剩下骨头,还不见唐羽回转?“这小子别是胡吹,下去给淹死了吗?”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同时又有些害怕。 向湖中张望,水汽氤氲看不清。 日头渐渐偏西。 秋白云酒劲上涌,不觉迷迷糊糊地竟睡过去,正当他梦游五岭时,却给人推醒了。他一翻身爬起,揉揉眼睛,见是唐羽,“我还以为你下去,是给龙王当女婿去了呢?” 唐羽浑身淌水:“别胡说。” “成了?” “成了。” 一下子秋白云就来了精神,“钱呢?一会儿就赚了二十两,运气不错。我辛辛苦苦为你牵线搭桥,怎么也得闹点好处费吧?” “钱我没要。” “什么?”秋白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耳朵有毛病了,我没听清,请你再说一遍?” 唐羽郑重其事,一字一顿:“二十两人家给了,我没要。” 第9章 夜半失踪 次日一早,唐羽与祥龙客栈老板结算清房租、饭费,打点行装,准备离开京城了。 秋白云赶来为他送行。 二人下楼去吃早饭,来到大堂,祥龙老板倚在柜台后扒拉着算盘算账,见他们自楼梯走下点点头:“出去?”两人说,“出去。”迈步出门。 唐羽两人才出门,后脚客栈就闯进来几个身穿公服的解差。 老板埋头记账。 解差径直奔向柜台,用刀柄敲了敲桌面,问:“诶,有一个松江府叫唐羽的人住在你这么?”老板抬头一瞧,诚惶诚恐:“原来是官差,失迎失迎。对对,是有这么个人,怎么他摊事了?” “摊上大事了。” “快,他们刚出门,还没走多远。” 解差问:“刚才那俩人就是?” “一点不错。” “走。”解差招呼几个同伴立马追了出去。 祥龙老板惊得跌坐在椅子上,张口结舌,冷汗直冒:“乖乖,这小子原来还是个逃犯?” 唐羽秋白云出了门,步入上坊街,没走多远,几个解差撵上来将他们团团围定。为首一个白净面皮、短髭须的差官举刀喝道:“你们俩谁是松江府的唐羽?” 秋白云不明白:“我们犯了什么事吗?你们又是谁?” 短髭须差官说:“某乃应天府捕头程亮甲,奉府尹吴大人之令,特押解唐羽回府衙听命。” 唐羽心里害怕:“我就是唐羽,可是官爷,我等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啊?” “少废话。”程亮甲令捕快上前,扭住唐羽胳膊,“带走。” 另一个捕快请示捕头:“还有一个呢?” “不管他。” 唐羽被解差押着,挣扎回头:“秋白云,我人生地不熟,遭了灾难,你可别丢下我不管呀?”秋白云立在一边,瞧着几个吆五喝六的官差,一时也如坠云雾。“嚯,重案组都出动了,唐羽你面子不小。看来你作的比我还厉害呢?” 穿过几条街道,一行人来至应天府。 从边门进去,拐了几道弯,走过甬道到了后堂。程亮甲喊了两声,稍一会,后堂门口步出一个人,葛袍圆帽,浓眉毛,大眼珠,一身胖肉,不是那日玄武湖中画舫上的管事高升是谁? 唐羽也认出了他:“高管事,那天我帮你们打捞双燕紫金钗,三次下水,筋疲力尽,我也没有收你们的赏赐。为什么还要抓我?” 高升一愣:“嗯,你们怎么还给捆上了?” “这小子不老实,力气挺大,我们怕他半道上跑了。” “胡闹。”高升喝令,“快给他解开。” 解差赶忙上前松开绳子,而后退站一边,唐羽不知其可,揉着手腕。高升笑呵呵赶过来:“那天回衙,夫人和老爷直夸你呢,仁义,不爱财,见义勇为,反正挺敬重你。就想替你找点事做。最近府衙捕快老潘因为缉拿盐枭,罪犯拒捕,被砍了一刀,受重伤,不能当差……这不,我就跟吴大人推荐了你……” 唐羽一时半会没绕回来:“高管事,你的意思是,让我来官府当差?” “怎么,不愿意?” “让我想想。” 程亮甲见缝插针,一旁帮腔:“管事大人,我们给弄误会了,还以为您要拿这个小子呢?唐羽,还不快谢过高管事,你小子交华盖运、这是摊上大好事了。” 高升志得意满:“唐羽你可愿意?” 唐羽抱拳,单膝一跪:“小可蒙管事大人举荐,敢不竭心尽力。” 办完签押交接手续后,唐羽对高升和程亮甲说:“二位大人,我还有些微薄行李留在祥龙客栈,我想去取回来,行吗?” 两人颔首:“快去快回。” 唐羽单身离开应天府衙,出了宏阔的府门,站在台阶上,遥望眼前的大街上车来人往,忽觉得两重天地、恍若一梦! 他快步走下。 秋白云从左首石狮子后面闪出来。 唐羽看了他两眼,不解地问:“秋兄,你怎么在这?” “我想托人打探一下,弄清原委,好想办法搭救你。” 唐羽一把扯住他,说:“我们走。” “你没事了?”秋白云不相信。 “没。” “那他们为什么抓你?” “一会再和你说。” 二人回到祥龙客栈,唐羽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对他讲了,秋白云听了兴奋不已:“行啊唐羽,才来几天,居然混成国家公职人员了。” 唐羽说:“什么公职人员,月俸才五两银子?” “非也非也,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秋白云分辩说,“衙署捕快,我的当当,穿制服、吃公粮、佩腰刀,那走在大街上多威风?月俸是少了点,可是有好处捞啊。歌厅酒楼,娱乐场所,往哪儿一溜达、一咳嗽,随便找找茬儿,他不得老老实实地拿银子!” “咱们是底层出身,可不能欺负老百姓?” “我也没让你欺负人呀。” 秋白云踱来踱去,目光亢奋:“唐羽,你也可以走另一条路,勘测现场,查找线索,捉拿元凶,做一名神探……” “咱就是个小角色。”唐羽不敢认同,“替人打打杂、跑跑腿而已,奢谈什么破案,我看差十万八千里了。” “你总是缺少信心。” 两个人聊了一下,唐羽拿一些零用品,回到府衙。自此之后,他几乎每天天不亮就到衙署点卯,而后随队出勤,盘点户籍,追查赌博,维持治安,因为唐羽年纪轻,每天晚上还要上街巡更。但是他勤勤恳恳,从无怨言,倒也颇得同事们赞誉。 三月将尽,各地武举陆续来京,眼见全国剑术大赛即将召开,京城六扇门总部三令五申,严令敦促全体捕快加班加点,认真执勤,一定要确保在比赛期间京师的安全。 这一天,唐羽和几个捕快奉命去正阳街“杏花春”酒楼抓捕一伙酒后持械斗殴的酒徒,才到现场,一伙打群架的人见到穿官衣的解差,轰然四散。唐羽只锁了两个跑得慢的回来,入公堂交差。 他禀报已毕,四下一望,突然发现众人的神色颇有不对。 一个个笔直站立,脸绷着、眉头紧锁,就连平常日子耀武扬威的两个捕头程亮甲,冯乐泰,此时也俯首贴耳。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唐羽刚想发问,身旁捕快老林偷偷地给他递了个眼色,随即闭口。应天府尹吴大人虎着脸,坐在堂上,面沉如水,抬手啪的下拍了一记惊堂木,吼道:“天子脚下,明目张胆,简直荒唐——程捕头、冯捕头,限三日之内,一定要给本府个说法。否则严惩不贷!” 言罢退堂。 冯乐泰、程亮甲对视一眼,面现无奈之色。 “出了什么事,老林?”唐羽凑近老捕快的耳边,悄悄询问,老林瞧了瞧两个捕头,放低嗓门:“别多事,乱说,小心挨骂!” “嗯?” “你知道那个赫赫有名的独孤求败吗?”老林和唐羽咬耳朵。 “知道,他不是这次剑术大赛的总评委吗?” “正是。”老林说,“这个独孤求败,从西域雪山万里迢迢赶来,为大赛助威添彩,圣上龙心大悦,早早宣旨在隆德殿备办酒宴,接待一干人等。却不想就在昨天晚上,夜半时分,在城郊十里坡驿站,大剑师和前去雪山迎接他的一百多人的仪仗团尽数失踪了……” 第10章 十里惊魂 十里坡在京城西北,靠近滁州的地方,人烟繁盛,店铺林立。仰望西北不远就是琅琊山,向南走,用不上半天行程即可进入市区内。 说起滁州城,那可是个大大有名的地方,它即是老皇上朱元璋赤膊打拼、收获人生第一桶金的风水宝地,又是宋代文人欧阳修歌以咏之醉翁知乐的佳山秀水。十里坡驿站在镇子东南,山脚之下,规模也不甚大,平时只有十来个驿卒。 本来嘛,因为这里临近京师,官道宽敞,出入也方便,刚刚出来的驿兵忙着赶路、远道而回的又惦记奔家,所以平常日子很少有人光顾! 十来个驿卒养鸡的养鸡,养鸭的养鸭,因为兵部规定驿站兵卒不得擅离职守,违令者斩,又不敢到处乱窜,一个个闲得发慌。看到一个陌生人****高兴得赛过亲娘舅。 赶巧,这日黄昏朝廷派往西域雪山迎接独孤求败的仪仗团来至十里坡,因为赶了几个月的路,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实在人困马乏,就有人建议在这儿歇一夜,洗个澡填饱肚子,明天一早进城?也有的说眼看到家了,歇啥歇,大家赶紧再加把劲,努一努,赶到皇宫吃大餐,那京城里多热闹呢! 有人立刻站出来反驳,说:走到皇宫得半夜,还要这那的,整个套路下来还吃大餐、吃黄瓜菜都******凉了? 众人七嘴八舌、争执不休。 最后还是独孤大剑师一锤定音。 浩浩荡荡的仪仗团开进十里坡驿站,人欢马叫,鼎沸之极。十来个驿卒何时见过这个场面?一个个都呆了。但光发呆是不行的,这一百多号人,一百多匹马,还有轿夫杂役,吃吃喝喝可不是小事情,驿卒们请示了仪仗团官员,当下倾巢出动,纷纷扑向镇上几家饭铺、菜馆,去订吃食。 镇上的小饭铺小菜馆一下子接了这么大的一宗生意,自然乐得不行,赶忙爬起来捅炉子生火,热油炒菜。后边淘米的淘米,煲汤的煲汤,也不拘什么馒头、包子、米饭,只要是吃的就往车上装。 这些倒还好办,比较作难的是独孤前辈的饮食。 因为大剑师多年素食,不沾荤腥,器皿餐具务求洁净。这是其一,再有十里坡因地处偏僻,饭铺所储之青菜、大多乃山肴野蔌,不堪悦目。怎么敢轻易给他老人家享用?最后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派一个人骑马快速到京郊菜市采购新鲜莲藕、青笋、香菇、黄花菜,快去快回,务求不耽误仪仗团开饭。 话是这样说,左赶右赶,买菜的人回来天已经大黑了。 饭铺大师傅扎上围裙,洗净锅灶铁铲,连忙调配素菜,等一切忙活完,装进一个干净的食盒内。簇拥着几个驿卒往驻地送饭。 当一行人摸黑推着吃的喝的、担着食盒走入十里坡驿站,发现里面灯笼高挑,一片通明,灯光下马在槽边嚼着草,车辆停放一边,各个房舍门户大开都亮着灯,却不闻人语喧哗。一点动静也没有。 鸦雀无声。 肃静得奇怪、静得怕人! 饭铺老板不耐烦,吼了一嗓子:“啊,人呐?”几个驿卒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呆若木鸡。一会醒过神,各自跑进驿站的屋子里,环视四周,只见红烛高烧,空空如也,连半个人影子也瞧不见! 这一百多号人的仪仗团和独孤大剑师,就在眼皮底下人间蒸发了。 驿卒退出房间,不知其可。 忙了半天啥没捞着,饭铺老板一肚子火,冲驿卒喊:“怎么回事,饭做好了又不见人?你们是不是平日里闲的没事干,拿我们寻开心?” “嚷什么,这要把人弄丢了,谁也跑不了?”驿卒心里窝火,气也不顺:“朝廷怪罪下来,一律都得脑袋搬家,你还惦记几个小钱!” 这么一说,老板心里也发毛:“那你还不找找看,兴许他们走了呢?” “往哪走?这么多马匹车辆都在?” “一只鸟飞过还有影儿呢,何况一百多人。” “说来也怪莫非见了鬼了!” 饭铺老板和伙计往后退:“我们不要钱,我们回去了。” “谁敢走!都给我进屋去。”几个驿卒守住大门口,抽出腰里的钢刀,一比划:“驿站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必须马上上报应天府,届时州衙捕快下来查案,尔等都是证人?谁敢出逃,立斩不饶。” 饭铺老板顿时气馁:“怎么,属狗皮膏药的,这还给粘上了?” 程亮甲、冯乐泰率领大批捕快赶到十里坡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全面封锁驿站,勘验现场,录取证人证言,忙个不亦乐乎。唐羽因为是新来的,被分配和捕快老林、项金城一组,搜查驿站内所有器具、用品、摆设、布局,填写表格,以备后用。 老林眯着眼,用一把小小的银刀刮下茶壶茶碗内壁的水垢,用纸包好,放入布袋。 唐羽提着证物袋。 捕快小项在隔壁检查水源。 老林又俯身,细细地查看木床底下,哪怕见到一缕布片、一枚指甲,也小心拾起来,分门别类,纳入口袋。唐羽满脸疑惑,踌躇半天,开口说:“老林哥,我不明白,有一句话想问问你?”老林举头,长吁了一口气:“你说……” “大赛在即,总评委和仪仗团一百多人无故失踪,这是多大的一件事。”唐羽担忧,“圣上一旦怪罪下来,谁能担当?这么大一坨子难心事,怎么,我看两位捕头和大家都不急不恼的,慢慢悠悠,出出入入还精神十足、满面红光?” 老林坐在床上,捻须微笑:“唐羽,别怪老哥我说你,你,还年轻呀。” 唐羽忙问:“林哥此话怎讲?” “我问你,查案靠什么?”老林又问。 “当然靠线索。” 老林慢慢摇头。 唐羽奇怪了:“我说的不对吗?” “线索自然必不可少。”老林补充说,“但是具体到查案,你还遗漏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钱。采集物证,查找线索,武装追捕,擒拿罪犯——有时不但跨县甚至跨省呢,正面交锋,伤亡难免,殉职人员需要抚恤,立功者又要受奖,哪一样不用钱?” “这和破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 “真的?”唐羽愈发不解。 老林“嗯”了声,又说:“你没听过吗,皇帝不急太监急。急什么?所以急不得,慢慢来,什么时候等上面着急了,他催促你,一遍一遍地催,这事就有八九不离十了……” 第11章 雪狮子 十里坡驿站的后园荒草凄凄。【ㄨ】 草蜢乱飞。 唐羽和老林、项金城几个人奉命搜山,他们小心地穿过杂草丛,翻越矮墙,朝后山一带搜索。因为据冯,程二位捕头推断,仪仗团这么多人无故消失,如果他们不曾过大门经镇子而走通衢大道,驿站南北两边又是开阔地,一无遮拦,那就很有可能被歹人劫掠上山,通过黑松林子往西而去? 几个人出了后院,呈扇形散开,沿着潮湿泥泞的小路向林中走去。 边走边搜寻。 林子中黑幽幽的,冷气飕飕,散发着一阵阵难闻的腐烂气味。唐羽他们踏着枯枝败叶、污泥浊水向上走。山路曲折,甚是陡峭,一路除了偶尔听到一两声鸟叫,并不见有人影?爬了一会,大家累得不行,衣袍尽湿,脸上挂满了汗珠。老林倚靠在一株松树上,拿过水葫芦,喝了两口,递给唐羽:“你渴不渴?” 唐羽正觉得嗓子发干,接过来咕咚咕咚饮了几口,又把葫芦还给老林。 老林收好。 唐羽抹了一下下颌的水珠,皱眉说:“老林,你当捕快久了,经历的案子多,你说说那样大的一个仪仗团,怎么会平空地说没就没了?” “天下之大,稀奇事多了。”老林摇头晃脑,“有的事你还真就说不清。不过具体到案子中,种种表象,都可能是罪犯为了达到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而故意制造出的假象……” 唐羽自忖一下,仍是不解:“别人倒好说,你想独孤前辈,那么大名头、那样凌厉无比的剑法,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抵?他怎么会轻易就范?” 老林沉默。 “我跟你说话呢?”唐羽轻推了他一下。 老林笑笑:“因为我也不知道。” 唐羽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你说那些人会不会暗中下毒?毒倒了独孤大剑师,才把他带走?” “不可能。”这次老林的口气倒非常肯定,“独孤这次前来京师,特地带了两个门下弟子,这两个人年纪轻,悟性高,不但武功修为、临机应变臻于一流,就是防卫查察也是相当不弱。再说了,独孤求败本人年轻时曾结交蜀中‘新唐门’创建者唐经天,彼此相投,因此对于各种奇门毒药也是多有领略的。” “那就怪了。” 两个正在搭话,项金城和另一个捕快也赶过来,四个人合在一处,继续搜索。行过一片杏树林,项金城停了脚步,擦一擦汗,指着前边一块空地说:“你们看,那边有一间茅屋。” 众人望去,果然看见林子边空地上有一间树枝搭就的茅草屋,四边野草疯长,生出了一片片滑溜溜的苔藓。门口垂着破草帘。四下阒寂荒凉。老林说:“这可能是看林人盖的临时居所,平时不住。这房子,猛一眼看上去真让人发怵!” 几个人趟过草丛,来到茅屋前,唐羽要掀帘子,被老林阻住:“别动——你们谁有长枪,过去挑开草帘子,一定要小心,万一这里面再藏着罪犯或者什么野兽?” 项金城严阵以待,他走上前,接过另一名捕快手中的红缨长枪,几步过去,手起枪落,一枪就挑翻了茅屋门口的草帘子! 两点绿光闪过。 “嗷”的一声怪叫,一道白光窜出茅草屋。 众人惊得一抖,连忙向两边避开,白光三跳两跳一扭身,就消逝于莽莽荡荡的草海中。 项金城大惊失色:“这是什么?” 唐羽沉住气,想了想说:“这好像……是……一只猫。” “猫?”老林惊魂未定,长嘘口气,“这里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猫呢?” 蓦地好像记起了什么,撒开脚,招呼众人:“咱们赶快跟上去,看个究竟。”循着白光消失的方向迈开两腿就跑,大家随在后面。 一伙人追进了黑松林。 在树林里,几个捕快再次找到了刚才跑掉的东西,它的确是一只猫。 纯白色的猫。 蹲在一棵横倒的树干上。 这只猫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在黑压压的森林中,白得耀眼。两只眼睛却是绿的,碧绿碧绿,荧荧然放着光!项金城气不过,提着抢,一步越上去,枪花一吐,直奔白猫刺去—— 堪堪刺到,突然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老林和唐羽急忙上前,扶起项金城,再一转眼,白猫已然踪迹全无! 唐羽抱起同伴,只见项金城双目闭合,神态安然。他瞧不出所以,喊了一嗓子老林:“你快看一看,他怎么了。”老林过来一瞧,点头说:“他睡着了。” “睡了,这怎么可能?” “因为那只猫会催眠。”老林说着,一面站起来,拉住唐羽:“来,我们想法把他弄醒。” “一只猫居然会催眠,匪夷所思?”唐羽想不通。 老林脸色一沉,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只猫的主人就是那个名动九州的雪山大剑师……” “独孤求败。” “对。 唐羽更加稀罕:“一个天下无敌的大剑师居然会喜欢猫?” “咱们的老皇上还喜欢‘珍珠翡翠白玉汤’呢?” “这倒也是。” 老林取下腰间的水葫芦,拧开塞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然后俯下身,一下子将水喷到项金城的脸上。 项金城哼了两声,睁开眼睛,慢慢坐起:“这猫真邪门!” 老林摸了一把胡子,说:“独孤求败一生喜爱猫。据说,他最喜欢的就是这只能催眠的波斯种的白猫,几乎形影不离,为它取名‘雪狮子’……” “雪狮子?”项金城念叨。 唐羽开口便问:“独孤求败失踪了,他的猫却在这儿出现,这又怎么解释呢?” “这就是咱们要追查的。” 老林转脸,说,“天色将晚,小项也醒了,此地不宜久留,咱赶紧回去报告程、冯二位捕头吧?” 众人应诺,一起结队,返回山下。 回到十里坡驿站,几个人把山上茅草屋遇见“雪狮子”、及项金城被临场催眠倒地的事告知了捕头,程、冯二人很重视。程亮甲说:“我看过相关资料,这只‘雪狮子’的确很受独孤大师宠爱,几乎走到哪儿都带着,不可能轻易分开。现在出现在十里坡的山林,就更非寻常?只不过这只猫太厉害,又会催眠,一般人很难接近它……” 冯乐泰微微一笑,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京城黄觉寺有个西藏喇嘛,叫达尔巴,他不但擅于饲养动物,听说也精于催眠术?” “这就好办了。”程亮甲命道:“赶快上报府尹吴大人,不论如何,设法请这个达尔巴辛苦一趟。捉住‘雪狮子’。我总觉得事情不简单,千头万绪,无从下手,咱们抓住了这只猫,兴许就能打开离奇失踪案的重要节点!” 第12章 一只被下了诅咒的猫 达尔巴是个番僧,穿一身大红袍,袒露半边肩膀。光头,紫髯,耳朵上摇着两支叮当作响的大金环。 面庞黝黑。 他盘腿端坐在禅床上,手里捏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神情漠然地注视着府衙里来的管事高升:“府尹吴大人,他为什么要请我去?” “因为州衙捕快来报,他们在十里坡的山林中发现了独孤大师的宠物……” 高升躬身施礼,说心里话,他并不喜欢这个邋遢、一身怪味的大和尚,只因奉了府尹大人之命,请他去参与捕捉证物,那只会催眠的白色猫,才不得不与这个番邦喇嘛打交道。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达尔巴嘟囔着。 “大师有所不知,这个宠物就是那有名的,能催人入睡,一身白色皮毛的波斯猫。” “这个倒有趣。” 达尔巴坐直身子,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手里的水晶球:“高管事,据贫僧得知,独孤求败这只猫是燕王殿下送给他的吧?” 高升恭敬回答:“大师博闻强记,令人佩服。” “当年波斯商人艾曼来我大明,在京城居住,他因豢养了一只能迷惑人性的白色猫,索价三千两黄金,一时名动公卿。”达尔巴厚厚的嘴唇动了一下,露出里面的大板牙,低头自语:“那时恰赶上名将蓝玉北征归来,大败蒙古军,被圣上封为‘梁国公’,气焰正盛。蓝玉之为人又轻浮气躁——这也是合该有事,两个人就为了购买这只猫争执起来,各不相让。梁国公一气之下,强行夺走,艾曼不服上来争抢,又被他的手下军士毒打了一顿…… “这件事过去有十多年了,大师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达尔巴喟叹一声,说:“可怜艾曼被抢走‘雪狮子’,又打的遍体鳞伤,奔走无门,心里暗含了一股怨气。一病不起就这么硬生生地死去了。” 高升点头称是,又说:“后来圣上不也惩治蓝玉了吗?将他的封号从‘梁国公’削为‘凉国公’?” “可是艾曼毕竟死了。” 达尔巴一对大眼珠子几欲突出眶外,“我听人说,这个波斯商人临死前曾找土著巫师施法下咒,播下毒誓,凡得‘雪狮子’者不得善终……” 高升吃了一惊:“难怪后来蓝玉因叛乱一案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当时被砍头的只怕有成千上万人呐!” “冤冤相报何时了。【ㄨ】” “那后来这只‘雪狮子’,为何又到了独孤求败手中?”高升深长地叹口气。 达尔巴咂了咂嘴,说:“蓝玉获罪,阖府被抄,有人当即把白色猫敬献燕王殿下,燕王也很喜欢。但是当身边幕僚说出‘雪狮子’被下咒之事,又言此物目光妖异,得之不祥,燕王犹豫了。那会儿正好独孤求败应老皇之邀,在京城做客,他听说这件事后,不避忌讳,决然收留,并说天下吉凶祸福、皆在自身……” “原来如此。” “此物被独孤携往西域雪山,已经十有数载。”达尔巴两眼向上,自言自语:“它为何又在中土现身呢?” 高升不敢隐瞒,上前拱手说:“不瞒大师,因为当今圣上要在京城举办全国剑术大赛,为了壮大声威,特意聘请独孤前辈为大赛总评委。” “这事我知道,总评委原来好像另有其人哦?” “是的,就是目下身居幽州、手挽重兵的燕王殿下。” “四皇子朱棣?” “嗯。” 达尔巴打断高升的话头:“这我就不明白了,独孤求败既然应承总评委一职,万里迢迢,觐见皇帝,自然应该来京城,他跑到十里坡去干什么?” 高升苦笑道:“数月行程,又累又乏,仪仗团本想在城外休息一下,打点精神第二天朝见皇上,不想这一夜出事了……” “说下去?” “这一百多人的仪仗团和独孤大剑师在十里坡驿站竟离奇地失踪了!” “那我更不能去了,断案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达尔巴皱了皱眉头,神情抑郁,“我一个出家的和尚,化外之人,最好少跟官府搀和。依我说,那只‘雪狮子’不算什么,它再神异,也只是个畜生,不能开口说话。你们总不能就想凭一只猫破案吧?” “可是,大师……” 达尔巴头摇得更厉害:“告诉你,那只波斯猫确实被下了神秘的符咒,得之不祥,如果你们相信我的话,离它远点。——高管事,你可以走了。” 高升心里暗骂,躬身告辞:“大师自便。” 退出了禅堂。 达尔巴坐在禅床上,高高举起手中的水晶球,注目观测。借着窗口透过来的光线,隐隐可以看见水晶球体内慢慢凝结成一道白光,蔓延开来,如云似雾,忽消忽长忽强忽弱,猛然呯的下,电光石火般乍然一亮,一切又归于寂灭。达尔巴猛地一惊,张大嘴,跌坐床边:“天哪,灾厄难道又要降临人间了!” 管事高升走出黄觉寺,一干州衙捕快在阶下等候。 见他出寺,唐羽迎上去:“高大人,你们谈的如何?” 高升吁了口气,双眉紧锁:“这个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说了半天,他死活不肯去……” “那怎么办?” “先回去,禀报吴大人。” 一行几人回到应天府,府衙门口停着一顶绿呢大轿,进得堂来,不见府尹吴大人。高升进去复命,唐羽、项金城几个无事,在堂下候命。 项金城这人粗粗咧咧,最好杯中之物,说:“哎,等会儿不当值了,哥几个喝酒去?” 唐羽摇了摇头说:“你没看案子多紧迫,千头万绪。大人着急,还会放咱们喝酒。” “你小子够卖力气的。”项金城无趣,拿他取笑:“这么起劲地表现,讨好上司,唐羽,难道你想当捕头吗?” 几个捕快哄笑了。 唐羽浑不在意,说:“瞧你说的,我当个小捕快,也还是勉勉强强,哪敢奢望什么捕头?不过既然我们拿了俸禄,总得干点事才对。是不是?” “越说越来劲。” 大家唠得正畅,里面传唤送客,大家各归各位,挺直身子。不一会就见吴大人陪着一个紫袍官员步出二堂,边走边谈。这个官员是个中年,身形端正,剑眉星目,仪容潇洒。 两个一起出府。 高升随后跟出来,容止焦愁,项金城不识脸色、一向多嘴:“高管事,刚才那个大官是谁?” “案子总也查不出端倪,圣上发火了!”高升不住叹气,“限期破案。这不,连刑部大堂也派人一同下来协查?” “那这个人就是刑部来的呗?” “可不,这是刑部左侍郎林放鹤林大人。” “林放鹤?” 唐羽闻听不禁一愣。 第13章 线 索 高升觉察出唐羽面色怪异,心中蹊跷,问道:“怎么,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唐羽矢口否认,“我一个小小的州衙捕快,怎能结识朝廷中的大员? “那就好。 高升不再深究,吩咐一干人等速速归队,并耳提面命程、冯二位捕头,协助刑部官员将十里坡驿站人口失踪案尽快查清。 接下来的几天,拱卫京师的京军又出动金吾、虎贲二卫,迅速封锁周边村镇山脉的所有哨卡,隘口,严密盘查过往行人。大批州衙捕快和刑部人员组成联合机动队,对方圆百里的地区进行地毯式的搜索,结果所获甚微。 四月时节,江南多雨。 明明看来晴朗的天,一场春雨说下淅淅沥沥地就飘起来了。 雨越下越大。 搜索队在雨中行走更加举步维艰。 捕头程亮甲和冯乐泰决定暂时停止搜捕,带人在山野的一间破庙里避避雨。破庙泥塑东倒西歪,蛛丝牵连,大家凑合在廊檐下躲避。程亮甲脱下蓑衣,甩了甩上面的水珠,放在一旁,口中止不住地怨气连连:“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这样的雨天也不得消停,唉……” 冯乐泰抹着脸上脖颈后的雨水,慢腾腾说:“别埋怨,怨天尤人也不顶用,不知道林放鹤大人他们那边怎么样,可曾查找到线索没有?” “天知道。” “能有胆做下这样大的案子,一定不是寻常歹徒?”冯乐泰把腰刀靠在廊柱上,两手揉着膝盖:“你想过没有,能让一百多人、包括独孤求败这样的顶尖用剑高手就范,无声无息地消失,并且不在现场留下一点有用的证据,这有多可怕?我甚至怀疑,咱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组织严密,训练精熟,手法快捷的犯罪团体!” 程亮甲不愿信:“有点危言耸听吧,谁敢和朝廷做对?” “在没有查清真相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两人还在说话,破庙门口又跑进来一个背柴的山民,大手大脚,一身粗布衣。他将柴撂在廊庑下,奔过来躲雨。“哈,今天人又不少啊。”山民打量一下身边避雨的捕快,神态安然。 冯乐泰听闻此言,暗自思量,过来问:“喂,你是哪里的人?” “就是山下庄子的。”山民快言快语。 “你姓甚?” “姓张,因为家里开了个豆腐坊,大伙都管我叫‘豆腐老张’……” 冯乐泰淡淡一笑,从钱袋里抓出一把制钱,说:“豆腐张,现在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得好,这二十钱就是你的了?” 豆腐张点头不迭:“你问你问。” 冯乐泰搔头想了想,说:“这几天,你在这座破庙附近看到过别的人吗?” “见过。” “什么时候?是些什么人?” 豆腐张闷头寻思说:“前天晚上,是一伙牛贩子。” “牛贩子?”冯、程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有多少人。” “我当时扛了一大捆木柴,没看清。”豆腐张犹豫了下,说:“他们赶了几十头牛,就在这破庙外边歇息。那会天快黑了,俺打柴回来,路过这,还和他们打招呼呢这些人却理都不理我……” 程亮甲着急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家了。” “他们讲话了没有?”冯乐泰也插进一句。 “讲是讲了,不过我没听懂。” “听不懂?” 冯、程二人愈发觉得奇怪。 豆腐张不晓得对错与否,有些迟疑,他回忆说:“当时我已经走了,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咕哝了两句,好像不情愿,接着有人高声训斥……”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冯乐泰口气温和,开导他,“不要害怕,慢慢想?” “后面那人说‘闭嘴’,好像是北方口音,我大致听得明白。”豆腐张说:“先头那个就是叽里咕噜了……” “再想想?想想?” 豆腐张苦思冥想,琢磨半天,一拍额头:“噢,我记起来了,那人压低嗓子说了一串,里边有一句‘瓦达西瓦’!” 程亮甲一惊,问:“这些人上哪儿去了。” “那边,张山方向。”豆腐张用手一指。 冯乐泰把二十枚制钱交给豆腐张,说:“辛苦你了,拿着,回去打酒喝。”豆腐张接过来,将钱掖在腰里,点头致谢,“外面雨小了,我也该回家了。”说着走下石阶,弯腰扛起柴,踽踽出门。 程亮甲抚了抚唇上的髭须,大惑不解:“老冯,我不明白,这扶桑人怎么会介入其中呢?他们和十里坡迷案又有怎么样地关联?” “剥茧抽丝,层层递进。”冯乐泰扬了扬眉,“别着急,最后会抵达真相的。” 程亮甲点点头:“说的好!雨停了,咱们也该上路了。就沿着这条张山之路,寻一寻犯罪行踪……” “出发。” 更声吟唱夜已三更。 州衙之内,桌上燃着灯,灯下对坐着两个人。桌上放着茶。 程亮甲身靠椅背,揉了揉太阳穴,长出口气:“什么都没找到,老冯,看来咱们的线索又断了……” “未必。”冯乐泰思虑着,说:“我在想,那伙神秘的人,赶了一群牛,大老远的跑去荒山野岭,用意何在?” “或者他们在掩盖什么……” 冯乐泰摇摇头,并不信服:“假设,你是十里坡驿站失踪案的罪犯,作案后,你最想做、或者你应该做的是什么?” “销声匿迹。” “说的对,因为这几乎就是人的本能。”冯乐泰的眉头拧在了一起,说:“但同样涉及的问题是,他们怎么安置这些消逝在我们视线之外的人呢?整个仪仗团,一百多号人,这可不是小数目。无论坑杀、溺水、火化或者其他方式,都不可能不留下一点踪迹?” 程亮甲也皱了下眉:“这的确是个不解之谜。” “还有一件事,你感觉异常了没有?” “哪件事?” “牛粪。” “牛粪?” “我有一个亲戚,在乡村养牛。”冯乐泰目光专注,说:“在我没有干捕快之前,与他交往甚厚,常去他那喝酒。所以我知道,牛是反刍动物,能吃也很能拉的,不信你到牛场围栏里去看一看,那个牛粪像小山一样……” “我没听明白?” “很简单,咱们顺路追了有二十里,如果真如‘豆腐张’所言,两天前有过几十头牛,那么在破庙外和山道上,就一定应该有许多新鲜的牛粪、或者被啃过的青草的痕迹?” “对呀,难道是‘豆腐张’在撒谎?”程亮甲疑疑惑惑。 “我搞不懂。”冯乐泰盯着烛火,喃喃自语:“‘豆腐张’木讷质朴,不像个说谎的人,可是如果他所见属实,为何又如此违背常理呢?十里坡驿站、山野破庙、一伙神秘的赶牛人……一切好像蒙了一层纱,朦朦胧胧难于揣测,把我弄糊涂了。在这桩离奇失踪案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呢?” 第14章 海龙王 应天府衙议事厅。 程、冯二捕头和刑部主事林放鹤等人在开会,分析案情,研究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冯乐泰简要叙述了张山之行所获得的线索,其中特别提到讲倭语的东瀛人,不住咂舌:“奇怪,奇怪,这些岛国的武士怎么会掺和在这宗失踪案中?” “这个好办。”林放鹤挺直腰板,正色说:“近几天,恰好东洋国有一个勘合贸易使团出使我大明,商谈两国朝贡事宜,就住在京城。他们的总负责人叫船山文越,听说在东瀛,也是一个‘忍者流’的高手,关于那些散落在****的倭国武士,问一问他或许对我们会有所帮助……” “那就有请林大人辛苦一趟了。”程亮甲客气邀请。 “用不着客气。” “另外,我还有一个提议。”冯乐泰两手抚案,双眉微蹙,说:“十里坡驿站这个案子无迹可寻,过于诡异,似乎不是一般的罪犯所为?咱们能否改变一下侦查思路?像眼下这样出动大队人马,盲目搜寻,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程亮甲纳罕,挥手在桌子上砸了一拳:“有主意你就说,老冯,干嘛吞吞吐吐?” 林放鹤也说:“冯捕头有话请讲,只要对破案有利,毋须禁忌。” “我想去拜访一个人,他叫‘海龙王’,住在京城的正阳街。”冯乐泰频频点头,脸上洋溢着高兴之色:“你别看这人不动声色,以前他可是皖、浙一带盐帮分舵的舵主,门下帮众过万。诸位知道,盐帮自元末以来已形成一股庞大的势力,据守平江,与先皇争天下的张士诚不就是一个盐枭吗?” “这个我倒略有所闻。”林放鹤首肯。 “国朝鼎立之初,经过几次严厉打击,盐帮有所收敛,但是这个庞大的组织并没有就此消亡。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在暗中仍旧活动频繁……甚至有一些官府中人,为了达到某种利益,也与他们坑瀣一气……” 林放鹤将身子向桌案靠了靠,试探说:“冯捕头是要利用盐帮耳目众多这个特点,来寻找十里坡失踪案的破案线索吗?” “大人明鉴。” 冯乐泰微笑点头,说:“我正是这样想的。你们看,从内陆,盐帮遍布三省二十六县;从水路,他们又纵横活跃于长江流域。黑白两道,呼风唤雨,可谓耳目通天,那咱们为何不伸手拿来、为我所用呢?” “老冯,你怎么能保证,那个‘海龙王’一定会和官府合作?”程亮甲有些担忧。 “我也没有把握,不过,值得试一试。”冯乐泰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那年我在芜湖当差的时候,因为帮派争斗,出了人命,官府曾拘禁‘海龙王’手下的一个堂主,他出面调停,在城中醉仙楼摆了几桌酒席,因此也算有过一面之交……” 林放鹤告诫:“小心为是。” 议事结束后,几个人分头行动。程亮甲督促捕快查案,林放鹤去礼部馆舍,探望东瀛使者船山文越。而冯乐泰则带了唐羽、项金城几个人,出府门,骑马直奔正阳街而来。 正阳街在京师城南,市面虽不热闹,但店铺连绵,秩序井然。冯乐泰一行放马过来,不时可以看到街上走过一两个碧眼红胡子、或皮色黝黑身着奇装异服的西洋人,他们有的来自暹罗,有的来自荷兰、英吉利,大多乃是经商贩货的商贾。【ㄨ】 绕过朝天宫红通通的高墙,转了两个弯,便来到一座大宅的门前。 唐羽上前递过应天府衙的牒文。 门丁接过赶紧进去通报。 不一会,从里面走出来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抢到冯乐泰面前揖手便拜,说:“不才乃是府中管家,奉老爷之命,恭请捕头大人。” 冯乐泰笑道:“管家不要客气。” 众人下马,一齐随管家入府。进了大门,不去正堂,而是七拐八绕穿过一道月洞门,上了几级台阶,来至一处偏僻的住所。大家正觉奇怪,管家拱手说:“我家老爷在里边等候。” 说罢也不多做解释,径自去了。 项金城心里不满,骂道:“这老儿特也无理!” 冯乐泰摆摆手,示意不必乱讲,他轻轻地推开门,迈步进屋。唐羽随后跟进。两人才一进去,只觉得一股难闻的药气扑鼻而来! 唐羽紧了紧鼻翼。 这时,听到一声苍老的声音叹气,说:“老朽因病在身,不能迎迓,还望捕头大人原谅?” 两人循着话音往里看,在阴晴不定的光影下,只见一个形容枯槁、两鬓悬霜的老人躺在床上,背后倚着枕,两眼直直地望过来。 “您是‘海龙王’?”冯乐泰心存疑惑。 “正是老朽。” “您患了什么病吗?” “是风湿,每年春季都要痛上几个月。痛得下不来床。”海龙王咳嗽几声,接着说:“另外,我的肺也不好……” 冯乐泰感慨不已,他向前走了两步,坐在床边一个绿花瓷鼓凳上,问:“老人家,您还记得我吗?” 海龙王眯着眼,仔细打量:“你是……” “那年,在芜湖——”冯乐泰自嘲地一笑,“不过您一定不记得了,那时我只是个捕快。” “你是冯……” “对,对,看来您老人家的记性还不差。” “你们找我有事吗?”海龙王靠在枕上,显得有点倦怠。 冯乐泰两手抱拳,施一礼说:“我们有些事,想请您帮忙。” “我已病入膏肓,朝不保夕,还能帮你们什么忙?” 唐羽跟过来,轻声说:“老人家,我们只是想问您几句话……” “这个吗……” “如果老人家有什么不方便,我们就此告辞。”冯乐泰起身道谢:“不打扰了。” 海龙王用丝巾拭了拭嘴唇,摇头叹道:“老朽多年受病痛折磨,性情沉郁,不爱多话,这要是别人也就罢了。既然故人来访,不嫌鄙陋,我就陪你们说上几句?” “冯某多谢。” 冯乐泰重新落座,将全国剑术大赛、独孤求败奉诏来京,及十里坡驿站仪仗团夜半失踪一案对海龙王大致讲了一遍,问询说:“老人家,依你看,这桩案子是何人所为?” 第15章 凶手是她吗 海龙王欠了欠身,痛苦地摇摇头,说:“冯捕头,我敢保证,这一定不是盐帮所为。而且据老朽所知,在方圆三百里之内,也没有任何一个黑道势力有胆子敢犯下如此滔天巨案。” “老人家如此肯定?”冯乐泰似信非信。 “虽然我久已不在帮中,但是如果发生这样的大事,还是会有人立即告知我的。”海龙王表情阴郁,“再说帮众行事,不外乎出于‘利益’二字,或抢占码头、或劫夺盐船、或欺行霸市,或有可能。他们掳走一帮朝廷的下属干什么?盐帮虽然贩卖私盐,但从不绑票……” 冯乐泰向后推了推帽子,思忖一番,问:“那会不会是别的什么帮派贪图赎金,或者出于其他目的,盯上仪仗团,在十里坡做下了这案子?” “不可能。这一带除了盐帮,其他帮会势力微弱,自顾尚且不暇,怎么会去招惹官府呢?” “这就怪了。”冯乐泰蹙眉,陷入沉思。 海龙王咳了两声,拿丝巾捂住嘴:“其实就算盐帮,表面上架子撑得挺大,也不过勉强混口饭吃,哪里敢明目张胆地与朝廷做对!触动官家,岂是小事,羽林卫会派兵剿灭的……” 冯乐泰困惑不解:“再怎么说,这一百多人总不会长翅膀自己飞走了吧?” “最近在京师确实出现了一股神秘的江湖势力。”海龙王双手颤抖,嘘嘘喘着粗气:“这些人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平时很少抛头露面,精于易容伪装,行动似乎专门针对朝廷中的王公大臣。前些日子,刺杀兵部尚书齐泰未遂的不就是他们吗?” “这件事我们应天府了解的不多,因为当时负责调查此事的是锦衣卫。” “着啊,堂堂镇抚使大人纪宁坐镇京师,三百名锦衣卫往来周旋,查了近一个月,最后八里桥白杨林一战,还不是让那个女匪首陈芳芳给跑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冯乐泰脱口而出,他溜了一眼海龙王衰老不堪的面孔,很快中止了话头:“这些可都是朝廷的机密。” 海龙王呵呵地笑了,容色中不乏得意:“盐帮百年来屹立不倒,自然有他的生存法则……” “佩服。” “本来我不想多嘴,既然今日朋友上门,老朽索性再告诉你一个惊天的大秘密!”海龙王呼呼喘着,灰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这个江湖组织的领导人,神通广大见首不见尾的女子,据说就是当年汉王陈友谅的后人。” “真的?”冯乐泰悚然一惊。 “这还有假。” “当年鄱阳湖一战,太祖以少胜多,力挫汉王六十万大军。陈友谅和他的儿子陈理不是都战死了吗?” “可是在汉国的老巢武昌,汉王还有许多妃嫔呀。”海龙王佝偻着身子,抓紧丝巾,眼睛里射出异样的光芒:“鄱阳湖之战后,老皇朱元璋亲率十余万人马,马不停蹄,直逼武昌,就在大军临城之际,一位姓刘的妃子携着她四岁的女儿,悄悄地离开了皇宫…… “原来如此。” “其实正面交战一败涂地后,陈友谅黔驴技穷,又曾密谋刺杀。只不过先皇主帅旗舰上剑圣独孤求败一把玄铁剑,以一敌四,大败汉王麾下风火、惊雷、飞云、密雨四大高手,护住圣驾……” 冯乐泰眼中闪出了钦佩的神色:“此事在下也略有耳闻。” “独孤求败一战扬名,自此在江湖上奠定了他牢不可破的声誉和地位!” “那么老人家认为,刻下十里坡劫持案就是这些所谓的汉王后人所为了?”冯乐泰小心盘问。 海龙王握紧拳头,嘴唇发白,额上的皱纹好像凹陷得更深了:“这个嘛,老夫就不敢妄自揣度了。凡事因缘果报,循环不失,佛家所说‘时机不到,因缘不生,因不受缘,有缘无份’,此之谓也。” “老人家语含玄机,令人费解。” “我哪里有什么玄机,粗人一个,不过顺口胡诌罢了。” 海龙王遍布皱纹的嘴角绽开一丝笑意,颓然倒在枕上:“讲了这么多,陈年往事,七七八八,也不知道对你们有什么帮助没有?” 冯乐泰站起,躬身施礼:“老先生热忱为破案提供线索,在下一并感谢了。” “怎么,你们不多呆一会吗,我已让管家在前厅备茶……” “不了府衙还有事,改日再来拜访。” 冯乐泰与唐羽退身出屋,轻轻掩上门。与外面守候的捕快项金城等会合,沿原路返回。 几个人出了月洞门,下台阶,走夹道,还没有到门口,就见先前引他们进府来的那个上年岁的管家站在院中,手里托着一个鸟笼,仰望屋顶,大声招唤:“大小姐,你快下来,屋脊上滑,小心别摔着!” 众人停住脚步,举头望去,果然看见一个淡红衫子的姑娘在屋顶琉璃瓦上闪展腾挪,奔来跑去。 “小姐,快下来。” 姑娘并不歇手:“丁大叔,你照顾好我的小黄鹂就行了,不用管我,我没事。我一定要逮住这只猫……” 管家顿足哀求:“不然老爷又会怪我了?” 小姑娘无可奈何,止住身,两手叉腰:“哎呀,干点什么都不能尽兴,烦死了。你们整天就知道吵、吵、吵,看把我的猫吓跑了吧!” “下来。” “闪开,本姑娘来也。” 说罢从四五丈高的屋脊上飞身纵下,凌空一翻,身形优美,稳稳地落在了夹道中。 恰好挡住冯乐泰唐羽等人的去路。 这姑娘一身粉红色衫子,脚着粉色小皮靴,在每一边的鞋腰上还缀了两朵颤巍巍的粉红色绒球。红绫带束腰。因为刚才在屋顶上奔跑,动了气力,她的脸上罩了一层薄汗,白中透红,宛如桃花绽开! 唐羽一扬头,与她打了个照面。 “是你?快乐小妞?” 姑娘嘴角一翘:“喔,原来是那个想参加剑术比赛的乡下小子……” “姑娘还记得我。” 说话之间,老管家捧着鸟笼走上前,唤着小妞:“小姐,你的黄鹂鸟。” 快乐小妞转过身,慵整纤纤手,说道:“丁大叔,你把它送到前院,小黄鹂该饮水了。还有,记得我的小鸡崽、小兔兔,都不要忘了喂哦?” 管家应声而去。 唐羽往前两步,开口说:“姑娘住在这,你很喜欢小动物吗?” “那当然。”快乐小妞启唇一笑,娇声说,“你别忘了,我乃千年狐妖转世,物伤其类,自然亲近这些小东西。怎么,你们上我家干嘛,难道有什么不可破解之事,想请本姑娘卜上一卦吗?” 第16章 鬼影军团 不知为什么,快乐小妞的一颦一笑、古灵精怪在唐羽的内心撩起了一点微微地怅惘:“敢问姑娘,那位海龙王是你什么人?” 小妞不快地撅起一张小嘴,说:“这跟你有关系吗,我为何要告诉你?” 唐羽赔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等是州衙捕快,特此前来,是找那个盐帮老头调查案情的。”项金城在一旁按捺不住,大声喝道:“捕头大人在此,小丫头不可无礼!” 冯乐泰示意止住,说:“小项,你别那么大的嗓子,看吓着人家姑娘。” “原来是堂堂的捕快大人,啧啧,失敬失敬。” 快乐小妞紧了紧衣袖,以不无调侃的目光瞥了众人一眼,淡淡说道:“只不过你要想想清楚,这里是我家耶,可不是你的三尺法堂。按咱们大明律,对守法公民的人身自由和财产是有保障的,请问这位捕快大哥,我犯了什么罪吗?” “这……” “那你发什么威风?”快乐小妞手一摆,绝无羞缩之态,“既然你们没有事,那就请吧——” 项金城哑口无言,臊得脖子发紫。【ㄨ】 几个人绕过小姑娘,直奔府门而去。 还没走多远,忽听得后面快乐小妞在呼唤:“哎,那个跟本姑娘有过一面之交的乡下小子,你等一下。”唐羽停身回头,却见这个方才莺啼燕舞的小女子换了一副面孔,眼波如水,盈盈望着自己。他心里一沉,不觉问道:“你喊我吗?” 快乐小妞素手一招:“你过来。” 唐羽转头瞧了大家一眼。 项金城挨了奚落,心里不满意,赌气说:“你看我们干啥,这小妮子叫你,你去就是了。碍我们什么事?” 冯乐泰也点点头:“去吧,我们在府门外等你。不用慌,看看她会对你说些什么?” 唐羽同意,他留下来,站在夹道。快乐小妞三步两步跑过来,挨近他,小小声神神秘秘地说:“告诉你,本狐仙看你还有点良心,灵光郁结,根骨颇佳,是个可造之才,今天就赏给你一个提升的机会。” “干嘛,你可不能胡闹。”唐羽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机,敷衍说:“你先和我说说要我与你一起做什么?” “我要你陪我去参加一个狐妖大会。”快乐小妞目光灼灼。 唐羽一愣怔,从容说:“真的假的,怎么听上去让人发瘆,浑身起鸡皮疙瘩?你是不是坊间的小说看多了?” “讨厌,爱信不信。”快乐小妞生气了,“你要是不愿去就算了,我再找旁人!” “那你找旁人吧,恕不奉陪。” “好你个小捕快,才当了几天官差,脾气倒见长了?” 唐羽说:“反正事情不大,谁去不一样呢?” “我要你和我去,行不行。”快乐小妞笑靥如花,说:“堂堂官差,百毒不侵,有你捕快大人在,邪魔外道都会绕着走!” “要不,就试试?” “这就对了。记住,只要你听话,本小仙绝对亏待不了你。” “那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今夜三更。” 快乐小妞停顿了一下,用手指撩了一绺垂在鬓边的长发,又说:“今夜三更,我家门口,不见不散。” 唐羽应允,起手告辞。 出了门一干州衙捕快在外骑马等候,唐羽不多话,牵过自己的坐骑,挽缰绳上马,随手一鞭,一伙人得得离开海龙王府第。 在路上,他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给冯乐泰、项金城等人听了,征询道:“你们说,我该去还是不去?” 项金城一根筋,直来直去:“那焉能不去,最难消受美人恩,扒着脖子找这样的机会还找不着呢!我看你小子,怕是要掉进桃花堆!” 唐羽不置可否。 冯乐泰沉默一会,微笑说:“也没什么,去去又何妨?再说,我总有一种隐隐地预感,这件看似荒诞不经的闹剧背后,说不定还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玄机。就算与破案无关也不打紧,就当给你一个机会——我看那个小姑娘对你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打住打住。”唐羽告饶:“我一个月俸五两的小捕快,在这个米珠薪桂的京城里,买不起房也买不起车,还想讨媳妇,嘿……” 一鞭子抽下去,骑马绝尘而去。 再说林放鹤,自从离开府衙后,直趋礼部馆驿。在相关官员的陪同下,进见了东瀛勘合贸易使团负责人船山文越。 船山文越头戴高冠,身穿官服,赤红面色,两边颧骨突出。眼睛不大却锋芒毕露,鼻下蓄着一撮胡须。一见官员来访,拱手相迎:“区区岛国之民,腆颜朝见上邦,失敬失敬。” 林放鹤还礼说:“船山先生不要客气。” 属下上茶,两人闲谈一会,船山文越不解其意,看了一眼林放鹤,问:“大人百忙,专程前来,敢是有事指教我等吗?” “我这次来,是有事要讨教船山先生?”林放鹤端起茶盅,吸了一口。 “不敢。” 林放鹤放下茶,从衣袖里取出一只菱形飞镖,托在手中,给东瀛使者看:“不知船山先生,可识得这件杀人凶器?” 船山文越接过飞镖,仔细端详,感到迷惑不解:“这好像是我们‘忍术修炼者’的武器,‘飞菱’,又称‘十字钉’,它怎么会落在您手里呢?” “你确定是飞菱?” “没错。” “前一阵子,有一伙歹徒当街拦截,用这种菱形飞镖、吹针、还有微型弓弩,妄图射杀我朝中大臣!” “此话当真?”船山文越有些惊慌。 “船山先生放心,我们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林放鹤面色淡定,说:“您能和我谈谈‘忍者’吗?” 船山文越立起,环顾左右,不见有人,俯身低声说:“所谓‘忍者’,是一种受过特殊机构施以特殊训练而产生出来的特战杀手,他们受命于某一势力的宗主,可以快速潜入敌后,进行侦查、刺探、暗杀、扰乱及破坏等活动……” “这些人只在黑夜出现吗?” “也不一定,‘忍者’经常化妆,扮成各种社会角色混入人群。比如乞丐、和尚、道士、小贩、杂耍艺人、江湖郎中等。” 林放鹤听得入迷,插话说:“那您知不知道,流窜到我朝的这帮‘忍术’武者,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如果我没猜错,他们的头领应该是伊贺鬼雄?”船山文越抚摸着飞菱,絮絮说道,“伊贺是我师弟,这个人野心勃勃,阴狠毒辣。他组织了一批受过严格训练的忍者,号称‘鬼影军团’,先是投奔了织田家族,织田被百地三大夫打败后,又转而为百地卖命——伊贺鬼雄曾亲率二百名忍者秘密潜入大阪城,刺杀对方的大头领,不料却误入迷宫,触动机关,其部下或死或伤,生还者不多……” “那这个伊贺下落如何?” 船山文越放下飞菱,看了看林放鹤,回答说:“刺杀失败后,伊贺鬼雄已无法在岛国立足,于是他率领残部漂洋过海,来到了中华之邦——” 第17章 凶 宅 夜色黑下来。【ㄨ】 华灯初上,五彩斑斓,将京城的大街小巷映照得一片明亮。唐羽骑着马,独自来到正阳街海龙王府邸。 快乐小妞果然在府外等待。 见到唐羽到来,她姗姗迎上去,调皮地说:“小捕快,没想到你还真敢来,我是个得道的千年狐妖,你跟我走,夜深人静,就不怕我一口把你吞吃掉啊?” 唐羽勒缰下马,敏捷地四下望了一眼,低声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叫人了?” “走吧。”快乐小妞不再调弄,乖乖听话,“你一喊,里边丁叔叔听见肯定不会放我出去了。” 两个人拉着马,默默无声地向前走。 行了一段路,来到通惠桥他们拐下去,穿过一片灌木丛,走在幽黯的小道上。河岸边鱼灯闪烁,哗哗水响中,有两个****上身、穿着皮裤的人站在河里拉网捕鱼。在林子另一头,几个浮浪男女席地而坐,喝酒唱歌,用下流的口吻开玩笑。看到这一对年青人走过,他们不怀好意地瞟了几眼,只是碍于唐羽的一身官服,手中钢刀,才没有敢贸然上前挑衅。 向前又走了好一阵,快乐小妞突然叉进了凄迷幽寂的小径。 小径的前方通向一座莽莽苍苍的黑森林! “咱们这是去哪儿?”唐羽扯住马缰绳,问:“这里可够荒凉的,藤蔓缠绕压根没有路,人过去了马怎么办?” 快乐小妞啐了一口,埋怨说:“马不能走,你把它系在树干上,这儿方圆几里都没有人烟,谁还会偷?” 二人越往里走光线越黑。 最后只能凭着枝叶空隙投下来的一点月光来辨路。 幽径曲折,月光苍凉。林子愈来愈密,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四周围早已不闻人语喧闹,只有一两声凄厉的野鸟鸣叫来打破这沉闷的静谧。 快乐小妞走过去,在一棵参天大树前停身,伏下查看。 唐羽随后跟过:“你找什么呢?” “当然是和狐仙相会的标记。” “胡扯。” “别怀疑我,不然一会儿你会后悔的?”快乐小妞一边信口开河,一边蹲下,摸着黑在草地上细细摸索。 唐羽自顾自走着,只觉脚步踉跄了一下,险些绊倒在坎坷不平的草地上。他停下来,定了定神,问道:“小妞,你到底在等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嘘。”快乐小妞将手指横在唇边,“快来了,千万别出声!” “什么来了。” “小妖。” “你还在胡扯?” 快乐小妞俯下身,贴近唐羽的耳朵,悄声说:“相信我。我下了鱼肉诱饵,香喷喷的,今夜它一定就范……” 说话间,一股淡雅如兰的少女体香袭过来。 唐羽不觉脸一热:“你少唬我。” 突然树后“呜”地一响,接着是挣扎撞动声,快乐小妞一弓身跳起,晃亮了火折子,飞奔过去:“来了来了,它落入了银丝网,被我给逮住了!”唐羽也快速跑过来,在火折子桔红色的火光下,他看到网中伏着一个雪白的小东西,左冲右突,喵喵怪叫,一呲牙、两只碧油光亮的眼睛里射出森森白光! “雪狮子?” 唐羽瞠目结舌。 这下轮到快乐小妞惊讶了:“怎么,你认识这只猫?” “知道。” 雪狮子在银丝网里顿足用力,冲天一纵,堪堪力尽时铁钩一样的双爪攀住网,左右一分,嗤的声撕裂了一个口子!身子蛇一般伸缩,自缺口处一探,已然现身网外。三窜两跳,钻进了黑洞洞的树林里。 唐羽拔脚追过去,试图生擒活拿,但已无济于事。 快乐小妞气急败坏,抽出了腰中短剑:“快,快追,务必要把它抓住!” 两人循着那雪狮子逃走的路径,拔步追出,三跑两跑,月光下眼见它溜进一幢荒寂败坏的门楼。快乐小妞心情急切,当头几步跨上水青石阶,一把推开两扇吱呀作响的破烂木门,便进了那宅子。唐羽随后跟进。 门楼里是一个荒凉的大庭院,野草丛生,虫声唧唧。 唐羽拔出腰刀,提在手中,又弯腰将袍襟掖进腰带。他靠近小妞,说:“这里草深,当心有蛇,别乱动。” 快乐小妞握着剑,审时度势。 她寻觅了一会,确定“雪狮子”不在院中,又向两边望去,见庭院的园墙只有三尺高,园里树木蓊郁。唐羽和小妞大着胆搜过去,接近园墙,正待趴下身子往里面窥探,猛然间,墙上头摇动了一下,“哗啦啦”掉下几块砖头。接着一道白光闪过去—— “我看到了。”小妞舞动短剑。 唐羽也攀住墙头,翻身上去,大叫道:“休得逃走!” 蓦地,从园中大树之后,飞出了两只巨鸟,盘旋空中张开羽翼,犹如乌云遮月,四下一片漆黑! 唐羽仰头,一打眼,就看出这两个飞腾而出的并不是鸟,而是人—— 一身黑衣头戴面罩的鬼影人! “当心!” 他话音未落,两个鬼影人飞身而下,两把弧形弯刀凌空斩下。唐羽钢刀挥出,阳关三叠,旋转直上,当当两声,手腕被震得酥麻。连退了好几步。侧眼一瞧,那边快乐小妞的短剑更难抵御长长的弯刀,捉襟见肘,肩胛上已流血受伤! 鬼影人左劈右斩,刀光霍霍。 大有将敌手一砍两截之势—— 情急之下、唐羽顾不得多想,一抬手扣动机括,嗤嗤破空之声响不绝耳。危险之时,他把义父郭老镖师临别送与护身救命的十八支短袖箭连环射出! 鬼影人一个趔趄,攻势减缓,显然是中了暗招。 唐羽挥刀而上。 却见此时头顶一暗,另一个鬼影人俯冲直下,略一停顿,抓起同伴又冲向天空中。鹰隼般滑行数丈,消遁于茫茫夜色中。 庭院寂寂,夜风泠泠。 若不是此时此境,人刀俱在,简直令人怀疑刚才所发生过的一切只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梦? 唐羽扶起快乐小妞,为她裹扎伤口,问:“伤口疼吗?” “本小仙闯荡江湖,一世名头。”小妞银牙咬碎:“想不到今日竟败在这两个无名毛贼的手里?” 唐羽搀扶着快乐小妞,把她拖下园墙,说:“这些人可不是泛泛之辈,他们乃是东瀛武士,专职杀手!”两人在墙下歇了一口气,小妞说:“咱不能就这么回去吧,那只猫还没有逮到,多丢人?”唐羽说:“快别提它了,明天再说。这黑灯暗夜你还嫌惹的事不够大吗?” 快乐小妞不服气:“要走你走,我留下,我自己找。”说着穿过甬道,登上后院的台阶,正待往里走,忽然尖叫一声,折身跑回:“唐,唐,唐羽,你听见没有?就在那扇门后,嘘嘘嘘、嗡嗡嗡、嗯嗯嗯,声音怎么那么怕人?” “没有啊。” “有,一定有。”快乐小妞花容失色,用手一指门背后:“就在那边!” 让小妞这么一咋呼,唐羽也觉得后脊梁一阵嗖嗖冒凉气,头发竖起。他壮了壮胆,举起钢刀,一步一步踱过去,待挨近了门板,一脚踹开、提刀就砍—— 惨白月光下,却见一个女子尸身訇然摔下来,仰面石阶,白衣上染满了鲜血! 第18章 咄咄怪事 快乐小妞一见死尸,脸色煞白,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儿,怎么会有死人呢?” 唐羽以刀护身,低头查看。【ㄨ】 这个白衣女人仰面躺着,下腹中刀,血依然汩汩涌出。此外在她的左胸上,还刺着一支菱形飞镖!唐羽心中忐忑,收刀走上前,在这名女子身边蹲下,仔细端详了她因失血而呈显苍白的脸。 这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上下的姑娘。 肌肤柔滑细腻,两只黯淡无光的眸子半开半闭。 快乐小妞挪过来,不敢靠近,探问道:“小捕快,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这女人可能是那两个鬼影人所杀?”唐羽立起身,拍了拍手:“当务之急,是应该赶快申报官府,封锁现场,待州衙仵作、捕快来到时,以便察查。” “可是谁去报信呢?” 唐羽忍不住,说:“我是捕快,自然应该我去。” “那我呢?”快乐小妞惊恐失色。 “你留在此看守尸体。” “我不。” “一个死人有什么可怕?” “那我也不!” 唐羽看着暗夜中略有些发抖的小妞,皱了皱眉,说:“那我在此守候,你去应天府报案如何?” 小妞沉默不语。 “你倒是说话啊?” 唐羽催促。 一阵风吹过,草丛里刷啦刷啦一阵乱响,接着一只獾猪拱出来。四下觑了觑一耸身跳过了那边的园墙! 快乐小妞嗫嚅说:“我,我不敢。” “那怎么办?”唐羽无计可施,有些恼怒,“让你留守,你不干,如今沿原路回去去官府报讯,你仍是不答应。那你说咋办,总不能咱们两个就在这儿傻坐下去吧?” “我们可以一起回去呀?” 快乐小妞灵机一转,说:“然后你回州衙报信,我打道回府,各得其所、皆大欢喜,这不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唐羽无奈,负气说:“你真行,我算服了你。” “这件事本来就很简单吗,只不过因为你太笨,想不到而已。” “你聪明,你能干,行不行?” 唐羽转过身,在院子里找了好一会儿,寻了两片残破的旧芦席子。他走上青石阶,弯下腰,将旧芦席盖在这个陌生女子的尸身上。四角用石块压住。做完了这一切唐羽迈步走下,招呼快乐小妞:“走吧,我的狐仙大小姐。” 两个人顺原道返回。 来到林中拴马处,唐羽解开缰绳,他让小妞骑上马,自己牵着,亦步亦趋地走出了树林。 回到通惠桥,街上已然空无一人。 只有路边的八角灯在风中摇曳不止。 唐羽把快乐小妞送回正阳街她家中,安顿停当,再骑马返回应天府,这时天已经微微的亮了。 府衙中当值的是项金城和另一个捕快。 看到唐羽一身灰土、神色疲惫地走进屋,项金城满腹狐疑,眼睛一翻,脸上顿时闪出了异样的光彩:“老弟,看上去,你这一夜很辛苦呀!” 唐羽不理他。 “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项金城怨天尤人。 “你能不能少说废话。”唐羽一屁股坐下,双手捧起桌子上的茶壶,将里面的隔夜冷茶一口气喝光。“有人被杀,出了人命案。我想找冯、程两位捕头?” “杀人案,在哪?” “通惠桥下的那片林子。” “那里你也敢去,胆子委实不小。”项金城冷笑,说,“那片林子蛇鼠窜行,瘴气很重,白天进去常常也会迷路。即便侥幸逃出来的人,又无故变得痴苶,丧失了记忆。已经死过几个人,是京城最为猛恶的一个去处……” “为什么会这样?”唐羽惊愕。 “我也不知道。” “还有,老项大哥——”唐羽停了停,回忆说:“在那座林子深处,有一幢空宅子,看门庭院落,像是一个豪门居所。可是如今荒僻了……” 项金城的目光垂下去:“哦,听说国朝之初那是一个伯爵的府第,这个人与你同姓,也姓唐……至于如何荒废的,我就不太清楚了。老林在京城当差日子久,你可以去问问他……” 谈话之间,程亮甲,冯乐泰二位捕头已来至差事房。 唐羽将昨夜的事大致讲了一下。程捕头脸色通红,睁大眼睛,惊诧地问:“有人被杀死了?在哪儿发生的?死者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姑娘,不知姓名。”唐羽回道。 “如何杀的?” “死者左胸中了暗器。不过致命伤在腹部,是被一柄刀刺死的……” “谁干的?” “目前还不能确定。” 冯乐泰紧了紧腰带,挂上佩刀,说:“老程,别问了,马上出现场。” “奶奶的,这十里坡失踪案还没有头绪,又出了个凶杀!”程亮甲不情愿,骂骂咧咧。 “别埋怨了,人命关天。” 冯乐泰装束停当,说:“你若是不愿去,在家整理一下相关案件资料,我带人去?” 从应天府衙到通惠桥,要穿过两条主干街道。早饭后,正是市民出行高峰,大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塞得风雨不透。捕快们没办法,只得拉住缰绳、放羁缓行。 唐羽骑马,赶上几步,与冯乐泰并肩同行。 冯捕头看着他,说:“那个小姑娘呢,她没事吧,她回家了?” “嗯。” 冯乐泰叹息,挺直身子:“昨天我不晓得她要带你去那个地方,如果早知道,我会阻止。这片树林不安全。” “这不怪你,都是我自己冒失。”唐羽摇摇头,说:“冯捕头,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就是那座林子里的老宅,你知道多少……” “你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 “不知道。反正莫名其妙的,就觉得这个空宅子和我们、和案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你小子有长进了。”冯乐泰赞赏,说:“可惜关于那座空宅子,我了解的不多。我先前在芜湖当差。你若想知道,可以去问问当地人或到国史馆查阅档案……” “也好。” 一行到了通惠桥头。捕快们翻身下马,留下一个看守马匹器具,其余二十几人由唐羽带路,下去趟着湿漉漉的青草,直奔黑松林。 来至空宅子前,唐羽二话不说,当头走上青石台阶。他推开两扇吱吱呀呀的木门,冯乐泰随后进入,打量一眼,问:“唐羽,尸首呢?” 唐羽指了指后堂门下:“喏,在那边。在这就能瞧见了。” 众捕快呼呼隆隆地跟进来,聚在一块,七嘴八舌:“这里可够荒凉的?” “可不是,大白天也阴风飕飕!” “有没有蛇?” “岂止,听说这儿半夜还闹鬼呢。” 唐羽持刀走上石阶,弯腰查看,两片旧芦席没有人动过。就连四角压的石块好像也是原来模样。他伸手揭开席子—— 突然瞪大眼睛,连退两步,口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冯乐泰赶上。 “活见鬼了。” 唐羽满脸惊惧:“昨天我亲眼见的,也检查过,这张破芦席子还是我在院子里找到、给盖上的,明明是一个年轻姑娘……” 说着一把扯去遮盖。 在两张旧芦席之下,分明躺着一具干瘪的男尸。 第19章 迷 雾 冯乐泰俯下身,查看地上的死者。 这是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男人,体型偏瘦,身穿一件鸭青丝绸长袍。腰系玉带。灰白的头发盘了个顶髻,鹰钩鼻,唇上的一字胡须修剪的甚是整齐。 “他是谁?” 唐羽探头问。 “从衣着上看,此人是一个有身份、养尊处优的人。”冯捕头拈起死者的袍角,抖了抖,说:“这种衣料,在京城卖的很贵,一般人是买不起的?” “唔。” 冯乐泰又抓起他的手掌,用力翻开:“掌心无胼胝,说明他长期不从事体力劳动,这一点,从他偏瘦的躯体、洁净光润的肤色也可以得到佐证。但是这个人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外侧,却有一小块隆起的硬茧…… “这又是为什么呢?”唐羽瞧了一会,看不出所以。 “证明死者生前经常写字。因为只有天长日久手握毛笔的人,才会在这个特殊的部位磨出老茧。” 唐羽恍然大悟:“既然明了他的身份,张榜悬文,那查找起来岂不方便?” “哪有那么容易?” 冯乐泰放开手,摇了摇头,否定说:“京城里提笔写字的人可多了,读书学子,账房先生,国子监博士,太学学生,车载斗量,只怕几万!” “那从何查起呢?” “咱们回头再说衣服。”冯乐泰起身。 “衣服,难道衣服上还有文章?” “唐羽,你想做一个好捕快,就要学会让死人开口。”冯乐泰不急不躁,慢悠悠地说:“我先前说过,这种丝绸布料很昂贵,根本就不是平民百姓所能承受得起的?至于商人,咱们可以不用去考虑,因为即使他有钱、买得起,大明律法也不允许他穿?这样,排除了歌馆楼堂节省的帐房先生,太学里寒酸的学士,剩下的还能有谁呢?” “官宦之家。” “一点不错,死者就是一个生于官宦之家的人。” 冯乐泰又撩起那个男人的长袍下摆,说:“不信你们可以瞧他的靴子,粉底皂靴,做工精细,这与平常百姓粗针大线的布靴子完全不同?” 唐羽一挑大拇指,说:“冯捕头,你真厉害。” “少拍马屁。”冯乐泰面色平静,说:“只要看得多,注意观察,你也能做到。” 一个捕快金刀大马,跨步走过来:“这就好了,冯捕头,咱们回衙后立刻发协查文书,看看京城各大官衙府院可曾有走失人口?” 两个人上前欲抬走尸体。 冯乐泰猛然间想到什么,眉头一紧,挥手制止说:“且慢,还有一个重要环节没弄清,你们撒手。”捕快们放下,立在一边。冯捕头重新走过去,伏身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死者腰间系着的玉带,松了口气,说:“你们看,这只玉带前面带扣上镶嵌的是什么?” 捕快纷纷上前,争着挤着观看。 “是麒麟。” “对,麒麟。”冯乐泰挺身,一脸兴奋之色:“大家知道,在古代传说中麒麟出现,是一种祥瑞的征兆。可是,这种似龙非龙、似鹿非鹿、马尾驴蹄的东西除了象征祥和瑞气,它还有另外一个寓意:聪明、睿智……” “这能说明什么?”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捕快眯缝着眼,一脸懵懂。 “翰林院。” 冯乐泰背着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个经常握笔写字、身穿丝绸长袍、脚着官家专用靴、腰系麒麟玉带的死者,可能来自皇家最高学府——翰林院!” 第20章 打人的棍子杀人的刀 翰林院官虽品秩不高,仅为五品衙门,但因为可以进宫为皇帝、太子讲解经文,兼纂修本朝实录、圣训,编辑校勘史书,考议制度,详正文书,一时却也被视为清贵之选。 应天府捕快勘验完毕,将尸体运回去,放在停尸间。马上派出几名精干人员奔赴翰林府,查找最近几天的失踪人口。 在府院相关部门的配合下,经过大半天的摸排、否定、甄别,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一个经常请病假,已三天没有上班的人身上。 此人乃翰林府编修、淮南名士柳余恨! 程亮甲冯乐泰来至翰林院正厅。 面见大学士黄子澄。 二人进了议事厅,躬身施礼。 黄子澄坐在乌木椅上,拉着脸,面色铁青:“柳余恨博学多才,文武兼备,深得皇上器重,他不仅参与我朝多部史书典籍的撰写,还立志要重修武林《兵器谱》,是以这次全国剑术大赛被推举为评委之一。现在无故给人弄掉,圣上面前,你让我怎么去交待?” 程亮甲不敢发作,赔笑说:“大人息怒,属下已然吩咐下去,令州衙捕快严密封锁现场,加大查找力度,相信不日即会有答案。” “大家都卖点力气,认真办案。”黄子澄怒气不消,说:“否则皇上怪罪下来,你我都吃不消……” “据卑职看来,此案牵扯甚多。” 冯乐泰插手说:“请黄大人为我们详细介绍一下这个柳编修,以便尽快掌握证据,寻找破绽,捉拿犯罪凶手。” “怎么说呢?”黄子澄愣了半天,不知从何处谈起:“柳余恨这个人,说到才气是有一些的,这个大家有目共睹,我也不多说了。不过具体讲到为人处事,确是有那么点孤傲、落落寡合,不信你去问问,在翰林院共事这么多年,他几乎和谁都处不来……” “那他没有朋友吗?”程亮甲问。 “也不能这么说。” 黄子澄想了想:“柳余恨读书很杂,不但阴阳占卜、九宫八卦,就是兵书战策也多有涉猎。当年老皇上征战天下之时,他就投归帐下,与刘基、李善长等多有往来。后来不知为何,这个文弱书生,偏偏喜好上了剑术,如痴如魔,与我朝后来建功卓著的三剑客独孤求败、唐经天和龙在田交好,几个人于闲暇之时常谈文论武,醉拍阑干,可谓一时之莫逆……” “独孤求败我知道。”冯乐泰道:“但是对于唐经天和龙在田,就不是太那么熟悉了?” 黄子澄带笑不笑,说:“这个可以理解,独孤亲临前线,跟在先皇身边,加上几次危急时刻救驾有功,自然出名在外。唐经天按说剑法也不弱,可是他更擅长的是另一种技术,下毒、解毒,及治病疗伤,主要任务是救治伤员,很少冲锋陷阵。龙在田则来自淮西大户,毁家纾难,他平日主要的任务是联络大财团财东、筹措银两,以充作前方军饷。” “那后来呢?” “后来老皇上扫灭群雄,驱逐鞑虏,恢复了华夏河山。四海平定,庆功楼上大宴群臣,论功行赏,独孤求败有志于武学剑道,一力辞谢、远赴西域雪山;龙在田也不愿做官,在京城创办了‘龙飞’镖局。只有唐经天被封为‘轻远侯’……” 程亮甲咧了咧嘴,说:“这个轻远侯后来不是被圣上赐死了……” “这都怪他自己,不识大体,不明大义。”黄子澄一抱拳,慷慨激昂:“非得和胡惟庸那个奸人搅在一起,对抗中央,意图颠覆我大明江山!” “胡惟庸?” 冯乐泰在一旁忍不住,问:“卑职敢问,他可是洪武六年之后的宰相,执掌朝纲达七年之久的淮西集团首领吗?” “不是他是谁?就是这个胡惟庸,辜负圣恩,在位期间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贪污受贿、草菅人命,裹挟满朝文武最后竟欲行篡逆之事……” “原来如此。” 黄子澄说到激动之处,咬牙切齿:“这唐经天受封爵位,不思报恩,却结交匪人以下犯上,助纣为虐,岂不应该千刀万剐!” “某在应天府当差近十五年了,对于朝廷上那场血雨腥风,也略有所闻。”程亮甲抚了抚髭须,说:“黄大人,我听说‘轻远侯’为人洁身自好,不迈俗流,胡惟庸当政后,他曾托病离任,一度远离官场。躲在紫竹林内侯爷府,整日栽花种草,调琴读经……怎么会惹上这滔天巨祸呢?” “此话你等从何听来?” “街谈巷议而已。” “笑话,街谈巷议岂可当论。”黄子澄拍着椅子,怨声切切:“这个唐经天外表伪善,内藏祸心,的确骗过了不少人。就连英明神武的圣上都差点上了他的当!唐经天假意学刘备种菜、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暗中却与朝中佞臣胡惟庸勾结,狼狈为奸…… “此话怎讲?”冯乐泰也来了兴趣。 “胡惟庸倒台后,圣上下令清洗他的死党。锦衣卫、大理寺、刑部三部联合执法,从根子上彻查。这一查可不要紧,乖乖,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斯斯文文诗云子曰的读书人,三鞭子下去,你咬我,我咬他,东拉西扯七拐八绕,最后竟攀出了一万多人。” “一万多人?” “是啊,一万多。”黄子澄乐不可支,说,“负责此案的官员也作难了,如此之多的大臣都参与了逆党,那么大一坨,如何处罚量刑真成了个问题。三部不敢擅自做主,将此事上报皇上,要不说圣上天纵英明呢,这么难缠的一件大事,他用一个字就轻松解决了,杀! 程亮甲一激灵:“都杀了?” “那可不,那一阵子郊外刑场,真是人头四滚。许多人被杀了,家里不敢来认领,尸体听凭野狗拖拽。把那个狗吃的,圆滚滚,两眼血红……” 冯乐泰提醒道:“大人,咱们适才在说唐经天?” “对对,唐经天。”黄子澄转回话题,说:“扯远了。这时有人向三部联合执法局举报,轻远侯唐经天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地与胡党重要成员陈宁,涂节饮酒盟誓,效忠奸相,孤立中央,并指出了誓约书的藏处。三部接到举报书,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包围了紫竹林内的轻远侯府,满门查抄,在内室房梁之上果真找到了这份按着血手印的一纸誓约。” “轻远侯看来百口莫辩了?“ “事情揭出后,圣上雷霆震怒,按其罪过本该满门抄斩,但老皇上宅心仁厚念其有功于国,只赐唐经天一人饮鸩自尽。其他家属子女流放边地。” 程亮甲双眉紧锁,问道:“黄大人,咱们今天说了一堆陈年往事,听得属下一头迷雾——怎么看和眼下这宗杀人案都不搭边儿?” 黄子澄靠在椅背上,满脸堆笑:“你们不知道吗?当年那个出头举报轻远侯唐经天与胡惟庸密谋誓约、搭帮结派的人,就是现在这树林里被杀掉的翰林院编修、淮南名士柳余恨!” “啊?!” 第21章 耻为朱门做马牛 四月子规雨潇潇。 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连绵不断没完没了。院子里一架木樨花,花开得满满的,细碎的密匝匝的叶子,半开的花和饱胀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湿了。 木樨花和叶子把院子遮得严严的。 唐羽举着一把油纸伞,穿过长长的街道,重回上坊街祥龙客栈。 他推开门,看到廊檐下有几只鸡,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唐羽走进屋,将油纸伞放在门背后,转过身朝里张望,在小店靠窗的一张木桌上,摆着一壶酒,两只绿釉土瓷杯。桌后坐着一个穿灰袍的年轻人,长眉凤眼,尖下巴,左颊上长了一颗显眼的黑痣。十指纤细干净,而脸上永远挂着那种狡黠玩世不恭地微笑。 见了唐羽出现,他招招手,语含讥诮说:“哥们,难为你还想着我。听说你在应天府干的不错,前途无量,马上快升为捕头了是不是?” “取笑了。”唐羽抖了下衣袍上的雨珠,站在灰袍人面前:“秋白云,你这张破嘴,总是秉性难移。快说说这阵子混得咋样,忙些啥,是不是整天还怀里揣着几本书四处招摇撞骗?” 秋白云笑笑:“唐羽,我可比不了你,你混成了国家公职人员,风雨不误伸手拿俸禄?我不想法子自己找口吃的,难道饿死不成?” “开个玩笑,你也当真。”唐羽坐下来,伸手拿过酒壶,满登登地倒了两杯:“你读的书多,想必知道,李白不说了吗,人生得意须尽欢!其实得意也罢失意也罢,都不重要,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能有个朋友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才是人生一大快事。” 秋白云端起杯,一仰脖,啁了大半口:“好,不管真假,就冲着你这句话,值得为之浮一大白!” “别忙别忙,还有菜呢。” 店老板忙将炒好的菜送上来,一一搁在桌子上,秋白云用眼角一扫,辣炒冬笋,卤味凤爪,蛋丝银芽,小山鸡炖蘑菇。不觉说:“不错,浓郁清淡,热辣可口,阴雨天人往往容易口味寡淡、压抑不舒,这般荤素搭配的菜甚合胃口!” “那就多饮几杯。” “不说了,喝酒……” 秋白云三杯酒下肚,情绪上来了,脸颊绯红:“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唐老弟,我看你满怀心腹事,顾虑重重,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没法子不愁啊。” “怎么,碰上了什么棘手的案子?还是别的?” “自然是案子。”唐羽放下酒杯,看着秋白云,问:“秋兄,你知道柳余恨这个人吗?” “当然知道。” “对他了解多少?” “一个皇家御用文人,写过《朱子新解》、《内方外圆》、《孔孟的成圣之道》什么的,属于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扶持出版项目。不过书卖的一点都不好……” 唐羽喟叹一声:“这个柳余恨前两天被人给谋杀了。” “在哪?” “通惠桥下树林内。” “死因?” “中毒。” “奇哉怪哉?”秋白云瞪着两眼,迷惑不解,“柳余恨不过是个读书人,爱书成癖,据说曾手抄《史记》、《隋书》、《三国志》、《宋史》,《资治通鉴》数百本,且为人性情怪癖,终身未娶。既不拍马逢迎,又不结党营私,这样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有谁会杀他?杀他又有何用意呢……” “一切都是个谜。” 唐羽截住秋白云的话,开言说:“秋兄,你听说过十八年前紫竹林‘轻远侯’府那桩轰动朝野的公案吗?” “略知一二。” 秋白云舒了一口气,连喝了几口酒,说:“因为胡惟庸案的牵连,唐经天死于非命。他被皇上赐死后,阖府上下三十九口发配塞北荒寒之地。也真应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出京城不久,在一个叫‘十里坡’的地方,唐家人又遇到一伙蒙面歹徒的截击,全家老幼均被杀掉!” “轻远侯难道得罪了什么人吗?” “这谁能说的准。” 唐羽感叹不已:“那轻远侯一脉就此完结了?” “事不关己,你又何必替别人担忧呢?” 秋白云望着雨中那架木樨花,漫不经心说:“也许事不至此。血案发生后,应天府捕快迅速赶到现场,将那里封锁起来,在草丛、树林、山涧之间反复搜寻,结果只找到了三十七具尸体……单单缺少了两个人?” “谁?” “唐夫人林仙儿和她刚刚满月的儿子。” “官府当时没有追查吗?” “焉能不查。”秋白云思索一下,又说:“只因为事件诡秘,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可以提供的破案机缘又太少。所以查来查去,不了了之……” 唐羽想了想,脑子有点蒙:“秋兄,你一个普通百姓,对于府衙的机密档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呢?” “因为最近我要为梨香院写一部连续剧,《神捕二十六娘》,所以托人借阅了许多六扇门陈年案例,加以研究。”秋白云得意洋洋。 唐羽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平摊在桌上,指点说:“柳余恨乃翰林院编修,饱读经书,是个耍弄笔杆子的人,居处自然积累更多。秋兄,你可能不知道,他这个人还有个习惯,喜欢记日记?多年来写下了七十多本,装满两大书箱。这些资料中或许隐伏了一些破案的线索……” “唔?” “只是这些书籍要一本一本地翻,一行一行看,择其重要的还得逐条记录,一点都不能马虎?” “说下去。” “你知道的,我读书不多。”唐羽咧嘴一笑,说:“州衙捕快里,项金城脾气暴躁,耐不住性子,老林倒知书识字、可是年岁大了,两眼昏花——我们这些人,使枪弄棒还对付,让咱跟书打交道,呵呵……” 秋白云翻了翻眼:“老弟,你到底什么意思?” “所以我向捕头大人举荐了你。” “我啊,对不起,现在去不了。我得写作?”秋白云眼角向上一吊,笑吟吟,自鸣得意:“你不晓得,最近书坊又推出个美女作家,三生三世,不光人长得漂亮,爱情小说写的也好,《亲亲宝贝》、《雪千寻》、《谁动了我的乳房》,唉呀,那火的不行,银子唰唰的水一样、那钱挣大发了!” “那好,这酒钱我已算过了——你一个人慢慢享用吧。” 唐羽站起身,拱手告辞。 眼见快走到门旁边了,秋白云耸了耸肩,叫住他:“哎!真是官升脾气长,怎么才一说就急了呢?唐羽,你让我去州衙打工,挺辛苦的,得先摆摆条件。我能得着什么好处呢?” 唐羽弯腰取伞:“每日补贴,三餐免费。” “补多少?” “跟府衙捕快待遇相同。” “本来我是断断不能去的。咱清清正正一个读书人、岂能为五斗米折腰,给朱门做马牛!”秋白云豪气干云:“唉,天可怜见,谁让咱俩有缘,作了朋友呢?朋友一句话,上天都不怕,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哥哥我也不能卷你的面子。” 说罢一拍胸脯,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式,恶狠狠说: “成交!” 第22章 遗失的日记 柳余恨住在城北六合街一个小巷子里。【ㄨ】 居处并不繁华,青砖门楼,围着院墙。推开门,院子当中种了一丛竹子。竹节挺拔,青枝绿叶。里边放着两口荷花缸。 唐羽和捕头冯乐泰进了屋,屋内临窗一张花梨木书桌,桌前摆着一花藤小椅子。书桌上笔墨纸砚,纤尘不染。那边靠墙放着两个大书架,上面插着一函一函的图书,紫皮书套外贴着白纸标签。这时只见秋白云和另外两个州衙捕快正捧着书、不停标记。才几天没见面,这个本来就单薄的秀才更显得瘦小了许多,他黑着眼圈,用细长的手指剔开书页,一张一张翻看。唐羽站在屋子中间,招唤大伙:“歇一会,都来喝杯茶。” 秋白云捧抱着书,慢慢踱过来,满脸疲倦:“唐羽,这几日好不闷人也,睁开眼是书,闭上眼也是书,这东西搞得人心烦?” “为了尽早破案,大家只能辛苦点。” 冯乐泰坐在桌子旁,略一转念,问:“不知道这两天你们可有什么收获没有?” 两个州衙捕快看来也累得不行,晕头晕脑,迷了心窍,听到捕头问话,一个个张口结舌,说不出所以。 秋白云天性好动,再加上人毕竟年青,是以虽然跟着折腾了好几天,可一旦涉及关键,还是马上来了精神。他撂下手里的,返身来到书架,从底层取出一本薄册子,递给冯乐泰:“柳余恨的藏书和日记我们大致都看了,重点放在他日志上,这是近几天所做的阅读札记,大人不妨看看,能否对查案有所帮助?” 冯乐泰接过去,随手翻看了一下,说:“待我回去细读。秋秀才,你能不能辛苦一下,择其重点给我讲讲……” “岂敢岂敢。”秋白云拱手,说:“捕头大人,我们之所以比较重视柳余恨的日记,是因为这种书写体裁个人化、私密化,记人叙事,直抒胸臆,较少有隐讳虚饰。因此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能再现当时的真实情境。比如乙卯洪武八年七月二十六日,这上面记着,‘阴,气候闷燥。午后凉风徐来,与友逛隆福寺旧书肆,得《南史》八册,仿徐熙《牡丹图》一张,计银五两八钱。’” “噢,你说下去?” “不过,因为日记过于私人化,所言所记遂偏于琐细零碎,交游、朝拜、饮酒、狎妓,赛诗唱和、考证古籍、道德品评、内心反省及读书心得等等,在整体上缺乏逻辑,因此想要梳理出一条清晰的主线,实非易事?” 冯乐泰赞许地点了点头,说:“的确如此。” 秋白云退后几步,靠在书架上,双眉攥紧:“通过几天来的阅读、分析、查找、归纳,我个人认为,有三点似乎应当引起注意……” “有话你尽管说,用不着畏畏缩缩,大人不会见怪的。”唐羽一旁递话。 “第一,据日记记载,在庚戌洪武三年,天下初定,四海归一,那些跟随先帝东征西战的将士分茅列土,建功立业,个个欢喜不迭。这些人多年来忙着打仗,没顾得上安家,再加上其他的方方面面,有不少至今还打着光棍呢?现在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自然该张罗张罗自己的小日子了。于是找媳妇的找媳妇,纳妾的纳妾,一时聘娶之风弥漫京城。” 冯乐泰略一迟疑,说:“这个很重要吗?” “大人请往下听——” 秋白云拉过一册书,慢慢翻看着:“当时京师有一个姓林的名门望族,祖籍关中,后来做生意挣了钱,定居金陵。林家膝下有一个女儿,年方二九,待字闺中,不但生了一副花容月貌,而且聪慧异常,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有过目不忘之才,不管什么书,只要她看过一遍,都能倒背如流。一时名动京华。那些新贵或贪图美貌、或欣赏才学,无不趋之若鹜。怎奈这个林姓女子虽为女流,心气颇高,对于那些上门求亲的粗豪汉子,竟然一个也看不上……” “那后来呢?”唐羽心生蹊跷。 “后来就像比赛了,优胜劣汰,应征者一个个被裁下去。”秋白云脸上涌起红晕,丢开书,说:“最后擂台只剩下了三个人,独孤求败,唐经天,柳余恨!” “独孤前辈也喜欢上那个林姓女子?” “能让三个各领风骚的男人同时心仪的女子,你可以想见她的美丽。” “那位三剑客之一的龙在田呢?他没有参加竞选吗?”唐羽忽然记起了翰林院学士黄子澄介绍案情时谈到的那个负责筹集军饷的淮西大户。 “龙在田?”秋白云一愣,随后说:“他早结婚了,妻子朱氏性格泼辣、就是先皇帐下名将朱亮祖的姐姐。” “原来这样。” 唐羽恍然大悟,转而又说:“哎,那轻远侯的夫人不就姓林吗?” “对,大赛到此结束了,结局没有悬念,林仙儿最后嫁给了轻远侯。胜出的人是唐经天。” 秋白云轻轻地吐了口气,揭开谜底:“其实一开始抱有希望最大的是柳余恨,他以为林仙儿既然那么喜爱诗书,擅于字画,自己又号称‘淮南才子’,年轻时就写过《朱子新解》,声名远播,乘龙快婿自是非他莫属!” “这一下他岂不是很难堪?”唐羽有点同情那个孤傲、古怪而且终身不娶的老头了。 “没办法,这就是自然法则。有胜出就会有失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男女之爱有时候是很残酷的。” 冯乐泰坐在那,板着脸,一直没说话。他渐渐地听出了门道:“如你所说,那柳余恨后来出首告发‘轻远侯’唐经天与胡惟庸勾结,盟誓效忠,其实也算是有渊源的?” “不错,这是我要讲的第二点。” 秋白云狡黠地一笑,说道:“十年之后,也就是庚申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发,此案牵连甚广,上到王公贵族、下到朝堂大臣,凡是跟这个要命宰相沾过边的,被处以极刑者无以数计!就在这年九月,柳余恨投书三部,检举‘轻远侯’与胡死党结交,意图颠覆朝廷……” “这一段缘由日记里怎么说?”冯乐泰绷紧敏感的神经。 “这里用语很隐晦,含糊,似是而非。泄私愤这种倾向不能说没有?自从求婚失败后,柳余恨确实失落了好一阵子,消沉,酗酒,自怜自爱,他总觉得林仙儿有眼无珠,不识才,认为她嫁给唐经天是贪图他的爵位。” “如果柳余恨举报仅仅是个人报复,很容易被戳穿。”冯乐泰感到惊奇,说:“那么京师大理寺、锦衣卫、刑部三部为何会受理呢?” “誓约书。” 秋白云镇定自若,侃侃而谈:“一切的不幸起因都缘于那份按着血手印的效忠誓约书!柳余恨检举轻远侯之后,三部官员也曾怀疑他挟私心,公报私仇,所以特别邀请了京城有名的笔迹鉴定专家,多方会审,对誓约书进行了严格的检查,结果证明那份名单上的字体、手印,的确出自于唐经天之手!” 唐羽悲叹:“看来轻远侯这案子证据确凿,铁板一块,永远不可能翻案了?” “这倒未必。” 冯乐泰、唐羽二人一下子来了兴趣,问:“此话怎讲?” “这正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秋白云叹了口气,满腹狐疑,说:“从柳余恨最后的一本日记上看,在被杀之前一段日子里,他的内心充满了厌弃和惧怕,惶恐不安,动辄得咎!在那些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中,我拼合并寻找出的结论是,他被什么人胁迫着,不能自主,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这个幕后之人显然非常强大,以至于令他根本无法抗拒。这期间,柳余恨对于他十八年前牵头告发‘轻远侯’唐经天一案,欲说还休、三箴其口,隐隐约约地也透露出了那么一点点忏悔与感叹?”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秋白云在身后一摞子线装书里找了会,抽出一册,翻开到最后几页,在书的夹缝中可以看到有参差不齐的扯裂的纸页边缘。说:“很明显,这最后的几页日记,是让什么人给故意撕走了!” 第23章 惊心之旅 冯乐泰、程亮甲带着二十几个州衙捕快离开应天府,骑马赶奔通惠桥下,他们要再次勘验那片树林中的旧宅子。 翰林院编修柳余恨无故死在这里,横尸林中,已经使得案情本身迷雾重重,再加上六扇门检察死者证物时发现他的日记最后几页被撕掉,暂存的文字记录又言辞闪烁,欲盖弥彰。再联系到十多年前朝廷上的一桩旧案,真相不明,更令人觉得整个事件波谲云诡,根本无法理清其中的来龙去脉! 两位捕头经过商议后,决定重回现场,彻查紫竹林内那栋空宅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可以提供破案契机的罪证? 众人梯次走进黑压压的林子。 树林里荒草齐膝,光线十分昏暗,脚下不时窜过一两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头顶上枯藤盘绕,蛛网张挂,腐枝败叶发出一阵阵臭气。这里即便是白天,也显得阴气森森。程亮甲一边走,一边提醒说:“大家要小心,此地荒芜多年,青草茂盛,辨不清路径。鬼神之说固不可信,但毒蛇蜥蜴之类怕还是要有的?” 项金城、唐羽和几个精壮捕快在前边开路,他们一身短打扮,头上裹着濮巾,脚蹬高腰猎靴,个个手里持着一杆长枪。 队伍行了十数丈之后,又拐了个弯。 再往前走一阵,是一排排挺直的黑松。出了黑松林,前面即是那片空地了。冯乐泰在一株松树下停了下,喘口气,说:“快了,前边就到了那幢荒废的‘轻远侯’府了。”说着抬腿要走。 项金城忽叫了一声:“大人当心!” 冯乐泰一愣,被项金城推出了好几步,尚没等他站稳,小项用手中长枪于浓密青草里一拨,众人吓得连退了好几步。原来在树下草丛中盘着一条土色巨蛇,有人的胳膊般粗细,身子扭结一团,头却高高地竖起来,嘶嘶吐着红信子! 项金城胆大,挥动长枪,啪啪地抽打巨蛇附近的青草。 巨蛇迁延一会,展开长长的身子,一路蜿蜒着从草地上爬过,转眼之间便钻进了树下的乱石堆中。冯乐泰抹了把汗,心有余悸,说:“好险……” 一个捕快和项金城开玩笑:“小项,你干嘛胡乱抽打,为何不干脆上去,一枪刺它个对穿!” “不可不可。”项金城解嘲说:“这东西毒性很大,千万不能轻易招惹。如果你不去伤害它,它就不会主动地攻击咱。” 程亮甲为人性急,大踏步走过,吵嚷说:“别议论了,大家走吗。” 众人纷纷散去,钻入茂密枝叶中去了。冯乐泰定了定神,紧紧衣袍,与程亮甲、项金城随后跟上。 出了松树林,再走几步,穿过草地,就是那座破旧凋敝的门楼。木门半开半掩,门楼的瓦檐上长满了野草,一群鸟雀在里边叽叽喳喳叫。门前青石阶上积着斑斑点点的白色鸟粪。程亮甲走上前,推开大门,扑啦啦一声,两只黑色的枭鸟拍打着翅膀飞了出来! 程捕头一摇手,命令道:“项金城,唐羽,你等引众捕快进府,四周搜寻。不得放过一处可疑之地!” 唐羽、项金城带队进入侯爷府。 第24章 花雨小筑 高大的门楼之后,是一个荒寂残破的院落。前后三进,最前边的院子空敞敞的,草木疯长,野狐出没。 冯乐泰唐羽等人穿入一条青砖铺就的过道,朝后院走去。 穿出过道又是一个大庭院,院子里青草招摇,隐隐散发着一股子腐烂的腥臭之气。正中一座大厅堂在日光照耀下现出昔日高甍飞檐的气势,众人来不及细看,赶忙转入右边的月洞门。唐羽上了台阶,停在后堂门口,介绍说:“大人,那两具尸体就是在这儿被发现的?” 冯、程二位捕头点点头。 转过月洞门,再后边有一座台基很高的暖阁,窗格破败,七零八落。两扇木门经多年的风雨剥蚀也已接近腐朽。暖阁外是一个四面高墙围住的小小花园。 沿墙生长着一排高大的槐树柳树。 葱葱郁郁。 冯乐泰站稳脚跟,审视四周,只见暖阁外空荡荡,幽暗潮湿。几只鼬鼠见有人来,惊慌奔逃,闪电一样地窜入阶下草丛中。【ㄨ】四下里如坟场一样阴森阒寂。他抬头望,门楣上方悬挂着一方积满尘土的匾额,匾额上书写着四个大字:“花雨小筑”。 程亮甲登上暖阁的石阶,伸手推开两扇门。 捕快们随之走进。 暖阁里除了几张竹榻几乎没有什么摆设,四壁空空,也不见可以贮藏其他东西的地方。冯乐泰走过去,弯腰用手指在竹榻上轻轻刮了下,送到眼前一瞧,紧皱了双眉,吩咐说:“看,这席子上不沾灰尘,亭阁最近也有人打扫过,很明显,这里绝不是十多年没有人居住的荒屋。大家要用心搜索!” 众人应诺,四下散开,或仰头查看屋顶、或低首搜寻地面,忙个手脚不停。 唐羽蹲下身,持着一根细木棍,于竹榻之下拨着。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他发现一个沾满灰土的小布袋。唐羽抑制不住高兴,他屏住呼吸,将布袋慢慢地扒出来,用棍子挑起,看到布袋上被老鼠咬了个洞,一粒粒似红又黑的丹丸从漏洞中源源泻下。 “快来看,这是什么?” 唐羽招呼同伴们,老林离得近,听到他叫声挪过来。端详了一会,也闹不明白。于是他带上胶手套,把散落在地上的药丸一颗一颗拾起来,放回布袋,又扎紧口,转身放入证物袋。 大家找了半天,弄得一个个灰头土脸,遍身蚓丝,也并无太大的收获。只得悻悻地退出了“花雨小筑”。 程亮甲站在门外,用力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他见项金城最后一个钻出暖阁,手里拎着一根黑乎乎颤悠悠的带子,便问:“你这又是什么?” “随手捡的,也不知道有用没有?”项金城甩了甩,递给程捕头。 程亮甲瞧了瞧,看不出所以。 项金城呲呲牙,接过来,想把它扔掉。“等一下。”冯乐泰转了回来,讨要过去,紧一眼慢一眼看了许久。又放在鼻子下嗅嗅,然后吁了口气,舒眉说:“这好像是豹筋?” “豹筋?有什么用处呢?” “我只知道这东西很坚韧,有弹性。”冯乐泰说:“具体干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豹筋韧而不刚,当弓弦肯定是不行的?” 大家说着话,循原路回到了前院。程亮甲留下八名捕快守卫旧宅子,负责监视这里的一切。然后带领众捕快出了树林,返回通惠桥,乘上坐骑,挥鞭驰马回城。 第25章 幽灵再现 夜已深沉,谯楼早起了更,书案上铜烛台的烛火映照在周围几个人的脸上。冯乐泰望了刑部左侍郎林放鹤一眼,神色中不无担忧,说:“林大人,距离十里坡驿站失踪案差不多有二十天了,案情非但没有一点进展,如今紫竹林那所破旧的轻远侯府又搞出了一个翰林院编修离奇死亡,剑术大赛三大评委已去其二,简直越搞越乱……” “嗯,事情确实很复杂。”林放鹤没有多说,伸手往衣袖里一摸,取出那个在侯府暖阁“花雨小筑”里找到的小布袋,搁在桌上。 程亮甲眨巴眨巴眼睛,出奇地问:“这到底是什么?” “我向东瀛使团船山文越打听过消息,这个丹丸叫‘兵粮丸’,是专职忍者特用的一种食品。”林放鹤用小指甲挑破一角,打开袋子,轻轻地拈了一粒红丸出来:“据船山文越讲,这枚丹丸是用红萝卜、山芋、甘草、薏苡,全部磨成粉末,加上荞面粉、糯米粉、麦粉,在酒中浸泡三年,待酒蒸发后,再搓成桃子核一般大小。【ㄨ】可别小看这一枚小小的丹丸,一天只吃三粒,便可以补充体内所需要的能量。” “这么厉害?” 林放鹤又捏出一颗白色药丸,举在眼前,说:“这叫‘止渴丸’,乃是用麦角,梅子,冰糖合成,一天服用一粒,即便完全不饮水,也能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地潜伏至少七天以上。” 冯乐泰听了,面色沉重:“那么作为一种假设,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在轻远侯府后院暖阁内,极有可能曾隐藏了一些东瀛人的专职杀手——忍者?” “不排除这种假设。” 林放鹤放下丹丸,转念一想,说:“不然你怎么来解释这种出现在侯府的专用食品呢?我听人说,通惠桥下那片林子茂密繁盛,瘴气很重,林中又有许多蛇鼠蚁兽,再加上周围不少市民传言那幢破败的老宅子里闹鬼,夜半有异,颇多邪气,所以一般人没有事是根本不会去涉足的……” “那这些人呢,现在他们又去了哪?” 程亮甲心里有气,手指在桌案上不停的叩击着,问:“那一带虽然偏僻,但也有团丁和羽林卫的军卒巡查,每夜两班替换。即便这些人能侥幸逃逸,他们又怎么能出北门呢?北门由二百军兵把守,可是天一擦黑就上锁关闭城门的?” “程捕头,那你就小看这些忍者了!” “此话怎讲?” “这些人都经过非常严格的忍术训练,可以说,每一个有权活下来的人,都有着超越常人的毅力、耐力、和战斗力。” 程亮甲听了不服气:“照你这样说,他们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也差不多。”林放鹤脸色凝重,说:“每一个忍者,除了精通剑术、刺杀,发放暗器,施毒解毒,高水平的忍饥耐渴的野外生存能力外,还要有一流的轻功,一流的隐身飞遁之术。身体柔软,手脚灵敏,纵跳奔跑能力很强,在人们尚未发现他时,他便已一纵即逝了。除了这些,忍者还要精于五行,善于利用光线,树木,或者烟雾火光遁逃……” “这不和中国的飞檐走壁差不多吗?” 林放鹤沉吟道:“这些漂洋过海的东瀛忍者,每个人身上都还带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器械,比如六角手里剑,飞菱,吹针,忍刃——翻越城墙时,可以当做踏脚之用,指甲钩——套在手上攀墙上树如履平地,水蜘蛛——不用可以折叠放入背囊,渡河时、即是一件泅渡的有力工具……” 冯乐泰越听,面色越难看:“林大人,这些家伙这么厉害,单打独斗,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该怎么对付?” “冯捕头,莫长他人志气,其实打败这些人也不难。”林放鹤嗬嗬一笑,大不以为然,说:“第一,他们是客军作战,来到我中华之地,地理不熟、语言不通,没有当地人引导,几乎寸步难行。第二,他单兵能力强,咱们避其锋芒,不与他拼命,忍者的优势自然就丧失了。而一旦我们寻着他的巢穴,大军出动,四面合围,或用火攻、或使弓箭,远距离射杀,看他如何逃脱?” 程亮甲不敢拿大,说:“这帮龟儿子,武功了得,一旦逃脱开欺近了身,怕咱们还是要吃亏?” “真要这样,管叫他有来无回!” “行了林大人,你就别和我们卖关子——有什么调调你就说嘛?”程亮甲有些迫不及待。 林放鹤轻描淡写,淡淡地说:“京军四十八卫,属豹韬卫战斗力最强,堪称野战之王。豹韬卫都尉戚将军,与我颇熟,他在军中自创了一种‘鸳鸯阵’,变化多端,威力无穷,据说一次平叛时,阵斩对方官兵四千余,而我方只有两人负轻伤……” “戚将军?鸳鸯阵?”冯乐泰眼睛一亮。 第26章 真相到底有多远 唐羽和项金城带着一队捕快来到城北,沿河边向东走去。【ㄨ】路上行人渐渐稀少,转过五城兵马司,就可以望见小北门的城楼了。 河岸拐弯处有一座废弃的钟楼。 塔顶不时飞进飞出各种鸟雀。 再接下去靠近城墙根就是黑乌乌棚户区,低矮阴暗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连绵不断。众人走下街道,地上湿漉漉、滑溜溜的,墙角堆着吃剩下的残汤剩饭。偶尔跑过一两只皱巴巴的野狗。整个街头弥漫着一股酸酸腻腻的怪味。项金城跟过来,一肚子埋怨,说:“小唐,我真不明白,几位大人是怎么想的?干嘛到这个破地方来?这儿又脏又差,怎能窝藏罪犯?” 唐羽不愿与他争论,就叉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几位大人这样安排,自然有他们的打算。再说,城里别处不也搜查着吗?咱们猜不来意图,一心一意执行就是了。” “你总会讨好上司。”项金城阴阳怪气。 “看你说的,咱一个当差的,拿着朝廷俸禄……”唐羽摇摇头,说:“你不听上峰的指派还能听谁?” 项金城皱眉:“他娘的,早上起的早,又赶了这半天路,肚子真有点饿了。上哪找口吃的?” “这地方哪有饭馆?” 几个人说着话,来至贫民寮街心。项金城、唐羽立住身,将一队捕快分散开,每两个人负责一条巷子,要一户一户地查起。 唐羽分派完,自己下了街,踏着泥泞的巷道朝前走。两边木板房子歪歪斜斜,门窗透风,地上的阴水沟里积满了臭水,气味难闻。他一家家敲开门,查了有十多户,这些住户大多是外地人,有皖南的,湖广,还有几个河北老客,平日里以捡拾破烂为生。屋里脏乱不堪,屋外院子里堆着形形色色的垃圾。有的人家两夫妻年岁不大,竟生有五六个孩子,见陌生人来,相互挤在一起,小脸黑漆漆的,简直辨不出眉眼! 这道巷口最后只剩下一家了。 木门板被太阳晒得发白,漆皮剥落,门框上招摇着过年时张贴的褪了色的红对联门神。 唐羽耐着性子,抬手拍了拍门板。 过了会,门板吱呀一下向两边徐徐拉开,出现在门背后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柳眉杏眼,面皮白净,一头细密的乌黑长发在头上松松挽了一个髻。穿着一身石青布裙,腰系丝绦。生得甚是妩媚苗条。唐羽料不到在这样污浊的地方竟还能见到一个如此俊俏的姑娘,不觉发呆,无言以对。 女子莞尔一笑,说:“官差到此,有什么事吗?” “例行公事,下来查一查。” “那就请吧。” 姑娘开了门,身子微侧,闪在一边。唐羽迈步进院,禁不住又打量了一下她的五官,蓦然之间,身子像遭遇了雷击一样,内心狂跳不已!她,这姑娘,不就是那天夜里被杀死在紫竹林内轻远侯府的那位白衣女子吗? 女子察觉他的神色异常,问:“这位差爷,你怎么了?” “是你。”唐羽抑制不住兴奋。 姑娘纳闷了,眸子上下一扫,说:“我们认识吗?”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在通惠桥下树林的破败古宅子里,你身上中了暗器、又吃了一刀。当时你不是死了吗?” “你才死了呢。” “哦,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唐羽有些不安,赔罪说:“怪不得我们后来再返回去没有找见你,原来是你自己苏醒走掉了?那么,你能否告诉我,那位翰林院编修柳余恨又是谁杀死的呢?” “我听不懂你的话,没头没尾,你一定是认错人了吧?”姑娘一口回绝。 “不会的,那晚上的月光很好,因为是我替你收拾的,检查伤势。我特地留意了你的脸。” 姑娘撇撇嘴,揶揄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模样长的相似的人有的是啊。” “这倒也是。”唐羽点点头,说:“不过你们两个的样子实在太像了?” “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也压根没去过那个什么侯爷府。”姑娘立在院中,轻舒玉臂,抬手动足,说:“假使如你所说,小女子几天前受过重伤,那除非是神仙,否则谁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痊愈。对不对?嗯,官差大爷,你来看看,我像是一个负过伤的人吗?” “这个……” 唐羽犹豫了。 第27章 峰回路转 那女子亭亭玉立,一对清凌凌黑白分明的眼睛将唐羽看了一遭,说:“贵相公既然在衙门里做公,定是观察独到、心思缜密,不会连这点眼光都没有吧?” 唐羽虽说挨了抢白,心中并不恼恨:“这位姑娘,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声势口吻好像皖北一带的是吗?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叫渺渺。【ㄨ】”姑娘应答说:“这条巷子又深又窄不好走,官差能来此地,也是缘分。不如进屋吃碗茶再走。” “好吧,你头前引路。” “随我来。” 渺渺转身带路,行脚如飞,身形敏捷,的确不像身上有伤的样子?走过凹凸不平的院子,来到了她的房间,渺渺推开木门,把唐羽领进屋。房间里空荡荡,只几件陈旧简陋的家具,屋中拉着一道竹帘,帘后即是姑娘的床铺。唐羽停住身,张望一下,问:“你为什么住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 渺渺叹息一声,说:“我父亲是个轿夫,酗酒成性,又好赌钱,为了五百两银子,就想把我嫁给当地一个有钱的财东。那人已经有三个老婆了,我不愿意,乘黑夜自己一个人偷偷地逃出来,辗转流落到此。又找不着合适的营生,只得暂住在这里……” “是这样。” “官差少坐,我去去就来。” 渺渺淡淡一笑,自去厨房烧水沏茶。唐羽无事,忽见房间墙角下架了几层隔板,每层摆着几个青瓷花盆,盆里几样花开得茂盛。上面高处横着一根竿子,悬吊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拳头大的竹编笼,编笼里也养着不知名的花花草草。 帘子一掀,渺渺从后边走出来,手里提着茶壶和两只干净的碗。 “没看出来,姑娘你原来喜欢花草?” “我自小就愿意养这些东西。”渺渺点了点头,将茶壶茶碗放在桌子上,说:“家里穷,也买不起什么稀有的富贵名花,我就自己到山野里去挖,野山菊、石榴红、石竹、吊钟、紫百合、粉莲,每采到一样,都高兴得不行。后来家里到处种满了这些花,一到春夏天,那开得真叫一个灿烂……” 唐羽称奇,盯着那些盆盆罐罐,问:“这些是你到这儿以后又培植的吗?” “可不。” “这里哪见花?”唐羽不解地摇头,“我们此来,一路所见,无非污泥臭水而已。” 渺渺倒了两杯茶,一碗递给唐羽,说:“由此向西,有一座破落的钟楼,在钟楼后边林子里,生长了不少姹紫嫣红的野花……” 唐羽接过茶:“这个钟楼我们来时见过。” “对,正是。” 渺渺笑了笑,说:“我的这些花草,大多是在那里采集到的。你不知道,在林子深处,还有一种‘素心兰’和‘吊挂金钟’,花开重瓣,分淡蓝、金红两色,最美不过。我曾去了两次,都没有挖到。” “为何呢?” “因为那里游荡着一只可怕的猫。” “猫?” 唐羽心里一动。 渺渺的脸上呈现了几分惧色,挽了挽鬓发,说:“那只猫的眼睛是绿的,比花叶子还绿,它盯着你,只要望上一眼,人就头晕目眩。” “那只猫浑身是白的对吗?” “是。”渺渺奇怪,问:“难道你也见过?” 唐羽点头称是:“这只猫确实很邪异,遇之者不祥,听我的,以后你还是少去那个地方为好。” “知道了。” “最近你是什么时候看到过那只毛色雪白的猫?” 渺渺也觉严重,略略一想,遂说:“昨天,昨天傍晚我还瞅见它了呢?就在离钟楼不远的石墩上,蹲在那一动也不动,不过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再去寻、就找不见了……” “我晓得了。” 唐羽递回茶碗,抱歉说:“不打扰你了。我姓唐,唐羽,在应天府衙门里做公,正在奉命追查一宗案子。姑娘如果有什么新消息,可以随时通知我。” “今天认识差官,三生有幸,以后麻烦你的事还多呢。” “你别客气。”唐羽拱手揖让,对渺渺说:“我有急事要赶回衙门去,就不多待。改日再会。”言罢匆匆告别,撩开帘子,出门而去。 第28章 钟楼里的怪人 唐羽留下几名捕快守在钟楼附近,自己一个人骑马赶回应天府,向两位捕头汇报案情进展。 程亮甲不在,只有冯乐泰坐在差事房里,神情疲惫。屋角一尊炭火炉内烧着火,不紧不慢地燃着,上面的铁水壶嘴里正袅袅地喷出一缕缕水汽。 冯捕头一见唐羽进屋,招招手,说:“来,歇一会,喝一杯浓茶解解乏。” 唐羽拣了一张空凳子坐下。 冯乐泰站起身,提壶续水,问:“城北棚户区那边查得如何?” “收获不大。”唐羽取过一条毛巾,擦了擦脸,说:“不过我们从一个侧面,在一个暂住的姑娘口中,得知了那只消失已久的‘雪狮子’消息……” “哦,这倒是个意外?” 冯乐泰放下水壶,回身问:“你是怎么探听得到的?” “那个姑娘在钟楼后边的树林里曾亲眼看见过这只猫。” “那你没有见到,又怎能肯定这只猫就是失踪的大剑师的宠物呢?” 唐羽搓着手,思忖说:“这个不复杂,因为咱们中土的猫,个头比较小,眼睛大多为灰黄。我长这么大只遇见过这一只碧绿眼仁毛色雪白的西域猫……” “看来你很用心。” 冯乐泰两手揉着太阳穴,语气凝滞,说:“这一阵子心口发闷,四肢酸胀,委实累得不行了。” “那咱们啥时候去钟楼那边查一查?” 冯乐泰朝窗外一看,天有些阴,衙舍内外浑浑然弥漫着一阵轻雾。墙上地下渗出湿渍渍的水珠。他摇了摇头,提起袍襟,说:“走,我们现在就去。”唐羽见捕头脸色不好,说:“如果你身体不好,不必勉强,不如歇在衙里,由我们去人搜查就是?” “还是去吧,不然我不放心。” 冯乐泰和唐羽疾步出屋,踩着园内的细石小道,开了角门走出衙院。各自牵了一匹坐骑,猛抽一鞭,向北门钟楼飞驰而去。 北城离府衙不远,骑马半个时辰就到。守卫的捕快认得是捕头,便恭敬致礼,冯乐泰扳鞍下马,问:“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一名捕快说:“没有。只是这里靠近河岸,前几天才下雨,积水未退。树林草地里又有沼泽,到处水唧唧的,所以未敢深入?” 冯乐泰皱了皱眉,望着钟楼,若有所思说:“咱们人手少,就算发现‘雪狮子’,也无法进行有效地抓捕。这里留下几个人,剩下的随我上楼。俗话说站的高、望的远,咱们居高临下,查看一下四周的情势?” 众人答应,踩着汪汪积水,仔细辨认着模糊不清的小径,低一脚高一脚地往钟楼走去。来至近前,冯乐泰仰头望去,只见楼顶檐早塌掉了,墙体也破败不堪。四周瓦砾遍地。梁上栖息的鸟儿正呱呱而鸣。 冯捕头信步走上青石台阶。 衙役们在后跟随。 他推开东倒西歪的木门,低头走进钟楼,底层到处湿漉漉、黑洞洞的。冯乐泰缓步上楼。楼梯潮湿滑溜,两边又没有扶手,大家只得用手摸着满是霉斑的墙壁,一级一级向上爬。 上到了二层,见是个幽暗的房间。房中一张木板床上堆着一套破被褥,床单脏污不堪。【ㄨ】木桌上放着一把水壶,两只碗,靠墙搁着一只小竹凳。凳上叠着两件旧衣服。冯乐泰进了房间,低头一望,问:“这附近住着有流浪汉吗?” “不知道。” 一个捕快摇头不迭。 冯乐泰听了,面含愠怒说:“不知道就赶紧去查,我要的是结果!这里明明像是住过人的样子。” 唐羽也过来,四下瞅了瞅:“冯捕头,这座钟楼远离闹市,极其偏僻。刚才我们大家过来时,你也见到了,积水繁多、处处沼泽,道路十分难行……我想就算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他恐怕也不愿意到这来……” “那会是谁住过这里呢?” 这时一个姓丁的捕快召唤冯乐泰,以手指墙:“冯大人,你快来瞧一瞧,这里污七八糟写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冯乐泰唐羽闻声凑过去,弯下腰,虽然屋内光亮不足,但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东边整个一面墙上用炭笔涂了黑乌乌一片。有数字,有图形,有长有短,有圆有方,牵牵扯扯,上下勾连。端详好一会,唐羽问:“这是什么呀,冯捕头?” “好像是某种机械组合。”冯乐泰双眉紧蹙,不住摇头:“你看,有轴承、齿轮、杠杆、发条之类,这些数字大概是运算公式?测定尺寸周长。再多的我也弄不明白了。奇怪啊奇怪,一个机械专家或者搞数学的人,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搞什么呢?” “或许这个家伙要发明制造点什么。”丁捕快信马由缰。 “不是,如果这样他可以上报工部,申请国家资助,正大光明的来。何必躲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居处偷偷摸摸?” “他想制造轰动效应,一鸣惊人呗!” “胡扯。”冯乐泰扭过头,直视唐羽,问:“你说呢?”唐羽内心思量,又不便乱讲,只能含混说:“属下见识短浅,不敢妄自揣测。不过此事看似平常,实则可能蕴藏着极大的玄机。只是我等愚钝,难于领悟,还望冯大人明察……” 冯乐泰心中也有几分懵懂,但想了想,又不好再说。他吩咐道:“留下两个人在此看守,其余的跟我回去。速速申报府尹吴大人,上奏朝廷,请工部派下两个机械方面的专家,来解一解这些鬼画符中到底藏着什么奥秘?” 众人答应,依次退出。 离开了钟楼,走出草地,冯乐泰猛一抬头,忽然看见树林边站立着一个红袍人,光头紫髯,赤着半边臂膊。身后背着一只竹篓,手提镢头。他愣了半晌,才说:“这不是黄觉寺的喇嘛达尔巴吗,他到这儿来有何用意?” 唐羽因为“雪狮子”的事,与管事高升去过寺庙,所以也识得这个番僧:“是的大人,还真是他。” “怎么你也知道这个和尚?” “上次十里坡驿站发现那只怪异的猫之后,高管事曾登门拜访此人。”唐羽答道:“不过好话说了九千六,他就是不松口,拒人于千里之外。冯捕头,这个番僧的脾气很古怪!” “他到底来这干嘛呢?” 冯乐泰念叨着,呆呆出神。忽地灵光一闪,一个想法根深蒂固地占据在了头脑当中!他俯下身,挨近唐羽,悄声说:“哎,你想一想,那个躲在钟楼里偷偷运算的叵测神秘人、会不会就是这个番邦和尚达尔巴呢?” 第29章 那种事我不干 未等唐羽回答,冯乐泰便撇开他,径自奔向红袍番僧而去。近前揖手一礼,问候道:“来者可是在黄觉寺挂单的达尔巴大师吗?” 达尔巴双手合十,说:“正是贫僧。” “不知大师此来,有何贵干?”冯乐泰语打机锋,笑道:“这里处处积潦,泥泞难行,树林里还有沼泽,好像风景也不怎么样呀?” 达尔巴淡淡一笑,卸下背篓,说:“我不过到此挖点草药。最近贫僧所住寺庙那条街蔓延一种疾病,染病者浑身发烧,上吐下泻,手足无力——轻者形销骨立,病重的若不及时救治则恐有性命之虞。我自幼习过百草方,于是斟酌病情,从古医书中择出几味草药,配成一个小小的方子,煎成药汁给人喝下去,想不到收效还不错……” “原来大师是来挖药的?” “一点不错。” 冯乐泰中止了话头,飞快地溜了达尔巴一眼。见这和尚不愠不怒,神态安然。他又继续说:“不才敢问一句,大师赠药,可是无偿的吗?” “对,完全免费,一文钱不收。” “大师品格,令人敬仰。” 冯乐泰话题一转,忽道:“某在京城,也算见识过许多高僧大道,这些人整日穿行于皇宫内院、官宦人家,游说权贵,乞求布施。像那个年轻的广亮和尚,朝天宫的真一道士,为人攘除灾祸,教授养生之道、长生之法,都是要收钱的。听说念几遍焰口,放一盏河灯,就得交九千两银子!” “生老病死,人人都怕。” 达尔巴提起镢头,拄在手中,面色严峻说:“佛家以慈悲为怀,虽然之中有禅、密宗之分,每一派又有若干解释,但万变不离其宗。不外乎劝导人修持自身,消除妄念,离苦得乐,如果挟此以为技,恐吓世人,收敛钱财,耽于淫乐,其罪大矣!死后永堕地狱,集万苦于一身,再不能够入六道轮回……” “大师说得吓人。” 唐羽也踱过来,看着一本正经的达尔巴,忍不住小声问:“大师,你听说了没有,‘雪狮子’最近曾在这一带出没过?” 达尔巴一愣,脸上的肌肉轻轻颤抖了两下,自语说:“又是这只不祥的猫——” “大师不提我倒忘了,你这一提,冯某便想到了这只‘雪狮子’的主人,独孤求败。”冯乐泰神情一振,禁不住脱口而出:“大师平日云游天下,或三五月、或小半年,但大多时候还是在京师黄觉寺挂单下脚。如此这般,那么您一定还记得洪武十三年‘轻远侯’唐经天的案子,当时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大师巨眼通天,洞烛其奸,能不能为我等解析一下?” “惭愧,惭愧。”达尔巴推搪说,“老僧乃山野之人,从不问政事。再说,出事之时我正在游历云贵,对于京城所发生的事,大多都是道听途说,其了解远不及你们官家精细?” “这个老狐狸。” 冯乐泰心里暗骂,面上却脸色不改,哈哈一笑:“昨日黄花,闲扯而已,大师又何必如此拘泥?隐匿不言,难道这之中和你有什么牵扯不成?我看过相关卷宗,知道你平生最爱配制草药、解毒疗伤,与轻远侯一向交好!” “这个嘛……” “如果大师不方便说,我们不问便是。” 达尔巴低下头,沉思片刻,说:“不知你们想了解什么?” “随便即可。” “随便?” “我们这不是鞫审问案,只不过彼此聊天,用不着那般严肃。”冯乐泰直截了当,说:“大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畅所欲言,无须隐讳。” 达尔巴垂下眼眉,微叹一声,开口说:“这也是天数。想那轻远侯唐经天,一个何等光风霁月、胸怀坦荡的人,不意竟落得个如此下场……” “这里难道有何古怪不成?” “轻远侯为人谦和稳重,温良如玉,骨子里却又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以他的性情品质,怎么可能结交胡惟庸这种市侩之徒?” “胡惟庸当年权倾朝野,上门逢迎巴结者不计其数。”冯乐泰笑道:“唐经天即便不与污同流,但同朝为官、朝夕见面,虚与委蛇恐怕是也有的……” “此言差矣。”达尔巴断然否决。 “你待怎讲?” 达尔巴轻蔑地一笑,正色说:“自李善长之后,胡惟庸已经成为淮西集团实至名归的领袖,你们知道,洪武初年,朝廷中淮西、浙东两大集团龙争虎斗,争战不休,最后以浙东首领刘基被毒死而谢幕。淮西集团大获全胜。事实在胡惟庸炙手可热,大权独揽之时,轻远侯已上表谢罪,告请病假,很久很久都不去朝房议事了。” “那当时言之凿凿的嗜血盟约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老僧不敢妄言。” 达尔巴欠身说:“不过当年轻远侯在紫竹林内闭门读书,下棋遣兴之时,我曾登门拜见,那会儿胡惟庸正百般拉拢,他一概不理。闲谈之间提到了这件事,侯爷满脸气愤,他说胡惟庸此人粗率浮躁,刚愎自用,跟他搅在一起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一个能时刻保持清醒头脑、不攀附权势的人,怎么会干出签署誓约书这样的蠢事呢?” 唐羽听闻暗暗吃惊,略一思量,开口说:“请问大师,您对翰林院编修柳余恨看法怎样?” “文人孤傲,不易接近。” 达尔巴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老僧对他了解不多。不过柳余恨这人只是脾气上怪了点,不近人情,做学问固步自封,倒也不是一个龌龊小人。” 唐羽心中不解:“柳余恨与我朝三剑客之独孤求败、龙在田、唐经天多有交往,可谓故交,他为何后来出尔反尔,出面告发轻远侯谋反呢?” 达尔巴闭口不言。 “此事与唐侯爷那位美丽的夫人林仙儿有关吗?” 达尔巴木然而立,骨碌碌地转着一对大眼珠子,厚厚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喃喃自语:“不可说,不可说。” 冯乐泰见场面僵持,难以为继,遂哈哈一笑,插口说:“大师见多识广,洞晓玄机,那么您对誓约书上轻远侯的亲手笔迹与血指印又做如何判定?” “这个,当时三部不是已经邀请了京师最有名的专家做过鉴定吗?”达尔巴避重就轻。 “在我们的破案过程中,有许多板上钉钉的事实最后不也都被推翻了?” “这桩公案要翻身可谓难上加难。” 达尔巴的脸上阴晴不定,两眼紧盯着唐羽和冯乐泰,说:“既然两位诚心讨教,贫僧不妨妄言几句,其中若有冒犯之处,尚请原宥。二位,你们可曾听说过,自宋代嘉佑年始,迄今已有千年历史的神秘家族‘百变’?” “百变……” 第30章 飞鸿踏雪 达尔巴沉吟片刻,打开了话匣子:“这个家族的掌门有一个异乎寻常的本事,就是精于各种玉器的雕琢和名画赝品制作。【ㄨ】一张真品字画,在庸常的匠人之手,无非是粗劣的仿制而已,不甚出奇。而一旦到了‘百变’那里,他会运用祖传的绝妙技术,凭一把精致的小刀,将一张薄薄的宣纸或素绢分解成三份,这样一来,每一份都是真品。字画重新装裱后,拿到古玩行拍卖,哪怕最高明的鉴定师也无法判别真伪……” 唐羽惊叹:“还有这样的奇人!” “这些都还罢了,关键是‘百变’会制版。”达尔巴眼睛一瞪,将话头引入正题:“制版,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精细的活,不光考验制作者的刀工、眼力,还要有无与伦比的模仿能力。在目前已知的这一行当中,‘百变’家族是做得最好的。如银楼的银票,当铺当票,乃至宋人当时通用的纸币‘交子’,元代‘印花税’票,他们都可以仿制。惟妙惟肖,连使用者自己也分辨不出来。” 冯乐泰听罢,犹如五雷轰顶,惊出一身冷汗:“难道当年的誓约盟书……” 达尔巴轻叹一声,并不理会,说:“当然,这样的技师在哪个朝代都不会受到统治者的欢迎,所以自宋代起,一千多年来,‘百变’家族一直是朝廷通缉的要犯。由于颠沛流离,这个家族的人一直短寿。也可能阴功有损,积业太重,尽管他们收获了大量的金钱,但后辈并不繁茂。据说到了本朝开国的时候,能掌握这门绝世技艺的‘百变’子孙,已经不超过两个人——” “这样查起来岂不方便?”冯乐泰略略定神。 “恰恰相反。”达尔巴摇头频频,说:“正因为稀缺,查起来才困难。”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家族居无定所,是从不在一个地方久住的。多则两三月,少则十几天,‘百变’就要搬一次家。” 冯乐泰听完,好像有点摸着脉络了:“正因为他们从事的职业违法,牟取暴利,才不得不经常躲避官府的追踪?”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愿闻其详。” “你想一想,敢于干假币制造、赝品包装的人,能有几个是正经做生意的主儿?”达尔巴哀叹连连,道:“其中有许多黑道帮派,巨贾大商,上下勾连盘根错节,哪个好相与的?为了一块印版,一张古画,一只铜鼎,一件玉器,动的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不眨眼!‘百变’说到底,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手艺人,赚点小利罢了,他一无靠山、二无实力,能惹得起谁?所以只好躲……” 唐羽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听了一会,插嘴问:“请问大师,如果现在我们想找到‘百变’的后人,又该从何处入手?” “这个太困难了。” “难道他们就没有亲戚、朋友,或者相互之间合作的伙伴吗?”唐羽不信。 “据老僧所知,应该没有。”达尔巴摇了摇头,断然回道:“‘百变’家族从来不相信外人。” 冯乐泰察言观色,适时补上了一句:“先前我见大师谈吐恢宏,口若悬河,可一说到轻远侯的夫人林仙儿,便话语梗塞,欲言又止,敢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哪里哪里,唐夫人秀外慧中、举止得体,即便在贫僧一个化外之人的眼中,那也是天人一般的人物!” “有人说,林仙儿当年嫁给轻远侯,是贪图富贵荣华?” “这样酸溜溜的迂腐之语,也只有那个书呆子柳余恨能说得出。” “那大师你本人又如何评价此事呢?” “是啊,论英雄气概、剑术武功,唐经天比不上独孤求败。讲到饱读诗书著书立说,轻远侯又不及柳余恨,他凭什么能一路高歌,捕获了林姑娘的芳心呢?”达尔巴用手掌抚了一把光秃秃的头顶,忽而纵声大笑:“为什么?为什么?哈哈,你们想不通,我也不知道。方外之人难解俗世之事,你们拿一个如此深奥、难于捉摸的话题来难为早已摒绝七情六欲的和尚,这不可笑吗?” “大师说话风趣。” “是疯话,疯话连篇。” 达尔巴背起药篓,扛上镢头,说道:“老僧只是个云游四海的和尚,今天偶遇二位,话已经说得够多了。该走了,该走了。” 边叨念边朝树林深处而去。 唐羽望着达尔巴的背影,心里犯合计,扭头问:“冯捕头,你现在还怀疑他是那个躲在钟楼里进行神秘运算的人吗?” “在没有完全排除嫌疑人之前,我们有权利怀疑每一个当事者。”冯乐泰审慎地点了点头,低声说:“包括你我。” “这个老和尚好像很了解内情。” “那是,他知道的远比他所讲出来的要多得多。” “下一步咱们应该怎么办?” 冯乐泰沉默了一会,转过头,目光惶然:“现在一切的侦查方向都打上了死结,完全无有头绪,不是吗?独孤求败与朝廷仪仗团在城外十里坡驿站神秘失踪,至今没有进展,翰林院编修柳余恨又不明不白地死在一座荒败的旧宅子里?而今咱们误打误撞搜查钟楼,不但发现这曾有人偷偷居住,还在墙壁上找到了稀奇古怪的图形,这些又代表了什么呢?再有,那个番邦和尚达尔巴的一番言辞,有意无意间,更似有所指,仿佛要把人拖入混沌而不可预知的凶险泥沼!……” 唐羽深锁双眉,感觉头疼。他说:“也许这些事之间并没有相关的联系?” “也许。” 冯乐泰仰头看天,长长地吐了口气:“也许咱们面对的罪犯是一个高明的棋手,胸罗天机,一招一式他早就布好了局。而我们只是拙劣地跟随在其后,亦步亦趋,完全被人家所掌控……” “这可能吗?” “一切皆有可能。” “这些人或许就是冲着全国剑术大赛而来。”唐羽说,“不然,他们为何非得盯着大赛总评委不放呢?” “你说的有道理。” 冯乐泰听着,现出一点欣慰的样子,说:“如今三大评委,一个失踪、一个死掉,已去其二。只剩下‘龙飞’镖局的总镖师龙在田了。龙在田位列三剑客之一,壮年时辅佐先帝创业,立下了汗马功劳,最难得的是他急流勇退,不贪慕高官厚禄。建国之后,龙在田辞去了军中所有职务,退隐江湖,一力创建京城最大的镖局。现在,也许该是去见一见他的时候了……但愿这位身历三朝的元老,拨冗接见,释疑解难,能为咱们揭去这蒙在真相上的一层层神秘面纱?” 第31章 大镖师 程亮甲、唐羽、冯乐泰等人来到龙在田家,离蹬下马,抬眼一看,龙府果然巍峨气派,门口两边蹲着两个巨大的汉白玉石狮子。【ㄨ】重檐歇山下有一方匾额,刻着两个鎏金大字“敕造”,几人正要细看旁边的一行小字,龙在田闻报早已迎出大门来,举手便拜:“今日幸得几位应天府长官驾临,蓬荜生辉,不胜高兴!” 冯乐泰还礼,笑道:“不必客气。龙先生熟谙军旅,宝刀不老,我等得晤尊驾,也是幸事。” 龙在田引冯乐泰,程亮甲,唐羽进入客厅,一老苍头上前献茶。 众人分宾主落座。 唐羽举目四望,见这客厅也并非富丽堂皇,庭轩敞亮,窗明几净,正中挂着一轴山水画,两边配着一副洒金对联。花架上摆着古瓷花瓶,瓶内插着几枝海棠。窗外假山嵯峨,亭台错落。窗内雕栏画栋,珠帘低垂。 龙在田身躯高大,器宇轩昂,穿一件软缎万字团幅长袍,青纱冠下一副紫红面庞,颌下的胡须虽有些斑白,但双目深邃,仍然具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他的嗓音略有些沙哑,神情却不颓唐:“感谢各位来访,龙某非常感激。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便是。俺是个粗人,一辈子只知道杀杀打打,横戈马上,就是学不来客套……” “龙先生快人快语,令人敬仰。”程亮甲一抱拳,先开了口:“如此,我等也就不来虚的了。老先生,关于剑圣独孤求败失踪、与翰林院编修柳余恨惨死这两件事您大概都知道了吧?” “略有耳闻。” “龙先生怎么看待这桩案子?” “首先是不可理喻。”龙在田摊开手掌,转动着两枚锃亮的铁胆,粗声粗气地说:“论武功,独孤剑术天下无二,论机警,他智计过人。此外下毒解毒、奇门幻术、排兵布阵之类他也多有涉猎。所以我想除非是自己愿意,束手就擒,否则谁也无法克制于他?再说,那仪仗团不是还有一百多人吗,能够让这么多人同时消失,无迹可寻,这可不是一般的本事?” “能有这样严密组织的团体,那一定是江湖上的某个帮派。” 冯乐泰放下茶盅,望了一眼龙在田,说:“龙老镖师久在江湖,烛照幽明,您一定知道哪一个帮会才具备如此的实力和背景? “这个还真不好说,非是不帮忙也。”龙在田伸开腿,呵呵笑了:“盐帮虽然庞大,遍布三省二十六县,但内部结构松散,不易聚集力量。而丐帮,兴盛时虽达到十万之众,但自南宋以后日渐式微,已然走下坡路了。其他的什么天鹰帮、飞鱼门、海鲸堂因本身势力微弱,根本不值一提。何况一般的江湖帮派,都不愿意正面触犯官府,触怒官家、就等于对朝廷宣战,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宣战,哪个不得先掂量掂量?” “最近江湖上新崛起了一股势力,专擅刺杀、潜伏,打探军情,他们的首领是个女的,据说就是当年汉王陈友谅的后人陈芳芳?” “这个老夫日前拜会兵部尚书齐泰齐大人,也听他谈论过。” 唐羽犹豫了一下,又鼓足勇气,说:“那么依龙老先生的判断,这一系列案子会不会是这些人所犯下的呢?” 龙在田“嗯”了声,命家人添茶,举手相邀:“诸位喝茶,这是京城‘天雨’茶庄新进的云南普洱。”接着瞄了一下唐羽,又说:“这位小兄弟年岁很轻啊。你提出来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仔细一琢磨,可能性又不大——且不说劫持剑圣独孤和朝廷仪仗团他们是否具有这个能力,就算真的付诸实施,甘于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又能给这个组织带来什么好处呢?” “好处?” “是啊,世间事莫不如此。小到江湖帮派,大到朝廷庙堂,但凡做出一个决策,无不以本集团利益为先决条件……” 龙在田一抹颌下的短髭须,慨然叹道:“这伙人劫走朝廷使团,就等于捧到了一个烫手的热山芋,不但毫无用处,相反还会成为官府追踪的目标!拖着这么个累赘,杀又杀不得、扔又扔不成,岂非自讨苦吃?” 程亮甲呷了口茶,扫视着龙在田,谦恭地问:“先生有何高见?” “我看陈芳芳手下的人精细有余,魄力不足,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哦?” “倒是那些退居沙漠、民风骠悍的蒙古鞑子,才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啊!” 冯乐泰一旁听了忍耐不住,他撂下茶盅,开言说:“龙先生,开国之初,先帝曾集结十数万大军,以名将徐达、常遇春等为帅,远征蒙古。【ㄨ】洪武二十、二十一年,蓝玉又两次扫荡沙漠,最后在捕鱼儿海全歼北元七万士兵,俘获牛羊十余万头,连他们皇帝使用上百年的印玺都给夺到手了。蒙古鞑子不是就此完蛋了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龙在田摇手道:“而今这个擅长骑射的民族,又被一个叫也速迭儿的大汗统治着。这个也速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子孙,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继任后,遂在双方边境上布置重兵,整军备战——昔年黄河岸边一战,被独孤求败赶出中原的蒙古鬼王,蛰居沙漠,贼心不死。用十多年的时间训练出一批终极杀手,组建了一支别动队,由也速的女儿安哥大公主带领,秘密潜入中土……” 程亮甲、冯乐泰一惊,冷汗霎时都冒出来了:“真的?” 龙在田心不在焉,一路说下去:“所以十里坡这案子,十之八九是蒙古人干的。这个安哥非常了不得,她是青面鬼王的嫡传弟子,不但武功高超,还精通易容之术。我怀疑,就是她策划并参与了绑架。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要复仇!”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杀掉柳余恨呢?” 冯乐泰手捧着茶,惊异地问:“柳只是个书生,一心不闻窗外事,闭门只读圣贤书。他好像和各方面都扯不上?” 龙在田五指合拢,哗啦啦地转着铁胆,面现鄙夷之色。半晌说:“依我看,这个柳余恨八成是自杀而死。” “先生何出此言呢?”程亮甲一时没转过弯。 “柳余恨当年告发唐经天依附权奸,于国于公,尚可称法不徇私。然而作为一个朋友来讲,这却是不讲信义,冷血无情。”龙在田说到气愤处,捶了一下桌子,说:“试想,这世上有谁会喜欢这样的朋友呢?所以这些年他一直为人们所不耻,凄凄惶惶,一个人顶着罪恶感过日子。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看不起他的。柳余恨最终可能被这种千夫所指的痛苦折磨不过,轻生厌世,才自己跑到破旧的轻远侯府自杀谢罪。” 冯乐泰慢慢喝着茶,瞧着一脸不屑的龙在田,若有所思说:“我有一个小问题,与案子完全无关,想讨教一下老先生?” “但讲无妨。” “我朝建国之初,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那时龙老镖师您春秋鼎盛,为何不为国效力,而引身退出庙堂了呢?” “先前我说过,俺是个大老粗,使刀动枪两阵搏杀还可以。让咱治国平天下,那不是闹笑话吗?跟你实说了吧,啥都不为,只是个自知之明罢了。” 龙在田一边说,紫堂堂的脸上泛起了一抹荣光:“蒙先皇恩准,敕造宅第,赏赐银两,准许我卸甲归田。俺也没有归乡,就在这偌大的京城又做回了老本行,押镖护镖、行走江湖。也是苍天佑护我老龙,不想这几十年下来,渐渐地竟也积攒下了一份家资。然功名富贵,尚于我如浮云,这白晃晃的阿堵物,在老夫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去年淮西闹水灾,百姓流离失所,我一口气捐出了三十万两白银,几乎家财散尽……” “先生真乃高风亮节。” 几个人拉着话,又饮了一会茶,拱手告退。 龙在田起身相送,大家经过庭院时,见有一个布衣荆钗的老妇人正扶着笤帚打扫院中的树叶。唐羽离得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妇人面色灰黄,皱纹遍布,乱蓬蓬的头发有一大半都白了。龙在田迎上几步,解释说:“这是一个沿街乞讨的老婆子,去年在天齐庙庙会遇见的。当时她几天都没有吃东西,僵卧在雪地,又冷又饿,差一点就死了……我命人把她带回来,给一口吃的,平日里没事、干点力所能及的杂活……” 众人点头称是。 大家来至府门外,相互揖别,刚要踩蹬上马,冯乐泰一拍前额,忽然想到了什么,勒住马缰,唤了声转身欲走的龙在田:“我差一点忘了,这儿还有个问题想请教您?龙先生,你知道‘百变’吗?” “知道。”龙在田颔首。 冯乐泰心中极为高兴,忙不迭问:“那你告诉我,该到哪儿去能找见他?” “到哪去找,我不知道。”龙在田的回答很干脆:“去年东宫侍读学士方孝孺偶得了一块和阗美玉,要雕一只镇纸玉狮子,他一时半会又寻不到合适的工匠。于是前盐帮帮主海龙王向我推荐了‘百变’,你们想找他这个人,问海龙王便是。” 第32章 温柔乡 唐羽再一次见到海龙王时,发现这个昔日盐帮帮主的形容虽然枯槁,举止迟缓,但精神头比从前强多了。 海龙王坐在椅子上,不时咳嗽一两声。 他慢吞吞地开口说:“你要找‘百变’是不是,吭吭……这个人,我也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他了。” “那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唐羽一头听一头问。 “大约三个多月之前。”海龙王眯着眼,回忆说:“那时节正月刚过,才交二月,‘百变’登门来找我,说他最近遇到点麻烦,求我帮忙,从这里借走了五百两银子……” “他借钱干什么用?” “‘百变’没说,我也不打听。我很少跟问别人的私事。” “后来他再也没有上门吗?” “是啊。” “那他有没有和你说以后在哪儿落脚?”唐羽显然对这个“百变”有了浓厚的兴趣。 海龙王睁开浑浊的眼睛,冷笑一声:“他们这个家族永远是河里的浮萍,随水随风,飘来荡去,不可能一直呆在一个地方的。你见过静止不动的浮萍吗?” “唉。”唐羽叹息:“如此一来,这条线索不是又断了?” “那也未必。” “海帮主此话怎讲?” 唐羽满怀期待,望着海龙王,“难道你还有他别的消息?” 海龙王吁了口气,歪了歪头,用丝巾擦拭了一下嘴角,说:“听说在上阳街的凝香楼,‘百变’有一个相好,叫妙妙。他隔三差五地便去那过夜。因此这个姑娘可能知道他的去向,但也仅仅是可能而已,‘百变’生性多疑,他会不会告诉自己的行止谁也说不定……” 唐羽闻言大喜,说:“好,有下落就行。慢慢查起吧?”停了下又问:“海帮主,您知道翰林院编修柳余恨这个人吗?” 海龙王咻咻喘着,乜斜眼珠瞧着唐羽,说:“我跟他不熟,很少打交道,不过十八年前柳余恨告发轻远侯谋反这件事倒是听说过。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现在多少上点年纪的人不记得那件事的恐怕很少?” “您觉得他会自杀吗?” “自杀?” 海龙王轻轻地咳了两声,手捂胸口,说:“这个外人不好乱讲。昔年林家姑娘才貌双全,名动京华,多少公子王孙争相趋奉,那个不想搏红颜一笑?这里也包括剑圣独孤和淮南才子柳余恨。最后虽然花落唐家,林仙儿委身下嫁了唐经天,但是三个人的友谊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独孤求败远赴西域后,柳余恨进了翰林院,闲暇之余还经常去紫竹林轻远侯府拜访,与唐氏夫妇一起下棋品茶、吟诗作赋——” “那他后来怎么会干出检举告发那样不耻的事呢?” “谁知道,除非是猪油蒙了心。唐家夫妇待他一向不错。” 海龙王捻着银白的胡须,不满地摇头:“就是这一纸薄薄的检举书,可谓血泪斑斑。唐侯爷被逼不过,饮鸩自尽,阖府上下三十九口死于非命,唉,造孽啊……” “应天府的案卷公文上记载,捕快当时在案发现场,只找到到了三十七具尸体。唯独没有唐夫人林仙儿和她不满周岁的儿子的下落?” “这么多年来不见音信,只怕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唐羽叹息一声,不知为何,内心竟涌上了一丝怜悯的情怀。他定了定神,起身揖礼,说:“海帮主,打扰你了。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先告辞了。” 海龙王点点头:“差官慢走。” 唐羽出了小院,穿过厅堂,沿着曲折栏杆绕过一座绿意茸茸的假山,就来到前院了。 前院厅堂的门口,放着两把竹椅,其中一把椅子上端坐着快乐小妞。这个小姑娘今天又换了一身翠绿衣衫,薄衣单寒,脚下是一对短腰绿靴子。在一袭葱翠的衬托下,更显得肌肤柔腻如雪,明眸皓齿,唇若丹霞! 竹椅后边的墙上,挂着一副轻弓小箭。 小妞看见唐羽,眉开眼笑,举手招呼道:“小捕快,你过来,过来。” 唐羽环视了一下四周,院子里静悄悄的,杳无人迹。他走近来,站在阶下,敛眉正色说:“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咦,这才当了几天捕快,就学会摆官架子了?”快乐小妞话中带刺,嘲讽说:“这要是你做了捕头,封个将军,那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看你说的,咱是那样的人吗?”唐羽脸红了。 快乐小妞得意地笑笑:“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小蜜蜂,谁知道你咋想?现在这世上,有苦同享、有难你当,一阔脸就变,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在朋友两肋上插三刀的小人不是也太多了?” “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的愤世嫉俗。”唐羽不悦,说:“凡事要看主流,主流毕竟是好的嘛。要相信正能量。” “行了,我的大侦探,你就别唱高调了。” 快乐小妞拍了拍椅子扶手,邀请道:“来坐一会,说说案子,你们到底侦破得怎么样了?” 唐羽不坐,闷闷说:“没有进展。” 小妞格格一笑:“我这几天闷死了。小捕快,咱商量一下,你们下次查案子带着我去行不行?我很懂的,能帮上大忙,绝不碍事。” “那怎么行,你是局外人。” 唐羽连忙拒绝:“就算我答应了,上峰也不会同意。” “不行就算了。”快乐小妞双眉一簇,撅起嘴巴,“本来我这还有重要的破案线索要向你提供呢,给这么一拒绝,心里生气,糟糕全忘记了……” “那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再和我说。” “你要是不赶快想个法子哄本姑娘开心,我可能一辈子都记不起。” “那就没办法了。” 唐羽欠身说:“叨扰。”转身直奔大门。 “你别不相信我,小捕快,听见没有?不然你会后悔的。” 快乐小妞情犹有余,不免讪讪。 唐羽假装听不见,快步走出门,挽缰上马,一路绝尘而去。 凝香楼在上阳街之南,朱门大敞,灯笼高悬。现在是白天,车如流水行人匆匆,整个楼阁似乎也已进入香甜的梦乡。一觉醒来,夜幕低垂,当城里大多数人劳作一天回到家,准备享受丰盛的晚餐时,这座小楼红灯高挂,笑语欢歌迎来它最****的繁忙。 唐羽项金城步入凝香楼。 忙了一夜,姐儿们大多都睡了,坐堂的龟奴虽然衣着光鲜,神情却显得萎顿,无精打采。二人直奔大堂,指名道姓点妙妙。 龟奴揉着睡眼,回道:“妙妙,她出去了……换个姐儿行吗?” 唐羽不由得一愣:“出去了?” 第33章 柳林风声 二人待要告辞,才一转过身,忽见一个身子颀长、穿着华丽的女子站立在大堂门口。凝香楼招待赶紧迎上去,贴近她身边,轻声问:“你是不是惹什么事了,妙妙姑娘,怎么会有公门里的人找你?” 那姑娘没有说话。 唐羽见妙妙约有二十四五的年纪,容貌艳丽,皓齿朱唇,鼻子高而挺,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耳下一对玉坠。穿着藕荷色长裙,黄绫腰带束身,更显出胸的匀称和腰的纤细。一头乌黑的长发向后梳拢,上面插着一枝精致的碧玉簪。 妙妙听闻后,一对乌珠止不住向这边瞟了一眼。 这一瞥令唐羽心中一震! 他定了定心神,注目再瞧,不觉啧啧称奇。难道是我看错了吗?怎么这妙妙和上次在城北贫民寮遇到的那个身居陋室的姑娘外貌长得又如此相像呢?如果此时让她去了华丽的外装,换上布衣荆钗,那简直和那个女子就是同一个人? 妙妙姗姗而来,立在面前,眼角略略一挑,说:“两位公差大哥,你们白昼登门,传唤小女子,可是我犯了什么不法之事吗?” “我们找你,是想了解一点情况。别人暂且退下。” 项金城个子高、块头大,手按钢刀,腰扎板带,气沉丹田站在那儿吼一嗓子,凝香楼的人听了俱不敢乱动。乖乖地退出了房间。 妙妙看上去倒不害怕,谈笑如常,说:“想问啥子,你们说嘛。” “你有兄弟姊妹吗?” 唐羽总是丢不开这件事。 “没有。” “真的没有?” “我干嘛骗你。”妙妙笑着,用一双发亮的大眼睛看着唐羽,又说:“我家在苏北,今年春天闹饥荒,家里人都饿死了。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 “这件事我们会查清的。”唐羽使脚尖漫无目的地踢了一下砖地。 项金城按捺不住,开口说:“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若有撒谎,严惩不贷。那个‘百变’如今他在哪儿?” “哪个‘百变’?”妙妙略为害羞。【ㄨ】 “他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银子,足足有五千两,你会不记得!” 妙妙转过身,在凳上坐下来,顺手抄起桌上的团扇,悠然自得地扇了起来。她吃吃笑了盯着二人,说:“两位官差大哥,在我身上花钱的公子王孙多了去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凝香楼本来就是一个挥金如土的去所。到这里来的哪个不是有钱大爷,穿戴阔绰,出手大方。一万两万只是小钱,就是三万,也不稀罕,区区五千两,你让我上哪去记得住?” “我们在问讯口供,你严肃点。”项金城也在一个鼓形瓷花凳上坐定,手一摆,截住妙妙的高谈阔论:“闲话少扯,回头说案子……” 那妙妙听罢,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笑得花枝乱颤。 项金城坐在那,面色尴尬,浑身不自在。 妙妙笑了一会,用团扇掩住嘴,一本正经地问道:“公差大哥,可否告诉小女子,你逛过妓院吗?” “你这是什么话?” 项金城面皮紫胀,连脖子都变得有些通红,说话期期艾艾:“我们是堂堂官差,人民捕快,岂能干那种下作之事!” “此话当真?” “焉能有假。” “噢,那样我就放心了。”妙妙嫣然一笑,说:“我有个姐妹叫翠翠,就是堂子里那个尖下巴、身形有点瘦、鼻子上有雀斑的姑娘,半年前她接待了几个官爷,他们来了有两三回,哪回也不好好地给钱。拖泥带水,后来还打下了一百两银子的欠条,签字画押,到现在也没偿还——这事与你们无关就好,那我明天就让翠翠顶着欠款条上应天府告状喊冤……” “我是来过这两回,不过都是为了查案,维持治安。” 项金城脸色发白,争辩说:“因为官家内调有纪律,必须加强保密,所以只能单独问话……我告诉你,可不要乱讲,嘴巴严点。否则我立刻就能把你们抓起来,不但坐牢、还要交罚款!现在上边对黄赌毒查的很紧!” “说不说的,你怕什么?”妙妙轻嗔薄怒,道:“这事跟您又无关。” “不是有关没关的事,关键是要维护捕快们的正面形象。” 唐羽站久了,移了移身子。见项金城额头冒汗,他清清嗓子说:“行了,这话到此打住。姐姐,我们要找的‘百变’,是个能雕琢玉器,会临摹装裱字画的人,当然他还有些别的出奇的本事,姐姐虽说阅人多矣,但能有这样本领的想必也不会不留下一点印象吧,你再仔细地想想?” “你要早说不就结了。” 妙妙以不无责怪的眼光瞥了一眼唐羽,淡淡地说:“我哪知道他叫什么‘百变’,他说他姓金,是个开古董行的老板?” 又指了指头上的碧玉簪:“这根玉簪还是他送与我的……” “他人呢?” “在这住了一阵子,于二十天之前不告而别了。” “这个自称姓金的人去了哪?他有没有说?”唐羽抱怨说,“你怎么不早讲,他走了以后,留没留下什么东西?” 妙妙攒起眉头,思量一下说:“你们且等一等。”起身离座,分花拂柳地上了二楼。过了一会又返回来,手里托着一个蓝布包。她下楼梯,行至二人的跟前,将包放在桌案上。“这便是他遗忘的物事,你们自己瞧吧?” 项金城看了看蓝布包,不禁动问:“里面装的是什么?” 妙妙摇头。 “我也不认得。” 唐羽心底存了一层疑虑,他见妙妙神色诚恳,不像撒谎,就走上前解开蓝布包。包里是一团黑漆漆如丝如带的东西。唐羽信手拎起,注目端详,问:“项大哥,你快来瞅瞅,这很像咱们在轻远侯府‘花雨小筑’里拾到的物件啊?” 项金城闻听凑过来,也捏起来一根,细一打量,惊诧不已说:“豹筋,是豹筋。”然后转头望着唐羽,现出了奇怪的眼神:“在那座荒废的古宅子里,在这,都发现了这种极具弹性、韧性的,莫名其妙的豹筋,这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吗?” 第34章 木牛流马 唐羽,项金城从凝香楼回来,又与冯、程二位捕头一同赶去工部,拜会工部尚书崔明翰和工部司郎中李永。【ㄨ】 两位大人在办事厅等候。 崔大人一身红袍,仙鹤补服,李大人一领青袍,锦鸡补服。皆头戴乌纱。众人进屋,分序落座。崔大人端正玉带,说:“日前你等所言城北废弃钟楼中出现古怪图表一事,工部闻知,派专人下去查看。经过初步勘察、比对、分析、测算,已得出结论,现在由司郎中李大人为大家详加介绍……” “工部司接到命令,立即派出几名精干人员,前往钟楼描画图形,记录数据。”李永取出了一卷纸,摊在身旁几案上,拱手说:“回来后我们又加班加点干了好几天,几乎每天都工作到后半夜,推算出一个大致雏形。大家认为,图表和相关数据运算应该是为了制造一个大型的机械物体……” “机械物体?” 程亮甲等人听了,不明所以。 李永一笑,问:“诸位可曾听说过‘木牛流马’?” 项金城搔了搔头,咧嘴说:“在茶馆里听过说书,三国故事,运送粮食,不吃草料,奔走如飞,反正热闹好看着呢?这跟案子有关吗?” 李永点了点头,不去批驳,拿起那卷材料瞟了两眼,说:“别的不说,鲁班大家总听说过吧,木匠祖师,战国时代人。都说他的手艺极为高超,制作一只木头鸟,放在天空中,能飞七天七夜?” “那不是传说吗?”冯乐泰慎重提问。 “不,不是传说。” 李永打断冯捕头的话,道:“鲁班的事,因为年代久远,已无证可考。但是‘木牛流马’的事,确是有据可查。据说其制造之法悉数收罗在《武侯奇书》中,可惜这本书后来失传了。” “即是失传,又谈何有据可查呢?”程亮甲直着脖子问。 李永耸了耸肩,显得略有些激动:“这就不得不要涉及另一个世间奇人,著名的数学家、天文学家、水利专家郭守敬。”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叹口气,又说:“元仁宗至大四年,在四川泸州发掘了一座古墓,当时出土了大批金银玉器、瓷器,也挖出了《武侯奇书》。金银珠宝被挖掘者一抢而空,这部旷世奇书却无人理会,抛在一边。时郭守敬恰在三峡治水,闻知后,马上派飞骑驰到蜀地,严令地方官迅速收缴,并悉心保护送往大都。只是由于年代久远,风化严重,加之盗墓者的肆意破坏,《武侯奇书》运到京城已经残缺不全了!” “那罗贯中的《三国演义》里面,讲到木牛流马,咋说得那么头头是道?”项金城大大咧咧。 “小说家言,岂可采信。” 李永哂然一笑,道:“再说你打开《三国》,看一看,木牛流马那一章节,罗贯中写的最细致的部分就是制作材料的尺寸,什么肋长三尺五寸,广三寸,厚二寸二分,什么前杠长一尺八寸,广二寸,厚一寸五分。前轴孔分墨去头四寸,径中二寸。但是一涉及到具体地接合与组装,就语焉不详了。只能含糊其辞。这正是《武侯奇书》所缺失的那一部分……” 唐羽听得心痒,不禁发问:“李大人,那个郭守敬得到《武侯奇书》之后,又有怎样的作为呢?” “郭守敬是个极聪明的人,天赋很高。【ㄨ】”李永直起身子,慢言慢语说:“他得到了这本书,一心想复原‘木牛流马’,造福社会。你们想,如果工部司有了那么几个庞然大物,负重而行如履平地,那么修建河堤、开山通路、挖掘矿井,不但可以节省人力物力,还可以减少危险性,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叹息两声,又说:“可是,得到《武侯奇书》时,他已经八十一岁,体力大不如前,加上没日没夜地研读,弥补缺漏,这更加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和视力。仅仅五年之后,元英宗延祐三年,这位曾任都水监、太史令、兼提调通惠河漕运事、昭文馆大学士知太史院士的著名人物就去世了。” “真是可惜了。” “郭守敬死后不到四十年,在安徽颍州便爆发了以韩山童、刘福通为首的红巾军大暴动。天下自此大乱。张士诚占据高邮,陈友谅纵横于湖北和江西,方国珍盘踞东南沿海一带,先皇吴王则顺天应命而据守应天,大元江山四分五裂。在这样一个遍地烽烟的乱世,自然谈不上搞什么基础建设?于是郭家后人拖男带女离开了元大都,返回原籍……” 冯乐泰听得分明,认真瞅了李永一眼,开言问:“这个郭家的原籍在何地?” “河北邢台。” “即便这个躲在钟楼里研究‘木牛流马’的确系郭守敬子孙,他大可以不必藏头露尾。”冯乐泰闻言,又说:“他应该上书申报工部,确立项目,由国家财政拨款支持,名正言顺的搞科研,岂不强似偷偷摸摸?” “也许这里面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程亮甲性子急噪,听了许久,早不耐烦。他站起身,从袖子里掏出自“花雨小筑”和凝香楼搜到的豹筋,双手呈送上去:“两位大人,你们劳神给瞧一下这个,究竟是做何用处?“ 李永接到手,看了几眼,又转递给崔大人:“这是经过防腐和特殊加工的豹筋,韧性极足,可以附加在机械体内部的轮子上,转动时用于带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齿轮之间的咬合,以引起整个机械的连锁反应。” “李大人,我们有些听不懂。” “机械的原理其实和人一样。”李永并不厌烦,耐心解释:“譬如一个人要走路,就得抬手动腿,要拿东西,胳膊得伸出去,五指张开。只不过控制人行动是人的自主意识,机械就要靠一连串的驱动程序。在宋朝的时候,坊内工匠就曾造出过一个木制美人,穿着衣服,涂脂抹粉,内部则由一大堆轮子和皮筋控制,在总控中心打开机括,木美人就会在客厅里跳舞、行礼,并给客人们斟酒…… “惜乎奇哉。” 冯乐泰感叹:“一个人能研制出这样的稀奇玩艺,简直即是天才。不可思议。郭家的后代难道破解出了残缺的《武侯奇书》吗?还是有人或偷盗、或强用这些技术,李代桃僵,在幕后干着一些不见天日的非法勾当?” 崔明翰注视了众人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冯捕头,语调温和地说:“测算图纸是我们的事,当仁不让,追凶判案可就归你们应天府了——这个咱们不在行。” 第35章 听见下雨的声音 从工部回来,唐羽得空,向两位捕头禀报了凝香楼的妙妙姑娘与城北地带村女长相惊人相似的情况,说:“我第一次带人搜查贫民寮时,见到那个打扮朴素的女子,一时眼拙,还差点错认为另一个人!大人,此事思来也怪,她和那个妙妙、还有之前深夜在通惠桥下轻远侯府内离奇死亡并丢失的女尸,怎么会长得一模一样呢?问她们,她们又说彼此不认识?” 程、冯二人听了很重视。【ㄨ】 均认为此事大有文章。 冯乐泰打量了一下唐羽,说:“她们说互相不认识,此话不可信。如果说有两个人面貌相同,或许出于巧合,但是三个人同时出现在京城,不仅年纪相仿、身材相似、样貌还如出一辙,再说不相识,这里面就大有问题了。” 唐羽说:“我也这样想。” 程亮甲听罢,赞许地点了点头,抚着髭须说:“这个案子错综复杂,牵拌太多,一忽十里坡失踪,一忽柳余恨暴毙,一忽翻腾出若干年前的轻远侯附虐谋反。此消彼长。这边还没有消停,那里潜伏在暗中的各种势力又蠢蠢欲动,陈友谅余孽,蒙古大公主,扶桑忍者的‘鬼影军团’,竞相登场。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和任何一股势力正面对阵,也没弄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被动…… “这几个女子,也许就是打开案情通道的关键。” 冯乐泰沉吟道:“我有一种预感,真相快要浮出水面了。不要怕乱,不要怕水混,越乱越好,乱中求胜。无数的经历证明,往往这样的情形到最后捕到手的都是大鱼。等下去,最后总有人沉不住气!” “两位捕头所言极是。” “唐羽,你带几个人去北城,将守候在钟楼的兄弟们替换回来。”冯乐泰沉思片刻,又说:“另外,适当时候,你再去拜访一下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子,施以压力,言语刺探,看看她到底是何来头?” “是。” 唐羽转身欲走。 “哎,等等。”程亮甲叫住他,嘱咐说:“这些江湖之士,大多都懂旁门左道,暗箭伤人、迷药投毒什么的,能杀人于无形。他一般不跟你正面交锋。你要小心行事。” “我晓得了。” 唐羽领命出门,在差事房点了四名捕快,大家出来一块骑上马,直奔城北而来。绕过两条街,渐渐地出了繁华地带。这时天慢慢地阴了,灰色的雨云从西北涌过来。唐羽他们几个岔下小路,快马加鞭,沿着河边又跑了一阵,很快就见到那座废弃的钟楼的尖顶了。 蹲守钟楼的一拨人看到有人来替换,非常高兴。大家见面免不了寒暄客气,之后走的走了,留的留了,各安天命。唐羽见众人消停下来,便想起临来时冯捕头的交待,暗自思量一番,决定趁此时去访一访上次巡查时遇到的那个种了一屋子花的女子渺渺。 唐羽走出了帐篷,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一个捕快看他出去,望了望天,担心地说:“天要下雨了,小唐,当心挨雨浇。” 唐羽不愿多讲,应付道:“不碍事,你们小心行事,我一会就回来。” 挥手一鞭,胯下马四蹄翻飞,扬尘而去。 不一会就到了北城墙下的贫民寮,杂乱的房子低矮如旧。道路泥泞难行。唐羽在村口树上栓了马,自己一个人进街。找到巷口的最后一家,粗糙的原木门板松松地闭合着。他站在门口,冲里面喊了两声,没人应答。这会儿小雨已经悉悉索索的下了起来。 唐羽去留难定,踌躇一会,决定还是查看一下再走。 他抬手轻轻一推门,两扇木门呀的一下开了,他迈步进去,走过坑洼不平的院子,来至房前。高声叫了两声,这时听得里面传出一个女子的问话:“谁啊?” 接着房门拉开,只见渺渺一手挽着湿漉漉的头发,一面探出半个身子,上下瞄了几眼:“你是……” 唐羽点点头:“我是上次巡查的那个差役。” 渺渺听了笑容可掬,赶忙开门,热情相迎:“原来是唐差官,快进屋,别在外面站着。看身上都淋湿了。” 唐羽进了屋,望望窗外,说:“我方才在院外喊了好几遍,没人回答?” “哦,是这样。”渺渺用干布擦着一头湿发,抱歉地说:“我刚才在洗头,水声哗哗响、没有听见。 “这也不怪你,是我来的莽撞。” “瞧你说的,全是见外话。” 渺渺将擦拭头发的布巾晾在竹竿上,披上一件外衣,半嗔半喜说:“就算平常时候你路过,进门讨碗茶喝,或者坐一会、歇歇脚,也没什么打紧的。干嘛那样客气?” 唐羽打了个寒战,将袍服裹紧。 “衣服都湿了。”渺渺一笑,体贴地说:“要不要我生盆火来你烤一烤?” “不用不用,一会就干了。” “那你坐。” 唐羽顺势坐在桌边的木凳上。 渺渺走近窗前的梳妆台,抓起梳子,慢慢地梳理着才洗过的头发。窗外雨脚逐渐密起来,唰唰一片,一会儿檐头就滴下水珠。雨声淅沥,一点一点敲击着阶石。渺渺一边蓖头,一边侧转头,开玩笑说:“下雨天留客,看来,唐差官你暂时是走不了了?” 唐羽没吱声。 夹着雨丝的风从窗棂间吹进来,带动渺渺的衣袂、裙带,一齐飘飞。愈发衬得她身材娉婷,飘飘欲仙。风过后,唐羽忽然闻到一股青草的清幽之气,其中还混合了淡淡的奶香。在家乡,二三月后春草萌发,他与小伙伴们去江边放风筝,满世界地疯跑,经常嗅到这种万物生长的味道。可是在那一望无涯的旷野上可没有这份隐隐的甜甜的奶香? 唐羽蓦的很紧张。 少顷,渺渺撂下梳子,去到厨房提来一壶热腾腾的开水,冲了两杯香茶。置于案上,招呼唐羽说:“唐差官,阴雨天凉,来喝一碗热茶祛除寒气。” 唐羽醒过了神:“哦,叫我名字就行。” “那怎么可以?”渺渺奉上茶,笑说:“我等草野之民,蒲柳之质,见了官家大呼小叫,直指其名,会被人治罪的。” “谁在乎他们那一套?我没来京城之前,在家里就是个打渔的。”唐羽接过茶,问:“上次你说是逃婚出来的,是吗,你家里还有姐妹吗?” “有,我们姊妹三个。下边还有弟弟。” 渺渺面有怨色,低声说:“我父亲一向重男轻女,眼中只有弟弟一个人。他不喜欢女孩的。” “所以你就跑出来了?” “我从小性子就倔。每次父亲喝醉酒打骂我们的时候,我都不吭气,也从来不掉眼泪。” “那么,你恨他吗。” “也恨也不恨,说不上,反正就那么回事。” 渺渺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卷起衣袖,在雪白的手臂上有一道紫红的伤疤。她喟叹一声,幽幽道:“小时候打猪草,有一回镰刀在腕上割了一个长长的口子,当时流了很多血。我以为自己肯定活不成了,就找了个四面有花的平坦之处,躺下来等死……” 唐羽闻言,微微动容:“你长这么大都没有哭过吗?” “有过一次,只有一次。” “嗯。” “那一年我七岁,有一天晚上,去邻近的村庄看戏。”渺渺轻烟一样的双眉蹙起,苦笑一声,慢慢沉入回忆:“那会儿大人们都不爱带毛孩子,我不甘心,就跟了一帮稍大的孩子后面跑。在看完戏回来的路上,天忽然下起了大雨,那些大孩子一哄而散,不一会功夫就跑得没影没踪了。在光秃秃、伸手不见五指的野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立无援,我恐惧、我害怕,**********不停地哭不停地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去?后来我的鞋子丢了,全都陷入了淤泥中,我不得停下来,头顶着瓢泼大雨,在泥地上一点一点摸。丢失了鞋子,回家要挨揍的……” “后来呢?” “后来雨停了。后来我终于走到了家。当看到家的那一盏昏黄的灯光时,我的心一下平静了。” 唐羽端杯饮了口茶,茶味香醇无比:“你小小年纪偷着出去看戏,又挨了雨淋,你父亲能饶得了你吗?” “那天他一如既往,又喝的酩酊大醉。” 渺渺吃吃一笑,庆幸地说:“当我在门口的水潭边刷干净鞋,洗去脚上的污泥,穿好鞋子走进屋的时候,他还在睡梦中一个劲喊着‘水,水,我要喝水!’” 第36章 红袖添香 窗外风雨潇潇。 忽而一道电光闪过,室内刹时被照亮,接着外面一阵惊雷滚动。震得门窗都轧轧作响。光亮映在渺渺俏丽的面容上,如幻似梦。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从小就喜欢听雨,那会儿全家住在乡下,土屋瓦灶,蓬牖绳床,几乎每一次夜半下雨,都会把我从梦中吵醒……” 唐羽溜了渺渺一眼,把头转向窗外:“你喜欢乡下吗?” “谈不上喜欢。” “为什么?” “乡下虽然质朴安静,可是也太封闭。”渺渺微微摇头,说:“一个人总呆在这里,不出去走走,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所以你这次出来,就不打算回去了?”唐羽凝视着渺渺。 “不回去了。那里留给我的只有痛苦和伤心。” “你其他的姐妹呢?”唐羽点头称是,问:“她们还在乡下老家么。” “我的姊妹现在全在京城。” “京城?” 渺渺站起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是都已经见过了吗?大姐妙妙在凝香楼,二姐喵喵因为探查消息,被扶桑忍者杀死于紫竹林内轻远侯府,我叫渺渺,是最小的一个。我们三个人是三胞胎姐妹,所以模样相同……” “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唐羽警觉起来。 “这难道不是你想知道的吗?” 渺渺柳眉一竖,杏眼圆睁,逼视唐羽高声说:“此外,还可以告诉你,我们的确隶属于一个组织,首领即是陈芳芳。这个组织的名字叫做‘红袖添香’。” “你们想干什么?” “这对你还重要吗?” “别动。” 唐羽霍然立起,抛掉手中的茶杯,正待要反手拔出腰刀,渺渺欺近身来,长袖一舞,一团绿蒙蒙的烟雾笼罩在他面前。唐羽屏住呼吸,趔趄了两步,头晕目眩,还是摔倒在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渺渺姑娘伏下身,笑盈盈,双手抄起一个大男人,就像轻轻拎起一片枯树叶。 她把昏睡中的唐羽放在竹榻上,直起身,轻声说:“也许一开始你就不应该来,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吧。你太执着,何必非得要根究一个真假呢?” 唐羽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石室之中。 他爬起身,四下打量一下。 石壁墙上插着几支粗壮的牛油蜡烛,映得通室光明。 石室虽然宽大,室内摆设却简单。一张硕大的石桌,一把铺着锦茵的石椅,桌上放着一叠账册和笔墨纸砚。此外别无其他。 渺渺立在当中。 石桌之后坐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头上梳着发髻,黑巾遮面。身上着一袭轻丝长袍。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坐姿端正,颇有男子气概。渺渺弯下腰禀报:“主人,我把他带来了。” 蒙面女人一拂手,说:“知道了。” 唐羽挣扎着坐起,他一手撑地,逐步恢复了精神:“你们是谁?为何要抓我?现在这里又是什么鬼地方?” “小子,我们见过面。”蒙面女人目光阴沉。 唐羽一愣怔:“见过?” “在八里桥的白杨林中,我饶过你一命,这么快就忘记了。” “你就是那个住店的白衣人陈芳芳?”唐羽醒悟。 “对,你记性不错。”陈芳芳眼光阴冷,断然挥了挥手,“分别几天,想不到你小子居然混到了应天府,还当上捕快。看来我当初真应当一刀要了你的命!” “你现在要也不晚?” “现在我不会杀你了。” “你怕什么?” “麻烦。” 陈芳芳瞳孔深处精光闪烁,凝成两点薄冰。她说:“我怕麻烦。如果无端地死掉一个捕快,官府就会顺着这条线索扑上来,穷追不舍,死缠烂打,这会令我们难于应付。我目前不想与官家开战。” “这好像不符合你的性格吧?”唐羽有点急躁。 陈芳芳搓了搓手,呵呵冷笑,说:“我不杀你,自然还有另外一层用意。你既然如今做了应天府差役,虽说只是个小小捕快,可到底是官府中人,若能为我所用,得供驱驰,岂不平空添了一只耳目。” 唐羽握拳,说:“我怎么会和你们搅在一起?” “你会的。” “除非你把我杀了。” “干嘛总往坏处想,其实稍微转换一下思路,一切就会截然不同。”陈芳芳语调柔和一些,说:“比方说我可以给你钱,许多许多,多到你不敢想!这个一般人都很难拒绝吧。是不是?你再想一想,几个月前你从家乡来到城市,只不过是为了参加一个什么全国剑术大赛,四处碰壁,几乎没有饭吃。而后又为了拿到区区几两的俸禄,你当了捕快……” 唐羽承认:“是的,我是没有多少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我不能丧失做人的底线,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告诉你,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方式!” 陈芳芳提高声调,目光坚定,语气坚决,说:“你只要听命于我,我就会让你有花不完的钱。这条件怎么样?今后你即便不愿意再干了,还可以回乡投资做点别的,衣食无忧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毕竟,钱赚钱要比人赚钱来得容易!年轻人,难道你不想出人头地,不想拥有别人尊敬的成功吗?仅仅拿出两万两银子,你就能披上堂堂四品官的青袍而无须十年寒窗?再加上两万两还可以做镇守一方督率兵马的大将军,耀武扬威。瞧瞧,钱的威力有多大……” 唐羽并不屈服:“别浪费气力了,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好,你有志气。”陈芳芳目光一凛,雷厉风行。也没见她身形怎样变动,灯花一闪之际,已飘行至唐羽身边,五指弹点,出手如电,霎时封了他胸前的几处大穴! 唐羽面色潮红,扬起头,吃力地说:“你究竟要干吗?” 陈芳芳托起他的下巴,用力一捏,唐羽吃痛不过、不得已张开了嘴。陈芳芳眉毛一拧,冷冷笑道:“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座见你身子瘦弱、骨骼不坚,特发慈悲,赐你一颗强筋壮骨丸。”说罢回手从衣袋中拈出一枚赤红色的丹丸,屈指一弹,丹丸箭一般射入他的喉咙之中。 唐羽垂下头,不一会,只见他面色火红,额头上开始渗出了涔涔汗珠! 第37章 杀个人解闷 不知何时,陈芳芳又坐回到石椅当中,俯瞰着地上遭受痛苦折磨的唐羽,把脸一沉说:“记住,一粒解药可保你十日无虞。每十天你就要到渺渺那里去一次,领取解药,交换条件是向我们提供官府的最新动向,以及一切有关‘红袖添香’的完整资料……” 唐羽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 双目血红,五官抽搐,面目极其狰狞可怖。头上隐隐然有一股赤雾透出! “如果情报不准确或者蓄意造假,那你将受到极严厉的惩罚。”陈芳芳目露凶光,说:“那种滋味是什么样,已经不用我多说了吧?” 唐羽投来仇恨的一瞥。 陈芳芳压住火气,又说:“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小子,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汉,在我的强筋壮骨丸下都俯首称臣、乖乖就范?你还是别做无谓的抵抗了。” 唐羽爬在地上,张口用力唾了几口,骂道:“妖妇。”随即晕厥过去。 陈芳芳目光如剑,直刺渺渺。渺渺一动不动站在石桌旁,俯首帖耳,不敢将视线移开半分。陈芳芳扫视了两眼,怒冲冲说:“这个人怎么办?” 渺渺躬身行礼:“听凭主人发落。” “把他拖出去。”陈芳芳吩咐道:“一切交由你了,如若此人可堪利用,就留他一条命。如果继续执迷不悟,干脆抛之野外,任由野狗拖拽便是了。” “遵命。” 渺渺招招手,进来两个黑衣武士,七手八脚把唐羽装入了一个黑色的布袋中,抬出密室。陈芳芳以拳击案,喝道:“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渺渺抬起头,瞧着陈芳芳,见她双目怒火燃烧,又低下头去。说:“主人身担大任,筹谋国事,何必与他计较?” 陈芳芳略略平息愤怒,紧握座椅扶手,身体前倾,问:“找到和咱们做对的那些人行踪了吗?” 渺渺微微一惊:“还没有。” “真是没用。” “这些人行迹诡秘,处事谨慎,加上旁边又有忍术高强的扶桑人相助,要想接近他们,实在不易。”渺渺略一沉思,奏道:“根据卑职这些日子的追踪、侦查,发现这个组织似乎和朝廷中的某种势力暗中也有勾结……” “嗯,有意思。” “昨天,在皇宫附近的‘天雨茶庄’,我们负责监视的人还亲眼看到他们的头领与宫内的秉笔太监安公公接洽。” 陈芳芳喜出望外:“好戏看来要开场了!” 渺渺溜了一眼,垂手禀告:“主人若是没有别的事,属下暂且告退了。” 陈芳芳眉头忽而又凝在一起,沉默半晌,没有说话。渺渺静候,后来见她抚了抚案几,不耐烦地挥挥手,乃躬身退出了石室。 石室巨门隆隆关闭。 陈芳芳站起身,离开正殿,转入了右首通道,拐了几道弯,停在一处坚固的石门前。她抬手按了按门上边暗藏的按钮,机关启动,石门轧轧地打开。里面是一间华丽的精舍。屋子当中放着一张乌木嵌珠的大床,床上茵褥枕席十分齐整。旁边的雕花茶几上陈列着青花细瓷的茶盅茶壶。整间屋子灯烛通明,熏香弥漫,地上铺着柔软的波斯国地毯。陈芳芳走近大床,缓缓脱下了那身丝质长袍。 里面是白麻内衣。 她甩掉丝袍,伸出春葱般的柔荑,一粒一粒解开内衣上的扣子。而后一松手,身上仅存的一件遮掩如同秋空中残余的叶子被吹离枝头,悠然飘落在地上。陈芳芳将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灯光之下。 胸脯坚挺,双腿紧并。 肌肤白如霜雪,浑身骨骼紧凑,既无缺陷,又那么柔软,就像是一块精心打磨成的羊脂美玉…… 陈芳芳仰面躺在乌木大床上,拍了拍床头机括,喝道:“出来!” 看来完好无缺的石墙上呯然一下洞开了扇小门,片刻之间,从里面依次走出来三个不穿衣服的男人! 这三个男人都很强壮,身材魁伟,四肢发达,胸肌臂膊上隆起一块一块的肉疙瘩。其中一个还长了一搭黑茸茸的胸毛。若是平日走在街上,昂首阔步,不啻为赳赳武夫,但此时他们畏首畏尾,手捂着下身,样子却显得十分狼狈。 几个男人立在床下,面对眼前活色生香玉体横陈的美女,本该个个垂涎,跃跃欲试。却想不到他们面现惧色,怕得不行。非但不敢抬头看,简直连一口大气都没有勇气喘! 陈芳芳两手合在胸前,脸上泛起朝霞,嘴唇翕动:“来……” 刚才还低眉顺眼的男人好像在一刹那领到了圣旨,奔向床边,争相趋奉。当中一个个子最高、块头最大、样子最猛,生了一脸络腮胡须的男子手忙脚乱,不住地喘息着,动作剧烈,一会浑身就淌出了大汗。陈芳芳似笑非笑,两手捧住他的下颌。络腮胡男人受宠若惊,讨好地笑笑:“主人,我还算卖力气吧?” “那你就该得到最好的奖赏。”陈芳芳用力一拧,只听得咯吱吱一阵皮肉断裂响动,身上的男人头颅已被她扭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 络腮胡男子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自己的无比光滑的脊背、尻骨和小腿。 这是他一辈子看的最清楚的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剩下的两个男人见此状失声尖叫,一个向后仰倒,一个慌忙挣脱开,跳床而去。陈芳芳头倚在枕上,原封不动,嗤嗤几声,两指弹出数枚暗器。逃跑的男人狂叫一声,口喷鲜血,身子怪异地扭曲成一团,在落地之前终于完成了一次非凡的壮举——用脚跟踢到了他自己的后脑勺。 陈芳芳坐起身,冷冷一扫,原来那个仰倒在床上的男人口吐白沫,已然被吓昏了。 她毫不理会,兀自披上白麻内衣,瞅了屋子内几个半死和已死的男子一眼,面露鄙夷之色:“这些没用的男人!”说着打开精舍的石门,径自去了。 第38章 谁敢横刀立马 夕阳西下几时回,天将黄昏。 唐羽静坐于酒楼,浅尝慢饮,端详着酒楼外街上络绎不绝的行人。 那天他苏醒过来时已然身处守卫钟楼的捕快的帐篷中,遍身泥水,疲惫不堪。大家说发现时,他正躺在不远处的一片草丛里,咬紧牙,脸色红赤赤的,额头烫得吓人。众人忙着把唐羽抬进屋,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凉水,弄得满头冒汗,可是他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雷雨之天,妖魔动荡。”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捕快神神秘秘,猜测说:“他是不是出去撞到了什么邪门鬼祟?” 唐羽不乐意争辩,闭着眼,喃喃说:“不是,我只是从马背上跌下来摔了一跤。” 但是从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活不长了。 死固然容易,但生有时更需要勇气。 这世上有谁会舍生求死? 唐羽心中非常清楚,固执己见,无非一死,可是如果跟那个阴狠毒辣的女人陈芳芳合作,其下场可能比死还要难过! 他起杯喝酒,耳闻城中笛声悠扬,放眼通衢人头济济,心中无尽感慨,不由得长叹一声。隔座有人却问:“好男儿不去报国,创建功业,无故在这里叹什么气呢?”唐羽横目一扫,见左首墙边多了两位客人,一个面容潇洒的中年,腰横长剑,却是刑部官员林放鹤。另一人三四十岁,紫红面庞颌下无须,高帽掩甲、不怒自威,显然是位军官。 唐羽举杯邀道:“军国大事自有他人处置,何须我劳心?咱一个公门小捕快,尽职尽责即好……林大人,你们不如过来,一同饮一杯如何?” 那壮年军官也举杯说:“只要意气相投,何必分彼此?” 三人连饮几盏,酒酣耳热。军官扭头询问:“敢问壮士贵姓高名?” 唐羽起身离座,来至近前,双拳一抱:“我叫唐羽,是应天府衙门的捕快。请问您是……” “这是京军虎贲卫都尉平安平将军。”林放鹤站起,代为介绍:“他曾在四皇子燕王朱棣麾下听用,率兵御边。数次突入大漠深处,征讨蒙古鞑子。” “可敬可佩。” 唐羽肃然起敬。 林放鹤走过来,牵着唐羽的手,行至桌旁,豪爽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平安,咱们又多了一个朋友,不好吗?”平安首肯。唐羽怯于情面,只得落座,林放鹤唤来店小二,添了几个菜肴,重开筵席。 平安举杯:“初次见面,无以为敬,小兄弟,咱先干了这一杯咋样。”仰脖咕嘟嘟一口吞下。 唐羽皱着眉峰,喝了两三口,杯中酒才干。 “这位兄弟年纪轻轻,生得英武。”平安一拍桌子,哈哈大笑:“可惜喝酒惺忪作态、绝不爽快!” 林放鹤一旁接道:“说到饮酒,哪个能比得起你这个八面威风,专打硬仗的邋邋遢遢的兵大爷?” “这倒也是。” 平安痛饮一杯热酒,徐徐说:“就是鞑子的马****烈酒,老子兴致一上来,一口菜不吃,也要灌他个五七八袋……” “越说你胖你就喘。” “不信你到军中探问一下,俺老平若是吹牛,不是爹生娘养的!” “算了算了,一句戏言。” 林放鹤慨叹毕,面有忧色:“平将军,你听说了没有?根据兵部最新塘报所奏,蒙古余部在大天汗也速迭儿的指挥下,越过沙漠,陈兵于两国边境。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平安闻听眉头皱起,脸色不欢:“这些蒙古狗,还没有领教够我们****大军的厉害吧!呵呵,如果圣上着意剿灭,咱老平第一个请缨上战场。这几年在京师把俺们闲的,骨头缝里都快生锈了。” “皇上现在似乎不欲开战。” “为何,难道我们还示弱于人不成?” “一言难尽。” “唉,你这个人,就这点让人着急。”平安气得搓手咂舌,“遇事像个娘们,扭扭捏捏,没有一句痛快话!” 林放鹤抚案沉思,说:“平将军,说句实话,此一战如由你统兵上阵,可有必胜的把握?” “这个嘛……” “怎样?” 平安与林放鹤眼光对视一下,轻叹一声,说:“自从我朝那些立下赫赫战功的开国元勋如名将徐达、冯胜、常遇春、李文忠病逝后,军界一时人才凋敝。蓝玉为人虽说骄纵轻狂,可讲到打仗,确是一把好手。蓝玉之后,再无蓝玉。如今真的大军远征,与蒙古精悍的骑兵对阵,我们这方面还缺少一位旗鼓相当的将领。” “平将军你是沙场宿将,往昔也曾多次与鞑子兵接阵。”唐羽揖手说,“听您的口气,竟似也无百战百胜之信心?” “战场态势,瞬息万变。”平安神色严肃,据案说:“孙子不也常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军神。这蒙古兵肉大身沉,臂力惊人,其弓弩的射程远远超过我们,蒙古马又长于远程奔袭,耐力持久……否则成吉思汗也不能凭十几万人在极北荒寒之地一战而灭掉花剌子模国。” 唐羽忧虑:“即是如此,又该如何克制呢?” 平安舒眉,冷笑两声,说:“我倒有一个克敌之法,只是时间紧凑,怕筹措不及……” 林放鹤眼前一亮:“你说的可是火器?” “一点不错,你我所见略同。” 平安握拳,叹息道:“如若明军阵营中此刻拥有五千杆火铳,几十门佛朗机巨炮,又何惧他鞑子千军万马!” 林放鹤颔首,而后又连连摇头,说:“可叹京军四十八卫,一向皆注重临阵搏杀,刀枪弩箭这些冷兵器,甚少配备火器。有许多将领甚至视三眼铳为西洋的淫巧之具。” “鼠目寸光。正所谓蕃篱之鷃,不能与之论天地之高哉?”平安爽朗一笑,胸有成竹:“要是没有看错的话,我预计在未来的战争中,这种愈来愈改制精良的火器将占据战场的主导地位。” “这一点咱们还不如四皇子朱棣。”林放鹤扼腕叹息:“据说在他的北军中,不但招募了大量作战勇猛的蒙古雇佣兵,也装备了不少这种现代化的火枪。” 平安心中郁闷,又痛饮了几碗,把杯一丢。使酒骂座:“去,去,时局危难,人心难测。便不说也罢……” 第39章 决 斗 几个人喝得沉沉大醉,各自分手。 林放鹤推开杯盏,丢下银两,独自迈步出门,穿过大街赶回住处。他沿着街道走下小巷。此时才交头更,斜月下沉,星光微弱。两边高墙遮挡,胡同显得阴暗难走。林放鹤小心辨认着路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他揉了揉眼睛,忽然止步,顿时觉得浑身肌肉发紧。因为林放鹤发现,在胡同的另一头,定定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躯干硕壮,严密地封锁住去路。 月光映在他身上,光影斑驳,闪烁不定,令人觉得格外阴森恐怖。 林放鹤舒了口气,淡然说:“怎么,二师兄,是你?” 高个黑影说:“你还认我做师兄?” “我因为敬重师父,所以喊你一声‘师兄’。”林放鹤又说:“屠虎,你当年杀害师父,背叛师门,人人得而诛之。从今而后我与你恩断义绝!” 屠虎阴阴一笑:“哼哼,像你这种自命不凡之辈,老子还懒得搭理呢?” “你既然来了,想走就没有那么容易。” “林小子,你别狂。”屠虎满不在乎:“你得了师傅真传,剑法高武功好,那又怎样?师父昔年目高于顶,自以为是,那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给我砍断了手腕……” “真乃畜生!” “你们才是畜生,是王八蛋。” 屠虎愤怒,破口大骂:“当初我投入‘神剑门’,因为模样长得丑,大家谁也看不上我。师父瞧着不顺眼也就罢了,人家是正牌掌门,誉满天下。可是你们那些杂种师兄弟也都来欺负我。倒夜壶涮马桶,吃剩菜剩饭,不顺心时还要挨耳光。我都忍了。只想发愤练功,学成一身本事。可是我后来,后来实在受不住虐待了……” “所以你就暗中逃走,投靠了‘神剑门’的死对头?” “这不是你们逼的吗?” “十几年没见面,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林放鹤注目打量,语含讥诮:“凡事不反思自己,遇事只埋怨别人?难道你就没有过错吗?” “我被你等欺压凌辱,含恨逃亡,我有什么过错?” “看来‘西毒’邝大先生不但传授你刀法,也教会了你他偏颇、执拗、歹毒的用心。” “我不允许你污蔑他。”屠虎怒喝:“邝先生虽然为人苛刻,但是他有一样顶好的优点,我永志不忘。就是认真传习真本事。”说到这,屠虎扬眉吐气,敞怀大笑:“仅仅三年之后,在‘神剑门’同门比武大会上,我孑然登场。用‘西毒’教授的一套绝妙刀法,不仅技压群雄,当场打败了掌门师兄,还令咱们自视甚高的师父自此不能再用双手端茶。” 屠虎仰天狂笑。 “你砍掉师父的手,已属大逆不道。”林放鹤执掌剑柄,愤然说:“那你为何赶尽杀绝,人伦泯灭,后来还要杀死他老人家呢?” “杀人?我没有啊。” “敢做而不敢为,不是好汉。” “我真的没杀人。”屠虎百思不解,说:“我砍伤师父,已然出了胸中这口闷气,干嘛还要刺杀他?再说,以徒弑师,恶名远扬,我自知今后再难在中原武林站住脚,便伙同当时著名的江洋大盗‘千面幽灵’,一同逃往塞外……” 林放鹤不禁动容,连连询问:“那会是谁干的呢?谁杀了恩师?我当时有急事,前往京城,不在‘神剑门’。回去后才得知,在你走后的第二天深夜,师父即被人刺死在剑宫密室里。是背部中的刀,贯穿前胸,看那伤口的尺寸形状,与你常用的精薄缅刀非常相似?” “可我在比武当天就离开了,以后也再没回去过。”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 “爱信不信。如果有胆做,我还会没有胆量承认吗!” “天理昭彰,善恶有报。”林放鹤慨然长叹,向掌中一击,说:“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说罢紧握剑柄,逼视屠虎:“听说你认贼作父,给蒙古鞑子作了奸细。时隔十多载,阁下又重返中原,是何居心? 屠虎得意洋洋,说:“这次也速大汗可是下了大注,他不但重金礼聘‘雪域之鹰’,‘塞外双龙’,还出动座下青面鬼王的八大弟子,由安哥大公主带队,秘密潜入中土,专门猎杀朝中重臣,志在必得!林放鹤,你死定了。”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别吹牛了,你等死吧。”屠虎撇撇嘴:“告诉你,‘千面幽灵’就在附近,他精于易容,变化多端,连我寻常也找不见?我们两个私下商量一下,如此肥缺,手到擒来,岂可便宜他人?于是我二人星夜兼程赶来,只要咱盯住那些官官脑脑,杀他一两个,白花花黄灿灿金银便有的拿,尽享荣华富贵……” “乐极生悲,别高兴的太早了?” 林放鹤惋惜道:“屠虎,你没有听人讲过吗?算盘打的越精输的越惨,小心把老本都赔光。” 屠虎挪了下身子,手捉下巴,志得意满:“‘千面幽灵’神机妙算,千变万化,他早已潜入兵部尚书府,隐藏起来,说要先开个彩头。看这般样子,此时他想必一击得手凯旋而归了?” “我们早已接到边关密报,知道有异族高手来犯。”林放鹤从容不迫,说:“所以官府精干捕快,京军最善战的两卫豹韬卫、虎贲卫,已然布置停当。撒下了一张天罗地网,只待尔等来投!我敢说,‘千面幽灵’此次一定折翼而归,没准反成了我精锐之卒的刀下之鬼?” “你胡说。” 林放鹤淡淡一笑:“你开始乱了阵脚。你的信心已经动摇。这说明你并没有必胜的把握,难道不是吗?” 屠虎矢口否认:“我们的计划周密,绝对不会出差错……” 林放鹤反驳说:“任何事情都有意外,你不相信吗?好人会得天助——” “去死吧。”屠虎探掌入怀,截然出手,满把都是暗器:“先别替别人操心,想想你自己吧。你还能活着离开这儿?” 林放鹤曳剑出鞘:“愿意一试。” 屠虎矫舌暴喝,霍然跃起,足尖一蹬墙壁,身形斜飞。双臂挥动间毒砂袖箭铁莲子金钱镖数种暗器同时打出,灰蒙蒙一片,挟带刺耳风声一齐袭来! 巷子本就狭窄,腾挪不便,百多种暗器上下呼啸,出路已然封死。林放鹤一双手一柄剑,若想杀出重围毫发无损,希望甚微! 难道只能等死、任由宰割? 不能。 决不能! 希望在,奇迹就会发生。 林放鹤面对危机不避不退,反而选择了进攻。 以进为退,以攻为守。 屠虎万没有想到对方此刻竟然会反攻。按一般的思维,面对危险大多数人的反应不外乎抵御、逃避、退却,趋利避害,有谁会采取积极的方式发动进攻呢? 是以他疏于防范。 林放鹤双手握剑身躯仆地,滑然前行,若一尾快速游动的鱼。 剑光如雪。 一声尖叫正中脚踝。屠虎一掠数丈,退在街口,手扶住墙不停地喘息:“好你个小子,杀了我吧?” 林放鹤却收剑,无奈摇头:“你走,看在同门的面上、我再饶你一次……” 屠虎足踝流血,脚步踉跄:“你最好杀了我,否则你会后悔的。林小子,你别得意——我虽然败在你手下,但‘千面幽灵’未必会输,况且后面还有许多厉害的对手,马上就会赶到。你等着瞧吧?” 林放鹤抱剑,毫不在意:“屠虎,知道吗,聪明和愚蠢的差别只有那么一点点,就是自知之明。蠢人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看低别人,结果呢……你难道不清楚?” 屠虎烦躁,说:“林放鹤,不和你斗嘴,咱们日后见。” 一瘸一拐地去了。 第40章 刺 杀 林放鹤离开小巷,飞马赶奔应天府。将事态禀明府尹吴大人,迅速调集四十名精干捕快,由捕头程亮甲率领连夜进入兵部尚书府。 来至后堂。 在尚书大人齐泰居室周围严密布控。 林放鹤捏了一把汗,神情不无担忧:“希望我们来的还不晚?” “林大人,非是我等推诿。”程亮甲面现难色,说:“我们多年在公门当差,只知道稽查案件、捕盗擒凶,对于江湖勾当,委实知之甚少。还望林大人不辞劳苦,多加指导,以便使应天府差役能安全佑护齐尚书,不为奸人所害? “你们放心,有我在此,绝不会让那个‘千面幽灵’得手。”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严密护卫,守住这间屋子。你告诉弟兄们,大家时刻都要睁大眼睛,不许松懈。特别是屋顶、檐下、廊柱、窗口之处,要认真查看。‘千面幽灵’心思缜密,精于化妆,千万不可给他钻了空子……” “一定照办。” “好,咱们现在去见一见齐大人。” 林放鹤和程亮甲一起进了屋。 兵部尚书齐泰身着便装,端坐在椅子上。他的个头虽然不甚高大,但身架粗壮,孔武有力,双目炯炯极具威势。颏下一部漆黑油亮的大胡子。齐泰虽然是进士及第,一介书生,但因为多年濡染军旅,胆气倒也颇为豪放:“感谢各位相助,齐某无以为报。某是个粗人,只知道操演兵马尽忠报国,杀手为何找上我?” 林放鹤揖手说:“大人自受命以来,巡查边关,勘测地势,又督促兵部拨出大批银两,加固城池添置军器铠甲,牢牢扼守住边地。蒙古人几次来犯,均大败而归。如今他们既无法与我军正面对阵,唯有采取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暗杀手段了……” “好,你等努力。”齐泰以拳击掌,凛凛生风:“我从政三十年,几番起落,宦海浮沉,早将生死荣辱看淡。虽然某不通技击,胆量却有,危急关头或可助你们一臂之力!” 程亮甲致意,问:“齐大人见谅,因为敌人搜罗了不少江湖中的亡命之徒,专擅于潜伏刺杀,易容化装,为了确保您的安全,我们需要详细了解一下将军身边的人?” “行,一切随你。” “那府中都有哪些人常在大人旁边伺候?” “我这人脾气比较怪,在家批阅公文、或无事闲坐,从不许那些下人随便进入我的房间。更讨厌什么环肥燕瘦。” 齐泰捋了一把又黑又亮的大胡子,说:“平时起居,都是两个贴身丫头服侍我,不过她们一到晚上就不来了。有时候看书太久了,夜已深沉,老家仆齐福会给我送一壶茶、或者端点宵夜点心。” “我们知晓了。” 林放鹤、程亮甲施礼退出。 来至屋外,程捕头马上安排唐羽、项金城等人传唤两个婢女与老仆齐福,速来此地庭讯。 不过盘查的结果却不甚乐观。两个丫环资质平庸,身形愚笨,至于那个齐福年过七十,脸上长满了老人斑。齿稀发秃,弓腰驼背,就算是一个瞎子、也能看出这几个人绝非武林高手。 唐羽送几个人回去,进来靠在桌旁,叹了口气,道:“看来从她们的身上,是查不出什么端倪了?” 林放鹤安慰说:“别着急,沉住气。猎人与猎物之间,除了智慧、勇气、信心以外,有时候拼的就是一个耐心。谁能耐得住性子,不自乱阵脚,谁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屠虎既然说‘千面幽灵’要来,他就一定会出现……” “关键是他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露面呢?”唐羽疑惑不解。 林放鹤装束停当,拍了拍他肩膀,布置说:“你们几个进屋去,陪伴在齐大人左右,须臾不许离开。”转而又对程亮甲说:“程捕头,剩下的人由你支配。多安排人在周围守候,控制进出,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我去前后院落巡视一下。大家记住了,有事发声报警!” 众人应命。 林放鹤离去,仗剑巡行,他检查完前边又来到了齐府后宅。后宅有一片园子荒草丛生,方圆数亩,中有虫鸣。 夜气凉爽,风吹林叶悉碎有声。 林放鹤驻足,按剑观天,忽而念及身世及恩师“苍穹神剑”莫沧海一世英雄、最后却死于非命,不觉悲从中来心情怅辋。 正自感叹,忽觉尖风刺背、杀气凛然—— 他足下一顿,侧身让过,反手长剑刺出。对方横刃一格锵然有声。林放鹤横跃两步,宝剑一指:“何方鼠辈,胆敢暗箭伤人?” 对方青巾蒙面,手握短剑,咯咯一笑说:“是我……” “陈芳芳?” 林放鹤疑窦丛生,执剑说:“深更半夜,你跑到这里干嘛?” “你不知道我爱瞧热闹吗?”陈芳芳将短剑插回腰间,前进一步:“这里将要上演一场大戏,精彩绝伦,非常好看。我焉能不来!” “芳芳,难道你投靠了蒙古人?” “这些蒙元鞑子,往昔施政时是怎样百般欺压我们汉人的,人分四等,命同草芥。比那个口是心非的奸贼朱元璋还要坏上一百倍!投靠,简直笑话。我陈芳芳死也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 “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林放鹤还剑入鞘,注目打量,说:“个人恩怨比之于民族大义,孰轻孰重,我知道你会分得清。” 陈芳芳反唇相讥:“师兄,你怎么能肯定我就不是坏人呢?我们分手毕竟已经近十年了。” “旁的我不管,我只是答应过父亲,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不使汉王断绝了最后的一根血脉……” “我早知道你帮的不是我,我算什么。你在乎的只是一个诺言。” “你说重了。” “难道不是吗?”陈芳芳一扭身,恨恨说道:“否则当年最艰难的时候,你也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我。” 林放鹤摇摇头,试图转移话题:“陈年旧事,又何必再提呢?师妹,你知道吗,我今天见到了屠虎?” “是吗,他怎么说?” “他说师父莫沧海不是他杀的?” “这种人的话你也相信。” 林放鹤并不在意,说:“我见他言辞恳切,谅非虚妄。再者屠虎当年以下犯上砍伤了师父,已经恶名播于天下,千夫所指。不然他也不会远遁塞北。他好像犯不上为这件事说谎……” 陈芳芳微微一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师妹,你当时人在剑宫,应该比我更了解情况。”林放鹤叹息一声,语音不无悲愤,“师父遇害时,你难道没有发现一点可疑的蛛丝马迹吗?比如凶器,足印,喷溅的血液,这些物证都没有采取,为何草草入殓?”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有用。”林放鹤嗓子哽咽,说:“因为从种种迹象判断,凶手应该不是屠虎。杀害师父他老人家的一定另有其人。” 第41章 舍命一战 夜深人静。 谯楼上鼓打三更。 齐泰倚在床头,在翻看着一本兵书。 项金城有些发困,他站起来,伸伸懒腰,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这该死的歹徒,他到底来还是不来,虚晃一枪,只叫人空等。哎呀呀,我他娘的真想睡觉了?” 唐羽白了他一眼,说:“坏人如果告诉你他什么时候作案,那还叫坏人么。” “要不你先盯着。”项金城商量说:“咱俩相互之间换班,我到那边椅子上眯一会儿?” “你忘了林大人是怎么嘱咐的。”唐羽不松口。 “你小子,总拿着鸡毛当令箭。”项金城目的没达到,急赤白脸:“一心一意跟我过不去?” “你不忠于职守,出了事谁负责!” “还能有啥事大惊小怪。” 两个人正在拌嘴,忽听得门声一响,抬眼望去,原来是齐府老家仆齐福,手里举着一个茶盘踢踢踏踏地进来了。 齐泰放下书,招呼两人:“夜深了,你们也辛苦了。一起坐下喝杯茶如何?” 齐福行步蹒跚,慢腾腾走过去,将茶盘放在桌子上。 唐羽起身施礼,向前两步:“不了,谢谢大人。”忽而又紧紧鼻翼,夸赞说:“齐大人所饮何茶,香气为何这般浓郁?” 齐泰为人向来豪爽,不拘小节,哈哈大笑说:“你谬赞了。这可不是什么名品,龙井毛尖碧罗春之类,只不过是边关土人所用的‘茶砖’而已。茶色褐黑,醒脑提神,说到香气委实是没有的。你既喜欢,饮一盏就是——齐福,斟茶。” 唐羽双手抱拳:“谢大人。” 齐福诺诺前来,驼着腰提壶倒了一碗茶,两脚磕绊,奉与唐羽:“壮士,请喝茶。”唐羽点头致谢,一手来接,一手猛地抽出腰刀,手腕一翻嗖的下向外刺出。众人惊骇。齐福偏身让过。唐羽大喝一声,旋腕回刀,双手握刀柄,一缕寒芒直劈过去! 齐泰失声叫道:“唐壮士,你……” 却见齐福长袖飘摇卷住钢刀,双足一踏,身体纸鹞般轻盈地飞起。一退两丈,贴在了内室墙壁上。 唐羽跨前一步护住齐泰,厉声喝问:“你是谁,胆敢谋刺大人?” “齐福”磔磔一笑:“小子,你倒是精明。我的易容术奇妙无比,不知你怎样识破?” “你的易容之术的确不错,连朝夕相处的齐家人都无法察觉。” 唐羽说:“我听说普天之下有此能耐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江湖败类、妙手空空的‘千面幽灵’?” “算你有眼光。”千面幽灵认账:“可是我不懂,以你小娃的点滴见识,怎会看出我老人家的巧妙机关?” “千算万算,终有破绽。” “破绽何在?” “气味。” “气味?” “我知道你精通易容术,变化多端,扮男扮女扮老扮少,甚至连身高体形都可以改变。可是你不晓得人体会散发气味吗?” 唐羽轻轻一笑,说:“而这种体味又是各个不同的。男人,女人,贩夫走卒,贵胄公子,富家小姐,乡野村姑,强健的体魄,衰弱的身体,所发出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浓妆艳抹、淡扫蛾眉、腥膻浓烈、柔和刺鼻,这世上还没有两个人的味道完全相同!” “这个我倒疏忽了。” 唐羽举刀一指假齐福:“晚上我们盘查齐府家人时,那个齐福一进屋,我远远就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很重的老年人味道,印象颇深。可是这次你从我身边走过,我却嗅不到任何异味。我怕自己弄错,借接茶之际凑近了,依然辨不出所以!于是我断定眼前之人必定不是齐福……” 千面幽灵呵呵大笑:“小娃,有两下子。既知我老人家本事,还不快滚,我饶你一条小命!” 唐羽握刀,怒目而视:“有我在此,你休想伤害齐大人。” 项金城也拔刀相向。 千面幽灵一跃而下,断喝一声:“尔等找死。”袍袖挥舞寒光闪闪,雷霆盖顶,罩住唐羽。唐羽沉步,横刀向上一推,刀光依次迭升。千面幽灵折腰一扭,双足连环踢来。 唐羽斜身下刀,直削他膝盖。千面幽灵弹开刀锋,足尖抢地,乘势插入一掌,唐羽举刀一格。往来穿插间,篷的一响,唐羽连退几步。 还没等他站稳身,却见千面幽灵抛开这,平空一掠,形如鬼魅,掌中兵刃直袭齐泰齐大人。项金城舞刀上前,被他一掌震翻,攻势不减,直取齐泰项上人头。 唐羽情急之下纵身而起,长啸一声,扣动机括,嗤嗤嗤十八支袖箭飞出箭匣,暴雨一样激射千面幽灵! 血花飞溅。 千面幽灵腕部中箭。他面色苍白,惊讶地说:“小子,你还有这一手……”话未及了,只见他袍袖一振,一件明晃晃亮幽幽的兵刃飞出,直奔唐羽。 唐羽落地,挥刀左磕右挡。 那兵器像是活物,含有灵性,嗡嗡怪叫着,光华刺目。忽而旋开转而又回。唐羽连退三步,怪物始终缠着他不放,猛可里钩刃一带唐羽右手拇指发热,手中刀当啷一声掉地。 千面幽灵乘势飞起一脚,踢中唐羽胸膛。 他身子抛向空中,撞到屋中木柱上落地,口鼻淌血。 千面幽灵一跃而上,踩住他胸口:“小娃,你的拇指被我神兵割断,握不了兵刃,能奈我何?姓齐的不照样乃是我囊中之物?” “呸。”唐羽昂头,吐了一口带血唾沫:“老鬼,你别做梦。” 千面幽灵挥起短刃,叫道:“你小子还嘴硬,好,待我先收拾了你。” 嘭然一声房门被撞开,林放鹤长发竖立挺剑暴喝:“千面幽灵,还敢行凶。纳命来——” 千面幽灵身形骤缩,不进反退,打出一片黄烟绿雾笼罩住自己。随即屋外骂声传进来:“林放鹤,你等着,早晚我找你算账。”声音愈去愈远,终至消失。 林放鹤弯腰扶起唐羽:“你受伤了,要不要紧?别动,我来帮你敷药。” “不算什么,我能扛得住。”唐羽断指淌血,挺起胸,骄傲地说:“林大人,我们保护住了齐尚书。我没有失败。” 林放鹤握住他的手,洒金创药止血,一边点头说:“说得对,唐羽,你们的确打退了‘千面幽灵’的进攻!” 第42章 寂寞把酒几多欢 惊心动魄的一幕褪去后,剩下的就只有钻心的疼痛。唐羽手上包扎着,落落寡合,穿行于禄口街街头。 街上的行人似乎永远都那么繁忙。走在大街,人头攒动,或衣着光鲜或装扮朴素,或垂垂老人,或风华少年,全部都神情冷肃、步履匆匆,不知何时之始,不知何处而终。一刻也不停留。 前面不远处,就是那个全国剑术大赛筹备地。 仅仅才两个多月,筹备处门口悬挂的两块招牌就已不知去向。青石台阶上的缝隙里,一丛丛野草拼命挣出,在风中招摇。唐羽停在外头,仰面望去,他的眼前又浮现了当初报名时,来自各地的举子争先恐后,一拥而上的那种热闹场景! 而今一切随风而逝。 一阵撕扯般的伤痛把他拉回了现实。 唐羽知道,不管他愿不愿意死,他的生命都不会太久了。唐羽有些迷茫,有些留恋,但是并不惧怕。因为他明白,自己苟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必须屈从于那个强势而霸道的女人,做一只听话的叭儿狗,摇头摆尾,任由她摆弄。否则不会有第二条生路。而对陈芳芳而言,一件没有可利用价值的东西,她只会弃之如履,毫不吝惜,是连半分犹豫都不会有的。 唉,很长时间也没有看到走镖的马大叔了。他们去湖广有没有回来?亦或是早已做完了那宗生意,又转而去了别的地方行走江湖呢? 唐羽有点怀念江边小渔村和他的义父郭老爷子了。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他一面?老人家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如今年岁大了,行动不便,自己却不能在身边尽孝! 思虑至此,胸中烦闷,唐羽禁不住长吁短叹。 “小捕快,你又叹气,所谓何来?你这辈子是不是除了叹气就不会别的了?”身后传来了脆生生的嗓音,如黄鹂出谷,紫燕归巢。 唐羽一听之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 他展颜一笑,说:“你来得正好,现在我没事,请你去喝酒好不好?” “不好不好。”快乐小妞连连摇头,小嘴一翘:“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个吝啬鬼忽然一下子变的这么大方,我得好好想想,你到底是何居心?” 快乐小妞穿一袭雪白衣衫,白色小蛮靴,头发上扎着一根黄色缎带。纤腰一握,双腿修长。清新秀气的面庞宛若雨后新荷!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好像恍然开悟的样子,说:“我明白了,你一定是看上我、想追求我对不对?那么我告诉你,别妄想了,根本没希望,我是一点机会都不会给你的?” “你可真能想象,压根没影儿的事,你都能说出一朵花来。” 唐羽忍不住想乐:“再说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向你求婚,讨你当媳妇,这不是害你么?” 快乐小妞咬着指甲,忽然丢开手,飞快地捂住了衣衫的口袋:“这下我可不会猜错了。唐羽,我必须要揪住你的小尾巴,让你原形毕露!你一定是在扮可怜、和我演苦肉计对吗?先假装说自个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如何如何凄惨,眼见就快要死了——下一步你才好开口跟我借钱是也不是?” “是。” “果然被我说中了。” “你有这等才气,不去编故事可惜了。”唐羽又气又笑,瞠视着快乐小妞:“改天我把你介绍给秋白云,去他们书坊里写小说得了……” “我又不缺那几个钱。【ㄨ】” 快乐小妞嘟嘟囔囔:“咱大明作家协会里尽是一些老家伙,什么宋濂、方孝孺、施耐庵、罗贯中、许仲琳、兰陵笑笑生,一个个老气横秋。偶尔见到几个年轻人的身影,又往往在努力地学做人,一味的唯唯诺诺,人云亦云。切忌生冷,故造深沉,仿佛一提起笔写作整个人都枯萎掉了!” “哎,我问你个事。”唐羽暂时忘掉烦忧,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人生地不熟,你咋就能一眼看出我是一个前来参加剑术比赛的人,为什么?” “我是狐仙转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又来了。”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还不服气是怎么的?”快乐小妞笑嘻嘻,拿腔作调:“好了,看你虚心向学,诚挚垂问,本姑娘今天就大发善心、特收下你这个笨学生,赐教一二……” 唐羽作势抱拳:“弟子这厢有礼。” 小妞吃吃娇笑,探出她的纤纤玉手,指点着,一板一眼地说:“一,你一口外乡口音,明显不是京城本地人。二,你当时从禄口大街筹备处方向走过来,脸上愁眉不展。三,当时剑术大赛热门,许多人都把它视作登天之梯。那一阵子来家里找我爹爹,托关系走后门、疏通渠道的,十有八九为了这宗事。三点综合起来一分析,你想想看,就是傻子也不难明白?” “思路清晰,判断准确。”唐羽刮目相看,“你这个人挺厉害,只可惜是个女的,否则很适合干捕快。” “女的怎么了,女子照样有所作为?本姑娘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宅女侦探。” “侦探?” “将来咱们可以合作,在京城开一家私人侦探社,你负责接案子,搜集罪证。”快乐小妞推了一下唐羽的胳膊,神秘地笑笑:“我来做犯罪心理分析师……” 唐羽哎吆一声。 小妞吃惊,忙问:“你怎么了?” “昨天抓一个罪犯,擦破点皮。” 快乐小妞沉下了脸:“原来是工伤,单位应该给报销医药费的。噢,光报销药费还不行,你得让他们加长休假期、补助双倍工资,现在不是所有的部门天天都在喊‘人性化服务’吗?” “还是算了吧。” 唐羽淡然处之,他慢慢抬起头,遥望远处的城墙。城楼之上一群灰色的鸽子正唿哨着飞过来。他轻舒了口气,扭转头,对小妞说:“咱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行吗。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好不好?” “我不想去。我还有事。” “算我诚心邀请你,怎么,难道你都不赏个面子?” “我不是谁的面子都随便给的。” “我也从来不胡乱邀人喝酒。不过,你例外……” “我有什么可例外的?” “你是未来的宅女大侦探呀。再说咱们刚刚才认作了同门,于情于理,这顿拜师之酒我总该请吧?” “那好吧。” 快乐小妞浅浅一笑:“不过不能太晚,回去迟了,我要被爹爹骂的。” “悉听尊便。” 唐羽一摆手,两人离开街道,就近寻了一家酒馆,双双走进。 第43章 卿本佳人 夜。 夜幕又一度降临。 酒楼上灯火高挑,笙歌管弦。南来北往的客商,聚集于店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春月坊的歌姬穿着薄薄的一层轻绡纱衣,在大厅中翩翩起舞,为客人们一展妙姿。酒醇鱼肥,美色当前,宴酣之乐不思蜀。酒客眯着神色恍惚的醉眼,迈着意态蹒跚的碎步,重复着世人不可避免的俗世荒唐。 快乐小妞喝了几杯酒,即匆匆地告辞了。 唐羽送走她,独自坐在雅间,吃着冷菜饮凉酒,窗外笙歌繁华听而不闻。街上有人讨饭,有人喝醉了酒拎刀打架,两个黄脸婆悄悄谈论着某个风骚女人的背夫偷情,街对面一家生药铺破产男主人上吊自杀,隔不远祝朝奉的儿子中举,张灯结彩,搭台子唱大戏。人生何其扰扰,于我又何干?我但求一醉。 仰脖灌下一碗酒,唐羽撕了块山鸡肉,填进嘴大口嚼着。吟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门外却有人应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是女人的声音。 唐羽不动声色。渺渺撩帘而入,神色黯然:“是我,你没有想到吧?”唐羽并不看她,长吸一口酒,咕噜咽下,“你为什么要来?”渺渺说:“天下很少有人能解得了陈芳芳的毒。眼看毒发日期将近,我不来,难道要你等死吗?” “生既无欢,死有何惧。” “别说傻话了。”渺渺劝慰说,“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但凡有一分希望,谁愿意去死呢?” “你倒是现实?” “女人大多数都是比较务实的。” “包括随声附和、暗箭伤人? “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面对如此强大的力量,我能有什么办法。”渺渺解释说:“你也知道,我隶属于‘红袖添香’,一个人既然已加入了组织,那么一切都不是她自己的,包括生命。” 唐羽说:“所以你把我出卖给了陈芳芳?”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渺渺扯开衣襟,情绪激动,说:“如果你不原谅,就把我杀了吧。给我一刀,我不怪你。”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 “除了‘红袖添香’,我对你有所隐瞒。其他的我没有说过一句谎话。”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你曾经相信我,拿我当朋友。”渺渺面有愧意。她挨近桌边,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其实我们姐妹三个,才十多岁就被爹爹卖掉,一个作童养媳,两个进了大户人家为使唤丫头。我们姊妹几个私下商量一下,决定乘着父亲酒醉,黑夜逃走……” 接着凄楚地一笑,说:“这一路上的艰难困苦就不提了……在那年遇到土匪打劫命悬一线时,是陈芳芳大姐出手解救了我们,收留身边,传授武功,给了我们三姐妹一条生路……” “所以你们就助纣为虐,跟着她一起干坏事?” “世间的善与恶,是与非,哪有那么黑白分明。” 渺渺无动于衷,说:“你眼中的错,在别处却是津津乐道、捧为圭臬,你一心信奉而不丢弃的善,如果稍微转换一下时空角度,亦可能被所有的人嗤之以鼻!难道不是吗?面对对与错,我们哪个人曾真心自责过?陈友谅杀了徐寿辉,自立汉王,在于徐寿辉,自然是诅咒其部下无耻背叛、罪责难逃。可是在野心勃勃的汉王口中,你听到的一定是另一种说法,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唐羽攥紧拳头:“你这是歪理邪说。” “如若朱元璋有这种妇人之仁,他也不会借助各方势力,一扫群雄,建立了庞大的明帝国。”渺渺低下脸,轻声说:“所以一个人有时候想生存下去,就要学会顺应形势……” “你的意思是让我对陈芳芳低头?” “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出路么。” 唐羽叹一声:“糊涂。” “你是在说我吗?”渺渺问:“相信我,我这样劝你,暂时顺从,保全一条性命。完全是好意。” “我在这也向你表明一下我的态度。” 唐羽推开酒碗,神色不变,说:“不错,我只是个底层的小人物,身份卑微,地位不高,这样的人不但应该贪财、而且还要怕死才对?是以陈芳芳对自己的胜利必定充满了信心。但是我告诉你,她错了,错得不可救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我即使不是英雄,做人的起码的尊严还要有的,若是没有任何底线,那就不算人,而是一条彻彻底底的死狗?” “可要你想清楚,解药握在陈芳芳手里。你不屈服于她,加入‘红袖添香’,她是不会给你……” “我早就想好了,大不了一死。我还年轻,血气旺,胆量也足,远远还没有到怕死的程度。”唐羽哈哈大笑:“你回去转告陈芳芳,就说那小子冥顽不灵,不可教也——要是实在气不过,就把我的尸体拿去大卸八块好了。” 说着又倒了一碗酒,三两口喝下,丢开空碗:“痛快!” 渺渺望了一眼唐羽,说:“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请便。” 唐羽抱起酒坛,又启开了封口。 渺渺本已走到门旁,又折回来,站在唐羽对面:“我知道你们官府在找‘百变’,不过这个人一向神出鬼没,狡兔三窟,是很不容易让人逮住踪迹的。” 唐羽一下子竖起耳朵:“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当然知道。” 渺渺嗤的一笑,说:“不过你如今已然完全不相信我,彼此形同陌路,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说的为好。” “你也学着吊人胃口。” “男人嘛,有时候需要吊一吊的。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他们往往不珍惜……” “女人呢?你们女人难道不这样?” 唐羽目光迷离。 “女人只喜欢花言巧语。”渺渺粉面含笑,嗔莺咤燕:“有时候即便明明知道是假的,她们也打心眼里愿意听。” 第44章 临渊结网 次日早晨,旭日将出未出之际,三骑离开了应天府衙。林放鹤身穿公服,走在中间,唐羽、项金城各自腰挎钢刀,于左右跟随。 林放鹤在马鞍上扭头向唐羽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你得到的这个消息很及时,‘百变’其人,干系重大。如果找到他,相信一些难解之谜就会得到答案。” 三骑向东,径奔鼓楼大街麒麟巷。 进小巷到了一处小院门首,三人下马,项金城将马系牢,以鞭指门,说:“到了,应该就在这里。” 林放鹤上前,推了推院门,门从里面栓得死死。 他点头示意,项金城和唐羽两个来至墙下,一个伏身蹲下,另一个踩住他的肩膀爬上墙头,耸身翻入院内。 唐羽抽开门闩,打开院门,放林放鹤、项金城两个进来。 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中庭长满荒草、几堆破砖,见不到任何摆设。一望可知此地亦不过是临时居所,主人来去匆匆,才顾不上打理照料。 三个人径直向前走去。 进得中院,到了房前,迎面是两扇黑漆漆的小门,应该是房主居住之地。【ㄨ】项金城走上台阶,提起靴子,一脚将门踢开。屋内阒寂无声。三人相互看了看,刚要抬脚进屋—— 嗬嗬一声咆哮,从里边猛然冲出一个身高足有一丈的大汉,豹头环眼,肩宽二尺,腰阔十围,手里拎着一把八角镔铁大锤,劈头盖脸朝着几个人砸过来! 猛见不速之客从天而降,三人均大惊失色。 林放鹤唐羽连忙走避,躲在柱后。项金城后退不迭,惊慌之中脚底下一拌,一头从石阶上摔下来。 轰的一声巨响,铁锤砸在门口青石阶上,石块霎时断裂,碎屑乱飞! 项金城被震得耳朵嗡嗡乱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丈二大汉已甩开大步,扑通扑通地赶上前,双手擎锤,大吼一声,当头捶下! 这一锤砸下来,估计原本完好的项捕快就得变成一堆肉酱。 项金城吓得抱紧脑袋。 危急之时,却见林放鹤凌空一翻,掠出两丈,身子在空中运劲于指、电光石火间戳戳点点已然封了黑大汉的周身穴道。脚尖一点,又弯腰探身把项金城迅捷地拉向一边。 这里才挪开,那大汉的铁锤便呯的落下来,在地上深深地陷进了一处凹坑。 项金城抹了把冷汗,惊魂未定:“好险!” 林放鹤气定神闲,喝道:“你两个快找一条绳索来,把他缚了。”仓促之间一时寻不见绳子,正自踌躇,只见项金城从腰间解下布带,打了一个结,将瘫倒在地的大汉反手从后面牢牢绑住。 三个人转身进屋,仔细搜索,却看不见“百变”任何的踪影? 居室不大,内外两间。里边临窗安了一张床,床上凌乱地摊着被褥。外间靠墙放着一铺更大的木床,长有丈余,想必为那个大汉休憩之用。角落里立着一只黑黝黝结满蛛网的盛水大缸。此外别无其他。 林放鹤张望了一下前后窗子,又来到屋中一张小小的方几旁,伸手摸了摸几案上的茶具,说:“窗子没有破,水还是温的,相信人一定不会走远。” 唐羽也狐疑不解:“大人,是不是‘百变’出去了,或者他根本没来这里住?” “可能性不大,在这座城里,‘百变’可以过宿的地方并不多。”林放鹤移开目光,打量着这间居室的布置:“何况他也不知道我们要来呀?突然之下,猝不及防,即使他再精明,也不可能逃的这么快?” 项金城抚了抚脑袋,犹觉后怕:“把那个亲随弄醒,拷问一下,不就全知道了。这个粗野蛮子,好大的力气!” 转身欲走,林放鹤忽然叫了声:“等等。”两个人唬了一跳,眼光齐刷刷地投过来。林放鹤摆手,示意噤声,他蹑手蹑脚走近角落里那口大缸,点头让二人过去。唐羽、项金城也悄没声地跟过来。林放鹤怒了努嘴,两人低头看去,原来在落满灰尘的木制缸盖的边缘,清晰地现出几个手指印的痕迹! 唐羽缓缓地抽出腰刀,逼近缸口,另一手上前一把揭掉木头盖子,高声喊了一嗓子:“别动!” 水缸中果然慢慢地站起一个中年人。 头戴方巾,身体干瘦。穿一身闪闪发光的袍子。脸色蜡黄,两只老鼠眼闪烁不定,一撮山羊胡子颤颤哆哆:“我一向奉公守法,童叟无欺,哪里招惹官府了?你们凭什么抓我?” “那你见到官差,躲藏什么?还暴力袭警。”林放鹤打断了他:“‘百变’,我们找你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并非拘捕。每个大明朝公民都有配合官府调查案件的义务,这个难道你不清楚?” 百变无奈,应了声“是”,随即被唐、项二人从大缸里提出来,背转双手,从后面捆了,拉到院中。 项金城设法弄醒黑大汉,又把布带一头做了个活套,套在两个人的脖子上,牵出院外。他将绳子拴在马鞍上,教训他们说:“你们两个听了,谁也别想跑,如果乱走乱动让马给勒死了,可别怨老子狠心!” 唐羽牵过缰绳,正待上马,忽然身子一抖倒在地上。五官顿时扭曲,身体抽搐,牙齿咬得格格乱响。 顷刻间鼻孔血流如注。 项金城一旁着了慌,吃惊地问:“他怎么了,好好的一个人咋忽然变成这样。是不是患了羊癫疯?” 林放鹤蹲下身查看一番,摇头浩叹:“不,他是中了剧毒了。” “中毒。”项金城不以为然,说:“小唐平时挺谨慎的,也不招谁惹谁,怎么会被人下毒呢?” 林放鹤面露忧色,他从囊中取出两粒碧绿色的药丸,塞入唐羽的口中。然后起身将他托起,放在鞍座之上,对项金城说:“你先自己回去,路上小心押解,不要让他们两个逃脱。”挽缰上马,回头又说:“我的解毒丹只能迟缓毒性发作,不能彻底根除,我现在要立刻带他去治疗。你将‘百变’二人押回府衙,暂时收监,好生看管。务必不要出差错!” 项金城应道:“遵命。” 林放鹤打马飞奔,直奔北门。 唐羽横在马背上,刚开始时还略有知觉。他眼见道路两边的树木、店铺、行人不停地飞快向后退却。一忽迷瞪,又觉得他好像回到了那个从小长大的渔村,下河摸鱼,与义父驾着小船一起在江心撒网。晴川历历的天,忽的说变就变了。江面上起风,风起云涌,惊涛骇浪,小渔船恰似一片树叶,被抛过来抛过去,上下一阵猛烈地颠簸! “我捉到了一条大鱼,义父,咱把它卖了。好到集市上换盐巴……” 唐羽喃喃说着,昏睡过去。 第45章 山中老衲 林放鹤骑马驮着唐羽出了京城,一路北行,过石桥,涉小溪,顺官道直奔郊外之竹镇。在一个三岔路口,略停了一下,经道旁路人指引,转而上了小径,奔向一座郁郁苍苍的青山。 到得山下,甩蹬下马。他找了一棵结实的小树,把马匹拴牢。又弯下腰,将唐羽从马背上抱下来、扛在肩上,一路蜿蜒上山。 林放鹤一口气攀上了山岭,稍事休息。又下羊肠小道进入深谷。 谷中别有洞天。 溪水潺潺,流泉幽咽。极目远眺,在绿叶掩映之中似乎隐藏着一间草堂。他背着唐羽,一阵疾走。穿过草丛,跳越山涧,不一会的功夫来到一个竹篱柴扉的小院门前。院中百花盛开,幽香四溢,无数的山蜂在阳光下飞进飞出,嗡嗡营营地采蜜。 林放鹤放下了唐羽,也不呼喊,只将院子柴门轻轻推开。向里一瞧,只见一个年约八旬的老人身着布衣,头戴斗笠,正在俯身侍弄花草。他喊道:“父亲大人,我来找你了。” 老人回过头来,没有说话,只朝屋子方向略略做了个手势。他拍了拍手,摘下斗笠,一手提着。【ㄨ】老者满头银丝,面若重枣,两道如霜似雪的长寿眉长长地垂下来。长须纯白,疏疏朗朗。年纪虽近耄耋,但躯干壮伟,一双眼睛矍铄有神,举手投足间甚有些气度。林放鹤抱起唐羽,跟随在老人身后,慢步上得门前阶梯。 老人推开半掩的木门,进入屋内。 林放鹤紧随其后。 屋中宽敞,靠后墙有木床一张,木凳一对,此外在窗前尚有竹案一方,摆着一副棋具。墙角整整齐齐地放了花锄花铲。室内窗明几净。林放鹤迈步过去把唐羽平放在木床上。 老人撂下斗笠,抬眼看着林放鹤,问:“咋回事?” “他中毒了,情势非常严重。”林放鹤垂下手,小心回话:“若不及时加以救治,恐有性命之虞……” 老者点一点头,去至床前。林放鹤赶忙搬了一个木凳递过,侍立一旁。老人坐在登上,俯身查看:“这病人中的毒可不轻啊!” 林放鹤着急,忙问:“父亲,这毒您能解吗?” “包治百病谁敢说。”老人淡淡一笑:“先看看病情……” “那您动手吧。” 老人伸出手,启开唐羽的眼皮,观察一下瞳孔。然后又取出个布袋,打开夹子,拈出了一枚银针,撬开嘴巴刺入病人的舌根。少许拔出,送在鼻端嗅了嗅,说:“他几时中的毒,谁下的?怎么这里面既有鹤顶红、又有奇毒之冠‘蝰蛇’之液……” “几时中的不知道。下毒的应该是陈芳芳。” “这丫头,性情越来越偏执。用毒越来越古怪。”老人放下银针,肯定地说:“除了鹤顶红和蝰蛇液,这毒里还含有草蛊之涎。草蛊是滇西深山密林中一种极厉害的毒虫,长须肥肚,紫睛锯齿,通体碧绿,摩翅则格格有声。春秋之季交配排卵,其涎乌黑毒性剧烈,针尖儿那么一丁点,即可以毒死一头耕牛。” “那,还有法子解救吗?” “方法虽有,但不一定奏效……”老人有些迟疑,说:“这个人中毒太深了,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能不能医好,我并没有把握。” 林放鹤说:“有一分希望也要治。您快施救吧,父亲,我给你当下手——再怎么说这也是一条人命。” 老人点头称是。他让林放鹤脱去病人的鞋袜,自己再一次打开皮夹,从中抽出了一把锋利而薄的小刀。在唐羽脚心手心各割了一个十字切口,又从瓷瓶中倾出了一粒药丸。药丸黑褐色,骨溜溜的,晶莹有光。他说:“这是咱们祖传的解毒圣药,由三十八味中药焙炼而成,清瘟祛毒,很是有效。” 林放鹤捏起药丸,放在唐羽嘴中,按住了他背脊两个骨节,向内一扣,唐羽喉咙咕嘟一动,将药吞下。稍等一会,老人开始出手推拿病人胸间、足部的穴位,推按一番,又摘下数枚金针,拈在指间,运劲一推,直刺入唐羽的两眉之间。接着又在两边太阳穴各扎上几针。唐羽手足弹动,喉咙里吐出微弱的呻吟。林放鹤屏住呼吸,不敢妄动。他精通医理,深知方才施针之处乃人体致命的穴道,经络交汇千头万绪,倘若一个不小心,生死立现! 老人亦是神情庄重。 他捻着金针针尾,慢慢旋动,额上汗珠直冒。 如此过了好一大会,一粒黑色的血珠由针尾渗出,愈积愈多,终于“滴”的一声坠落。针尾部很快又凝聚了第二滴。林放鹤这才明白,原来这几枚金针是空的,刺入人体要穴靠解毒药丸的化解引导,自身血液循环,逐步清除体内的毒素。 老人又在病人其他的部位不时推拿,施针。黑血滴了有三二十滴,慢慢停止。手足切口处也淌出许多黑血。老人长吁口气,一一拔除金针,使酒烧了、用细棉纸揩净,放回皮夹内。说:“好险,这年轻人去阎王殿里转了一遭儿?” “现在他没事了?” “这个还很难说。”老人摸出了一包药粉,交给林放鹤,吩咐道:“你快去烧些开水,提到大木桶里,待水温凉了,加入药粉搅拌均匀,而后宽去病人上下衣服浑身浸泡搓洗。若是少时出一身透汗就算好了。若发冷发热,皮肉青紫,那就是毒性还没有去根儿……” “我晓得了。” 老人重新检查了一下病人气色,收拾器具,说:“等他痊愈了,你们就下山去吧……” “且慢。”林放鹤举手行礼,犹自不舍:“我们两个人自洪武十七年那次京城鸡鸣寺话别,白驹过隙,转瞬之间已十余年没有见面了。孩儿不能聆听教诲,甚是想念父亲大人……” “凌云壮志之人,勿做惺惺儿女情态。” 老人略停一停,又说:“老父今已八十有一,身体壮健,古来稀少。久居深山之中,不染尘事,不问寒暑。虽说孤灯相伴亦不免寂寥,但也落得个清静。” “父亲当年为帅,领兵大战鄱阳湖时,以区区三条战船,就敢冲击朱元璋的千军万马。一路所向披靡,还差点取了他的头颅。”林放鹤心驰神往:“您这份神勇,令后人自叹弗如!” 老人似乎不愿意话旧,将其打断:“那些陈年往事,不说也罢?唉,昔年披坚执锐的将军,而今不过乃是山里一个荷锄栽花老衲、拔苦救难的和尚。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忆往昔峥嵘岁月、血海滔滔、金戈铁马,都换做了今天的萧寺晚钟,青灯黄卷。对于我来说,这也许是个最好的收场……好了不多说了,你快去烧水,别耽搁了病人……”言罢转身出屋。 第46章 说英雄谁是英雄 唐羽醒来时,已然是两天之后的清晨了。 他慢慢爬起来,坐在木床上,从窗口眺望远处山岚树木苍翠葱郁的景象。时值初夏,丛林间云雾缭绕,晨风习习。拂面生凉。院子中啁啾的鸟鸣不时送入耳中。 “我难道没有死吗?”唐羽从床上探下两条腿,踩在地上,试图站起来。怎奈腿股之间好似灌了铅,沉甸甸的,完全不听使唤。 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快躺回去,别着急起来。安心休养几天,一切自然就会好的。”屋外传来爽朗洒脱的笑声,接着屋门一响,一个剑眉星目的中年人踏进来,笑微微望着唐羽。正是刑部左侍郎林放鹤。 唐羽无奈地一笑:“林大人,看到你我才知道,原来我真的没有死?” “胡闹,怎么随便就说到死活。” “我这一气睡了多久?” “差不多已经三天两夜了……” 唐羽感到好奇,脱口问道:“林大人,那你是如何解了陈芳芳所下之毒的?”话刚出口忽然记起数月前在八里桥的白杨林中,自己因为私自躲在树后窥探,被陈芳芳擒住,若非林放鹤出手阻拦,那个女人一掌打下去,他早已命归黄泉。因此又觉得当下此一问极其不妥,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一时间怔怔无言。 林放鹤洒然一笑,毫不介意:“我虽然粗通医理,略识验方,但要化解这配比复杂、药性剧烈的猛毒,仍是显得力不从心。救你的是一个出家的僧人。” “僧人,不会是那个番僧达尔巴吧?” “当然不是。达尔巴虽然号称‘药僧’,遍尝百草,但若是碰上这个,管教他一筹莫展。” “那此人是谁呢,会有这样大的本事……” “三十多年前,这人曾做过大汉国的将军,久历战阵,胸怀韬略。这两国之间交兵,真刀真枪、你死我活。来不得半点慈柔!”林放鹤眉心一皱,面沉如水:“鄱阳湖那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决战打下来,生灵涂炭,尸首遍野。连湖水都变成了刺目的红色——” 他叹了口气,又说:“汉王陈友谅阵亡,太子陈理战死,几十万人汉军土崩瓦解。此人抢回了主公的尸体,率残兵败将退守武昌,自此心灰意冷。至元二十四年二月,武昌城破,这个人拒绝了朱元璋的任用,遁入空门,出家当了和尚……” 唐羽听罢,顿觉胸襟开阔:“依你所说,此人虽败犹荣,竟是个绝大的英雄!” “英雄不英雄,且不去评说。”林放鹤开口一笑,道:“千秋功罪,后世自有定论。” “待我身体好了之后,林大人,你一定要引我去拜谢这位救命恩人。” “不用客气。这位老先生见你病情稳定,了无牵挂,已于昨日出门寻根访旧去了。” “几时能回?” “或三五日,或十数天,行踪不定。” 唐羽闻听略感失落:“看来此番不能向他当面表示谢忱了?” “医者施救,不求回报。你不用太搁在心上。”林放鹤坐在床前的木凳上,探视着唐羽的面色,询问道:“感觉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头有些迷,腿足乏力。” 唐羽斜倚在枕上,忽觉一阵发闷。他赶紧用手按住胸口,说:“大人,这一次多亏了你,不然我纵有十条命,恐怕也难逃此劫!” “也是你自己运气好。据给你疗毒的老先生讲,当时若是晚送来半个时辰,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好死不死,留得一线生机。今后我一定要珍惜生命。” 林放鹤点头频频,又问:“唐羽,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和‘红袖添香’这些人搅合在一起的?” “你救了我一命,恩同再造,没有什么好隐瞒。”唐羽情绪激动,直起身,急切地打开了话匣子,从城北贫民寮例行检查遇到渺渺,到二次探访小屋,遭遇暗算,昏昏沉沉之中被弄进了一间阴暗的密室,再到神秘女人陈芳芳胁迫入伙、并强行下毒等诸般事物如竹筒倒豆子倾泻而出,越说越气,声音越高:“我不愿意屈从,加入这个团伙,在阴影中生活——就想趁毒势发作一死了之。不意大人垂怜、提携上山,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原来如此。” “林大人,恕我冒昧。” 唐羽歪着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卑职见你对那个叫陈芳芳的女人百般回护,刻意容忍,斗胆问一句,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吗?” 林放鹤微微叹息:“我只是在秉承我父亲的一个承诺。” “承诺?” “对,当日鄱阳湖之战后,汉国败局已定。吴王朱元璋挥师北上,兵锋直指武昌。其时武昌城内人心惶惶,在形势危急之中,一位刘姓贵妃带着她四岁的女儿乘黑夜逃亡,自此杳无音信。”林放鹤脸色发青,说:“数年后,这个刘妃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寻找到了我父亲,那时候她已身染重病,不久于人世。她恳请我父亲能收下她的女儿,悉心照料,绵延不尽,务必不要使汉王断了最后的一脉根苗……” “陈友谅除了陈芳芳,再没有其他的后人吗?” “太子陈理战死在前线,剩下的陈氏苗裔在武昌城陷落后亦被屠戮一空!” “怪不得那个陈芳芳性情如此暴戾、乖僻?” 林放鹤点头,面现悲悯之色,说:“当时我父亲已出家为僧,四方飘泊,身边随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确属不便。于是他潜回故乡、暗中把陈芳芳交与我代管,并告知了刘妃的临终遗言。我承当父命,深感责任重大,懈怠不得,所以用心呵护。后来又与她一同上了点苍山,拜‘苍穹神剑’莫沧海莫大先生为师……” “你们原来同门师兄妹。” “陈芳芳性子暴躁,为人要强。遇事一意孤行。” 林放鹤站起身,走到窗前,眼望着一岭翠****滴的山色,郁郁不欢:“在山上习武练剑时,即便一招一式,也要锱铢必较。她宁肯不吃饭,不睡觉,哪怕最后累到虚脱倒地,亦必要超过旁人。下山之后,我们暂时寄居在京城,因为性情方面原因,彼此难免磕绊。或许我的约束太严了,在一个大雾迷蒙的早晨,她给我留下一张字条,竟然不告而别了……” 第47章 不可能没有破绽 次日,两匹马驰出山谷,马上端坐着林放鹤和唐羽。 两人一边赶路一边欣赏旖旎如画的山光水色,一片碧树参差,各种鸟雀鸣叫其间。野花含笑,飞泉淙淙。林放鹤遥望着远处飞流直下的瀑布,心中不尽感慨,他提缰赶上唐羽,抱歉说:“上次尚书府击退‘千面幽灵’,因我离开,连累你受伤,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唐羽摇摇头,咧嘴一笑:“这怎么能怪你呢。学艺不精,怨不得旁人?”又说:“这两天,险死还生,我想了很多。右手残了,不能用刀,也不悲观。还有左手呢,左手也可以使刀,江湖上左手成名的侠客简直太多。再说人不能只惦记着自己,放眼望去天地宽阔,只要随遇而安,不坠其志,在哪儿都会活得快乐。你说对吗林大人?” “你这样想我很高兴。” “咱们这次捉到了‘百变’,你说说,案件会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唐羽问道。 林放鹤听了,面露忧色:“难说,目前我们只是怀疑他参与了一些犯罪活动,并没有拿到相关的证据。如果他在公堂上推脱搪塞,一问三不知,事情就会很难办。咱们总不能仅凭猜测,就指控他、定他一个罪过吧?” “那就难搞了。” “别着急,一定有迹可寻。”林放鹤转过身,面对着唐羽,淡淡一笑:“即使再高明的犯罪手法,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破绽。” “大人难道心中有数了?” “有两点很重要,其一是‘百变’遗留在妙妙那里的经过特殊加工的那一包豹筋,因为这东西牵涉到一个目前我们还不知道的、较为庞大的机械制造。这个机械体是什么,它有何用途?其二是十八年前致使轻远侯唐经天一家遭遇灭顶之灾的那份‘歃血盟约’,只要我们抓住这两个环节不放,穷源溯流,相信就能找到案子的突破点……” 唐羽皱了皱眉头,说:“别的且不说,就是那份‘誓约书’放在我们眼前,寻常人也看不出个所以?而‘百变’为人刁滑,难道还能指望他解开隐藏于真相背后的秘密吗?” “可是你别忘了,‘百变’家族尽管人丁不旺,逐渐衰微,但在我朝立国之际,此家族中能掌握这种祖传技艺的人至少超过两个。”林放鹤的脸上不由得现出欣喜之色:“这就是说,会造假技术的、可能不仅仅只有‘百变’一人……” “人海茫茫,要找到一个没名没姓、刻意隐瞒身份的人,不亚于大海捞针?” “‘百变’古怪刁钻,不也照样落入我们的掌中。” 说话间,两个人已走出树林,上了官道。通衢大路上,不时有客商、士兵、打柴的农民、驮运货物的马队走过,自是比僻静山林热闹几分。 二人沿着黄土大道又跑了一会,头上有明晃晃的太阳光照着,地上热气蒸腾,纵马行了一阵,口中未免焦渴起来。 林放鹤点头示意唐羽,两人勒住马缰,缓辔慢行。 唐羽问:“撒马再跑一会,就进了京城。大人为何要停下来?” 林放鹤抹了一把脸,用马鞭一指说:“前面不远处已来至京郊之外的竹镇。我口渴难耐,咱们且进了镇子,略停一停,去到茶肆上饮几碗茶再走不迟?” 唐羽颔首答应。 两人打马进了镇子,在青石板街道上徐徐行走。果然在街角处看到有一处毛竹为柱、芦席覆顶的茶棚,他们赶紧将马牵过去,在一旁木柱上栓了。转身进屋。 茶肆里的人并不多,门口左首只有两个过往路人在慢悠悠地喝茶。 茶舍的建造虽然简陋,但室内颇为清洁,桌椅板凳无论新旧,均擦拭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见客人走入,茶博士殷勤上来照应。 两个人捡了一副座位一头坐下,不一会新沏的香片茶就送上来。林放鹤溜了一眼,见茶色桔红,便端起碗凑在嘴边啜了一口,茶香虽不淳厚,但只为解渴,聊胜于无,倒也不挑三拣四。二人喝了几口,举头四下张望。 那门边喝茶的两个人,坐在正座上的有五十岁上下,买卖人打扮。头戴青缎圆帽,身穿麻丝葛袍,面色赤红,旁若无人。坐在下首的却是个小伙子,一身短打扮,腰里系着布带,衣服上沾满灰土,举止唯唯诺诺,抬手动足全要看正座之人的脸色,一望而知他显然是个伙计。 林放鹤招呼茶博士:“老板,此地生意还好吗?” “马马虎虎,凑合过吧。”茶博士乐天知命。 “我见这西面群山绵延,青峰独秀,应该是滁州地界了吧?” “可不,这位大爷您真是见多识广。”茶博士夸赞一句,接着说:“此地往西不远就是张山。” “张山?” “一点不错,这张山是个好地方,虽然说交通不便、出入难行。但山里果树茂盛,飞禽繁衍,每年都出产大量的山货,像核桃、榛子、蘑菇、松子、草药、兽皮、虎骨,还有熊胆蛇胆,当地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用耕田种地,也能养家糊口…… 林放鹤轻轻一笑:“依你说,那里竟是个世外桃源?” “大爷若不信小老儿的话,可以问问他们。哎,戴老板——”茶博士急于印证自己的说法,仓促之下,一时又寻不到佐证,猛然间便想起了门口喝茶的二位,遂转身抬手招呼那个五十多岁的赤红脸:“戴老板,你常年收购山货,往来于张山之间,你跟他们说说山里的事?” 赤红脸翻翻眼:“有啥可说的。” “就唠唠山里的野猪,山鸡,金钱豹,饿狼半夜拖小孩什么的。随便讲讲,毋须忌讳。他们城里人爱听这个……” 说着说着,又掉回身子,对着林、唐二人热情地介绍起了那赤红脸:“跟你们讲,这个戴老板才能干呢,整年整年带人跑张山,购买各种山货,回来加工一下,打上包装商标,再转手卖给城里那些脑满肠肥、一动就喘、急需保健品补给的有钱老爷们,听说一根鹿鞭、几块虎骨,就能赚百八十两银子。这几年的钱,可让他挣老了!” “挣个屁,你是不知道。这阵子我赔苦了。”戴老板耷拉眼皮,嘴里嘟囔着,“这张山,今后可没人再去……” “为啥?” “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山里经常闹鬼!” “闹鬼?”这下不光茶博士,就连林放鹤、唐羽两人闻听也不觉为之一震。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大天白日的,几个人说话唠嗑,咋忽然言之凿凿、一下子就扯到了鬼神之说呢? 第48章 午夜凶光 林放鹤忽然站起来,面上挂着笑,对那个赤红脸说:“戴老板,请你给我们讲一讲好吗,什么闹鬼,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个人不太相信鬼神……” “你又是谁,咱们熟吗?”戴老板拉着脸,架子端的很高:“我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你呀。” 茶博士代为周全:“这是一个过路的客人。” “我姓林,是个客商,在京城里新开了一家‘茂源’货栈。”林放鹤略一拱手,信口拈来:“我们客栈有自己的马队、骆驼队,主要经营皮毛,瓷器和盐巴等大宗生意,在各地均建有分站,主要从张家口大境门出境,经库伦北上而至罗刹国重镇恰克图,而后再沿贝加尔湖畔贩往西欧诸国。” “原来是林老板。”戴老板还礼,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久违了。” “我适才听这位茶博士大哥讲,此地山货销路不错,就动了个念头,想从货栈里拨下一笔银子,在竹镇设置一个收购点,统购统销……” “噢,是这样。”戴老板赤红色的脸膛顿时皱成了一朵菊花。 林放鹤察言观色,继续忽悠:“当然了,因为我本身事情太多,分身乏术,是不可能亲自来打理这个收购点的。因此,最好找一个熟悉本地情况、又精通山货买卖的人来代为管理。至于所获利润嘛,五五分成……” “林老板不愧为巨商大贾,谈笑自若,出手豪放。”戴老板笑逐颜开,“实实有大家风范!” “怎么我刚才听你说山里有些离奇之事,收购困难,难道现在货源不畅通吗?” “这个……” “但讲无妨,即便眼前略有不顺,这个收购点我是迟早要开的。” 这下戴老板把心放在肚子里了。他探过身,压低声音,狐疑重重地说:“现在张山可去不得,那里最近的确有厉鬼作祟!” “厉鬼作祟?” “可不是咋的。【ㄨ】”戴老板面有惧色,说:“我哪年都要进山去几次,带的是白花花银子,运回来的是大包小包的货物。不能说满载而归,几乎没有空手转回的道理,唯独今年——” “今年怎么样了?”唐羽一旁发问。 “今年邪门,山里突然出啦怪异。” 戴老板耸了耸肩膀,煞有介事说:“往年这个时候,正是山民上山采菇挖药,猎户们张弓设网、装置铁夹药箭,捕获野兽的最佳时期。可是我前几天去了一瞧,整个小村子冷冷清清,几乎家家闭户,人人自危,大白天都不敢出门!仔细一打听方才知道,原来是山上的林子中出了吃人妖精…… 唐羽不相信,皱了皱眉:“这也未免太玄了吧?” “不玄不玄——说来也奇怪,自打今年春天起,这村里的人,先是一上山就迷糊,无缘无故地昏倒在地。接着又有几个打猎的青年不明不白地丢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们一时谈虎色变!你是没有亲眼见到,所以不当回事。若是让你也进去走一遭,见见阵仗,管保教人吓得屁滚尿流?” “哦,戴老板,别停下。你继续说。”林放鹤插了一句,“这么说,你是亲眼见到了鬼怪吗。” “一开始我也不信,这日月当头,红口白牙的,哪来的鬼祟? “后来呢。” “后来戴大爷为了说服村民上山采药捕猎,以身作则。”旁边那个伙计打扮的小伙子略略抬起头,恭敬地说:“特地带着我去后山林子里转了一圈……” “结果如何?” “多嘴。”戴老板鼓起嘴巴,抬眼瞪了那小伙计一眼,他赶忙闭嘴,缩回座位。片刻之后,戴老板望了望林放鹤,又看看伙计,啪地一拍桌子:“林老板问你结果呢,你倒是说呀?” “你不是不让我多嘴了吗。” “你这个笨蛋玩艺,真蠢到家了。不让你说时你偏张嘴,这让你说了吧又成了锯嘴葫芦!” “我……” “戴老板,慢慢来,你别吓着他。”林放鹤劝解。 戴老板怨声载道:“这个二货,饭不少吃,工钱不少拿,一年到头不好好给我玩活。你说,你今天才干了多少活,对得起我付给你的工钱吗?” “今天,咱不是还没开工吗?” “你小子胆肥了,还敢学着跟我犟嘴。”戴老板扬了扬巴掌,“看我不揍扁你。” 林放鹤看不下去,面色一沉,高声说:“戴老板,遇事主次不分,轻重不辨,这可不是一个好生意人所具有的品格!” “对,对,叉远了。咱回头接着说张山。” 戴老板不敢得罪大主顾,点头不迭,接着说:“我们两个沿着林子走了一遭,四下瞧了瞧,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下山转回村子。晚饭村民烤了些獐子肉,又炖了两只野山鸡,菜肴十分丰富,加之山里人历来好客,小碗灌酒,我不知不觉就多贪了两杯。夜半醒来,口渴难耐,我才要爬起来找水喝,忽然外面……” 说到这,戴老板蓦地止住了话,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 林放鹤饮了口茶,不急不躁:“外面怎么了?” “屋外传来了啾啾的声音,一声叠一声,叫得那个渗人。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戴老板脸色苍白,神情大变:“这会我凑近窗户,自窗纸的破洞向外一看,可了不得,原来院子当中火光闪闪,一阵一阵腾着红烟绿雾,烟雾还未消散,在地下又慢悠悠地升起两个巨大的鬼怪。身高足有一丈,各自穿着一领白绫袍子,眼睛发光、身上冒火,披头散发,一条二尺多长的红舌头从嘴里晃晃荡荡地垂下来——” “这会不会是人装扮的?” “不可能,人的个头哪有那么高。”戴老板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再说那厉鬼身上嘴里还一个劲地嗞嗞往外喷火。” “你没有出去看个究竟吗?” “我吓得要死。”戴老板叫苦不迭,“害怕还不及,哪有这个胆子。” “出了这样的怪事,那里的乡民为何不报官?” 林放鹤不动声色。他撂下茶碗,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惊慌失措的戴老板主仆,继续往下说:“官府的职责本就是捕盗肃贪,查察奸宄,这件事如果交由他们处理,或许能更快地揭开真相,缉拿元凶?” 第49章 请君入瓮 戴老板抱怨说:“山里人崇奉鬼神,迷信报应,谁家肯出这个头?何况鬼物通灵,你这里一报官,他马上就通晓消息——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ㄨ】” “这个嘛……” 林放鹤站起来,将几枚制钱放在桌子上,扭头看着戴老板,说:“为人应该宽厚一些,还是不要太苛刻。否则宿怨太久了,积重难返,就算鬼祟不上门,逐渐膨胀起来的心魔也会把人吃掉。”言罢招呼唐羽出门。 茶博士上来收起茶钱。 戴老板连连点头,似懂非懂,一心只惦记着在竹镇当代理老板的事,见林、唐二人要走,禁不住挥手召唤:“林老板,再坐一会儿,别着急走。这是怎么说的,两位今天的茶钱应该算我的。只是,您刚才所说的那个收购点……” “你消停等着。”林放鹤暗笑,“一有消息,我立马通知你。” 戴老板美滋滋,喜不自胜:“林老板慢走,我家在马集镇住,紧把村口,东头第一家。三间大瓦房,我爹高——不是,我爹崔满堂……” 林放鹤唐羽出了茶舍,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直奔官路。【ㄨ】 纵马跑了一阵,唐羽心中困惑,侧转头问:“林大人,你真的相信张山闹鬼之说吗?” “我相信?”林放鹤控马前行,颠动一下,话说半句便卡住了。“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人在捣鬼。” “那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这需要实地勘察。唐羽,看来咱们下一步不愁没事干了。” 他们拉着话,打马奔跑,一会就进入了京城北门。两个人绕过六合街、平阳街,沿着栖霞路一路不停,来至应天府衙。进了差事房,大家见到唐羽,个个惊诧不已。项金城跳上前捶了他一拳,说:“几天不见,我还当你小子已经死了呢。” 唐羽躲闪开,打趣说:“你这样的人都能活得心安理得,整天乐乐呵呵,我又怎么好意思去死?” 冯乐泰、程亮甲两位捕头也过来与林放鹤见礼。 林放鹤点头,问:“二位,审讯‘百变’的结果如何,可有什么重大收获?” “这个家伙,避重就轻,夹七夹八,有用的一句也不说。”程亮甲轻蔑地嗤了一下鼻子,显得极不耐烦:“我本想动大刑伺候,让他尝尝刑房三十六式,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可是这小子身子骨太差,上下没有几两肉,又怕他一时经不起折腾,当场死在刑讯室,咱们也不好交差?” 冯乐泰也说:“除了姓甚名谁,其他一无所得。” “‘百变’姓金对吗?”唐羽走上来,瞅了几个人一眼,说:“我和项捕快盘查凝香楼时,听那个妙妙讲过……” “对,他叫金不换。他说他还有个弟弟,失散多年了,叫个什么金斗焕?” 林放鹤看着两个捕头一脸沮丧的样子,心中愀然不乐:“这种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最后关头,他是绝不肯认输的。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别太在意。断案一向注重证据,只要咱们认真调查,耐心分析,充分利用好现有的证物资料,早晚有一天能打开缺口?”顿了顿,他话题一转:“诸位,你们熟悉张山吗?” “张山?” 程亮甲搔着头,犯了寻思:“听上去怎么那么熟悉啊?老冯,哎,你脑子好使,快想一想,咱们在哪听到过这个名字?” “山野破庙。”冯乐泰若无其事。 “破庙?” “你忘了,那次十里坡大剑师失踪案发生后,刑部与应天府联合拉网搜捕。在山中,咱们躲雨避进了一间小庙,然后又遇上那个村民‘豆腐张’,我还给了他几文赏钱……” “噢,对对,我想起来了。” 程亮甲满心欢笑,说道:“就是这个‘豆腐张’,他告诉咱,说几天前他打柴回来在庙外曾碰到一伙会说扶桑话的贩子,行踪诡秘,赶着一群牛,朝张山方向去了。当时我们不是还往前追了一阵子……林大人,这张山有什么问题吗?” “乡里谣传,张山一带最近闹鬼。” “闹鬼应该请法师呀,我们是捕快,只管阳世三间的刑事案件?” “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林放鹤摇了摇头,将路上听到的怪异之事大致讲了一遍,思之再三,说:“小小山村,惊现鬼影,捕猎乡民,无故失踪。桩桩件件,使人触目惊心。我怀疑在这件事情背后可能另有隐情……” “隐情?” “正是。或许有人利用山民愚钝、迷信的心理,装神弄鬼,恐吓大众,来达到某种奸邪的目的。” 程亮甲咧开大嘴:“那会是些什么人呢?” “这正是我们需要探求的。” 冯乐泰在一旁听着,纵起眉头,显然对这件事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林大人,要不我们立即派几个捕快下去,奔赴山里、查个究竟?” 林放鹤眼看着他,并不吭声,他反复地想了一会,开口说:“这样恐怕不好——官府一旦直接出面,参与其中,消息会很快地在四方蔓延开来。那些躲藏在阴暗之中的奸佞闻知后,心存顾忌,一定有所防范……搞不好会打草惊蛇!” “那大人的意思是……” “我今天在半路上遇到一个收山货的客商,经常出入山里,收购货物,接触村民。由此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林放鹤微微一笑:“咱们不如也找两个人,乔装打扮,假作商人,先混进去探一探路,摸清情况,伺机行动!” 唐羽在旁边把耐不住,咂嘴说:“今天林大人还扮演了一回货栈老板,应对自如,滴水不漏,把那个可恶的戴老板哄得一愣一愣的…… 冯、程二捕头对望了一眼,会心一笑。冯乐泰走上前,张口说:“敢问大人,这进山探察一事,不知由何人任职,才算较为适宜?” “你们看着办吧。” “这个嘛,还真不好弄。” 冯乐泰故作迟疑,慢腾腾地说:“此人身担重任,不但要胆大心细,精通江湖门路、草野风情,还要有极强的临机应变能力。擅于应对各种突发事件。最重要的一点是,武功要好……”说着斜了一眼程捕头。 程亮甲马上随声附和:“对,武功要高。” “因此在应天府衙上下,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出这样一个高人。” 冯乐泰目的达到,戛然收尾。 林放鹤向周围扫了一眼,发现大伙的目光都在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便点头一笑,说:“不错,进山探险,任重道远,林某责无旁贷。我是一定要去的!”略停一停,脸色严肃,又道:“不过,这次行动我们一定不能坐待刑部、兵部、大理寺的公文层层批转,等那些老爷们把公章盖全,估计疑犯早已闻风而逃?因此必须有一个人能协调上下,集结力量,随时待命!必要时甚至不惜先斩后奏……若有迟误,法不容情!” 说罢骈手一指冯乐泰:“因此我决定,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你来完成。” 冯乐泰一惊:“我!” 第50章 细雨仗剑走张山 五月十四。 天上微微飘着雨丝,林放鹤骑着一匹大青驴,腰中仗剑,手里撑着油纸伞。带着身披蓑衣的唐羽、项金城,一行三人进入张山。 山路陡峭难行。 转过山口,群峰巍峨,苍松夹道,斜风细雨扑面而来。唐羽紧跟上来,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对稳坐在驴背上的林放鹤说:“大人,您这一打扮,这做派这架势,还真像一个做买卖的行脚客商?” 林放鹤抄起鞍座上的酒葫芦,拧开塞子,仰脖咕噜了两口。放下葫芦,一抹嘴巴,看上去兴致也蛮高:“我怎么觉得自己更像一个行吟诗人呢?陆放翁曰,此生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哈哈,他入的是川蜀之剑门,咱入的是滁州之张山……” “大人也会作诗吗?” “不敢当不敢当,贻笑大方。”林放鹤随着毛驴的行走,前后摇晃着,漫然应道:“早些年念私塾时,我也曾寒窗苦读,吟风弄月,甚至一度着迷于诗歌写作。那时每次去上学时,都要穿过一片果树园,果园内岔路甚多,在出口处还生长着一棵树冠巨大的五叶枫。五叶枫开花细碎,黄白二色。香味馥郁。有一回我路过时,心有所触,不觉顺口诌了两句:郁郁三径绿,亭亭一树花。自以为嘉言妙句,拿了去讨教塾师,岂料被他老人家从平仄、韵脚,到什么金针诗格,批了个狗头喷血!从此再不敢拈笔,转而学剑……” “大人真乃文武双全。”项金城人粗心不粗,三步两步凑上来,一通奉承。 “见笑。‘学书不成后学剑,用剑无功再读书’,此之谓也。” 三人说笑着,沿着曲折蜿蜒的山路,一径向前。 道路太崎岖,行路太艰苦,若是有机会停下来找个歇脚之处享受片刻安逸,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但世上又有几人能有这等福分? 将近中午的时候,骤雨初停。三个人穿越蓊蓊郁郁的森林,绕过齐腰深草场,大约行了几十里路,爬上了一座灌木丛生的山岗。 居高临下,视野自是了然开阔。 山下秀木成林,在对面山坡之下如烟如雾的绿荫中,高低错落,静静地矗立着几十座小木屋。时值午饭时分,村落里本该炊烟缭绕,热闹喧腾,但此时却只见一片死寂,阒无人语。如果不是间歇传来一二声狗吠,直叫人误以为入了鬼域之城! 林放鹤说:“下面那个看来就是戴老板他们口中所说的闹鬼山村,奇哉怪哉,这儿怎么这么安静?” “是啊,我们也觉得不可理喻。【ㄨ】”唐羽、项金城从山上向下张望。 “走,咱们下去瞧瞧。” 唐羽牵着驴,打头引路,几个人自碧森森的松林间走下去,跨过河滩,便到了寂静的小村前。他们翻过低矮的寨墙,沿着石板铺就的光滑洁净的街道,继续朝里行,不一会来至村口。村口有一个打谷场,堆放着许多麦秸谷草。方圆有二三亩大小,较为平整。 林放鹤踏进谷场边缘,才要说话,一抬头忽然看见前方土台上立着一张桌案。 桌子用黄布围苫着,从这边望过去,隐约可见上边摆放着如意、令箭、令旗、敕令牌、镇坛木,以及手铃、大小木鱼和铜磬等等法器。 “这是搞的哪一出?”唐羽纳罕:“弄得神神怪怪,煞有其事,这些村民难道还要搭台子唱大戏不成?” 项金城腿快,瞥见桌案早已跑过去,查看动静。一望之下,禁不住扎手扎脚,高声大叫:“了不得!你们快来瞅瞅,这里躺着个死人!” 林放鹤和唐羽闻声走至近前,绕过桌子一看,不觉一阵寒噤。 原来在桌后的空地上,仰面朝天撂着一具死尸。头戴莲花冠,身披青兰色八卦道袍,足登蹑云履。手持一柄桃木宝剑。这些倒也罢了,最令人恐怖的是他胸腹被剖开,五脏六腑历历可见,污浊的肠子流坠在肚胯下,与血淋淋的衣服黏贴在一处,臭秽不堪。 项金城捂着鼻子:“这个人咋死的这么惨?” 林放鹤没言语,蹲下身,卷起袖子,仔细检查尸体。他摸摸死者腹部,感到软塌塌的,再提起一只手臂,发现仍能弯曲,并未僵直。唐羽也在旁边弓下身,问:“大人,你瞧出了什么?”林放鹤掏出一方丝巾擦了擦手,随即抛掉,他用袍服将尸首遮盖好,起身对二人说:“这人死了不久,最多不超过三五个时辰。死因为利器所伤。这又是一桩奇谭怪事,既然人已经死了,这些村民为何不把他安葬,而任其曝尸在街外呢?” 项金城挪开眼光:“我这就去敲门找人来问问。” 林放鹤吁了口气,叮嘱道:“态度要和气,千万不能暴躁。再不可惊扰了这里的乡民……” “明白。” 项金城退出打谷场,穿过青石街道,插向了后街。在拐角处叉下去,再走了半截胡同,停在街中一户人家门前,急急忙忙地砸了起来。 敲了半天,门轴一响,稍稍闪开一条缝。门后现出了一个灰白胡子的老者,脸上干瘪,声音嘶哑,问:“客官,你找谁?” “我他妈就找你呀!”项金城翻山越岭,鞍马劳顿,一路上又饥又渴,遇到个这么磨磨唧唧的主儿,早已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此时身边若没有林放鹤管束,依照着他的臭脾气,早就一脚踹开门,打将进去,别的不讲,至少先要把那啰唣的小老儿扇上十七八个嘴巴,方解心头之恨! 项金城正待开口大骂,眼睛一溜,见后边林放鹤、唐羽已跟上来,遂不敢造次,压低声音说:“我等是应天府捕快,来此查案,还不快把门打开。迎接侍郎大人——” 老者赶紧开了门,战兢兢地出屋,面朝着三个人毕恭毕敬就要磕头。 林放鹤走上前一把拉住:“免了。” 老者回身,一言不发把他们引进了低矮潮湿散发着霉味、酸气的小屋。屋内光线暗淡,家徒四壁,陈设非常简单。堂中木桌上放着一盏污渍麻花的油灯,旁边两只粗瓷大碗,几双筷子。老者拖着脚,慢吞吞地说:“几位长官坐着,待我去给你们烧水。” “不用瞎忙活了,老头。”项金城粗暴的截住他,语气冷淡:“这是咱刑部的官员林大人,此番进山专为办案,查缉奸邪。他问什么,你照实回答就是了……” 第51章 捉妖记 林放鹤不无责备地瞅了他一眼,似乎在怪项金城自作主张。他说:“老人家,你不用担心,谁也不会把你怎样。我们这次来只是调查案子,查察奸徒,肃清了村子周边的鬼魅,你们过日子不就安生了吗?” 老汉听说此话,跪倒在地,磕头不止,就像迎得了个活菩萨一样:“哎呀大老爷,你们要是能把鬼怪赶走,救回我儿子,小老汉就是给你们当牛做马,也甘心情愿!” “怎么,你的儿子也被他们抓走了吗?”林放鹤掸掸土,在一张破凳上坐了。 “可不是,自从山上出了怪异,我就放心不下,再三叮嘱他不要再去打猎。”老汉一脸悔意,“可这孩子年轻气盛,就是不听话……” “老人家,你就这一个儿子吗?” “哪呀,小老儿一辈子生了八个孩子,地广苗稀,最后只保住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山外寇家。” “你贵姓?” “我姓杨,杨永林。” 林放鹤想到村前打谷场上的尸首,开胸破肚,死状凄惨。心中奇怪,便问:“杨老汉,我问一句,村子前那个死人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没有人收殓?” 杨老汉闻言吃了一惊,颤抖着声音说:“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你且将你所了解的先告诉我,然后再听我慢慢解释。” “那是个青州来的道士。”杨老汉定了定神,开始诉说:“自打山里出了妖怪,掳掠人口,袭扰村民,这庄子里家家户户莫不闻风色变。采蘑菇挖草药的没有了,上山打猎的也不敢出屋。唉,命算是保住了,但生计却无法维持下去,坐吃山空,家无隔宿米粮,别说咱小门小户,就是财主大东也受不了……大伙聚在一块一合计,凑了三二十两银子,派了一个青壮之人前往山外,请来法师捉鬼……” “这个道士就是来抓鬼的?” “嗯。” “他抓到了吗?” “可别提了,吓死人了。”杨老汉心有余悸。 林放鹤摇了摇手,安慰道:“别害怕,继续说下去。” “这个道人说他曾学艺于崂山,精通五雷天心正法,禁魔真咒。天罡三十六路、地煞七十二路天星,六丁六甲,五方夜游神,均随时听其调遣!专擅驱鬼捉妖——” 老汉一面说,一面叹气:“大伙出了些酒肉蔬菜,招待法师,他酒足饭饱,来到打谷场,排开桌案,又是放令箭、又是化纸符,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踏天罡,步北斗,长剑指天,一霎时妖风四起……” 唐羽唬得眨了眨眼:“这么厉害,看来道士果然神通广大?” “哪呀,风是妖精刮起来的。” 项金城睁大眼,攥紧拳,高声说:“咱们大明朝天下初定、四海升平,硬生生哪来的妖精,我却不信!” “许多人都在当场,风过之后,眼睁睁看见那妖怪从天上飞下来,巨嘴獠牙,一身白毛,眼珠子通红,一下就把驱鬼捉妖的道士扑倒在地……” 林放鹤紧皱了眉头,问:“后来怎样?” “后来大家吓坏了,四散奔逃,各自跑回家中、将门板死死地拴牢。” “那道人呢?” “谁知道,哪个还敢回去看。”杨老汉用手捂住脸,声音哽咽。“只听见打谷场那边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连绵不停,一声高过一声。吼得人心里突突乱颤。也不知道是道士施法收服了妖怪,还是那个妖精反把道人吞吃?” “人家好心好意替你们收妖,你们可好,一哄而散,完全不管别人死活!”项金城拍着桌子,愤怒地指责。 “这能怪我们吗?” 杨老汉松开手,可怜兮兮,“道士好歹会一身法术,缓急使用,还能掐诀念咒,调动天兵天将。咱一个常人,肉体凡胎,去了能顶什么用?帮不上忙。再者说,收银子时他说得真真的,言之凿凿、板上钉钉!手到擒来……” 唐羽嗤道:“这个神棍,活该。愚弄乡里,贪图金银,否则也不会抛尸荒野。” “死的真是那个道士?” “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 “我的妈……” “好了别争了。”林放鹤制止讨论,叹了口气,问:“杨老汉,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实在不行搬家呗。”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法术如此高深的道士都降不住他,我们还能指望谁?” 林放鹤轻轻一笑,露出不屑的眼神:“区区几个小丑,焉能掀起波澜?老人家,如果我能替你们擒住鬼物,廓清妖氛,还乡民一个清平日子?你们还走吗?” 杨老汉惊愕不已,到退了两步:“你行吗?大人,我看你这身架个头,还比不上道士来得壮实。他那么大的一身本事,都没干过妖精,你可别自己往虎口里送啊?” “真人不露相。我告诉你,本人也会法术,擅于捉鬼收妖,而且还是跟江西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学习的‘正一道’嫡传妙法。”林放鹤站起来,拍了拍杨老汉肩膀,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说:“收拾这几个道行浅显、装腔作势的小妖,不在其言话下。” “可是,可是我们大家上次请那个青州道士已经倾囊而出,如今再也没有钱孝敬给您了。”杨老汉眼光躲闪,谈话半吐半咽。 林放鹤郑重地点点头,态度认真:“你们且放宽心,我不收一文钱,完全尽义务,免费捉妖。” “真的?” “我骗你干嘛?” “谢天谢地。”杨老汉双手合十,口念弥陀,“有了老大人您出面,官威显赫,本领高强,收服山妖自然不在话下。这下大伙终于有盼头,可以平安无事了……” 边说边提起拐杖,跛着腿向门外挪去:“你们先坐,我赶紧去通知大家,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眼见老汉出门,唐羽转过身,面对着林放鹤,一脸疑惑:“大人,您真的能捕鬼捉妖?” “哪里有妖,还不是人在作怪。”林放鹤不以为然。 “人在做怪?”项金城心中不解:“方才那个杨老头不是说了,他们很多人明明看到妖精从天而降……” 第52章 追踪杀人魔 林放鹤莞尔一笑:“适才那个道人的尸首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仰面朝上,开膛破腹。【ㄨ】经过我初步勘查,胸腹之上的切口却为利刃所伤。” “我明白了。”唐羽面生惭色,不住地点头:“如果真的是什么所谓妖精或者食人怪兽,用利爪扒开,吞吃人的五脏六腑,那死者的伤口就不会这样平滑规整? “况且,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没有被抓伤的痕迹。” 项金城这才省悟,忍不住也加入了争论:“我就讲嘛,哪里来的妖怪,还不都是人在背后搞鬼。看来我猜对了……” “大人,咱们下一步怎么安排?”唐羽问。 “本来想扮作客商,微服私访,等查出了案情端倪,再伺机行动。现在既然这里出了人命大案,索性公开身份也好,便于稳定人心。”林放鹤思路十分清晰。 “那又该如何寻找那些躲在黑影中、残害乡民的杀人狂魔?” “一座山不会来到你面前,如果想攀上峰顶,我们可以自己走过去。【ㄨ】”林放鹤笑了笑:“同样的道理,你找不到他,就不要勉强,否则也是枉费精力。静观其变,让他来寻咱们好了——” 唐羽迫不及待:“有这样的法子?” “应该说有。” “大人快讲一讲?” “捉鬼。” “我的老天,又来这一套。”项金城好生烦躁,说:“本来都已摆明,所谓鬼怪之谈,纯属荒诞不经。怎么现在又老调重弹?要是咱官府中的人也在这装腔作势,开坛做法,非但有失体面、而且和那个咎由自取的杂毛老道又有何区别?” 林放鹤默然不语,等他平静下来,乃问:“项捕快,我问一句,你说那些目前难以确定身份的人为什么要故弄玄虚,杀死设帐作法的道士?” “他们,他们跟道人有仇呗。” “是嘛,根据何在?仇自何来?道士来自遥远的齐鲁青州,行走四方,飘泊不定,两者之间是怎样结的仇?即便果真如你所说,是行凶报复,这些人又怎么能事先知道山里人此次请的一定是这个道士而不是别人呢?要知道闹鬼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 项金城理屈词穷:“这一切兴许都是巧合?” 林放鹤轻吁了口气,面露微笑:“巧合?那得多少个巧合叠加,才能形成你所描绘的局面。两家结仇,一方很巧合地选中此地,兴风作浪,达数月之久。然后村民在巧合之下想到寻人捉妖,巧合的是寻找法师的人一出去又恰好遇到这个道士,天晓得道人此刻怎么也巧合地犯了迷糊,于是顺理成章非常巧合接下了这档子活。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我……” 项金城张口结舌。 唐羽嘴快,急切地说:“这些人处心积虑地躲在于此,绝不会只是为了除掉一个仇家那么简单?” “着啊,我刚才说的就是这意思。”项金城一听又来劲了,“案情基本如此。就是双方原本有着深仇大怨,一方拼命地追,一方玩命地躲,躲呀躲,最后便来到这偏僻闭塞的小山村。这些人嫌道士碍手碍脚,没完没了,就顺手把他除掉了。” 林放鹤为项金城的生拉硬拽感到好笑。他看了一眼唐羽,轻抚着下巴,问:“你怎样看?” 唐羽略略一想,说:“我觉得老项的说法有点牵强。” “我说的不对,嘛不对?”项金城不敢朝林放鹤发威,邪火难出,把一肚子的不快都倾泻在这个资历尚浅的同事身上:“小唐,你才当了几天捕快,就敢说三道四?跟你讲,我当年挎着腰刀,八面威风办案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躺在哪个娘们的怀里,抱着****吸奶呢?” 唐羽到底年青,一听这话,脸刷的红了:“你干什么,咱们这是在探讨案子,扯东扯西的?老项,在应天府衙,我一向对你敬重有加,你严肃点好不好!” “开个玩笑,还当真了。”项金城挨了一顿抢白,讪讪无趣。 林放鹤脸色平和,望了他们二人一眼,淡淡一笑:“不过项捕快有一句话说得对,‘碍手碍脚’。——在一个不适当的时间,出现在一个不适当的地方,无形中妨碍了别人的事,这可能即是道人遭遇杀身之祸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你看,我总有说对的是吧?” 项金城胸无城府,是个率性之人,骨子里不藏不掖。这边林大人才一夸,他自己先飘起来了:“我这多少年的老公安了,从街道派出所干起,一步一步走上来,大案要案破了无数?你像街坊邻居丢了鸡鸭大鹅、小猫小狗,晾晒的皮鞋被人穿走,风吹跑的衣服寻不着下落,我给他们办了多少?就连老刘家丢毛驴子这样的恶性案件,不用半天我就查清了…… “你这些年在基层,的确作了不少的具体工作。” “那是,光奖章、奖状就占了半面墙,还有不少老百姓送给我的匾额锦旗。不信那天我领你去看看?” “好,我信,我信。”林放鹤走到门边,转回头看着二人,问:“刚才我提到的问题,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对方若真的在此有所图谋,如果说碍事,碍手碍脚,附近居住的村民应该更甚于来去匆匆的道士,他们为何不杀害这些人呢?” “这个我们还真没有仔细想过。”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隐藏在杨老汉不经意的一句话之中。”林放鹤沉着脸,两眼射出尖锐冷峻的光芒,“方才你们也听见了,当我问那个老者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时,他说,‘实在不行就搬家’,我认为这才是一切症结的关键。那些隐藏在暗中的人殚精竭力,制造事端,搞出这么大的风波,目的无非就是想驱逐世代居住于此的山民……” 项金城难以信服:“那他们把这些人都杀了不就结了,随便往哪个山涧里一丢,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力气?” “那不一样。如果有人被害,里正或者甲长一定申报官府,上面就会派人下来调查。倘若整个村子被无端屠戮,那更会招惹来大批的精锐官军……” “看来这些人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唐羽悚然一惊:“那他们杀死那个作法的道士,就不怕官府追查吗?” 林放鹤扫视了一眼屋外,淡淡应道:“道士是个外地人,属于流动人口,本地衙门并不具备他的个人资料,查起来比较有困难。而最要命的一点是,这些歹徒利用人们普遍存在的迷信心理,装神扮鬼,特意化妆成一只妖兽,待惊散村民后,再将道人杀死。这样一来可以威慑大众,施加压力。二来即便日后真的有人前来办案,乡民只当是冤鬼索命、妖精杀人,如此这般查无实据,案子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第53章 撒 网 唐羽耳朵一竖,心中警觉,说:“看来我们的对手确实不是等闲之辈?” 林放鹤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甚至怀疑潜藏在这伙人背后的势力,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大。【ㄨ】” “不可能吧,一群江湖帮派,宵小之辈,还能强过硕大无朋的国家机器?” “难说。”林放鹤怅然若失,道:“自先皇去世,皇太孙朱允炆继位,大明王朝就开始进入了一个危险的瓶颈时代。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地里却波涛起伏、暗流涌动……” “大人所言卑职不甚明白?” “算了,你们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林放鹤摆手。 项金城在一旁皱着眉头,满腹狐疑地望着两位,嚷嚷道:“我还是没搞明白,既然有人作奸犯科,为非作歹,为何不干脆将他们绳之以法?还要行事优柔……” “我们现在找得到他们吗?” 林放鹤沉默片刻,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彼在暗处我在明。【ㄨ】行动几乎完全处于人家的监视之下,一举一动相互掣肘,只怕还没等咱们动手,这些人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几个人正争辩不休,外出的杨老汉引着几个乡邻转回家门。 进屋叩见官差。 一个是四十多岁的车轴汉子,古铜色面孔,身子结实有力。另外两个一高一矮,高者黄脸无须,矮的稍显肥胖,腿短腰圆。杨老汉殷勤地跑到里屋,扛出了两条长板凳,众人团团围着坐下。 林放鹤看了看几个满面欣喜的乡民,略一沉思,笑脸说:“各位都是久居于此的老住户吗?” 黄脸皮的高个说:“正是。小可姓张,村里人都呼我‘张大个’。他们两个,一个唤作许武,是本地猎户,一个名叫熊耀华,忙时去山外给人家杀猪宰羊,闲暇无事,爱摆弄个铁夹药箭,打上几只山鸡野兔……” 林放鹤抬起头,睃了几人一眼,问:“你们谁是许武?” 古铜色男人站起身,说:“回大人,是我。” “好,你坐下。”林放鹤微笑问,“你们平时打猎,主要靠什么器具?” “弓箭。有时候也用投枪。”许武不敢怠慢。 “那这个村子共有多少个猎户?” “二三十个吧。” “他们都能使用弓箭吗?” “差不多。因为不会拉弓射箭就没法吃这碗饭。” “箭法如何?”林放鹤又问。 “这个咋说呢,也不好乱吹。”许武腼腆地笑了,扑噜一下脑袋,“反正大致都能弄个八九不离十吧。” “嗯,你现在能把这些猎户召集在一起吗?” “大概没问题。这几个月下来,大家躲在屋里,不敢出门,不光他娘的饭碗里见不着荤腥、口中淡出个鸟来,就连人也差一点给憋疯了!”许武显得十分不耐烦。 林放鹤问完话,沉吟一会,又把头转向了那个屠夫。说:“熊耀华,你除了屠牛宰猪,平时也喜欢捕猎鸟兽是吗?” “一点不错。”屠户一手抚摸着微微凸起的圆滚滚的胖肚皮,端正身子,恭敬答话。 “你一般用捕兽夹,还是迷药?” “都用用,有时候也爱搞点粘网粘鸟。完了拿到山外饭店去卖。” “捕兽夹是那种大型的吗?” “不,大型的捕兽夹有十多斤、二十几斤沉,比较笨重,多数都用来对付野狼或豹子什么的。”熊耀华见大人认真,忙小声地解释:“我使用小型的,既轻便,方便于携带,埋在地下又不容易被发现。成功率比较高。” 林放鹤点头赞成:“说得对,熊耀华,你家里这种捕兽夹子有多少?” 熊耀华搔头想了想,答道:“大概有八九个吧。” 那边张大个在旁边坐久了,见众人只字不提驱鬼捉妖,不觉心内焦躁。他腾起身,向林放鹤躬身施礼:“大人,小可冒犯,不敢动问,您真的能施法捉妖吗?大伙如今可都指望您了。” 林放鹤洒然笑道:“小事一桩,易如反掌。不过你们需要帮点小忙,祝我一臂之力……” 张大个心里纳闷:“我等凡夫俗子,人又笨,又不懂法术,能帮什么忙?” “休要啰嗦,本官胸中自有妙计。 林放鹤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继续说:“你们且各自回到家中,耐心等候,天黑之后一切均须按照我的指令行事。不得有误。捉鬼收妖,就在今夜——” 众人答应,告辞而去。 杨老汉乘着空拄拐杖踅过来,讨好地望着屋里的几个人,说:“各位辛苦了,小老儿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林放鹤说:“杨老汉,我们从早上出发,既忙着赶路,到了这里又要处理如此之多的促发之事,到现在也没顾得上吃饭。麻烦你给张罗一下,也不要好,填饱肚子就行?饭钱和菜金我们是照付的……” “您好心帮我们捉妖,又不收钱,吃几顿饭还不应该吗?”杨老汉打着哈哈,走向厨房。“还提什么钱?” “一定要给的。” 林放鹤回头看看两位属下,扬了扬浓重的眉毛,眼光发亮:“成败与否,全在今晚。” “林大人,您真的有把握吗?”唐羽有些紧张。 林放鹤揉了揉略有些胀痛的太阳穴,不慌不忙地坐在身旁的条凳上,注视着唐、项二人,压低嗓音布置道:“一会吃完饭,你们分头行动。唐羽去找屠户熊耀华,项金城你面见那个拉弓打猎的许武,聚齐人手,等待命令。天黑以后,如此这般行事。注意一定要保密,万不可给外人窥见?” 唐羽听了,既钦佩又敬仰:“大人,真有你的!那些东西随便摆设吗?” “当然不能,要按九宫八卦之形布阵,有生有死、奇正相生。”林放鹤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卷纸,交与唐羽。 转而对着项金城,说:“一切由你督导,务要进退有据,不可一哄而上,队形梯次配置……” “谁都知道杂牌军难带,这些猎户们,松散惯了,狼上狗不上,比杂牌军还不如!”项金城咬牙,双拳一握,从齿缝里迸出几句话,“要想让这些人听话,令行禁止,执行必须严厉——要是有哪个狗杂种敢不听话,我踢他两脚是轻的,惹急了,老子真敢砍他的脑袋!” 第54章 月光光心慌慌 子夜时分,林放鹤换了一身青布袍,怀抱长剑,缓步来到村前打谷场。 打谷场经过重新修整,焕然一新。 他迈进场中,放下手中剑,静立在桌案前。游目四顾,但见天上圆月一轮,澄澈如镜,地上铺满银霜,闪闪发光。 法器还是青州道士用过的那些。 只不过铜磬泛凉,木鱼哑声,倏忽之间乾坤易主一切都改换了格局? 桌上两支蜡烛吐闪着荧荧黄光。 林放鹤先点燃了几支香,插在铜香炉内。又伏下身,焚化了一些画着朱砂符号的黄裱制符,然后直起腰将镇坛木压住桌案四角。发动敕令牌,将手铃举起,上下左右摇晃着,口中念念有词。 擒鬼捉妖的咒语他自然是不会的。 好在这些道家的经文诘屈聱牙,文义艰涩,世上真正能懂的并没有几个,因此指东打西浑水摸鱼,还比较容易蒙哄过关。 林放鹤一面摇动手铃,轻敲敕令牌,一面口中小声叨念着宋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眼角余光却在紧密地扫视着场子周围,一刻也不敢放松! 月光如水,清幽明净。【ㄨ】 月华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化成了一个走在武昌城内的朱门少年,亭台水榭,长沟流月去无声。斑驳月影,杏花飘香,长衫如雪,玉扇神剑,一夜吹笛到天明!他端坐书斋,一笔一划抄写古籍,他举杯狂饮,坐上之人皆是英豪。蓦地南宋陈与义的一句词刻入心头: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唉,一个“惊”字,道出了人世间多少伤心与无奈! 沉浸在回忆中的林放鹤没有发现,此刻一片巨大的黑影正缓缓地掠过头顶。 那是一个长了两只翅膀的怪物。 一个漆黑如夜的噩梦。 怪物略一盘旋,一头扎下,长喙如一柄尖锐锋利的剑,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勾勾地向林放鹤头顶啄去! 一声惨叫。血雨纷飞。 翻腾而出的却是那个长了一双翅膀的怪物。他一边嘶吼,一边连坏发射出数枚黑亮亮的弹丸,弹丸才一落地,便发出震耳欲聋地爆炸声。火光冲天,黑烟弥漫,那张施法用的桌案被轰成无数碎片,飞散四方! 林放鹤疾退数丈。 还没等他身形立稳,只见从那个飞翔的怪物后背上又凌空扑下一道白光,霎时来至近前,狼牙凌凌,白毛蓬张。人形而立,咧开大口低低嚎叫了一声,震人心魄。之后舞弄着两只硕大无比的巨掌,十指如钢钩,朝林放鹤面门上抓来。 林放鹤斜身一避,右足飞起,蓬的下踢在了狼人的腰下。 狼人踉跄两步,并未摔倒。 他缓了口气,怒叱一声,再次攻上。一对巨掌若犀利的鹰爪张开,光影幻化,猎猎作响,频频向林放鹤头颅抓去,意欲一击毙命! 林放鹤手中的长剑一展,剑花吞吐,洒出万点寒芒。 迎击上去。 叮叮叮一连串的金铁交鸣声,火星闪现,原来狼人手上的钩爪为精钢打铸,抓铁见痕,刀枪不惧。林放鹤一时大意,险些遭了他暗算。 这会儿那个肋生双翼的怪物也赶过来,不断扇动着翅膀,保持平衡,身子停在半空,伺机发动进攻! 林放鹤长剑翻转,雪拥蓝关,嗖嗖几剑逼退对面的狼人。身子腾空而起,飞掠三丈,往打谷场一侧退却。 狼人如影随形,紧紧跟上。 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握在手中,林放鹤好整以暇,站定身形,纵声长笑:“好,汝等不知死活,穷追不舍,且让我们来做个了断!”翩然直向狼人冲来。 狼人左臂一格,右手乘隙刺出。 却不料林放鹤剑光一绕,攻防兼备,冷气森森中一道银虹劈面射至!狼人顿觉拂面生寒,向右一步,晃身避过。岂料脚尖刚一点地,只听得咔嗒一声,随即脚掌疼痛无比。侧眼一瞧,原来右脚夹到了一个锯齿形捕兽夹! “八嘎!”狼人怒不可遏,拖着捕兽夹奔过来,双掌一推一锁,攻势越发凌厉。林放鹤脚踏八卦,挥洒自如,从乾位一步转向了坎位,再移到巽位,长剑一抖,寒光四射,四面八方一时都是他的影子。 狼人眼花缭乱,拙于应付,脚下的步法自然更乱了分寸。 仓促之中咔嗒一下左脚又踩到了地下埋藏的捕兽夹。 林放鹤凌空一跃,宝剑在半空中抡了个半圆,把狼人的两只巨型魔爪荡开,左手一抓,恰似苍鹰搏兔,连点了他周身八处穴道,笑说:“你还不乖乖伏诛,更待何时?” 狼人颓然倒地。 半空中的怪物见事不妙,翅膀一翻,便欲转身逃走。林放鹤长剑一举,暴喝一声:“放箭!” 打谷场石墙后赫然立起二三十名手持弓弩、严阵以待的猎户。 前后两排,张弦以待。 只得一声令下,纷纷开弓放箭。 几十尾羽箭挟带刺耳风声朝着扑闪在半空中黑衣怪物射去!怪物身子颤抖,痛嚎连连,显然不止被伤了一处。然终究没有坠落下来。一路哀鸣,一路洒血,越过了打谷场,飞入了远处黑黝黝的森林。 看到强敌退去,唐羽等人持着弓箭,兴高采烈地跑下短墙,围在林放鹤的周围:“大人,咱们胜利了!” 林放鹤连连点头。 张大个此刻也举着一支火把,分开人群,挤到前面,单膝一跪:“林大人,在杨家之时我小瞧您了,出言不逊,我给你赔罪。您大义凛然,为我们三义庄除去了祸患,老汉代表村民感谢你了!” “大家不要客气。”林放鹤提着剑,转向倒地的白毛狼人,“你们来看一看,这只为祸乡里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足尖一探,勾起那个庞然大物,长剑起处唰唰几下,狼人身上的皮毛片片碎裂,雪花一般飘落在了地上。村民们高举火把,聚上前去,在鼓鼓囊囊的伪装褪掉之后,暴露出来的却是一个瘦小枯干的黑衣侏儒! 张大个扬起木棒,振臂高呼:“闹了半天是假扮的。就是这么一个小矮人,昼伏夜出,装神弄鬼,把俺们折腾了好几个月。吃不得吃睡不得睡。现在他终于落入咱们手里了,大伙快一拥而上,将他乱棍打死!” “千万不可,诸位冷静。” 林放鹤拦阻住愤怒的群众,开导说:“这个人目前还不能死,要保留一个活口,方便日后取证。也好找出他们的幕后巢穴?” 小矮人阴冷恶毒的眼光向四周一扫,随即恨恨地咬了咬牙,垂头不语。不一会便从嘴角淌下了一缕黑血! 唐羽、项金城迅速上前查看,贴在鼻子下,试了试呼吸,惊异地转回头:“大人,这个人死了?” “是我忽略了,他的毒原来藏在牙齿里。”林放鹤叹了口气,后悔不迭:“其实本来听船山文越讲过的,除了剖腹,服毒也是他们东瀛忍者惯用的一种自杀方式。” “忍者?” 第55章 疑 云 唐羽他们冲进屋的时候,林放鹤正独自坐在桌子前,面对着桌上的一页白纸怔怔盯着,看得入神。 “林大人,您找我们?”绕过木桌,唐羽和项金城来在林放鹤身边。 二人低头望去,却见那摊开的纸上只有一撮红褐色的泥土和两枚黑色弹片。 林放鹤伸了伸腰,搓搓手掌,问:“外面都布置好了吗?”项金城揉了揉眼睛,因为昨天熬夜,上面略有些血丝。回答说:“庄外的主要路口,都有人三班轮流,把守放哨。在村子里,我们也组织人安装弓弩、伏设药箭,张网以待。如果扶桑人敢前来寻隙报复,管教他有来无回!” 唐羽关切地问:“大人,你也是一夜未睡呀?” “睡不着,我一直在琢磨那个自杀而死的忍者。”林放鹤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说:“他们忽隐忽现,行动敏捷,自从在京城销声匿迹、退出了人们的视线之后,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无有踪影。想不到却隐匿在此…… “大人,你怎么能肯定那个侏儒就一定是东瀛人?”项金城略有怀疑。 林放鹤眼中闪出一丝慎重而睿智的光,微笑说:“首先是他的自杀方式,颇为古怪,与扶桑勘合贸易使团使者船山文越介绍的忍者被俘时服毒而亡的方法非常相近?还有一点,不知道你们俩注意到没有,在我与那个狼人打斗时,将他诱进了九宫八卦阵,由于他不识得机关,误踩中了埋在地下的捕兽夹,狼人痛苦难耐,骂了句‘八嘎’,这可不是我们中华的语言?” 唐羽回想一下:“还真是这样。” 林放鹤俯下身,从桌上拿起一枚黑漆漆的弹片,放入手中,沉思说:“还有那个受伤逃跑半人半鸟的怪物,装束也明显不是咱们中土人士。可是令人奇怪的是,他的手里怎么会握有江南霹雳堂的威力无比的火云霹雳弹呢?” “火云霹雳弹。” “这种霹雳弹是江南霹雳堂的镇坛之宝,由第二十八代传人雷神震天研制成功。一改之前的粗略笨重,特意加入了一种精制黑火药,重整内部结构,改变弹体外形,甚至能做成各种花朵或水果的样子,惟妙惟肖。非但小巧漂亮、便于携带,还可以延时爆炸……” 项金城听得入迷,不觉也凑过来:“林大人,你跟我们讲讲,什么叫延时爆炸?” “延时就是定时。”林放鹤说道,“比如放在这,只要调试好上面特殊的指针,人离开以后,这种霹雳弹可以在一个、或两个时辰后自动炸响。” “我的天,真叫个厉害!”项金城吐了吐舌头。 唐羽亦惊奇不已,说:“那会不会是这些扶桑人从江南霹雳堂购买,又或者这个堂主雷神震天与他们相互勾结,才会使火云霹雳弹外流呢?” “可能性不大。这个雷神震天虽然禀赋极佳,天性聪明,但为人孤傲,自视甚高,他不可能结交岛国蛮夷?” “这可就奇了怪了。” 林放鹤放回弹片,头仰在椅子上,打量二位属下,见唐羽他们眼圈发黑,就说:“你们两个换班,轮流睡一会。熬太久了谁也坚持不住……” “心里边有事,就是躺下也睡不着。”项金城没等林大人说完,就打断了他,“还是接着讨论案子吧。你方才说那些忍者藏身在此,可是这里方圆几百里,树林茂密、群山茫茫,咱们到哪去找?” 林放鹤低下头,拉过白纸,指着上面,平心静气地说:“它会告诉我们答案。” 项金城勾头瞧了瞧:“这不就是一捻土吗?” “是啊。” “一点点土也能告知我们扶桑忍者的下落,您别开玩笑了?” “你们跟了我几天,彼此也算打过了交道,何时见我在公事上随便说笑?” 项金城闷头想了想,的确如此:“那倒没有。” 唐羽感到新奇,他虽然没有开口,但心里意识到这看似平常的一捻土必定隐藏着稀奇的秘密,只是他和项金城见识短浅,无从了解而已。他点了点头,小心地问:“林大人,难道这土有什么古怪吗?” “你们难道没有注意,咱一路走来,所接触者,除了硬梆梆的山石,就是这漫漫无边的黄土了。”林放鹤探手,用细长的手指拨弄着那一小撮土,问:“你们再看看,这种土是什么颜色?” 唐羽瞥了一眼,豁然了悟:“是红色!” “对,是赤褐色。” “可是在这里漫山遍野都是黄土啊?” 林放鹤弹了弹指甲上的尘土,继续说:“你要是把它拿到太阳光下,经过仔细辨认,还可以在泥土中找到一些极其微小的黄色颗粒,我猜这可能是某些特殊的矿物质。这也就是说,红色泥土可能取自地下?” “地下?” “开掘矿藏的人,大多都要先挖一个深深的竖井,待找到有用矿石后,再让工人下去大量开采。矿石用绞轮车一篮一篮提上来。再经筛选。年深日久,在每一个矿井的四周,都会堆积着许多这种废弃的矿土……” 项金城听得高兴,抢话说:“你是说,只要找到这种红色矿土的分布区,就极有可能……哎,不对呀?” 林放鹤一笑:“什么不对。” “大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项金城一急躁,出言无状:“咱们这说了一溜十三遭儿,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是从哪儿找到的这些宝贝红土?” 林放鹤沉默片刻,乃说:“死者的鞋底。” “死者?昨晚那个装神弄鬼、假扮狼人的小侏儒?” “你说呢?” 项金城拍了一下大腿,面露喜色:“有线索就好办,咱们立刻找上几个本地村民,问一问这张山附近哪里有矿区、矿洞,顺藤摸瓜,不就一揪一大串吗?” “不行,此事先别声张。” “为啥呀?”项金城不理解。 林放鹤不予理会,说:“临来之时,我曾在国史馆查阅过地图和相关资料,在翻越过三义庄后山,一路朝东北方向走,经过两道山谷,有个地方叫‘半塔’。在元代中期,这里出过一个铜矿。本朝成立之初,有些贪心的小窑主偷偷进山,擅自开凿,因为安全设施差而造成塌方事件,一次性死亡了二十多人,所以被官府明令取缔……” “如今呢?” “不知道,大概荒废已久了。” “这山高皇帝远,正适合藏污纳垢。”项金城一听这话,乐得颠颠地:“我们这就赶过去,查他个究竟!我敢担保,那些鬼鬼祟祟、专事偷袭、不宣而战的东瀛倭寇准保窝藏在这儿?” 林放鹤却用手抹了抹脸,又打了个哈欠,显出一副十分疲倦的样子,说:“哦,不管你们了,反正我是折腾不起了。现在什么都不想,把一切都抛在脑后,赶紧找个地方躺下来,马上睡觉……” 第56章 客官不可以 五月中旬的天,江南已经非常热了。 尤其是在中午。 尤其是头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行走了十几里山路,汗流浃背的路人,如果能有个地方歇下来,喝碗茶吃杯酒,乘一乘凉再走,相信谁都不会拒绝。 所以一座鸡毛小店适时出现在前面的三岔路口。 在路边的山坡上,用碗口粗的毛竹,搭起了个八面透风的凉棚。四面翠竹掩映,一片青绿,在酷热的天气里,赶了半天路,口干舌燥,别说进去坐坐,就是光看上一眼,也能让人心里倍感凉爽。 项金城遥望着小店,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请求说:“林大人,咱们也去歇歇脚,吃碗茶再走吧?” 林放鹤停下身,取出丝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山野之间热流涌动,赤焰焰的,就连脚下的山石,亦被烤的滚热。在上面多站一会儿热气就会透过鞋底烧灼脚心。 在小店的旁边,一只黄狗横卧于树荫下,嘴巴触地吐着一条红通通的舌头不停地哈哈喘气。 有人朝它抛了块骨头,它翻了翻眼,支愣一下耳朵,兀自爱理不理。 唐羽也抹了把汗,说:“穿过这条山谷,前面就到半塔了。咱们且进去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赶路也不迟?” “好吧。”林放鹤颔首同意,三个人一同走向那山坡之上的小店。 待走近了,他们才发现在小店的门口立着一根粗竹竿,竹竿上挂着一面布幌子,上书三个墨笔大字:一碗酒。 这家鸡毛小店居然叫“一碗酒”? 里边已经坐了几个人。 有的饮茶,有的吃酒,还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大约已经喝醉了,正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唐羽他们三人进屋,占据了一张桌子。还没等身子坐稳,后边门帘一挑,进来一个身材颀长、光艳照人的年轻女子。 “欢迎各位光临小店,你们都想来点啥?” 林放鹤猛抬头,才望了一眼,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了,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女人,但是当他看见这个刚刚走进来的女子时,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冲动和欲望。 漂亮的女人固然有许多种,落落大方,忸怩作态,惊世绝艳,楚楚可怜,雍容华贵,清丽绝俗,温婉多情,泼辣爽朗,但最最要命的,还是那种浑身上下都会“说话”的美人。 身体也会自己说话? 没错。 身体不说话的美女只是一段木头、一尊蜡像,初看赏心悦目,日子久了必然令人生厌。 反之则反之,一切皆不同,比方眼前,款款走来的她,那飘动的眼光、细软的腰肢、浑圆饱满的胸膛、和丰腴诱人的胴体,抬手动足,轻颦浅笑之间,无时无刻地不在传递着一种信息。 一种引诱人犯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原始欲望。 与她相比,那些不谙风情天真烂漫的少女简直就是一枚挂在枝头上的青涩的苹果! 那女人袅袅娜娜、步态轻盈、花摇柳颤地走过来,既像美妙动人的舞蹈,又合于悦耳自然的韵律,充满了自得与自信。 她将手搁在桌案上,另一只纤纤玉手轻掠云鬓,说:“我姓沙,是这里的老板娘,孤岭野店,当然也没有什么美味珍馐、御膳大餐,只不过是一些山肴野蔌,家常小菜,但是我保证诸位尝了,绝对不会后悔……” 那只扶在桌子边上手润白如玉,手指纤细柔美,柔若无骨,指甲上还淡淡地涂了一层凤仙花汁。 项金城盯着这只绝美的手,喉咙滚动,禁不住连咽了几口唾沫。 沙老板微微一笑,嫣然道:“要不先喝点茶吧,看你们满头大汗的样子,想必赶了很远的山路?” “好,好。”项金城点头不迭。 唐羽瞧了他一眼,说:“咱们还是先听大人的为好。” “随便。”林放鹤笑了笑,并不在意,“老板娘,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沙老板启唇一笑:“客官真是好眼力!” “那么你原籍在哪里?” “远了。”沙老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放鹤,笑说:“我先给你们端茶去,客官口渴,耽误不得,咱们边喝边聊。” 说着返身而去,不一会出来,手里托着一个方形茶盘,上边放三盏清茶和一只紫砂茶壶。 将茶轻轻撂在桌上,沙老板退立一旁:“各位请尝一尝,这是小女子自采自焙的茉莉花茶,佐以莲子、菊花、甜根草等,茶味幽香,清凉解暑……” “我先来,我的嗓子快渴冒烟了。”项金城抢过杯子,咕咚咕咚连吸了好几口,连连说:“好香。好烫。”一边吞茶眼光还舍不得离开沙老板妩媚漂亮的脸蛋。 沙老板抿嘴一笑,问林放鹤:“你怎么不喝,难道嫌我们的茶不够好吗?” “哪里哪里,我刚才赶路有点急,肚子有些痛。” “什么肚子疼,我看你是怕茶里有毒吧?” 林放鹤心里一动,哈哈大笑遮掩:“取笑取笑,我等只是普通客商,身上又没有几两银子,值不得强人拦路劫财。沙老板这话从何说起?” 沙老板止住笑容,轻叹了口气:“普通客商,好,好,看来你不光功夫不弱,撒谎的本事也是天下第一……” “此话怎讲?” “一个普通的客商,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在三义庄轻而易举地杀死‘雪狼’,还把扶桑人的特级杀手‘夜鹰’打成重伤?”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项金城拍案而起,“拦在半路,意欲何为?”忽而想到什么,捧住了肚子,惊慌失措:“大人,我刚才还喝了她端来的茶,那里面会不会下毒?” 沙老板吃吃一笑:“放心,我沙千刀闯荡江湖,从来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你就是沙千刀?”林放鹤内心一震。 “难道客官也听说过小女子的微名?” “纤手一挥,无血不归。我听说在你的官府案底记录上,已经欠下了五百一十九条人命?” “错。”沙千刀断然否定,“由此一点,即可以知道世间的传闻有多荒谬、多不靠谱了。事实上,我行走江湖七年,连一只小小的蚂蚁都没有踩死过。沙千刀愿意再此重申我的原则,只要钱,不要命……” 林放鹤将信将疑:“那五百一十九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都是自己死于非命的呀。或者死在自杀,或者争风吃醋,或者愁闷病逝,或者酗酒无度,总之没有一个人是我亲手杀死的。” “那你把他们的钱财都骗光,令这些人衣食无着、流落街头。”林放鹤得空插了一句:“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吧?” “不是的,完全不是。这是他们自己愿意,亲手交到我手上的——不然我也不会同意和他结婚?” 林放鹤头皮发麻:“结婚,和五百多人结婚?我没听错吧?” “这有什么稀奇,不与他结婚,我又怎么能名正言顺拿到他们的钱呢?” 沙千刀笑了笑,笑容既潇洒又迷人。她的确是一个美丽性感的女人,皮肤仿佛牛乳一般细腻洁白,头发又黑又亮,一双眼睛却似一潭清水,不时闪动着清澈圣洁的光辉。她不但艳丽,而且风情万种,美的简直可以让全天下的男人都心甘情愿为她下地狱。接着说:“对于有志青年来说,这不失为一条成功的创业之路。至少我目前的个人资产,已经接近了九位数,下一步我已经准备冲一冲那个最牛的‘服不服’榜!” 又叹息两声,苦笑说:“你刚才讲的骗光财产,有点言重了,其实我每次到最后都会为他们留下一点什么。你也知道,女人总是比较心软,比如有一次临走之时我除了给那个男人剩下一条内裤,还特意赠送了他两根鞋带。这样如果他想去上吊,就不用辛苦找绳子了……” 第57章 好心好意的沙千刀 林放鹤点点头,以一种即诚恳又真挚的口气说:“由此看来,你不光吸干了他的血汗钱,把人逼得走投无路,还要替他的后事操心。你的心眼真是不坏!” 沙千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说在叹息,但眉眼之间却春色盈盈,看上去像一只开心的小狐狸:“唉,谁让我们是夫妻呢?一日夫妻百日恩……” “只不过我有点奇怪,想请教一下?”林放鹤略皱眉头,“那么多的男人被你弄得倾家荡产、片瓦不存,按说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应该也不傻,怎么就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呢?” “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听话,多少也得给他点甜头吃吃。” “是啊,这种甜头吃多了,后来就变成苦头?” “你们男人不都这样吗,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要奋不顾身地去追。”沙千刀轻轻抚摸着她柔美细长的手指,声音温柔地说:“哪怕最后一败涂地,为了顾及自己面子,也要死撑着,嘴上偏偏不说……” “这些人要是入了你的彀中,不听话怎么办?” “乖宝宝,排坐坐,吃果果。调皮捣蛋的愣头青,马上着人拉出去,一顿大板子打屁股……” 这下轮到林放鹤无计苦笑了:“呵呵。” 沙千刀脉脉地瞧着他,咬着嘴唇,柔声问:“你笑什么,莫非你心里觉得我为人轻贱,瞧我不起?” “岂敢岂敢,我只是在想,如果那些男人换成我,我应该怎么办?” “如果换了你,我一定请到上座,香茶侍奉。”沙千刀眼波流动,说:“若是那些男人能洁身自爱,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如果他们都洁身自爱,谁来成全你这位富甲一方的超级女富豪呢?” “照你这么说我应该感谢他们。” “那你怎样看待这些无私奉献家财的可怜人?” “自作孽,不可活。” “看来我们今天来到这,站在你的一亩三分地上,要想全身而退只怕也不容易了?”林放鹤霍然起身,拳已握紧,盯着沙千刀,一字字说:“你想怎么样,用不着再废话了,放手来吧——” 沙千刀的脸上虽然还在笑,但笑容远没有刚才那么娇媚动人了。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嗓音有些沙哑:“讲到打架,女人哪是男人的对手,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君子动口不动手嘛?所以我特意邀了几位高手,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成名人物,你若是一时手痒、耐不住性子,可以跟他们切磋切磋……” 蓦然之间,一边还在饮酒喝茶的几个山民慢腾腾站起来,四个人穿着蓝布衣裳,手脚粗糙,皮肉黝黑看上去不过是形容憨厚的樵夫,但一展腰之间样子全变了,眼睛冒光,精气外现,周身骨骼格格作响。身躯急速涨大。刚才还是邋里邋遢窝囊平常,一刹时竟然紫光缭绕,变成个铜浇铁铸的无敌金钢。 林放鹤冷笑,说:“原来是江南霹雳堂的四大护卫,既然来在这里,虎视眈眈,你们为何还不动手?” “因为他们在等我,本人不发令,哪一个敢擅自出手!” 那个方才看起来像是喝醉了酒伏在另一张桌子上睡觉的书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尖声尖气说:“江南霹雳堂之所以从一个小小作坊起家,发展到今天的集团规模,全在于强化内部管理机制。有令必行,各司其职。理顺了工作关系,明确了岗位职责,才能逐年发展,蒸蒸日上!” 这个小书生年纪二十出头,粗眉毛,细长眼睛,脸上的青春疙瘩还没有褪尽,却偏偏装出一副运筹帷幄、大权在手、令出如山的模样,令人感到十分可笑。 林放鹤睥睨群雄。他瞄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书生:“那么你是谁?” 书生下巴一挺:“雷风。” “经常在社会上做好事那位?” “不,他是我大哥,已经成神了。”雷风直了直身子,抻平皱褶,振衣弹冠,不忘记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机会张扬自己精心打扮的所谓个性:“我们是同胞兄弟,同宗同门,不过人生信条却完全不同。我这个人天生叛逆,喜欢冒险,凡事与世俗标准背道而驰。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本堂主信奉的处事原则是专门利己、毫不利人……” 林放鹤惊讶不已,问:“堂主?你是堂主,那江南霹雳堂原来的老堂主雷神震天呢?” “他已经老了,完全不适合管理这样大的企业。因此我让他提前退休了。” “雷神震天正当壮年,谈何隐退?” “老堂主整天太忙了,忙得一塌糊涂。”雷风连看都不看林放鹤,兀自剔着指甲,慢条斯理地说:“又要开会,签合同,又要下订单,跑策划,啧啧,简直日理万机。百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还忘不了去陪一陪他养在外面的一大堆什么小二小三,莺莺燕燕,实在是太过于辛苦了。这几年他头发白了多少?身体也掏空了。所以我决定趁着老人家染病,彻底给他放个长假,休息一下……” “休息?放假?” “对啊,时间短了又怕他休息不好,因此我决定先放上二十年。二十年之后,他老人家应该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了!” “那你是雷神震天的什么人?” 雷风嘻嘻一笑:“他是我爹呀。” 项金城腾地一脚,将面前的桌子踢翻,茶壶茶碗稀里哗啦落地,打个粉碎。他与唐羽一起拥上前,手握刀柄:“大人,咱和他们拼了!” “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雷风撇了撇嘴,伸手一摸,从囊中取出一个黑色弹丸,擎在手中,“此乃我江南霹雳堂的镇坛之宝火云霹雳弹,你们瞧好了!”屈指一弹,霹雳弹脱手而去,径自飞出八九丈之外,嗖的下撞在一块磨盘大的山石上。 轰隆一声巨响!待硝烟散尽后,众人注目再看,那块大石头已然被霹雳弹炸裂,分解成了无数零落碎块。 “如果尔等不束手就擒,试图反抗,只消我发射一枚小小的弹丸,管保叫你们的身体也像那块大石头一样七零八落!”雷风得意洋洋。 林放鹤回头叮嘱道:“都别乱动。” “这就对了,乖乖听话,才有你们的好果子吃。”雷风脸色一凛,对身旁的四大护卫发号施令:“你们几个上去,先将这些人手里的家伙缴了,再捆绑起来押回总部,听候主人发落。” 四大护卫双拳一抱:“得令!” 而后赤手空拳聚上来,舞扎着两手,每一脚步落下来,踏在地上,都发出一阵空咚空咚的震响。一望可知他们必定练过金钟罩铁布衫这类刀枪不入的硬气功。来在跟前,围在四方,双手箕张,只见五指短粗,掌心通红,朝着林放鹤唐羽项金城几个人的头顶上恶狠狠地抓来! 第58章 以绝世之功求俗世之名 林放鹤化指为剑,将体内真气运于五指指尖之上,预备在最后关头,施展点苍绝技“玉石俱焚”,拼力一搏!纵使不能脱出围困,亦必要与江南霹雳堂四大护卫一决雌雄—— 四大护卫展开巨掌,堪堪劈下,忽然一个转身,立身疾退,箭一般扑向那个少年堂主雷风。 一切都好像在一瞬间发生! 简直不可思议。 就连一向处变不惊的林放鹤,也不禁变了脸色。不久以前还趾高气扬的少堂主,此时已被四大护卫扣住穴道,浑身瘫软,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 林放鹤勉强一笑:“你们这是何意?” 四大护卫之一虬髯客双拳一举:“多有得罪。我等跟随雷神震天多年,鞍前马后,屡立战功,深得老堂主的器重。今其孽子不顾人伦,残害主公,篡得堂主之位后,又勾结匪人、胡作非为,我们四大护卫岂能坐视不管?” “壮士深明大义,忠勇可嘉。”林放鹤微叹一声,说:“不知道你们之前为何附逆,追随他这个不忠不孝之徒?” “某等暂且忍耐,实出于不得已之苦衷。” “苦衷何在?” “其一当时尚不知道老堂主的生死,投鼠忌器。其二与少堂主雷风朋比为奸的这群恶徒势力庞大,根深蒂固,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可能导致江南霹雳堂百年基业化为乌有……” 林放鹤慢慢点头,眼神奇特:“那你们现在为何又痛下决心呢?” “长痛不如短痛。”虬髯客长吸了一口气,蹙眉说:“与其苟延残喘,拾人牙慧,不如壮士断腕,一去不还!唉,只可惜老堂主英雄一世……” “你们准备怎样处理这个人?” “先把他带回霹雳堂,送到堂主雷神震天的坟前,挑断脚筋手筋,费去一身武功。再令其慢慢忏悔他的罪过吧?”虬髯客说罢,心无旁骛,弯腰掮起那个少堂主雷风,放在自己肩上。招引其他三个同伴,一齐大踏步迈出“一碗酒”小店,一路向南去了。 项金城得空,四下寻找:“哎,那个长得很不错的娘们呢?” 唐羽也望了望,说:“方才气氛那么紧张,眼见厄运当头,一时还真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沙千刀是什么时候溜走的?” “女人就像一只小兽,谲诈而又敏感。”林放鹤眼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她们先天就有躲避危险的本能。” “你没事吧,大人?” “走,既然这些人没有弄死我们。”林放鹤神情冷峻,说:“咱们这就去闯一闯那个玄奥莫测的半塔。” 半塔,其实是一条狭长的山谷。谷里既没有半截塔,也没有盖了一半的塔。甚至山上山下完全不见塔。跟塔半点都不搭关系。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名而已。 就像“两家”是一个百十多户的村庄,“仁义村”则颇多刁顽,而“甜水峪”居民饮用的也不过是一些普通之水。这世界上名不副实的东西简直太多,当不得真! 半塔是一个废弃的矿区。 林放鹤三人走入半塔。 道路两边是临时搭建的房舍,由于年深日久、风雨侵蚀,早已破败不堪。有的墙体坍塌,有的门窗腐朽,屋檐缺损。屋舍大多依山而建,鳞次栉比。当他们走到一面三四丈高的石墙之下时,山道变得极其狭窄。唐羽来到路边,仗着胆探头向坡下一望,底下是深幽幽的山谷。项金城走得急,脚趾不慎踢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抱着脚喊疼。骂道:“这是什么破地方,如此荒凉,简直连兔子都不来拉屎!” 话音未落,天空突然一暗。 逐渐变黑。 晴空朗朗的天,转瞬即逝,仿佛黑夜从天而降了。几个人如时空转换,一下子被置入了异域之界?项金城惊慌失措,问:“林大人,这挺好的天,咋说黑就黑了呢?莫不是咱们又遇到了山里的妖精?” 林放鹤一时也愣住了,心弦震动:“偷天换日!” “偷天换日?” 黑暗之中突然传来了轻柔的吹笛声,动人心魄,妙不可言。笛声像女人歌唱,又像男人哽咽,无限欢乐中透着无限的悲伤。笛音一点点跳动,如秋夜一般寒凉,把一个一个珠玉般的音符抛过来,弹入人们的心中…… 往事如烟不可忆,天涯何处是我家? 一个行旅之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找一个温暖的去处、和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那里有心爱的女人,精致的小菜,和她早为自己烫好的女儿红。又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借口,女儿红和女人亦不过是内心对家的一种更深切的奢望罢了。 此时林放鹤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伤痛,介于失落和无奈之间的那种痛,恰在这时,一声撩人的问候惊醒了他的遐思:“客从何处来,座中青衫湿?我听说金陵秦淮河畔的女儿红都让那个林天放给喝光了?” 林放鹤一惊,多年来早已忘记的化名,何必今又重提?他本能地摸向剑,却发现背在后背的三尺青锋已然没有了踪影! 撩人心魄的声音复又响起:“想不到昔年令江淮女子魂飞梦萦的张三公子也有恐惧的时候,哈哈……” 林放鹤反而冷静下来,这就是他与常人不同的地方,愈是凶险愈能激发起他的兴致。 她会是谁呢?为何语气中充满了让人内心隐痛的暗示? 蓦地心中一颤,一个令他时常魂牵梦绕,陪伴着他共同走过一段难忘的时光,他本已深深埋藏在心底,一直不愿不敢不肯不会向人提及的女子浮在眼前。林放鹤沙哑了嗓子,轻声问:“柳儿,是你吗?一定是你!” 撩人的声音一刹那变得无限温柔,甚至里面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轻微呻吟,令林放鹤一下子凭借这声音穿越回多年以前。那时他还是玉树临风的少年身,在那个销魂蚀骨春花秋月的的夜晚,秦淮河花舫之上,一个火热的娇躯势不可挡地扑入怀中!他迷蒙的伸出手,摸到的却是一柄冰冷梆硬的夺命兵锋。紧接着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又吹进耳鼓:“难为你还记得我柳繁华!” “偷天换日,乾坤易主。自打这天罗地网一出现,我就应该想到你。” 无边黑夜中一张荧荧放光的面孔飘来飘去,游移不定。 一见到这张面孔,林放鹤犹如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生于侯门那个怯生生的俏姑娘柳儿,还是长在深宫不苟言笑的万贵妃?记忆中柳繁华的音容笑貌,可没有这般阴冷枯燥?林放鹤剑眉竖起:“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叫的是柳儿,谁让你出来招摇!” 柳繁华冷冷一笑,语声冷峭:“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全是骗人!我一直钟情不忘的张三公子,看来亦不过是一个游戏人间耽于酒色的登徒子,既如此,留你何用?” 话音才落,以掌作剑,飘身而至,一记“繁华落尽”封住林放鹤的身前身后。这一招看似平常,实则包含了最纷繁复杂的剑式。拳掌起处,全带劲风,上下左右完全封住了他的退路! 林放鹤一掌拨开,连退三步:“好厉害剑法!” 对方并不饶过,身形如鬼似魅,掌法沉稳之极,反手一勾,“呯”的一声打中了他的肩膊。林放鹤身子疾退,靠在身后的石墙上,呼吸加快:“手法如此毒辣,招式刁顽古怪,你一定不会是我记忆中的柳儿?” “柳儿早死了。”飘忽如鬼的女人冷冷说:“现在你面对的,只是一个锁在深宫、早已失去灵魂的躯壳!” 第59章 那一剑追魂夺命 林放鹤反手扣住长剑,不解地问:“你既已取走我的兵刃,临阵交锋,为何又要返还于某?” 一阵阴风惨惨。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唯有那颗吐闪着绿光的头颅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漂浮不定。忽而阴恻恻地一笑,说:“昔年张三公子曾师从点苍派剑客莫沧海,习得一身高超剑法,人如玉树,剑似游龙,天下无人不识。本座今天欲向你讨教几招,特于此地布下‘偷天换日’阵,困住你们。气势上已占尽先机,倘若再以众凌寡,以强欺弱,传扬出去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 “我不是什么张三公子,你认错人了?”林放鹤颇感惶惑,摇了摇头:“我叫林放鹤,优游林泉,放鹤南山。只是这大千世界一粒微末的芥子而已……” “好个林天放,林放鹤,好你个张三公子,将进酒、杯莫停,钟鼓玉馔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高朋满座,诗酒风流,醉则簪花满头……” “家国之梦,离情别苦,还提它作甚?” “别的可以不说,难道你父亲当年之教诲,汉国灭族屠种的惨痛,你也都统统抛之脑后了吗?”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林放鹤眼前渐觉模糊,犹如罩了一层雾气,说:“只要是我炎黄子孙,心存天下,这万里江山谁坐都是一样的。” 惨绿的面孔幽幽一笑:“这可不像当年那个积极奔走、立志复国的张三公子的口吻……” “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不断思考这个问题。【ㄨ】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华夏一统毕竟好过于四分五裂。” “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临时编来敷衍本座?” 林放鹤向前踏了半步,断然说:“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若是战争一起,必然兵连祸结,不能让老百姓再受战乱之苦了……”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不,我相信无论在朝在野,除了那几个居心叵测的野心家,大多数人必定拥护和平。” “张三公子,如果你确实不喜欢过去,我也可以改口称你为林放鹤——”灰蒙蒙的影子倏忽又飘过来,切切说:“你也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个国家就会爆发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血战。届时将有数万将士殒命疆场,兵燹所至,死伤遍野……” 林放鹤说:“上马杀狂胡,下马草军书。旁的我管不着,五尺微命,百丈红尘,某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来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 “只凭你一个人,太自不量力了?” “为国为民,虽死犹荣。”林放鹤长剑抖动,厉喝道:“柳繁华,你还是听我一句劝,退步抽身。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等到眼前无路再想回头恐怕就晚了……” “简直胡说八道。” 柳繁华长剑一拨,挑起身边数枚石块,手腕一转石块脱手而出,直奔林放鹤打来。虽然在黑暗中,目不能视物,但林放鹤修习多年内功,听风辩器的本领自是了得。他沉肩避让,石块飞过身边,噗噗两声打在身后的墙上。 斜身滑步,林放鹤剑锋一甩,直刺对手胸腹。 柳繁华不避不让,唰唰两剑挡开攻势,一掌猛击过来。林放鹤倒持长剑,回掌相迎,呯的一声响,两股巨力相交。二人一晃,各自飘开。 “唔,还可以。”柳繁华谈笑之间,连连反击。 林放鹤知晓脚下道路狭窄,一边是幽深沟谷,幽暗之中,不敢乱动。于是脚踏九宫八卦方位,一把剑使得风雨不透。柳繁华上下飘游,忽左忽右,连下十五记杀招,攻势凌厉,却也寻不着半点破绽。忽然大声说:“林放鹤,亏你还自称英雄,使的这是哪门子剑法?这根本不是点苍派七十二路回风舞柳剑?” “万法师乎自然。”林放鹤气定神闲,“只要能打得赢,又何必拘泥于哪门哪派?” 柳繁华把手一招,三团赤红色的火焰腾起,璀璨无比,激射而来! 林放鹤已有防备,身形飞起,避了过去。得空手中宝剑一点,凌空击下。柳繁华却也不弱,肩头一缩,左掌运劲,欲乘机震断他的长剑。哪知林放鹤剑走虚招,看来是刺她的咽喉,待她躲闪之际,向右一滑,剑走偏锋凛然刺出! 柳繁华一跃,只觉凉风飒然,鬓边的青丝已被削掉一绺。 她手起一剑,当头劈下。 林放鹤横剑一封,双剑相击,火星四溅。柳繁华闪在一边,立足不稳,晃了两晃。林放鹤也震得倒退三步。 “你找死!”柳繁华身子一扑,挺剑刺出。一柄纯黑色的剑。剑花吐闪,亮若白昼。 这一剑刺出,惊涛拍岸!周围的气流霎时凝结,剑气涤荡起地下的烟尘旋转奔腾若野马,一剑击出,竟挟卷着风雷之势! 林放鹤全力以赴,他一推一拉,把来势消掉,左手袍袖一卷,裹住了剑身。身子一晃,连出三招,逼退对方。跟着双腿连环踢出!这几脚来势凶猛,连绵不绝,一脚快似一脚,柳繁华如何躲避得了?呯呯两响,正中胸口。她轻叱一声,腾云驾雾一般飞出去! “林放鹤,你别逞强,好自为之。” 声音凄厉刺耳,好似来自遥远的幽冥九泉。 忽而喀喇一下,黑漆漆的铁幕打开了一个圆形洞孔,接着一缕凡世之阳光从圆孔中直直地投进来。灿烂夺目。缺口越扩越大,阳光愈来愈足,最后光明完全逼退了黑暗,一切恢复如常。林放鹤回转身,四下看了看,原来此时他那两个属下已然蜷缩在高墙之下,沉沉酣睡了! 第60章 疑窦丛生 唐羽爬起来,揉了揉眼睛,望着林放鹤,说:“方才不知道为什么,天突然黑下来后,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ㄨ】只觉得眼前一暗,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林放鹤叹息一声,尚未答话,那边项金城也逐渐清醒过来。他一骨碌站起,四下瞭望:“林大人,咱们是不是又遇见了难缠的妖怪?” “青天白日,太阳当头,哪来的妖怪?” “那这天怎么一会阴一会阳的?” “我们适才碰到了一个难对付的高手。”林放鹤浓眉一抖,说:“她曾跟随海外七星岛上的一个方外之人,修练过‘偷天换日’阵法,可以暂时颠倒时序,吞吐乾坤,甚至还能令人产生各种难以置信的幻象……” 唐羽听得入神,忍不住插了一句:“怪不得我们在半明半暗中,听到一阵阵女人阴森森的冷笑,那声音非常古怪,太吓人了?” 林放鹤嘘了口气,说:“当我确定是她时,立刻点了你们两个的睡穴,否则一旦柳繁华施展开她的另一门绝技‘十里繁华’,内力似排山倒海,轰鸣不息,又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你们的内功修习不够,如若不慎被其震荡心脉,就会寸寸折断,喷血而亡!” “这个老妖婆竟如此可恶。”项金城顿觉无趣。 “哪里,柳繁华今年只有三十六岁。” 林放鹤叹了一口气,心潮动荡,面色阴郁:“她原先是一个人如玉璧、柔情似水的女子,容貌冠于京华,一时无两。只因为修习这种邪门武功,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唐羽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轻声说:“大人,看来我们此次张山之行,还真是凶险频生?” “唐羽,你害怕了吗?”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这条命还是拜托您才捡回来的,我有什么好怕。” 两个人正在搭话,项金城突然朝下一指,粗着嗓子喊了一声:“你们快看那边,屋舍连亘,蓬蒿丛生,明显是一个荒废的院子。这深山老林的,人迹不到,怎么方才我瞧见短墙之上闪过一个黑影子,三下两下就消失不见了,看上去好像是一个人的样子?” “有人?” 二人心中奇怪,一齐望去,但见对面山高林密,荒野寂寂,衰破的房舍七零八落,散布在林间,并无半点可疑的踪迹? 林放鹤问:“你会不会是眼花,看错了?” “没有,我看得真真的,那个影子黑乎乎的,手脚分明。只不过动作极快,一晃就瞅不见了……” 唐羽寻思说:“那面山坡甚是陡峭,前后皆是树林,虽有几处房屋、也都破败不堪,想来应该不会有人居住?” 项金城固执己见,说:“我明明看见有人,你们不信,咱过去一瞧便是。” 林放鹤微皱了下眉峰,点头说好,几个人顺原路返回去,绕道下山。再涉过一条浅浅的溪流,爬上了对面山坡。山道曲折难行,一路并不见人影。穿过一片丛生的乱草,前边空地上矗立着几间残破衰朽的旧屋。 三个人分散开,将房前屋后、里里外外大致搜了个遍,仍是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正累得不行,项金城停了脚步,指着山墙外一处断壁残垣,言之凿凿说:“我就是在这,看见有人形走动的。” 林放鹤跟过去,弯下腰仔细查看了一会,草地上虽有印迹,但脚掌短小,足跟部分深陷,五指内扣,又似乎并非人类的足印?正自喟叹立起来待要转身离开时,忽然听到头顶的大树上沙沙作响,猛一抬头,只见几只灰黑色的猴子从树梢上直窜下来,敏捷地从这根树枝攀援到那根树枝,一时枝干摇曳,落叶纷纷。 “原来是它们在作怪。”林放鹤微微一笑,说:“项金城,那方才看到的跑来跑去的恐怕就是这几只猴子?” 项金城也觉得羞赧:“大概是吧。” “虚惊一场,不过能来陪这几个猴子玩玩,想来也不错。”唐羽打趣。 几个人说笑几句,才要离开,这时林放鹤发现其中一只猴子手里抓着一条浅绿色的丝带,蹲伏在一株低矮的树杈上,瞪着一对圆溜溜的棕色眼睛不停耍弄。他注目瞧了一会,终于看清了那浅绿色的物事,原来是一条女人系腰的裙带。不禁疑窦丛生,这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猴子们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个东西呢? 林放鹤知道,这些山里的野猴时常拣一些小玩意来玩弄,但性子不长久,当它们断定这东西不可放在嘴里吃,很快就会随手抛掷。只是一时半会儿又寻不到可以替代的好吃果物,不免着急,两手在袖子中乱摸,忽然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不由得心中一动! 原来那个月圆之夜,他们在三义庄大战两个伪装成妖兽的扶桑忍者,杀死雪狼、重创夜鹰时,林放鹤巡视现场,凑巧拾到了一枚对方逃逸时遗留下的火云霹雳弹。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用,便随手收入囊中。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林放鹤瞧了两个下属一眼,取出霹雳弹,扭开机关,随即向空中一抛。三人赶忙躲避开。霹雳弹在空中轰隆一声作响。爆炸后卷起的气浪将树干摧断,连同碎枝败叶雨点一般落下!几只猴子吓得惊慌失措,吱吱乱叫着跳上了高枝,往林子深处远远逃去—— 浅绿色的裙带飘飘欲坠。 林放鹤飞身跨出,伸手一抄,将悠然飘落的绿带子收入掌中。 唐羽、项金城急步赶上,问:“林大人,这带子有什么稀罕吗?” “这大山方圆百十里没有人烟,平白无故,一条裙带怎么会落入几个猴子的手里呢?”林放鹤细细地把玩着带子,审视半晌,又说:“而且你们注意了没有,这种料子还是京城少府监文恩院织锦署织出来的天机云锦,这种织锦一般只供给皇宫内苑,只有极少量流入民间。不是有品秩的命妇和夫人是穿不起的…… 项金城心不在焉:“那就怪了,这样名贵的衣服自己又不长腿,还会来到这穷乡僻壤?那几只猴子更不可能跑去京师,偷一条莫名其妙的裙带来玩?” “会不会是那些女眷到此,偶尔失落的呢。”唐羽揣测说:“最后被那些猴子拾到?”说完之后一想,自己也觉得可能性不大。这地方重峦叠嶂,崎岖难走,既不是著名风景区,又没有名胜古迹可看,有哪个娇滴滴的贵妇人,会头脑发热,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第61章 山地惊魂 林放鹤竖起了他的两条粗眉毛,略略一想,摇了摇头:“你们都错了,猴子这东西虽然伶俐,最通人气,但性子不耐久。它们很难长久地保留对一件物品的喜爱。既然这裙带在几只猴子的手中,我相信失落之处一定离此不远……” 项金城微微点头:“大人说的有些道理。” “我只是不明白,像裙带这样一个贴身之物,女人一般都很重视。”唐羽看来也在用心思考,“怎么会被这些野猴子轻易弄到手了呢?” “这才是问题之关键。” 林放鹤表示赞同:“且不说女人大多数比较细心,一向注重衣着修饰,即是束腰之带脱离自身一节,非但蹊跷离奇,而且不合乎于世俗常理。因此在这件事之后隐藏的结果,可能比你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唐羽建议:“我们再四下查查看吧?” “好。”林放鹤走近那堵断壁残垣,将手搁在矮墙的缺口处,指着墙外说:“那会儿项金城说他在这儿发现人影子,我还特别验看了地上的足迹,还真不是……” 突然止住了话,全身木然,双眼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唐羽、项金城也觉得奇怪,奔过来伏在墙上,才一探头,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在矮墙外的草丛里正躺着一具几近****的女尸!尸体的颈部胸口淌下一大摊黏糊糊的黑血,无数的苍蝇盘旋在空中,飞起飞落。 项金城大惊小怪:“啊,这里又死人了。” 林放鹤看得分明,心中也起惊疑:“你们两个赶紧去四周寻找一下,不可疏漏,看看可有凶手遗留下的物证……” 唐羽项金城应声而去。 林放鹤撩起长袍翻过墙去,来到死者身边,蹲下身细细地观察女尸的伤势。胸口被刺了一刀,从伤口看,应该是那种薄而锋利的短刃。颈部自左而右,割了道细长的口子,不过出血量不大。他起身又查看了一下尸体周围的野草灌木,只在草叶上发现了几滴褐色、干凝了的斑点。没有大量喷洒的血迹,显见这里只是抛尸之地,而并非第一作案现场? 唐羽、项金城两个也爬过了墙,小心跳下,将一个包袱丢在脚下。项金城补充说:“是在那边树洞里寻到的。” 林放鹤俯下身,解开了那个猩红色的包裹,里面是几件衣裙,已然已经被翻动过了。其中果然有一件金线掐花、银线锁沿的浅绿色天机云锦衣裳,裙袄俱在,单单少了条束腰的裙带。他盖上包袱,站起来,说:“看来猴子手里的物件,就是从这拿走的?” 唐羽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女尸,忽然一愣神。接着快步走上前,再仔细地一端详,大声说:“林大人,这个女人我们认识!” “认识?” 唐羽随手揪了一把草,小心地将死者面部的血迹擦拭掉,回身招呼项金城:“老项,你也过来瞧一瞧?” 项金城听了走近前,低头瞅了两眼:“嗯,看着好像是有点面熟。” “你怎么忘了呢,上次咱俩去凝香楼……” “噢,是她,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项金城抚了抚头,长长地喘了口气,而后说:“上次咱们去办案,她不合作,有意刁难,还跟我们吵了一架。这个躺在这里的女人不就是那个凝香楼的头牌名妓、响当当的摇钱树、心高气傲的红姑娘妙妙吗?” “一点不错。” 林放鹤踱过来,问:“你们两个和这个死者认识?” “嗯,见过一次,不过不熟。”项金城遮遮掩掩。 唐羽心里明白,老项等几个捕快可能曾利用职权之便,借口查案在堂子里****过宿,又因为拖欠银子与姑娘们发生过争执,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说破,于是含糊答道:“我们在调查一桩案子时和她打过交道。” “生前千娇百媚,死后黄土一堆。”林放鹤慨叹,神情懊恼:“如果不是我们几个偶然进山,找到了她,在这荒山野岭之上,用不了多久,其躯体必定会被山中的野兽吞噬,尸骨无存……” “咱们挖个坑且把她葬了吧。”唐羽请示。 林放鹤表示赞同。 唐羽和项金城上去,用衣裙裹住尸身,且抱且抬,准备弄过短墙,放到那边树林子里掘个坑埋掉。才一站起,她的一只柔软尚带有弹性的手臂自衣服空隙间滑出来,随着两个人的走动来回摇晃。 “看来人死了不多久,身体还尚未僵硬?”林放鹤立在野地,瞧着衣裙缠裹头发凌乱的女尸被两个下属架走,心中暗想,“如此美艳妖姬,一旦香消玉殒,依然逃不了一掊冷土。想来人世间的所谓簪缨门第、旷世伟业、倾国倾城,亦不过是瞬息繁华,一时的欢乐……” 突然他挥挥手,大喝一声:“等一等。” 项金城二人乍然之下吓了一跳:“大人,你还有事吗?” 林放鹤快步奔过去,清了清嗓子,高声说:“你们快把她放下。”两个人不明所以,只得回头弯腰将尸体搭在地上。林放鹤打开缠裹的衣物,提起妙妙的一只手臂,探出二指,在她手腕寸关之处扣了扣脉搏,又把手伸在鼻子底下一试。停了半晌,说:“气若游丝,脉象滞涩,不过人的确还没有死!” 项金城一愣,似乎不信:“她流了那么多的血,脸色灰白,手脚冰凉,你竟还说她有气?” “你是怎么知道她还活着的?”唐羽也半信半疑。 “你们两个架起她走时,那只滑出的手臂前后晃动,我忽然发现这个人下垂的手指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尽管动作十分微弱,但至少说明她还没有完全失去生命力。” “这个人还有救吗?” “有没有救我不知道,不过她确实一息尚存。”林放鹤松开手,摸出两颗续命丹,撬开她紧咬的牙关,填入妙妙的口中。起身说:“至于能不能活转过来,那就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项金城百思无计,问:“咱们现在怎么办?” 林放鹤重新查验了一番,合上她的衣服,回过头说:“既然人没有死,我们也不能把她丢下。你们两个到树林子里去砍几根粗木棒,削去枝叶,再顺便割一些有韧性的藤子,我们来扎一副担架,把这个人抬下山去就是了。” 唐羽会意,说:“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项金城耸了耸肩膀,纵使心里不情愿,亦不敢违拗抗命。两人到山林里搞了些树木藤条,回来之后几个人七手八脚做了一个简易担架,将多余的衣裙铺在下面,又妙妙的衣服掩好,慢慢平放在木架上。林放鹤在前边开路,唐羽项金城抄起临时担架,随后跟随,三个人沿着陡峭不平的山路,亦步亦趋地向山外走去。 第62章 命悬一线 当几个人回到三义庄的时候,天已经完全的黑了。 林放鹤令项金城先回杨老汉家待命,安排茶饭,自己和唐羽将妙妙送到那个猎户许武家救治,并且委托他的婆娘吴大嫂代为照顾。猎人的家除了弓弩羽箭、标枪猎叉,自然短不了各种医治跌打损伤、清淤活血的草药。林放鹤讨了些,命唐羽升火煎了,倾入碗中,待稍凉一些后给妙妙灌下去。 忙活了好一阵,他又唤来吴大嫂,让她揭开病人身上的衣服,用淡盐水清洗掉伤口周围的血渍。这时妙妙的喉咙里吐出了一声微微的呻吟,不过人依旧是紧咬牙关,昏迷不醒,而且不时从嘴角沁出一丝鲜血。 林放鹤叹了口气,颇为担忧:“这一刀,虽然没有要了她的命,但是刀刃刺入胸腔,扎上了她的肺叶。伤势不轻。这个姑娘能不能挺过去,着实堪忧?”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唐羽闻听,心中亦是不乐。【ㄨ】 “若是京城百草堂神医叶天星在此,或许还有些法子。”林放鹤仰起头,神情愀然:“可是如今在这荒僻的大山里,缺医少药,交通闭塞,要想救活这个人,只怕回天乏术了。” “唉,咱们总算也尽了力,把她从山里救回来。至于生死一道,非我等之力所能扭转,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林放鹤点点头,拍了下唐羽肩头,道:“你说得对。但愿这个姑娘命大,身体健壮,能安然度过这道难关?” 这会那个猎户许武之妻吴大嫂撩帘出屋,手里端着一个铜盆,里面的多半盆清水已变成了深红色:“大人,我按照你的吩咐,已然将伤口四周洗濯干净了。不过人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林放鹤致谢说:“辛苦你了,大嫂。”随后又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递过去,“你把这个洒在她的伤口上,再用清洁的干布包扎好。有什么反复或者变化,可以随时去杨老汉家找我们。” 吴大嫂接过金创药,答应而去。 唐羽和林放鹤离开许家,沿着青石板街路回到驻地。敲开门,杨老汉与项金城迎接出来。灯光之下,却见项金城满心欢悦,一脸喜色,说:“林大人,你们看看,究竟是谁来了?” 说罢闪开身,林放鹤轻轻走入,只见昏黄灯光下一个宽胸阔背的大汉坐在堂中的木凳上,头戴四角官帽,身披皂青公服,腰挎长刀,不是别人,正是应天府捕头程亮甲! 程捕头站起身,双手一抱,笑着说:“哈哈,辛苦。不知刑部林大人此次张山之行,收获如何? 林放鹤还礼,淡淡地说:“略有斩获,不值一提。想你等坐镇京师,往来提调,指挥若定,必定是硕果累累啊。” “说来惭愧。自从上次那个屠虎和‘千面幽灵’遭咱们迎头痛击、大败而归后,那伙秘密潜入边境的蒙古龟儿子竟然也学乖了,藏头露尾,跟我们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程捕头此话怎讲?” 两个说话之间,唐羽也进屋来拱手见礼,程亮甲张望了两眼,开口问:“林大人熟知江湖,武艺高超,你们跟随在他的身边,一定是长了不少见识吧?” 唐羽左右为难,说好不是,避而不答肯定又不行。想了想只能含糊其辞:“受益自然匪浅。只是我这个人脑筋差,悟性也一般,唯恐辜负了两位大人的期望。” 林放鹤进屋,坐了下来,接着问:“刚才程捕头谈到京城的局势,忽然话题一转,令人颇觉纳闷。不知后来的发展如何?” 第63章 十里繁华霜满天 程亮甲一边抚摸唇上的髭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前次兵部尚书府齐泰刺杀案发生后,圣上极为重视,严令应天府巡捕和锦衣卫彻查此事。两家联合,几乎将城内的大小旅店、及娱乐场所查了个遍,依然一无所获。” “会不会这些歹人躲藏在某个出人意料的地方?” “谁知道,咱们的警力有限,也不能挨家挨户去搜。”程亮甲叹息频频,“因此除了增大布控,严格盘查行人出入城门之外,五城兵马司又派遣了大量兵丁加强夜间巡逻。此外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林放鹤忧心忡忡:“对方阵营颇多江湖之辈,通晓易容之术,更网罗了一批受过严格训练的专职杀手,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好在大内紫禁城派出了两个镇殿将军,武威将军尹流芳、武耀将军尹流泉统帅阵法娴熟,身经百战的羽林卫坐镇京师,提督九门军马……” “尹流芳、尹流泉,可是那两个出身于武当派的用剑高手?” “正是。” “有他们在,我的心就放了一大半了。”林放鹤沉吟半晌,反剪了双手,在屋子中踱了几个来回。突然他停住脚步,问道:“程捕头,你还记得先皇的弃妃柳繁华吗?” 程亮甲惊道:“怎么不记得,这个柳妃进宫之后,曾专宠于一时。深得圣上喜爱。洪武二十六年因为一桩旧案牵连,贬谪冷宫。后来她不是忧愤而死了吗?林大人,你为何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个人?” “因为今天我曾和她交过手,还差一点点败在柳繁华的手下。” “柳妃还活着?” “非但活得好好的,似乎她还非常了解朝廷之中的内幕,只言片语,暗藏玄机……” “那就怪了,当年有人明明看见过她的尸体。” “一具死人,又安知不是李代桃僵?” “照你这么说,这里边隐藏的秘密可就非同一般了。”程亮甲苦笑着摇了摇头,说:“皇宫之内,戒备森严,一个嫔妃死亡后,从整理仪容、更换朝服,到搭棺入殓,尚宫检验,再到大庭广众,群臣叩拜,这得经过多少道复杂的手续?居然还能有人偷龙换凤,岂非太耸人听闻了?” 林放鹤面容肃穆,言辞坚决:“我只知道,这个柳繁华的存在不仅是铁证如山的事实,不可变更,而且在过去的五年里她武功突飞猛进,还练成了魔教大阵‘通天幻日’……” “魔教大阵?这岂不是昔年西方魔教教主‘无上逍遥’邝九幽的不传之秘?” “不错。”林放鹤抚了下下颌,高声说:“十五年前,邝九幽凭借此阵在雪域高原一举击退武当三老,打伤少林寺空闻大师,并硬生生地困死了当时公认的武林第一快剑‘白马玉剑、万里独行侠’杨独行!” “柳繁华怎么会和这个大魔头扯在一起了呢?” “因为柳繁华实际上并不姓柳,她姓丁。她的父亲就是汉王陈友谅军中的四大金刚之一丁普朗。” “丁普朗?”项金城和唐羽在一旁听得入港,矫舌不下,不觉心向往之。老项往前跨了两步,脸红扑扑的,嚷嚷说:“林大人,这一段我倒听说书的先生讲过,这个丁普朗膂力惊人,手使镔铁双刀,这一路舞将开来,直如梨花盖顶、雪压竹枝,百万军中敢取上将首级!哎,他后来不是弃暗投明,降了我大明先皇吴王朱元璋了吗?” 程亮甲久在官府,熟知旧案,也接口说:“丁普朗与四大金刚中的另一人赵普胜是结拜兄弟,交情深厚。赵普胜作战勇猛、性格豪爽,在军中是个极有威信的人。陈友谅篡位之后,人心多有不服,他为了能够完全控制汉国政权,狠心地杀死了赵普胜!丁普朗背叛就是为了替生死知己报仇……” “所以在鄱阳湖一战中,丁普朗身先士卒,带头冲锋,率领其部下直接扑向陈友谅的旗舰。”林放鹤面颊潮红,亦失去了应有的冷静,说:“虽然他最后没有成功,身中数箭,遭受重伤,连头颅都被人给割掉了,但双手还拄着一把朴刀,身子挺直,屹立于船头不倒!” 唐羽连连点头,得空问:“那柳繁华呢?” 林放鹤怅然若失,两只眼睛里流露出迷茫而又痛楚的光,轻声说:“她的父亲战死后,母亲亦悬梁自尽。柳繁华痛失双亲,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往日庭园,触目无不伤心!记忆终复成殇,回忆永作绝响,乃尔最后一把火焚烧了家园,决绝而去。自此青驴小剑,独走天涯……” “那她后来如何又成了先皇的妃子?”唐羽偏寻根究底。 “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林放鹤微微不安,犹豫了一下,道:“十五年前,我们曾在琅琊山醉翁亭见过一面,那时她还未师从‘无上逍遥’邝九幽,习练无极剑法,年纪只有二十一岁……” 刚说到这,捕头程亮甲突然站起来,抱拳一礼,截断了林放鹤的话:“大人,你不提琅琊山醉翁亭我还忘了,你这一提啊,我真想起一件事来!要不趁现在这时候给你捅出来,一会保不准我又丢在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林放鹤嗯了声,笑笑说:“不要紧,你讲……” “您一定还记得,上次咱们抓到的那个‘百变’金不换,在大牢里关了这么些日子,没少受狱卒的折磨。这两天挨不过,终于吐了点有用的东西。” 林放鹤点点头,开始仔细听那程捕头在说些什么。 “回禀大人,关于在凝香楼找到的那包他遗下的豹筋,他一会说与他无干,一会又说代人受过。我气不过,就命人把金不换提到地下刑讯室,一进水牢,二话不说,先把咱们那些看家的家什,像竹签、铁链、拶手指的拶子、压小腿的滚杠、带尖针的麻衣、一百二十八斤纯铁铸造的高帽子往他眼前一放,这小子立马瘫了。招认说他原是替一个姓伍命建一的人收购并加工这些东西的,具体用途他并不知道……” 林放鹤略皱下眉头,说:“人命关天,不可草率行事。《大明律》明文昭彰,对于疑犯未经官府核验不准搞刑讯逼供。突击审查,肉体折磨,恫吓诱供,这样得来的证词它的可靠程度又有多少呢?” “我们也就是吓唬吓唬他,哪能真打!” “那这个伍建一家住哪里,作何营生,有无背景,他要这种经过特殊制作的豹筋又有什么用处?” 程亮甲听了,情绪有点激动:“全不知道。‘百变’只是说,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在琅琊山醉翁亭,对方是个高个子,身形偏瘦,穿着一领黑袍、头上罩着黑斗篷。说了一会话,他压根就没有看见人家的脸……” “穿黑袍的男人?” 第64章 叹惋红颜伤华年 林放鹤不觉动容,说:“这条线索很重要。【ㄨ】那‘百变’有没有交代,他一共制造了多少这类具有弹性韧性的豹筋?” 程亮甲恭敬答道:“启禀大人,金不换,也就是那个‘百变’——说他已经完成了两批。这种制作工艺非常复杂,先是用一种特殊的混合药水浸泡,增加其柔韧,期间还要逐次添加一些别的东西,防腐防潮。腌制十日后捞出,风干后使用一把菲薄的特制小刀将每根豹筋分解成三份,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这种眼力和刀上的功夫不是他这样有特别技艺的人真的是很难完成……” “他作完后,又怎样把这些交到对方的手上呢?” “第一次是有人去他的住处提取,兑换佣金。第二次,据金不换讲,他接到指令,亲自送去了滁州城内的日升客栈,接待他的是一个姓陈的老板……” “滁州,日升客栈?”林放鹤念叨着。 程亮甲疑惑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噢,你接着说下去……” “第三次,也就是咱们搜查‘百变’之前,他刚刚加工完,存放在下榻之处凝香楼那里,还没有来得及送出,突然接到一纸命令,让他火速离开,不得延误!”程亮甲望着静默不言的林放鹤,徐徐说道:“金不换当时仓皇逃走,顾不上收拾,慌里慌张之间难免疏漏,这东西自然而然的就落入了我们的手中。” 林放鹤单刀直入:“为他传递指令的人是谁?” 程亮甲一撇嘴:“就是那个凝香楼的姑娘妙妙呀……” “这就怪了。”项金城看了看唐羽,甚是不解,叨咕说:“我们那次去调查‘百变’金不换的下落,那个妙妙不是红口白牙,言之凿凿,说他当时已经离开二十多天了吗?” 唐羽摇摇头,语气平静:“看来这个女人的话并不可信。” “我们听了这话以后,马上派人去凝香楼,捉拿妙妙到案。”程亮甲翻了翻眼,说:“岂知还是晚了一步,让这个女人给跑掉了。” “妙妙如今即在三义庄。”林放鹤点头示意。 程亮甲大喜过望:“是吗,那可太好了,你把她交给我,带回京师。只要撬开这个女人的嘴巴,那一切疑难杂症不都迎刃而解了?” “我就是将她送到你面前,她也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为啥?一个娇里娇气的女子,谅她还有多大的能耐?那个横行于芒砀山的惯匪杜天王你们知道吧,八尺多高,力大无穷,一发起性子来几个人都按他不住!刚刚进刑讯室那会儿连刨带踹,把一个差役的耳朵都咬掉半拉儿——后来怎么样,竹签皮鞭拶指老虎凳剥皮拷披麻问这一路刑房三十六式玩下来,不也乖乖地发蔫了…… “看来你们审讯犯人别出心裁,的确有一套?”林放鹤意味深长。 程亮甲喜笑颜开,得意洋洋:“那是,要不然咱们应天府衙能连续五年被大明政府评为模范单位吗?” 唐羽见程捕头情绪高涨,溢于言表,便自己回答说:“回禀捕头大人,那个叫妙妙的疑犯已然身负重伤,生命垂危,完全不省人事。” “怎么会是这样呢?” “不知道,那会我们找到她时,她就已经昏迷不醒。浑身是血。我们还差点把人给活埋了……” 程亮甲目瞪口呆:“我们的对手是谁,如此狡猾,每一次几乎都赶在咱们的前面?”又问:“那么这个妙妙就没救了吗?” “主要是伤势过重,深山之中又缺少独具疗效的药品。”林放鹤见状也无可奈何,喟叹了几声,说:“我给她喂下了两粒点苍‘续命丹’,聊以支撑,不然她也活不到现在?” 程亮甲望了望大家,忽然撩起袍服,摸了摸衣兜:“我这带了一颗百草堂叶天星的独门圣药‘小还丹’,和一些接骨疗伤的‘雪蛤断续膏’,不知能否有用?” 林放鹤眼瞅着程捕头,显得十分不解:“你手里有叶天星的丹药,这老头脾气清高孤傲,深居简出,可是不太好接近呀?” 程亮甲点点头,继续说:“几年前,京郊围场有一个姓刘的军官,妻子得了腹胀之症,延请叶天星诊治。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叶神医并没在意,随手开了一副舒肝理气健胃的方子,叫人按方抓药,煎后服用。谁料刘校尉的妻子吃了药之后不久,竟然七窍流血、当场倒毙……” “世上会有这样的奇事?” “那时的府尹贾青贾大人是个糊涂官,偏听偏信,相信仵作的一面之词,错判叶天星误诊误治,致人死命。不但家产抄没,全家还要发配到云南烟瘴之地。”程亮甲说:“当时是我推翻原判,力排众议,坚持认为叶神医疑罪从无。” “那后来如何,你是怎么证明叶天星无辜的?” “后来我在衙门里被孤立了,心情郁郁不乐,就去一家酒馆里喝酒。恰巧遇到了当时在芜湖当差来京城办事的冯乐泰,因为他原本是仵作出身,精通检验格目,于是我们设法弄到了一点那个刘校尉妻子用过的药渣,结果这一查,竟从里面检验出了断肠草……” “断肠草不是一种杀虫毒药吗?”林放鹤亦感惊讶。 程亮甲哈哈一笑:“对啊,别说叶天星是鼎鼎大名的神医,就算是一个略识药性的乡村庸医,也不会随便给病人使用这种虎狼之药?顺着这条线索捋下去,溯本求源,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是叶天星开错了药方,还是药铺里的伙计一时大意,错拿了药材?” “都不是。原来是那个刘校尉在外另有新欢,珠胎暗结,为了除掉他那碍眼的原配夫人,自己一手策划并实施的一桩蓄意谋杀……” 林放鹤略略一想,觉得不对:“那先前为何州衙仵作在检查事发现场时,并没有发现物证呢?” “简单至极。因为他贪图钱财,暗中收受了刘校尉五百两银子的贿赂。”程亮甲话锋一转,恨恨地说:“所以才刻意隐瞒事实,诬陷好人!” 林放鹤感叹:“难怪,叶天星会把这么珍奇的丹丸、药膏赠送与你。” 程亮甲审慎地点头,说:“珍奇不珍奇我不在乎。但愿这些药能管用,救下那女人的一条命?” “放心,正义昭彰。老天会帮我们的!” 第65章 醉翁之意 次日一早,林放鹤去了猎户家,他见妙妙自打昨晚服药之后呼吸平稳,面色稍转,只是依旧昏睡不醒,非但意识不甚清楚,离开口讲话亦为时久远。但看上去似乎已无大碍,只需假以时日调养治疗即可,心中略觉宽慰。 从许武家出来后,林放鹤信步在街上闲走,不知不觉地逛到了村前的打谷场。 打谷场宽敞空荡,一无遮掩,在清晨缭绕的雾气中显得相当平静。他站在一棵树冠撑天绿叶殷殷的槐树下,了望着打谷场,不禁想起几天前那个月圆之夜的激战,两个装神扮鬼、恐吓村民的扶桑忍者,一死一伤,张皇败退。对方既然下了这么大的力气意欲盘踞此地,颇费周章,怎么这几日突然偃旗息鼓、悄无声息了呢? 还有那个被他们救回来的妙妙,她原本是陈芳芳手下,“红袖添香”组织的成员,为何又与“百变”搅在一起?是陈芳芳的授意,还是自己私自行动?林放鹤忽然觉得,妙妙的真实身份可能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简单,那么在目前这场错综复杂旋流激荡的争斗中,她又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那些由伊贺鬼雄带队、忍术高强神出鬼没的东瀛特种战士究竟藏身何处?他们在暗中又为谁卖命呢? 这小小的张山深处隐藏的秘密看来还远远地未被揭破…… 林放鹤正在胡思乱想,唐羽也出了村子,朝这边走来,见他一个人立在打谷场边,正在想事,不好惊动,便悄悄地站在身旁。林放鹤转身,微笑说:“是你,有事吗?” 唐羽说:“我过来请大人吃早饭。” 林放鹤抬头望了望天色,此时旭日初上,残雾渐退,笼罩在远处树林间的阴霾被微风慢慢吹散,晨声四起,天光大开。周围深绿浅翠中平添一抹亮色。林放鹤抬起头,盯着唐羽的眼睛:“吃饭,不忙。唐羽,对目前的案情你怎么看?” 唐羽一惊:“卑职才当了几个月的捕快,见识短浅,经验不足,对于这样的大案要案,实在不敢妄自揣测。” “不要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不会见怪的。” “林大人……” “在刑部办案的时候,我经常与属下交谈。理刑析狱,断决滞案,遇有疑难也常在一起切磋评议。”林放鹤看出唐羽的心思,便主动搭话,只想让他忘记眼前的尊卑之分。“因此你尽管畅所欲言,无须拘谨?” 唐羽点点头,说:“启禀大人,我也觉得此案扑朔迷离,疑点颇多。” “你且讲来?” “首先是于情理不合,在我们未到之前,他们屡次派出杀手伪装成怪兽,骚扰村民,待得扶桑忍者被我等一举铲除之后,又在半路上埋伏江南霹雳堂的四大金刚、和沙千刀等人,意图拦截。”果然,一谈及案子,唐羽便沉入其中,忘乎所以。“后来在山里那个怪女人布下‘通天幻日’阵,昏天黑地,如坠地狱,更是几乎要了我们的命。由此看来,这些人的目的无非就是阻止咱前进……” 林放鹤点头:“有道理。” 唐羽接着说:“可是等我们赶到山中,救回了身负重伤的妙妙以后,一切居然又风平浪静,相安无事了。对于这种虎头蛇尾的作法,林大人,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这说明我们还没有查到他的要害之处,换句话说,并未触及他们的核心机密。”林放鹤猜测,“所以对方才主动缩手,静观其变。” “大人言中肯綮,推断精准,卑职也是这么想的。” “看来,欲勘破此案,我们还得从头做起。”林放鹤叹息连连。 “莫非您的心中已经有了章程?” 林放鹤看了唐羽一眼,说:“昨晚上程捕头叙述‘百变’金不换的供词,其中提到他第二次交货时,涉及了三个关键词语,滁州城,日升客栈,陈老板。你不觉得,这对我们也许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 “程捕头今早也再次谈到这个问题,在得到口供后,他和冯捕头经过商议,已派遣了以林自仁为首的几名干练捕快前往滁州,协同当地官府偷偷地监视日升客栈。”唐羽介绍说,“老林是个老捕快,干六扇门这行已经有几十年了,办事稳妥,有他在,相信不会出什么差错?” 林放鹤点头,表示赞赏,乃说:“嗯,做得好。如此我们今天就赶往滁州,另外还得打发几个人把那个受伤的妙妙送回京城,使人医治。看来得离开这里一阵子,另寻突破,否则就真的没有办法解开眼前这盘陷入僵局的死棋。” “那这边就放手不管了吗?” “不是不管。我们这次杀死杀伤那两个忍者,惊退霹雳堂的四大金刚与沙千刀,并奋力突出了柳繁华的‘通天幻日’阵,想必已然惊动那些潜藏在暗处的人,有了防备,我们在一天,他们就不会浮出水面……” 唐羽说:“我怎么听着有点像欲擒故纵?” 林放鹤咧嘴一笑:“反正差不多就是那意思,有时候总盯在一个地方,效果反而不好。换一种思维、换一个角度,一切又会截然不同。俗语不是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也是,自从十里坡驿站大剑师失踪,到翰林院编修柳余恨无故暴死林中老宅,钟楼里惊现古怪图形,为虎作伥的蒙古走狗‘千面幽灵’深夜来袭,其中又穿插入了陈芳芳的神秘组织‘红袖添香’,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案子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各路江湖人物倒是纷纷登场,争奇斗艳。剪不断理还乱,着实令人眼花……” “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林放鹤含笑点头,“眼睛里同时盯着两只兔子的猎人,最后你连一只也打不到!”两个人边说话边掉转头,回到村子里。 早饭后,太阳才冒头,一行人便张罗动身。程亮甲安排了下具体事宜,由项金城带着几个衙役护送妙妙返回京城,剩下的人一并出发,赶往滁州。 待出了张山,前面便是开阔之地。 项金城他们设法弄到了一辆有篷的驴车,铺了几条棉被,把妙妙抬到车上,摇开鞭子,驴车辚辚而去。林放鹤、程亮甲则率其他几名捕快骑上快马,四蹄翻飞,在官道上纵情飞驰。张山地界离滁州本就不远,因此走了没两个时辰,已远远地望见了琅琊山起伏不断黛青色的山脉。 众人下马歇了一会,程亮甲口渴,解下腰间悬挂的水袋仰头咕咚咕咚一阵猛喝。饮罢擦了擦嘴巴,粗声粗气地问:“林大人,这官路岔口处有两条道,一条通往滁州,一条去向琅琊山,咱们往哪里走呀?” 第66章 狂士忧天 林放鹤拉住缰绳,一笑说:“你们不用等我,可先赶去滁州府衙……我和这位唐羽小兄弟想去琅琊山走一遭?既然金不换在口供里提到了这地方,又说起那个藏头露尾的黑袍人,到了此处,顺便去看一看,就算没有太大的收获,想来亦不虚此行……” “那也好。”程亮甲点点头,与众捕快回身上马,分道而行。 唐羽牵着马缰,立在道边:“大人,你真的要去琅琊山?” “这岂能有假?”林放鹤转身骑上马,拨弄着手中的那柄鞭子,若有所思,说:“怎么,难道你不愿意随我去吗?” “哪里哪里,属下只是随便问问。” 唐羽也随后上马,二人催动坐骑,不一时便来到琅琊山下。将马拴好,拾阶而上,一路之上只见山石玲珑,青苔翠绿。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泄出于两峰之间者,便是那有名的酿泉。清溪泠泠,碧叶森森,刚进来还不觉得怎样,越走光线越暗,越走四下越凉爽。二人顿觉暑热尽消。正行走着,忽然从山上传过一阵弹琴声,铮铮淙淙,金铁交鸣,慷慨激越中似乎隐含着一股浩然正气。 “清幽之地,是谁在这里弹奏?”林放鹤胸中自忖,脚下不由得加快步伐,待得两个人转过山峰,却见周围坡谷冈峦间尽是一片苍虬古松。一丈远的断崖上有一翼危亭,亭下是百丈深渊。亭是醉翁亭,崖乃多情崖,此刻正当午时,头顶太阳直直照下来,金光跳跃。山峦之间雾气散尽,岫云吞吐。 亭上端坐着一个白袍中年人,身前放着一张古琴,一炉熏香,一盏清茶,一把摺扇,此刻正抚琴不语。在他的身旁,侍立着两个年可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 林放鹤与唐羽上了多情崖,走近古亭,举手说:“年兄适才所弹之曲,声调绝伦,沉郁激昂,怨恨之中不乏慷慨,愤怒之中又有豪气,如风雨之骤、似杀伐之音,莫不是晋‘竹林七贤’之一嵇中散嵇康所弹奏的《广陵散》吗?” 白袍中年低眉信手一划,琴弦铮铮然作响,推琴长叹曰:“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林放鹤冲口而出,接着与唐羽两个施施然踱进醉翁亭,停身落座,说:“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想来年兄也是性情中人?” “不敢。”中年人敛容道,“山中一狂士而已。” “请教尊兄大名?” 林放鹤见白袍中年人气宇轩昂,高鼻子,宽下巴,四方的脸上飘拂着五绺长髯,头上一顶软缎方帽中嵌着一块碧玉,两眼虎虎生威。心中先自有了三分敬意。 “鄙人忧天。”中年人看了林放鹤一眼,目光凌厉:“这位远来的客人,你又是什么来历?” “不才林放鹤,来自京师,在刑部大堂任职。” 趁着两人说话,唐羽抬头觑视了一眼那两个立在忧天身边的女子,一个穿粉红衫子,一个着淡绿衣裙。穿粉红衫子的姑娘身材高挑,肤光晶莹,娇憨顽皮,此刻正抿着嘴,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唐羽脸一热,又转脸去看那个绿衣女子,见她也年在韶龄,身材婀娜,脸蛋雪白,清雅绝伦。 这边忧天施了一礼,态度变得客气:“原来是刑部长官,此地远离尘俗,阒寂幽静,除了嶙峋山石,所见无非苍松翠柏、清泉玉露而已,不知大人驾临于此,有何公干?” 尽管对方言语粗疏,问得有些唐突,但林放鹤心里不怪。因为他知道,这些自命风流的书生往往自矜自傲,藐视一切世间礼法,行为故作狷狂,跟这些人交往,如果过于拘谨这些小节,非但惹人厌憎,还可能会把事情搞砸。因此浑不在意,淡淡一笑说:“我等来此,一为拜谒酿泉之水,二来瞻仰醉翁古亭,不意中竟能倾听到年兄所奏之千古绝唱《广陵散》,实乃三生有幸!” 忧天呵呵大笑,顾盼自得:“林长官太客气了。某偶得古琴谱,所幸近日无事,乃随手拨弄,不成曲调。山野之音,呕哑嘲哳,难于入耳。” “年兄过谦了。我这人也不喜欢官场那一套繁文缛节,如若看得起,彼此称兄道弟即可。”林放鹤笑道:“我听说这曲《广陵散》,随着嵇康在刑台引颈就戮,已经失传千年。不知你从何而得?” “一本上古之书,名曰《神奇秘谱》。” “奇哉妙哉,此绝妙古曲又回人间……” 忧天抚须微笑,忽而目光一凝,转过话头:“我见林兄心气郁结,眉峰不舒,好像有什么疑难之事存藏在胸?” “年兄好眼力。” 林放鹤听罢,对忧天微微一笑,说:“不错,我等只是此尘世之人,劳劳碌碌,终日奔波。然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不瞒你,此来确实为了调查一件案子。” “难道这琅琊山中发生了甚么离奇之事?” “年兄这样说似乎亦无不可,疑犯的确曾在醉翁亭附近现身。” 忧天不置可否,只说:“既如此,可否对我一言,某最近半年中几乎每天必来此亭弹琴,有时月上东山方才转回。阅人多矣。或许能帮上你一点忙也说不定?” “有何不可,如此动问,你在此可见过一个身穿黑袍的人吗?” 忧天不以为然,答道:“那大概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我却还记得。这人身穿着一领黑袍,头戴黑斗篷,来去匆匆。看上去行止神秘,颇像个帮派之主。因为那天他占据了醉翁亭,将这里清空,不准闲杂人等进入,使得我不得不跑去多情崖上练琴。这个人下山之时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一个个短打扮,身躯矫健、手脚敏捷,一看就是会功夫的江湖中人……” “你没有见过他的体貌特征吧?” “细高个子,身体瘦削,背部稍有些佝偻。头部因为被又宽又大的斗篷遮掩着,没有看清……” 林放鹤侧头瞧了一眼身边的唐羽,说:“这和‘百变’口供中提到的差不多,看来应该是同一个人?” 唐羽收回眼光,点头称是。 第67章 杞人居 忧天嘴角升起了一丝冷笑:“这些人,焚琴煮鹤、粗野至极,不提也罢。倒是本月十五月圆之夜,琅琊山多情崖真正出现了一个奇人,大豪士……” “奇人,此话怎讲?” “那晚的月亮很圆,也很亮,清光满地。”忧天絮絮说道,“我一个人携着琴,来至醉翁亭,刚欲弹奏,一抬头猛然发现有个人背负着一把剑,傲然站立在山顶一块虚空而出的岩石上,正仰头凝视着天上的明月。” 林放鹤望着他,赞许地点点头,没有讲话。 忧天随手拣起摺扇,哗地抖开,扇了几下,继续说:“我当时惊骇不已,已然忘记了弹琴,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这个人。只见他跨越危岩,凌空飞渡,胜似闲庭信步一般。继而又背负双手,朗声吟道‘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原来是辛稼轩的《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年兄,经你这么一说,我虽未见,如在眼前。”林放鹤嘘了口气,心境清明。 忧天微微地点头:“此人吟罢诗词,孤立峰顶,明净如水的月华照在他身上,发出一层淡淡的光晕。竟似构成了神奇难忘的图画。片刻之间他一反手拔出背负的长剑。剑一出鞘,就化做一道光华,一道璀璨、辉煌、美丽的弧形光华。与之相比,连此刻悬挂在天上的月亮都黯然失色!” 林放鹤内心一动:“是谁剑术如此高超?” “光华闪烁,高高在上。轻云飘忽,如幻似梦。”忧天丢开摺扇,抚弄着面前的古琴,目光专注:“这道光华令你觉得仿佛就在自己眉睫之间,欲去寻觅,却又不晓得它到底藏在哪?我的手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去拨弄琴弦,琴声似闪电、似雷鸣、似风雨、似呐喊,旌旗蔽天,羽箭纷飞,两军交阵,杀人如麻。自打接触这首古曲,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夜那样真切细致地体会到《广陵散》的境界与真谛!琴音伴着剑光,就如雷声伴着闪电,须臾不可分离!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催动这奇迹发生的竟是一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剑能得其主,何之幸也。” “最后‘铮’然一响,七弦俱断,五彩斑斓的光华如彗星当空,一掠而过。琴音灭,剑光绝,而执剑的人也在那一刹那杳无踪迹……” 忧天戛然而止,愣怔无言。 林放鹤先是惊愕不止,继而狐疑重重。因为他知道,天下能够使得出这样一手变幻莫测、出神入化剑法的人,一共不超过三个。而武当名宿紫阳道人因年事已高,早已闭关修炼,不问世事,而西域邝无极又甚少踏足中原,那么会是谁于此月明之夜在琅琊山之巅酣畅淋漓、纵剑狂歌呢?林放鹤长吁了口气,说:“恰好那天,我也在张山深处三义庄擒鬼捉妖。年兄,那一夜月明如昼,光华通彻,可是连地上的一棵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忧天颔首:“我明白你的意思,办案之人,注重细节,你无非是想了解此人的长相而已?旁的不敢说,若论目力之强、记忆之优,天下恐怕少有人能与我匹敌!因此虽然彼此间隔了十丈之远,又在暗夜当中,我还是清晰地记下了此人的相貌……” “年兄但讲无妨。” “身躯高大,甚是魁伟。狮鼻阔口,巨眼浓眉,一张方形的国字脸,颇具风霜之色。两鬓虽有些斑白了,但双目顾盼之际,依然如两道冷电,豪气不减!” “这个……”林放鹤的双眼愈发闪露出怀疑的神色,半晌不语。 忧天见此情景,转头召唤身旁那两个韶华少女:“瑶华,月露,你们且收拾起一应器具,先一步赶回草堂。用清晨汲取酿泉之水、与采自山中经过九蒸九晒的百花之茶,煮上一壶香茗,以待嘉宾。我和客人随后就到——” “是,主人。”两名少女盈盈一拜。 穿杏红杉子的瑶华撑开琴囊,小心将古琴纳入其中,抱在怀里。而身着绿衣的月露则负责把茶盅、香炉一一收入方盘,待收拾已毕,双双躬身退下。 忧天起身,摆手相邀:“二位不嫌,请到寒舍一叙?” 林放鹤辞让说:“初次见面,怎好叨扰?” “哦,我刚才忘记跟两位讲了。”忧天笑道:“除了演奏乐曲,弹一弹七弦琴,鄙人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偶尔喜欢涂抹两笔。尤其擅长水墨丹青、人物写意,关于那个月夜舞剑之人,由于记忆深刻,我还特意绘了一幅肖像,就存在鄙舍之中。二位如果不忙,前往一观如何?” “如此却之不恭了。” 林放鹤抱拳施礼,三人一起出了醉翁亭,绕过酿泉,又向北折行几十步,拐上了一条曲曲弯弯的山道。山道如羊肠,拾阶而上,道两边长满荒草。又走了许久,三个人登上一座石台。站在巨石之上,遥望对面,一道雪浪翻滚喷珠溅沫的瀑布奔腾而下,轰鸣有声! 石台下有一断崖,下临深谷,紫烟升腾,深不见底。忧天走在石台边,招了招手,断崖那边一阵吱呀之声,几经迁延,折叠腾转,缓缓送过了一道非金非铁的七彩之桥。忧天转头笑了笑,抽身迈步带头踏上那座窄窄的小桥。唐羽和林放鹤随后跟进。走在窄桥之上,只觉触脚柔软,摇摇晃晃,脚下山谷中水声轰然! 唐羽偷眼一瞧,却见脚下残云舒卷,飞鸟绝迹,不禁心惊胆战。 过了小桥,前面已来到一处草堂之前。草堂三间两柱,二室四窗,屋顶全然以竹节用代陶瓦。窗上糊着雪莲纸,门口竹帘低垂。堂前约有十几丈开阔平地,土质肥沃松软,遍植着山竹野卉、紫杉藤萝,绿阴蒙蒙,朱实离离。 几个人转过一条碎石小径,来到庭院,两边数竿修竹,轻微摇摆,数株不知名的花正开得妖娆,香气馥郁。 忧天在前边引路,来至小径尽头的一个屋舍,用手一指:“这里是我的书斋,平时调弄素琴,阅读诗书,旁人是不许随便进入的。” 林放鹤、唐羽仰头,只见书斋门楣上横着一幅鎏金匾额,上书三个翠绿色古体篆字:杞人居。 第68章 天外飞仙 随着主人走进屋,书斋临窗一张桃花木书桌,桌前摆一花藤小椅。壁上悬挂着那架古琴。书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桌角整齐放着两叠青紫皮书函,插着象牙签,并未打开。 忧天迎客人室内就坐,瑶华月露敬茶。 献毕茶,退下伺候。 林放鹤见屋内摆设典雅,中堂一幅《秋山行乐》不仅远山近树勾画传神,山水云烟自然飘渺,房屋小径亦隐现山间,这些都是非胸中有沟壑者所不能为。两边各有四个暗红橱柜,内里尽是书册。 “年兄如此好学不倦,手不忍释,实在令人敬佩。”林放鹤忽而对忧天生出了好感。 忧天摇头,似乎并不在意:“聊以塞责,充充门面。古来富贵人家、天子之库,藏书动辄数十万卷,然其读书者有几……” 林放鹤一头听一头吃茶,不觉一盅喝下,乃觉这茶熨贴五脏,奇香无比。 “忧天兄讲话,看似惊世骇俗,实则针砭时弊。许多陈腐旧套烂熟人情,经此一说,可谓一语道破?” “林兄客气了。” 忧天口中辞谢,又说:“既觉得这茶好,你且慢慢饮来,待我去画室一会,为你们找一找那幅月夜舞剑图。” “年兄请便。” 忧天退身出了书斋,摇摆而去。这边林放鹤略一转肠,与唐羽交会了下眼色,搁下茶盅,遂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到书橱前去浏览那上面的一函函图书。看了一会,左右几个书柜里多是一些实用之书,如《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千金方》、《唐本草》、《诸病源候论》、《水经注》、《农桑辑要》、《天工开物》等等。看来忧天亦是经世致用之人,并非他一贯所表现的那般轻狂狷介。 林放鹤转过身,睹见书桌上摊开一些笔札杂物,便抬脚过去。 随手翻看了一下,原来是几页白纸,上面抄写着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凝目再一细看,乃是宋代沈括《梦溪笔谈》中的一段: 治平元年,常州日禺时,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于东南。少时而又震一声,移著西南。又一震而坠在宜兴县民许氏园中。远近皆见,火光赫然照天,许氏藩篱皆为所焚…… 大略之意可以理解,但仔细一想却又觉无限茫然。林放鹤无奈地苦笑了,似有意又似无意间,目光投向了挂在中堂的那幅《秋山行乐》。这一看不打紧,不由得人五内震荡,目瞪口呆! 方才还好好的一幅有山有水秋叶丹丹轻云出岫的《秋山行乐》,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星河灿烂运行不息循环不已的星际全景图? 而且图形似乎像水波一样活动,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旋转变化,每一转眼之间都为你呈现一个不同维度、不同时空的场景? 正自纳罕,忧天已推门走了回来,手里握着一卷画纸。 他看到林放鹤站在《秋山行乐》图前发呆,双眉深锁,不禁含笑不语。忧天进入书斋,将手中的画卷撂在书桌之上,缓缓铺开:“林兄且来一看。” 林放鹤回过神,急忙趋至桌前,向桌子上的画像只瞧了一眼,饶是如他这般稳重沉着之人也不觉大惊失色,嘴唇翕动,两手颤抖着问:“年兄,你,你能肯定这个一定是那月圆之夜在琅琊山峰顶舞剑的人吗?” 忧天傲然答道:“我敢保证这画里的每一根头发都是他自己的。” 林放鹤脸色骤变,喃喃说:“这怎么可能?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唐羽见大人神色怪异,便也起身离座,凑到书桌旁俯下一看,宣纸之上绘着一个威风凛凛、豪气万丈的大汉,身穿一件灰色旧布袍,赤面无须,两鬓微霜,丰神仪朗,长剑指天!他问道:“这画,有什么问题吗?” 林放鹤摇头说:“没什么。”略提了一口气,压下满腹心事,转脸对忧天说:“我见你书橱里多有医用之书,想来年兄除了弹琴作画,也必通晓岐黄之术吧?” 忧天大咧咧一笑,言行毫不拘束:“靠诗书琴棋怎么能填饱肚子?陶渊明老先生大半生寄情山水,我行我素,到了炊下断烟、壶里没酒,不也发出‘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的感叹吗?” “阁下真乃多才多艺。” “其实一切都是生活所迫。”忧天搔首说:“人生如果是漫漫旅途,那责任、荣誉、事业、家庭、子女、未来就像是一根根鞭子……有了它们在后边不停地抽打、鞭策,你一刻都不敢停下来。 “也正是有了这些督促,文士偏能闭门觅句,武将才要临阵搏杀!” “或许你说的积极因素要多一些。”忧天首肯。 林放鹤疑惑地摇了摇头,离开书桌:“我见忧天兄你的日子过得悠哉乐哉,无拘无束,所居草堂摒绝红尘、不啻为神仙之境,并不像是缺钱之人?” 忧天抖了抖如云似雪的长袍,自矜地一笑:“因为我爱财,且取之有道。” “哦?” “这世上有许多人,一辈子忙于赚钱,顾不上、没用心、或者说不屑于照顾自己的身体,等到他金钱堆积如山事业有成时,业已百病压身,缠绵病榻,无福消受了?” 林放鹤凝神一想,确实如此:“不过有钱人大多吝啬,视财如命,能把一文钱看得比磨盘还大。你要虎口拔牙,只怕也不容易……” “我为人瞧病,从不讨价还价。”忧天抚须长吟,说,“一语论断,由他们自己选择。比方京城户部漕运帮办张大人胃里糜烂,吃不下东西,奄奄待毙,我替他割去了半只坏掉了的胃,治愈顽疾。他主动送了我三万两银子。而滁州大户王员外头痛剧烈,一疼起来满地打滚,我为他打开头颅,取出里边为害多年的几块淤血,也只收了他区区八万两谢忱。而对这些人来说,这点钱不过是九牛一毛,用九牛一毛来延长一个将要中断的生命,孰轻孰重,他们都是精明人,这笔帐自己一定能够算得清?” “年兄生财有道,令人佩服。”林放鹤转口一问,“如若病人是个掏不起钱的穷人,你该怎么办?” “如果遇见了,当然也不会见死不救。不过适可而止,这世上需要救助的人太多,光靠一两个人,显然无能为力。”忧天并不虚饰。 林放鹤摸过桌上的茶盅,一饮而尽:“好茶。” 忧天说:“如此让丫头再烹一壶来?” “不必了。”林放鹤拱手致谢,“我等俗世中人,造访清净,哪里还敢再再盘桓?这就告辞了。”说罢盯了一眼桌上的画卷,又说:“只是这张人物肖像,林某略有小用,不知忧天兄能否割舍?” 忧天手一挥,浑不在意:“你既有用,拿去就是。” 二人称谢,讨了画纸,随忧天步出草堂。沿原路退过小桥,返回到断崖对面。立在巨大的石台之上,昂首西望,日照微薄,紫烟弥漫,天边几抹赤红的云霞正跳跃弹动,掩护着夕阳冉冉坠下。唐羽回头再瞧一眼,不觉惊呼出声,拉住了林放鹤的袖子:“大人你看……” 两山之间霎时白雾茫茫,拥来涌去,不惟那一道非金非铁的小桥,就连来时的那栋草堂也已看不见踪影! “这些奇奇怪怪的人不会真的是天上的神仙吧?”唐羽胡乱猜疑,忽而又想到什么,回头问:“大人,我方才见你脸色难看,欲言又止。你能告诉我,那画里的人究竟是谁吗?” 一提这话,林放鹤脸上立时阴云密布。他表情严峻,说:“唐羽,你想知道这幅画上与几天前月圆之夜在琅琊山顶用剑的人到底是谁?” 唐羽见大人一脸严肃,心底发虚:“唔?” “他就是十里坡驿站失踪已久、名闻天下的大剑师独孤求败。” “啊!” 第69章 雾隐苍龙 唐羽惊叫:“什么,你说什么?已经失踪了两个多月的剑圣独孤求败几天前竟然现身在琅琊山顶峰?” 林放鹤确定地点了点头。 “你为何要这样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大人!” “即使没有忧天这张画像,凭着那一手独步天下的剑法,我也可以基本认定是他。”林放鹤抬头望天,咬着嘴唇,竭力抑制心中的翻滚的浪潮,不使其喷薄欲出。半晌乃平静地说:“至于……其中的委曲,告诉你,我现在也不十分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大剑师并没有遇害,也没有失去人身自由,他还安然的存在于人世间……”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有什么难于理解的?” 唐羽神色焦急,说:“自从十里坡驿站失踪案发生后,朝廷方面出动金吾虎贲二卫,应天府与刑部也相继派出了大批人马,在周围几十里的险隘之地设卡盘查,并进行地毯式搜索,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这就怪了,既然大剑师没有被人绑架或掳掠,甚至还能自由往来,他为什么不主动站出来作个澄清呢?” “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赫赫有名,一剑纵横天下的独孤求败,谁敢要挟于他?”唐羽略显沮丧。 林放鹤面孔发青,叹息了一声:“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勇敢不是莽撞,退避也未必全是贪生。所以苏轼说,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我还是不理解。就算大剑师不顾自己,起码他也应该想一想那些不避风霜万里征途去西域雪山迎接他的一百多人的朝廷仪仗团?既然他安然无事,那些人呢,是死还是活,怎么看不到他们出现?” 林放鹤头脑中疑云弥漫,再不吭声。 唐羽见他不说话,又征询道:“现在看来,罪犯的目的可能只有一个,就是千方百计阻止独孤剑师进京。那他们又怕什么呢?怕独孤求败谒见皇上,道出实情,还是怕全国剑术大赛如期召开,会对这些人有所妨碍?” 林放鹤仍然没说话,眼睛却盯向了此时迷蒙在松林间、高崖上和深谷中的一片茫茫白雾,雾气回旋流荡,绵绵不绝。他说:“我们身子浮在雾中,视线迷失在雾里,还能指望看清什么?” “大人——” “好了,唐羽,咱们下山去吧。再晚天就黑了。”林放鹤一面走下石台,一面吩咐说:“尽快赶到滁州府衙,看看程捕头他们那边怎么样了?只有详尽、系统、广泛地掌握了背景材料,才能采取刻不容缓的果断行动!斩断魔爪,大白案情……” 唐羽胸中存着疑虑,不情愿地随着迈下了巨石,同林放鹤转上了羊肠小道,一径下山。双双经过醉翁亭和酿泉时也不停留,一直来到山口拴马处,坐骑俱在。两个人解开缰绳,扳鞍上马,顺手抽了两鞭子,马儿撒开四蹄奔跑。 不一会即来到宽阔平坦的官道上。 夕阳西下,四野清凉。二人正自不紧不慢地往前赶路,忽然身后驰上来两骑快马,马上人一身劲装,背后插着一面三角小旗,从身旁掠过,绝尘而去,对于他们两个,连正眼也不瞧一瞧。林放鹤略有些诧异:“龙飞镖局的趟子手,这么晚了为何还要经此路过?” 唐羽心里一动,脱口而出:“龙飞镖局,那不是昔年三剑客之一大镖师龙在田在京城创办的第一大镖局吗?” “半点不错。” 话声未了,后边又是尘烟大起,十余匹健马也随后赶上朝这边冲来。转眼间堪堪就到,来至近前,左右一分,把两个人夹在中间,唿哨而过!眼见跑出了有五六丈远,忽而一个人急驰之下,突然勒住马,枣红马嘶吼一声,人立而起。这人骑术精熟,一拨马头,抱拳高声说:“那边马上之人可是刑部左侍郎林大人吗?” 此人约有五十多岁,身躯壮大,披一件玄青色斗篷。圆顶纱冠下一张紫红面庞,胡须半白,双目深邃。不是别个,正是龙飞镖局总镖师龙在田! 林放鹤眨了眨眼,笑道:“我道是谁,不料竟是鼎鼎大名的龙老镖师,怪不得身手矫健,不减当年?” “老夫老矣,空有一腔热血,身子骨确是不行了。”口中嗟叹,目光一闪,仍然如紫电青霜,威慑群雄。 林放鹤客气已毕,问:“天色将晚,龙镖师还要匆忙赶往滁州,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之事吧?” 第70章 古刹风波 “说来惭愧,龙飞镖局自创办以来,二十余年行走江湖,承蒙各路英雄好汉捧场,鼎力相助,已在许多城市建立分舵。”龙在天把缰绳提一提,从容笑道,“前几日在这临近京城的滁州镖局,竟然出了点小小的状况。唉,手下这些孩子们又多属少不更事,处置不当,遂成赘疣。所以我不得不过来瞧一下……” 说着兀自大笑。 林放鹤点头附和,嘴角也流露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在未入京之前,曾多年游历江湖,与各个层次的人物广有接触,因此比之于那些闭门读书、靠科举晋身的官吏,自是多了几分阅历,经验与人情练达。他见龙在田故作轻松,不欲说破,自己也便不忙于穷根究底:“龙老镖师当年曾追随先帝东征西战,在沙场上尚且横刀跃马、气吞山河,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只要有你老先生出面,一切疑难问题不都迎刃而解?” “侍郎大人谬赞,龙某怎敢承受?”龙在田将头一摇,说:“我俗事缠身,就不陪您说话了。看大人的举止,也像前往滁州公干?哪天有暇,龙某一定设宴相邀,为君洗尘接风……” “龙镖师此去,可是下榻在滁州镖局吗?” “不,我嫌那里糟乱。每次去到滁州,都住在一个叫‘日升’的客栈。” “日升客栈?” “怎么,大人也熟悉这个地方。”龙在田颇觉奇怪,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问。 林放鹤含笑点头:“我听人说过,据说屋子很干净,居住条件也不错?” “当然,那是滁州知府蔡九芝的小舅子开的吗,有了官府不遗余力的支持,设备服务自然一流……” “哦,有了龙镖师这么一说,心痒难耐。”林放鹤说,“看来我到了之后,想不去拜访一番都不成了。” “好,随时恭候。” 二人说罢,俱都哈哈大笑。 龙在田说完之后,一声唿哨,双腿一夹马肚子,带着手下十几个镖师,催动坐骑,扬尘而去。 林放鹤轻敲马鞭,犹自思量,忽然背后唐羽说道:“怎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赶上这个时候进驻日升客栈,这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吗?”林放鹤含笑转头,望着属下满腹狐疑的脸,轻声说:“对于缉凶断案的人来说,怀疑本是一件好事,但也不要搞的人人自危、杯弓蛇影?开客店嘛,自是笑迎八方客,人来人往均属正常,无须萦系在心。” “但是,程捕头他们不是说日升客栈陈老板与‘百变’……” “先不要忙着下结论。等咱们到了那里,一切自然会有交待。” “我明白了。”唐羽答应,两人见天色已晚,黑夜即将来临,便也不再耽搁,朝着滁州方向放马飞驰。 赶到州衙时城内几条街上已灯火通明。 进了差事房,向主管人士打听,才知道京城来的几个捕快被安置在府衙东边的驿馆,便应付几句,径直赶奔过去。 在驿馆的叁号房间,几个人相互见面。唐羽最初进入应天府衙门,与捕快林自仁合作最多,又因为此公脾气和善,态度慈蔼,所以两人格外投缘。自从接办了这个案子,南奔北走,二人已有很长时间不见面,因此再次相逢,自是高兴。 程亮甲早到了半天,养精蓄锐,此时满面红光,精神愉快:“林大人,这次琅琊山之行,可探听到重要的消息吗?” “嗯,收获不小。”林放鹤洗了把脸,用毛巾擦拭着,坐在屋中的凳上。反问道:“这里的情况如何?” 程亮甲努努嘴,嘻嘻笑着说:“我也刚到,了解有限,以偏带全,难免误差——还是让老林自己说吧?” “也好。” 林自仁诚惶诚恐掏出一个小本,铺在桌上,毕恭毕敬地翻开,一字一板向两位上司汇报。他在六扇门这行当任职多年,为人古板,做事认真,虽无大的建树、但也没有什么毛病过错。廉洁自律,克勤克俭,不惹是非,惟命是从,尚可算是一个本分的公职人员。他说:“我们从打接到监视日升客栈的指令,三班轮换,每班两人,昼夜不息,丝毫不敢懈怠!这几天,截至今天下午,客栈一共入住客人六百八十四人,长期住宿二十一,临时住宿六百五十三人。几天以来,陆续退房走掉的有五百七十二人,剩余一百一十二人。他们的身份、籍贯、姓名,到客店一查入住登记簿就能找到……” “好,好。”林放鹤一听之下,感觉发晕,“简便截说,我想知道这里最近有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这个倒没发现。客人出入,中规中矩,旅店经营,合情合法。” 林放鹤苦笑:“这样的地方,从外表一定看不出所以。你们难道就没有找个机灵一点的人假扮旅客,混进客栈去查一查吗?” “没接到上峰命令,我们不能这么做。”林自仁微皱了下眉,摇头说,“如果逼得太近,又怕言语不谐、被对方察觉,你们也知道,被监视者一般都是非常谨慎而小心的?” 林放鹤点头称是:“这个倒不假。” “不过昨晚上有一件事,监视的人报上来之后,大家都不太重视。”林自仁瞧了林、程二人一眼,小心翼翼地说,“不知道能否有用?” 林放鹤目光一扫:“你且讲来……” “昨夜三更之后,日升客栈陈老板曾偷偷地溜出后门,一个人跑到了城南的一座破庙……” “破庙?” “城南有一座云接寺。” “云接寺,你详细讲一讲?” 林自仁合上笔记本,定心想了想,接着说:“这云接寺乃是当年南朝一个有道高僧所建,几百年一直香火鼎盛。后来因为元末战火频繁,屡遭滋扰,加之主殿被雷火击中,焚烧殆尽,庙中香客才逐渐稀少,留下空庙一座。这年月一久,屋宇失修,只落个颓垣断壁、梁倾顶塌……” “那陈老板到这里去干什么呢?” “现在还搞不清楚。” 林自仁慢腾腾说:“昨天发生情况后,负责蹲守的两个捕快一商量,决定留下一个人监视,另一个尾随其后。跟过几条街,又穿过了一条狭长的过道,来到城南云接寺。由于破庙里草木阴翳,蛇虫窜行,跟踪的人心里害怕,加上夜色昏暗,被那个陈老板三拐两绕、竟然把人给跟丢了!” “跟丢了?” 第71章 埋 伏 星横斗转,夜已渐深。【ㄨ】 大街上一下子冷清许多,偶尔驰过来一辆马车,不惟马匹看上去懒洋洋的,就连摇鞭子的车夫也神色疲惫,哈欠连天。看样子好像要一步赶奔到家里,赶早上炕睡觉。因此除了三两个在夜市卖小吃、卖水果,或日用百货的小商贩在路灯下收拾东西,形只影单的乞丐踽踽走过之外,几条主干街道行人寥寥。 唐羽、林自仁改扮了装束,均头戴尖顶小帽,身穿寻常百姓常用的布衣,悄悄地出了州衙驿馆,径往日升客栈而去。 在路上,老林把客栈的建筑格局,前后路径对唐羽说个明白。因为有林自仁领路,唐羽不费劲就走到了目的地。 日升客栈的后门比较偏僻,在胡同口有一家小酒店。负责监视的两名捕快就装作酒客躲在里面。 唐羽林自仁到得酒店门首,见店内酒坛摆列,两盏大红灯笼高悬梁下。二人进得屋来,抬眼一望,店掌柜正低头舀酒,两个假扮无赖、闲汉的公门捕快则身靠着柜台,不等酒到便先伸手抓起格子上盘中的干炸鱼。 店掌柜回头看到,忙阻止说:“不买别乱动!这入口的东西,你们胡乱地用手摸过了,老汉我再卖给谁?” 一个满脸横肉的捕快假意发作:“吃你条鱼,也要杂七杂八,赶快筛上两碗好酒来,休得啰嗦。若惹得老子发起火来,三拳两脚,连你这个小店都给砸了!” “这是什么世道,还有王法没有?” 店掌柜怨天尤人。 林自仁走上前,悄悄地使了个眼色,对两个扮相十足的假闲汉真捕快说:“人心似铁,王法如炉,你们干嘛无故欺负一个老人家,在此吃白食?” “这酒店又不是你家的,谁要你管!赶紧给我走远点……” “酒店虽然不是我的,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里的地界还是大明的土地不是?”林自仁也假装恼怒,高声反驳:“若是你们两个还赖着不走,我这就去唤人将你扭送到衙门见官。岂怕你撒野,一顿板子打烂你的屁股!” 另一个瘦高个捕快浑身酒气,骂道:“好你个老狗,多管闲事,爷爷我还怕你了不成?”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动手。 唐羽往前一站,挺胸昂首,双手握拳:“哪个敢动,某来奉陪!” 两个人见唐羽虽说年纪不大,但身体壮实,斗志昂扬,天生一副不服不忿的模样,正好就此借坡下驴、顺水推舟,便假托忍让,自退一步说:“呸,呸,爷爷本来想打个秋风,借此饱餐一顿,不意竟碰上两个多事且逞强好胜的鸟人,真正晦气!”一头说,一头大踏步地出去了。 店掌柜过来道谢:“多亏两个仗义相助。” “老丈,不要怕他。”林自仁与唐羽走进店堂,坐在桌前,拍了拍钱袋,说:“掌柜的,有酒有肉、只管上来,俺们不会差你一文钱。” “客官你们是……” “行脚客商。” 店掌柜忙上前招呼,将两只酒盅斟满,又添了一盘五香牛肉和一碟干炸黄花鱼,这才问道:“敢问客官从何而来?” “我们是京师‘天雨茶庄’的伙计。”唐羽将酒杯一饮而干,指了指林自仁,又说:“这位是茶庄的林总管,今天,我们从应天府运来三车上等茶叶,打算去到定远一带销售。眼见天晚了才走到这,停宿在日升客栈。又累又饿的,附近却没有个相宜的地方,这才到你小店喝上两杯,顺便歇歇脚。休嫌呱噪,一会多把银钱与你也就是了……” 店掌柜千恩万谢,下去备饭。 林、唐二人对视一眼,各自一笑。注目观瞧,见对面日升客栈灯火通明,二楼居中一个房间有人影在窗纸上移来移去,根据以往侦查所得到的情况推断,这应该是那个掌柜陈裕德还未安歇。 林自仁瞅了一眼,笼起双手,低声说:“老弟,把招子放亮点,盯紧了——万不可出什么差错?” 唐羽一笑:“别担心老林,且来喝酒。这客栈前后都有我们的人把守。只要咱看住门户,静观其变,他陈掌柜就算再有本事、还能变成一只鸟飞了?” “莫要大意。” 林自仁为人谨慎,站起身又走到门口,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 黑暗的长巷寂静无人。只有一盏残旧的白色灯笼,斜挂在小巷尽头的窄门上,在夜风中不停的摇晃。 木扉紧闭,四处漆黑。 看样子那个陈老板还老老实实地呆在屋里,并未出门。 林自仁放心地缩回身子,揉了揉脖颈,回到座位。唐羽为他倒满了一盅酒,放下壶,夹了口菜,放入嘴中:“老林,听人讲这滁州可了不得,当年先帝就是在这里白手起家,翦灭群雄,成就一统天下的霸业?城西南还有琅琊山、醉翁亭,都是非常有名的古建筑。来,快坐下,我知道你是个老捕快,在这行干了有几十年。见多识广,何不趁此时说说这地方上的奇闻趣事、风土人情、名胜古迹、风物掌故,也好叫我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你真想听吗?” “当然。” “别胡扯了。”林自仁把脸一板,表情认真:“唐羽,我以兄弟之义待你,掏心掏肺——你却刻意哄骗于我,瞒天过海,跟我耍花招子?” “老林你这话怎讲。” 林自仁挖苦说:“上面命令我俩监视日升客栈,严密注视陈老板的一举一动,不许松懈。可是我见你指东打西,并不认真?是你们胸中早有妙计,安排妥当,还是兄弟你跟了刑部林大人这些日子,得到重用,不久即可高迁?所以才会敷衍了事……” “都不是,公事自是公事,兄弟永远兄弟。我一向都认真看待。”唐羽只不理会,杯箸飞动,照旧喝酒吃菜。“只是若干不方便之处,恕我当下无法说明——仁兄日后自知。” 林自仁意图试探,不料碰了软钉子。无奈叹气。 转瞬更锣已敲三下。 夜深人静。日升客栈楼上的窗户忽然推开了一扇,陈老板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了一下。周围一片暗黑,街上不见行人。昏黄的灯光摇曳不止,在街角拐弯处,一个行乞的老瞎子衣衫褴褛,弯腰驼背,扶着根竹棍一边敲击一边朝前行进。 陈老板见四下毫无动静,从窗台爬下,蹑手蹑脚地沿阳台翻下栏杆,下到抱厦屋顶之上。又趴在房上向下观瞧,选准了一个落点之后,轻轻一跳,落在屋下边的空地上。鬼头鬼脑一望,闪身疾步钻进了客栈与邻舍之间的一条小过道中。 第72章 这个人你不能杀 陈老板一直向南走去,三绕两绕,突然踅上了一条行人稀少的街道。且走且停,不时伏在高墙街角向后窥探,确定无人跟踪方才拔腿再行。 过了街,又拐进了一条小巷。 巷子中阒无一人,这里已经离南城墙不远了。由于这一带没有街灯,看上去黑乎乎的,异常幽暗,但陈老板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只见他一闪身,又叉入另一条窄道。 走过这条长长的窄道,尽头是一座颓败寺庙的山门。 木门早已无存,庙内一片漆黑。 陈老板径向破庙而去。到得庙前,停步回头向过道内再看一下,尔后迈步上得台阶,进入庙内。 破庙山门上方砖墙中以琉璃瓦嵌了三个大字,虽经风剥雨蚀,仍依稀可看出此三字为“云接寺”。 庙内大雄宝殿中一片空空,房顶有几处塌陷下来,抬头可见天空星斗。陈老板踮起脚尖,向大殿深处走去,来到一个偏房的门口,停了下来,哧的声擦亮火折子。他举着火折子,猛地一推,衰朽的木门洞开。陈老板迈步进入了屋里,用火折子将桌上的一支蜡烛点燃—— 屋内一时亮起了昏黄的烛光。 借着微弱之光,可以看到屋角竹床上瑟缩着一个狰狞可怕的人影。那人穿着一条肮脏的破长衫,一身脓疮,溃破处黄痂胶结。脸上纵贯了一道凸显的刀疤。此时正用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瞪着陈老板! 陈老板毫不在乎,嘻嘻笑着,问:“缪汉武,这几天你考虑得咋样,到底想清楚了没有?” 竹床上状似乞丐的人一声不吭。 “不说话,这可不是一个很好的合作态度!”陈老板脸含愠怒。 缪汉武垂下眼光:“我,没什么好说的。” “捧着金饭碗要饭,这又何必呢?”陈老板无尽感慨,说,“只要你肯讲出那些东西的藏匿之处,大头领说了,包你舒舒服服,一辈子荣华富贵!” “我早说过了,我不知道。” “不识抬举。”陈老板一声冷笑,走近竹床,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慢慢地打开,里面竟是一只烤得香酥软嫩、油汪汪的烧鸡。他将烧鸡撂在积满尘土的破木桌上,三摸两摸,又搞出了一小坛上好的女儿红酒,一并放在一处。 烧鸡美酒浓郁的香气很快扩散至整间屋子。 缪汉武抬起身,嘴里嘶嘶叫着,一只变了形的残手伸出,剩余的三个指头向前探着,不停的颤抖。 眼见手指就快要够到烧鸡和女儿红酒了,却被陈老板一把捞开—— 缪汉武颓然倒下,瞪着眼:“你……” “想吃了是不是?一整天水米未进,我知道你此刻一定是饿极了。”陈老板哧哧笑着,悠然自得,“只要你告诉我那些东西的下落,我保证,你不但马上可以得到美食佳肴,住高楼精舍,还能拿到一大笔钱,治愈一身顽疾。你何苦如此顽固,自寻死路?难道你愿意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缪汉武脸上抽搐,两眼惘然,忽大声叫道:“陈裕德,你杀了我吧!” 陈老板面色铁青,目光由亢奋渐而冷漠,冷冷地说:“你想死,只怕还没那么容易……” “你想怎样?”缪汉武神态惊恐。 “哼哼,你以为你闭口不说,我就没有办法得到了吗?嗯,昔年缪天王帐下的第一勇将,铁甲开山、黑面银枪缪大将军……” 缪汉武圆睁双眼:“你到底意欲何为!” 陈老板阴阴一笑:“我知道缪将军祖籍乃凤阳府池河乡缪家村人,是也不是?” “你什么意思?” “我还得知你的两个弟弟跟儿子随军征战,均埋骨他乡。你妻子二十年前也因为难产而撒手西归……缪汉武,在老家,你现在还有个七旬老娘和一个年近芳华的女儿叫缪莲莲这没错吧?” 缪汉武警觉:“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十多年多来我一直隐姓埋名,过着背井离乡的逃亡生活?”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陈老板叹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你是说缪三……” 陈老板一脸冰霜,说:“对,就是你当年帐下的亲信部将。我们抓到缪三之后,本来预备了七种刑具,准备不识相时好好为他挫挫浑身三百六十四处骨节。谁知道你这个部下一进刑讯室就冷汗直冒,浑身打颤,根本不用审问自己就把所知道的一切都抖出来了。” 缪汉武恨得咬牙:“这个软骨头。”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放心,不是所有的人都像那个孬种一样没骨气。”缪汉武斜躺在竹床上,怒目而视。眼睛里透出一种近似厌倦万物、视死如归的光芒。 陈老板呵呵一笑:“你执意不合作,那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其实任何事情都是有交换条件的。既然你不守游戏规则,我也爱莫能助。缪汉武,从现在开始,我将不再保护你母亲及女儿的安全?” “什么?你把她们怎样了?”缪汉武尖叫一声,一张丑陋的脸庞由于激愤而扭曲变形。 陈老板等他略为平静一些,乃说:“放心,她们现在活的很好。而且以后会越来越好,过上天堂一般的生活。我见你的女儿长的还不难看,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不送去一个地方可惜了?那里天天穿金戴银、涂脂抹粉、绫罗绸缎,夜夜承欢,公子王孙,有道是‘两条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哈哈哈……” 缪汉武吼叫了一声,嘴唇歪咧,挣扎着跳下竹床。上来扑打陈老板。 陈老板侧身一让,避开来势,顺手一推缪汉武踉跄着倒在竹床边,呼呼直喘。陈老板冷冷一笑,说:“当年银枪无敌、驰骋沙场的缪大将军,竟落得个如此下场,可怜可叹!” 缪汉武张嘴唾了他一口。 陈老板施施然走上前,一抬脚踩住他的胸腔,猛力踏下。缪汉武一声惨叫,凄厉瘆人。反手一摸,陈老板拔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顶住他咽喉:“真是死性不改!反正你又臭又硬,不肯合作,不如我现在就一刀宰了你,也免得在人间受罪!” 抬手一刀刺下—— 门口突然有人高声说:“这个人你杀不得!” 差不多完全出于下意识反应,陈老板漫然应道:“为何?”猛然间一下子醒悟过来,不觉惊出一头冷汗!这深夜之中、古寺之内,本来只有他们两人,何处竟冒出一个第三者之音?他一下子蹦起来,手执匕首,凛然回望。 “如果你杀了他,将来呈堂之上,又有谁来为你的罪恶作证?”灯花跳闪中,门口赫然多了一个衣衫褴褛、头戴尖顶黑帽的人,腰板挺直,双目如星,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竹棍。 “街上讨饭的老瞎子?”陈老板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握紧匕首,一叠声地发问:“你,究竟是谁?” 第73章 困兽犹斗 黑衣人微微一笑,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陈裕德,我感兴趣的是你背后这个人和他身上背负的秘密!” “缪汉武?” “不错。” “你也敢打这批东西的主意,哼哼。”陈老板颇感惊讶,晃了晃手中的短刀,“那你可犯了一个大错误,我们这个组织的严密与强大,是你连想都不敢想的。赶快收起非分之想,乖乖滚蛋,否则你会被人撕成碎片……” “是吗,那倒是一种很别致的死法。” 黑衣人打断了他的话,厉声说:“不过马上要享受到这种死法的不是我,而是你陈老板。你虐待他人、作奸犯科,还持刀行凶预谋杀人,你自己说一说,法律该怎样惩罚于你?” 陈老板打了个冷战,眼里冒出恐惧而畏缩的光:“你是六扇门?” “差不多。” “那老子先做了你!”陈老板困兽犹斗,爆喝一声,手中匕首已刺出。黑衣人倒退三步,闪身避让。陈老板一刀不中,寒光闪动,第二第三刀连环刺来。黑衣人霍地一个转身,竹杖反挑,朝对方胸腹点去。哪知陈老板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招,刀把一沉,刀尖斜上,转向黑衣人腋下扎去! 黑衣人脚步不动,身形陡然一缩,避开这招,突然竹棍猛击,一招棒打狗头,竟然绝似昔日丐帮看家的绝妙武功“打狗棒法”。【ㄨ】 陈老板猝不及防,头上已挨了一下。 他大叫一声,双眼喷火,欺身再上,刀锋吞吐伸缩,招招不离致命之处。黑衣人不慌不忙,用引字诀拨开尖刀,回棒一点,又击中陈老板手腕! 陈老板痛得一跳,手里的刀当啷落地。 黑衣人笑道:“虚张声势,陈裕德,看来你那两下子也不怎么样?” “叫你尝尝厉害的。”陈老板蓦地一声怒吼,身形骤起,左掌骈指如戟,右掌横掌如刀,两只手一上一下,舞舞玄玄,脚下连踢带踹,将一手祖传的三十六式王八拳使得密不透风! 黑衣人竹棍一拖,再用转字诀,让过势如疯癫的陈老板。斜打狗背,砰砰几下,连点他风府、大椎、灵台、悬枢几处要穴,手肘向后一撞,正中心窝。陈老板眼前一黑,滚倒在地。 这时殿外传来嘈杂人声,脚步渐近,火把一亮之下,唐羽健步如飞领着几名全副武装的捕快走进屋。四下一望,来到黑衣人身旁,关切地问:“林大人,他没有伤着你吧?” 林放鹤轻舒了口气,莞尔一笑:“想伤到我,那对不起了,他还得回去再练几年……” 唐羽扫了一眼陈老板,命令说:“把他捆起来。” 两个衙役上前绑人。 陈老板并不屈服,拼命挣扎:“我是个安善良民,没有犯罪,你们凭啥抓我?我要上诉州衙。”林放鹤提着四尺长的竹杖,走上来,厉声问:“你没有犯罪……”用竹棍指了一下奄奄一息的缪汉武,说:“那他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个骗子,从我这借走过八百两银子。借贷不还,私下逃匿……”陈老板强词夺理,“难道我不该追讨吗?” “巧舌如簧。陈裕德,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陈老板死猪不怕开水烫,仍旧负隅顽抗:“那你指控我好了,不过咱大明朝是个法治社会,一切都要讲证据。你有足够的证据吗?没有那就只好说遗憾了。大理寺和刑部总不能凭你的只言片语、胡乱猜测就要定一个人的罪吧?” “你持刀行凶,乃本官亲眼所见,就凭这一点、即可控诉你一级谋杀。”林放鹤敲山震虎,侃侃而谈,“是,就算目前这些证据还不能定你死罪,但让你住进监狱,吃几年窝窝头还是可以的吧?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也用不着过于自信。陈老板,你真的以为缪汉武不会开口指证你吗,你以为你东拉西扯,自作聪明,我们就会迷失侦查方向,不去根究你与那个曾出没琅琊山醉翁亭、身披一袭黑袍、暗中在策划一起惊天阴谋的神秘大头领的关系了吗?” “你在诈我!”陈老板满脸惊恐,面如死灰。 “相信我,用不了多久,你们都会一一落入法网——去接受神圣庄严律法的审判…… “别做梦了。”陈老板一下子跳将起来,扑向这边,却被旁边的捕快伸腿一扫,踢中小腿,摔倒在地。被按住手脚,他嚎叫着:“大头领胸罗天机,指点江山,腹藏有十万甲兵。你们想跟他斗,真是自不量力!” “走着瞧。” 林放鹤面色平静,淡淡地说:“带走!” 衙役上前将五花大绑的陈老板押解出去。唐羽低头,瞅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腥臭难闻的缪汉武,过来请示:“大人,那这个人怎么办?” 林放鹤说:“你们找一副担架,把他抬回驿馆。”随后又说:“先把他弄干净,换一身衣服,再到街上去寻个医术好一点大夫,给人治病疗伤。记住,不许难为他……” “明白了。”唐羽领命,指派人出去就近寻了一块旧门板,拿回来放到地上,再过去两三个人,有的抱头,有的抬腿,费了老大力气才把那个一身脓疮的缪汉武架上了门板。一边两人,抬出偏殿。 唐羽擦了擦手上的灰尘,转身见林放鹤仍在凝神沉思,迟疑一下,乃问:“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大人,难道你算准了那个陈老板今夜一定会来云接寺吗?” “我知道他没达到目的是绝对不会死心的。” “那你不怕他暗地里把那个重要的人犯转移吗?”唐羽神情犹疑。 “你是说缪汉武?” “不错。” 林放鹤嗯了声,缓缓道:“客栈周围有咱们的人在昼夜监视,这一点陈老板想必早有察觉。白天动手,目标明显,很容易就暴露……他不会那么笨吧。那这个狡猾的陈老板会在什么时候采取行动呢?当然最好是夜幕笼罩的晚上。所以我今天故意派了两组人员在他家门口布哨,并且大张旗鼓。迫其就范,在这种情形下,我相信他一定会孤注一掷……” “如果我们能提前搜一下云接寺,可能就好了。” “凡事都有两面,有利必有弊。与其打草惊蛇,莫如守株待兔,一来是我们刚到滁州,还不熟悉这里的情况,再者说如果半夜搜查,盲目行动,惊扰了陈老板这些人,令他们裹足不前,咱们又怎么能逮个正着?” 唐羽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还别说,林大人,你扮演的街头行乞的瞎老人还挺像的——连我们都没有认出来?” “我以往在江湖游荡时,曾跟人学过两天易容之术。”林放鹤怡然自得,说:“当然比之于‘千面幽灵’这样的高手差远了。不过用来对付陈老板之辈,又在视线模糊的晚上,也就马马虎虎地可以凑合了……” 第74章 十大杰出捕快 逮捕陈老板之后,程亮甲决定趁热打铁,突击审讯,林放鹤则坚决反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穷追猛打,一鼓作气将他拿下,现在岂不是最好的机会?”程亮甲颇为不解。 林放鹤想了一想,说:“现在我们手里所掌握的,都是间接的证据,如果陈老板予以否认,拒不开口,那又怎么办?咱们就会陷于被动的局面。抓他不得,放又不能,到时候他若反咬一口,麻烦就大了?” “可以让那个身份不明的缪汉武指证他。”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不过你怎么能保证那个缪汉武一定会开口呢?”林放鹤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且不说他病得厉害,神志不清,就算他能开口、你想他会讲什么?他也是个有背景的人,身负隐秘,亡命天涯,他是坚决不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的……” 程亮甲闻听此言,蓦地一惊:“那又如何,难道还能放过那个行凶作恶的陈裕德不成?” 林放鹤望着愤怒的程捕头,压低声音,说:“尽一切可能,搜集相关的证据——像陈老板这样的死硬派,你不把无可辩驳的证人和证物放在他面前,封住他所有的退路,他是不会死心、认罪服法的?” “我们将京城的‘百变’金不换押解过来,指认陈老板从事非法营运,这个总不会有问题吧?”程亮甲心有不甘。【ㄨ】 “他们之间存在什么违禁交易吗?” “那包神神怪怪的豹筋。” “豹筋?”林放鹤笑了笑,“豹筋可不同于私盐或者黄金,属于国家明令禁止运输、不允许私自买卖的物品,换一种说法,就算这些人在市场上明买明卖,毫不避讳,你又用什么理由去禁止他呢?” 程亮甲义正言辞:“上回工部的人不也说了,这批豹筋经过特殊加工,弹性与韧性都得到加强,可能用于某种机械物的制造?” “说到底,这不还是间接推理吗?请问,这个机械物是什么,现在哪里,对于我们有利还是有害?你又根据什么判定它合法亦或是非法?”林放鹤又问。 “只要撬开陈老板的嘴,不就一切真相大白了。” “如果他拼死抵抗、坚决不说呢?” “那就大刑伺候,从辣椒水、老虎凳、钉竹签,到滚杠拶手指。要是再不招,就启用我的看家宝贝……” “你还有看家之宝?”林放鹤似笑非笑。 “有啊,此物名曰‘戴高乐’,乃是我一手发明。采用最新纳米科技制作,合于国际尖端潮流,完全做到中西合璧。【ㄨ】乃是拷问犯人刑讯逼供突击审查所必备之无上至宝。”程亮甲神态亢奋,两眼冒光,“经过一万零七十八次临床实验,屡试不爽。要是对付那些女犯人,我还有‘闻鸡起舞’、‘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行了行了。你这么搞,上面能同意么?” “怎么不同意,治乱世用重刑。只要提高破案率就行呗……” “程捕头一向很受上级领导褒奖。”唐羽见两人争论不休,踱步过来,插话说,“就在去年,他还被应天六扇门总部授予年度‘十大杰出捕快’光荣称号。” 林放鹤心领神会,说:“诚然,工作方式与方法不同,我不强求于统一。但凡事总要有个尺度,讲究策略,如果你这一套设备用完了,陈老板他还不招认,又将如何收场?那时我们可是连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我他妈就活活搞死他!”程亮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随后望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林放鹤,又看了看唐羽,忽而醒悟过来,改口说,“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我乃是一个国家公职人员,堂堂捕快,心存正义、为人表率,怎么能干出那种知法犯法的冲动事呢?” 唐羽递了个眼色给林放鹤。林放鹤见场面僵持,难以维持,就打哈哈说:“好了,这件事先议论到此——忙了一夜,咱们也累了,到客厅里沏上一壶茶,缓解一下劳乏……” 程亮甲犹觉尴尬,不免讪讪。 正在这时,驿馆人员进来禀报:“外面知府蔡九芝蔡大人拜访。”林放鹤不假思索,挥手说:“有请。” 俄而,滁州知府蔡九芝晋见。蔡知府身材秀挺,玉面长髯,看年纪不超过四十岁,却是政绩斐然。且为人风流倜傥。他在州城网罗了不少文人学士,结成“芝兰之香”文学社,公事之余挥毫染墨,已然刻印了两部诗稿。 蔡九芝扶摇而来,躬身施礼:“惭愧,林大人、程捕头,我听说内弟陈裕德昨天晚上被巡街差役给抓了起来,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这里边会不会有误会?” “他……”程亮甲怒气冲冲,说:“你这个小舅子不但涉嫌绑架他人,还公然拒捕,武力袭警,你说说这是什么罪过!” “竟有此事?”蔡九芝眼珠子瞪得溜圆。 程亮甲毫不客气:“蔡知府,别怪我事先没通知你,你这个亲戚陈裕德身上的事可不少。绑架,走私,可能还涉外涉黑,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了一些证据,更深一步的案情还在侦查之中……” “是吗,这我可完全不了解。我们只是一般性的亲戚。”蔡九芝苦笑了一声,“你们也知道,我家里一共有五房夫人?” “你最好想想清楚,跟这个陈裕德都有哪些方面的交往,金钱、私情,或者其他的社会关系,生意往来,一点都不许遗漏!给我们开列出一份详细的清单。”程亮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顿猛轰。 “一定一定。” 林放鹤坐在桌案边,望着面前脸色难看的蔡知府,不禁喟叹连连:“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身居知府,位列五品,想必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无尽艰辛。珍惜一些吧。蔡知府,我再给你点忠告,上面现在对整纪肃贪、反腐倡廉可是下了最大的决心,别因为小事而耽误了大好前途?等锦衣卫上门逮人可就什么都晚了……” “我一定不遗余力,协助官差尽快将此事查清。”蔡知府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躬身退出。 程亮甲望着蔡九芝远去的背影,颇为羡慕,说:“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吟风弄月,宅内五位如夫人个个年轻美貌,神仙一般的人物!” 林放鹤目光沉静,轻嘘了口气:“是吗,那当然不错。不过我难于理解的是,蔡九芝一介知府五品文官,年俸不过万余两,喝酒、刻稿还讨了那么多的红粉知己,这一年下来得多少开销?” “当官吗,总有办法搞到钱?”程亮甲含笑说:“林大人,难道你在暗示什么……” 林放鹤说:“不,我只是有点好奇。” 第75章 白云城主大驾光临 待得程亮甲出去后,唐羽瞅了林放鹤一下,说:“关于大剑师死而复生、出现在琅琊山巅峰这件事,您暂时还不想对程捕头他们说是不是?” “死而复生?”林放鹤哑然失笑,“似独孤求败这等超凡脱俗的剑客,岂能像你我这尘俗之人,老死于户牖之下?他们本来就不是肉骨凡胎,终时也会像天龙一样插翅飞升……” 唐羽听了,点头应道:“原来只闻其名,如雷贯耳。通过这一阶段间接性地接触,我对大剑师的为人也充满了敬仰。” 林放鹤面露忧色:“先帝初举义旗、扫荡群雄时,独孤求败即追随左右,危难中几次救护圣驾。开国之后,我十数万大军深入沙漠,与蒙古兵交战,他又带人秘密潜入敌后,力挫顽寇。为大明江山的稳固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些往事我曾听义父和马大叔他们讲过。” “新皇上建文登基后,屡次下诏封赏,他都坚辞不受。直到这次全国剑术大赛聘请他当总评委……” 说到此,林放鹤突然闭口不言。唐羽微觉新奇,说:“这次怎么了,这次大剑师本人不是应允了吗?” “我想他或许听到了什么风声,为了避免同室操戈,才慨然应承,决定亲自下山……” 这下轮到唐羽闭口了,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越听越糊涂。林放鹤神色苦恼,眉头紧锁,沉默了半晌方说:“但愿是我弄错了、猜错了,但愿一切都与所推断的截然不同?这是大明之福,也是黎庶之福。所以你记住了,此事目前还不宜公开、不能披露,因为这不但关乎大剑师的声誉,也关乎整个大明王朝的前途与命运!” “我晓得了。” “那就这样。”林放鹤坐在桌旁,怔怔出神,忽然说,“唐羽,那个陈老板与缪汉武之间的谈话,颇多玄奥,指向含糊,在他们口中屡次提到的‘那批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这个可能相当重要,不然他们为何会盯住不放?看来只要揭开这道谜题,就会抵达真相。” 唐羽有点发懵:“怎么揭,大人?” “我要是知道现成答案,还用得着在这跟你饶舌吗。” “明白,属下这就去档案馆、州衙府库查阅相关资料。” “也可以向一些有经验,年长的本地馆员了解情况,尽可能别有疏漏。哎,对了,特别是建国之前这滁州地界有一个绰号叫什么‘缪天王’的草莽人物,你要特别注意搜集一下他的材料……” “好的。” 唐羽转身出去,叫上林自仁两个一起来到档案馆,出示腰牌,馆员将他们带到史料部。只见各种各样的图书资料堆满了大半间屋子,积满灰土,不但撑爆了摆放的档案架,就连靠墙而立的几个暗红色大皮箱也塞得满满。唐羽吐了吐舌头,说:“我的天,这么多,这得什么年月才能看完?” “既来之,则安之。”林自仁倒是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别埋怨了,乖乖开工吧,谁让你干上了这行——你以为当捕快那么风光呀?” “既然不情愿,老林,那你为什么一干就是这么多年?” 林自仁坐下,搬过来一大摞发黄皱褶的册子,掂起一本,吹了吹上边的尘土:“还不是为了生活。你不知道吗,我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大小小六个孩子,加上七十七岁的老娘和我老伴,肩膀上要扛八九张嘴,哪个不得穿衣吃饭……” “你就为了这个当捕快啊?” “那你以为呢?” “我寻思你是图气派呢。”唐羽显得惊异,不可理解,“那一身藏青色公服一穿,头戴方形帽,腰佩钢刀,悬挂令牌,趾高气扬走在大街上!简直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威风能当饭吃吗?真是孩子话。” 两人一边唠一边翻阅资料,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只看得胸闷气短、眼花缭乱,所得也是不多。唐羽丢开书本,起身拍了拍衣服,说:“算了,老林,咱俩先出去吃饭吧。完事回来再查,反正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活?” 林自仁靠在椅子背上,吞了几口自带的茶水,闭目养神:“坐了半天,腰酸腿软,我也不爱动弹。你自个去吗,吃完给我捎回点就行。” 唐羽见劝他不动,只得一个人出了档案馆。 来到大街之上,车马往来,行人渐多。穿戴各异的小商贩在路两边设下货摊,张罗买卖。唐羽继续朝前走,在横街转角处有一家大酒店,门户大开,招牌上写着“明月楼”三个金字,生意十分兴隆。他凑过去,一看门口水牌上的菜价,吓得连连咋舌,原来两道菜要抵他一个月的俸银。唐羽摇摇头,刚要转身,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喝了声:“别动,把钱拿出来!白云城主叶孤城在此,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唐羽一个转身,挥拳打出。哈哈一笑:“是你个臭小子,扒了皮认得你骨头!赶快交代,你突然跑到滁州来干什么?” 身后乃是一个瘦骨嶙峋的书生,一领青衫,两眼细长,左颊上长着一颗黄豆大的黑痣:“唐羽,前一阵子你抓捕盗贼,不是受伤了吗。听说很严重,去了几次都没有找见你。我还真以为你为国捐躯了呢?” “你就不能往好了照顾我?”唐羽蹙眉,埋怨说,“秋白云,你可是我在京城认识的第一个哥们?” 秋白云一向惯于油腔滑调,嬉笑如常:“开个玩笑,别认真。上次你给哥哥找活干,帮助官府破案,这次我也补偿补偿你。”说着面对明月楼巍峨大门一努嘴:“在这滁州第一春、五星级大酒店请你撮一顿。” “别扯了,在这吃顿饭得花掉咱们一年的工资?” “骗你是小狗。”秋白云信誓旦旦。 唐羽一愣神:“怎么,你发财了?” “没有没有,今天有人请饭局。你放心,只管吃只管喝就得了……” “吃完了人不会都跑了吧?”唐羽忧心忡忡,“我跟你说,这可是高档酒楼。你瞧门口那俩保安,瞪着眼珠子、努着腮帮子,身子骨多壮实。往那一站,跟铁塔似的。想吃霸王餐肯定不好使——我兜里可没揣那么多钱?” “瞧你说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以为哥哥还是以前那个骗吃骗喝的小混混不是?”秋白云嘴一撇,眉一掉,样子蛮不在乎。 唐羽断然回绝,说:“那你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要不然我可不去。” 第76章 飞花逐月 秋白云以不无责怪的目光瞥了一眼唐羽,淡淡应道:“滁州首富牛百万你知道吗?” “没听说。”唐羽据实回答。 “那文坛新锐作家、先锋小说之王大种马呢?” “不晓得。” “这不得了,要不我说你是老土。”秋白云不免懊恼,抱怨说,“那再提起著名的车模蜜蜜你就更不知道了?” 唐羽点头示意:“蜜蜜我倒是知道,她不是京城九大车行联手打造的第一名模吗?” “看,一说漂亮妞你就来劲了。” “那倒不是,只不过上次各大驴车、骡车、马车、洋车、板车厂家云集京师举办名车大展,我们应天府出动了两百名捕快帮忙维持秩序。” “结果你就看上人家蜜蜜了?”秋白云嬉皮笑脸。 唐羽狠狠地挖了他一眼,说:“你以为谁都像你……” “好好,你是圣人行了吧?你是当代柳下惠,坐怀不乱!” “你有没有正经的,要不我走了?” 秋白云急忙阻止:“不说了。唠了半天,现在你把这条线索理清了吧?”唐羽一头迷雾,神态惘然:“理清什么?我是越听越糊涂。” “欲知此事如何,咱且从头说起。”秋白云拉住唐羽袖子,上前赶忙殷勤地说:“自从上次你们找我帮忙查阅翰林院编修柳余恨的日记,诶呀不得了,这一下把我们书坊那个李老板给唬住了。回去不停口地问我,你小子什么时候跟社科院和公安部的人扯上了关系?我当然是一通云山雾罩周游列国。从那以后,他对我好了许多,非但不打不骂,还给我安排了一个外出组稿的活儿……” “组稿?” “就是书坊按照出版、编辑计划向作者约稿……” 唐羽略一皱眉,抖开他的手:“你说这个我真不懂?” “什么懂不懂,懂它干啥?”秋白云神采飞扬:“你只要知道喝酒吃菜不就结了。” “那这顿饭就是作家们对你表示感谢呗?”唐羽至此好像明白一点。 “作家哪有钱?他们靠码字吃饭,也是苦哈哈。混得差的,和街头上那些拉车担柴挑水卖煤球的差不了多少?”秋白云面露不屑,说,“我刚才不告诉你了吗,今天请饭的是滁州首富牛百万。” “大老板啊,那就是商家支持艺术家?” “狗屁,无商不奸,无利不到。等他们来支援,黄瓜菜都凉了!” 唐羽见他说话不着边际,不好细问,只有保持沉默。秋白云瞧着明月楼方向,耸了耸肩,回望唐羽,诡谲地说:“今天能享受到这顿大餐,说到底,我们还得感谢这位车模蜜蜜。” “感谢她?”唐羽愣了。 “要不是蜜蜜最近傍上这个牛百万,从中撺掇,这个视财如命的老苦瓜哪里会出血!”秋白云越说越有气,义愤填膺,苍白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这个老鬼,虽然家资万贯、金银如山,偏偏为富不仁。经常克扣员工工资几个月几个月不发饷……” 唐羽听得嘴里发苦,胸口生闷,问道:“难道蜜蜜也是你们书坊的特约作家?” “哪呀,美女有几个搞写作的?那么漂亮的脸蛋身子,成年累月憋在黑屋子里,一个字一个字爬格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算了,还是你自己去吧。”唐羽转身要走,“我那头还有事忙着呢?” 秋白云不答应,一把扯住唐羽的袍服,发急说:“你忙什么,这多好的机会?新锐作家,美女车模,面对面交谈,亲聆教诲、一睹芳容不说,运气好了兴许还能搞到他们的亲笔签名也量不定?” “我真的很忙,回档案馆查阅资料。那边还有一个同事没吃饭呢?”唐羽极力挣脱。 秋白云不高兴了:“这点面子都不给,你也太不讲究了。跟我讲讲,你到滁州干嘛来了?” “办案。” “具体哪一方面呢?” 唐羽想了一想,委实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现在正查找一些建国之前的割据势力,草莽人士。比如‘缪天王’……” “这就更好了,你可以进去问一问吗。”秋白云点头频频,道:“我听做东的大种马他们说,最近《滁州文艺》和官府两家联合,正在编纂一套九本《英烈传》,专门收录开国以前的抗元名将、民族英雄。缪天王,肯定有,连座山雕都榜上有名呢。” “座山雕也算民族英雄?” “在某一阶段,他毕竟抗击过元朝军队。这次编撰的主要风格是滤去政治因素、沉渣底色,从全方位大视角方面去把握和还原一个人的峥嵘风貌……” 唐羽沉吟:“大种马,这名字听上去怪怪的?” 秋白云见他不走了,撒开手,答道:“他曾留学于法兰西国克莱登大学,因为羡慕当世文豪,遂取了这么一个笔名。听说大种马在百老汇剧院也混过……” “哎,我记得你刚才不是说做东的是那个牛,牛什么吗?怎么又换人了?” 秋白云长喘了一口气,抚弄着胸口,说:“有点乱是吧,咱俩们再捋一捋。”润了润喉咙,又补充道:“请客的是大种马,噢,不是不是说错了,是牛百万。那牛百万为什么肯做东出银子呢,因为他在泡当红车模蜜蜜。而这个蜜蜜,跟咱们文坛那个新锐作家大种马,俩人刚好又是表兄妹……累死我了,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你听明白了没有?” “而你又刚好是大种马的书坊组稿人。”唐羽再做增补。 秋白云嘻嘻一笑:“完全正确,这回就全面而完整了。” “我看我还是不要去。”唐羽一力推辞,“这场面太复杂了。” “怕啥啊,你如今也不是乡下的土鳖了?”秋白云把脸一绷,佯作正儿八经,“是咱大明朝首都应天府的官差,一敲响当当,那是有砖有瓦的地方。要不你干脆冒充国家安全部的,正在追踪恐怖分子。弄一套阿拉伯人的黑袍子,再戴一面罩,保证迷倒一片……” “你就别糟改人了。” “那咱就素面朝天,谁怕谁呀?”秋白云请将不如激将。 唐羽挺直腰板,把心一横,仿佛破釜沉舟:“豁出去了,今天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随你走一遭!” “这才叫纯爷们。” 第77章 天魔舞 唐羽和秋白云走入明月楼,穿过铺着红地毯的大厅,上了二楼楼梯。在酒店服务生的带领下,又到了一个干净素雅的包间。 掀开门帘,只见一张宽大圆桌后边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男士,三十多岁的年纪,穿了一身白色的西洋服装。高高的硬领,脖子周围系了一方雪白的丝巾,在胸前衣襟上钉了两排黄铜纽扣。头发也梳理得油光光的,一把垂腰的长发束在身后。再往脸上看,相貌奇特,不但下巴突出,而且额头也努力地向前挣着,比常人凸出许多。上下凸,中间凹,两只凸显的板牙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在这个男士的旁边,是一个有着海藻般浓密头发、微微弯曲、颜色发红发黄葡萄紫中又带点珍珠灰的女人。皮肤很白,鼻梁娇挺,没有笑容的脸孔上镶嵌了两颗黑幽幽深不见底的双眸,浑身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红裙子。此刻就像一株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顽强藤萝,缠绕于身边这个男人的枝干之上。 看到秋白云他们进来,男士略一点头,指引座位。侍应生献茶。而那个女人则流连忘返,连眼珠都不瞬,仍一个劲地纠缠着男子:“马哥,跟我说说,你最近又写了什么新作品?” 秋白云瞧了一眼男士,靠近唐羽的耳边低声说:“这就是文坛崛起的新秀,先锋作家大种马。” 唐羽颔首。二人在桌边坐下。 大种马咧嘴一笑,说:“不就是那个旅欧札记之二《巴黎圣母院——我的第二故乡》……”翘起嘴唇,递了个眼色:“眼下书稿已经交给了秋老板,决定由他们书局独家出版。【ㄨ】” 秋白云微微一笑,客气说:“我只是打杂跑腿的,也是给人家打工。书局掌舵的是我们李老板,第二主管经理则是他的亲密战友光头强。” “秋老板为人真是低调。”那个艳丽的女人转过目光,溜向了这边,脸上盈盈荡荡无尽春光,“不像有的男人,肤浅的很,牛哄哄,一上来就使劲地吹嘘自己,贬抑他人。让人瞧不上……” “主要是没什么可吹的,**丝一个。”秋白云亦真亦幻,借此搭讪,问,“小姐,你是……” “哦,她叫苏丹红,就是一曲《桃花渡》红遍大江南北那位。”大种马绞着白皙细长的手指,接话说:“还会拍戏,已经在多部剧中担纲主演过王妃、公主、侠女、从底层冲到城市历经坎坷的村姑,挣扎于生死两途爱恨交加之妓女。最近还在一部热播的抗元大剧《老少娘们齐动手热热闹闹打鬼子》中扮演了杀伐果断英姿飒爽的女游击队队长。属于三栖红星、水陆两用……” “去你的!”苏丹红含笑,轻啐了大种马一口。 “诶呀,要这么说那得算才女啊?不但在滁州,就是咱大明艺术界也可谓首屈一指。”有了这样好的凑趣机会,秋白云自然不愿放过。“看来哪天我得亲自登门,单独采访,给你写一篇有分量的传记?” “这个就不劳您大驾,人家已经写完了。”大种马不动声色,巧妙地扭转了话题,“今天苏小姐之所以出席这个宴会,就是想借此机会结识秋先生,以便推出她的这部散文体自传《朵朵桃花红》第一部。” 秋白云颇觉扫兴,问:“还能写书,那这本传记主要内容是什么呢?” 苏丹红回眸一笑,百媚丛生:“主要从我小时候讲起,童年小巷,青苔古道,大堤上弯弯曲曲流淌的河水,与河上飞来飞去的水鸟、日夜不息吱呀往来的桨声相映成趣。小米饭养活我长大,胡子里长满故事,然后切换到我的少女时代,勤奋刻苦的求学路,青涩懵懂爱情,以及暗恋她的小男孩,两人一同走过村外充满梦幻色彩郁郁葱葱的小树林……” “这块不会删去七十八个字吧?” “不会。一切都要原色、原创、原初、原告……” “原告?” “我说错了,是原貌。”苏丹红两颊绯红,美目流盼,桃腮带笑,气若幽兰,在那冷傲灵动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在这本书里,许多材料是首次披露,包括我的一些私事、奇事、趣事、轶事,甚至不为外人所知的丑事,有些部分很感性,有的又很性感,主要是向读者传达我的一点人生感悟……” “最重要的是,本书随书插配了一百三十八张精心摄制的作者本人玉照。”大种马摇旗呐喊。 秋白云迷糊了:“那你这是出写真集还是文字自传?” “现在不是很时兴那种图文并茂的书吗?” “卡通啊?”秋白云发蒙。 “youareout。”大种马轻蔑地一笑,开言说:“秋大编辑,看来你们书局的出版理念要更新呀?按照当下国际流行标准,在文字书籍中植入精美的插图,已经是势不可挡了?” 唐羽耐不住了,撂下茶盅,小声问秋白云:“他叨咕什么?” “他说咱们奥特了。” 唐羽有些着急,作色说:“秋白云,我这还忙着呢,你别总跟他们空对空、地对空、空对地,你得说正事呀?” “正事?”秋白云眨眨眼。 “缪天王。” “好,我知道了。” 这边苏丹红无限崇拜地望着大种马,含情脉脉:“听说你最近写了一首天体诗《也许永远没有永远的永远》是吗?” 大种马豪情万丈:“那是之前的事了,以前我还尝试过螺旋体,楼梯式。不过最近我倒是创作了一篇新新类散文《产妇》,全篇猛用形容词,主谓颠倒、定状混搭,四百九十八个字不用一个标点,保证谁看谁晕菜……” “你太有才了!” “不过你讲到诗歌,前两天我在文学圈子里还真发现一首千古绝唱锦绣文章,可谓字字珠玑……” 秋白云咽了口唾沫,插话说:“种马兄,能不能停一停,我想征询一下你与官府合作编撰《英烈传》的一些旧事?” “等一下。”一谈到诗歌,大种马就好像被注射了一针鸡血,嘴唇翕动,颜面生光!他一把拉开椅子站起身,昂首向天、大声朗诵:“《诗歌是放屁的发动机》,你们听好了—— 写 一首诗 放一个屁 写 两首诗 放两个屁 写 三首诗 放三个屁 不断地 写诗 不断地放屁 诗歌 你真是放屁的发动机 让整个世界 臭气 熏天。” 苏丹红拍着十指纤纤、白白净净、肤若凝脂的两手,高声赞道:“实在是太妙了!” 第78章 神奇宝藏 秋白云觉得不耐烦,用手指弹了弹桌子,说:“哎,老兄,醒醒。怎么一提起诗歌就像吃了那啥似的。我方才问的你究竟知不知道?” “什么……”大种马停住手脚,头眩眩、目昏昏,犹在梦中。 “你们不是正在编写一本《英烈传》吗,我想知道一些有关于‘缪天王’这个人的事。” 大种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缓了好一阵,终于魂归故里。眼光好奇地盯着秋白云,似懂非懂,说:“你问这干么,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 秋白云转身,拍了拍唐羽的肩膀:“我这位小兄弟查案用得着。” “那可不行,这属于内部资料,不可外传。”大种马面露难色,“得有特别批示,然后到府库去查大内档案,很费事不说,还要付不少的咨询费?” 秋白云轻颦浅笑,打断他的话:“你别敲竹杠啊,我告诉你,这么办事没朋友。看来你的旅欧札记之三《田园之乡普罗旺斯》,之四《诺曼底随想》是不想跟我们书局合作了!再者说,我这位朋友在重案组工作,人家肚子里也有一堆奇闻怪事,绝对属于保密层次,像什么《绿色女尸》、《两双绣花鞋》、《半夜失踪的新娘》……” 大种马脸色转青,望了一眼冷峻的秋白云,支吾道:“让我想想,只要是太多了,几千万字的材料,根本记不住。”紧攒双眉,思索了一会,说:“有了,你问的是不是曾活跃于滁州一带的乱世军头缪大亨?” “缪大亨,大概是吧。” “据《滁州府志》记载,这个缪大亨原本是张山深处三义庄人……” 唐羽心里一紧:“三义庄?” 大种马瞥了他一下,并不理会,继续说:“缪大亨身强体壮,性情刚烈。元至正十一年,韩山童、刘福通在颍州第一个举起了反抗元朝封建统治的大旗,一呼百应,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有数百万人参加了起义军……”大种马踌躇满志,四下一望,见苏丹红此时正柔情蜜意盯着自己,不觉豪气顿生:“于是缪大亨,这个彻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无产者,积极响应革命号召,在张山率众起义,凭着临时拼凑起来的几把菜刀冲进乡公所,杀死了那里的税务官——而后在横涧山这地方拉杆子树大旗,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居然聚拢三万之众!” “这一段我们念书时看过,叫《六把菜刀闹革命》。”秋白云添了一句。 大种马停口不语,坐在椅子上。 秋白云问:“怎么不讲了?” “完了。【ㄨ】” “完了?”秋白云扬了扬眉毛,“不能这么简单吧,再说也没有这么说故事的,戛然而止?总得有个结尾吗。我说,你可别敷衍我?” 大种马架起二郎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说:“接下来就是乱斗了,群雄割据,农民战争吗,差不多都会搞成这样子。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后天合起伙来跟元朝军队干。大后天弄掰了再搞单挑……” “也是,乱世风云嘛?” 秋白云瞅了瞅唐羽,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低头小声说:“大概情况也就是这样,在滁州,为了编那套《英烈传》,大概也只有他们肯于钻故纸堆。种马兄应该是对那段历史最熟悉的人,既然他说不出所以,那可能真的就没有什么……不知道你满不满意?” 唐羽无奈,只好说:“谢谢诸位帮忙,不管有没有收获,你们的盛情高义我是铭记在心的。” 起身待要告辞,大种马摆了下手,迟疑了好一会,才说:“这里还有一条记录,不知对你们有没有用?当初编纂《英烈传》时,大家曾在一起讨论过,均认为这个记载颇为离奇,又没有别的资料从旁佐证,故此没有采用……” 秋白云忍不住,说:“你讲,怕什么,讲错了也没人割你舌头。” “是这样,我们在清理府库旧档时,发现了一本小册子,名叫《伴虎行》,作者署名为了此残生。”大种马顿了下,回想说,“从文字上看,作书的人应该是一个不得志的秀才,显然他曾经被缪大亨的农民军强行掳掠,随军而行,在帐下作了一名记事文书。后来缪大亨遭遇对手,全军溃败,这个了此残生趁机逃回家乡。痛定思痛,才写下这本《伴虎行》。” 苏丹红过来,用胳膊肘杵了一下大种马:“行了,别铺张了,赶快进入内容吧。你不急大家都急了……” “答案岂能轻易揭晓。尤其对于女人,如果没有了神秘感、她们也许连一会儿都不愿在你的身边待下去。”大种马顾盼自得。 苏丹红瞟了他一眼,轻咬嘴唇:“熊样。” “停住,公共场合禁止放电。”秋白云一脸端肃之色,“打情骂俏你们还是留到自己家里去吧。” 大种马将身子正了正,提高嗓音:“要是《伴虎行》这书上的记载可靠的话,那很有可能涉及到一笔失踪已久的大宝藏?” “宝藏?”屋里的几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一愣。 还是秋白云先缓过了神,连声问:“这,这怎么平白无故又牵扯出了什么宝藏呢?” 大种马说:“在元朝末年,农民战争这把火已成燎原之势,大元帝国江山糜烂,狼烟四起。而当时在滁州府库,却囤积了一大批准备运往山东地界治理黄河的工程款项,计有黄金八万,白银三百六十万两……” 苏丹红瞠目结舌,不停地用纤纤小手抚弄着胸口:“天,这么的多钱,如果归了一个人,那恐怕几辈子都花不完?” “鉴于时局动荡,坐镇滁州的大丞相脱脱当机立断,就地抓了几千个壮丁,又加派五千名蒙古铁骑押运,准备将这批金银连夜秘密运往京城。”大种马取出一方丝巾,颇有绅士风度的擦拭着额头脸上,说,“但是当队伍走到横涧山这个地方时,天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一夜之间,仿佛人间蒸发,这些金银和运送的大队人马竟平空消失得一干二净!” “难道是缪大亨这些人设计夺得了这笔巨款?”唐羽渐渐听出事情的端倪。 大种马把丝巾放回自己的衣袖,摇头说:“当时也是议论纷纷,有不少人认为这笔金银落入了缪大亨的囊中。但是后来先皇朱元璋率部消灭了他,遍翻营中,却搜不到一两银子。于是有人猜测说,是缪大亨将之分给了属下……还有人私下传言,说其实是另一个盐枭张士诚获取了这宗宝藏?” 第79章 当红车模蜜蜜 “那本《伴虎行》上怎么说?”秋白云溯本求源。 大种马略有难色,回答:“用语含糊,大概也属猜测。看得出作者并未亲身经历这件事,许多方面只是凭主观臆断。了此残生认为缪大亨不但得到了这笔巨额宝藏,还将它暗中藏在了某个地方?” “他为何要这样说呢?” “因为缪大亨军中有个先锋官叫缪汉武,作战非常勇猛,深得主帅信任。”大种马答道,“在这笔金银失窃的那天晚上,缪汉武曾经带了几千人出去,行踪不定,直到第三天上午方才返回驻地……” 唐羽意兴阑珊:“如此说来,这个缪汉武想必深知内情?” “但是了此残生不过是一个记事文书,职位低微,他不可能接触到这么重要的核心机密。”秋白云蹙了蹙眉头。 “所以他只能凭空乱猜,捕风捉影,一直到缪大亨全军覆灭的前两天……” 唐羽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怎样了?” 刚好这时,包厢外边招待高声喊道:“牛老板,牛总驾到!” 众人立刻慌了神,奔到门口,只见外面酒店里几个侍应生你看我、我看你,穿梭不停,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大种马一叠声地吩咐:“站好队形,预备鲜花,放音乐——” 唐羽瞧了瞧秋白云:“还奏乐?” “人家喜欢这调调呗。” 说话间,二楼楼梯口升上来一对男女,男的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光头剃得铮亮。穿了件棉布衬衫,底下一条玄青灯笼裤。年纪五十岁上下。女子身材甚是高挑,凸凹有致,一身真皮衣裙。皮肤白腻,明艳照人,实是一个绝色的美人。 随着二人摇曳而来,包厢内外奏响乐曲。其声呜呜然,忽起忽落,忽高忽低,似断还连,如泣如诉,有如天籁之音。闻者无不手舞足蹈。唐羽觉得心里好像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问:“秋兄,这是什么乐曲,如此收魂夺魄?” “《忐忑》。”秋白云额上青筋乱蹦,“神曲啊!” 唐羽瞧一眼姗姗走过的美女,低声问:“这不就是车模蜜蜜吗?” “不是她谁能走出这么一手标准的模特步?啧啧,果然名不虚传,天使的面容、魔鬼的身材!”秋白云羡慕不已。 众人落座。牛百万与蜜蜜居于上座,侍应生走马灯一般上茶端水。苏丹红抢了一个座位,挤在蜜蜜的身边,打量着她脖颈、手腕上的明晃晃亮灿灿的金项链金手链,没口子地称赞:“蜜蜜姐姐,这链子成色真足,样式也不错,你在哪家首饰店买的?” 蜜蜜瞅了瞅苏丹红眼角上细微的鱼尾纹,娇声娇气说:“姐姐?看样子我的年纪好像没有你大哎?” “我今年二十二。” “是吗?”蜜蜜显然不相信。 大种马承上启下,惯于打圆场:“对,是二十二岁。一点不假。不过那是八年之前,八年时间艰苦卓绝的抗战都胜利了,这位愣是一岁没长?” “滚蛋!”苏丹红气得咬牙。 蜜蜜叹息一声,轻轻撩起裙摆,盖住两条粉白雪亮的大腿,随之两手按着小巧玲珑的挎包,样子十分淑女。苏丹红略有些消沉,神色讪讪,随口说:“这一身衣裙倒是很显体形?” “这是摩洛哥进口的真皮,由国际顶级服装大师大师karrgerfeld设计,乃是今年最流行最时尚的款式。”蜜蜜拂了拂额前松松垂下来的一绺秀发,神态迷惘,红唇鲜艳欲滴,“就是价格稍贵了点,一般的款式即使九五折之后,也要三万多两银子。” “还行,也不算贵。”苏丹红吸了口气。 牛百万在旁哈哈一笑,热情招呼三个男客人:“来,喝茶喝茶,咱们聊。女人吗,就这样,一见面就婆婆妈妈。不是唠扯孩子就说衣服?” 苏丹红不乐意了,抗议说:“牛老板,你这是典型的歧视女性,大男子主义。我们妇女要抗议啊!” “对,我第一个赞成。”蜜蜜轻蹙蛾眉,春愁无限,“我们家老牛就会欺负人,对我之压迫真是无以复加。瞧,他每天逼着你必须花掉五万两银子……”说着玉指一伸,曲成兰花,轻叩着挎包,“像这么一个小包包,鲨鱼皮,要一万两银子,家里已经存了一百多个。”又抬了抬脚,仰头倾诉,“这鳄鱼皮鞋,一对一万五,不同式样、不同颜色眼下也买了两百多双。那衣服就更不用说了,十只大衣柜早已经满满当当,拿出来自己差不多都可以开服装店了。有不少根本没沾过身……” 蜜蜜郁闷得不行,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有时候开着车出去,在大街上一天一天转悠,手里攥着钱,就是不知道该买点啥。简直把人给愁坏了……” 众人立刻点头,以一种非常同情而又诚恳的态度说:“也真是。” 唐羽站起身,抱拳环视揖礼,致歉说:“不好意思,诸位慢坐,我有事实在不能奉陪了。” 牛百万瞥了他一眼,嘬着牙花子:“这位是……” “应天府捕快。”秋白云代为回答。 “片警啊。” “片警哥哥最爱岗敬业了。”蜜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都能把别人的谈话轻松引入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我们那次在京城搞演出,由礼部尚书主持,大内安公公剪彩,应天府出动了几百名警力,帮助维持秩序。零上三十多度的高温啊,咱们在屋子里开着冷气还热的不行,这些片警同志在太阳底下,汗水把前后衣裳都溻透了,愣是一动不动……” “对,我们的职责就是保卫大明子民的生命与财产安全。”唐羽说完,离开座位,扭身出屋,一径走出包间。下得楼梯,穿过大堂,站在街上,才深深地喘了一口长气。秋白云追出明月楼,问:“怎么,你生气了?” “没有。”唐羽神态自若。 “文坛就是这样子,一个个牛气冲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好在你也不在这里边混?” “我啊。”唐羽笑笑,“七天只能憋出六个字,就是想在这个坛口混,只怕也没那个福气。” 秋白云说:“想通就好。坐了半天,连口饭也没吃上。唐羽,要不这么着,晚上你到‘杏花天’烤肉馆,那还有一个饭局。” 唐羽连连摆手:“我可不去了,你们这些三山五岳的高人,道法精深,岂是我一个凡俗之人应该见的。这点我还有自知之明?” “这回是咱书局出资,宴请两位美女作家,三生三世和雪米莉。” 唐羽不明白,反问:“你不是说美女没几个搞写作的吗?” “哎,哎,你可听清楚了。我说的是没有几个,可没说一个也没有?”秋白云咬文嚼字,摇头晃脑,“物以稀为贵,为其稀少,才觉珍奇。英雄一大把,打虎如打猫,那武松还值钱吗?这两位,绝对是人中极品、才貌双全。惊鸿一瞥,胜过西施,秀外慧中,兰心蕙质,不信你去瞧一瞧,保证一见面就流鼻血……” 第80章 伴虎行 唐羽态度认真,说:“不去了,那种场面我拙于应付。自己觉得累,别人也不舒服,像你说的,我可能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我可没这么说你。”秋白云有点不好意思。 “说也无所谓,因为我本来就是江村出来的打鱼佬。” “你是不是很生气?” 唐羽说:“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就是我,随便别人怎么看待,那都没有关系。”笑了笑又说:“我该是什么样的人,还是什么样的人,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秋白云也笑了:“你倒很看得开……” “看得开如何,看不开又如何?我觉得做人还是应该要本分。”唐羽又说,“如果你没有达到那地步,靠硬撑、装模作样弄出个虚假局面,就算别人口中称你为‘大爷’,心里其实还是瞧不起你的。” 秋白云拍了拍唐羽的手,说:“不管怎么说,咱俩还是哥们。你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一点我心里有数。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我漂泊了这么些年,饱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分得清好人坏人……” “好了,你快回去吧。别耽误了,楼上还有客人。”唐羽催促秋白云。 球白云点点头,松开手,抽身返回明月楼。 唐羽向前走,在街角一家卖小吃的铺子买了两份包子,用布袋提着,转回州衙档案馆。推开门,看到捕快林自仁靠在屋中椅子上,已然昏昏入睡了。他走过去,叫醒他:“老伙计,起来吃饭了!” 林自仁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看唐羽,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年轻不识路,走丢了呢?” “哪能,这才几步路。” 两个人就着茶水,狼吞虎咽消灭了两袋香喷喷的肉包子。老林剔着牙,说:“吃完了赶紧干活,这还堆着那么多的史志资料。” 唐羽瞧着同伴,问:“你在应天府当差最久,可曾听说过许多年前一个叫缪大亨的人?” “略有耳闻。他不是一个啸聚山林的土匪吗?” “人家现在升级了,摇身一变,成了抗元的民族英雄。”唐羽在桌上翻着陈年旧书。 林自仁淡淡地说:“不过此人天生神力,使得一口赤铜大拨刀,为人又豪爽霸气。颇能笼络人心。过去曾在横涧山一带拉杆子,构筑土墙,削木为兵,最强盛时曾聚拢了几万人马……” “那你听说过他黑夜率兵劫持元朝治河饷银的事了吗?” “这个我倒不知道。” “据说那笔金银数目巨大。”唐羽压低了声音,说:“一共有黄金八万两,白银三百六十万两呢?” 林自仁觉得有些奇怪:“这些你是听谁说的?” “主持编撰《英烈传》的一个文人。” “那他又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消息,准不准确,咱们办案的人,最忌讳道听途说?”老林显然抱着否定的态度。 “姑且一试,又不费什么力。如果这件事确准的话,咱们不是要少走弯路吗?” “这倒也对。”林自仁寻思一番,不再坚持。 唐羽撂下手里的书,回头说:“主编这套书的是一个滁州才子,叫大种马,据他说,他是从一本名曰《伴虎行》的薄册子上看到的这条记载。这本笔记署名为‘了此残生’……” “那就把馆员叫来问问,一问便知?”案情有了新进展,老林看起来也有点沉不住气。 唐羽起身,走出门去。临到了门口,忽然又回头,说:“我去找馆员,老伙计,你最好把《滁州府志》中有关于缪大亨的条目重新再详细地检测一遍,记录下来,说不定哪里会用得着?” 林自仁放下茶杯,慢慢地站起来,走向遍布图书资料的档案架。 不一会,档案馆馆员随着唐羽来到了史料部。 馆员老态龙钟,须眉皆白。也是个苍髯老翁。 听了二人的询问,他抚着银丝一样胡须,想了想便说:“这本书嘛,我记得被编纂《英烈传》的人给借走了。” 唐羽不理解:“难道府库里就只有这一本书吗?” “是的,不错。”馆员打量了一下四周,接着说:“就只有这一本。” “你连看都没看,怎么就如此肯定呢?”林自仁板着脸问,口气有点冷淡。他怕这个老馆员嫌麻烦,东翻西找,所以编一个借口应付了事。 “因为这本《伴虎行》是我在街上购买,并带回档案馆的。我焉能不知?”馆员不急不恼,神色平静。 唐羽怔住了,张眼说:“来,先坐下。那你老人家愿不愿意给我们讲一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老馆员坐在凳上,揉了揉鼻子,开口说:“好……” 第81章 往事如烟不可追 唐羽和林自仁也搬了两把椅子,围坐在周围。老馆员看了看两人,回忆说:“那大概是十年以前……” “十年前?”唐羽忍不住惊叹。 老馆员翘了翘唇上银白的胡子,笑眯眯问:“十年很长吗?小伙子,在你这个年龄,十年可能漫长得像一辈子。怎么也看不到尽头?而到了我们这把年龄,只是觉得一眨眼,好几个十年就没有了!” “十年前应该是大明洪武二十一年。”老林办事一字一板。 “那一年在城西皇陵举办庙会,盛况空前。我那两天恰好手头没事,就跟着大家一起去了。”老馆员点点头,笑道:“庙会上有不少摊位卖古玩玉器、奇石根雕,我爱去逛逛。但是太贵重的东西咱又买不起,只得选一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小玩艺,那天运气不错,不一会的功夫居然给我淘到了一件玉扇坠、一把香扇和一口古旧紫铜香炉,我抱着这些东西正往外走,在路边一个旧书摊上看到了这本《伴虎行》…… 林自仁追问:“卖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四十多岁,穿着一领青衫,上面打着补丁。面有菜色,身形消瘦,看上去像个不如意的读书人。” “你没有详细和他唠唠吗?” “哪里顾得上,一是我捧着这些杂物,放不下手,另一个我还想去那边字画摊上转转。【ㄨ】就随便丢下几文钱,捡了一本就走。”老馆员回答很干脆。 林自仁清了清嗓子,问道:“那卖书的人会不会就是写这本书的‘了此残生’?” 老馆员不假思索,一口回道:“嗯,有可能。” 唐羽叹着气,说:“文人辛辛苦苦地写一本书,呕心沥血不说,印出来还要自己满大街去卖吗?”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现在个人出书不都走这个路子?”老馆员冲着二人一笑,见多不怪:“先得去书局购买书号,越有名气的书坊价格越贵,最少的也要几千两银子。然后拿到坊间制版印刷,还要裁剪装订,制作封面,那一样不得银子?花了一大堆钱,到了给你的只是一包一包又一包的书!” “不是有作家现场签字售书这一说吗?”唐羽颇感惊异,皱起眉头。 “那得是有名气的人,而且还要会八卦、摆龙门,胡诌八扯……” “要是籍籍无名又老实巴交的作者呢?” “那他的命运大概就和《月子》差不多少了,白送都没人要,完了糊在墙上、糊了一层又一层。【ㄨ】”老馆员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最后一上厕所,那书还有这么高的一摞!” 林自仁感叹不已:“看来啥钱也不好挣?” “那当然了,我听说外国有一个画家,活着的时候他的画连一块面包钱都换不来。死了却值钱了,一张画几千万,甚至上亿。”老馆员也叹气。 “所以他最后疯了!” 唐羽慢慢地听着,心情平静,火气早已烟消云散。他说:“到此为止,咱们还是回到案件本身。那么后来你又是怎样读了这本书的?” “我回家没事时,随便翻了翻,一个是文字洗练、找截干净,再有就是记录了一些正史之外的奇闻逸事。所以才把它带到了档案馆。”老馆员并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告诉唐羽,“至于什么宝藏不宝藏的事,倒没放在心上。当时认为这不过是作者招徕看客的一种手段罢了。不是吗,有的人红口白牙,言之凿凿,在书里还公然宣称白日见鬼、穿墙过壁、狐仙娶亲呢……” 唐羽一笑:“时间既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沧海桑田,日月轮换,那么再想找到当年的卖书人几乎已经不可能。老人家,你以后又去过皇寺庙会吗、有没有再遇见那个人?” 老馆员老老实实回答:“去过,再也没有。”说着将背往椅子上一靠,伸展开腿,说:“很明显,这个了此残生也并不全然了解内情,只是凭一己猜测勾画了一鳞半爪。否则就算真有这批宝藏,也早被人抢光了。” 唐羽瞅了他一眼,慎重说:“但是他毕竟在缪大亨的军中待过一段时间,耳濡目染,应该比别人更了解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老林凝神想了想,甚觉发愁:“十年时间毕竟太长了,如今连他在哪里、有何变化、是不是还存在于人世都是个未解之谜?滁州城又太大了,加上附近乡镇,恐怕有几十万人口,咱们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地去排查呀……” 老馆员见他二人着急,把两腿收回来,安慰说:“此外还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查找到这个了此残生的一二消息?” “老人家有话尽管说,什么法子?”唐羽紧问一句。 老馆员拉过桌上的一本书,上下前后仔细看了一遍,又翻开里面的册页,注目打量着文字,说:“这每一家书局印书,从用纸、选墨,到刻字制版,衬页封皮,再到装帧,都有不同的讲究。你们可以出去寻一个懂行的人问问,这本《伴虎行》究竟是哪家书坊所印制?只要找到了这家印书的书坊,顺藤摸瓜,兴许就能挖出背后那个湮没已久的作者?” 林自仁轻叹,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十年时间,人事变迁,就算能找得到,也许那个书坊的老板根本不记得谁是谁了。” “但是有一份指望,总比大海捞针强。对不对?”唐羽到底年轻,血气方刚,一听到好消息就马上对眼前的困难熟视无睹。 林自仁摇了摇头,似乎无奈,又好像也受到了感染。他轻拍了下桌子,抄起桌上的水壶,说:“走,那咱们先回州衙,汇报相关情况。然后去《英烈传》编撰室取上那本书,再去找人鉴定。我听人说滁州狮子街上有个卖文房四宝的笔啸轩很有名,那里面八成有这样的人才?” 两个人边说话,边收拾好搜集到的材料,与老馆员客气告别。反身出屋,走出了档案馆大门。 回到驿馆,林放鹤正在房中与下属核对日升客栈的情况,二人待他询问完毕,捕快们退下,方才报告了在档案馆查阅到的有关于缪大亨资料和探听所得知的《伴虎行》的消息。林放鹤听了非常高兴:“看来我们找对了事情的源头!现在虽然手上还缺少直接的证据,但我凭直觉断定,这批宝藏的事可能不是子虚乌有?否则那些幕后之人为何装神扮鬼、恐吓山民,要把他们驱逐出那个世代居住的村落?这些利欲熏心的眼睛,盯着的也许就是传说中那笔数目巨大的黄金白银……” 第82章 乌衣巷 林自仁和唐羽在《英烈传》编撰室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本传得神乎其神的《伴虎行》,薄薄的一本小册子,蓝绢封面装订,纸页发黄,封皮皱卷。【ㄨ】看上去一点也不出奇,以至于二人怀疑自己是不是拿错了? 唐羽捧在手中,细细地瞧了瞧书皮,上面确实用浓重的隶书体印着三个字《伴虎行》,标题下角还有一行朱红小字:了此残生。他又将书递给老林,说:“应该就是这本了。” 林自仁接过来,略略一翻:“字迹有点模糊,切口也较为粗糙,想来应该不是什么有名的书坊印制?” “咱们先别忙着下结论,老林,找一个行家来看看如何?”唐羽征求伙伴的意见。 林自仁为人沉稳,自是别无意见:“那咱俩就去狮子街的笔啸轩……” “听你的。” 笔啸轩在滁州最热闹的文华街与狮子街交汇处,门面并不大,几间古色古香的青砖建筑,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朱红门窗,式样也极其古雅。进了门,却见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身高八尺的胖子,扫帚眉,蒜头鼻,厚厚的嘴唇层层堆叠。两只眼带睁不睁,头戴方巾,身穿圆领丝袍。 林自仁打头一拱手:“掌柜的,有礼了。” 胖掌柜醒过神,面色一振,连忙招呼:“有礼有礼,不知二位想买点什么?”随后又殷勤介绍说:“本店有最好的湖笔、徽墨、宣纸、歙砚,另外还代人修补古书、古画,鉴定瓷器玉器,不知你们想……” 唐羽从怀中掏出那本《伴虎行》,平放在柜台之上,亮了亮手里的腰牌:“我们是官府捕快,正在勘破一宗案子。这里带来一个重要的物证,请你费神,给瞧上一瞧?” 掌柜见两人甚有些官势气度,不敢怠慢,忙上前接过薄册子,认真地翻了几页,满脸堆笑:“不知二位官差要问什么?” 林自仁抬起眼,说:“据你看,这本书应该是哪家书坊刻印的呢?” 胖掌柜又瞥上两眼:“上差,这本书有些年头了?纸页松脆,如果鄙人没有看错,它应该是同文书馆刻制模子并付印的……” “同文书馆?” “不错。”胖掌柜一边说一边从柜台下拿出两本书,小心摊开来,“这是文华苑和齐宝斋印制的名人诗集。一码红绡装帧,锦缎封面,打开来,里面每一页都用五色光滑的斑石纹纸、黑红双色套印,不但漂亮、而且上档次。”说罢嘿嘿一笑,“当然这印书的价钱不菲,绝非一般老百姓所能承担…… “你所说的同文书馆在什么地方?” “原来在老北市,掌柜的姓宋,因为他那里印出来的书品相不好,有欠精良,一般有钱的官宦和附庸风雅的文人学士很少光顾。【ㄨ】所以只能招揽印刷一些为引车卖浆者流喜好的弹词、说部与稗官野史。” “那现在呢?”唐羽问。 胖掌柜呲了呲牙,惋叹说:“倒闭了,关门歇业,已经有两三年的时间了。” 林自仁摇了摇头,开口问:“你可知道同文书馆宋掌柜的下落?” “他呀,活的好好的,反正现在还没死。”胖掌柜咧开大嘴,呵呵一笑,“就在三天前,这个宋掌柜还夹着两本旧书来我的铺子,托我给他寄卖。瞧那样子最近混得不太好……” “你给他寄卖了吗?” “卖啥呀,他带的据自己说是宋版书,要是真的,这还能值十几两银子。可我打眼给他一瞅,赝品……这样的假东西在我这一两银子能买一堆。” 唐羽收起书,和颜悦色地说:“谢谢你,掌柜。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只是还得帮我们一个小忙,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宋掌柜住在哪儿?” “老北市乌衣巷,你到那一问原来印书卖书的宋瘸子,喜欢喝酒,一日三醉。大家都知道。”胖掌柜谈吐爽朗。 “如此我们不打扰了。 林自仁与唐羽辞别掌柜,双双走出了笔啸轩。 老北市因邻近定远县,北接琅琊,交通颇为便利。在蒙古人统治时曾兴盛一时。后来随着大明建朝,新城南迁、重心转移,这里才逐渐衰落下来。 唐羽和林自仁骑着马,一前一后,赶往北市。进入街路,缓辔慢行。 整个老北市虽然已非黄金时代,但昔日繁华,框架犹在,一眼看上去仍然热闹非凡。道路两旁茶楼酒肆林立,街上人来人往。有摆摊卖东西的,有抽签算卦,有打把式卖艺的,还有人说书唱戏拉洋片。 街边的赌场喧嚣吵闹,妓院里传出妓女放荡的笑声。 林自仁下马,在路边向一个陶瓷店的铺主打听宋掌柜住处,那铺主指着街对面一个幽深的胡同,说:“你问他呀,进乌衣巷左转、最后一个门首便是。那是个酒仙,喝完就睡,你不买瓶酒放在他的鼻子底下,他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的?” 老林点头称是,在酒馆买了两坛上好的“梨花春”酒,又到旁边的熟食店花了三百大钱购置了一只熏得香气扑鼻的烧鹅。两手提着赶了回来。 唐羽不解:“你买酒和烧鹅干嘛?” 林自仁笑而不答。 二人穿街过道,进入乌衣巷。在一条弯曲幽暗的小巷中走了许久,才找到一个破旧的门脸。 唐羽用手一推,大门便吱呀一声,摇摇晃晃地开了。 屋子又暗又小,放着一些粗瓷的碗盘茶具,一个穿一条宽松布裤,袒胸露怀,棕色脸孔的男人躺在长条木凳上。 看到有人进门,他一下子睁开眼,跳将起来,两手叉腰,粗声粗气地吼:“你们是什么人,敢擅自闯进我的家?” 唐羽上前打招呼:“不知先生是宋掌柜否?” 那汉子理都不理。 林自仁一声不吭,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慢慢地走过去,在一张小竹凳上坐下,一面将那两瓶酒搁在桌上。 “好酒,好酒!隔壁三日醉,开坛十里香。”男子活跃起来,转身端来两个粗瓷大碗,撂在桌上,弯腰就要开启酒坛封口。 林自仁把手挡在酒坛之上:“且慢,宋先生,在饮酒之前,你至少应该先问一问我们是谁吧?” 第83章 那堪风雨度秋声 “什么?”宋掌柜扬起头,翻了翻白眼,“这么好的‘梨花春’,许多年没有喝过了。老哥哥,你还要来推三阻四,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林自仁从唐羽手里讨过那本《伴虎行》,随手递给他:“央烦先生告诉我这本书的事,再喝不迟。” 宋掌柜接过书,看了两眼:“这不是舍弟许多年前印过的小册子吗?” “舍弟?你认识这个作者?”唐羽惊奇不已。 “他是我一个远房伯伯的儿子,名叫宋青阳,今年比我小三岁。”宋掌柜蹒跚着步子,摇摇晃晃走到墙角,弓腰从一堆结满灰丝尘埃的书籍中抽出一本。回头又摇摆过来,塞给二人看,正是和他们手中一模一样的《伴虎行》。 林自仁问:“这个宋青阳,噢,也就是了此残生他现在又在哪里?” “被人延聘为西宾,去城里教书了。” “在城中哪一家?” “这我就不清楚了……” “难道你们兄弟之间平日就不来往吗?”唐羽十分惊讶。 “这个该死的!”宋掌柜粗俗地骂了一声,皱眉说,“当年他印这本书,就欠下了我四十两银子,一直未还。今年春天又鬼话连篇,设计骗走了我的一只青铜方鼎……” 林自仁满心不解:“此话怎讲?” 宋老板一屁股坐在竹凳上,不待打探,满肚子的话像流水一样冲出来:“当初他拿了这本书稿,让我给他付印,说什么弄出书来准能卖大钱。结果呢……他自己扔进去一百多两不说,反而连累我白白地搭进去许多银子……” “宋青阳在哪儿搞到这么多的钱?” “鬼知道。他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秀才,偏偏爱作黄粱美梦,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大丈夫当如是乎’,满脑子邪念。当年年纪轻轻时就不学好,不用功读书、考取功名,反而自甘堕落,跟随了一个打家劫舍的山大王?” “可是那个祖籍张山三义庄、曾啸聚一方、呼风唤雨的乱世军阀缪大亨?”唐羽一迭声地问。 “不是他是谁?”宋掌柜拖着声调长长地哼了一声:“你知道的挺多的啊!宋青阳跟着缪大亨那帮乌合之众混了一年多,不但没有封王封侯,加官进爵,还差一点把命给搞丢了……” 唐羽听来听去,愈发糊涂:“这又怎么说?” 宋掌柜十分恼火,接着道:“这小子,看上去斯斯文文、白白净净,满口之乎者也,一副圣人门徒的样子。天晓得骨子里使了什么手段,进去没几天,居然把人家缪大亨的第十九个小老婆翡翠给勾搭上手了!” “是吗,这个宋青阳看来的确不简单。”林自仁摇了摇手里的《伴虎行》,语带揶揄,说,“但是在这本书里,作者‘了此残生’却信誓旦旦,宣称他是个无辜的读书人,束发读经、循规蹈矩,一心秉承圣人的教诲。后来是被缪大亨的军队强行掳掠,不得已才屈身从贼。因为有违圣训,腆颜苟活,他还曾上了三次吊,跳过四回井?” “一派胡言。” 唐羽问:“先生何出此话?” 宋掌柜脸涨的通红,咬牙切齿:“这文人写书,自己摇笔杆子,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还不是想咋掰扯就咋掰扯?你见过不会撒谎的作家吗?” “或许他们心中认为吹牛和撒谎是对自己的最高的褒奖也说不定!”唐羽小心地说:“谁让人家天生会编故事呢?就算假话,说着说着自己也当真了。” “所以有个伟人不说了嘛,谎言重复三遍,就是真理。”老林也加入战团。 宋掌柜眨巴着眼,怨声切切:“哪个伟人?” “就是那个老谁家的小谁……” 林自仁略略点头,引开话题,“我记得你刚才不是说,这个‘了此残生’还从你这骗走了什么物事吗?” “那是今年春天的事了,宋青阳找到我,满面喜色,说他马上就要发财了。能轻易搞到一千两银子。”宋掌柜诉说,“到时候他不但可以还清我的欠债,权当利息,还能分给我一些彩头……” 唐羽看着他,说:“这不是挺好吗?人家给你报喜,又奉送银钱,你怎么还说他骗你呢?” 宋老板撇撇嘴:“他哪有这份好心?宋青阳告诉我,说这笔钱对方是通过‘飞钱’汇兑给他,暂时存在银庄。因为数额较大,需要办理相关手续,填写户籍身份,甚至还得有街坊里甲的证明,开能把现款从钱庄里提出来。这上下运作,大约需要百八十两银子……” 林自仁心中嘲笑宋掌柜的贪心与迂腐,又不好说破,便道:“宋青阳是不是刚好那时手头不爽,要你帮忙,而且他亲口答应,只要这笔钱一拿到手,马上归还于你?” “一点不错。而且他还答应送给我几坛好酒!” “于是你就借与他钱了?” 宋掌柜犹疑一下,回答:“当时我哪里有现钱?百思无计,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我那只收藏多年的青铜方鼎。当年齐宝斋一个买家看过,给二百两银子我都没出手……” “之后呢?” “宋青阳建议我先送去当铺,当个几十两银子,以解燃眉之急。等他的钱一到手,立马给我赎出来?” “这只铜鼎当时是他一个人拿走的,”唐羽插口问,“还是你们两个一起送去的?” 宋掌柜脸皮羞红:“我俩一齐去的?” “哪家当铺?” “城中最大的一家‘天盛号’……” 唐羽想不通,又问:“宋先生,依你这么说,你情我愿,有凭有据,怎么能算得上诈骗呢?” “你们不知道啊!接下来的几天,不但宋青阳应承下的欠债不见踪影,就连人都找不见了。”宋老板捶胸顿足,叹息连连,“我开始觉得事情不对,就拿着当票找到‘天盛号’,要求查当。岂料人家接到手一看,就不断地发出冷笑,说这张当票是假的——当铺里压根就没收进那只青铜方鼎……” 唐羽林自仁一激灵,立刻提高了注意力:“当时入当,你没有和他一同进去吗?” “没有,宋青阳让我在门口候着。他说人多不方便……” “那你们后来又是如何认定这张当票是假的呢?” 第84章 以假乱真 宋掌柜瞪着眼睛看了他们半天,才说:“最后这件事自然闹到了衙门,官府派人下来调查。经过专门人士的综合勘验,认定我手里那张当票确实是假的……” 林自仁叹息:“可惜了你的一只青铜方鼎。不明不白没了去处——只是要伪造当票,需要有很高超的仿制能力和精湛的刻版印刷技术,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 “谁说不是。“ “这让我想起了那个‘百变’家族、和现今关押在京城大牢里的金不换。”唐羽在一旁也接口道:“除了他们之外,天下大概不会再有人可以造出这样以假乱真的票据了……” 林自仁折转身,不解地问:“宋先生,那你知不知道,官府里面的人又是如何鉴定出那张当票不是真的呢?” 宋掌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心挽成了个疙瘩:“要说起这话,那还得往前提一提,原来这个‘天盛号’当铺,最近几天曾吃了个大亏。有人用假当票骗走了一柄白玉如意、两件山水画和一尊千手千眼观音金像,致使他们家损失了五千多两银子。 唐羽心头跳了下:“有这事?” “所以他们也学精了,连夜赶工,在自家所有未发出的当票上悄悄地做了一番手脚。”宋掌柜回头,在竹床上翻了一会,摸出一张褶皱变软的纸片,交给唐羽。 唐羽接到手,小心翼翼地展开,瞩目观去,见是一张方形的黄色棉纸。【ㄨ】天头用朱色印着“天盛号”几个大字,中间是笔写的物主所抵押之货物、期限和利率,地格上标出抵押日期。字迹潦草难辨。四周是一圈淡蓝色的花草图案。他问道:“这不就是当铺的当票吗?” 宋掌柜抬了抬眼皮:“不错。” “这真假究竟有什么分别?”林自仁也有点按捺不住好奇。 唐羽抖了抖,把当票递与老林:“你瞧瞧吧,反正我是看不出什么……” “别说咱们,就是他们当铺里的伙计和账房先生不是也没看出来吗?”林自仁接到手,咧嘴一笑:“否则还会让人骗当?” 宋掌柜点点头,苦涩地一笑,自嘲说:“人人都说当票上的字是鬼画符,七扭八歪,不成形状,不是他们个中之人,任谁也瞧不出门道?换句话说,就算它摆在我们面前,咱也看不出所当何物、价钱几何?能够领悟这种玄机的人,可不是一般的罪犯。” “宋先生,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们、到底该怎样区分它们呀?”唐羽望着宋掌柜,又接上了话茬。 “好,好。”宋掌柜答应着,从林自仁手里拿回那张当票,平摊在桌子上,又反过身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放大镜。凑过来,手指点着票面,“你们看到地格旁边的云纹花草了吗,喏,就是那朵小小的兰花……” 唐羽和林自仁一起俯下身子。 宋掌柜急不可耐,继续讲着:“在这朵花的花心,有几点小小的蕊丝。实际上那不是花蕊。你再看——”他举起放大镜上去一照,方才几根比头发丝还要细微的花蕊,忽然变成了四个篆字“天盛专用”。 唐羽惊叹说:“实在太神了!” “这是当铺连夜请高人用一种特殊的微雕刻上去的,一时半会儿,局外人很难识别与效仿。”宋掌柜败兴地坐下,吐了一口气,诅咒说:“这些该死的家伙,他们倒乖巧!只可惜了那只青铜方鼎,二百两银子我都没有卖啊……” 第85章 风动云变 林自仁点点头,转脸对宋掌柜说:“那些不愉快的事,就不要提了。你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为我们提供相关细节,以便及时破案……” 边说边打开酒坛封口,递给宋掌柜。 宋掌柜忙不迭地接过来,满满斟了一大碗,仰起头一口气便将那碗酒灌下了肚里。“好酒,好酒!”他咂咂嘴,高兴得手舞足蹈。 林自仁摸出纸包的香气扑鼻的烧鹅,放在桌上:“别光喝酒,空腹易醉,这里还有下酒菜。” 宋掌柜喜笑颜开,撕了一条鹅腿,送到嘴里便大吃大嚼。 眼见两碗酒落肚,宋掌柜的脸上泛起红光:“现在就算是死了,酒足饭饱,也不觉得亏了……” 唐羽一旁打问:“宋先生,你从那之后再没有见过宋青阳吗?” “没有。” “那你怎么又说他在城里设帐教书?” 宋掌柜愣住了,晃动着脑袋,慢慢说:“我当然是听别人说的……” “谁?”唐羽追问。 “城里开绸缎庄的黄掌柜。”宋掌柜被一连串的根问弄糊涂了,抬起头,一对发红的眼珠紧盯着林、唐二人。 林自仁说:“不要紧张,慢慢想。这个黄掌柜认识宋青阳吗,他们见面有多久了,相互之间都说了些啥?” “当然认识,这个黄掌柜有一个嗜好,就是闲暇时喜欢填词赋诗。当年常到我的书铺去,所以和宋青阳打过几次照面。” “他们在哪遇见的?” 宋掌柜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挂起一丝冷笑:“宋青阳这个鸡鸣狗盗之徒,他还能去什么好地方,不外乎是赌场和妓院罢了。” “你能不能再详细地讲讲。” “在城东青鹭街有一个锦香胡同,多是三四等的乐户人家。”宋掌柜缓声说,“有一次黄掌柜陪客户应酬,去了一家叫‘群芳谱’的妓馆。恰好在那里碰到了宋青阳,黄掌柜知道他是我的舍弟,所以上前客气几句,还问了问我近来的情况……” 唐羽问:“宋青阳怎么说?” 宋掌柜苦笑摇头:“自然是言辞闪烁,支支吾吾,后来他说他在城里一家教书,就匆忙地走了。” “这个黄掌柜不知道他诱骗你青铜方鼎的事吗?”林自仁小心查问。 宋掌柜脸色赤紫,说:“我还没有对他说,因为每年春天我都要犯一阵子寒腿,行走不便。我们已有很长时间不见面了。” “那黄掌柜后来因何对你提起此事?” “前几天,我给他送去一本宋版孤本《十家词谱》,登门盘桓半日。他才对我讲起这件事……” 唐羽听了也问:“那你没有去找那个宋青阳吗?” 宋掌柜又哼了一下,大失所望,说:“就算找到他,又能怎样?他印那本《伴虎行》,欠我四十两银子,都快十年了,也没有还过我?” 唐羽皱了皱眉,知道再说无益。三人又聊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便告别出门。宋掌柜倒是十分热情,再三感激,一直将两人送出乌衣巷口。 二人惦心着案子,出了巷子,并不停留,一路打马离开老北市。 待回到下榻的馆驿,不但林放鹤,就连捕头程亮甲也在。彼此打了招呼,两人坐下,因为奔跑了半天,口中饥渴,林自仁自去讨了一壶醇浓的红茶,提回来,先与唐羽倾了一盏:“先喝杯热茶,烫烫肚肠,一会再出去弄两屉包子吃吃?” 程亮甲看着二人,笑而不语。 林放鹤放下手里的卷宗,转过头,乃问:“程捕头,据你刚才所说,应天府派去幽燕之地查访郭守敬郭家后人的结果不是很理想是吧?” 程亮甲应了声,回道:“自从上次工部司郎中李永为咱们讲解钟楼出现的古怪图形之后,冯乐泰冯捕头带了几个捕快,打扮成平民,前往冀州邢台郭家村,秘密探访郭家后代……” 林放鹤问:“他们没找到人吗?” “找是找到了,皆是老弱妇孺。这个家族虽然聪明,但人丁不旺,从郭守敬之后,一直一脉单传。”程亮甲嗟叹不已,说,“而郭家挑大梁的长孙、从小聪颖灵异的郭太行,却没有在家……” “为何会这样?” 程亮甲没有立即作答,沉思片刻,乃说:“据郭家的人说,半年之前,有几个戴红缨帽、穿青袍官差打扮的人到来,自称是工部要在幽州一处最险要之处开山修路,建筑桥梁,需要精通堪舆设计的人协助,然后把郭太行带走了。” 林放鹤眉头一皱:“竟有这等事?那么冯捕头他们有没有到相关部门去核对此事?” “大致问了问,答复是在幽州、冀州及附近境内根本没有这样的施工。” “难道一个大活人,还会凭空丢失了?” 唐羽听着,忽觉心头跃动,他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两位大人,那次去工部面见崔尚书和李大人,也有我在。记得那个李永讲到这件事时,再三再四提到了一本《武侯奇书》,在郭家找见这书了吗?” 程亮甲说:“《武侯奇书》涉及许多精巧器械的制作,如连环弩、指南车和木牛流马,咱们当然要重视。此番去邢台郭家村,除了寻访郭太行,主要也是为了查察这本书的下落。” “嗯,是吗。”唐羽心情恳切。 林自仁因为当时在交办别的案子,疏于了解,所以插不上话。他站起身,将几只茶盅一一斟满,再坐回椅子上。 程亮甲吃了两口茶,抚抚髭须,说:“实不相瞒,这个却让我们失望了。因为据郭家人讲述,那位大科学家郭守敬的子孙,也甚是珍爱这本书,焚膏继晷,手不忍释,须臾不让《武侯奇书》离开身边的……” “肯于钻研奇书的郭家后代无故消失,查无所得,而古怪的运算公式又出现在京城荒郊的一座废弃钟楼。”林放鹤闻言,锁紧了双眉,“程捕头,你不觉得这件事有点荒诞诡异吗?” “我也在不断思虑,郭太行会不会被什么人所控制,处于软禁状态。而失去了人身自由?”程亮甲亦感觉事态的严重性。 “完全有可能。” “那些伪装成官差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劫持他的歹徒?” “发生这样的事,”林放鹤若有所思,问:“冯捕头为什么没有申报当地官府,通禀案情,请他们协助调查呢?” 第86章 孤身犯险 程亮甲无奈地笑了,说:“你也知道,冀州、幽州乃是当今圣上四皇叔燕王朱棣的属地,他这个人飞扬跋扈,生性多疑,很不容易相处的。为了不扩大事端,办案人员主动撤回来,没有作进一步的调查……” 林放鹤颔首,表示同意:“是这样。”稍停了停,又问:“那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这件事没有显著的进展?” 程亮甲默然应许。 沉默了许久,才慨然说:“冯捕头他们离开幽州时,燕王、晋王和宁王三家联合正在边境搞军事演习,十几万人,步兵骑兵多兵种混编,真刀真枪,杀声震天!北元的也速迭儿大汗虽然屯兵三边,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林放鹤心中一惊:“是吗?” “在咱大明这些仅存的将领中,能够对蒙古兵造成威慑与制约的,也只有这个燕王了。” “世事难料。”林放鹤说完,不再言语,转过脸面对着喝茶的林、唐二人。唐羽不待细问,便将此番去老北市乌衣巷寻找宋掌柜,及对《伴虎行》作者宋青阳的了解,前因后果,细枝末节,一发告知。林放鹤听了微微一笑:“哦,收获还不小。” 侧头又问程亮甲:“咱们有人熟悉青鹭街锦香胡同这个地方吗?” 程亮甲略略一想,回道:“那得问一下当地人,比如驿卒或者馆丞?” 林放鹤笑道:“能派人查一查也好,不过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也不要作太大的指望。” 程亮甲唯唯,再不作声。几个人起身,退出房间。 唐羽才走到门口,正要出去,林放鹤抬眼望了他一下,道:“你等一等。”他于是留下,返回屋中。程捕头和林自仁一同离开。 林放鹤打量着唐羽,问:“上次与那个‘千面幽灵’搏杀,你的右手负了重伤,如今可曾痊愈?” 唐羽回答:“谢大人关心,已然好了。不过这只手已不能握刀,我现在练习用左手使刀……” “原来如此,那恐怕要适应一段时间,才能操控自如?” “我每天早上早起,抽出两个时辰锻炼臂力,习舞刀法,相信不用太久就能掌控。”唐羽充满自信。 林放鹤十分欣赏,转而又说:“江湖险恶,你的手指受伤,用刀不便,我这里送你一件称手的兵器。你可愿意?” 唐羽大喜过望:“那当然再好不过。” 林放鹤探入囊中,伸出来,张开手掌,掌心中已多了一枚亮灿灿的金色小刀。他凝注着小刀,目光慈和,说:“这是跟随我多年的兵刃‘掌心刀’,你别看它小巧,却能放能收、亦攻亦守,远可作为暗器,近能贴身肉搏。只要你使用得法,其威力绝不在长枪大戟之下!” 唐羽接过金刀,再三称谢。 林放鹤传授了几句刀法口诀,临阵应用。唐羽暗记在心,揣起了小刀,走出屋门。 绕过走廊,径往前院来见程亮甲和林自仁。进得房门,二人俱在,正与一个四十多岁的驿馆馆丞聊天。 馆丞说:“我们在此地土生土长,怎么会不知道锦香胡同?那是城东青鹭街上一个专供人寻欢作乐的所在。当年蒙古人统驭时,西域诸国的行商客旅、王公贵族、迁客骚人云集于此,可谓兴盛一时。不过如今时过境迁,这里大不如昔了……” 程亮甲点头:“馆丞大哥为何要如此说?” “随着蒙古大帝国的衰落,西欧商旅断绝,加上新城南迁,青鹭街逐渐失去了它的中心位置。” “那里现在如何?” “流氓、乞丐、盗贼出没,治安条件极差,可谓藏污纳垢之地。” 程亮甲连连点头,捻了捻唇上的短髭须,说:“我们得找个人混进去探上一探。虽然林大人和我对此行不寄予多大的希望,但是不去走一走,心里总觉不安,万一漏掉了什么重要线索,岂不后悔?” 唐羽上前,主动请缨:“程捕头,让我去锦香胡同走一遭,探探虚实如何?为了避免麻烦,我也不要太多人,只身前往即可……” 馆丞一听,赶忙阻止:“青鹭街实在乱得很,除了收税,一般的公务人员从不到那里去。可谓三不管地区。盗匪滋事,你一个人单枪匹马,恐是凶多吉少。” 唐羽束一束腰带,拍着胸脯说:“我自幼随义父习练武艺,粗通拳脚,对付区区几个毛贼,想来还不成问题。” 林自仁也劝道:“小心为好。为了不引人注意,你还是改了官家装束,化妆前去,既方便打问,又可进退自如?” 唐羽听了,遂摘下头顶的皂色差帽,进屋又换了一身半旧不新的布袍,一根布条勒住头发,高高地卷起袖子,一副街头寻常泼皮的打扮。回到院中,几个人均叮嘱他小心。唐羽一一领会,并不多言,扬长而去。 街上行人熙来攘往。 唐羽过闹市,穿陋巷,大步流星往前赶路,不一时便赶至青鹭街锦香胡同。拐过一道弯,却见前面一排平房。门首上挂着灯笼。三五个描眉画目的女子有的叉腰有的倚门,挥舞着手,招徕顾客。 见到唐羽,热情相迎:“客官,屋里请……” 唐羽道:“我要去‘群芳谱’。” 一个瓜子脸、面皮白净的妓女拉住他:“在哪花钱没有乐子?非得去他家,我们这有冰火毒龙、丝袜按摩、美女品箫,保证让您满意。” 唐羽佯作粗鲁,一把推开她,骂道:“你个丑八怪,令人恶心,小爷我还看不上!”妓女惊叫散开,恶语相向。唐羽也不理睬,只顾向前走去。 进了一条小街,又朝前走几步,他来到一栋房子前。两盏灯笼高悬门首,看门脸装潢,比别家齐整许多。门上木匾錾着“群芳谱”几个鎏金大字。他登上台阶,抬手在门板上重重地砸了两下。 少顷,一大汉打开了大门,只见他秃头光臂,扎着一巴掌宽的牛皮腰带,上面嵌着铜钉。一身黑黝黝皮肉,肌肉坟起。两样直盯着唐羽:“干么!” 唐羽把脸一沉,喝道:“到这里来,还能干嘛?你自己说呢……”凶汉面色阴沉,不情愿地侧身一让,唐羽已踏入院中。 第87章 杨柳春风等闲度 唐羽进得院中,也不客气,长驱直入,直奔内屋。才掀开竹帘,顿觉一股热气扑脸,原来在屋中地上,支了一只炭炉,周边矮凳上围坐了两男三女,正在不停翻动,烘烤着上边的鸡肝肉串。 身旁放了两大坛浸过凉的米酒。 几个人持着细长的铁钎,手端大碗,一头嚼着烤肉串,一头狂饮不止。 掌班看了唐羽一眼,说:“先交铜钱一百,且到后面等候。少时自有美人相陪。” 唐羽应着,伸手自钱袋里一抓,摸了两把,在柜台上一查不多不少数出一百。余钱纳入袖中。 掌班探手来拿,被唐羽一把将他的手腕擒住,压在柜上,问:“且慢,我见他们既吃又喝,为何没有我的?” 掌班说:“若要吃肉喝酒也不难,客官再交二十文铜钱,自是同样待遇。” “你少哄我。”唐羽松开手,将掌班的向后一推,喝道,“莫欺小爷年轻。我惯走江湖,什么手段没见过?你既不仁,别怪我不义,小爷这就走了,不照顾你生意就是……” 掌班的见是惯家,不敢欺生,忙说:“这又何必。你既爱吃酒,我破例送你一壶又如何?” 唐羽转怒为喜:“这才象样。” 掌班回身,在厨上取了一小壶酒放在唐羽面前,回去柜台。唐羽也不答话,自携了酒转去隔壁房间。 这边才坐下,外面的那几个客人想必已有了三分醉意,竟自开口胡唱起来,嗓音跑腔跑调,既不合于桑林之舞,又非中经首之会。异样刺耳难听。 竹帘一响,门外走进来一名女子,身穿低廉衣裙,涂脂抹粉。虽无十分姿色,但因生得丰乳肥臀,肌肤白腻,倒也别有韵致。 唐羽捧起酒壶喝了口,略一点头。 这女子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一张圆脸上微露笑容。唐羽本是一介少年,疏于风月,更不懂男女情事,到得此地步,唯有硬着头皮强撑。他定了定心,问身旁的女子:“敢问大姐芳名?年纪几何?” 女子莞尔一笑:“我叫紫玉。” 说着松开纽拌,拢着一头黑鸦鸦的头发,而后用手指了指屋角的木床,格格一笑。唐羽不明所以,警觉地一转头,只见木床之上除了一套被褥,空空如也—— 才转过脸,紫玉已然起身,褪去上衣,现出雪一般的胸膛。 唐羽吓了一跳。 头发都一根一根地竖起来:“你干什么?” “我脱衣服啊。”紫玉神色迷惘,两眼发怔,又去解脱衣裙。唐羽忽地立起,走向紫玉,抓住她的胳膊一拧,疾言厉色地说:“你赶快穿回衣服!” 紫玉痛得眼泪快要流出来:“如果嫌我伺候的不好,你尽可再换一个人来,犯不上这么用力,疼煞人?” 唐羽松开手,冷冷说:“我到这里,非为别事。你且穿上衣裳,听我说来……” 紫玉系好衣裙,揉着手腕,嗤了一下鼻子,悻悻地说:“男人到此,不为了寻欢找乐,有何趣味?” “你少多嘴。”唐羽回到座位,坐下来,一口将酒壶饮干,抹了抹嘴唇:“我到此地,原本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你若知道,尽管言讲,越详细越好。我不会亏待于你。” 说罢从袖里摸出两块白晃晃的碎银子,丢在木桌上。 紫玉瞧了一瞧银子,眯起眼,笑了笑,笑容带着暧昧:“堂子里,不是姐儿就是姑娘,不知客官你到底要找谁?” “有一个叫宋青阳的人你听说过吗?” “谁会不晓得那个歪刺货。”紫玉抬起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其实干我们这行的,没什么挑拣,给钱就成。但是我要说,就算出十两银子,我都不愿意接待那个宋秀才。” “这是为啥,难道他长得很丑吗?”唐羽不理解。 紫玉又轻蔑地嗤了一下鼻子,说:“不事,我指的不是人的一副嘴脸。就算乞丐、进城民工、打柴的山民,我都能将就。可我就是受不了这个人的阴险、狠毒和刻薄……” “你能和我谈谈他吗?谈好了,这些个银子就属于你了?” “你想知道一些什么?” “随便。这个人的交往,言行,习惯,长相,特征……” 紫玉定定地看着他:“你俩是朋友吗?” “不是。”唐羽断然回答。 “那你就一定是官府里的探子?” 唐羽悚然一惊,瞅了她一眼:“你为何要这样说!大姐,胡乱猜疑,口无遮拦是要惹出是非的?” 紫玉坐下来,非但不害怕,反而还笑了:“我就知道,这个家伙早晚有一天会犯罪,蹲大狱的?” “为何要这样说。” 紫玉伸手:“你先送我一块银子,我就告诉你……” 唐羽微皱眉头,道:“何必性急,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只要你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毫无保留,这些钱都是你的。” 紫玉满脸喜色:“和你开个玩笑!不晓得为何,近日这个宋青阳似乎搞到了许多钱,天天泡在堂子里,胡吃海喝。而且都还要高档的女儿红,竹叶青,跟西域进贡的兰陵美酒?” “难道他不会赊欠或是记账吗?”唐羽略有保留。 紫玉冷笑,说:“这一阵我大略算了下,花费怎么也有几百两银子,‘群芳谱’店小利薄,哪有那么大实力?”顿了顿,又说:“何况,他……” 唐羽静静地候着,紫玉却话无下文了。 “何况什么?”他不得不问。 紫玉犹豫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轻声说:“前几天,宋青阳来‘群芳谱’找姑娘,点了柳轻红的名。当时在楼梯口遇见,我见他满脸红光,一副兴冲冲地样子,就有点好奇,偷偷地跟在他身后,来到柳轻红的屋外,躲在窗外偷听……” “偷听?”唐羽莫名其妙。 紫玉止住话,脸颊发红。唐羽少年意气,惯走江湖,经验见识不可谓不多但于两性之间却所知甚少。他不晓得青楼之地迎来送往、夜夜风流,从不把男女****看重,闲来偷听偷窥姐儿与嫖客交欢,实属平常…… 第88章 醉金刚 唐羽轻咳了声,以掩饰内心的慌乱:“说,那你听到了什么?” “宋青阳最近可能缠上了什么人,勒索恐吓,还朝人家大把大把要银子。”紫玉张望一下,继续说:“看样子他很嚣张……” “嚣张?” “因为他向柳轻红吹嘘说,别狗眼看人,用不了几天,老子就要发大财了。到时候就是这滁州城堂堂正正的宋二爷,置房买地,轻车宝马,黄金美玉多的是。” 唐羽好奇:“他为何要这样说,不论内财外财,人发财总得有门路——天上又不会掉金子?” 紫玉浓密的睫毛耸了一下,说:“我没听清楚。他说话挺快,口音尖嘎,不过洋洋得意之情却是溢于言表。” “他大略都说些啥……”唐羽提醒。 又想了想,紫玉说:“他好像提到了什么‘宝藏’,不过我没听清楚,不敢确定。” “宋青阳说到宝藏?”唐羽兴奋起来。 紫玉侧头说:“他只说找到那些宝贝,就算拿到千分万分之一,这辈子吃穿不忧。” “后来呢?” 紫玉脸一红:“后来两个人就不说话了,光是亲热……” 唐羽为止语塞。过了会,他又问:“要不要把你那个姐妹柳轻红叫过来,她知道的或许更多一点?” “不行。”紫玉制止,她压低声音说,“这样做太明显,会让掌班怀疑。再说那个宋青阳为人刁滑,口风很紧,就算把柳轻红喊过来,她也不见得了解太多。” “喔,是这样。” “你若想进一步打探宋青阳的消息,何不尝试去结交一下堂子里看门的关秃子?”紫玉俯下身,肥大而松软的胸脯靠向他,浓烈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前一阵子,他们两个总搞在一起……” 唐羽挪开一点:“你们这的人说话是不是都喜欢靠的那么近?” “我们这里的人一般都喜欢在床上聊天。男人嘛,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若不然你的钱岂不白花了?”紫玉清凌凌的眼睛像无底的深渊。 “这并不是我的爱好。”唐羽打了个喷嚏,又向一边挪开:“两个人凑的太近不好,容易得痱子。病了还会相互传染!” 紫玉低眉垂首,轻咬着嘴唇,好像要哭:“我的样子很丑吗?” 唐羽看看她,然后坚决地说:“不,你长的很美。不过你完全不用这样,因为就算什么都不做,这些银子已完全归属于你。【ㄨ】” 说着把木桌上的银子推过去。 紫玉破涕为笑。从悲到喜,了然无痕:“公子,你可真是个好心人。” 唐羽一笑:“你也别高兴的太早,还有话问你。我的钱不能白拿。你刚才说那个看守门户的关什么,难道这个赤膊光头的男人他姓关么?” “他叫关二,人称醉金刚,说在北少林寺练了十年拳脚,踩过梅花桩,打过木人巷。一身横肉,刀枪不入……” “看来真是一练家子。” “要不何掌班的能一个月二十两银子请他来看守门户?”紫玉说着,犹自心有余悸,“青鹭街锦香胡同,名字听上去香艳动听,实际三教九流,无不云集于此。在这开堂子,哪家不上钩下联,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不养几个厉害的打手,你能混得开?” 唐羽无动于衷,问:“你知道宋青阳住在哪儿吗?” 紫玉将银两收入荷包,耸了耸肩膀,咕哝一句:“这我可不晓得。一个是从不打听,再说就算问了,客人也不一定说实话。” 唐羽一想也是。用手敲了敲桌子,提醒紫玉:“下次宋秀才再来‘群芳谱’,你要想办法套弄出他的住址。只要消息确切,我亏待不了你。” “好了。”紫玉抽身欲走。 唐羽抬头,叫住她:“记住,今天的事不要对旁人乱讲。话说多了,对你没好处。” 紫玉点头答应,揖礼退下。 等这个女人走后,唐羽又坐了会,而后起身学着泼皮的样子,将头发弄乱,敞开怀,又把袍子提上来掖在腰间,晃里晃荡走出去。来到前台,坐在柜台后的何掌班乜斜着眼,瞄了他几下,带笑不笑:“咋样,这的姑娘还够味吧?” 唐羽满嘴喷着酒气,醉眼朦胧打量着坐在屋子中间吃烧烤喝米酒的几个男女,趔趄一下,顾左右而言他:“这酒冲了点,纯度不够,不过劲道还足。” 一面说一面拐出门。 到了门口,一打眼瞥见那个雄武高大的秃头男子立在墙角,便凑上前,拱拱手说:“方才眼拙,不识得真英雄,那边站的不是人称‘醉金刚’的关二哥么?” 秃头大汉锐利的阳光向唐羽一扫,冷冷说道:“我不认得你,凭甚胡乱搭话?” 唐羽拍胸脯,嘴一撇,佯作酒狂:“我姓唐,祖籍松江府,原是一个行走江湖卖艺的拳师。那日在天齐庙,见你和一个方巾青衫的秀才一同走过,样子好不威猛!向旁边人探听,才晓得关二哥原来出身名门,鼎鼎大名,冠于江湖……” 一番吹捧言辞出口,那关二虽不作声,但面色松弛,略有缓和。唐羽用手背擦了擦嘴巴,说:“哪天有空,我兜里还剩得几两纹银,想请两位好汉饮酒。只是不知那一位青衣秀才何人,看上去文绉绉,敢情也是武林中人吗?” 关二存有戒心,口风严谨:“那是个外地朋友,多年不通音信,偶尔遇见。搭讪几句,即作长别……” 唐羽一次试探不成,又改迂回战术,二次探问:“兄长说起朋友,令我浮想联翩。弟卖艺为生,一年栉风沐雨,游荡江湖,几个月前走到这凤阳府池河乡缪家村这个地方,真真结识了一个大豪杰!” “是吗?”关二微微色动,“小小乡村,藏龙卧虎,看来江湖浩瀚、不可妄自尊大啊。” “谁说不是。”唐羽附和。 关二向前一步,翻了翻眼睛:“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豪杰壮士,竟能入了你这般少年英雄的青眼?” “这个人呀,名作缪汉武,身高八尺,武艺精熟,据说当年可是个驰骋疆场的大英雄。”唐羽漫不经心。 关二陡然变色:“缪汉武?” 第90章 古庙惊变 唐羽也不理他,在园子里转了一圈,但见荒草莽莽,藤蔓交缠,抬头一看天色尚早,便决定出去找个地方喝一杯,回来再回来理论。想到这,就舍下了大种马,退出庙门。 他离开云接寺,信步闲走,逛过几条街拐入胡同,寻找灯火,来至一家小酒店。 酒店铺面不大,桌椅油腻腻的,乌黑发亮。开店的夫妻,灯光下衣裳松散面色疲懒。唐羽不在乎。他进门捡了张凳子坐下,撂下腰刀,要了两碟菜,半斤猪头肉和一坛酒,且吃且饮。 眼见一坛酒下肚,杯盘干净,唐羽酒足饭饱微有醉意。 他推开杯盏,撂下银子,也不多和那两夫妻客气。独自迈步出门,穿过大街小巷赶回寺庙。 再说大种马自唐羽离开后,去了云接寺后园,在园中石凳上稍坐片刻,也好去去郁闷,散散心怀。 刚在池边石凳上坐下,忽听得背后嘤嘤一笑。 大种马猛地跳起,环视四周,身后并无异象。他又站起,走到树丛前,拨开紫藤,在榛莽深密之处搜索了一阵,还是一无所获。 他回到池边,心情焦躁。侧耳去听耳边又似有微微娇喘之声。心里恐惧,四处寻看,猛可里在一片繁花枝叶之后,见到一角如霜似雪的衣裙。大种马吓了一跳,随手握起身边的木棍,大声说:“谁?兀自藏头露尾,还不现身,是故意吓我不成!” 花丛后嘻嘻一笑,走出一个绝色的亭亭玉立的女子。 只见她身披薄纱,肌凝冰雪,脸衬朝霞,容色绝丽,不可逼视。手里捏着一柄象牙细骨檀香扇。 那女子轻移莲步,袅袅娜娜地走上前,一对妖冶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大种马。 大种马后退一步,高声问:“你是谁,敢深夜出现在荒郊野寺? “我当然是在此修炼的仙人了。”女子格格一笑,柔声说:“难道你连这个,都看不出?” “我却不信。” “你一个凡夫俗子,肉体泥胎,怎解得我仙家妙法?”女子咯咯又笑,红唇里露出两行碎玉,妖媚动人。 大种马自恃才高八斗,眼中闪出目空一切的光芒:“我自幼博览群书,曾留学于法兰西国,学贯中西。精研过道家经典《道藏》,及《大乘经》,《修仙记》,《江海幽通》,《九天法篆》,区区荒野女子,何必蒙哄于我?” 女子并不说话,伸出削玉团冰一只纤手,在空中一划,一道金光闪过,竟凭空打开了一扇门户。 门内渐次现出五色云霞,青红蓝绿,映彻天地。 那女子说:“此乃我修仙炼道的洞天福地,不知可合格局?”大种马口舌胶结,不能闭嘴。 女子话未说完,猛见那五色云霞逐渐散尽,又显出诸多楼台亭阁、花木鸟禽,与人世间的繁华大不相同。 只转了两转,早看见一座洞府,门户大开,寂无一人。 女子说:“何不与我去那极乐之境走走,若蒙有缘,仙师垂念,或可怜你修道心诚、借此度化,超凡入圣也未可知。” 大种马懵懂地说:“如此也好。” 两个人离了池边,一步步地走入去。进门是个高大的牌楼,五彩光华,熠熠生辉。女子指点着,带着他步上台阶,向那楼阁中走去。只见琼楼玉阁,错落有致,层层叠叠,也不知有多少门户。 二人说着话,游园林、绕回廊、渡小桥、行曲径,或对花感叹,或临池观鱼。走了好一会,过了几重院落,来到一处雅致精舍。一带粉墙,有千百竿翠竹掩映。 入门便是曲折游廊。 上面小小的三间房屋,一明两暗。女子将竹帘掀开,侧身而入,那大种马也跟了进来。见屋子东面有一床,床上铺着华茵锦褥,极其温厚。西边摆着两把紫檀木椅子,椅上也有锦垫,靠墙的橱案上放着几件瓷器古玩。 女子进得门,便坐在椅子上。 大种马赔笑说:“神仙姐姐想必是乏累了?” “可不是。”女子舒出尖尖玉笋般的手指,轻轻抚着膝盖,“走了这半天,腿都酸了。” 边说边将一双媚眼注目向大种马斜觑了几下。 然后将身子半侧半倚,靠在椅子背上。 大种马得趣,见她有意,把上下凸出、中间凹陷的长脸往前一递,嘿嘿笑着:“姐姐的腿酸,待我来给你揉一揉如何?” 女子鼻孔里吭了一声,作色说:“男女孤处,不欺于室!我见你是个正人君子,才带你来到修仙宝地?你怎如此放肆,不知好歹!” 大种马笑容可掬,连连致歉。只是那两只眼睛却和钉子一样,盯住那女子的花容月貌不放。 女子嘘了一口气,轻叹说:“如此天气,只是太热了。”说着起身,将身上的薄纱衣裙褪去,只带了一条葱绿抹胸,露出光滑润泽的半身雪肉。 侧身躺在床上。 大种马心痒难耐,色胆包天,仗着胆子摸上去,也将上衣脱去,放在椅上。扒上床来,只觉香气馥郁,直冲肺腑。张嘴吻过来。 那美妙女子用手推开,大声叫道:“我本修仙之人,不近尘俗,你赶快绝了此念,速速退去。否则我施展法力,顷刻之间就可取了你性命!” 大种马凑上去,连连亲吻,语声急迫:“姐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修真寂寞,千年岁月、枯守洞府,哪比得上人间亲情?今日恰好郎情妾意,彼此消磨一会,方不负此春宵苦短……” 说罢上来温存,女子翻过身来,批面唾了他一口:“好一个不知羞耻的书生,彼等即读孔孟之书,当晓周公之理。桑间濮下,彼此野合,也好意思牵连人间之情吗?” 大种马也不答话,压上去一把抱住,紧紧搂住女子柔腻的粉颈,将舌尖送入口中。两手乱摸。正在得意,忽觉腥气冲鼻,定睛再看,适才怀中那千娇百媚的美人忽然之间化作了一具碧森森、硬崛崛的白骨,头发蓬乱,两个眼洞中却有一股股血水滴出! 他大叫一声,推开白骨,跳下床夺路就跑。 尸骨跟下来,格楞格楞踩着地,两爪张开,扑过来,磔磔叫道:“你吹嘘自己精通佛经,广知道法,难道不晓得红颜绿鬓,只是白骨骷髅,香粉胭脂,等同脓血秽臭吗……” 第91章 幻日阵 唐羽转回云接寺,四处寻不见大仲马,以为他待了一会,嫌无聊冷清,一个人先回去了。也不以为意。 他绕过坍塌的大雄宝殿,顺偏殿之间的通道来到了后园。一池清水静静躺在那,涟漪微动,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张望一会,唐羽上了甬道,打算沿另一条路返回前院。在花园一处荒芜的凉亭中,他发现一个女子的身影。 一身粉红色衣衫,脚蹬鹿皮小蛮靴。 头上系着缎带。 圆圆的俏脸蛋,梨涡隐现。身姿苗条秀气,看模样竟绝似久已未曾见面的京城中的快乐小妞。唐羽提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去。等靠得近了,再一细瞧,却见她云鬓间愁容满面,蛾眉下泪挂两行,见此情景,心有感触,他口中招呼:“是你吗?你怎么会来了滁州?我见你眉头深挽,双眸含愁,难道有什么难心事不成?” 快乐小妞回过头,珠泪滚落:“唐羽,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来看我……” 唐羽心酸,无限怜惜,道:“无需如此,有话快说。” “你休要高声,旷夜宁静,休惊扰了他人。”快乐小妞近前一步,低声说,“我父亲这次又生病了,病得很重,可能结果会很糟。我现在心里乱的很,一点注意都没有了……” 从认识小妞开始,她一向精灵古怪、调皮捣蛋,唐羽从来没见过这般百依百顺,小鸟依人,不仅怜悯之心大起,说:“你不用担心,我们是好朋友,就算有一份能力,也要略尽绵薄。我一定帮你。” “那真是要感谢。” “何必如此,济人困难,我之本分。这可惜我的本事太小,怕帮不上什么大忙……” 快乐小妞从亭子里走出,裹了裹衣服,盈盈一拜:“只是你也许不知道,如今还有一件事令我难过?” “有话请说。”唐羽语音关切。 “就是,我父亲他已将我许给了人家,马上就要过门,成为别人的新娘。可是我现在还不想婚配,没过够自由自在的生活。唐羽你会帮我吗?” “这要如何来帮?” 小妞泪眼朦胧:“帮我那个摆脱牢笼。” “你今夜既已逃到此地,何不远走高飞,另觅佳偶?”唐羽不解地问,“为什么再要这般讲话?” 小妞双手掩面:“你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个大恶徒,武功高强、势力庞大,一般人根本惹不起!” 唐羽一手按刀,慨然而应:“我不怕他,你跟我走。我把你送到乡下老家,那有山有水,靠近长江,天高皇帝远,就算他是神仙,也绝不会找得到?” 小妞抹泪而笑,伸出手:“既如此,我随你就是……” 唐羽抓着她的手,本该温软如玉,却觉得如握虚空。【ㄨ】同时对面快乐小妞的身子也在逐渐虚化,逐渐模糊,慢慢归于无形。 唐羽呆若木鸡,立在当地。 一副牙齿直咬得嘴唇流出血来。 乌云遮住月亮,刹时黑影笼罩,已完全瞧不见小妞的踪影。忽而又情境逆转,物换星移,方才还是虫声唧唧衰草枯容的云接寺后花园凉亭,一下子突然被置身于阴暗潮湿的地牢。 渺渺卧在地上,遍身是伤,痛不欲生。 唐羽百思莫解。 只觉得自己一定在梦中? 然而地上那个被铁链捆绑的姑娘分明就是渺渺,一见到唐羽,热泪潸潸:“快来救我!”唐羽转向了渺渺,问道:“你又是怎么来到这。你不是身在‘红袖添香’,跟那个霸道的女人陈芳芳闯荡天下吗?为何身陷囹圄?今日这小小古寺,一夕三变,让人摸不着头脑。” 渺渺伏在地上,哀求说:“我被抓到这里,大姐如今也不知道。这些人心狠手辣,所谋者甚大。你若能施以援手,把我救出这龙潭虎穴,咱们速速去衙门禀报,早日派兵剿灭了他们,一切或许还来得及……” “有这么严重!”唐羽为之色动。 渺渺平静一下,面现戚容,说:“小女子已别无所求,唯祈一愿,即请差官大人们开恩,收拾了这些歹人。从此我归隐江湖,不问世事。” 言罢泪落如雨。 头发被泪水打湿,一缕缕贴在面额上,唐羽心软,俯下身子,解脱铁链,许诺说:“放心,不会让你在这里受苦。” 渺渺跪拜,珠泪挂腮:“多谢。” 待撤掉了铁链,唐羽扶她站起,半拖半抱朝外走。渺渺一个踉跄,撞入他怀里,说:“哼哼,这小子还可以派上点用场。”蓦地飞起一脚,踢中唐羽后腿弯的“委中穴”,这穴道正当大腿骨与胫骨联接的骨缝间,为人身九个麻穴之一。 接着左掌一推,将他推倒在地,狞笑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而来投,这可怪不得我了?” 唐羽抬眼一望,哪里是什么渺渺,眼前却是一个美艳无双、风流妖娆的妇人。他只瞄了一眼,心底便有一股寒气掠过:“我道哪个?原来是你沙千刀……” 沙千刀双颊娇红,吐语如珠:“难为你个毛头小伙子,还记得老娘。” “怎么会不记得?”唐羽扬起头,嘲讽说,“上回你和江南霹雳堂那个年少无知的雷少堂主,洋洋得意,自以为手到擒来。岂不知最后他还是被手下捉拿。回去祭拜老堂主。当时要不是你乖巧,眼疾手快,自个偷偷地溜走了,那今日还能轮得到你耍威风?” 沙千刀脸色一变,以掌为刀,便要斫下:“小子,我看你是成心找茬,自个活腻歪了!” 皓白如雪的玉臂,半空中却被一只粗壮的胳膊给架住,接着挑上来的是个沙钵一样大的拳头:“没有主人的命令,你不能随便杀人!” 旁边现出一黑一红两个大汉。 黑大汉身高八尺,黑蓬蓬一头卷发。腮边长了一圈钢针般的的络腮胡须。红脸大汉略矮一些,红中带黄,面似干姜,光头没毛,胸前隆起两大坨硬邦邦的肌肉块。在他们两尊魁梧挺拔的肉山的衬托下,身材本来修长的沙千刀,此时就像是个跟在大人身边的十岁孩子! 沙千刀嫣然一笑,令人销魂蚀骨。樱花般绛红色的双唇,轻吐天音:“原来是两位英雄哥哥,大驾光临,请恕小妹失迎之罪。” “这也罢了。”两个大汉撇撇嘴,退到一边去,并不搭理。 第92章 纵剑狂歌险中行 沙千刀知道,他们平生所习练的乃是武林最难掌握的硬气功“铁布衫”和“十三太保”,需要从童子功抓起,所以平生从不近女色。是以也不纠缠,娇声说:“这小子刚才出言不逊,对我不敬,就算不要他的命,我至少也得剜下一只眼睛……” 两名大汉不予理睬。 她蹲下身,掣出一支短刀,在唐羽面前比划着,说:“你对本姑娘不恭敬,我自然要给你点惩罚。挖你个眼珠不过分吧?不过你如果现在肯讨饶,叫三声‘姑奶奶’,我一高兴,说不定就会放了你。” 唐羽心里有气,怒目而视:“你做梦了!” “那就别怪我心狠了。” 沙千刀手起刀落,便已刺下! 堪堪接近才眼皮,忽听得“叮”的一声,一枚石子从远处飞到,击在短刃之上。力道十足,不仅把短刀打飞,还把沙千刀震了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上回我们饶过你,不思悔改,还到处作恶。这次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随着话音,凌空降下一个人影,长发飞扬、宝剑在手,一袭白袍,正是林放鹤! 沙千刀羞惭而起,嚷道:“你自恃其能,不跟你争斗。林放鹤,今天我们来了许多高手,连大头领也亲自驾到。你想全身而退,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林放鹤立定当场,笑道:“是吗,如此倒要领教。” 沙千刀退后几步,闪开阵形,现出背后一黑一红两个大汉。林放鹤斜眼一瞥,两手抱剑作礼,朗声说:“我道是谁,原来是那大名鼎鼎的‘塞外双龙’,龙飞虎、龙行云二位兄弟?” 龙氏兄弟一抱拳:“不敢。” “两位早已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使人景仰,何苦不自重身份,也跑来趟这个浑水?”林放鹤上前提起唐羽,为他拍开穴道。 满脸络腮胡的龙行云一声怪笑:“俗话说得好,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们拿了那个人的钱,自然得帮人办事。” 秃头红脸的龙飞虎倒是客气:“天南地北,任意往来,我们哥俩也听说过你的声名,乃是点苍派杰出的后起之秀。比你们那个师父‘苍穹神剑’莫沧海,恐怕还要高出一点点……” “二位过奖了,这个却不敢承当。” 林放鹤凝视着唐羽,问:“你没事吧?” 唐羽揉着颈项,提起刀,说:“我没事,大人你怎么来了?” 林放鹤没有再说,又面朝龙行云、龙飞虎,道:“你们今天所来,打算怎么办?” “既然来了,自然是斗上一斗。”龙行云摩拳擦掌。 龙飞虎摸了摸光头,也说:“以前只闻其名,今日得以相见,相互之间切磋一下,考究武功,也未为不可?” 林放鹤叹道:“二位享誉盛名,称雄武林,本该退居林下、优游江湖,何必为虎作伥,自堕名誉!” 沙千刀踏上了一步,推波助澜:“闲话少说,难道你是不敢动手吗?你若甘心服输,弃甲折剑,这两位老英雄只怕也不会要了你们的性命。” 唐羽挺刀叱道:“你……” “你们看,当面还敢发威风,简直没把两位放在眼中?”沙千刀骇得朝后躲,攀住龙飞虎的臂膊,娇声娇气说:“今天你们一定要替我教训教训他!” 龙飞虎甩脱她,面向林放鹤,翻了翻眼:“你师父在世时,也不敢对我们横加指责。你既无礼,也别怪我们不讲江湖道义了。” “二位要一起上吗?”林放鹤横剑。 龙行云哈哈大笑:“你太小看我们了,小辈,莫说是你,就是西域剑神邝无极来了又怎样?我们老哥俩照样单打独斗……” 一跃而前,手臂一挥,探身直取。 “好,我正要与你们打一场。”林放鹤也不含糊,手腕一翻,长剑刷地刺出。龙行云身形一转,还了一掌,两人就在狭隘之地斗了起来。 龙行云暴喝一声,身形骤起,一掌劈来,黑雾隐然。林放鹤反手便削,也怕他掌风有毒,一把剑使开,俨如狂风暴雨。 龙行云在剑光缝中,躲来躲去,伺机发掌! 猛可里欺身直进,逼近林放鹤,他笑说:“给你点厉害尝尝。”左掌里含内劲,横拨剑把,右掌一沉,让招递掌,下削膝盖,上击小腹。林放鹤剑式展开,迅捷无伦,剑刃一落,横截来式,左手一勾,迫敌手腕。一攻一守,拿捏准确,生生把龙行云的攻势破解了! 龙行云大吼一声,张开蒲扇般的巨手,径自去点对方穴道。林放鹤身子一矮,宝剑一领,一缕青光,直扫下盘。龙行云身形风车一转,忽左忽右,呼呼两掌用力发出,林放鹤剑锋下戳,格住来势,双掌之力全然打在剑身上。 林放鹤身子腾空,向后飞起,落在一块假山石上。 两人一场恶战,只惊得破庙之中宿鸟纷飞,吱吱乱叫。积土卷起,四处飞扬。 龙飞虎在一旁观看,点头默许:“这后生小辈,的确有两下子。” “不许他走。”沙千刀一旁窃窃私笑,见林放鹤败退,不禁鼓掌称快:“老英雄,快跟上去,一掌打死他!” “嗯!”龙飞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握紧双拳,沙千刀方才闭嘴。 林放鹤足尖一点,纵身跳下,执剑护身。 龙飞虎活动筋骨,横掌一卷,手心之力外吐,就要推出—— 突然有人叫了声:“且慢……” 随着喊声,场景倏忽一变,众人马上又来到了某个厅堂之上。火把通明,戒备森严,端坐主座的是一个穿着黑袍、黑斗篷遮头的人,在他身旁侍立着柳繁华和沙千刀。十几个粗豪汉子站立阶下。周围守卫的人均蒙面罩,穿紧身衣,身背刀剑,一望可知乃为东瀛忍者。 林放鹤握剑在手,高声说道:“是你,你就是那个自称为‘伍建一’的伍爷?我知道你,你也该现身了?” “挑大梁、唱压轴的总不会一开始就出现,因为他需要铺垫,需要造势。”穿黑袍的人哼了一声,低低一笑:“否则又怎么能与众不同?”xh:.254.201.186 第93章 谁主沉浮 林放鹤嗤了一下鼻子,不以为然:“你也喜欢玩这么肤浅的游戏?” “你错了,林大人。”黑袍人冷冷地笑了,“看似肤浅,可能蕴藏着极高深的道理,而华丽繁复、重峦叠嶂的东西,拆穿了并没有多少真内容。杨雄的赋不就是吗?还有历代文人的雕琢?再者说,我个人的爱好如何,是我自己的事,别人毫无指摘的权利。” “是嘛,看来你很自信。” “因为我没有不自信的理由。” 林放鹤不禁动问:“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袍人笑笑:“是个简单的人。” “简单?” “简单。” “你口中的简单又是什么意思?”林放鹤诧异。 “就是********,不慕荣华。”黑袍人叹了一口气,“我只是个和尚,不动五荤三厌,摒绝七情六欲。我不喝茶、不饮酒、不吃零食。不喜欢和大众挤在一起。不贪权势,不喜金钱,不爱女人……” “那你岂不是活得很悲哀。” “我也觉得无奈。” 林放鹤将剑收入鞘中,两手握了握,问:“那你喜爱什么,人之所以愿意在这个俗世受苦,竟日奔波,总有一两样自己惦记的东西。你不会只喜欢吃斋饭喝白水吧?” “说得好。”黑袍人慢慢捋了捋胡须,问:“先问你一个问题,为何将宝剑收起来。要知道我们这里人很多,如若一拥而上,你手里没有武器可怎么好?” “因为我不担心。” “为什么?”黑袍人微觉奇怪。 林放鹤双手摊开,坦然面对:“因为你今天引我来,目的绝不是为了杀我!” 黑袍人呵呵大笑:“你很聪明,看来我没有找错人。” “不,你一定是找错人了。”林放鹤挥了挥手。 “你说?” “因为很明显,我不会跟你走。” 黑袍人一点都不觉得惊愕:“这没有什么,在利益前程,生死攸关面前,每一个人都会有所选择?就算你不同意,那时再杀你也不迟。” 林放鹤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你真的那么有把握。” 黑袍人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既有对往昔的追缅、又有现世的狂热和对老之将至的无可奈何的伤叹:“你对曹操怎样看?” “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 “这话是谁说的?”黑袍人跟问一句。 林放鹤默然,半晌乃说:“好像是东汉许邵。” “许邵,字子将,河南平舆人。乃是当时最有名的鉴赏家和评论家。”黑袍人捻须笑道,“他常在每个月的初一,发表对当时人物的品鉴,叫‘汝南月旦评’。无论是谁,一经许子将品题,身价百倍,从此打开进入上流社会的门槛……” “但是他对曹操的评价好像不怎么友好啊?” “曹阿瞒那时,布衣一个,许邵自然不好品评。后来经曹操再三请求,被逼的没办法,才脱口而出这一评。” 林放鹤说:“但从此也就成定论。” 黑袍人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叹千古英雄,谁与评说?” “曹操也算英雄?” “不但是英雄,而且是一个很有本事的大英雄。”黑袍人浩叹,“其实就算那句评语,在陈寿所著《三国志》中根本没有。它只见于裴松之注引孙盛《异同杂语》。其后《后汉书》和《世说新语》也有记载,但版本不同……” 林放鹤微微一笑,说:“你读书可谓博闻强记。” “寻章摘句,雕虫小技。”黑袍人摇头,接着说:“现在我可以回答刚才你提出的问题了,就是一个人、比如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会喜欢什么? “洗耳恭听。” “翻天覆地,颠倒乾坤。” 林放鹤稍微一怔:“你不会成功的?” “我一定会成功。”黑袍人语气坚定,略抬起头,一对三角眼中目光像两把利剑一样锋芒毕露。 林放鹤暗自一惊,叹息说:“原来只是猜测,我现在终于知道你的真正身份了。其实给你算卦看相的袁珙,和我交情也颇厚,他曾对我言说当日在街上所见过的一个和尚,鹰视狼步,形若病虎,这样的人一旦执掌权势,是要引起天下大乱血腥杀戮的……” “你为什么没有听他的?” “我不能让江湖术士左右自己的判断。再说,那时你只是个平凡而消沉的僧人。” 黑袍人声调低沉,冷冷地说:“你当时真该把我给杀了!” “就算现在我也不会那样做。”林放鹤断然回答,“可是我会尽全力地阻止你的野心……” “你不是我的对手,无力回天。大明江山只靠你一个人也支撑不住。” “我知道你结交名士,胸怀兵甲,却报国无门。”林放鹤面无惧色,放胆进言:“你无书不读,一定知道文天祥的《正气歌》,‘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就像你喜欢犯上作乱一样,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取义的人……” “这又何必。我精通星相占卜,天文算学,今春以来,北方天狗星冲犯紫薇,长虹贯日。夜观北斗,主星昏暗不明。种种迹象显示,改天换地,近在咫尺。”黑袍人若有所思。 林放鹤神色黯然,退后一步,只觉心中丝丝作痛:“两军开战,生民涂炭,国库枯竭,财源艰涩,对于普通老百姓会有什么好处?” “这可不像昔年风流潇洒、怀揣家国之恨的张三公子所说的话。”黑袍人看了一眼悲痛中的林放鹤,乃说:“我知道,你是往昔汉王陈友谅部下第一勇将张定边的儿子,继承父亲之志,曾怀去国之忧……” 林放鹤痛楚地皱起眉头:“以往之事我不想重提了。” “王霸雄图,输赢成败,一将功成万骨枯。斑斑在记。这朱家的万里江山,不也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吗?” “可那原是蒙古鞑子……” “那么陈友谅,方国珍,张士诚,包括大大小小的草莽英雄,难道他们也是异族之人?”黑袍人沉吟一声,撒开折扇,慢慢摇动。 第94章 侠之大者 林放鹤注视了黑袍人一眼:“黎民需要和平,四分五裂,诸侯争霸,对于这个国家有什么好处?” “道不同者不与谋。”黑袍人不耐烦。 “那你们又何必找我?” “找你是想将你收罗我的帐下,为四王效力,欲得天下,当然要收罗四海英才。这也是柳妃柳繁华的意思。”黑袍人轻轻地咳了声,“难道你不愿意嘛?” 说罢看了看身边那个装饰华丽、面若冰霜的女子。 她就是将滁州才子大仲马带入“通天幻日”大阵的绝色丽人。 黑袍人点点头,又说:“我知道你们是恋人,猝然分手,你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上回在张山深处,你们本已身陷幻日阵,若非柳妃手下留情,尔等难逃一死。” “儿女情怀,家国之事,岂能混为一谈?”林放鹤凛然正色。 黑袍人抚须而笑:“果然执迷不悟,拘泥一隅。待得城破兵败之日,尔等玉石俱焚,休说老夫不惠顾于你。” 林放鹤怒道:“那个人就算再雄心勃勃,也不过偏安北方,并不过十万,将不出其右。如何与兵多将广、资源雄厚的中央集权抗衡?” “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 “新皇登基,受命于天。朝中又有顾命三大臣辅佐,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可谓牢不可破!” 黑袍人挺起腰板,嘿然冷笑:“方孝孺古板迂腐,黄子澄狂妄自大,齐泰疏于谋略,哪一个是治世能臣?只会纸上谈兵……” “既然你一意孤行,咱们且不去谈它。结果日后便知。”林放鹤平定了一下心情,忽而想到什么,问道:“看起来大剑师独孤求败在十里坡驿站无故失踪,销声匿迹,一定是你的杰作了?” “其实每个人都有弱点,只是他的软弱点不同罢了。”黑袍人慨叹。 “软弱?” “是的。” 林放鹤不能接受:“独孤求败剑法并世无两,一把玄铁剑纵横江湖,四十年临阵从无败绩。他给人的印象是强势、强横、强壮、甚至强悍,如今虽然年老,威势仍在,他怎么会……” “可惜同你一样,心怀天下苍生,这就是他的致命弱点。”黑袍人面色冷峻,“对于他这样宁折不弯的人,任何强硬的办法都无法奏效。好在我这人如果想跟一个人合作,总会找到相应的办法。” “这个我倒想听一听。” 黑袍人看了看两边,轻轻抚摩着颌下的一把山羊胡子,而后说:“我那次深夜面见,对他只说了两个字,天下。” “天下?”林放鹤面色忧郁。 “所谓‘全国剑术大赛’,看似是新登帝位小皇上的兴之所至,率性胡闹,其实不过想借庆贺谒见之名,将辽王、宁王、燕王、谷王、代王、晋王、秦王、庆王和肃王骗到京城,一举软禁起来,以迫使其交出兵权……” “这等朝廷机密,你们从何而知?”林放鹤惊愕不已。 黑袍人扬了扬两道浓眉,微笑说:“不瞒你说,在宫中、府内、朝堂,甚至小皇帝的身边,都有我们的耳目。因此朝廷中的大小决策,若想瞒过我们的耳朵,那是极难的!这次剑术大赛的内幕,就是一个代号‘百灵”的谍报人员送出的。” 林放鹤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要你认清形势,勿要彷徨,及早弃暗投明。” 林放鹤明白了:“所以你们一定要千方百计地阻止这次大赛举行?” “制止这次剑术大赛,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无过于让独孤大剑师自己消失,因为他的名气太大了。一多半的场面要靠他一个人撑起。”黑袍人停住话头,接过旁边侍卫端给他的一钵清水,饮了两口,继续说:“另外我们也想给京师制定这种愚蠢盲目计划的人一个警示,小心玩火,否则****。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解决你……” “你是怎样劝退大剑师的?”林放鹤问。 “很简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告诉他,如果坚持进京,我们几家迫于无奈,将联合起来,拼个鱼死网破。兵连祸结、百姓遭殃,届时他就成了这个按下战争按钮的千古罪人!” “大剑师的矛盾、纠结、痛苦的心情,可想而知。”林放鹤赞叹不已,“可是为了天下苍生,他还是选择了牺牲自己的一世英名。” “英雄,枭雄,奸雄的区别就在于此。”黑袍人放下钵盂,大发感慨。 “独孤求败人呢。” “他乃人中龙凤,皓月当空,谁能羁绊他的去留。” 林放鹤转过脸:“我再问一句,那一百多人朝廷仪仗团的成员呢,如今在哪里?你们又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人运出十里坡驿站?” 黑袍人舒眉笑了,摇了摇头:“这个暂时保密。” “那个郭家后人郭守敬的子孙郭太行,此刻是不是也在你们的手上?”林放鹤切中要害。 “他此时正在为我们研制一种重要的交通工具,不日即可成功。”黑袍人脸上浮上一抹笑意,并不隐瞒。清了清嗓子,他又说:“不过这个郭太行脾气古怪,性情乖戾,一旦发作起来就像疯子。所以我们不得不着人看守。科学家嘛,总有些和别人不一样?” “你们曾经把他关在城东的一座废弃的钟楼里,是吗?” “应该有这回事。“ “既然研究应用机械,为何不正大光明,申报工部。国家或许还会拨下一笔资金……”林放鹤反问一句:“反而还要偷偷摸摸?” 黑袍人说:“这是郭太行自己的意思。我刚才说了,科学家都有点偏颇,在一件成果没有研制成功之前,他们不喜欢向外公布。” 林放鹤似信非信,不过他知道要想从眼前这个黑袍人的嘴里掏出实话,那比登天还难。若要查出真相,还得自己去努力。他走上两步,两眼四下一转,望见了适才与之交锋的“塞外双龙”,那个黑油油的龙行云正朝自己瞪眼睛。便说:“这龙氏兄弟,不久之前我听闻他们不是归附了蒙古也速迭儿大天汗吗,怎么又跑来了你的这边?” 第95章 黄粱一觉梦中人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黑袍人捻须笑道:“说到这件事,你应该感谢于我……” 林放鹤不解:“此话怎讲?” “如若不是我把他们从蒙古大公主安哥的身边拉开。”黑袍人安然合上折扇,说,“让这些人潜入京城,对皇上和诸位王公大臣的危害可不是件小事。” 林放鹤摇头,脸上拂过一丝阴影:“只是这些江湖人朝秦暮楚,反复无常,你确定他们会一心一意地效忠于你?” “他们不用效忠任何人,委曲求全,只需要对自己的口袋负责。” “钱难道能买得动一切人?” “这个我不知道,我确定的是能买定大多数人。”黑袍人容色淡定,两眼放光,“而且我还知道,在利益面前要保持忠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林放鹤沉默无言。 黑袍人见此情状,唇边飞上一抹笑意,又说:“我比蒙古公主更优越的是我能出得起大价钱,而且按时兑现,从不拖欠。你要你干的活值一万两银子,我绝对不会付给你九千九百九十九。而蒙古人自从退出中原,进入沙漠地带之后,只能靠游牧生活过日子,财力大不如以前了……” “除了‘塞外双龙’龙氏兄弟,不是还有一个‘雪域之鹰’骆不凡吗,这也是一个了不得的角色。据说当年百晓生著《兵器谱》,骆不凡的奇门兵刃‘鸡爪钺’被列为天下第九?”林放鹤闻声色动。 黑袍人笑了笑,断然说:“‘雪域之鹰’这一次不会出山了。” “为何?骆不凡可不是轻易肯听别人话的人?” “那也要看说话的是谁,这个前去阻止他下山的人骆不凡一定不会顶撞他。而且还要相当客气。他们见面此人只说了三个字‘去不得’,雪域之鹰就乖乖地依从了……”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了。”林放鹤答言,“除了一剑纵横天下的大剑师独孤求败,别人哪有这么大的面子?” 黑袍人点头,又说:“现在那个安哥身边,只有擅于易容的‘千面幽灵’,和曾经在你们点苍派学艺的屠虎,再剩下的就是青面鬼王的两个弟子巴特与德日勒,都算不上江湖一流高手。所以一度很沉寂。不能对大明构成威胁了。” “你为什么要帮……”林放鹤骤然停止,思之再三,方才说,“帮当今的圣上……” “建文只是个孩子,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终归都是自己的家事。岂容外人插手?” “此话在理。”林放鹤点头赞叹。 黑袍人撂下折扇,两手合在一处,郑重说:“老夫今天之所以刻意布局,引你来此,又语重心长地说了这许多,无非怜惜你是个人才。不比那些泥古不化、妄谈国政的书生,望你遇事三思,慎重而行,万不可做那等玉碎宫倾、明珠暗投的傻事?” 林放鹤举手拜揖,言辞坚决:“我只是驽钝之人,值不得老先生如此垂爱。你适才所说之事,我已仔细思量,决心下定。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即便有一日天下有变,我当仗剑去国,归隐天地……” “不忙下结论,容后再议。”黑袍人脸色沉着。 柳繁华站出来,点头说:“那边还有一个人,轻薄无礼,十足的登徒子。已被我略施幻术,吓得昏死过去……” 林放鹤望了她一眼,目光纠结,说:“保重。” 柳繁华不答话,纤手一挥,空中立刻弥漫了五色光华,结成一座云桥。又层层堆叠,幻化千般。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水晶云团。所有人物均慢慢隐遁其中,随风而逝。瑞彩犹自旋转飘流。雪花般洒落。待得一切消失之后,停在破庙中的唯有一地月华和愣怔无言的林放鹤唐羽了。 唐羽扭头看了看四周,神情迷惘:“大人,你早知道这些人会来?” 林放鹤说:“不确定,所以我要你来。有些事,你也该知道了……” “我只是听不太懂。” “回去容我慢慢与你说。 两人踏上石阶,准备回去,忽闻前方呻吟不止。林放鹤点头示意,唐羽走上前一看,原是却是那个博学之士大仲马,光着身子,下边只穿了一条底裤,躺在一处破旧的茅厕前不停叫痛。 他上去将大仲马扶起来,见他头上撞了两个青包,身上无数划痕,似有血迹渗出。样子十分狼狈。 大仲马打量了一下四方,抱着脑袋,呲牙咧嘴,问:“这是在哪?” “这不是云接寺后园,能让你产生才思和灵感那个地方吗。”唐羽略带揶揄。 大仲马表示不信:“不对吧,那方才的琼楼玉宇、殊色丽人呢?肌肤亲接,香泽微闻,难道这一切都是在做梦吗?” “那你只能去问问那个爱弄玄虚的庄周了,究竟是庄生变蝴蝶,还是蝴蝶化庄生。” 唐羽说罢,转身与林放鹤一起欲离开,却被大仲马叫住:“二位留步。” “还有事吗?”唐羽回过头。 “今夜之事请务必保密,不可外传。”大仲马抱着肩膀,浑身瑟缩,略有羞缩之态,“若不然明天《滁州日报》那些无聊的记者肯定有花边新闻说了,什么《古寺深夜惊情,才子偶遇佳女》,什么《黄粱一觉未醒,镜花水月成空》,什么……” 唐羽有点厌烦,不客气地打断他:“行了你不用说了,我们就算想理会那些闲事,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过依我说,你还是赶快离开,这荒郊野寺,耽搁久了,保不准真有什么花妖鬼狐出现?” 大仲马闻听,顾不得寻找衣服,赤着身子奔出后园,一溜烟似地去了。 两人相对一笑,一同回转驿馆。 这时其他捕快和程亮甲他们都睡了,灯火萧条,院内院外显得冷清许多。两人回屋。唐羽向值夜的馆丞讨了一壶热茶,几块糕点,用托盘带了来,撂在桌上。说:“大人,忙活了大半夜,您也累了吧。快来喝杯茶、吃点宵夜。” 林放鹤坐在椅上,和颜悦色说:“我不饿,你吃吧。吃完也早点歇息。” “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反而没有睡意了。” “不睡觉怎么能行?”林放鹤拂了拂衣袖,开口说,“明天还有不少事要忙。咱们的对手,不仅狡诈,而且精细。再不能让他们占尽先机了。明日你要先去青鹭街锦香胡同,设法把那个醉金刚关二诱出来……”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96章 风 月 唐羽点头应允,又问:“为何要诱,咱们直接把他抓住不就得了?” 林放鹤听罢摇头:“这样不好,现在我们也没掌握他什么犯罪的证据,不好贸然拘人。【ㄨ】再说如果打草惊蛇,被宋青阳知晓,有所警觉,暗中开溜,再想找到他可能就难了。” 唐羽领会其意,说:“好,那我明天再走一遭‘群芳谱’……” “关二会几手拳脚,武功不弱,你要多加小心才是。”林放鹤不放心,叮嘱说,“是否考虑多去几个人,以防他狗急跳墙。” “多去人可能令他担心,裹足不前。还是我自己就可以。” “千万注意。” “晓得了。” 唐羽退出房间,回到自己的下处,躺在床铺上,想到明天的诱捕是否顺利,又有可能会出现哪些差错?不知不觉鸡叫了三遍。眼皮渐觉沉重,就扯过薄被子,盖在身上,不一会的功夫睡着了。 早上起来,他先去街上喝碗豆浆,吃了早点。又四下转了转,眼看太阳有一竿子高了,才掉转身,直奔城东青鹭街而去。 因为以前来过一次,故掌班的与他相识。见他进屋,忙上前招呼:“来了您,还想找姑娘?” 唐羽说:“嗯,就上次那个紫玉就行。” 掌班乐颠颠的,指着边门开进的走廊,说:“顺着这条道往里走,左拐,第三个门就是。” 唐羽也不多说,拉门走了进去,里边光线略有些暗。他穿过走廊,拐了道弯,口中一二数着,停在第三个门口之前,将门一推,见一个衣着不整的女子正躺在一张木床上酣睡。 他走过去,在桌案上拍了拍,女子才慢慢地坐起来,搔搔头发,揉揉眼睛,看样子还未睡醒。唐羽近前,轻声说:“紫玉,我有事想找关二,适才我进来怎么没看见这个人呢?” 紫玉打着哈欠,两手梳理着凌乱的长发,说:“讨厌,一大早就来打扰人家。”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出去看一看?”唐羽不以为然。 紫玉一面脱去罩衣,口中说:“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唐羽背过身去,说:“我不看,你快穿吧。穿完我有话要问你。” 紫玉不依,缠磨道:“你晓得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正好对着我,什么都能瞧得见。所以才赖着不走!” 唐羽这一下子恼了,转回身,气哼哼坐在木凳上:“我不过问句话而已,你偏要推三阻四?” 紫玉见他发火,却也不怕,撅嘴说:“你需先送我几十个大钱,或者请我出去吃一顿早餐也好。哪有平白无故打听消息的?” 唐羽转怒为笑,语气轻松,说:“那好啊,我就把你带走,送去一个地方。管吃管住,还不收费。” “哪里。” “大牢。” 紫玉撇嘴:“你说的轻巧,想抓就抓,我又没犯王法。凭啥进监牢呢?” “你真不知道?”唐羽一脸严肃,吓唬她说,“最近滁州正在组织专人严厉打击色情行业,已经逮进去不少了。而青鹭街锦香胡同,又是重中之重。若论门面之大、人数之众、服务花样之繁多,又最属‘群芳谱’,我的小大姐,在这个节骨眼,你是不是非得往枪口上撞啊!” “我怎么不知道,你唬人?”紫玉有点心虚。 唐羽继续装样:“这是重案组的事,严格保密,你怎么可能知道。没见我们京城六扇门总署都派人来了吗?” 紫玉披回罩衣,心里禁不住发怵:“那逮走了要怎样呢?” “也不怎样,送你去学习技术,还免费检查身体。” “这不挺好吗?”紫玉不在意。 “好吗。”唐羽漫不经心,说,“不过,凡是进局子的姐姐,每个人都需要交一笔罚金……” 紫玉身子又绷紧了:“多少?” “纹银五千两。” “我的那个妈。”紫玉向后一仰,差点倒在床上,“就算把我大卸八块,一块一块地卖了,也不值这个价呀。” 唐羽见缝插针,说:“所以你不想到时候有人能照顾你一下吗?临时抱佛脚,现用现维,可什么都晚了。” 紫玉一下子坐起身,道:“你不就是想问那个醉金刚关二吗,他昨天跟何掌班告假,去鼓楼巷会一个什么人去了。至于是朋友、还是情人我就不知道了。” “你要早说不就结了,何苦这样费事?”唐羽既已问毕,退步抽身。 紫玉唤住他:“你且稍等。” 唐羽不解,回头问:“你还想说什么?” 紫玉跳下床,满脸焦虑:“这位小兄弟,如若官家查到‘群芳谱’,你可要替我遮拦一下,说两句好话。姐姐干这个,也是不得已。我家里父母有病,种不了田,弟弟又小,将来还要盖房子娶媳妇……” “行了,我晓得了。” “那我先谢谢你。”紫玉热眼辣辣地瞅着唐羽,“姐姐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要不……你看你这般年轻,又生得雄武英俊……” 唐羽摆手谢绝:“打住。我告诉你,拉拢腐蚀人民捕快,罪过不轻!” 一头说一边走出房门,过了走廊。也不理柜台后的掌班,径自出了群芳谱。 将身来在大街,向路人一打听,原来鼓楼巷离此并不太远,只有二三里路程。他辞别了那人,摇摇摆摆直奔鼓楼方向走去。 到了那里,四下一望,离鼓楼不远有三两个巷口。唐羽也知道,他一个人不可能挨门挨户去问,就守在楼下的石头拱道上。心想这里去群芳谱反正只有一条路,无论人从哪个巷子出来,必经过此处,与其主动出击,不如守株待兔! 扭头四下一瞥,见无人注意于他,唐羽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拱门。这鼓楼形似一间阁楼,四面有窗。内外空无一人。只见屋子中央,一只大圆鼓架于高台之上,鼓旁一对三尺大槌,上面都积了厚厚一层灰土。看样子久已无人擂过了。 唐羽查看已毕,又快步走出去,坐在门口的青石阶上。两眼睁大,朝鼓楼巷口那边不住地张望。 第97章 金钩钓鱼 等人心焦。 这话一点也不假,唐羽在鼓楼下坐了有小半个时辰,一直不见人影,心中不免焦躁。他一会儿想是不是偏听偏信了紫玉的一面之词,情报有误,一会又想那醉金刚关二会不会不回群芳谱,而去了别的地方?甚至干脆隐匿逃跑? 正在着急,猛可里眼前一亮,上午明亮的太阳映在巷口一个不断游动的泛光物体上,熠熠生辉。他挺起身子,再定睛一看,那可不就是关二圆滚滚的秃头吗! 唐羽一阵狂喜。 他假作不在意,仰卧在青石阶,俯看下边道路。关二目不斜视,大步流星正往前赶,唐羽一下子跳下台阶,拦住去路:“我道是哪个,这不是关二哥嘛?” 猝然之下,醉金刚神色略有些惊慌,急忙将手按住腰间。 唐羽这才看清,原来在关二的胸前,自胸至背,斜披了一条宽大的皮甲,甲上皮鞘中插满了一把把雪亮的飞刀! “你是谁?”关二打量着唐羽,靠后一步,手握刀把,并没有放松警惕。 唐羽嘻嘻哈哈:“醉金刚名不虚传,果然好威风!你不认识我了,那日去堂子里找姑娘,仰慕望你威名,咱俩不是在门口攀谈了好一会吗?” 关二查看一番,大概心中还有印象,便放开刀柄,搭讪说:“噢,你是那个打拳卖艺走江湖的小子。” 唐羽顺势而上:“可不正是我嘛。” “你一个人跑到这干什么来了?”关二一双眼盯紧了唐羽双手,看来他还没有完全解除戒心。 唐羽嘿嘿一笑,奉承说:“这要是别人,我自然不说。因为二哥是个豪杰,最重一个‘义’字,我也就不隐瞒了……” 关二两眼一翻,不客气地打断他:“休要饶舌,有话快讲。” “你也知道,最近这两年不景气,什么营生也不好干。光靠练把式卖艺,简直连混一口饭吃都难。”唐羽假作愁容,絮絮叨叨,“也是人穷志短,万不得已,小弟才委身做了梁上君子……” “那不就是穿堂入室的贼偷吗?” “可不是,为了口腹之饥,辱没祖宗。想起来真真令人羞愧。” 关二双手抱膀,冷笑说:“那是你自家的事,平白无故,和我唠叨这些有什么用?你是不是别有图谋?” 唐羽回头望了望鼓楼,靠近一些,小声说:“事情是这样,小弟我昨夜潜入本地张大户家,在内室箱笼中盗得一尊玉佛,通体莹澈,光华闪耀。据明眼人讲,少说也值个万把两银子……” 说到这,故意顿了顿。 关二一听,果然动心:“既是这样,那你小子就应该快找个买家,将玉佛出手,白花花的一大把银子不就到手了!何苦在居中屯留。迁延日久,若给官家逮到,岂不是人财两空?” “自玉佛到手,我亦日夜为此事忧愁。”唐羽一皱眉峰,说,“只是我初来滁州,地头不熟,和谁也搭不上话。这偷来的锣儿,又不敢满大街上去敲?因此手里虽捧着这千金万金的宝贝,心中兀自上火!” “这有何难。枉你常年走动江湖,还不晓得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理吗?”关二翘起下巴,骄矜自傲。 唐羽拍了一下大腿,憬然开悟:“罢,罢,我这里还四处烧香,八方磕头,原来真神就在眼前。” 又向关二作了一揖,说:“二哥如果有门路,代我将玉佛卖了,小弟情愿送给你五百两银子的谢忱?” 关二咧开大嘴,冷笑不止:“你能得万把两金银,只送我区区五百两?他日你若事发,被官府逮去,仍不免牵连于我!这傻事谁干。” “那依二哥说,意欲如何?”唐羽欲擒故纵。 “至少分与我五千两银子。” “那岂不成了二一添作五?”唐羽面露难色,蹙眉抱屈,“我做贼心虚,担惊受怕,你这里却毫发无伤,平空截去了一半。想来实在冤枉。” “你若不愿意,咱们俩一拍两散。大路通天,各走半边!”关二作势要走。 唐羽捶胸顿足,忍痛割爱:“算了算了,想来小弟虽有损失,终究也不掏自己腰包。就算和二哥交个朋友。剩下五六千两,回家置房买地,娶一房媳妇绰绰有余,从此再不受那江湖漂流之苦……” 关二点头称赞:“这才叫明理之人。” 唐羽又瞧了瞧鼓楼方向,说:“二哥欲寻买家,用不用先验验货,玉色如何、雕工怎样,心中有数,到时也好攀个好价?” “那是自然。” “如此你随我来。”唐羽头前引路,“小弟已将这玉佛藏在鼓楼一处隐秘之地,非是我带路,旁人万难找到。” 关二乐颠颠地跟在其后。一边走一边注目瞄着唐羽瘦弱的背影,心说这小子细溜溜的,有气没力,看样子功夫也好不到哪去。一会等他把玉佛拿出来,假若真个价值连城,就偷空一拳揍晕他。到那时,这满把金的银的、还不都是自己一个人的!想到这,心里高兴,禁不住乐出了声。 唐羽奇怪,回头问:“二哥,无缘无故,你一个人笑什么?” “没事没事。”关二连忙掩饰,道,“我笑我自己,一把年纪的人了,昨天晚上做梦、居然梦到了娶媳妇。岂不荒唐……” 说话间两人已通过拱道,进入鼓楼。关二也跟了进来。唐羽低声说:“你看看后面怎样,可别有官差乘势随来?” 关二心急要看玉佛,哪里有许多耐心,赌气说:“你啰嗦什么,赶快取货,让我验个究竟。管他什么官差不官差。就算他来了,凭老子一双肉拳、几把飞刀,不杀个落花流水!” 唐羽上了高台,站在石级边,手指着鼓架上的那面大鼓,对关二说:“就在后面,你上来,一瞧便知。” 关二紧随其后,爬上高台。就在他光秃秃的脑袋刚挺出头时,唐羽冷不防飞起一脚,朝他面门踢去! 实指望一击而中,将他踹晕。 哪料得关二对他一直存有戒心,能不时时警惕,处处提防?见唐羽一脚飞来,他脖子一缩,头一低,躲了过去。随即跃上高台,关二握紧两个大拳头,喝道:“好小子,你敢暗算爷爷。今天我非宰了你!” 第98章 鼓楼擒凶 关二上当,恼羞成怒,挥舞双拳,直奔唐羽而来。 唐羽来之前,因为要和对方周旋,怕他生疑,所以没带兵器。不得已退到大鼓旁,顺手抄起那对鼓槌,摆开门户,准备迎敌。 关二脚尖一点,飞身窜起,右拳劈面捣出。唐羽身形微晃,反手一击,左手朝他腿上就是一槌。关二顾不得进招,急忙跳起避过。 不待他双脚落地,唐羽右手一槌又风驰电掣拦腰扫到。关二身子一闪,就势避开,大喝一声“来得好!”左掌往上一搭,右手向上一伸,刷地向唐羽面门抓来,这一招乃是少林大力金刚拳之“恶鹰捕食”,若是被他抓到,则五官破裂。 岂知唐羽早已料到这一手,身躯疾速拧开,右槌再次递出,反打敌人右肋。 关二也不含糊,一个弯腰转步,忙向后一倒,一个鲤鱼翻身堪堪避开此招。唐羽一击不中,左槌又发,直取对方前胸。关二大吃一惊,猛然后退,啪的一声肩头已吃了一槌,被打得倒退数步。 唐羽杀得性起,发一声喊,双槌飞起,直撞关二心窝。 关二伸展铁臂左右一分,只听“当啷”两声,双槌已被震断,落在身子两侧。只是他饶有千斤臂力,也被震得两手酥麻,站立不住。唐羽乘势一脚,正踢中胸口,关二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唐羽大喜,急忙抢步上前,意欲制住,将之擒获。 哪知关二是故意卖了个破绽,眼见唐羽大意,一个虎跃跳将起,双刀飞出! 唐羽扭身闪避,双刀从身边飞过,将身后那只大鼓刺了个穿心。乘他躲闪之际,关二抡拳复上,左掌横劈,右掌直扫,砰砰两下,唐羽腹部连捱了两掌,一头向后倒去。 关二哈哈狂笑,赶上前来,双手一翻,拔出皮鞘中的飞刀,便要将人格杀! 唐羽歪在地上,探手入怀,将林放鹤所赠之“掌心刀”暗扣手中,只待关二扑上来便要射出!这时忽听得一声龙吟虎啸,一个高大的身影直冲上平台,施展开大摔碑手,三下两下,便将关二制服。然后像拎稻草人一样,将他脚踝拿住,悬空提起,急转了两圈,大喝一声“去!”将之丢下平台,摔得头破血流,昏晕过去。 唐羽跳起来,仔细看了两眼,高兴地说:“你是京城‘龙飞镖局’的总镖师龙在田龙老先生?” 龙在田纵声长笑:“你个小娃,不是应天府的公差吗,还识得老夫。” 唐羽百思不解:“老先生,你怎么恰巧赶在这。替我解围?” “这几天,我刚好处理完镖局的事,想骑马出来溜溜。”龙在田注视了一下唐羽,开言说,“这不才走到鼓楼,就听见里边有人打斗,所以下马来看……” 又望了望高台下昏迷的关二,问道:“此人是谁,为何与你打在一处?” “这是一个盗窃惯犯,官府已通缉他很久了。”唐羽心机一转,临时撒了个谎,“今天刚好给我碰到,正待捉拿,不想这厮拼命反抗、功夫了得。” 龙在田颔首,含笑说:“他已被我制住,一时半会恢复不了知觉。你快将他带回去交差。顺便只会刑部林大人,有空去我那里喝茶。” “我一定为你传达到。” 龙在田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步下高台,出门去了。 唐羽也跟着走下来,先摘下关二甲鞘中剩余的飞刀,又从腰间取出一根绳索,将他两手牢牢绑缚。然后出去,亮出腰牌,在街上喊了几个巡逻的兵丁,回转鼓楼。 这时关二已醒转,圆睁双目,骂不停声。 唐羽就近寻了一块破布,塞在他口中,命令几个兵丁将他押解回去。 到了驿馆,唐羽先去禀报林放鹤和捕头程亮甲,述说在搏杀中偶遇总镖师龙在田,及出手相助之事,又告知疑犯业已落网。两人听了非常高兴,商量一番,决定当即提审关二。 刑讯室选在驿馆的一间空房,四面窗户,用黑布严密遮挡。 关二被差役押进来,坐在一把椅子上,头上吊着明晃晃的油灯。在他的对面,则是一条长桌,桌后端坐着林放鹤、程亮甲,面无表情。唐羽负责在一旁记录。 程亮甲端详一会关二,慢慢开口:“知道为什么把你请到这吗?” “不知道。”关二洋洋不睬,“我又没犯法。” “没犯法,没犯法能让你上这来?” 关二不服气,说:“我犯什么事了。” 程亮甲施展诈术,连蒙带唬:“我告诉你,到了这,少耍小聪明。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的多了。关二,你真以为你干的事,我们都不知道吗?” “我干什么了我?我就老老实实在锦香胡同那看家护院,拿几个月俸银子。难道这也犯法?”关二久在底层厮混,惯于见风使舵,察言观色。“我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嘛,今天要不说出个长短,我就要告你们污蔑罪,非法拘禁……” “关二!” 程亮甲突然砰的一下拍了桌子,看来用的力气不小,连桌上的茶杯也跟着跳了三跳。 关二脸上的肌肉一抖。 程亮甲阴沉着脸,好比锅底:“就凭你今天公然拒捕,武力反抗,并企图杀害官府执法人员这一条罪状,就够你喝一壶的!起码要罚一千两银子,蹲两年监牢。你还敢说你清白?” “我……” 关二口塞。 林放鹤一唱一和,在一边扮红脸,开导说:“你和宋青阳的事我们都知道,诈骗人家书铺宋掌柜的青铜方鼎,还伪造‘天盛号’当铺票据骗走当品……” 关二言之凿凿:“这个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哪个跟你才有关系?” “哪个也没关系,我什么也没干。” “这就不好了,看来程捕头刚才的话跟你白讲了?”林放鹤微微地摇头,道:“你既常在江湖上走动,就应该知道官府的规矩,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绝不会去抓人。尽量争取主动,还可以减轻罪行。如果你这么一力推诿,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第99章 兴风作浪 林放鹤看了看程亮甲,点点头,平静地说:“来呀,把他投进监狱里去。拒捕行凶,意图杀人,就以这个罪名移交京城大理寺。” 两名五大三粗的官差,上前拧住关二的胳膊。 关二有些慌乱,哀求说:“宋青阳干的那些事我真不知道,要是撒谎,天打雷劈……” 官差把他提起来:“少啰嗦,走!” “当铺那件事是宋青阳和一个姓金的人干的,他们还有假银票。在周边城镇也搞过几回,据说弄了不少钱。”关二惊慌失措,连忙辩白,“我只是和宋青阳去见过一个叫缪汉武的人。他说那人天生神力,马步功夫了得,怕制不住他,所以才邀了我去……” “你们见到缪汉武了吗?”林放鹤考问。 “见到了。” 林放鹤作了个手势,两个差役松开手,关二跌坐在椅子上。程亮甲在一旁听了勃然大怒,用拳头猛击了下桌案,道:“大胆狂徒,竟然还敢伪造银票,真正十恶不赦!那个宋青阳现今在哪?” “就住在鼓楼巷里。”关二应声不迭。 “是真话吗?” “眼下到了这地步,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不保。”关二苦着脸,说,“我哪里还敢欺骗上差?” 林放鹤心中记挂刚才的事,追问道:“你说你们去见那个缪汉武,在哪里,见了又如何呢?” 关二努努嘴:“就在城南一座破庙……” 唐羽一愣,放下笔问:“破庙,可是那座历史悠久的云接寺?” “嗯,正是。【ㄨ】”关二谄媚地一笑,说,“看来你们什么都知道了。”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还能上门去逮你?”程亮甲扯起大嗓子,横眉立目。“你要想减轻罪责,就老老实实交代,不得有丝毫隐瞒。” “一定。” 林放鹤听得有趣,用手指叩了叩桌子,问:“你们和缪汉武,在一起都说了些什么?” 关二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是和宋秀才一直在一起吗,怎么会没听到?” “宋青阳说那个人功夫不错,一身气力,擅使亮银枪。施展开来,三二十人都休想靠前!可我们到云接寺一瞧,他身上生满了毒疮,脏兮兮,臭气熏天。”关二据实回答,“因为这个人已不构成什么威胁,所以我嫌气味不好,就没有进去。在外面等候……”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回来了,宋青阳气哼哼。”关二说,“本来他答应给我十两银子,结果一文都没有。” 林放鹤抬头,看了他一眼:“这却又为何?” 见长官打问,关二忙堆起笑容,说:“据那个刁泼的宋秀才讲,他偶然之间在市面上撞见了缪汉武,跟踪其后,打听他的去处,本来想捞个几百两。岂知这家伙不但囊中空空,病得要死,性子又暴躁。” “这就奇怪了?”林放鹤不觉动了愠怒,问,“一个囊中羞涩、状如乞丐、生命垂危的人会有几百两银子?” 关二惊惶地抬起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宋青阳后来撇开他,又与那个日升客栈的老板陈裕德搅在一块,彼此往来……” “这种状况持续有多久?” “半个月左右。” “那个宋秀才最近不是常去‘群芳谱’吗,找姑娘,还同你一起喝高档酒。”程亮甲拍着桌子,浓眉下一对大眼睛盯着关二,问,“他哪来这么多的银子?” 关二仰起头:“听说是日升客栈陈老板给的。” “陈老板。” “对。” 林放鹤、程亮甲互相看了一眼,心有疑问,而后把目光一同投向关二。 关二坐在椅上,局促不安。 林放鹤问道:“陈裕德也是一个生意人,无利不起早,他怎么舍得把银子交给一个刁钻泼顽的穷秀才?“ 关二低下头,口中嗫嚅:“为这个,我也暗中问过宋青阳,他只是不说……直到有一次在堂子里喝醉了酒,他才遮遮掩掩说,你别看那个缪汉武跟要饭的似的,一身臭哄哄,可是他背负了一个大秘密……” 程亮甲说:“秘密?” 关二道:“刚说了两句,他就头一歪,酣然睡去。等第二天酒醒,我再去问,他却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肯讲了。” “关二,你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程亮甲疾言厉色。 “我不太清楚。” “不清楚,你自己犯了罪还不知道?”林放鹤接过话,表面上和颜悦色,言辞柔和,内中却隐含压力,“那位程捕头已经讲了,光凭袭警这一条,就够你蹲几年监牢。” “我要和官府好好合作。”关二赶紧表白。 林放鹤继续施压:“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我们警务人员受到伤害,比如说内脏受伤、脑震荡、或者骨头被打坏,那么大理寺在判决的时候,要考虑给你加刑——” “可是我没有伤到他呀。” “是这样嘛?”林放鹤转向负责记录的唐羽,问:“你是当事人员,曾跟他亲手搏斗,现在怎么样了?” 唐羽立刻放下笔,两手捧住肚子,脸上痛苦万状:“哎呀,痛的不行,看起来是肋骨被他给打断了……” 关二秃头一下子涨得通红,哀求道:“长官,你们可不能这样。” “一切都要看你的合作态度。”程亮甲久在六扇门,自然通晓此道。 “合作,一定合作。” 林放鹤不动声色,说:“既然宋青阳住在鼓楼巷,一切违法乱纪又是他所为,与你无干。那么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关二点头:“听你的。” “我们派几个人,由你带路,去把那个宋秀才捉拿归案。”林放鹤面色平静,缓声说,“如若所供属实,加上你的立功表现。武力袭击警务人员的罪过,我们可以替你申辩……” 还没等说完,程亮甲通地一下字站起身,张开五指,向空一抓:“不过你要是敢耍花招,隐匿不报,或是趁机逃逸,可别怪老子不客气!” “不敢不敢。”关二唯唯诺诺,额头冷汗直冒。 第100章 小巷谜案 宋青阳的住处在东门外鼓楼附近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差役在关二的带领下,好不容易才来到了一座低矮的平房前,门前长草,院墙塌了几处。两扇因年久失修而已斑驳的黑漆木门虚掩着,用手一推吱呀有声。 唐羽下马,问旁边被两个捕快缉押的关二:“你确定,是这里吗?” “绝对不会错。”关二忙说,“我昨天就在这住了一夜,与宋秀才两个喝酒,今早上才离开。” “如此你头前带路。”唐羽冲关二一摆头。 关二领会其意,领着他们跨进院门,穿过了小院,来至平房前。他停住脚,隔门喊了两声,没人应答。关二瞅了瞅唐羽,说:“宋青阳大概出去了。” 唐羽走到窗棂跟前,凑近了,向里边看看,黑洞洞的什么也辨不清。 他转过头,命令道:“打开门。” 两个捕快上前,忙启键开了房门。唐羽迈步走入,外间有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些瓢碗炊具。另一边是锅灶,墙壁被油烟熏得乌黑。唐羽停住脚步,回头问:“我想这里边就是宋秀才的卧房了吧?” 关二点了点头。 唐羽伸手将门帘掀开,探头进去,这里比外间大一些。靠墙一张木床,床上被褥凌乱翻卷,床头上的蜡烛已点完。床边是一只简陋的床头柜,横七竖八倒着几个酒瓶,还有两碟酱菜和一包花生米。 关二走过,用手指了指:“这是我俩昨天吃剩下的……” 唐羽查看一番,禁不住又问:“宋青阳他会去哪儿呢?” “不晓得。”关二摇摇头,“一般头晚上喝酒,这会儿他都在家蒙头大睡,是不会出门的。” “那就奇怪了。” 刚从阳光充足的外边走进,骤然之间,眼睛一时还不太适应屋内暗淡的光线。唐羽合上眼皮,闭了会眼睛,再睁开果然要好多了。他仔细地巡视着四周,突然发现在脚下的地板上,有几滴黑色的斑点。 唐羽没吭声,蹲下身用手指沾了沾,放在鼻子下一嗅。眉峰凛起。 他张目四望。 那边挨床有一只衣箱被拉出来,箱盖大张,露出里边一堆杂乱的衣服。唐羽向那张木床走过去,弯下腰检查地面,这里那种黑色斑点更密集了。他抬眼一瞧,说:“嗯,这床单上怎么会有血指印?” 说完急忙一把将床罩掀起,注视床底,在那下边,安静地躺着一个骨骼凸出清癯瘦削的中年人! 额角开了道血口子,赫然在目。 苍黄的脸上留着短短的胡须,发髻松了,头发拖下来也黏在地上一摊干凝的紫血里。【ㄨ】身穿素麻布衣衫,脚蹬一双软底拖鞋。 关二伸长脖子,够了一眼,惊叫道:“这不是宋青阳,谁把他给杀了?” 一个捕快翻了翻那只打开的衣箱,从里边寻出一把用旧衣服缠裹的菜刀,呈给唐羽。菜刀上也沾满了黑褐色的血迹。捕快说:“这个看来像是凶器。” 唐羽接过,并不言语。 关二在一旁慌了神:“早上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有说有笑。这人可不是我杀的……” “谁也没说是你杀的,你心虚什么?”另一个捕快上来顶他一句。 “我有啥可心虚?”关二自己给自己壮胆,“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唐羽表情严肃地看了看关二,问:“昨晚你们一共几个人喝酒?” “就我俩。”关二舔了舔嘴唇。 “宋青阳为何要请你饮酒呢?” “就是哥们对脾气。” 唐羽似乎难以置信:“没有旁的原因?先别忙着回答,要想清楚,你的所有言辞将来都要作为呈堂证供。作伪证是犯罪的。” “让我好好想想。”关二抓耳挠腮,迷茫一会,说,“昨天喝酒时,宋青阳好像提到最近有一个人老找他,打听云接寺那个讨饭花子的事。他说了许多,那个人又不信。看得出宋秀才很怕……” “他说了这个人的姓名吗?” “没有。他只说此人来头不小。”关二拭了拭额上的汗珠。 唐羽把菜刀还给捕快,示意他收起带回。又问道:“今早上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太阳一竿子高。” “说具体点。” “再具体了我也搞不清,反正也没有计时。”关二踌躇一下,“昨晚上我俩喝了个醺醺大醉,宋秀才都吐了,然后七扭八歪卧了一宿。到现在头还疼。宋青阳后来邀我去城里的酒馆再喝,我因为请了半天假,怕堂子里有事,就先走了。” “之后你又去了哪?” “之后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我们在鼓楼附近相遇……” 唐羽脸色不愉,说:“我问话,你要好好回答。这下你摊上大事了。本来只是袭警,没造成严重后果,罪过或可赦免。这下你又成了杀人疑犯——” “我没杀人。”关二脸色变得灰白。 “那么你有证人吗,谁能给你证明?” 关二呆呆地愣住了,半晌发不出一声。 捕快上前请示唐羽:“这里该怎么办?” 唐羽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道:“封锁现场。然后去一个人找本地里正,叫上两个人,先把尸体运回去……” 捕快答应而去。 须臾鼓楼巷里正带了几个壮汉,进屋里将尸体搭出,放在一辆木板车上。用被子遮住,运往州衙。唐羽留下一个人看守,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而后和另一个捕快押着关二赶回驿馆。 程亮甲听说宋青阳死了,气得直吹胡子:“好不容易才弄到一点线索,这下断了,又要从头再来。” “这也未必。”林放鹤从桌上拿起那本《伴虎行》,抚弄着,语气平静,“宋秀才虽然死了,但是我确信,还有一个人能破解谜题。他就是现在正在羁押治疗的那个缪汉武……” “他会说实话吗?”程亮甲疑惑。 “姑且一试。” 程捕头有些泄气:“这么说你也没有把握?我看这事悬?” 林放鹤凝思一会,说:“经过这段日子的侦查,并综合各种直接、间接的资料,我们已经大致掌握了他的身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打开缺口……” 第101章 铁肩担道义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林放鹤带着唐羽来到一个秘密住处,在这里,他延请了一名医师为缪汉武治疗疾病。 一进门,缪汉武躺在床上,脸色蜡黄。 看到他们进门,医师点点头。 缪汉武却面无表情。 林放鹤并不见怪,反而坐在他的床前,问:“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缪汉武眼睛带睁不睁,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死不了。” 医师在一旁,给林放鹤使了个眼色。 林放鹤了然于胸。 他说:“不着急,既然你到了这,我们会请最好的医生,使用最好的药,以便尽快治愈你的病痛。” 说完站了起来,抖了抖袍服,走出厅堂来到院子里。 医师随后跟出来。 林放鹤看着他,没有说话。医师反倒急了,凑上来,窃窃私语:“大人,如果要问什么,你们最好赶快……”林放鹤一惊:“为什么?” 医师苦笑一声,说:“因为这个病人已毒气攻心,病入膏肓,恐怕没有几天活头了。” “此话怎讲?” “要是你在一个月前找到我,此病或许还有救。”医师接着说,“现在,他的病毒已转移进骨头里,并且扩散。就算祖师爷爷华佗在世,恐怕也回天乏术了。” “是这样。”林放鹤喃喃说道。 接着又问:“病人知道这个消息不?” 医师说:“昨晚他再三跟问,我挨不过,只得对他言明了真相。” “好,这不怪你。”林放鹤拍了拍医师的肩,嘱咐道,“不管怎样,只要他一息尚存,都不要放弃治疗。花多少钱,将来我们会一文不差地付给你。” 医师点头应允。 两个人又回到房间里。屋子里又闷又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房子中间放着一只铜火盆,盆里满是烧红的炭块,搁在火盆上的药罐正在嘟嘟冒气。林放鹤进来,查看了一下四周,说:“着人赶紧把火盆弄出去,天气这样热,还在屋子里煎药。以后这些全在外面弄。” 回头走向缪汉武。靠墙角安着一张乌木大床,两幅床帐拉开着,他躺在高高的枕头上,脸色微微发红。两只凹陷的大眼睛毫无光彩。胡子凌乱散落,粘贴在满是汗水的头上、颊上和两鬓边。 林放鹤上前见礼:“缪将军,我知道你当年曾拥戴天王缪大亨,驰骋疆场,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好汉不提当年勇。” 缪汉武眼圈微红,颤抖着声音说:“洗尽铅华,归于平淡,现在我只是一个平常百姓。” “你只管在此治病。病好了以后,何去何从,尽由你自己做主。”林放鹤许诺。 “我是不成了。”缪汉武闭上双眼,喘着粗气,“记得那一年发大水,一直涨到我家门楼。村子里良田都被淹没了,房倒屋塌,颗粒无存。万不得已我才带了大伙出村子,四处飘荡,只想找一口吃的……” 林放鹤平静听着。 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断了缪汉武的话,他不停的哆嗦,整个身子因为咳嗽都战栗了起来。在一旁服侍的人忙端了一杯水给他。 缪汉武咕咕饮了两口,稍微平静下来。 “后来,在滁州横涧山我遇见了缪大亨,两个一见之下,脾气相投,就认作了本家。”缪汉武突然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林放鹤一眼,嘴上又说,“当时我的心里,不过想给那些追随我的族人找个安身之处、寻口饭吃……” 林放鹤点头,说:“我明白。” 缪汉武咳嗽着,努力想坐起来:“天下大乱,烽烟四起,那可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 林放鹤移开他的视线:“是,每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或者自认为了不起的人物,都必须经受那时代的考验。” 缪汉武睁开两眼:“你为何要这样说?” “我父亲乃是昔年汉王陈友谅帐下的第一将军张定边,鄱阳湖一战,与王爷一同经历了那场难以忘怀的失败。”林放鹤低声说,“陈友谅和他儿子陈理的尸首还是我父亲收容并埋葬的,可是,这不影响他几日后开城向朱元璋投诚。” “为什么?他大可以马革裹尸、血战到底,做一个殉节的忠臣!” “因为生命,几万条活生生的生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缪汉武伸出一双鸡爪一样的苍白的手死死攥住了被子不放。 林放鹤声音低沉:“你不需要明白,在一个无助且绝望的环境里,几万条生命都握在你手中——是为了成全身后之名,还是为了这数万卑微的生命?无论是谁,相信作出这个决定一定很艰难。” 缪汉武摇了摇手,几近干瘪的嘴唇努了努,说:“我知道你父亲,在那次鄱阳湖之战中,他率领几艘小船就敢直逼吴王的主舰。若非大将军常遇春及时赶到,他已轻易摘取了朱元璋的项上人头!” “所以我们都经历了一个痛苦的时代,有一个痛苦的身世。”林放鹤渐渐地恢复了平静,说,“你以为我贪恋荣华,在意一个区区小吏吗?心念苍生,以天下为己任,不能再让百姓遭受变乱之苦了。” “你说了这么多,难道也像陈裕德和宋青阳那些势利小人一样,想从我嘴里掏出那个秘密吗?” “不,你错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撒谎!”缪汉武显然动了气。 林放鹤问:“何以见得?” “不然你不会把我囚禁起来。你把我从云接寺接回来,无非是想感化我、愚弄我、欺骗我,最后达到你个人的卑鄙目的。”缪汉武愤怒伤心,说,“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们如意……” “你错了,我只想治好你的病。而后送你回家。”林放鹤态度坦诚。 缪汉武怒气冲冲,厚厚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上浮现一丝狡猾的微笑:“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那批宝藏的秘密就藏在我的脑子里,每一步都清楚。可我就是不说。你能怎么样?就算用斧子劈开我的头颅,那里面除了模糊的血肉,也找不到一丁点你们所需要的东西……”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102章 阳春白雪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不,我什么都不需要。”林放鹤站起身,严肃地说,“既然你这样说,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一句,没有人会逼迫。缪将军,如果愿意,你尽可以带着你的秘密去往任何一个地方。” “你……”缪汉武愣住了。 林放鹤面色淡定,说:“我把你从云接寺救回来,不是别有所图,而是看你当时身染重病,遭受折磨。我请医生给你诊治,也不在乎什么秘密不秘密,而是生命可贵,任何人都没有践踏它的理由。” “你真的不想知道那批宝藏的去处?” 林放鹤摇摇头:“我不想知道。” “可是我想知道!” 屋外传来一声憨憨的笑声。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砖块乱飞,尘烟四起。本来好端端的墙壁被撞了个大洞。一个肥肥胖胖的男人施施然走入—— 稳稳当当站在屋中。 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胖。除了层层堆叠的肥肉,身上几乎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线条、没有棱角、没有骨头。甚至就连脸上的五官,因为肥胖的大腮的挤压,也已经全部凑在一块。 脚上穿着一双大号洒鞋。 玄青裤子,光着膀,胸部的肌肉丰隆凸起,简直比女人还丰满。他抚弄着自己比胡萝卜还粗的胖手指头,望着缪汉武,殷殷切切说:“既然他不感兴趣,那你把那批宝藏的秘密告诉我吧……” 缪汉武态度冷淡。 林放鹤展颜一笑:“不速之客本就不受欢迎,何况又破墙入户?怎么,小的时候你爸爸没有告诉你,去别人家应该先敲门吗。” 胖子用手抚了下巨大的头颅,笑呵呵说:“我其实不过想试一试你家的墙壁结不结实?” “看你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只是听说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谁?” 林放鹤说:“胜三。” “胜三永远不会死,因为他有九条命。”胖子喘息着,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巾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不错,我就是胜三。” “胜三。” 听见这名字,林放鹤突然露出一种很异常的表情。 胜三也许并不姓胜,排行也不是第三,别人叫他胜三,只不过因为经过他“处理”的人,通常都只有“三”样东西能够“剩”下来。 哪三样东西呢? 经过他“处理”的人,通常的情况是——性命已经丧失,头发已经拔光,眼睛已被挖出,鼻子舌头耳朵都已被割下,牙齿指甲都已被拔掉,皮已被剥,四肢已被剁,甚至连骨头都已被打碎。 那么这个人剩下的还能有三样吗? 是哪三样? 那是不固定的,胜三要他剩下哪三样,他剩下的就是那三样。 他”处理”过一个人之后,通常都会为那个人保留三样东而。 “我的心一向很好。从小上学,就是一个好孩子,而且最近我在学佛。”胜三常常对人说:“所以我不喜欢赶尽杀绝。” 他还常说:“不管我做什么事,都会替别人留一点余地,有时候我留下的甚至还不止三样。” 有一次他为一个人留下的是一根头发、一颗牙齿、一枚指甲,和鼻子上的一个洞。 因为他是“胜三”,从小就是好孩子,又是出了名的善心善意。 “胜三?”林放鹤惊讶道,“我记得你不是隶属于江湖最神秘的组织青龙会吗,那个伍建一伍爷,花多大的价钱能请动你?” “钱我是不在乎的。关键要好玩。” “是吗?” 胜三伸出白白胖胖的手,搔了搔头,叹息说:“其实我最初跟的人是‘武林天骄’古大师,后来他死掉了,留下三个老婆,八个儿女,千万遗产,大家就为了这一点钱搞赤壁大战,争吵不休。我实在看不过,就走掉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林放鹤也说,“在巨额财产前,能够保持平静的心态,那是圣人……” “想不到你还很明理。”胜三嗟叹。 林放鹤笑着说:“活到我这个年纪,如果还有一点觉悟,就是你时常惦记为别人留一扇门,也许就是为自己打开一扇窗。” “越说越靠谱。”胜三乐不可支,说,“看来对于我要带走这个知道秘密的人,你是不会有什么不同意见了?” 胜三大言不惭,登堂入室。 脸上笑容可掬,传说中那么心狠手辣的杀手,这会看上去就像一个和善和气的老好人。 “那当然没问题。”林放鹤点点头,说,“不过你要带一个人走,至少应该先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见,对不对?” 胜三笑眯眯,圆圆的脸,眼睛笑起来就像是一条线:“他一定愿意跟我走,他怎么会不同意跟我走呢?你看我,又和善又老实,而且最近我开始学佛了。早晚三炷香,为那些下地狱的人超度……” 缪汉武在床上挺起身,高声说:“别浪费时间了,我绝不会跟你走。依我说,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胜三笑嘻嘻,胖手一挥,也没见怎么动作,胖乎乎的两指之间已拈住一只飞舞的苍蝇。再一伸手,摘下翅膀,张口填在嘴里:“嗯,不错。” 林放鹤问:“听说你是个‘处理’专家?” “区区微名,仰仗抬举。” “你处理的是什么?” “人。” “人也要处理吗?” “当然要。”胜三说,“这个世界最需要处理的就是人,你看看周围,人满为患。也许我们什么都没有,可最不缺的就是人。” “你每一次光临现场,要处理掉多少呢?”林放鹤又问。 “原则上是一个,不过再多两个也无妨。”胜三谈笑风生,说:“一个是处理,两个也是处理,十个还是处理。到了一定程度,多少已经不是个问题了。” “那你准备怎么‘处理’我们?” “这还不简单吗。”胜三愉快地说,“我听说点苍林放鹤,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后辈。想不到你也会问这样一个幼稚的问题?那些蹴鞠大师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怎样练球,怎样射门?因为这是乐趣……” 唐羽怒从心起,拔出佩刀,指向胜三:“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从这个地方滚出去!” “啧啧,年轻人都喜欢冲动。这可不好。”胜三身形暴涨,谁也没看清他怎么出手,眼前一花,唐羽手里的钢刀已然落入他的掌握。 胜三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刀锋,轻轻一拗,咯嘣一声百炼精钢被他掰下来一块。随手又丢进嘴里,像吃冰糖葫芦一样,咯吱咯吱嚼起来。 唐羽挥拳击出,却被胜三一把托住,像丢纸鸢一样丢开:“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能反抗,施展功力了吗?因为在不知不觉你已中了一种毒,非常厉害,无色无味,它叫‘阳春白雪’……” 林放鹤惊叹,说:“‘阳春白雪’不是滇南新任五毒教教主随意麒麟的镇教之宝吗,怎么会突然现身中原?“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103章 惊鸿一面 这时门外走进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肤色微黑,脸圆圆的,身材苗条修长。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头帕,两边垂着细小的流苏。身上穿一件色彩艳丽、饰有花纹的圆领对襟坎肩,系着围腰,下着大红撒花百褶长裙。 进得屋来,一对黑白分明机警的大眼睛先四下一望。 林放鹤打看了她一眼,问道:“阁下想必就是滇南五毒教新任教主随意麒麟了?” 那女子面带微笑,淡淡地说:“不敢。” 眉眼之间,娇俏无限。 “我听说‘阳春白雪’乃是教中无上之至毒,不是教主本人是无权动用的?”林放鹤有些好奇,不禁动问,“是这样吗?” 随意麒麟格格一笑,柔声说:“你知道的还不少。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阳春白雪’所以珍贵,只是因为提炼过程极其复杂,耗费时日。但自到了我手中,略做改动,并斟酌添加了几种药材,炼制时间已经从原来的两年半缩短为三个月……所以它的使用应该很普及……” “人中了毒之后,状况会怎样?”林放鹤听得入神。 “也不怎样,不痛不痒,通身舒泰。”随意麒麟掩口而笑,小嘴边带着点孩子气的俏皮,“只是不能运功发力而已……” “如果非要发力出招呢?” “那就惨了,用力越大,反弹回来就越是会绵绵不绝。最后致使全身血脉逆行,游走丹田,涨破而死。” “所以你们已别无他路,唯有束手就擒。”胜三在一旁晃上来,趾高气扬,神气活现。 林放鹤笑了笑,说:“尔为刀俎,我为鱼肉,看来我们这些中了毒的人,除了任人宰割,已经没有第二个法子可想了?” 胜三打量着屋子里的几个人,两眼放光,就像一个饿了三天的人在盯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大餐:“从谁先开始呢……” 林放鹤不理解:“怎么,你的人生全部乐趣就是‘处理’人吗?” “只有在‘处理’人的时候,才能激发我全部的激情与灵感。”胜三感叹不已,说,“其实一开始我的理想,是想当一个名外科大夫,身披白大褂、拿着手术刀,救死扶伤。是命运把我推到现在这地步。命运不公啊!” 胜三感物伤怀,回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缪汉武,惋惜说:“刚才我让你跟我走,你还不肯。现在呢……” 缪汉武咳了一口痰,气急败坏:“就算是现在,我也一定不会跟你走。因为认真讲起来,你简直不算一个人。你只是一只变态的猪。” “难道你不怕死。” 胜三三下两下,旁边一张本来很结实的桌子,就在他一笑之间,忽然消失不见了。变成了地上的一堆碎片。 林放鹤看得出,方才他把一张木桌变成一堆碎木头的手法,是那么快,那么准,那么确实,那么有效。每一拗、每一撞、每一掌、每一击、每一个动作的落点都在最准确的地方,绝对可以造成最大的破坏力。 胜三抚摸着手腕:“现在你还敢胡说?” 缪汉武挺起脖子,引颈就戮:“就算你把我给杀了,我还是要那样讲。” “我怎么会舍得杀了你呢?”胜三啧啧惋叹,“告诉你,一个经过我‘处理’的人,被割了三千刀,全身上下的肉都被剔光了。隔着薄薄的一层蠕动的膜,连肚子里青色的肠子都能清晰看见,可我还是让他又活了三天……” 说着回过头,一对贼眼骨碌碌地转着,好似要放出火来。 林放鹤开口道:“不晓得你打算从谁开始?” 胜三咽了两下口水,把眼光从缪汉武身上移开,说:“你不行,太老了,不但皮肉焦硬,就连剖开后气味也欠佳。我不喜欢。” 又看了看床边吓得瘫倒,面无血色的仆役,摇了摇头,自语说:“其实到了这把年纪,我一向更乐意‘处理’女人的身体。”抬眼望了望不远处随意麒麟凸显的乳峰和全身充满青春朝气、曲线玲珑的娇躯,喃喃说,“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 说罢一把捞起唐羽:“还是从你身上下刀吧,年轻人再怎么说来,身体也比较干净。” 举掌当头劈下。 林放鹤喝道:“请等一等。” 胜三略一皱眉,停手说:“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你最好从我这来。”林放鹤从容说,“我虽然是个中年人了,皮肉也不如年轻人的柔软,但我从四岁起就开始练功。那些见过我的武林前辈,个个夸我头角峥嵘,根骨颇佳,这样的优秀标本并不多见……” 胜三愣了,心中好生狐疑,说:“这种事能毛遂自荐的可是不多?” “所以你更不应该错过良机。” 胜三听得有趣,松开唐羽,三步两步窜到林放鹤身前,仔细观察他浓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你不怕死吗?” 林放鹤耸了耸肩:“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只要有一分希望,这世界上有谁会舍生求死?” “你不会是大脑有病吧?再不就是没有中毒。”胜三愈发奇怪。 “我的大脑很正常。最起码,要比你正常许多。”林放鹤诡谲地一笑,说,“关于那种旷世之毒,你可以问一问随意麒麟教主。五毒教的‘阳春白雪’一旦施用,就算是盖世无双的大剑师独孤求败,逃脱的机会也不到千分之一。” “那我就更不能理解了。”林放鹤的反常行动,使得胜三一时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此时已不愿多想,因为他必须要行动了。 胜三一拳打出去,击向林放鹤的肚子。 很用力的一拳。 明明打在肚子上,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对方的身体就像一个软软的、无迹无形的棉花包,能把所有的力量都在瞬间吸掉。 胜三怪叫一声,身形飞起,愚蠢肥胖的身子竟然如燕子一样轻盈。 箭一般冲向林放鹤。 左手点穴,右手擒拿,一招两式,同时发出!动荡回旋的劲风一霎时笼罩住林放鹤全身。 一声声惨叫,接着是骨头的碎裂声。 鲜红的血液喷洒出,如花一样绽开,四处飞溅。屋子里很快弥漫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唐羽吃惊地仰起头,胜三出拳的手法太快了,又快又狠、眼花缭乱,似长空闪电,如惊鸿一瞥,让他根本无法判定胜败? 第104章 滇南之战 人影一闪,各自分开。 再望去,林放鹤还在那站着,五官俱全,看上去并不缺鼻子少眼。地上却有一滩鲜血,两枚牙齿。 唐羽站起身,四处一瞧,颇觉惊奇:“那个肥肥胖胖,喜欢‘处理’别人的胜三呢?” “他走了,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林放鹤眼睛突然亮光一闪,说,“一个喜欢‘处理’人的人,自然不愿意被别人所处理……” “你杀了他?”唐羽惊问。 林放鹤说:“我当然没有,这个世界,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于人?我放过他这一码,希望他以后改过自新,珍惜别人的生命。” 唐羽感到发晕,扶着床柱子,问:“大人,难道你没有中毒吗?” “我当然中了。‘阳春白雪’,无影无踪,威力巨大,连天下最厉害的高手都拿它无奈何,何况于我们?” 唐羽眨着眼睛,认真看了他好几眼:“你既然中了毒,怎么还会发出功力,把那个胜三打得落荒而逃?” “因为当我自己发现中了‘阳春白雪’,立刻在暗中,偷偷地服下了一颗解药。”林放鹤打量了一下立在屋中俏生生的随意麒麟,说:“三年前,我奉命出使滇南,去复核一桩旧案。在大理城外天龙寺,有幸结识了五毒教前任教主何铁手。两个人谈得投机,她就慷慨解囊,赠送了我几粒解毒圣药‘百灵丹’……” 随意麒麟默不作声。 唐羽扫了她一眼,说:“这个女人怎么办,把她抓起来吗?” 林放鹤不说话。 随意麒麟抚了抚手腕,那上边系了一方蓝色的丝巾。她叹了一口气,神情落寞,轻声说:“之所以没有跟那个死胖子一起走,因为他逃得太狼狈。也因为我心里知道,不管在任何时候,只要我想走、就没有人能拦得住我……” 林放鹤点点头,说:“我知道。” “你知道?” “你是滇南五毒教教主,最善于用毒。”林放鹤一笑,说,“讲到用毒的功夫,我们谁都不是你的对手。” “对,除了‘阳春白雪’,我至少还有一百种方法能把你们毒倒。但我现在一种都不用……” “为何?” “因为我要为五毒教正名。” 林放鹤眉毛一扬,朗声说:“我明白了,你是想向世人证明,五毒教纵横江湖多年,令人闻风色变。绝不仅仅只是用毒?” 随意麒麟点头称是,启唇一笑:“我从小练剑,刻苦用功。自认为还有天赋。后来又蒙西域剑神邝无极抬爱,亲手点拨一二……我听说在大明朝上下,你是数一数二的用剑高手。所以小女子斗胆,想和你比试一下?” “好,好,我接受你的挑战。不过不是现在,也不是在今天。”林放鹤摆手说,“另外我要更正一点,讲到剑术,我不敢妄称高手。一把玄铁剑打败天下无敌手的大剑师独孤求败,西域剑神邝无极,包括京城镇殿将军,两个武当高手武威将军尹流芳、武耀将军尹流泉,剑法均在我之上……” “林大人您太客气了。” “你到中原,此来有事吗?”林放鹤走过,坐在椅子上,望着随意麒麟,问:“一看你的装束,就知道不是中土之人。容我一问。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和胜三这些人搞在一起?” 随意麒麟叹了口气,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里露出了忧郁的神色。她说:“其实我这次来京城,是来告御状……” “告御状?”林放鹤眉头一紧。 “是。” “你要告谁?” 随意麒麟轻咬着嘴唇:“云南沐王府王爷。” “我知道了,滇南是一个少数民族汇聚之地,风俗各异,生活习惯也不同。”林放鹤注视着她的脸,微微笑道,“一定是朝廷官吏处置不当,引起了********?” 随意麒麟眉头一蹙,轻启朱唇,说:“在那片广袤而神奇的土地上,居住了二十多个不同的民族,彝族、白族、哈尼族、壮族、傣族、佤族、纳西族、瑶族、藏族、布依族、景颇族……我们有澜沧江,有三月的蝴蝶会,有洱海苍山,大家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可是自从你们汉人来了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听说滇南之地,对沐英沐王爷,不是很拥戴吗?” “那是他用暴力和血腥取得的,大家表面服从,心里头并不认可。”随意麒麟诉说着,忽而仰起头,脸上现出了一种尊敬之色,“其实我们滇民心里最崇敬的,是三国时的蜀汉丞相诸葛亮。” 林放鹤首肯,说:“一直到现在为止,他也是我最为佩服的人。” 诸葛亮昔年南征孟获,用兵如神,七擒七纵。 最后一次用计在盘蛇谷中烧了乌戈国的藤甲兵后,擒获孟获,他只派了个传令人对那个部落酋长说:“你赶紧回去,召集人马,再决胜负?” 孟获问道:“丞相为何不来?” 传令人说:“你总打败仗,屡战屡败,弄得丞相都不好意思见你……特命我来放你回去,还是赶紧走吧?” 孟获垂泪,跪拜说:“七擒七纵,自古没有。我虽是蛮夷之地、化外之民,难道就没有羞耻之心吗?”自此心悦诚服。 南中叛乱平定。 林放鹤熟读古书,对于那段历史,自是了然于心,说:“所以后人撰了一则对联以赞扬武侯,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可是你们现在的沐王爷就不懂这个道理,依仗汉人兵强马壮,武器精良,对我族人一味屠杀。”随意麒麟语声哀切。 “怎么会是这样?”林放鹤颇觉得意外,“我听说那个沐英,当初一率兵进入滇境时,因为不熟悉地理环境,不是也让你的族人给整治得够呛吗?” “活该,谁让这些蛮子侵入我们的家园。”随意麒麟开心的一笑。 随即敛容,又说:“我们族人众志成城,用奇石怪林、毒泉药箭,还有我们独特的象阵,把那些汉人杀的丢盔卸甲。就连沐英本人,都差一点被大象踩成肉泥……” “大象也能打仗?”唐羽听得入迷,走过来,问道,“我听说大象是一种很温和的动物,轻易不发怒。它怎么会冲锋陷阵呢?” 随意麒麟两个眼睛弯上去,弯得像月牙,笑容更迷人:“我们那里有许多驯兽师,能把几百只大象排成阵形。此外,还在象鼻子上绑上尖刀,在它的尾巴上缠了浸过火油的棉纸,这样一点燃,大象就会义无反顾、不要命的向前冲!” 唐羽一撇嘴:“你们这招也够损的,几百只大象,连踢带踏,还有尖刀,这一仗下来得弄死多少我们的兵马……” “这些狡猾的汉人后来不也学着使用火枪火炮了吗?” 林放鹤挥了挥手,制止争论:“好了,不说这些。随意麒麟教主,你这次到京城来,要告沐王爷他们什么?” “官府强行开采矿石,实行并屯,要把我们驱逐出世代居住的山林。” 第105章 政客的心思你别猜 林放鹤认真地点点头,说:“不管有多大的冤情,平民百姓若想见到皇上,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随意麒麟面现愁容:“谁说不是。” “所以那些人答应你,只要你施用‘阳春白雪’,帮胜三捉到到我们,他们就会替你把冤屈申奏给陛下……”林放鹤淡然问道,“是这样吗?” “他们说熟悉宫里的司礼太监。”随意麒麟眼色一亮。 林放鹤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随意麒麟想了一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略显局促:“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不可靠吗?” 林放鹤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又会用毒,而且剑术也不比我差。我猜你一定还会唱那些动人的山歌,来打动或拒绝那些喜欢你的英俊的山寨小伙子——” 随意麒麟不明其里,忍不住开口问:“这和眼前的事有关系吗?” “有。尽管你知道这么多,可是有一件事,你对它的了解还不如三岁的孩子。” “哪有这样的事?”随意麒麟的脸略略红了,不服气地说,“那你说,是什么样的事?” “官场。” “官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林放鹤两手据案,淡淡一笑:“沪上巨侠,自著有《兵器谱》的百晓生之后,江湖上最了不起的一个奇才余秋雨说过,这世上比偷儿更无耻、比乞儿更卑贱、比姐儿更肮脏的人,就是政客!你如果相信他们的话,那鸡蛋都能从树上摘。” 随意麒麟满脸惊异:“我不相信他们会说谎。如果答应了别人的事不去做,那不就是欺骗?” “就算去做,这样一个闾里小事,怎么又能到达天听。” “皇上就该为天下的百姓鸣不平……” “可是皇上太忙了,他有许多国事需要处理。”林放鹤好言抚慰,说,“而且据我所知,最近有些事已经搞得他焦头烂额,常常为了批阅奏章,而忘记吃饭……” 随意麒麟张大着一对眼睛,不解地瞅着林放鹤:“一个开采矿石这样的小事,圣上不一定亲自去办,他尽可以把这些交给下边?” 林放鹤笑了笑。 随意麒麟着急,跟问了一句:“难道我说的不对?” “你说得很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的运转过程?即便皇上肯于过问的话……” 随意麒麟没有说话,因为对于官府运作这类事的程序,她不是很清楚。林放鹤靠在椅子上,两手交叉,一一述说:“首先这件事要经过工部和吏部合议,要调阅相关公文,核查地方官的呈禀,还有可能要召见采办矿业的负责人详谈。然后再合议,把商谈结果写成折子,递到宫中,交由皇上批复。批复回来,再合议,然后一个一个盖章。这个过程最快也得一个月。” “一个月?”随意麒麟眉尖一蹙。 “一个月如果你都嫌长,那我已经不敢想象下面你该怎样锤炼自己的忍耐力了……” “此话又怎说?” “即便拿到了工部批文,可是你知道,除非情况紧急,比如战争或者叛乱这样的大事,朝廷一般不作紧急函件处理。”林放鹤叹了口气,说,“就是不会派驿卒不分昼夜、飞马传递……” 随意麒麟被他这一说,心里清楚了许多:“你是说这份公文在路上会走的很慢?” “滇南离京城毕竟太远了。山水迢迢,五岭隔断,要是按正常的时间,此一去大理沐王府,大约要走三个月。” 随意麒麟又不说话了。 林放鹤转过头,看了看周边听他说话的缪汉武等人,从怀里摸出一个封口的青花瓷瓶,交与唐羽,“这个是解药,你把它分给大家……” 唐羽接了过去。 林放鹤俯首查看了地上的一摊血迹,又说:“估计那个胜三,这一下伤的也不轻?” 唐羽分发完解药,又走回来,将瓷瓶还与林放鹤,说:“大人,你是朝廷命官,难道就不能想个法子,救一救那些被驱逐的滇民?” 林放鹤摇了摇头,说:“如果按这路子走,谁也没办法。结局一定如此。” 随意麒麟面色戚戚,自忖一番,问:“几个月后,批文若是顺利到达边地,我和我的族人就能保住世代生活的居留地吗?” “这个也难说。”林放鹤稍稍有些自疚。他仿佛从沉思中醒来,声调平缓地继续说,“沐王爷作为封疆大吏,对地方上的事情有便宜行事、处置之权,如果他不愿意停止开采,尽可以找出一大堆理由支吾、搪塞,并申文上报。要是这样,扯皮官司,公文旅行,那时间可就没有限制了?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三年五年……” 随意麒麟闻听,花容失色,陡然变得灰黄:“那我那些流离失所的族人又该怎么办?” 呆呆地愣住,半晌不发一言。 唐羽心中不忍,缓和了口气,对林放鹤说:“大人,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随意麒麟也道:“您既是朝廷中的大官,见多识广,好歹也替我们拿个主意。救人一命,胜造三千浮屠。何况数万之众?” “让我想一想。”林放鹤抬手,按在额头,思虑了几回。忽然挺起身,一拍桌子,说,“有了……” 唐羽惊问:“什么办法?” 林放鹤沉吟一下,道:“老皇上驾崩不到一年,太子朱标即位薨逝才仅仅两月,国家尚在大孝其间。按大明礼法规定,平民百姓、王公贵族在三个月内一律不许婚娶、宴会、游乐。普天之下,一年之内不得开采矿藏,张灯结彩,不准搞大型集会……” “我明白了。”唐羽也很高兴,插嘴说,“你是要用礼部这个约束,来迟缓沐王爷开掘矿石!” 随意麒麟却犹如惊弓之鸟,半信半疑:“能管用吗?” “一定奏效。” 林放鹤蛮有信心,靠在椅背上,大声说,“沐王爷虽然坐镇天南,自成一体,但是对于中央的政令和先皇之烈烈余威,还是忌惮三分……” 第106章 山高月小 随意麒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抱拳,盈盈一拜:“既如此,我在这里先谢谢二位了。” “此事姑且一试,也不一定有百分之百的作用。”林放鹤微笑点头,“不过有一个法子,即便不是最好,总胜过于坐以待毙……” 又补充说:“依我看,这似乎也是目前唯一可行、而且有效的办法。” 随意麒麟一对忧郁的眼睛凝视着窗外,停顿了一会,转回头说:“如果滇民及我的教众因此而逃过一劫,小女子即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恩情于万一。” 林放鹤哈哈一笑:“那也不用。我与你们前任教主何铁手曾有一面之缘,赐予解药,何况此举又出于拔苦救难?你赶紧去往京城办理批文,若有困难,我或可助你一臂之力。此谕示简单明了,大诰天下,应该不需要那么繁杂的手续。” 随意麒麟转忧为喜,含笑点头。 林放鹤话锋一转,说道:“我知道你是习武之人,剑法高超,又蒙西域剑神邝无极指点,自是臻于化境。炉火纯青。哪一天不忙,可否拨冗,垂赐一二…… 随意麒麟的眼中闪出了奇怪的神色:“小女子那是说笑而已,大人还当真了?若说用毒,我忝为教主,也许还差强人意。这弄剑嘛,大人出自名家,剑术通玄,小女子这两手三角猫的功夫,不能望其项背。” “教主太谦虚了。【ㄨ】” “原本如此。”随意麒麟说到这,揖手致礼说,“日后有事还免不了要麻烦大人——此来鲁莽,打扰诸位,我这里告辞了……” 言罢转身,姗姗而去。 林放鹤打量了一下她背影,回过头,端详着站在一旁的唐羽。脸上似笑非笑:“还不去追——” “我追她干什么?”唐羽浑然不解。 “有女不追,终生后悔。” “行了,大人您就别拿我开心了。” “多好的姑娘,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早拔腿去追了。”林放鹤调侃说,“庄子曰,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这几句话,就像专为这位随意麒麟教主而说的……” “大人对她好像很在意呀?” “别胡说,我只是欣赏而已。谈情说爱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林放鹤说完,站起身,紧了紧衣袖,对缪汉武和医师说:“这里已经不安全,需要马上转移。你们不能在这住了。” 医师点头同意。 林放鹤打发唐羽去唤差役,准备车辆,接病人去新的居处。唐羽起手,应命而去。 这边缪汉武却攀着床栏坐起来,剧烈地咳嗽几声,吐出了一口鲜血。他挣扎着说:“林大人,我一个这样的人,哪也不去。就让我死在这里得了……” 林放鹤说:“你这是什么话?” “我已经厌倦了,不想再东躲西藏。”缪汉武伸出枯干的手,抹了抹嘴边的血迹,说,“自从背负上这个秘密,几十年一直疲于奔命,没过上一天安心日子。我已经很累了。” 林放鹤将床帐掀起,注视着这形容枯槁,须发斑白的老人,说:“我知道,你不用多说了。既然到了这,我们就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不受到一丝一毫地伤害。另外,我还想告诉你,在捉到陈裕德之后,州衙捕快很快又控制了日升客栈。经过盘查,在郊外的一幢旧房子里,已成功解救出你女儿缪莲莲……” 提到缪莲莲,缪汉武不禁老泪纵横:“我可怜的女儿,没有跟我享过一天福,反而受到牵连!” 林放鹤安慰说:“你也不用伤心,只要找到安全的住处,我们就把她接过来。彼此见面,你们父女不就团圆了?” 缪汉武摇摇头,神情木然。 林放鹤探手,从衣袖里取出两颗碧绿色的药丸,放在床沿上:“这是我们点苍秘制的解毒丹,给你留下,相信它对你的病会有所帮助。” 缪汉武目光惶惑:“我固执己见,性格耿介,一直没有对你言明那些宝藏的事,你难道不生我的气吗?” “我一来不是就已经对你说了,每个人都有保守自己秘密的权利,你不说,我们绝不会见怪。不要多想了,好好养病。” “我糊涂啊,枉活一世。”缪汉武脸上抽搐着,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一面叹气,一面又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膝盖,“为了那些冰冷无情、不能吃不能咽黄白之物,我这些年四处奔走,亡命江湖,就连妻子生病、去世,我都没有能陪在她身边。我图个什么呢……” 林放鹤沉吟着,又说:“你好好休息。一会儿等人来了,咱们马上转移他处。” 说完他抽身欲走,缪汉武突然伸出枯瘦如竹的手,一把捞住林放鹤的袍服,急切地说:“大人,现在让我把这件尘封多年的往事讲给你听!” 林放鹤微微一怔,转而平静地答道:“不忙,等你想好了再说。这些话如果不是出自你的真心,我还不想听。” “我已病成了这样,三天多两天少,说不定哪天就蹬腿而去。你总不希望我把这样一个惊天大秘密带进棺材里吧?”缪汉武紧握拳头,嘴唇发白,额上的皱纹凹陷得很深。 “我们不会放弃对你的治疗。”林放鹤见缪汉武态度坚决,不容商议,只好点头同意,说,“既如此,你别着急,慢慢说来。”说着扫了一眼旁边的医师和仆役,两个人弯腰点头,识趣地离开了。 缪汉武靠在身后高高的枕头上,喘息了一会,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出了悔恨和愤怒的光芒。他理了理额前纷乱的华发,面现苦笑,说:“你可能想象不到,像我这样一个守着大宗财宝的人,一辈子过的却是穷苦的生活。平日里走江湖,就连住店歇脚、吃几个烧饼、喝一壶茶,也要计较一番……” “这么说,那笔传说中数额巨大的金银的确存在?” “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缪汉武紧咬着嘴唇,竭力抑制着胸中动荡激酣的感情,用力地点了点头。“那是黄金八万两,白银三百六十万两,还有‘天王’缪大亨我们这支部队攻城略地、打家劫舍抢来的珍宝古玩、翡翠玉器,好东西可不算少!” 林放鹤点头微笑,不置一词。 缪汉武觉得奇怪,遂问道:“林大人,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个秘密?” “我自然想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追问下去呢?”缪汉武深有感触,嘲讽说,“许多人只要一提到这批珍宝,不但喘气不匀,五官颠倒,就连眼睛都变得怕人的血红……” 第107章 人比黄花瘦子弹打不透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林放鹤似有所悟,说:“古来财物,勾人心魄,损人性命,这话看来一点也不错……”顿了一顿,又说:“缪将军久在天王帐下,砥柱中流,不会不知道宋青阳这个人吧?” 缪汉武嗤了一下鼻子,十分不悦:“这厮虽然读过几本书,但品行不端,自以为是。实实是一个黉门败类!” 林放鹤笑了笑,从旁拉过来一个靠椅,在上面坐了,说道:“看起来缪将军对此人颇为不满呀?” “这个穷秀才,酸文假醋,仗着他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成天诗云子曰。”缪汉武吐了口痰,端起水杯,又说,“本事不大,偏偏又是个闲不住的人。什么事都想插上一手……” 林放鹤听了,自怀里摸出一本发黄卷页的小册子,丢在床上:“这个宋青阳,自缪大亨败亡后,逃回滁州。后来化名‘了此残生’,写了这么一本《伴虎行》。” 缪汉武带看不看,瞟了半眼:“是吗?可惜我不识字,否则也来欣赏欣赏宋秀才的大作?他在书里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当年在逃亡路上,被军卒强掳入伍,无心从贼。数番寻死,均被阻止。”林放鹤拣起那本书,翻了几页,接着说下去,“最后天王缪大亨因慕其才略,遂率帐下众将,多次前往拜谒。肯请宋青阳,出任军师一职……” 缪汉武刚喝了口水,忽然噗的一声喷出来,而后捧腹大笑。 边笑边揉肚子。 林放鹤莫名其妙,笑问:“缪将军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这个活宝!”缪汉武刚说一句,又是一顿爆笑。直笑得红晕挂腮,眼边含泪,气喘吁吁。他指了指林放鹤手中那本书,问:“宋青阳真是这样写的?” “不信,我念给你听——” 林放鹤一手捧书,注目文字,道:“你看,这一段写他们二人达成协议,军中大摆筵宴庆祝,(缪)大亨曰:‘足下龙虎鸿韬,英雄伟略,必能与孤共图义举,创业开基者也。’(宋青)阳曰:‘久钦帐下宏猷,阳恨谒见之晚,自惭菲德,愿效前驱’,这还有假吗?” “读书人实在太厉害了。”缪汉武未曾说话,先捧住肚子,生怕自己一不留神,把里面的肠子都给笑出来。 林放鹤哭笑不得,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完全没影儿的事,也能说的活灵活现!这个宋青阳一定是戏看多了,把自个也当成三顾茅庐里的诸葛先生?” “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哪呀,一点边都不靠。”缪汉武说着说着,忍不住又笑开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我都在缪大亨军中。谁还能比我更清楚……” “那这个宋秀才不是被掳从……”林放鹤忍了忍,终于把那个“贼”字吞回到嗓子里。 缪汉武毫不在乎,慷慨说道:“你放心,你说什么我都不在乎。我们当年的确被人呼为‘贼’,称为‘匪’,最后又被另一个军阀朱元璋灭掉。就是这个样子,你打了败仗,说什么都不再有意义。我是个粗人,不识得几个字,可是这一辈子看戏听书,有一句话还是记下了,‘成者王侯败者寇’……” 林放鹤点点头,真诚地说:“我很抱歉。” “你完全用不着这样。与你无关。”缪汉武靠在床头,一面咳嗽喘息,一面轻轻叹气:“咱回头还说那个宋青阳,唔,那个了此残生。我想如果我不说,将来那些了解真相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自己,更是想咋胡说就咋胡说?” 林放鹤放下书,站起身,为他斟了一盅热茶,放在床头柜上。说:“行,咱们就当朋友聊天,哪说哪了。你也不用太认真。” 缪汉武饮了一口茶,用手抚着花白的胡须,道:“宋青阳背着个小包袱,投奔我们那会儿,大家拉杆子还不到半年……” “投奔,他不是被叛军抓去的吗?” “胡诌八扯。” “这么说‘屈身从贼’,‘上吊投井’,‘保全令名’什么的就更加没有了?”林放鹤拉出靠椅,坐下来,瞥了那本《伴虎行》一眼。 “我却见他整天乐呵呵,满面欢笑。”缪汉武撂下茶盅,拭了拭额上的汗,“咋个说呢?这个宋青阳在家游手好闲,手不能提、肩不能担,混得都快吃不上饭了。三天两顿。自打到了咱们队伍上,别的不说,起码猪肉炖粉条子,天天大白面馒头管够。” “历代农民起义,大致都是这个基础。” “你说什么?”缪汉武一翻眼白。 林放鹤轻叹了口气:“我什么也没说,你讲,接着说那个宋青阳……” “按说宋秀才不错,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见人未曾开口三分笑。大家一开始还拿他挺亲。因为他读过书,认得字,所以我举荐他在天王麾下做了一名记事文书。”缪汉武长长出了口气,缓缓道,“谁知没过三天,他就显出了本相,先是顿顿喝酒,出言无状。最后就简直不知道好歹了!” “何谓不知好歹?” 林放鹤想了想,又抓头发,道:“就是,怎么说呢,用你们的文辞我也不会。拿咱老百姓的话讲,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颜色就开店……” “唔,他是这么一个人。” “常常喝得醉醺醺,半夜爬进你帐篷里,逮住人就唠个没完。影像人休息——” “那他都说些什么呢?”林放鹤耸起鼻子。 缪汉武一叹:“多了,话一开口,就像河堤崩裂,收都收不住。孙武孙膑,三国乱棍,鬼谷子摆阵,还有什么张良拜印,萧何月下追韩信……” “那你们大家不喜欢这个人?” “简直烦透了。”缪汉武啐了一口,说,“只是碍于面子,大伙谁也不好意思跟他翻脸!” “那后来怎样?” “像他这种人,不作死岂能罢休。”缪汉武脸色通红,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有一次我们开军事会议,部署作战,他一个小小的记事文书,本来没有资格参加。这个宋青阳临时闯进来,摇着一把鸡毛扇,披着一件半大褂,楞充半仙。开口闭口‘孙子曰’,如何如何……最后天王缪大亨实在耐不住了,张口大骂‘我****个奶奶孙子’,着人拖下去打了他二十军棍……”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108章 伏 击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林放鹤向情绪激动的缪汉武看了一眼,说:“宋青阳此乃咎由自取,与旁人无干……” 缪汉武面色潮红,恼怒不已,道:“话虽这样说,但是他毕竟是我推荐给天王做事的,不知进退,弄到了这步田地,谁的脸上能有光?” “这只能怪他自己。” “不说这个不通世务、狂妄自大的书呆子,一提起他我就来气。”缪汉武忽觉一阵眩晕袭来,便卧倒在枕头上。 林放鹤关切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缪汉武感激道:“承蒙大人关心,没事。唉,还是让我们回头接着再谈那些金银之事吧……” “据《伴虎行》记载,蒙古人当时为了将这批款子运回京城,特地抓了不少壮丁,并由五百名铁骑负责押运。”林放鹤提示说,“可是当队伍走到横涧山这个地方时,就像遇到了鬼怪,竟然凭空消失了?” “这世上哪有鬼怪,就算有,也都是人搞出来的?” “缪将军这话大有玄机。”林放鹤心中惊骇。 缪汉武皱眉细想,喟叹连声:“其实早在一天之前,我们就得知了元军要运送金银回京的消息、及准确的行走路线……” 林放鹤愈发惊疑:“这属于绝密情报,元朝方面一定要千方百计封锁。你们又是从何而得知呢?” “得自一个神秘的黑衣人。” “黑衣人?”林放鹤疑心自己听错了,张大双目,问道:“什么样的黑衣人,姓甚名谁,竟然有这般大的神通?”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他从来不透漏自己的姓名,每次与我们相见,都穿着一身黑袍子,面部被宽大的斗篷严严实实地遮住。” 林放鹤又问:“那你们最初是怎样接洽上的?” 缪汉武捻须,徐徐道:“是熊大经将他引见给缪天王……” 林放鹤一怔:“熊大经?” “他和我一样,也是缪大亨帐下的一员部将。”缪汉武解释说,“此人在没有加入队伍前,是个盗墓之人,专擅钻营坟墓。所以认得一些稀奇古怪的朋友。” 林放鹤听罢,不觉呆了半晌。心想从城南云接寺开始,抓获陈裕德,解救缪汉武,本以为只是一场民间的谋财案。想不到最后剥茧抽丝、层层递进,牵连竟然如此广阔?他又问:“那个熊大经认识这人吗?” “他们是相识的。【ㄨ】” “那他有没有说过这黑衣人叫什么名字?” “熊大经也不清楚……” “这不是一伙糊涂人吗?”林放鹤甚觉奇怪,连声问,“他们两个人既然见过面,又有交往,怎么可能不知道姓名?再说了,如果你们什么都不了解,这样一宗大事,怎么敢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走?” 缪汉武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林放鹤:“我们也问过,原来熊大经是有一次凑巧挖了一个汉代古墓,从里边得了一袋子金币、和两枚符印,想找个好买家,所以才七拐八绕,和这个人搭上了关系。他说此人阴沉谨慎,口风极紧。只从别人的嘴中得知这个黑衣人绰号为‘混江龙’……” “原来是这样。”林放鹤推开椅子,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转头又问:“既然你们对这个黑衣人一无所知,为什么要跟他合作,谋取元军金银,难道你们不怕他是……官府的探子吗?” 缪汉武面色阴郁,慢慢开言说:“为了这笔款子,我们也曾一起商议过,当时各种猜疑都有,七嘴八舌,拿不定个主意。最后还是缪天王一手敲定。不论死活,****一票!” “是因为这笔治河款项数额巨大吗?” “正是。”缪汉武痛快应道,“三百多万两白银,八万两黄金,他奶奶的,咱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的钱……” 林放鹤转了回来,又坐于椅子上,两手抱膝:“恕我直言,你们只是一支由民间各类人等拼凑起来的部队,虽然人数庞杂,但无论从装备、训练、以及野战能力上,都无法和昔年驰骋天下的元军铁骑相比。请问,你们怎么会有那么大把握,一定得手,劫下这批金银呢?” 缪汉武答道:“因为在此之前,这个黑衣人布置停当,已经将一切都计划好了。” “唔,你说说看。我对这个人现在越来越感兴趣了。” 缪汉武喉咙里咕噜一声,又端起茶盅饮了两口,润润嗓子。放下茶盅,他慢慢说:“从滁州城到横涧山,一共有一百二十里路程。最后三十里是山路,不但狭窄、而且陡峭难行,所以当运载大队走到横涧山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赶了一天路,人困马乏,又累又饿,所以他们必定在市镇上最大的一家饭店‘鹿鸣春’打尖,吃点东西再继续赶路……” “难道黑衣人打算在饭菜中做手脚吗?”林放鹤打断了他的话。 “嗯。因为这个黑衣人也早预料到,单凭我们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是绝对无法抗衡那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蒙古兵。而一旦不能速战速决,迁延时久,局势就会千变万化!“ “只要稍有作战常识就能明白,从地势上看,只要大队人马过了横涧山,再往前就是一马平川,坦荡大路,直通京畿。即使有变,只要这些蒙古兵能抵挡半个时辰,驻扎在京郊的卫戍部队就能赶来增援!黑衣人走的这是一招险棋……” 缪汉武抬起头,对林放鹤溜了一瞥,说:“当初我们也曾提出疑虑,但这个黑衣人一意坚持。他叫我们不必顾虑其他,安心做事,到时候一切听他的口令就行了。” “蒙古铁骑久经战阵,经验丰富,要想让他们上当,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林放鹤松开手,扶在靠椅的两边,一面轻轻叩击着,陷入了沉思。 “谁说不是呢?饭馆所有呈上来的饮食汤水,这些鞑子都让他们抓来的壮丁先尝一下,见到没事,他们才放心享用。” 林放鹤满意地点了点头:“蒙古鞑子,果然狡诈。那么这个黑衣人,最后又是怎样把那些押运之人毒倒的?”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109章 人为财死 缪汉武呆呆坐在那,手抚摸着膝盖,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使他心烦意躁:“这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简直就是魔鬼,在防守那么严密的情况下,谁晓得他用什么办法竟能让那么多的蒙古兵一齐中毒……” 林放鹤皱了一下眉头,问:“你们也不清楚?” “当我们赶到‘鹿鸣春’时,那些人已经东倒西歪,躺在饭店的大院里。”缪汉武绷着脸,道,“包括那些他们临时拉来的壮丁。” “这些人也被毒死了?” “是啊,因为在吃饭和饮水的时候,蒙古人是让他们做试验的……” 林放鹤听罢,不由得义愤填膺:“这个黑衣人行事不仅沉着冷静,有条不紊,而且心狠手辣。那么上千条人命,说杀就全杀了!” 缪汉武应了声,微微点头:“黑衣人让我们迅速把所有的尸体拖进山涧,丢在一个早已看好的天然洞穴。那洞穴像个葫芦,里面极大,容纳几千人都不成问题。洞口外边又有藤萝披挂、枝叶交错,不熟悉本地地形的人,甚难找到。” “难怪那么多人在一夜之间全部失踪。” “处理完尸首,黑衣人又命我们将盛满金银的车辆全数送到一个叫相官的小村子。【ㄨ】掩藏好之后,他留下几个随从,就一个人走了。” “人为财死,果然不假。”林放鹤冷笑了一声,问道,“那按照你们两家事先约定,待事情平定后,怎样瓜分这笔财产?” “自然是五五分成,各自一半。” “只怕有人不这么想吧。”林放鹤翘起下巴,双目一扫,说,“黑衣人心机深沉,布局巧妙,缪天王一方枭雄,呼风唤雨。面对明晃晃的一宗大财富,两个人会平心静气?” 缪汉武叹了口气,赞许地点了点头:“算你猜对了。当我们这一千五百人离开大营时,天王缪大亨就暗中向我下命令,只要金银一到手,马上把对方这几个人干掉!这样那一笔黄白之物就全是我们的了。” 林放鹤背靠着椅子,淡淡一笑:“黑衣人心思缜密,岂是一个好欺弄之人。我猜他之所以找到你们这些草莽英雄,劫持治河款子,也是因为事发仓促,在短时间内,他一时实在无法聚集那么大一股武装力量?” 缪汉武撅起嘴,道:“那是,在附近方圆二百里之内,都是俺们缪天王的天下。” “好了,前边的事我都弄明白了。”林放鹤又站起来,抖了抖袍子,走到屋中,沉声说,“你把黑衣人走了以后,在那个叫‘相官’的小村里又发生了什么,讲给我听好吗——” 缪汉武若有所思地看了林放鹤一眼,嘴里叨念起来:“因为我早已向亲信部下传达了天王指令,所以大家心中有数。想借饮酒之际,将那几个随从灌醉,然后趁机杀死。怎奈他们甚是机警,死活不干,也不与我们接近……眼看三更天已过,无奈之下,我只好下令,群起而攻之……” 林放鹤移开视线,盯着胜三进屋时破开的墙洞,瞧了许久,方说:“双拳难敌四手。这么多人一哄而上,那几个随从想逃脱厄运只怕也不能了?” “他们几个功夫确实很好,拼命反抗,我们这边连死带伤有几十个人,才将随从逼到角落里,用长枪刺死。”缪汉武摇了摇骨瘦如柴的手,缓声说,“而后我们匆匆掩埋了同伴,撤离相官,连夜把这批金银运进了张山。” “张山三义庄不是缪大亨的老家吗?” “大人连这个也知道。” 林放鹤没有说话,踱步窗前,负手看着外面。天色阴沉,看样子好像要下雨。缪汉武咳嗽着,努力想坐起来,一双苍白而瘦弱的手死死地攥住了被子不放。他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想想那些年,杀人无数,所犯下的业障实在太重!如今老病缠身,死之将至,只怕也是报应。大人,您不会怪我们当年杀戮太重吧……” “不。”林放鹤回过头,严肃地说,“身处乱世,弱肉强食,你不杀别人,他反过来就会杀了你。奈之若何!” 歇了下又问:“日后若是那个黑衣人前来索要财宝,你们又将如何应对?” 缪汉武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用细长的手指抚弄着胡须,神色迷离:“这个,缪天王、熊大经和我早商量好了,大队人马撤出村子时,故意丢下了一些张士诚部队的服装、甲仗兵器,届时他若追问,我们就一推了之,说夜间遭遇伏击,把货物全弄丢了。” 林放鹤脸色严峻:“你说说,那个黑衣人他会轻易相信吗?” “他信不信又如何?反正那几个随从也死了,不能开口讲话。无从对证。” “这个黑衣人一定很生气。”林放鹤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苦笑着说,“他精心运筹,巧妙设计,费了好大的力气,结果被你们吃黑,连一两银子也没有拿到。他一定暴跳如雷对不对?” “没有,恰恰相反。他听了我们的一番搪塞之词,连一声都没有吭。转过身就走了。”缪汉武倚在床上,抬头望了一眼林放鹤,似有满腹心事。 “嗯,这倒奇怪了。这个黑衣人面对欺诈,竟然如此冷静。这份定力非常人所及……”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朱元璋的军队突然现身,包围了横涧山大营。带队的就是后来的名将花云和冯胜。他们实施中央突破、分割包围,区区四千人,就把我们的三万部队打的狼奔豕突!” 林放鹤眉峰一皱:“他们是不是也冲着这批金银而来?” “有这个可能。”缪汉武努了努嘴,显然还有悸心,“否则他们抓到俘虏,不可能一上来就严刑拷打,逼问财宝的下落。” “天王缪大亨呢?” “他在乱战中被打死了。” “那批数百万两的金银款子最终下落如何?”林放鹤不觉一愣,问道,“还有那个盗墓人熊大经呢,他不会也一起被逮住了吧?” 缪汉武迟疑了一下,说:“哪里呀,在此之前好几天,我都找不见他的踪影。进帐问缪天王,他也支支吾吾、含糊其辞,说熊大经执行特殊任务去了。” 林放鹤恍然开悟:“我明白了,他一定偷偷去张山负责掩埋那笔财宝了……” 第110章 不速之客 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 缪汉武躺在床上,听着屋外单调的雨声,往事如幽灵一样浮现在眼前:“这些人和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但只要一回想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林放鹤看着外面,凝视了一阵飘落的雨丝,说:“缪大亨这支部队,从此以后就正式消失,变成了吴王朱元璋起家的底牌了。” 缪汉武轻轻点头:“的确如此。” 林放鹤问:“那你再有没有见过那个熊大经?” “没有。后来你也知道,雄才大略的朱元璋扫灭群雄,驱逐蒙古,建立了庞大的明帝国。”缪汉武如梦初醒一般,摇了摇头,回忆说,“直到五年之前,在我的老家,凤阳府池河乡缪家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林放鹤开门见山:“可是那位销声匿迹已久的盗墓人?” “不错,正是熊大经。” “他为什么找上你?” “自从掩藏了那批宝藏,他的日子也过得极不安生。远走他乡,流亡江湖。吴王的军队蜂拥而至,将三义庄几乎翻了底朝天,可疑之地甚至深挖三尺,大一点的土块都仔细拍开,就差没过罗筛了。也没有找到那些金银。” 林放鹤飞快地看了缪汉武一眼,说:“熊大经既然善于盗墓,钻洞打穴,窜伏地下,他藏起来的东西,岂是能轻易寻得到的?” 缪汉武神色惨然,沉吟一会,说:“熊大经也老了许多,胡子头发全白了,要不是他一五一十说得详细,我还真不敢相认。他告诉我说,当年秉承天王指令,带了一百名士兵离营,费了好几天时间,已然将全数金银埋入张山深处一个极其隐秘的地下矿洞。那个地方,只有他进去过,旁人是万难找到……” 林放鹤听了忽有所悟,问道:“你们不是还有负责搬运的一百个士兵吗,这些人既然运送了大宗的货物进洞,应当也对这个地方熟悉不是?” 缪汉武奇怪地笑了一笑,未曾开口。 林放鹤吃了一惊,猛抬起头,叫道:“这个熊大经,不会在这些士兵干完活后,施用什么诡计,将他们尽数都灭掉了吧?” 缪汉武一面点头,一面用拳头轻轻地捶着床板。最后说:“没办法,他也是在执行天王缪大亨的命令。如果让这么多的知情人活在世上,难保有人或贪图利益、或好事多舌、或是经不住恫吓,将秘密泄露出去。” 林放鹤眼睛一瞪,脸上现出了愤怒的神色:“为了保守秘密,这一百多人只能在山中陪葬……” 缪汉武支起耳朵,倾听着外边忽缓忽急的雨声,半晌无语。 林放鹤嗟叹连连。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便对缪汉武说:“这个熊大经,隔了这么些年,咋突然会想到来找你呢?” “他说近两三年来,身体一直不好,每到上冬都要犯哮喘病。咳得厉害,有时还会吐血。他怕自己哪天万一要是倒下去起不来,来不及留话,天王遗下那批宝贝就永远没有人知晓了。” “熊大经想把这个藏宝之处告诉你吗?” “他此来是有这个目的。”缪汉武的脸颊升起两朵红晕,目光茫然,“可是凭以往的经验,我知道,青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一旦沾染上这些,恐怕我的日子以后也就不用想消停了。” “所以你拒绝了他?” 第111章 祸起萧墙 缪汉武叹息:“我不想再引火烧身了……” 林放鹤颔首频频:“我明白。”随即又问,“从那以后,你就没有见过熊大经了是吗?” “没有。”缪汉武神思忧虑,“自那日缪家村一别,倏忽五载已过,我再也得不到他的任何音信。” 林放鹤想了想,问:“这个熊大经有没有后人?” 缪汉武一怔:“你的意思是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吗?也是,当初熊大经见我的时候,就已经病恹恹,神情萎靡,现如今想必真的不在了。大人,据我所知,这个人因早年偷盗古墓,有一次钻进入了一个三层密室,不小心踏动机关,被毒弩射中大腿。后来虽然从鬼门关爬回来,侥幸捡了一条命,但从此失去了男性功能……他一辈子没有婚娶。” “原来是这样。” 不知为何,林放鹤心中隐隐约约地总觉得被什么缠绊着,挣脱不开。他认真想了一会,忽然记起上次他们进张山剿灭那两个装神扮鬼的扶桑忍者,在村里帮忙的山民猎户中,好像就有一个人姓熊。他会不会和那个熊大经有什么关系呢? 恰在这时,缪汉武似乎想起一事,拍了拍额头,懊恼地说:“我怎么忘了,那次熊大经来访,在我那住了两天。两个人把酒言欢,每于酒酣耳热之际,念起当年纵马往来、豪气干云的日子,各自唏嘘不已。因为我不愿意接受替他守护宝藏的意愿,老熊有些失落。临走的时候他告诉我,日后如果有什么事,寻不见他,就去张山三义庄找他的一个远房侄子……” “他告诉过你他侄儿的姓名吗?”林放鹤小心询问。 “有的,熊大经这个侄子名叫熊耀华,平日里以杀猪宰羊为业。” “这就对头了。” 林放鹤眼前立刻凸现了决战之前的那个中等个、身体肥胖、脸圆圆的、看上去本本分分的屠夫。他点头一笑:“既然咱们今天谈了那么多的陈年往事,缪将军,你可否能告诉我,那个秀才宋青阳,他是如何晓得这件事的?” “这都怪我。”缪汉武慨叹一声,用手捶打着僵硬的双腿。 林放鹤略略有些惊讶:“此话又怎讲?” “因为天王最后没有把掩藏财宝的任务交给我,又对我闪烁其词、有所隐瞒,所以我的心中很不痛快,不免产生了些怨气。所以让伙房弄了些酒菜,摆在帐中,一个人独饮。这时宋青阳刚好来找我,核对部队采购粮食蔬菜的账目。这要搁在平日,除了公事之间,我是连半眼都不愿意瞧他的。那天也不知怎么了,心情烦恼,就硬拉着他坐下来,陪我一同喝酒……” “你对他言说了那些财宝之事吗?” “我不记得了,那天酒喝的太多。整整三坛子米酒,被我们喝了个精光,之后我一头扎在床上,呼呼大睡。完全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涉及到那批金银?” “所以说喝酒误事。”林放鹤感叹,“我少年时也嗜酒如命,纵饮狂歌,醉卧几日缠绵床榻是常有的事。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但现在喝的渐渐地少了……” 缪汉武面露忧色,说:“我也怕自己泄露天机,所以酒醒后又找到宋青阳,再三告诫他,不管听到了什么,一定要把嘴封严。否则没他的好果子吃!” “宋青阳怎么说?” “他连连否认,说什么也没有听到。后来见我口气严厉,又改口风,向我保证绝不把这件事讲给任何人听。” “看来这个宋秀才并没遵守诺言,离开横涧山大营,回到滁州。之后不久,他就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写进了《伴虎行》这本书,然后四下散布……” “真是个心口不一的小人。” “其实你也不用责怪他,宋青阳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就是想上蹿下跳、掀风弄浪,只怕也没有这个能力。”林放鹤点点头,脸上拂过一丝阴影,“怕就怕这样的消息落在别有怀抱、居心叵测之辈的手中!” 缪汉武也承认:“的确如此。” 林放鹤冷笑一声:“那个日升客栈的陈老板找上你,想必也是为了那宗宝藏对不对?” 缪汉武咬牙切齿:“他呀,更是个奸邪小人。见我身患重病,无力反抗,遂把我囚禁在古庙的一间偏僻陋室。不给我水喝,不让我吃饭,想方设法地折磨我,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叫我屈服。” 林放鹤深表同情,说:“我知道你是一个铁骨铮铮的人,当年的千军万马,尚且不在话下,何况陈裕德这样一个跳梁小丑?可是你知道,他受谁指派吗?” “他只说那些人很厉害,背景庞杂,人多势众。他还捆绑着我在云接寺见过一次那个带头的首领,那也是一个穿黑袍带斗篷的男人……”缪汉武话说多了,眉眼痉挛,声音有些颤抖。 林放鹤一惊:“又是黑袍人,这个黑袍人和三十年多前给你们通风报信、设计迷局、毒倒大批蒙古兵和拉车壮丁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吗?” “绝对不是。” “你有什么根据吗?”林放鹤有点不放心。 “那个黑衣人身形高大,骨骼粗壮,行走之间,步法沉稳。就算我们不是武林中人,也能看得出他有一身好功夫。”缪汉武努力回想着,满头大汗,“而这个人身形偏瘦……” “时隔三十多年,也许身体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 “那也不对,虽然两个人的嗓音惊人的相似,低沉粗嘎,但是我敢保证,他们绝不是同一个人。” “缪将军能有这样的把握?” 缪汉武摇摇摆摆,直起身子,靠在床头枕上,咧嘴说:“其中一个最明显的例证,就是当年谋取元朝军队那笔治河款子,从始至终,除了金银最后的去向,这里边的每一个环节黑衣人都亲身参与了,可谓了如指掌。如果是他,应该一上来就探问宝藏的隐蔽之处。但是我听这个黑袍人的问话,指向含糊,应该是不甚了了?” 林放鹤怔了怔,笑笑说:“噢,是这样。那也许这些人的讯息就来自宋青阳和他那本谬误百出的《伴虎行》。如你所知,宋秀才并没有参与行动,只凭道听途说,仅仅了解大概,他这书上的许多细节只怕也是臆断和揣测……” 缪汉武叹道:“大概如此。” 第112章 太平屋 两个人正在说话,唐羽带着几名差役冒雨赶回来,先对林放鹤点点头,接着说:“这里遭到破坏,已不能住了,我们打算把证人转移到驿馆附近的一所民宅内,以便继续接受治疗。【ㄨ】你看行吗?” 林放鹤颔首同意:“可以。”当着那几个捕快的面,对唐羽说:“关于那批宝藏的事,缪将军已完全对我言明,前因后果,俱在掌握之中……” 唐羽吃了一惊:“这个,难道不需要保密吗?” “保密干么,完全用不着,愈张扬愈好。”林放鹤眯起眼睛一笑,说,“只有告诉那些暗中觊觎的人,此等秘密官府已经了然于胸,他们才不会再去找缪将军的麻烦。这样他就可以安心治病了。” 缪汉武不停地咳嗽,他用手捂着嘴,点头不迭:“谢谢林大人!” 几个差役上前,将缪汉武抬到一个小竹床上,遮上防雨的油布,抬上了外面有蓬的马车。差役们赶车离开。唐羽留下来,林放鹤打量了一下空阔的屋子,问道:“鼓楼巷那个被杀的秀才宋青阳,他的验尸格目出来了吗?” 唐羽回答:“仵作已经填写完,交给了程捕头。宋青阳的尸体,还放在州衙的停尸间。” “走,我们先回去看看。”林放鹤转头示意,唐羽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他,收了收自己身上披的蓑衣。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走进外面茫茫的雨中。 回到驿馆,林放鹤向程亮甲讨过验尸格目,注目观瞧,大致扫了一遍,眉心挽起,道:“这上面说,那个死了的宋秀才,额头虽然被砍了一刀,流了许多血,但并不是致命伤。真正让他丢了性命的是喉咙间这一击,喉骨碎裂,封闭住了气管,这不有点令人奇怪吗……” 程亮甲斟了两盅热茶,放在案上,也说:“此一关节我也觉得似乎不通。”坐在椅上,又道:“凶手既然有把握一击毙命,又何必砍了这一刀?或者是他先砍了这么一刀,见死者拼命挣扎,才上去捏碎他的喉咙?” 林放鹤将验尸格目撂在桌子上,思虑着说:“但是这份尸检报告,并没有提到死者宋青阳身上还有其他的伤痕,如果两个人真的在那么一间窄小的室内经历了生死搏斗,在死者的身上就一定会有瘀伤,刮擦之痕,难道说宋秀才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吗,乖乖俯首,令人屠戮?再者说,验尸格目上讲那把行凶的菜刀,就是死者自己家里厨案上的。这看起来更不合情理,一个人存心去行凶,反而会不带凶器,还要借用别人家刀吗……” 程亮甲恭敬答道:“这些疑点确实令人费解?” 林放鹤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饮干,回头招呼唐羽:“我们两个去停尸间看一看——” 程亮甲望了望外面连绵不休的雨势,劝阻道:“你看外边又是风又是雨的,泥泞难行,不如等天晴了再去也不迟。” “不打紧。”林放鹤裹了裹自己的袍服,走出门去。唐羽随后跟出。两个人牵出马匹,翻身上去,策马快行。 一会到了州府衙门,林放鹤翻身下马,对唐羽说:“我们就将马拴在这里,一路休得高声,不要惊扰了旁人。” 来到差事房,一个肿着眼皮、哈欠连天的差役负责接待,桌上、地下还有剥开的花生壳,空气中弥漫着微微的酒气。林放鹤顿了顿马鞭,厉声问:“人呢,他们都到哪去了?” 差役打了一个饱嗝,小心回答:“回禀大人,因为下雨,又没有什么公事差遣。大家喝了点酒,又打了一会麻将,就各自散去了。 “散去?你们平时就是这么当差,拿国家俸禄的吗?” “那怎么可能,平常大家都是兢兢业业、克勤克俭。主要是因为今天下了点雨……” “兢兢业业?还有脸配说?”林放鹤瞧了瞧桌上,道,“我不跟你说,回头让你们的知府大人蔡九芝来见我……” 差役点头哈腰:“一定一定。” 林放鹤面色庄重,道:“停尸间在哪,你立刻带我们去那——” 差役连忙答应,他摘下墙上的雨披,领着林放鹤唐羽出了门,拐向后堂。下台阶,又穿入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小巷两边的墙上,生了厚厚的一层深绿色的苔藓。他指着前边尽头一扇虚掩的木门,颤声说:“老爷,那里就是州衙摆放尸体的太平屋了。” 一个放死人的地方,居然叫“太平屋”? 林放鹤想,本来以人的天性和劣性,只要摩肩接踵、共处一室,就绝不会有什么太平可言?就算桃花源,九华山,金顶见佛峨眉山那样的胜境,他也能给你搅个乌烟瘴气。偏偏来到这,就都规规矩矩、和平相处? 不太平的不往这里送。而只要来到这,基本上都油尽灯枯,万念俱空,不贪不嗔,归尘归土,真正驾鹤西游逍遥极乐,想折腾也折腾不起来了! 差役止步,低声说:“新来的宋青阳在三号床。” 林放鹤眼一瞪,高声问:“怎么,身为公差,上司长官来巡视,难道你不跟着一起进去吗?” “我……”差役浑身缩着,牙齿捉对打战:“太平屋的事情一向归酒鬼老毛负责,我胆小,平时从不敢靠前。老爷,你就饶了小的吧,要不回家做噩梦……” 林放鹤和唐羽丢下胆怯地差役,走上前,推开木门,走进冷森森的太平间。 屋子里空荡荡的,寒气逼人。壁角支着一个木架,木架上闪烁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屋子当中安放着一张张简陋的木床,床上停放着尸体,直挺挺一动不动的遮盖着白布。阴冷的风从挂满蜘蛛网的窗棂间透入,刺骨冰凉。两个人在死尸之间行走着,风吹来吹过,停尸房的门吱吱呀呀地乱响! 唐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怎么,害怕了?”林放鹤语声关切。 “不,这有什么可怕的。只不过这里空气过于阴冷罢了。”唐羽把胸膛一挺,张大了一双眼睛,虽然惊惶之色犹存,但说话语气平定多了。 林放鹤抚慰道:“害怕也不丢脸,人之常情。当年我做捕快,第一次检验死人身体的时候,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话未说完,蓦地看见唐羽后撤了一步,眼中闪现出极为惊恐的神色。林放鹤侧转头,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原来在屋子中的阴暗角落,冉冉升起一团碧绿色的光,幽幽荡荡,直奔他们而来! 第113章 死尸作怪 唐羽脸色骤变,叫道:“鬼——” 林放鹤急忙拉住他,连声说:“不要怕,这只是磷火……” “磷火?”唐羽胆战心惊。 “磷是一种存在于人骨骼之内的物质,如果尸体腐烂了,它就会释放出来。天晓得又是怎么会跑进这间屋子里。”林放鹤松开手,翻腕成掌,挥手朝外面击去,一股劲风随即射出。说来也怪,那团绿光也像有生命一样,紧紧地追着掌风荡出窗外。他回过头,扬眉一笑,解释说,“当这些磷积存到一定的当量,遇到空气,就会发生自燃!” 唐羽裂开嘴一笑,心有余悸,仗着胆继续往前走。他们来到靠墙的一个木床前,林放鹤蹲下身,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查看。 床头挂着一个圆木牌,上面用红笔书写了一个“叁”字,林放鹤起身,拍了拍手,说:“看来就是这个了。” 伸手撩开白布单,底下是死鱼一样泛着惨白的尸身。 死者两只黯淡无光的眼睛大睁着,肚腹因为仵作尸检,已被全然剖开。裂谷一样翻向两边。死人的肝脾肠胃被取出来,经过检验和处理后,放入旁边一个密封的玻璃器皿内。 唐羽一打眼,发现在另一个木制方盘上,放着一把沾满血迹的菜刀。他说:“大人,这柄菜刀就是在现场发现的凶器。你看,上面有这多的血!” 林放鹤点点头,用两指捏起菜刀,拭了拭刀的锋刃。刀上的血迹早已干凝。他将刀放回原处,一探手,把白布全然掀开。死者的身体经过尸检后,虽然做过一定的清洗和防腐处理,但是被切开的部位依然有血水渗出,鲜血从床板沿床腿一直流到石板地上。 石板地凹凸不平,洼处积贮了一摊一摊的黑血,令人骇目惊心!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尸臭和血腥气。 林放鹤走近床前,套上罩衣,双手又戴上一副薄薄的手套,开始检查死者的胸腔和腹腔。查看了一阵,又转身打开封盖,把玻璃器皿中牵牵连连、血肉凌乱的五脏取出来,一一验看。 唐羽在一边瞧着,忽然觉得五内翻动,直往上涌,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林放鹤合上玻璃器皿盖子,手上沾满黄黄绿绿的尸液,回头说:“唐羽,如果连这个你都忍不住,恐怕在捕快这一行业很难做。” 唐羽点头称是,探身上来,说:“我不怕。真的,在乡下的时候,每到过年我都和义父去集镇上购买年货,那摊头上常遇见杀猪宰羊的,又是血又是肠子,和这个差不多……” “岂可同日而语?”林放鹤淡淡一笑,说,“尸检是一门很古老的科学,早在西汉时就已经存在了。不过真正完善与丰富它的,应该是刊于宋理宗淳佑七年的《洗冤集录》。这本法医学著作由当时的提点刑狱官宋慈撰写,内容包罗万象,这上面所记载的洗尸法、人工呼吸法、蒸骨验尸,迎日隔伞验伤以及银针验毒等等,现在还在广泛地应用。” 唐羽惊奇地问:“世间竟有这样一本奇书,大人,改天你找来给我看看可好?” “这也不难。”林放鹤略略喘了一口气,又俯下身,勘验死者的喉骨。他小心地将两根手指插入仵作割开的切口,细细查验喉咙间的每一块骨头。忽而又连连摇头,自语说:“这不对呀……” 唐羽心里一颤,压住声音问:“有什么不对的大人?” 林放鹤没有说话,仔细揣摩一会,方才罢手。他挺起身,站在一边,皱眉思量:“这个凶手的杀人手法实在巧妙,他只把死者喉间的六块耳状环形软骨其中最重要的一块骨头捏碎,就牢牢堵住了人呼吸所用的气管。换句话说,宋青阳在遭遇这个打击后,应该是在瞬间死亡的!” 唐羽面色焦急:“我没有听懂你的话……” 林放鹤又惊又怒:“就是说凶手对杀人非常精熟,一招之间——这从死者身上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即可以看出——不但能找到喉咙要害,把它击碎,而且在外面又不要看出有伤痕!唉,这也多亏了那个州衙仵作做事细心,虽然外表无伤,他认为可疑,还是坚持解剖了喉咙!否则死者真要冤沉海底了。只是这种作案手法的力道与分寸拿捏非常之难,并非一般人能办得到的?” “大人的意思是说杀人的凶手是武林高手吗?” “武林高手也未必会有这种杀人技巧。”林放鹤迷惑不解,摇头说,“而且最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对方既然有这个本事,杀人于无形,又何须借助于刀……” “他这样做也许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真正的目的。” 一声阴恻恻的回答飘荡在冰冷潮湿的停尸间。 林放鹤猛回头,注视着唐羽,把眼睛一瞪:“是你在说话吗?” 唐羽连连摇头,否认说:“我方才在这里,一声都没吭。大人,我还以为是你在自问自答?” 林放鹤迅速除下手上的薄手套,脱下了罩衣,高声说:“不对,这间太平屋里一定还有别人!” 唐羽凛然一惊:“那些躺在这里的,不都是死人吗?” “死人怎么会说话?”林放鹤蓄势以待。 这时忽见他背后一块遮盖尸体的白布单慢慢地抖动了起来,一点点挺起,一点点涨大,最后完全悬挂在空中。像一面四四方方的幽灵!更可恐怖的是在白布的后边,又看不到人为操控,一张裹尸布,竟然凭空而立! 唐羽毛骨悚然,失声道:“大人,看你的身后……” 话音未落,那方白布凌空一翻,直向林放鹤卷来。林放鹤狂啸一声,身子拔起,如神龙夭矫一般,避开袭击。 哪知白布单形同鬼魅,不依不饶,忽左忽右,飞速旋转。好似乌云盖顶,从上而下,大开大合,往林放鹤头顶直劈下去! 林放鹤肩头一缩,那白布迅捷无论,一劈不中,反身一扫,一股劲风又奔腰间击到。林放鹤连跳三步,大吼一声,一个变招出手如电,右掌拒敌,左手反勾,连下杀招! 第114章 罄竹难书 突然间,一道亮光,从白布单后直飞了出来! 凌厉的剑风一刹那将林放鹤全身罩住。这一剑,无论时间、部位,都计算的恰到好处,料定了他绝难防范,当空一击,必欲一下将对手的脑袋砍成两半。 林放鹤身子一缩,再不迟疑,拔剑相迎。 叮叮几声,双剑磕击,火星四溅。 林放鹤飞身而上,一甩剑锋,后发先至,快速之极!白布单被迫得连连后退。嗤嗤声中,化作万千柳絮。纷飞飘扬,眩人眼目,布单之后的人凌空一翻,斜掠出去,卧在木床上,竟是一个明眸皓齿、身段迷人的女子。 女人嘤嘤一笑,说:“师兄,分别没几天,你的剑法好像又精进了许多!” 林放鹤收起长剑,面不改色:“我就知道是你。装神扮鬼,吓唬别人……” 女人扭身一跃,下了木床。盈盈俏目一扫,望了望立在旁边的唐羽一眼:“这小子命还真长。在八里桥的白杨林中我就想把他杀掉,你左遮右拦。后来他又中了渺渺的暗算,被我擒住,喂下了百炼之毒,居然到现在还没有死……” “他死不了。”林放鹤笑道,“因为这个人命不该绝。” “命不该绝是因为他遇到了你吗?”女人耸然动容,红唇轻启,目光闪动,“我记得你以前纵马江湖、快意恩仇,是从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你杀过的人还少吗?难道稍稍上了一点年纪,就意志消磨,变成了妇人之仁?” “这不是妇人之仁,而是慈悲之心。就算不遇到我,他也不应该这样轻易地死掉。这个人毕竟还年轻……” “既有慈悲之心,那你为什么不像你父亲一样,去出家当和尚?”女子冷冷一笑。 林放鹤悲叹一声,道:“因为我还有诸多的放不下。” “我看你只不过是贪恋荣华,爱慕富贵!” “出岫云心,物我两忘。随你怎么说……” “那我现在杀了你如何?”女人本来手中空空,一抖之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青光莹莹的利器,直迫林放鹤的颈项。“死也是生,生也是死,既然生与死已没有区别,不如让我先宰了你!” 林放鹤无动于衷,缓缓合上眼,说:“好,很好。” 唐羽拔出佩刀,嗖的下刺出去,堪堪停在了那女人的背后,吼道:“陈芳芳,你赶紧走。我绝不允许你伤害林大人!” 陈芳芳悠悠道:“凭你,也配——” 说罢反臂一剑,一股强大的压力直迫过去,身形随着剑风,直飘出去,急袭唐羽。唐羽长刀下截,不想剑到中途,猛又变招,剑尖陡然一指,一剑刺向唐羽腰肋的要穴。 唐羽大大吃惊,急忙把刀光伸展,护住前胸。 陈芳芳退后一步,叫道:“小子,有出息了。居然能接我一招!” 挺剑再上,林放鹤在一旁已闪电般出手,一把擒住陈芳芳持剑的手,高声道:“住手!” 陈芳芳甩脱开,银牙暗咬:“师兄,你要和他一起来对付我吗?” 林放鹤眼睛一瞪,说:“我只要你走。” “我凭什么听你的?”陈芳芳一拧头,冷笑道,“难道只可以你们来,就不许我吗,这滁州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我知道你此来的目的。不过我告诉你,不要抱什么幻想,贪婪和欲望会毁了一个人的良知,并把她拖入深渊。” “危言耸听。” 陈芳芳谈笑自若:“师兄,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苦心追查,不也是为了那宗数目巨大的宝藏么?” 林放鹤怔了怔,摇头说:“我和你不一样,就算最终真的能找到那批财宝,也应该纳入国库。为民造福。而不是个人中饱私囊……” “说的好听。就算你想做个好官,一身中正,两袖清风,你又怎么能保证那些坐在朝堂之上的大官小吏个个自清呢?”陈芳芳哈哈一笑,“如诚意伯刘基所言,那些顶盔贯甲、威风凛凛的将军,真的能招之即来、来之能战吗?那些戴着乌纱帽,身披紫袍红袍蟒袍的文官,尸位素餐,只顾自己,又有哪一个真的把社稷民生放在心上?” 林放鹤又是一怔:“你说的那是个别现象。芳芳,你也知道先帝在位,对于贪污受贿的惩处那是最严厉的!凡贪墨六十两银子以上,不论官大官小,一律即处以极刑。剥皮充草,挂在衙前以警示后人……” 陈芳芳挺了挺胸膛,嘻嘻一笑:“但是,那管用了嘛? “这个……”林放鹤为之语塞。 沉吟一会,终于说:“这说明社会的制度还不完善,律法也有待于改进——” 陈芳芳情绪激动,声音有点发抖:“还在打官腔,你为何不听听来自底层的呼声?老百姓说你们官府除了门前那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只怕连猫儿、狗儿都污秽不堪!贪官污吏,官上面一个‘贪’,吏头顶一个‘污’,想想都令人恶心!” “最近不是抓起来一批吗?江西巡抚,山西总兵,河南监军,福建按察使,湖广盐运通判……很多的。”林放鹤说,“皇上登基后,励精图治,已下定决心、整饬吏治……” 陈芳芳放声大笑:“利字当头,美色当前,试问又有哪一个当官的会奉公守法?你在刑部任职,就说你们那里的周尚书,那么大的一个高官,竟然暗中勾结斧头帮、菜刀门、叫花党,祸害社会,黑白通吃!还有兵部尚书徐栋梁,贪污军饷,克扣士兵,在全国各地拥有四百多套华丽住宅。亏他还有脸叫‘栋梁’,分明是国之蠹虫!” 唐羽听得眼睛都圆了,不住点头,说:“大人,这一点她说的不错。对于当官的这种贪污腐败之风,老百姓的确不满意。前几天,我听说滁州府衙一个小小的班头,怀里揣着一只苍蝇,去饭馆吃饭。乘着人家不注意,偷偷丢进自己的汤碗,完后就说饭店卫生不合格,差点逼得老板两口子上吊,硬生生讹诈出五百两银子。” “竟有这事?”林放鹤有点不敢相信。 “这件事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我也晓得。”陈芳芳瞧了瞧唐羽,赞许地点头,笑道,“那条街道被这个班头罚了好几次,几千两银子。都不敢开门做生意了。可老这么耗着也耗不起,最后这些商家合计一下,想出个主意,大伙凑份子,天天花钱雇几个乞丐,守在街口一里之外的地方放哨。只要看见那个小班头一露面,就赶紧放爆竹报信,大家纷纷关门、户户落锁……” 林放鹤慨叹不已:“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可恶之事!” “可不是。”唐羽一本正经,严肃地说,“后来滁州市的剧院也闻听了这件事,还专门派人下来搜集整理,编了一个戏上演呢。剧名就叫《鬼子来了》……” 第115章 龙吟虎啸鹤生风 这时停尸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探头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黑紫面庞的差役,年纪有五十岁上下。他站在门旁,以怀疑的目光注视着屋内的几个人,问道:“你们是——” 唐羽代为回答:“这位是刑部左侍郎林大人,我是应天府的捕快,为了破案需要,前来勘查死者宋青阳的尸体……” 差役喔了下,解嘲说:“我姓毛,是州衙专门管理这间太平屋的。刚才我听见这边有动静,还以为是诈尸了,就匆匆跑过来——原来是几位老爷。” 林放鹤面色阴郁:“你们这经常诈尸吗?” “哪里呀,百年不遇。”老毛乐呵呵解释说,“就有那么一回,当时城里一家杂货铺的姑娘因为婚姻不如意,上吊自杀。被送到这里,因为天太晚了,仵作要第二日才能剖尸检验。谁知道她躺了大半夜,自己又缓醒过来,连跌带撞爬出去,摸进了差事房……” 唐羽嘘了一声:“那还不把人吓着?” 老毛情绪上来,眉飞色舞:“可不咋的,不过那天不是我当值。哥几个在屋里喝茶打牌,哼着小曲,正美滋滋地,从停尸间这边,哐的一下子闯进去一个披头散发、脸色煞白的女人!这把大伙吓的,呜嗷乱叫,跑的跑、蹿的蹿,剩下一个,当场背过气去!” 林放鹤打断了他的话,说:“这即是你们当差的疏忽,没有勘验事情的时候,停尸间的门应该用锁头锁上。”稍停了一下,又说:“不过你们的疏漏,能挽救一个年轻姑娘的生命,也算是一桩善举。” “是,是,今后我一定锁门。”老毛点头不迭,才一开口,嘴里就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他脚跟不牢,乜斜着一对发红的眼睛,说:“我寻思,反正送到这里的那些人,一个个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就算不关门,他们也跑不掉。所以就……” 林放鹤已不愿搭理他,带头走出停尸间,唐羽和陈芳芳也相跟在后面。三个人出了府衙,来到街上。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天色渐黑。 林放鹤郁郁不乐:“这些当差的,敷衍了事,全不认真。”而后又看了陈芳芳一眼,开口问:“你住在哪?要不要一起去吃口饭?” 陈芳芳微微一笑,用纤细的手指拂了拂额前卷曲的一头青丝,顾盼生姿,光彩照人。她摇头说:“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反正不会睡在大街上。至于吃饭吗,我更不敢应承,像我这样一个官府通缉要犯,十恶不赦的帮会头子,居然跟堂堂的朝廷命官一起用餐。这事要传出去,对师兄的大好前途恐怕不利……”说完招摇而去。 林放鹤叹了一口气,并不理会。他挥手示意唐羽过街:“走,街对面有几家饭馆,咱们去吃点东西?” 唐羽略作逡巡:“大人,出来这些日子,我兜里可没剩下几个钱了。要不我去买几个烧饼,咱回去就着茶水一吃可好。” 林放鹤瞧着他,颇为不解:“你们出公差,应天府不是有额外补贴吗?再说,你还有月俸银子,难道这还不够花?” “你不知道,我每月只有五两银子。”唐羽犹豫一下,据实回答,“在乡下我还有一个上了年岁的义父,姓郭,今年六十多了。人上了年纪,腿脚又不好,我每个月要给他老人家寄去四两银子……” 林放鹤点头,徐步过街。回头招呼唐羽:“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只管跟我来就是。今天我请客。” 唐羽忸怩:“这怕不合适吧?” “这有什么不合适,我不是大官吗,每个月几百两的俸禄。我一个人,也花不完。正好你来帮我消费一点。” 谈话之间两人来到正街一家酒肆,林放鹤抬头,看得分明,那酒肆的门首挂着一块黑漆烫金招牌:春风不度。他回身喊上唐羽,赞许说:“这名字好,看似平常,实则雅而不俗。就是这家了。” 说罢与唐羽迈进屋内。 “春风不度”虽然店面不大,但室内布置十分讲究,古朴素雅。所用桌椅板凳都是上等的木料做成,涂着透明清漆,描龙刻凤。一架楠木屏风上书写着前代诗人的饮酒歌赋,文化气息浓厚。看来常有文人学士前来。林放鹤、唐羽才进屋,跑堂的伙计便笑脸迎上来,伸手一摆:“二位爷来了,里边请。” 二人坐下后,伙计马上呈上茶水,一一斟上:“爷,您用点儿什么菜?” 林放鹤扫了一眼,说:“你这酒楼规模不大,但是干净清爽,品味不错。只怕在这滁州城也是数一数二吧?” 伙计一脸得意:“那当然,还真让爷您说中了,这上至五品知府,下到贩夫走卒,都来咱这赏光啊。” “既然酒肆别具一格,那酒相信也不会差吧?” “那是自然了,女儿红、竹叶青、金盘露、荷花蕊、秋露白、寒潭香,驰名美酒样样尽有,您说想喝什么吧!” “可有绍兴黄酒?”林放鹤看着伙计。 “怎么没有。”伙计一扑棱头,说,“您要多少?” “先来一坛。” “好了。” 唐羽着急,截了一句:“大人,咱公务在身,还是不喝酒了吧?”林放鹤来到一个雅间,撩帘进屋,走上前,从桌子底下拉出一把靠椅。坐下说:“少喝一点不打紧。” 伙计迟疑一下,凑上去问:“二位来什么菜?” “喝黄酒不能缺肉。”林放鹤转向唐羽,问道,“你吃不吃羊肉?”唐羽点点头。他回身吩咐伙计:“先来一个酱羊肉,一个木炭熏鸡,哦,一味荤腥也不行。那再来点酸辣白菜,红油竹笋——先吃着,不够再添。” “好喽。”伙计一溜小跑,边跑边喊:“黄酒一坛,酱羊肉一个,木炭熏鸡一只,外加酸辣白菜、红油竹笋各一盘……” 伙计刚一走,唐羽就说:“大人,这跑堂的喊得真好听,好像唱歌一样。” “这也是一门功夫。” 不多一会儿,伙计把酒菜送上来,一样一样摆在桌上。林放鹤说:“小哥辛苦了。”伙计上完菜,一弓腰:“不客气,二位爷,慢用。你们今天运气不错,来着了,小店特意奉送一道美味‘干炸小黄鱼’,这个菜是不收钱的……” 林放鹤不觉奇怪,道:“敢问小哥,这又是为何?” 伙计笑一笑,和颜悦色地说:“今天乃是本店开业十周年大庆。再过一会儿,不但有帅哥美女表演歌舞,‘滁州好声音’第一季推出的当红女歌手田甜奉上获奖金曲《爱你在心口难开》,本酒楼最大的股东龙先生也将亲临现场,发表热烈而隆重的讲话。” “这么火爆。”林放鹤喝了一口酒,忍不住问,“请问这位龙先生叫什么名字?” “他呀,可是个响当当、鼎鼎大名的人物。年轻时追随先皇开国立业,马踏淮河两岸,铁掌天下无敌,他就是京城‘龙飞镖局’的总镖师龙在田龙老先生。” “龙在田?”林放鹤的心往下一沉。 第116章 草蛇灰线 伙计见林放鹤面色有异,问道:“这位爷,您也认识龙老先生吗?” 林放鹤回过神,点点头,温和地说:“见过几次,不过不熟。” “哦,是这样。”伙计收起木托盘,略一弯腰,“那就不打扰了,你们慢用。有什么需要随时喊我……” 转身退下。 林放鹤伸手撕下一只熏鸡的鸡腿,放到唐羽的碗里,介绍说:“这家的熏鸡很有名。你吃的时候,再蘸一点那碟子里的佐料,这样嚼起来更香。” 唐羽点头致意:“行,我自己来。” 瞟了一眼林放鹤,眉尖稍稍一皱,又开口说:“大人,我方才见那个伙计提起京城的总镖师龙在田,你好像满腹心事,难道……” 林放鹤放下酒碗,思虑一下,说:“还记得我在州衙停尸间检查那个死者宋青阳的喉咙时所说过的话吗——对不起,我在你吃饭时提起这个话题——” 唐羽摇摇头:“我不介意。尸检这一块,刚开始有点不习惯,以后我会慢慢适应的……” “这样最好,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捕快。”林放鹤听了这话,面露欣赏之色。接着又说,“那个凶手杀人的手法甚是巧妙,他只将死者喉间的一块骨头捏碎,就能置人于死地。说真的,这种力道和分寸的拿捏,就算是我,也不可能轻易办到。” “大人的意思是说这种作案手段和武功好坏没有关系吗?” “不,作案人功夫一定要好。因为若是武功太差,就很难在一瞬间将死者喉间的软骨弄碎。”林放鹤端起碗,纵饮了几口黄酒。 唐羽虽然肚子有点饿,但此时却咽不下去。他说:“这我就不明白了。凶手如果有这么精熟的杀人手法,那一刀砍的似乎就有些多余……” 林放鹤撂下酒碗,笑微微地看着他:“你为何要这样想?” “因为这件事看起来确实自相矛盾,不合情理。”唐羽起身,捧起酒坛,为林放鹤碗里斟满酒。说:“凶手既然有绝对的把握一击毙命,他就应该赶快杀人,然后迅速逃逸。何必再要去动用那把刀,将现场弄得鲜血淋淋? 林放鹤夹了两箸素菜,放在口中,慢慢咀嚼:“也许,他是在死者断了气之后又去砍的那一刀呢?” 唐羽张大嘴,越发惊奇:“一个人已经死了,再去补他一刀,岂非多此一举。除非那凶手是一个天生的杀人狂!” “一开始我也想不通这个问题,凶手身怀杀人绝技,为何要在死者的头上留下那么拙劣的一处刀伤?这简直就是街头小混混的打架水平。”林放鹤浅浅地呷了一口酒,放下碗,徐徐说道,“后来在停尸间,陈芳芳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掩饰,对,凶手这样做,是为了掩盖他自己真正的目的……” “目的,他有什么目的?” “死者宋青阳是个不肯于安分守己的人,跳脱浮躁,惯行不法之事。又道听途说,向壁虚构,尽其可能在他的那本《伴虎行》里渲染宝藏之事。可谓树大招风。因此他与凶手之间,或许存在着诸多不为人知、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那样的话,凶手或许是为了销毁罪证,所以找上门,将他杀掉灭口?” “这只是一种可能,也许是利益之争,也许是言语不合,或者其他种种原因。”林放鹤皱了皱眉头,说,“凶手一怒之下,出手杀掉了宋青阳。但是他转念一想,如果一旦死者的真正死因被官府查到,势必会缩小侦查范围,对于他将是大大不利。所以凶手在匆忙之间找到了死者家中的菜刀,在已经毙命的宋青阳的额头上狠狠地砍了一下!” 停了一会,林放鹤叹口气:“我说过,死者喉间那个致命之处劲道、分寸拿捏得非常微妙,如果碰到一个粗心的仵作,外面有伤,鲜血淋漓,他很容易先入为主、判定为斗殴致死……” 唐羽若有所悟,频频点头。 林放鹤举着筷子,指了指那盘酱羊肉,邀让说:“别光听我的,赶快吃菜,一会凉了膻气大。就不好吃了。”又倾了两碗酒,摆手说:“来,咱们干了。” 唐羽无心饮酒,紧锁眉头:“听了大人的一番说辞,洞烛其奸,好像心中有了把握一样?”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个人就算犯罪手法再高明,也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破绽。明天我们再去现场查看一下。”林放鹤不说案子,捧起酒碗,诚意相邀。 唐羽没办法,高高地举起碗,一口饮干。由于酒下得急了,引起一阵阵咳嗽。 他撂下酒碗,对林放鹤说:“会不会就是那个关二杀了宋青阳,然后故布疑阵,混淆我们的视听?” “这个也有可能。”林放鹤说,“不过我看这个关二练的是外家功夫,一身粗蛮力气,临阵搏击或许有效。若说用来捏碎别人的喉骨,外面又要不留一点痕迹,只怕他还做不到——除非关二有同伙……” “那就怪了,那天从我们逮捕关二,审讯他,到得到口供去抓宋青阳,这期间也没有耽搁多少时间啊?” 林放鹤捧起碗,连喝两口:“那你还记不记得,在鼓楼巷抓捕疑犯关二时,有没有遇见其他的人?” 唐羽靠在椅上,皱眉沉思:“遇到他人?我当时在鼓楼下等候关二,他来了,我就骗他说我盗得了一尊玉佛,关二果然贪心大起。然后我们一同走进鼓楼之内。之后打了起来,他差点用飞刀把我射到……噢,对了,在关键时刻那个龙总镖师出手相助。他的武功实在高超,三下两下,就把那个关二撂倒了……” 林放鹤凝神听着,并不表态。 唐羽突然停住,一脸惊恐之色:“林大人,你不会怀疑那个总镖师龙在田吧?” “他为什么不能怀疑呢?” “龙镖师可是追随先帝一起打过江山的功臣,开国元勋,三朝元老。”唐羽咂舌不已,“而且他体魄雄伟,相貌轩昂,看上去那么凛然正气、清正端直。” “我们大多数时候看人,其实只是一种表象。” 林放鹤缓缓摇头,沉吟半晌,乃叹息说:“就像这些盛在杯中的酒,你不亲手把它喝下去,就不会知道滋味。” 第117章 大人物 林放鹤喝了一口酒,看着唐羽,说:“何况在办案中,怀疑并不是一件坏事……” 唐羽默默地嚼着饭菜,食之无味。也道:“我只是不敢相信。再说,那天他还帮了我忙,如果不是龙在田出手相助,能不能擒住关二,实属未知?” “我也没有说他一定与此事有关。在查案中,这种情况很多见,疑犯一个个出现,又被一一排除……”林放鹤抬头凝望着窗外,动了动嘴唇,问道,“那天你见到龙先生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平白无故,他去鼓楼巷那边干什么?” 唐羽忙说:“龙在田说他处理完镖局的事务,骑马出来遛遛,恰好经过鼓楼,遇见我们打斗……” “鼓楼巷地处偏僻,肮脏不堪,所住之人又多是四方游民。非比郊外,山青水碧,赏心悦目,龙总镖师即便想遛弯,也不应该选择那样的去处啊?”林放鹤诧异。 唐羽点头,道:“让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可疑了。” 放下筷子,又建议说:“刚才那个店伙计不是讲,一会龙先生还要来参加十周年店庆仪式,咱们把他找过来问一问不就得了吗?” 林放鹤反对:“这可不行,他毕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元老级人物,没有确凿的证据,绝对不能对他进行拘审。否则要惹麻烦的。” 唐羽叹气:“那就不好办了。” “自那天咱们在琅琊山下官道遇到龙在田,也已经有十多天了,其间怪事层出不穷,牵连甚广。说实话,我也愿意这件事从头到尾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他毕竟是一位开国功臣,值得尊敬的前辈。换一天,我们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去镖局拜访他,言谈叙旧,顺便了解一下情况。”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说话之间已将一坛黄酒喝干,林放鹤又叫了两碗米饭。唐羽喝了点酒,颇有兴致,问道:“大人,那个死硬派缪汉武,样子又倔又凶,软硬不吃,他真的把一切都对你讲了?我还以为你会对他动刑呢?” 林放鹤长长吐了一口气,说:“如果那样,咱们可能什么都得不到了。” “我也看得出来,他的脾气的确倔强?” “对于缪汉武这样一个经历过戎马岁月、宁折不弯的人物,你必须先要尊敬他。然后才能谈到其他。”林放鹤摇了摇头,冷冷道:“所以尽管陈裕德他们这些人把缪汉武囚禁在云接寺,并想方设法折磨他,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得到!” 唐羽也说:“陈老板绑架缪汉武的家人,威逼胁迫,这一套做的确实太卑鄙了。” 林放鹤吃罢饭,放下筷子,又问唐羽:“上次咱们在张山三义庄伏击那两个扶桑人,村里很多人帮忙,你还记得那个为咱们提供捕兽夹的姓熊的屠户吗?” “有印象,他名字不是叫熊耀华么。”唐羽略有些吃惊,说,“他怎么了?” 林放鹤淡淡微笑:“没怎么,回去再细说。人不可貌相,看来上次咱们都忽略这个人了……” 唐羽抬起头,望着林放鹤,问:“你的意思是说他和那批……”说到这,停了一下,向四外一张望,当他确信对面的大人明白意思,才悄悄说,“有关系吗?” 林放鹤点点头:“宋青阳的案子,如果一时查不出眉目,可以先放一放。查办案件,有时候不可以固执一端,这就像拆解一团乱麻,必须要找出头绪,慢慢理顺。当你把主要问题抓住,破解开来,其他的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 第118章 搅乱清平世界 林放鹤和唐羽离开“春风不度”的时候,伙计还在殷勤挽留:“客官你们要不要等一会,歌舞团马上就来了。这个当红女歌星田甜可了不得,非但嗓音甜美,身段也堪称一绝,尤其那两个活宝,浑圆坚挺,惊涛骇浪,号称‘滁州波霸’……” 唐羽怒道:“你拿我们当什么人了?” “不要紧。”林放鹤安慰说,“我们有事,不能等了。下回再来光顾,瞻仰当红女星的风采,好不好?” “还是你这位大哥懂事明理,莫要拿人的好心当驴肝肺。”伙计溜了一眼唐羽,似乎恨恨不平。 两人出了酒肆,唐羽兀自有气:“这个小伙计,简直不可理喻。”林放鹤说:“别去埋怨他,生活在这个喧嚣俗世,每个人都不容易。顺其自然,因势利导,当你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就离一个合格的捕快已不远了。” “大人,你觉得那个龙在田是凶手吗?”唐羽平息怒气,转移话题。 “这个说不好,一切都要讲证据。尤其办案人员,切忌主观臆断。” 两人上了大街,此时早已华灯初上,各家商铺饭店、青楼酒家灯火明耀,照得夜市恍如白昼。街上人群熙攘,摩肩接踵。 回到驿馆,径趋林放鹤驻息的公署西厅。捕头程亮甲正在等候。见到两人进屋,客气已毕,程亮甲面色沉重,说:“下午州衙遣人来报,那个疑犯陈裕德在狱中自杀了……” 林放鹤并不奇怪:“这些人的手伸的好长,连戒备森严的监狱也有他们的耳目?” 程亮甲不解:“你好像一点都不奇怪?” “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林放鹤颔首,笑道,“斩断所有线索,坐山观虎斗,静候其成……” “我怎么听不明白大人的话。” “因为我们的对手是道衍,他太厉害了。” “道衍,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又是谁?”程亮甲惊疑不定。 “道衍只是个和尚,他的真名叫姚广孝。”林放鹤抬起头来,神色凝重,“这世界上有许多人,从事着不同的职业,农民种地,商人经商,但是有一种人,天生就是乱世狂徒,不把这个清平世界搅个天翻地覆他就不会罢休。” 第119章 书生误国 叶掌柜一听,忙不迭地点头,回答道:“有的。就住在后面的客房,她已经吩咐下来,只要您来了,尽可以去那边房间找她……” 林放鹤点头,折身而过。 叶掌柜派了一个小伙计出了门,穿过过道,将他送到后院一个干净整洁的雅舍。伙计转身离去。林放鹤停在门前,便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地叩了几下。里面有人应声出来开启了大门。 陈芳芳见是林放鹤单身来访,心中满意。 她摆了摆手,让座说:“师兄,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看来你胆子还不算小。只是这里过于窄小,四周又有些吵闹,你休要见笑?” “哪里,这的环境已经不错了。” 林放鹤随开门之人走进了房间,借着灯火,这才看清那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姑娘。她请客人坐了,便忙着沏茶。一切作罢,遂返身退出,将房门关上。 陈芳芳邀请道:“师兄喝茶。” 林放鹤端起茶盅,饮了两口,好奇地望着陈芳芳,问:“你命人去驿馆送信,找我来此,究竟有什么事?” “我们都曾拜在莫大先生膝下,受业于点苍神剑门,隶属师兄妹。就算没有事,两个聚在一块,叙谈叙谈,也不犯哪门子的王法吧?”陈芳芳咧嘴冷冷一笑,说道:“是不是师兄你的官做大了,人也摆起了架子,瞧不上昔日的寒酸同门?“ 林放鹤被她一顿抢白,却不恼怒。含笑说:“闲谈叙旧,自无不可,但是我怕师妹你尘心重、事情多,未必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好你个林大人,果然巧舌如簧。既然如此,咱们也就不兜圈子,言归正传,朝中削藩的举措,和那个可怜的皇家贵族周王朱楠被充军滇南之地,你想必早就有所耳闻了吧?” 林放鹤撂下茶盅,心中惊异,脸上却不动声色:“你的消息很灵通。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这样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岂能瞒得了旁人?”陈芳芳慢条斯理地抚弄着修长的玉指。 “你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 林放鹤故作糊涂,心中益发感到这个师妹此番言谈,大有玄奥。 陈芳芳也端起茶盅,浅浅地喝了两口。放下茶盏:“师兄是要和我玩弄那个‘假痴不癫’吗,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这可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林放鹤吐了一口气,说:“那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打探到那批宝藏的秘密了?” “是有一点线索,但不是完全。要真正找到那些黄白之物可能还要花费一些点时间……” 陈芳芳突然站了起来,高声说:“你还打算为这个朱家王朝卖命到什么时候,周王已被解决,下一步很可能就是代王,然后是岷王、湘王、齐王,你看他们自己家人窝里斗搞的多欢?而且皇上最近还派人接管了幽州的一切军政大权,宋将军又率兵三万,镇守屯平、山海关一线,下一步要干什么,只怕就连瞎子也不难明白?师兄,你一点没有为自己打算过吗?” “为自己打算,我不懂。请你再说得清楚一点好吗?”林放鹤不禁发问。 陈芳芳一阵嗟叹,说:“你不觉得不久之后,会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打响吗?” “战争或许难以避免。但依照我的想法,最好尽一切努力,敉平叛乱。老百姓这才过了几天的太平日子……” “师兄你跟我说实话,这个打算,究竟有几成希望?” 林放鹤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毕竟掌握上层决策的是那几个常伴在皇上身边的顾命大臣。” 陈芳芳点头:“你说的是那两个迂腐古板的书呆子方孝孺与和黄子澄吗?还有那个自认为满腹韬略、谋略过人的兵部尚书齐泰……” 林放鹤叩击桌案,生气地说:“芳芳,你不能这样口出不逊,随意贬低朝中众所仰望的辅政大臣!” 陈芳芳吃了呵斥,抿唇咬牙,坐回到椅上。 林放鹤怒气未消:“不管怎么说,这几位都是先帝选拔出来,遗留给当今圣上的股肱之臣。皇上亲之信之,则天下指日可定。再说,这几位先生的忠贞之志,赤胆豪情,那也是绝没有二话的。” 陈芳芳面色冷冷:“可是由这些书生辅政,指点江山,开口仁义礼智,闭口道德文章,未见得就是那个雄才大略、奸险狡诈的四皇子燕王的对手?” 随后她看了看林放鹤的脸色,犹疑一下,还是说:“难道你从没有想过退出这个是非圈子吗?” “退出,你什么意思?是说要我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那样又有什么不好。师兄,我们找到那些黄金白银,带着它们远离中原,远离喧嚣,到海外去寻一个仙山宝岛。结草为庐,潜心练剑,过那种快快乐乐的侠隐生活。” “红尘的富贵我不贪恋,那批宝藏也可以任它去留。但是我在乎的是出世的姿态。”林放鹤仰起头,平静地说,“如果像你说的那么做,卷款而逃,远遁海外,上愧天地,下惭世人。我在天下还有何信誉可言,侠义可表?” “只要我们自己金钱在握,过得好不就得了。所谓天下人不过是张王李赵,庸碌之辈,你想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最需要别人施与援手,又有谁曾给过你无私的帮助?所以我们不必拿这帮人当一回事。”陈芳芳情绪激动。 “凡事不能走极端。”林放鹤转头看着旁边峨眉轻蹙的陈芳芳,不胜感慨:“一个人要是成天只惦心着自己,患得患失,孰轻孰重,那天地就小了。” “看样子,你是不会答应我的要求了。” “如果你的要求合理,那我怎么又会拒绝?就算我们不为国为民,做一事怎么也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好,你果然是我的有个性、大侠心肠的三师兄。”陈芳芳立起身,双眉一竖,“既然你执意不合作,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委屈一下。把你羁留下来,慢慢地探问了……” 第120章 法海你不懂爱 林放鹤暗吃一惊,愕然道:“腿长在我自己的身上,来去自如,如果我想走,莫非还有人能拦得住?” 陈芳芳眯起眼睛朝他望了望,微笑着摇头:“你走不了。非但我,另外还有几个人,都想把你留下来。” 林放鹤掸了掸衣袖,苦笑道:“还有别人。我知道,芳芳,你一定在方才的茶里下了迷药……” “你搞错了,师兄。”陈芳芳盈盈一笑,“茶里肯定有一些东西,但不是迷药,而是催情花……” “催情花?”林放鹤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是的,要迷倒你这样一个精熟于江湖门路的高手,普通的那些药又怎么会管用呢?” “你这倒是有点高抬我了,既然精通门路,又怎么可能着了你的道。” 陈芳芳凝注了他一会儿,忽然眼光又不经意了。淡淡的就像远山的一抹闲云:“因为这是出自西域邝九幽的一种奇毒,你不可能会解的。乃是用雪山药草,天竺毒花,再加上九幽教主亲手培养的灵蛇、冰蟾,配制而成的旷世毒药,名字就叫‘法海你不懂爱’。它无色无味,遍布虚空,可以从人的呼吸道直接进入五脏六腑……” 林放鹤奇怪:“邝九幽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吗?他遗留下的毒药怎么还会流入中土?” “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足可以攻破任何的坚城壁垒。”陈芳芳举起雪白粉嫩的尖尖手指,轻嗔薄怒,埋怨道,“第一就是钱。师兄,你走了这些年江湖,又在朝中为官,见多识广,不可能连‘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样浅显的世俗道理都不懂吗?只要你的钱足够多,哪怕皇后的乳罩、皇帝的龙衣都能买得到!” “那还有一样呢。是什么?” “那一样就是我呀。”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空谷啼莺般动听的嗓音,接着花摇柳颤,走进来一个身穿薄如蝉翼轻罗衫的女人。 她当然就是那个“纤手一挥、无血不归”,一剑倾城的沙千刀! 沙千刀袅袅娜娜地走进来,站在林放鹤跟前。一袭淡绿色,轻飘飘,柔软的丝袍裹在她那又成熟、又苗条的胴体上。 她的皮肤光滑而细致,莹润如玉,看上去简直像冰一样,在灯光的辉映下,宛如透明。 脸上的五官如出于最高明的雕刻大师之手,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已接近完美。而那双清澈如水,晶明透亮的眸子,顾盼之际,更有一种说不出、勾魂摄魄的魅力。 沙千刀脸泛红霞,荣光更增十分丽色:“张山一别,匆匆数日,想不到在这我们又见面了。林大人,人生可谓无常?” “原来是你,果然神通广大。”林放鹤转过头,斜眼看着陈芳芳,说,“想不到你居然和道衍他们搞在一起。” “别说得那么难听。” 沙千刀柔声细语,启唇道:“大家毕竟都是为了一个目的,细枝末节,可以求同存异。既然目标相同,那谁和谁走在一起都不奇怪……” “这里也包括您的五百一十九次婚姻吗?高论,确实是惊世骇俗,不过在下不敢苟同。”林放鹤微微叹了一口气。 沙千刀又笑了,那么千娇百媚。说:“是啊,我从小就喜欢你们这样有个性,有气质,样子长得帅气又迷人的男人。” “你最好离我远点。我头上长角,身上有刺,迟早会伤到你。”林放鹤笑眯眯,说,“再说我半点也瞧不上你。像你这样一个半老徐娘、人老珠黄、又老又丑的女人,青春不再,还在卖弄风骚,着实让人恶心。我要是你,一定会远远地躲起来,然后买上几块豆腐,一头撞死得了!” 沙千刀鼓着腮,仪态万千地迎上来。 一阵醉人的香风充满了空中。 那不是胭脂水粉的香气,也不是花香,而是一种发自女人身体的淡淡幽香。好的女人就像是鲜花,不但爽目,而且秀色可餐。 沙千刀的眼里突然迸发了初恋般的痴迷,她不动眼珠看着林放鹤,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盯着她的情郎:“你本来就不招人烦,现在又掌握了这么大一宗宝藏的秘密,就算是一头猪,我也会把他当做君王供奉的?何况,你总比一头猪要可爱……” 林放鹤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这个秘密藏在我心里。如果我不告诉你,你就算用刀子把它剖开,还是找不到!” “女人有很多办法让男人开口的,每一种都有又直接又有效。”沙千刀嘤嘤一笑,说,“也许天生体力就不如男人,所以我们不会打打杀杀。男人看上去高高大大,孔武有力,威风凛凛,其实还不就是一条蛮牛。只要你在他鼻子上穿一个环,在前面一拉,他就会乖乖跟你走……” “所以接下来你也要在我的鼻子上挂一个铁环吗?”林放鹤苦笑。 沙千刀柔声道:“不,你是一个英雄。至少自认为英雄。这样的人心气都很高的。何况你又中了邝九幽的绝世奇毒,浑身动弹不得。我绝不会折辱你……” 林放鹤又笑了笑,他现在除了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笑一笑,至少可以让自己身心舒松:“看来我还应该感谢你是不是。” 沙千刀不再开口,却忽然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拉她的衣带。 衣带松开了,淡绿轻罗衫的衣襟完全敞向一边,那坚挺饱满雪山一样的乳峰和嫣红的两点,一下子坦露在林放鹤面前。 他吓了一跳。 沙千刀轻轻地抚摸着她丝绒一般光滑、霜雪一样洁白的身子,无限怜爱:“多少人殚精竭虑,耗尽家财都没有得到过,今天交给你了。” 林放鹤扫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陈芳芳,喉咙发紧:“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要强奸你啊。”沙千刀探出手,抚摩着林放鹤的鬓角,幽幽叹道,“以你这个年纪,看你的样子,不可能没经历过女人。难不成,你连强奸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林放鹤摇头:“你可不能胡来。” 沙千刀回头望了陈芳芳一眼,微微一笑,眼光天真纯洁:“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觉得你是个有趣的男人。这样的人我哪能放过?今天一来,得偿所愿,也算不枉此行。当然,如果这位陈姐姐好奇心大,非要在一旁观战,那我也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第121章 美色惑人心 这种事陈芳芳一个女子当然是不肯在跟前看的,所以她咬了咬牙,顿足出去。还拉上了门。 沙千刀慢慢让身上那件轻罗衫滑下去,落在地上,这样她的身上除了自己的肌肤,几乎就没有什么遮掩了。 她用一双温柔纤秀的手,轻轻提起了坐在椅子上已中毒的林放鹤,朝屋角那张大床走去。毕竟也是练武之人,挟着一个百多斤的男人,丝毫不觉费力。 林放鹤苦笑,又摇了摇头,说:“你是不是做什么事情都这样直接?” 沙千刀轻嫣然一笑:“我一向讲究效率。” 说着把林放鹤丢在床上,开始解开他的衣服扭绊。 林放鹤问:“我有什么办法让你停下来吗?” 沙千刀露出一点狡黠的样子,柔声说:“有,告诉我宝藏的秘密。不过我看你好像不太情愿。”之后她就忽然变成了新生婴儿的状态,在灯下,胸脯是那么丰满柔软,腰肢纤细,腿股如雪,全身隐隐闪着一层光泽。她笑得更娇媚、更迷人:“你知道,对你这样有名气、又有格调男人,我从来不勉强……” 接着摸上床。 两人彼此肌肤接触,香泽微闻。 她身上有些地方,本来不该去看的,但现在坦荡无遗、偏偏亮在你面前,想不看都不行。林放鹤忽然觉得心跳加快,呼吸也有些急促,就连嗓子也莫名其妙地发干:“可是你应该温柔点,你没看见我额头冒汗,手都有些发抖了?” “没关系的,第一次都这样。以后慢慢就好了。”沙千刀显然也看出他的一些变化,笑嘻嘻说,“现在我教你一个法子,舌抵上腭,牙齿轻扣,双拳握紧,集中意念,不断默念‘我叫不紧张’,也就差不多过去了。” 林放鹤神色不变。他知道无论如何,在这种时候更要保持镇定:“你经常这么干吗?我看你好像很熟练?” “哪呀,你以为我是那么随便的一个女人?” 沙千刀媚笑着,说:“想和我上床的男人,再怎么也得我喜欢。是不是。我也讲究情调的……” “那你的五百一十九次婚姻,又怎么说?那些不是故事吧。”林放鹤旧事重提,虽然他对眼前的情形已不抱有什么希望,不过权且迁延,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沙千刀伸出手,抚摸着他,说:“不是那个样子,你不懂的。对于那些猪一样的男人,我瞩目和更感兴趣的是他们手里的钱。有不少人,结婚几个月,我连边儿都不许他碰的……” “这也能行?” “当然行。难道你不知道,来,我告诉你。”沙千刀俯下身,贴着林放鹤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林放鹤就好像突然触了电一样,吃惊地睁大眼睛:“还有这些门道,匪夷所思,看来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沙千刀手上不停止,用眼角瞟了瞟,笑得很奇怪:“你不知道,许多男人看上去有趣,可是只要一到了床上,就变得极其乏味,如同嚼蜡。” 林放鹤笑了笑:“是吗,幸好我对自己的评价并不高。” 沙千刀拍了拍他的脸,如同一只打量已落入掌中老鼠的猫,脸上笑得更甜:“怎么会呢,你一定是个很好的男人。预计表现可以评为优秀。我的眼光不会错!” 说完挨上来,抱住了林放鹤。说来也怪,这会儿外面热得要命,人人都在出汗、摇蒲扇。可是她的皮肤软软的,滑滑的,凉凉的,如同一尾游进水中的鱼。 林放鹤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痴痴地叹了一口气。 沙千刀柔声安慰:“别伤心。这件经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你应该高兴才对。”她忽然倒过来,用力握住林放鹤的胳膊。 连指甲似乎都已深深的陷进去。 她的脸上已有了汗珠,鼻翼扩张,不停的喘息着,瞳孔也渐渐散发出一种水汪汪的温暖:“告诉你,你是我的第四十七个男人……” 突然间,身后不远处有人搭声:“那我就应该是第四十八个了。啧啧,我一向以为这种事,做完了之后是要付钱的。难得难得,看来我今天运气实在不错!” 沙千刀一下子挺起身,转头望去,原来在屋中的椅子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位又黑又胖的男人。 他的头发很短,眼睛像金鱼一样的鼓着,大嘴咧开,躯体肥硕。两只眼睛里森森放着黄光,注视着床上全身几无遮盖的男女。 沙千刀厉声问:“你是谁?敢私自闯进别人的房间,难道你不怕死吗?” “如果说闯入,咱们三个岂不都是不速之客?”黑胖子盯着沙千刀胸前高耸的乳房,两眼咄咄逼人。“这又不是你家,你又不是这的女主,凭什么赶我出去。再说有这样好的机会,我今天就算要死,也得和你死在床上!” 沙千刀气得脸色通红,骂道:“你在放什么屁!” 黑胖子一点也不吃惊,缓缓地说:“这还不简单,你不会连这个也不懂吧?要不之前的四十六、四十七你就是在吹牛。当然我也不计较名次,能排到就行——好了二位不打扰,你们请继续。我就坐在这等。我很有耐心的,就算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我也不在乎……” 沙千刀一挥手,一篷蓝汪汪的寒芒飞出,去势又快又急。 直打黑胖子。 胖子喝一声好,眼见寒芒来到,不避不躲,张开大口猛然一吸,那蓬寒芒转眼不见,消失踪影。黑胖子张开嘴,徐徐将寒铁针吐出来,掂在手心,注目打量:“原来是精铁打制,上边还有百炼之毒。正好我这两天心里郁闷,你这些毒药,为老人家去去火气。” 沙千刀瞳孔收缩,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你到底是谁?” 黑胖子脱去上衣,坦露出身上一疙瘩一疙瘩的黑肉,紫中透青,泛着油光。他瞧着蜷缩在床上白羊一样的沙千刀,乐呵呵说:“我不就是花容月貌的您亲口许可的四十八号吗,一个正在排队等待的男人而已?不过我看这位大人好像对你兴趣不大。这种事,勉强不来的。不如让我们彼此调换一下,咱们先来做一对同命鸳鸯……” 边说边甩脱衣服奔上去。 沙千刀大叫一声,胡乱用衣裙缠裹住身体,凌空一掠,纵出房门。 黑胖子来到床边,立定身子,望着衣衫不整的林放鹤,哈哈一笑,说:“林大人,看来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无端地惊扰了你的好梦!” 第122章 将军令 黑胖子擦擦脸上的汗,向林放鹤瞥了一眼,拖长嗓音说:“看来你的艳福真正不浅……” 林放鹤无奈地一笑,自嘲道:“你就别开玩笑了。尹将军,若是你再晚来一会,我能不能全身而退,那就在两可之间了。” 被称为“尹将军”的人疾首蹙额,调笑道:“那倒是,不过对于你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件事虽然难免,但对于每个人来说,应该都出于自愿。”林放鹤的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白,“而强奸则是很糟糕的事……” 尹将军纵声大笑。 又看着林放鹤,探问:“看样子,你好像中了点毒?” “一个不小心,在小小的阴沟里翻了船。”林放鹤叹息。 尹将军查看:“这种毒虽然厉害,却不伤及性命,只不过是暂时让你无法发功使力,束手就擒而已。那两个女人对你还算手下留情。” 说完解下佩囊,从里面拿出两粒银丹,交给林放鹤:“把这个服下,一时三刻应该就没事了。” 林放鹤接过来吞进肚里。少时起身下床,穿戴衣冠,上前揖礼道:“见过大内紫禁城武威将军尹流芳大人……” 尹流芳哈哈一笑:“罢了,用不着客气。你出京这么久,南北奔走,饱受风霜,一直没有消息。皇上甚是惦念,特地派我等前来探视——” “岂敢,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林放鹤诚惶诚恐,摆手让尹流芳坐在椅子上,道,“我一直担心的却是那些蒙古鞑子,收罗了一批江湖败类,暗入中原。自从上次袭击兵部尚书齐泰齐大人之后,潜身隐迹,就再也不见动静。他们才是掣肘之患。” 尹流芳点了点头,说:“我和武耀将军尹流泉接受任务后,也是夙夜忧叹,寝食不安。首先派遣人手下去,分组分片,在全城像梳子一样梳理几遍。在那些荒僻之处,偏远之里,不仅彻查身份,对那些来历不明的人还要派士兵遣送出城。夜晚子时之后,一律实行宵禁。经过这些日子的整肃,京城的治安已大有好转。” 林放鹤笑道:“京师有二位将军坐镇,我自是不再担心……” 尹流芳不等他讲完,急问:“刚才那两个女人是什么人?案子又办得如何,林大人几时可以返回京城?” “恐怕还要等一段时间。因为据我调查所了解到的情况,这伙人的头目应该是十多年前投奔在燕王殿下效力的道衍和尚。他们目前针对的目标是前朝丢失的一大批库银……” “库银,我不明白,刑部不是在追查那些扶桑忍者的下落吗?怎么又扯出了什么库银?”尹流芳一脸糊涂。 林放鹤回道:“这批库银是元朝准备治理黄河、修筑堤坝的款项,计有黄金八万、白银三百六十万两,可谓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存在滁州府库。后来刘福通、韩山童造反,一呼而应,天下大乱。为了保险起见,宰相脱脱决定运回京城。当地的一个军阀缪大亨见财起意,与人密谋串通,在横涧山这个地方,用投毒的办法杀死了所有押运的士兵,夺取了这笔财宝。” 尹流芳听得明白,脸色一沉,皱起眉头:“依大人所说,这已是数十年前的往事了,那批金银就算曾经有过,也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还查个什么劲呀?” 林放鹤微微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在劫取了这笔款子后,两家本来打算和平瓜分。但是乱世枭雄,贪欲膨胀,牵线之人,别有心机,最后导致自相残杀,缪大亨遂当夜将这批金银运到一个隐秘之处藏起来。几天之后,那个神秘的牵线之人又引来了另一股力量——当时未曾发迹、后来称雄天下的先帝朱元璋,剿灭了这伙匪寇。但是搜遍大营,也没有找见一两银子!这些数额巨大的宝藏从此杳无踪迹!” “是吗,竟然有这等事?”尹流芳听了愈发高兴,问道,“那你现在有了这批财宝的消息了吗?” 林放鹤点头道:“略知一二。” “快说来听听。” “隔墙有耳,此地未必是讲话的好去处。”林放鹤四下瞭望了一下,说,“还是一会儿回到驿馆我再与你细说。” 尹流芳竖起拇指,示意一下:“这间屋子四外都有咱们的人把守,角弓硬弩,轻刀快剑,俱是百中选一的好手。安全应该不是问题。我之所以没有难为那两个女子,只是见她们没有恶意。否则又怎能轻易放过……” 林放鹤淡然一笑,说:“将军娴熟战阵,精通剑法,可曾听说过东瀛忍者有一种用于窃听的设备叫‘闻金’……” “这个我还不知晓。” “‘闻金’两边用纯金制成,中间连着一根长长的细钢丝。”林放鹤娓娓道来,“由于黄金质地较软,所以很容易插入墙壁、或窗棂的缝隙间,这样那边的人可以不必现身,远远地躲着。只要他把耳朵凑在另一块金属物质上,就可以听到屋里人的说话。” 尹流芳一拳打在膝盖上,叫道:“天下还有这么神奇的宝物!” 沉默片刻,林放鹤又说:“不过,这要经过特殊训练的高手才能办得到……” “林大人,还是你细心。”尹流芳赞叹不止。 林放鹤推让说:“将军谬赞,如果细心,我还会被那两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吗。若非你及时援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智者千虑,难免一失。” 林放鹤嘘了口气,道:“说真的,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赶到驿馆时,正巧你刚出去,我向程捕头他们大致了解了一下。”尹流芳点头应诺,笑道,“我等因受皇上指派,前来探视,君之一身,干系重大。始终放不下心,所以带了几个人,由一个当地差役领路,来至这家茂源客栈。本想把酒言欢,不料却惊了一场好事!” 林放鹤脸上泛过一层红晕,尴尬笑道:“休再提那等丢人之事了。林某行走江湖,纵不敢说见惯风月,但也不是那闻色而动的少年。这一次小巫见大巫,想不到居然折在一个女采花贼的手中……” 第123章 霜天晓月 稍事休息,待林放鹤体力恢复,两个人走出客店大门。尹流芳向暗处招了招手,从黑影中走出几个大汉,当头一个鹰鼻鹞眼,胡须蓬乱,身躯甚是壮伟,抱拳道:“将军,有何差遣?” 尹流芳闻言,说:“林大人平安无事,今夜任务到此结束。大家可以回到集结地,随时待命!” 林放鹤纳闷,问道:“怎么,你不随我去滁州驿馆吗?” “这次前来与大人见面,查探案情,乃是圣上秘密使命。如若我们住进驿馆,就难免不与官府打交道。”尹流芳用力一摇头,说,“关于我的下处,已对程捕头言明,如若有事,可随时联系。” 林放鹤颔首答应。 尹流芳转身,和部下离开客栈,翻上马背,驱马一路而去。 林放鹤独乘一匹坐骑,返回驿馆。此时夜已三更,街上黑灯瞎火,两边大店小铺多数已经关门落锁了。街上只剩下几处卖小吃的摊贩还在张罗着买卖。顾客三个五个围坐在小摊油灯旁,或吞面或吃馄饨,也有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喝闷酒。 看到有人从面摊前走过,有人扭头向马上人看了一眼,就又低头捧起了面碗。 林放鹤骑马跨过街道的一座拱门,至此,大街沿一堵高墙分为左右两条。一路左转,沿着高墙向东,再往南一拐,走到了一座黑漆大门门首。门楣上方挂了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书“滁州驿馆”四个大字。 他甩镫下马,重叩大门。 门开了。驿卒走出来,举起手中的灯笼,向林放鹤上下一照,说:“原来是林大人,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林放鹤点头应道:“唔,有事。” 边说边走入院内。 借着灯笼光亮往院子里四下一看,但见花厅前院大门已落闩,对面的窗户因为天气热,倒是大多数都敞着。回廊一片漆黑。 驿卒将手里的灯笼递给林放鹤,说:“里面暗黑,脚下磕绊,大人拿去照个亮!” 林放鹤告别驿卒,提着灯笼来到大厅门口,将门推开。来至堂内,从长长的走廊回到自己房间。 他推开门,摸过蜡烛凑近灯笼之火点燃,屋内一时明亮起来。林放鹤将灯笼插在墙壁上,走近书案,拉了一把靠椅坐下,望着墙边立着的公文案卷架子,心中百转千回,摇头浩叹。 正在叹息,房门开了,唐羽也拎着一盏灯笼走进来。 看到林放鹤,他轻舒了口气,道:“你回来了?”林放鹤拍了下身边的凳子,招呼他坐下。 唐羽撂下灯笼,又点燃了两只蜡烛,放在书案之上。然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搁在桌案,问:“大人,你见到陈芳芳了吗?” “见过了。”林放鹤略略点头。 “她怎么说来?” “还不是奔着眼前那一宗大宝藏而来。还有那个我们曾经打过交道的沙千刀,双双露面,花样百出。唐羽,说说心里话,你怎么看待这个案子?” 唐羽思索一下,以问作答:“大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句,咱们有把握找到这批金银吗?” 林放鹤摇头:“从缪汉武嘴里,咱们只了解到昔年缪大亨帐下那个善于盗墓的部将熊大经,有一个侄子。这个熊大经现在是不是活着,还是已经不在了?如果活着,他人又在哪里?这些我们统统不知道。那个熊大经有没有将这个惊世的秘密告诉他侄子呢?这个熊耀华——就是我们在张山三义庄所见过的屠夫,又了解多少?千头万绪,撕扯不清。何况暗中还有那些虎视眈眈觊觎财宝的家伙?” 唐羽两手绞着,说:“那今天陈芳芳和沙千刀都对大人说了些什么?” “她们还能说什么?无非是打探财宝的下落。”林放鹤略微局促了一下。因为当时的情形确实不堪,难于启齿,所以只好沉默。 这会先前进门时遇见的驿卒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一人手中捧了食盒,一个提着一把茶壶。 唐羽说:“我怕你在外没吃饭,所以通知他们,来送点饭菜。” 林放鹤正愁没法解释,见此情景,借机开脱:“好,你们来的刚刚好。说真的,我还的确有点饿了。” 两个驿卒放下食盒与茶壶,应声出去。 林放鹤默默用了宵夜,又饮了两盅热茶。过了一会儿,开言道:“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找过么?” 唐羽沉思说:“有个来自京师的将军,在程捕头的屋里说了会话,还打问你的去处。我见他们神神秘秘的。不过程捕头不让对外乱说。” 林放鹤点点头。 唐羽又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再入张山,去往三义庄,查一查那个熊大经的消息?” “不忙不忙。”林放鹤手捉着下巴,一时陷入沉思。 唐羽听到这,面色焦虑,说:“为了这宗财宝,已经死了宋青阳、和日升客店老板陈裕德两个人,缪汉武一家又无端遭到绑架和囚禁,若非我等解救,万难脱险。卑职觉得为今之计,就是赶快查出金银的去处,收缴官府,一切才会风平浪静。不知道大人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莫非你另有打算?” 林放鹤拈起剪刀,拨亮灯花,说:“我不过想在进山之前,先去拜望一个人。” “一个人,难道你说的是龙……” “说得对,就是那个有名的大人物,京城龙飞镖局的龙在田。”言到此处,林放鹤把脸一沉,乃道,“虽然现在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看不出与他有一丝一毫的关联,但是仵作在不经意间,于死者宋青阳喉间所发现的一处奇异的扼伤,却无端增加了我的怀疑。再加上案发前后,龙在田又无故单身出现在鼓楼巷附近,这两点联系在一起,使我们不得不对他产生疑问?” 唐羽提醒道:“但是大人不要忘了,龙在田可是开国功臣,屡受先帝褒奖。德高望重,声望被于朝野。如果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恐怕碰他不得……” 林放鹤淡淡一笑:“这我岂能不明白?咱们明天去拜访,一不是问讯,二不是传捕,只是去闲谈叙旧,和他随便唠唠而已。” “大老远跑到人家镖局,只是去找他闲唠?”唐羽又愣住了。 第124章 天下英雄 林放鹤登门拜访龙在田,只带唐羽一人随身。两人骑马驰过垂柳依依的青石桥,早见那边水池中荷叶田田,已竖起箭一般的一枝枝粉红菡萏。 一行转弯西去,沿河边至城西南有一块空地。 龙在田在滁州的私人住宅就在这空地之上,几间青瓦白墙的房舍,周围用竹篱笆围起。野生的喇叭花蜿蜒爬上去,在顶上开出一朵朵紫色红色的花朵。从混杂热闹的城里一来到这,令人眼前一亮,身心轻松,感受到一种朴而不拙未加修饰的田园风光。 家丁见客人驾到,忙开了两扇木门闪过一边,打躬作揖请林放鹤二人直入院中。 林放鹤还未下马,客厅外早有一人降阶恭迎而来。此人身材魁伟,赤面紫髯,狮鼻阔口,浓黑眉毛,一对巨眼灼灼放光。他走到林放鹤近前,迎头一揖:“我道是哪个,原来是刑部左侍郎林大人,今日移驾惠临敝舍,老夫心中实在不安。且请厅内用茶——” 龙在田引林放鹤等人上得台阶,进了客厅,请客人坐了上座。 林放鹤环顾左右,见厅内各样陈设均以紫檀木精雕细刻而成,一派古香古色。家丁献上香茗,林放鹤说:“总镖师德隆声望,海内闻名,昔年又为朝中英杰,国之栋梁,在下不胜仰慕。您行走江湖几十年,家资万贯,富甲一方,想不到晚年却居住在这样简朴的地方,实实令人景仰……” 龙在田听了面色平静,宠辱不惊,道:“老夫老矣,早已泯灭了争强好胜之心,浮名浮利,虚苦劳神,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来?这两年,就是镖局里面的事我也渐渐地不大管了,交由那些年轻人打理。闲暇只看看诗词,读读佛经。” 林放鹤搓搓手,微微一笑:“老先生武功高妙,技压武林,往昔一对铁掌纵横江湖,来去自如。想不到也能涉猎文墨,濡染章华……” “最近我正在读苏轼的文字。”龙在田闻得此言,面露笑意,说:“这个苏子瞻,人是有才,又有本事,但也执拗的很,一直和别人较劲。一较劲就被贬官,发配到离京城很远的地方。一次次被贬官,一次次被召回。所以人啊,有时候是不能较劲的,该低头时还得委曲求全。” “果然高妙。龙先生不但能读,而且见解精深。” “这不,你们来时我正在看他的《行香子》,所讲所述,恰合老夫的心境。哈哈,说的何等之妙!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这首词我在念私塾时,也听先生讲解过,至今难忘。”林放鹤端起茶盅,啜了口香茶,话锋陡然一转,“但是龙先生有所不知,这个苏轼虽然一生喜欢隐逸,追慕陶潜,却是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官场。尤其天性嫉恶如仇,是非分明,对于朝中那些奸佞小人、无耻之徒是从来不容情的……” “呵呵呵。” 龙在田掀髯大笑:“如此说来,林大人也是性情中人。其实说来惭愧,老夫一介行伍之人,斗大字不识一升。胸无点墨,居然也来焚膏继晷,磨穿铁砚,林大人休要耻笑!” “老先生这是哪里话?您暮年好学,手不释卷,可为当世楷模。在下羡慕还羡慕不来,岂敢耻笑?”林放鹤撂下茶盅,拱手一礼。 龙在田双目一扫,粲然生辉:“说到这些,倒让我想起了一桩陈年旧事。不知大人可还记得?洪武十八年,那时您还是刑部的一名小小的巡检吏,因为左侍郎张天放父亲去世,他要回故乡丁忧,守孝三年。就有人举荐了你林放鹤,说此人虽为小吏,但才干超群,思路清晰。说实话,大家也是很赏识你的,可是麻烦就麻烦在你是汉国陈友谅麾下第一大将张定边的儿子……” “唔,原来这样。” 林放鹤心中波翻浪涌。 龙在田停住话,捧起茶盅吸了两口,又放下。继续说:“当年先帝忽念及旧情,召我入宫,赏赐酒肉。席间谈论此事,蹙眉叹气。我见那皇上重视人才,瞩目于你,就斗胆和他讲起了春秋战国时晋平公与祁黄羊的故事……” “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林放鹤插话。 “大人所言一点不错。国家选拔人才,譬如女人寻找如意郎君,关乎百年兴衰,马虎不得。”龙在田又道,“那日讲完后,我也未放在心上,不意出宫几日,吏部就颁发了对你的任命诏书。这件事,非是老夫居功,如果不是我在皇上面前一番言词,大力周旋,恐怕要颇费周章了。” 林放鹤放下茶盅,再次抱拳施礼:“想不到幕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请恕林某愚钝,未能及时致以谢忱。自从我作官之后,虽不敢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也算勤于王事,廉洁奉公,想来也不辜负老先生的的一番推荐美意了。” 谈及此处,唐羽在一旁闲来无事,饮了几盅茶,忽然觉得内急。他站起身致歉说:“对不起,我想去解个手。” 龙在田止住话,摆手致意,唤来一个青衣苍头,带着唐羽出去。 家丁在前面引路,带着唐羽穿过曲曲弯弯的走廊,来到一个小院,后边正是茅厕。那个家丁大概早上喝过酒,又吃了许多大蒜,那种混杂的古怪气味熏得唐羽腹中翻腾。 所以他对家丁说:“你先回去,这里不用你陪伴。” 家丁一笑,咧开嘴,现出满口的黄牙:“公子识得路吗?这里虽小,但岔路极多,你可莫要走差了?” 蒜味一阵阵袭过来,唐羽急忙掩住鼻子,说:“不劳你费心,我认得路。”回身进入如厕。 方便之后,唐羽出了门,转出小院,沿着来时的那条走廊往回走。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月洞门,便信步出了这道门。前边又是一间低矮的房子,四周竖起高大的木栅栏,他四处瞧了瞧,才明白自己走错了路。 刚要转回身,猛然间一个穿布裙、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跑出来,奔过院子,伏在木栅栏上。嘴里依依呜呜地,连连向他招手! 第125章 深不可测 唐羽打量了两眼,认出这个老妇人正是自己第一次随冯乐泰、程亮甲两位捕头拜访龙府,临走时在院中遇到的那个打扫落叶的人。 现在看上去,她比那个时候更加苍老,更加憔悴了。 脸色灰黄,两眼无神。 尤其是那双手,不但布满老茧,微黑皴裂,而且看起来简直有点变形,活脱脱像一双肮脏丑陋的鸡爪子。 老妇人披着一头白发,两手紧握木栅栏,眼光执着而迫切地望着唐羽。嘴里咿咿哦哦说个不休。 唐羽好奇,走进木栅栏,对那妇人说:“这位大娘,你是龙府的人吗,为何困在这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老妇人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来看去,只是不说话。 唐羽心中好一阵不安,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他问道:“大娘,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口?” 妇人站在那,呆呆发愣,两只黯淡无光的眼珠瞅着他一个劲傻笑。忽然她张开嘴,用手指往里面比划了一下。 唐羽睁大眼,注目一瞧,不由得毛发竖起,周身生寒—— 原来那个老妇人的舌头竟然被齐根割去! 他见状连忙问:“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害成这样?快告诉我,我是官府里的捕快,一切能为你做主?” 唐羽一面说,一面怕老妇人不相信,正了正官帽,又指了指身上的青色制服。那老妇人摇了摇头,又抬起手,点了点两边耳朵,示意自己完全听不见。 面对这个又聋又哑的老妇人,唐羽越发奇怪,他两手攀住木栅栏,摇了摇,栅栏埋得很深,异常牢固。就在唐羽试图找到缺口,将那个女人放出来时,背后突然有人说:“这位小兄弟,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唐羽猛回头,在身后不远处,立着人高马大的总镖师龙在田,正笑微微看着他。 他又看了一眼那满脸灰土的妇人,回头问:“龙先生,你为何平白无故把人关在这里?” 龙在田一笑,若无其事:“她是个疯婆子,精神失常,状态不稳。你如果把她弄到外面来,一旦发了失心疯,就会胡乱打人摔东西……” “有这事吗?我怎么看着不像?”唐羽将信将疑。 龙在田哈哈大笑,说:“小兄弟,我骗你干什么?我不是对你们说过吗,她本来是个沿街乞讨的乞丐,在雪中冻饿而晕,当年要不是我把她救回来,给一口吃的,她怎能活到现在?” “那你为什么……”唐羽本想问一问老妇人致聋致哑的原因,思想了一下,又把话吞回到肚子里。说,“你既然曾收留于她,救人一命,如今她得了病,就应该延请医生治疗。这样无端囚禁,隔离于世,不是更加重了病人的病情吗?” 龙在田连连点头,大声说:“我待下人,一向宽宏,心存体恤。岂能不为她医治?这不,吃了十几服药,病势比原先轻多了。不再狂躁,打人砸物。估计再有两天,也就可以搬出去了。” 唐羽无话可说,只好与龙在田一道离开小院。行到门口的时候,不放心地回头又瞧了一眼,看到老妇人还倚靠在木栅栏后,从空隙中怔怔地看着他,两行污浊的泪水流过面颊。 回到前厅,彼此落座。龙在田拍掌命添新茶。 林放鹤向龙在田扫了一眼,轻抚下巴,开口说:“前几日,我们在鼓楼巷一带缉拿疑犯。不想那个关二依仗一身蛮力,武力拒捕,在危急关头多亏龙先生仗义出手,将罪犯生擒。一直想当面表示感谢……” 龙在田一摇手:“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林放鹤见对方口风严谨,纹丝不动,便又道:“鼓楼巷地势荒僻,五方杂处,堪称闹市中的贫民窟。全城的游民闲汉,乞丐偷儿,三姑六婆,无不云集于此,其治安状况,只怕也是滁州最差的一个地方?“ 龙在田悠然饮茶,附合道:“可不,那一日正巧无事,我出了镖局,也是信马由缰,不知怎么地就跑到了那个地方。听到鼓楼内有打斗之声,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盗贼火并,分赃不均呢,结果倒做了件好事——” 边说边摆手让茶:“此茶来自滇南,乃上等普洱,要沏两回才能下香气。二位不妨多吃几盅。” 林放鹤只得慢慢品茶,思虑一会,摇头说:“龙先生在京城附近许多城市都开有镖局分设,又经常往来滁州,熟稔陈年旧事。我想冒昧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可否?” “林大人何必这样客气。”龙在田轻捋长须,悠然道,“你知道,我是一个直爽之人。性情刚烈。因此你不必在意,只管问来,老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放鹤看了他一眼,轻叹说:“那么老先生你是否知道在许多年前滁州地面有一个功夫很好,诨名被称作‘混江龙’的人呢?” 龙在田放声大笑:“哈哈,林大人,这一下你可问着了……” “我不明白龙先生的意思?” “这正是三十年前我在这一带闯荡时,江湖朋友送给我的称号呀!” “什么,你就是‘混江龙’……” “不错。我本姓龙,在江湖上混,杀杀砍砍,能抢能占,多少混出点小名堂,所以才被冠了这么个诨号。”龙在田言罢,咧嘴大笑。 林放鹤却如晴空响雷,脑袋一下子被轰得嗡嗡乱响,不禁呆住:“这么说,与缪大亨合谋劫取滁州府库金银的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就是您了?” 龙在田拍了拍胸脯,两眼一瞪:“正是老夫。” 见到林放鹤、唐羽面色惊讶,神情不解,他又解释道:“你们也知道,当年先帝身边,除了大将花云、冯胜、李文忠、常遇春、徐达、胡大海,军师李善长、刘基,还有三个重要的人常伴左右……” “这个我倒看过相关的资料。”唐羽觉得嘴里发苦,他吞了一口茶水,接口道,“独孤求败长剑在手,扶危解困。唐经天精通医术,救死扶伤。而龙总镖师你——” 第126章 暗 影 龙在田哈哈一笑,抢过来说:“我是个俗人,本事又不大,主要负责为部队筹集军饷和粮草辎重。说得好一点叫‘主簿’,说得难听那就是管家婆。替人家张罗日子……” 林放鹤微笑:“老先生这是哪里话,只要稍通军事常理的人都知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而一支没有强大后勤保障和军费开销的部队,你还能指望他打胜仗?” “这一点倒也在理。”龙在田兴之所至,滔滔不绝,“所以追随先帝,东征西战之时,他一直对我赞誉有加。其实论打仗,我不如徐达、花云、冯胜、常遇春这些将军,论决策筹谋、取胜千里,又比不上李善长先生和刘伯温大人,却被吴王倚之股肱。说来说去,还真是我这点俗本事,搞钱……” “龙先生真是快言快语。”林放鹤放下茶盅,拍掌称颂。 略停片刻,他又说:“不过我更感兴趣的,还是您与乱世枭雄缪大亨的一段恩怨纠葛,请问,当时老先生已投奔在先皇朱元璋帐下了吗?” 龙在田抚了抚胡须,道:“我当时正有此意,还未接洽。这批元朝府库里的治河款子,就是我准备拿来献给朱大帅的见面礼。” “那您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动用先皇麾下的军队,劫取库银,而纡尊降贵、跑去横涧山找那些草莽之辈?” “说来说去,唉,还是个时间的问题。” “时间问题?” “要怪只能怪老天。天之不佑,奈之若何?”龙在田用拳头击了下自己的手掌,慨叹一声,说,“那时候朱元璋刚被心胸狭窄的统帅郭子兴赶出濠州城,尚属于初创阶段,又远在三百里之外。当我通过内部眼线,得知这宗金银要起运京城的消息时,紧赶慢赶,也仅仅只剩下大约不到一天的时间。” “竟然如此紧迫?”林放鹤插了一句。 “可不是,在这么有限的时间之内,要做到几百里的空间迂回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如果要让蒙古鞑子的如意算盘落空,劫取那批库银,唯一的办法就是去联系当时方圆二百里内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一股武装力量,缪大亨……” 林放鹤不由好奇,叹道:“这个缪大亨也不是一般角色,他起自民间,杀伐果断。颇有股子狠气。您就不怕这些粗豪的江湖汉子得到治河款,见财起意,独吞了这笔金银?” 龙在田双眉一竖,瞪眼说:“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要是连这点把握都没有,又怎么敢闯荡江湖?就算他夺取财宝后,悉数收罗在手,又顶什么用,不过是替我多保管两天而已。” “越说越有意思。”林放鹤抬起手,用茶盅盖荡了荡上面的细微浮茶,悠悠道,“老先生果然精于谋算,成竹在胸。那这批金银最后又是如何失踪的?” 龙在田又气又恼,手拍着桌案,叫道:“这也怪老夫大意,煞费苦心,终疏于一算。所谓打猎的到头来被鹰啄了眼睛!劫到那笔款子之后,我叫人负责监督,押运到一个叫相官的小村,暂时保存。然后赶忙去找朱大帅,实指望奉上金银,皆大欢喜,谁知道缪大亨的手伸得如此之快……” 林放鹤饮了一口茶,乃道:“几天以后,花云和冯胜包围了横涧山大营,横冲直撞,几个回合下来,缪大亨的杂牌军就土崩瓦解。龙先生,那会儿在营中的确没有找到那些数额巨大的款项吗?” “连一两银子都不见。” “那依您的推断,短短几天之内,这笔钱究竟去了哪儿?” “这还用说,一定被缪大亨派人给藏起来了。”龙在田撇撇嘴。 唐羽在一边心急,忙问:“这些宝贝,数目可不算少,它又会藏在何处?” 龙在田严峻着脸,大声说:“十之七八,在缪大亨的老巢、张山三义庄!” 林放鹤闻听,也怦然心动:“如此说来,龙先生心中早有打算,那么事后没有派人寻找吗?您认为谁才是掩藏宝藏的策划者和组织人?” “怎么没有找?只不过贼偷熊大经藏起来的东西岂是容易寻得到!” “哦,原来您也认识熊大经。” “昔年在江湖上混的时候,跟他见过一两次面。”龙在田并不否认,说,“这小子爱财,胆子又小,门路也不通畅。因此托付我给他卖过一两件小玩艺?” “那个写过《伴虎行》的了此残生,他会不会也了解许多情况。你看这人在书里描绘的栩栩如生,一板一眼。”林放鹤因势利导,借机提起了秀才宋青阳。 龙在田吐了口气,毫不在意:“他能知道什么,不过是一个捕风捉影的骗子?” 林放鹤试探问:“老先生也认识他吗……” 龙在田用足尖踏了一下砖地,冷哼一声,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怎么会结识种人,一介舞文弄墨,装腔作势的秀才,一个趋炎附势、寡廉鲜耻的下作文人!” “您既然不认识他,怎么会对这个人如此了解?” “听别人说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宋秀才究竟有什么坏事?又坏到何种程度?这些话是听谁说的?” “怎么,林大人难道怀疑老夫不成?”龙在田双眼一扫。 “龙先生这是说哪里话,不过例行公事。”林放鹤一愣,平静地答道,“您可能不知道,最近鼓楼巷出了一场凶杀案,现场很血腥。而那个被人杀死的人,就是写《伴虎行》的作者宋青阳。”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 龙在田点了点头,说:“关于宋秀才的一切,我是听我的管家金岳甫讲的,他们是在古玩市场结识的,私下里有过几次交易。结果一个不谨慎,被宋青阳给骗走几百两银子。” 林放鹤耸了耸肩,嘲讽说:“看来这个宋秀才,一辈子几乎没干过几件好事。油嘴滑舌,满口谎言,不但伙同别人伪造当票,诈骗‘天盛号’当铺,侵吞自己堂哥宋掌柜的青铜方鼎,原来私下与贵府金管家也有干连……龙先生,我们能不能和你您的管家谈上几句?” 龙在田爽快答应:“那有何不可?只是金岳甫前天赶回京城,处理一桩突发事务去了。得要几天后才能返回滁州。” 第127章 故 人 林放鹤说道:“如此,等这位金管家回来,让他到衙门里录个口供。因为有关于死者宋青阳的事,我们还想做一下深入地了解……” 龙在田点头:“好的。” 林放鹤、唐羽互相看了看,交换了一下眼色,起身告辞:“那样就不打扰了。” 龙在田挽留道:“二位不妨多坐一会,如果衙门里公事不忙,你们可以在这儿吃了饭再走不迟。舍下有窖藏多年的女儿红、竹叶青、和自酿米酒,正巧我昨日又打了一只野山兔,就让厨房做上一道香喷喷的红焖兔肉!” “老先生盛情。初次造访,不敢叨扰。”林放鹤拱手推辞。双方又客气一会,他们辞别主人,出门而去。 二人在门口上了马,一路扬长,转眼之间过了青石小桥。 又走了一会,放缓缰绳,让马儿慢行。唐羽瞧了林放鹤一眼,问道:“大人,你觉得此行如何?” 林放鹤叹息一声,说:“这个龙在田,城府极深,口风慎重,讲话虽口若悬河,却时时留心,处处设防。尽管最后似有意又似无心,向我们透露了金岳甫与宋青阳的信息,但一切仍像十里迷雾,迷蒙混沌……” 唐羽赶上两步,开口说:“有一件事,属下颇觉得奇怪,梗塞在喉,不吐不快。不知道能否对咱们有所帮助?” “不要顾虑,你且讲来。” “你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我不是去后院方便吗,结果走错了路。”唐羽在马上,就将他在龙府后园如厕,误入小院中,在木栅栏前遇见那个又聋又哑老妇人的事一一讲上一遍。完了说,“我问过龙镖师,他说那是个疯婆子,得了失心疯,所以才把她关起来。可是我瞧那个人的眼神不像……” “嗯,会有这事?”林放鹤惊讶。 唐羽说着说着,皱起了眉头:“那个妇人看着我的眼色,怎么那么古怪?再者说,她的舌头为什么被割掉,又是被谁给割了呢?” “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唐羽想了好久,最终又连连摇头:“我说不出。总之跟她就像以前见过面,彼此认识一样,然而又不完全如此……” 林放鹤哑然失笑:“我们的小侦探,你是不是在公门当差,办案子久了,也学得疑神疑鬼起来?那个被割了舌头的女人固然可疑,但是也许另有蹊跷,与本案无关呢?” “我想不明白。”唐羽搔了搔头。 说完又勒住马缰,转过了头:“大人,那咱们什么时候进张山。” 林放鹤没有说话,思之再三,反问道:“唐羽,你说一说,我们此番进张山,会得到意料中的收获吗?” “那只能先找到那个叫熊耀华的屠夫,了解一下,才能谈到其他。” “可是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林放鹤微微点头,又说,“既然大家都知道财宝藏在张山,这些年反复折腾,恨不得掘地三尺。那为什么放着熊耀华这么一个重要的人物而不去理睬?” 唐羽一时答不上来:“也许别人不知道他。” “绝对不可能。只要稍微熟悉这种家族关系的人,很容易顺着熊大经这条线,找到他这个远房侄子。面对如此之大的一宗宝藏,他可能相安无事吗?” “那你怎么看,大人。” “不外两种可能。”林放鹤稳坐马鞍,点头说,“一是熊耀华天性愚钝,不可教化,所以熊大经根本没有将这个秘密告知他。还有一个就是这人看似简单,实则可能具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双重身份……” 唐羽一惊:“双重身份?他一个乡下农夫,埋头种地,出去杀猪,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身份。” “人心难测。” 林放鹤侃侃道:“要知道那可是几万两黄金,几百万两白银,如果放在这,恐怕连半个滁州城都买下来了。几十年来,围绕着这些宝藏,得展开多少惊心动魄的大剧?无论什么事发生,都不稀奇……” 唐羽憬悟:“那样,咱们还进山吗?” 林放鹤抬头望了望,目光沉毅:“去是一定要去的。只是,你有没有感到这其中有什么不合适?” “不合适,没有啊。” “一定有,只是我们目前还不知晓而已。” 两人骑马奔过长街,回到滁州驿馆。进了西署公厅,林放鹤坐在书案前,拖过砚台,化开了墨汁,手提羊毫,走笔疾书,草拟一份呈文,将他最近在张山及滁州两地遇到的事情与处理情况一一呈报。只见他文不加点,一气呵成,然后在呈文上用了自己的官印,装入封套。 唐羽见状,问:“大人,你这是写给上司的公文吗?” 林放鹤点点头:“例行公事,官样文章,可是不写又不行。你没见皇上都开始着急起来,派武威将军尹流芳他们来滁州探视?” “噢,原来昨天来的那几个人,竟然是朝廷里的大将军。”唐羽恍然而悟。 林放鹤提起封套,吩咐说:“一会你把这个送到城西悦来老店,那里看似是个杂货铺,其实生意冷淡。乃是京城锦衣卫设置于此的一个秘密联络处。武威将军他们就歇宿在那。注意保密,不能随便和别人说——” “晓得。” 唐羽接过信封,正欲起行,驿卒忽然走进屋,施了一礼,报禀说:“外面有一个人,要见这位唐差官。” “见我?”唐羽一下愣住了,说,“我在滁州这里没有熟人呀?” 又想了想,只怕是京城书局的秋白云,就溜了一眼林放鹤,道:“我现在公务在身,要去办事,不能耽误功夫!” 林放鹤摆了摆手,笑道:“不打紧,这不是紧急公文,迟一些送也无妨。既是故人来访,哪有不见之理?你出去看看吧。” “如此谢谢大人。” 唐羽点头致谢,随着驿卒走出西署公厅,前往外院。边走边寻思,秋白云究竟有什么事,竟然跑到驿馆来找他?这家伙既然整天帮书局组稿,那与之打交道的自然都是些文人举子,他要是再像上一次那样邀请自己和那些道法精深、牛气十足的作家们喝酒,他一定要一力回绝,坚决不去。那些才子佳人旁若无人、舍我其谁、自我感觉良好,个个都惹不起的! 正在胡思乱想,已来至内厅门口。还未说话,却见从桌旁站起一个粗粗胖胖的壮汉,四十岁上下年纪,一身布衣,腰间束着巴掌宽的板带。身后背着一顶遮阳用的马连坡大草帽。壮汉向外瞧了一眼,猛地一拍桌子,大咧咧地说:“小兔崽子,行啊,果然混出息了,居然当上了官府的公差——真给你爹争脸!” 第128章 身 世 唐羽将来客上下一打量,叫道:“我道是谁,原来竟是你,马大叔……你去湖广走镖什么时候回来的?” 马镖师点点头,说:“这不回来才两天。听说你没回家,我就四处找,打听你的消息。结果你在应天府当了公差。” 唐羽让座:“你坐,我去给你沏一壶茶来。” 马镖师坐在登上,推辞说:“不用忙,我不渴。在这跟你说会话,我还得回去,今晚就动身,这回走得更远。往云贵那边……” 直起身子,又问道:“那个什么剑术大赛,你参加了没有?来,快跟大叔说说,你又是怎么进了公门的?” 唐羽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定,就从大赛高额收费,自己心灰意冷,到与秋白云游玄武湖,府尹吴大人的夫人不慎将双燕紫金钗失落水中,自己帮忙打捞,婉拒二十两银子赏金讲起,一直说到应天府管事高升派人前往祥龙客栈,找到并介绍他当了捕快。至于后来那些办案的事情及如何来到滁州,择其大略,也俱都一一谈到。 马镖师听得高兴,直拍大腿,夸赞说:“好孩子,看来大叔真没看错你。这一次来京城把你带对了。若不然,一辈子窝在咱们那个江边小渔村,能有什么出息?” “马大叔不要这样说。”唐羽转向马镖师,摇摇头,说,“这也就是个小小捕快,月俸不多,算不上有什么出息。” “再怎么说,那也是穿公衣、吃公家饭,混在衙门口里的人。” 马镖师瞪着眼睛,哈哈一笑:“今后我走在江湖上,跟那些粗人吹牛都有资本。你看看,我带出来的大侄,现在为官家做事!” 唐羽也笑了:“大叔你这一阵子有回家吗,我义父他身体怎么样?一晃出来好几个月了,也没顾得上回去瞧瞧。还真怪惦记。” 马镖师连连摇头,说:“我也顾不上,不过这一趟镖走下来,再怎么也得回去一趟。你义父他没事,再怎么也是练过把式的人,那把老骨头抗折腾。” 停了下又说:“我就想过来看看,知道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大叔这就回镖局了……” 说着刚欲起身,不期唐羽摆摆手,截住他的话头,突然说:“大叔且慢,再坐一会。我能不能问您点事?” 马镖师一愣,爽直地说:“有什么话尽管说,不用客气。你这孩子,啥时候学着跟大叔客套起来。” 唐羽眨了眨眼珠,轻声说:“你可不可以跟我讲讲我小时候的事,比如,我义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把我抱回来的?” 马镖师略略有些愕然,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有人对你说啥了吗?” “没有,大叔。我只是随便问问。” “这我就放心了。你知道,老郭虽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是这些年把你抚养成人,待你不错。现在他老了,你要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我晓得,这些年相依为命,我一直把他视为自己的亲人。” “那是十八年前,我们往山东临淄一带走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马镖师摸了摸下巴,不觉提高了嗓门,“从北门入城时,经常要路过一片荒草甸子。那天我们几个骑在马上,在风中,隐隐约约就听见草地里边有小孩子的哭声。大家一开始不信,彼此还开玩笑呢,说这样荒凉的地方怎么会有小孩,莫不是遇见了长白山上的人参娃娃……” “后来呢?”唐羽咬着嘴唇。 马镖师皱了皱眉头,答道:“后来我们七嘴八舌,有的人说下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作怪?有的说荒郊野外,还是少惹麻烦为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我们这几个人里,要数老郭——就是你义父——年纪最长,为人又老诚厚道,大伙就让他拿个主意。这老郭二话没说,一腾身跳下马,独自钻进了那齐腰深的荒草。不一会的功夫转回来,怀中就多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 唐羽放下手,问:“那个孩子就是我,是吗?” “可不咋的。说真的,老郭对你确实挺好,为了不让你饿着,他在祺祥胡同自己花钱雇了一位奶妈,负责喂养你。每次走完镖回来,他什么也不做,最先要跑去看看这个孩子……” 唐羽轻叹,苦苦一笑:“马大叔,我义父姓郭,既然他收养了我,为何不叫我随他的姓,而偏偏姓唐呢?” 第129章 永远到底有多远 这番话把马镖师一下子也搞得怔住了,他想了又想,才开口说:“关于这件事,我也打听过你的义父老郭,既然收留了这个孩子,为何不让他姓你的郭呢?” 唐羽着急,催道:“大叔,我义父他如何说,你快告诉我。” 马镖师抬头望了望唐羽,脸色起了些轻微的变化,说:“据他讲,当初把你抱回来的时候,解开兜肚,你脖子挂了一把小小的银锁,上面錾了这样两个字,唐羽。老郭疑心这本来是孩子的姓名,既然这么叫了,就不必去改它……” 唐羽听了,脸色凄然:“那我的生身父母,究竟会是谁呢?” “那年月,家里穷,生了一堆孩子养不起的父母很多。”马镖师摸了一把鼻子,辩解说,“所以夜半三更、甚至大天白日往街上丢孩子的有的是。有一段时间皖南发大水,老百姓到京城逃荒,城北的草山上,每天都能听得见弃婴的哭声。” 唐羽点头无语。 马镖师见他神色不欢,安慰道:“孩子,你别想太多。世间做父母的哪有心甘情愿丢弃自己孩子的道理?他们这样做,必定有自己的难处。再者说,你现在不是也有了自己的家、有疼爱你的义父老郭吗。可不敢胡乱想……” 唐羽一笑,说:“这我岂能不明白。义父待我的高情厚义,怎敢忘恩。我就是一辈子尽心尽意侍奉他,也是报答不过来的!” 马镖师起身离座,啧啧称赞:“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果不其然。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赶回镖局。你不忙的时候,最好回去一次,瞧一瞧你义父。人老了,有时候很惦念孩子的。” 唐羽淡然一笑:“我知道。” 意欲留下他吃饭,怎奈马镖师执意不肯,所以只好作罢。 马镖师离去后,唐羽将信函揣进怀,走进隔壁房间,取了几两银子出来。牵了马走上街,直奔城西悦来老店。 到了地方,将信封交给掌柜,取了回批,返回驿馆。 夏季的天气就是多变。本来晴空亮亮的天,忽然西北角上涌上来一块黑云。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大风乍起,乌云奔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面上。 唐羽用手遮着头,将马牵到一家酒馆的廊檐下避雨。 雨越下越大。 三街六市行人绝迹,家家屋檐下都挤满了嘁嘁喳喳看雨的人们。只有一二个急于奔家的人,才不用雨具,赤足狂奔,在大街上踩着汹涌的积水匆匆跑过。 唐羽欣喜之余,只觉得浑身疲惫。这两个月来跟随着大人办案,惊险迭现。忽而中了毒生命垂危,被人搭救,忽而走马张山,捉妖降怪。忽而又在琅琊山峰顶偶遇世外高人忧天,聆听妙论,忽而为了查案,探险城南云接寺。一直没有得到休息。尽管身体年轻,他还是呈现了劳累后的正常反应,周身疲乏酸软。 雨水顺着房檐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他向四下望了望,而后步入了酒馆。 在这样的雨天,推开烦扰,能坐下来消消停停地喝一杯,应该是相当不错的享受! 唐羽坐在板凳之上,叫了两个菜,一凉一热,正在自顾自地独饮,突然酒店的门被推开,闯进了两个青年男女! 一个二十多岁,穿着一领青衫,细长眼睛。左边脸上有一颗黄豆大的黑痣。另一个是一位十六七的姑娘,一袭淡绿衫子,脸蛋雪白。此刻正在为自己的一双小巧的靴子被雨水浸湿而苦恼。 她白了那个青衫男子一眼,赌气说:“都是你,非要挑这样的天气出门,把我一对好好的皮靴弄成这样?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幼鹿之皮做成的,每双要一百多两银子,很贵的……” 青衫男子连连赔不是,说:“这有什么打紧,等咱们这本书编完了,就有了大把大把的银子到手,那时我给你买两双!” 唐羽听得奇怪,张目一望,不觉惊叫:“秋白云,又是你,你啥时候来的滁州?” 秋白云略一愣怔,也认出了唐羽,三步两步凑过来:“是你。小子,看来咱们有缘,每次来滁州都能相遇。” 唐羽满腹狐疑,偏了偏脑袋,将眼光投向秋白云身后的女子。脸如寒玉,身姿娉婷,原来正是阔别多日那个海家的快乐小妞! 他不觉得目瞪口呆:“你们俩怎么会搞在一起?” 秋白云接过话:“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就不能接触?这位小姐是京城‘榕树下’文学社名誉社长,又是大型活动的主要投资人。最近由他们家老爷子海龙王投资一千两银子、和我们书局联合推出的重大委托项目《大明文学三十年》将隆重上市……” 唐羽木然点头:“《大明文学三十年》?” “是啊,这是一部多卷本的系列著作。”秋白云就是这样个人,三句话就能搭上腔,打开门就想上炕。到哪都不认生。他一边嘻嘻哈哈,一边回头招呼快乐小妞坐在凳上,指手划脚,滔滔不绝,“头三卷包括《大明三十年诗歌选》、《大明三十年散文选》和《大明三十年小说选》,由作家协会主席王世贞、国子监博士方孝孺作序,著名畅销书作家兰陵笑笑生导读,此外,编委会顾问还有吴承恩、施耐庵、罗贯中、许仲琳,都是红极一时的名人。” 唐羽看了看快乐小妞。小妞翘起下巴,避开他的眼光。他问:“那这位海小姐,在里面担当什么?” “总策划呀,还有副总主编。” “既然这样,那你们不好好在京城编书,大老远的跑到滁州来干什么?”唐羽撂下酒杯,将左腿架在右腿上。 秋白云打量了一下桌上的酒菜,说:“你还挺会享受。到这自然是组稿编书了,也别说,滁州这地方还真是出才子,刚推出个三生三世,最近又冒出个‘盛世大唐’,你别看名字霸气,其实是个女作者。虽说文笔一般,但是为人处事特有一套,和上边文化部门里那些老家伙关系搞的相当不错……” 唐羽哧哧一笑,嘲讽说:“像你们这样的艺术大门,象牙之塔,那是极其清高华贵的。难道也讲人际关系吗?” “怎么不讲?”秋白云一扬头,振振有词,“钱在哪儿都是硬通货,无往而不胜。你不知道最近全国范围之内评选的‘宋濂文学奖’吗,浙江才子欧阳克要不是财大气粗,提前奉上八万两银子,那第一名的宝座岂能轮到他……” 第130章 儒林笑传 秋白云说着,乜斜乌珠看了快乐小妞一眼,说:“前朝那个德尔喀目亲王,一生印了一百多本小说、戏剧,可哪里有一个字是他亲手写下的?大人动动嘴,小人跑断腿。天天在那儿自娱自乐、黄连树下唱歌、玩个不亦乐乎的,也只有那些一笔一划码字的苦哈哈……” 快乐小妞斜坐在凳上,端正表情,悠悠道:“那些人确实不容易。有不少都住在黑洞洞的出租屋里,冬天没有暖气,夏天热的像蒸笼,辛辛苦苦地写字。只为了挣一口饭吃。所以我才从爹爹手里讨出些钱,尽量周济他们一下。” 虽然面对酒菜,唐羽忽然觉得他一口也吃不下去了:“我怎么听说,前些日子京城有一个作者,写着写着一下子就过去了。尸体好几天才被人发现?” “这个事我知道。”嘴尖舌利、三年早知道的秋白云永远按不住寂寞,他敞开了话匣子,原原本本地说下去,“他叫个‘大风起兮云飞扬’,当时正在为我们书局写一部婚恋爱情小说《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突然就发作了心脏病……” 快乐小妞点点头:“嗯,这个人的小说我读过,文字好美。” 秋白云听得这话,与她交换了一下眼色,喜孜孜地说:“当时我们书局就派人去看了,进屋一瞧,那现场惨了。漆黑无光,如同牢房。屋中一张光板床,人直挺挺躺着。案板上有半碗稀粥,小碟内几片咸菜,看来好几天没人动过了——” 唐羽看了一眼秋白云,问:“那他没有家人亲属吗?” “谁知道,反正没人到场。再说查这个应该是你们官府捕快干的事啊。” “后来又怎样?” “还能怎样。我们大家一瞅没法,结果翻了翻兜,每人凑上几个钱,最后买了一副薄皮棺材。把他拖出去埋了呗。” “既是出了人命官司,首先应该到场的应该是当地衙门。”唐羽不解地眨眨眼,“你们这些文人跑去凑什么热闹?” 秋白云垂足顿胸,摇头叹息:“谁说不是,按理说这种事的确要由官府负责,可是你不知道衙门最近又添了新规矩吗?但凡大案要案,人命官司,需要捕快集体出动的,报案人要先交上三百两银子的磨腿费。‘大风起兮云飞扬’一介书生,穷愁潦倒,他哪来这笔款项?” 唐羽听此言不觉一震,乃知世道颠倒,人伦异常。便说:“那这件事地方上的地保、里甲,甚至房屋房主,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不管吗?” 秋白云拭了一把脸上残余的雨珠,神情哀切:“要是这个作者遗留下几百两银子,那说不定大家会争着抢着为他料理后事,相互干架也说不定。可是他身后身无长物,两手空空,你说谁肯上前?” “人情冷淡,俗世凄楚,无过于此。”唐羽哀叹连连。 快乐小妞见两人说得凄凉,便不愿意听。她瞧着秋白云,微蹙眉尖,插话说:“我听说作者这本小说已写作并出版了三集,再有一本就要写完了。现在他不在,那接下去的怎么办?要是扔了,那不成了残本?” 秋白云乐而开笑:“让你说的,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关于《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书局早已重金悬赏,找人写续集了。” 快乐小妞一听非常高兴,连声问:“你快告诉我,现在找到了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秋白云得意洋洋,说,“前两天,据说含山那边有一个奇女子,极具文学天赋,自报奋勇要为这本小说写续集。” “这个女才子叫什么名字?” “照猫画虎。” “这名字咋那么怪呢?”快乐小妞一努嘴。 秋白云也连连点头,说:“可不是咋的,我也说,这事悬乎。照猫画虎,那不还是猫吗?没虎什么事。再说一只猫眼皮子底下还能有什么,除非耗子。活耗子死耗子。哈哈哈,要不就是公猫母猫……” 快乐小妞一脸热诚,态度倒是蛮认真:“这个‘大风起兮云飞扬’,一直是我喜欢的作家,小说优美流畅,爱情如泣如诉。要不你们等几年,磨练一下,由我来写续集如何?” 秋白云摇了摇头,撇嘴说:“不行。等几年,人们的热乎劲一过,再写也没人看了。市场就是这样,有自己铁的规律。” 说到此,他忽然一皱眉,起身说:“对不起,你们先坐着,我出去方面一下。”说罢匆匆一头走出。 屋内只剩下唐羽和快乐小妞两个人。 停了片刻,唐羽转过头,看着她清如镜、明如水的一对乌泠泠的眼睛,想了想,问:“还好吗?” “有什么不好。”快乐小妞在凳上抬了下身子,两手抱住膝盖。 唐羽思虑一下,咬了咬牙,终于开口说:“告诉你,你以后少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快乐小妞瞪起眼,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些人杂七杂八,三山五岳,成分很复杂的。”唐羽就在桌边,将上次明月酒楼与牛百万、苏丹红、大仲马等人有所争执的事,对小妞大致讲了一遍。又说:“你还是乖乖回到家,陪在父亲身边,那也别乱走。我这是为你好。” “没有啊,我觉得他们人特好。非常健谈,说话风趣,完了还挺懂得体贴、吃饭唱歌什么的出手也阔绰。” “那只是表面现象,你才多大年纪,对他们又真正了解多少?” “哎,你这话倒奇了怪了?瞧你说的,好像比谁大多少似的。”快乐小妞毫不领情,不客气地说,“再说本姑娘的事有自己做主,我父亲他都不敢对我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就你,一个小小的捕快——你凭什么呀?” 唐羽被顶得火往上撞,他举拳砸了一下桌子,嘴唇颤抖:“我们是朋友,所以要负责任,你怎么现在连一句好话都听不进去了呢?” 快乐小妞抽身站起,也气得不轻,尖声说:“你别自作多情了,谁跟你是朋友。我们不过在一起耍过几回,泛泛之交而已,并无其他任何的牵绊。凭什么无缘无故干涉我的自由?哦,小捕快,你不会自以为是、痴心妄想地认为我们之间是那种关系了吗?” 第131章 美人如玉剑如虹 唐羽忍住气,抬头看着快乐小妞,神色惶惑:“什么关系?咱们还有哪种关系?想的美,你那才叫自作多情。我会看上你这个刁蛮任性的野丫头?” 快乐小妞撇撇嘴,不屑地说:“你也得有那资格!赶快去照照镜子,土头土脑,倔的像驴,月俸才五两银子。” “月俸五钱银子是我自己挣的,花着光彩。”唐羽白了她一眼,转过头,“我可不像有些人,整天啥也不干,光一个劲在那啃老子。几千两几千两水一样泼出去,明明当散财童子,却还大言不惭说什么赞助文化,总策划,我都替你臊得慌。” “我啃老子我老子有钱,家资万贯,富甲一方。你老子就是个乡巴佬,穷的只剩下一根筋,你想啃都啃不动……” “咱俩吵嘴,你别侮辱我义父好不好?” “我侮辱你,想一想,究竟是谁先说起的!” “我说你还不是因为你不懂事。” “你要是真懂事,就该有分寸,给别人留面子,又何必在那评长论短?” 两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秋白云遮着头顶从外面回来,一见这阵仗,简直不明所以:“二位怎么了,原来你们早就认识。认识还吵架。我这刚出去一会儿,咋还玩上斗鸡了?” 快乐小妞怒气未消,唾了一口:“呸,你才是鸡呢!” “我是鸡我是鸡,我是鸭子好不好。”秋白云赶快道歉,“你是飞鹰,是凤凰,凤凰起舞,凤飞九天,凤凰涅槃……” 快乐小妞又瞪了他一眼。 秋白云改口说:“凤凰涅槃,浴火重生,那就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不但美丽辉煌、而且永生不灭的火凤凰!” 接着又责怪唐羽:“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和女孩子吵架、跟她们过不去呢?要知道女人天生就是被人疼,被人怜惜的。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有这个胸襟气度,有这个责任义务。好了,赶紧去跟人家道歉——” “要道你去道。”唐羽也气呼呼,不肯服软。 秋白云回到座位,眉头一皱,说:“本来我们今天有饭局,看你们吵成这样,哥哥我一走了之,也不忍心。来,重新上几个菜,添酒回灯重开宴。海小姐,你也坐下,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天就给这小子一个认罪赔礼的机会。 唐羽也不看他们,赌气说:“我没钱,一个月俸五两银子的小捕快,拿什么来请富家的大小姐。你们还是赶紧走,找那个牛百万吃山珍海味去吧!” “人家就是比你强。”快乐小妞乌溜溜的眼珠一转,扁嘴说,“你看那个牛老板,又开矿又搞房地产,马车是加长的,轿子要坐八人抬。一只手戴八个戒指,脖子上的金项链比拴狗的链子都粗!你再瞧瞧人家那一身打扮,鞋是爱迪达的,裤子普希金的,衣裳克林顿的,皮带叶利钦的,浑身上下净名牌。” “而且听说最近不但车模蜜蜜,就连‘滁州好声音’红起来的女歌手田甜,和刚从加利福尼亚毕业回国的著名模特加服装设计师tlv小姐也频频拜访,主动投怀送抱……”秋白云呐喊助威。 唐羽抬起头,凸着一对大眼睛,盯着他们两个,呆呆出神:“不是,你们挺羡慕这个是吧?” 秋白云偏转头,嘟囔着:“再怎么说,有钱总不是坏事。” 唐羽提起酒壶,自己斟了一盅酒,然后举过头顶,一下子泼洒在地上。醉人的酒香一霎时扑鼻而至。 秋白云惊问:“你这什么意思?” 唐羽茫然若失:“听到这样恬不知耻的论调,我感到羞臊无比。所以此一杯酒上敬天地、下祭鬼神,也借机洗一洗我的耳目!” 快乐小妞气得跺脚,银牙暗咬,朱唇紧闭。连头也不回,登登几步一气冲出了酒店大门。 秋白云手足无措:“哥们,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愿意干什么是你的事,但你没权利、也不能妨碍别人的追求。” 唐羽翻了翻眼睛:“那你就去吧,赶紧追,我又没拉着你。” “瞧你说的,哥们我是那见色忘义的人吗?”秋白云嘻嘻一笑,站起身,瞧着唐羽,“是你的永远是你的,不是,求也求不来。放心,你的妞我不会染指的,一定完璧归赵。只不过暂时先替你照顾照顾她……” 说着也急不可耐地奔出酒馆。 唐羽坐在凳上,目光茫然,忽然一咬牙,喊道:“店家,取大碗来!” 店主闻听,从后厨出来,给他送来两只洗的干净的黑瓷碗。唐羽接过,满满地注了两大碗,三口两口饮下。店主在一旁见了,不住翘大拇指头:“客官好酒量!” 唐羽一拍桌子:“开店的哪有不喜欢大肚汉,卖酒的愿意个个是醉鬼!你去再与我切一盘牛肉来——” 店主应道:“我们虽然愿意卖,但您老也要注意身体,适量为佳?” “休得啰嗦,快去取酒。” “好了。”店主点头。 在那盘牛肉和另一坛酒上来之前,唐羽已经把手里的酒罐子倾得干干净净。他又打开了封口,倒了两碗,一边用手抓着牛肉,鲸吞牛饮,连吃带喝。两坛酒一时下肚,眼明心亮,快乐腾云。 店主说:“客官不喝了吗?” 唐羽晃动了一下,用手扶住桌子,笑说:“怎么,你觉得还没挣够我的钱是吗。” “瞧您说的。”店主抱怨说,“我是好心好意,怕你喝多了。既然没事,赶紧结了酒钱,您回家休息吧?” “短不了你的。告诉你一个字,不差钱。”唐羽从怀中取出碎银,拍在桌子上,而后摇摇晃晃走出去。 “这是一个字吗?”店老板接过钱,暗自嘀咕。 外面的雨已经完全停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唐羽牵着马,脚下磕磕绊绊往前走,忽然一个趔趄,扑通一下摔在路边的水沟里。他挣扎着爬起来,满身泥水,坐在马路旁。周围立刻聚上来一帮围观的看客。 一个卖菜的老太太说:“这孩子,可怜家家,咋喝的那么多?” 一个刚结婚的小媳妇探头望了一眼,赶忙缩回到门洞。身边看热闹的大婶用胳膊杵了她一下,调笑说:“看这个小伙,长得还怪好看的呢,眉眼有几分像你的官人。啊呀,这些臭男人,怎么偏偏都离不开酒?你们家那个也是大酒蒙子。你跟我讲讲,洞房那天他喝了多少?后来情况又怎样……” 一个中年男子立在街头,仰天长叹:“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屈原大夫当年的英姿,不复存在于当世矣!” 身旁的娘子上来掐了他一把,警告说:“书呆子,少犯酸。你还是想想怎么为自己的老婆买一条今年最流行的大红裙子吧?告诉你,你要再这么不争气,我可找人了。凭老娘的身段容貌,只要肯吭一声,那半个服装店立马就能搬到咱们家!” 第132章 黑 雾 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行人如潮,大街小巷挤满了逛夜市的人。 滁州城最声名显赫的地方,除了那家酒肆“春风不度”,就是万花楼。尤其到了晚上,灯光下汇集了那么多浓妆艳抹千娇百媚的女子?她们扭扭捏捏,拿姿作态,招来满嘴酒气一掷千金的男人。 精致包房内,烛影闪烁,映出床上一对****的身体。 女的腰肢纤细乳房尖挺,自不必说,男的也皮肤光滑,骨肉停匀,居然保养得很好。男人仰躺在床,女的折腰起身,并不穿衣,用丝巾替他抹汗。她娇喘微微轻声说:“方公子,你年纪轻轻,世出名门,居然很懂得风月功夫?” 方姓公子微眯着眼,笑说:“轻红,本公子的手段如何?不瞒你说,我遍赏名花朝云夕雨,变化无端,好好伺候本大人,我亏待不了你。” “全凭方公子赏识。”轻红赤身作揖。 方公子起身穿衣,扎束已毕,回头丢下一锭银子:“赏你的,拿去买身新衣服。”轻红坐在床上,围着锦被袒露出胸前白肉,含笑收纳。方公子告辞,走出万花楼。 楼外的夜色昏暗,天上无星无月,四下无光。远处点着几盏街灯,明灭闪烁,一眼望去若厉鬼的眼睛。方公子奋步前行,走入黑暗,他才拐过一道巷口,前方一个神秘的黑衣人突然映入眼帘。 黑衣人身材细长,黑巾覆面,身后背着一对式样古怪的兵器。他插手而立,稳若泰山:“你是方秦羽?” 方公子止身回答:“是在下。你又是谁,找我有何事?” 黑衣人悠然说:“你没有必要了解得太多,你只须明了一件事:有人让你死。明天你将看不到初升的太阳?” “我的脑袋很值钱吗?”方秦羽问:“值得你这样的高手亲自来拿。其实你也用不着藏头露尾,我现在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知道我是谁?” “对。就凭你的兵器,猜也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你就是‘雪域之鹰’,昔年凭一对鸡爪钺排名天下第九的骆不凡。” “你一个书生,了解的倒不少。”骆不凡咧嘴笑了。 方秦羽说:“我还知道,当初有人请你下山时,一个天下闻名的人曾只身前往雪山,谆谆教诲,劝你远离是非之争。你难道把这些都丢在脑后了吗?” “噢,想不到这件事你也知晓。” “那你为何没有听他的劝阻?” “因为我最近太缺钱……” “缺钱?”方秦羽愕然。 “是啊。一个最简单,最不高尚,却又最无法回避的问题。”骆不凡叹息一声,“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为此折腰!” “能请动你下山,他们给了多少银子?” “区区二十万两,过去在我是不屑一顾的。但是最近手头有点拮据。方大人,你也知道,人穷志短……” “那杀掉我,他们又能给你多少钱?”方秦羽强作镇定。 骆不凡嘿嘿一笑:“我杀人全凭兴致,有时候非常昂贵,价钱高到你不敢想象。有时候甚至又是可以免费的——” 方秦羽坦然说:“看来你今天执意杀我,那就遂你所愿,动手吧——” 骆不凡反手一拔,一对明晃晃、亮灿灿、碧森森的兵器已然出现,迎风一闪,锋刃直奔方秦羽的脖颈。看似平常的一挥,却包含了最纷繁复杂的招式:一式八钺,面面俱到,青光若雪花错落有秩,前后左右上下八方完全封住对手的退路。此刻别说方秦羽一介贵公子,纵然见多识广的高手,亦难逃脱这凌厉威猛的一击! 一剑削下,铿锵巨响。 两剑相击火星四溅。 一把剑自上而下迎住骆不凡的攻击。方秦羽的面前蓦然现出了一个青衣箭袖的中年,长发飘舞,目光沉静。骆不凡凌空一翻,身形急转,双钺错动当空斩下,十丈内杀气夺人! 枝干摇撼猎猎生风。 树叶忽的抢起,飞速旋转在夜空中,而后片片碎裂…… 中年人后退,血染衣袖。骆不凡一击不中,借势腾飞如鸟投林,很快隐没于周围的屋舍之间,寻觅不见。中年回身,向贵公子问道:“方大人,你不要紧吧。” 方秦羽摇头:“无妨无妨,林大人,你受伤了?”中年人抿唇一笑,回道:“没事,划破一点皮。方侍郎,你一路上还好吗?” 方大人目光惶然,吃惊地问:“林放鹤,我此行属于绝密行动。除了皇上,也只有工部董尚书等寥寥几人知道,你又是从何而得知?” “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暂时不说。”林放鹤按剑说:“自从圣上削藩之后,时局动荡。我听说他为了削减燕王朱棣的实力,先是派工部侍郎张呙接任幽州知府的职务,然后又任命谢贵、张信为幽州都指挥史,掌管了大部分军事控制权。不久之前,他又派了上将军宋忠统兵三万,镇守山海关、屯平一线。战争一触即发……” 方秦羽更加吃惊,连声问:“此等绝密军机,你竟也了然于胸?” 随后打了个唉声,叹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是要花钱的。白花花的粮米、白灿灿的银子。数百万石粮草和几千万两饷银均需提前预置妥当。林大人,你不知道,最近皇上为了这个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去。” 林放鹤揖手,坦然相告:“所以方大人此来,大概也是为了那笔传说中数额巨大的库银吧?” “谁说不是。这不刚来到滁州,就差一点把命都丢了!”方秦羽抱怨不已。 第133章 暗 夜 林放鹤后退一步,十分不理解:“大明王朝经过先帝数十年的治理,国库充盈,人民富庶。那批失踪的治河库银,纵然价值不菲,但现在几乎完全不知道了去向。怎么朝中之人对它竟如此热心……” 方秦羽摇了一下手,说:“林大人有所不知,一个是这笔款子确实数目巨大,可堪利用。另一个是皇上也听闻之,有一伙神秘的人在暗中觊觎宝藏,无论如何,这些东西也不能落入他们的手中。” “是这样。”林放鹤应道,“怪不得方大人匆匆忙忙赶来滁州?” 方秦羽点头称是:“才到此地,便遭遇袭击。若非你仗义出手,只怕我这条小命早就丢在歹人之手了。” 林放鹤点头,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料不到像骆不凡的高手会为虎作伥,甘心替别人卖命……” “看来他自己说的一句话是对的,无论多么有本事、名贯九州的人,也挣脱不了名缰利索的束缚。”方秦羽说着,不由得挺了挺身子。 林放鹤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下对方,慢条斯理地说:“敢问方大人,你这次来滁州,如此仓促,难道是得到了什么确切的消息吗?” “这个……” “如果不方便,你尽可以不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方秦羽连连摇头,喟叹道,“林大人,想必你也知道,当年淮西大侠龙在田与缪大亨谋取这批财宝,原本他是准备献给大帅朱元璋的见面礼。结果却给那伙黑心贼私下侵吞。待几天之后大军破了横涧山老营,那笔偌大的金银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两也找不见了。” 林放鹤首肯:“这个我倒听说过。” 方秦羽一怔:“你知道?” “略知一二。” “这就好办了。由于缪大亨在混战中被士兵杀死,其部下首要分子熊大经、缪汉武又乘乱逃匿,潜行隐迹。所以这么些年来,尽管大家都知道财宝藏在张山三义庄附近,但却是寻不到……” 林放鹤一笑,说:“缪汉武这个人最近我见过——” “是吗?他向你道出那些金银之物的下落了吗?”方秦羽两眼张望,略显沮丧。 林放鹤说:“我见大人的兴趣似乎并不在这上面?” “你说对了。”方秦羽咧嘴笑道,“面对如此之大的一宗宝物,任是谁也不会听之任之,放弃不管。所以先帝在世时,就做了妥善安排。他在这村子中安插了一个秘密眼线,只要稍有风吹草动,马上上报!” “竟有这事。”林放鹤颇觉惊异。 方秦羽满意地点头,说:“昨天皇上接到锦衣卫密报,言说潜伏在张山三义庄的人传出讯息,目下已察出那个熊大经的行迹。只要找到这个人,宝藏之谜被揭开之日已不远矣!” 林放鹤疑惑地皱起了眉头:“熊大经此人尚在人世?我不明白,武威将军尹流芳就在滁州,怎么这样一个重大的任务,圣上竟然托付给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方秦羽掸了掸衣袖,说:“让你见笑了。本来皇上的意思,为保密起见,也不想大张旗鼓。他只写下了一份密旨,派我悄悄前来,与那人见面,探听机密。如有需要,届时再与大人您和武威将军联系,相机处理,便宜行事。” “您见到那个秘密眼线了吗?”林放鹤又问。 “啊,没有。本来我们约定在万花楼见面,结果看不到人,我就想出来走一走,不期然遇见了骆不凡。” 林放鹤扬起头,声调低沉:“我只是感到奇怪,对于皇上派你来滁州公干这样隐密的消息,对方怎么会了如指掌?” “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在宫中,在皇帝的身边,有他们的谍报人员。”方秦羽两眼惊惶地盯着林放鹤,闪露出恐惧的光芒。 林放鹤蓦地一愣,叹气说:“那就太可怕了。最高决策,国事纷争,将领任命,军队调动,都离不开皇上一人裁决,如若在他的身边出现了内奸,重要情报随时都会被源源不断地传递出去。这可大大不利……” “为今之计,又该如何是好?” “抛开一切,先找到你所提到的线人。”林放鹤陷入沉思,问,“方大人,你能断定,这个人的确一直隐藏在张山三义庄吗?” 方秦羽回道:“至少在锦衣卫档案记录如此,他的职务是副指挥使,受先帝指派,潜藏张山。其目的就是寻找那批失踪的宝藏。” 林放鹤说:“那么你认识他吗,知道这个人现在的名字吗?” 方秦羽向前走动两步,道:“这些我统统不晓得。皇上派我来时,只告诉我此人手里持着洪武皇帝赐予的象征身份的玉牒……” 才说到这,远处巷口黑影一闪,一阵金风破空之声,迎面刺到! 林放鹤上前,急忙把方秦羽推开,左手一揽,就将一支飞镖接在手中。侧耳听去,忽闻得一阵清晰地脚步声跑开。 方秦羽惊问:“难道是骆不凡,刚才隐遁起来,他还没有走远吗?” 林放鹤注目远方,摇头说:“未必。”转过头,略一打眼,却见飞镖之上钉了一方白纸。 他伸手取下,用撇火石点亮了折子,方秦羽也赶忙凑过来,仔细看去。原来那白纸上面只寥寥写了八个字:要知真相,就跟我来! 方秦羽深感疑惑,问道:“这会是谁呢?我们能不能相信他?” 林放鹤轻叹一声,眼光望过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就随他走一遭又如何?不过大人非习武之人,手脚多有不便,你如果不想去,就近可以寻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方秦羽挺起胸,面色并不胆怯。说:“昔时孟子先师曰,吾养吾浩然正气。人立天地间,不可无气,尤其是凛然正气。人有至仁赤心在胸,如白日照幽,烈火腾焰,奸恶不得逞,妖鬼不得近。虽然我只是一介书生,但只要仗义执正,一心奉公,又岂有惧怕他奸宄之徒的道理?” 林放鹤听罢频频点头,说道:“如此说来,是林某小看大人了。我们走——” 两个人摸黑沿着方才脚步消失的巷口走去,穿过长长的胡同,又拐过一条街,眼前便来到了一处阴风凄切、虚寥静寂的破旧山门。 第134章 隐身人 林放鹤叫道:“这不是云接寺吗?自从来到滁州,不知道怎么的就和这座古庙结下了不解之缘……所有这些离奇古怪之事几乎都与它有关系……” 方秦羽摸上青石台阶,细细查看了下,用力一推,那两扇木门便吱吱地大开了。 林放鹤轻声说:“大人,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走在我身后为好。”方秦羽明白自己体力不济,紧急关头未必能应付自如,所以也不与之强辩。抬脚让他走在头里。 两个人蹑手蹑脚进了大门。 林放鹤头前引路,在幽微的月色下,只见山门内一条青石板路直通中央的三间大殿。两边野草丛丛,断砖碎瓦一片,石板的缝隙间也长出了一二尺高的野蒿。 主殿的神厨上积满了灰尘,内外焦黑。 这里似乎曾经遭遇过火灾。 大殿的后面是一座荒芜的花园,草木扶疏,园中尽是蛛网张挂。头顶不时有黑乎乎的蝙蝠振翅飞过。一隅的角落里长满了荆棘、藤蔓。 林放鹤与方秦羽走进一间破旧不堪的偏房,他记得,当初解救缪汉武,擒获罪犯陈裕德,就在这个屋子里。林放鹤张目四望,忽然见到墙角后边又有一门,心想这必是云接寺后门了。只是不晓得出了这道门,后面又是什么地方? 他用手推去,木门应声而开。 原来在门外又是一个大庭院,左右偏房,青石板道,远比前边要齐整许多。只是此时却像一个大坟场一样,非但没有人迹走动,而且简直连一点动静都不闻,阒寂得简直怕人! 方秦羽也觉诧异,不禁问道:“作怪,这里面好像不久之前还住过人似的,不然为何要洒扫修饰?只不过现在却不闻人语,荒凉至此……” 此时正好一片黑云遮住了月亮,庭院内外漆黑一团。林放鹤弯下腰,正要擦亮火折子,忽然听得前面树丛中刷啦一响,好似走过了一个人影。 他撇下方大人,几步跑上前去,看到那丛灌木之后果然一扇小门。门上无锁。林放鹤拉开木门,见是一条幽暗的走廊。正在踌躇,方秦羽也冲上来,两人都能清楚地听见前方渐去渐远的脚步声。 林放鹤拔腿追去,方秦羽紧随其后。 两个人飞快穿过走廊,迎面却又被一道坚固沉重的铁栅栏阻挡住了去路! 林放鹤暗叫不好,腾身跃起,直飞屋顶。这会儿一张厚重结实的网罩突然当头撒下来,一收一缩,将方秦羽牢牢地捆缚在里面! 一团黑影扑过来,哈哈笑道:“你们两个鸟人,干嘛缠着我不放?此番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双臂箕张,向外一展,搂头便抓。 林放鹤身在半空,竟不避让,一手勾住屋梁,倏然转身,刷的一剑直刺对方软肋。黑影子往外滑开,身形一俯,左掌直插咽喉,右手横肱撞肋,林放鹤左手一按,腾身跳起,刷刷几剑斜削下来。 黑影子身躯一翻,半攻半守,已然飘落在地。 林放鹤则俨如飞鹰盘旋,一连数剑,剑锋疾转,直取对手。黑影子竖起双臂,腕子上缠着护手皮套,外面又加套了几个巨大的钢环,叮叮当当,一上来便是一招“泰山压顶”,当头砸下。林放鹤一闪闪开,立刻剑走斜边,取他下盘! 哪知黑影人蓦然伸脚一勾,林放鹤欺身直进,给他勾中,身子倾斜,剑势失去了准头。黑影人一声大笑,双臂平推,钢环对胸便撞! 幸好林放鹤临危不乱,变招极快,见双环来势凶猛,趁身子前倾之际,骈指向他手腕穴道点去。 黑影人双掌翻飞,身子一拧,向旁避让。 林放鹤一旋脚跟,转了回来,刷刷两剑,同时格挡住他的攻势! 黑影人不敢轻敌,双掌忽抓忽戳,忽拍忽扫,掌风激荡。林放鹤一剑回旋,剑势绵密,又斗了一会,黑影人飞身突起,五爪如钩,直抓对方头顶。 林放鹤身子斜掠,反手一削,长剑又狠又疾,宛如雨夜长空中划过的一道耀眼的电光!黑影子大叫一声,身子急退,冲出三丈开外,倚在走廊栏杆上。手上的皮护腕已然被割裂。 他捧着手腕,笑道:“好,剑法还可以。” 林放鹤看了一眼尚在绳网中挣扎的方秦羽,长剑一指,厉声道:“何方歹人,竟敢用这种下作手法,暗算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黑影人焦急说,“赶快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林放鹤脸色阴郁,说:“这位是吏部方大人,来自京城。我是林放鹤。” 黑影人一惊:“果然是二位大人!”说着话用火石擦火,点燃了手中的灯笼,举在手中,灯光昏黄。林放鹤放眼望去,原来提灯的是个稍显肥胖、腿短腰圆的胖子,圆滚滚的肚子,看上去愚笨肥蠢,想不到打斗之间动作却是如此轻灵? 林放鹤嘿然,道:“我们认识。” 黑影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适才你一开口,我也认出了大人。请恕你们初入张山之时,敌友不分,我未公开身份。” “这么说你就是先帝安插在张山三义庄的眼线,负责监视那批宝藏的动向……”林放鹤闻听此言,也自暗吃了一惊。 黑影人提起丝网,解开束缚,将吏部侍郎方秦羽放了出来。方秦羽起身,整理冠带,黑影人在一旁揖手,赔罪说:“让大人您受委屈了。今夜来万花楼,本来是想与之见面。只因我在暗中窥伺到‘雪域之鹰’骆不凡和几个神秘人在活动,所以才没有贸然现身。” 方秦羽点头,他看了看黑影人,又望向林放鹤,忍不住开口问:“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林放鹤呵呵一笑:“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在张山,降妖捉怪,共同抵御东瀛人。我只带了两名下属,而他,更不过是村子里一个籍籍无名的替人杀猪宰羊的屠户。那会儿你叫熊耀华……” 熊耀华微笑道:“这就是我的名字,没有伪装,而那个熊大经也实实在在是我的远房叔叔。隐藏在这一切之后的,只是我的真实身份。” 第135章 末 路 林放鹤闻听,脸上不禁现出惊讶的神色,问道:“难道你叔叔熊大经一直没有起过疑心吗?” 熊耀华沉吟说:“不知道,从我十六岁离开三义庄,大家只知道我在外面投军,在京城卫戍部队里当兵。对于加入皇帝亲军二十六卫之一锦衣卫,相信大多数人是不晓得的…… 方秦羽缓了缓神,也见过熊耀华,忙说:“先帝在位时,对于锦衣卫掌管非常严格,所有加入这个卫所的人,都要经过极其苛刻的审查和挑选,出身良民,无犯罪前科,还要经过面试与各种精心的训练,能通过这些考验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一名锦衣卫成员。” “这些倒还罢了。”熊耀华微微一笑,继续说,“由于它是皇家卫队,直接由皇帝一人指挥,不但出行负责保卫,上朝时还要掌管礼仪。此外,锦衣卫的最大职责就是侦查大臣们的行动,搜集情报,查处奸佞,它可以不受任何司法机关的管辖,上门随便抓人……所以身处在这里的人多少都有一些难于猜测的神秘性……” “那你回家之后,怎么向村民表述自己的身份?”林放鹤望着熊耀华,颇觉惊奇。 “这个还不简单,就说在军队里喝酒,将那个欺负新兵的刘校尉打个半死。实在混不下去了,才乘乱逃出军营。” “这倒是个很好的理由。从那以后,你就再没有回到过京城吗?” “是啊,从洪武十六年之后,我就隐匿了真实面目,潜藏在张山深处的穷乡僻壤。屠宰为业,这一待就是十六年。” “那时你的叔叔,就是那个熊大经,也在张山居住吗?”方秦羽得空,插了一句。 熊耀华将手中的灯笼挂在头顶的栏钩上,转头又说:“这些年,他一直逃往在外,漂泊南北。回到三义庄来,只不过是最近四五年的事……” 林放鹤疑惑不解,说:“容许我问一句,难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得到那批宝藏的确切消息吗?” “何况于我,先帝在世时,曾找过最善于堪舆的风水大师,遍山勘测,又动用了二十六卫中开掘挖凿的工兵,前后查找了大半年,不也是一无所获吗?”熊耀华拍了拍手,神态不以为然。 方秦羽问:“既然熊大经是唯一的参与者,亲自动手掩埋财宝,他必定知道准确的地点。当时又回到家中,就应该立即把他控制起来,施以必要的手段。假以时日,还怕熊大经不吐露真情吗?” 熊耀华轻蔑地一笑,两只圆眼睛里闪出一种奇异的光芒,说:“大人你看来还是太轻瞧我这位叔叔了。他虽然是一个贼,鸡鸣狗盗之徒,但为人却是有一些骨气。听说他年轻时有一次伙同别人盗墓,被官府抓住,吊在房梁上,打断了三根肋骨,他都没有开口供出同伴……” 林放鹤点了点头,说:“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老人这次回来,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那时他已身染一种肺病,经常咯血。”熊耀华叹息一声,道,“浑身上下骨头又常年犯有风寒病,一痛起来坐不得坐站不得站,彻夜呻吟,简直生不如死!” 林放鹤似懂非懂,但又不好细问:“所以这样病痛缠身的老人,自感时日无多,因此死亡对于他可能已没有那么大的恐惧。你不可能用世态常情的东西去要挟他……” 熊耀华仰头,吐了一口气:“再说,他是我的叔父。纵然使命在身,圣意难违,我亦不忍心对他下手!见他这样,固执己见,拒不开口,可能内心中多半也有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我明白了,一定是这个熊大经心念旧主,负隅顽抗。他还是不愿意把这批宝藏交给朱家皇帝。”方秦羽上来询问。 这次熊耀华认真地瞅了方大人一眼,微皱眉头,转头开言,说:“大约在两年前,洪武二十九年,我偷空儿潜入京城,去见了皇上一次面。圣上隆恩,在麟德殿私下召见,他头戴嵌珠朝冠,身披软缎绣龙黄袍,再往脸上看,面皮黑黄,颌下胡须斑斑白白,十多年不见,万岁爷老多了……” 林放鹤、方秦羽听罢,连忙道:“唔,竟有如此一段缘由。” “我先向皇上告罪,这么多年庸庸碌碌,未竟圣命,一直没有查到那些宝藏的下落。”熊耀华眼光虔诚,毕恭毕敬道,“圣上端坐龙床,腰板挺直,他连连摇手,丝毫不予责怪。看得出,经过这么多年的岁月消磨,世态冷暖,他已经不太把这件事看重了。” “你的意思是说,皇上他不打算再追查下去了?”方秦羽小心探问。 “我大明王朝经过这三十年的发展,早已仓廪充实,国力强盛。那区区的几百万两金银,对于我们来说,早已经是九牛一毫、太仓一粟!根本不值一提。” “那皇帝可曾下达了撤销追查下去的旨意?” “我当时条分缕析,向先帝详细禀报了宝藏的分布情况,我叔叔熊大经的倔强脾气秉性及他的身体状况,伏地叩拜,言说如若采取逼迫态度,老人难免一死。他这一故世,这批财宝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个知情人死了,那它的下落真就成了永世不解之迷。” 方秦羽一听,连忙问:“皇帝怎讲,他许可了吗?” 熊耀华并不表态,却说:“圣上听了我的陈述之后,微闭眼睛。片刻睁开后,双目开阖间仍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他沉吟一会,只说了一句话,‘任其自然’,就再也不吱声了……那一次也是我和皇上的最后见面……” 林放鹤长吁了一口气,问道:“上次我们去张山三义庄,并未见到老人。难道那时熊大经不在村子里吗?” 熊耀华点头承认,说:“自今年春天起,三义庄周围屡发怪事,妖孽滋生。我怕那些人的目的是冲着这批珠宝而来,就暗中偷偷地将我叔叔送走,转移到另一个安全的地方。” “你即是承担王命,隐居在此,武功修为、机警又异于常人,想必洞烛其微,丝毫变化也不能逃过你的巨眼。”林放鹤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迟疑了下,又说,“那么你知不知道那个进山来的姑娘,就是‘红袖添香’妙妙,又是被谁给差一点杀死的呢?” 第136章 附骨之疽 熊耀华轻轻点了点头,微笑说:“是我将她骗到山里,假意指点宝藏去处,又乘机给了这个女人一刀……” 林放鹤一惊:“你为何要杀她?” “因为在你们来之前,她就两次三番来张山找我,催问财宝的秘密。”熊耀华沉思片刻,郁愤地说,“这女人不但直接道出了我的真实身份,以此为要挟,还说如果我不讲出财宝的下落,她就将真相告诉那些有势力大力查找金银的人。把三义庄的人一举屠光……” “她真是这样讲的?” “那还有错。” “如此这事就奇怪了。”方秦羽瞪大了眼睛,慢悠悠地说:“依你刚才所说,你的真正身份应该只有皇上和他身边的极个别几个人知道。就算在锦衣卫里,这也是绝密档案,她一个江湖女子,卑微不入流,怎么会晓得这样重大的朝廷机密?” 熊耀华愤愤道:“这也正是我百思不解之处。” 林放鹤对方才二人讲过的话未置可否,只望了一眼夜色中起伏蜿蜒的屋脊,一阵风吹过,檐角铁马叮咚有声。他面色阴郁,半晌沉默不语。又过了好一会,才转过身,面对他们说:“种种迹象表明,我们的判断是对的,在新登基的少年皇帝身边,有近臣向外通风报信——” “那又会是谁呢?”方秦羽眉头紧锁。 “一定是个能轻而易举接触到核心机密的人。”林放鹤答道,“旁的不说,像全国剑术大赛背后隐藏的内幕和熊大人锦衣卫副镇抚使身份这样的秘密,绝不是一般的宫中侍卫之臣能够得到的。” 熊耀华也说:“即便那样,这个范围也不算小。宫内能靠近皇上的人,个个炙手可热。从四品的有左右少监,正五品有左右监丞,此外还有提督太监,司礼太监,秉笔太监。秉笔太监甚至能替皇帝拟定公文、批阅奏章,更是得罪不起的……” 林放鹤跺了一下脚,咬牙说:“这条潜伏在宫中的毒蛇实乃附骨之疽,如若不及早铲除,会终成大患!” 听闻这话,方秦羽也叹了一口气,道:“唉,只怕这是个大麻烦。因为就我们这些廷外朝臣而言,平时接触他们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 林放鹤笑道:“不用怕,只要是毒蛇,它总会寻找机会伸出它的长长的触须来探路——俗话说,蛇打七寸!只要稍加留意,要找到他的致命之处并不难。” “那么咱们眼下……” 方秦羽大为困惑,张口刚要说什么,林放鹤挥手止住了他:“眼下当然顾不上。现在我们最应该做的,首先是找到熊大经,妥善保护他的安全。并设法寻找到那些传说中的珍宝,收归国库。这样也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彻底死心!” 熊耀华首肯,不觉称赞道:“林大人说的一点也不错。至于那个可恶的内奸,以后有的是时间,咱们且慢慢消磨。” 方秦羽怒气不休,叹道:“想不到先帝去世不久,一向约束严谨的宫中竟然散漫如此……” 林放鹤见状,不便附和,便莞尔笑道:“方大人,来日方长,先不忙着发思古之幽情。咱们还是先稳便下来,听熊大人讲一讲那个重要的证人熊大经的新居处好不好?” 方秦羽连连称是。 二人转向熊耀华。他却审视再三,笑而不答。 林放鹤忙问:“怎么,敢是你连我们两个也不相信了吗?” 熊耀华神色不安,上前一步拜揖,口称“冲撞”。又说:“非是某疑虑二位大人,只因此事干系重大,冒然吐露,恐惹是非,多有牵连。你们不见怪吗?” 林放鹤淡淡地说:“你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位本是朝廷派来与你见面的吏部侍郎方大人,你有满腹良言,不说与他又与谁听?而在我,你也知道,自从那次潜入张山,和东瀛忍者交战,一路南来滁州,种种际遇,几乎都和那宗巨大的宝藏缠在一起。所谓身处其中、欲置之度外而不能……” 熊耀华面色和缓,应道:“这样我就放心了。不瞒二位,我的叔叔现在人在太湖之滨的邓尉山。” “邓尉山?那可是好地方。”方秦羽乃觉松弛,走上两步,站在长长的走廊边,望着月光下随风起舞翻滚动荡的满园野草,不觉叹道,“说起邓尉山,其实是斜插进太湖的一个半岛,隶属于江苏吴县。相传在东汉光武帝时,司徒邓禹隐居在此,他官至太尉,故名‘邓慰山’。” 林放鹤忙问:“熊大人,你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用起这个地方?” 熊耀华正色道:“十多年前,我还在锦衣卫当差时,因为一桩公干,曾经到过那个地方。我发现那一带有不少富贵人盖的精致小屋,消闲避暑。一年之中,大多时候都空着,无人居住。是以这次我先去,通过熟人联络到一个客商,他是做布匹生意的,因为这两年钱不大好赚,已经很长时间不去那里打理了……于是我把这间屋租下来,又雇个当地老成的仆人照顾起居,才把我叔叔接了过去。” 方秦羽说:“兜了个大圈子,原来内情如此。看来我们此番要了解真情,少不得还要随你走一遭这太湖?” 林放鹤哈哈一笑:“就当随意观一次风景,又如何?方才大人不是还提到了司徒邓禹隐居之处吗,那里除了这位世外高人的足迹,最有名的当属梅花。一到花期,山上山下,梅花如雪如海,如云似锦,蔚为大观,人称‘香雪海’。有诗赞曰:‘入山无处不花枝,远近高低路不知。贪爱下风香气息,离花三尺立多时。’” 方秦羽也笑了:“让你这么一说,方某想不去看看都不舍得了。” 三个人结伴,出了边门,返回前院。又走出云接寺破破烂烂的山门,穿街过巷,不一时就回到驿馆。 推门坐下,介绍与捕头程亮甲一一见面。各自叙谈。 林放鹤找不倒唐羽,出门来便问差役:“唐羽哪里去了,回来半天,我怎么没有听见他的动静?” 差役躬身而立,不敢撒谎,插手道:“那位唐差官,傍晚时从街上回来,衣衫沾泥,浑身酒气。他大概是喝醉了……” “是吗,有这等事?你带我去瞧瞧。”林放鹤态度审慎。 第137章 太湖美 林放鹤、方秦羽、熊耀华、唐羽和老捕快林自仁从滁州出发,一路经巢州,过芜湖,走溧阳,驻宜兴,不日已至太湖湖畔。太湖古称震泽、具区,又名五湖、笠泽,横跨皖、浙两省。北临无锡,南濒湖州,西依宜兴,东近苏州。湖中大小岛屿四十八个,连同沿湖的山峰和半岛,号称“七十二峰”。 五人骑着马,戴了遮阳的斗笠,行在湖边。放眼望去,烟波浩渺,水光接天,日辉璀璨,金鳞跃浪。炽热的阳光泼洒于湖水之上,闪闪烁烁,碎成了万点流金。 方秦羽摇着折扇,慨叹道:“今年自入夏以来,气候却有些异常,连日酷暑逼人。什么时候能应景儿下一场瓢泼猛雨,这天气就凉爽了。” 林放鹤微微颔首,也说:“这温度确实太高了。可是你看这太湖之水,波平如镜,唉,倘使此时能吹来一丝半缕的风,或许亦不至于如此沉闷?” 两人说话未了,熊耀华勒马前来禀道:“二位大人,前边三里开外就是邓尉山。这天热浪翻滚,汗如雨下,咱们走了大半天,个个疲惫不堪,不如且到路边吃上两杯酒,品一品太湖特有的细嫩味美的白虾,怎么样?” 林放鹤看了一眼方秦羽,笑问:“大人意下如何?” 方秦羽此时也汗流浃背,浑身焦躁,听他有此一问,乐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我看大家都累了,天近中午,咱们就找个地方歇歇脚,填一填肚子。然后再走也不迟……” 熊耀华见两位大人答应,便带他们叉下官道,沿着一条土路拐进了一个小小的市镇。 几个人来在街上一家酒肆。那是一幢木板结构的二层楼房,翠绿窗轩,朱红栏栅,铺面不大,却干净整洁。高高的廊檐下挂着一排彩灯,灯上赫目地写着三个大字:美味居。门帘掀动时一股炸葱的香味迎面扑来。 方秦羽赞道:“嗯,好香!” 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形偏瘦,平头正脸,鼻直口方,身上穿着一件蓝布大褂。一看就是个和善直率的生意人。一见有客人进门,他连忙迎上去:“各位客官,请往里走。” 几位来到里间,团团坐下。店老板先给他们上了一壶茶,各自斟满,退到一边。林放鹤见此人老成厚道,便问:“老板贵姓,你在此地开酒店有几年了?” 店老板躬身说:“回客官的话,我姓萧,在这开业有两年了。” 熊耀华抹了一把汗,大咧咧问道:“那你们这店里都有什么好吃的,特色菜肴,快一一报来——” 萧老板一笑:“既是你们来到这,这‘醉虾’一道菜,是万不能不品尝的。此外还有太湖‘银鱼’,肉味鲜美,可烹,可炸,可煎,可熘,可炖,可烧,可做汤。尤其是白虾汤,酒后倘能喝上一碗,顿觉肠胃舒适,回味无穷……” “我听说太湖之蟹色青黑,腹青白色,腹下有脐,雄尖雌团。其背壳坚隆凹纹。难道贵店里没有吗?”方秦羽一旁听得口舌生津,也忍不住加入讨论。 “太湖之蟹自然甲天下。”萧老板点点头,笑道,“不过我提醒大人,食蟹的最佳时期应该是秋冬之际。那时它们结队成群顺流东下,去江海浅水处繁衍。结网捕之,上屉一蒸,剥开来蟹黄肥嫩,鲜美无比。” 熊耀华笑呵呵,拍了拍桌子:“让你这一勾,涎水都差点流出来了。少要啰唣,快去备饭,吃完了我们还要赶路呢?” 萧老板诺诺而应。 不一时,饭菜源源而到。清蒸大虾,葱炒银鱼,素爆鸡丁,冬笋鸭块,萧老板则双手捧着一个黑漆瓷坛,轻轻放在桌中间。 熊耀华一瞪眼:“这又是什么,怎么不打开?是酒吗?” “这却是本店特色‘醉虾’,要即开即用。”萧老板满脸堆笑。 熊耀华性子急,站起来伸手一把撕开封口。萧老板一个拦阻不及,只听嗖的下从里面蹦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白虾,接着嗖嗖嗖又窜出了好几个,落在桌子上,弹跳不已。熊耀华惊叫不迭:“老板,这怎么是活的?这活的东西也能吃吗?” 萧老板急忙掩上封口,回头介绍说:“太湖醉虾,经过特殊加工,各种佐料的培制。一定要活剥生吃,味道才会至美纯正。” 说罢又提上两坛自酿的“梨花春”酒,才弓腰退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迟疑半天,才打开黑瓷坛封盖。醉虾纷飞,手忙脚乱。别看这几个人中除了方秦羽和老林,剩下三个都是练家子,精通武艺,临阵搏杀,可是为了对付几只白虾,一个个却全神贯注,满头冒汗。 少顷几个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 方秦羽啧啧赞道:“想不到在一个偏僻小镇,几道家常菜竟然做得如此鲜美可口。非但刀工,就是火候、配料都也掌握得恰到好处!” 林放鹤也连连点头:“如此烹饪,如此美味,真的叫人刮目相看。” 恰在这时,萧掌柜又送上来一个纯白大瓷盆,和几只汤勺。盆里面溶溶荡荡。熊耀华嘴快,先打招呼:“老板,我们已经吃罢了。” 萧掌柜咂咂嘴,嘿嘿一笑:“这是小女特地为诸位做的‘丝瓜鱼头豆腐汤’,为小店奉送之菜,不要钱。各位吃完饭,再喝上几口汤,出一身透汗。那才叫个舒服呢!” 熊耀华听说,抄起汤勺舀了点,送进嘴里。一时目瞪口呆:“我的天,这么鲜这么美!”又连连喝了两大口。 众人听说,纷纷举起勺子,去盛鱼汤。顷刻之间,一盆丝瓜鱼头豆腐汤已然见底。大家犹自不舍。林放鹤望着了望萧老板,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小女’,难道这么可口的饭菜竟是你女儿做的吗?” 萧掌柜点了点头:“不错。” 方秦羽吃得高兴,也笑说:“今天这顿饭实在不错,我们要赏你几百钱。只是不晓得,掌柜的,你能不能赏个光,把后厨做菜的人请出来与我们见上一面可否?” 萧掌柜爽快答应,返身而去。 不一会他撩帘转回来,身旁已多了一位约十七八岁的姑娘,身材苗条,虽然穿扮粗陋,眉眼却是水灵灵的十分秀气。 第138章 阳光下的罪恶 这女子进得门来,盈盈一拜,道:“小女子立冬见过诸位大人。” 林放鹤哦了一声,说:“原来你就是萧掌柜的女儿,冒昧问一句,你的烹饪技术可是跟哪位名家大师学过吗?” 立冬嫣然一笑:“没有,我有个叔叔原来在酒楼里帮过厨,善于做菜。很寻常的一些蔬菜,青鱼豆腐,每每到了他的手中,几番摆弄,滋味总是变得不同寻常。小女子那一点微末本事,就是跟他老人家学的……” “果然心灵手巧。”方秦羽也点头频频,赞道:“姑娘,你这一身本领,埋没乡野,真正可惜了。为何不到城里大酒楼去做厨师,待遇优厚,以你的手艺,能赚大钱的?” 立冬瞅了他一眼,慢慢地说:“客官所言极是。只是我父亲年纪大了,懒得过那种漂泊的生活,加上小女子自幼丧母,身边并无兄弟姊妹。我若出门远行,又有谁来照顾父亲大人……” “真是个好孩子,不光相貌俊美,心思灵敏,为人又最重孝道。”熊耀华忍不住也开了口。 听得赞扬,立冬姑娘不觉脸颊飞红,低下头去。略施一礼,抽身而去。 众人结算饭费,又格外赏了几百钱。 起身赶路。林放鹤走到门口,望着萧掌柜,一笑说:“敢情这家酒肆就是父女二人打理,颇为辛苦。那你们为何不雇上几个伙计,跑堂传菜,岂不轻便?” 萧掌柜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大人说的我何尝不知。只是小店地处偏僻,获利微薄,支撑我们爷俩的生计已属勉强——哪里还会有余钱去雇佣工。” 林放鹤看了他一眼,说:“我明白了。萧老板,我们一行几人来此公干,可能要逗留几天,迁延时日。如果你不嫌叨扰,那我们公事之余,就每天都过来到你这吃饭,不知可方便否?” 萧掌柜喜出望外,连声说:“那个最好。我一定要用最好的材料,用心烹调,保证让大人们吃得满意!” “这就好。”林放鹤说完出门,与大家一起挽缰上马,戴上斗笠,沿着黄泥土路,如飞地一般驰去了。 从美味居到邓尉山,只有不远的路程。几个人说话之间进入了碧森森的梅林。现在花期已过,那种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景象已无从寻觅,但从山上山下密匝匝拥拥挤挤的梅树看,当日一枝枝一簇簇,花山雪海,重重叠叠,灿若云锦,香飘十里的盛况不难想象。 众人经过一座古刹,飞檐翘角,碧瓦红墙,里面钟声悠扬。 熊耀华介绍说:“这叫‘司徒庙’,庙中生长着四棵古柏,相传为东汉邓禹所栽,姿态各异,郁郁苍苍。改天不忙的时候,我带大家来观赏。” 走在梅林之中,荫凉匝地,人们都觉得甚是舒服。 方秦羽此时倦意已消,抚须沉吟,不禁浮想联翩:“其实这太湖之美,还美在一个传说。春秋末年越国大夫范蠡助勾践灭吴后,辞官离国,有人说,他携带美女西施,驾着一叶扁舟,出三江,泛五湖而去,杳然不知去向。后世有诗云‘已立平吴霸越功,片帆高飏五湖风。不知战国官荣者,谁似陶朱得始终?’真为我辈之楷模。” 五个人说笑着一路过了梅林,来到一片处精致素雅的住宅前。穿街过巷,走到一户人家,拱顶门楼,黑漆门上嵌着铜钉。熊耀华推开门,唤了几声,无人应答。回头招呼大家进院。园中有一口井,种着几畦菜。熊耀华来至门前正要敲打,忽然挺身后撤,面色惊惶——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却见一摊殷红的血正缓缓洇出木门! 熊耀华一脚踢开门,一具尸首随门而倒出。血腥刺鼻。 方秦羽惊愕不已,急切地说:“熊大人,看来我们来晚了?” 林放鹤拔剑说:“未必……” 与熊耀华一同进入屋内,却并没有发现别人。两人又走回来,低头检查地上的尸体。这是个中年女人,面目扭曲,穿着一条蓝布裙。熊耀华说:“这就是我为叔叔雇的佣人……”搭眼一瞧,又说:“血还是热的,难道凶手刚杀完人?” 林放鹤紧握剑柄,蓦然举头:“不,他还没有走——”宝剑随话音绽闪寒光,人剑合一,直刺屋梁上隐身的黑衣人! 黑衣人身形一掠,破窗而飞,林放鹤随剑光追截斩杀。剑身一搭两人截然分开。艳阳无限耀眼。黑衣人背对着阳光,两手握着明晃晃的兵器,赫目的余光投在他身上,映出标直刺眼的黑色剪影! 林放鹤嘘口气:“又是你,骆不凡。你那么喜欢杀人,难道杀人能让你感到快乐?……” 骆不凡同样吁了口气,说:“也许,但我更喜欢的是丰厚的回报?” 林放鹤反问:“你喜欢钱?很好。当你从事这职业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有天一把剑会刺入自己的胸膛……”骆不凡纹丝不动。林放鹤继续说:“猎手成为猎物,杀者也会被人杀?” 骆不凡开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放鹤口气坚决,一字一句:“放下染血的兵器,重新找回道德与良知……” “林放鹤,听说你会弄剑,想不到还会瞎说……”骆不凡呵呵而笑。 “你错了。”林放鹤说,“面对你这样的冷血杀手,我已经失去耐心说教……” 骆不凡颜面冷峻,反驳说:“你也错了,你以为我留下来是想听你这套无聊的鬼话?” 林放鹤手握剑,长发飘舞。 一刹那时间都变得静止,连空气仿佛也凝结成冰。 剑出鞘,剑飞空。剑光在空中闪现出灿烂的光华,穿插交错五颜六色,恍若流星雨。骆不凡袍袖一振,鸡爪钺交替刺出。叮叮当当一片声响,旋舞幻化出两团美丽而凄艳的流光,风雨骤至,妖异夺命! 然而就在这时,地面上忽然升起一蓬银丝,横在两个人中间。 如白菊绽放、若上元夜璀璨的火树银花,天地都为之一亮!银丝层层包围、吞噬着林放鹤。冷风激荡,天地无光,难道生命业已走向了尽头?轰的一声巨响,剑花盛开金光万缕,迁延不断地一圈圈扩展,剑花每一次吐闪银丝都被涤荡开显眼的缺口。 银丝消失殆尽!骆不凡已然消逝。 第139章 湖心岛 唐羽和熊耀华也各自持着兵刃追出来,来到林中,看见林放鹤执剑站在空地,忙问:“林大人,适才那个残忍杀戮女佣的黑衣人呢?” 林放鹤长剑一指:“跑了。” 几个人追至湖边,只见孤帆远影,蒹葭苍苍,浩荡湖水中一只大木船正疾速驰去。骆不凡满脸寒霜,一身白衣,负手傲立船头。 熊耀华恼怒道:“果然又是这个人,身手了得,名列《兵器谱》榜首。他为何老和我们过不去?” 林放鹤叹道:“南来北往,熙熙攘攘,然众生终逃脱不了‘名利’二字。” “那么,现在那个知晓内情的熊大经又会在哪儿?他一定被这伙人给抓走了?”唐羽在一旁焦急探问。 林放鹤转过头,面对着熊耀华,正色问:“关于老人家躲藏在这里的消息,除了我们,你还和谁说过?” 熊耀华搔头想了想,面色不欢,道:“大约在五天前,锦衣卫镇抚使纪宁派人传信,约我在滁州悦来老店见面。他首先讲出先帝生前曾赐予我玉牒、及在张山暗中潜伏之事,又出示了密诏,言说圣上放心不下,特别向我打听唯一知情人熊大经的情况。我见桩桩吻合,样样不差,也就不再疑心、一五一十与他说了……” 林放鹤蹙眉,道:“是这样。” “纪大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熊耀华困惑不解,“锦衣卫虽然不受任何部门管辖,直接由皇帝一人指挥。可是它的内部结构比较简单。最高统帅指挥使一人,下设同知、佥事、镇抚使二人、千户十四人,这些都是锦衣卫的高级领导,对于皇帝均忠贞不贰。这些人总不会有外心吗?” 林放鹤摇头说:“特别时期,一切还是小心为妙。” 说罢转头而行,吩咐亲随干办唐羽:“马上找人将案情申报官府,由吴县县衙来人处理这件事。关于善后事宜,需随时向我们禀报。还有,这栋房子作为第一犯罪现场,暂时也不能居住了……” 唐羽连连答应。 熊耀华听了惊问:“林大人,此地远离闹市,不住这里,那我们又将栖身何处?” 林放鹤一笑,解释说:“难道熊大人忘了我们吃饭时遇到的那个萧老板,我见他是个老成厚道之人,不妨去问一问,或许能有结果。” 熊耀华领命,也跟随他们往回走,边走边叹道:“我叔叔本来身体就不好,经过这几年不间断的治疗和调养,已略有回转。这一下落入虎口,少不了受些煎熬。也不知道他这把老骨头,能不能扛得住?” 林放鹤见他心情沉重,安慰说:“你也不用担心,这些人捉拿老人,用心不过是在那批宝藏。只要他不松口,那些人一无所获。我相信熊大经的生命一时半会儿应该无碍……” 熊耀华点了点头。又一想,还是不放心:“我就怕那些人对他动刑……” 唐羽和林自仁找到几个本地人,速去吴县县衙报案。待得众人走后,他们留下一个看守现场。余下的几个人骑马又返回了美味居。 萧掌柜热情接待。 林放鹤大致说明了情况,要求房屋借宿,并当场出示象征官阶的牙牌。熊耀华唯恐他不信,又将珍藏多年的锦衣卫腰牌也亮出来,由他验看。萧掌柜一见之下,不觉诚惶诚恐,大惊失色:“早半天儿吃饭时我就见诸位相貌堂堂,气宇不凡,原来竟是京城里来的大人!” 方秦羽问道:“不知附近可有闲屋供我等居住,要求不高,只是干净,多把银钱与他也就是了。” “即是如此,眼前便有。又何须他处?”萧掌柜笑容可掬。 熊耀华眨巴眨巴眼,开口说:“你的意思是说这美味居?” 萧掌柜连连点头:“店中只有我们父女二人,满打满算,两间屋子够用了。这上面二楼常年空着,少时我叫闺女打扫打扫,收拾出来,地板墙壁用清水洗了,再备上几套新被褥,供几位大人住宿如何?楼上两面窗子打开,夜晚歇宿也凉爽。再说住在这,不但我们可以照顾起居,就是食宿上也方便的很。” 林放鹤连声夸好,说:“那就多有麻烦了。萧掌柜的好心,深情厚意,我们是不会忘记的。”又转身告诉唐羽:“先给萧老板拿上五十两银子,以作店钱、伙食之用,不足之处,随时添补。” 萧掌柜满脸喜色,千恩万谢。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议论起日间这宗凶杀案,和熊大经的生死未卜。各自愤愤不平,本来一件转眼有成的事,似乎伸手就能抓住,可是倏忽之间,突遭惨变,一切又变得功亏一篑,遥不可及!言到痛切之处,心绪低落,眼前饭菜虽然香甜可口,一个个却无心享用。 萧老板进屋添菜,见众人食欲不振,他放下汤盆,陪笑道:“各位怎么不吃,愁眉苦脸的,难道是小女做的菜肴不合口味吗?” 熊耀华双眉攒紧,咬牙说:“掌柜的,不要多心,此事与你无干。” “那你们又为何愁眉不展?”萧掌柜不明白。 唐羽看了看林放鹤、方秦羽,见两位大人闭口不言,眼睛盯着他,只微微地点了下头。便心领神会,定下心,开口说:“哦,是这么回事。我们从京城来,奉命调查一桩案子。这眼见就有了结果,却不料今天一个重要的证人被歹徒劫持而去,逃进太湖……” 萧掌柜一惊:“进入了湖中,你们可是亲眼看到?” 熊耀华握拳,一砸桌子:“千真万确。” 唐羽颔首,接着又说:“萧掌柜,你居住此地已久,想必知道,这湖中有大小岛屿四十八个,连同襟湖的山峰与半岛,号称‘七十二峰’。数目众多,一时半会儿,真不知道该从哪儿查起?所以大人们都很着急,再好的饭菜也难于下咽。” 萧掌柜恍然大悟,连声道:“原来如此。” 略一思索,又说:“我虽常驻太湖,却很少去往湖心。而且听人说在半年前,洞庭西山这个岛屿上,又啸聚了几百水匪贼寇,他们拦截过路客商,抢夺财物。官府几次进剿,终于奈何他们不得!”(未完待续。) 第140章 美人鱼 林放鹤恼怒,握拳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里不是大明的天下。岂能容这帮水贼横行无阻?” 萧老板摇头说:“我虽未去过洞庭西山,但听说过不少那里的传闻,山外有山,湖中有湖,芦苇荡荡,水道纵横,外人进去,根本摸不着门路。所以官军几次围剿,均无功而返,后来就乐得苟且图幸,一味推诿……” “港汊众多,固有许多不便。”方秦羽也紧锁双眉,说道,“但我官家岂可不闻不问,任其贼寇扰乱地方,屠戮无辜,而逍遥法外?” 熊耀华抚了抚滚圆的肚子,咧嘴说:“我看这帮歹人不过依仗地理,来去无踪,残害百姓,我们也可以找个几个人混进去,假作强寇,与之周旋。待得时机成熟,再与官军里应外合,一举将其歼灭荡平!” “大人,我却是自幼生长在长江边上,水乡泽国,惯会水性,可以一去。”唐羽听得入神,插了一句。 但是仔细一想,心底又不觉茫然:“只是我们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一旦进入,东奔西撞,形同盲瞽——如之奈何?” 萧老板点了点头,乃说:“在没有水匪滋事之前,小女冬儿倒是常和伙伴去那一带采摘菱角、莲蓬,挖掘莲藕,捕捉银鱼,因此对于洞庭西山的湖荡水道,十分了然。若不然叫她给你们带路,进入湖中,探明情况?” 方秦羽拍手称善:“萧掌柜果然快人快语。” 林放鹤却撂下筷子,面露忧色,说:“太湖之中水贼肆虐,强人出没,我等乃官府中人,剿灭贼寇,本职所在。理所应当。而由一个民间女子只身犯险,深入不测,万一有什么闪失,叫我们如何向你交待。” “休要如此说。”萧掌柜用手抹了把脸,说,“冬儿从小在水边长大,使船弄桨,如履平地,加上人又机灵,善于应对,应该不会有事。再者说,协助官府拿获那些贼人归案,使百姓渔樵耕读,长享太平,也算为地方上立一大功。” 听了萧掌柜一番深明大义的话,林放鹤面现欣然之色,道:“既如此我先在这感谢掌柜的。到时立冬姑娘只需将我们的人送出港汊苇丛,不必靠近,不可逗留,立刻安全返回。剩下的事就不必她管了……” 萧掌柜点头应道:“这样也好。” 由于这个天大的难题得以解决,大家一时心情舒畅,胃口大开,乃觉腹内雷鸣。由不得纷纷抄起碗筷,风卷残云,一会儿的功夫就将桌上的饭菜扫荡一空。 晚饭后,上楼休息。唐羽躺了一会,只觉得屋内闷热,浑身冒汗,身下的被褥也好像湿漉漉的,沾着身子,感觉极不舒服。 又听了一会,那边熊耀华早已酣然入梦。 一会儿齁声如雷兴起,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一忽如悠悠泉水,辗转山间,幽幽咽咽;一忽似壮士出川,长枪羽箭,响彻天边。其触于物也,淙淙峥峥,金铁皆鸣。唐羽用被子蒙住头,用手堵住耳朵,无奈那打齁之声穿墙越壁,顽强无比,直透耳鼓。 使他更加无法入睡了。 唐羽爬起来,坐在竹床上,倾听熊耀华震天动地的齁声,满面哀愁。从窗子望出去,夜半时分,外面漆黑一片。各种虫声鸣奏。偶尔也能听得见一两声狗吠。 他悄悄地下床,披上外衣,摸黑穿上靴子。然后推门出去,一步一步下了楼梯。 出了美味居大门,向后走就是一片浓密的松林。 唐羽穿过树林,松林里地上厚厚地积着腐枝败叶,湿乎乎,人一脚走上去只觉得软绵绵的。他小心摸索着,不敢快行,生怕晚上一个不小心,踩上蛰伏于此的蛇虫蚁兽!待走出松树林,眼前就是一望无边的太湖水了。 微微月光下,湖水拍打岸边,发出汩汩声响。 唐羽走到湖岸边,寻了块石头坐下,呆呆发愣,心中好生烦恼。想如今遇到熊耀华这样一个同伴,齁声四起,大鸣大放,这一夜可如何消受?正在一个人胡思乱想,忽听得前方水声泼刺一响,一个白晃晃的影子跃出湖面! 起初他以为是湖里的大鱼,并不在意。 待得那个影子游至近前,双手抱住肩膀,嗤嗤一笑,唐羽才听出来,原来水中那个人却是美味居萧掌柜的女儿立冬。 萧立冬立在波光闪闪的水中,只露出头,仰脸问:“敢情是你。这天太热了,你也是因为受不了,所以半夜跑出来、想到水里泡一泡吗?” “这个……”唐羽一时语塞,张口结舌,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 立冬一笑,浑不在意:“你要想冲一冲身上的汗泥,就下来吧。放心,三更半夜,不会有人瞧得见?” 说着侧转身,两臂划水,向另一边游去。 月光映得她通身晶莹。 活脱脱就像一条难得一见、变化无常、出没于湖中的银鱼精。 唐羽安然看着她在水中洗浴。只是脱下沾泥的靴子,在岸边揪了把草,就着星月之光,一下一下地刷洗起来。 擦罢靴子,又穿回到脚上,叫道:“你还是把衣服穿上。都过午夜了,咱们回去吧?” 立冬摸上岸,在松林里穿毕衣裙,又折回岸边。问道:“你一个人跑出来,六神无主,又不下去水涮一涮,究竟是为了什么?” 唐羽笑笑:“我只是睡不着而已,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一个人你也敢乱走,难道不怕——”立冬调皮地一笑。 “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 “这太湖里有怪兽,有须有角,两眼放光,一个背脊露出水面就有几间房子那么大,黑黝黝的。专门吞噬溺水者。山中又有豹狼……” “怪兽我倒不怕,就算再庞然大物,大不了拔刀与它搏斗就是了。”唐羽无奈地一笑,说,“可是我怕……” 立冬嫣然一笑:“怪兽你都不怕,还能害怕个什么?快说?” “怕人睡觉打呼噜。” “你呀你,真有意思。”立冬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亏你威风凛凛,一表人才,还在官府里做事,却原来怕这个!那么我且来问,如果有你一天娶了娘子,天生也是个会打齁的。将如何处置……” 说着又大笑不止。(未完待续。) 第141章 泛轻舟 唐羽也笑了,嗔怪道:“就你多嘴。” 立冬嘻嘻一笑,并不作答。这时月亮移出云外,四周一片光明,湖中一汪碧水如玻璃般透明,涟漪不时闪起白光。 两个人结伴,很快穿越过了黑松林,回到美味居客店。 进了屋,街上更锣已敲四下。立冬拐了道弯,将唐羽带回了厨房,让他坐下,自己却转身出去。没一盅茶的功夫,她推开房门进来,手中托起一个木盘,木盘内放着一只大海碗和一壶米酒。 唐羽惊奇地问:“这却又是为何?” “深更半夜,没甚么款待。”立冬小声说,“这是我昨晚给父亲做的油焖螺蛳,特别加了佐料,鲜的很。可惜他也没吃几个。这里还有一壶酒,你且用了,能帮助睡眠。” 唐羽原本不饿,经她这么一说,倒真觉得腹内翻腾起来。不由得道了一声谢,拈起竹筷,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 立冬坐一边吃吃地笑,半晌乃说:“依我看来,你倒不是衙门里做公的,活像一个走江湖的莽汉……” 唐羽倾了一口酒,抹了抹嘴,也不生气。问:“此话怎讲?” 立冬笑而不答,却转口道:“你快吃吧,待我收拾了杯盘,也该预备早饭了。咋样,这些你够不够——不行我再去拿。” 唐羽咽下最后一口螺蛳肉,再将酒壶对着嗓子眼倾干,放回到木盘内。心满意足,连说:“好酒。好香。”一边去袖中摸出几钱碎银子递与立冬。 立冬吃了一惊:“你这是干啥?” “既吃了你许多东西,又饶上一壶酒。这个算是茶钱。”唐羽一本正经。 立冬沉起脸,也不接银子,收起杯箸木盘,袅袅出了厨房。独自撇下他一个。唐羽坐在那儿,呆愣愣地摸着头,寻思半天,也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第一遍鸡叫时,众人便已起身,仔细盥洗了,下来吃饭。 大家在前厅圆桌边团团坐定,一边用餐一边七嘴八舌,议论着究竟由何人进入湖中探险为宜。方秦羽和捕快林自仁不会武功,遇到水匪难于应付,自是不能前往。林放鹤对于冲锋陷阵、以身试险之事,全不惧怕,怎奈他不会摆弄船只,水上功夫略逊一筹。 熊耀华仰脖子吞了一大口酒,顿觉豪气填膺。他拍了拍胸脯,毛遂自荐:“这个说不得,还是我老熊责无旁贷。咱们这次除了探明水匪巢穴,设法铲除祸患,最主要的任务还是查找我叔叔胸大经的行踪并设法营救。不是我说话难听,旁人去了也白搭——试想他就算站在你们的面前,也未必有人会认识老人家?” 方秦羽点头承认:“这个不错,熊大人所言极是。” 唐羽听得明白,肚中计较,早站起身来,拱手道:“几位大人,也算我一个。卑职从小在江边长大,略识水性,擅使船只,必要时说不定还能帮上一点忙。” “两个人就好了!”熊耀华拍了下腿,粗声粗气说,“这个不是去打架,越多越好,多多益善。这是去探听状况,人多了反而不美,对方容易起疑心?” 林放鹤转向两人,神色凝重,叮嘱道:“此一去情况不明,孤立无援,你们一定要珍重、千万当心。” 早膳已毕,大家将熊耀华、唐羽送至湖边,向下一望,立冬早驾着一条平板小船等在那里。 二人举手告别,并不多言,转身跳上小船,解了缆绳。立冬操起两支桨板,两边划开,小船悠悠驶向湖中。 行了一会,划出苇丛,前面便见一派湖荡。 唐羽走上前,替换下立冬,独自摇桨。熊耀华因为不惯水性,在船头坐了。时值初夏,丽日晴空,湖上一片金光闪耀。莲叶接天,荷花映日,随风摇曳。不时飞起几只白羽黑背的水鸟,振翅回翔,鸣声悠远。 远观湖水浩淼,近闻阵阵荷香,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立冬穿了一身翠绿衣衫,肤色如雪。她坐在船舷,一双莹润如玉的纤手扶在船帮上,迎着碧波,便如透明一般。 湖面上有风吹过。 热滚滚的风,沿着水上扑过来,一路受了凉气和花露水草的浸润,火气竟一下子熄了,性情也柔和许多。轻轻款款拂在脸上,又凉又软。湖水渐温,慢慢升腾起一股淡蓝的浮烟。 船只路过荷花荡时,立冬探出手,从水中摘了几个大莲蓬,顺手抛给唐羽。 唐羽撂下桨,交由立冬划船。自己接了莲蓬,剥了一堆莲子,与熊耀华两个吃了起来。 天近中午,小船已来至一处鸡口水道。 港汊四通八达。 水草幽深,芦苇擎天。不光气氛阴郁、水汽清冷,似乎就连偶尔传来的一二声鸟鸣都凄厉难听。 熊耀华饶是胆大,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他招呼立冬:“姑娘停船,此地阴森阒寂,是个什么所在?” 立冬停住桨,回答说:“此地名曰‘黑龙滩’,乃为太湖中最为猛恶的一个去处。过了这儿不上十里水路,就是洞庭西山……” “我明白了。”熊耀华点点头,问道,“立冬姑娘,你告诉我,这附近有没有岛屿?” “从这往东约二三里,有一个小岛,叫‘鸡公岛’。那上面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立冬手握木桨,眸光一闪。 熊耀华四处张望一下,下令说:“不要再往前走了。这样,你把我们两个送到鸡公岛上,然后赶快掉头回去,莫要迟延!” 立冬却不害怕,争辩说:“大人,没事儿,我可以再往前送一程……” 熊耀华态度坚决,拒绝了她的好意:“不行,我和诸位大人向你父亲萧掌柜保证说过,只是带路而已,一定要确保你的安全!” 立冬拗不过他们,不得已拨转船头,一路划向鸡公岛。 不多时,来到渡口。 停船靠岸,只见码头上横七竖八泊着十多只渔船,船头用缆绳系在岸边的青石上。渡头内水面上漂浮着死鱼和小虾小蟹,一股难闻的腥气直冲鼻端。 熊耀华和唐羽下了船,打发立冬姑娘转回。二人在湖岸边守望着,直到她和小船逐渐地缩为一个黑点,最后完全消失了踪影,才折身向岛内走去。(未完待续。) 第142章 威风凛凛 二人进入村内。 岛上房屋大多低矮,为避飓风袭击,又多建在凹陷之处。皮肤黝黑的渔民三五成群、散落各处,有的在修船,有的牵梭织补渔网,瞧见他们两个来,兀自爱理不理。 熊耀华、唐羽转过一道弯,瞧见一个黑大汉坐在礁石上,正握着朱红酒葫芦喝个痛快,便上前打躬作揖,搭话说:“好酒量!” 大汉穿着粗布衣裤,乱蓬蓬的头发用一根布带勒住,肩膀和胸膛坦露出的肌肉油黑发亮。他乜斜着醉眼,脸蛋黑红,一张口酒气能喷出三丈远:“两位英雄,怎么从未见过面?你们打哪里来?” 熊耀华咂咂嘴:“不远,我们就是西边滁州的人。” 大汉不信,又灌了一口酒,嘟囔道:“你骗谁,滁州人不好好在家务营生,巴巴地跑到太湖干什么?” 熊耀华故作神秘,凑过来,低声说:“这位大哥,我看你为人豪爽,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好汉,索性不再相瞒。我叫熊二……” 回头又指了指唐羽,说:“这位是我的兄弟,名唤唐羽,我们两个乃是歃血兄弟。只因为家中贫困,在做那等没有本钱的买卖。这不,前两天手头紧,拦在路口,只为了跟几个客商讨要几百两银子花花,岂料手底下一个不小心,竟将那人的脖子割断!脑袋一霎时掉在了地上!遭官府追缉,不得已昨日才从滁州逃出来!” 大汉呵了一声:“原来这般。”说着把酒葫芦递与二人:“既如此,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们且饮一口来。” 唐羽本想不喝,又怕他生疑,所以一把捞到手,举头咕咚咕咚仰了几大口白酒。乘着酒兴将葫芦交给熊耀华。 熊耀华也喝两口,交还回去,痛快道:“怎么,听兄长说来,口气愤愤不平——你想必也有不凡的出身? “一言难尽,不说也罢。”大汉收起酒葫芦,一双狡黠的眼睛滴溜溜朝两人转了几转,又故作糊涂,“只是两位来到这个荒岛,偏远荒僻,不毛之地,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可不是,当时只为了活命,慌不择路,得过且过。哪里会想这么多?”熊耀华随声附和。 大汉俯下身,压低声音:“我听说洞庭西山那边,却是聚集了几百名绿林人物,杀人越货,劫掠行商,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不知你们可有胆量去投奔?” 熊耀华警惕地眨了眨眼睛,问道:“既有如此好地方,你为何不去?而在此困守孤岛,安贫乐道,喝的哪门子冷酒!” “你们不知道,我大老远的从京城赶过来,就是想入伙。已经在鸡公岛上已经住了有十来天了,仍是没寻到门路。”大汉一脸怨气。 “难道当一个水匪贼寇还要什么繁琐的手续不成?”唐羽大怒,说,“不会像林冲上梁山,着意打压,还要纳什么狗屁投名状吧?” 大汉摆手:“那倒没有。只是听人说最近水寨里的三个大头领好像被什么人封了将军,赏了金银,赐了官印,正在加紧操演人马。一个个威风八面,牛气十足,不大理睬外人了……” 熊耀华呸了一口:“这个我就不信!” 又指东道西,骂道:“一个破岛屿,三五十个鸟贼人,就算是龙潭虎穴,俺也偏偏要去走上一遭……” 那大汉缩了缩脖子,低声说:“胡走乱闯,被捉了去,只怕要割头!” 三个人正谈话,又有一只铁皮快艇划开一道长长的雪浪,停靠岸边。黑脸大汉只瞥了一眼,慌忙说:“是巡逻的官军,来岛上查看。咱们没有官府开具的户籍证明,一个说不来,就会被羁押。还是赶紧躲一躲为上。” 一边说着连酒葫芦也顾不得拿,起身拐入礁石丛,三绕两绕,消失了踪迹。 熊耀华却是哈哈一笑,拉着唐羽躺倒在一块光滑的巨石上,拾起葫芦,一面纵情饮酒,一面口内嚷嚷:“痛快,何其畅快也!” 几名兵丁持枪握刀围上来。 一个头戴盔胄的军校踢了熊耀华一脚,骂道:“哪来的野汉子,见了官军爷爷也不行礼。只顾酗酒胡闹!” 熊耀华与唐羽一骨碌爬起,见几名兵丁之外又多了几个看热闹的渔人,便借酒撒泼,嘴里越发不干不净:“我道是谁,原来不过是几个鱼肉乡里的鸟官兵。你想欺负人、乱收费,找别人去,老子可不是好相与的!” “小小毛贼,还敢撒野?”军校一向霸道惯了,平日里行走三街六巷、喧哗闹市、乡野边地,草头百姓见了哪一个不规规矩矩,唯唯诺诺!他发一声喊,抡起手中棍棒,就地扫去。 其他几名兵丁一齐上前,呐喊助阵,希冀一举擒获熊、唐二人。 唐羽早欺身上前,骤然出手,将一根棍棒夺过来,右突左刺,横扫直劈。熊耀华则赤手空拳,双拳飞舞,不一会功夫,就将官军放倒了两个,呻吟不止。另几个见势不妙,撇下这里,抱头鼠窜而去。 围观的百姓亦惊慌走散。 这时那黑脸大汉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担忧地说:“二位如此手脚,只顾得痛快,想那些官兵逃走,必是去附近兵营搬取救兵。少时大队人马来了,一拥而上,只怕你们要吃亏。” 熊耀华只是噙着葫芦嘴,饮酒作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作甚?” 唐羽双眉皱起,在一边,也假意劝道:“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好虎不敌群羊。熊大哥,还是不要一味逞强,赶快想个万全之策为妙。” “啊呀,这个真真愁煞人也!”熊耀华打量了一下四周,搔头说,“此岛不过方圆之地,弹丸之所,又无遮掩。就是你我变成个蚊子,恐怕也难有藏身之处。” 大汉连连摇头,说:“不然。你们两个快随我来,在下边渡口,临岸的水草丛中,咱还偷偷藏了一只小舢板。只要俺们坐上船,自此向西,不消一会儿,就是‘黑龙滩’。只要过了此处,官军再多,也奈何我们不得……”(未完待续。) 第143章 变 故 船过黑龙滩,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口哨,接着附近湖荡里又回应了三两声。 熊耀华说:“不好,此声怪异。恐是水贼的信号……” 话犹未了,船头船尾露出两颗人头来。唐羽大叫一声,挥桨打去,那两个人缩回头去。接着小船左右摇晃了几下便翻了个底朝天,熊耀华、唐羽双双落入水中。 唐羽水性好,掉进湖里,先飞起一拳,将面前之人打到一边。后边又有两个人扑上来,抱住他的手脚。唐羽拼命挣扎,几个人搅得周围扑通乱响,水花飞溅!终于势单力薄,被人捆绑。 熊耀华呛了两口水,早已头昏眼花,分辨不清方向,也被捆翻拖上了岸。 七八名水匪将二人用绳子串锁在一起,押上另一条木船,直奔洞庭西山而去。 靠近码头,远远地瞧见一处平地上有一二百个水贼在舞弄刀枪,操演阵法。山坡和树桠间插了些三角旗,随风舒卷,猎猎有声。 众人押解熊耀华唐羽下了船,沿着长长的一条木板道,径直来到几间房屋前。 这岛上的房子以巨石为基,木制结构,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油纸。 熊、唐二人进了屋,借着斑驳不清的光亮,看到一个满面凶光的壮汉坐在椅子上,三角眼,鹰钩鼻,一字须,两片嘴唇又肥又厚。身上斜披着一件半黑不黄的短袍。边上桌子放着一口大阔刀。 一个水匪叩报:“禀飞天将军,这两个家伙鬼鬼祟祟,私下靠近营寨,恐是官军的奸细。小的们捉了来听凭你发落。” “你们两个什么来头,赶快如实招来,否则本将军一声令下,管叫你人头落地!”飞天将军将两只脚踏在面前的桌沿上,抚弄着短须,口气严厉。 “拜上将军。”熊耀华向前走了两步,又被身后的水匪拉回去。他搡了一下,大着嗓子,吼道,“我叫熊二,这位乃是我的结义好兄弟。只因为我俩最近犯了人命案子,匆匆忙忙地从滁州逃出来,一心要投奔在将军麾下,以图一番作为。难道你会瞧不出来吗?” 飞天将军捻着稀疏而发黄的胡须,呵呵一笑:“尔等拿我当三岁的孩子不成?你们这两个奸佞小人,分明是官府探子。潜入岛内,油嘴滑舌,究竟是何居心!从实招来……” 唐羽叫冤道:“熊大哥,咱们两个大老远的来到这,诚意入伙,反而被人怀疑,岂不冤哉?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我们还是走吧。” 熊耀华肚中明白,遂躬身一礼,说:“我等也是没了出路,仰慕将军威风,才来相投。既然不能见容于我,好,请你松开捆缚。放我们去往他处?” 飞天将军摇了摇头,神态诡秘:“你们把洞庭西山当成什么地方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简直痴心妄想!” 说完遂命部下先将二人押去牢中,严密监视,不许懈怠,等查明身份再予以处决。 众水匪带着他们两个出了门,向右拐过,再往后一叉,沿着一条坎坷石道,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羁押犯人的土牢。 牢房原来乃在岛上的一处岩洞之内。 洞口用十几根粗大的木桩密密麻麻地封住,一扇结实耐用的原木门。几个水匪把熊耀华和唐羽推进去,又哐当一声关上大门,并用铁链紧紧地锁住。 待贼人去了,唐羽揉了揉被绳索捆得发麻的手腕,坐在石头上,怨恨地说:“******,这伙贼寇,真是匪性不改。” 熊耀华瞥过来一眼,又笑说:“小老弟,咱反正眼下也没了去处,受点闲气,心中不快,暂且忍耐一时。等大王明白了我们的心意,自然就肯收纳了。” 唐羽明白他的心意,恐怕隔墙有耳,也假意应付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不必眼巴巴的逃走,就在滁州城外和那些狗官军一刀一枪地拼了。哪怕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尸横荒野,也强过受这等腌臜之气! 熊耀华强作苦笑:“如此说来,倒是哥哥连累你了。当初是我决定来洞庭西山。既来之,还不是思量绿林中那许多好处,故索性投到这飞天将军旗下,图个快活人生!” 说着连连拍着胸膛,又叹息道:“不意竟被人猜疑,无端关进了地牢——想来好不委屈也。” 听到两个人絮絮叨叨唠个没完,外面看守的兵丁用钢刀敲了敲木门,吆五喝六,骂道:“少要啰嗦,再多嘴多舌,马上就把你们两个推出去斩首!号令营门……” 熊耀华并不惧怕,还嘴说:“小子,你别凶,对我们哥两个客气点。否则等大爷我出去,第一个先揭了你的皮!”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外面的小喽啰也不跟他斗嘴,抽刀缩头,躲在一边。 两个人待在洞里,空气沉闷。闲来无事,便拉过了一堆稻草,铺在地上。而后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的真是香甜,就算熊耀华山呼海啸地齁声都没有把唐羽惊醒。等两个人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时,洞外的天色已经漆黑一团了。 熊耀华揉着眼睛,咕哝着:“不抓不杀不放,不信不疑不用——这帮王八羔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正自胡乱嘀咕,忽听洞外木门挪动,接着是铁链抽动地叮叮当当声。门板一响,向外打开,一个穿着湖蓝葛袍,头戴一顶万字方巾的中年人昂首阔步走进。 这人面皮白净,三绺长髯,两条细眉蕴育着书卷之气。五官棱角分明、线条流畅,身架挺拔秀朗,举止洒脱儒雅,整个瞧上去就像一个慈霭温和的乡村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唯一不和谐的是他的一只左眼睛失明,斜斜地用黑布罩遮住,看上去有些刺目。 更令人奇怪的是在这个中年人的身后竟然跟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妙龄女子,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脸似堆花,体如琢玉,生得水灵灵的十分标致。 身后两名小卒打起火把。 火光映着那女子的两腮,更如桃花般艳丽。淡雅梳妆,风韵自饶,这样一个艳若春桃的的女子,本来应该给人以美妙的观感!然而却不知为何,她的一对眸子转动之间,亮若水晶,莹澈透明,却是不时闪耀出一股子逼人的冷气。(未完待续。) 第144章 肘腋之患 中年人迈步上前,微微一笑,说:“自我介绍一下,姓朱,名遗尘。乃是这洞庭西山水寨里的二当家。” 又摆了摆手,闪出身后的少年女子:“这是我的义女玉莲。” 熊耀华连忙翻身站起,满脸堆起笑容,嗯嗯啊啊:“原来是二当家的,久仰久仰。在下这厢有礼了……” 唐羽也跟着起身。 二当家朱遗尘又问:“你们既是从吴县来,不知道梁总兵和知县章大人最近一向可好?” “什么什么总兵、大人,我们完全不晓得。我俩只是前来投靠的无名小卒而已。”熊耀华沉着应付。 朱遗尘脸面微仰,双眼一眯,道:“少来胡扯。你们两个是官府中的人物必定无疑!用意无非来窥测虚实。” 熊耀华、唐羽同声叫屈:“冤枉!” 朱遗尘退后一步,作色说:“别以为凭你们的微末伎俩,胡说八道,就能骗得过老夫?我垂怜于你,前来探问,尔等如无诚意,推三阻四,休怪我一个恼怒,马上叫人把你们推出去就地正法……” 熊耀华扬起脖子,绝不改口:“你就算把我们杀了,脑袋落地,颈子上也不过多了一个碗大的疤。总算是来到水寨,断送于好汉之手,想一想,也不后悔!” “来人!”朱遗尘厉声一喝,门外立刻走进了几个荷枪持刀的人。当头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上前,抱拳问道:“请问二当家的有何吩咐?” 朱遗尘不动声色,徐徐说道:“你等退出,在十丈以外守候。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刀疤汉子应道:“遵命。”回头带人退出洞内。 几枝火把插在岩壁上,松油烧得噼啪作响。岩洞之内只剩下了四个人。朱遗尘转过头,呵呵一笑,笑容神秘而诡异:“这么说,你们真不是梁总兵和章大人派来的信使?” 熊、唐二人一时如坠五里云雾:“当然不是。我们刚才不是说了吗,只是两个前来投奔的无家可归之人?” “撒谎,你们还在撒谎。”朱遗尘目光清明,洞若观火,“如果不是二位大人的手下,那你们就一定是从别处来此查案缉私的六扇门捕快。” 唐羽面露不屑,说:“我俩乃是刀头舔血、做没本生意的一对生死兄弟,只因在滁州犯了人命案子,走投无路,不得已才上了洞庭水寨。打算混一条生路——谁知一到岛上,立即遭遇两位当家的百般刁难,推三阻四,反而疑心我们为官府的探子!想想真令人齿冷。你们平日就是这般延揽四方英雄吗?” “小小顽童,徒逞口舌之利。” 朱遗尘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眉峰一拧,两眼闪出一道寒光:“老夫蛰居山乡,披阅人世,几十载早已炼就一双火眼金睛。你们假托来投,实为窥探,岂能瞒过我的巨眼?” 熊耀华扬起脸,拍了拍胸膛,满不在乎地说:“二当家的若是执意不信,也不必多言。还是把我们推了出去砍头吧!” 朱遗尘抚须微笑:“好,倒有两分骨气。” 又说:“其实你们就算是官府的人又何妨?我们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两天正是等待官府的来人等得我好不心焦……” 熊耀华懵懂,一时摸不着头脑:“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把我们都听糊涂了?” 朱遗尘挪开身子,身后暗影里那个少年女子玉莲显出身形。她伸出细长柔嫩的手指,轻拂云鬓,低声道:“一切都因为我义父已经答应了梁将军、章大人,决定率部归顺官府,接受招安……” “招安?”熊、唐二人暗自一惊。 “不错,招安。”朱遗尘长长地叹了口气,乃说,“想我当年,不过一介书生,只因为恶霸横行乡里,豺狼遍布公门,不得已才步入江湖。眼下虽然势单力薄,但旗下也聚集了几百名兄弟。在我有生之年,总得为他们寻一条出路,不能这辈子总背着一个‘贼寇’的恶名。” 熊耀华恍悟,拍了拍脑门:“既是这样,二当家的深明大义,一声令下,何愁洞庭水寨的部下不望风披靡?” “唉,你是不知道。”朱遗尘叹息一声。 熊耀华又问:“莫不是还有什么阻碍不成?” 玉莲淡淡一笑,接过话来:“让你们说对了。本来我义父已在暗中与官府接洽,商谈纳降的条件。谁料想,就在前几天,一个叫骆不凡的人突然上岛,竟带来了一纸任命和一万两白银,让那个大当家的飞天将军做了什么先锋部将。” “这却又是谁的命令?”唐羽似乎未察觉玉莲的不安。 玉莲有些担忧,道:“这个飞天将军没有明说,只是从那天起,他对于官府招安之事似乎冷淡了许多。整日与那个阴阳怪气的骆不凡搅在一起,嘀嘀咕咕……” 熊耀华在一边忍耐不住,也问道:“难道那一路人就不是官府吗?” 朱遗尘言辞坚定:“决对不是。” “二当家的为何如此肯定?”唐羽对这件事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张口问,“罢,罢,再怎么说,我们只不过是个过路之人,一言不合,天大地大,兴许就另投他处。您和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 “你们既然来了,怎么可能会轻易走掉。”朱遗尘言之凿凿。 “敢是二当家的要扣留我们吗?” “不是我要扣押你们。适才我的属下偷听到了飞天将军和三当家铁蜈蚣的对话,言说你们来路不正,行踪可疑,要一刀杀之……” “竟有此事?”熊耀华紧握双拳,脸膛涨得红红的,气愤地说,“我们虽然只有两个,岛上有数百之众,但是一人拼命、万夫难挡。就算要死,我们也好好捞他几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不寂寞。” “所以不管你们是官府的暗探,还是真正上岛来聚义的英雄,此刻性命攸关,生死完全掌握在老夫的手中。”朱遗尘一捋长须,哈哈大笑。 熊耀华与唐羽对望了一眼,不明其意:“我等乃愚钝之人,参悟不透,还望二当家的予以明示?”(未完待续。) 第145章 兄弟反目 朱遗尘看着他们,笑的很古怪,说:“也就是说你们完全没有条件可讲,只能乖乖地听话,百分之百服从于我……” 熊耀华睁大眼睛:“否则呢?” “否则只能死路一条了。”朱遗尘长长得嘘了口气,似乎如释重负,“你们想必也知道,在这里杀掉一个人很容易,要处理一两具尸体也不难。” “只是不知道,我们能帮你什么?”唐羽心情忧虑。 朱遗尘又闭口不言了,身旁那个态度冷淡的玉莲似乎知道他的心事,代为回答:“我义父现在唯一的心思,就是想把这几百号人带出去,投靠官府,堂堂正正,为大家日后谋一个正经出身。” 熊耀华很豁达,说:“既是存了这个目的,你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和飞天将军去谈。都是在一个锅里抡马勺,俗话说,自家不亲姨家亲,还有什么话会谈不拢?” 玉莲略微迟疑一下,乃道:“你们不知道,这个飞天将军为人一向骄纵,桀骜不驯。以前之所以还听从我义父的规劝,不失尊敬之意,乃是因为他和他那个不成器的义弟铁蜈蚣,只知道使用蛮力,烧杀淫掠、抢劫财物,从来不晓得怎么去和官府方面应对……” “应对?”唐羽心生疑窦。 玉莲点点头,回道:“每个人在特定的环境内求生存,都需要学会适应规则,土匪也不例外。” 熊耀华听了甚觉稀奇:“我是第一次听说,当土匪也要守规矩吗?” “那是当然。”玉莲面容严肃,说,“规则是牢不可破,永远都存在的。所以你不管想在哪个圈子里混,第一步是要先熟悉它的游戏规则。” “那土匪的规则又是什么?” “除了忠义,就是服从。还有,要学会跟官兵结成一家,订立条约,互不侵犯。” “官匪之间也能签订条约?” “古来说,兵匪一家。”玉莲冷冷地说,“这讲起来好像很矛盾、很对立,一伙是打家劫舍的水匪,一方面却是剿灭贼寇的官军。势成水火,不可调和。但是完全不是那回事……” 朱遗尘这时慢慢地转过身,微微一笑,说:“其实认真说起来,如果官军用心进剿,以洞庭西山水寨的战斗力,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唐羽瞠目结舌,吃惊地问:“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依你的意思,敢是官兵数次围剿不成,因为手下留情呗?” 朱遗尘慢悠悠说:“所以不管当兵还是当土匪,都有一个最根本的目的,就是求生存。不管外面看上去多么高超、高妙、高尚的人,多么善于伪装,哼唱着动人的歌谣,嘴里念叨人间大道,他都不可能隐遁于俗世之外。” 众人一时为之沉默。 朱遗尘接着说:“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洞庭水寨到如今之所以存在,两家相安无事,乃是因为我们每隔半个月就要向知县和总兵大人交上一笔丰厚的‘保证金’……” “保证金,保证什么?”熊耀华急切地追问。 “保证以后每半个月后准时缴纳。” “这不成了纵容吗?简直岂有此理。”唐羽脸颊喷火,道,“这个梁总兵和知县章大人,枉为民之父母,这不比土匪还可恨吗?” 朱遗尘冷笑一声,轻轻说:“这一点你就受不了。你要明白,梁总兵新近纳了一房年轻漂亮的小妾,知县章大人常年喜欢收藏古董字画,这都是很耗费银钱的营生,不捞点外快他们拿什么养家?” 熊耀华听着,也觉颜面无光:“这些人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算什么,比这过分的有的是?”朱遗尘叹了口气,道,“上次官府进湖来围剿,因为我们提前得到了消息,所以早早撤走。这些官兵驻扎在岛上,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天,拷打渔人,搜括民财,最后听说连一个七十多岁老太太的满口银牙都给人撬了下来!” 唐羽苍白的脸已变得铁青,问:“这里的官军如此不堪,荼毒百姓,你们为何还要去归顺他们?” 玉莲转过头,用一双大眼睛瞪着唐羽,恨恨地说:“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你这话又是啥意思?”唐羽满腹狐疑。 “因为在十多天前,章大人和梁总兵派人捎来信,说我等啸聚太湖的事,也不是哪个多嘴的谏官给捅到了皇上的面前。圣上初登大宝,年轻气盛,眼里岂能容得下这等事发生在他的卧榻之侧!于是派遣一个姓侯的监军前来督战,全力进剿!” “这样说你们不是很危险了?” “谁说不是呢。”玉莲板着脸,就像一座不肯融化的冰山。“我义父闻讯以后,着急之下,只带了两个随从,连夜潜入吴县县城。与两位大人商洽……” 熊耀华问:“商议的结果就是招安么?” 玉莲扬起头,反问道:“就眼下来说,若想保全这几百条性命,还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 唐羽想了一想,的确如此。乃说:“按说这样避免交战,双方都可以减免损伤。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奈何好事多磨。”朱遗尘目光一转,漠然道,“飞天将军他们前两天竟然被那个来路不明的骆不凡说动,贪图官位,利欲熏心,一心一意要跟他走。前两天还私下派人去邓尉山劫持人质——” “喔,还有这等事。”熊耀华内心一跳,翻涌不止,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歇了下,又沉声问道:“二当家和我们说了这么多,可谓以诚相待,肝胆照人。只是我们两个平庸之辈,武功低微,能帮得了你什么忙?” 朱遗尘忽地长笑起来。笑了一会,一字一句说:“其实很简单,也不要你们赴汤蹈火。现在那个武功高的不得了的骆不凡已经带着捉来的人犯离开了洞庭岛。而两天之后,就是我和梁总兵、章大人约定归顺的日子,到时候你们只需要帮我控制住飞天将军和他的义弟铁蜈蚣,其余的就不用管了。” 唐羽觉得不放心,又问了一声:“只是如此吗?” “对。没有血腥,不会打斗。”朱遗尘应道,“我们毕竟也是兄弟一场,届时只要他们不从中作梗,归降之后,二人愿走愿留,我绝不会为难于他。”(未完待续。) 第146章 暗 室 熊耀华担忧地说:“二当家你要考虑好,三思而行,别搞成内讧,自相残杀。最后就得不偿失了?” “不会的。再怎么说,我们也是生死兄弟。”朱遗尘满口答应,“只是在接受官府收编这件事上看法略有不同而已。飞天将军也不过是受了骆不凡的蛊惑,鬼迷心窍,相信他们最后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唐羽也不放心,过来问:“那你究竟要我们做什么?” 朱遗尘哈哈一笑,摇了摇头:“不忙不忙,到时候我会派人通知你们。两位先去镇里客店歇息一下,那里自有好酒好菜伺候——只是不许随便走动。” 熊耀华眼睛一翻:“你这不是把我们软禁了吗?” “岂敢岂敢,岛上现在错综复杂,颇不安定。所以我要派几个人暗中保护,非惟别的,只不过是为二位的安全着想。” 朱遗尘说完,招唤人进来为唐羽、熊耀华解开束缚,又吩咐道:“你将两位客人送去镇子里的同口客店,吃穿用度均记在账上。到时候我会去付银子……” 二人出了岩洞,随几个跟差来到同口镇。 熊耀华原本以为,洞庭西山既然是个岛屿,当然不会太大。想不到上面有市集,而且居然很热闹。气死风灯下,行人熙熙攘攘,各号店铺,生意兀自兴隆。【ㄨ】 几个人走进同口客店。 说是客店,其实也兼营着卖酒。两个进去,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往柜台上满满筛了两大碗,而后一仰脖灌下去。待要会账时,酒店掌柜的亲自上前打躬作揖,说:“两位英雄,虽从未谋面,但既是寨子里二爷带过来的,想必不同凡俗。今日有幸奉献几杯薄酒,已是小店的荣幸,哪里还需酒钱?” 熊耀华、唐羽见此情状,也不多言,乘着酒兴把个微醉的身子前后摇摆,撇下众人,径自进入房间。 外面天已经黑了,街上行人渐渐稀少。 唐羽坐在竹床上,搔了搔头,说:“这一路所来之遭遇,如同梦幻一样。连我自己都觉得,桩桩件件皆不真实。熊大人,你想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熊耀华嘘了声,道:“这里没有大人,我们两个如今只是一对过命兄弟。” “你想,下面还会有哪些勾当?”唐羽问,“我总觉得那个二寨主过于玄虚,深不可测,背后似乎刻意隐藏着什么?” 熊耀华眼中也闪出了奇怪的神色:“我也觉得不可理解,一时又难辨真伪。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这里的消息传回去,让林、方两位大人心中有数。” 唐羽微微一怔,说:“我们两个关在这里,形同囚徒。连行动都不能自由,如何同外界联系?” 熊耀华说:“不要着急,再怎么还有两天的时间,我们一边留心岛上的形势,一边设法寻找我叔叔熊大经的下落。” 两个人嘀咕一阵,渐渐地上来困意。 一头倒在竹床上,连衣服也不脱,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醒来后,出屋用了点饭,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只能接着再睡。再睁开眼时已日上三竿,头昏昏、目沉沉,浑身骨节酸痛。 熊耀华揉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骂道:“待在这里,混天黑日,寸步难行。简直比他娘的月婆子还难受!” 唐羽也起身,理好袍带,走到窗前,向外面张望:“别埋怨了,既来之,则安之。” 观看了一会,他忽然发愣。伏身在窗户上,又注目瞄了一阵,赶忙招呼熊耀华:“你快过来,瞧一瞧,那边街上卖鱼的姑娘像不像萧掌柜的女儿立冬?” 熊耀华闻听,凑到窗前一打量,还真有几分相似。 想了一想,又连连摇头,说:“不对,她一个小姑娘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岛上?莫不是……” 唐羽离开窗子,皱了下眉头:“兴许两位大人不放心,又派人打探我们两个的消息?再不就是这鬼丫头压根就没有回去?” “不行,咱们得想个办法混出去看看。”熊耀华跃跃欲试。 唐羽不同意:“外边一定有水贼在监视,暗中窥测,我们出去也白搭。弄不好,还可能把立冬姑娘牵扯进来。” “那咱们咋办,总不能困守在此,坐以待毙啊?” “昨天一进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从咱们这道门往后走是一个走廊。走廊尽头,有一个小门,好像是一个储物间。”唐羽靠近熊耀华的耳朵,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一会儿我偷偷地出去,潜入储物间。如果我不回来,就说明那间屋子有通向外面的出路。” 熊耀华点点头:“那我就走正门,说屋子里太闷,想出去遛遛——借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此计甚妙。” 两个商议妥当,留一个人在屋,唐羽悄悄推开门,探头一望,前边无人。于是他蹑手蹑脚地溜出去,穿过走廊,来到储物间门口。幸好门上无锁。 唐羽拉开小门,迈步进屋。 屋子里黑洞洞的,杂七杂八堆了些酒坛、桌椅和一些零用物件。唐羽目光一扫,发现这间屋子靠东边只有一个窗口,没有窗棂,勉强可以进出。 窗外是一片荒草,再远点是两棵乌桕树。 只是窗户上横七竖八钉了几张板条。 要想从这出去,就得先拆除这些木板条。这些板条不甚厚重,钉的虽然结实,但是凭唐羽的力气,拉断它们并不费力。可若是那样一来,就难免不发出动静。令前边的人有所察觉。 唐羽四下逡巡,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根通身生锈的铁棍。 他提着铁棍子走回来,插进木板之后,一点一点往外拨。铁钉挣脱木头的吱吱声,虽然微乎其微,可听在唐羽的耳中却犹如崩天裂地! 几片木板条终于逐一脱离了窗框。 只剩下最后一个了,唐羽一阵欣喜,手上不由得加大了力气。只听咔吧一声,由于用力过猛,那块木板条撑不过,从中间折断,一分为二。 “谁?”外边走廊有人问。 另一个尖细的嗓音说:“廖二,大呼小叫地干什么?疑神疑鬼,是不是早上两杯酒又把你喝大了?” 脚步声却朝储物间这边走来。 唐羽的心扑腾一跳,不由得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未完待续。) 第147章 互斗心机 这时,忽听得房门哐当一响,显然是被人一脚踢开,接着熊耀华粗声粗气的大嗓门传出来:“来呀,伙计,你们这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在屋子里憋了大半天,简直要把人弄疯了?” 脚步声很快又往回走去。 那个尖细地嗓音说:“这位大爷,你可不能随便出去,这里有酒有肉,啥也不缺,您就好好呆着呗……” “怎么,绑架啊?老子好好一个大活人,怎地连门都不能出了!”熊耀华也动了气。 那个口齿不清的廖二却吵吵说:“那个朱二当家临送你们来时,曾经有过吩咐,只许待在客店,不许随便走动。” “凭什么,老子又不是囚犯?” “你若再不听话,动不动就耍蛮横——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听廖二的语气,好像要伸手打人。 “你们两个小王八蛋,敢跟我出手!”熊耀华吼道,“简直无法无天。老子只用手,就能让你俩满地找牙——用脚都算欺负人!” 然后就是那两个人持续不断的“哎呦”之声。 唐羽会心地一笑,转身爬上窗台,一手探出去,勾住外面的墙砖。而后一手按住窗棂,慢慢地将身子伸出窗外,两手一松,轻松地跳越出去,站在了储藏间后边的空地上。 又侧耳听了听,前面已然不闻动静,也不知熊耀华收拾罢那两个伙计之后,下一步将采取怎样的行动? 他四下瞧了瞧,瞥见一个毛边缺口的破斗笠戳在墙角,便顺手拿起来,扣在头顶,遮盖住脸面,一路走出了莽莽的草丛。 待唐羽走到街上,已然寻不见那个长得像萧立冬的姑娘,他焦急地满街张望,忽然睹见街角衣裙一闪,未及眨眼,已然消逝。 唐羽拔腿追上去。 再向前瞅,原来里面是一个长长的巷子。唐羽脚不停步,拼命追赶,走到小巷的角落时,因为慌不择路,与一个满脸胡须的的男人迎头撞了个正着!他连忙道歉:“对不住了,我没伤着你吧?” 道过歉之后,无心流连,正欲转身赶路,手腕却被那个满脸胡子的老头一把抓住。唐羽转回头,猛一使劲,想把那老人甩脱。 岂料老人身手倒也敏捷,手掌一滑,顺势扣住他的脉门! 唐羽大惊,一手握住那人的手腕,身子一错,脚下猛地踢出。老人闪身一避,立刻又伸出左手,紧紧地把他抓住,轻轻喝了声:“不许莽撞,是我!” 这老人的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呢? 唐羽一下子愣住了:“林大人?” “是我。”林放鹤徐徐答应一声,放开唐羽。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的洞庭西山。”唐羽感慨万千,问,“我刚才见到一个人影,很像立冬姑娘,是她吗?莫不是我的眼睛看花了?” “你没有看错,那个人就是我。” 身后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 唐羽一回头,眼前出现了一张清秀俏丽的脸庞,桃腮带笑,意态悠闲,可不正是萧掌柜的闺女萧立冬! 他拍了拍额头,喟叹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神秘兮兮的,忽隐忽现,行踪不定,把人给吓死了?” “这是在洞庭水寨,到处都是水匪的眼线。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人识破。”萧立冬双目湛湛有神,轻声说,“所以不得不谨慎。” 林放鹤笑了一笑,也说:“此番能上岛,还多亏了冬儿姑娘。她常年在这一带采莲打鱼,熟知地形,特意走了另一条水路,绕过黑龙滩。又借着买鱼,与熟人拉呱、乘乱混在了拉网捕鱼的渔民之中,才上了洞庭岛……” 立冬羞赧地一笑:“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林放鹤却摇头,夸赞道:“不,剿灭水寨贼寇,你居首功。大功一件……” 立冬的脸色更红了,低头说:“大人你们说话,我到那边巷口瞧一瞧,看有没有外人来?” 林放鹤点头说好,她转身去了。 唐羽也很满意,不由说:“此女子胆子不小,人又机灵。” 林放鹤四下一望,缓慢开口,乃问:“你们在岛上侦查到匪巢的虚实没有?” “我听他们的二当家说,这伙人不是接受招安,归顺咱们官府了吗?”唐羽介绍情况。 “招安?归降?”林放鹤一愣,颇为怀疑地问,“临来之时,我与方秦羽方大人已经面见了吴县知县章大人和兵营里的梁总兵,喔,还有京城方面派来的监军侯健,大家只是商议用兵,进剿水寇,从未有人提起过此事啊?” 让林大人这样一说,思前想后,唐羽也犯了迟疑:“这个……只是那朱遗尘说的信誓旦旦,有凭有据,不由得人不信。” 林放鹤笑道:“他们的话,不可全信。也许是内部勾心斗角,也许是心机叵测、别有所图,总之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还有,你们打探到熊大经的消息了吗?” “据二当家的说,熊大经已于捕获当日,被那个骆不凡给带走了。” “尽信人言,岂不误事?好在此刻还不算晚,与其人云亦云,胡乱猜测,何不如在岛上转一转,或许有所收获。” “现在我们被关在同口客店,不允许随便出入。因为不知晓外面的状况,一时又不敢莽撞胡来,因小失大……” “这样恐怕要有些麻烦。”林放鹤醒悟,继续说,“因为就在今夜三更,集结起来的苏州水师和梁总兵的步兵相互配合,就要来攻打寨子了。” 唐羽一惊:“这么快,可是据那个朱二当家讲,两天之后,就是明天,才是他与官府约定的归降日子。 林放鹤朝唐羽认真地看了两眼,说:“不管怎样,在今夜官军发动进攻之前,咱们一定要探听到熊大经的准确消息,并妥善加以保护。” “我这就回去通知熊大人,马上想办法。”唐羽有些着急。 林放鹤看出他的心思,摆了摆手,安慰道:“不要急,也许那批宝藏的知情人熊大经的确已经不在岛上。不可过于急躁。现在形势瞬息万变,事态紧急,你们两个也要以安全为重!” 唐羽首肯,说:“我晓得。”(未完待续。) 第148章 山雨欲来 唐羽顺原路返回同口客店,从窗口钻进屋内,又从地上把木板条一张一张捡起来,钉回远处,已作掩饰。 待他摸回到房间,看见熊耀华一个人躺在木板床上,头枕着两手。 瞧着唐羽进屋,他翻身坐起来,小声问:“你见到冬儿姑娘了。” 唐羽点点头,说:“岂止冬儿,还有刑部侍郎林放鹤林大人,他也暗中潜入洞庭岛了……” “是吗?这可太好了。”熊耀华两眼熠熠放光,高兴地说,“这下咱们又多了帮手。” 唐羽走过去,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问道:“我刚才出去,那两个家伙没有发现吧?” “没有,他俩刚要去储物间查看,不是给我故意吸引了过来。然后找个茬子,狠狠地收拾了他们一顿。那个廖二的手腕差点给他拗断!现在远远一瞧见我的影子,两个就赶紧逃开——又安敢再来?”熊耀华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熊大人好威风。” 唐羽赞扬说:“我就知道,凭这两条狗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在您手底下一定讨不到什么便宜。” 向门口看了看,转口又说:“只不过林大人带来的口信,关于洞庭水寨和官府方面的最新态势,和我们在那个朱二当家口中得到的出入很大……” 熊耀华听了也很好奇,急切地望着他,问:“难道朱遗尘对我们撒谎了?” “现在还不能确定。林大人只是说,他们已经同吴县知县章大人和梁总兵见了面,在一起讨论的都是用兵剿匪的事,完全没有人提起什么归顺、招安。” “这就怪了,如果压根没有这件事,那朱遗尘为何会对我等言起?这里面不会有阴谋吧?”熊耀华站了起来,缓步走向窗前,望着窗外清风徐来的一庭碧波荡漾的太湖水。 凉风吹来,带进湖中的水草气和微微的鱼腥。 唐羽沉吟一下,才说:“还有,据林大人讲,梁总兵的步兵与从苏州开来的水师决定今晚对洞庭西山形成包围,一举歼灭!” 熊耀华扭过头,眼中寒芒闪动:“如此甚好,这群水匪虽然狡诈,熟悉地理,但是与训练有素的官家水师相比,却是不堪一击。铲除这群横行太湖的水匪,妖氛廓清,对于这一方百姓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唐羽神情低落,喃喃道:“可是到目前为止,咱们还丝毫没有得到熊大经老先生的消息呀?” 熊耀华略略一想,说:“那个朱二当家不是说他老人家已经被骆不凡给带走了吗?” “林大人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唐羽扬起头,眉峰紧皱。 熊耀华一愣,思索了下话中含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也说:“这个有可能,我们现在得到的所有信息,几乎都来自这个二当家之口。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其真实性自然无可查考。” 唐羽的眼中流露出迷惘之光,说:“若是熊大经先生此刻还在岛上,水贼又会把他藏在哪里呢?” 熊耀华以拳击掌,断然道:“依我想,朱遗尘或者那个叫玉萍的女人肯定知道,瞧他们的模样,应该都不精于搏击之术。要不咱们偷偷拿住一个,严加拷问,还怕他不招认……” 唐羽想了想,拒绝说:“这样恐怕不好,现今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贸然出手、盲动行动,不但于眼前无益,招灾致祸——毕竟以我们二人的力气难抵岛上的数百之众!还可能破坏即将到来夺岛之战。” 熊耀华叹了口气,简直耐不住性子,愤然道:“唉,我在张山深处那个小村子一住十五年,本来以为已消磨了火气,韬光养晦——想不到遇事还是这么暴躁?” “这不是你的错,换了谁,遇到这种局面,心里也难免窝火。”唐羽淡淡一笑,平静地说,“以卑职看来,眼下一动不如一静,外面毕竟还有林大人他们照应。我们安然等到天黑,若是没有变化,咱两个再从储物间窗口悄悄溜出去,策应官军……” 熊耀华想了想,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再好的办法。只得勉强应允。两个出去吃了饭,别无他事,各自回到床上,怀揣千般心事、万种感想,只是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再次睡醒时已然中午。 唐羽最先爬起来,斜坐在床上,只觉得头昏脑涨,嘴里发苦。 熊耀华也翻了个身,睁开眼睛,脸上现出无奈的神色,说:“这样的日子过不上一个月,一定能把好人搞成疯子?” 唐羽才要说话,耳中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给熊耀华使了个眼色,两人各自端坐,闭口噤声。 果然过了不一会,外面有一个人推门进来,伙计打扮,枯干瘦弱。扯着一副尖细的公鸭嗓子说:“二位大爷,外间朱二当家有请。” 熊耀华望着这伙计,俯身向前,一只手掌按在桌面。稍一用力,桌子被压得吱呀乱响:“他把我们羁押了这么久,只言片语没有,也不来探望。此刻恬然上门,夜猫子进宅,定然不安好心!” 那干瘦的伙计就是早上在走廊里吃了熊耀华亏的两个人之一,此刻一见他发火,心有余悸,讲话也磕巴起来:“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二当家让我传话,我来就是。至于两位去不去,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我可管不着。”边说边退出屋,掩门而去。 熊耀华提了一口丹田气,胸口起伏,两眼射出激动的神色,慨然说:“我真想一头冲出去,将那个姓朱的擒下,问一问他到底是何居心、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大人,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唐羽面容一整。 熊耀华顿了一顿,坐直身子:“你说。” 唐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压低嗓音,温和地说:“既是有此机会,我俩为何不借机前去,与他见上一面?正面接触,也好探探虚实。话出他口,入在我耳,信不信还不由着咱们。我总觉得这个朱二当家为人不简单,看似儒雅斯文,心胸开阔,天知道他背后又隐藏了什么玄妙?” 熊耀华闻听转怒为笑,吁了一口气,说:“看不出,你小子年纪不大,性子倒是沉稳,心思缜密。好,这次就听你一回——”(未完待续。) 第149章 玄 机 唐羽、熊耀华移步出屋,来到前堂。前厅肃静无人,远远地只瞥见两个人坐在一张长五尺阔三尺的大木桌旁。朱遗尘一身青袍,两眼湛明,身形端直。 旁边椅子上,自然是他那位形影不离、目不斜视、一脸冰霜的义女玉萍。 她静静地坐在那,翘起下巴,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下。 这个女子款款柳腰,虽然拥有一副美丽优雅、花树堆雪、明艳不可方物的姿容,却绝无笑意,相反每一个动作都极度内敛,透着冷冷清清,凛然不可侵犯,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整个修长苗条、玲珑浮凸的胴体就像是一座冰雕的人像。 朱遗尘放下茶盏,摆了摆手,邀让说:“二位请坐,怎么样,休息的还好嘛?” 熊耀华大剌剌地坐下,手扶在桌案上,冷冷地笑了一笑:“二当家有话快说,完了放我们出去走一走。这样成天闷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岂不是要把人憋疯吗?” 朱遗尘淡淡一笑,放轻声音:“看来老夫的一番好意,二位壮士误解了。我只不过是要你们休养生息,将养体力,这样做起事来才会有精力……” “问题是我们现在除了吃饭、睡觉,也没有其他的事好做。”熊耀华目不转睛看着他,开玩笑说,“寨主不会像饲养肥猪一样,把我们两个喂胖了,然后杀掉吃肉吧?” 朱遗尘面容不变,应声道:“这位大侠开玩笑了。” 唐羽拱了拱手,也说:“承蒙二当家的从飞天将军虎口之下将我们哥俩救出,又安排住处,赐予酒饭。咱也是久在江湖走动的人,受人点滴恩惠,需当涌泉相报,您还是让我们做点什么,用以回报,这样内心才安定。” “好,两位的心情我领了。说到回报,朱某人此番前来,还真有一件事需要劳你们两人费力。”朱遗尘言谈似乎很刻意。 熊耀华微觉诧异:“寨主有话请说,毋须吞吞吐吐。” “既然你等如此豪放,我就不客气了。”朱遗尘慢慢抚了抚长长的胡须,说,“首先请二位原谅,昨天晚上我没有对你们说实话。其实那个被我们捉上岛来的老人,如今还在,并没有被骆不凡给带走。” “噢,是这样。”熊耀华暗骂一声,面容平静。 “因为当时我们发现,骆不凡对于此人过于重视,志在必得,所以才没有立即交给他。” “寨主许是多心了了吗?”唐羽故意混淆视听。 “绝不是,我的判断不会错。” 朱遗尘坚定地摇摇头,沉声说:“一个又衰老、又穷困,形容枯槁的老头子为何让一个名动天下的高手如此动心,必欲得之,这难道不奇怪吗?里面必定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即便有秘密,那个姓骆的人也不可能轻易吐露。”熊耀华插了一句,打断二人的对话。 玉萍吭了声,眼光闪了一闪,冷冷笑道:“他自然不肯说。所以我们也不必去问。什么都不想知道,只要是私下把那个老人藏起来,扣住不交与他就是了。” 熊耀华暗自叹息,心中也惊叹这女子的犀利和准确,嘴上却说:“你们刚才不说了,那骆不凡武功不低。若是他强行出手,抢夺人质,你们又有谁能抵御?” 玉萍嗤嗤笑了:“他的武功再厉害又怎么样?别说岛上还有几百弟兄,刀枪在手,弓箭俱全,就算骆不凡把我们全部杀光,还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姑娘此话又怎讲?” 熊耀华这一问,玉萍反倒不说话了,闭上嘴唇,神情冷淡。 朱遗尘的脸上却显出一丝笑意,哼了两声,若无其事地说:“我也晓得,骆不凡昔年曾凭着手中一对鸡爪钺,运用自如,纵横江湖,博得‘天下第九’的称号。可是只要他来到这太湖之上,就不过是一只小小泥鳅而已。” 熊耀华一脸惊愕,忙问:“敢是二当家的功夫比骆不凡还要高出一筹?” 朱遗尘笑道:“岂敢岂敢,我不过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手不能提、肩不能担,怎么敢和天下高手并列齐名?” 唐羽心念一动,仔细想想,了然开悟。乃说:“骆不凡来自藏北高原,高处多山,鲜有水泽。何况自从他隐居之后,足迹又少入中原,莫非他现今来到这江南水乡,却不会摆弄船只吗?” 朱遗尘乐而开笑,赞许地点点头:“这位小兄弟还算有见地。事情就是这样,骆不凡即使单枪匹马,夺去了人,没有我们相送,洞庭岛周围港汊交错、水道密布,他也走不出去……” “那骆不凡就这样甘心,含恨而去?”熊耀华心中惦记着他叔叔熊大经的生死,又不便直接动问,只好迂回试探。 朱遗尘大摇其头,答道:“那时我们也怕他孤注一掷,舍命相搏,所以只是临时跟他提了一个条件,要求再追加两万两银子。两日之内,只要他能将两万两银子送到洞庭岛,寨子里就把那个抓来的老人原封不动地奉上!” 唐羽忍不住问:“寨主说了半天,也没有我们哥儿俩什么事。方才何须说什么费力不费力?既然你们早有约定,到时候他给银子,你们交人不就结了?。” 朱遗尘不说话,脸上浮上一层鬼祟的表情,双眼闪烁不定:“但是我这个人有一个缺点,不管读书还是为人做事,都喜欢求真。每每遇到一件难事,不根究出一个子丑寅卯、一个彻底的结果是绝不会罢手的。” 熊耀华顿时脸色发白:“唔,寨主你说下去……”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骆不凡以及他身后的那些人,为什么总盯着不放、会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那么有兴趣?” 朱遗尘说着,双目开阖,精光闪动。心情有些兴奋,语气就不知不觉地变得热忱起来:“我于是单身离开岛屿,去了一趟苏州城。那里有一个姓高的人,乃是我昔日的同窗好友,也曾在州衙做过长史……” 熊耀华心中动荡,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开口。遂干笑道:“二当家果然神通广大,不光能领袖草莽人物,就是和府衙的官吏也多有结交!”(未完待续。) 第150章 明争暗斗 朱遗尘笑了笑,不以为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你若想笼络住他们,手段无非两种:拉和打。打要用板子,而且还得打的准、狠、痛!不然他就不长记性,不生畏惧心。而拉就不同了……” 熊耀华和唐羽稍一愣怔:“寨主请明言。” “拉就是交朋友嘛。交友谁不会?”朱遗尘似乎不愿多谈,他耸了耸肩,轻微叹了一口气,简而言之:“《周礼》曰,同师为朋,同志为友。勾画过于理想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其实这交游之道的‘和纵’之术远比‘打’要复杂,要暧昧,要混沌,要更加费心思!” 熊耀华似懂非懂,问道:“看寨主你满面红光,心旷神怡,此去州城,定然是收获了什么出人意料的好消息?” 朱遗尘说:“那是自然。我那位姓高的同窗好友,高如进,虽然读书不怎么样,但是钻营官场还的确有一套心得。从县衙书吏做起,一路扶摇直上……” 说着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放下杯子,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人生莫测、命运多舛——唉,现在反倒是我这个当年倍受先师赞誉的读书人,放弃了仕途之路,转而走入一个为世人所不耻的腌臜世界。” 唐羽轻叩桌面,打断了他的无尽感慨:“寨主大老远的,跑去找这位姓高的长史,难道也是为了招安归顺之事吗?” 朱遗尘叹道:“非也非也。我这次去,给同窗高如进带去二十两金子,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个小小的好奇……” “好奇?寨主说的就是你们自邓尉山劫来、而骆不凡再三索要的那个衰迈不堪的老人吧?”熊耀华轻描淡写,暗地里在桌子底下却攥紧了双拳。 朱遗尘欣赏地笑了笑,道:“我说过了,我这个人比较求真,遇事就喜欢溯本求源。所以我一定要了解,在那个看上去貌不惊人的老头子身上,究竟背负着什么?” 唐羽略有些吃惊:“也许一切不过仅仅是猜测。” 朱遗尘点头应允:“但是结论往往都是从猜测中推演而出,我那个同窗,能在官场左右逢源,游刃有余,足见他确实有一点歪才。歪才一般都通达聪明。而面对聪明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你用不着说假话——” 顿了顿,他打量了两个人一眼,又说:“所以当我在高如进家中,推心置腹,对他一五一十谈了我的疑惑时,他既没有给我解答,也没有具体分析,而是转身从他的书橱中找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送给我……” “小册子?”熊耀华发问。 “对,就是很薄很薄的一本。纸页发黄,连书的封皮都有些卷曲褶皱了……” 熊耀华愈发稀奇:“什么样的小册子能值二十两黄金?” “事情的价值不能那样衡量。”朱遗尘却连连点头,深感佩服:“当我一目十行、不假思索、大略看完这本小册子时,所有的怀疑几乎在瞬间冰消瓦解。我终于抵达目的、揭去了蒙在真相之上的最后一层幕布!” 唐羽隐隐约约好像也看到了一丝苗头,但他不能肯定:“仅仅只是一本书而已,也能让寨主如此激动?” “这哪里是一部书,分明是一宗数额巨大的财宝。”朱遗尘又惊又喜,探手从袖子中抽出一卷薄册子,毕恭毕敬地放在桌上。 唐羽打眼一量,不用细看也知道桌子上撂着的正是那本招灾惹祸、频生事端的滁州秀才宋青阳所撰写的《伴虎行》! 熊耀华不以为意:“寨主有话快点说,别跟俺们卖关子。我们都是粗人,斗大字不识几个,你总弄本书在眼前晃来晃去,搞的人眼睛发花……” 朱遗尘将手压在书上,拂了拂颌下的长须,慢慢开口:“可别小瞧这本《伴虎行》,书中非但牵扯出一个乱世枭雄,揭竿而起,啸聚一方。由这个人物又涉及一大笔来路神秘、下落不明的宝藏——” “有这么神奇的事,寨主你不会是故弄玄虚吧?”唐羽明知故问。 “信不信由你,反正有了这个线索,那个捉来的老人就不能轻而易举地再交给那些人。”朱遗尘靠椅安坐,意态悠闲,“好在骆不凡也只见过老头一面,不甚熟悉。如此这般,我们大可以随便找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冒充,装扮一下,待他前来,聊以塞责,应付过去。我方才要两位帮忙做的,就是这件事……” 熊耀华全身一震,与唐羽交换了一下眼色,乃说:“这个骆不凡自幼练武,也是绝世奇才。他精通奇门兵刃,目光如剑,狡诈异常,实在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你让我们以假乱真来欺骗,恐怕很难成功?” 朱遗尘的脸上拂过一丝阴影:“放心,在交接之地我已做了妥善安排,周围埋伏下一百名弓箭手,为你们保驾护航。所以安全方面大可不必担心。” 唐羽踌躇了一下,分辨说:“若是被骆不凡当场识破,又该如何?你拿假的人质去蒙哄于他,他又怎肯罢休、将白花花的银子交付与你?” 玉萍扭过头,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冷冷淡淡说:“哪有那许多话?你们只需照章办事就行了,待事情办成,该给你们的钱一文也不会少。啰里啰嗦,操那么多的心干什么?” 熊耀华终于忍不住了,猛捶了下桌子,高声道:“我们尽管如今落魄,流落太湖,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好汉。凭什么到了这,不明不白地要听你们摆弄。” 朱遗尘面色一变,道:“二位听明白,你们上岛可不是我邀请来的。一来就中了飞天将军的机关,落水被擒,押解帐下。最后又被囚禁在山洞之中,若非我施以援手,只怕你们两个现在也无出头之日。” 玉萍伶牙俐齿,随声附和:“就是。江湖中人一向行侠仗义,恩怨分明,哪有得了人家的恩惠不报答,还要大言炎炎、奢谈什么好汉不好汉?” 唐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望了望对面的两个人,语调沉稳,说:“闯荡江湖,也要有自己的标准和底线,不是什么事都要干的。你要我们做什么,就必须要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绝不允许欺骗和隐瞒。否则,另谋高就……” 朱遗尘眼含杀机,冷冷一扫:“你还要我怎么说!”(未完待续。) 第151章 强敌追杀 &nb &nb^_^玉萍突然扬起头,看着二寨主,冷笑道:“要我说,干脆也别怕费事。※杂ミ志ミ虫※一拍两散,咱们把那个抓来的老头装进麻袋,沉进湖底得了!” &nb朱遗尘长出了一口气,拍案叫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反正我是绝对不会拱手将这棵摇钱树送给他人……” &nb熊耀华紧皱眉头,沉吟不语。 &nb唐羽举了举身子,斜靠在椅背上,端详着桌子对面的两个人,暗自揣测他们内心真正的用意。 &nb朱遗尘收起那本《伴虎行》,叹息了一声,摆摆手:“你们可以走了。” &nb“走?往哪走,还请寨主明示。”熊耀华不觉一愣。 &nb“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朱遗尘深吸了一口气,道,“虽然不说实话,但我也猜出你们是身负使命的人。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官府的探子……你们上岛来自有目的,或者从中策应、或者蓄意破坏,总之来意不善。只是现在我懒得猜了……” &nb唐羽坐在桌后,一直默不作声,此时乃说:“既是寨主不能见容于我,多说无益,祈请给予小船一条,送我等出太湖去吧。” &nb朱遗尘也点头:“好聚好散,来日方长。我也不难为你们。” &nb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带着玉萍一起离开了同口客店。 &nb他这边才走,七八个体魄壮健的汉子拥进屋,当头一个脑袋大大,粗手粗脚,手里提刀的男人喝道:“寨主好心,既然饶你们不死,那就收拾一下,赶紧滚蛋吧!” &nb熊耀华握紧拳头,怒容满面:“你们和老子说话学着客气点。” &nb那汉子狠狠地剜了他几眼,摩拳擦掌,熊耀华却昂首直立,毫不畏怯。那人楞了一下神,也瞧出这是个不好惹的主,遂咽了两口唾沫。回头招呼众人:“来,把这他们两个押上,去到湖边。” &nb几个人七手八脚簇拥上来。 &nb唐羽站起身,嗤嗤一笑,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却还要如临大敌。诸位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nb另一个瘦削的汉子迎上来,脸色黧黑,眼窝深陷,一头长长的头发披下来。猛一打眼,活像一具活动的僵尸,他嘻嘻一笑:“二位勿怪,只因为寨主早已吩咐下来,要好好看顾两位。所以不敢松懈——” &nb唐羽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走吧。” &nb僵尸般干硬的汉子一挥手:“走就走!” &nb众人出了客店门,一路向湖边行去。 &nb此刻湖面无风,水波不兴,岸边碧绿如麻的芦苇如一堵屏风,截然挺立。渡口空阔,了无一人。 &nb唐羽沿着吊脚浮桥走下去,带头踏上岸边的小船,坐于舱中。熊耀华伫立一会,终于跺了跺脚,迈开大步,也随后上船。 &nb岸上的水匪挤眉弄眼,嘻嘻哈哈,打趣说:“两位一路顺风!” &nb唐羽并不多言,顺手抄起船上的木桨,豁然划水。木船掉转了头,颤悠悠径自离开了码头。熊耀华捶了下船帮,颇为沮丧:“这样回去,心有不甘。” &nb“莫多话,快来帮我划船。”眼见马上要远离匪巢,远离危机,唐羽的脸上却丝毫看不见轻松。 &nb熊耀华转头四望,十分不解:“你怕什么?” &nb唐羽尚未来得及答话,忽然从岸边的苇丛里冲出一二十人,个个手中均握着硬弓羽箭。先前客店里那几个人用火折子点燃火把,一时黑烟冒起,火光熊熊。 &nb弓箭手凑近火把,燃起引信,开弓放箭。 &nb一阵凄厉的唿哨。 &nb拖着长长火焰尾巴的羽箭密如雨点般地射过来! &nb一钉在木船上霎时腾起火苗。 &nb原来这些水匪早有准备,他们不但在箭头上缠上浸满火油的棉纸,还绑上了烈性包,只要被箭镞射中,不是生火,就要发生爆炸—— &nb唐羽手上加劲,奋力划桨。 &nb熊耀华则站在船头,一把扯开自己的上衣,抡起来在水中猛地一蘸,浸湿又左右挥舞,虎虎生风,犹如一面坚固的盾牌。将飞来的羽箭涤荡四散。 &nb忽而脚下砰然一声,将船侧炸了一个大洞,湖水不停地呼呼涌进来。 &nb接着又有几枝火箭射中,木船起火冒烟。 &nb船体倾侧。 &nb唐羽眼见不妙,丢开了木浆,一下子扑到熊耀华身上,把他推入湖里。跟着自己也一个鱼跃,平空跳起,扑通一下子扎入了水中。 &nb小木船通体着火,烧得毕毕剥剥响。 &nb岸上的水贼见两人潜入水中,纷纷上船,手持着长长、尖尖的,驾了两只大木船前来。围绕着小船周围水域严密搜索。 &nb稍有可疑之处则用长矛乱刺! &nb高高瘦瘦、形状僵尸的男子立在船头,手里端着锋刃尖利的的铁,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水面。 &nb湖水泼刺一响,瘦男人双臂一送,挺直刺! &nb手臂一沉,他哈哈大笑,待将矛杆抽回来,却见尖之上乃是穿透了一只阔口细鳞的大鲤鱼,约摸三四斤重,正在摇头摆尾地拼命挣脱。 &nb另一条船上那个皮糙肉厚的壮汉拎着朴刀,站在甲板上,四下瞭望,说:“这两个小子,跑到哪儿去了?莫非他们会飞天遁地不成?” &nb“就算是神仙再世,也休想走出咱洞庭水寨的九汊十八湾。”矮瘦男人身背弓箭,提起丈二,严阵以待:“我怕他们躲藏在荷叶下,或者苇荡深处,苟延残喘。因此大家一定要仔细搜查,不可玩忽职守——耽误大事,看寨主不要你的命!” &nb众水匪深入苇荡,拨开荷叶荷花,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查找了大半天,仍是一无所获。 &nb浑身一个个弄得水唧唧,人困马乏。于是骂骂咧咧地摇着船赶回码头,将缆绳系在岸头的木桩上。留下两个看守,其余诸人由那两个汉子带着,迤逦返回岛内。 &nb凉风乍起。 &nb湖面波平浪静。下午的阳光反照在水上,一片金光闪耀。 &nb在渡口的吊脚浮桥下,水草蒙茸,浮萍荡漾。突然在一个隐秘的角落,缓缓地升上来两根纤细的芦管。接着涌上来一串串气泡。 &nb芦管越抬越高。 &nb随着轻微的哗哗水声响,底下慢慢冒出两颗**的脑袋!密集的水珠顺着头发、脸颊不停地往下滴落。 &nb“小兄弟,真有你的,不退反进。竟然敢躲到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熊耀华噗噗吹了两口气,擦了擦眼睛,望着唐羽,悄声说:“难怪那伙人费了那么大力气,遍寻湖中,就是搜不到咱们?” &nb唐羽露出水面,一面撮唇吸气,一面小心地向外张望:“在刚才那种情况下,小船颠覆,强敌环伺,如果咱们惊慌失措、举止不稳,就很难逃脱那些人手中的弓**和丈二!所以只能潜在水下,返回码头,试图绝处求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