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七书之却月》 1 2 月光冷箭 郭旭半夜被尿憋醒了。 摸黑拉开舱门。 月光一直在舱外偷听,现在收不住身子,一头扎了进来。 迷迷糊糊地走到船舷边,哗哗地尿到河里去。 夜风很凉,体内的热量被尿带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河面上卷过一层层细细的波浪,每一层上都带着月亮弯曲的影子。 郭旭的那部分,比他的脸还年轻。绷得很直很骄傲,尿得很有力量。但是那股液体还不足以抵挡夜风。它被拆成无数小箭头,花花地洒落在河面上,将水中月打得细碎渺小。 抬头看河对岸,数不清的白色帐篷在月光下闪耀,篝火余光星星点点。靠近河岸的地方,一小队鲜卑骑兵在移动,能听到马匹在喷鼻。 假如没有这一小队武装,这个夜色就完美了。 快尿完的时候,听到岸上传来一声口哨,那一队骑兵在用鲜卑话叽里咕噜地笑着说什么。 突然意识到:在这样的月光下,岸上的人可以看清楚他在干什么。 几乎在想到回舱的一瞬间,一只大手从侧后伸过来,猛地把他拖开。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笃地一声,钉在了一步开外的舱壁上,发出嗡嗡的颤音。 一支箭! 裤带都来不及系上,就和那个拖他的人一起扑进船舱,身后又是两声笃笃。赶紧拉上舱门。 刚站起来就被踢了一脚: “解手为什么不从南舱门出去?” 不错,这些天是一直严禁开北舱门的。 “睡糊涂了!” 陈嵩冷笑了一声: “那你就一直这样糊涂着,哪天有支箭成全你,把你那祸根阉了,你就可以直接进宫伺候皇上了。” 舱里有几个弟兄已经醒来,听到这句话,发出惺忪的笑声。 郭旭脸上火辣辣的。 他没有见过皇上。见过的弟兄私下里说,那简直就是裹在锦缎里的一团肥肉,说话像一只卡在门缝里的猫。人家说他对女人不感兴趣,晚上和漂亮的小太监睡觉。弟兄们一想到**那些荒废的女人们,就同情而垂涎。说伺候皇上,就等于说被一团裹在锦缎里的肥肉爆菊,纵然是开玩笑,也势不可接受。 “你才愿意当太监呢!士可杀不可辱!” 说完以后有点惊讶。前半句没问题,后半句很别扭。陈嵩也愣了一下。他和郭旭同年参军,虽然现在他是队主,郭旭是幢主,中间隔了四级,但兄弟就是兄弟,只要不在外队将佐面前,相互间说话都很放肆。还从来没听过郭旭掉书袋子。 “玩什么士不士的花舌头!就凭你,骟了也不是当太监的料;可留着你那命根子,修炼十年工夫,也修不成一个士!” 这话不假。“士”和“士兵”,字面上近亲,实则隔着一条鸿沟。他们的太尉,百战卫国,执掌十几万北府兵,跺跺脚震动江东,伸伸手中原摇晃,可是在朝廷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士族官员眼中,犹不过一名老兵而已。 弟兄们又低低地笑。郭旭也忍不住笑了,随即咬牙切齿: “天杀的索头,老子迟早踹了你们的老窝!” 陈嵩叹了口气: “恨归恨,不服不行,人家弓箭上的工夫是比咱强!我们的任务是赶快通过,能躲就躲躲吧。” 又稍顿了顿: “不过这样没白没黑地袭扰,也他娘欺人太甚!” 郭旭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不能总这样缩在舱里,应该狠狠地反击一下。索头不好惹,难道我们这帮弟兄就好欺负吗?” 陈嵩拍了拍他的肩膀: “会教训他们的!到时候抓一个索头大官当靶子,你专门射他**!” 士兵们又笑。一个兵充满想象地插话,口水让声音更**: “叫他的老婆在旁边看!” 要换在白天,这**加老婆式的复仇话题一定会演绎成一次**狂欢,但是现在大家都太累,一阵含混的笑声后,鲜卑大官及其夫人的悲惨命运也就在晋朝士兵的鼻息声中幸运地流产了。 陈嵩躺下睡了,很快就开始打呼噜。 郭旭拽过刀,靠着舱壁坐着,想着怎样才能教训鲜卑人。想了一会,毫无头绪。想推醒陈嵩跟他说说话,可一看他熟睡的样子,再看看周围的弟兄,就忍住了。 其实陈嵩在船舱里有一个小隔间,可以单独睡。可惜这小子命贱,到了单间里,安安静静地反倒睡不着,一到横七竖八的小兵堆里,前呼噜后磨牙,左放屁右胡话,硬是倒头就能睡死过去。 这样一个粗粗糙糙的人,也就只有在这个乱哄哄的年头,投到太尉的门下,干着打打杀杀的营生,才能有官做。 大概每个人睡觉都有一样毛病。郭旭自己的毛病是睡觉要抱着刀,这是从几次敌人夜袭中死里逃生落下的病根。 有个弟兄神叨叨地警告他,说这样不好,将来娶的老婆会克夫。他说你完全可以枕着包袱睡,刀呢,就压在包袱底下。万一有急,伸手就能抽出来。 当天晚上,郭旭换了个章法,两手空空地躺下,刀从怀中挪到了脑袋底下,结果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的时候,他一边诅咒那个半仙兄弟,一边把刀搂进怀里,谢天谢地,瞌睡虫没过多久就找上门来了。 此刻,他抱着刀,眼皮开始发沉。 刀在鞘里嘤嘤作响。 舱外河水静静地流着,像无穷无尽的男儿血。 2、 太阳升起来了。 晋军士兵穿着盔甲、带着盾牌,站在甲板上。 黄河北岸,鲜卑人纷纷钻出帐篷。人人不着盔甲,奇怪的发型看得很真。四面都剃得干干净净,中间留一撮头发,结成辫子,耷拉在脑后,看上去很像头上吊着一根短绳。难怪叫他们“索头”,郭旭想。清晨的凉风中,他们很多人光着上身,在河边饮马、洗脸,撩起河水擦洗身子,满身肌肉随着动作窜动。 郭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到底是吃牛羊肉长大的,三月光景,就敢打赤膊沾凉水。 晋兵不会光着身子。顶不住北方的春寒倒在其次,关键是军纪极严,决不允许赤身裸体。 以前没人管这个。南方人打南方人,战船对战船,士兵们钻进船舱,就像进了卧室,只要不到了跳舷肉搏的时候,穿不穿盔甲无所谓。自打开始和北方胡人交手,很快就领教了骑兵突袭的速度。有一次夜里睡得正香,突然地皮震动起来,等哨兵手里的刁斗仓促响起时,最外围的帐篷已经被踏平了,里面的弟兄还没有爬起来就被踏成了烂泥。弟兄们拼死杀退敌军,既兴奋难平又余悸未消,半天才发现几乎没人穿盔甲,不少人半裸着。太尉当时还不是太尉,从中军过来探查,看到那些光溜溜死去的弟兄,脸色铁青地回去了。天刚亮不久,就传下令来:今后出征入敌境,日不解阵,夜不解甲,违令者斩。这回乘船行军,上头专门下了个命令,大意是登岸前,全军可以解甲过夜,但白天必须着甲。士兵都是死脑筋,命令必须一是一二是二,上峰要是不说后半句,他们就会解甲过白天。 郭旭发现自己又开始习惯性地崇拜太尉:到底是打仗出身,知道当兵的要啥,不解甲睡觉的滋味,老百姓哪里知道。 鲜卑人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了河面上。他们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吹口哨打手势。郭旭听不懂,但明白对方是在嘲弄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南方人。河边有几个鲜卑汉子解开裤子,身子故意向后弯,那玩意儿高高竖起,尿出一道嚣张的弧线。 这一幕天天都有,但总有弟兄按耐不住。前面船上一个又高又壮的汉子忍不住吼了一嗓子: “天杀的牲口,小心老子割了你的**喂狗去!” 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关中人。操这种口音的,舌头上三分狠,骨头里千般恨。关中最早被胡人糟蹋,后来一茬茬地被各种各样的胡人糟蹋。郭旭真的相信:只要给他机会攥住一个鲜卑人的**,这个关中大块头一定会把它割下来喂狗。 河岸边的鲜卑人马渐渐多起来。北人在岸,南人在船;汉人在水,胡人在岸。双方扯着嗓子叫骂,敌意越来越酽。 可以清晰地看见鲜卑士兵从箭筒里抽出箭来。 晋军士兵纷纷躲到舱里去。胆子大的兵油子依然在甲板上叫骂。 尖利的啸叫撕破空气,向着船队飞来。 留在甲板上的晋军士兵蹲下身子,向斜上方举起盾牌。 密集的笃笃声后,只有两三个盾牌没有被射中。插在甲板上的箭秆微微颤动,尾部的羽毛在晨风中发出细细的嘶鸣。 晋军士兵纷纷站起来,用刀剑拍打着盾牌,破口大骂: “再来呀!索头杂种,老子还没死呢!” “乖儿子,这他妈就是你们的身手啦?来个像样的让你爹瞧瞧!” “手这么软,还没断奶吧!” “摸摸你的裆,看看卵子安稳当了没有?” 这是只有老兵才敢玩的游戏。 没有人再放箭。两支军队的老兵,彼此间有心照不宣的东西。第一轮射不死的人,第二轮也射不死,没必要白费箭。 就在双方都兴味索然,即将各自散去时,郭旭船上一个士兵踉跄着跨出去一步,一头栽到了河里,几乎没有挣扎就沉了下去,水面上殷红的血痕随着漩涡打了几个转,刹那间消失无踪。掉落在甲板上的盾牌晃了几下,不动了。 晋军船队突然鸦雀无声。 黄河北岸的鲜卑人一阵欢呼。 郭旭悲哀地摇了摇头。 出兵前,太尉已经派人带着厚礼给魏国国主拓跋嗣递过话,说晋军只是要消灭羌人的秦国,收复关中,借道过魏,希望魏主不要误会。但是自打船队驶入黄河以来,密密麻麻的鲜卑骑兵就一直在北岸伴随前进。 谍报传来的消息是:鲜卑大将长孙嵩统兵10万沿河监视,前锋3万,5千多是精骑。 情势明摆着:晋军只要敢舍船登陆,顿时就会被密密麻麻的马蹄子踏回河里去。 上面早就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得登上黄河北岸,不得对魏军有丝毫攻击、挑衅行为,违令者杀无赦。 除了骂几嗓子外,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但你不惹事不等于没事,魏兵一天也没消停。晋军大船吃水深,偏偏遇上黄河枯水期,再加上西北风顶头吹,大船速度很慢,只能靠近中心河道行进,鲜卑人的箭借着风势,平添了射程。晋兵只要出舱,就得穿好盔甲带张大盾。饶是如此,这些天也有十来个弟兄伤亡了。 一串锣声响起来,意思很清楚――“全体隐蔽!” 晋军士兵们纷纷钻进船舱,或者转移到船舱南侧的甲板上,个个脸红脖子粗。 自淝水之战至今,北府兵所向无敌,威名远震。但现在,他们任凭敌人袭扰侮辱而无法还手,人人都觉得窝囊至极。 很快,船头和船舱北侧的甲板上空无一人。晋军船队像一长列乌龟,缓缓地向西爬去。 黄河水拍击船身,在郭旭听来,简直就是“怕――怕――怕”。 3 初踏中原 3、 上头传下令来,每船出20名健硕士兵,在南岸拉纤。 力气活!不过弟兄们都争着去。 力气是奴才,使了还会来,农家出身的士兵,个个都有一大群奴才。再说天天窝在舱里,都盼着脚沾一回地气。 但**中的**,是命令最后一句话: 拉纤士兵除正常口粮,每天犒赏一斤腊肉,一斤酒。 酒! 命令一宣布,船舱里就炸了。晋军并不缺粮,辎重船上载满了粮秣,运兵船上也装了不少,士兵们饿不着。但要说打牙祭,那是做梦。肉倒是有,干肉脯,每人每天发一小条。至于酒,想都别想。 郭旭父亲在京口的铁匠铺,对面就是一家酒楼,郭旭从小见过形形色色的醉鬼,这些醉鬼无一例外地会遭到父亲嘲弄。父亲继承了爷爷的酒量,喝南方人酿的酒,就像喝莲子羹,从来不会醉。爷爷当年每次喝倒一桌子的街坊,就会很得意地拍胸脯:你们的酒,跟我们关中的酒比,就像娘们遇到了汉子,太绵软!父子二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绵软的东西,会把这些男人放倒。每次看到他们纠缠过路女子,枕着马粪酣睡,抱着一棵树哭诉,对着车轮撒尿,半截身子耷拉在阴沟边上,抽出宝剑胡乱挥舞,父亲就会笑骂:二两马尿,浇出马脚。 父亲不让郭旭喝酒,他想让这个儿子改换门庭好好读书,不要再抡铁锤了。可惜郭旭一看书,脑子就变成铁锤,油盐不进,一窍不通。当爹的被私塾先生训斥几番后,无奈地放弃了望子成龙的念想,眼看着小家伙一听到丁丁光光的声音就眉飞色舞。 父亲看不上那些醉鬼,是觉得他们酒量太小;郭旭看不上他们,是觉得样子难看。但是有一次,一个微醺的瘦高个,穿过马路,走到郭家铁匠铺门边,慢悠悠坐下来,一遍遍拖腔拖调地念:“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郭旭半懂半不懂,只是觉得他念的那些话好极了。好在哪,也说不清楚。 从军以后,听读过书的人说,那是魏武帝曹操写的。上过几次战场后,父亲的教诲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郭旭很快成为海量惊人的酒客。有一次在庆功宴上,一位文人站起来吟诵助兴,念的也是对酒当歌那几句。郭旭当时就想:曹操到底是带过兵的,知道酒是士兵的良药,能让他们血肉横飞地砍杀之后,浑浑噩噩地睡过去。没这个东西,很多当兵的会疯掉。酒在老百姓那里,是迷魂汤也罢,穿肠**也罢,在当兵的这里,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百毒不侵的魂灵。 陈嵩宣布完命令后,自己配送了一道小命令:上头只说了每船出20人,我看好事大家轮着来,还是每天换人。 郭旭就喜欢陈嵩这种小聪明,他总是能很恰当地篡改一下命令,但又叫人看不出毛病。事实上只要你能派人去,上头没人在乎你派了谁。但这样一个小动作,在当兵的那里又很落好。 果然满船士兵都笑得歪嘴斜眼。 眼看陈嵩挑够了十九个人,郭旭有点绝望。拉纤是士兵干的,自己好歹也是一名幢主,怎好意思跟弟兄们抢油水。陈嵩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这一队出去几百号人,总得有个人照应着。郭旭,你也上岸去吧!” 上司即兄弟,好处就在这。 从建康开拔后,郭旭第一次上岸。 人和草木一样,总归是要在土地上才踏实,即便是离开船寸步难行的南方人。再好的船,也是晃悠的。 去年10月,北伐军前锋攻占了洛阳,黄河以南原本属于秦国的郡县,全部并入晋朝版图。假如没有这个战果,此处即是敌国,晋军士兵的脚,沾不上这里一星点泥土。 这就是中原啦。 自古兵家必争的中原。曾经和胡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原。五胡乱华以来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中原。爷爷逃难时停不得脚得中原。现在是北伐大军初出茅庐第一功的中原。 草木明显要比江南稀疏,根本见不到芭蕉那样肥大的叶子。空气没江南那么湿润。脚下的泥土也干燥很多。隐隐地听到牛叫声。似乎北方的牛叫也不一样。是了,北方没有水牛。 北方! 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一种亲切感。 爷爷在世的时候,经常在地上画两条线。这是长江、这是黄河。长江养稻子,黄河养麦子;稻子养才子,麦子养汉子。长江养鱼虾,黄河养牛羊;吃鱼虾长心眼,吃牛羊长力气。长江上行乌篷船,黄河上行羊皮筏子;乌篷船上出歌伎,羊皮筏子出刀客。我们寄居江南,不长久的,迟早还要回到黄河北边的老家去。说到这里,爷爷会在黄河北岸画一个圈,这就是关中了。 爷爷,关中好还是京口好? 那还用说,当然是关中好啦!东出相,西出将,关中的黄土埋皇上。关中不好,一朝又一代,咋会有那么多皇帝愿意住在那儿、埋在那儿呢? 关中好啊,白面馍、猪耳朵、高粱酒、羊杂碎,还有长辫子细腰红脸蛋的婆姨。 说到婆姨,爷爷就会沉默下来。 当年爷爷背着父亲,拖着大肚子的老婆,从关中一路南逃。想停都停不住,稍稍觉得风声松点儿,胡人杀人放火地就跟过来。过渭河、过黄河、过淮河,最后一路过了长江。过淮河的时候,奶奶被挤下船,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冲走了,才20出头。爷爷伸手去救,结果只一把撸下来一个包袱。爷爷后来把包袱里的东西烧了,但是留下了拜天地那天奶奶穿了一次的绣花鞋。 爷爷说要不是为了儿子,他当时就会跟着奶奶跳下去。此后爷爷没有再娶,一个打铁汉子,粗手粗脚地把儿子带大。他操着关中腔,后半生无休无止地赞美故土,每次赞美都在沉默中结束。有一次,父亲耐不住性子,随口说了一句: “爹你总是没完没了地说!关中有什么好!” 爷爷大怒: “兔崽子!才喝了几天的长江水,就嫌弃关中啦!别以为你小子在江东长大,就觉得自己是南方人!你祖祖辈辈的根都扎在观众,你骨头的颜色是关中给染的,长江水洗不掉。关中就是关中,谁占了都是关中。人会死,水土不死!皇帝能换人,八百里秦川换不了!胡人刀再快,我就不信他能砍断黄河水!” 不依不饶。直到儿子跪下来认错。 爷爷去世的时候,把那双绣花鞋掖在了怀里,只给儿子留下一句话:“啥时候朝廷收复关中,你砸锅卖铁也要把我改葬回去!做不到,等你死了,别来见我!” 父亲想必已经在地下和爷爷奶奶团聚了。他没能把爷爷的遗骸带回关中,但这不是他的错。堂堂一个朝廷,养了那么多军队,有本事自相残杀窝里斗,没本事到关中去给列祖列宗扫墓,他一个抡大锤流大汗的臭铁匠,能咋样呢? 随他去吧,再往前走些日子,就到关中地界了。等打完仗,关中消停了,他就回京口,雇一艘船,把过世的亲人们迎回老家。 感谢太尉,要不是跟着他北伐,祖孙三代谁也别想回关中啦。 4 太尉有所思 帅船上本来悬挂着两面红色大纛旗,一面中间是“晋”字;另一面边上绣着“太尉、中外大都督”,中间是“刘”字。刘裕的头衔很多,不过最能显示权力和能量的,莫过于这两顶代表着最高军权的帽子。 船队进入黄河,鲜卑人开始射箭袭扰后,两面旗都降下来了。要是被鲜卑人射破了,或者用火箭烧了,岂不是奇耻大辱! 陈嵩在小船上,远远地就看到帅船上两根光秃秃的旗杆,觉得非常别扭。登船的时候,放着船头、船尾和朝北的舱门都不能走,只能攀着绳梯从南侧上去,心里更窝火。 帅船是一艘三层楼的“平虏”大舰,最高一层是一间巨大的议事厅,北伐军队主以上军官全部到齐,也只能占满一半的空间。四面开窗,视野极佳。中间一层给那些随军的笔杆子们用,唯独刘裕卧房顶上那间封起来禁止使用,以免脚步声惊扰了刘裕的清梦。刘裕的卧房、起居室和餐厅都在第一层,被白值队亲兵的寝室拱卫着。据说当初刘裕提出要住在最高层,但身边的人据理力争,要他一定住在一楼。一则比三楼更沉稳,有利于睡眠;二则免除了手下将佐奏事请令时爬上爬下的不便;第三层没说,但大家都明白:一旦有急,一层更利于脱身。刘裕虽然不喜欢住在别人脚下,倒也没有坚持。可是自出发以来,除了晚上睡觉,刘裕很少在一层呆着。陈嵩来帅船几次,都是在三楼那个空荡荡的议事厅里。可是今天一登船,就被等候在船舷边的卫士直接带到了刘裕的一楼起居室。 刘裕正**着上身,拿一张硬弓练臂力,上背肌肉一棱棱收缩,沿着脊梁骨形成一道深深的河川,一层薄薄的汗珠渗出来。看背影,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刘裕天天都要拉硬弓练臂力,多年来雷打不动。兴致好的时候,他会和身边的士兵掰手腕,据说很多年轻人都赢不了他。 白直队队主丁?j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向陈嵩点了点头。北府兵将领们私下里很看不起丁?j,觉得他其实就是个打手,打仗到底行不行,谁也没见过。但是大家又都很怕他,因为他专门替刘裕干“脏活”。跟刘裕作对的人,迟早会被除掉,而操刀的十有八九是丁?j。江东民间早就有一句顺口溜:“勿跋扈,付丁?j。” 刘裕头也不回地问陈嵩: “听说你的人射死了一个?” “是!” “叫什么名字,哪儿的人,父母还在吗?” “回太尉,是我手下一名短槊手,叫郑彦之,南徐州人,父亲平孙恩时阵亡了,母亲还在。” 刘裕把弓交给丁?j,脱下右手指上拉弓弦用的扳指,随手撂在矮几上。转过身来,正对陈嵩。陈嵩有一阵子没见过刘裕了。从建康出发时有过一个誓师大会,但刚开始时皇帝向刘裕授斧钺,刘裕跪着接受,背对大家;后来倒是转过来说了几句话,可是陈嵩率队站在台下,前面还隔了一堆文武臣僚和禁卫官兵,看不清刘裕的脸。现在近距离一看,才发现他已经有了老相:头上和下巴上都花花杂杂地生出白色。刘裕的嘴角是向下抿的,向来给人一种非常坚毅的印象。现在,从嘴角出发的那两道线条变成了深沟,长长地延伸到下颌,乍一看,好像生出了另两撇胡子。眼角开始向下耷拉,末梢分出细碎的鱼尾纹。四目相接,陈嵩看到一丝说不清温润还是威严的光。就是这道光,非刘裕莫有,当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一张嘴,陈嵩发现刘裕的语速比以前慢多了,但依然带着金属声。 “父子两代北府兵,不能亏待了!派人把老人家接到建康忠烈营,好好照看。以后你们这些作军主、队主的,要严加看管,别让弟兄们冒险了。为了赌气丢了性命,不值!” 忠烈营是刘裕作建武将军时设立的,专门安置麾下阵亡的北府兵将士遗属。最初只在建康办了一所,用的是刘裕自己的俸禄,俸禄不够就用战利品卖钱来养。后来遗属越来越多,刘裕地位越来越高,这笔花销就由朝廷负担了。忠烈营江东各州都有,但建康营就在刘裕眼皮底下,办得最好。北府兵作战勇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后顾之忧。忠烈营里那些遗孤,长大后子承父业,接茬跟着刘裕东征西讨,郑彦之就是一例。 刘裕披了一件锦袍,腰带也不系,胸肌鼓鼓地坐在胡床上,叫卫兵给陈嵩搬了一张小胡床。 “弟兄们怎么说?” “都憋着一肚子气,想跟索头狠狠干一场,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打疼了,自然就老实了!” 刘裕笑了笑: “到底是我的兵,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你说说怎么个打法?” 陈嵩的这个队主,是一刀一槊拼出来的。一向是上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很少操心战法。刘裕猛这么一问,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挠头皮,结果挠到了硬邦邦的头盔上。他的狼狈样子让刘裕很开心: “舱里面还顶个头盔!去了吧。” 陈嵩摘下头盔,夹在腋下,定了定神: “当然得派人上岸去打啦。” “你就不怕人家半渡而击?” “可以半夜里上去偷袭他们。我注意过,他们都是帐篷,没有堑壕,也没有寨墙,咱们一边冲杀,一边放火,乱中取胜。” “你只看到他们没有堑壕寨墙,却忘了他们晚上也有不少巡逻的游骑,偷袭很容易被发现。前面一打起来,后面大队骑兵马上赶来增援,偷袭的弟兄恐怕来不及撤到船上,就被踏成肉泥了。” 陈嵩不肯就此收兵: “那就半夜偷偷上去,在水边结阵,等天亮了,再跟他们交手!” 刘裕仰望着舱顶,右手一下一下地拍着腿面,像是在问陈嵩,又像是问自己: “背水作战,没有退路,万一顶不住大队骑兵的冲撞,就只能挤到黄河里。上去多少完蛋多少!” 陈嵩这回挠到了头发上。 但刘裕好像突然对这个话题丧失了兴趣: “陈嵩啊,你说当官有意思吗?” 5 问候鲜卑人母亲 腊肉在大锅里刺刺啦啦地受煎熬。 士兵们坐得笔直,围成一圈树桩子,每根树桩子上有一只忙碌的松鼠――身子纹丝不动,喉头却上窜下跳。 眼睛更忙,来回溜达,看一眼圈子里的几个酒坛子,再溜一眼不远处煎腊肉的大锅。 郭旭忍不住笑起来。军纪能管住阿兵哥的腿脚,却管不住他们的馋虫。两军对垒的时候,士卒东张西望,是要杀头的。不过现在,没人会计较这些。 河面大船上的牛角号呜呜做响,可以开饭了。 一个男人的吃相,可以叫难看;十个男人的吃相,可以叫粗糙;成百上千个男人的吃相,那就是豪放了。 河岸边迅速卷起一股由拌嘴声、咀嚼声、筷子磕碰碗盘声、赞叹声、附和声、低笑声、打嗝声混合交织的旋风。 士兵们吃饭的速度,丝毫不亚于他们冲锋陷阵的速度;他们抡圆牙齿的力度,也丝毫不亚于他们抡圆刀剑的力度。 急促的短兵相接之后,装酒的坛子、装肉的大锅、装菜的木盆、装米饭的木桶,都空空荡荡了。不用去看都知道,不会留下一小片菜叶、一小根肉丝、一小颗米粒,当然更不会留下一小滴酒。 民以食为天,兵也一样。所谓养兵千日,就是不打仗的时候,国家要一日三餐地养活当兵的;所谓用兵一时,就是开战的时候,更得酒足饭饱地养活当兵的。当兵的除了杀人,其实就是吃饭,没饭吃就不会杀敌人,只能掉头祸害国家。 郭旭当兵第三天,就因为吃饭打了一架。那天朝廷有犒赏,说是每个当兵的两斤肉。实际上这些肉还没有运到营里,就有一半被管事的拿去卖了,他们要拿钱孝敬长官。剩下的肉到了营里,层层克扣,分给士兵的,能有二两就谢天谢地了。 就是这可怜的二两肉,还要被各棚的老兵痞瓜分掉,新兵连点猪油都别想沾。(.)郭旭初来乍到,不明白这个规矩,再说就是明白了也不服,结果就和一个老兵打了起来,刚开始单对单,郭旭占上风。后来邻棚几个老兵掺乎进来,眼看郭旭就要吃亏,另一个新兵站出来帮忙,这个新兵虽然没有郭旭那样膀大腰圆,但身手非常敏捷,两人联手,硬是没让老兵们占到便宜。这个新兵,就是陈嵩。 陈嵩被提拔起来后,并不禁止老兵欺压新兵,因为他也知道这是摔打士兵的一种办法。连这一关都闯不过来的兵,到战场上只能被敌人**。 但克扣士兵口粮和饷银不在其列。 上头拨下来多少,颗粒不少、分文不取地发给士兵,陈嵩在士兵中的威信,几乎多一半是靠这个树立起来的。 出身行伍的刘裕掌控北府兵后,就地正法了几个喝兵血的军官,此后就再也没人敢打这种主意了。 今天这顿牙祭,分量十足,当兵的个个吃得肚皮硬邦邦。 有四个人朝郭旭走过来。三个是郭旭手下的兵,绿豆、菜虫和疯子张。另一个大块头眼熟,但是不认识。到跟前才想起来,这就是那个在船上朝着鲜卑人叫骂,说是要割了人家**去喂狗的关中老乡。 绿豆是吕周的外号,菜虫本名蔡仲礼,疯子张其实并不姓张,他姓冯,名字很讲究,叫冯梓樟。但到了一帮当兵的嘴里,就变成了疯子张,久而久之,人们都忘了他的本姓.一开始只是队里的弟兄们叫他们的外号,后来郭旭也开始这样叫,再后来连队主陈嵩都这样叫,三个人的本名,反倒没人用了。 郭旭从小兵干到幢主,生死之交一河滩,但打一场大战,就折掉几个,这三位算是命大,一路赔过来了。 菜虫把那个大块头往郭旭面前一推: “大哥,给你找了个关中老乡,徐之浩。” 郭旭本想拉住徐之浩的手,但徐的两只手都占着。 徐之浩憨憨地笑了笑,露出一对虎牙,俯身把一个酒坛子放在地上。 “徐大哥听说您是老乡,硬是叫弟兄们少喝些,留出半坛子酒作见面礼。” 郭旭大为感动。流亡到江东的关中人,非常看重乡党情谊。但是在军中,为了和乡党见面,叫弟兄们省下酒来,几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有这个勇气的人不多。小小一个兵,这样做了还没激起众怒,可见这个徐之浩人缘还是挺不错。 大家围成小圈坐下来。 徐之浩给郭旭敬酒之后,疯子说徐大哥给郭大哥的见面酒,按说我们不应该掺乎,但郭大哥一向不吃独食,今天自然也是见者有份。不过也不能一人一碗分着喝,好歹还是要行个酒令的。一人一句往下接,接上来的喝酒,接不上来的蛆爬。 蛆爬是北府兵训练场上的一种玩法,就是双手紧贴在身体两侧,双腿并紧,身子一耸一耸地向前爬,像蛆一样。这最早是水军的训练方法,目的是让士兵掌握手脚被绑后依然能够浮出水面的要领,但后来被步兵学了过来。南朝军队,总是离不开船,上船就是水军,登岸就是步兵,多一样水上生存本领,总归是好的。 这个狗日的疯子,就是有这本事,他总是能让你不得不按着他说的去办,要不就显得你不地道。郭旭笑呵呵地想。 绿豆说:“疯子,亏你还算是我们中间喝过墨汁的人。人家文人行酒令,都是接不上的喝酒,到你这咋就颠倒了?” 菜虫说这你还不明白,疯子就是想多喝一点才这样的,不知道他一向自称酒令王吗? 疯子闭着眼睛,用手拈了拈根本不存在的山羊胡,摇头晃脑地开了口: “身边一条河,”然后睁开眼睛,指着旁边的菜虫:“该你了。” 菜虫也不含糊:“兄弟五人坐。” 郭旭张口就来:“我是你大哥,” 绿豆实话实说:“有酒不够喝。” 轮到徐之浩了。大家说的时候他就很茫然,现在依然不得要领,傻呵呵地看了一圈,憋了半天才吐了一句:“这个太难,我从来没玩过!” 几个人哄堂大笑。徐之浩更加不知所措。疯子很先生地憋住笑,说:“‘我从来没玩过’!很好!虽然不整齐,但押韵还是有的,而且很率真!” 几个人再次大笑。到底还是疯子最先生,认真地给徐之浩说了行酒令的规矩:“你说的话要和我们说的字数一样,意思要能接上,最后一个字听起来最好要像,比如刚才说的‘河’‘坐’‘哥’‘喝’。” 徐之浩恍然大悟:“奶奶的,愣是叫你们给吓住了!这有什么难的!这回我先来。” 大家按照疯子的规矩,每人喝了一小碗。徐之浩咽了口唾沫,开腔了: “大军去北伐!” 这回疯子排第二: “将士要厮杀。” 菜虫稍微顿了顿: “老婆留在家,” 绿豆:“要看牢篱笆。” 郭旭恨不得抽菜虫一个嘴巴。本来按着前两个人的话,可以说点“恶仗我不怕”之类的,但这个可恶的菜虫把话题引回老家去了,只好顺着他走。好端端一个收复河山的酒令,硬是变得婆婆妈妈了。正在想,几个人已经一片声地催了。 郭旭咬咬牙:“一人咋生娃?” 几个人狂笑。疯子一边笑得全身抽搐,一边用手指着徐之浩:“赶......赶快......接,不能断的。” 徐之浩原本以为起了个头,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转了一圈,又轮到自己了。憋了半晌没响动。最后扳着手指头数了半天,脸红脖子粗地冒出一句: “操鲜卑他妈!” 这一次四个看客全都笑倒在地上。别看这徐之浩三大五粗,悟性还是有的,押韵关算是过了。只不过话里面未免有歧义:是独守空房的江南怨妇口头发泄对鲜卑人的怒火呢,还是出征将士军纪失控,决心面向鲜卑人的妈采取实际行动? 疯子率先恢复先生风度:“难为你还记得是五个字,硬生生是把‘我’给去了。依我看,还是‘我操鲜卑他妈’更来劲!” 徐之浩逃过了蛆爬,但“操鲜卑他妈”力度太大,一棒锤下去,不但捣碎了大蒜,还打穿了蒜窝子,空前绝后,难以为继。大家索性痛痛快快地碰着喝起来,半坛酒没几轮就干了。郭旭用手把玩着酒碗,问徐之浩: “之浩老弟,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大军出发前几天才从军的,又跟你不在一艘船上,所以没见过面。” “从军前你在家里做什么营生?” “铁匠。” “铁匠!”郭旭几乎跳起来。其他几个人捂着嘴偷笑。队里两千来号人,此前只有郭旭是铁匠出身,动不动就挑剔官匠打造的兵器。绿豆是渔民,菜虫是药店伙计,疯子当过和尚。现在在黄河边拉纤的时候,突然撞见一个铁匠,真有些知音天降的味道。 郭旭抓住徐之浩的手,摊开手掌看,果然满是老茧。再仔细端详他的脸,才发现在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皮上,有些细碎的小烫伤。 郭旭突然有些伤感。徐之浩的手和脸,让他想起自己家的老打铁炉。自然也就想到了爷爷和父亲。 6 惊心问对 当官有意思吗? 刘裕突然改变话题,陈嵩一时没能跟上。[] 官越大,俸禄越高,不过他的钱永远不够花。双亲死在孙恩之乱中,他孤鸟一只,没有房子,也没有老婆,相好的倒是有,但也没打算讨进家门过日子。朝廷的俸禄,大部分接济了队里的兄弟,小部分吃喝玩乐地散尽了。当官的好处之一,在他这里实在是不鲜亮。 官越大,越不需要拼命,但他喜欢拼命。这些年,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冲锋陷阵的时候,密如雨点的箭顶头乱飞,刀枪剑戟在身边乱舞,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可是好像没有厌倦的时候。不打仗,日子毫无意趣;一听见金鼓,全身每根汗毛都在跳舞。当官的安逸,好像也跟他无关。 官越大,就离粗豪的丘八们越远。不过陈嵩要么在校场上教那些生瓜蛋子怎样杀敌、怎样保命,在营房里和他们一起喝酒赌博。在那些浑身臭汗的弟兄眼里,陈嵩是队主,更是大哥,服从命令毫不含糊,但是不是当真把他当作高高在上的官员,还真不好说。 当官有意思吗? 愣了半晌才接上茬: “反正我这个官也就是带着弟兄们打仗,只要打仗就有意思。” “那以后没仗可打了,你干什么?” 这个问题陈嵩从来没有想过。 十几岁就跟着刘裕打打杀杀,除了舞刀弄枪,什么都没沾过。[.超多好看小说]郭旭脱了铠甲,还能重操旧业开个铁匠铺,叮叮当当地给有钱人家打马镫马蹄铁,给农民打犁头打锄头,陈嵩连这个都不会。真要是天下太平了,大户人家连看家护院的都不需要,他这身打架本领,谁稀罕呀? “嘿嘿,还真不知道能干什么。反正我就一辈子跟着太尉。” “一辈子跟着我?我这样的武人,生来就是为朝廷打仗的。等外敌内寇都灭了,朝廷用不着了,我就回家种地、喝酒、掷色子去,还用得着什么手下?这还算好的,要是看着不顺眼,哪天罗织个罪名,死无全尸也不好说!” 陈嵩坐直了身子: “这话怎么说的!太尉讨平孙恩、卢循,铲除桓玄,消灭燕国,现在又要灭秦,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要没有您,朝廷早就完蛋啦,谁敢给您罗织罪名!” 刘裕苦笑了一下,用手指点着东南方向: “未必没人敢!” “谁敢对太尉不利,我陈嵩跟他势不两立!” 刘裕没有接话。停了半晌突然问: “抄斩诸葛长民全家,是你执行的吧?” 第二次换话题,好在这个不难回答。 诸葛长民本来是和刘裕一起发难平定桓玄政变的盟友,后来不知怎么闹掰了。[]据说诸葛长民要谋害刘裕。刘裕先下手为强,请诸葛长民赴宴,俩人推杯换盏的时候,丁?j从帷帐里无声地走出来,从后面扭断了诸葛长民的脖子。紧接着,陈嵩接到命令,说诸葛长民里通北方敌国,意图谋反夺权,要他带兵去缉捕诸葛府全家,不许走漏一个。他的本意是不愿意办这种差事的,但军人头上,命令就是天,由不得自己。 “安承嗣那队出的人,我带着去的。” 不知道刘裕为什么突然问这件事。 “有没有漏掉什么人啊?” 陈嵩完全不得要领,低头回想了整个执行过程,没发现什么纰漏: “当时接到的命令是亲眷和奴婢分开审问,让奴婢们检举诸葛长民谋反的证据。亲眷和奴婢们穿着打扮都不一样,很容易分开。为慎重起见,安承嗣亲自检查了每个人手上是否有茧子。这样分开以后,亲眷们交给安承嗣看押,当晚全部处决;奴婢们连夜审讯,招供后捆绑装船,拖到江心,凿穿船底,全部随船沉入江底。没有谁能够漏掉!就算有人混入奴婢堆里,逃过了那一刀,也逃不过这一劫啊。” 刘裕叹了口气: “当时只是下旨抄斩诸葛长民全家,没有判夷三族,所以没动诸葛长民的妻族。过了一阵子,有人向我告密,说诸葛长民小妾的姐姐家窝藏了他一个庶出的女儿。正好有人告发她家私藏兵器,我就特意找了一个诸葛家的老熟人去搜查,名为找兵器,实为辨人。一番折腾之后,他回来复命,说全家搜了个底朝天,既没有找到兵器,也没有发现诸葛长民的女儿。我派人监视了很久,提防有人趁风头过去偷偷溜走,结果也没有任何动静。” 刘裕对付政敌,最拿手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对方阵营里的人,让他向朝廷举报某人谋反、某人密谋篡逆,至于是否确有其事,根本不重要。只要有人告密,朝廷看刘裕眼色,就会查处,而且下手很重。等该收拾的人都收拾了,风头渐渐平息了,那个告密的人也就自动消失了。 不过这些和陈嵩没关系,他听刘裕一说,才知道居然有个女孩子逃脱了,但又想不明白漏洞出在哪里。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那天那个女孩子根本就不在家里,或许正好就在姨母家做客,后来听到风声,溜之大吉了: “要是当时有一份名册就好了,照单抓人,就不会遗漏了。这些都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太尉责罚。” 刘裕又叹了一口气: “事出仓促,哪有功夫造名册!罢了,你起来吧,这原本也不算什么大疏漏。别说漏了一个庶出的女儿,就是逃了嫡亲的儿子,也绝无翻天的可能。那个告密的人说你私通诸葛长民,蓄意放走他的女儿,我当时就一口啐在他脸上,说按照陈嵩的性子,想要谁活命,会直接跟我说,绝不会私下做手脚!” 陈嵩觉得后背上一阵发凉。他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告自己的黑状。这些年打打杀杀,顶多也就处罚过几个手下,而且也都是公事公办,从来不肯挟私报复,所以该打的打了,该骂的骂了,弟兄还是弟兄,应该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再说自己的手下也没人能直接向刘裕告密。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刘裕这番话,旨在安抚自己,表明信任,可如果真的不当回事,压根今天就不会提起这个话题,可见还是往心里去了。想到这,不顾铠甲在身,磕了一个头: “陈嵩多年追随太尉,忠心耿耿,天日可鉴,绝没有任何对不起太尉的事情。说我私自放走诸葛长民的女儿,这罪名我死也不受。请太尉叫来那个告密者,我愿意与他当面对质!” 刘裕的表情明显舒缓了: “你看你,认真了吧。我说信你就信你,还用什么对质?” 稍稍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再说你想对质也办不到了。那个人已经死了。喝醉了酒,从马上掉下来,摔断了脖子。” 陈嵩背上又是一阵凉意。 刘裕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这世道,龙蛇混杂,虎狼横行。大丈夫要想安身立命,成就大业,就必须待君子以君子之道,待小人以小人之方。行走乱世,拘泥不得的。像你这样光明磊落的男儿,只管叱咤风云建功立业,不必理会这些细务,我也决不会亏待你!起来坐吧。” 陈嵩站起来,在小胡床上还没有坐稳,刘裕突然又问: “你说说,如果我交出军权,一旦有事,北府兵的老弟兄们还会听我调度吗?” 7 饭局有局 这个问题很奇怪。 陈嵩刚进来的时候本来很放松,一番对答,风刀霜剑,从里到外都激得紧崩崩的。现在听到这句话,脑子都要掉冰渣了。 所谓军权,不就是军队跟你走嘛。军队跟你走,是因为军队在你手上嘛。是因为将佐们是你的人嘛。 军队交出去,也要看怎么个交法。如果只是把一陀印章交出去,全军上下还都是你的人,那你就算真的在家里种菜,也照样能执掌乾坤。你打个喷嚏,军中就会用风暴来回应。陈嵩听军中文人讲本朝的渊源,知道司马懿就这么干过。 如果你离开之后,军队有一场清洗,你的人要么罢官,要么杀头,你的气味被洗干净,那么你就算还在朝堂上作高官,甚至顶着统帅的桂冠,说话也等于放屁。 刘裕说的是哪种? 可是满朝上下搜腾一番,还有谁驾驭得了北府兵? 苦心经营十几年,扳倒一个又一个对手才握牢的军权,干吗要交出去? “一旦有事”,又是什么意思? 咬了咬牙,索性咋想就咋说。 “北府兵就是太尉的兵,上上下下都听太尉的。太尉好端端地为什么要交权?太尉执掌大局,能出什么事呢?” 刘裕哈哈大笑。这些天,水路漫漫,正好谈心,他拿同样的问题问了不同的人,得到的反应惊人地相似,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有些事,突然急风暴雨地发生,有些人会被淋透,会被雷击,会茫然不知所措,慌乱之中,没准就占错了队。 但如果天晴时就慢慢提醒,轻风细雨地渐渐浸润,大家就会知道雨伞在哪里,谁才是大屋顶。 他很清楚,要不是他当年及时除掉桓玄,北府兵将领,早就被清洗干净了。是他刘裕保住了北府兵,保住了将校们的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 再说,自打淝水之战以后,晋朝箩筐底朝天,又能倒出几粒会打仗的铁豌豆? 军队需要善战的统帅。只有跟着常胜将军,才能一茬茬升官发财。他刘裕恰恰就是这样响当当硬邦邦的铁豌豆,能让那些以杀人为饭碗的人活得舒服,死得荣耀。 所以无论自己要做什么,只要一声令下,这些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走,只不过现在还不到捅破窗户纸的时候。[] 这一次出兵灭秦,他有至少七成以上的胜算。如果不出意外,陈嵩这样的少壮派队主,很快就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军主。把这拨人维系好了,也就掌握了新一代北府兵将领。 内心还有一个声音悄悄地说:连儿子要用的人也准备好了。 这时候一个卫兵进来请示: “午膳好了,太尉要用吗?” 陈嵩立刻知趣地站起来: “太尉用膳,陈嵩告退了。” 刘裕皱了皱眉头,大手一挥: “什么膳不膳的,留下来一起吃饭。你,告诉火头,今天有客,我的饭菜加倍。” 拉着陈嵩坐在矮几旁边,随手把那个开弓用的扳指抛向空中,身子向后一倒,右脚极其准确地把扳指踢到了丁?j眼前。 丁?j显然是习惯了这一套,轻轻一抬手,不差毫厘地攥住扳指。 陈嵩从里到外的那层冰霜开始化了。刚才谈话的那个刘裕很陌生,现在玩杂耍的刘裕很熟悉,但依然还是那个和弟兄们一起上阵杀敌、下马痛饮、一高兴就踢球,一胜利就聚赌的大哥。 丁?j悄没声地出去了。陈嵩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刘裕好像觉察了什么,望着舱门说: “丁?j其实一点也不可怕。没有我的命令,他连一只蚂蚁都不会动!” 陈嵩没接茬。 他忍不住想:假如自己真的私自放走了诸葛长民的女儿,会不会也落到这个丁?j手上? 不过看起来丁?j只是刘裕的奴才,而不是朋友。奴才是不可以和主人同桌吃饭的。好端端一个汉子,为什么要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前些年的刘裕只顾带兵打仗、从来不过问官场是非,身边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人! 饭菜送进来了。一大碗油汪汪带蒜蓉的腊肉炒笋干,笼着薄薄一层金亮黄油的清汤母鸡,一大碗蒸豆腐边上一小碗虾泥蘸酱,一盆奶白加青翠的骨汤菜羹。 外人不清楚,但军种人人都知道,这四样菜里,真正的保留节目,是那一碗最不起眼的豆腐。 刘裕曾经到寿春去凭吊淝水战场,在那里吃到了地道的八公山豆腐,自此情有独钟。每次宴请手下将领,必上豆腐。很多人本来不喜欢豆腐,但是又不敢暴露出来,只好装作爱吃的样子。久而久之,军中自然传出顺口溜:“若要做军主,天天吃豆腐”。这次出征,刘裕生活从简,唯一的奢华之举就是专门带了做豆腐的师傅。 居然还有一坛酒! 从军之前,京口寄奴是出了名的赌棍加酒徒,做下级军官的刘裕是无人不晓的战场拼命三郎兼酒场无敌将军,只是后来官越做越大,要混迹于那些矫情的贵族高官之间,还要是不是觐见皇帝,为排场礼仪所拘,才渐渐收敛了对杯中物的狂热。 此刻,他不必掩饰相思。 “嗬嗬!出征以来身先士卒,带头不喝酒,说来受罪不小。今天既然拉纤的弟兄破戒了,我也跟着沾光!” 说完自顾自地倒了一小碗,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夹起一块豆腐嚼了两口,呼噜呼噜地连扒好几口饭,吧唧吧唧地拌起嘴来。 陈嵩顿时忘了这是堂堂太尉、大晋朝步骑舟师最高统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觐见皇帝可以带剑不脱鞋的赫赫权臣。 两股吧唧吧唧声迅速合流了。 8 老天站在谁那边 冀州刺史阿薄干侧卧在毡垫上打了一个饱嗝,酒味蒜味全翻上来。 一旁的小俏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闻到,自顾自地把酒碗收到空荡荡的肉盆里。 小俏之前的侍女叫梅梅,被阿薄干一刀劈成了两半。 命比牲口都贱的汉人奴才,竟然在主人呕吐时捂住了鼻子! 不过酒醒后阿薄干还是有点后悔。兵荒马乱的世道,砍死一个漂亮女人容易,找一个漂亮女人难。 此后好多个晚上,完事后踢开那些聊甚于无的蠢女人,阿薄干一想起梅梅的细腰,都恨自己手比脑子快。 直到前些天搞到了这个小俏。 小俏在一队逃难的汉人里,男人衣服,满脸尘土,混过了前面好几个卡子。 当她从几步之遥的地方低头经过时,骑在马上的阿薄干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女扮男装。他用马鞭指点着,让亲兵把这个灰头土脸的“男子”带过来。 亲兵带着明显的狐疑照办了。阿薄干跳下马,揪住小俏的发髻向后一拽,接过亲兵的水囊,劈头盖脸浇下去。满脸的尘土冲干净之后,粉白的面颊暴露出来,就像一朵莲花盛开在泥塘中。 亲兵们发出浸透了原始欲念的咂嘴声。阿薄干突然一把撕开了小俏的布袍。小俏一声惊叫,本能地伸手想遮掩,但阿薄干猛一用力,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救头发,粉色的抹胸和雪白的肩膀瞬间暴露在一群男人面前。 亲兵们开始喘粗气了。那些逃难的汉人加快脚步走远,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没种的汉人,他们不会为了一个陌生女子和鲜卑人的刀过不去的! 阿薄干叫一个亲兵把小俏带回自己的帐篷时,失望的兵汉们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淹死。阿薄干相信,假如不是自己慧眼识珍珠,而是当兵的认出来,这女子立刻就会被就地**。可惜他们眼拙,接连几个卡子都放过了煮熟的鸭子!“鄙人快意床第,阅女无数,早就练就了火眼金睛,岂是那些当兵的粗人比得了的?”阿薄干有些得意地想。 此刻小俏跪在地上擦拭餐具,手指头好像细细的葱杆,黑黑的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白净的脸。 阿薄干蠢蠢欲动。 阿薄干名声在外,号称一夜能御七女。他最引以为荣的,就是无论多么矜持、多么顽抗、多么誓死不从的节烈女人,只要领教了他的手段,都会变成如饥似渴、欲罢不能的荡妇。 每当这些女人难以自制地叫床、像蛇一样蠕动时,阿薄干的自豪感就会高高地崛起,和他那个容易充血的家什一样。 他喜欢看女人在胯下一败涂地而又心悦诚服。每次和手下将校谈兵论战,阿薄干都会拿女人打比方:“打仗和干女人一样,你越硬越好。没血性就硬不起来!” 此刻的阿薄干正在变硬。 不行,满眼都是兵。 当兵的受苦受累,长官大白天玩女人,这不好听。鲜卑属下翻不了天,不等于朝里没人借题发挥。皇上现在很喜欢用几个汉人的鬼点子,口口声声要整顿吏治。要是有人抓住把柄,背后捣鬼,难说会闹到什么地步。眼馋这个冀州刺史的人可真不少。 他重浊地吐了口气,站起身走出去,顺手在小俏屁股上拧了一把。 在一座小土堆上很激切地撒了一泡尿,骚火泄了一点。提起裤子时,远远看见一个人穿着鲜艳的红衣服,骑着马冲着这边疾驰过来,一看就知道是从平城那边来的信使。平城到这里1000多里路,红衣特使换马不换人,两天就能到。 信使从背上卸下皮筒,从里面倒出一个纸卷。阿薄干打开盖了印记的蜡封,一展开就看到文头上盖着一方印,图案是三个红色箭簇,这是尚书省发布最加急文书的标志。 阿薄干下意识地把纸卷收拢起来,对着阿俏吼了一嗓子,叫她走远点。随即觉得自己很可笑:又不用大声念出来,怕什么怕。 急件大意是:刘裕麾下龙骧将军王镇恶统领前锋部队正在向秦国重镇潼关攻击前进,但军中乏粮,势难持久,急于得到刘裕支援。长孙嵩与阿薄干所部要想尽一切办法,死死拖住刘裕主力,使其无法登陆支援王镇恶。 落款是五兵尚书的亲笔题名和尚书省大印。但阿薄干知道,这是皇帝本人的意思,五兵尚书不过是按程序行文罢了。 阿薄干叫来参军,叫他收好急件并写好回执,自己一跃上马,一眨眼功夫到了黄河边。 眼前是他这些天司空见惯的场面:晋军船队虽然逆风逆水,却缓慢而倔强地向西驶去,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船只有大有小。大船巨大的甲板上,耸立着三层木楼,从吃水线到桅杆顶,有两棵成年杨树那么高。 阿薄干从小生活在马背上,以前从没见过南方人的船,所以他没法算出来这样一艘船上到底能装多少人马、多少器械、多少粮秣,整个绵延不绝的船队又能容纳多少精兵。 站在岸边看这些庞然大物缓缓移动,过一会儿就会产生一种幻觉,好像自己正在向相反的方向滑去,被远远地送到一个不可知的去处。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士卒们突然喧哗起来。阿薄干抬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一艘大船背后,驶出来一艘小船,大约有十来步长,五六步宽。像乌龟壳一样的大舱盖覆盖全船,从外面看不到一个人,但船却驶得飞快。 仔细一看,从船身下方的孔洞里伸出来十多支桨,划得非常整齐。 眨眼工夫,这船行驶到一艘大船跟前,像一只野鸭一样,很灵活地拐了个弯,转到大船背后去了。 鲜卑士卒们发出一阵惊叹,他们习惯于马蹄子的脑袋无法理解这种神奇的玩意儿。 阿薄干由不得骂了一句:“狡猾的南蛮子,花花肠子真不少!” 同时焦躁起来:黄河水面被刘裕控制着,骑兵再厉害,也没法踏着水面去攻击。这几天虽然下令射箭袭扰,也射死射伤了个把晋军士兵,但这根本拦不住晋军船队。刘裕老奸巨猾,被袭扰羞辱到这种地步,也不肯上岸还击,死死拖住他这一目的,看来很难达到。 抬头看老天爷,蓝袍湛湛,高风猎猎,猜不透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拨转马头,想去跟长孙嵩商讨对策。 就在这时候,身后响起一片叫嚷声。 阿薄干回头一看,一个念头瞬间升起: 穿蓝袍的老天爷还是站在鲜卑人这边的。 9 风玩人 事情发生时,岸上的士兵结束午餐,刚刚开始拉纤。 郭旭和徐之浩并肩挽绳,热辣辣地回忆他们的打铁生涯。 郭旭的爷爷到江南之前,一直认为南方人天生就是柔弱的,他们身上水多,不像北方人那样血多。 初到江南,看到当地男人在街上吵了两个时辰还不动手打架,他就会油然蔑视: 要是在关中,这半天功夫,已经打完三场了! 但日子久了,知道的多了,就渐渐地不再嘲弄了。北方有北方的刚健,南方有南方的柔韧,北方的石头,还真就未必经得住南方的水滴。 他对本地的尊重,是从老本行打铁铸剑开始的。 江南刀剑铸造神乎其技,百炼钢打成绕指柔,早就超越了中原。 江南那些看似瘦小纤细的铁匠们,很早以前就已经参透了造物的秘密,懂得怎样把开坚破固的灵魂,注入到刀剑的锋芒中。(.无弹窗广告)倘没有这样一流的兵器秘籍,吴王夫差怎会如火如荼震慑三晋?项羽八千子弟如何一往无前横行天下?孙策周郎如何雄踞江东挫败北来雄师? 到郭旭七八岁的时候,爷爷和父亲在打铁这个问题上,已经纯然是本地人了。他们会在一片钢中间夹上一片铁,反复折叠锻打,直到二者完全结合,体内的碳渣在一轮轮轰然敲击中析出,留下一个刚度和韧度都恰到好处的刀剑胚子。这样的刀剑,仔细看刃部会有各种形状的花纹,或如流水,或如行云,或如花开,或如蛇行,这就是所谓百折刀。 郭家打造的百折刀,一直是朝廷禁军在定点采购,禁止售给他人。事实上皇帝和禁军将领预定的刀剑,郭家父子会折叠锻打上千次,轻薄锋利,雪亮冰寒,更是极品中的极品。 徐之浩家也打造刀剑,只不过没混到给皇上打铁的程度,所以在铸剑的大部分工序上,两家都是一样的。但说到淬火的时候,分歧出现了。 徐家淬火的时候,会用牛马的尿,认为这样会让刀剑更坚韧一些。郭旭只知道父亲在世的时候,极其讲究淬火用的水,经常从京口城外一眼泉水那里取水。运水的大木桶和储水的大缸都是专用的,不允许和别处的水混杂。郭旭习惯了火红的剑胚遇到清冽的泉水时那种欢快的声音和雾气,他不能想象臭烘烘的牛马尿被骤然加热的景象。 绿豆在旁边插话:“之浩大哥岂不是要天天闻牲口尿?” 周围的士兵哄笑起来。 没等徐之浩说话,疯子已经开始演绎了: “老弟有一事不明,需要请教大哥。你用牲口尿淬火,是一直用一池子老尿呢,还是天天换新尿。如果是一直用老尿,时间长了会不会失效?如果是新尿,怎样才能搞到那么多新尿?需不需要每天带个桶,到大户人家去敲门接牲口尿呢?” 士兵们又哄笑起来。郭旭觉得自己需要维持一下秩序,倒不是担心徐之浩脸上挂不住,而是这样嘻嘻哈哈的,没法用力拉纤。 “弟兄们......” 刚一张口,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横风呛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天一直是西北风,大家都习惯了。今天高兴,竟然没有发觉风向已经变了。此刻,一股强劲的东南风裹挟着沙尘,像一条黄龙,向拉纤队伍席卷过来,瞬间吞没了每一个人。 “平虏”大船高大的船身侧面受风,竟被硬生生推出去一丈多远。纤绳本来就是绷紧的,大船一动,这股力道瞬间传递到每个人身上。人拉船,使出吃奶的劲也仅能让它挪挪身子;船拉人,动动指头就人仰马翻。 郭旭只来得及背过身去。人就像一张纸片,飘飘乎乎,悠悠荡荡,脚没法踩稳,身子没法站定。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大喊一声:“稳住!蹲下”但是声音一出了嘴巴,就立刻被风卷走。他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稳住下盘,就被猛地甩进河里,冰冷的河水灌进嘴巴,几乎让他窒息。全身的肌肉一瞬间都收缩了。他一边咳嗽,一边用力拍水,让自己浮在水面上。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冲离南岸二十来步了。 定了定神,看到绿豆、疯子和徐之浩。他们也发现了他。郭旭踩着水,挥手示意大家都聚到一起。最后,他身边围了七八个人,像一座漂移的孤岛,被迅疾的河水推向下游北岸,推向鲜卑人的地盘。 10 抗命救兄弟 陈嵩向刘裕告退,准备回到自己的兵船上。一只脚刚刚跨出船舷,就被突如其来的大风掀翻在甲板上。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听到水面上混乱的呼救声。他扑到了船头想看个究竟,又险些被风吹下船去。 俯视河面,到处都是晋军士兵。拉纤的士兵都不穿铠甲,白色的罩裤短裳在水面上格外刺眼,一片片从陈嵩眼前掠过,被水流急速地冲向下游北岸。 情急之下,陈嵩忘了自己是在刘裕的帅船上,失声大叫: “快来人!” “怎么回事?”刘裕出现在陈嵩身边,身上那件锦袍被大风掀起。丁?j带着一张大盾,护在一边。 刘裕看了水面一眼,立刻发令,好像对策一直就在舌头上备着,根本不需要动脑子: “丁?j,让他们击鼓传令,派出小船捞人。白直队派一名幢主,乘快船到北边去谈判,叫他们善待我方靠岸士兵。我可以用粮秣换人,每人一千斤!他们要是想金银玉帛,都可以给。” 陈嵩心头涌上一丝感激:太尉舍得花一千斤粮秣来赎一个小兵的命!只是他不明白刘裕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求鲜卑人。这些天来,鲜卑人根本就没有放下过屠刀,凭什么这个时候突然立地成佛? “太尉,赶快派人上岸吧,万一鲜卑人不谈判,可以把弟兄们抢出来。” 刘裕看了北岸一眼: “不行!” 陈嵩扑通一声跪在甲板上: “太尉!弟兄们落到索头手里,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谁说的!一群落难的人,手无寸铁,我就不信他们会乘人之危。” 陈嵩知道自己不应该和太尉讨价还价,但还是忍不住要争: “索头这些天来根本就没有手软过,郭旭晚上出去解手,他们都要射两箭!胡人性如豺狼,哪里会讲什么仁义。” 刘裕双手握拳,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要这么说,我更不能睁着派更多弟兄们去送死!” 陈嵩脑子飞快地转着,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那么让我带人和信使同船过去,也好保护他。” 这个缺口被轻而易举地堵上了: “信使船上不能有一样兵器,匕首都不行!” 陈嵩心一横,索性站了起来: “我只带自己麾下一个小队过去。” 刘裕转过头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却对丁?j下了一道命令: “击鼓传令:各队可以派船捞人,但任何人不得登岸作战!违令者......”稍微沉吟了一下,决然加上:“斩!” 一阵沉闷的鼓声过后,站在“平虏”舰桅杆刁斗上的两个传令兵用两只红色的小旗上下挥舞,把命令传了下去。 刘裕如果要跟某个将领面谈,会派传令兵乘小船去请。如果有命令下给所有舰船,就会在击鼓示警后,用旗语重复三遍;每艘船都有一名令旗手,看见帅船旗语后,会沿着上下游两个方向依次传递;每艘船都有配有旗语翻译,负责把命令传达给带队将领。全船接到命令后,必须从头船和尾船两个方向,用旗语向帅船回复。 刘裕的“斩”字说完没一会儿,头顶上刁斗里的传令兵就接到了回复。 陈嵩的心彻底凉了。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还不如省下这些时间。他向刘裕欠欠身,转身从一名亲兵手中拽过一把长槊,俯身叫住一艘从大船边驶过的快船。 丁?j在背后说: “陈队主,太尉有令,登岸作战者斩!” 陈嵩半步都没停,他沿着绳梯下到一半,直接跳到了船上。 这是一艘用于水战突击的蒙冲小船,窄而长,在刘裕的帅船“平虏”身边,就像泥鳅遇上了大鲤鱼。但是船上配了16支桨,来去如飞。陈嵩站稳以后,带头的桨手问:将军要去哪里? “北岸!” 桨手们面面相觑。大家刚才已经知道了严禁登陆北岸的命令。陈嵩怒喝一声: “砍头砍我的,干你们屁事!开船!” 十六枝桨翻飞起来,小船流星般冲向北岸。 11 猛士陷绝境 刚看到南岸有人落水时,北岸的鲜卑士兵们都很好奇,他们想知道这些在水边长大的人掉到水里会咋样。渐渐地,他们发现,在充满漩涡、急速而无声的黄河里,这些南方鸭子也是无助的。 他们在岸边默默地看着有人被吞没,有人被推过来。 黄河水冰冷刺骨,有些鲜卑汉子已经开始脱下自己的皮袄,打算给那些上岸的人穿上。 更多的人感到茫然。这些天他们一直在用弓箭袭扰晋军船队,射死射伤了一些人,没有人为此感到内疚。但现在不一样,落水的人赤手空拳,没有盔甲,他们不再是武士,只是在老天爷法力面前渺小无助的生灵,就像在鲜卑草原白毛风面前渺小无助的麻雀。[] 但兵就是兵。无论他们有什么样的内心世界,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变成一个个会杀人的木偶,无所谓自己的灵魂,只有将军的意志。现在阿薄干将军的意志下来了。 “凡登岸南兵,格杀勿论!” 鲜卑士兵们默默无言地在岸边集结。 河面上的晋兵渐渐漂移到了弓箭的射程之内。 牛角号吹响了。 稀稀拉拉的箭软歪歪地掉进河里,没有人被射中。鲜卑弓箭手显然不愿意落井下石。 落水的晋军士兵渐渐靠岸了。 岸上的鲜卑兵默默地看着脚下,没有人动手。 已经爬在岸上的晋兵一边喘气,一边仰面看着这些沉默的异族同行。 第三遍牛角号响了。一名传令兵纵马跑过河岸: “刺史有令,登岸南兵,格杀勿论!有抗命纵敌者,斩首!连坐!” 这道追加的命令非常凶狠。连坐二字,把所有人都逼到了墙角。 鲜卑士兵动手了。黄河岸上响起一片惨叫声。 郭旭游到岸边时,正看见岸上一个鲜卑兵挥刀砍下了一名晋兵的脑袋,无头尸体晃了晃,向后倒下,腔子浸在河水里。(.)刚刚吃下去不久的饭从伤口涌出来,白色的米粒混在鲜红的血液里,被迅疾的黄河水带走。 郭旭强压住恶心,一股怒火猎猎蹿起。挠钩伸了过来,想要钩住他的发髻。郭旭一闪头,躲过铁钩,一把攥住木杆。岸上的鲜卑士兵本能地用力往回拽,郭旭借力上岸,一脚踹翻对手,抢过挠钩,风声呼呼地舞动起来。 鲜卑人善于骑射,不善于单打独斗,很快就被打翻两个。随后上岸的徐之浩捡起一把刀和一根棒,兜头盖脸地砸倒了一名小个子,顺手戳通了一名正要扑向郭旭的长槊手。 两个新相识的关中老乡都是打铁出身,个头高、胳膊粗、力气大,再加上没有退路,怀着必死之心,杀伤力倍增。鲜卑兵没有料到会碰上两个煞星,一时落了下风。原本贴着河岸的整齐阵线,一下子打乱了。又有几个弟兄趁乱上岸,捡起兵器砍杀起来。 疯子和绿豆到岸边时,他们头顶上没有伸过来挠钩。 绿豆是渔民出身,大江大海见得多了。被冲到中心线的时候,已经迅速摸清了黄河的脾气,完全可以游回去。但是他看见郭旭几个人都在水里,便一咬牙,跟着大家一路漂过来。疯子水性平平,绿豆用一只手托着他腋下。远远看着鲜卑人用挠钩勾住晋兵发髻时,疯子竟然有心情开玩笑: “绿豆,我要还是和尚就好了,看他怎么钩我的秃头。” 绿豆也不能丢了风度: “你最好是菩萨,生个莲花座,把弟兄们都驮回去。” 脚已经碰到了松软的河滩。岸上郭旭和徐之浩正在和鲜卑人拚杀。疯子心眼多,俯身从地上抓了两把泥,绿豆也如法炮制。他们跟在郭旭身后,瞅准扑过来的敌人,猛地撒了出去。鲜卑兵打仗靠气力,不防人家会用这种手段,当下就迷了眼睛,被郭旭趁机结果了性命。疯子和绿豆手里有了家伙。 河面上传来喊话声,刘裕的信使到了。 岸上魏晋双方的士兵都停了下来。 信使是白直队一名幢副,没穿盔甲,一身白袍,手执一面小帅旗,笔直地站在船头,身边是一名翻译: “大晋朝太尉刘裕将军照会大魏冀州刺史阿薄干将军,晋魏两国已有约在先,本军借道过境,无意侵扰。风水迅疾,士卒漂转,非人力所能左右。请将军以仁慈为怀,以睦邻为本,放还登岸士卒,全军感激不尽。刘太尉愿以每人千斤粮秣或金银玉帛致谢,聊充大军前锋乳酪之费。” 译完之后,北岸一片寂静。郭旭面前的鲜卑士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一个大个子甚至憨憨地笑了一下。其他地方有几个鲜卑兵本来要取俘虏首级的,现在也收回了刀。 信使又开始重复刚才的话,但是才说到“以仁慈为怀”就戛然而止。郭旭猛一回头,正看见那名幢副跌跌撞撞地向后倒,一手在空中绝望地挥动,另一只手无助地伸向左眼,好像要把那支深深插进去的箭拔出来。 信使船仓皇掉头,飞速返航。 这就是阿薄干的答复。 岸上的鲜卑兵和晋兵一起叫骂起来。公然射杀上门言和的信使,这事情也做得太绝了。 郭旭心里明白,阿薄干是用这手来表明态度:就是要杀光上岸的晋兵。他趁着鲜卑兵还没有动手,扔掉手里的挠钩,捡起一把长槊,吆喝着,让大家退到黄河岸边,背靠河面围拢在一起。 上岸的十几个人,现在剩下七个。都是刀头下滚过来的老兵,不用谁说,自然形成一个三角阵,尖朝着敌人,底扣在河岸上。手里的兵器长短互补,攻防兼备。 在岸边的鲜卑兵都没有骑马,虎落坪阳,在擅长步战的北府兵面前毫无优势。假如人多,还可以团团包围抓活的。但现在整条河岸上都乱哄哄的,大家自顾不暇,无法相互支援。对付郭旭他们的,其实也就二三十号人,而且没有人统一指挥。不过双方都清楚,毕竟众寡悬殊,最初的混乱之后,大队人马很快就会赶到,鲜卑人会牢牢掌控局势的。 疯子小声提醒郭旭: “能溜就溜,他们要是放箭,咱们都得完蛋!” 郭旭很清醒: “往哪溜?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他们贴着,让他们没法放箭。再坚持一会儿,援兵就到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对面鲜卑人的眼光都在看自己侧后方。 12 一个援兵 一个盔甲整齐的人飞落在河岸上。 援兵到了。 就一个。 岸边的水流很急,小船无法靠拢。情急之下,陈嵩把长槊当撑杆,纵身跃起,跳上河岸。他这一跳,小船受到向后的推力,一下子被冲出去两三丈远。桨手们顺势调头,回去了。他们不敢在岸边久留,除非想做鲜卑人的活靶子。 陈嵩拖着长槊,彗星袭月般直冲向郭旭面前的鲜卑人群,呐喊一声,高高跳起,长槊在空中划出一道令人窒息的长弧,泰山压顶地砸在一个脑袋上。 西瓜拍碎一般的声音还未消散,陈嵩已经扎稳双脚,回臂抽槊,扭腰变步。槊刃横扫出去,在接连割破两个人的脖子后,划出一个优雅迅疾的小光环,略略后挫,径直扎进一个鲜卑人的胸膛。 这个可怜的人并没有立刻倒下,而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挑到空中,像一段沉重的木头,轰然砸向他的同伴,撞飞了两个挪不开脚步的倒霉蛋。 魔鬼! 鲜卑人像雪崩一样向后退去。 疯子发出一声狂喜的怪叫,嗓子都破了。 陈嵩居然挺着长槊追了上去。绿豆在后面急得大叫: “将军回来!” 在这种绝境里,孤身冒进的结果只能是陷入重围,耗尽力气,丢掉性命。 陈嵩不是莽汉,他盯上了不远处的一匹马。不必伯乐,上过战场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一匹好马。 马背上的鲜卑骑兵也注意到了他。 一个马背上的鲜卑骑士,敌十个汉人步兵,这是被百年来的战乱反复证明过的计算公式。 鲜卑骑兵从马鞍边摘下一根大棒,漫不经心地架在肩膀上,嘴角带着嘲弄的微笑,向陈嵩冲撞过来。 是的,一个马背上的鲜卑,顶十个徒步汉人。但陈嵩不是见了马蹄子就嗓子发干的菜鸟,他是百战之余的北府兵老油子。 他抄起一把挠钩,迎面冲向这个骄傲的鲜卑兵。 鲜卑人并没有抡圆大棒,马的速度会让他的打击加倍,所以他几乎懒洋洋地俯下身子挥动右臂。 闪过马头的陈嵩突然跪倒,身子向后一仰。带着铁蒺藜的棒头裹着一股疾风从他面庞上掠过。 紧随着这股风,陈嵩右手中的挠钩已经咬住了骑士,将他拉下马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切在瞬间发生,鲜卑骑士骄傲的微笑甚至还挂在嘴角。 他应该感谢上苍,在战场上心如铁石的陈嵩,没有浪费一点时间来杀死他。他紧跑两步,从后面飞身上马,跑到了郭旭小队身边。 自打上岸以来,郭旭心里第一次燃起活下来的希望。陈嵩横槊马上,方圆五十步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步战小队压力骤减。而他们又可以保护陈嵩的后方。只要能顶一阵子,总能找到脱身的办法。 但内心另一个声音也在顽强地反问:能顶多久呢? 左右两翼已经听不到格斗声和惨叫声,想必鲜卑兵已经肃清了上岸的晋兵。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倾泻过来,抹掉这几个顽抗的幸存者,包括一名善战的将军。 果然,呜呜的牛角号和咚咚的鼓点响起来。鲜卑兵从三个方向,密密麻麻地压过来。在距离百步左右的地方,几名小校用鲜卑语发出号令,大队人马原地止步。 有两个人骑着马走到阵前。鲜卑军官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话,旁边的人用汉话翻译了过来: “大魏国冀州刺史阿薄干不忍心杀死真正的勇士,要你们放下兵器,立刻投降。大魏对鲜卑人和汉人一视同仁。有很多汉族人才在为拓跋家族效力。如果你们肯效忠大魏,一定会得到高官厚禄。如果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陈嵩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那个鲜卑军官。 疯子和绿豆不约而同地呸了一声。徐之浩大骂一声:“狗怂东西!” 鲜卑军官举起右手。前排的鲜卑长槊手齐刷刷蹲了下来,后两排弓箭手引而不发。 郭旭的后背立刻就湿了一大片。这些年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中过两次箭伤,但那都是在冲锋陷阵时中的流矢,有疼痛,没恐惧。(.无弹窗广告)面对一个箭阵,像死囚一样无助地等待着万箭穿身式的处决,平生还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将军,与其等着做刺猬,不如拼了!” 手持长槊的壮汉显然已经绝望了。 陈嵩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他在马上欠了欠身子,冲着那个汉人翻译喊道: “你告诉他,我是刘太尉手下骠骑队队主陈嵩,我可以考虑放下武器,效忠魏国,但我必须得到阿薄干将军本人的保证,我要和他面谈。” 绿豆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陈嵩居然要投降。手持长槊的壮汉举起槊就要过去,被郭旭一把拉住了。几乎同时,大家都意识到陈嵩是在拖延时间。 翻译很快回话: “你们可以和刺史大人面谈,但必须先放下兵器。” 陈嵩像个商人一样讨价还价: “只要刺史大人一露面,我立刻缴械。这么多鲜卑精兵,难道还怕几个要死的人?” 激将法起作用了。不一会儿,十几匹马从阵后来到阵前,骑士中只有一个人头戴金盔,围着镶金腰带。 阿薄干静静地打量了眼前这几个人,很感兴趣地把目光集中在陈嵩身上。 “我刚才在高处见识了你的身手!这么年轻就做了队主,后生可畏啊。” 陈嵩很惊讶地发现阿薄干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汉语。 “见笑了,我这几下子,在北府兵里,算不得什么身手。刺史大人汉话这样地道,想必是心存仰慕,学了很久吧。” 阿薄干暗暗赞叹:这青年将军头脑敏锐,话里有话,不但是个好军人,也颇有出使四方的才干。 “将军这样好的人才,为偏安江南的小朝廷卖命,可惜了!” “将军错了。大晋不是偏安的小朝廷。我们前头灭了慕容燕,很快就要灭姚秦。这以后的事情,还很难说。北府兵借道过境,与贵国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这样百般阻挠,对我的落水弟兄下毒手,就不怕以后不好见面?” 阿薄干点了点头,并不接招: “将军身陷绝境,还不忘记为本朝扬威,阿薄干佩服。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将军还是多想想眼前的处境!投靠大魏并不丢脸,在我朝作高官的汉人很多。” 陈嵩沉吟了片刻,对阿薄干拱了拱手: “陈嵩还年轻,不甘心就这样丢了性命,我可以投靠大魏。不过我不忍心看着几个弟兄死无葬身之地,容我说服他们。” 说完之后拨转马头走到绿豆面前,冲着几个人眨了眨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等我说完之后,你们要装做很愤怒的样子来杀我,我会跑,你们在后面追,他们一时闹不明白,大家就混在一起了。只要他们没法射箭,咱们就有希望脱身。” 中气很足,不是悄悄话,但包括汉人翻译在内,敌人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京口方言。 刘裕是京口人,京口话是北府兵的官话。北府兵里的北方人,除了自己的家乡话,必须懂京口话,否则会误事。 疯子反应最快,立刻举起弯刀,满口爹妈祖宗地扑向陈嵩。其他几个人也义愤填膺地群起攻击。陈嵩一边退,一边用长槊格档。 有几个鲜卑人想放箭,被阿薄干喝住,他怕误伤陈嵩。他并不在意是否为国家笼络人才,而是希望把一个有身份的俘虏送到平城去。否则兴师动众,最后就杀了个把小兵,而且还是沾了老天爷的光,朝廷会有人当笑话讲的。 他打了个手势,一群鲜卑兵扑出去,和绿豆几个人混战在一起。陈嵩立刻脱身,纵马直奔阿薄干。 阿薄干身边的一名偏将首先看出苗头不对,打马挡在阿薄干前面,厉声喊道: “下马!” 他还想说把槊扔了,但已经没有机会说了。阿薄干看到挡在前面的偏将身子还在马上,脑袋却飞了出去。还没等阿薄干反应过来,陈嵩已经冲到跟前,一把抓住他的镶金腰带,将他从马上摘下来,横在马鞍上,抛了长槊,抽出阿薄干的腰刀架在刀主人的脖子上,扬声下令: “阿薄干在我手上,你们立刻放下兵器,全体后撤,否则我立刻宰了他!” 轻轻一划,阿薄干的后颈上立刻渗出一道血痕。 阿薄干连声大叫: “放下兵器,全体后撤!” 按照鲜卑军纪,坐视长官被俘或阵亡而不能救者,处死。但鲜卑军纪又规定,不执行长官命令的,要处死。阿薄干还活着,他的命令当然要不折不扣地执行。鲜卑兵纷纷放下兵器,缓缓向后退。 眨眼工夫,陈嵩单枪匹马,扭转了不可能扭转的危局。 他按着阿薄干,护着郭旭一干人回到了黄河岸边。这时他看到几艘大船气势磅礴地压过来。 兴奋感还在,但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脑海: 太顺利了!久经沙场的老兵从来不相信轻易得到的东西。 突然,有一个人用鲜卑语大声喊话。 虽然陈嵩听不懂,但他能听出来喊话的人在重复一个意思。 阿薄干本来在马鞍上扑腾,听到喊话,突然镇静下来。 陈嵩下意识地加了把力气,想把阿薄干压得更紧些。 一声尖厉嘹亮的口哨掠过战场,带着一股野性。 几乎同时,陈嵩胯下的马狂嘶一声,前蹄腾空直立起来。 假如只有他一个人,他不会落马。但是现在他一只手挟着一个大活人,一只手拿着一把刀,抓不了缰绳,只能靠双腿夹住马肚子。 他和阿薄干都掉下马来。那马一声长嘶,冲着口哨的方向跑了。 阿薄干就地十八滚,翻身狂奔而去,迅速被赶来接应的士兵们救走。陈嵩在地上挥刀猛砍,但只划破了他的袍角。 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脑海:真后悔刚才没有杀死那个鲜卑骑兵。一定是他缓了过来,用鲜卑话警告了阿薄干,而后用口哨指挥了自己的马。 刚刚用什么招数得手了,现在就败在什么招数上。陈嵩很懊恼。 13 死神失手 13、 丢了人质,小小孤军再也没有护身符了。 陈嵩很清楚:如果没有主力部队登岸,就是来100个陈嵩,也没法把弟兄们带出去。 他本可以不来的。 太尉也不允许他来。 不来没错。 但他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兄们被人割脑袋,自己却四平八稳地在大船上看热闹。 人总是要死的,假如他陈嵩今天袖手旁观,忍心看着多年出生入死的弟兄陷入绝境,那么就算福大命大,长命百岁,内心的耻辱也会让他的余生备受煎熬。 今天横竖是一死,要么痛快冲杀,轰轰烈烈地阵亡,带着一帮弟兄到地府,那里有的是北府兵,还可以集结成军;要么老天眷顾,脱离鲜卑人的刀锋,回到军中,被刘裕处决。 无论怎样死,心里都没有丝毫愧疚。 但是关键还是要救出人去,否则大家全都死在岸上,纵然无愧袍泽之情,也是很窝囊的。 刘裕虽然下令不许登岸战斗,但并没有不许救援。[.超多好看小说]河面上现在有很多快船,岸上的人只要能够回到河里,就会被捞起来。只是鲜卑兵死死地压着,根本不给跳水逃生的机会。 形势非常明朗:必须有人留在岸上拼命格斗,阻击鲜卑兵,掩护其他弟兄们逃走。能够胜任这个任务的,也只有陈嵩和郭旭了。 郭旭把阿薄干掉在地上的金盔交给陈嵩: “你带大家走吧,我守着。” 陈嵩把金盔推回来: “我的弟兄没走,我不会走。你太累了,回去吧。” 郭旭不再拉锯: “我死了,大不了一个幢主。你死了,一个队主。你不在乎自己的脑袋,也得在乎弟兄们的士气。” 大战还没开始,为了一个小插曲损失一员战将,这对于一支远征军而言,的确不吉利。但是回去不也是死路一条吗?以刘裕的治军风格,可以容忍打败仗,决不容忍抗命。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违抗了太尉的命令来救你们,就是回去也会被斩首。我是必死之人,你不是。所以应该你走。” 在场的人无比震惊。他们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只有陈嵩一个人上来增援。 郭旭强忍住眼泪,向士兵们下令: “我和陈队主殿后,其余人立刻下河归队!违令者立斩!”之后转向陈嵩:“我陪你死!” 陈嵩知道多说也没用,他伸手按住郭旭的肩膀,两个人额头顶在一起,相互凝视了一小会儿,无声地笑了。 徐之浩、绿豆、疯子,还有另外两名士兵知道这是不能违抗的命令。默然跪下,向两名长官、两位大哥磕头。走出两步,全都失声痛哭。 鲜卑兵已经恢复秩序,列成方阵压了过来。 威震四方的鲜卑精锐,竟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将被一小撮敌人生俘,这种奇耻大辱让他们恼羞成怒。 战场上不会再有劝降,只有血腥的报复。阿薄干已经传下令来,别人都可以杀死,陈嵩一定要活捉,他要亲自剐了这家伙,让他知道侮辱大魏冀州刺史要付出什么代价。 郭旭眼睛盯着前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槊。如果没有奇迹发生,他和陈嵩都将死在这里。陈嵩为了救自己,不在乎掉脑袋,他也一样。唯一的遗憾是他在回到关中之前就掉了脑袋。一个无头鬼在地下和爷爷、父亲相逢,那该多么凄惨。想到这里,苦涩地笑了出来。 鲜卑兵阴沉的面孔已经到了十来步远的地方,一支长槊突然划破长空,从河岸方向飞向鲜卑兵,降落的时候,遭遇了一个人的脚背,它立刻当仁不让地穿了过去。这个当兵的惨叫一声,身体后倾,但脚还被紧紧地钉在地上,于是他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体态扭曲着倒了下去。鲜卑兵阵中立刻出现一个圆形空场,圆心是一个声嘶力竭的伤兵。 郭旭回头一看,徐之浩向他扬了扬手,笨拙地跳下河去了。 再见乡党,没有比这更好的诀别了。 鲜卑兵再度受辱,怒不可遏。锋刃如波涛,缓慢而沉重地涌向两个人的小小孤岛。 陈嵩和郭旭沉下身子,扎稳脚跟,蓄势待发。他们的长槊会首先飞出去,打乱前头士兵的阵脚,尔后,他们会挥舞弯刀,冲进敌阵,逢佛杀佛,遇父杀父。 从中原陆沉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定了。 注定不能像幸运的祖辈或后辈那样,穿着体面的衣服死在亲人环绕的床榻上。 年轻的生命即将凋谢。 白刃耀眼、鲜血纷飞、陌生人殉葬。 身体会腐烂,会融入泥土。 看到枯骨的人,不会知道它的主人生前多么英俊挺拔。 如果有灵魂,他们会看到这血腥味看似永不消散的百年乱局,谁是收官者。 随他去,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 有意义的是兄弟并肩战死。 ...... 下雨了。 密雨斜侵,飒飒地落在鲜卑兵头上。 箭雨。 黄河上,四艘巨大的“金翅”战船一字排开,舰艏的兽头面目狰狞。 晋军弓箭手居高临下,顺风放箭,织成一张致命的帘子,把一场结局已定的厮杀挡在了两个幸存者之外。 14 生死揉搓术 14、 刘裕披挂整齐,被一群幕僚和亲兵簇拥着,坐在帅船的甲板上,手里把玩着阿薄干的金盔。 丁?j带着陈嵩和郭旭走过来跪下,头盔上的红缨络在风中很凌乱。 刘裕示意郭旭站起来说话,没理睬陈嵩。陈嵩只好继续单膝跪地。 “郭旭,你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情。” 郭旭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很好,你能在绝境中保住弟兄,甘愿留下来舍命断后。有本事!有胆量!有情义!不愧是我北府兵少壮英雄。” 回头指着一个幕僚:“你这就行文,擢升郭旭为骠骑队队主,即刻就任!” 在场的人全都愣了。 刘裕用人,一项大刀阔斧,所以大家对他越级提拔郭旭并不吃惊,吃惊的是:现任骠骑队队主是陈嵩。郭旭即刻就任,就等于陈嵩就地免职。 郭旭瞠目结舌地望着刘裕,刚想说话,被刘裕一个手势打住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陈嵩只身赴难,和你们并肩战斗,勇猛杀敌,夺了战马,还活捉了阿薄干,赢得了时间,最后还和你一起留下来,掩护弟兄们逃走。如果我刘裕表彰了你,那么就不应该责罚他,对不对?” 郭旭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刘裕站起身来,随手把金盔扔在地上,绕着郭旭和陈嵩走了一圈: “如果你小子命大,郭旭老弟,过些年你一定会成为北府兵独当一面的大将,我今天就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你上第一课:你不用担心你的手下笨或者胆小,你要担心的是他们不听话。一支军队,只要守纪律,听号令,不自以为是,笨的总可以**到开窍,胆小的可以摔打勇敢。但如果不听话,逞一夫之勇,耍小聪明,那么军队就是一盘散沙,遇到强敌,会被杀得片甲不留。陈嵩,你做过队主,请你赐教:我说得对不对啊。” 陈嵩磕了个头: “陈嵩知罪,请太尉执行军法!” 刘裕又开始绕着郭、陈二人绕圈子: “周再遇,你通报一下今天的伤亡。” 一名中年幕僚捧着一张纸向前一步: “落水者共计65人,水上救起17人,北岸逃回6人,其余大部遇害,少部被黄河卷走。共折损42人。” 刘裕皱着眉头停住脚步: “依照惯例,家里有父母子女的,交忠烈营照看。[]有男子成年的,准其参军。” 甲板上鸦雀无声。 东南风在高空长长悲鸣。 刘裕背着手,眺望北岸,很久开始说话: “郭旭,你在北岸陷入绝境,知不知道我下令任何人不得登岸战斗?” 郭旭低下头: “最后陈队主告诉我了。” “恨我吗?” “没顾上!” 刘裕哑然失笑: “你是个实在人!” 而后改容正色,回到胡床上坐下,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冲着大家扬扬手: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派兵上岸吗?这是王镇恶派人从关中前线送来的求援信。当初我和诸将有约在先,待各路大军会师后,一起攻打潼关。谁料王镇恶、沈林子他们打得顺手了,拿下洛阳后,不等我们到齐就出兵,结果现在潼关没打下来,粮食倒吃光了。王镇恶要我赶紧发粮船支援他。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通过魏国国境,迅速和诸将会合。假如我在这里纠缠恋战,被阿薄干拖住,那么前锋大军处境就很危险。阿薄干为什么要屠杀我们手无寸铁的落水士卒?不就是想激怒我军,逼我们和他交战吗?假如我们不忍一时之忿,跟他在这里厮杀,那就正好中了他们的诡计。北府兵的每一个弟兄都很值钱,死了42个人,而且死得那么窝囊,你们以为我不难受?但现在的大局是什么?大局就是快速通过,进兵关中,消灭秦国。只要我们大晋朝复兴了,国富兵强了,今天这笔账,迟早是要算的。” 听完这一席话,郭旭心里暗暗愧疚,他此前其实是有点恨刘裕寡情薄义的。 刘裕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 “陈嵩,你听好了。作为一名军人,我很欣赏你今天的表现,你为了袍泽之谊孤身赴敌,生擒敌将,扬我军威,是我带出来的兵。但是你自己也清楚,你从这条船上跳下去那一刻起,您的脑袋就已经是我的了,只不过暂时寄存在你脖子上。现在,我要把它拿回来!” 陈嵩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尽管他早就做好了掉脑袋的思想准备,但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依然那么摄人魂魄。 郭旭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在陈嵩旁边: “郭旭恳请太尉赦免陈队主!” 刘裕嘴角掠过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 “你说错了,陈嵩已经不是队主了,他公然违抗将令,罪在不赦!” 而后微微翘起下巴,眯着眼睛看着郭旭,好像一个事先读过唱本的人在等着戏子唱出毫无悬念的下一句。 郭旭沉吟了一下,抬起头直视刘裕: “如果陈队主必须死,郭旭请一同受法!” 幕僚和亲兵们发出低低的赞叹声。呆在刘裕身边,阅人无数,有人平日里是条汉子,刀一架到脖子上,就恨不得尿裤子。还有那平素称兄道弟的,挨上两鞭子,就六亲不认地攀扯,欺师灭祖地告发。还是第一次遇到愿意和别人一起死的真汉子! 陈嵩破口大骂: “郭旭你这个蠢货,老子触犯军纪砍脑袋,关你屁事!谁他妈稀罕你一同受法!” 刘裕冲着郭旭微微颔首: “为什么?” “因为陈队主明知上岸救我们会掉脑袋,还是冒死去了!今天如果他死了,我倒厚脸皮活着,那就说明我郭旭是一个软骨头、贱胚子,根本不值得他冒死去救!” 甲板上又掠过一阵低低的赞叹。 刘裕来了精神。他上身前倾,盯着郭旭: “那我就成全你,让你做一个硬骨头、贵胚子,你看怎样?” 郭旭后背出汗了。他没想到刘裕会这样出牌。 陈嵩了解刘裕,此公越是玩世不恭,越有杀机。如果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反倒不碍事。他向前膝行两步,仰面恳请刘裕: “太尉,违抗军纪的是我,不是他。郭旭从北岸带回弟兄,是有功劳的。再说您刚刚擢升他作队主,哪能转身就杀他呢?” 刘裕完全不理陈嵩,继续直勾勾地盯着郭旭的眼睛。 郭旭心一横,挺直了身子: “那就请太尉下令行刑吧!勇冠三军算个屁,保护弟兄算个屁,生擒敌将算个屁,灭敌人威风算个屁!只要乖乖听太尉的,眼睁睁看着手下被敌人砍脑袋,照样可以太太平平升官发财!这还能叫北府兵吗?这还是王师北伐吗?这样的军队,不值得郭旭留恋!” 幕僚和亲兵们被这番话冻成了冰雕。 陈嵩白雪皑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血淋淋的念头:“太尉会剐了他!” 刘裕呆了。从军这么多年,从一名小兵,一直干到太尉,敢在他面前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更不用提敢说狠话的人了。 他其实并没打算杀陈嵩。相反,他内心非常欣赏陈嵩今天的表现,因为这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从军不久,在和孙恩军队交手时,他失足掉下了断崖。敌人想下来取他首级,但他挥舞长刀,奋力仰攻,杀死了好几个敌人。而后跃上断崖,见人就杀,吓得孙恩手下上千名官兵望风逃窜。他一个人像血水洗过澡的疯子一样,带着滴血的长刀,大喊大叫,猛追猛打,犹如金刚驱赶小鬼,又像猛虎吞噬羔羊。那一幕,正好被随后赶来的顶头上司刘敬宣看到,他在北府兵中一路上升的道路因此铺平。 都是孤胆英雄,自然惺惺相惜。他不会杀陈嵩,但也得要揉搓一下他,让他和郭旭对调,等到前方开战的时候,再给他一个队让他带,这样既不浪费他的本事,也不耽误郭旭的提拔,还能在大战之前强调一下军纪。只是没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一个愣头青,说出这样一番硬梆梆的话来!刘裕暗想: “受了阿薄干的窝囊气,但发现一棵好苗子,值了!” 心里这样想,但脸上丝毫没有松动迹象。面色冷峻地向后一靠: “这样目无尊长、不服管教的人,你们说该怎么发落?” 没人愿意手上沾血,尤其是两个真汉子的血。 幕僚们下意识地往后缩。 刘裕心里暗笑,决心让这出戏再多唱一会儿: “丁?j,你去安排刽子手和酒食。在南岸行刑,就地埋了!” 丁?j从来执行命令都是快手快脚,今天却支支吾吾不肯挪动脚步。刘裕乜斜了他一眼: “你也要抗命吗?” 丁?j轻手轻脚地跪在郭旭旁边: “陈队主有罪,郭旭顶撞太尉,都该惩处。但是大战在即,先自伤良将,于我不利;再说救了人回来还要砍头,恐怕将士们会寒心!” 没等刘裕说话,南北两舷都传来嘈杂声,各有一群士兵爬上绳梯,涌到刘裕面前。 亲兵们刚要喝斥,就被刘裕抬手制止。郭旭背对这些人,看不清面孔,但为首的人一张嘴说话,一口地道的关中腔,一听就是徐之浩。不用说,绿豆、疯子他们也在。 这几个人在岸上的时候就知道陈嵩是带着死罪来救自己的,回来跟骠骑队的士兵一说,当兵的都围在大船周围,仔细听上面的动静。听到陈嵩要被砍头,就已经骚动不安了。后来听见郭旭也要搭进去,立刻就上船请命了。 刘裕哈哈大笑站起来。这出戏最后的结尾方式,非常符合他的心意。 “你们谁是跟着陈嵩、郭旭从北岸回来的,都站出来。” 徐之浩、绿豆、疯子和另外两名士兵站了出来。刘裕走上前去,在每个人胸口捶了一拳: “你们告诉我,鲜卑兵好对付吗?” 徐之浩把胸脯一挺: “狗怂索头没啥可怕的,我和郭旭空手就能抢过他们的兵器。要是弟兄们上岸的时候手里有家伙,今天一定够他们喝一壶的!” 疯子字斟句酌: “鲜卑倚仗的,不过是骑兵,只要让他们的骑兵无用武之地,没有一样能跟我们比。” 绿豆很小心地把话题扯回到陈嵩和郭旭身上: “陈队主和郭幢主临敌镇定,指挥有方,鲜卑人的头目不是对手!” 刘裕再次哈哈大笑: “好啦好啦,求情的话太多,我都要听吐啦。陈嵩、郭旭,都起来吧。我今天谁的面子不买,也不能不买这几个弟兄的面子。你们五个人,今天能力战脱身,都不是凡鸟,可以先从什长干起。已经是什长的,可以擢升幢副。都给我好好干,我盯着你们呢!” 甲板上一片欢腾。稍稍平静之后,刘裕接着说: “陈嵩死罪免去,到郭旭那一幢当幢主,戴罪立功,以观后效。郭旭就任骠骑队队主。今天本太尉应该为你们办酒食压惊,但死难弟兄尸骨未寒,这规程就免了。改日我会找你们几个来,好好跟我说说鲜卑兵,还有阿薄干这个人!现在都散了吧。” 士兵们一拥而上,抬起陈嵩和郭旭,欢呼着把他们架走了。陈嵩在半空中向丁?j挥了挥手,咧开嘴笑了笑。头一次发现这个人其实没那么讨厌。 丁?j淡淡一笑,算是回应。 他转过头去,捡起地上的金盔,走到刘裕侧后。刘裕正在北舷边驻足凝望。 “太尉,这个金盔怎么处置?” “留着!等我有一天宰了阿薄干,让他的脑袋顶着这东西示众!” 身子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 眸子里寒光凛冽,如两片白刃。 15 主帅伤不起 小俏听到帐篷外沉重的脚步声,赶紧在地上铺的虎皮边跪下来。 皮帘一挑,阿薄干喘着粗气跨进来,二话不说,举起鞭子猛抽下去:“该死的汉人母狗!” 小俏后背火辣辣地疼,惊叫一声,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下意识地向前纵了纵身子,好像这样可以逃过鞭梢。但是阿薄干并没有抽第二下,而是拎起小俏的头发,拖到帐门口,猛地抛出帐篷。 小俏面朝下趴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发髻散了,头皮生疼,用手梳了一下,满手都是断发。她想爬起来,但稍稍一用力,背上被鞭子抽过的地方就像是要把整个人撕成两半。 长这么大,第一次挨鞭子。 有一次听见父亲骂叔叔,说如果再出现鞭笞士兵致死的事情,就一定会亲手抽他100鞭子。她当时想,鞭子怎么会抽死人?现在后背上尖锐的疼痛让她突然明白:原来鞭子就是软刀子,可以切开肌肤,剥掉皮肉的。 帐篷外的士兵们纷纷围过来,各色眼神盯着这个倒霉的**隶。 军队就像一个筐,好果子烂果子一起装。几个有家有室的老兵,看到小俏背上的伤口,想到自己的孩子,叹口气,摇摇头。大部分士兵过来瞥一眼,漠不关心地散开。也有一群老兵油子眼睛冒火,满嘴脏话,跃跃欲试。 以前阿薄干找到新女人,会随手把玩腻了的那个抛给士兵,让他们也吃口剩饭。今天阿薄干没发话,而且这个女孩子才玩了不到一个月,还没找到新的,不会这样就出手的。但一群尝过甜头的兵痞还是挨挨挤挤地等着,谁都想抢到头彩。 小俏不敢抬头看那些淫邪的眼睛,平视过去,眼前有很多沾满泥土的牛皮靴子。 她就是在靴子堆里长大的。不过那些靴子总是一尘不染。 她总是俯视那些穿靴子的人,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整个人和靴腰一样高,像一条爬在地上的狗。 母亲带着她出去,车子前后总是有很多侍卫骑马跟着,她很喜欢听他们上下马时盔甲发出的铿锵声,也喜欢听一群靴子整齐走路发出的吱吱嘎嘎声。 父亲每次从外面回来,远远就能听到靴子踩在石板地上的声音。南朝人善于骑马的不多,但父亲马术却高超,他花了大价钱从北方聘请了几个鲜卑教官,请他们帮助训练一支精干的骑兵。那几个鲜卑教官一辈子混在马背上,个个都是罗圈腿。父亲掌握了骑术,腿却没有变弯。 她喜欢站在母亲身边,看父亲身子笔直腿也笔直地走进来,在门口把头盔和斗篷递给亲兵。母亲说当年在会稽春游时,她在溪水边和几个姐妹梳头,父亲笔直地经过,结果一看到她的眼睛,愣了一下,当时就拐了脚。 她还记得父亲最后一次上马出门的样子。 父亲一去不回。 ...... 也不知道在地上趴了多久。抬起头来,发现围观的人已经散了。耳朵背后有点痒,伸手一拈,原来是一只蚂蚁。赶紧放到草叶子上,但抓的时候用力稍大,蚂蚁虽然没死,却已经动不了了。 对不起蚂蚁,我不想伤害你。我和你一样,都是别人一根指头就能弄死的小东西。 叹了口气,起身到另一个帐篷里洗干净了脸,回到阿薄干的帐篷口,等着阿薄干的使唤。阿薄干的几个亲兵也站在外面,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一个随军郎中背着药囊,匆匆忙忙地进了帐篷。这个郎中是个汉人,但是在鲜卑军中久了,说话带着胡音。大约是看见阿薄干脸色阴沉,一张口就结结巴巴的: “将,将军,小人来.......来给您疗伤。让我先,先看看......看伤势。” 小俏想:怪不得阿薄干今天这么大邪火,原来是受伤了。 没听到阿薄干说话,只有一个沉闷的声音。紧跟着,郎中跌跌撞撞地出来了,黑袍子当胸印着一个泥呼呼的脚印。身后传来阿薄干的怒骂:“哪个天杀的叫你来给老子疗伤?老子哪里有伤?小垛子,小垛子!” 小垛子是阿薄干的传令兵,听到叫自己,赶紧钻进帐篷。就听见阿薄干在里面咆哮: “你去给我查,从这个该死的混蛋兽医查起,查出哪个混帐东西在造谣,说老子受伤了,查明以后,老子割他的舌头!” 小垛子弯腰出来,伸了伸舌头,带着两个亲兵追郎中去了。 小俏大致明白了:阿薄干今天受了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个郎中应该是听到消息后巴巴地赶来,想在主将面前显示自己有眼色、体贴人,没想到却拍到了马蹄子上。她跪在帐篷边上暗暗叫苦:今天阿薄干火气正旺,闹不好又要挨打。 阿薄干在帐篷里叫:“你进来!” 小俏知道这是在叫自己。一进帐篷,吓了一跳,阿薄干上身**着,盔甲卸在一边,袍子也撂在地上。 “你把我的红袍拿来,然后去把这件袍子烧了。” 小俏从牛皮箱里找出红袍,过去给阿薄干穿,发现他后脖颈上有一道划痕,后背上染了一大团血。虽然巴不得这个人被人杀了,但一看见伤口,还是由不得地冒了一句: “得先洗洗再穿。” 话一出口,小俏就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这个畜牲,他爱咋咋,怎么还替他操心。 阿薄干也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回了一句: “那还不赶快去备水。”依然是硬撅撅的,但已经没那么多怒气了。 小俏端着水回来时,小垛子已经把郎中带回来了。郎中跪在阿薄干面前,全身瑟瑟发抖。阿薄干手里玩弄着一把平日吃肉用的小刀。郎中说话更结巴了: “小人正......在捣,捣药,几个军,军爷路过,说南......蛮子很,很厉害,在,在刺史大......人脖,脖子上,上割了一刀。小,小人.......心...急如焚,只惦记着将,将军的,伤势,没注......意谁,谁在说。” 阿薄干仰天大笑,但头一动,蜇了后颈的伤口,疼得一探头,样子很滑稽。 火气随着窜起来。 他把刀子端平了,刀尖离郎中的眉心不到一寸: “你这个花言巧语的狗汉人!你自己选,是割耳朵还是割舌头。既然你是郎中,需要尝药,我就留着你的舌头;至于耳朵嘛......” 郎中像捣蒜一样疯狂地磕起头来,突然就不结巴了: “大人饶命啊,饶命啊,我不该听信谣言,擅自跑来,但我也是一片好心啊!大人看在我这些年辛辛苦苦给大军看病的份上,绕我一条老命吧!” 小俏的手在发抖,盆子里的水晃晃悠悠。 阿薄干很满意地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额头已经磕破的郎中,再看小俏站在那里战战兢兢,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他招招手,示意小俏过来。小俏用一块丝帕沾着水,把阿薄干后背上的血渍擦干净,小心不去碰伤口。 那郎中瞥见小俏的动作,突然停止哀求,爬起来很麻利地抢过丝帕扔在地上,从自己的药箱子里拿出一团白白净净的棉花和一个小陶罐,把陶罐里的水滴在棉花上,小心翼翼地替阿薄干擦起来,一边絮絮叨叨: “生水是不干净的,要是弄脏了伤口,是要出**烦的。要用也得是放凉的开水。最好还是用酒。” 小俏这才闻到一股酒味,原来那个小陶罐里装的是酒。 阿薄干先是有点闷,接着冷笑起来: “你这个狗汉人,倒也勤谨,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疗伤的规矩。不过你既然看到本帅脖子上的伤口了,那就只有割掉你的舌头,免得你出去乱说。” 郎中的脸色煞白煞白,不过这次没有跪下来求饶,手里的棉花也没停: “小人不会乱说。小人没看见伤口。不,大人根本就没受伤。” 阿薄干阴阴地笑了笑,把小刀插回靴统,刚要说话,门外进来一个亲兵: “长孙嵩大人的传令兵到了,说是请大人过去议事。” 阿薄干点了点头,说让来人先回去复命,我随后就到。示意小俏把红袍拿来穿上。结束好盔甲,背对小垛子:“从背后能直接看到伤口吗?” 能看到。 阿薄干的金盔被南军抢走了,他不能身穿金甲而头戴铁盔。只好找体格相仿的偏将借盔甲来用,并特意嘱咐要找那种带着护颈的头盔。 纷纷扰扰收拾停当,临出门前瞥了一眼郎中: “看你还算乖巧,今天就饶你一回。” 又对小垛子说:“你不用跟我去,留在营里知会所有将佐,叫他们管好手下,严禁散布本帅被俘受伤的谣言!造谣者斩,传谣者斩,知情不告者斩。属下有罪,长官连坐!” 帐篷里只剩下小俏和郎中,小俏正要收拾盆子,听见背后扑通一声。 郎中脸朝下昏倒在地上。 16 皇上在咆哮 长孙嵩嚼着一枝茶叶梗,马鞭下意识地敲打着靴底子。[] 这个阿薄干,居然没有跟着传令兵一起来!居然要主帅等他!要长孙嵩过去的脾气,一定会抽他几鞭子。 但如今的长孙嵩不会想抽谁就抽谁了。 更何况阿薄干也不是谁想抽就能抽的人。 以前出兵,皇帝只任命主帅,副将以下,都是由主帅自己选,皇帝点头通过。这次受命出征,他心里已经有了理想的副将人选,本来要向皇帝举荐的。没想到皇帝压根儿就没给自己这个机会,直接把阿薄干指定为副将,统领5千骑兵。 假如是单独和皇帝奏对,他也许会争取一下,试着让陛下换个人。可惜当时崔浩就在皇帝身边。 崔浩这个老狐狸汉人,满肚子鬼主意,长孙嵩非常讨厌他。可是这个人很得皇帝欢心,拓跋嗣说他是不穿盔甲的孙子,不会射箭的吴起。他甚至有一次对群臣说,军国大事,尚书要是觉得没法决断,就都去请教崔浩,然后按照崔浩说的办。听说太子也很喜欢他。这么着看来,下一朝的荣华也有了根基。本来朝里的汉人官员都很规矩,但是自从崔浩得势之后,他们鸡犬升天,在鲜卑官员面前,就不那么低眉顺气了。 几个鲜卑老臣也曾经在皇帝面前说说汉臣的坏话。刚开始,皇帝至少还有姑妄听之的姿态,后来就不耐烦了。 有一次,皇叔拓跋质带着几个老皇亲到宫里告状,正好长孙嵩在。 拓跋质说朝里有奸臣,请陛下砍他的头。皇帝微笑着说皇叔你觉得谁是奸臣啊。 拓跋质用拐杖狠狠地一戳地:“崔浩就是大奸臣!” 皇帝脸上的微笑还在: “来人,给几位皇叔皇兄设座,大家坐下来慢慢说。皇叔你说来听听,这个崔浩怎么就是奸臣了?” 拓跋质白胡子一抖一抖: “皇上别忘了,打天下还得靠咱们鲜卑子弟。鲜卑人拎着脑袋南征北战,这帮汉人锦衣玉食,坐享其成。这个崔浩,他爹名列八柱国,鲜卑人本来就不服。他呢?就靠花言巧语糊弄皇上,升官升得比满身伤疤的鲜卑老将们还快,谁不愤恨?自打这个人发迹以后,朝野上下鲜卑人的心思都被搞乱了。(.无弹窗广告)皇上你不知道外面人怎么说?鲜卑人现在拜汉人作老师,学汉话,看汉人的书,都说会射箭不如会写字,会杀敌不如会吹牛。长此以往,鲜卑还是鲜卑吗?没了鲜卑,还哪来的大魏江山?” 拓跋嗣一言不发地听着,还是微笑。 但是长孙嵩已经开始为拓跋质捏一把汗。这老头儿,只顾说话痛快,却不顾皇帝忌讳。拓跋嗣可以容忍他攻击崔浩,但绝对不爱听“糊弄皇上”这样的话。拓跋嗣冰雪聪明,政由己出,根本不会受任何人的蒙蔽。你说他被糊弄,还不如直接说他糊涂昏庸。 拓跋质一阵咳嗽之后,皇帝缓缓地开腔了: “皇叔还是咳嗽。朕上次送给你的药看来不管用啊。” 拓跋质赶紧致谢: “药是好药,喝了一阵子,老毛病已经去了大半。老臣就是心急,呛着啦!” 拓跋嗣点点头: “朕赏给你的水洗精盐还有吗?要是吃完了,朕叫人给你再送几两过去。” 拓跋质满脸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这样金贵的东西,哪能这么快就吃完呢?我都舍不得吃。” 拓跋嗣也笑眯眯地看着他: “贺礼娄老爷子眼看就不行了,他那个妾还很年轻,我听说皇叔喜欢,要是真的想要,我去跟贺礼娄的儿子说,等贺礼娄死了,让她不要殉葬,就留给皇叔好了!” 拓跋质又尴尬又兴奋,扭扭捏捏地低下头,双手神经质地对搓着。 长孙嵩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出什么。这个皇帝,虽然没有先皇拓跋硅那样霸气,但也是大刀阔斧、斩钉截铁的鲜卑奇男子,一向不喜欢婆婆妈妈,今天居然肯说这么多琐屑的家长里短。 拓跋嗣的微笑还在: “上次皇婶跟太后聊天,说皇叔你喜欢收藏南朝来的玉壶,朕刚好进去,听了一句半句。收藏得多吗?” 一提到玉壶,拓跋质更加来劲: “没多少,老臣也就收了二十来把。南朝这些玉壶,做的真是精细。前几天老臣刚刚收了一把,也就拳头大一点,壶身上居然雕了扬州八景。老臣眼神不好,叫儿子给看。儿子说那么小一点地方,大到宫殿山川,小到飞禽游鱼,都跟真的一样。芙蓉花也就胡麻粒大小,居然能清清楚楚地刻出花蕊;还刻了很多人,都极小极小,但五官、袍带、器物都有.......” 他说到了兴头上,只顾絮絮叨叨,嘴角都漾出了白沫,完全没注意到拓跋嗣的微笑已经变成狞笑了。 突然,皇帝伸手猛拍眼前的案子,震得笔墨纸砚都跳起来: “够啦!” 拓跋质被陡然打断,身子抖了一下,没等他回过神来,拓跋嗣已经雷霆万钧地咆哮起来: “你们在我面前鲜卑长鲜卑短,朕以为你们都铁了心到死都只穿皮袍、只吃烤肉、只喝马奶酒,有病只求神不吃药,终身不动汉人一样东西,不交一个汉人朋友!若你们真做到这一点,朕倒也服你们有始有终有骨气。可你们做到了吗?爱汉人的水洗精盐,有病吃汉人的药,拿汉人的玩物当宝贝,一把白胡子了还惦记着汉人的美女!就凭你们这种作派,居然也敢在朕面前充什么正统鲜卑长者!居然还口出狂言,说崔浩糊弄朕!朕虽然不敢自比先皇,但还不至于糊涂到被人蒙蔽。皇叔要是觉得朕心智不明,被奸臣宵小包围,要断送了鲜卑江山,尽可以直说,看哪个鲜卑皇族可以坐朕这个位子,朕一定让贤!皇叔还有精神玩女人,可见精神还很健硕,不妨带领你说的鲜卑老将,直接到宫里来清君侧,诛晁错!” 就好像一道霹雳砸在了拓跋质的头上,老头子几乎是从胡床上直接扑倒在地上,向前匍匐了几步,抱住拓跋嗣胡床的腿哭起来。其他几个皇亲也一起跪倒在地: “皇上恕罪,老奴失言,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长孙嵩再也不能站着,赶紧陪着跪了下来。 拓跋嗣不吭声,黑着脸等几个老鲜卑号哭哀求了好一阵子,才叹了一口气: “长孙嵩,你替朕扶皇叔起来,大家也都起来。” 扶是扶起来了,但是没叫坐,大家只好站着。拓跋嗣伸手摸了摸额头,像是要把烦恼抹掉: “我知道你们是为朕好,为大魏好。不过大魏要好,单靠鲜卑的力量是断断不行的。鲜卑铁骑天下无敌,这个不假。但再厉害的军队,如果用不到点子上,也打不了天下。这些汉人,他们就是帮助朕决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来用这些铁骑。皇叔你知道汉高祖刘邦吗?” 拓跋质一边擦眼泪一边点头。 “汉高祖刘邦分封功臣,给文官萧何封得最高,武将们不服。刘邦说这就好比打猎,虽然抓住猎物的是猎狗,但指挥猎狗的是猎人。萧何就是猎人,樊哙这些武将就是猎狗,功人当然应该比功狗地位更高些。” 拓跋质听皇帝的意思好像崔浩是人,鲜卑武将是狗,很想顶两句,又不敢,缓缓地低下头去。拓跋嗣接着说: “这都是汉人古代的事情。就说离我们不远的事吧。永嘉之后,匈奴、鲜卑、羯人、氐人、羌人,出了一批英雄,纷纷建国称帝。但数来数去,在我大魏建国之前,真正成就一番事业的,也不过石勒和苻坚两人而已。石勒成事,靠的是汉人张宾;苻坚发迹,离不开汉人王猛。这两个人一死,石勒、苻坚也就开始走下坡路。我大魏胸怀天下,志在一统六合,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崔浩?” 这些史实相去不远,硬邦邦地摆在鲜卑人口耳相传的故事里,不由人不服。 拓跋嗣说完这段话,神情和缓了一些,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背对几个皇亲站着: “朕还有事要处理,几位皇叔皇兄可以退下歇息了。不过我想请大家带走一个故事,回去给所有看不惯崔浩的鲜卑贵戚们听听。”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拓跋嗣走到房门口,望着屋外大树上的一个乌鸦窝,沉吟了一会儿,开口了: “苻坚遇到王猛,相见恨晚,委以重任。跟着苻家打天下的氐族老人都很不服气,有个叫樊世的尤其愤恨。有一次他对王猛说我们辛辛苦苦打天下种地,居然让你吃了白食。王猛也不让步,说不但要吃,还得你们做好了端上来伺候我吃。樊世很生气,威胁说不把王猛的脑袋挂在长安城头誓不为人。王猛向苻坚说了此事。过了两天,苻坚召集大家议事,樊世又和王猛争执起来。樊世跳起来要打王猛......” 讲到这,拓跋嗣停了下来。房子里静悄悄一片,能听到屋外乌鸦的叫声。 长孙嵩以前听人讲过这个故事,早已知道结局,但那几个鲜卑皇亲却懵懵懂懂,伸着脖子等着下文。长孙嵩不由得暗暗叹气。 拓跋嗣酝酿够了,转过身来,目光闪闪地看着几个人: “苻坚大怒,就地砍了樊世的头!” 抬手作了一个挥刀的动作。 几个皇亲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有一个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 ...... 现在想起这一幕,长孙嵩都能感觉到拓跋嗣眼中的寒意。关于这次出征的副将人选,他搞不清楚是崔浩的主意还是皇帝自己的意思,所以没敢提出抗辩。他怕一旦拂了崔浩的面子,事后会麻烦不断。崔浩整天在皇帝身边,不经意地说一两句话,闹不好就毁了他的前程。 但对这个阿薄干,他实在很不满意。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崔浩不能轻易得罪,阿薄干也不好惹。 阿薄干是拓跋嗣的外甥,他母亲,也就是拓跋嗣最小的妹妹,整天缠着哥哥给自己的儿子升官、赏赐。拓跋嗣那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偏偏对这个小妹妹一向疼爱娇惯。不过拓跋嗣公私分明,赏赐外甥很大方,从不吝啬马匹、牛羊、奴婢和中原来的丝绸和器物;至于官职,从来不轻易给。不过阿薄干也不求,反正他除了玩女人,也没有什么抱负。和他同龄的那些鲜卑皇族,大部分都作了刺史、将军,他一把岁数了,虽然号称冀州刺史,实际上从来都没去赴任,就是挂个虚衔领俸禄,而这还是他老娘临死前从他皇帝舅舅那里求来的。 几年前,拓跋嗣专门在宫中搞了个仪式,让阿薄干拜崔颢为师,跟着学兵法。这次拓跋嗣叫他跟着长孙嵩出征,估计是觉得监视晋军也没什么风险,平平安安完成差事,也算是有过打仗的资历。可是眼下,任务有变,监视变成了拖住。身为前锋,统领精锐,阿薄干毫无贡献,听说就会放箭。还听说他搞到了一个汉族女子,整夜折腾,闹得军心浮躁。这些倒也罢了,刚刚得到消息,说他居然被几个晋军亡命徒俘虏,脖子上还割了一刀。要不是手下机灵,估计不是成了刘裕的阶下囚,就是丢了脑袋。这关系到大魏国格和军威,决不是小事,一定要问清楚。 这么想着,一个传令兵进来了: “冀州刺史阿薄干将军求见!” 长孙嵩吐了一口恶浊的口气。按他的本意,应该让这个目无尊长的纨绔子弟在帐口等上一阵子,以报复他姗姗来迟。但军情紧急,只好拿出“大将风度”,忍他这一回。 “有请! 17 看穿不说破 长孙嵩的大帐扎在一个缓坡顶上,天然地比其他帐篷高出一头。帐篷外一杆大纛旗,在风中展得非常平顺,老远就能看见上面的大字:柱国大将军都督冀豫诸军事长孙。旗杆脚下的泥土有一滩暗红色,一看就是杀人祭旗后留下的血迹。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家伙丢了脑袋。 每逢出征必杀人,这是长孙嵩的一贯风格。他不知道跟谁学的道理,说当兵的怕长官就不怕敌人,所以只要一扎营,就挑毛病杀人。 从帐篷口一直到坡底,列了两队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100名亲兵。长孙嵩官大,这些亲兵虽然叫亲兵,但个个都是从百夫长里选出来,百战之余的上等武士。 阿薄干从这仪仗中穿过去的时候,想到自己虽然也有亲兵,但无权设仪仗,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长孙嵩,既没有什么大胜仗,也没有什么大败仗,稀松平常,却官运亨通,是出了名的不倒翁。在这样的人手下干,见个面还要穿过刀枪丛林,真是窝火。 请阿薄干坐下后,长孙嵩慢条斯理地冒了一句: “将军受苦啦!” 阿薄干一愣。难道长孙嵩这么快就听到风声啦?想了想,觉得不妨装糊涂,权当客套话听。 “多谢都督爱护属下。这些天其实也没什么大动静,谈不上受苦。” 长孙嵩微微一笑: “将军贵为国戚,自幼养尊处优,现在能率兵出征做先锋,到这荒郊野地住帐篷吃军粮,本身就已经是莫大的辛苦啦。我已经写了奏章给陛下,说将军带兵有方、律己甚严,想必圣上看了一定会非常欣慰。” 阿薄干努力提醒自己要矜持一点,但被长孙嵩的高帽子一压,嘴巴还是大大地咧开了: “多谢都督提携。阿薄干报效国家,万死不辞!” 长孙嵩貌似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错,我们这些人,就是要有一股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低头的气魄,才配得上鲜卑武士的名号!” 阿薄干脸上的肉不自觉地跳了一下。他不知道长孙嵩所谓“刀架在脖子上”只是一个比方呢,还是暗指他刚才的屈辱经历。一愣神,话茬就断了,他想端起茶掩饰尴尬,不料头一低,脖子后面的伤口被拉开,疼得他几乎呲牙咧嘴。 阿薄干的狼狈让长孙嵩倍感满足。揉搓够了,也该转入正题了。 “方才探马来报,说你那里和晋军交手了,怎么回事啊?” 关于怎样向长孙嵩描述方才那场战斗,阿薄干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进入长孙嵩大帐前,又仔细梳理了一遍,应该是没有破绽。 “晋军士卒在南岸拉纤,有一些被风吹进河里,漂到了我们这边。末将觉得不能趁人之危,就下令救援。弟兄们没有工具,仓促间就用兵器捞他们。不料这些南兵不识好人心,一上岸就抢夺兵器杀我们的人,我们只好自卫,和他们厮杀。后来刘裕派援兵登陆,大部被我们歼灭,一小撮趁乱逃走了。” 长孙嵩通过前锋军中的眼线,已经知道了战斗细节,听阿薄干这么一讲,忍不住要对这个花花公子刮目相看:趁人之危成了被迫自卫;杀手无寸铁的落水者摇身一变成为歼灭敌人大部援兵;至于自己被俘一节,则根本不提。想到这,突然玩兴大发,决定捉弄一下这个满嘴跑马的家伙。 “将军歼灭刘裕大部援兵,可喜可贺,不知斩获了多少首级啊?” 阿薄干真想抽自己的耳光!编了半天故事,怎么就漏了这么重要的细节! 也亏他脑子转得快: “战场就在河边,我军将士杀死敌人,就近将其抛入黄河,这样也省得费力气挖坑埋葬。末将后来及时下令,才截住几十具尸体,斩下首级。据官兵计算,杀死晋军不下200人。” 长孙嵩不得不再次高看阿薄干一眼,这小子愣是吹一个牛,就把一个破绽补得严丝合缝。 “那将军手下伤亡多少啊?” 这可是阿薄干的奇耻大辱。这次小小交锋,鲜卑兵以逸待劳,以寡击众,而且是落井下石,最终杀死手无寸铁的晋军35名,己方损失一员偏将,阵亡15人,被晋军大船箭伤55人。但是既然已经说了杀死晋军200人,这样的损失也就摆得上桌面了。当然,还得再缩缩水。 “禀都督,我方阵亡4人,伤者21人。” 长孙嵩惊诧地睁大眼睛。从军这么多年,还第一次看到撒谎时如此堂皇的部下。 突如其来的厌恶让他决心迅速转移话题: “将军以少胜多,难能可贵,稍后我会上奏朝廷,为将军请功。但眼下将军的担子还很不轻。长安姚泓已经多次恳求陛下直接出兵攻击晋军,陛下不愿意和刘裕迎头相撞,又不能不帮助姚泓,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拖住刘裕主力,不让他与王镇恶会师,以此减轻关中方面秦国压力。将军有什么好办法吗?” 阿薄干摇摇头: “末将没办法到水里去拦住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长孙嵩虽然看不上阿薄干,但他知道自己和这个纨绔子弟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拓跋嗣御下严整,将相们无论过去功劳多大,只要执行任务不力,惩戒起来也是毫不手软。阿薄干是先锋,自己是主帅,真要是拖不住刘裕,回去一定少不了苦头。再说阿薄干毕竟是皇帝亲外甥、崔浩的徒弟,少不了有人护他。最后背黑锅当替罪羊的,难免还是自己。只好压下内心好恶,帮他出主意: “将军想想看,刘裕老谋深算,当然能看透我们的用意,但他手下的人未必都能有他那样的见识。北府兵这些年来号称长胜,将士心高气傲,今天吃这么大的亏,一定不会服气。将军只要能再想办法激怒他们,一旦下边闹起来,恐怕刘裕也不一定就能压住。再说大战在即,他也不愿意军心士气受损。” 阿薄干想起那个名叫陈嵩的青年将领,觉得长孙嵩说得在理。 “都督英明。今天突然东南风起,把南岸那些拉纤的晋军士兵吹到了河里。末将想,这风向三天两天也变不了。刘裕的小船容易被风浪吹到我们这边来,大船没人拉纤也走不动,如果我们杀得再狠些,晋军士兵要么下破胆不敢拉纤,要么怒火中烧上岸报复,总归一定会在这里逗留不进。” 长孙嵩捻着胡子点了点头。 “刘裕这支军队不同于以往的汉人军队,他们久经战阵,灭了燕国,现在又主动入侵秦国,是少有的不怕北军的南军,所以我倒不指望能把他们吓破胆。但上岸报复这一点上,你说得非常在理。所以你一定要日夜派人在河岸边巡逻,只要北军漂流过来,一律格杀勿!” 阿薄干正想奉承两句就此告退,长孙嵩却站起身来。看到阿薄干也想站起来,遂做了个不必起身的手势。可是一看阿薄干居然当真就坐着不动,又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他在大帐里慢条斯理地踱了十来步,突然扭过头来,目光闪烁地看了阿薄干一眼: “将军说斩了几十颗晋军人头?” 阿薄干底气很足地应了一声。 长孙嵩满意地狞笑了一声: “这就好!将军,你可知道汉人和我们鲜卑虽然都相信灵魂,但他们更在乎尸体。我们觉得灵魂升天最重要,至于尸体嘛,埋在地里,过一阵子腐烂了,也就重回大地。汉人不一样,他们很希望尸体不腐烂,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灵魂有归宿。汉人最不能容忍的罪行中,辱尸最招人痛恨。将军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薄干的想象力被长孙嵩诱了出来: “末将明白了!一定让南蛮子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地来找我决战!” 长孙嵩拍掌叫好: “将军说到要害了,就是要让刘裕来找我们决战,仗打得越大越好!” 阿薄干有点急不可耐: “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去布置!” “嗯!不但要做好这出激将法,还要立刻部署兵力,防备刘裕突袭。我随后就下令中军向你靠拢,你要在明天天黑前拿出一份详细的战策,还要将步骑各军如何结阵、策应画成图,与战策同时报上来。待我修订后,上报五兵尚书。” 阿薄干领命起身,走到大帐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 “末将刚才忘了说,我们还抓了晋军一个活口。” 长孙嵩意态悠闲地点点头: “活口好啊!尸体没声音,活人会惨叫啊!” 18 方言误人 风刮走了云,满天星斗。[.超多好看小说] 河水悠悠。 士兵端着晚餐过来,一声不吭地站在背后,见陈嵩没动静,放下餐盘,默默走开了。 油灯点着,舱里昏暗。 没人动筷子。 暗影里有隐隐的哭声。 北府兵是子弟兵,打断骨头连着筋,阵亡42个人,就意味着一两百号甚至更多的人失去血亲、族亲、姻亲、乡亲。 陈嵩不知道该对手下说些什么。 打了这么多年仗,这群汉子早就铁石心肠了,别说全军42个人,就是一眨眼420人、4200人粉身碎骨,他们也只会红着眼、踩着血、嘶吼着向前冲,不会这么消沉沮丧。前提是:死于刀对刀、枪对枪、方阵对方阵的公平搏杀。 赤手空拳地被人宰割,窝窝囊囊地掉脑袋,这是猪羊鸡鸭的死法,不该落在军人身上,尤其不该落在百战立威的北府军人身上。 舱门开了,郭旭跨进来,脸上有一种不常见的奇怪表情。 郭旭刚要习惯性地欠身敬礼,被陈嵩一把托住了胳膊肘: “你搞错了,现在你是队主,我是幢主。” 郭旭的嘴巴勉强咧了咧,一丝笑容还没打开就散了: “那是军令,既然违抗不得,就由他去。反正在我这儿,你永远是老大。” 陈嵩知道他俩之间不需要客套,但规矩就是规矩,决不能坏。伸手帮郭旭整理了一下披风的带子。队主红披风,幢主篮披风,已经换了过来。看惯了郭旭蓝来蓝去,突然看他红起来,有点滑稽。但又突然意识到,这个时候是不适宜有任何滑稽念头的。 “你的心意我明白,不过太尉的意思,必须不折不扣执行。” 郭旭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伸手拉陈嵩一块坐下,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解开带子脱了披风,而后低下头吐了口气,再抬起头来,焦虑感已经浸得满眼都是: “菜虫不见了。” “谁?谁不见了?” 没等郭旭应声,疯子和绿豆推门进来: “禀告陈队主,呃,陈幢主。不,禀告郭队主.......” 陈嵩和郭旭同时做了个“不碍事”的手势。 “我们往前找,徐之浩带人往后找,一条船没漏,都没找见。” 郭旭身后突然有个兵哭起来。回头一看,是菜虫的一个表兄。 菜虫,蔡仲礼,京口一家小药铺的当家伙计,当兵纯属意外。 打燕国前几天,陈嵩、郭旭带着一帮人出去打猎,在野外烤雉鸡吃。大家都好好的,唯有一个什长上吐下泻。随军郎中开了方子,发现军中缺一味药。蔡仲礼的药铺就在骠骑队营房不远处,陈嵩派人去抓药。这个兵去了半天,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怎么回事?”陈嵩没法不恼火,因为骠骑队没人在不打仗的时候这个德性。 “药店伙计不给药,还打人!” 陈嵩一听更恼火: “你叫一个卖药的给打了?” 北府兵纪律严明,不欺负老百姓,但也不能让老百姓揍成这样啊。 那当兵的脸上本来这儿青那儿紫,此刻剩余部分大面积涨红: “属下无能,打不过他!” “打不过还有脸回来,滚!” 陈嵩一挥手打发了这个倒霉蛋,拔腿往外走。 一个亲兵捧着剑过来,被陈嵩一个眼神吓住了: “想干吗?拿剑对付老百姓?长本事了!” 骠骑队新晋队主陈嵩,无盔无甲,慢慢悠悠地朝药铺方向走。还没到跟前就听见里面大呼小叫,还有啪啪的声响。 郭旭抢先进去,一下子就闻到满屋子的药香,夹杂着浓重的汗臭味!香是因为药柜翻倒在地,臭是因为男人们在卖力群殴。 那个挨打的亲兵回到营房,见到陈嵩之前,关系铁的弟兄们先知道了。 知道了就炸了。 炸完就打上门来了。 郭旭刚要叫停,被陈嵩拦住了。陈队主来了兴致,想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能把他的亲兵揍得稀里哗啦。 还真是一把好手。这个伙计中等个头,精瘦精瘦,腿脚非常灵活。当兵的都没带兵器,但人手一个头盔。伙计也不含糊,手里挥舞着一样东西,虎虎生风。郭旭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段浸透了水的布。伙计把布拧成一股绳当棍子用,一寸长,一寸强。郭旭听到的啪啪声,就是这玩意儿抽打在士兵身上发出的。有个当兵的捂着脸坐在地上,想必是那里中招了。 陈嵩几个人一走进屋子,打斗就停了。当兵的一看见队主,头脑瞬间清醒。想溜走,无奈门被堵着。那个伙计看了看陈嵩的打扮举止,知道不是小兵,但也并不慌张。 陈嵩皱了一下眉头: “把这几个骚扰百姓的畜生带回去,连同前面那个,每人一百军棍,打完了本将亲自验伤,谁要是手下留情,自己翻倍受罚!” 那几个当兵的脸都白了。陈嵩是出了名的笑脸菩萨翻脸魔。赏人从来大手大脚,罚人也是大刀阔斧。有样学样,跟刘裕一个路数。 那伙计听到这儿,往前走几步鞠了个躬。 “小民佩服将军军纪严明,不过这几名军爷虽然有错,肯赔礼道歉赔东西就行了,别打那么狠,打坏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郭旭一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人。 陈嵩却面无表情。 “你的心意,我替这几位弟兄领了,不过该怎么打还怎么打,这是我军中的规矩。至于你,你得给我说清楚,为什么动手打我那个兵,下手还那么重!如果你有理,这药铺损失我包赔;如果你没理,那这烂摊子你就自己兜着,咱们两相扯平。” 伙计笑了。转身搬来一张胡床请陈嵩坐了。 “你说的那个军爷,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这一张嘴就不得分。“脾气不小”也许没错,“本事不大”就有点难听。陈嵩的亲兵,不敢说身经百战,也都是刀头上滚过来、功劳簿上大名闪闪的。 “他一进门就嚷嚷,说急需春俏草二两,我虽说不是正经郎中,但天天照方子抓药,再听坐堂郎中诊病,多少也懂一点药理。他要的这味药很蹊跷,不像是军中所需。“ 这倒是大出意料,陈嵩和郭旭对视了一眼。 “我倒一片好心,问他是谁病了。这军爷就有点急,说你只管给药,又不少你钱,??率裁矗∥宜挡皇乔?磺?氖露??庖┎皇茄俺6?鳎??亲ゴ砹耍?≡虿恢尾。?笤虺运廊恕!?p>郭旭点了点头,再看陈嵩,闪过些许“你说的有理”的眼神。 “谁知军爷更急了,说谁要你??锇袜鲁墩庑?*蛋!我们军中的郎中,那是朝廷花大价钱从北方聘来的,正正经经的华佗徒弟,还不如你这半瓶尿的玩意!” 郭旭忍不住笑了。看来低估了这个丘八吹牛和骂人的功夫。华佗弟子当然子虚乌有,故意把半瓶醋说成半瓶尿,也未免欺人太甚。 “我本想发作,想了想我这小店就开在军营旁边,得罪了军爷,以后不好混,就忍了吧。可转念又一想,真要是从我这出去的药吃坏了人,还不得我兜着!所以又多了一嘴,说军中这位名医真的只给军爷们看病?” 陈嵩已经感觉到哪儿不对,但又说不清楚。 “那军爷急了,说我那里救人如救火,你却在这里一味寻开心。说着话,操起一个账本砸过来。我也实在忍不住,就这么着动起手来!” 陈嵩这时候理出头绪来了。 “你反复问他谁病了是什么意思?” “啊,是这样。春俏草这东西,只有一个用途,就是调理妇道,整顿月经,清洁下阴,京口第一大**芙蓉楼一向是大买主。” 满屋子的人都暴笑起来。郭旭一瞬间就把“骠骑队”和“嫖妓”联想到了一起。 嫖妓在军中不犯法,北府兵主帅刘裕现在位高权重,很多嗜好都放弃了,可当年就是芙蓉楼的常客。他的规矩是,非战时期,嫖妓可以,但一不得带娼妓到营房,二不得向娼妓泄漏军情。饶是如此,堂堂队主的亲兵大鸣大放地买**洗下身的药,还是过于滑稽。 陈嵩已经完全被好奇心征服了。 “我军中有一个兄弟吃雉鸡肉坏了肚子,上吐下泻。郎中开了药方,亲口嘱咐我那个亲兵来抓药,难道郎中会犯这么低级的错?” 那伙计听到这,放肆地笑起来,半晌才定下神来。 “总算听明白了!敢问你那个郎中是哪里人?” 陈嵩想了想,还没回话,一个当兵地插了一句: “陇西略阳人。” 伙计拍了一下大腿: “我说吗!去毒止泻,有一味药,叫春秋草。陇西方言说秋,听起来像敲。郎中说春秋草,亲兵听起来就是春俏草!” 满屋子再次涨满哄笑。 这个伙计,就是蔡仲礼。 几场酒过后,弟兄们觉得蔡仲礼叫起来太斯文,就改叫菜虫了。 大队人马出征燕国前一天,菜虫一咬牙,辞了伙计差事,当兵吃粮了。 19. 老子不低头 小俏刚刚给阿薄干编好辫子,一个亲兵进来了: “将军,人带来了。” 一群士兵,押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架着一个人走进来。 这个人披头散发,看不清长相,衣服只剩下几根浸血的布条和碎片,半裸的身体上到处鞭痕。一条腿显然是断了,松松地挂在身上,拖在地上。 亲兵们把这人往地上一扔,落地一瞬间,小俏听到一声重浊的**。 这个人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惜只有一条腿能发力,最后他放弃了努力,翻身坐在地上,扬起脸看了看周围,看到小俏的一刹那,眼光突然一柔,然后转过脸去,死死地盯住了阿薄干。 小俏这才看明白,这是一个汉人。 阿薄干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这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也许是没料到鲜卑大官汉话这么好,这个人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我姓蔡,有两个名字。在我弟兄们那里,我叫菜虫;对你们这帮天杀的畜生,我叫菜刀!” 虽然挨骂了,但阿薄干还是忍不住笑了。 “我很欣赏你的胆气,都道鬼门关口了,你还有心思说俏皮话。不过你也清楚,用你们汉人的话说,现在我为刀俎,你是鱼肉,我想怎么宰割都行。” 菜虫冷笑: “当然知道命在你手上,可是老子不怕。当兵7年,老子杀人无数。这次要不是在水里腿抽筋,老子拎一打‘索头’回去!“ 鲜卑人最听不得“索头”二字。 鲜卑地方官对汉人有一个不成文的刑法:“称我‘索头’,要你人头。” 没等阿薄干示意,立刻就有几个亲兵过去,没头没脸地踹。蔡虫被踢得满地乱滚,但咬住牙不肯叫出来。 小俏在旁边全身乱抖。昨天阿薄干和晋军交手的事她知道。对她来说,无所谓谁赢谁输。鲜卑人可恶,晋军又何尝是好东西?但是当一个活生生的晋军士兵就在她眼前挨打时,她依然希望他能少受点罪。 阿薄干打了个手势,亲兵们住手了,菜虫仰面躺在地上喘粗气,鲜血从口鼻流出来。 阿薄干走过去,俯视着菜虫: “你要是肯服软求饶,我可以痛痛快快地砍掉你的脑袋;否则,你会后悔自己是个人。” 菜虫沉默了片刻,挣扎着坐了起来,但那条断腿不给力,他只能斜着身子,把重心落在另一条腿上。一手撑在地上,一手示意阿薄干走近点。 “说了半天话,是鬼是妖,总得通报个姓名吧?” 没等阿薄干说话,一名偏将怒喝一声: “这是大魏堂堂冀州刺史,能叫你这样的鼠辈直呼其名?” 阿薄干摆摆手: “不碍事,我告诉你,我叫阿薄干,这样好教你临死也知道谁是你的在世阎罗!” 菜虫眼中发出讥讽的光: “阿薄干,这名字好!我猜着是阿猫阿狗的阿,命比纸薄的薄,外强中干的干!” 阿薄干一愣,顿时觉得无比晦气,尤其是这话是一个将死之人说的。刚想发作,菜虫又张口了: “阿薄干,看样子你是根本不懂老子的心思。实话实说,你们这些胡人,从来就没拿我们汉人当过人,想杀就杀,想奸就奸,想烧就烧,你们把还在吃奶的娃娃戳在槊上玩杂耍。所以我们也从来没把你们当过人,老子这些年打胡人,从来不抓活口,就一个心思,这些恶魔**都扫干净了,天下就太平!落到你手里,就没想过活,不管你用啥花样杀老子,老子奉陪到底!让老子向你这坨大粪求饶,你八辈子也休想!” 菜虫这番话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咬着牙说出来,帐篷里每个人都听得浑身寒意。鲜卑军人虽然暴戾,但终究还是佩服强者。看到一个遍体鳞伤、腿断肢残的武士在虎穴之中、阎罗殿上,依然有这般骨气,由不得肃然起敬。 看着这个自称菜虫的人,小俏想起了父亲。父亲养兵千日,却连用他们的机会都没有。父亲尸骨未寒,他栽培起来的那些得力干将,眨眼就投了新主子,掉转刀口来追杀旧主的骨血。要是父亲身边多几个这样的人就好了,小俏悲哀地想。 阿薄干在满帐篷的静寂中依稀感受到氛围变了。他以大将之威、刺史之尊,居高临下和一个南蛮丘八斗嘴,居然占不了上风,不由恼羞成怒。 他上前一步,踹翻菜虫,拔出腰刀要砍,突然想到原计划不是这样,而且亲手挥刀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残废,有以强凌弱的味道。 腰刀还鞘,一屁股坐在胡床上,问身边一个亲兵: “我要的车子,你们准备好了吗?” “禀将军,匠人们还在做,到中午一定能完工。” 阿薄干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在中午大太阳底下实现时的情形,不禁有点小得意: “把这个臭南蛮拉出去,找郎中给止止血,别还没上场先死了。” 然后指着小俏: “你给他洗洗脸,喂点肉汤,别说我阿薄干不仁义,叫他作饿死鬼!” 几个亲兵上去架起菜虫,动作明显比来的时候轻柔了许多。 20 小兵中国梦 菜虫不在任何一条船上,这一点已经确信无疑。至于是被河水卷走了,还是被鲜卑人杀了,都不得而知。 郭旭坐在舱里,怀里抱着菜虫的包袱。 菜虫父母死得早,结婚第二年,老婆生孩子大出血,母子俩都没活下来。他的包袱里除了换洗衣服,就是一个小皮囊,里面是攒下饷银换来的两片金叶子。菜虫的想法,是这次出征回来后就不干了,拿这些积蓄开个药铺、再娶个老婆。 郭旭最要好的这几个弟兄,打仗都玩命,但只有菜虫在当兵前就练过技击搏杀。父母过世后,菜虫跟着舅舅过。舅舅的营生,是采草药卖给药铺。干这行,过得了三关才行。第一关:爬山涉涧如履平地;第二关:遇到野兽会防会斗;第三关:能躲能打劫道贼。 菜虫十一二岁就开始跟舅舅进山采药,等到十六七的时候,已经是个搏击打斗的好手。但他生就一张清秀脸庞,平常斯斯文文乐乐呵呵,看不出是个斗狠好强的主儿,可是只要一上战场一见血,骨子里的那种杀气就被逼出来。 北府兵很多人都是北方流民后裔,打胡人不遗余力,在江南打内战就提不起精神。菜虫可不一样,他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你枪尖冲我来了,我就一定要干掉你。郭旭曾经问过他,他说这就好比我进山采药,狼虫虎豹也罢,劫匪奸商也罢,你不压到他,他就压倒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不过菜虫除了进山采药的生涯,毕竟还有药店伙计的履历,所以战场上的算盘照打不误。灭燕国之战,他发现杀了敌人军官得到的赏赐更高,以后就来了精神。每战必在乱军中找对方头目决斗,几次征战下来,功劳就比其他人高,拿到的赏赐也更多。 上峰曾经考虑提拔他当个军官,可是菜虫不愿意多操心,只图赏钱足够。每次赏钱下来,一伙弟兄都会起哄,要菜虫请客。到这时候,菜虫又不算计了,上最好的馆子、叫最好最贵的菜,喝年头最远的酒,从来不皱眉头。这一点郭旭也问过他,说你与其这样拚着老命拿赏金,然后风卷残云地吃光喝尽,还不如一开始就别那么费劲呢。菜虫不以为然,他说战场上摘敌人军官的脑袋,就像悬崖上摘名贵草药,可不光是钱的问题,摘到的那一刻,那种痛快是钱买不来的。等下了战场,最重要的就是弟兄们的和气,哪能心疼钱不心疼人呢?然后挤眉弄眼地说: “等打完仗消停了,我还指望这帮兔崽子帮忙盖房子呢。” 现在郭旭掂量着皮囊的分量,突然有点后悔。要是弟兄们不那么胡吃海塞地折腾,菜虫应该还能攒得更多一些,房子盖得更大些。 兄弟,我们都去帮你盖。 然后给你暖房。 然后一起痛痛快快地喝。 21 最后的温存 菜虫闭着眼睛躺在一片小草坡上,眼前一片温暖的红色。刚才有个鲜卑人拿了一领黑皮袍盖在他身上。在越来越高的太阳照射下,皮革的味道似乎也很温暖。 小草细细的手指挠着他的耳朵,痒痒的。叫不出名字的几个虫儿在不远处赶集,你说了我说,很热闹。远处传来马的嘶鸣。 “死就死了,没啥。”菜虫想:“可老子想过战场上的千万种死法,就他妈没想过被人绑起来砍脑袋。” 菜虫从军7年,见过战场上稀奇古怪的死法,早就麻木了。市井百姓都忌讳“死”字,可当兵的都拿这个开玩笑。熟人碰见,第一句话就是“你小子还扛着脑袋哪?”对方也会乐呵呵地回:“阎王没要,老子就不丢!”最常用也最有效的劝酒词,是“你活着不喝,是想省下来洒坟头啊?” 但即便是最不拿命当回事的老兵油子,也不愿意被人像牛羊一样宰杀。战场格斗,机会均等,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强者胜出,弱者倒下,愿赌服输,绝无怨言。可被人捆成粽子,在一群人围观中断头,就太屈辱。 转念一想:死就是死,没啥屈辱和荣耀之分。想当年,要是采草药时摔下悬崖,尸体被野狼分食,还能比现在这样好哪去? 敌人死、同伴死、亲人死,他都见过,此刻突然明白:知道别人死和自己死真的是两回事。 他想告诉自己:菜虫,你不怕! 另一个声音在说:你怕。 有什么好怕的呢?上无老,下无小,中间没人守寡。要地没地,要房没房,不用担心遗产被人横抢。怕没人惦记吗?当了7年兵,立过不少功,可除了身边生死相托的弟兄,谁知道你是哪棵葱?遍地狼烟,菜虫千千万万,谁见过官府给他们立碑的? 那你到底怕什么? 他睁开眼睛,看到湛蓝的天空,天边有一只大鸟飞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鹰。 不是怕,是舍不得,却不得不舍。 是一种全身骨头、血肉、经络都在表达的......疼。(.好看的小说) 一个人活一辈子,半天忙半天睡,其实就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圈子外面啥样子,想都没想过。菜虫前半截和救人的药打交道,后半截和杀人的刀打交道,直到今天躺在这里,才发现这个世界,还有很大一块根本没打过交道。全身骨头、血肉和经络都在表达的疼,就在于它们和那些世界打交道的机会,即将彻底灭绝。 一块湿布轻轻地擦过他的额头,睁开眼睛一看,刚刚见过的那个女孩子跪在身边。 “你是汉人?” 小俏点了点头,小心地绕过菜虫额角的一个伤口,把周围的血污擦干净。 “家在哪儿?” “建康” 菜虫目光一闪:“好端端不在建康呆着,为什么要跑来伺候胡人?” 小俏手不停,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真要是好端端,怎么会不呆着!” 菜虫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岔。这些年,朝里你争我斗,今天族诛,明天抄家,逃亡到北方的人还真不少,想必这个女孩子也是这样。 擦完脸,小俏才看清楚,这个叫菜虫的人,长得很清秀,要不是曾经亲眼看见,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骨头居然那么硬。 小俏打开身边的篮子,从里面端出一大碗羊肉汤,很小心地把一个馒头撕碎了泡在里面。菜虫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只是发出了一个**。小俏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别动了,我用勺子喂你吃。 菜虫斜靠在草坡上,一口一口地吃着羊肉汤,馒头化在汤里,不用嚼就能下咽。 自从老婆死后,再没有哪个女人体贴过菜虫。他也和弟兄们一起去嫖妓寻开心,但那都是一手交钱、一手解裤带的事儿,跟真正的温存抚慰八竿子打不着。 郭旭他们也曾张罗着帮他续弦,但北方来的贵族和阔佬改变了江南的风尚,像他这样的一个一无所有的老兵油子,没人愿意多睬一眼。菜虫从来没有想过,老天也会在他临死前,让他体会一把被女人照顾的感觉。 “那你还想回江南吗?” 小俏没回答,却反来一句: “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谁?”菜虫很希望临死前能帮这个好心的女孩子。 “陈嵩,听说过吗?“ “陈嵩啊!”菜虫兴奋地想坐起来,结果疼得呲牙咧嘴:“何止是听说过,大熟人。他是我们骠骑队队主,现在就在黄河上,要去打秦国。” “队主,这么说他还没升官啊?。”小俏自言自语。 “你认识他很久了?”菜虫脑子里瞬间掠过很多种猜想。 “我知道他,但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 菜虫沉默了一小段,他无从知晓这个女孩子和陈嵩之间有什么纠葛,但从她的眼神看,没有怀念、也没有幽怨,倒是隐约有一丝冰冷。想到陈嵩这些年跟着刘裕鞍前马后效力,少不了要接下冤仇,菜虫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刚想说点啥,抬眼看见一队鲜卑骑兵朝他走过来,每人手中都举着一杆长槊,槊尖上都插着人头。人头被洗去血污,头发都被扎成髻,更显得面目惨烈。后面跟着一辆马车,马车上高高地树立着一根木头,中间横着榫接了另一段木头,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 带队的鲜卑军官走到菜虫身边欠了欠身。他的汉话不太流利: “你,我很敬佩。把你放走,我会做。但给我命令,所以不能放。” 伸手从腰带上摘下一个革囊: “这里的酒,很烈的。你喝完,睡死过去,好受些。” 菜虫摇了摇头: “老子死也死个明白,省下你的马尿给你爹用吧!”说完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痰。 鲜卑军官叹了口气,一挥手,鲜卑兵掀开盖在菜虫身上的皮袍,七手八脚把他扒光,赤条条地架上马车,然后将他两臂张开固定在十字架上。菜虫的脖子和那条完好的腿,都被紧紧绑在竖木上,除了目光能转动,肢体完全动弹不得。 鲜卑军官发口令,士兵们单成一列,跑到马车前边,在一阵木轮子吱呀呀的叫声中,马车向左拐,朝黄河方向去了。在菜虫的脸完全转过去之前,他冲着小俏喊了一声: “姑娘保重!陈嵩是个好人!” 小俏这才发觉自己双腿软得像棉花做的,已经撑不住身体。她坐倒在地上,看着远去的马车和那一颗颗人头的后脑勺,心里一阵阵发紧: 阿薄干要把他怎样啊? 22 雷霆超度 是个好天气。(.好看的小说)向东看,黄河像一条闪光的丝带,飘摇飞舞,伸向遥不可及的地平线;向西看,在平原尽头,是几乎要和蓝天融在一起、不用心就看不见的群山。 今天照例要每船出20名士兵去拉纤。 还是有酒有肉,但没人像前天那样争着要去。被点到名的士兵耷拉着脑袋。 怕弟兄们太消沉,郭旭决定还是陪一回。 刚走出南舱口,就听到身后一阵低沉的牛角号。 北岸边,一列鲜卑骑兵在和船队同向而行,每人手中都擎着一杆长槊,槊尖上插着人头。 骑兵之后,是一辆马车,车上高高地竖起一个十字架,上面绑着一个人。 郭旭瞬间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向头皮上涌,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刀柄。 船舷边的晋军士兵都一片声叫起来:“菜虫,是菜虫!” 郭旭这时候注意到,绑着菜虫的那辆车,差不多正对准刘裕所在的帅船。 又是一阵低沉的牛角号,一个鲜卑翻译打马跑到浅水中,两手拢在嘴边向晋军船队喊话: “晋军的窝囊废们听好了,你们一直缩在乌龟壳里,过得太无趣,今天给你们看好戏!” 话音刚落,鼓声响起。郭旭看到一个**着上身的鲜卑人,手里握着一把牛耳尖刀,上了菜虫那辆车。上车后一扬手,鲜卑骑士开始挥舞槊尖上的晋军人头,与此同时,旁边上百名鲜卑人操着汉话,用雄浑的鲜卑曲调唱起来: “鲜卑来自代北大漠, 食狼肉、饮狼血。 上苍护我如护鹰, 我捉南蛮鹰捉鸽。 扎么喝!“ 随着这声“扎么喝,”车上那个半裸的鲜卑人举起尖刀,从菜虫胸脯上割下一片肉来。随手扔到黄河里。菜虫虽然被牢牢捆着,但身体的剧烈抽搐还是让十字架晃了一下。 船上的晋军士兵这才看明白鲜卑人想干什么,一片声怒喝起来: “住手,畜牲!” “我**,恶鬼!” “天杀的畜生,叫你祖祖辈辈下油锅!” 刽子手又一扬手,鲜卑合唱再起: “鲜卑铁骑饮黄河 南共北谁当我 铁蹄如雷箭如雨 踏碎南蛮乌龟壳 扎么喝” 又是一刀,这次旋下大腿上的皮肉。 不知道是距离远,还是菜虫忍住了,郭旭没有听见惨叫。 晋军士兵早已按耐不住,纷纷抄起兵器,满耳朵叫喊声和脚步声。 北岸又传来低沉的牛角号。 鲜卑骑兵方阵在离河岸300步远的地方缓缓移动,弯刀在阳光下闪光,像是给凌迟菜虫的表演摆了一个金属背景。 很显然,这个时候冲上岸去,不但救不了人,反倒折损更多弟兄。 郭旭猛砸一拳船舷: “都给我站住!” 几乎同时,刁斗上的传令兵大声喊叫: “太尉有令,官兵一律不得登岸作战。” 忙乱的士兵一瞬间被钉在原地。刹那间船队一片岑寂。就在这?人的寂静中,北岸的菜虫唱了起来: “大军去北伐 将士要厮杀 老婆留在家 一人咋生娃 要看牢篱笆 操鲜卑他妈” 菜虫的声音本来就不是很浑厚,在全身剧痛激发下,嗓音更加高亢凄厉。曲调,是江南民间小调,晋军士兵几乎人人会唱,只是别人不知道他这几句词的来历。疯子和绿豆低低地抽泣起来。 北岸的鲜卑人也被菜虫突如其来的歌声给镇住了。他们一开始还没弄明白这个人在唱什么,等菜虫唱第二遍的时候,懂汉话的那些鲜卑人都听明白了,然后就开始捧腹大笑。 鲜卑合唱气势堂皇,但被这样一个民间小调一搅和,突然就显得有些滑稽。人们再一笑,那股劲就泄了。 刽子手有点羞怒,下刀的速度快起来,菜虫的歌声明显带着颤音,最后歌词都没了,只剩下不断重复的凄厉而含混的咒骂。 绿豆扑过来抓住郭旭的胳膊,大声哀求: “大哥,你救救他呀!” 郭旭努力让自己定下神来,转身目测了一下从船到岸的距离,大约两百来步。 “你们谁射箭好?” 五六个士兵站了出来。郭旭指着对岸,急切地说:“你们对准菜虫,一齐射,一次不行就两次。 士兵面面相觑,都低下了头。显然,即便这种情势,也没人愿意兄弟死在自己手下。 郭旭直跺脚: “快动手呀,帮帮他,你们真想让他千刀万剐吗?” 就在这一刻,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巨大的声响,听起来和一片竹板猛烈敲击在另一片竹板上差不多,紧随其后的是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就像一只猛禽在高速俯冲时发出的怪叫。 几乎同时,郭旭看到菜虫的胸膛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死死钉在了十字架上,他好像挣扎着抬头想说什么,但脑袋立刻就耷拉了下来。 鲜卑人发出一声惊呼,刽子手下意识地一手护头蹲了下去。 那是一支异常粗大的长箭。 一个巨雷,镇住了所有鸟鸣,陆上河上都安静下来。 船在缓缓游,马在缓缓走,车轮缓缓转,没有人知道这出戏接下来该怎么唱。 突然,十来个晋军士兵带着哭腔的合唱轰然升起: 大军去北伐 将士要厮杀 老婆留在家 一人咋生娃 要看牢篱笆 操鲜卑他妈 一遍之后,一艘、两艘、三艘,很快,整个船队的晋军都跟着唱起来。 柔媚的江南小调,被唱得杀气四溢。 不是舌头在唱,是刀在唱、枪在唱。 血里的刀,骨头里的枪。 鲜卑士兵呆呆地听着。刽子手伸手试了试菜虫的鼻孔,不知道该做什么。 阿薄干策马穿过军阵,来到马车下。到跟前他才看清楚,射中菜虫的,不是寻常的箭,而是一支短槊。回头看晋军船队,距此两百多步。这样的准头,就是从小抱着弓长大的鲜卑高手,也得竖大拇指。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用什么样的弓,才能把这么粗大的东西,百步穿杨地射过来? 打马向河边走了两步,立刻就有十来个卫兵纵马围在他周围。 阿薄干略感尴尬,本想挥手驱散他们,但转念一想,又没敢。既然对方能射中车上的人,自然也就可能射中马上的人。 真是怕啥来啥。晋军船上再次发出一声巨响。 卫士们惊叫着聚拢起来,阿薄干左翼的一名壮汉跳下马,一把将阿薄干拖下马鞍,压在地上。 箭没冲他们来,而是砸在不远处的泥沼中。对,听声音不是插,是货真价实的砸。什么样的箭头能造出这种声响? 阿薄干不敢动。谁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三支第四支甚至乱箭飞过来。 等了许久没有动静。 一名士兵跑到跟前,轻声禀报: “将军,要不要看看这个?” 阿薄干犹豫了一下,推开压在身上的卫士站起来。看清楚的一刹那,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 那是他前天丢掉的金盔,只不过被一支短槊贯穿了,就像在枭首示众。 他突然感觉自己很狼狈,瞥了一眼周围的手下,隐约觉得他们在暗暗地嘲弄自己,再想起刚才的虚惊,更觉得颜面扫地。 不过另一个念头倏地闪过,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刘裕终究还是被激怒了! 想到这,强迫自己大笑起来。伸手接过金盔,把玩了两下,又递还给卫士: "留着,下次抓住晋军俘虏,就照这样活活扎脑袋!" 卫士们没笑。 阿薄干不想在这个不祥的地方多逗留,翻身上马。走出两步,听到背后有人问: “将军,他们怎么办?” 这是在请示该怎么处置晋军的尸体和头颅。 阿薄干内心的真实想法是烧了埋了扔水里都行,别他妈再拿这事烦扰老子,但说出口的却是: “继续凌迟,直到刮成骷髅!和那些脑袋一起,还跟着南蛮的船队走!” 23 被看破的战报 拓跋嗣看完前线来的急报,哂笑一下,递给崔浩: “看看你徒弟的战果。” 崔浩的第一个念头是阿薄干为什么越过长孙嵩自行上报。 看来阿薄干身边还是有笔杆子的,急报写得风生水起: “臣谨遵圣意,仰仗君威,顷以小胜縻敌,终将灭寇报国。臣虑南军乏肉,乃遣老弱散卒,牧牛羊于水滨。贼果贪鄙,乘风登岸,狼狈抄略。臣出锐卒焚其楼船,断其归路,擒其校尉,斩首百级。刘裕之图,专意西进,臣之急务,在令其怒而致战。乃凌迟其校尉于旷野,陈俘兵之首级于河岸。贼羞怒痛哭,有意报复。臣欲示形,诱其大进,挫其兵锋,沮其狡谋,庶几呼应关中,坐得围魏救赵之利。” 崔浩一目十行,已经把其中蹊跷看了个十之八九。但既然皇帝没问,也就没必要说破。 拓跋嗣好像也明白,又递过另一份急报: “长孙嵩的,也看看吧,很有趣。” 长孙嵩的急报,虽不能叫文采飞扬,但一看就是费了老大心思: “臣仰体圣意,战战兢兢。夫唯刘裕,志在灭秦。秦与我姻亲,不助不祥;助秦而损我,不智不利。苟无歼敌之势,必禁开恤之刃;若有必胜之算,即奋击卵之石。顷者东南风起,臣乃急令前锋备战。水势迅急,南人漂北,我军急击,尽数擒杀。(.)臣乃令凌迟俘虏,陈列首级,以怒其羞帅,激其忿兵,期以迟误其西进,终得援人保境之兼谋。” 崔浩看完两份急报,已经勾勒出了事情的大致轮廓。轻轻把长孙嵩的急报放回案上: “陛下置评,极为精当,此事的确‘有趣’。” “哦,说来听听。先生每次纵论时势,都令朕豁然开朗。这一回不知道你的‘有趣’会不回比朕的‘有趣’更有趣。” 崔浩本来坐在胡床上,至此赶紧跪下来: “陛下神武天纵,古来罕有,谬赏臣之拙见,崔浩感恩不尽。” 拓跋嗣挥挥手,意思是起来吧。 崔浩坐正以后,拿起两份急报比划了一下: “长孙嵩两朝勋贵,阿薄干皇亲国戚,但臣既论国事,自然不避嫌疑,愿陛下体恤。” 拓跋嗣作了个“你尽管有啥说啥”的手势。 “以臣看来,两人都有不实之词,但通观下来,阿薄干的谎话更多些。往年刘裕灭燕,也是走水路运兵运粮,给养充足,并无乏粮之患。这一次西进击秦,还是走水路,大船鱼贯,不可能断粮。刘裕是个胸怀大略的人,不贪小利;出发前已经向陛下表明借道过境、绝不上岸的意图,决不会中途食言,给自己惹麻烦;加之治军严谨,赏罚如铁,断不可能出现部众擅自上岸抢牛羊的事情。” 拓跋嗣笑了笑: “没错,换了我也不会干这种蠢事!” “其二,既然是‘乘风登岸’,就说明我军是逆风,在这种天气下,阿薄干如何才能‘焚其楼船’?” 拓跋嗣点点头: “先生给他讲《孙子兵法》,里面有《火攻》篇,看来他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臣以为,事件来龙去脉,长孙嵩说的差不多对。这阵子东南风紧,晋军难免有船漂到北岸,被阿薄干占了便宜。阿薄干第一次带兵,想干出点名堂让您高兴,如果只是捞了一点浮财,说出来不好听,于是有所涂饰,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城府不深,没有考虑到长孙嵩也可能上奏,最后露出破绽,聪明反被聪明误。" 拓跋嗣却不以为然: “我们鲜卑民间有句俗语,叫‘小偷油,大偷牛’。是说小孩子不学好,长大就变坏。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小处不善,大处也恶。阿薄干身为前线将领,虚报战果,足见不可大用,大用必将误国。” 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若不是看在我那不幸姐姐的份上,我这就派人去军中处死他!” 这一点崔浩一点都不怀疑,为转移拓跋嗣的注意力,接茬往下分析: “不过长孙嵩也有谎言,主要是“顷者东南风起,臣乃急令前锋备战。”这一点。长孙嵩为将,长处是治军严整,短处是缺乏谋略,断断不是那种知天文懂地理的大将。” 拓跋嗣大笑起来: “你说的极是。前年夏天有人建议朕乘晋朝内乱,兴兵伐之,还找了长孙嵩附议。朕把那奏章直接摔在他脸上,叫他回去问问他儿子,什么叫‘夏不征南,冬不征北’!” 崔浩能想象长孙嵩当时尴尬惶迫的样子。 “不过他二人对形势的判断还是准确的,那就是务必要拖住刘裕。” 拓跋嗣拿起案上的壶,给自己倒了一小碗羊奶,刚要喝,又放下: “朕担心万一刘裕真的报复,阿薄干能不能应付得了?” 终于说到关节上了。 当初刘裕来信使借道时,秦国也派人来求援,拓跋嗣征求崔浩的意见,崔浩主张痛快答应,一点也别阻拦,因为他料定秦国必亡,关中必陷。但是,刘裕北伐的目的,决不是光复河山,还于旧都,中兴晋朝。相反,他只是为篡权积累资本。崔浩预言:刘裕守不住关中,那风水宝地,最后还得是大魏的。当时拓跋嗣击节赞叹,但临了还是派了大军去监视。这也就罢了,派去的竟然是庸碌的长孙嵩和花花公子阿薄干。 但是此刻如果一味说他俩的不好,反倒显得自己对皇帝的决定耿耿于怀。 “刘裕虽然不想中途开战,但如果士卒激愤,他也不好过于遏制。而且他本来就善出奇策,说不定也会打我们一下,一来遏制阿薄干气焰,二来保护士气。长孙嵩、阿薄干必须严阵以待。” 拓跋嗣点点头: “是这个意思,但还不够。这样吧,你去尚书台,以朕的名义,急派俄清率5千精骑驰援阿薄干,叫长孙嵩移驻阿薄干大营,靠前指挥。” 崔浩转身刚要走,被叫住了: “说了半天,朕嘴干,想必你也是。把这碗羊奶喝了。” 崔浩在拓跋嗣身边,没少接受赏赐,水洗精盐、貂皮袍子、玛瑙、金叶子、佛经、西域大宛马、南朝美女,但把自己的羊奶赏给他,还是第一次,也比任何宝物更珍贵。崔浩自小受不了牛奶羊奶,一喝就拉肚子,一拉就好几天不止。但这一回,就是拉成一根干麦草,也要喝下去。 喝完奶,谢恩已毕,起身出门时,已经满眼是泪。 做人臣子,被皇帝体贴到这个份上,夫复何求? 多年后,当他被这个无限恩宠他的皇帝满门抄斩时,他会明白: 什么叫圣心无常、天意难测。 24 战云暗涌 陈嵩回到船上,没见到郭旭。一问才知道他陪士兵拉纤去了。 在岸上找到郭旭时,他正在士兵队伍里低头拉纤。 此前拉纤队伍总是笑语喧哗,当兵的荤段子不断、小曲不断。但今天陈嵩看到的,是一队无枝无叶的木头桩子在移动,没鸟叫,没虫鸣,没风声。 北岸,作为一个人的菜虫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一付骷髅钉在马车的十字架上。马车全身挂满开始腐烂的人头。鲜卑人派了一个士兵,跟在马车后头,隔一阵就敲一声锣。 风把锣声从北岸送来,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气味。陈嵩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那气味是锣敲出来的。他怀疑这种错觉会跟着自己一辈子。 他找到郭旭,从他肩头摘下纤绳,放在自己肩膀上,郭旭没拒绝,但立刻把身边一名士兵解脱出来,挽上纤绳走在陈嵩身边。 两个人并肩走了好一阵,一直没声响,最后还是郭旭先开口了: “太尉啥时候让你官复原职?” 陈嵩却答非所问: “你知道是谁射死菜虫的吗?” 不光是郭旭,周围所有士兵都竖起了耳朵。昨天那个神射,不知道让菜虫少受了多少罪。 “是丁?j。” 过去大伙都不喜欢丁?j,但他先是为陈嵩求情,现在又用这种方式帮了菜虫。郭旭很想立刻拥抱一下这个人。 “丁?j家几代猎户,射箭是把好手。不过昨天他射的不是普通的箭,而是一把短槊。” 郭旭张大了嘴巴: “短槊?他拿啥弓射的?” “丁?j祖上是南中蛮族。诸葛亮擒孟获平南中后,在那里挑选了一万名弩兵,他的祖上就是那个时候到了蜀地。[.超多好看小说]诸葛亮手里只有一个益州,能和曹魏对抗那么多年不落败,除了他老人家英明,主要是弩兵很强,北方的骑兵近不了身。这次出兵,丁?j带了三套他家祖传的强弩。这种弩名叫‘霹雳车’,架在一个小车上,直接拉弦拉不开,得靠一个小轮子摇开,一扳悬刀,箭能飞出去500多步。昨天他用的就是这种弩。” 周围的士兵不约而同地发出啧啧声。能射500多步,这得多大的力量!再想想昨天听到的那声巨响,难怪这弩叫“霹雳”。 “太尉今天叫我去看,他说这“霹雳”虽然强,但是速度太慢。射出去一枝,再装下一枝,得费很长时间。太尉说这要是有很多,列成几排,前头放、后头装,还能跟得上。可要是数量少了,没等你装好,人家的骑兵就冲到跟前了。” 郭旭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场景:在“霹雳”声中,又粗又长的箭在鲜卑人堆里飞舞,骑士被强大的力量推下马鞍,但剩下的人红着眼怒马狂奔,冲向那些手忙脚乱摇轮子装箭的晋军士兵,“霹雳车”转眼就被踏翻,弯刀在血肉中翻飞...... 陈嵩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这次出征时,这种弩还在京口造,而且数量太少。要是在船上就地开工,匠人不够,物料又不齐全。” 士兵们没声响,但失望之情几乎能摸到。 陈嵩侧脸看着郭旭,静静等待他的反应。哎!这个可爱的铁匠兄弟,老实地像他手里的铁锤。做到了队主,还听不出弦外之音。 但是...... 铁锤也有开花的时候。 郭旭本来埋头拉纤,此刻突然站住。他转过头来,皱着眉头看着陈嵩: “你是说......?” 陈嵩不响,用眼神鼓励他往下想。 郭旭本来幽愤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惊喜: “你是说太尉想和索头打一仗?” 陈嵩还是不响。郭旭索性把纤绳一扔,走出队外,陈嵩跟了过来。 “你是说太尉想和索头打一仗,但是担心弓弩不强,制不住他们的骑兵?” 陈嵩脸上掠过久违的微笑。这个铁匠兄弟,终于开窍了: “太尉让咱们琢磨一下,后天一早召集队主以上军官,商议一个教训索头的打法!” 郭旭猛一跺脚,抬头看了看天空,转身看了一眼河对岸缓缓移动的马车上菜虫的骷髅。 兄弟!你再忍忍。 25 魔胎 小俏抬起头来,用手背擦了擦嘴。 刚开始呕吐的时候,她没当回事。这荒郊野岭的军营中,吃的东西总是不干净。 到今天已经连吐5天了,她开始警觉起来。 月经没有来,她也没当回事。自打从江南逃出来,风里雨里,饥寒交迫,月经就是乱的。但月经不来加上连续呕吐,那就是问题了。 想到阿薄干整宿的折腾,她内心那个小小的弱女子几乎惊恐地跳起来: “难道真的怀上了这个魔鬼的种?” 天哪! 初潮是在12岁。当她慌里慌张跑去找母亲看时,母亲微笑着把她搂在怀里: “我的宝贝女儿长大了,母亲该给你相个夫君了。” 8岁的时候,先生给府里几个女弟子讲《诗经》,讲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说一个女子为夫君自豪。她站起来说: “我母亲就这样看我父亲。” 她想要的夫君,就是父亲那样的。要有剑眉,眉下是含笑的大眼睛;要有笔直的腿,穿着雪亮的皮靴;要有众多甲士围在身边,上马下马发出金属的铿锵声;走在路上,路边的女人们都热切地仰望,并不自觉地伸手扶扶发髻;回家后,会牵着夫人的手,在花园里散步;放下剑的时候,手里有书,或者有琴。 父亲出事前,提亲的人一拨一拨地来,都是江南本地或北方来的高门大姓子弟。[]母亲带着她春游、赴宴、赶集时,会指给她看。大部分她第一眼就不喜欢,要么肥硕得像母鱼肚白,要么孱弱得像绿豆发芽,有的在路上像螃蟹横行,有的在人前像虾米后缩,总之连父亲的脚趾头都抵不上。桓玄家倒是有个男孩子差强人意,但桓玄败亡后,这个孩子也不知所踪。就算还活着,父亲是铁杆倒桓派,也不可能把仇家的骨血引进门来。 在一个真正的情郎闯进心田之前,大祸先闯进家门了。逃过长江后,看到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萎缩软弱任人宰割的,一种是强横凶暴宰割别人的。阿薄干当然是后一种。小俏觉得他撕裂自己的贞操时,就像饿狼撕裂一头羔羊。**之后好几天,她每走一步都疼。 她很羞耻地发现,此后居然能从他的**中得到快感。 而且不得不承认,这种快感越来越强。 但只要阿薄干从她身上翻滚下去,躺在一边像打雷一样打呼噜;只要她的心跳慢下来,眼睛盯着帐篷的穹顶,她就会不可遏制地厌恶自己。只要有可能,她就要清洗身子。可惜水太少,无法彻底洗掉这种渗进身体最深处的耻辱。也许跳进黄河就能洗清吧。但她不能死。她是一门300多口唯一的幸存者。如果她死了,岂不是连给亲人烧纸上坟的人都没了? 她还要找一个她爱的男人,把父亲母亲的生命传下去。就算她最终没有能力复仇,可至少能存续家族的血脉。 可是!如果父亲母亲的血脉中,掺进了这样一个**的臭味,那岂不是对他们莫大的亵渎? 她想了大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 她没有把握,因为要找的那个人,也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弱者。他应该有办法,却未必有胆气。 但她没有选择。如果不希望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就只能横下心来走这一步。 父亲啊,母亲啊,你们要是还疼女儿,就指引她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命运吧! 26 赠酒囊 阿薄干仔细打量了一番斛律征。 斛律征应该是个高个子,但从小就在马背上混,两条腿弯得厉害,让他显得矮了几分。 要不是这个人,我恐怕已经是黄河边的孤魂野鬼了。 想起刀刃架在脖子上的感觉,阿薄干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天他被绑架后,正是斛律征吹口哨激起被陈嵩抢去的马,在鬼门关前把他拽了回来。 几碗酒下肚后,斛律征已经放松了,他注意到了阿薄干奇怪的表情: “将军冷吗?” 阿薄干回过神来,举起小银碗示意斛律征干杯,自己小小地呷了一口: “看起来你已经把马的脾气摸透了?” 斛律征一听到马就来了精神: “将军应该是知道的,我们鲜卑人穿上盔甲就是战士,脱下盔甲就是牧人。我第一次骑马时才5岁,现在已经在马背上粘了25年。要说我睡在帐篷里的时间,还真没有骑在马上的时间长。” 阿薄干也自诩是个骑手,但他知道,在这样真正的“马蝇子”相比,自己那两把刷子,是摆不到台面上的。 “你的马能听懂你的口哨,要是别人吹口哨,它会跟着走吗?” 斛律征眼睛放出光来: “别人就是吹破天,它也不会理睬。” 阿薄干点点头,在帐篷里扫了一圈,想不出拿什么赏给这个人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赏钱已经给过,但那是按军纪该给的,公事公办。他个人必须对这个救命恩人有所表示。一低头,有了主意。从腰带上解下自己的酒壶,伸手递了过去: “这个,给你了!” 斛律征本能地伸手接了过来,仔细端详后,赶紧又递回来: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配收。” 阿薄干的酒壶,是纯银做的,大扁肚子细脖子,肚子上镂刻了鲜卑大人出猎图:一个矫健的鲜卑人跃马回身,张弓要射一头扑向他的恶狼,头顶上有猎鹰盘旋,马蹄边一只猎狗作势要扑。酒壶脖子一圈,交错镶满了上等的绿松石和玛瑙。酒壶装在一个皮套子里,斛律征用手一摸,就知道不是一般鲜卑人常用的羊皮,而是细致做熟的小马皮,皮套上用细细的金丝,绣出一只叼着箭的苍鹰。 酒壶很有来头。 拓跋嗣的夫人,也就是阿薄干的舅妈,是秦国国主姚兴的女儿西平公主。公主嫁过来的那年,护驾的是她的堂弟,御林军龙骧将军姚广。姚广非常仰慕崔浩,特意把姚兴御赐的酒壶转赠给他。偏偏崔浩不好酒,也没有在腰上挂酒壶的习惯,这个酒壶一只挂在书房的墙上。[.超多好看小说]看到阿薄干第一眼就被吸进壶里,也就很痛快地转赠了。阿薄干嫌原配的丝囊没气势,特意找最好的皮匠作了一个马匹套子,找宫里手最巧的老宫女绣了金丝雄鹰。说实话,一番折腾之后,皮套都比银壶贵了。 斛律征已经被这个酒壶的豪华镇住了,这让阿薄干很开心;在这些牧人面前显示出自己重情不重财,这更让他有高人一等的成就感。想到这儿,右手把酒壶挡回去,左手点了点斛律征: “不,你配收!你要说不配收,就是说我不配你救,也就是说我阿薄干一条命,还不值一个破壶!” 话说到这个份上,容不得斛律征再拒绝,他从腰上摘下那个有些年头的革囊,小心翼翼地把新酒壶系上去。看了看,觉得不妥,摘下来塞进皮袍里,用手拍了拍,又拿出来,重新挂在腰带上。看到阿薄干好奇的眼神,憨厚地笑了笑: “本来是怕挂在外面磕磕碰碰,糟踏了好东西,可是转念一想,藏在袍子里,谁会知道这是将军赐的呢?就挂在外面好了,让人家看看将军对我们这些小兵有多好。” 阿薄干大为动容。他很清楚自己在军队里没有根基,和那些兵油子里混出来的带兵官没法比。斛律征是他遇到的第一个由衷表示敬意的人。虽然这敬意是用东西换来的,但也总比没有的好。 “斛律征啊,我想把你调到我身边来当一个亲兵,你看怎么样?” 斛律征愣了一下。鲜卑人生性热爱自由,不喜欢被拘束着。虽说进了军队就要讲纪律,但只要不上阵打仗,当兵的还是很松快的。遛马、射兔子、玩筛子、喝酒,基本都没人管。一旦成了亲兵,就得围着长官转,随时随地听招呼跑腿,要是长官找不到人,那可是轻则挨军棍,重则丢脑袋。更为要紧的事,阿薄干这样级别的军官,基本不会冲锋陷阵,他的亲兵是他的影子,也就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当然也就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阿薄干盯着他的眼睛,等着他回复。斛律征咽了一下唾沫,很吃力地张开口: “我就是怕当了亲兵,就没机会打仗了。” 当然不能说当了亲兵就没法自由自在地遛马射兔子玩筛子喝酒了。 阿薄干的表情明显地放松了: “这个你放心,我调你来,就是看中你马术高超,过两天和南蛮过招,有你大显身手的机会。” 斛律征往前探了探身子: “南蛮会来和我们打吗?” 阿薄干拿起一把小刀,切下一片牛筋放进嘴里,然后猛地把小刀插在烤牛腿上: “我料定他们一定会来!” 斛律征一仰头,把一碗酒吞下去,用手背擦了擦嘴巴: “那就好,我就想和那个抢我马的汉人再较量一次!” 陈嵩! 阿薄干默默地咀嚼着牛筋。 这玩意不容易嚼碎。 隐隐的焦躁浮上来。 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脖颈子上的伤痕,立刻兴味索然。 “斛律征啊,我累了,要歇息了,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和弟兄们聚一下,明天来我这里报到。” 斛律征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酒壶,傻笑了一下,摇摇晃晃地出去了。很快,阿薄干听到斛律征含混地唱着鲜卑小调,在的的马蹄声中远去了。这些牧人,醉了也不会摔下马,他们会伏在马鞍上睡死过去,任由马匹把他们带到随便什么地方。 他站起身来,想到外面走走,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仔细一看,是斛律征装酒的那个革囊。 俯身捡起来,想想自己应该把这个东西挂在腰上,这样斛律征会更高兴。传出去以后,也显得阿薄干将军没有架子,平易近人。 可是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还是把它扔了。 阿薄干!冀州刺史!皇帝外甥!怎么可能从一个牧人臭嘴沾过的革囊口上喝哪怕一滴酒! 27 酿霹雳 从“平虏”大船三层的窗户望出去,左前方的河岸上,拉纤的士兵寂静无声地向前迈步,没有人说笑。所有人都被一根绳子串在一起,这根绳子则固定在大船的桅杆上,这样就算落水,也不会冲到北岸去。 再看北岸,那辆吊着菜虫骷髅的马车,一直和刘裕的帅船平行,不紧不慢地往前赶。 一群乌鸦正麇集在车上,啄食着挂在车上的那些人头。 刘裕看了一阵子,回过头来面对黑压压一屋子的将领们。 每个人眼睛里都有一团火。 血点着了就是这样。 过去几天,拉纤士兵再没折损,但是小船却毁了五六艘。 只要船一漂到北岸,鲜卑人立刻用飞爪和挠钩抓住它们,而后把密集的火箭射上去。 大船上的人眼睁睁看着火借风势,迅速吞噬整条小船。全身一团火的弟兄带着盔甲跳进黄河,瞬间无影无踪。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让一些新兵在睡梦中惊醒。 刘裕下令各军,将小船缆绳固定在大船上,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小船行走。但偌大一个船队,传令、送粮、取药、运人,都得靠小船,不可能窝起来不动,而一动就可能出事。 东南风劲吹。 若果真有风伯这个神,他一直站在敌方。西北风,让鲜卑人箭势更凶;东南风,让河水把小船推向敌手。 刘裕原想井水不犯河水,尽快通过这一段,但现在看来,水情、风情、敌情都在挫败他的计划。 风和水都没办法,现在只能设法搬掉鲜卑人这个障碍了。再要是忍下去,大军没到战场,士气先漏光了。 第二艘小船被烧之后,晋军准备了一个攻击船队。几艘中型船装满死士,几艘大型船装满弓箭手,随时待命出击。 第三艘小船被困在北岸一瞬间,攻击船队立刻就冲上去了。船上都是百战之余的壮汉,都写好了遗书,喝了壮行酒,人人都做好了和鲜卑骑兵拼杀、断头敌境的准备。 但当他们呐喊着跳上北岸时,鲜卑人一声牛角号,全都撤走了。 显然不打算跟晋军硬拼。 死士们面面相觑,都茫然了。 他们不能追上去,一旦脱离了大船上弓箭手的掩护,他们铁定会陷入重围,一个不剩地变成地上的一滩血泥。 热血贲张地出击,一无所获地收兵,小船没能得救,仇恨无从宣泄。 之后这一幕重演一遍。 阿薄干换玩法了。他要的不只是小打小闹地杀死几个小兵,而是要用这种猫鼠游戏粘住晋军,耗干刘裕的定力,直到他勃然一怒。 此刻刘裕无声地咬了咬牙,走到胡床边坐下来,喝一口茶,抬眼扫视了一圈所有手下: “这么说你们都觉得应该和索头大干一场,打破他们的胆?” 没有人回应,但所有人眼神里的火焰,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就狠狠地敲打一下阿薄干。来人,把图挂出来!” 白直队两名亲兵拉开舱壁上的帷幕,一幅画在白布上的地图豁然摊开在众将面前。 和寻常地图密密麻麻标满地名不同,这幅图几乎看不到地名,倒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符号。图中央从左到右,蜿蜒向东的显然是黄河,河面上标了一连串一头削减的长方块,尖头指向西方,显然就是晋军的船队了。 黄河上方,也就是实际的北岸一带,若干方块连成一条弧线,弧线的两头都连在黄河上,形成一张以黄河为弦的弓。每个方块两侧都画了小圈,过了半天很多人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列战车。 刘裕和北方胡人交手,最善于玩两样东西。运兵运粮靠船,抵挡骑兵靠车。 只要有船,晋军千里远征深入敌境,人马不疲惫,军粮不断炊。 只要有车,即便是在平原上,也能立刻结成一座城。 城墙上伸出长枪大槊,强弓劲弩引而不发,足以让最强悍的胡人三思而后行。 就是靠这种移动的野外城池,当年晋军一路打到广固城下,将日暮途穷的南燕国主慕容超押回建康处决,百年来第一次把胡人大酋的脑袋,挂在了朱雀桥的桥柱上。 郭旭看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刘裕是要用车子结阵,在北岸和索头决战一场,让他们从此不再骚扰。 这个车阵,背后是黄河,河面上有战船,鲜卑人没法包抄后路,只能正面搏杀,骑兵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的自由就没用武之地。 但用这种办法,自保还行,不可能狠狠地杀伤敌人,因此也就达不到震慑索头的效果。 刘裕好像看穿了手下的心思,微微一笑,看了丁?j一眼。丁?j走到舱门口招招手,两个士兵推着一辆小车走进来。 刘裕示意大伙围过来看。 这是一辆木制的独轮车。行走时,只有轮子着地;停住时,车辕上有两条驻锄落在地上,三点定面,稳稳当当。车上装了一台弩机,但是弩臂上竹片和桑木片的数量几乎是寻常手提弩机的两三倍,比用脚踏开的“蹶张弩”也厚重一倍多。弩弦是细钢丝、人头发和牛皮绳拧合编成,也比寻常弩机粗一两倍。目测就能看出,这样的弩机,靠人力根本拉不开。 丁?j蹲在独轮车边,摇动一个小手轮,随着吱吱扭扭一串声响,固定在弩弦上的一个小铁块很轻滑地向后退,牵引着弩弦扩开弩臂,直到这个强固的硬家伙形如满月。 四两果然能拨千斤,将领们啧啧赞叹。 丁?j轻轻地压了车子上的一个把手,弩臂一瞬间回弹,弩弦突然被释放,发出巨大的爆裂声,宛如一个惊雷在密闭空间炸响。 围观的人们吓了一条,齐刷刷向后退了一步,正对弩机的那个人甚至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脸,好像真的有一支弩箭射了过来。 一阵哄笑。 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刘裕示意大家回去坐下,自己来回踱了几步,在小车旁站定: “这台弩机,是丁?j家传的兵器,那天他就是用这个家伙,解脱了我们那个弟兄,让他免受了很多罪。这个弩机,发射普通的长箭,能射600步,发射短槊,能飞200多步,100步内能够射穿5个松木箭靶。” 说到这里刘裕顿了一下,好像知道这番话会引起将领们的小小骚动。 果然大家交头接耳了好一阵。 100步**穿5个松木箭靶,这就意味着在这段距离上,盔甲约等于零。 “大家也看到了,我要结车阵对抗索头骑兵。有车,就不怕索头的蹄子和箭头;如果每辆车上都有一台这样的弩,那么只要能诱使索头进攻,我们就能近距离凶猛杀伤他们,但是......” 将领们刚刚有点兴奋的脸僵在了那里。 “我们的船上,现在只有三台这样的弩。建康和京口正在大批制造,但是我赶不上。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马上改造现有的蹶张弩,两张弩拼成一个。试了一下,造出来没有问题,也能把短槊安上去,但这样一来弩弦太紧,普通蹶张弩的悬刀一挂上去就锁死,手指根本扳不动。你们都看看吧。” 说完又看了丁?j一眼,后者出去招呼一声,再次进来两个士兵,各自抱着一张弩,弩弦已经拉伸到位,被悬刀锁住。 军主们不用试。如果比他们更年轻有力的队主都搞不定,他们这些人就不必劳神了。队主们一一试过,全都摇头。任你有千钧之力,要扳动悬刀,都只能靠指头。但在人的指头面前,悬刀异乎寻常地顽固,它就像一枚嵌入猎物体内的狼牙,志在必得,决不松口。 郭旭拿到弩机,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用手指试了试,眼前一亮,把它交还给士兵,向着刘裕一欠身: “禀太尉,末将有办法了。” 28 弱者的邪恶 小俏在郎中的帐篷外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掀开帘子进去了。 帐篷里的气味非常难闻。 但夹杂其中的药味,闻上去那么亲切。 气味来源之一,是郎中的脚。这双脚没有穿靴子,因为郎中正在张着嘴巴睡午觉,而嘴巴也对帐篷的混沌气味做出了贡献。 小俏犹豫了片刻,轻轻地喊了一声: “先生!” 郎中毫无反应,继续打呼噜,好像这么多年被鲜卑人呼来喝去,已经丧失了对“先生”这一尊称的基本敏感。 “吴先生!醒醒!” 呼噜。 小俏只好弯腰拍了拍郎中的肩膀。 郎中迷迷糊糊坐起来,揉揉眼睛。看清楚来人是小俏时,一骨碌爬起来,急急慌慌地找鞋子: “可是将军派姑娘来找我?” 同时感到反常。将军一般都是派小垛子来找,而小垛子从梦中唤醒郎中,向来不用手,只会用脚。 “不,是我自己找你。” 吴郎中整顿衣裳的惯性略略滑行了一段,戛然而止了。 脸上略过一丝异样的申请,就像枯荷上滚过一粒水珠,说不清是好奇还是困惑: “你?找我?” 小俏点点头,几乎同时,泪水涌出眼眶。 吴郎中彻底放松下来。虽然鲜卑人从来不用“先生”称呼他,但对他的药囊还是有点敬畏的。在这个靠**才能苟活的女人面前,他还是有点小小优越感的。不自觉地就拖腔拖调了: “你是染什么病了吗?” 刻意地强调了那个“染”字。 小俏咬了咬嘴唇,半天不吭声。 郎中坐到了一只小胡床上,翘起二郎腿,从发髻里抽出一只银挖耳,自顾自地掏起来: “要是花柳病,可就得费大功夫了。[.超多好看小说]” 小俏脸涨得通红,嗫嚅半天,摇了摇头。 郎中吹掉挖耳上的一片碎屑,仔细打量了一番小俏。此前虽然不止见过一次,但在阿薄干的帐篷里,从来不敢仔细看,现在看到小俏梨花带雨的样子,想起自己这些年在鲜卑军营里形同老僧的日子,不禁对这株被猪啃了的好白菜生出一份恨意: “这种事羞于启齿也很正常,不过你不说说症状,本郎中不能眼见为实,也无从确诊啊。” 小俏抬起头,正好看到郎中迷离的眼神,顿时觉得自己好像被扒光了。第一反应是转身逃走,但内心一双强大的手死死拽住她的脚。 没有别的选择。 有求于他,只好忍了他的羞辱。 咬咬牙,抬起泪眼直视郎中: “我想请先生看看我是不是有身孕了。” 吴郎中一愣。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他先生了。但更关键的他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姑娘肚子里是阿薄干的种。 女人就像阿薄干脚后跟的死皮,一文不值;可儿子另当别论;阿薄干好像还没有儿子;阿薄干如果知道这个女人或许会生个儿子,一定会善待她;照顾这个女人,就是照顾阿薄的干儿子;也就为阿薄干传宗接代做出了贡献;母以子贵,说不定这个女人会成为阿薄干的一房夫人;今天对她好一点,未来就混得好一点;阿薄干本来就是皇亲,说不定将来能离开军营,远离鸟不生蛋的战场,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 无数念头在刹那间闪过。 脸上的表情也在刹那间灿烂起来,枯荷叶变成了莲花瓣。 “哎呀呀!怎么不早说呢,来来来,赶快坐下,站着多累呀。” 赶紧从胡床上下来,把银挖耳草草插进发髻,一边用袖子擦了擦胡床。想把小俏搀过去,又不敢碰她。 诊脉。 果真是有了。 吴郎中满脸堆笑: “姑娘年轻,身子骨结识,现在看来不需要保胎药。只不过有两点要注意,第一是吃饭要精细一点,第二是提醒将军晚上该节制一点啦。” 小俏在进帐篷前,虽然自认为已经怀孕,但还是残存一丝幻想。 现在,这一丝幻想也被可恶的喜脉彻底震碎了。 看着吴郎中牡丹盛开的笑脸,她真想找一盆洗脚水泼上去。 强压住内心的反感,起身给吴郎中跪下了: “求先生给我一味打胎药!” 吴郎中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窜了一下,就好像一只老猫掀开一个盒子,看到里面不是老鼠而是蛇。 “姑娘,你没昏头吧,你要打掉阿薄干将军的骨血?” 小俏很想说我就是要打掉这个孽种。 但说出来的只是一声低低的“是”。 吴郎中皱着眉头嘬了几下牙花子: “你就不怕将军杀掉你?” “你要是不说,他不会知道。” 吴郎中被将了一军。不禁有点恼火,立刻给自己找了一个堂皇的盾牌: “杀生害命,医者不为!” 居然昂首转过身去,双手背在身后,做大义凌然不齿与荡妇合流状。 小俏轻轻叹了一口气,再一次在郎中身后跪下: “吴先生,看你的年龄,可以做我的父亲了,恳请你像看待自己女儿一样看待我。我是汉人,因为家里遭遇祸事,不得已才逃亡在外。我想我终究还是要回到江南,嫁个汉人过一辈子。现在我困在这里,不明不白地怀上一个鲜卑人的孩子,将来我带着这个孩子,还会有哪个汉人要我?阿薄干只是出征在外找个人泄欲,他不会娶我。等过两天我肚子鼓起来,不能再满足他,他要么会赶我走,要么就会杀掉我,因为他一百个不愿意上峰看到他身边有一个大肚子女人。先生你不要觉得我绝情。如果是两情相悦,那么我一定会拼了命把孩子生下来,但先生你也知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知道我到底是怎样一种处境,你在军中这么长时间,更应该知道阿薄干手上有多少女人的命。” 这番话听上去如泣如诉,但其实很决绝。 如果话说到这个地步,吴郎中还不肯帮忙,那就是证明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混蛋。 可是被一个女孩子诅咒,总胜于被一个嗜杀的将军腰斩。这个女人肚子里是否有他的种,阿薄干也许不在乎,也许会很在乎,两种可能性五五开。 可是谁又敢押宝呢? 想起那天阿薄干拿小刀抵着自己眉心说要么割舌头要么割耳朵的一幕,他在内心大声告诫自己: 断断不能赌身家性命! “姑娘,我不能做这种荼毒生灵的事情!” 小俏脸色煞白,但还是做了最后一次挣扎: “难道我死在阿薄干刀下就不算荼毒生灵吗?” 无声。 吴郎中内心对话的大门已经关闭,小俏被抛在门外冰冷的泥土中。 又等了一会儿,小俏站起来,走到吴郎中面前。 她早就想好了最后的杀手锏。一直希望不要用它。现在看来不能不用了。 无声地解开衣裙,披散头发。 吴郎中一惊: “你要干什么?” “不是我要干什么,是你干了什么!” 吴郎中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厉声呵斥: “寡廉鲜耻!你怎么敢血口喷人!” 小俏甚至开始微笑: “我只需要告诉阿薄干,我身体不舒服,到你这里来看病,你却动了邪念,强占了我的身子。” 吴郎中怒火中烧,举起手就要扇小俏一个耳光。 小俏不但不躲,反倒迎上去: “打呀,打得越重越好!正好脸上缺一个巴掌印。让阿薄干知道我不从你,你就打我。” 吴郎中的手缓缓地放下来。 他已经看清楚了,真要是把这只兔子逼到墙角,她是会咬人的。 他到底有没有非礼这个女人,根本说不清楚,尤其在一个残忍嗜杀的鲜卑将军面前说不清楚。且不说是不是真的占了他的女人,单单是两个人在帐篷里独处,就已经足以让他猜疑暴怒了。 想到这里,话头就变软了: “姑娘,不是大叔我不帮你,只是这军中哪里会有堕胎药啊!” 小俏徐徐地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弯腰给郎中施了一个礼: “先生既然有这份心意,就不缺办法。你隔几天就会让军需去采购药材,你只要不明着写方子,把需要的药材花插在一堆药材里,谁会疑心呢?先生这一次帮了我,小俏没齿不忘,这辈子报答不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恩。” 吴郎中像哑巴一样毫无声息,楞楞地看着小俏掀开帘子走出去。 看来必须写平生第一例堕胎方啦。 要快! 人命关天。 尤其是自己的命啊! 29 必杀令 刘裕很感兴趣地走到郭旭身边: “啊,看来新官上任就是脑子灵。(.)来,让我们听听你的锦囊妙计。” 郭旭憨憨地笑了笑: “太尉见笑了,我哪里有什么锦囊妙计。其实是一个笨办法,就是用一把槌来猛敲悬刀。用指头扣动悬刀,用的是只是一根指头的力量,而且是静止力,和弓弦绷紧的力量比,实在是太弱小。但如果用槌猛击,发出来的是一个人从腰到臂的全部膂力,而且是活动力,悬刀应该顶不住。” 在座诸将沉吟片刻,自筹挑不出郭旭的毛病,但此前没人这么干过,不知道实际效果到底咋样。 刘裕和这些人混了这么多年,不用问都知道他们想些什么。朝丁?j看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出去了。俄顷回来,把一根铁槌递给了郭旭。 郭旭示意丁?j把弩按在刘裕的胡床边上,自己略略瞄准,挥动铁槌从下方平扫过去,端端正正地砸在悬刀上。悬刀没有抵抗,瞬间就吐出了弩弦,后者带着压抑已久的张力,在打道回府的弓背带动下,以仅有眨眼十分之一的时间回弹到位,同时把一个恍如雷鸣的声音释放到整个屋子里。 这个声音还未平息,刘裕的叫好声和拍手声已经响起,并瞬间引爆了所有人的欢呼。 拉开弩机,再试。 再次雷鸣。 再次欢呼。 郭旭像刚刚拿到一个新玩具的男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不下十遍。 欢呼了不下十遍。 门口的卫兵实在禁不住**,朝舱内探头探脑,结果被丁?j严厉的眼神给吓了回去,但丁?j自己也是转头就满脸花开。 刘裕满脑门的官司一扫而空。 抓起郭旭的手,拍着他的肩膀: “兄弟,真有你的,满屋子的老兵,咋就只有你想出这么个独门独院的好主意呢?” 郭旭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很老实地回答: “末将从军前是个铁匠!” 刘裕先是一愣,没明白铁匠的含义,但是很快就想起铁匠们挥动大锤叮叮当当的形象,顿时笑得披肝沥胆。 满屋子的人都笑到肠子抽筋。 肠子们安顿好后,刘裕轻松地下了一个命令:选拔臂力强大的士兵,两人一组,练习开弩和击发。务必在三天之内做到不瞄准就能端正击中悬刀,不用看就能把短槊架上弩机。 郭旭觉得这个命令里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清楚,刚想问,一名军主已经开口了: “末将请问太尉,限时三天,是不是意味着三天后向索头开战?” 郭旭瞬间明白了自己想知道什么,而后有点沮丧:啥时候脑瓜才能像人家那样快呢? 刘裕站起来,背着手走到大图前,静静地看了一阵,而后回转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一片火一样的盔缨,火一样的眼神,缓慢而坚定地下令: “三日后,斩阿薄干!” 30 凶兆 拓跋嗣心神不定,召来医生诊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又来了。 从小时候起,只要有坏事要发生,或者身边亲人有**烦,他都会有这种感觉。父亲拓跋?遇刺那天,他一整天坐卧不宁,心惊肉跳,当晚几次从睡梦中惊醒。 他的父祖辈会找鲜卑巫师占卜。 他也信这个,但他不能鼓励这个。鲜卑人越来越远离草原,不能总是用草原的方式来解释更广阔的世界。 但是今天他很想偷偷地重温这种方式。 叔叔拓跋质家里养了一个巫师,刚才悄悄派了最快的马车去请,应该快到了。 当这个白袍老人雪白的胡须和头发出现在宫灯柔和的光线中时,拓跋嗣感到一种无可言表的踏实感。 巫师说请借用陛下一碗羊奶。 羊奶缓缓倾洒在地上。 停止流动时,巫师说陛下以为这是什么? 拓跋嗣俯身一看,隐约觉得像一只带翅膀的虫子。 苍蝇? 巫师说陛下圣明,这是一只马蝇。 马蝇意味着什么? 马蝇对马不算大威胁,但如果马蝇撞了马的眼睛或者咬了马的**,那么马会惊慌狂奔,也许就会把主人摔下来。 如果羊奶流成的马蝇只有一只翅膀,那么它不会给我们的马儿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陛下你看到了,这是一只翅膀齐全的成年马蝇,它会让马儿很难受。 羊奶流成马蝇,陛下心神不宁,意味着会有一次小小的劫难落在鲜卑人头上,会有陛下的亲人从马背上掉下来。[] 那么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陛下难道不知道只要有马就会有马蝇吗?再厉害的马蝇,也不可能吃掉一匹马。 那从马背上掉下来的人会怎么样? 就看他掉在谁的手上了。 送走巫师,拓跋嗣盯着地上那摊羊奶发愣。他觉得羊奶流成的这个玩意儿其实也可以说是一只蝴蝶,甚至可以说成一只鸟。但羊奶这样流,巫师那样说,一定是某种力量在指引,只不过人们说不清楚这力量的路数罢了。 谁会从马上掉下来呢? 让一个鲜卑人掉下马背还真不容易。他记得父亲曾经从马背上掉下来,那是因为马蹄子踩进了旱獭洞。他小时候的一个玩伴骑马冲过一个树林时,不小心被一条横过来的树枝扫落在地,摔断了一条腿。这些都会被人说很久,因为除此以外,从马背上掉下一个鲜卑就像天上掉下一条羊腿一样罕见。 除非在战场上。 这些年征战不休,无数鲜卑人从马背上掉下来,身上插着箭,脖子上没脑袋,肚子被切开。 此刻自己的亲族中,谁又在战场上呢? 灯花突然一爆,拓跋嗣吓了一跳,几乎瞬间想到一个名字。 阿薄干! 这个外甥虽说不是很有出息,但毕竟是妹妹临终前托付给自己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怎么向九泉之下的妹妹交代? 拓跋嗣突然很想和崔浩聊聊,可是一想到现在是深夜,又不忍心把崔浩叫醒。自己在屋子里躁动不安地走了几个来回以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叫太监去传崔浩进宫。 崔浩来了。他也没睡,正在读《易经》。 拓跋嗣把巫师的话告诉崔浩,问他怎么看。 崔浩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拓跋嗣,半天才说出一句: “恕臣冒犯,臣是孔夫子弟子,一向不谈怪力乱神。巫师能看到的东西,我这样的凡人未必看得到,不好评价的。” 拓跋嗣说先生刚才还说《易经》,难道《易经》不预测未来吗?再说谁都知道先生雅善看星象,这些算不算怪力乱神呢? 崔浩很认真地长揖到地,然后回复皇帝: “禀陛下,臣并不是看不起巫师,只是各行其道而已。陛下说到了《易经》,这其实并不是什么算命占卜的书,而是揣摩天地万物变化兴替之道的书。变化这东西,并不神秘,只要你了解一件事的过去,看清它的现在,就基本能说清它明日什么样,这也许就是所谓未卜先知。这和看羊奶形状预测吉凶,完全不是一一回事。” 拓跋嗣不能不认同崔浩的看法,但是又不能因此无视巫师的警告。没等他发话,崔浩自己把话挑明了: “陛下是不是担心阿薄干那边?” 拓跋嗣不吭声。这就代表崔浩说中了。 “其实无论有没有那一滩羊奶,陛下也会有这份忧虑。臣仔细看了长孙嵩和阿薄干递来的作战方略,觉得他们心气太浮,方略语焉不详,关键问题没有想透。” 拓跋嗣用眼神鼓励崔浩继续说下去。 “他们最清楚的一点,是要想办法拖住刘裕,而且要设计让他上岸。这个想法本身是不错的,而且也说了激怒刘裕官兵的办法。但他们没有说清楚,假如刘裕真的上岸拼命,他们怎么对付。大主意当然是用骑兵冲杀他们,但刘裕老成持重而又敢于冒险,他既然上岸,就一定有对付骑兵的办法,假如长孙嵩和阿薄干不当回事,怕是要吃亏。” 拓跋嗣说假如你是刘裕,你会怎么做呢? 崔浩微微一笑: “陛下常说我们不可轻视今天的晋朝,要我们吸取燕国灭亡的教训。那么陛下回想一下刘裕进击南燕时,是怎么对付燕国骑兵的。” 拓跋嗣点点头: “车阵!” 崔浩欠身长揖: “臣以为这一次他会如法炮制。” 拓跋嗣招呼崔浩坐下,伸手摊开一幅宣纸,一挥笔画出一条黄河,而后把毛笔交给崔浩。崔浩也不推辞,拿起笔在岸上画了一个方阵,三面向敌,一面靠水。又在书面上画了几艘简笔船,船上飞出箭头,刚好掩护方阵的两翼。 拓跋嗣看了一眼,微微颔首: “如果刘裕这样结阵,我们的骑兵没法包围,抄不了后路,只能正面强攻,没法吃掉他们。可这样一来,他也移动不了,没法攻击我们,照样也没有胜算啊。” 崔浩摇了摇头: “臣以为,刘裕如果找不到狠狠杀伤我们的办法,就不会上岸。只是臣才疏学浅,还想不到他有什么凶猛手段。” 拓跋嗣有点不以为然: “南人对付骑兵那些手段,闭上眼睛都能数过来,基本都是自保有余,杀敌不足。” 崔浩微微一笑: “陛下忘记李陵了吗?” 汉代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曾经带着5000多步兵击杀上万匈奴骑兵,拓跋嗣很是津津乐道。现在一提醒,算是醒神剂。拓跋嗣一时无语。 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这样很无趣。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阿薄干到底有什么造化,就算是做皇帝的舅舅,也左右不了。想到这里,冲着崔浩一笑: “深更半夜的,叫你受累了。这样吧,咱们就打个赌。我赌刘裕拿阿薄干没办法,你赌阿薄干会吃亏。谁输了,谁去喂一天马。” 崔浩一愣,而后连连摆手: “臣怎能赌我军失利,太不吉利了。” 拓跋嗣做了一个无妨的手势: “就这么定了,除非你认为刘裕不会主动攻击。” 这下点中了崔浩的死穴,他是发自内心认为刘裕一定会动手的。 “好吧,臣领旨。不过还是希望刘裕赶快通过,两军不要交锋啦。” 拓跋嗣低头看了看,那摊羊奶差不多已经快干了,看不出马蝇的形状了。 但那股淡淡的膻腥还在,像一个无声而执拗的提醒。 31 下马威 阿薄干用马刺狠狠地磕马肚子,胯下战马四蹄交错的频率已经高得吓人,嘴角漾出白沫,尾巴拉成一条直线,但距离斛律征还有至少十匹马的距离。 斛律征并不规规矩矩地坐在马鞍上,他嘴里呵呵叫着,一手在空中挥舞马鞭,一手拿着阿薄干送的酒壶喝酒,两条腿死死焊在马肚子两侧,上半身像风中的柳枝,前前后后摇摇欲坠却不坠。有几次马匹腾空而起跳过沟渠,也不见他伸手去抓缰绳。 突然,他身子向右一斜,掉下马去。 还没等阿薄干惊呼出来,斛律征已经穿过马肚子,从马身另一侧冒出来,翻身跨腿,重又端坐在马鞍上。这是比镫里藏身更高级的云中穿燕,鲜卑老骑士都会,但像斛律征这样行云流水的,还真不多见。 阿薄干想要叫好,但立刻就看见斛律征凌空跳起,稳稳地落在马后的土地上,而后瞬间发力加速,紧追几步,飞身跃起,双手一按马屁股,骗腿跨在了马鞍上。 这一连串花样就像石子打水漂,瞬间就连环完成,阿薄干忍不住大声叫好,同时意识到自己和马都跑不动了。 “好了,斛律征,别跑了,我要歇息了。” 斛律征急勒缰绳,战马前蹄腾空直立起来,但它的主人俯身贴在它背上,好像它挥之不去的灵魂。 斛律征策马回来,下马抓住阿薄干的马缰绳,稳住战马,等着阿薄干下马。 阿薄干寻常下马,都会有一个亲兵跪伏在马镫下,让阿薄干踩着脊背下马。(.好看的小说)现在他坐在马上,等着斛律征跪下来。可是斛律征刚刚加入亲兵,根本不懂得这些规矩。其他亲兵被远远地落在后面,没人过来补位。阿薄干本想告诉斛律征该怎么做,但一想到这个人曾经救过自己的命,不太适合给他下马威,便压了压不快,甩开马镫跳下马来。清晨跑马的兴致,已经被这个没有眼力见的丘八给扫了。 斛律征牵着两匹马跟着,阿薄干往前走了几步,亲兵们都赶到了。立刻有人在草地上铺开一张毯子,像变魔术一样摆开早餐:出炉不久的烤饼,新挤出的牛奶,几样干果,一盘奶酪,一盘过了油的牛肉干,一条装在食盒里的烤羊腿,边上还有一个大革囊,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是酒。 阿薄干坐下来,望着这粗糙的早餐,想起平城家里幅员辽阔的餐桌和物产丰饶的菜单,不禁叹了口气。 换了他过去的脾气,他会把这些喂狗的东西一脚踢开。但是转念一想,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火头军能置办这样的早餐,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当兵的要是知道他们整天吃干粮啃干肉的时候,主将还嫌弃如此美食,一定会气歪鼻子的。 索性大方一把: “来来来,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大家一起来吧。” 亲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阿薄干大人今天哪片头骨没安好。 阿薄干一屁股坐下来,抽出小刀,割下一片烤羊腿肉,扔给最近的一名亲兵。那小兵手忙脚乱地接过来,不知道是该吃下去还是该还回去。阿薄干一瞪眼,刚要说都他妈别给老子婆婆妈妈,斛律征已经大模大样地坐下来,伸手拿起一片牛肉干大嚼起来。 亲兵们一看阿薄干没反应,纷纷围拢过来坐下。他们哪里知道,斛律征坐下来那一刻,阿薄干内心已经皱起一万道眉头。 这个斛律征也太没规矩了。说赛马,真就把主将给甩得远远的;说下马,也不懂得当下马石;说吃饭,还真就不客气地吃起来。一眼瞥见他腰上挂着的酒壶,由不得生出一丝悔意。 亲兵们都是阿薄干从平城带来的,跟着阿薄干混了几年,每天鞍前马后,没功劳也有苦劳。这一回阿薄干阵前遇险,他们束手无策,救驾的功劳都被这个老兵油子抢了,大伙本来就憋着一口气;后来看到阿薄干把自己心爱的酒壶赏了这个外来户,就更加妒火中烧;现在看到斛律征大大咧咧毫无体统,都想好好教训他。 亲兵头目跟阿薄干这么多年,揣摩功夫炉火纯青,现在已经看出阿薄干不快,心里窃喜。把一小碗酒一口喝干,用马鞭磕了磕斛律征的靴子: “斛律征,骑马你是好样的,我认输。不知道射箭你咋样?” 斛律征正在大嚼烤羊腿,听到这话,嘴里含着肉,抬头看了一眼头目,再看亲兵们的眼神,突然意识到对方是在挑战。 阿薄干不置可否。 头目说将军吃饭,我们助兴。 两名士兵拿来两张弓两袋箭。 可是没有箭靶。 亲兵头目朝着斛律征笑了笑,说射死靶也没有意义,我们就射活靶。 说完捡起一张烤饼,用力抛向空中。烤饼飞到弧线顶端时,被呼啸而至的箭撕成两半,猝然结束飞行轨迹,坠落在尘土中。 亲兵们轰然欢呼。 斛律征憨憨地笑了笑,冲着头目一欠身,突然换了严肃的神情。捡起三个烤饼,翻身上马,在纵马奔驰中同时撒出三个饼子,而后连发三箭。在三个不同的高度上,烤饼们无一例外地被狙杀,整个过程快得根本没有瞄准的机会。 鸦雀无声。 亲兵头目的嘴巴都合不上。 斛律征回到圈里坐下,拿起一个烤饼咬下一大块,憨憨地说: “可惜了四个饼子!” 阿薄干的不快一扫而光。太开眼了!他下定决心,绝不拿任何规矩来套牢这个老兵油子,只要他这身本事为我所用。 但亲兵们显然不甘心就这样认输,一个大块头站起来,脱掉皮甲,露出上身护胸甲一样的大块肌肉,冲着斛律征一招手: “来,我和你比摔跤!” 理论上说,好骑士就是好跤手,因为两者都需要下盘稳固、两腿如根,腰部有力、双臂强韧。但是和这个亲兵一比,斛律征显得太窈窕,就像筷子遇到了棍子。 斛律征微微有些不快,他已经看出来,今天他要是不败一阵,这群人就过不去。本想示弱,可是手指碰到了腰间的酒壶,瞬间觉得不能让阿薄干失望。 两个人盘旋对峙了一阵,大块头先发制人,冲过来双手揪住斛律征的肩膀,试探性地向怀中拉了一把。 斛律征知道不能和这个巨无霸硬顶,唯一的机会是顺着他的力道,找机会巧胜。 他没有向后方下沉,而是顺势向前,脑袋顶住对方的下巴,双脚用力从地上蹬出,整个人弹起来,轰然撞向对方怀里。 大块头亲兵原以为斛律征会像所有鲜卑人一样,上身沉降,臀部下坐,形成磐石之势,自然抗拒对方的牵引。所以他是倾全身之力向后拉,结果这个力道和斛律征的主攻方向刚好重叠,带给他双倍的冲击力。 比赛刚开始就结束了,大块头抱着斛律征,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脑袋刚好磕到一块硬地皮,差点就闷绝过去。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因为在旁观者看起来,最后一幕像是一个男人要强暴另一个男人。 大家都是行家,一看就知道斛律征钻了空子,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但既然是较量,那就只能唯结果论,赢就是赢,无论用了什么手段。 阿薄干鼓掌大笑,招手示意斛律征过来,他要给这个机灵的兵油子赏一碗酒。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一个传令兵纵马奔来。 还没有下马,来人就大喊起来: “将军,上岸了,上岸了,晋军大队人马上岸了!” 32 战云起 东方微微发亮,郭旭站在船头,看着下面忙碌的人群渐渐显出身影,对军中工匠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有这帮弟兄做桩子,再勇敢的武士也搭不起巴掌大的篱笆。 装车的大船吃水深,没法靠近岸边,所以要先在大船甲板上装好一个大支架,配上粗大的麻绳和木滑轮,像长臂猿摘果子一样,把战车吊装到中型战船上。 中型船也不能直接靠岸,它要在尽量靠岸的地方抛锚。从抛锚点到岸上的这段距离,用小船和木板搭一座浮桥。 只要一声令下,战车就可以沿着斜搭的木板,滑到浮桥上。在那里,熟练的马夫会迅速给战车套上马匹,这些久经战阵的大牲口会安然踏过浮桥,把战车拖到战场上。 工匠们用布匹裹了车轮和马蹄子,罩住了马嘴,用桐油涂了滑轮和绳子,在浮桥的木板地下衬上棉垫,让所有碰撞和挤压带来的声响,都消弭在黄河的涛声中。 所有这些器具、零件这些天一直在大船底仓加工,军匠们一夜之间把他们组装起来。 居然不用灯。 月末的暗夜,非但不磕碰他们,反倒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这是自晋朝在江东立国以来,多年苦修水师内功的福报。水军的匠人,必须学会摸黑干活。 月有阴晴圆缺,感谢上苍今夜不遣清辉。 水有波峰浪谷,感谢河伯今夜不兴狂涛。 人有一张一弛,感谢敌人今夜悠闲放松。 鲜卑士兵前半夜纵酒醉生,后半夜沉酣梦死。 整个夜晚,没有一个鲜卑斥候发现异动。 现在,100辆车已经全部吊装到中型战船上,只要一声令下,就要鱼贯上浮桥。 每车配弓箭手7人,先头700死士全部来自白值队,由丁?j带队登陆。 郭旭的骠骑队精选2000锐卒,由军主朱超石直接指挥,按计划在丁?j列阵完成后第二波上岸。 太阳将升,东方云色如火。 郭旭整个人都被晨曦染红,红披风和盔顶的红缨络在风中飞扬。 刀在鞘里嘤嘤作响。 黄河无语东流,像无穷无尽的男儿血。 角声沉雄,从帅船响起。两面红色大纛旗升上久违的旗杆,在风中兴奋地展开。一面中间是“晋”字;另一面边上绣着“太尉、中外大都督”,中间是“刘”字。 这同时也是信号。 战车后面有绳子拽,前面有长木顶,车轮缓缓地驶下滑板。一在浮桥上站稳,立刻套上马匹,迅速通过浮桥。第一辆还没上岸,第二辆已经下船。卸完车的战船马上离开锚位,第二艘立刻顶上来,严丝合缝,绝不拖泥带水。 丁?j手下700人,预先进入固定在浮桥边的小船,每上岸一辆车,立刻就有7个人跟着上岸,如同一群忠于职守的蚂蚁簇拥着它们的蚁后。每个人都带着一张大盾牌。车辆抵达预设位置后,这些盾牌立刻被固定在车上,战车就地变为一段加固的城墙。 这些天从来没见战船演练过,所有这些配合,都是在刘裕的帅船上,用沙盘反复推演的。 郭旭站在船上看着船、车、人、桥动静井然,紧张而有序,恍然觉得自己是在看八音齐奏。 100辆车,700死士,转眼全部登岸。所有战车疾驰百步后止步不前,解散马匹,一字长蛇,车辕接车尾,连成一条弧线,弧线两头扣在河岸上,以黄河为弦,以车阵为弓,画出一轮弯弯的明月。 此月带刃,无光华有杀气。 此月无声,不照花只映血。 郭旭想:难怪太尉说这叫却月阵。 也许是听到了晋军的号角声,也许是睡够了,鲜卑人开始稀稀拉拉地钻出帐篷。 晋军在他们眼皮子地下摆了一串车。 看不清这个战车长墙背后有什么把戏。 他们从没和晋军正面交过手,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法。 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当兵的没有军令就是一地树桩,不会自己手痒去冲杀。 那就先看热闹呗。 许多人不知道这将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醒来。 33 4000只马蹄 阿薄干纵马来到河边时,将佐们已经把士兵组织起来,等待他的命令。 他看到了一条战车的弧线。 车辕上的大盾和车厢壁连成一道没有缝隙的墙,看不清墙背后的晋军在干什么。 每个车厢上都有两个洞,如不怀好意的眼睛,黑黑地盯着鲜卑人的一举一动。 异常安静。好像不是什么人把车赶到了这里,而是鬼神的遗弃。 如果是死神的手笔,那就是一个陷阱。 如果是战神的作品,那就是一个埋伏。 鲜卑士兵同样无声地盯着这些看不见的同行。当兵的不怕喧闹,怕安静。战场上安静不是好兆头。或者巨大的杀戮即将开始,或者巨大的杀戮杀光了一切。 河面上,所有晋军船只都已经抛锚,顶盔掼甲的士兵站满甲板,初升的阳光照着刀枪,反射光恍如一抹冷眼。 冷眼观战。 热血待战。 阿薄干有点茫然。(.好看的小说)盼着晋军上岸交锋,现在晋军来了,倒不知从何下手。狡猾的南蛮子,他们是怎样在我鼻子底下,把这些车从船上折腾到岸上的? 据最初发现敌情的斥候报告,晋军共上岸100辆车,每车7人,总兵力700。 5000比700,鲜卑人数占优。如果动作足够凶悍迅捷,这700晋军,纵然有车阵保护,也铁定片甲不留。 官兵们都在等他。 策马登高,定神下令,没有意识到声音微颤。这是他第一次和成建制的敌人堂堂正正交手。 5000骑兵分四队,前三队每队千人,轮番攻击敌阵。留2000人护卫中军。 牛角号呜呜,马蹄杂沓,全军在开阔地上编队结阵。 参将小声提醒,要不要先禀告长孙将军,等他的人赶来后再动手。 阿薄干迟疑了一下。 区区700敌人,不可能吞不下。一旦长孙嵩染指,功劳就没法独占。可是前两天被阵前劫持的一幕倏然划过,提醒他晋军不可小看。 “先别急,冲两阵试试。”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死寂的晋军车阵有了动静。居中那辆车上,升起一根竹竿,顶上绑着一根白色的牛尾巴。它离开车顶后,一纵一纵地向上升,一看就知道有一双手在下面一节一节地推送。升到离车一丈多高的时候,牛尾停止了向上运动,开始左右摇摆。 阿薄干的眼球一直被这玩意儿神叨叨地牵引着,等待一个谜底的解开。 突然,他的眼球甩开了。 百步外的河岸上响起杂沓而有力的脚步声。一大群晋军士兵跳下河岸边的一长列小船,踏着浅滩,溅起水花泥花,盔甲铿锵地冲上岸来。 无论持短兵还是长兵的,每个人都额外带了一丈多的长槊,一群人结成一只巨大的刺猬,鼓着硬刺冲进车阵,迅速隐蔽在战车背后,从远处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竖起的长槊,槊尖在晨光上白花花一片。 阿薄干后悔得一拳砸在马鞍上,差点把马吓惊了。 要是早点布置,可以用弓箭手阻击这批援兵。目测下来,这一波至少上来2000多人。 敌方现有兵力接近3000,而且有临时工事掩蔽,自己的人数优势一下子削掉一大块。 不能再等了。 阿薄干抽出腰刀,向前一指,牛角号发出一声长鸣,隆隆鼓声响起,旌旗猎猎飞扬。 第一个千人队排成5列,每列200人,以宽大正面,徐徐迈开马蹄。 士兵们内心有一丝不安。他们习惯于纵马冲进步兵人堆,在血肉之躯中蹙踏冲撞砍杀击刺,现在冲击力那头不是人,是车,而且看上去很坚固。他们不可能拿心爱的战马去撞击车子,那么冲到头该怎么办? 随它去! 大不了从马背直接跳上战车,翻到车后去肉搏。 更何况1000匹马的蹄声,就像惊雷卷过大地,没准不等肉搏,这些南蛮子就已经吓尿了。 4000个马蹄子,先是缓慢而优雅地踏出,马背上骑士自然地一纵一落。 4000个马蹄子开始加速,雷声分贝加大,犹如南人大江中秋潮,北人高山生雪崩。骑士们不约而同地抽出腰刀,发出一片飒然而决然的磨砺声。 4000个马蹄子猛刨猛飞,把泥土甩到骑士背上。蹄铁敲击着尚未完全回春的大地,雷神打夯的声音响彻原野。骑士们挥舞着白刃,齐声发出祖辈传给他们的野性呐喊。 没有人可以挡住鲜卑铁骑的势能。 毁灭的力量如泥石流冲向前方。 刀刃已经在闪耀**的眼光。 狼牙棒等着轰然一击。 鲜卑来自代北大漠,食狼肉,饮狼血,上苍护我如护鹰,我捉南蛮鹰捉鸽。 南蛮子! 将死之人! 我们来了! 34 千人队 他们来了! 郭旭透过射孔,看着远处席卷而来的滚滚黄尘。 陈嵩就在身边。 按照刘裕的意思,朱超市特意把陈嵩从他那一幢调来,让他和郭旭一起行动。 因为他们俩认识阿薄干。 此刻郭旭耳边还在回想朱超石的声音:太尉说了,你和陈嵩不用干别的,就是带领一队死士,在乱军中找到阿薄干,就是全部打光了,也要把他的人头带回来。 虽然是转述,但郭旭能感到刘裕齿舌间的寒气。 他的心在狂跳。 鬓角有汗。 不是因为大队敌骑正在压来,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能不能咬住阿薄干。 他也想摘下那颗鲜卑人头,不是为了太尉,是为了菜虫。 鲜卑马蹄带来的震动已经传到了车身上。 他们来了。 晋军的弓箭正在虚席以待。 只要他们近一点,再近一点。 突然,远处传来一串锣声。疾驰中的鲜卑骑士开始放慢马蹄,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用力勒住缰绳,马匹在原地打转。 他们停在了晋军弓箭射程之外。 雷声突然停住,但尘埃很难落定。鲜卑骑兵裹在黄土里,郭旭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 隐约听到有人在用鲜卑话高声下令。 很快,一小队大约五六十个骑兵从黄尘中钻出来,稀稀落落地散开,纵马向车阵奔来。 郭旭立刻明白了:阿薄干摸不清晋军弓箭威力,先派人来试探一下。 对太尉的崇拜瞬间蒸腾起来。这一切都在他运筹之中。 鲜卑骑兵冲到200步内时,车阵内一通鼓声,晋军开始放箭。 鲜卑骑兵几乎立刻就哄笑起来。鲜卑人射出的箭飞,是不会这样有气无力、歪歪斜斜扎到地上去的。他们和羌族作战、和柔然作战、和匈奴作战,和另一支鲜卑人作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有筋骨的箭。这些南蛮子,只要离开他们的乌龟壳战船,几乎就是半残废。 他们当然不知道,晋军士兵早就接到命令:如遇鲜卑人侦查,一定要示弱,务必等大队敌人靠近时,才用硬弩劲射歼灭之。 鲜卑小校把一支鸣镝射向天空。 尖厉啸叫未消,战鼓再度响起。 鲜卑骑兵千人队不再缓步加速,他们鞭子猛抽,马刺猛夹,直接狂飙起来。敌人躲在车里,他们不需要放箭,径直冲上去砍杀就好。 150步。 120步。 100步。 80步。 没有人坠马,因为软歪歪飞来的箭用鞭子都能打落。这样的箭,连羊皮褂子都射不穿。 他们即将进入弓箭的盲区。 郭旭已经能够看见前排骑士的笑容,他们肯定以为自己可以轻松屠杀这些稀松脆弱的南方兵。 突然。 变了。 密集的箭雨带着风声,织成一张网,兜头罩向正在全力冲刺的鲜卑骑士。 冲在最前面的几十个人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下马背,跟在后面的战马来不及躲避,直接从他们身上踏了过去,而它们的主人也不能幸免,立刻被射得满身窟窿,血人一样栽下马去。 整个马群已经冲到了最酣畅的阶段,前面的人发觉了危险却勒不住马,后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前锋已经被屠杀,后队还等着去屠杀敌人。 郭旭看着身边的士兵从射孔里向外平射,在鲜卑前锋路上画出一条死亡线。他知道车外的弓箭手正在向空中斜射,这样箭雨会画个弧线,越过前锋,抹掉鲜卑人的阵尾。 鲜卑军队纪律严明,没有鸣金而临阵反顾者会被就地处决。 鲜卑骑士都是汉子,战友被杀不会吓住他们,只会让他们更愤怒更狂暴地冲杀。 这样很好。 这样会让他们钻进一个死亡的笼子,除了撞上锋利的箭镞,没有任何出路。 勇猛无畏的鲜卑人们很快发现,他们根本冲不过50步这条线。有人试图镫里藏身闯过去,但却被射死的坐骑压在身下。他们嘶吼着向前冲,却发现嘶吼声越来越单薄。向前看,除了尸骸没有活人;向后看,跟上来的战友寥寥无几。 当眼前没有一个人一匹马保持直立运动状态时,箭雨停了。 千人队冲锋的路上,栽满了箭杆,栽在鲜血中。 没有刺入土地的箭,都刺入了人体。 死者吞声,伤者**,倒地的战马发出悲鸣。 郭旭看着这些视死如归的异族战士,不能不生出一丝敬意。 无分胡汉,好军人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只要命令是往前闯,就不会向后转。 如果闯过去是死,那就把生抛在后头。 倘若不是战争,没有仇杀,他去北方游历,很可能在一间帐篷里,和其中某个男子成为朋友,骑他们的马,喝他们的酒,听他们吹羌笛,看他们跳胡舞。而他们中的某个男子,去江南赏花,很可能在一艘画舫上,和郭旭一见如故,尝尝鲈鱼和莼菜羹,听听歌女弹琵琶,在雨打芭蕉声中抵足而眠。 但现在,这些纯粹的战士正在流干一腔血。 以血还血。 他想起那天在河岸上和鲜卑兵的搏杀。 想起了鲜卑人割下菜虫身上第一片肉。 想起了他要猎杀的目标。 阿薄干。 35 一报还一报 阿薄干驻马高处,眼睁睁看着他的第一个千人队化为乌有。 心突突狂跳。 踩在马镫上的脚有点发软。 听别人说打仗和自己打仗,果真是两回事。听别人说北府兵和自己领教,果真是两回事。 一个千人队,一千个彪悍的百战老兵,说没就没了,最窝囊的是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放倒。 参将跑过来,眼睛里冒着火: “将军,第二队上吧!” 阿薄干不说话,一夹马肚子,疾驰到装着战鼓的车下,下马上车,推开掌鼓小校,自己奋力擂起鼓来。 第二个千人队射了出去。 他们必须比第一队更快,才有可能冲到敌人无法用箭的地方。 阿薄干的鼓声始终没停。 骑士们直接用刀背驱赶坐骑。 每一匹马的步幅和频率都无以复加。 当擂鼓的胳膊酸得抬不起时,最后也是最幸运的一个骑士,肩膀上带着一支箭,从满地尸骸中脱颖而出,冲到了距离车阵30步的地方。 晋军士兵好像约好了要看看一个孤单绝望的骑兵能做什么,一时都停止射击。 这名骑兵加速冲到车前,不做任何约束动作,直接策马撞向战车。马匹巨大的体重和冲击力,将战车撞得剧烈摇晃。相撞一瞬间,骑士纵身跳起,他应该是想要落在车里,用弯刀砍杀敌人,但他在半空中就遇到几枝长槊,整个人被架在那里,犹如一只被神灵突然捏住的苍鹰。 两千人死伤殆尽,鲜卑士兵都只有愤怒,没有眼泪。 此刻看到这一个壮士飞身扑向敌刃,将鲜卑人的血洒到敌人脸上,数千将士放声痛哭。 参将来到鼓车下,仰面望着阿薄干,嘴唇已经咬出血来。 第三个千人队还要冲吗? 阿薄干的手在发抖。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第一次带兵打仗,就会遇到这种境况。就此收兵,部下会觉得他被吓破了胆,在强敌面前退缩了。继续冲锋,只能死更多的人。 想起崔浩说过,如果你没法学会更多的兵之道,那就死死记住一条:永远不要在士兵面前发慌。 沉了沉气,向参将下令: 暂停冲锋,派人向长孙将军通报,等他的援兵到达后,集合全部兵力,一榔头砸向敌阵,不再分队冲击。与其逐次添油,不如泰山压顶。 战场上沉寂下来,隐约能听到为数不多的伤兵在**。 阿薄干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叫来一名会汉话的军官,给他交代了一阵。 很快,这名军官打着一面白旗,纵马跑向晋军车阵。他没有带兵器,也不穿盔甲,一看就知道是去谈判的。 车阵是一条木头和铁的弧线。 车阵前50步,是一条尸骸和血的弧线。 这名战场使者来到两个弧线之间,勒住战马,擎着白旗等了一会儿,好像在无声地问:我手无寸铁,身无片甲,你们杀还是不杀? 对方报以无声。 使者大声喊话: “晋军弟兄们,多谢你们不杀来使。这些天我们杀了你们一些弟兄,你们刚才射杀了我们两千人,也算报仇了。阿薄干将军派我来致意,想双方就此休战。我们向后退兵,你们也回到船上。如果你们不愿意,还想接着打,那我们奉陪。但能不能先休息片刻,让我们把伤亡的弟兄抬下去?” 对方依然无声。 阿薄干已经下定决心,今天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必须攻破晋军车阵,吃掉上岸的这支部队。打破了敌阵,消灭了敌人,伤亡再大,也能以对方有坚垒为转圜,赢得过来人的体恤。如果自己人死了一地,对方却全身而退,那别说没脸见舅舅,按照鲜卑军法,长孙嵩就有权当下处决他。 真后悔当初接这个差事。 现在已经没有退路。 背水列阵的是刘裕,但背水一战的是他阿薄干。 他已经注意到那死伤狼藉的两千人马已经成为接下来冲锋路上的最大障碍。后续骑士只能减速通过,否则不但必然把阵亡弟兄踏成肉泥,而且极容易被马匹和尸体绊倒。但只要一减速,就更不容易冲过箭雨。 但愿晋军不会看穿这层用意。 使者说完后,晋军方面毫无动静。 也许他们在商量。 使者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中的白旗啪啪地响,说不清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他最后的念头是再等一会不回话,我就回去了。 但他再也回不去了。 晋军也许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向他同时射出了至少十支箭,其中一支贯穿了他的额头。 他最后释放的本能,是用力夹住马肚子,上身倾伏在马背上,手中的白旗掉在地上。 战马毫发无损。主人没有发出指令,那它就自己做主。徐徐转过身去,沿着来路穿过战场,老马识途,回到军中。差不多快到鼓车下的时候,使者的尸体再也维持不住,一头栽了下来。 阿薄干知道,这是晋军报复他此前下令射杀来使。 将佐校尉直至士卒,人人怒不可遏。 满耳朵都是诅咒和怒骂声。 弯刀拍打马镫的声音铿锵刺耳。 已经有人开始用小刀划破自己的脸,用血涂红整个面盘。 战马受到感染,马蹄刨着地面,鼻响连成一片。 阿薄干知道,他已经很难约束这支急于复仇、急于雪耻的军队了。 就在这时候,低沉悠长的长角号在背后响起。 众人一回头,看到一支大军从西北天边压过来,犹如一片乌云。 乌云中有一片红霞,那是一顶显示方面主帅身份的伞盖。 长孙嵩亲临前线了。 36 官大一级 其实在阿薄干的传令兵来求援之前,长孙嵩就已经知道战况了。他在阿薄干大营和帅营之间布置了一条斥候链,几匹快马的接力,战场上的动向,须臾就能传到。 不向主帅通报就开战,要是换了别人,长孙嵩只要派一介之使,就可以拿下前锋主官的脑袋。 但既然皇帝派阿薄干来,就是要给他一个轻松建功的机会,那么阿薄干独吞战功的举动,也就只好随他去。 第一个千人队覆灭后,长孙嵩大吃一惊。知道晋军强悍却不知道如此强悍。 他虽然不是什么常胜将军,但也知道在这种态势下,不宜用同样的方式发动第二波攻击,所以当斥候说第二个千人队又扑上去时,不由得瞠目结舌。 苍天啊,阿薄干居然外行到这个地步。 他在大帐里焦急踱步。 从本意讲,他很希望让阿薄干吃点亏,打掉他贵胄子弟的那股骄气,让他在老将面前放尊重些。但是吃亏只能点到为止,不能成千成千地挥霍三军。 斥候再次传来坏消息,第二个千人队没了。 刻不容缓。他必须赶到前线接过指挥权,免得阿薄干继续干蠢事。 5000骑兵,1万步卒,即刻驰援。 军令刚传下去,阿薄干就派人来求援了。 当阿薄干在长孙嵩马前跪下时,长孙嵩刻意久久不说话,让这个败家子多跪一会儿。 “将军今天真豪放啊,灭掉自家两千人都不手软!” 阿薄干知道长孙嵩语带讥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长孙嵩远眺一眼那一大片尸骸,长叹一口气。造孽啊,损失的都是精悍的老骑手。宁肯战亡两万步兵,也不远折掉这样2000精骑。 “阿薄干,你知道你今天犯了几个错误吗?” 阿薄干低头不吭声。 “第一错,是你大敌当前,擅离职守去撒欢,没有任何动作来阻止晋军登岸。第二错,在晋军立足未稳时,没有急速攻击,不过你既有第一个错,这个错也就难免。第三错,晋军列阵后,你没能阻断他们的第二波援兵,否则他们也不会有这么强的防御力。第三错,未探明敌情,就贸然发起攻击,置三军于死地。第四错,对方既然据守车阵,用左脚都能想出来他们会依仗弓箭,而你却不给前锋将士配发盾牌,让他们暴露在锋镝之下。第五错,既然攻击,第一波就应该集结重兵集团,雷霆万钧地打过去,不给对方喘息机会,而你却用添油战术,小打小闹,始终没能给敌人造成一点点压力。第六错,在损失一个千人队之后,不动脑筋,不变战法,照搬失败打法,折损掉第二个千人队,君子不二过,你居然在同一个地方栽跟头,老夫甚为不解。[]有此六大错,已经够处死你,你不向主帅通报就擅自开战的罪名,也就不足挂齿啦。” 长孙嵩本来口齿一般,但对阿薄干腹诽已久,又心疼损失精兵,激切之下,居然口若悬河。 阿薄干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兜头盖脸、疾风骤雨、夹枪夹棒地奚落过,气得全身发抖,脸涨得通红。但长孙嵩虽然有借机泄愤之嫌,但说的每句话又都无可辩驳,而且身为主帅,申饬过失下属天经地义,自己绝不可以在众人面前有丝毫抗拒姿态,那样只能错上加错,只好硬着头皮忍了。 长孙嵩看着阿薄干那副落汤鸡的样子,颇为受用。自筹不能果真将他正法,也不能过于羞辱,于是放缓语气: “不过话说回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头一次带兵打仗,哪有不出点纰漏的。将军起来吧,老夫和你一起,消灭这股南蛮,给死去的将士一个交代。” 仔细看过晋军阵型后,长孙嵩长叹一声: “刘裕果真不是凡鸟!” 这个弯曲的却月阵,背靠黄河,没有后顾之忧,不怕两翼包抄,每辆车上的战士,左右都是自己人,只需要专心对付正面敌人。长孙嵩弱冠从军,20多年杀伐,见过种种战阵,但这样和地形完美结合,不留任何破绽的阵法,还是第一次见到。想必刘裕也是精心琢磨很久,才想到借黄河之力,设计出这样一个立于不败之地的结阵方式。 鲜卑纵然如虎狼,遇到这样一个坚壳,也是无从下嘴。 想来想去,唯有舍得人命,靠持续的高压攻击,寄希望于敌方疲惫、动作迟缓,才有希望冲到近前,靠肉搏解决战斗。 如果今天灭不了这股晋军,事情传到朝廷,他身为主帅,也摆脱不了干系。 只有沙锅捣蒜、奋力一搏了。 8000骑兵,不再迭次投入。 结成4队,大间隔并行疾驰,距晋军百步时合阵。 调步兵盾牌,骑兵人手一具。 一万步兵紧随骑兵,取蜂拥之势。 18000人马,鹄立待命。此时已经接近日中,风静了,旗幡不舞,士兵们的影子很短,刀枪更刺眼。 天空中,有群鸦在盘旋,它们盯着那一大群尸体,只是畏于活人,不敢贸然下来。 长孙嵩策马来到阵前: “鲜卑勇士们,你们报仇的时候到了!除了上苍,天下没人能够摆布鲜卑;除了我们的皇帝大单于,我们不接受任何惩罚;除了不测的命运,我们不甘于任何羞辱。但是今天,我们被一小撮南蛮摆布了,惩罚了,羞辱了!带着这样的耻辱,你们怎么回去见你们的父亲,见你们的女人?” 士兵们的面孔狰狞起来。 “我长孙嵩从军这么多年,也打过败仗,但那都是在敌我众寡极其悬殊的时候。我们只被更强大的骑兵击败过,从来没有被步兵欺凌过。今天,我们天下无敌的鲜卑骑士,居然被少于我们的南蛮步兵屠戮,弟兄们,请告诉我,我回到朝里,人家问起我来,我该怎么解释?” 一片咬牙切齿声。 “但鲜卑就是鲜卑,南蛮就是南蛮,我们是长天大漠养育出来的,是雄鹰和野狼的子孙,他们是水里泡大的,是乌龟和鱼虾的子孙,你们谁见过乌龟鱼虾是雄鹰野狼的对手?” 一片蘸满仇恨的笑声。 “你们中的一些人,即将死在冲锋路上。但你们的兄弟,将用胜利荣耀你们。你们的灵魂,将在地下接受祖先的鉴赏。只要是脸朝前死掉的,生是英雄,死是鬼雄,来世还是响当当的鲜卑大丈夫!” 稍稍沉吟片刻: “军人不喜欢??拢?医裉旎疤?嗔恕d忝堑陌1山庖徽蠼?湍忝且黄鸪迳保?易d忝翘て频姓螅?涯切┠下?拥哪源几?掖?乩础!?p>突然猛勒缰绳,战马扬蹄直立起来: “杀!” 三军山呼海啸: “杀!” 37 我有铁钳可降魔 郭旭吞下了整整10个腊肉饭团,接过陈嵩递过来的水壶,咕嘟咕嘟灌下去一大半。(.无弹窗广告) 感谢阿薄干有初一没十五。除了监视战场的几个弟兄,其他人都席地而坐,安安生生地吃午饭。 徐之浩、绿豆和疯子找过来,坐在郭旭身边。 郭旭立刻就想起了菜虫。 车轮边有一小丛灌木,绿豆掐下一根树枝,囫囵退下嫩皮,放在嘴边试了试音,呜呜哇哇地吹出江南小调,正是菜虫临死前唱的那支,没吹几句,被郭旭默默地伸手摘下,扔到了地上。 绿豆也不分辩,抽出一把匕首,把没有树皮的树枝一下下切成碎片。然后突然就停住了。弟兄几个和他一样,都因为这个动作联想到被凌迟的菜虫。 菜虫。 这些天没人提过这个名字,但他把每个人的心都要撑破了。如果大军不停下来为他做点啥,哥几个被撑破的心也许一辈子都合不拢了。 一上午抹掉鲜卑人两个骑兵军阵,并没有让他们好受一点。这些都是听令送死的小兵,真正应该砍下脑袋祭奠菜虫的,是阿薄干。这个人一刻不死,大家一刻不欢。 但谁都清楚,在战斗中擒杀敌军主将,是很难完成的人物。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听起来很豪迈,做起来很无奈。 从前两天的较量中已经看出来,阿薄干不是那种宁折不弯的铁汉子,一旦势头不好,一定会在亲兵护卫下抢先溜走,靠步兵两只脚很难追上他。而且溃兵尾随其后,挤成一团,穿都穿不过去。 可太尉要阿薄干的人头。 北府老兵们以前没让他失望过,这一回也不能。 一只虫子从灌木丛里爬出来,左瞧瞧,右看看,从徐之浩和绿豆之间穿过去,绿豆用匕首尖拨了它一下。小玩意儿马上装死。过了片刻,自筹危险已经过去,又开始向前爬。这一回它没那么幸运,倒不是绿豆的匕首切断了它,而是徐之浩的锤子把它砸成了一小摊肉泥。 从军之后,徐之浩舍不得丢掉铁匠锤子,他觉得在乱军肉搏中,这个伙计抡起来,刀刃遇见刀刃缺,枪头碰上枪头折,像一个护法金刚,能给他带来好运气。 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拿一个对付铁疙瘩的东西对付一只小小的虫子,郭旭很不以为然。 他知道徐之浩是在发泄,因为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取到阿薄干人头。 要是徐之浩扑上去,估计会把阿薄干的脑袋砸到脖子里去。 且慢,锤子! 郭旭脑子里闪过一道光。 锤子! 目光和陈嵩正好碰在一起。 陈嵩一手抓住郭旭,一手抓住徐之浩: “你们两个都是铁匠,对不对?”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 “你们要从火炉里拿出烧红的铁,会怎么拿?” 当然是钳子啦。 徐之浩伸出两个指头比划钳子。 陈嵩从绿豆手里拿过匕首,在地上画了一条弧线; “这个是我们的却月阵。” 而后在弧线前方画出一个大方块,在弧线上画出一个箭头,箭头直指方块。 “这个是我们击败阿薄干后从这里猛追过去。” 郭旭已经隐约明白陈嵩的意图,但还没清晰到豁然开朗的程度。 陈嵩在弧线边上画出黄河,而后从黄河上伸出一个弯曲的箭头,指向方块的侧翼。 “我们请太尉在前方派出一支骑兵部队,等阿薄干败退时,从他的左翼包抄过去。” 匕首在地上猛烈地画出两个箭头,在方块内部会师。 陈嵩把匕首往方块中间一插: “阿薄干就是那块烧红的铁,我们用两支精兵,取钳形攻势,把他狠狠地夹住!” 郭旭连声叫好,右手握拳猛砸左手手掌。 每个人脸上都升起兴奋的红云。 事不宜迟,郭旭立刻向朱超石禀报想法。朱超石毫不拖延,马上派陈嵩回帅船直接请示刘裕。 郭旭眼看着陈嵩跑过浮桥,跳上一条小船,轻快地滑向刘裕的“平虏”大舰。 他了解刘裕的性格。这个京口赌徒出身的战神,从来都是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一旦他决心动手报复,就一定会报复得对手连裤子都输掉。既然陈嵩的主意更有助于摘下阿薄干脑袋,太尉就没有反对的理由。 他转过头来,看着已经吃饱肚子的弟兄们,脑子里想象着凶猛粗大的钳子夹住阿薄干,铁锤梦里砸下去的场景。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不知道多少人的齐声呐喊。 所有晋军将士立刻站起来,上车的上车,列阵的列阵。 朱超石一招手,士兵们把一直没有登场的蹶张弩搬上车。 车阵重归寂静。 都是老兵,知道真正的血战即将开始。 和这一轮鏖战相比,前面那两波防御将恍如童子军演兵。 一大片云,从鲜卑人来的那个方向缓缓飞来,遮住了太阳,半个战场罩在阴暗中。 在这片云下,另一大片乌云从地平线上移过来,逐渐加速,最后成为一股疾驰的铁流。 鲜卑骑兵分四队,间隔至少两百步,齐头压向晋军。骑兵之后是一整块步兵。如果有人能够从空中俯瞰,他会看到鲜卑人好像一个厚重巨大的四股钢叉,正在凌厉地刺向黄河岸边的那一列战车。 他会为那窄窄的一道弧线捏把汗。 38 死神粗壮飞 37、阿薄干在亲兵簇拥下,纵马狂奔。(.)心里像塞了一团羊毛,吐不出也咽不下。 长孙嵩这个老滑头,当众羞辱他不说,还让他带队去撞南蛮子的箭,自己躲在中军的重兵护卫中看热闹。 主帅已经在全军面前宣布阿薄干要身先士卒,他除了当真冲上去,实在没有不丢人、不示弱、不抗命、不冒犯众怒、不挑战军纪的好出路。 他穿了两重铠甲。这样一来抬手砍杀就很吃力,但他本来也没想冲到乱兵堆里去打打杀杀。另一个秘诀是他借着解手的机会,让小垛子拿来三层蜀锦**,贴身套在锁子甲底下。这招是舅舅亲自告诉他的。蜀锦看上去轻薄,但经纬缜密,三层蜀锦叠起来没多厚,却堪比甲胄。如果中箭了,进入身体的箭头会被蜀锦包裹起来,不必动刀切割,只需要往外一拉蜀锦,箭头就能拽出来,流的血不会很多,肌肉也不会被弄得零七八碎,伤口容易愈合。 在所有这些防护之外,还有一张盾。 盾外面是斛律征,他紧贴着阿薄干,有必要的话他可以伸手把阿薄干拖下马,压在身子底下。 所有亲兵都做好了这个准备。无论他们多么骁勇善战,杀死了多少敌人,只要阿薄干有个闪失,他们都将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按照以往的惯例,主将如果战殁,而他的卫兵们居然活着,那么鲜卑人不用任何审判,就会把这些幸存者派去干最重的体力活,打仗的时候就在最前面去撞敌人的长枪大戟或者乱飞的羽箭,伤者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就被后面自己人的骑兵踏到在地。[]这已经是很宽大了。按照更早的规矩,保护主将不利的亲兵,会被活埋殉葬。 大魏皇帝的亲外甥、冀州刺史、远征军前锋主将阿薄干,就在这重重包裹之中,随着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流向吉凶不可知的锋线。 扑鼻而来的,是呛鼻的尘土味、汗臭味、牲口的屁味和刀枪的铁腥味。一支席卷大地的铁骑,宏观壮美,微观不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但大地震动,胆小者股栗。 烟尘翻卷,气弱者胆寒。 弯刀如冰雪,削铁总如泥。 铁蹄加怒火,金刚也难敌。 全军冲过阵亡弟兄尸骸带时,阿薄干大喊: “冲!不要减速!别怕踏着弟兄们,千万不要减速!” 几乎同时,箭雨飕飕地落下来。 骑士们举起盾牌,盾牌立刻代人受过,变成刺猬。 四个方阵迅速合拢成一个庞大的方块,?坎镗?地砸向晋军。 盾牌减少了伤亡,可它并不能把人和马护得严严实实,尤其无法让马不受伤害。每一匹马中箭倒下或者止步,都会立刻撞上尾随的骑士,或者索性绊倒他们。(.好看的小说)有的骑士为了躲开追尾,情急中就忘了举好盾牌,结果瞬间就被呼啸而至的箭头推下马去。 但骑士们恪守长孙嵩的将令,只要还能骑在马上,就绝不有分毫减速。 无论他们出发时散布得多么稀疏,要冲上去踏平一条弧线,最后只能拥挤在一个狭窄的正面。 人马如此密集,晋军弓箭手无需瞄准,只要保证箭落到了射程之内即可。 但来者不善,如钱塘怒潮;善者不来,像猛虎下山。弓箭手必须连续高速射击。停滞一刹那,骑士们就白驹过隙,大幅缩小接敌距离。 长孙嵩的集团冲锋奏效了。 密集的骑手闯过了100步,闯过了80步,闯过了50步,一些性急的骑手已经扔掉盾牌,抽出腰刀,摘下狼牙棒,准备奋力一跃,去给那些躲在车里放箭的鼠辈致命一击。 到了这个距离,再熟练的弓箭手,也只能完成两次发射,因为他们还要留出准备肉搏兵器的时间。只要前排骑士开始抡圆胳膊,晋军就只能穷于应付,后续自会有人搬开车子,把骑兵放进来。 阿薄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大队人马已经冲过最危险的地段,虽然打破晋军车阵还得费些气力,但这么多人拥上去,就是推都能把这些车子推翻了。 用不了多久,步兵就会冲上来,有这样大一张饺子皮,晋军只能沦为肉馅。 苦尽甘来,内心闪过一幕:舅舅拍着他的肩膀说虽然代价大了点儿,但能把刘裕拖住就是大功一件。 以后找机会再修理长孙嵩。 心情轻快地瞥了斛律征一眼,这个马背上的精灵已经在马镫上站直了。他张开弓射了一箭,径直射进了晋军战车的射孔。阿薄干忍不住大叫一声好。再看斛律征,已经背好弓,从马鞍上摘下了狼牙棒,跳离马镫,蹲在了马鞍上,随时准备跳起来,把棒子砸向最近的脑袋。 阿薄干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赞美一个当兵,羡慕他似乎万能的身手。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个怪兽在低低地咆哮。 前面一个骑士身上被猛地撞出一个血窟窿,从那个窟窿里飞出来的东西击中了第二个骑士,他也带着一个喷血的窟窿栽下马去,紧接着第三个骑士的后背上钻出来一个滴血的枪头。 他只来得及说一声这是什么鬼东西,耳朵里就开始灌满怪兽的咆哮声,那应该是风神附体的怪兽,又像是体内有山火的怪兽,每一个吼声都好像能摧枯拉朽、席卷天地,让人心胆碎裂,魂灵下沉。 前排的骑士像是麦子遇到了巨大的镰刀,瞬间就被割平。阿薄干的一名亲兵被什么东西钉在了马背上,连人带马都坍塌下去。 终于看清楚了,是一只只短槊在急速飞舞,制造出不祥的怪声。 斛律征跳到阿薄干的马,把他压倒在马鞍上,掉转马头向后跑。亲兵们立刻跟上,一小队人在大队中逆流而上。 这次阿薄干看到的,是骑士们的正面。一支支短槊从他背后飞来,遇到鲜卑骑兵的血肉之躯时,丝毫不犹豫,一点不留恋,径直穿过去,之后就变成一个红色的恶魔,继续抢夺后面的生命,不杀死三四个人,根本不停步。 可怕的是后续冲来的骑兵,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还在策马扬鞭。他们向前冲的力度,和短槊飞翔的力度迎头相遇,制造出加倍的杀伤力。 阿薄干直起身来,挥手大声喊: “撤,向后撤,有埋伏!” 他看到迎面而来的士兵脸上有困惑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喊第二声,整个人就塌了下去,斛律征抱住他向旁边一滚,勉强躲过一匹狂奔战马的前蹄。 滚滚铁骑从他身边掠过,径直扑向飞舞的死神。 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渺小无助。 第一次感到死亡离得这样近。 斛律征回头看了一眼阿薄干的马。 一名热爱马匹的骑士,决不能眼看着战马忍受这样的折磨。 也不问阿薄干,默默地摘下弓,抽出一直箭,最后看了一眼马儿像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深深地射中了它的额头。 阿薄干无法责怪这个自作主张的部下。 他是在解脱那可怜的牲口。 他的马,从右臀到左腹,被一只短槊,直接刺穿了。 39 如山颓 郭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作战方式。 三人一组。最强壮的士兵躺在车厢里,用脚蹬着弩臂,奋力将弩弦拉到位;另一个士兵 挥刀将长槊砍成三段:第一刀直劈,第二刀斜劈,这样除了带着金属锋刃的第一段,其余两端都有锐利的斜刃和平整的尾端。第三个士兵把这些尖利的短棍安装在弩机上,而后挥锤击打弩机。半柱香功夫,整组士兵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马上被另一组士兵替换。经过这几天的高强度训练,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像是在战斗,倒像是在舞蹈。 但这和美好毫无关系。战车就像是一个被激活的魔窟,两个黑洞洞的眼睛里可以喷出杀人毒针。 透过射孔,郭旭可以看见鲜卑士兵前赴后继地冲上来,又成片成片地倒下去,就像海浪徒劳地砸碎在礁石上。 距离车阵三四十步的地方,死人和死马和已经堆成一道垄,后来的骑士不得不纵马跳过,往往前蹄还没落地,人已经被击穿。 时间好像停止了,郭旭不知道已经打了多久,还要打多久。他怀疑前方什么地方好像有一个造人的机关,可以源源不断地吐出骑兵。他甚至有一个错觉,好像那些倒毙在阵前的,只是鲜卑士兵的躯壳,而他们的灵魂,则回到出发地,换上一匹战马,挥舞着弯刀杀回来。 他也不知道鲜卑人到底有多少,假如他们有足够的兵,能够保持足够绵长的攻势,也承受得起足够多的伤亡,那么总能够熬到2000张长槊截成的6000根短棍全部用完,熬到晋军士兵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熬到守御者被眼前的血腥场景彻底逼疯。 但攻势在一瞬间就瓦解了。 在一排短棍铲除了一群骑兵后,郭旭看到一个没有幸存的鲜卑兵突然调转马头,向斜刺方向逃走。 胆破了。 气泻了。 魂散了。 骨软了。 哪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强悍的兵,也有崩溃的时候。将领怂了,他们会垮;将领愚蠢,他们会垮;将领不公,他们会垮;饥寒太久,他们会垮;累得太过,他们会垮;敌人太强,他们会垮;孤立无援,他们会垮;现在,他们因为胜利无望,看到太多太惨烈的死亡,深恐自己这样无谓牺牲而垮掉了。 就好像一堵大坝,一直在顶着洪水的压力,一直看不出有溃坝的迹象,但在某个临界点上,一个小小的蚁穴扩大成为一个豁口,而后大坝就轰然解体。 是屠杀而不是战斗,当这个念头在士兵心目中升起时,蚁穴就出现了。第一个转过身去的士兵,就是那个豁口。 一直坚强如钢的鲜卑骑兵,突然就四面溃散,好像一块豆腐猛地摔在了地上。一些人被尾追而来的短棍从背后击穿,但大部分人还是迅速地逃离了死亡地带。 他们冲不垮晋军的车阵,却很容易冲垮自己的步兵。 跟在后面准备清扫战场的鲜卑步兵,被己方的马蹄子清扫了。 战场顿时大乱。马的嘶鸣声、骑士的呵斥声、?i卒的惊叫声、将佐的怒骂声、被踏倒士兵的惨叫声混成一团。逃命心切的骑兵红着眼睛鞭打拦路的步兵,一些愤怒的士兵将他们拖下马来痛殴。但很快大家就意识到晋军即将追杀过来,纠缠下去一起完蛋,于是人和马混在一起,如大河之来泥沙俱下地溃退下去。 斛律征把一名败退骑兵拉下马,把阿薄干扶了上去。自己徒步在旁边护卫者。周围全是人,马根本跑步起来。他不断回头望,不知道追兵什么时候会扑过来。 一开始阿薄干还试图拿出大将之尊维持秩序,但根本没有人在意他。所有人都低着头狂奔,一只飞鸟都足以让他们以为是流矢。 阿薄干突然意识到,权力真是一种虚无的东西,人家肯听你的,这个东西就有,人家不肯听的时候,这个东西就没有。前一刻,他还在叱咤风云,把一个个千人队送到战场上去,现在他依然是冀州刺史、前锋主将,但身边哪怕最卑微的一个小兵,也不再服从他的指令。兵听将令草随风,他现在深切地意识到他根本比不上风,从来没见过草在任何情况下拒绝风的压制。 向远看,他看不到长孙嵩的伞盖。 这个老东西,估计已经溜之大吉了。 一万骑兵,摆在原野上可以无边无际,但经过一番苦战,现在他视野之中还骑在马上的人稀稀拉拉,撑死了不足3000。他们在?i卒洪流中垂头丧气地慢跑,就像遭了雹子的麦田里,一个个残破的稻草人。 随它去,逃命要紧,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晋军会追杀上来。脑海里掠过那个被短槊戳穿的金盔,伸手摸摸后勃颈上的疤痕,想起那个叫菜虫的士兵最后的眼神,全身如被冰雪。 盼着士兵溃散得更彻底一些,不要这样扎堆逃命。 盼着眼前闪开一条大道。 他要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路狂奔,奔回平城,宁肯在那里坐牢,也不在这里坐帐。 但如果士兵真的全溃散了,缓急之下,谁来保卫自己? 突然,身后的士兵喧哗起来。 回头看见一队骑兵从后方远远地追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让士兵镇静,左前方的士兵突然折返身倒灌回来。 在那个方向上,隐约传来马群的嘶鸣声和人的喊杀声,无数旗幡裹在飞尘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压过来。 斛律征看到阿薄干的脸煞白如鬼。 40 困兽 39、陈嵩伸手为翻译整理了一下腰带,退后一步仔细端详,觉得这身行头已经足以乱真,如果脸再脏一些,就更像一个烂摊子里疲惫的鲜卑传令兵。(.无弹窗广告)俯身在地上摸了一把,将泥土抹在眉眼部位,这里只要模糊了,胡汉之别也就**了。 翻译翻身上马,从旁边接过最重要的三样东西,一个藏在怀里,一个挂在肩上,一个擎在手中,举手向陈嵩示意。 陈嵩心头一酸。 这一去,十有八九回不来。一个书生,从来没有杀伐过,现在慨然执行这样一个几乎必死的任务,却毫无踌躇。 一声令下,全军列阵,向翻译行礼。 所谓全军,不过200骑,但每个人都举着两面旗子,马尾巴上都绑着树枝,动起来声势浩大,恍如千军万马。 翻译淡然一笑,调转马头,猛抽一鞭,战马如离弦之箭,直插向远处烟尘滚滚的鲜卑败军。 很快就进入乱军之中。 扬声大喊: “阿薄干将军在哪里,有长孙嵩将军紧急命令!” 士兵们或者茫然,或者漠然。 一个小校向右前方一指,翻译纵马找过去,果然看到一群骑士簇拥着一名盔甲鲜亮的军官。当听到来人说有长孙嵩命令时,骑士们自然地闪开一个通道,把这个人暴露了出来。而这个人也自然地打马迎上来。 应该没错了。 阿薄干觉得这名传令兵唯一与众不同之处,是用一根长竿,高高举着一面鲜红的三角旗,旗子上没有任何标识。以前的传令兵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不知道长孙嵩用意何在。 传令兵单膝跪地,举起一个木头盒子,用鲜卑话说长孙将军有绝密命令,必须阿薄干将军亲启亲阅,闲杂人等请退后。 这又是从来没有过的规程。 但军情紧急,阿薄干顾不上多想,一挥手让亲兵们离远一点,上前接过盒子。盒子没有上锁,只是用一根绳子绑了起来,阿薄干等不及仔细解开,直接用刀切断,掀开了盒盖。 有个东西扑面飞出来,扑棱棱地险些撞在阿薄干脸上,他惊慌之下,连盒子都扔了。等他稍稍定身,才发现那是一只白色的鸽子。 不对!很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所有人都抬头看这个不速之客,眼睁睁看着它盘旋一圈,向着黄河上晋军船队飞去了。 还没等阿薄干低头盘问,传令兵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跳起来猛刺阿薄干的胸膛。 亲兵们惊叫一声,但没有一个人来的及扑上来。 匕首准确地刺中了阿薄干,但却无法钻进去。 穿上三层蜀锦和两套铠甲的人多么幸运啊。 传令兵一脸困惑。没等他有新的动作,阿薄干已经抬脚把他踢翻,亲兵们冲上来连砍几刀,整个人瞬间就血肉模糊了。 阿薄干叫住亲兵,让他们把刺客架起来。一把扯下他的鲜卑皮帽,仔细端详,发现这原来是一个汉人。 一切都明白了,包括那蹊跷的三角旗和鸽子。 纵然行刺失败,有了这个向导,晋军就已经锁定了阿薄干的位置。 阿薄干举起腰刀比划了一下,在他砍下这个人脑袋前,他看到对方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他不由得停了一下: “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人疲惫而虚弱地微笑了一下: “我笑你只比我多活半柱香!” 阿薄干的刀光闪过了他的脖子。 几乎同时,左翼的败兴像泥土遇到犁铧,向两边翻卷开,一队骑兵裹挟着黄尘,旗幡招展地冲过来,呐喊声震人魂魄: “闲人闪开,只杀阿薄干!” 身后也传来同样的呐喊。 败退中的军队,除了迅速逃离死地,没有任何别的意志。鲜卑骑兵残部已经被刚才的大屠杀彻底打断了脊梁,丧失了和强敌那怕再接一招的勇气。而步兵则被骑兵的溃败吓傻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鲜卑马上健儿这样落魄过。现在,击败了天之骄子的敌人,正雷霆万钧地从两个方向夹击过来,用脚都能想出来此刻只能走为上策。 乱兵四散,杀过来的晋军跟他们擦肩而过却毫不理会。 显然他们只有一个目标。 阿薄干周围原本挤满了败兵,现在人口密度瞬间稀薄,只剩下亲兵围成一圈,把他护在中间。斛律征把阿薄干从马上扶下来,让他席地而坐,自己跃上马背,张弓搭箭,寻找着第一个射杀目标。 晋军的钳子,如愿钳住了阿薄干。 阿薄干含着金勺子出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困兽。抬眼望去,四周都是马屁股马蹄子,自己显得那么矮小。 不,困兽也是兽,不能如猪羊一样死去。 站起身来,叫过一名亲兵,让让下马,自己骑了上去。 他已经受过晋军一次羞辱,不能受第二次。 即将死去的是大魏皇帝的外甥,冀州刺史,远征军主将,死也要有个样子。 打马穿过亲兵,面对围成一个封闭圈的晋军: “我是阿薄干,叫你们的长官来见我。” 须臾,陈嵩和郭旭来到他面前。 打照面一瞬间,阿薄干五脏六腑盖满冰雪,但知道自己必死,反倒让他从恐惧记忆中超脱出来: “两位别来无恙。我知道你们要的是我,我可以把脑袋给你们,但请你们放过我的这些亲兵。” 郭陈二人大出意外,他们没想到阿薄干有如此血性的一面。 阿薄干不是那种爱兵如子的人,也不是那种和士兵同甘共苦的人,在最后一刻能有如此胸怀,亲兵们忍不住齐齐落泪。 但阿薄干如果死于敌手,亲兵们就算活着回去,也不会有好结果。更何况鲜卑汉子怎会拱手把主将送给敌人! 没等郭旭和陈嵩回话,几个鲜卑亲兵已经把阿薄干拖下马,硬生生拖到了圈里,死死地夹住。 郭旭知道多说无益,一招手,几百只长槊密集结阵,从四面压迫过来,鲜卑亲兵的弯刀无用武之地,但他们又不能继续后退,否则自己的马蹄子就会踩死阿薄干。 亲兵头目怒喝一声,一跃跳到当前一名晋兵马前,一刀把他砍下马来,还没等挥出第二刀,他就被一枝长槊扎透了。 这就是榜样。 亲兵们做最后的决死斗杀。 他们都知道这是徒劳的挣扎。 战士就是战士,战士有战士的死法。 大局已定,大势已去,鲜卑亲兵们就像风中的蒲公英,逐渐在阿薄干周围凋零。 突然,三个晋军士兵同时倒下。 斛律征同时射出了三支箭。 紧接着是第二波三支箭,又有三个晋兵倒下来。 围困阿薄干的圆环眼看要被打开一个缺口。斛律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要阿薄干能从这个圈里冲出去,他就能靠弓箭在后阻击追兵,直到阿薄干跑远,至于他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 他刚才看到了陈嵩,很想他和再次交手,第三波射杀几个晋兵后,他跳上马鞍,想从乱兵中找到陈嵩。 突然,一个膀大腰圆的好汉子,一手长槊,一手挥舞一柄铁槌,策马向他撞过来。 斛律征丝毫不给他机会,掉准箭头,一箭射中他,对手在最后一刻一侧身,没有被射中胸膛,那支箭插在了他的左臂上。 斛律征闪电般抽出第二支箭射出去,这一会,敌人没有躲开,被端端正正地当胸射中,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是有盔甲护着,他也应该没命了。斛律征丝毫不浪费时间,转头继续寻找陈嵩,就在这个时候,他从余光看到那个壮汉在摔下马之前,挥了一下右臂,一样东西冲着斛律征飞过来。 铁槌。 斛律征一低头,铁槌把他的头盔打掉了。 他一怔,另一个晋军士兵已经冲到跟前,长槊横扫,把斛律征打落马下。他落地一瞬间,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但他向后一滚,随手拿起地上的一把弯刀,护在阿薄干前面。 残阳如血。 地老天荒。 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41 阿薄干之死 郭旭和陈嵩跳下马来,手提长剑,大步向阿薄干走去。 绿豆和疯子已经抬着中箭的徐之浩狂奔回船,没法亲手为菜虫报仇了。 斛律征拿着弯刀,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阿薄干。 走到五步开外的地方,郭旭用剑一指斛律征: “我们已经说了,只杀阿薄干,不干其他人事。你不但不走,还射杀我几名弟兄,今天只好委屈你陪阿薄干死。” 斛律征用衣袖抹了抹嘴角的血,弯刀指向陈嵩: “让他跟我打。” 陈嵩刚开始没明白怎么回事,仔细一打量,觉得眼前这个鲜卑人面熟。再一想,对了,就是那个被自己抢了马但又用口哨把马叫回去的骑士。这个人已经救过阿薄干一回,现在再次孤身护主,陈嵩心头闪过一丝敬意: “你可以放下刀,我们不会为难你。你刚才是在战阵上伤了我们的人,这个我们不计较。但阿薄干残害我们手无寸铁的弟兄,今天必须留下脑袋。你走吧。” 说完打了一个手势,晋军士兵稍稍迟疑,慢慢地让开了一个通道。 斛律征往地上呸了一口血痰: “南蛮子不要看扁了鲜卑,你们要杀阿薄干将军,除非先杀我。” 一直没说话的阿薄干开口了; “斛律征,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足够了!阿薄干无能,累死三军,害死勇士,死有余辜。(.好看的小说)你不要陪着我死,活着回去告诉皇帝,叫他不要为这个不争气的外甥伤痛,我下辈子一定好好长本领,还跟着他打天下!” 斛律征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本来他只是一名普通士兵,和阿薄干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连正正经经的照面都没打过,上次机缘巧合救了阿薄干,本以为拿点赏钱也就罢了,没想到阿薄干不但将他引为亲兵,还把那么贵重的酒壶送给他。先前做牧人也罢,如今当兵也罢,总是被芝麻大的小官小吏呼来喝去,除了拼杀还有无穷无尽的劳作,人就像泥土里的一株野草,是个鞋底都能踩两下,还从来没人这样尊崇过他。在阿薄干身边短短这几天,不但校尉士卒,就是那些副将参将,见了他也要挤出笑脸。这辈子没有享受过的东西,这几天都享受了。就为这个,他也要为阿薄干拼到底。 阿薄干却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诚地后悔自己没能更好地对待另一个人。虽然他也感激斛律征救了自己,但内心深处还是把他看做一个满身臭汗的牧人,不懂规矩的兵油子,只能仰面接受他这个贵胄子弟的恩赐,不配平起平坐地推杯换盏。他想起自己曾经轻蔑地把斛律征的酒囊扔在地下,今天早晨还见怪斛律征没规矩没眼色,完全不懂怎样做一个小心谨慎的亲兵。再想想他这一生,锦衣玉食、宝马香车,出入赌场,肆意歌楼,交了多少权贵,摆了多少场子,号称朋友的人何止千数,声称愿效犬马之劳的人多如牛毛,临到日暮途穷的时候,生死不弃地跟在身边的,还是这些他骨子里瞧不起的贱民。 想到这,罡气上涌,一把拨开斛律征,高高举起弯刀,径直扑向陈嵩,想要一刀把他劈成两半。 陈嵩显然没打算让阿薄干痛快地死掉,他没有用剑去架弯刀,而是轻快地闪在一边,等阿薄干随着弯刀之势迈进一步时,用剑尖挑开了他肩膀上的束甲皮绳。当阿薄干终于站稳脚步时,他的半扇连环甲从右肩耷拉下来,让他看上去非常滑稽。晋军士兵哄笑起来。 阿薄干索性自己挑断左肩的绳子,把外层盔甲甩掉。看到里面还有一层,陈嵩冷笑一声: “刺史大人何不索性全脱了!我要杀你,随处都可要命,一层甲救不了你,反倒让你累赘。” 没等阿薄干回话,斛律征从侧翼挥刀扑来。陈嵩用剑向外一格,想挡开弯刀,但斛律征的势能太强,长剑和弯刀相撞一瞬间,剑身从护手镡位置铿然折断。斛律征反应极快,落地一瞬间弯刀已经平扫出去。陈嵩没当军官的时候,外号“陈猴子”,动作机敏无人不知,后来步步高升,没人这么叫了,但依然是猴子的身手。此刻情急之下,双脚蹬地向后窜出五步之遥,顺手从一名士兵手里抄过长槊,向着斛律征刺过去。 阿薄干想上去帮忙,但却被郭旭拦住。铁匠出身的郭旭,在马上用长槊,只要下马肉搏,从来不用刀剑,永远都是一柄铁槌,那种虎虎生风的沉重感让他感到踏实。 阿薄干的弯刀遇到这柄铁槌时,立刻脱离主人的手,嗡嗡叫着飞走了,留下一个裂开的虎口和惊慌的眼神。 斛律征已经用余光看到这一幕,同时也看到陈嵩的长槊像毒蛇吐信一样扎过来。他如果专意对付陈嵩,阿薄干转眼就会被郭旭敲碎脑壳,所以他不顾长槊,从后面向郭旭砍去。 陈嵩惊呆了。 保护自己是人的本性。 还从来没见过生死面前这么选的人。 敬意油然而生,手上的槊随之放缓。 郭旭听到陈嵩的警告,一边转身,一边从下往上抡圆了铁槌,铿然一声,电光一闪,斛律征的弯刀被生生磕成两段。 但斛律征并没有止步,而是飞身扑来,双手用力抱住郭旭的脚踝,肩膀用力撞他的膝弯。郭旭的胳膊被铁槌带着,很难拗过惯性立刻回来,高大粗壮的身躯,遭遇被突袭的下盘,整个人轰然倒下,铁槌飞出去好远。 阿薄干急切地寻找兵器,想帮助斛律征,但立刻就被陈嵩的长槊拦腰砸中,踉跄着栽倒在地,头盔咕噜噜滚在一边。他还没站起来,陈嵩已经跳过来,一脚踩住了他的脑袋,寒光闪闪的槊尖顶在咽喉上。 结束了。 阿薄干闭上眼睛,全身随之松弛下来。 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好想沉沉地睡一觉啊。 还好,马上就要一睡不醒了。 他听到斛律征还在喘着粗气和那个南蛮壮汉纠缠翻滚。 由他去吧,我已经尽力了。 我只想沉沉的睡一觉。 这个叫陈嵩的人,好像是老天爷派来专门克我的,居然能在短短几天之内,第二次主宰我的生死。按照佛家的说法,我是不是上辈子害过他,他这一轮来讨债了。 无所谓,今天横竖一死,死在敌人一员骁将手里,总比乱军中稀里糊涂被无名小卒杀死强多了。 他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陈嵩俯下身对他说: “如果你没有刮了我那个兄弟,我今天会给你一个全尸。” 然后他感到一阵凉风掠过脖子。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看到自己明明在离地五尺的地方,身子却留在地上。 多么神奇的体验。 但模糊随之而来,之后是从未有过的大黑暗。 42 初见 40、陈嵩带着阿薄干的人头,押着斛律征回战船去了。[.超多好看小说]郭旭带着弟兄们去搜索阿薄干的大营。粮秣肯定是来不及带走了,但牵走牛羊可以打牙祭,更重要的是去阿薄干的大帐搜索重要文书和地图。 除了鲜卑尚书省要求长孙嵩和阿薄干设法拖延晋军的急件外,没有什么更有价值的情报。再就是找到了一份草稿,是阿薄干报功的奏章,大意是他如何神勇地击败了登岸晋军。郭旭冷笑了一声,在草稿上吐了口痰,揉吧揉吧扔了。 弟兄们在忙着牵走牛羊。 整个大营里除了这点喧闹,寂静如死。 他本来已经从一间帐篷门口走过去了,但隐约听到里面有动静。 拔出剑来,向几名士兵做个手势,大家拿起兵器,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不能贸然闯进去,不清楚里面藏着几个人,手里有什么家伙。 郭旭大喊一声: “里面的人听着,我数三声,再不出来就点火。” 三声数完,没有人出来,也没有谁答话。 莫非刚才是幻听? 郭旭做了个手势,士兵们后退几步,向帐篷齐射了五六箭。帐篷是生牛皮做的,箭穿过去以后就没有多大杀伤力了,但谁要是被射中了,那也不好受。 既没有惨叫声,也没有人突出来。 郭旭小心地用剑挑开门帘,一闪身冲进去,士兵们也操起短兵跟进去。 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他们看着眼前一幕,顿时人人脸红。 一个年轻女子,头发披散着,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上身衣服完好,但下身**着,两条粉白的腿张开着,很大很大一滩血从下体那里扩散开,把白色的羊皮垫子染得通红。女子的两手,攥着两撮羊毛,一看就知道是用力从垫子上薅下来的。 晋军士兵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刚才射死了她。但死者身上并没有箭。那几杆箭穿过帐篷后,显然碰到了对面的帐篷皮,松松地落在地上了。 那就是哪个天杀的鲜卑在撤走前祸害了她。 孙恩之乱的时候,郭旭已经从军,他见识过战乱中的女人会遭什么罪。有一次晋军收复了孙军盘踞的一座市镇,在一个大院子里解救了一群女子,小的只有13岁,老的已经60多岁,无一例外都遭到**。在大院后面的花园里,躺着50多具裸尸,事后知道都是当地官员和军人的家属,孙军为了泄愤,**她们后全部杀死,每具尸体的**里,都插着竹竿木棍。(.) 郭旭正要说把她抬出去埋了吧。 突然女孩子发出一声微弱的**。 大家已经预期她死了,所以这个幽幽的声音非常吓人。 郭旭静了静神,定睛一看,女孩子的胸部还在轻轻地起伏。他小心地绕过那摊血,伸手试了试女孩子的鼻息。 还有。 郭旭没想到在一整天的杀戮之后,居然还有机会救人一命。 士兵们手足无措。 郭旭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这个女孩子身上,而后抱起她走出帐篷。抱起的一瞬间,女孩子的头软软地后仰在他的左臂上,头发像瀑布一样垂下去,露出苍白而清秀的脸,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上画出一道黛色的弯,犹如失去了血色的新月。 女孩子很轻。 即便隔着盔甲,郭旭也能感到她的柔软。 郭旭心跳加快了。 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抱着一个人快步走的缘故。 但是把这个女孩子放上马车以后,心还是在跳。 这是他第一次把一个女孩子抱进怀里。 而且是一个半裸的女孩子。他的右手就扣在女人细嫩的腿上。 而且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车子向着河岸走,半路上遇到两个士兵押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一个汉人,肩上挎着一个布囊,从那里透出药材的味道。 士兵已经问明白,这个人是鲜卑的从军郎中。他接到命令在营中待命,准备给将佐们疗伤,结果左等右等,一个将佐也没回来,中午睡了一觉,太阳偏西才醒来,出门一看,全营都空了。觉得大事不妙,正要溜之大吉,就被搜营的晋军给逮住了。 医生? 好,过来看看这个人还有救没。 吴郎中走进车子一看,先是一惊,而后伸手摸了摸脉,掀开披风看了一眼: “不碍事,就是身体太弱,失血昏厥,不过现在已经不流血了。找个地方,喝几顿鸡汤,就补回来了。” 那她受了什么伤? 吴郎中**地笑了笑。 “没受什么伤,就是小产。” 郭旭的脸猛地红了。虽然没结过婚,但当初和菜虫在一起,还是知道什么叫小产的。 那她是什么人,为什么在军营中小产。 吴郎中想起小俏要挟自己的那一幕,忍不住要小小报复一把。刚想说戏谑地说她是阿薄干的枕边人、如夫人,但转念瞬间良心发作,觉得不应该这么恶毒地对待一个被欺凌侮辱的弱女子,心底一柔,叹了口气: “江东来的良家女子,被阿薄干掳来霸占了。” 郭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出一口气。 那好吧,既然你是医生,就跟我们一起走,先把这个女孩子照顾好,以后就在我们这里混,别他娘再给索头卖命了! 吴郎中陪着笑脸答应了。 他一个老鳏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药囊,几个偏方,在哪里不是混啊?郎中眼里,没有什么胡人汉人,也不分什么王师贼师,伸过胳膊都是脉,两腿一蹬都是尸。连鲜卑军队都能应付这些年,咋还应付不了汉人的军队呢? 果然,郭旭让士兵牵过一匹马,把他扶上去了。 抬眼看河上,大小船只已经开始拔锚启航。 昨晚还在帐篷里,今晚看来要睡船舱。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要滑上另一个河道上了。 43 男儿泪 刘裕听完陈嵩的战况汇报,看了一眼阿薄干的人头,再看陈嵩的一身血: “你受伤了?” “禀太尉,没有,都是敌人的血。” 刘裕满意地点点头。他当初下令时说要斩阿薄干,不过是激励将士,内心并没有当真。毕竟在万众之中擒杀主将非偏师所能胜任。但郭旭、陈嵩不但凶猛杀伤大量敌军,最后还能设计咬住阿薄干,真是意外之喜。 他的目的,就是要打疼鲜卑,让他们望而生畏,从此敛手。再也没有比杀掉主将,尤其是一名带着皇亲身份的主将更能让敌人疼痛的了。 “派人到岸上,把阿薄干的尸体带回来,叫匠人把脑袋和尸体缝在一起,制作一口棺材,装好了送还给长孙嵩。” 陈嵩一愣。 按照他的本意,这颗脑袋就应该挂在旗杆上号令几天,也让乌鸦啄食,如此才能还报阿薄干残杀战俘、枭首示众的暴行。 刘裕知道他想什么,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 “老弟啊,我知道你心里的恨,实话说,我也恨。但个人想法不能比大局需要更高。我们当前的主要敌人,是羌人,是秦,这一个敌人,就已经值得我们全神贯注去对付。在这种形势下,没有必要再给自己找一个敌人出来,尤其是鲜卑这样强悍的敌人。要不是阿薄干做得过分,我连这一仗都不愿意打。如果我判断没错,拓跋嗣听到前方败成这样,内心一定是后悔的。(.好看的小说)如果我们给他个台阶,不要把事态扩大,他也就顺势收敛了。但如果我们做得太绝情,不留转圜余地,他就算为了在百僚面前有面子,也会跟我们接茬对抗。把阿薄干装殓好,再附上一封诚恳的信,说我们是被迫自卫,没有和大魏为敌的意思,他借坡下驴,一场恶战也算是为救援秦国尽力了,这事情也就过去啦。他们不再骚扰,我们就可以迅速抵达关中,这就是我们的大局。” 一番话,说得陈嵩口服心服。 将和帅的区别,就差这层窗户纸。 亲兵通报,说郭旭求见。 郭旭也是一身血地进来了,只有盔甲,没有披风。刘裕虽然是地痞出身,当年在京口市井混的时候,松松垮垮、不修边幅,但拜将之后,对军容要求极高。 “你的披风呢?当军主的打仗丢了披风,太不成样子!” 郭旭尴尬地笑了笑: “正要向太尉禀告这件事。末将刚才巡查阿薄干大营,救出一个昏厥的江南女子,见她衣不蔽体,就拿披风给她遮掩了。末将想请太尉示下,这个女子怎么办?” 刘裕很满意地笑了: “英雄救美,披风用得很恰当!” 要不是舱里的灯光镀色,郭旭脸上的酡红很难逃过大家的眼睛,刘裕说英雄救美的时候,他想起了那女孩子苍白面庞上黑黑的长睫毛。 刘裕略微想了想: “帅船上放一个女子,好不好呢?” 郭旭的心往下一沉。 刘裕摇摇头: “不好!虽然我不迷信,但将士们迷信,他们会觉得女人也许会带来晦气,不宜入侵帅船。这么着吧,就在你队里找一艘干净的船,我给你派一名医生,让他照顾这女子。等她身体好些了,再看她本人是愿意回江东还是愿意留在关中。” 郭旭的心重新浮上胸腔。 “医生倒是不必要,今天在阿薄干营中还抓了一名汉人郎中,就让他先照顾好了。” 刘裕点点头: “在营中有什么收获吗?” 这就意味着女孩子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刘裕更关心的是情报。 郭旭拿出鲜卑尚书省给阿薄干的急报呈上去,刘裕一目十行地看完,说难怪阿薄干要那么做。 扔下急报,心情大好: “今天这场仗,打得痛快!所有参战人员,无论官兵,都要重赏,我稍后就让周再遇他们草拟个赏格。陈嵩,今天你出了个好点子,临阵擒杀阿薄干,给我们北府兵大大地出了口恶气,狠狠地涨了面子,你这算是戴罪立功了。从今天起,你不必在郭旭那里当幢主,我从各队抽调兵力,成立一个飞骑队,你来当队主!” 郭旭此前已经想到刘裕会找机会让陈嵩官复原职,但一直觉得这事情要等到打进长安才能有戏,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不仅对刘裕的大刀阔斧五体投地。 刘裕立刻收起脸色: “今天我们收拾索头,虽然完胜,却是难得再来的胜利。我这个却月阵,对地形要求极高,今天若是没有黄河当依托,断断不敢出此招。你们二位记住,只要两侧和背后有一个漏洞,却月阵就立不起来。此去关中,秦国虽然腐败衰朽,但羌人军队一样不好对付;姚泓虽然昏庸,朝中也并非没有良将。真正的恶战,还在后头。我已经跟军主们都敲过锣鼓了,他们镇住三军,冲锋陷阵主要靠你们这些少壮的队主。但我不希望你们都是靠一夫之勇打仗,要学会用头脑打仗,要用军主的头脑去思考军情,甚至用我的头脑去思考军情。今天陈嵩的脑子就用得很好,用小旗和鸽子定位的想法尤其令人叫绝。这是个很好的开头,你们会用计,我欣慰之极,今后就这样做!假以时日,个个都是有勇有谋的将才!” 说到这里,眼光黯淡了一下: “那个翻译薛良,平日斯斯文文一个书生,没想到临阵如此刚烈决绝,是条汉子,功不可没,我会表奏朝廷追赠他官爵。你们要好好收殓他,这就派船把他的尸骸送回江南去。” 郭旭陈嵩即将转身离去,又被刘裕叫住了: “对了,还有那个惨死的兄弟叫什么?就是被阿薄干凌迟的那个?” 郭旭张口就想说他叫菜虫,但瞬间改了过来; “禀太尉,他叫蔡仲礼,是个难得的好兵,生前斩杀过好多胡人官佐。” 刘裕坚毅地点点头; “一个人打仗勇敢不难,难的是落入敌手,绝望无助,身经酷刑,还能勇猛刚毅!” 郭陈二人想到菜虫最后的遭遇,大颗泪珠滚落下来,刘裕抬眼看见,一声断喝: “哭什么哭!这样的英雄,是能用哭来崇敬的吗!打下关中,新成立的忠烈营就取名叫仲礼营;回师江南,要在仲礼殉难处建一座忠勇祠,把那几十个兄弟的魂都召来,还要给仲礼塑金身!” 郭旭和陈嵩没想到刘裕会如此厚待一个士兵,一腔热血上涌,泪水更加不可遏制。 刘裕自己也已经热泪满眶,转身挥挥手,把两个部下打发走了。 郭旭陈嵩上了自己的小船回队里。 一路上都没有言语。 北岸第一次看不到鲜卑兵的篝火。 月亮只有细细的一个弯,星光乘机璀璨不可遮掩。 船头士兵举着火把,火光映在河面上。 黄河无语东流。 像无穷无尽的男儿血。 44 红颜孤舟 43、小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不在帐篷里。 她睡在一个木头屋子里,屋顶很低,屋子狭长。 墙也是木头的,两面各挂着两盏油灯,虽然不足够强,但照亮这个小屋子,还是绰绰有余。 她想坐起来,但小腹的疼痛把她压回床上。 阿薄干离开帐篷以后,她找到了一件存放杂物的帐篷,服下了吴郎中给的堕胎药。尽管郎中已经警告过,说吃了这药会流很多血,也会很疼,但小腹真正开始翻江倒海地疼起来时,当污血汩汩流出来时,她还是吓呆了。吴郎中说最好有个人在身边,可是他没有这个勇气。要是被鲜卑人撞见,他百口莫辩。一个女人因为堕胎失血过多而死,总比害得另一个跟这胎没关系的男人断头失血而死好很多。 刚开始是坐在羊皮垫子上,到后来倒了下来,再到后来就在上面翻滚。她不敢发出声音,一直咬着自己的头发,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她长这么大,包括被阿薄干夺去贞操,被他鞭打,被他扯掉头发,都没有今天这样疼痛。就好像小肚子里有一个带着锯齿的车轮在疯狂旋转,而全身的骨头都跟着应和,好像再多挨一分一毫就要轰然散开。 不知道有没有把阿薄干的孽种打掉,只是越来越没有气力,越来越疼痛难忍,当她听到有脚步声冲着帐篷走来时,巨大的紧张,让她几乎失去了呼吸能力;几枝箭穿过帐篷一瞬间,她以为阿薄干已经洞悉一切,现在正在赶来处死她。恐惧如一根狼牙棒狠狠地击中后脑,让她瞬间昏死过去。 居然能够醒来。 说明阿薄干没有杀死自己。 可是阿薄干怎么会有木头屋子。 再看身上,居然是一张红面白里的棉被,带着久违的棉花被太阳晒过的味道。 忍着疼痛挣扎着坐起来,感到一股血从身体里涌出来,掀开被子一看,顿时满脸通红。 她什么都没穿,身下是一个装满沙子的白布垫子,已经被自己的血染得通红。 赶紧扯过被子把自己裹紧,好像这个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有男人的无数眼睛。 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穿的衣服,挂在木头墙上,好像已经洗过了,旁边挂着一件红色的衣服,不是自己的,但看着很眼熟。 突然一道光闪过: 这是南朝军官披在铠甲外的披风! 父亲手下那些队主们就是这样的行头! 晋军! 她在晋军手上! 老恐惧未消,新恐惧腾地窜上来。 苍天啊,难道我辗转流离,吃这么多苦头,就是为了最后徒劳地回到原点吗? 就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敲门声,一个男人的声音: “姑娘,方便的话我要进来。” 吴郎中! 吴郎中居然跟晋军在一起! 她惊讶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用棉被把自己过得严严实实。 吴郎中等了一会儿,自己推开门进来了。一瞬间,小俏看到了门外的河水,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是在一艘船上。 吴郎中进来,放下手里的方盘,盘子里有个大碗,门外的风从哪里吹过来,带来一丝浓香。 鸡汤! 她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闻过鸡汤的味道了。 “姑娘,别怪大叔昨天没陪着你,险些让你丢了命,兵荒马乱的,谁也不容易!” 小俏不吭声。 “也别怪大叔脱了你衣服,看见你身子,这船上没有一个女人,我一个郎中,我不做谁做。” 小俏臊得满脸通红,但不得不承认吴郎中有道理。 “衣服我给你洗好了,等干了你换上。你把鸡汤喝了,好好吃几顿,身子就补回来了。将军说了,他的披风就先留在你这儿,你要是觉得冷,白天可以披着,晚上就压被子。” 好像换了个地方,也就换了个人。说完要走,被小俏叫住了: “哪个将军?” 吴郎中脸上出现一丝笑意: “就是刘裕刘太尉手下骠骑队的队主郭旭郭将军,昨天是他发现你,把你带回来的。” 小俏一下子心如死灰。 刘裕,总是刘裕,好像他有一张和天下一样大的手,跑到哪都在他的手掌心。 “他怎么会在阿薄干营里?” “这个你就不知道啦。昨天太尉派人上岸,和索头大打了一仗,索头被打得落花流水,远远地跑啦。对了,阿薄干那个狗东西也被杀了!” 小俏看着吴郎中眉飞色舞的样子,听他索头长索头短,忍不住想起他为阿薄干疗伤时卑躬屈膝的样子。 不过阿薄干死了,这无论对吴郎中还是自己,都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无论下一步吉凶如何,至少可以不必每天被他玩弄**了。 而且,身体里应该也没有留下他的种子。 可是一个弱女子,孤身陷于晋军船队,谁知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也许吴郎中看破了她的心思。 “你现在是在郭旭将军队里,这条船就是你一个人。郭将军已经下令,除了这几天我来照看你外,严禁任何人登船,违令者奏明太尉,杀无赦。” 小俏稍稍松了口气,不由瞥了一眼墙上的红披风。 这个叫郭旭的人,看来很懂得人情世态。 “郭将军多大了?” “二十出头吧。” 小俏原本以为救自己的人是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人,那样她会觉得稍微好受一点。现在听说自己居然**裸、血淋淋地暴露在一个青年男子面前,想死的心都有。 吴郎中走了。 小俏竖着耳朵,听他上了另一条船走了,才裹着被子坐起来喝鸡汤。 碗里有两个鸡腿,漂着葱花和大枣,还有一两样东西,应该是当归和黄芪,这样的鸡汤,以前家里的厨师经常熬给母亲喝。 她贪婪地吃掉了两个鸡腿,而后大口喝鸡汤,当碗里只剩一半汤的时候,她开始小口小口地啜饮,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后一碗鸡汤,过了这个村,就只有忍饥挨饿的荒村野店。 鸡骨头全部嚼碎吃下去。 黄芪和当归连个碎屑都不留。 如果不是枣核太硬,也要咬碎咽下去。 一个吃尽了苦头的弱女子,永远不能假定突然出现的好东西下一顿还会有。 更何况在她看来,无论郭将军多么体恤,被抬上这艘船那一刻起,她就是刚离虎口,又入狼穴。 难道我命定了要做一辈子羔羊吗? 45 酒场对决 陈嵩把玩了一阵斛律征的酒壶,斜着眼睛看着斛律征。 “这么贵重的酒壶,谁送给你的?” 斛律征不做声。他躺在一块棕垫上,枕着双手,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晃悠着,闭着眼睛,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们的神情。 不过他也明白,真要想杀他,在岸上就杀了,没必要带回船上给吃给喝还给洗澡水。只是他不明白晋军留着他到底想干什么。 陈嵩把酒壶放回斛律征身边,随口说了一句: “我看你骑马射箭功夫一流,但是看这么精巧的酒壶,估计酒量不行!” 斛律征腾就坐了起来。说一个鲜卑牧人酒量不行,就像是说他搞不定女人。斛律征的酒龄要从五六岁算起,夏天喝酒解暑,冬天喝酒取暖,游牧生涯一半沉醉,征战岁月大抵微醺,三碗下肚射箭不偏,一囊喝光骑马不倒,全身血液都是酒味的,这个南蛮子居然敢质疑他的酒量! “你不要胡说!我喝过的酒比你喝过的水都多!” 陈嵩微哂。 斛律征觉得这个笑比直接说他吹牛更侮辱人。 “你不服气?不服气我们就比一比!你要是真的是汉子,就不要像战场上那样靠人多,我们两个一对一!” 陈嵩坐在胡床上,懒洋洋往后一斜身子: “可以比,但得先说好,赢了怎样,输了怎样?” 斛律征脱口而出: “我赢了你们放我走,让我把阿薄干将军的尸骨带回去。输了的话,你们千刀万剐我不出一声!” 陈嵩撇撇嘴: “赢了就照你说的办,输了嘛,我们也不想杀你。千刀万剐俘虏,这种事只有阿薄干才能做出来!” 斛律征很不爱听,但又不得不承认阿薄干的确做过这样残忍的事情,纠结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陈嵩眼睛望着舱顶,一字一顿: “你要是输了,就得老老实实加入晋军!” 陈嵩在看到斛律征箭法的时候,就已经动了惜才之心。王师北定中原,拿下关中后,主要的敌人,就是柔然和鲜卑了。晋军如果不能迅速成为一支善于骑射的军队,就没法和这些马背上的敌人周旋。他曾经听军中文人讲掌故,说汉代的卫青、霍去病为什么能有那么旷世绝伦的战功,就是因为汉朝几代养马,愣是把中原的步兵,改造成了骑兵。没有这个条件,怎么可能千里迂回奔袭,一次次抄了匈奴老窝呢? 陈嵩好强,当幢主就必须统领最强的幢,当队主就必须摔打出最强的队,现在受命组建飞骑队,那么这个飞骑队就必须是真正来去如飞的快速部队,他想让斛律征做骑射教官。 斛律征自然无从知晓这个南蛮的花花肠子,他只知道这和胡汉战争无关,而和被侮辱的酒量声誉有关。胡人直来直去,愿赌服输,既然赢了可以为所欲为,那么输了自然也得任人摆布,更何况一个鲜卑酒肚子怎么可能输给一个莲子羹里泡大的南蛮娃娃。想了想,一咬牙: “那就这么说定了!” 陈嵩招呼一声,两个士兵从门外抱进来两坛酒,另外几个士兵提进来一个大食盒,转眼把下酒菜摆满了矮几。熟牛肉、花生米、熏鸡、香肠,卑之无甚高论,但各个都堪称酒场子上“奉陪到底”的招牌好料。 士兵们揭开其中一个坛子的泥封,船舱里顿时弥散着酒香。 两个碗。 一人一个。 不行令,不猜拳。 我喝你必须喝。 谁先叫停谁输。 谁先倒下谁输。 没有花哨玩意儿,就是硬碰硬量肚子。 陈嵩说完规则,用探寻的眼光看了一眼斛律征,意思是你觉得咋样? 斛律征二话不说,拿起一碗咕咚咚喝干了,而后用手抓起一大片熟牛肉大嚼起来。酒很甘冽,牛肉醇香,对面要不是敌人就好了。 陈嵩也干了一碗,用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细细地研磨。 斛律征一口气喝了五碗,陈嵩不急不慢地跟了五碗。 六对六。 七对七。 八对八。 第九碗下肚后,斛律征觉得身上发热,脱下皮袍,光着膀子。陈嵩依然穿着战袍,端端正正地坐着。斛律征突然举得好笑: “你们南人喝酒都这么闷吗?” 陈嵩说不闷的,我们弟兄们喝酒都大呼小叫闹得很凶。斛律征说对呀,弟兄们喝酒就应该大呼小叫闹得很凶嘛! 陈嵩说可我和你不是兄弟。斛律征把眼睛一瞪,打仗的时候是对手不是兄弟,喝一坛子酒的时候就是兄弟了嘛! 陈嵩说那么兄弟你觉得该怎么闹? 斛律征说我们鲜卑弟兄喝酒都唱歌的。 陈嵩说那你就唱好了。 斛律征端起第九碗喝了,陈嵩奉陪。放下碗,斛律征拿起筷子,敲打着装牛肉的大盘子,清了清嗓子,悠长地唱起来: 长风带雨过阴山啊 青草雨水养 青草一年两死生啊 骏马草上长 鲜卑男儿在马背啊 张弓射豺狼 鲜卑女儿在毡房啊 扬鞭驱牛羊 牛羊朵朵如白云啊 草原阔如天 鲜卑神种天上来啊 长歌征四方 歌声雄浑而萦回,沉郁而嘹亮,像是附体于一只鹰隼,忽高忽低地掠过草原,掠过穹庐,掠过弯曲明亮的河流,掠过白雪皑皑的山峰,掠过鲜卑人在劳作和征战中绽放出的深深的自豪。陈嵩在斛律征脸上看到了一种高贵的沉醉感。这个骑士,突然被来自歌喉里的光照亮了。 歌声停住。 斛律征朗声大笑,乘兴喝了第十碗。陈嵩跟着喝完以后,站起来一抱拳: “兄弟我不会唱歌,但是会舞剑。这把筷子就当是剑啦。” 陈嵩没有学过舞剑,甚至也没有专门学过剑法,在他看来,所有那些花哨玩意儿在战场上都没用。真正有价值的,就是两样,第一是速度快,第二是力量大。速度快了力量就大,力量大了才能加速。刺、劈、砍、挑、抹、削种种动作,任何一个,只要快而有力,就都是致命招。至于舞剑,无非就是把这些动作编成串,毫无停滞,毫不拖沓,行云流水,雨燕穿云地走一遍,再加上跳跃和翻腾,就非常炫目啦。而这些要领,对一个曾经被称为“陈猴子”的人来说,始则无师自通,终则炉火纯青。 当他在五步之外纵身飞起,无声地滑翔一小段后落在斛律征眼前,瞬间就恢复到席地盘腿姿态,筷子刺穿一片牛肉,牛肉转眼进入嘴里,一碗酒跟着灌下去时,斛律征呆了。 这个你应该教给我。 你的酒还没喝。 斛律征赶忙端起来喝完,而后一抹嘴,这个你真的应该教我。这个比我们的胡舞好看。 你唱的那首歌也应该教我。那个比我们南人软绵绵的歌好听。 好,我先教你唱歌,你再教我舞剑。 这个好说,先喝酒! 十一碗对十一碗。 十二碗对十二碗。 兄弟你不对,你不应该割了我们阿薄干将军的脑袋,他对我挺好的。 兄弟你不知道,你的阿薄干将军杀了我们几十个手无寸铁的弟兄,还把其中一个凌迟了。兄弟我要不是命大,也死在那天,今天就没法和你一起喝酒了。 你说的对,阿薄干将军不应该杀你,这绝对不行!杀了你,谁教我舞剑啊! 不该杀我,难道就该杀我那些落难的无辜弟兄吗?我们走水路,你们走旱路,各不相干嘛! 你说的好像有道理,阿薄干将军是不该杀落难的人。 兄弟你那天射了我一个弟兄两箭,其中一箭正中前胸,你知道他为啥没死吗? 为啥啊? 因为你的箭射穿了他的铠甲,居然没穿透他的胸肌。 天哪,他怎么会有那么厚的胸肌。 他是个铁匠,打了十几年铁,把自己打成铁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来,喝酒! 十二对十二。 十三对十三。 ...... 一坛对一坛。 舱外的士兵听到舱里一阵歌,一阵踢腾,一阵笑,一阵哭,不知道陈队主和这个鲜卑俘虏到底在演哪一出。 最后听到陈嵩叫他进去。 看到两个酒坛子都空了。 陈嵩的舌头已经很大了,但还是拼命把话说清楚: 斛...狐狸兄...弟,你...还想再...来一坛...吗? 斛律征努力撑着不倒下,但整个人就像风中的蜡烛火苗,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晃。他伸出一只手,好像要说只管拿来接着喝,但一瞬间就像大河溃坝一样喷吐出来,随后一头栽倒,脸埋在一桌子狼藉的食物中。 陈嵩撑着,示意士兵把斛律征扶正了。 “斛...狐狸兄...弟,你看...看到了,是...你先倒...下的,明天酒...醒了不...许抵...赖...” “狐狸兄弟”闭着眼睛,用“狐爪”捶了捶胸,意思是宁死不赖,然后就沉重地歪倒在一边,士兵拉都拉不住。 陈嵩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随之轰然倒了下去。 46 滴水不漏的奏章 长孙嵩整顿好军纪,一边思谋着怎样向朝廷禀报才能让这次惨败看上去不那么惨,一边派人去打探阿薄干的下落。 然后阿薄干就来了。 躺在一口棺材里来的。 长孙嵩读完了刘裕的亲笔信,看了一眼用楠木做成的贵重礼盒。刘裕已经在信里说了,长孙将军鞍马劳顿,本应厚礼致意,但大军远征,没有更好的东西,只有一点江南特产,还望将军不要嫌寒碜。 两个礼盒,小心地打开其中一个,黄色锦缎做的衬垫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黑黢黢的坛子,坛口封了红纸,用金粉写了一个“御”字,一看就是宫廷用品。使者在旁边说,这是吴兴一带专贡的顶级米酒。 另一个盒子里,是很多用荷叶包裹、红丝线捆绑的方圆小块,使者说这是江南各色上等点心,是宫里的厨师加工,皇帝赏赐给太尉的。 长孙嵩略一沉吟,就命令幕僚封好这些东西,预备和奏折一起呈送平城。 刘裕的确是送礼物给他的,但他丝毫不想让拓跋嗣觉得他竟坦然享受宫廷贡品。他更不想染上一丁点自专之嫌。东西不多,但只要带有外交意味,那就必须由皇帝亲自处置,他一个方面主帅,手伸得哪怕长一点,也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嫌隙。皇帝也许并不在意,但架不住皇帝身边有些人刻意罗织,专门挑别人的毛病。长孙嵩为政这么多年,见过多少人因为不拘小节而栽倒,因为针头线脑而失势,怎会为了这些坛坛罐罐而授人以柄? 阿薄干的棺材停在大帐外,用料厚重,加工精细。 长孙嵩做了一小会儿的思想准备,让人打开了棺盖。 尽管天还算凉,但棺盖打开一瞬间,长孙嵩还是努力克制着,才没捂着鼻子向后退。 阿薄干的眼睛是勉强合上的。长孙嵩一看就知道是死前不瞑目,死后被人抚过。脸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盔甲上也看不到泥土。脖子上系着一幅丝巾,看上去他好像未曾断头。 长孙嵩示意一个士兵抽掉丝巾。 阿薄干的脖子上,有一圈缝合线,缝得很细致,但尸体已经开始轻微鼓胀,那道伤口因此看上去如松树皮上的褶皱,触目惊心,非常骇人。 看来晋军围上丝巾的做法,用心还是很周到。 长孙嵩本来很不喜欢阿薄干,内心对他的死也没有多少痛惜,但现在看到他这样断成两截躺在这里,万千荣华富贵都已经毫无瓜葛,不由得生出一分兔死狐悲之感,想到自己一把岁数,也还得出入战场,保不齐哪一天遇到强敌,也会这样枝残叶败地回到亲人面前,由彼及此,推人及己,由不得送出两滴浊泪。(.无弹窗广告) 请使者留饭,使者说逝者在侧,杯盏不敬,告辞了。我方本不希望两国起刀兵,现在因为前锋将领不体察双方高层意图,一意逼迫,导致冲突,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我家太尉希望长孙将军体谅我们的难处,在皇帝陛下面前善为开脱。 长孙嵩想起尚书台催他拖住晋军的命令,想到刘裕不可能不明白拓跋嗣的用意,再听使者这番明显是刘裕授意的辞令,不得不佩服刘裕的政治演技。先在在战场上大发虎威,而后在外交上卑辞厚币,实力硬到那个程度,身段软到这个程度,这样能屈能伸的人,让人不得不由衷敬畏。 送走使者,让人准备鲜卑礼仪。在把阿薄干灵柩送往平城之前,他要在这里先祭奠一番。固然是人之常情,但也要让人们看到长孙嵩和阿薄干之间毫无嫌隙,以此堵上有些人的拨弄之口,免得他们说是长孙嵩把阿薄干送上了死路。 然后就是最艰难的部分。 棘手的奏章。 想来想去,还是晋军使者刚才那个说法稳妥:双方高层不想打,但是前方官兵没搂住;前方将帅也不想打,但校尉兵丁气盛手闲;我方校尉兵丁比较克制,但敌人用心狠毒大打出手。 有了这个基调,就摘干净了拓跋嗣决策失误的责任,也免除了他和阿薄干不能善后的责任。至于此前拓跋嗣的白纸黑字的真实意图,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要把阿薄干说成英雄。 他的指挥没有错,只是他一腔忠勇却经验不足,没料到敌人有前所未见的新打法。 他在殉国前督师力战,震慑敌胆。 他在大势已去时成功地组织了从容退却。 要把伤亡惨重说成将士明知敌人堡垒坚固武器凶狠还要杀身报国。 要渲染敌人的阴毒凶险,他们反常规地使用武器。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我鲜卑勇士的打击下付出了惨重代价。 至于数字,我方伤亡做不了手脚,但敌人那面嘛,固然不能死太多人,但也不能显得那么悬殊地以少胜多。 要把溃败说成明智撤离、相机再战。 要说全军上下同仇敌忾,决心为死难同袍复仇。 要慷慨激昂地请皇帝增兵再战。 ...... 这份费尽心机的奏章写了整整一天,而且不劳军中笔杆子,长孙嵩亲自草稿,亲自誊写,字斟句酌地写完后,又反反复复读过无数遍,直到自己觉得无懈可击,才叫来身边最好的文案,让他以旁观者眼光看一遍。那老先生读过几遍后,献上最真诚的马屁,说将军老成谋国,胸臆所至,文章天成,绝非我等皓首穷经雕虫小技可比。 长孙嵩说今天叫你来不是听你说好话,你只管挑毛病,要知道这里面一个字用错,都可能害惨我。 老先生使出浑身校对勘察本领再读几遍,说我实在挑不出毛病,将军这一章的确是滴水不漏啦。 疲惫地下令,将奏章和阿薄干尸骸同时送往平城,还有刘裕送来的礼物。 传令兵刚要出去,又被叫回来。长孙嵩念头一闪,增加护灵士兵人数,让他们全部穿上丧服,务必人人用小刀??面。 一旦放松下来,长孙嵩觉得从脖子到腰,没有一个地方不难受。 叫亲兵准备一大桶热水,他要长长地泡个澡。 47 桃子和李子 44、水很热。(.无弹窗广告) 暖暖地包围着。 假如人可以永远躲在一团热水里,小俏绝对不想再出来。 一大早,先是吴郎中带来早餐。一碗放了红枣的白米粥,一个煮鸡蛋,一小碟咸鱼。吴郎中在旁边看她吃完,把那个浸透了污血,已经有些发硬的沙垫子换走了。 再次响起敲门声时,她以为吴郎中这么快就回来了,结果进来的是几个士兵,全都是十八九的孩子。他们脸红脖子粗,不知道是桶太重,还是因为见到了整个船队唯一的女人。之后是一队士兵,也全都是十八九的孩子,也是每个人脸红脖子粗。人手一个大壶,哗啦啦地把热水灌进木桶。 完成这样一个染红了所有人面庞的任务后,带队的小兵坑坑巴巴地说郭队长请姑娘海涵,船上条件差,委屈姑娘啦。 而后一群人像逃亡似的呼啦啦溃散出去,小俏听到那个小兵把船夫抛锚,带着他一块到另一艘船上。小俏探头出去看时,那条小船快划几桨,绕到一艘大船另一侧去了,好像带出来来的水痕都有点害羞。 茫茫大河。 孤舟一叶。 前无亲故。 后无 小俏在水里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流出来。这种被暖暖柔柔呵护着的感觉,让她想起年幼时父母的怀抱。母亲做女红的时候,父亲读书的时候,她都喜欢枕着他们的腿,听母亲淙淙地讲古代那些才女的故事,听父亲娓娓读楚辞。她喜欢把耳朵贴在他们的胸腔上,听那里的共鸣。 那时候她是个女孩子。 现在已经是一个女人。 她多么希望不止洗去身上的尘垢和血迹,最好能把身子剖开,细细地洗干净每个角落,不留阿薄干的一丁点痕迹,不留鲜卑大营里的一丁点牛羊膻腥。可是这点水哪够啊?需要滔滔一江水,钱塘江那样澎湃;需要浩浩一湖水,洞庭湖那样广袤;需要汤汤一海水,东海那样无边。 她要洗掉的是她自己放不下的耻辱和自责。 水珠从胸前滚落,如露珠从荷花上滚落。 从前和家族的姐妹们一起去泡温泉,人家最羡慕她的,就是腰细而胸挺。母亲就是这样,母亲说她的母亲也是这样。大一点的姐妹们每次看到她羞答答地遮掩前胸,故意把抹胸勒得紧紧的,就笑她生在福中不知福。(.无弹窗广告)那时候她不知道福从何来。被阿薄干霸占的第一天,阿薄干双手罩住它们的一瞬间,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叹。也许所谓福,就是让男人觉得自己有艳福。只是这天赐的羊脂白玉般的双峰,最初邂逅的不是自己万里挑一选中的心上人。 但它们自己似乎并不伤感,依然翘着,红晕着,像是两个圆锥形的火炬,在不遗余力地燃烧。 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流在圆润细腻的肩上。 军中没有梳子,她自己的梳子落在了鲜卑营中,现在她只能用手指梳理。 恍如回到建康郊外的别墅,在晨光鸟鸣中醒来吗,对着临窗的镜子,用牛角梳仔细的梳顺万千青丝,看着窗外父亲在舞剑,母亲在抚琴。 在记忆里曲调的共鸣下,她轻轻地唱出来: 花莫开兮水莫流 花开带雨水带愁 公子归兮青骢马 佳人羽觞桂花酒 回文书兮韦编绝 心念公子锦瑟歇 桃花渡兮万人笑 佳人窗外鸳鸯缺 明月夜兮澹清辉 佳人月下孤舟泪 黄金堂兮在万里 堂上公子心恋谁 猛然惊醒。佳人月下孤舟泪。诗若是天赐,苍天何意?若是心生,心该多苦! 悲苦唱出来,心里就轻松一些了。 水开始有点凉了。 不值得留恋了。 缓缓起身擦干身子,换上已经晾干的衣服。推开舷窗,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一股暖意涌进来。 心情好了很多。 靠着窗户,仔细地看着黄河。 人生如舟,失落舟楫之后,竟然也能从长江到黄河。此生是要埋骨北方,还是能重返烟雨江南? 她不想让士兵们见到带着血的微红的洗澡水,想找个东西自己把它泼到河里去。可是除了喝水的碗,找不到一个趁手的器具,正在发愁,一艘小船靠过来,一个士兵一纵身跳上船来,小俏吓了一跳。 “姑娘,请跟我走一趟,太尉有请。” 太尉! 刘裕! 他请我去? 小俏的心砰砰地跳,不知道该说什么。[.超多好看小说] 但那个士兵显然不准备听她说什么,欠身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小俏慌不择路,脱口而出: “我还得收拾洗澡水。” 士兵做了一个不必多虑的手势,转身先跳到旁边的船上,做好了接应小巧的准备。 小船很快就划到了刘裕的“平虏”大舰底下。小俏抬头仰望着帅旗,觉得自己正在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她觉得这段绳梯高不可攀,而自己手脚都发软。好容易到了最后一段,她几乎想就此松手跳进黄河,躲过这个不测的召见。但就在一瞬间,一只大手拉住她往上一拽,她像腾云驾雾般飞起来,而后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拉她的是一个高大的青年军官,手大的好像可以托起她的双足,整个人像一座小山一样矗立在他面前。 她跟在这个青年人后面,发现这个人走路和父亲一样,笔直笔直的,只是后背比父亲要宽阔,像是张开了一双鹰翅膀。 刘裕正在低头看一个文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温婉地笑着迎接他们,示意小俏坐下来。小俏行了个礼,做在了小胡床上。一个士兵走过来,在矮几上放了一杯茶。 “姑娘贵姓,多大啦,哪里人啊?” 小俏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她能预料到的所有问题的答案: “回太尉话,奴家姓孙名俏,子小孙,俏丽的俏,江东会稽人,今年十九岁?” “嗯,你爹妈给你取了个好名字,人如其名。好端端不在江东,怎么会流落中原呢?” 这是小俏一定要小心回答的问题。这些年从江东到中原的人家,多半都是失势避难的官宦权贵人家,如果掉到这个窠里,刘裕熟悉掌故,几个回合下来,自己就会露出破绽。 “不瞒太尉,我家在会稽世代经商。这些年从北方来的富人多,人家本钱厚,生意大,我家就破产了。父亲去世后,哥哥不想再守着小买卖,就借高利贷到北方,想买些胡人的好马转卖到江南,一把重振家道。不料他一去不回,今年开春,高利贷来催债,母亲又急又怕又挂念哥哥,一病不起,人很快就没了。高利贷想把我卖给**顶债,我走投无路,想到北方找哥哥,结果就被鲜卑人给......” 虽然是杜撰身世,但一提到母亲,提到自己沦落北方,还是难以压抑苦痛,埋头抽泣起来。 刘裕自己当年在京口赌博,没少被高利贷逼迫过,顿时对这个可怜的姑娘无比同情。 “好啦,不要哭啦,到我这里,你就安稳啦。对了,还没有给你介绍。快来谢谢这位大哥哥,就是他把你从鲜卑大营里救出来的。” 说完用手一指刚才拉小俏上船的青年军官: “我们新晋的骠骑队队主,郭旭!你叫他郭大哥好了!” 小俏先行了个礼,嘴里说着感谢郭大哥救命之恩,一边抬头看郭旭。忽然想到自己就是**裸地被这个小伙子发现,顿时脸涨得像白生生的桃尖上那一抹粉。而郭旭脑子里也是同样的场景,他人本来就不白,现在彻底变成了一枚熟透的李子。 这两枚果子的尴尬,刘裕是不在意的,他自顾自地问: “船上不比江东家里,要啥没啥,姑娘受委屈了。我今天请姑娘过来是想问问,你是愿意回江东呢,还是跟着我们去关中。如果会江东,我这就安排一条船,派几个老实可靠的白值队官兵一路护送你回去;要是你想去关中,就还得在船上将就一段,只有等打下长安站住脚跟,你才能上岸。” 有了前面的一套谎言,现在的选择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想我还是随船去关中,这样也好打听哥哥的下落。” 刘裕点点头,很欣赏这个执着的女孩子: “你哥哥即然是贩马,就会从关中往西,过金城,去河湟甘凉一带。他回来必定要途径长安,你去那里守着也是好的。等打下关中,我叫人替你留心来往管卡,帮你找到你哥哥!” 如此贴心周到,小俏没法不做感激涕零状。 刘裕还要处理军务,又问了几句,就要打发小俏走。小俏刚站起来要转身,刘裕突然冒了一句: “你这个姑娘有个眉眼神情有点像我的一个老熟人。” 小俏的心已经掉到盆腔里去了,但立刻就生出一丝急智: “太尉认识的都是官宦女子,我们小户人家,哪会有那份雍容气度。” 刘裕哈哈大笑: “你凭什么认为我的熟人就一定是女人呢?罢了罢了,走吧!想聊天的话,跟郭旭说,让他带你到我这里来,我让厨子给你做家乡菜。郭旭,人交给你了,替我送客。” 乌云过去了。 小俏告别刘裕走出来,突然想起一件事,轻声地对身边的郭旭说: “郭队主,你的披风还在我那里,吴郎中洗干净了,让他带给你吧。” 说完就发现郭旭身上有一件披风。 郭旭憨憨地笑了笑: “我领了一件,那件你留着,这几天晚上凉,你加在被子上。再过些日子,你还可以动手把她改成女装,面料很好的。” 说完又红着脸低下头,只顾往前走。 小俏没想到这样一个铁塔一样的男人,居然心思这么细致。自筹不好拒绝他,也觉得沾了女人秽血的东西,军人再碰了晦气。心里这么想,嘴里也就没拦住: “我知道队主嫌它已经脏了!” 话说出的一瞬间,小俏就后悔了,无论如何不能伤害人家的好意啊。 郭旭一愣。 脸再次变成熟透的李子。嗫嚅半天,吐出一句: “我想都没想过脏不脏的事。要不这么着,你把这件新的留下,我穿那件旧的。” 还是憨憨地说,丝毫没有委屈,也不是争义气。说着就伸手要解开脖领子上的丝带。 小俏赶忙伸手去拦,结果手碰到了郭旭的嘴唇。 好烫的嘴唇。 赶紧把手缩回来。 郭旭也是一愣,赶紧辩白: “姑娘冒犯了,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多少天以来,小俏第一次咯咯地笑起来。郭旭那种尴尬急切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在摆脱一群见了女人就恨不得插进去的盔甲野兽之后,第一次遇到不带攻击性的男孩子。 郭旭先下到小船上,等小俏下来时,伸手去接她。小俏离开绳梯时,自然地一跃,郭旭慌忙伸出双臂接住了她,就像接住了一只跳下树的小猫。 发生得很快,也结束得很快,小俏从他臂弯里滑下来,在小船上坐稳,伸手梳理了一下鬓发,转过脸去看船尾的水痕。 郭旭转过身去看着船头。 两个人背对着。 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心在狂跳。 把小俏送上她那艘船的一瞬间,郭旭轻声说了一句: “你的歌唱得真好听!” 小俏惊惶地转过身去,却只看到小船倏地划走,郭旭的红披风哗哗地响,说不清是欢乐还是羞涩。 48 马厩问对 拓跋嗣脱下皇帝衣冠,准备换上短上衣去宫里的御厩喂马。 鲜卑军队在黄河边遭受刘裕重创,阿薄干丢了小命。听到这个噩耗后,拓跋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向死去的妹妹忏悔。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宫里人准备马夫的衣服。 他曾和崔浩打赌,认定刘裕不能把鲜卑铁骑咋样。现在他输了,按照赌约,谁输了谁去喂一天马。 天子无戏言。 更何况是立志要做圣君的天子。 但天子不是之所以是天子,就是除了安心做天子,其他事情都不沾手。天子而喂马,喂马的人何以自处?推而广之你,天子而挤奶,天子而宰羊,天子而用手把牛粪堆成墙,那天下哪还有君臣之分、贵贱之别? 兹事体大,不能多想,太监宫女吓坏了。 但谁也不敢顶。 曾经跟过拓跋?的老太监悄悄派人去请朝里几个重臣。 现在,拓跋嗣换衣服的时候,包括崔浩在内,几个人就站在身边。 崔浩知道这事情因他而起,他必须首先有个姿态。虽然提出打赌的是皇帝本人,但做臣子的,哪能当真就用口头赌约,压得天子自降流品,在马粪堆里度过一天呢? “陛下一诺千金,臣等万分感佩。只是当前军国事务繁重,诸事都需乾纲独断,国中哪可须臾无君?臣以为不如陛下降旨,指定我等中一位大臣代为履约,这样一不食言,二则也是臣子们的荣幸。” 没想到拓跋嗣一句话就给破了: “不碍事!我今天只管在马厩干活,你们有事到马厩上奏!” 诸臣无语。 可是真龙都与马为伴了,虾兵蟹将还有啥讲究的? 拓跋嗣收拾停当,大步出门,大臣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没走两步,拓跋嗣转过身来: “都跟着我干吗,想手把手教我怎么伺候牲口吗?” 几个人冻在那里。 “都各回本职办事去!崔浩,你跟我来。” 这就是差别。如果皇帝身边需要一个说话的人,只要崔浩的舌头没粘在上颚上,其他人就没有顾问资格。其他几个大臣艳羡加妒忌,无可奈何花落去。 马厩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新鲜的青草味和马匹自身的味道,没有马粪马尿的味道迎接有史以来最高级别的马夫。食槽里空着,水槽也空着,单等皇帝货真价实地劳作一把。崔浩看了一眼,怀疑这些人已经让马匹饿了一顿,这样当皇帝陛下亲自把草料放到这些牲口面前时,它们会体现出大快朵颐的兴奋,表示对陛下的感恩之情。否则的话,皇帝陛下降尊纡贵,八百年才喂一次马,而它们居然不为所动,那岂不是巨大的不敬? 不是马事,是人事啊。 果然,当拓跋嗣把青草一顺儿铺在食槽里时,马匹们立刻把头扎进来,咯嘣咯嘣地大嚼起来,马尾巴甩来甩去,马耳朵转来转去,深有无语谢恩之态,给这个九五之尊的马夫以莫大的面子。 拓跋嗣最喜欢的三匹马,一匹纯白无杂毛的“雪影”,一匹四蹄带白毛的“乌箭”,一匹鼻梁上带着菱形白毛的枣红大宛马“赤电”,也在谢恩之列。拓跋嗣已经有五六天没有驭马,马儿们见到他,都欢喜嘶鸣,脑袋在他脸上怀里蹭。拓跋嗣挨个抚摸一番,叫马夫拿来三个鸡蛋,在食槽边上磕开。三匹马看来经常享受这种待遇,吸溜一声,把蛋清蛋黄吸得干干净净。一旁的马匹闻到味道,都向这边张望。 御厩如朝堂,人和人不一样,马和马也不一样。 拓跋嗣又拎来几桶水,把水槽灌满。 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脸上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叉着腰四顾一番,马夫头子不知道是自己机灵还是已经被太监们指点过,立刻带着人端过来一张小胡床和一个小几,在一个瓷杯里倒上茶。拓跋嗣不坐,沉下脸来: “没看见崔司空也在?” 马夫一溜烟地跑去拿来第二张胡床,只不过留了个心眼儿,给崔浩用的杯子明显要差一个档次。 崔浩已经看出,拓跋嗣是要用出力出汗的方式,排遣一下内心的郁闷。果然,一杯茶下肚后,拓跋嗣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奇耻大辱啊!” 崔浩知道他在说什么。 远的不说,就以崔浩所经历的鲜卑战争而言,还真的没有上万鲜卑精锐被不足三千汉人步兵打得这样惨的往事,更不用说还赔上了一颗皇亲的脑袋。(.) 他当然不能对皇上说我早就提醒过你。 但也不能任由皇上在耻辱泥潭里跳不出来。 “陛下宽心,以臣看来,天将降大任于鲜卑,必先苦其心志,自古还没有见过不失败而能有大成就的帝王。楚汉之争,刘邦屡败而项羽屡胜,但最后谁是大赢家,谁开辟了400年太平基业,不言而喻。” 拓跋嗣点点头,沉吟片刻,说我只是担心刘裕会成为我大魏未来的劲敌。 崔浩淡淡一笑: “他的确有勇有谋。” 然后就戛然而止。 拓跋嗣等了片刻没见下文,抬头看见崔浩似笑非笑。 “你还有话说?” 崔浩端子茶杯,吹开浮在面上的茶叶,小小地呷了一口: “以臣看来,刘裕虽然智勇过人,不过一条急流,势险节短,缓急可以伤人,但在陛下江海胸怀面前,未免格局太小。” 拓跋嗣刚想说你过誉了,立刻就想到崔浩这个人,从来不说过头的话,从来不拍马屁,即便是在皇帝面前。 “陛下容臣从小往大说。先说这次失利。臣看了陛下转来的长孙嵩奏章,虽然其中有文饰痕迹,但战况说得八九不离十。就列阵而言,臣低估了刘裕,他的这个月牙形车阵,的确是曲尽地利之妙,摆得无懈可击。若是用臣上次给陛下画的军阵,两翼暴露,怕是架不住阿薄干几次强攻。可这也从反面证明南人步兵要没有坚垒,根本无从抵御我大魏精骑。陛下想想,用兵贵在灵活机动,天下也并非处处都有条件让他摆这个阵,所以一时胜败,不足以深忧。南北大势,不会因为一次车骑对决就转了风向。” 拓跋嗣赞许地点点头: “我也有同感,只不过被丧师之痛蒙蔽,想得没有司空这样透彻。” “再来看战后刘裕的姿态,他先是厚敛阿薄干,派使臣专门送还遗体,又给长孙嵩送去礼物,还用亲笔信和使者带话的方式,反复解释自己没有开战的意思,只是迫于军心士气的压力,不得不有自卫之举。如果刘裕果真毫无忌惮,果真有盖世实力,就不必在大胜之后,还有此卑辞厚币之举。以臣看来,他这些姿态,是通过长孙嵩,做给陛下看的。他深知目前晋朝能力,对付姚秦尚有胜算,若和大魏为敌,断断不是上策,更不用说同时和魏秦开战。臣这番话的意思,刘裕貌似在战场上咄咄逼人,但在方略上,其实是取守势的。” 拓跋嗣已经有点兴奋了,他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很有意思,你接着说,接着说!” 崔浩说得渐入佳境,自己也很带劲,但又提醒自己不要再皇帝面前太张狂,遂呷一口茶,定了定神,稳了稳语速: “最后来看刘裕的肺腑之念。刘裕是市井赌棍出身,遭遇乱世,有了用武之地,经过一番内斗外战,逐渐大权在握。他的根基都在江南而不是北方。北方各国,包括我大魏,目前暂没有大军过江吃掉晋朝的能力,所以我们不构成实际上的威胁;姚秦朝纲混乱,朝政腐败,自己就有危亡之祸,更不可能威胁晋朝。这就是说,他真正的敌人,其实是晋朝那些拥护司马家族的朝臣和地方实力派。如果没有一两样盖世武功,他门第低贱,所谓汉代楚元王后裔,不过是自我镀金而已,人家根本看不起他。所以他要通过对外征服,来堵上内部政敌之口,为夺取最高权力铺平道路。吃掉姚秦,光复旧都,军事上不太费力,政治上红利丰厚,何乐而不为?” 拓跋嗣闭着眼睛,砸吧着这番话的滋味: “可是陛下想想,此番刘裕远征,精锐倾巢而出,良将尽数随行,建康那边,等于留了一个太尉府的空壳子,全靠刘穆之一人维持。刘穆之天下奇才,有诸葛武侯风范,但要是刘裕在外时间过长,光靠他一人智力,对付一群虎视眈眈的潜在对手,稍有蹉跌,就满盘皆输。而且我听说全部担子都压在他身上,每天忙得废寝忘食,这样下去,迟早要累死。他一死,刘裕后方就彻底失去依凭。假如刘裕丢掉了江东根基,那么他在强敌四邻的北方从零做起,会非常艰难,也许就会重蹈当年刘琨孤军四战的覆辙。绝不拿北方换南方,这笔账他内心清清楚楚。总体说了,这个人有偏安之才,无一统之力。所以臣有两个判断,第一,刘裕可以打下关中,但不会在那里逗留过久。有了这个,也就有第二判断,关中迟早是我大魏的。” 拓跋嗣九成信服,却有一成狐疑: “你是说我们派兵去收复关中?” 崔浩微笑着摇摇头: “陛下是天下之主,这种猎狐猎兔的事情,无需亲自动手,自会有人代劳。” 拓跋嗣亲自动手给崔浩斟上茶: “你就别卖关子啦。” 崔浩用指头蘸着茶水,画了三个圈。 “这是关中,这边是我们大魏,那边是赫连勃勃的大夏。赫连勃勃对关中垂涎已久,早就有吞并之心,只不过他没料到刘裕抢先动手了。但他绝不会就此死心。目前刘裕锋芒正锐,黄河一战击败我军,赫连勃勃更不会迎上去自讨没趣。但是,只要刘裕返回江东,关中有机可乘,赫连勃勃一定会伸手摘桃子。他们两家相互消耗,我们做壁上观。赫连勃勃为人残暴,统治统万那样的蛮荒之地还行,要想在长安这样的斯文旧地一味残忍高压,一定会激起民变。等他根基动摇的时候,我们再出兵,那就事半而功倍。” 一番长篇奏对至此落幕,拓跋嗣胸臆顿开,脸上的晦气一扫而光,一边连连叫好,一边拍着崔浩后背: “先王说你胸有武库,是文臣孙子,看来真是慧眼啊。” 满腔兴奋无以纾解,小小的马厩压住了肺腑,小小的平城圈住了步幅,小小的天下笼住了勃然迸发的豪情,乃回头大叫: “备好两匹马,我要和崔司空好好跑一程。” 平城的守城官此生不会忘记那天看到的那一幕: 两匹装饰华丽的神骏良驹疾驰而来,身后远远地跟着禁军马队。两匹马上,一个是本朝文臣之首司空崔浩,另一个居然是马夫打扮,而这个马夫还和崔司空谈笑风生。他正在诧异,蓦然发现那个马夫居然是皇帝本人。他慌忙跪下的瞬间,皇帝已经带着一股风尘驰出城门,像大鹰飞出了一个笼子。 平城外,草原正在悄悄染上绿意。 49 三杯碎 真奇怪,晋军击败鲜卑后,好像老天爷也换了态度。(.)大部分时间兜头吹的西北风变成了东南风,晋军大船鼓起风帆,船速加倍。只要保持这个势头,再过一天,船队就要进入弘农郡地界,过砥柱,穿峡谷,越“人”“鬼”“神”三门,自黄河进入渭河。 这就意味着晋军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台阶,再抬起另一只脚猛踹一下,就能踏破姚秦的大门,闯进八百里秦川,把晋朝正朔的旌旗插上长安城头。上次桓温北伐没有做完的事,这次要由北府兵新生代完成了。 北伐军队主以上军官齐聚帅船议事大厅。 刘裕设宴,庆功兼动员。 每个人面前的餐盘里都有一小片奶酪,这是拓跋嗣回赠给刘裕的礼物。 南方将领大部分不喜欢这些东西,但这次务必吃的一点渣都不留。军人一生,能有几次机会吃到强大对手最高统帅示弱的东西呢? 窗外万里无云,极目远眺,北岸没有一个鲜卑兵的影子。 平原渐行渐远,山地正在迎来。 刘裕心情很好,整整一个时辰不说一件正事,一直和大家说笑话,唱小曲,让幕僚们给大家行酒令,请军中半仙给弟兄们看手相。 到了大家开始微醺的时候,这一切都被叫停了。 刘裕端着酒,离开主座。 老资格的北府兵都知道,这就是言归正传的标志,谁要受赏,谁要挨罚,谁要被推出去砍脑袋,都在此后揭晓。战后总结经验教训,战前解释主帅意图,也都是在这一段才有。所以北府兵的人酒量大不是没有道理,那些前半段就倒下的人,连主帅的真言都听不到,还怎么当他的兵? 刘裕边走边说: “眼前看不到索头,这要归功于白值队、骠骑队官兵奋勇杀敌,丁?j带头登岸首先接敌,郭旭、陈嵩随机应变,朱超石将军指挥有方。来,大家给他们敬酒。” 全体将领齐刷刷站起来敬酒。 刘裕自己喝干一爵,继续边走边说: “可是眼前看不到索头,不等于索头没动静。我已经得到探报,就在昨夜,拓跋嗣已经派长孙嵩、叔孙建,在我们船队身后过河南下,向着彭城、沛县方向去了。拓跋嗣的算盘很精明啊,一箭双雕,第一牵制我军北上,第二可以尾随我后续部队。可惜他这几只苍蝇蚊子,我完全可以不理睬!长孙嵩在自己地盘上尚且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更不要说跑到我们的地界上去撒野。只要我大军拿下关中,他那点隔靴搔痒的小动作,自己都会觉得无趣。” 走到陈嵩面前: “老弟啊,你这次阵斩阿薄干,我高兴得好几天睡不踏实。有这奇功一件,你就是接下不打仗,睡到关中再睡回江东,我也认为你有资格。只不过霍去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旁边的幕僚赶紧提醒了一下。“对,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兄弟你还睡不得。到弘农陕县后,你就不能继续和我一起行动啦。你的飞骑队,要跟着沈田子、傅弘之将军一起,入武关,来个大迂回,插到秦军背后,给我狠狠地踹他们的腰子!去,给两位将军敬酒!” 陈嵩端着酒,挨个给沈田子和傅弘之敬酒。沈田子三十出头,是军主里个头最小的,但也是公认胆子最大的。他天生有点斜视,看上去总是?睨一切。北府兵内部有个说法,就是沈田子、沈林子兄弟如果太平,就说明天下不太平;他俩如果不太平,那就证明天下太平了。总之他们好像是一对为战争而生的同胞精怪。傅弘之刚好相反,是军主里最高大的,不打仗的时候总是慢悠悠松垮垮,但是一上战场就像换了个人,他喜欢用枪头加宽的长槊,两边开刃,搞的既像槊又像刀。战况一旦陷入僵局,他就会甩掉盔甲,光着膀子,挥舞他那杆非驴非马的兵器冲进乱军横扫一气,他的手下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跟他保持距离。刘裕搞出这样一个组合,再把新成立的飞骑队加进去,三员猛将另开战线,明摆着是要让他们打断秦军的脊梁骨。 刘裕走到朱超石面前: “石头啊,你家两块石头,又要分开啦。” 另一块石头,是说朱超石的弟弟朱龄石。兄弟俩在北府兵中不但以勇敢驰名,而且大家喜欢他俩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哥俩虽是武将,文章写得很好。不识字的弟兄找他们写家信,务必得求他们节制文采,不要写得太好,不要太文雅,不要用典故,免得家人云里雾里,还得找村学究翻译。 “你的任务,是和徐猗之一起,过河向北,攻击秦军重镇蒲坂。你只要打下这里,秦军背部守军就无法增援潼关,而关中秦军也没法向北逃走,我们可以关门打狗!” 最后走到郭旭面前: “兄弟,你是我此次出征发现的千里驹,好好干前途不可限量。过陕县后,你的骠骑队要跟我继续前进,到关中前线后,你会被编入王镇恶麾下,做攻打潼关和长安的先锋部队,要做好打大仗、打恶仗的准备。会死很多人,但挺过来的话,也会立很大的功劳。你要拿出当年打铁的劲头,把铁打的潼关给我砸扁砸塌!” 郭旭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餐会兼军情会,他本来就不善应酬言谈,只能红着脸一仰脖子喝完酒。刘裕拍拍他的肩膀,笑着离开了。 推杯换盏,谈笑之间,刘裕已经完成了下一步的行动部署。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手下都会生出一种激情:跟着太尉打仗真他妈带劲! 刘裕回到主座,让手下斟满三杯酒。 “弟兄们!我最后敬你们三杯酒,说三句话。第一句: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仰头喝完酒,猛地把酒爵砸碎在地上。 “第二句:同袍情深,务必精诚团结!” 用力砸碎第二个酒爵。 “第三句:忠臣谋国,百折不回;勇士赴难,万死不辞!谁要是这次折了,我刘裕养他全家!” 第三个酒爵砰然碎裂。 而后一挥手,示意散场,自己一背手,回一楼歇息去了。 众将如群山,无语巍峙,久久不散。 50 孤舟夜访 到后半夜的时候,弟兄几个都倒下了。 徐之浩还在养伤,不能喝酒。绿豆和疯子刚开始很不自在,因为陈嵩带着斛律征来了。在他们看来,这不仅是一个外人,而且是一个敌人。 可是几碗酒下肚之后,就没有内外敌我之别了。前几天陈嵩就是靠赌酒把斛律征拉下水,让他不得不留在晋军中。陈嵩向刘裕禀告后,刘裕给了斛律征一个幢主虚衔,让他负责飞骑队骑射教习。斛律征的条件也很清楚:我可以当这个教头,打秦国我也可以上战场,但如果有一天你们要和大魏开战,我一定要离开,除非你们杀了我。 飞骑队的官兵很快发现,这个鲜卑人直来直去,很好打交道。 更何况他的骑射神乎其技。 更何况他喝酒很痛快。 有了这两条,在任何军中都不缺朋友。 绿豆和疯子也不能例外。到了后半场,他们已经搂着斛律征的脖子,跟他兄弟长兄弟短了。 明天大军要在陕县分兵,几个兄弟要去不同的战场。 绿豆分进了飞骑队,要跟着陈嵩入武关,去抄秦国军队的后路。疯子在骠骑队,跟郭旭一起去打潼关。徐之浩留在船上养伤,估计等他能上阵杀敌的时候,这次北伐就已经结束了。 郭旭今晚有点魂不守舍。 是的,要和陈嵩分开了。 要和绿豆分开了。 要和徐之浩分开了。 不知道大军在关中会合时,弟兄们能不能闯过这道鬼门关,重新聚在一个酒桌上。(.) 但除了这些,好像还有放不下的东西。 是什么呢? 他告诉自己说你想的不是这个,可内心另一个声音顽强地反弹回来,说你想的就是这个。 孙俏! 他坚持说自己没想。 但他的嘴唇、他的手、他的眼睛都不肯附议。 嘴唇在想无意中碰到这个女孩子手背的那一瞬间。 手在想把这个女孩子拉上帅船甲板的那一瞬间。 眼睛在想这个女孩子转头回去看河面的那一瞬间。 他的这些伙伴全都跟他对着干。 是什么让它们背叛主人的理性,义无反顾地随着那个身影去了呢? 是一种郭旭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说不清这是什么。 是一种痒,好像有个看不见的猫爪子,在轻轻地挠你的心,但你又没有一把如意可以恰到好处地解痒。 是一种饿,你心里空空的,无着无落,飘飘忽忽,但又没有什么食物可以填补。 是一种慌,你心里觉得再不咋样,就会错过什么或者耽搁什么,可是你完成了全部手头的事情,却依然担心一切都晚了。 是一种怕,怕这个世界不等你,不给你机会,不让你得到,甚至怕你的想法本身就是荒唐的、自不量力的、庸人自扰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 前铁匠、北府老兵、骠骑队队主、少壮派将领、刘裕眼里的千里驹郭旭,此刻毫无军人定力,就像一只风筝,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在春心浩荡中飘转沉浮。 终于,他下定决心,整理好衣冠,穿上鞋子,望了一眼横七竖八的弟兄们,悄然钻出船舱。摇醒了一名士兵,叫他把队里的传令小船叫来。 暗夜中,抛锚的船队在微波中轻轻沉浮,好像大鱼衔尾而眠。 除了哨兵,没有人活动。 见一艘小船活动,哨兵喊了一嗓子: “口令!” 如果对方不能准确回答,那就可能是细作,他会鸣锣报警。 “破敌!” 一切重归寂静。 孙俏的船在三艘大船之后,不但抛锚,而且用揽绳系在大船上。传令船靠过去一刹那,郭旭依稀看到船舱口上有什么东西,用火把一照,原来是一面杏黄色的小旗,中间写了一个黑色的“禁”字。这是刘裕防止官兵不端之举的特意安排。船上有了这面旗,谁要是还上去,那就是公然抗命,会掉脑袋的。 小船轻轻地摇荡。 郭旭的心跟着晃。 他觉得自己有些孟浪。就算没有太尉的这面禁旗,夜这么深,孙俏也应该早就睡熟了。一个大男人,这个时候造访,让人家怎么想? 传令船上的士兵看到自家队长进退两难的样子,都在偷笑。他们都是青春少年,不觉得一名青年军官深夜造访一个漂亮姑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何况这名军官还是这名姑娘的救命恩人。更何况他还是他们的大哥。 要不是他们身穿军装在战地,他们这个时候,也应该在江南的某个村寨里,在会稽吴兴柴桑建康的某个小楼下,在花丛秀林中,和自己心爱的姑娘幽会。 郭旭踌躇片刻,正要说我们掉头回去吧,突然注意到小船的舷窗缝里透出一缕光。 他本已暗下来的心被这瞬间点亮了。 她没有睡。 或者是起来......他被自己的合理想象臊得满脸通红,还好当兵的暗夜中看不见。 然后就变得六神无主。 我该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老天爷提醒提醒我该怎么办? 不等想明白,船头一个当兵的已经用船桨敲了敲小船。 郭旭没想到他的手下如此大胆,恨不得把这个兵油子扔进河里去。 吱呀一声,舷窗支起一半,孙俏半露着脸,警惕地问: “谁?” 郭旭愣了楞,结结巴巴地说是我。 孙俏的声音明显放松了: “郭队主有事吗?都这么晚了。” 是啊,都这么晚了,郭旭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冒失鬼。 他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怎样自圆其说。孙俏好像不急着睡觉,靠在窗边等他给个说法。前头敲船那个兵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恨铁不成钢,索性自己代劳,而且伶牙俐齿: “队主明天就要去潼关前线,想来和姑娘话别,没别的。” 要不是隔着几个人,郭旭当真会把他踹进河里。 孙俏沉吟了一下: “多谢郭队主挂念。太尉有禁令,你们中任何人不得登船。这样隔着窗户话别,一群人竖着耳朵,似乎也不成体统。” 郭旭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笨拙的登城士兵,九死一生地爬到垛口,守城人轻轻一推,就无可奈何地坠落了。 可那个士兵好像是攻破女孩子防线的老手,怀揣着无穷锦囊妙计: “姑娘不用担心,郭队主不上船,我们把你们送到南岸,你们在陆地上踏踏实实地聊天。聊累了,队主给个信号,我们就把你们各自送回船上。姑娘看这样安排可好?” 郭旭被彻底打哑了。他堂堂一个队主,被一个姑娘两句话堵得无计可施,可手下一个小兵却如此逢山开路遇水填桥,大敌当前比他还有大将风度,这叫当官的情何以堪。不过内心另一个声音在憨笑,觉得有这样的弟兄真是太好了。就冲他受命于危难之间,以三寸不烂之舌救了上司,也要找机会给他个小官做做。 孙俏略略迟疑了一下,说好吧,你们等我一下。 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欢愉。 窗户放下了。 满船的士兵都低低地欢笑起来。 郭旭的心砰砰乱跳。 51 失落的话别 (上卷 完) 48、星斗满天眨眼,恍如偷窥。[.超多好看小说] 郭旭眼看着传令船划到一艘大船背面去抛锚了,他能想象那些兄弟们怎样挤眉弄眼,怎样徒劳的竖起耳朵。 眼睛适应暗夜后,能看到孙俏的脸。 她在仰头看着星星。 他们两个无声地坐了好久,最后是郭旭首先开口了: “孙姑娘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小俏看着天空中亮闪闪的北斗星。她这一夜千转百回的心思,随意说出来哪一样,都会吓坏这个无辜的小伙子。挑来拣去,不说最好,临了只能完璧归赵: “那你为什么这么晚了不睡?” “明天就要分兵,几个弟兄在我船上喝酒,闹得很晚。” “喝酒了才该早点睡,为什么要来找我?” 这回轮到郭旭为难了。他本来就不善言辞,一茶壶饺子,煮了大半夜,现在一个都倒不出来。憋了半天,最后艰难地说了一句大实话: “我怕明天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长这么大,小俏第一次听到有男子向她说这样的话。 落难前,她曾经设想过哪一天在哪里会有哪样的少年郎向她表白,但就是不曾想到在远离家乡的河岸上,在漫天星斗之下,在一个粗糙而善良的青年军官身边,听到这样一句简单却意味万千的话。 如果自己还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处子之身,没有经历过那么惨痛的生离死别,没有看过那么多凶残猥琐的男人,她会因为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而发晕发抖。但现在,她心头只是略略闪过一道波纹,很快就平静如古井。 “见不到不见得是坏事。” 郭旭是第一次跟女孩子说自己的心事,结果第一簇小火焰就遭遇一盆冷水,舌头顿时被冻住,局促得连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煎熬了半天,吐出一句: “可我想见到你!” 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了。 小俏侧过脸看着郭旭,四目相接瞬间,郭旭慌张地低下头,双手毫无意义地拧着干干的披风下摆,好像冷汗都流到那里去了。(.无弹窗广告) 这个男人知道自己曾经被阿薄干糟践过,还怀过她的胎,亲眼看见过自己最不堪的样子,为什么还会喜欢自己? 既然他已经最委婉地直白了,那我也不必再躲闪。看着满天各不相干的星星,恍如自言自语: “我的这条命,是郭队主救的。我一个草民家的落难女子,无亲无故,没钱没势,郭队主要是强取,我也没有办法。可是既然郭队主愿意先谈,我也就实话实说。我被阿薄干抢去,身子已经破了脏了,郭队主少年得志,前途似海,无论是打到关中,还是班师回到江东,都可以百里挑一地选漂亮清白的良家女子,何必没来由地捡我这样的残花败柳!” 每句话都像刀子割郭旭的心。 在他的同龄伙伴中,他是最晚熟的一个。3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从小在铁匠炉边混,身边机会没有女孩子。从军后弟兄们晚上瞎聊,他才发现自己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童男子。菜虫很不平,决定带他去**开荒。郭旭晕乎乎地进了满是脂粉味的房子,晕乎乎地上了绵软的床,晕乎乎地被扒光,晕乎乎地被引导进去,晕乎乎地释放了20年的积蓄,晕乎乎地被掏空身上所有的钱。那个跟他短暂春宵的**时候对菜虫说你那个兄弟果真是个雏鸟,木头做的雏鸟。 这个失败的开端带来了糟糕的结果,它没能让这个单纯的小伙子发现女人的美。可是一个臭当兵的,身在军营,东征西讨,除了**,哪有机会遇到好女人呢? 那天抱起小俏的瞬间,郭旭好像被神点拨了一下。他完全不了解这个女孩子,但那张苍白面孔上两弯长长的睫毛,就像两把镰刀,把他的心割去了。那天晚上,他站在船上,用心听从小俏船上传来的若隐若现的歌声,觉得自己听到了天上来的声音。他大致能听懂歌词,对歌词里的“公子”,竟然隐隐生出一丝醋意。不知道是何方公子,能让这个女孩子这么挂念。他也知道这个女孩子已经不是完璧,但他的意识里完全没有用完璧与否来挑剔女孩子,只知道如果你的心告诉你喜欢一个人,那你整个人就不要对抗,老老实实去喜欢好了。 可是滔滔江水九曲回肠,最后只渗出一滴水: “我根本没想那么多!” 小俏不忍心再压迫这个老实巴交的男孩子,可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动心了。她已经看出来郭旭很善良,没有许多老兵身上的痞气。但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怎样,更不愿意和刘裕的人有太深的纠葛。 而且,虽然家道突变,漂泊沦徙,她内心深处想要的丈夫纵然不能和父亲比肩,至少也要是文武双全的。眼前这个青年军官,壮硕高大有余,优雅不足;憨厚善良有余,文采为零。她还不能想象和一个不识字的丈夫怎样共度余生。 可是转念一想,明天就分手了。刘裕已经说了,打下关中,她可以留在长安。只要熬过这一夜,自己就要和这个男子分道扬镳了,而且这个人就要投入生死叵测的战场,何必让他今夜这么不快呢?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郭旭终于到了自己的主场。小俏惊奇地发现,这个闷葫芦说起打铁,竟然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话痨。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爷爷奶奶。郭旭自己没有得到过爱情,也就无所谓失去爱情。他现在只是在爱情的院门外徘徊,还不知道这所深深庭院里到底有怎样曲径通幽的悲欢。但是他内心有一道伤口,那是爷爷屡次讲起奶奶时泣不成声的样子。郭旭在完全不知道情为何物的时候,就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将来要是有一个心上人,就绝不失去她,绝不承受爷爷承受的这种悲苦。 “这次打下关中,我要把爷爷奶奶和爹妈迁葬回来。我们这代北府兵,就是要让天下太平,不再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情再发生。我要是有个女人,我就让她舒舒服服地过,不愁吃不愁穿,更不会大着肚子逃亡。” 小俏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她身边原来也是一个苦命的孤儿。 不知道哪个女人会成为他的妻子,过上不愁吃穿不流亡的生活。 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郭旭眼睛里亮晶晶的噙满泪水。 伸手抓起披风一角,款款为他擦干。 手被郭旭下意识地抓住了。 小俏告诉自己赶紧把手抽回来,但手没有用力。它静静地蜷缩在郭旭温暖的大手里。 小俏手如柔荑,见者销魂。 郭旭把这只手捧到鼻子下面,轻轻地嗅。 终于难以自抑,在那个透着暗香的手背上热热地吻了一下。 那只手终于缓慢而坚定地抽走了,如同一个仙子觉得已经在人间逗留过久。 郭旭的魂也被抽走了。 留下一个贫穷而枯萎的躯壳。 郭旭闭上眼睛,仰天长叹一声,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战场上,已经一败涂地了。 不过也该知足了。 进兵关中,太尉虽然自信,但战场上的胜负,有时候殆天数非人力。就算赢了,从来没人说过赢家不死人。谁都说不好哪一刀哪一箭,就把一个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人带走了。 既然自己吉凶难料,那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更多? 他已经见了自己想见的人,说了自己想说的话,还能亲吻自己没想到能亲吻到的手。如果活下来,这一夜足够重温一辈子了;如果丢了性命,那至少死前最后一次攥在手里的是一只美丽的手。 可是这个女孩子怎么办? 小俏不想让郭旭太过伤感,尤其不想让他因为自己而伤感。 “等关中打下了,你娶了漂亮姑娘,可以找我来给她做嫁衣。我会在长安开一家绸布店。我想那里的人们很多年看不到宫廷里的衣服样式,一下子回到大晋朝版图,一定想穿得和南朝贵族一样,我很熟悉这种样式,可以做出来卖,生意一定很好的。” 话音刚落,就惊觉自己说漏嘴了,她想郭旭会立刻警惕地追问: “你怎么会熟悉宫里服装的样式?” 可是她过分高估了郭旭的敏感程度。他沉浸在自己的失落里,听到小俏说要给自己的新娘子做嫁衣,更是难受,根本没有注意到后来的破绽。 “姑娘不要再说了。” 看着郭旭落寞悲凉的表情,小俏也觉得自己有点心狠。反正他想听的自己不能说,自己说的只能刺伤他。一时无语,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小俏下意识地用手指梳理头发,一股发丝纠缠在一起,用力一梳,扯下好几根,疼得低低叫了一声。 郭旭赶紧转过身来: “怎么了?” 心疼无从掩饰,满满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小俏心一动,不敢直视: “我的梳子丢在阿薄干大营里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处买去。这几天只能用指头梳,头发纠结在一起了。” 郭旭略略舒了口气: “都怪我们粗心,其实军营里是有梳子的,我让他们明天给你送去一把。胭脂之类没有,只好委屈你素颜几天。” 而后小心地缀了一句: “你素颜就很好看了。” 小俏虽然没想拿这个男人当情郎,但听到这句话,还是无比受用。没想到更受用的还在后头。郭旭目光闪闪地说: “等打进长安,我到秦国**里专门给你找一把上好的玳瑁梳子!” 一股暖流从小俏心头涌过。 但愿这个男孩子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姑娘。 这个姑娘肯定不是我。 居然有一点微微的伤感。 现在,趁着今夜还没有被失落完全淹没,让它结束吧。 她不想让郭旭一点觉都不睡,更不想让郭旭沉湎太深,于是轻轻地拽了拽他的披风: “时候不早了,都回去歇息吧。” 郭旭毫无睡意,但是他不能让小俏熬一夜,慌忙站起来,冲着河面吹了一声口哨。 小船慢悠悠地拐了过来,好像士兵们不明白这样的话别居然终有一别。 河面的风比岸上大,郭旭坐在小俏身边。小俏的头发吹拂在他脸上,痒痒的。 他多么希望就这样顺流而下,永远都不要上岸。 一个怀春的青年军官,刚刚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就要和她远离。 而她除了无意中的青丝吹拂,什么都没给他。 残酷的夜色里,流淌着一条黑暗的河流。 ――――――――――上卷完――――――――――――― 中卷 第一章 烽火丁香愁 1、姚泓写完最后一个字,盖上印,抬起头来微笑着示意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姚绍过来看。 纸上是四个隶书大字:国之干城。 下面是一行钟繇小字: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孙子之义,大将军实有之。 话说得很刚健,字却透着骨子里的柔媚。 姚绍暗暗叹了口气。这个侄儿,满脑子才学,一肚子柔肠,是个难得的好人,却不是个铁腕的皇上。 而这个世道要的就是铁腕。 假如不是他一味怀柔宽纵,也不至于刘裕大军兵临城下之际,姚恢、姚懿还敢相继作乱。 姚泓赠字给姚绍,就是夸他用兵神速。 自去年十二月至今年正月,姚绍先是长驱蒲坂,一战平定姚恢,将他手下大部叛军收编到忠于朝廷的军队序列里,紧接着掉头闪击姚懿,在他还在做着皇帝的春秋大梦之际砍下他的脑袋,将一场直逼长安的兵变瞬间打成齑粉。 但是已经没有喘息机会了。 晋军前锋来势凶猛,王镇恶、檀道济、沈林子已经攻占了潼关。 姚绍就是来为潼关失陷而请罪的。 他在抚平内乱后,立刻帅5万精兵抵达潼关。当发现晋军王镇恶所部人数并不多时,他决心放弃被动株守,主动出师。 如果吃掉这股晋军,那么刘裕主力抵达后,前锋无人接应,客场很难立足,形势就会恶劣很多。 但他低估了晋军的凶悍程度。 两军一接战,风头就不对。 姚绍统领的禁卫军羽林骑,清一色羌人贵族和功臣子弟,是秦国精锐中的精锐。虽然承平日久,战斗力不能和先主姚兴时相比,但摆到任何一个战场上,都是很难对付的狠角色。按照以往对付汉人军队的经验,他们的步兵军阵很难经得住羽林骑的蹙踏冲撞,一两次冲锋之后就会解体。 可是这股晋军没有解体。 羽林骑起步冲锋的同时,他们居然也迎头冲上来。 他们不是自杀式攻击。 密集的箭雨掠过他们头顶,斜斜地落在冲锋骑兵的头上。马匹失去冲击力的时候,这些嗷嗷叫的南人步兵已经冲进了原地打转的骑兵堆里。 秦军弓箭手眼看着敌人用长槊把骑兵挑下马,用加长的环首刀把马腿砍断,却无法向着敌我混杂的人群放箭。而且他们很快发现,自己需要赶快逃离,因为晋军的骑兵已经从两翼包抄上来,人数虽然不多,但对付无计可施的弓箭手,已经绰绰有余。 等姚绍下令撤退时,晋军已经步骑一体,蜂拥着杀过来。 潼关的守城官兵看到晋兵紧随在秦军之后,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关闭城门。 但败兵堵塞了通道,城门根本关不上。 晋军咬着败兵尾巴冲进关城,守军除了赶快逃离死地,没有别的可做。 潼关丢了,秦国东大门洞开。 按照秦国的老规矩,重镇丢失,姚泓应该下令撤掉姚绍的职务,甚至把他投进监狱。但他不打算这样做。整个秦国的箩筐里仔细翻检一番,哪还能找出叔父这样忠心耿耿而又善于指挥的老将?所以他非但不能在他头上砸下哪怕米粒大的石头,还要用御赐手迹的方式来抚慰他。 姚绍也知道朝中无将可选,但皇帝的这份体谅宽容,还是让他落下泪来。 “陛下免臣死罪,臣已经感激不尽,哪还有老脸受这份恩宠。” 暮春长安,暖意从绮窗透进来,伴随着暗暗的丁香。 姚泓心头一阵伤感。 他原本是一个谁都相信的人,现在渐渐地谁都不敢相信,唯有对姚绍敢说心里话。 哥哥姚兴在位时很提防姚绍,因为他和姚兴的政敌姚弼关系密切,在姚兴动手清洗姚弼时还给后者通风报信。 但姚泓不想宗室骨肉形同敌国,上台后刻意安抚笼络,姚绍对他的回报就是死心塌地东征西讨。 现在姚绍刚刚40出头,但内忧外患,征战不休,须发都已经花白了。原本又高又直的身板,开始微微佝偻。 真不忍心再给他压担子。 可是国家危亡,千钧之重还有谁堪分担呢? “叔父,潼关一丢,是不是我们就只能眼看着南军步步深入了?” 姚绍对此早有成算,他不必安慰姚泓,如实说出自己的判断就够了: “臣丢了潼关,是轻敌所致。晋军前锋,的确人数不多,虽然乘虚抢了潼关,却依然是孤军深入,最大的弱点是后勤补给跟不上,粮秣缺乏。他们希望速战速决,拖下去只会被耗光饿死。越是这样,我们就越不和他们打。臣打算固守安定,像老鼠洞里堵老鼠一样,把他们死死堵在潼关。而后,我会派精干兵力去切断他们的粮道,这样他们求战不能,求粮不得,又恰好碰上青黄不接的时节,地里也没有庄稼可抢。等他们消耗得差不多了,我再全面反攻。到时候如果陛下能增加兵力给我,胜算就更大。我已经摸清了他们的作战路数,这一次不会再给他们机会了!” 姚泓没有血色的脸上泛出一片红晕: “叔父高明,这正是当年李左车提出困住韩信的计策,古人不用,我们用!” 姚绍微微点头。虽然皇上纯属纸上谈兵,但能够认同自己的方略,就已经很不错了。深沟高垒拖住敌人需要耗费很长时间,如果皇帝不支持,急着要战果,身边再有几个半瓶醋的阿猫阿狗扇风点火,一道圣旨下来要你火速出战,你就只好硬着头皮钻鬼门关吧。 想到这里,决定再把共识夯实几分: “此计虽好,需要耐心,望陛下勿急勿躁,不要轻易改变决心。” 姚泓一笑: “叔父只管放心,朕虽然是兵家外行,但起码还知道君王遥制之害。你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去打,朕绝不干涉,也绝不容任何人掣肘。” 想了想觉得口说还不足凭,伸手从墙上取下自己的腰刀: “这把刀朕没有用来杀过人,今天就赐给叔父。如果有人到前线来说三道四,不论是否朕派去的,叔父只管用这把刀砍了他!” 这是比“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更直接的专权,姚绍接过腰刀,满眼泪水地跪下去: “陛下如此任臣,臣肝脑涂地不足为报。臣这就把家眷都接到军中,战胜则全家还朝,战败则举家赴难!” 说完慨然起身,转身大步走出去,靴子踩在地砖上的声音铿锵决绝。 姚泓在空空的屋子里愣了片刻,闻到丁香,徐徐迈过门槛。 花香会消逝,这个挡不住。 但求上苍保佑羌人的这个国度在花香退后,不要降下满城血腥。 中卷 第二章 倒霉的樵夫 那只野兔犯了一个它再也没有机会后悔的错误,因为它不知道人类有时候动如脱兔。 那些纵马疾驰的人没有带猎狗,事实上他们甚至不是来打猎的。 假如兔子原地不动,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一个可以用来做菜的东西。 兔子拔腿就跑,顿时格外招摇。 檀道济出手了。 兔子已经跑起来,被死亡拦住一瞬间,惯性把它抛向空中。 檀道济继续前进,士兵们自会去捡起猎物。 这个小玩意儿,只能给将军的餐桌多一道菜,无法让士兵们的碗更高隆。 打下潼关前,前锋自带的军粮就只能限量供应了。太尉船队上的粮食还在黄河上艰难地逆水而行,而且饱受鲜卑人袭扰。陆路从洛阳送来的粮食,出发时如果是1万斤,路上辎重部队人畜消耗,到这里能剩5千斤就要念佛号了。 秦国的守仓官员非常尽职,潼关一失守,他就放了一把火,把粮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烧麦子的香味十几里外都闻得到。晋军拼死救火,最后只抢出来不到3万斤陈粮,这对于3万人的部队来说,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潼关和洛阳之间的粮道,现在是晋军的食道。 一根鱼刺都不能扎着,更别说被切断。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檀道济前两梦见大天洪水冲毁道路,水上漂满了人和口袋。早起一说,一名参将说要不要找个先生给解解梦。檀道济踢了他一脚。老子发愁断粮,日思夜想,连瞎子都能看出来,你他娘还要请人解梦! 跟王镇恶、沈林子一碰,三人都认为姚绍是当世名将,他堵住安定要塞,深沟高垒,就是吃定了晋军不能持久。以他二十多年的百战头脑,绝不会坐视晋军从洛阳大摇大摆、四平八稳地运粮过来,一定会派人游击骚扰。 粮道500多里,洛阳附近200里在晋军控制之下,且道路平坦,通脱有缓急,援兵四至,秦军不会在这里下手。但从函谷关到潼关这一线,尤其是进入潼关附近山地,可以设伏之处就太多了。沈林子说反正换了我,一定会神出鬼没地多处袭扰,能拆的桥全拆,能断的路全断,逮着机会就杀人烧粮车。一番话说得大家后背冒凉气。 商量的最后结果,是王镇恶坐镇潼关,沈林子去洛阳开通水路运粮,檀道济带领五千善射官兵,在潼洛粮道入山地带设营。沿线山头设临时烽燧,游骑带烟火随粮队前进,一旦遇袭升烟,王镇恶和檀道济两头出骑兵救急。 如临大敌,大敌却不来,情形诡异。 檀道济绝不相信姚绍会放弃断敌粮道,也绝不相信当前手段可以万全。 要求万全,只有大将别懒。 从一座小山包下驰过时,山后突然窜起两只野鸽子,低低掠过山路,扑棱棱地从檀道济马蹄前飞走了。 马队吓着它们了。 不对! 这条道常年马来往,野鸽子早就不怕马了。更何况,如果是被晋军马匹所惊,应该朝相反方向逃离才对。 檀道济勒住马,举起右手,示意部下停脚。 打着手势,让一名小校带着十几个士兵爬过山头去看看。(.) 最前面的士兵刚刚爬上岗顶就大喊大叫起来。 不等檀道济下令,更多的人下马涌过去。 事实证明这是杀鸡用牛刀,因为拎到檀道济马前的不过一个人而已。 这个人大约30来岁,樵夫打扮,篓子、绳索和斧头已经被当兵的缴下。大约是被按在地上的缘故,满脸都是尘土。从面相上看不出是羌人还是汉人,抑或是羌汉杂种。檀道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故意不做声。这个人没有恐惧表情,满脸都是委屈和隐隐的愤怒。 “你是干什么的,为什要躲我们?” 满口关中腔,本地人无疑。 “我没躲!我今天出来打柴。刚刚准备从那头穿过山路,就被你们抓住了。” 抓住他的那个士兵怒喝一声: “胡说!老子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往那边山里钻,哪来的要过山路?” “我本来是要过去,听到动静大,疑心有土匪,就想藏起来。” 虽然人家已经说了是“疑心”,一名伍长还是竖起了眉毛。 “土匪?你他娘敢说大晋朝王师是土匪?”说着就要抬脚踢人,忘了这样恰恰坐实了土匪的雅号, 还好被檀道济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土匪头子”跳下马来,伸手拍掉这个人身上的土: “你疑心我们是土匪,我们疑心你是细作,都在情理之中,军人性急,你别介意。你既然是本地人,想必熟悉地形。我听说你们这里徐家村有个邓公台,是光武帝打天下时邓禹屯兵处。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樵夫稍稍迟疑便点头了,说邓公台还有30里山路,要下大道走山谷。 檀道济说既然这样,我们先吃点干粮再走。大家在路边,一名小校递过一个荷叶包。檀道济伸手接过来时,一失手把胡饼掉在了地上。胡饼滚了一小圈,粘得满身是土,檀道济伸手捡起来,吹一吹灰土就要咬,小校赶忙制止: “将军吃这个干净的,那个吃不了了。” 檀道济一摆手: “谁说吃不了了?老兵啥吃不了!再说现在粮食这么紧,洛阳粮食后天才能运到这里,手头的干粮就省着点吧!” 说完就着白水把胡饼吃了,最后的碎屑细细舔干净。 檀道济的参将隐约觉得不应该在外人面前说这些,但一看那樵夫,浑浑噩噩低头吃干粮,压根儿没留意檀道济说的话,稍稍放心一点。 吃完起身上路。 樵夫还是和士兵合骑一匹马。攀着马鞍上马瞬间,马儿突然受惊,猛地往前一窜,前蹄上扬。士兵反应快,两腿用力,身子前倾,没有落马。樵夫却被重重甩下马,抱着一条腿大叫起来。 士兵们围拢过来。有经验的老兵轻轻卷起樵夫的裤管,看了看隆起的脚踝,用指头按了一下,樵夫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骨头没断,关节错位。 既然如此,还是送你回家养伤要紧,或者带你到营我们中,让医官给你收拾一下。 樵夫说不回家家人会着急。 那我们派几个人送你回去。 千万别! 为什么,几个当兵的送你回家有问题吗? 你们两家打仗,别把我们牵扯进去。要是你们的人送我回去,十里八乡的人都会知道。不是我们乌鸦嘴,假如你们退兵了,官府追查起来,要是办我通敌,那可是掉脑袋的罪。 你这人咋说话呢?谁说我们要退兵的!你盼着吃败仗是吧? 你们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老百姓吧,兵荒马乱的,多不容易啊! 檀道济压住部下,说既然如此,也不为难你,可是你腿摔成这样,还能走吗? 樵夫说我家离这不太远,你们给我做个拐就行。 跟前只有灌木,找不到趁手的材料,檀道济说索性给你一把短槊,你将就着用吧。 樵夫背上篓子,别好斧头,拄着槊,说了声多谢,一瘸一拐一颠一簸地走了。 晋军官兵看他能走,纷纷上马离去。 樵夫不用回头就能听到马蹄远去的声音。耐住性又走了一程,拐听不到过一个弯,自筹晋军再也看自己半点动静,乃走下大路,钻进山谷,艰难地爬进一个山洞,在洞壁一个石缝里摸出一支小管子,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才爬到洞口,对着山里方向长吹一声,短吹三声。很快,他听到先三短后一长的回应。 满意地靠着洞壁坐下来,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有这样一个重要情报,大将军亏待不了自己。 小伤一条腿,代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当然不知道,檀道济此刻也在微笑。 中卷 第三章 紧急好消息 姚绍骑着马在校场转了一圈,很满意地看到羽林骑官兵操练得非常卖力,并没有因为潼关之败而丧气。(.无弹窗广告) 只是新招募的兵骑射功夫弱了很多,站在地上射固定靶子,十发难得两三中,更不要说在疾驰的马背上射中运动目标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国家定都长安才两代,羌人大腿上的马鞍肌都软绵绵地化成肥肉了。想到当今皇上那一笔秀气的小楷,再想想先皇文皇帝姚兴两天两夜不吃饭追击敌人,武昭帝姚苌腥风血雨建立国家,有小孙策之称的姚襄在群雄纷争中舍命拼杀,不由得心意黯然: 羌人跟汉人斗了几百年,终于有了一个表里河山、土地肥沃的国家,可是才传了两代,就已经外有强寇压境,内有壮气消磨。倘若是被更北方来的马背柔然击败,倒也服了他高屋建瓴骏马奔腾的长处。可如果被南方来的汉人击败,未免对不起大禹子孙中的历代雄杰。 带队操练的军官看见姚绍经过,立刻发出号令,全体向大将军致敬。 姚绍看了看箭靶脚下落满的脱靶箭,跳下马来,接过一名士兵手中的弓箭,取出10只箭插在地上,命令把靶子从100步挪到200步,而后10发速射。 10枝箭兄弟同心,密密地扎在靶心位置。 靶兵报靶后,校场上翻卷起一片老手和菜鸟共同的雷声。 姚绍来了兴致,挎上一个箭袋,翻身上马,在来回奔驰中速射10发。 依然是兄弟同心。 雷声根本停不下来。 姚绍刚想给这些新兵蛋子说点啥,一眼瞥见一名偏将急匆匆地赶过来。 如果不是有紧急战报,他们一定会在大将军行辕等着姚绍回去,不会追到这里。 果然,偏将焦急而兴奋: “大将军,有好消息,非常紧急!” 这个逻辑有点怪,紧急消息往往不是好消息。 偏将附耳简单一说,姚绍睁大了眼睛。没错!是好消息,但也的确非常紧急。 纵马回到行辕,马还没站稳就跳下来,几乎是扑进了议事厅。 一个人穿着老百姓衣服,坐在一张大胡床上。看见姚绍进来,这个人慌忙起来行礼,但是一站起来就打了一个趔趄。 姚绍已经知道他的脚崴得很厉害,赶忙扶他坐下。 “你说晋军的粮草后天要路过陈王村一带?” “是的,我亲耳听晋军一个大官说的。” 姚绍皱皱眉头: “多大的官?” “不清楚,他身边随行的人不多,也就三百来号,但我听见有人叫他将军。” 无论羌人、汉人还是鲜卑人,将军这个称号,并不都值钱。真正带兵的将军,比如领军将军、车骑将军,和那些龙骧、护国、逾岷、龙飞、骁骑、轻车等杂号将军之间,隔着一条鸿沟,那就是有没有带兵实权,或者说有没有人真正待见。皇帝喜欢晋朝王羲之的字,喜欢得要死,可就是那个整天舞弄毛笔而非刀剑的人,居然也顶着右军将军的头衔。 探子遇到的这个人,在随时可能遭到伏击的凶险战地,居然身边只有三百多人,必然不是王镇恶、沈林子、檀道济一辈大将。但能被称为将军,也绝不会是普通官佐,从他那里听到的消息,应该很有价值。 可万一是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呢?万一探子被看破了呢?万一对方在设套呢? “你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告诉我,什么也不要漏。” 探马说我们坐下来吃干粮。 那个将军的胡饼掉在地上,沾满了土。 可他舍不得丢掉,吹了吹吃下去了,一点渣都不放过。 胡饼也分给我两个,陈粮做的,一点都不新鲜。 “除了胡饼,他们带干肉了没有?” “没有,他们只有胡饼。” “胡饼是每个人自己带,还是有人专门保管?” “有人分给大家吃。” 晋军缺粮,这个姚绍很清楚,劳师袭远,不缺粮不正常。只不过他没想到已经缺到需要限量供应的程度。潼关那个粮库官员逃到安定后,被姚绍送到长安去接受重赏了,他那一把火,真是神来之笔。姚绍也正在谋算着切断晋军粮道,如果探马情报属实,那么就能有的放矢地打一个伏击,不但要毁掉晋军粮食,而且要屠杀护粮辎重兵,让他们从此一提到送粮就肠子抽筋。 但是务必慎重。潼关已经失陷,长安人心惶惶,晋人东来,柔然南下,大秦风雨飘摇,已经扛不起失败了,哪怕是一次战术上的失败。 务必万无一失,一失足成千古恨,恨水东逝不能西,西方只有残阳色。 “你是怎么脱身的?” 探子说我假意要带他们去看邓公台。 我和一个晋兵同乘一匹马,上马的时候我用藏在手里的尖木刺狠狠扎了它的屁股,它一惊,我就顺势跌下来,故意扭了脚踝骨。 他们要带我去大营疗伤,我怕耽误时间,就说家里人会担心。 他们要送我回家,我说怕万一他们撤走官府会报复我。 他们最后给了我一支短槊,让我拄着当拐杖。 脱离他们后发了信号,和我的队友接上了头。 就是这样,什么细节都没漏。 姚绍仔细地听着,眉头渐渐舒展了。这个兵很有急智,天生是干探子的料。他受伤的制造得无懈可击。他说的那些理由,晋军应该听不出破绽。再说就算他们事后觉得不妥,要查证也很吃力;想改变计划,时间也不够。 最让人放心的,是那把短槊。晋军军官绝不会把杀人利器交给一个咫尺之遥而又可疑的人,否则一员将官被无名小卒刺杀,将是一个非常不体面的死法。 既然探子没有暴露身份,而南朝将军说出粮食情报时又是那么自然,两天后洛阳粮食抵达陈王村就是一个绝佳的战机。 探子们知道怎样顺着南人无从知晓的山谷把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过去。 晋军粮车只能一字长蛇前进,伏兵要首先射杀打头马车的驮马,堵住去路,用同样的办法截断退路。要多带油料和草料,连车带粮食一起烧掉。 既然那个军官说要带探子回军营疗伤,那么附近就一定有一个晋军新设的大营。伏兵袭击粮队时,这个大营一定会派人来救援。秦军要在他们的来路上设下第二个伏击圈,消灭援军后再去捣毁这个巢穴。 姚绍下令重金奖赏探子,准许他休假半个月,到长安花花世界去任意挥霍他光荣的赏金。 现在需要马上行动。 时间不多了。 中卷 第四章 伏击者被伏击 时间过得好慢。 那是因为士兵们静止不动。他们蜷伏着,按照命令说的那样。 多么奇怪的命令啊!不许说话,不许咳嗽,不许打喷嚏,虽然没说不许放屁,当兵的可以自己联想,不许吃喝,不许解手,不许点火,不许抬头张望,反正就是一连串不许。长官显然希望所有士兵最好都是死人,直到约定的信号将他们唤醒。 空间不能算小,但几个人穿着甲胄,前心贴后背地塞进来,无论如何不能说舒服,更何况还要这样僵硬地装死好久。 要不是湿布蒙上口鼻,十面埋伏的尘土就足以呛死人。 仰面朝天,却看不到星空。夜色被挡在一张巨大的篷布外。 因为他们今夜不是人,是粮食。 檀道济跟王镇恶商议后,飞鸽传书,将粮队挡在中途。粮食口袋全部卸下,换上洛阳兼程赶来的精选锐卒。清一色健足善跑,轻捷灵活,技击出众。他们没有机会和敌人方阵搏杀,只能在逼仄山路上和敌人打遭遇战,必须各自为战。200辆车,每车装5人,加上1000人的辎重兵,2000敢死之士,足够了。只有怯懦而愚蠢的将领,才会在那样狭小的战场上投入重兵,结果不但不能杀敌,反倒自我磕碰,乱成一团,让有经验的强敌**屠杀。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可能白受罪,四肢僵硬地被拉进潼关,根本遇不到设想中的伏击。 王镇恶问过檀道济,你为什么认定那人不是樵夫而是秦军探子? 檀道济说如果是一般老百姓,仓促遇到军队,而且被粗暴地抓来,都会惊慌失措,见到军中长官会战战兢兢,可这个人不,他跟我说话时非常镇静,敢和不了解底细的军人硬顶,胆气很足,见过世面。 我提出要他带我去徐家村的邓公台,他立刻满口答应。邓公台的确有,但五六年前就毁于地震了。而且也不在徐家村,而是在一个叫杀虎丘的地方。相传邓禹当年在这里屯兵,打猎的时候射杀过老虎,地名也就跟着走了。如果他是本地人,而且心里没鬼,本能反应应该是纠正我的错误,并告诉我没什么可看了。 我那时就已经认定他不是善类,所以故意将干粮掉在地上,而后带着尘土吃掉,很自然地带出运粮消息。他如果是探报,一定会如获至宝;而姚绍拿到这么准确的谍报,也一定不会浪费。 之后的细节,一再证明我没有看走眼。 他第一次上马的时候,马匹没有任何异常,第二次上马的时候,马就突然受惊。事后我让士兵仔细验看,发现马屁股上有一个小小的刺伤,除了他,没人会这么做。 他倒地后士兵看他伤势,我注意到他的小腿很粗壮,而樵夫们往往都是上臂粗壮,小腿紧致。这个人脚面很白,没有日晒痕迹,应该是常年穿皮靴捂白的。 最后就是我故意给他一把短槊,他接过槊的时候,双手正好卡在用槊的最佳位置,无意中就暴露出他跟这个物件很熟。 王镇恶拊掌大笑: “人家都说檀公心细如发,胆大如斗,身上随便抓一个虱子都会念兵法,果然名不虚传!” 那好!我们就干他一票。 长官们一票,小兵们一路,而且很可能是冤枉路。 凌晨时分,车队在一个谷底歇息,马匹们可以叫、可以喷鼻、可以刨地、可以粪、可以尿,公马可以向母马嘶鸣传情,车上的士兵只能继续“挺尸”。 辎重部队指挥官命令押车士兵原地休息,自己也下了马,就着水吃了两口干粮。 除了他们自己制造的声音,这里岑寂无声。 就是遇到鬼的可能性都比遇到敌人大。指挥官想。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一颗硕大的星星光芒四射地升了起来。 果真见鬼了,星星居然从凡间向天上走。 不!那是一支火箭,是一个信号! 几乎同时,周围突然亮起无数火把,喊杀声好像被火把点着了,瞬间铺天盖地。 看清楚了,举着火把和兵器的人已经组成一个长长的口袋,把运粮车队兜在里面。 很快,他们逼近了。 指挥官跳上一辆车,声嘶力竭地大喊: “弟兄们,我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打,不要白白送死!” 而后冲着敌人大喊: “别杀我们,我们投降。粮食给你们,别杀我们!” 冲过来的秦军原本原本憋足了劲要视死如归地拼杀一阵,现在当头遇到的不是视死如归的抗拒,而是出人意料的顺从,一时有点茫然。 一个军官从士兵阵线后穿过来,看了晋军指挥官一眼。战场上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北府兵号称善战,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草鸡了?别他娘跟老子玩心眼。老子可不是什么菜鸟! “你们,全都把兵器放在地上,转过去趴在地上。” 晋军士兵纷纷把长槊放在地上,规规矩矩地转过去趴下了。 秦军军官放心了。没有武器,虎贲只能是没爪牙的虎,鹰师只能是剪了翅膀的鹰。他今天真是赚大了,兵不血刃就抢了晋军粮食,还能带回去这么多俘虏。他可以想象这些俘虏在潼关城下被砍头,城上晋军为之夺气的情形。大将军该怎样奖赏我才够呢? 走到一辆车跟前,用刀尖挑起篷布。粮食这东西,烧了真可惜。 但他看到的不是粮食,而是在反射着火把的若干只眼睛。 一瞬间头脑彻底空白。 这个空白还没有来得及填上,车里同时伸过来三把剑,一把刺中他的咽喉,令两把扎进肚子。 他身后的士兵看到他们的长官站在那里不动,然后突然就喷着血向后倒下。杀死他的凶手从车里跳出来,大喊大叫着冲过来,眨眼就砍死了三个呆若木鸡的秦兵。 所有车上的篷布都被掀开,一瞬间秦兵就和敌人面对面了,连一个过渡都没有。 趴在地上的晋军跳起来,他们捡起长槊,向着亮火把的地方投过去,而后拔出暗藏的利器,从车辆之间涌出来,呐喊着冲向暴露在自己火光下的伏击者。 战斗没有持续很长。 绵延三里的狭长战场上,火把在挥舞,刀剑在挥舞,火把让刀剑像火,刀剑让火把带刃;人在跳荡,血在燃烧,人让血烧得更加热烈,血让人跳得更加疯狂。马匹在哀鸣,伤兵在**,被屠之人命贱如马牛。头颅在坠落,晨曦在升起,坠落的头颅从此看不到晨曦。 谁伏击了谁? 谁算计了谁? 谁愕然? 谁决然? 谁取攻势? 谁取守势? 谁归心似箭? 谁猛追穷寇? 对于死者,这些都不重要了! 秦军没有剩下多少生者。他们的人数本来和晋军差不多,但他们做好了袭击一支二流辎重部队的准备,没有做好和超一流勇士肉搏的准备,他们其实就是去执行一次杀人放火的强盗任务,没想到剪径强盗遇到了百战之余的凶悍老兵。面对突如其来的雷霆杀戮,他们先是震惊,而后慌乱,最后就是丧胆。没有了胆,也就保不住命。 更何况在太阳升起之前,晋军一支主力已经在檀道济亲自统领下赶到了战场。 他下令释放了大约百余名俘虏。 其中一个带着他笔走龙蛇写给姚绍的短信: “三军决胜,龙战于野,或锐卒短兵相接,或猛将鼓刃而斗。大将军名冠天下,宜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乃以带甲十万而鸡鸣狗盗,得孟尝末技而失公子先谋,不亦为野夫村妇笑乎?为大将军计,莫若向顺王师,不害生灵,长保一世不败之英名!” 他其实很敬佩姚绍。 可是各为其主,还是少不了要羞辱他。 否则他怎么会走出壁垒来交锋呢? 中卷 第五章 酒后干戈 陈嵩开始不喜欢沈田子了。 因为沈田子已经不喜欢他了。 沈田子觉得陈嵩不该拿刘裕压他。 陈嵩觉得忽律征是太尉任命的骑射教习,你怎能说杀就杀。 沈田子觉得我身为方面军主帅,杀一个部下还用你来点头? 陈嵩觉得你不能用刑过滥,把一个罪不至死而且有用的人轻易杀掉。 都是酒惹的祸。 飞骑队随沈田子、傅弘之陆路出征,一路照例严禁饮酒。这对忽律征来说,简直就是酷刑。他不能公然挑衅军主,只能一次次拿起酒壶,放到鼻子边闻一闻。这种口惠而实不至的安抚,适足以让酒虫更加幽怨,也就更加起劲地挑逗。这种虫子,向来是远之则怨近之则狎的。到了第三天晚上,等队里官兵都酣梦周公时,他悄悄地摸出酒壶,将一腔相思情,化作咕咚鲸吞声。以他的酒量,这一壶酒连微醺效果都制造不出来,但足以让他满嘴酒气。假如后半夜只有他独守空房,他完全可以清清白白地醒来。很不幸,那天后半夜来了不速之客。 沈田子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晚上冷不丁地抽查各营。 飞骑队刚刚划过来,上自陈嵩,下至小兵,没人知道沈军主有这个癖好。 沈田子来了,特意选了新来的飞骑队。 随意钻进几个帐篷,都没有发现异常。 老天爷一定是不喜欢酒鬼的,否则他不会给沈田子带路,不偏不倚地把他引进忽律征的单人小帐篷。 一进去就闻到了酒味。 让亲兵点起火把,发现一个酣睡的鲜卑人正在制造异味。 沈田子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晋军中。如果换了一个习惯息事宁人的将军,也许转身就走了,但沈田子将军最见不得有人冒犯他的威严,哪怕是背地里偷偷地冒犯。 一努嘴,示意亲兵把斛律征叫醒来。 这个亲兵应该先喊几声,但他先伸手去摇斛律征的肩膀。[.超多好看小说]后者在昏暗的光线下睁开眼睛,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只手按着,第一反应就是抓住这只手向怀里拉,同时曲腿蹬住来人的肚子,整个人向后翻滚,借势把亲兵摔了出去。 贸然打断一个鲜卑摔跤手的清梦是危险的。 沈田子从来没有在巡查自家营盘时遭遇过这种情况,他刚想张口骂这个大胆的索头,亲兵们已经扑上去和斛律征扭打成一团。斛律征毕竟是睡梦中醒来,手脚多多少有点软。一阵翻卷辗转之后,亲兵们仗着人多,把他扯成一个仰面朝天的“大”字,所有笔画的头尾都有一个人手脚并用地死死压住,而在三个笔画的交叉位置,也就是斛律的咽喉所在,顶上了一把沈田子的剑。 火把拿过来,叫这个瞎了狗眼的东西看清楚他在冲撞谁。 斛律征本来在怒火冲天地挣扎着,以为秦军摸进来了,要偷鸡摸狗地摘人头,现在看明白自己是在和军主火并,顿时就安静了。压在“大”字笔画头尾上的那些手脚,也就收兵了。 此时飞骑队弟兄已经闻声过来,陈嵩分开众人,进来看到沈田子怒视着躺在地上的斛律征,闻到酒气,已经明白了八九。刚要上前为斛律征说情,被沈田子一抬手制止了。斛律征虽然是军中客卿,但违纪在先,殴打主将亲兵在后,第一次不收拾他,第二第三次就要翻天了。要是他二话不说,快刀切萝卜地把斛律征绑起来打上若干板子,事情也不至于不可收拾,但他身为军主,处罚一个准队主,不免要有一番教诲,问题是他低估了一个鲜卑人的质朴的狡猾,误入口舌之争,结果被气得昏天黑地,大将军八面威风碎了一地,捡也捡不起来,最后终于恼羞成怒。 “斛律征,你为什么违抗军令喝酒?” “我就是喝酒,没违抗军令。” “别狡辩!喝酒就是违抗军令!” “一个人难受了喝点酒,喝完就睡觉了嘛,谁也没害嘛!” “别跟我胡扯,军中令行禁止,不让做的事情做了,就是违抗军令!” “那么军中该睡觉的时候,你也没有睡嘛,你跑到我帐篷里来了嘛!” 沈田子一愣。 兔崽子还敢反唇相讥。 再一看斛律征神情,没有嘲讽的意思,大概是真觉得军主既然能半夜钻人家帐篷,也就别怪一个鲜卑队主喝两口马尿。 “你擅自饮酒在先,殴打本将亲兵在后,现在还敢和本将顶嘴,不严惩你,这兵还怎么带?” 他刚要说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抽50鞭子,斛律征先问了: “你想怎么害我?” 大约斛律征的汉话还没好到精细区分“妨害”、“伤害”、“陷害”、“暗害”、“谗害”、“谋害”、“毒害”、“杀害”的程度,所以只要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好,笼而统之,一概“害”之。若是平素对话,一定倍感好笑,但此刻沈田子听来,却好像对方刻意挖苦。 “谁他妈害你啦,老子揍你是你咎由自取!” “军主说话不好,不是谁的妈害我,也不是老子揍儿子。不过我的酒是我自己取的,这个你没有说错!” 围观的士兵,其实已经窃笑好一阵了,现在听到这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合,搞不清这个鲜卑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再也压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沈田子本来有点斜视的眼睛现在像两只柳叶飞镖一样指向斛律征,脑门上的青筋鼓起老高,突然抬脚踹翻斛律征,拔出剑来就要砍。 陈嵩在旁边看着,刚开始不觉得问题有多严重,后来看斛律征浑然不觉自己在激怒主将,不禁暗暗着急。他心里清楚,斛律征今天不占理,沈田子抽他几鞭子并不为过。换了他,手下如此目无尊长,也不会轻易放过。但毕竟还不是在阵前,犯不着为了一壶酒几句口角就动刀动剑。一闪身冲过去,双手死死攥住沈田子的手腕; “沈军主不要动怒,我来好好责罚他!” 沈田子眼睛喷着火: “一个早该砍掉的索头,敢在我营里这样放肆!老子迟早要千千万万地杀索头,难道今天就稀罕他这一个?” 陈嵩一点也不敢松手,鼻子几乎贴着沈田子的鼻子: “军主听我说,斛律征刚刚加入王师不久,还不习惯我们的军纪。他是牧人出身,散漫惯了,而且从小喝酒成瘾,这几天一直忍着没喝,已经很不容易了,今天趁夜偷着喝,明摆着也是不敢公然抗命,军主一定要明察啊。” 沈田子真正怒的,是陈嵩的手下居然敢哄笑主将,但他知道陈嵩是刘裕的爱将,不好直接冲他来,只好把火发泄在一个没有根基、从俘虏收编过来的鲜卑人身上。现在看陈嵩不去呵斥驱散自己手下,反倒一味护着这个异族的**,火气非但不消,反而蹿得更猛。 “明查个屁!今天放过他,老子今后还怎么行令?” 陈嵩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沈田子的尴尬。一边呵斥手下赶紧散开,各归各帐,一边暗暗用力,想把沈田子的剑夺下来,同时脑子急速地转着,寻找能够让沈田子撤兵的说辞。 他找到了一个,但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斛律征是太尉亲任的飞骑队骑射教习,肩荷重任,正要大用,军主千万不可自断臂膀啊!” 沈田子在北府兵中一向号称胆大脾气更大,上阵杀敌不含糊,顶撞上峰也是早有口碑,虽然内心知道不能不给太尉面子,但当众被陈嵩一压,反倒激起斗志,誓不肯退避三舍。 “笑话,我倒要看看杀了这个无法无天的索头,我堂堂北府兵是不是就上不了马,开不了弓!” 不等沈田子说话,斛律征已经用肩膀撞翻两个夹住他的亲兵,跳到一旁,瞬间张弓,同时搭上三支箭: “沈军主,你说话不好,为什么说那么么多‘索头’!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想违抗军令,就是太想喝酒,偷偷地喝了一壶,没有醉了胡闹,也没有害着别人,你为什么非要杀了我。陈嵩在战场上没有杀我,太尉在船上没有杀我,你今天要杀我。鲜卑人不会跪着让你们砍头,你们要杀我,就等我的箭用完吧。” 他这番话,用不太流畅的汉音说出来,居然?坎镗?,一派浩然。 但张弓对准军主,这就形如叛军,帐篷内外的晋军士兵,有兵器的拔出兵器,没兵器的找兵器,已经混成兄弟的人,转眼就要同室操戈。 陈嵩知道他已经救不了斛律征了。 此刻如果他还不站在沈田子一边,就太有违军人天良了。乃松开沈田子的手,用身体挡住他,拔出自己的剑指向斛律征: “斛律兄弟,你现在放下弓箭还来得及回头,负责你射死了我,来不及第二次开弓,就会被剁成肉泥。” 斛律征稍稍一愣,竟然轻笑一声: “鲜卑人有家难回,喝口酒都要死,没有一个真兄弟,这样或者,不如死掉,魂灵还可以回代北草原。” 一瞬间,屋子里的人都默然了。 沈田子先是被斛律征箭头上的寒光冰镇了一下,人已经没那么狂躁,现在看到这个鲜卑汉子居然能也会黯然神伤,不由觉得自己有点倚强凌弱的味道。手里的剑垂了下去,却又不知如何善后。 这时候一个粗豪的声音穿过士兵进入帐篷: “斛律征啊,你不必打打杀杀地死,今天就给你一个你喜欢的死法。” 傅弘之松松垮垮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士兵,各自抱着两坛子酒。 沈田子的亲兵跑去找他,本来想他会带人着甲过来讨贼,没想到他摸了半天肚皮,轻裘缓带,带酒来讨贼了。 沈田子哼了一声,插剑回鞘,带着亲兵头都不回地走了。 所有人都瞬间明白,危机过去了。 只有陈嵩知道,沈田子永远不会拿他当兄弟了。 这总好过现在就失去一个兄弟,哪怕是鲜卑兄弟。 中卷 第六章 血溪入黄河 舍舟登陆第三天,骠骑队前锋的一小队士兵第一次看到秦国斥候的身影。 他们在晋军弓箭射程之外不紧不慢地溜达,一发现晋军有捕获他们的意图,立刻纵马溜到远处,但又不彻底消失。 然后他们放飞了一只鹰。 应该是腿上绑着信的。 郭旭非常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以队主身份带兵出征,前面距离潼关有两天的路程,后面距离太尉的大部队,足有五天之遥。 骠骑队押送着三百辆车的粮食,如果有个闪失,潼关一线吃不饱的将士会雪上加霜。 刘裕安慰他,说你就甩开脚片子大步走,秦国主力分别被撕扯成几块,绊在潼关、蒲坂和武关一线,还要留下足够人手看紧长安,根本匀不出一兵一卒来伏击你。 就算勉强抽出人手,在骠骑队的强弓硬弩、大枪长槊面前,在刚刚击败了鲜卑铁骑的北府胜利之师面前,还能捞到什么稻草吗? 郭旭相信太尉不会错。 但他习惯于作为陈嵩的部下已经很久了,现在要独自带着这些弟兄,穿越吉凶莫测的战场,给种种禀报和请示是或否的答复,而且要斩钉截铁不容踌躇,未免还是忐忑。 他脑子本来就慢,出发后一直琢磨不出怎样才能万无一失。今天被秦国斥候一刺激,情急之下,突然开窍。 无论多么热爱粮食,都要抱定宁折粮食不折兵的想法。 只要人在,粮食就一定在。 人若没了,粮食铁定保不住。 原本粮食车走在中间,官兵在两边护卫。现在改弦更张,让车走在两边,大队人马夹在车子中间,每车的粮袋子上放两名弩手,骑兵在最外层护驾。 新晋为幢主的绿豆,带着本幢人马,在主力两侧前方远远低撒开,如果真有什么异动,绿豆发出预警,足够大部队严阵以待了。 郭旭自己带着全队最强悍的五十名骑兵,腰弓髀槊,人手一槌,走在全队最前面。 如此顶角带刺地走了整整一天,临到天黑都没有遭遇想象中的敌人,明天再赶路一天,就能进入潼关了。 天边云色染红的时候,该扎营休息了。隔着一列矮矮的丘陵就是黄河。司营校尉想越过丘陵在河岸边扎营,这样埋锅造饭和饮马都方便。但既然郭旭根本不同意点火起灶,命令晚餐只能吃干粮,那就索性背靠丘陵原地立营。 以车为寨,寨外埋鹿角,鹿角外掘壕。 明哨暗哨,一个都不能少。 当兵的已经很累了,但还得干完一个是时辰的力气活才能歇息。 累趴下总比死翘翘好很多。 入夜后云满夜空,看不到月亮。 不站哨的都趴下了,一趴下就鼾声大作。 郭旭躺在帐篷里,虽然抱着刀,依然翻来覆去睡不着。本想叫醒亲兵,看他四仰八叉睡得像猪,遂轻轻起身拎上铁槌,绕着营房看了一圈。不错,哨兵没人睡觉。 走到营后,登上矮丘,在一丛灌木边坐了下来。 当面就是黄河,无语东流,像无穷无尽的男儿血。 水流去的方向,就是郭旭愁绪的来源。 云依然没散,看不到水中月。 光有月还不够。还要在“月”字上加一个小。光有“肖”还不够,还要在旁边加个“亻”。 三天前上岸时,郭旭回头看船队,弟兄们在甲板上挥手告别。 他没有看到孙俏从船舱里出来,也来不及细看她是不是打开了舷窗。 此刻,眼前的黄河水正在流向她那里。 她今晚会唱歌吗? 她知道我在上游睡不着吗? 甚至,她会在一闪念间想到我吗? 我要怎样才能让她感到今夜的黄河水不一样呢? 好像是不一样。刚才平静的河水,突然哗哗地喧嚣起来。现在不是雨季,黄河不会暴涨,水声为什么会激越。仔细一听,像是非常熟悉的划桨声,紧接着是抛锚声,而后是低低的喝令声和很多人踩着浅水上岸的声音。 郭旭下意识地俯下身子。 谁会在这个时候行船,又会半路抛锚在这个非埠非港非集镇的地方? 是敌是友? 他缩下身子,无声地向噪音方向匍匐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半个月亮从两大团云中间露出脸来,黄河上瞬间波光粼粼。 郭旭看到大队人马在河岸上忙碌,这边有,对岸也有。[.超多好看小说]两岸之间的河面上,三排羊上百个皮筏子抛了石碇,组成一条时断时续的浮桥,有人低低地唱着号子在传递什么。 终于看清楚了,是三条铁链。 郭旭懂了:这些人要用铁链组成三道暗索,藏在水面下。 太尉虽然带着主力登陆了,但还有很多粮船走水路,它们要向潼关前线送补给。洛阳那边,除了陆路送粮,水上也一直没停。粮船逆流而上本来就吃力,如果被这些暗链拦住,不能前进不说,还会横过身子,被冲向下游,撞沉自己的船队。晋军没有理由用这种方式自杀,这些夜色下蚂蚁一样忙碌的,只能是秦国人了。 秦国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这些筏子客和匠人,他们手很快,月亮没有偏斜很多,他们就已经完成了这个水上陷阱。 羊皮筏子上岸,铁链半沉入水,从水面上根本看不出来。 秦兵完成这个工程后,并没有要撤走的意思,他们在稍稍远离水面的丘陵脚下铺开羊皮毡毯,席地而卧,很快就鼾声一片。 郭旭明白了,他们不只是要拦住粮船,还想截杀辎重兵。 月亮俯瞰着这一小块土地上微妙的一景:一列丘陵,两个死敌,一个准备到对方国土上去攻城略地,一个准备在河上掐断对方的食管,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除了一个深夜相思的军官,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郭旭一边从丘陵上爬下来,一边暗暗感谢小俏: 多谢你,要不是你,我不会截获这样重大的敌情。 悄悄地钻进帐篷,摇醒贴身亲兵,要他悄悄地喊起所有亲兵,分头去叫各幢主幢副。对了,别忘了立刻通知马夫,把所有马嘴笼起来。 幢主幢副们抹黑进了帐篷接受了命令。 悄悄叫起全体官兵,不要长家伙,不带弓箭,人人手持短兵。 不下令,不击鼓,不鸣号。 不列阵,各自为战。 绿豆轻声提醒:营房不能空,万一有个闪失,可以回来固守。 当然不能倾巢出动。就你啦,绿豆!你那个幢不要动,在寨墙上布置好弓弩。 丘陵那边的秦军沿河一字长蛇,所以晋军分成三块,一块远远地迂回黄河上游方向去按住蛇头,一块按住蛇尾,郭旭带人去切断蛇腰。约好以蛇头方向鸣镝为号,三队同时扑下去。 月光下的刀剑显得非常阴毒。 每个夜袭者的脸都显得非常苍白。 秦人在丘陵上居然没有放一个哨兵,大约他们自己是暗算者,不相信咫尺之遥的地方,有人正在机缘巧合地暗算他们。 从丘陵上望下去,秦兵睡得非常踏实。 应该没有一个人梦到自己正身处险境。 郭旭觉得自己等了一辈子,焦灼地暗骂最远的那路官兵,兔崽子你们是要跑到西域去迂回包抄吗?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夜空中想起一声毫无歧义的鸣镝,就像死神吐出了一口凄厉的痰。 黄河岸边的丘陵上像是发生了雪崩,晋军士兵挺着白刃俯冲下去,转眼白刃就遇到沉睡的、半醒的、睁开眼的、挣扎起来的、摸索兵器的、慌张后退的人体。 夜袭从静默开始。第一声惨叫之后,就是震天动地的呐喊。 最初的惊慌和猝死之后,秦军回过神来,纷纷拿起兵器和夜袭者格斗。只不过他们带来的大部分武器是准备对付水兵的长家伙和弓箭,在凌厉的短兵相接中过犹不及。 但秦军的指挥官显然久经战阵,他迅速召集一群士兵列成一条持长槊大戟的防线,努力挡住晋军,一边在防线背后集结弓箭手。一声令下,防线士兵迅速蹲下,弓箭手一发三矢,把混战成一团的两方战士扫倒一片。 只要能片刻压住晋军,至少几个长官可以乘坐羊皮筏子离开死地。 郭旭刚刚用铁槌打倒一个秦兵,就有一支箭射到了他的头盔上,当的一声掉下去。没等他下令,老练的北府兵油子已经在一片声地喊: “冲过去干掉弓箭手,干掉弓箭手!” 但这片喊杀声立刻就被飞蝗一样的箭削薄了。 郭旭正要俯身撞过去,秦军背后的河面上突然灯火大放,灯火点亮了一棒锣声。 秦晋两国官兵都愣住了。 他们只顾厮杀,没有注意到一个船队已经顺流而下,悄然抵达战场。 秦军的弓箭手还没有选准到底该瞄准哪个方向,就被船上的弓弩成片抹杀。 战船放下踏板,成群士兵涌上河滩。 水陆两支晋军没有约定,却如此精妙第巧遇在战地,势如铁锤遇到铁砧。 秦军虽如铁,却已陷入绝地。 誓死血战。 无人旋踵。 郭旭一手提剑,一手挥槌,眼看着一个个秦国勇士倒下,不忍心把这样忠于职守的军人赶尽杀绝。 退出尸山血河,站到一个小丘上大喊一声: “秦军弟兄们,你们无路可逃了,别打了!投降吧!” 晋军士兵也一边格斗一边喊。 如果他们知道这是秦国的羽林骑,是穿着盔甲的贵族子弟,就不会在对手牺牲前用劝降来侮辱他们。 秦国将士无一不知自己被团团围困,无一不做金刚之怒,无一不求快战而死。 国将破。 家将残。 社稷将废。 宗庙将毁。 有此背水一战,男儿虽死尤荣。 倒下两千羌人,站起一旅鬼雄。 月光再一次钻出云团,她看到一条条血的溪流汩汩汇入黄河。 喊杀声停止了。 郭旭在尸体堆里找到了秦军将领,这个人还没有死,但腹部中了一剑,左臂被砍掉,已经气息奄奄。 郭旭把他扶起来,听到他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好......恨!” 郭旭想他应该是恨自己太大意,没有做丝毫提防。可是就算他提防了来自岸上的袭击,又怎能提防水上悄无声息的跟踪呢? “能留下名字吗?我们给你写灵位用得着。” 这个人应该是看出来郭旭没有讽刺的意思。他脸上浮起一丝庄严的神情,右手握紧刀柄,断续地说了一句: “大...秦国...羽...林...骑...长史...姚...姚洽!” 死不瞑目。 郭旭刚伸手合上姚洽的眼睛,就听到背后有人说: “反正是要割下脑袋的,白费那个劲干嘛?” 回头一看,吓了一跳。 是沈林子。 中卷 第七章 夜猫子叼了黄雀的螳螂 沈林子总觉得姚绍不会死心。 在中了檀道济粮车藏兵计之后,姚绍又派人截过一次晋军粮道,这一回动静很大,双方死伤都不少,但最终先垮下来的是秦军。 之后陆路就消停了。 再笨的孩子,也不会掏鸟蛋被鸟啄瞎一只眼后,还会爬上同一棵树,去赔上另一只眼。 但沈林子不相信姚绍会就此放弃断敌粮道的意图。这是他唯一能克晋军的法宝。这个孩子,固然不会爬上同一棵树去掏鸟蛋,但未必不会把注意力从鸟蛋转到鱼虾上。 是的,沈林子担心水路。 水路是晋军的主场,没有人认真地以为秦军能在水战中占到晋军的便宜。但“备周则意怠,常见乃不疑”,大家都不当回事的地方,说不定就是出事的地方。 撒出去的探子纷纷空手回来,打听不到秦军有任何异动。 直至瞎猫碰到死耗子。 多么幸运的一只瞎猫啊! 有个探子回程中迷路了,黑灯瞎火撞了半天,撞到了一个小村子里。他不敢到人家借宿,就找了棵大树爬上去,用绑腿布和绳索在大树杈上做了个软床,稳稳当当地眯了半夜。等他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能看到日出,就能确认东方,可以摸回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村口出现了一队秦军。 他们从树下走过,槊尖就擦在叶子上。 探子藏在枝叶从中,虽是初夏却噤若寒蝉。 秦军到了村子中央的打麦场上,敲了一阵锣,每家每户都打开门,抬出一样奇怪的东西。集合完毕,秦军和村民一起,把这些玩意儿带走了。[] 探子不认识这玩意儿,回到大营后,把他看到的东西画在了纸上。 沈林子看到的是一个纵横捆绑在一起的木头架子,上面固定了一些圆鼓鼓的东西。 据探子描述,这个怪物很大,但是看上去并不重,一个壮年男子拿起来好像并不很吃力。 至于那圆鼓鼓的东西,颜色金黄,在阳光下甚至有点透亮,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 沈林子挠破头皮也看不出门道,最后在军中找来一个跑到江东没几年的关中兵。这人一看图,乐了: “我当是啥稀罕物件呢,这不就是羊皮筏子么!” 羊皮筏子,当然是羊皮做成。羊皮做成一个囊,吹满气,就可以浮在水上。不过做筏子用的羊皮,不能像寻常宰羊那样开膛破肚地剥下来,那样的话需要大段缝合,做出来的囊不牢固。上好的囊,是敲死羊后,趁着羊还没有僵死,用力揉搓尸体,让羊皮和酮体分离,之后从肛门下手,把整张囫囵的羊皮从肉体上滚卷剥离下来。这是需要气力和巧劲并用的手艺活,非民间庖丁不可胜任。 剥下来的羊皮,去毛,泡水,以硝为主,几种料相佐,细细腌熟,阳光暴晒,不给虫子和霉菌一点机会,直到变得轻柔坚韧。吹气封口,做成皮口袋。几个皮口袋固定在木头架子上,即可横绝江河。在南人极尽巧思,用木头和竹子繁衍出从独木舟到海鳅船的洋洋一族时,北人对牛羊物尽其用,找到了最低成本的摆渡秘方。文人谓之革囊,民间谓之羊皮筏子。[.超多好看小说]若干羊皮筏子连在一起,众人渡得,重物也渡得。 秦军搞来这么多筏子干嘛? 他不能相信马上称雄的羌人要靠这个看上去跟船毫无血缘的东西和船开战。 一艘金翅大舰开过来,就会像石头砸鸡蛋一样压爆那些吹出来的牛皮! 可是你焉知群狼对付不了恶虎?沈林子眉头紧皱,放冷了两餐,豁然开朗。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与其憋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不如不耻下问观摩学习。 找会说本地话的士兵当探子,大把撒出去,务必找到筏子集中在什么地方! 三天之后,找到了。 秦军把过百筏子集中在黄河一个小支流的隐蔽河湾里,岸上有柳树,水上有芦荡,寻常路过很难发现。 沈林子立刻把军中水鬼派出去,潜在附近的水中。这些人嘴里叼根芦管透气,渴了喝河水,饿了吃生鱼,神不知鬼不觉地钉在河湾里,约好只要筏子一动,确定航向,立刻上岸飞报沈林子。 水鬼又潜伏了两天,秦军没有动静。今天入夜后,沈林子正要睡觉,一个水鬼回来了。 秦军的筏子出动了。 驮了少说上千人。 还有联排的大筏子,装了盘起来的铁链子,不知道要派什么用场。 沈林子来不及想明白铁链的用途,立刻命令战船出动,遥遥跟踪秦军。秦军一定是连续侦查好久,已经摸准了晋军粮船的来往规律,知道明早就有一队船要从洛阳过来,所以要在中途设伏。 沈林子没想到郭旭会半路杀出来。 秦军螳螂捕蝉,沈林子黄雀在后,天晓得咋会有个夜猫子斜刺里伸过一张尖嘴! 一场夜战,秦军在最没有防御力的时候遭到偷袭,在刚刚鼓起背水决战的勇气时遭遇水陆夹击,最后只跑掉南岸两三百人,北岸一千多官兵,包括三名将官,全都命丧河畔,带去垫背的晋军不足百人。 秦军的铁链子安装得很奇怪,没有深深打桩固定,只是随意地绕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如果遇到大船冲撞,根本顶不住。 难怪没有听到打桩的声音。 可是这样一触即溃的链子能顶什么用呢? 等看到羊皮筏子时,沈林子琢磨半天,终于明白了秦军的真正意图。 所有筏子头上,都安了一个铁钩。筏子上除了坐人的地方,都堆着灌满油脂的草捆。 秦军不是要靠铁链子拦阻大船,那样需要很大的工程量,战机根本不允许。他们应该会在看到晋军船队远影时,立刻两岸发力,把沉入水里的铁链子拉平,而后把筏子推进河里,用筏头的铁钩隔一段挂在铁链上,同时筏子抛下碇石。此时岸上士兵松手,河面上就会出现一个铁链和筏子组成的浮桥。晋军大船船头撞上浮桥的瞬间,筏子上的死士会砍断碇石上的石头,筏子带着铁链,顺水势向下漂,借大船的冲力,贴在它的两侧。筏子上的人会点着草捆,让熊熊烈焰拥抱大船,自己则跳水逃生。粮船是逆水行舟,打头的船一旦失火,船上人只顾逃命,就没人再划桨控舵,大船失去动力,会被河水冲向后续船只,连撞带烧。秦军准备了三条铁链,如果第一线失手,后面还有机会继续火攻。如果第一线得手,后面两条铁链就不必拉起,任其**,而筏子们则解开铁钩,顺水飘下,靠近大船放火纵火。岸上的秦军,则从容等待屠杀爬上岸的幸存者。 郭旭非常佩服沈林子,他觉得沈林子判断得很有道理,因为实在找不到比这更精妙的战法了。 还好这一切算计最后都只是算计。 至于沈林子,他不能不念一万个佛号。刘裕已经发书告诉他会派郭旭押解粮食来解困,也估摸着他快到了,但万万没指望他会天造地设地出现在这里,严丝合缝地发起奇袭,让完胜更加没有悬念。假如不是骠骑队夹击,秦军纵然截粮不成,也还能大部撤走,不至于偷鸡不成蚀把米。 骠骑队这根稻草还没有到潼关,已经重重地压在姚绍背上。 再能扛的骆驼背,也经不起这么压。 沈林子想起檀道济写给姚绍的信,一想到后者即将得知最新的噩耗,不由满心跳出恶作剧般的快感,失声笑了出来。 郭旭说沈军主笑什么。 沈林子一伸手搂住郭旭的肩膀,拥着他往前走,声音懒散而轻松; “没什么,我要是有个妹子,就许给你!” 郭旭也笑了: “就因为我帮你打了埋伏?” “不,因为人家说你是打铁的傻小子,我看你傻人有傻福,妹子跟了你亏不了。” 郭旭给人家“傻小子”的说法提供了口实,只知道傻傻地笑。 但内心隐隐掠过一个念头: 要是孙俏也这么想就好了。 中卷 第八章 测字岂止是游戏 第七章 这是小俏第三次上刘裕的帅船。 郭旭带领骠骑队先行出发后,小俏那条船,就被编入白值队,由丁?j安排士兵来照顾她。前两天朝廷派人送来宫里做的江东点心,刘裕特意叫人把小俏叫来一起品尝,聊了一两个时辰。 小俏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受刑。 这个人,是无数人眼里的英雄,大晋朝的护国者,胡人的克星,北府兵将士心目中无往不利的战神。 这个人轻裘缓带坐在你面前的时候,会跟你开玩笑,给你夹菜,跟你说他年轻时的那些荒唐事,让你如沐春风,忘记他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力。 可就是这个人,夺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不由自己地被他逗笑,随之痛恨自己的笑;吃下他递过来的点心,随之痛恨自己没有勇气把盘子砸过去;感谢他对自己的关照,随之诅咒自己这种卑贱的弱者的谄媚。 努力撑到结束,回船后一边痛哭一边呕吐,恳求父亲母亲在天之灵原谅他们不孝无能的女儿,当夜做了一整晚的恶梦,梦里父母亲身躯残破,满面尘土,躺在一个爬满老鼠和蛆虫的洞穴里。 今天中午到了吃饭的时候,士兵一直没有送饭过来,正在纳闷,有人过来说太尉请姑娘过去吃饭。 这回不是刘裕一个人,桌子上有好几个幕僚在陪。刘裕说今早让人下网,捞了不少黄河鲤鱼。北方水族和我们江东的不太一样,肉更耐嚼,所以请姑娘过来尝尝。这几个都是我身边的文士,肚子里掌故多,笑话也多,正好也给姑娘解解闷。 厨师使出浑身本领,做了一桌子的鲤鱼宴,红烧、清蒸、糖醋、烧烤、鱼肉羹、凉拌鱼皮......比不上江南大宴那样食不厌精、玲琅满目,但考虑到船上物料食材所限,能花哨到这个程度,也已经算是庖者才华横溢啦。 几个幕僚献了笑话,大家嘻嘻哈哈一阵后,刘裕指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幕僚,说老崔你雅善测字,今天就测一个给大家凑趣呗。 老崔知道,刘裕不喜欢神神鬼鬼的东西,从来不算命。按照他的说法,王八只要带着壳,抽个上上大吉,也成不了龙;乌鸦就算烧一辈子香,只要它爹妈哇哇叫,就算不出个凤凰命。刘裕想干的事,都是靠尽人力干成的,从来不寄希望于天上掉馅饼。所以老崔到了他这里,就是把测字当成个文字游戏,能逗刘裕开心就行,千万不能拿这个去臆测成败。当下把筷子一放,叫亲兵拿来纸笔,说太尉想测何事,选什么字? 刘裕说我这把年纪,儿子一箩筐了,也就不测桃花运了。 众人哄笑。 官当得够大,兵带得够多,也不测前程。这回既然要和秦国人交手,那就测战果如何。至于字嘛?满桌子都是鱼,就测一个鱼子吧。 小俏在江东的时候,父亲也请过测字先生,她冰雪聪明,看过几次,大致明白测字先生的手段。自己默念了一阵,觉得“?”字不好拆解,也添不了什么比划,甚为难测,自己知难而退,且看这个老崔怎么运筹。 老崔在纸上连写三个鱼字,而后把纸笔放下,站起来给刘裕一作揖: “恭喜太尉,此次出征必当完成旷世奇功,姚秦命定当亡国。” 刘裕满脸放光: “快,赶紧说来听听!” 老崔坐下,拿起那张纸,对着满桌子晃了一圈: “诸位请看,今天一早下网就满获一网鱼,这个是吉兆。这个?字加上水,就是渔,上苍授我以渔,就是要我们驾驭天网,捕获罪人。” 小俏心想,这个颇为牵强,只是讨个口彩罢了。 老崔拿起毛笔,顺着“?”字中间那个“田”字的最下面一横划了一笔,把一条鱼拦腰切断: “诸位现在看,这意味着什么?” 众人伸着脖子看了半天,不敢贸然说话,倒是刘裕不耐烦地说这意味着你把鱼宰了。 老崔陪着笑,在纸上又写了另一个字,拿起来给大家看。 一个“角”字。 然后顺着其中“用”字里面的第二横划了一笔。 “诸位请看,经我这么一划,横线上面?字和角字剩下的部分,是不是完全一样?” 当然一样。 “鱼字下面的四个点,代表火。这就是说,?字是角字被切断后放在火上烤!” 众人云里雾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刘裕本来就不识字,更是摸不着头脑。 “角是什么,角就是牛羊。姚秦是什么,他们是羌人!羌人就是牧羊人。羌字是羊字的变体,羊是羌人的圣物!羌人庙宇居室,无不挂羊角辟邪。羊角被切断,被放在火上烤,就代表羌人将有巨大灾难,即将迎来亡国之祸!我画的那一笔是什么?是太尉大军横击,破潼关、出武关、战蒲坂,将秦国拦腰斩断!测字之妙,不在乎怎么解,而在怎么选。今天太尉于万千字库中,单单选了一个?字,这就是天意。天要灭秦,天佑太尉!” 满座震惊、佩服加欢愉,顿时鼓掌大笑。 小俏觉得这个老崔不但在文字上机智过人,而且深谙刘裕此次用兵之妙,这个马屁拍得曲尽其妙却不着痕迹。 果然刘裕乐得半天合不拢嘴,最后站起来端起酒爵: “老崔啊,我算是服了你了。你知道我向来是拿测字当儿戏的,今天听你这番拆解,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是有些玄机。不过在敬酒之前,要指出你的一个大纰漏!” 众人一愣。 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的刘寄奴,居然要挑册子先生的纰漏。 老崔也有点呆。 刘裕看到一句话把大家打蒙了,脸上绽放出孩子般的得意: “我不是挑你测字的毛病,而是挑你纲纪上的毛病。你最后一句话不妥!天要灭羌没问题,天佑太尉就不对,应该是天佑我大晋!” 老崔的额头瞬间就渗出一层汗。 他刚才说得嘴滑,竟然忘了还有这层忌讳。朝里这两年一直有流言,说太尉权倾朝野,功高震主,迟早要篡逆。碍着这个意思,刘裕曾经三辞太尉,不肯落下口实。自己说天佑太尉,说者无意,但在有意要做文章的人那里,天灭羌人而佑太尉,不就是拿太尉当大晋吗? 可是刘裕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快,看到老崔尴尬局促的样子,过去一搂他的肩膀: “瞧你这个缩头乌龟的样子!这里没有外人,你说话也是有口无心,没有大碍的。来,我们一起举杯,祝天佑大晋朝,祝皇上万寿无疆!” 小俏伸出手去端酒爵,又缩了回来。 刘裕说这里没有外人,可是只有她不是心腹。 这一刹那间的踌躇,竟然没逃过刘裕的余光。他走过来,看了看小俏的酒爵里是不是空的,然后拉着她站起来: “来,孙姑娘,你给老崔敬一杯,让她也给你测个字!” 老崔含笑看着小俏: “姑娘要测哪一桩呢?” 没等小俏说话,刘裕先笑骂一句: “废什么话!妙龄女子,人见人爱,除了姻缘,还有什么好测的!” 那就选个字吧。不要费脑筋,第一下闪过什么字就是什么字,这个最能代表天意。 小俏突然发现,无论你认识多少字,人家让你随意选一个时,它们就都逃之夭夭了。 第一个掠过她脑海的字,竟然是郭字。 城郭的郭,东郭南郭先生的郭,水村山郭的郭,还有......郭旭的郭。 不能说这个字,否则刘裕会起疑。 那就近水楼台,测旭字好了。 不行,刘裕没有文采,他的第一反应不会是旭日东升的旭,而是哈哈你说的是郭旭的旭吧! 那就再简单一点。 “烦劳先生测一个‘九’字”。 老崔沉吟片刻,望着小俏微微点头: “姑娘啊,你的姻缘,大势美满,但曲折不少,急不得!” 说完拿起笔来,先写了一个“九”,而后在头上加了一横: “姑娘你看,加一横貌似不成字,其实是一个变了形的‘天’字。天作之合,但是右边那一笔有大波折。左卑右尊,右边那一捺代表你的夫君,他要遭大罪吃大苦,你们的姻缘因此会受连累。” 难道我也会遭遇一个苦命人? “再来看‘九’字,左边加个人,就是仇人的仇。这个‘亻’在左边,说明姑娘你身负冤仇,心结难解。冤仇不报,姻缘难成!” 小俏大吃一惊,她没想到一个文字游戏,也能说破自己的心事。正不知道如何接话,刘裕在那边叹了口气: “孙姑娘其实也不是有什么当真数得着的仇家。家道中落,父母双亡,高利贷逼债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仇人。” 小俏努力压住眼泪,努力不去咬嘴唇,努力不去看刘裕。 仇人说她没有仇人。 她还得感谢他圆场。 老崔却是一派就事论事的样子: “测字嘛,有此字则有此解,我姑妄言之,姑娘姑妄听之。这个‘九’字,还可以加一笔在那一撇上。加完以后,是一个‘丸’字。丸者,药也。姑娘正值青春,身子骨应该没什么毛病,所有者无非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我的心病无药可医。 除非你的主子病得无可救药,死得天打雷劈。 “姑娘再看这个‘九’字,下边加一个‘木’字,成一个杂。不要小看这个杂,杂而不专,心神就转,不肯执着一念,万事都可过眼。木从何来?从东方来。东方甲乙木,你若是要姻缘长久,还得回到江东。” 我还回得去江东吗? 江东虽好,是我的龙潭虎穴。 刘裕很轻松地插话: “这个好办,想回去就是一条船的事,回去在朝里找个有前途的后生,让他娶了孙姑娘就是。” 上下左右都加过笔画了,小俏以为她的纸上姻缘也该收官了,没想到老崔却意犹未尽: “姑娘,你再来看,‘九’字那一弯里,还可以加一个字。” 这回不等他说,小俏已经满脸绯红。 想绕过的终究还是没有绕过。 “加一个‘日’字,就是旭日东升的旭。旭日东升,莫大吉祥。日从何来,一个是假以时日,看透人心;另一个是日从东来,你还是要嫁给一个从江东来的人,最后回到江东去!” 一切如小俏最初担心的那样,刘裕闷着头想了想,大笑着抬起头来: “老崔啊,你提醒我了,身边现成就有这样一个人。我的小兄弟,骠骑队队主郭旭,旭啊,身强力壮,为人厚道,从江东跟着我来,班师后回江东去,对了,还救过孙姑娘的命,这个不就是你说的天作之合么?日从哪里来,日就从他那里来好了。” 幕僚们抓住最后一句话里的双冠,彼此心照不宣地坏笑起来。 小俏不明白他们见不得光的邪念,只是觉得自己一腔心思被说破,既不能接招,也不能说郭旭不是我想要的人,被自己纠结尴尬的心思烧的满脸通红。 刘裕心情大好,举起酒爵: “孙姑娘这个‘九’字选得好,我听各位先生说过,九是最大阳数,最吉祥如意不过。我们就借孙姑娘吉言。孙姑娘自己成就天作之合,旭日东升回江东过小日子。我们北伐大军,以阳刚无敌之气,灭姚秦,光复长安,还于旧都,让天下九九归一,归于大晋朝一统!来,干杯!” 中卷 第九章 将星坠 姚绍低着头走了几步,忽然发觉夫人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夫人站在原地,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看着他。赶忙往回走几步,轻轻抓起夫人的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走得太快了?” 姚绍夫人夏侯嫣是魏武帝曹操族弟夏侯??笠幔?谝η毓蟾局兴悴坏米钇?粒??词嵌潦樽疃啵?郧樽钗?辆驳摹7蚱?0年,姚绍愣是从骁将变成了儒将。先帝姚兴洒脱不羁,到诸将家里喝酒,从来都是口无遮拦,开起女主人的玩笑来了无禁忌,喝大了更是上下其手。唯独到了姚绍家里,脸喝成枣子了,也不会吐一个脏字。有一次回到宫里对皇后说车骑将军虽善战,镇宅的是女元戎,帝室之胄,将门骨气,打照面如对雪山。 姚绍的手以前是温暖而干燥的,今天夏侯嫣却感到他手心有一层浮汗。 丈夫太累了。 姚绍这一次出征,为了给皇帝吃个定心丸,将家眷带到了前线。这里饮食起居自然不能和长安比,但夏侯嫣倒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以往姚绍东征西讨,一离家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最后得胜回家,赏赐都很肥厚,人却变得瘦削。这一次终于可以贴身照料他,也是难得的福分。 只是这阵子他回到家里正经睡觉、正经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少。向亲兵打听,亲兵说大将军整宿整宿地举灯看地图,天一亮就找各军将领密谈,白天挨个营巡查,和士兵一起吃饭训练,困极了就趴在案子上眯一会儿。 亲兵最后说大将军以前没有这样过。 丈夫遇到劲敌了。 昨晚姚绍倒是难得回家睡了,但天还没亮,就已经醒来。他怕吵着夫人,轻手轻脚地下床出了卧房,到书房找出一本《司马法》,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大将军既然没有睡意,何妨陪小女子月下散步?” 姚绍笑着回头,看到夫人倚在书房门框上做楚楚可怜状。 从拜堂到现在,20年了,姚绍始终对夫人的这种柔情示弱毫无抵抗力。 今夜云重,月亮时隐时现。 “那么累,为什么反倒睡不着?” “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什么?” “派出去的人。” “既然能派出去,就说明不是庸碌之辈,为什么用了又不放心?” “对手太强!” 夏侯嫣突然心头一酸。丈夫英雄一世,不但被秦国上下视为长城,就是在强手如林的邻国大魏,也备受尊敬。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从他嘴里听到“对手太强”这样的话。她从来不刻意打听军中战况,但姚绍先失潼关,前阵子两次出兵断敌粮道都铩羽而归,风声都从营里传到了家里,看来这一回从南方杀来的对手的确是狠角色。略略沉吟,正要安慰他,发现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出去了好几步。那就让他走,数数看这个男人能甩开老婆走几步。她暗暗地数,心里默念:如果上苍保佑我的男人闯过这一关,就让他不要走过10步。 姚绍在第8步时站住了。 谢天谢地。 此刻轻擦他手心的汗: “我拖累你,你走不快的。” “你见过狗尾巴拖累狗的吗?” 好兆头,他心里不足够壅塞,还装得下玩笑。 抬头看天空,月亮已经从一堆云中钻出来,将薄薄一片水,倾泻在庭院里。院子里的槐树叶子遇到这片水,娑娑有声,仿佛不欲辜负嫦娥青眼。夏侯嫣抱着姚绍一条胳膊,款款走着,慢慢品着,徐徐念出来: 月照将军缨,缨色如妾唇。 妾唇铜镜里,花开不及春。 万家沉酣时,孤卧一烛昏。 何当烽火静,新妆迎都门。 姚绍仔细咀嚼每个字,自己再念一遍,想到国门已破,三军苦战,正不知有多少女人在为征人提心吊胆,也不知有多少女人已成**,再想到第三波派出去夜袭晋军粮道的人不知能否得手,“何当烽火静”,看来烽火难得静。一时思绪辗转,仰看明月当空,却驱不散心头沉黑,不禁失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说者无心,夫人却听者有意。 “你这一声佛号倒是提醒了我。” “怎么讲?” “昙云大师从平城去长安,昨晚下榻在东关佛寺,准备明天起身。你看要不要请他小留几天,一则给前头的阵亡将士做个法事,二则他阅历极广,也可以请教当前局势。你如果觉得好,天亮后我就带厚礼去延请。” 昙云是高僧鸠摩罗什最小的嫡传弟子,是个胡人。他最初在河西四郡巡游讲法,苻坚一统北方后,一直在秦宫中做护国法师,和王猛交情深厚。苻坚败亡,一度南下江东游历,后来又回到关中。姚苌立国后,多次请他到宫中讲法,此后就一直在秦魏之间往来,虽为僧人,却青云于诸国将相之上,被胡汉民众视为菩萨在世。 姚绍骨子里并不信佛,也不认为阵亡将士需要什么超度,但昙云的阅历不可小觑,很可以请教一番。 当天午餐时分,姚绍还没有接到长史姚洽的任何消息,难不成两千人深夜设伏遇到鬼了?正在焦灼,亲兵来报,说昙云大师已经接受夫人邀请,随着夫人一起回行营,此刻已经在府上了。 昙云虽然已经有点佝偻,但依然比挺直腰板的寻常人高出一头。鼻梁很高,眼窝深陷,眼珠不是黑色是黄色,一看就是从葱岭西边来的胡人种子,但是从小就东南西北,能自如地跟汉人、鲜卑人、匈奴人、羌人说话。姚绍跨过门槛时,正听见这个舌头上有灵的老和尚正在用地道的关中汉话和夫人聊天。看见姚绍进来,立刻起身用羌语打招呼,姚绍马上说我们就讲汉话好了。 昙云盯着姚绍看了一阵,微微一笑: “将军心苦。” 姚绍说这些天没上过阵,不辛苦。 “我是说将军心里有苦楚。” 姚绍知道昙云语带机锋,决心也带着芒刺试试这个名满天下的高僧。 “大和尚错了,心不是胆,怎么会苦?” “大将军错了,心若不是胆,勾践卧薪尝胆,怎叫雄心?” “大和尚不透彻,心若是胆,为什么说纣王剖了比干的心,而不是他的胆?” “大将军拘泥了,比干剖心,忠臣胆寒。” “大和尚跳跃了,心胆若是一物,则琴心剑胆,岂非琴就是剑?” 昙云突然用手一怕案几,如刀枪齐鸣,终结搏杀: “嘟!诸葛亮抚琴退司马,刘琨胡笳散胡骑,谁说琴不是剑!?” 姚绍一愣,随即仰天大笑: “高僧之慧,凡夫俗子果然不及!姚绍班门弄斧,请大和尚海涵。” 昙云笑完,收起笑脸: “贫僧知道大将军召我的用意。只是贫僧不懂军阵杀伐之事,只会念经礼佛。” 姚绍起身一揖: “姚绍不是要大和尚讲打仗,而是看重大和尚渊博通达,读万卷经书,行万里山河,想要大和尚点拨迷途,让姚绍从浑浑噩噩中解脱出来。一片诚心,请大和尚体谅。” 昙云直勾勾地盯着姚绍看了半天,语调突然变得阴森起来,一边的夏侯嫣觉得后背上有凉意。 “老僧有幸,活到了88岁;老僧又不幸,活了这么久,未见天下太平,只见一茬茬皇帝掉脑袋,一个个强国成云烟。老僧无知,提拎不出一个大道,只能告诉将军一个观感。” 说到这停了片刻,徐徐地吹着茶叶,连续呷了好几口茶。 姚绍也不催,耐心等着。 他预感到昙云要说的不是他想听的。 昙云闭上眼睛,好像在体味茶水的回甘。 而后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地盯着姚绍: “老僧所见无他,无非大厦将倾之际,从来独木难支!” 夏侯嫣突然非常后悔请昙云来。 他说破了自己和丈夫内心最深处的苦。 而这种说破毫无助于驱除这种苦。 屋子里一片沉寂。 姚绍觉得一股寒流从心底升起,慢慢地冻住他的经络、骨骼和血肉,冻住了他所有的韬略和密谋,也冻住了他内心对大秦挺过这次大危难的希望。 可是大秦真的要大厦将倾了吗? 不会呀!晋军前锋虽然凶悍,但被死死堵在潼关,就像一头狼被紧紧夹在门缝里,进退不得,饥肠辘辘,只要再猛挥一次大棒,就足以敲碎它的脑壳。等击败了王镇恶、沈林子、檀道济这股先头部队,夺回潼关,就算刘裕大军赶到,也只能面对坚城之上的得胜之师,那种尴尬的态势,是任何一个有经验的老军人都避之惟恐不及的。 大秦有那么绝望吗? 想到这,强压着内心的不快,再向昙云一揖: “大和尚是说大秦要瓦解吗?” 昙云却开始揉肚子: “贫僧饿了!” 夏侯嫣赶紧站起来,想说素筵已经准备好了,昙云却比划了一下: “先给我来这么大的一张薄饼!” 诧异。 照办。 昙云认认真真地把饼摊开在案几上,看了看方位,蘸着茶水,在饼子周围写上东西南北四个字,而后先从东边撕下一块吃了,而后依次吃掉了南西北三块,最后把中间剩下部分卷起来,塞到了自己的袖筒里。 站起来伸伸懒腰: “饼子垫底,可以吃点汤水啦。吃饱了就去做法事。” 夏侯嫣赶紧张罗,本想让姚绍陪,一看姚绍魂不守舍,视而不见的样子,只好先带昙云去隔壁入席。 姚绍不得不佩服这个看上去神叨叨的僧人。 他用一张饼,已经把国家面临的危险,演得清清楚楚。晋军分兵三路,抢潼关,扣武关,逼蒲坂,这就是东南西三口蚕食,而北方则是柔然一直在步步紧逼,意在趁乱鲸吞。四方倘若不保,中间那块饼,当然要被强敌席卷而去。 不行,他现在顾不上吃饭,也无心吃饭,他要马上给皇帝写奏章,要他立刻征发境内16岁至50岁男子,召回所有退役老兵,组建新的主力部队,同时立刻拿出宫中珍宝,加上王公贵族财富,卑辞厚币去和柔然谈判,要他们停止侵略,以便国家解除两线作战态势,集中力量对付南来的虎狼之师。 他写得很快。 没有任何阻滞。 两次派人断敌粮道,两次遭遇失败,但皇帝连一个责备的字儿都没吐。 越是无声,越是压力。 好吧,就让我用一个雷声来打破这种令人尴尬的沉寂吧。 他沙沙地写,这种声音让屋子更安静。 隐约听到隔壁昙云的说笑声。 一个亲兵走进来,没等他说话,姚绍先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我现在顾不上吃饭,告诉高僧我多有得罪,请夫人陪他好了。” 亲兵好像没有走的意思。 他抬起头来准备说你耳朵聋了吗? 看到那个兵脸色苍白。 “禀大将军,晋军方面派人送来三个盒子,里面装着......” 三个盒子? “装着什么?” 一大颗眼泪从这个20出头的年轻人眼睛里掉出来: “装着......姚长史他们的......人头!” 夏侯嫣正要把一样菜夹到昙云盘里,突然听到丈夫在隔壁大叫一声,紧接着是一个沉重的撞击声,然后是另一个人的惊呼,她手一抖,菜掉到汤盆里,溅出的汤汁落在了昙云的僧袍上。 冲进隔壁屋子,看到姚绍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案几上有一张写了很多字的纸,纸上洒满了红色的汁液。 她的腿已经软了,但还是挣扎着扑到姚绍身边,想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她看到鲜血从姚绍嘴里汩汩流出来,伸手一试,手指顿时像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来。 姚绍已经没有了气息。 昙云缓缓走进屋子的瞬间,听到了夏侯嫣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知道姚绍必将为大秦殉葬,但没料到会这么快,会以这样一个悲愤气绝、肝胆俱裂的方式。 亲兵们纷纷涌进来,号哭声从室内蔓延到庭中,进而扩散到院外,很快,整个行营都淹没在万千男人的汹涌泪水中。用不了多久,无数曾经跟着这名老将打过仗的男人,都将以泪洗面。这个国家的天空上,会坠下一颗巨大的将星。 昙云拿起案几上被血浸透的纸,看到最后几行: “臣虽独木,欲挽万树而擎天;君有众羌,可结百姓而卫国。武侯鞠躬尽瘁,臣愧其智而敢效其忠;霸王破釜沉舟,臣无其力而窃慕其勇。碎白首而却敌,断千肠以报君。今强敌进爪,四郊......” 轻叹一口气。 阿弥陀佛! 羌人大英雄姚绍如此死去,焉知不是他的福分? 中卷 第十一章 双劫 姚泓从太庙祷告回来,叫人把宫廷画师叫来。 开国皇帝姚苌画像的面颊上不知道为啥掉了一片颜色,露出了白色底子,看上去好像他得了一种皮肤病,实在有损王者威仪。 没人能说清楚那一小块颜色是怎么消失的。但无论是有人铲掉了,还是冷热不均剥落了,抑或被什么虫子吃掉了,天灾也罢,人祸也罢,这样亏欠列祖列宗圣颜,总归是管事者的闪失。要是换了平日,即便是姚泓这样温和的皇帝,也会下严旨,查个水落石出,撸掉一箩筐官帽。但是现在,强敌叩门,朝野惶惶,他不想在这个人心狼顾的当口,自己把帝都折腾得鸡犬不宁。 画师说如果直接补色,新颜色和原色不一样,欲盖弥彰,不如索性画一幅新的。 姚泓皱着眉头想了想,觉得画像已经比本人失真,照着画像临摹,岂不是失真得更凶。说你可不可以把先帝的整张脸都涂上新色。 画师说那样一来,武昭帝的脸色新鲜光亮,显得文皇帝灰暗晦气,反差太大,怕是会召来物议。 姚泓明白画师的意思。爷爷武昭帝姚苌非常喜欢他,觉得他聪慧机灵,但父亲文皇帝姚兴却嫌他文弱无断,缺乏雷霆气魄,一直想废掉他,另立姚弼为太子。朝野始终有传言,说他虽然最终继承大统,但对父皇始终心存怨望。 画师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犹豫片刻,说就依你所言,尽快临摹两幅新画。 画师领旨出去,心里忍不住对皇帝在小细节上的徘徊狐疑微微蔑视:国家有难,坏消息接踵而至,陛下居然还有闲心和一个画工切磋丹青补丁术! 这么想着,差点和一个羽林骑将官撞上。他很惊奇地发现这个孔武有力的军人骂骂咧咧,两手各拎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孩子,好像一只霸悍的鹰,同时抓住了两只小鸡。 姚泓正要给姚绍写亲笔信,看到俩小孩被抓进来,其中一个的裤裆湿了一大片,显然是吓尿了。姚泓向来看不惯以强凌弱,见堂堂羽林骑,竟然这样对待民间孩子,顿时火往上窜。 “陈安都!你好大威风!还不赶紧松手!” 陈安都一看姚泓发火了,悻悻地一松手,俩孩子站立不稳,都扑倒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太监赶紧过去把孩子扶起来。 陈安都单膝下跪: “陛下,不是臣鲁莽,实在是这两个小畜生太嚣张!” 姚泓知道陈安都是巴蜀老羌,大字不识一个,张口就是粗词,但“畜生”进宫,未免有辱朝仪。正要张嘴训斥,陈安都却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下去: “臣今日轮值,带队在街市巡逻,听到这两个小畜生和一群小杂种唱童谣,主簿听了,说歌词句句都是坏话,盼着咱大秦完蛋,一定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教给他们惑乱人心的。臣让人去抓他们,小兔崽子们腿脚挺快,大部分都溜走了,这俩跑得最慢,被逮住了。” 去掉小畜生小杂种小兔崽子类雅称,姚泓还是迅速过滤出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不祥的谶纬上街了。 把凶神恶煞的陈安都打发出去。 给吓尿的孩子换条干净裤子。 打水给俩孩子洗脸。 让太监去给孩子拿点心水果来。 等孩子眼神中的惊恐略略退去,才柔声问道,你们刚才唱的歌,能给我再唱一次吗? 孩子显然不明白为什么同样一段歌谣,那个人听了就要吃人,这个人却要拿东西给人吃。隐约觉得姚泓没有恶意,略小一点的那个许是为了先兑现好吃的,带头脆脆地唱起来: 女子丰年兆, 张弓射水妖, 满堂白衣冠, 齐迎首日到。 太监们如鸭听雷,云里雾里,闹不明白这几句话和大秦完蛋有什么瓜葛。 姚泓文思敏捷,边听边比划,等孩子唱完四句,又惊又怒,已经浑身发抖。 女子丰年兆――女子旁加一个兆,正是一个“姚”。 张弓射水妖――三点水,一张弓,加一个幺的谐音,正是一个“泓”。 满堂白衣冠――满屋子人穿白衣,在江东可能是晋室贵族上朝,在北方就只能是办“丧”事。 齐迎首日到――首日就是“元”旦。 姚泓丧元。 就是姚泓掉脑袋! 不知道谁这么恨我,会编造出这么阴森狠毒的藏头诗。 想到自己即位以来,休养生息,宽以待民,即使反对自己的人,也放大网眼,几乎没有清洗过政敌。一副菩萨心肠,换来有人诅咒他脑袋落地,不由得怒气冲头,一挥手把案几上的文房四宝和几个玺印全都扫落在地。(.无弹窗广告)刚想说立刻派人追查,将编歌者和传唱者,无论少长,全都夷三族!但是一看眼前被突如其来的雷电吓得觳觫蜷伏的俩孩子,又生恻隐之心。 我做皇帝一日,就一日不滥杀无辜。 稳了稳心神,徐徐传旨: “着羽林骑顺藤严查,一经查明,编歌者本人腰斩,诛灭九族。若父母识字且听过此歌谣,却未能举报、制止,任由儿童传歌者,父母受笞刑;父母不识字而其子女传唱者,免予刑罚,交乡老申斥。” 这两个孩子,先送回家去,至于他们将死将生,害死父母抑或摘干净父母,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宫中静了下来,姚泓想站起来走两步,才发现两条腿抖得厉害,根本支撑不住身子。 连喝两爵烈酒,浑身热血周流,才觉得好了一些。 谁会是歌谣的始作俑者呢? 姚恢余党?不可能!他身边其实没有什么死党,只有胜了跟着升官发财,败了立刻卖主求荣的投机小人。 长安百姓?不可能!大秦抚育关中,长安百姓得到实惠最多,纵然不能杀身卫国,至少不会诅咒自己的皇帝。 那就只能是刘裕的间谍。 一想到南军间谍可能已经无处不在,不由得后背出汗。 能在民间蛊惑人心,就能在宫里摘取人头! 姚绍必须迅速拿回潼关,而后派兵加强长安防务,像箅子抓虱子一样,一寸一寸地梳理长安,务必把暗藏的一切异己分子逼出来。 拿起笔来正要写,侍卫进来通报,说大将军姚绍夫人求见。 姚泓一愣。姚绍夫人从来没有在丈夫不陪同的时候进过宫。而且她随姚绍去了潼关前线,怎么会独自转回? 一定有重大军情,姚绍找不到更放心的信使,才会劳烦夫人。 赶快请! 从座位上下来,走到门口迎接。 一袭黑纱把夏侯嫣的脸裹得严严实实,乍一看好像一个墨玉雕成的窈窕雕像注入了魂灵,在袅娜而迟疑地移动。 她不是一人。 旁边有一个高瘦的僧人。 姚泓一眼认出了昙云。 一个天下敬仰的高僧,陪着秦国大将军夫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宫廷里,这让姚泓困惑不解。 夏侯嫣跪下来磕头,但没有说皇帝万岁。昙云说夫人有重大军情要密报皇上,可否请陛下屏退左右。 等太监和宫女们都出去后,夏侯嫣摘掉黑纱爬行几步,过来抱住姚泓的一只脚,压抑着声音痛哭起来。 姚泓吃了一惊,站起来俯身搀扶夏侯嫣,这才看清楚她的双眼红肿得像两个桃子。心头一紧,正要问,夏侯嫣已经用沙哑的嗓子哭诉出来: “陛下!臣妾夫君,大将军姚绍,前日升天啦!” 姚泓听清了每一个字,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听见自己问: “谁升天了?” 夏侯嫣瘫软在地上,泣不成声。 昙云徐徐一俯身: “陛下,是你忠心耿耿的股肱大臣,大秦国大将军姚绍,两日前驾鹤归天了!” 姚泓脸上的肌肉按耐不住地抽搐起来,他挥了挥手里的纸,在哗哗响声中带着奇怪的笑腔说: “怎么可能?朕正在给大将军写亲笔信,要嘉奖他忘身忧国,期待他凯旋归来,他怎么可能理都不理,就自顾自走了呢?” 夏侯嫣本来伏在地上抽泣,现在听到姚泓这样说话,带着一丝惊愕抬起头来。 姚泓的傻笑渐渐凝固,突然开始了歇斯底里的自言自语: 大将军深负朕恩,国家危亡如此,居然撒手弃朕! 朕何曾亏待你,你要如此绝情! 南蛮咄咄逼人,你留下一个大窟窿,难道要朕拿身子去填么? 你吃败仗,朕毫不怪罪,唯恐说重一个字令你不快。 朕正要写信抚慰你,你却不假颜色,虚掷朕一片苦心。 天下有如此不体恤君上的臣子么? 天下有如此临阵旋踵的大将军么? 夏侯嫣已经顾不上悲伤,她从来没有见过温文尔雅的姚泓有如此疯癫的举止。在她面前的皇帝不是那个永远面带微笑,时时刻刻手握书卷的谦谦君子,而是一个被悲伤、愤怒和绝望压扁的弃儿。他满脸通红,嘴角溢出口沫,双手大幅度地打着不知所云的手势,在屋子里大步来回,把凉风带到夏侯嫣的脸上。到后来,他已经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用含混的声音念一部无人能懂的神秘经文。 终于,姚泓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毯上,不顾眼前有一女一僧,仰面朝天,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苍天啊,你为什么要拆我的台!我姚泓何罪之有,至于你要砍掉我一只手!满朝那么多庸碌无耻之徒,你灭了哪个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带走朕的姚绍!” 伤痛到极点,忘了君臣之别,爬过去紧紧抱住夏侯嫣: “夏侯啊,朕心痛啊,痛啊!” 昙云一生,见过无数生离死别,也见过无数国君痛悼大臣,但像姚泓这样撕心裂肺的,还是第一次。想一想也难怪,姚泓本来就重情仁厚,即位以后,在军国大计上对姚绍倚重有加,姚绍也是殚精竭虑报答君恩。如今危机四伏,闻鼙鼓而思良将,正是需要重臣大将力挽狂澜的时候,突然把噩耗砸在姚泓头上,他的确很难从容面对。 昙云缓缓地走到抱头痛哭的两个人身边: “夫人亲自来报丧,是要把大将军的谋划亲手交给陛下,还望陛下节哀,速速作出决断。” 夏侯嫣抹去眼泪,和昙云一起扶起姚泓,而后把姚绍没有写完的奏章呈给他。 姚绍希望朝廷迅速动手,征男丁,建新军,和柔然,借魏兵,无论南军几路来,只集合精锐破其潼关一路。 老成谋国。 呕心之策。 血透纸背。 气冲斗牛。 姚泓读到最后一段,长叹一口气,把纸折叠起来,小心地贴身藏好: “无论大秦生死存亡,此书永贴我心,须臾不离!” 他刚想叫外面太监进来,让他们去召集朝中将相,商议安排姚绍国葬大典,突然听到门外一片急促的声音: “军前急报,要速呈圣上!” 一名太监领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士兵进来了。士兵从后背的皮桶里拿出一卷封好的纸,姚泓等不及太监转呈,自己一把夺过来展开,还没完全看完,就后退两步跌坐在胡床上。 夏侯嫣和昙云知道自己不能问。 但从姚泓神情上已经判断出前方有很坏很坏的坏消息传来。 有顷,等太监和士兵都出去后,姚泓喃喃地说: 武关失守了! 中卷 十二章 唾手摘瓜 陈嵩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武关会以这种近乎儿戏的方式落入晋军手中。 真正出师后,陈嵩才发现沈田子、傅弘之带领的这一支军队,算上马夫和火头,全军勉强5千人,不折不扣是一旅偏师。 天下任何军队,都不可能在任意一个方向上兵强马壮,一定是有虚有实、有阴有阳、有奇有正、有主有次的。所谓成功的行动,就是在该兵力奢侈的地方以石击卵,而在该惜墨如金的地方恨不得扎个草人当将军。 刘裕的本意,是要在潼关至长安一线集中最强兵力,以破竹之势,打开一条直取姚秦都城的通道。派往武关一线的这几千人,不过是要制造出足够大的声势,让那个方向的守军不敢抽兵增援关中。假如沈、傅二将有能力弄假成真,当真拿下武关,从后方猛踢关中后腰,那当然是天大的意外之喜;可是没有哪个有经验的统帅会轻易相信5000人能拿下武关天险。事实上,只要沈傅偏师能让武关守军如临大敌,不敢分毫削减守城兵力,那就已经是对潼关一线晋军莫大的支援啦。 武关自古是关中的南大门。关中之所以称为关中,就是因为东有函谷关,西有大散关,北有萧关,南有武关。武关地界秦头楚尾,关中守军如果从这里直指南阳,那么东方就形势动摇;反之,如果外敌兵锋自此地进入蓝田,那么关中一带不免方寸大乱。 武关北临绝壁,东西南三方河水环绕。城东有四道岭,其中最险恶莫过吊桥岭,岭上只有一条小道,一侧是陡崖,一侧是深涧,只能容一骑通过,任你有千军万马,到了这里,也只能一字长蛇,蜿蜒蠕动。 别说只有5000人,就是有5万50万,遇到决意死战的守军,也很难有所作为。 但沈田子并不沮丧。 他认为武关虽险,却军心不固。 指着地图上的洛阳和潼关,说这两个地方丢了,武关守军最怕的不是正面有人来攻,而是关中不保,后院起火,遭到两面夹击。更何况姚秦自姚泓即位以来,兵变频发。中枢为挟制方面将帅,都将他们的家眷迁往长安。武关诸将挂念父母妻儿,眼睛都盯着关中方向,根本不会死心塌地在这里和武关共存亡。相反,我军偏师一旅,孤悬敌境,人人都知道如果不拼死力战,只能沦为有家难回的孤魂野鬼。双方兵心士气如此,武关岂有不下之理。 听起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5000人浑身都是铁,又能打出几颗钉子,能在武关身上扎出几个眼? 别说武关四面根本没有摆开架势攻城野战的足够空间,就算真有,5000人爬四面城墙,攻击力稀薄,用不了一个早上,就会损失大半士卒。(.好看的小说)等底牌被看破,敌人倾巢而出之际,也就是这支军队进退失据、全军覆灭之时。 军中一个主簿告诉陈嵩,说军队出发后,太尉派人追送来一封信给沈田子,拆开后只有四个字:虚张声势。 陈嵩觉得这像是刘裕的风格,更像是军中揣摩臆测的产物。一则刘裕指挥作战,从来不搞这种神叨叨的东西,他习惯于战前把意图说清楚,之后你爱咋打就咋打,从来不遥制不干预。二则他不喜欢文牍往来,能嘴巴说清楚的,绝不动笔。 但沈田子的虚张声势的确做得很红火。 沿途村镇市集发布公告,言必称带甲10万,落款一口气署5个军主的名字; 派兵到村子里征粮,一张口数额就很大:10壮年男人吃饭,消耗惊人,要大家务必全力支持,等胜利后加倍偿还; 宿营时拼命多扎帐篷,多挖土灶,故意延长进餐时间; 茅坑也要挖; 进入大的集镇时,前锋走出人们视线后,绕到后队再度进入; 行军时马尾巴绑树枝,让尘土更嚣张; 从军中找了几个说本地口音的老兵,让他们冒充逃亡百姓,早早地混进武关,散播晋军如何兵多将广来势汹汹; 不断放出风声,说长安被围,命在旦夕,晋军主力即将南下拊武关侧背。 总之使劲浑身解数,恨不得撒豆成兵。 终于,在距离武关200里之遥的地方,一天早晨,传令兵跑来报告,说武关方向派来使者,要和晋军大将面谈。 显然武关方面得到那么多真真假假的消息,已经沉不住气,要打着来使旗号,抵近侦查一番了。 他们到哪了? 距营门10里。 谁先看见他们的? 斥候游骑。他们觉得不该放使者过来,特意扣住他,赶忙过来禀报。 沈田子听到斥候在10里外拦住使者,非常满意陈嵩给飞骑队**出来的灵气。秦军派来的使者,应该是久经沙场的战将,行家看一眼,就知道水深水浅,要是让人家长驱直达营门才被拦住,那就只能证明晋军规模太小,警戒哨不必方那么远。 这10里地太宝贵了。 马上叫来陈嵩,让他派一个干练的幢主,带些人先去盘问来使,故意拖延时间,而后徐徐回来,以便营中有时间粉墨登场。 派去迎接秦国使者的幢主是绿豆。他挑选了100名身材高大的骑士,顶盔贯甲,腰弓髀槊,每人手持一面旗。使者被围在这旗幡和人马的云团中,又被前导骑士故意压住马步,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前进。中间绿豆还叫停两次,说是昨晚三军大宴吃坏了肚子,要找地方解手,请使者海涵。 使者进入营门后,立刻有一名晋军士兵过来,说入营必须下马。他下马后,发现自己必须穿过一个由兵丁和旗幡组成的夹道,所有士兵都人高马大,一手持盾,一手持旗,如一堵人墙,将两侧景致挡得严严实实。 进入主将大帐,见到沈田子,后者向他介绍了在座5位军主。他当然不知道除了沈本人和傅弘之外,其余三人都是队主。使者暗念:有5位军主,总兵力应该不超过6万,所谓10万,应该是虚数。不过6万人也不是小数字啦。 坐定之后,使者说秦晋两国素无冤仇,不知道贵军为何悬师千里,自蹈死地,要和我们为敌? 沈田子说你们盘踞我们故都长安,怎么还敢说和我们素无冤仇? 我们的先君是从苻坚手里继承了长安,彼时你们放弃长安已经很久了。 苻坚窃取长安,冒犯天意,终于大败于淝水,你们浑水摸鱼,鼠窃狗偷,不明天意,未肯归化大晋,反而僭称帝号,继续践踏关中,现在北府兵北伐,你们亡国在即,也是咎由自取。 亡国之说,怕是言之过早。 长安路上,已无坚城;举目朝野,良将罕有,这不是亡国前夜么? 贵军虽得潼关,却止步不前,兵疲粮缺。将军自己,过不了武关一步。贵军看似风生水起,实则危机四伏,与其虚耗将士性命,不如知趣退兵。 沈田子听到这,不再正襟危坐,而是身子向后一斜,双手支在身后,一只脚架在案几上: 这就不劳先生费心啦!实话告诉你,我根本无需虚耗将士性命。我只需要把军队带到武关之下,堵住你们南逃道路。太尉大军已经困住长安,贵国都城撑不了几天。等我几路大军掉头会攻武关时,我要做的,就是收紧网眼抓俘虏。到时候依然少不了我断敌退路的大功一件。 帐篷里的“军主”们大笑起来。 使者脸色发白。想了想,单刀直入: “我虽然不敢自称良将,但也略晓军机。贵军此番北进,全军也不过十来万人,且要集中主力攻取长安,将军所率,怎么会有10万人?怕是虚张声势吧!” 沈田子脸上再次浮出那种玩世不恭的**笑: “我要是告诉你我只有5000人,你信么?” 使者心说你太侮辱我的经验了,区区5000人敢劳师袭远,除非你带领的都是神兵。 沈田子坐直了,直勾勾盯着使者: “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帅,要是有种,就出来和我列阵厮杀,堂堂正正决个胜负;要是吓破胆了,就老老实实深沟高垒,等着我来攻城,犯不着像个爬墙钻洞的贼一样,先到人家家里踩点。我有多少人,没来由告诉你,你只需要记住一句:我大晋北府兵,少则如针,专扎喉头;多则如斧,断你腰背。总归你们是死路一条!” 这一番话,如军阵森森,使者额头浮出一层细细的汗。 沈田子环视一眼帐内,说我们还有要事商议,不便奉陪,请使者自己用餐后回去复命吧。 几名士兵引着使者,走了很远的路到一座帐篷里吃饭。路上看到好几个方阵在操演,有的在练习开蹶张弩,有的组成长槊阵,使者注意到这几个方阵的军服颜色不一样。中途遇上骑兵穿过,使者站在路边等了半天,粗粗算了一下,骑兵不下3000人。使者按照南朝军力军制暗算了一下,觉得步卒无论如何不会少于5万。 他心不在焉地进入帐篷,发现酒菜已经摆好,就他一个人吃饭,却上了凉热8道菜。忍不住问士兵,行军在野,怎么如此奢侈。士兵说这已经是节省的了。我们那5个军主很难伺候,口味各不一样。为了省事,我们每餐都给他们准备好几十道菜。今天先生一个人吃,就只上这么多,请先生将就将就。 使者吃完饭,谎称要解手。士兵带他去,沿路正好要走过火头军的营房。使者发现满地都是灶坑,数都数不过来。一列三十几个大帐篷里,切菜和杀猪的惨叫响成一片,震耳欲聋。 等到了茅坑,发现茅坑也如星辰在天,不可胜数;臭气浓厚,难以抵挡。 他心事重重地告辞,走过帅帐时,发现有不下100人被捆绑着跪在地上,个个低垂着脑袋,最后面站着一列手持大斧的士兵。忍了忍没忍住,还是问了身边的士兵,说这些人怎么了。士兵犹豫了一下,说这些是两个斥候队的人,他们应该在50里和30里外发现先生,但他们一队在另一个营盘里喝酒,另一队找两个山沟露营睡觉,根本没有出去巡逻,结果先生走到大营10里外才被拦住,沈将军暴怒,决定全部处斩。 使者打了一个寒噤。 斥候活动半径大小,很能说明军队人数多寡。50里外还有斥候,这就绝不是一两万人的安排。“另外一个营盘”,应该不是虚言。而且,一动手就处斩上百人,也说明手头不缺兵力。 走出营门百步,他听到号角声响起,隐约听到咔嚓声,而后是一片号哭和哀求声。 头皮发麻。 两天后的凌晨,陈嵩带着飞骑队来到武关城下时,城墙上毫无动静。 居然城门也开着。 他不敢贸然行动,在门外足足徘徊了一个时辰后,选了一小队骑兵冲进门去。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能试探出敌人的虚实,这些弟兄就是死了,也是值得的。 他等着城门突然关闭,等着喊杀声。 这些都没有。 过了一阵,那些弟兄全都囫囵回来了。 城里竟然没有一个秦军士兵的影子。 等陈嵩带领飞骑队穿过街市时,老百姓渐渐聚集路边,刚开始他们只是静静地看,后来窃窃私语,再到后来就笑语喧哗,等飞骑队走到关城最中央时,已经有当地长老带人托着酒盘子,车上拉着捆了四蹄的猪羊来迎接了。 很快,飞骑队走不动了,人们把他们围起来,在他们脖子上挂红色的绢帛,给他们手里塞鸡蛋和大枣,端着酒碗劝士兵们喝一口。 有人开始敲锣打鼓。 爆竹声响起来。 等沈田子带领其余3000多人进关时,他满耳朵听到的都是: 大晋朝万岁! 皇帝陛下万岁! 打进长安,活捉姚泓! 杀尽羌狗,光复华夏! 铁打的武关,就这样瓜熟蒂落,端端正正砸在了远征偏师的头上,让他们陷入幸福的眩晕中。而把这个铁疙瘩催熟成香瓜的,不是血战,而是一个诈谋。 所有人都喜笑颜开! 所有人都在弹冠相庆! 所有人都在拿秦国的使者开玩笑! 真该重重奖赏这个兄弟! 武关一开,剩下的就是一路走到潼关,和太尉的主力会师了。 至少在这万众箪食壶浆的一刻,没有人会想到: 他们踹破了房门,但房子并没有随之坍塌。 他们正在迎来一个巨大的口袋。 中卷 十三章 渑池会 骠骑队初到潼关前线,就误打误撞地打破了秦军的劫粮埋伏,刚刚列入前锋建制就立了大功,这让他们大受前锋官兵欢迎。打仗嘛,骁勇善战的劲旅越多越好。 可是要论吃饭,那自然是嘴巴越少越好。 虽然郭旭押来了三百车粮食,堆起来也是一座山,但前方数完将士坐吃山空,这点粮食也只够吃两三顿饱饭。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饱饭可言。军中扣着一一部分粮食,等着到了最后一击时让三军饱餐一顿。目前秦晋两军只是对峙,所以晋军口粮限量供应,每个人只能保证六七分饱。珍摄惜福、每餐七成饱,四体不勤的老头们可以这样养生,每天大量训练劳作的士兵不行。 刘裕大军一到,粮食就不再是问题,但他的船队还得些日子才能赶到,洛阳方面连续供应一段时间后,现在也青黄不接,水路粮运都气息奄奄了。 就算是铁打的军队,也架不住饿肚子,军无粮自溃,那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崩塌是任何天才将领都挡不住的。 训练不能停,巡逻不能停,向秦军挑战不能停,因为一旦这些都没了,嗅觉灵敏的敌人会自然联想到晋军粮食的匮乏。 早晨出操回来,郭旭把马牵到随军铁匠那里,想亲自打一副马蹄铁给坐骑换上。刚刚抡了几下锤,传令兵找过来,说王镇恶将军叫你过去。 王镇恶,如雷贯耳。 郭旭没有参军时就听说过他。 王镇恶的祖父,是名震华夷的前秦宰相王猛。有了他,苻坚蒸蒸日上,一统北方;没有他,苻坚江河日下,最终败亡。 王镇恶出生于宁康元年五月初五。这个日子不吉利,据说克父。父亲王休想把这个孩子送出去,免得他祸害家门。可是王猛看了这个孙子,觉得他骨相清奇,不但不会妨害家族,还会光大门庭。再者说,历史上孟尝君田文就是五月五日生的,不也是驰名天下、富贵一生吗? 王猛一表态,这个孩子就留下了。不过留归留,禁忌不能不管。王猛给孙子取了个狠名字――“镇恶”冀以震慑魔怪,趋吉避凶。 王镇恶13岁时苻秦败亡,他先是寄食在渑池人李方家,后来跟着叔父王曜投奔东晋。刘裕第一次北伐时,有人向他推荐王镇恶。一番交谈,刘裕对手下人说看来真是将门有将,王景略的孙子不是一般人。 此人满肚子兵法,不善于骑马搏杀,但也许就是为了扭转人们的这个印象,他从军后,每战必身先士卒,奋力格斗。征讨刘毅叛军时,接连打断了两根槊,军中上下无不叹服。这之后,才开始慢慢展示韬略。跟着他打仗,无往不利,当兵的伤亡少、军功多。久而久之,就有了一个顺口溜: 吃肉要吃烤肥鹅, 喝酒要喝陈烧锅, 娶妻要娶吴兴女, 打仗要跟王镇恶。 骠骑队官兵没有跟着王镇恶打过仗,但是都知道这个人的威名。郭旭抵达前线后,只见过他两面,都是队主以上军官联席商讨军情,印象中这个人话不多,但是一说出来就切中要害。单独召见,还是第一次。 王镇恶没有穿盔甲,轻裘缓带。看到郭旭,微笑着点点头: “郭队主这几天饿肚子啦。” 郭旭憨憨地摸了摸肚皮,说只是不足够饱,饿肚子还不至于。 王镇恶说今天叫你来,是要你跟我去搬运粮食。 郭旭一愣。 已经好几天没有粮食运到了。 王镇恶也不解释,说你选一些面目和善的士兵,我们这就出发。 要准备车辆吗? 不用! 郭旭带着一肚子疑惑和一百名士兵,跟着王镇恶出发了。 百余骑向东南方向,出姚秦京兆郡,进入弘农郡地界。此地已经没有姚秦官员,从江东派来的官员还没有到任,不过士绅们自发组织起来,倒也不至于混乱。 第二天上午,到达渑池县界,一行人放慢马蹄,缓缓穿过街市,在一座高大轩敞的酒楼前停下。此前大队人马经过渑池时秋毫无犯,夜晚住宿在街头,没有一个人私闯民宅、骚扰妇女、抢夺民财,当地民众非常满意。现在看到有晋军马队穿过,人们该干啥干啥,市井依然繁华。 前秦败亡时,王镇恶才13岁,为了躲过鲜卑慕容氏和羌人姚氏追杀,曾经在渑池李方家寄居好几年。现在故地重游,当年国破家散的情形再次浮上心头。本来有说有笑,突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意识到郭旭有点尴尬,遂平复心情调解气氛: “郭旭啊,你听说过渑池这个地方吗?” 郭旭说没有听说过。 那你听说过廉颇蔺相如将相和的故事吗? 郭旭说这个倒是听老辈人讲过。 王镇恶说他俩成为生死之交后,配合一直很默契。又一次秦王和赵王在渑池相会,秦王蓄意侮辱赵王,要赵王给他鼓瑟,赵王不得已,随意弹了两指头,结果秦国史官就写下来,说赵王给秦王鼓瑟了。蔺相如自然不能容忍国君受辱,就拿起一个瓦罐,要秦王击打,秦王不肯,蔺相如说你要是不肯,我就用这个瓦罐砸你脑袋,而你的卫兵根本来不及救你。秦王无奈,只好敲了一下,蔺相如就让赵国史官也记了一笔,说秦王给赵王击缶了。秦国人吃了亏,不甘心,随行大臣说请赵王拿十五座城池给秦王当礼物,蔺相如马上说请秦国拿咸阳给赵王当礼物。总之,当面锣对面鼓,针尖对麦芒,秦国人没有占到一点便宜。秦国本来想劫持赵王胁迫赵国,但得知廉颇率领重兵严阵以待,最后还是作罢了。渑池本来是个小地方,但经过这一次秦赵伐交之争,青史留名啦。 郭旭想象历史上这一幕,非常佩服蔺相如的胆气。正要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时,王镇恶已经发话了: “你们分头去老百姓家,打听一个叫李方的人,现在住在哪里?郭旭你跟我上楼去。” 两个人在三楼凭窗处落座,点了几样菜,要了本地的面食。伙计正要转身去张罗,被王镇恶叫住了。 “烦劳你家主人来一趟。” 有顷,一个中年男子满脸陪笑地上楼了。渑池刚刚变天,秦国官员跑光了,晋朝官员还没来,没有高官显贵光临,酒楼生意这阵子很不光鲜。他满以为王镇恶就是晋朝派来履职的新县令,存心要巴结讨好,整个人都完成了一只龙虾: “我看大人点的菜都不是本店最好的招牌菜,是不是要小人替大人安排?大人鞍马劳顿,这一餐不要大人一个铜板,就算是小人代表渑池百姓给大人接风。” 郭旭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久在军中,从没见过这么肉麻的男人。 王镇恶微笑了一下: “请客就免了,我请你来是想要让你帮我把本县士绅都请到酒楼来。你不需要做别的,给没人准备一杯茶就够了。” 酒楼老板带着明显的困惑下去了。 王、郭二人吃完饭,伙计收拾了桌子,端上来一壶热茶。这时候,楼梯上想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衣着光鲜的人,三三两两地上楼,小心地跟两位军官打过招呼,各自找地方坐了。三楼坐满以后,酒楼老板过来说除了生病不能动的和外出的,本地有头有脸的人,都在这里了。 王镇恶站起来,向大家一躬身: “各位乡亲,别来无恙!” 所有人都有点发呆。 王镇恶当年在渑池避难,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知道,更何况一个年近不惑,被戎马生涯打磨过的面孔,也和当年的十三岁童子面相去甚远。 “鄙人王镇恶,幼年时曾经在渑池住过几年。后来去了江东,现在随太尉北伐,又重回故地了。” 士绅们纷纷礼节性地点头。一个陌生人衣锦还乡的故事而已。 “我当年之所以流落渑池,是因为苻坚在淝水战败,国家灭亡。” 士绅们中年老一些经历过苻秦的兴衰,至此忍不住一声叹息。 “我家本来在长安,我祖父深受官民爱戴,经此世变,突然被人追杀,全家人在乱军中逃散,我只身流落到这里,好几年后才找到我的叔父,得以跟着他到了江东。” “祖父深受官民爱戴”,这一句话,勾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在这样一个乱世,强者聚徒横击,弱者转于沟壑,老百姓命如草芥,官吏凶暴如虎狼,即便是在短暂的和平年代里,也是好官少坏官多。 众人都竖起耳朵。 王镇恶长叹一口气,无声了一小会儿,一字一顿地说。 “想必大家都听说过先祖,他就是前大秦皇帝苻坚最倚重的心腹老臣――王猛!” 好像一阵风掠过平静的水面,满楼的人都在重复这个名字。 王猛! 王丞相! 他是王丞相的孙子? 谢天谢地,王丞相还有后人! 苻坚当国,多次听从王猛建议,减免百姓赋税,遇有天灾则全力赈济,饱经战乱的中原和关中百姓由此得以喘息复苏。此前诸国国君,喜欢靠发布大赦令来收买人心,但从中受益的是巨奸大猾,祸害的是普通百姓。王猛很少拍着人家后背说好听的,也从不轻易许诺。终其一生,未曾发过一次赦免令。犯法的无论是权贵还是百姓,该什么罪就什么罪,既不枉法宽纵,也不蓄意罗织。他在任期间,秦国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至少老百姓不怕豪强欺负,不被官吏鱼肉,黄河两岸堪称晏然。当时江东的王谢大族,虽然鄙视苻坚,却都佩服王猛,私下里称之为诸葛亮在世。 王猛一流人物,五百年一出,出则遗爱在民,北方处处有他的祠庙,老百姓挂念不已。尤其是苻秦解体后,北方各族纷争,战则军人横暴,和则官吏无良,人们更怀念王猛当政时那种太平景象。 此刻听说眼前站着的是王猛的孙子,老一点的士绅眼泪都掉下来了。人们不再拘谨地坐在那里,而是涌到王镇恶身边,拉起他的手,仔细打量他的脸,似乎要从他身上找到那个已经辞世多年的王丞相。 郭旭虽然不懂当地人的这份情义,但被眼前气氛感染,眼睛也湿润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带着哭腔,边上楼边喊: “真的是镇恶来了吗?镇恶!镇恶!” 王镇恶转过身去,看到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上来,两个骠骑队的士兵在两边搀扶着。 王镇恶扑过去,跪在老人膝下: “伯伯,我是王镇恶!” 老人弯着腰,慌乱地在王镇恶脸上摸着,脸却偏向一边。 王镇恶这才发现,当年收留过他的李方已经瞎了。 李方前几年得罪了渑池地方官的亲戚,被罗织罪名抓起来,家人为了为了买他一命,变卖了家产打通关节,最后侥幸不死,但依然坐了好几年牢。等他终于熬到出狱时,妻子已经病死,两个孩子,一个从军,死在柔然刀下,另一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自己害了眼疾没钱治,最后双眼失明了。骠骑队官兵找到他时,他正在本地一座破庙里午睡。 王镇恶哭着把李方抱到胡床上坐下,要来两盆水,亲自给李方洗脸、洗脚,亲自给他喂饭。士绅们围在周围,莫不感伤落泪。 最年长的一个人站出来,肃然一躬: “将军既然是王丞相后人,又曾在渑池避难,那就不是外人。如今战事紧急,将军百忙中亲自到渑池来,想必不只是为了寻找李方先生。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请将军直言。渑池虽小,也愿意为大晋朝收复失地尽面绵薄之力!” 王镇恶伸手抹掉眼泪,向众人一拱手: “镇恶虽驽钝不才,早年有幸受教于先祖丞相,深知为官为将者,务必以民为本,以不扰民为念。但今日情势紧急,不得不求助于各位前辈、各位乡亲。否则北伐可能功亏一篑,我王镇恶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一片声地喊: “将军快说吧,不要客气了!” “说吧,不必绕弯子!” 王镇恶顿了顿: “我想向弘农乡亲借粮!” 中卷 十四章 皇心不稳 姚泓从檀木架子上摘下宝剑,用力握了握剑柄,伸手拂去剑鞘上的微尘。 剑鞘用柘木做成,包裹了鲛鱼皮,尾部包金,嵌了红、蓝、绿三色宝石。两个挂环和它们所在的箍套也是纯金做成。 徐徐抽出剑来,剑身反射灯光,亮得刺眼。 剑镡上方镂了一个咆哮的狼头。羌人不像汉人那样花哨,不会在剑身上刻什么青?、龙泉、太阿之类文字,最常见的是镂刻鹰和狼。也有人刻羊角纹的。刀剑嘛,叫什么刻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连续砍斫不卷刃、不震手,亮出来叫敌人胆寒,握在手里让自己安心。 这把剑,从昭武帝姚苌传到先帝姚兴,再传到姚泓,已经传了三代。举国都知道见剑如见君。据宫中老卫士讲,昭武帝曾经在战场上用它连斩七人,袖子里都灌满了鲜血。不过姚泓即位以来,致力于偃武修文,一直把它放在架子上,没有随身佩戴过。 姚泓在灯下细细打量剑身上的血槽,联想到列祖列宗打下的这片江山,可能在自己手上断送掉,不由长叹一口气。 曾经发誓决不让这把剑再饮血,但是现在看来,这个誓言要打破了。 武关失守的消息没有封锁住,现在全长安城都在惊惶地传递这个重大失败。这个要塞落入敌手,意味着晋军可以从背后长驱直入,和潼关方面军形成钳形攻势。 已经下令,不战而退的武关守将就地处决。 大臣们据理力争,想加上夷三族,但姚泓不松口。如果多杀人能换回武关,那就杀好了,可惜杀掉击败口老弱妇孺不但无济于事,还会寒了军人的心。 现在需要一名良将去力挽狂澜,收复武关。 可惜数得着的几名一流战将,都被死死拖在蒲坂、安定和长安的守备中,根本抽调不出来。如果硬要抽出来,就算收回了武关,无非也是剜肉补疮,遮住了肚脐露出屁股而已。剩下的人倒是慷慨激烈,愿意出征,但姚泓除了嘉许他们的勇气,根本不敢把他们派到武关方向去,去了只能让晋军收获更大的战果。姚绍手下一名参将写来血书,说愿意组织死士万人,“一丸泥封住武关”,姚泓内心哂笑,又不能打击他的一腔忠诚,只好公开下诏表彰,私下里却责备他大言炎炎,过于浮夸,既不知万人从何而来,也没有一丸泥封住漏洞的通天本领。 思来想去,只有趁着武关方向敌军立足未稳,后续要塞还没陷落,自己亲自带队去解决这股敌人,消除长安的腰背之患。 一个太监进来通报,说人已经到了。 来客进门后跪下磕头,姚泓赶忙上前扶起来,一边叫太监出去。 来的不是重臣。 一个中年书生。 钟离轲。 姚泓把他让到一个胡床上坐下,仔细端详他花白的头发和额头上的皱纹,再看他洗得发白的布袍,一股酸意涌上鼻头: “老师受苦了!” 钟离轲是汉人,祖籍琅琊,永嘉年间南渡,安家在南徐州,一肚子学问,曾经做过桓温的幕宾。桓温败亡后,避难到北方,在终南山一带村子里收徒授课。有一次先帝姚兴到山里打猎,中间休息,听到树林子里有人在吟诗,觉得意境雄阔,不是寻常村学究所能为,就叫人请来聊天。一谈之下,相见恨晚,当场决定让他给皇子们教书。姚兴的几个儿子中,最爱汉人诗文也最善于吟诗作赋的,就只有姚泓一个,师徒相得,恍如忘年知音。 那时的姚秦**,姚弼和姚泓两派,已经开始夺嫡之争。双方各有心腹,彼此安插耳目。有一天姚兴突然下旨,将钟离轲逐出宫门,永不叙用。 多年后姚泓才知道,他和老师夜谈时,说了很多既往治乱兴废的事情,其中少不了要谈到立储交权,结果有人向姚兴告密,说钟离轲夜夜教姚泓如何夺权,如何离间骨肉。更有甚者,钟离轲写的一首诗,自己不满意,揉成团扔了,居然也被人拣去,交给了姚弼的舅舅慕容宽。慕容宽雅好诗文,加之刻意罗织罪名,居然从中看出钟离轲诽谤姚秦。 那首诗说: 长安一片月, 犹照秦时花。 当年投鞭人, 孤魂还旧家。 若许在幕下, 不令大军发。 堪恨淝水上, 竖子至今夸。 叹息苻坚当年用兵孟浪,自诩如果在苻坚手下做谋士,可以让他不蒙受那次惨败。本来这不过是书生谈兵,文字游戏,慕容宽却如获至宝,对姚兴解读说钟离轲挂念前秦,暗藏对姚秦背叛苻坚、窃取神器的不满。 姚秦一族,清楚自己是在苻坚背后插了一刀,趁乱夺了他的江山,占了他的国都宫室,所以一直忌讳人家这么说。 姚兴本来就在姚泓和姚弼两个儿子间摇摆,听说钟离轲尽给儿子讲权术之道,已经对他有了戒心,现在经过慕容道一番添油加醋,一怒之下,本想重重惩戒,后来一想到毕竟人家是自己请来的,不好用重典,便一扫帚扫出门去了。 钟离轲回到终南山,重新开始当塾师,经过这番波折,他头顶着太子老师的帽子,身价陡涨,衣食无忧,但官场上是没有什么前途了。姚泓即位后,本想请他回来做官。有人劝他别这样做,说人家会觉得皇帝是在发泄对先帝的不满。姚泓最担心的就是人家这样想,再三斟酌,最后还是在师徒情义和众口悠悠之间,选择向后者妥协。他能做的,就是经常派心腹太监带礼物去问候。 但是这一次非同寻常。 钟离轲看了看横在桌案上的剑,已经明白了八九不离十。 “陛下确定要亲自出征吗?” 姚泓点点头。 钟离轲摇摇头。 “要我说,陛下还是选将出征,不要亲自去了。” 姚泓知道老师会这么说,但当真听到了,又有点失望: “老师啊,如果有将可选,朕怎么会离开长安,去做将军们该做的事情。” “陛下如果要选一名善战能攻,像姚绍那样的将领,固然很难如愿。可是以我看来,进入武关的晋军,应该不是主力而是偏师,人数决会不会超过五千。刘裕没有那么多兵力分给武关一线,他应该是派了一支疑兵,以便南方守军不能支援关中。以武关之险,若不是守将惊慌失措,完全可以堵住这支敌军。现在,陛下只需要派一名老老实实的将领,依凭武关之后的险隘,深沟高垒,坚壁清野,耗得时间一长,晋军缺粮,只能灰溜溜撤兵。到时候,我们跟踪追击,武关自然也就收复了。陛下亲征,军中将领不能自专,还要顾忌陛下安危,放不开手脚,也就很容易挫败。还望陛下三思。” 姚泓心头隐隐掠过一丝不快,觉得老师在暗示他不善于兵略。 这点心理活动居然没逃过钟离轲的眼睛: “陛下不要怪臣不相信陛下的武略。陛下之长,在宽简御将,仁厚养民,大秦百姓感激的也是这一点,没必要非得在刀头剑刃间显示能耐,那是武夫功狗们干的,非圣君所钟。” 姚泓心头受用很多,但亲征主意已定,不会因为老师的劝阻就动摇,乃将话题转移过去。 “老师,说实话,我对此番抗御刘裕入侵,内心并不乐观。” 钟离轲低下头去。他其实也知道,姚秦正在面临立国以来最严峻的一次危机,稍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他内心并不看好姚泓驾驭这种复杂局面的能力。这个皇帝,放在太平盛世,是一位难得的守业明君,但在现在这种兵临城下、强敌叩门的境况下,平日所有的优点都变成了缺点。姚泓被民间称为菩萨帝,而姚秦现在需要的是金刚,而不是菩萨。 但他不能在骆驼背上再加稻草了。于今之计,只能是尽自己绵薄之力,为姚泓分忧。想到这,清清嗓子,仪态休闲地说: “陛下过虑了,你只看到我们的难处,却没有看到刘裕的难处。他劳师袭远,战于死地,稍有不慎,连退路都没有。陛下当前要放宽心,切不可让朝野感到你的焦虑不安。” 姚泓点点头,说我之所以要亲征,也是要大家看看我并没有颓废。但是今天请老师来,实在是要托付一件私事。 钟离轲有点诧异。 天子富有四海,居然还有私事! 姚泓走到门口,推开门扇,让月光洒进来。已经是初夏,满庭花草芳香渗进屋子,钟离轲觉得精神为之一爽。太监们以为皇帝有交代,赶紧猫着腰过来,但姚泓一言不发,又把门关上了。 “老师,我想请你设计一下,不露声色地从我这里带走一个人。” 钟离轲一愣: “带走什么人?” “带走一个嫔妃。” 钟离轲慌乱地跪下来: “陛下,臣怎么敢亵渎皇妃,将千岁之躯,带到荒秽草泽!” 姚泓弯腰把老师扶起来: “老师你听我说。这个妃子应该是刚刚有身孕,但宫里其他人还不知道。我想请老师帮忙,把她带到宫外,找个稳妥的地方养起来待产。如果我大秦能够扛过这番狂风恶浪,我自会把她和孩子接回来;如果姚泓无能,守不住这江山,想必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也好在民间保住一支血脉!按说我可以把她直接送回娘家,但他父亲胆小怕事,我担心他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钟离轲内心长叹一声。说了半天,其实皇帝心里还是悲观的。但他一介书生,三尺微命,不敢打包票说大秦必胜,也就只有帮助姚泓完成这个愿望。 略一沉吟,已经有了主意。 “陛下,既然如此,就少不得要在众人面前唱一出苦肉计啦。” 中卷 十五章 百姓如草随风倒 两轮和独轮的车子像滚滚洪流,自东向西,行进在大路上。车上的粮袋子有大有小,袋子里没有清一色的粮食。大米、小麦、小米、板栗、地瓜、干菜、花生,老百姓有什么就拿出什么。人们背着篓子和包袱,里面装着烙饼、炊饼、鸡蛋、鸭蛋、年糕、香肠。车辕上挂着活鸡活鸭和腊肉,车尾用绳子牵着猪和牛羊。赶车的不是辎重兵,而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弘农百姓,中间星星点点地杂着骠骑队的官兵,他们下马步行,马背上驮着粮食。军民都挥汗如雨,但笑声不断。 郭旭和王镇恶并肩走着,各自马上装了两百来斤大米。 渑池士绅振臂一呼,全县百姓留下种子粮和一小部分口粮,将家中存粮倾囊而出,送往潼关。王镇恶发了一榜通告,向弘农郡征粮,承诺一旦打下长安,将免征弘农三年赋税。 露布所至,赢粮影从。 郭旭打了这么多年仗,也见识过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的情形,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姓大军。 不能不叹服王猛在弘农百姓中的威望。 也不能不佩服王镇恶的胆量。免征三年赋税,这样的事情,按理只能太尉点头后,朝廷正式发文才能施行。王镇恶没有征得太尉同意,就敢向老百姓许这个诺,想必是自筹太尉不可能不点头。毕竟有了弘农百姓撑腰,前锋在大军主力抵达前,再无乏粮之虞。 大将临机决断,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换一个将领,很可能宁愿让当兵的饿肚子,也不愿因为擅权独断而引发上峰猜疑。 中途休息,聊起身世,王镇恶得知郭旭祖上是关中人,很高兴: “那等仗打完了,你是回江东呢还是留在关中?” “先回江东,把爷爷和父母的灵柩送回关中,然后就在长安城里开个铁匠铺,继续干我的老本行。” 王镇恶大笑: “你以为打下长安天下太平啦?差得远呢!还得打出关中,北灭柔然,东平鲜卑,把大河南北的疆土,都收到大晋朝口袋里,让胡人各回各家,滚出中原,缩回漠北!你就不想和我一起,犁庭扫穴,封狼居胥?” 前半截郭旭听懂了,到了后半截犁庭扫穴、封狼居胥,就已经摸不着头脑。他是个直肠子,不会藏着掖着: “跟你一起干啥?” 王镇恶一愣,继而明白不能在这个小伙子面前掉书袋子: “就是跟着我打到胡人老家去,把他们打成残废,以后再不敢打我们中原的主意。” 没想到郭旭竟然毫不兴奋: “把他们赶走就行了吧,何必非要赶尽杀绝呢?” 王镇恶饶有兴趣地审视了一番郭旭的脸。北府兵少装将领,几乎各个都是不打仗就难受,打仗就全身通泰的天杀星,看不出来这个打仗勇猛的青年将领居然不好战。 “慈不带兵,你居然一副菩萨心肠。不过我告诉你郭老弟,胡人可不认你这个道理。自古以来,他们没有同情弱者的心思,只有恭顺强者的习惯。你不把他们打服帖了,他们永远克制不了南下烧杀掳掠的冲动。” 郭旭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想起鲜卑人怎样凌迟菜虫,怎样**孙俏,觉得王镇恶说的没错,这些胡人真的是形同**。再想想那些向却月阵勇猛冲锋的鲜卑勇士,想起斛律征的可爱之处,又觉得他们也并非异类。再想起当年孙恩之乱,乱军祸害百姓,官兵也祸害百姓;乱军屠杀官军俘虏,官军也屠杀乱军俘虏;乱军强暴官军家眷,官军也强暴乱军妻女;乱军四处纵火,官军也见房子就烧;砍头、腰斩、扒皮、开膛、凌迟、绞杀、活埋、沉塘,南朝人自相残杀,无所不用其极,那种兽性,又何亚于胡人?大约无分胡汉,只要是治世,人就是人;只要是乱世,人就不是人,强者成猛禽野兽,弱者成羔羊鼠兔。 突然转过一个念头: 如果我们此次不胜退走,这些百姓有资敌表现吗,岂不是要被姚秦清算? 抬头看王镇恶,见他正在向几个农民招手微笑。等那几个人过去后,小心地问道: “这些老百姓就不担心我们失败吗?” 王镇恶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 “兄弟啊,我以为你打铁出身,只会硬碰硬,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多后顾心思。就冲你这一问,就该治你一个惑乱军心,打你几棍子!” 郭旭傻笑。 “我告诉你,别看老百姓不读兵书,不参与帷幄,但眼睛雪亮,鼻子灵敏,他们不会看错谁要胜谁要败。假如他们对北伐不看好,纵然有免征三年的**,也绝不会借给我们一斗粮食!” 郭旭点点头,这一点他也能想到: “我以为中原百姓都盼着大晋朝打回来呢。” 王镇恶几乎是带着讥讽冷笑一声: “中原就是大晋朝丢的。要不是当年司马家族为了内斗大动干戈,胡人怎么会有机会轮番进入中原?老百姓对大晋,早就心灰意冷了,谁稀罕他们回来!” 郭旭大吃一惊,向四周张望了一圈,好像朝廷的人就在身边似的。 王镇恶却不理会他的紧张: “胡人最初的确是胡来的,杀了不少人,但一旦站稳脚跟,他也是要治理国家,让老百姓过好的。很简单,老百姓过不下去,谁来纳粮交税养活朝廷养活兵啊?所以石勒、苻坚,包括我们要灭掉的姚秦,都是做了不少休养生息的好事。我家先祖王景略丞相辅佐苻坚时,中原光景,一点不比大晋全盛时差。有这个,老百姓就臣服。再说他们这些人在中原生活久了,慢慢地就变得更像汉人。我记得小时候在前秦,那些氐族高官汉话说得比胡话顺溜,吃饭都喜欢七碟子八碗地吃汉菜,不习惯吃粗糙的氐族食物。他们自己就是狄夷,但是在长安安乐窝里呆久了,一提起北方的胡人,甚至提起边境上的氐族人,张口就是狄夷长狄夷短,好像他们自己是正牌华夏一样。” 郭旭被这种喜剧效果逗乐了。 “所以老百姓帮助我们,并不是因为胡汉之别和故国之情。第一,我家先祖有恩于他们,这种私人情感往往比公心更强。第二,姚秦末世,对老百姓不及前代好。加上他们几次内斗,战乱殃及民间。第三,老百姓希望讨好胜利者,也知道新朝初起,免不了要对老百姓开恩。如果我们打进长安,你就会发现,都城百姓虽然受到姚秦好处更多,但见风使舵的本领也更强,他们见惯了改朝换代,其实对谁当王不太在乎的,无非换一个抽税的主子罢了!” 这番话说完,郭旭再看送粮的队伍,觉得内心那种暖意被稀释了很多。 王镇恶还要接着往下说,抬眼看见从西边飞驰过来几个骑兵,知道潼关方面来传令兵了,立刻打住话头迎上去。 急报是沈林子亲笔写的,大意是接到太尉传令,大军主力将于明日抵达潼关,要前锋准备好营寨,并物色可靠的屯粮场地,同时派兵沿河岸警戒,严防亲军乘大军登岸时发动突袭。太尉命令,要沈林子守城,王镇恶出巡。沈林子希望王镇恶布置好护粮队伍,自己先行赶回潼关,布置迎接太尉事务。 读完急报,填好回执,传令兵上马回身没跑几步,就和另外几个传令兵擦肩而过。显然前一个急报发出不久,后一个就跟上了。 这一回是沈林子自己发出的,说斥候发现从长安城里开出了秦国大部队,从盔甲号服和马匹器械看,应该是秦国最精锐的皇家羽林骑。目前还不清楚这支大军的去向,沈林子担心他们是去阻击太尉的,所以追加一报,要求王镇恶从速回来,共同商议对策。 骠骑队100官兵留下,护送粮食行进。 王镇恶和郭旭各自备好三匹马,一路换乘疾驰回去。 郭旭的心砰砰乱跳。 不是因为前锋大军苦战苦撑,终于熬到了大军会师。 而是因为: 孙俏要来了。 中卷 十六章 遭遇羽林骑 斛律征这些天来心情一直不错。 跟着晋军入武关,他原本很担心自己被迫向姚秦官兵动手。说不上喜欢这些羌族人,但姚秦和大魏是盟友,假如公然在战场上击杀姚秦军人,万一消息传到大魏,那将来回去就很难交代。 谁知沈田子居然兵不血刃,骗下了武关。 武关这个大锁一解开,后面的小锁们也就无需费力,一条线上的要塞纷纷弃守。 斛律征十八九当兵以来,从没像现在这样自在过。陈嵩担心他说话不过脑子,闹不好又得罪沈田子,从不让他去和军主们打照面,只要他和飞骑队的弟兄混在一起,教他们骑术和箭法。 这个对斛律征来说太轻松了。没什么好教的,只要你们不偷懒,不怕磨破大腿里子,不怕摔断脖子,整天都黏在马背上,除了大便不下来,你的腿自然就像树根一样,长在马身上了。 可是狐狸大哥,马跑起来上下颠簸,箭怎么可能射中呢? 你要是真的长在马身上了,就不会和这种颠簸较劲。准确地说,你压根儿感觉不到马在颠簸。马蹄子的每一次起落,都像你的呼吸一样,能被你自如地驾驭。到了这个时候,就能指哪射哪。不过有一个小要领,那就是马蹄子抬起时,你要瞄准人脑袋,这样马蹄子下落的时候,你刚好击发,箭就射得不高不低击中胸腹;相反,马蹄子踏地的时候,你要瞄准人脚,这样马蹄子弹起一瞬间你刚好击发,箭也不高不低击中胸腹。 可是狐狸大哥,我两个手都用来射箭了,拿啥勒紧马缰绳呢? 这个时候还靠什么缰绳!靠的是你的两条腿!你要学会用腿和马匹说话。我教你们骑射,就是要把你们的两个爪子腾出来干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射箭和挥刀。在我指定的时间内还不能跟缰绳断奶的人,都给我滚出飞骑队! 他不多说,就是一大早就把人们赶到马背上,中间在马背上吃饭、打盹,到了天黑才让他们下马。中间只有一个教练动作――拿鞭子抽偷奸耍滑的人。当兵的在那里磨砺屁股,他跑出去射鸟射兔子,拿回来烤熟后给弟兄们打牙祭。当兵的下面吃苦,上面享福,每天受罪无悬念,口腹有期待,倒也乐在其中。 南人骑兵,无一不是半路出家,绝不像胡人那样拿马蹄子当脚用。飞骑队里,只有官佐和兵头们原先就是骠骑队的骑士,普通骑兵都是从步兵里选出来的。最初弟兄们苦不堪言,晚上下马,腿僵得像石头,几步路就是挨不到帐篷里。有人刚磨蹭出马棚,就一头栽在地上,坚决拒绝起来,宁肯在地上睡一夜。全身关节都散架了,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都在哼哼咛咛。 人性本贱。要是就此歇息修养,估计还要苦痛好久。但在斛律征的鞭子教诲下,大家忍着酸痛第二天继续上马操练,身体居然很快就挺过了最难的那段。等到了全军一路坑蒙拐骗虚虚实实拿下一箩筐秦军要塞后,飞骑队的新兵们,看上去已经有老兵的模样了。脑子活、学得快的,已经撒开缰绳,空出手来在飞奔的马上放箭了,虽然脱靶率是十之八九。 陈嵩对此毫不焦虑。 飞骑队真正成军,需要假以时日,反正用他们的时候在后头,不用担心他们那半瓶醋的骑射会贻误军机。 他真正担心的是越往前走,全军人数越稀薄。 拿下武关,不能就那样毫无戒心地甩在身后,多少得留下一些镇守警戒的人。此后几个要塞管卡吗,也不能成为背后的隐患,也得有善后力量。现在距离和大军会师,中间还隔着几个要隘,但沈田子麾下全部人马,已经不足3千。秦军一路败退,晋军造出的声势也越大,但阳盛阴虚,名实不符。此地接近秦国腹地,人心向背难以逆料,伪装效果很难持久,假如有眼尖而忠于姚秦的百姓士绅向上密报,假如秦军方面有一个清醒的将领,假如有一座拒绝不战而降的堡垒,稍稍对峙几天,晋军的底子就可能露出来。 今天沈田子要他一起去看地形,他在半路上说了自己的心思。 沈田子不太在意。 “陈队主,你这种担心很正常,但是没有必要。(.好看的小说)打仗,其实就是一股气。我之所以带着这几个兵还敢径直往前,就是因为秦军那股气已经泄了。如果武关不下,他们还有整兵一战的想法,武关一下,后面的几个关节随之弃守,他们自己就替我造了很大的声势。小要塞一看,连武关都镇不住,咱这几斤几两还闹什么闹,也就顺势瓦解了。兄弟,我跟你打包票,此去直到潼关,你不会遇到秦军一兵一卒。” 这么说着,一支箭就从头顶一两尺高的地方擦过去了。 前头已经有两名骑士被射中。 沈田子蒙了。 陈嵩打马跑在前面,在马镫上直立起来,用整个身子挡住主将。 看清楚了,就在斜前方,路边的树林里,钻出来至少上百名骑兵。 秦国游骑! 陈嵩刚想说沈军主快走我来断后,就听到沈田子大喝一声: “都不要走,老子好不容易遇到羌狗,今天就先吞了他们!” 说完一踢马肚子,一手握紧长槊,一手挥舞长剑,旋风一样冲了出去。 陈嵩脑子迅速闪过无数念头,最要紧的就是一条:大营步兵动作慢。 遂冲着一个传令兵大喊一声: 快叫斛律征来! 而后紧随沈田子冲出去。 两军相距并不远,马匹都无法加到最高速。沈田子和陈嵩没冲几步,就已经和对方缠斗在一起。陈嵩略略放心一些:只要对方没有机会用箭,单靠贴身肉搏,这边就算人少,也不会吃太多亏。 迎面冲过来的是一张年轻的脸,因为兴奋而酡红。陈嵩本可以用长槊把他刺下马来,但他用余光看见两名秦兵正要夹攻沈田子,瞬间改变主意,向左侧一带马,用左手中的剑,斜刺里砍断了沈田子右侧骑兵的左臂。而后一扭身,左臂上扬,长剑正好架住那个红脸士兵砍下来的弯刀,右手中的槊横扫过去,端端正正砸在对手的耳朵上。 来不及补刺一槊。一则马向前蹿,他很难扭身;二则一名壮汉挥舞着一根大头棒,已经冲到他身旁。陈嵩现在没有任何办法能挡住他那带着风声的横击,只好用一种狼狈的姿势撞下马来,眼看着大头棒击碎了马头。不等壮汉回手,陈嵩已经用长剑砍断了他的马腿,而后在他倒地一瞬间,用剑刃抹过他的咽喉。 那名被抽中耳朵的士兵躺在地上抽搐,他的马在一旁同情地看着主人。陈嵩一跃而上,向着沈田子拼杀的地方冲过去。 也就是他接连击杀三名敌人的功夫,两队人的肉搏已经迅速抹掉了彼此的一大块。秦军现在只有四五十人,而晋军连兵带将,也不过二三十人。 寻常斥候都是避战的,这一队秦军斥候却反其道而行之,显然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 从刚才闪电般接触中活下来的都是极善格斗的老兵油子,他们显然已经发现沈田子身份不同寻常,所以掩护着十来个精兵专意攻击他。 沈田子是北府兵中出了名的煞神,一路做到军主,靠的就是战场上拼杀无敌。他虽是南人,却学到了一身御马的好本领,在战场上腾挪闪跃,马匹和人浑如一体。现在他左刺右砍,横冲直撞,围住他的秦兵时不时有人倒下马来。 陈嵩觉得这样混战下去,哪怕就是耗人力,秦军也占着上风,万一秦军后援先于晋军赶到,他和沈田子就都折在这里了。想到这里,大喊一声,召集剩下的晋军士兵和当面之敌脱离接触,迅速组成一个三角小阵,向着围困沈田子的秦军冲杀。 孰料对方反应很快,也立刻结阵。现在陈嵩面前有一个敌阵,而沈田子依然被困在一个杀机四伏的圈子里。 陈嵩一咬牙: “弟兄们,不要管别的,只管冲过去撞开豁口,把军主抢出来!” 对方显然懂汉话,不等小头目法令,全都策马撞过来。 忽然一声尖利的口哨掠过战场。 陈嵩大喜。 斛律征带着飞骑队赶到,远处尘土飞扬,显然是大队援兵跟着。 同样的尘土,也在另一个方向高高升起。秦军援兵也在赶来。 难道就要这样仓促地和秦军会战了? 斛律征一看眼前形势,已经知道该怎样轻巧地摘取果子。 飞骑队官兵组成一个大圈子,把正在肉搏的秦晋两军绕在里面。所有马卧倒,所有人蹲下,长槊向上,组成一个锋利的隔离带。 他在这个隔离带外面,绕着圈子飞奔。 死神在飞奔。 箭就是死神吐出的唾液。 圈子里的秦军官兵被晋军士兵缠住,根本腾不出手来放箭。斛律征百步穿杨的功夫,找到了比杨柳叶子更庞大的目标。每一支箭飞出去,晋军士兵就茫然地防线他们眼前的敌人突然就栽倒了。 这不是战场,是猎场。 还剩最后几个猎物时,沈田子大叫一声: “斛律征,留几个活口!” 最后剩下的三个斥候已经没有了搏杀的勇气,当晋军的长槊架在他们脖子上时,他们无声地抛掉了手里的武器。 晋军士兵把战友的尸体架在马鞍上,迅速撤离了战场。 沈田子刻意等斛律征跟上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搂住他,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这个动作维持一段后,他笑了笑: “兄弟,我今天正式下令,军中许你自由饮酒!” 而后一纵马飞驰而去。 斛律征憨憨地笑了笑,摸了摸腰间的酒壶。 世事多么难料啊。 一个鲜卑牧人,腰里别着姚秦贵族送给鲜卑贵族的酒壶,阴差阳错地加入了杀死这个鲜卑贵族的汉人军队,现在又向这个酒壶的母国军队下了杀手。 姚秦贵族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回营后不久,斥候就承认,他们不是这里的地方守卫部队。 他们是拱卫京师的羽林骑。 沈田子瞪大眼睛: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因为我们的皇帝来了呀! 中卷 十七章 祸从口出 姚泓一边听着?i关守将姚和都诉苦,一边背着手看地图。 黄河在图上拐了个弯,从自北向南改成自西向东。拐弯那个点,也恰好是渭水注入的地方。两河汇流处,就是长安东大门潼关。在图上,这座雄关被打上一个叉,代表已经陷落。晋军王镇恶所部,正盘踞在那里。姚绍暴亡后,他的副手姚?萧规曹随,坚守定城,像一块坚毅的石头,挡住晋军战车的轮子,让他们无法向西推进一步。 从潼关向上看,还有一条短线,从东西向的黄河上引出,指向南北向黄河的左岸,那是晋军正在试图拿下和潼关遥相呼应的蒲坂。蒲坂守将姚璞是姚泓同父异母的哥哥,大秦国的平原公。先帝在世时就说过,姚璞不善于野战,但却是坚守防御的高手。有他在,晋军恐难得志于北方。 从潼关向地图右下方向看,武关也被画上一个叉。从这个叉出发,一条带着矛头的线自东南向西北一路直进,已经逼到了?i关之下的青泥一带。这条线上的几个要塞,守军望风而逃,连一支箭都没放。但这种颓势到了?i关就止住了,因为?i关在姚和都手上。姚和都是秦军目前最年轻的一名方面军主帅,也是姚泓最亲密的堂弟。 虽然晋军咄咄逼人,但至少在三个方向上,都遇到了忠于大秦的良将。 或者说都遇到了大秦王室的兄弟们。 姚泓略带悲哀地想,汉人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可是看一看晋军,给司马家卖命的,有几个是姓司马的?再看秦军,信得过的将领,无一不是血亲。大秦立国这么多年,竟然就没有栽培出几个信得过的异姓股肱! 这是心病使然:大秦自己的江山,是乘乱从苻坚手里窃取的,所以揽镜自照,绝不信任异族异姓几乎就成了国策。到如今,强敌叩门,也就只有姚家儿郎咬着牙来护卫祖宗的基业。 也好,至少人人都是在为自己打,为妻儿老小打,没有怠惰动摇的余地,没有偷生投机的退路。 想到这再看姚和都的一脸怒气,觉得他很可爱。 “豹子,消消气,犯不着为那些小人气坏身子。你做得对,凡是退下来的,偏将以上,全都斩首,但是小校小兵就都豁免了吧。” 姚和都听到皇帝称呼自己的小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仔细一看,半年不见,这位皇帝堂兄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又生出一分苍凉。所有堂兄弟中,就这个哥哥最不喜欢斗狠争胜,也不热衷于兵戈战事,结果老天爷偏偏把战争强加到他头上。 可是这个多愁善感,喜欢写诗做赋的哥哥,居然有魄力走出深宫,跨马亲征,这又让姚和都异常振奋。毕竟南线秦军现在最缺的就是士气。皇帝不需要亲自冲锋陷阵,只要他的伞盖出现在地平线上,三军将士就会欢呼踊跃,奋勇争先。 姚泓看着姚和都目光激动,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 “豹子,你来说说我们该怎么消灭眼前这股晋军。” 姚和都这些天苦思对策,收集情报,已经胸有成竹: “臣弟以为只有以李左车之谋,扼韩信之路!” 姚泓点点头,倒不是同意姚和都的注意,而是欣赏他讲话精炼,用一个典故,就把全部意思说清楚了。 楚汉相争的时候,韩信北上远征至赵国地界。赵国谋士李左车向井陉守将陈余献计,要他利用井陉山高路险,大军难以展开的地形优势,堵塞韩信去路,深沟高垒,坚守避战,同时派小部队多路袭扰汉军粮道。韩信远道而来,求战不得,退兵又怕被踵击,粮食再跟不上,基本就不战自溃了。可惜陈余不了解韩信,刚愎轻敌,没有采纳李左车的建议,最后被韩信背水一战击败。 显然姚和都不主张出关和晋军野战。 “你的想法,倒是和老师的想法一样。” 姚和都也曾在钟离轲门下读过书,一听老师和自己共鸣,略略有点兴奋。但再看姚泓的神情,似乎并不认同守势。他皱着眉头,来回踱了几步,又站在地图前打量了一阵,转过身来做了一个刀劈的手势: “不,不能防御,要进攻!这一阵子,东南一线一直在溃败,军心士气已经落到了谷底。如果朕带着三万精锐,一来就缩在关城里不敢出去,那么三军会更加沮丧绝望,晋军也会更加嚣张。必须要打出去,必须在?i关下给晋军一个下马威,而后乘胜反攻,把这部南蛮赶出武关去。只有这样,才能拱卫关中,确保长安无虞。” 姚和都觉得皇帝所说有理,但他经过这一阵的观察,深觉晋军不好对付。 “陛下用心良苦,臣弟明白。只是关外敌情不明,还需要打探。就以人数来说,退下来的前方官兵都说晋军至少有五万人,甚至要有人说是八万。臣弟以为晋军至多不超过三万。现在臣弟手下有一万众,陛下有三万,四万人里,真正能冲锋陷阵的精锐老兵,也就勉强两万,武关一线退下来人或开小差,或躲在山里,现在能敛起来的也就五六千,而且已经胆破,不堪战阵。从今天羽林骑全部被歼来看,晋军战斗力上乘。这样的两三万,等于我们四五万。如此对比,则我军没有人数优势。在这种形势下,与其冒险出击,不如坚守险要,最好是......” 姚泓正在把玩案几上的一块镇纸,听到姚和都突然欲言又止,抬起头来微笑着鼓励他说下去。 “臣弟以为最好是陛下在关内组织一次校阅,行一次赏罚,以此振奋士气。而后陛下悄然回长安,这里留下仪仗卤簿和一部分羽林骑,用来掩人耳目。待时机成熟,臣弟亲率精锐出击,如此堪称万全,不知陛下......” 姚泓内心知道姚和都是为自己好,但罡气上涌,还是猛地把镇纸拍在了案几上。他从来没有刻意练过气力,一怒之下,不知道用了多少力,竟然把一条玉石镇纸拍成了两段。门外的羽林卫士警惕地跳进来,但一眼看清形势,不等姚泓示意,自己惶惶退出去了。 姚和都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姚泓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姚泓自己也被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对一个忠实的方面军主帅不是不能发火,但因为人家顾忌你的安危而发火,就显得非常无礼。可是身为皇帝,也不能立刻转舵。压了压火气,冲着姚和都一摆手: “不碍事,你不要介意。朕知道你担心朕会有闪失。可是你想过没有,堂堂大秦皇帝,没有胆量亲冒矢石,摆出一个空架子欺骗三军,自己躲到安乐窝里去,连做壁上观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骗局,蒙得了一时,怎么蒙得了一世?纵然这一仗打胜了,背负这样一个欺世盗名、贪生怕死的污点,朕今后哪还有脸见列祖列宗,哪还有脸君临天下,哪还有脸赏罚那些出生入死的将士!这样的锦囊妙计,以后不要再提,否则我不相信你居然是我那个堂堂正正的豹子兄弟!” 姚和都先是窝囊,后是羞臊,听到后来,反倒欣喜。人家都说这个皇帝哥哥柔弱乏力,今天看来,毕竟是昭武皇帝和文皇帝的嫡亲骨血,纵然满口汉人诗文的阴柔,但满身罩着羌人血火的刚健。姚和都出身宫廷,父辈出将入相,端的就是尔虞我诈、弄权整人的饭碗,他自小耳濡目染,见惯了为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见惯了阳奉阴违的人,见惯了嘴上抹着蜜背后藏着刀的人,早就不把阴谋当做坏事。他本以为只要能打胜仗,做君主的欺骗一下臣下并无大碍,但明白了姚泓的心意,顿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天子胸襟。继而脑海里掠过一丝悲凉: 天不佑我大秦,这样的好皇帝,偏偏遇上这样一个凶险的时势。 又一转念:或许正因为天要佑我大秦,才会用这样一个时势,来考验这个皇帝哥哥,看他有没有回天之力。假如他能闯过这一关,那大秦万幸万福,一定会否极泰来,鼎盛繁荣,光大祖宗基业。而我姚和都,就是要在这样一个艰难时势中,辅佐他力挽狂澜,成就盖世武功。 想到这里,跪地顿首: “臣弟失言,请陛下加罪。” 姚泓抒发完胸臆,心态已经略略平复,觉得屋子里有点闷,伸臂扩扩胸,俯身把姚和都扶起来: “好啦,自家兄弟,直来直去,不必介怀。屋子里呆久了,你陪我到军营里走走吧。” 天边新月,闪出一钩,恍如一个隐身的武士,不小心暴露了长戈一角。 银河沛然,贯通长天,万仙车马或许就是在这条大道上往来,只是凡人为无尽烦恼所纠缠,看不见他们的行踪。 姚泓的行宫,其实是一座废弃的道观紧急修缮出来的。道观背后有一座小山,山脚下扎了很多帐篷。 兄弟俩缓步上山,卫兵远远地吊在后头。 姚红在山顶上解开腰带,让风吹开衣襟,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仰望星空,看着满天璀璨,想到无数**人物早已化作尘烟,而宇宙万寿无疆,大星似乎永不褪色,顿时觉得什么成败利钝都可以轻如鹅毛。要是江山社稷能打包放进一个担子里,他情愿立刻动手,把这个沉甸甸的担子放在山头,自己轻身一跃,像人们传说中那些摆脱了俗世的高人一样,从此生活在仙界中。如来前世是王子,自己也是王子,彼王子可以放下一切,此王子为何不可呢? 胸臆上涌,刚想口占一首小诗,转念一想,姚和都怕是要嫌我不务正业了。这一顿挫,兴致全无,轻叹一口,决定下山。 走到山脚下,突然有了尿意。 “和都,你等我一下,我在树丛里撒个尿。” 姚和都刚想说还是回宫去合适,姚泓已经掀起袍角朝树丛里走了。天子撒尿,野草雨露均沾,唯臣子不可以旁观,但姚和都又怕黑灯瞎火姚泓有个蹉跌,只好紧紧跟着。 姚泓顺着一棵树干无声地尿完,整好袍裤正要走,突然听到最近一个帐篷里有人在聊天,乃下意识地止住脚。 显然是两个睡不着的兵在议论战局: “你觉得陛下亲征能打败南蛮么?” “羽林骑都用上了,应该能吧。” “你也别迷信什么羽林骑,潼关就是羽林骑丢的吧。” “那是姚绍姚大将军轻敌了。”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南蛮挺厉害,从武关一路打过来,愣是没人拦得住。” “你省省吧,那不是没人拦得住,是根本就没人拦!” 这时候一个更老成一点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们两个狗头,深更半夜不睡,也不叫别人睡,赶紧闭上狗嘴挺尸去!” 先前说话的一个兵讨好地问: “半仙大哥,你是我们的智多星,你倒是给说说,皇帝陛下亲征,我们能打垮晋军么?” 那个老兵呸了口痰: “皇帝陛下亲征,那是皇帝陛下操心的事,你一年的兵饷,连皇帝陛下一顿饭都买不起,你闲得蛋疼,充什么忧国忧民,再不睡老子踹你!” 俩兵却并不退却: “你就给说说,说准了,下个月的兵饷下来,我请你喝酒吃狗肉。” 又有几个兵跟着起哄,那个老兵架不住,好像坐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你们这帮兔崽子,光知道看谁的兵多,谁的将厉害,就不懂看天意。” 兵们恭维说谁像大哥那样高深渊博啊。 “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犯地名?三国时的庞统,号称凤雏,结果死在益州落凤坡,这就叫犯地名。项羽名字里有羽,本来应该在天上飞,结果他遇到了垓下,垓下垓下,就是鸟儿应该落下,飞不了,结果项羽就在垓下彻底完蛋。苻坚的弟弟苻融,芙蓉一朵,应该呆在安安静静的池塘里,结果他去了淝水,淝水就是水很大很急啊,结果芙蓉就被冲走,苻融死在淝水之战的乱军之中。你们几个要是识字,去翻翻古书,这种事很多的。” 一个兵急猴猴地说这些跟我们有鸟瓜葛。 帐篷里传来巴掌落在脑门上的声音,而后是低低的哄笑: “你小子急着想吃屎啊,老子今天偏偏还没有。你们想想,咱这关叫什么名字?” 几个人一片声地说?i关啊。 “咱大秦是谁家的呀?” 这还用说,当然是姚家的啦。 “这就对了嘛!?i关?i关,关?i关?i,就是把姚家关起来嘛!都关起来了,还能好到哪去?” 帐篷里突然一片寂静。 那个老兵似乎瞬间意识到自己触犯了最严厉的军纪之一,已经是妖言惑众、动摇军心的魁首,话音里立刻带出一丝慌乱: “哎哎哎,我这就是瞎说,闹着玩儿,当不得真。你们几个不许出去乱说,不许瞎传,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几个兵慌慌张张地说你啥也没说我们啥也没听到睡觉睡觉赶快睡觉。 一片岑寂。 姚泓用余光看到姚和都已经在拔剑。 没有哪个主将会饶恕这样的士兵。 他想说不必如此,难道我大秦的国运还真就能被一个兵油子的臭嘴给坏了,但另一个声音顽强地压住了宽恕的意愿。这一帐篷的人都必须死!否则明天这个犯地名的谣言就会不胫而走,很快传到整个军营中。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在乎?就不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吗?他被这个内心的疑问吓住了。刚才他几乎是凝神屏气底听完了那个小兵的每句话,没有漏掉一个字。每句话都让他心惊肉跳。听到最后,他几乎要后悔自己为什么来这个一个听名字就不吉利的鬼地方。奇怪!这个糟糕的地名谐音,自己一直浑然不觉,最后居然被一个小兵说破了。 他被这个小兵打垮了。 背后全是冷汗。 默默地看着姚和都挥手向卫士发信号。卫士们赶过来,姚和都向他们附耳说了几句,一个卫兵匆匆走了,过一会儿带来了十几个卫兵。 姚和都再次悄声交代了几句。 卫兵们静静地等了半天,听到帐篷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乃抽出弯刀,悄悄地摸了进去。 应该是捂住嘴巴再动手,因为姚泓没有听到一声惨叫。 须臾,卫兵们都出来了,拎着七八颗脑袋,即便是在夜色中也能看到淋淋漓漓点点滴滴。 姚泓忍了忍没忍住,冲到一边,哇哇地吐到树丛里。 卫兵们默默地看着他。 陪着他回宫的路上,姚和都好像禀告又好像自言自语: “明天把这些脑袋都挂起来示众,再贴出一个榜文,就说他们试图趁夜开小差,结果被羽林骑截杀,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不过私底下还是应该给家属多送点钱粮,就说是皇帝陛下的恩典。” 姚泓无声地挥挥手,意思是你想咋办就咋办吧。 他没想到出征以后,第一次杀人竟然是这样一种鸡鸣狗盗不明不白的样子。 他要昏睡一场。 逃离这个肮脏的夜晚。 中卷 十八掌 生死决疑 姚泓亲征,这块石头在晋军将领们的小池塘里激起了层层波澜。 沈田子在接受孤军进武关的任务时,就已经把自己当死人看了。他只有气如长虹地一直打下去,打出一支主力部队而非偏师的威风,才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在敌人的地盘上生存下去。这一路虚虚实实,连蒙带骗,居然兵不血刃拿下一连串要塞,勉强算得上战斗减员的,是几个兵掉下山涧摔死了。战果之大,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期;损失之微,也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在姚秦侧后的这次出击,最初的动机,不过是拖住武关方向的秦军,让他们无法增援潼关一线,谁知不但这颗果子摘到了,还顺来了一个大甜瓜! 足见我们闹出了多大的动静! 沈田子内心非常得意。 虽然王镇恶他们人多势众,但拿下潼关后就无所作为,被一个小小定城死死堵住去路。而我这边兵微将寡,却一路势如破竹。赌徒出身的太尉刘裕,能不欣赏这样以小博大的赌局么?就算全军都折在这里,后世兵家也会在兵书中津津乐道:自古以来,有几个这样偏师掀翻天的成例?而这个兵家绝唱的主角,是沈田子! 且慢,青史留名,还只是八字写完了一撇。剩下那一捺,因为姚泓的到来而陡增变数。 敌我对比太悬殊了。 俘虏说姚泓带来了三万羽林骑,是秦国王牌中的王牌,加上?i关守将姚和都手有一万人,这就是四万雄兵。皇帝亲征,会让这四万人血脉贲张,拼死去争君前效力、封妻荫子的荣耀。这样一来,敌人就要算作八万。 “八万”比三千。 还不够塞牙缝。 陈嵩走进帅帐的时候,沈田子和傅弘之已经先在那里争了半天,两个人都脸红脖子粗。看到队主们来了,尤其是斛律征来了,各自都住嘴。不能在部下面前显示不和,尤其不能在一个异族客卿面前显示不和。 等大家都坐定了,沈田子做了一个请傅弘之说话的手势,后者摇摇头,做了一个还是你先来的动作。 沈田子坐直身子,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剑柄上: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我在路上遭遇了秦国的羽林骑,审问俘虏得知秦国伪帝姚泓带着三万人来对付咱们啦。?i关守军本来就有一万多。我们有几颗枣,大家都清楚。(.好看的小说)请你们来,就是大家一起商量一个对策!” 队主们一进门就看出沈、傅二人有分歧,但又不知道分歧何在。在不清楚他俩底牌之前,最好还是别瞎说。 一屋子哑葫芦。 沈田子一看这阵势,冲着傅弘之一拱手: “那就先请傅将军说说吧。” 傅弘之不好再推,庞大的身躯坐直了,整整高出沈田子一个脑袋: “要我说就一个字:撤!不跟姚泓硬碰硬。我们本来就是疑兵造势,能把动静闹大就是胜利。太尉并没有说我们非得拿下武关,只要能让武关守军紧张,不敢分兵救援关中,我们就已经功劳不小啦,更何况我们还拿下了武关,推进到了这么远的地方。现在姚泓都被吸引来了,这个动静已经大得不能再大了。虽然我们只有几千人,但北府兵每个兵都值钱,决不能没来由地折在这里。我们先后退几步,等关中主力乘虚进兵,姚泓自然要回兵去救,到时候我们踩着他脚后跟,跟着他进关中,让他打又打不着,甩又甩不掉。” 就一支小部队而言,这的确是四两破千斤的打法,保全自己而不耽误杀敌。队主们频频点头。 沈田子面无表情地听完,慢悠悠地问: “那么傅将军以为我们退到什么地方合适呢?” 傅弘之想了想,觉得沿途小要塞都经不住姚秦三四万大军的压力: “我们进入武关,凭据坚城,坐等他退兵。” 沈田子脸上浮出近乎讥讽的笑: “那和打下武关前有什么区别?既如此,当初在武关睡觉就好了,何必辛辛苦苦磨鞋底子来这里?退守武关,秦军只要派一万精兵卡在城门外,我们就动弹不得。别说追击姚泓,就是自由出入,怕都是问题。再说姚泓真要是下决心拿下武关,就凭我们这点人,都是野战种子,从来不善于守城,十个指头全铺开,也按不住几个虱子,怎么可能守住?要我看,只要姚泓一来,武关城内秦国故吏、百姓和藏起来的官兵蠢蠢欲动,城外军队争先邀功,不消半天,秦军就能拿下武关,到那时候就不知道谁踩着谁的脚后跟啦!” 傅弘之却不以为然: “我以为姚泓的心腹之忧,是时间不够,关中危急。他这次来,主要就是想用大军亲征的声势逼退我们,骨子里不想和我们恋战。只要我们主动退了,他一看目的达到,就会立刻抽身回去坐镇指挥,不会穷追不舍。他不能在这个犄角旮旯里消耗太久。” 沈田子嘴角一撇: “我看傅将军低估姚泓的将略了。让如果只是想逼退我们,下一道严旨,派一名大将就够了,何必亲自跑到这里来。他带着大军来,就是要吃掉我们。因为傻瓜都知道:我们是客,他们是主,不消灭我们,就会始终喧宾夺主。只有吃掉我们,才能彻底解决问题,不留后患。各位想想:要是姚泓大动干戈地来一场,三万大军折腾一番却空手而归,还冒着关中空虚被抄底的大风险,他岂不是要被举国上下笑掉大牙?” “傻瓜都知道”一说实在太刻毒,傅弘之的脸腾地就红了。但他是那种战场之外从不急的慢性子,不会因为人家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就翻脸。 “姚泓并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所以他未必有会战歼敌的把握。” 沈田子的心病被戳中了,这一路虽然将一串要塞轻松装入囊中,但一路留兵镇守,斜枝分得越多,主干就越细瘦。一路上也试图征兵扩军,只是本地老百姓意在观望,怕晋军失败后秦国清算,竟然没有一个青壮年加入进来。更为糟糕的是,走到这里,见过晋军行军扎营的人已经很多了,根本无法保证其中有没有秦军的探马、斥候和细作,再说就是没有这些人,老百姓的大嘴巴也是堵不上的。所以他判断秦国方面现在已经知道来着虽然不善,却也实在不多。 “我们这一路吃的就是虚张声势,不过走这么远,和这么多人打交道,秦国人就是再迟钝麻木,也是该回过神了。再说了,如果按照傅将军的意思向后撤,岂不是更暴露出我们兵力不足心底发虚吗?” 至此傅弘之并没有被说服,但口头上已经不能再反击,乃低头不言。 沈田子一拍案几: “都是男人,在这里婆婆妈妈费口舌!坦白说吧,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就想在这里和姚泓大干一场!愿意跟着干的,举手!” 屋子里一片岑寂。 有顷,两只手举起来。 一个是陈嵩,一个是斛律征。 其余四五个人躲避着沈田子的目光。 沈田子额头上的青筋暴出来,本来不明显的斗鸡眼一下子都挤在鼻梁两侧,一手按在案几上,一手紧紧地握住剑柄,看样子马上就要跳起来砍人。但最终还是忍了忍: “我再说一遍,退兵是死路一条!如果就此后撤,军心必散,一跑起来就无法收拾。姚泓大军在后面猛追猛打,骑兵根本不给你整兵再战的机会。前面那一串要塞,咱们留的人本来就少,现在形势一变,遗老遗少们一撺掇,散兵游勇一鼓动,内乱说起就起,转眼就会换旗号。到时候我们后有追兵,前有拦路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全军覆灭才怪!等我们都死了,秦兵拿着我们几个的人头,到潼关城下示众,那边也会三军夺气,那我们岂不成了毁坏北伐大业的罪人!” 这番话疾风暴雨,打得每个人都泠然凛然。 但再次让大家举手表决,不过只多了一个支持者。 陈嵩急得用指甲猛掐手心。 他虽然不喜欢沈田子,但承认他的判断是对的。现在这支小部队已经陷入绝境,任何动摇,任何怯懦,都只会把绝境变成死地。要想绝处逢生,只能像沈田子说的那样,像山崩地裂一样地杀出一条血路,从意志上摧垮敌人。他清楚地知道,包括傅弘之在内,在座将佐个个都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煞神,跟着刘裕干到今天,人人都是脑袋挂在腰带上打仗,没有谁是贪生怕死的。但这些弟兄不喜欢浪死,他们追求的是胜利。要是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么他们也不会拿生命去冒险。 可是在这种时势下,或左或右,或进或退,或沈田子或傅弘之,谁有必胜的把握? 陈嵩倾向于沈田子,是认为此时若把生死置之度外,奋力一搏,反倒有比株守或者退却更大的生存机会。 这种情势下,生存就是胜利。 但两个军主分歧,他作为队主,不能贸然发言。 不过这样的揣度,不会出现在愣头青的脑子里。毫无征兆地,斛律征站起身来,一下子把大家的目光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我说两句吧。我觉得你们汉人不行,就是因为你们说话多,做事少!” 一屋子人的脸都红了。 “我不懂你们的兵法,要是兵法把一个男人教坏了,那就是坏东西,应该扔掉。换成我们鲜卑人,有马就要骑,有女人就要抢,有敌人就要杀,这还需要叽叽喳喳讲道理?你们为什么因为要死就不敢打呢?死了不可怕嘛,就是到另一个地方喝酒放羊打仗去了嘛!为什么要怕敌人多呢?人多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狠。草原上的羊,总是比狼多,可是一千只羊,也不如一头狼。沈军主,你不像汉人,你像我们鲜卑人,你要是想冲,我带着弓箭和你一起。” 一屋子的汉人勇士被这一个口无遮拦的鲜卑人说得哑口无言。 傅弘之久在军中,满身的伤疤都是在胸腹和脸上,没有一个在后背。他这个军主,就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在座的队主们,无一不是战场上以一当十的悍将。现在,他们都成了斛律征说的羊。 虽然斛律征是支持沈田子的,但沈田子已经被羞愤激得热血沸腾。没等别人说话,他拔出长剑跳起来,挥手一剑砍断了案几一角: “斛律征你说的对,老子就是只剩你我二人,这次也要和姚泓拼个鱼死网破!太尉任命我为本军主将,我主意已定,绝不后退半步!你们要么跟着我,战死在沙场上;要么全部滚蛋,不要在这里碍事!但当兵的一个都不许带走!谁要是想从我这带走一兵一卒,老子先拿他脑袋祭旗!” 没有别这更火辣的动员令了。 陈嵩站起来一抱拳: “飞骑队全体官兵愿追随将军杀敌,哪怕打光了也在所不惜!” 队主们纷纷表态,将佐意志迅速统一到了就地开战上。 傅弘之站起身来,一张口就让人佩服他的胸廓没有白长那么大。 “沈军主,各位队主,我们中间没有胆小怕死的鼠辈。大家的分歧不是要不要战,而是如何战。现在既然大家都同意就地决战,那么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傅某深信我们必胜。我佩服沈军主的决断,也佩服斛律征兄弟的监见识。傅弘之先前反对决战是真心,现在同意决战也是真心,如果本人言不由衷,上阵不尽力,那就和这案几同样的下场!” 说完抽出长剑,咔嚓一声,把案几拦腰斩断。 满屋子都是欢呼鼓掌声。 等这阵浪潮平息后,沈田子悠悠地说: “傅军主这剑,要是能人手一把就好了!” 中卷 十九章 **杀星 姚泓喜怒交加。 各种情报汇总在一起,终于可以认定:入武关这路晋军撑死了四五千人。先前之所以留下数万人的印象,一则对手沿途虚张声势,用了不少无中生有的伎俩;二则沿线守军不战自溃,人为放大了晋军人多势众的幻象。现在情势明朗,以姚泓三四万精兵压迫之,犹如以石击卵,没有不砸碎他们的道理。这是姚泓欣喜所在。 但一想到这区区几千号人,竟然闹得大秦举国不安,东南一角沸反盈天,皇帝冒着关中空虚的风险离开中枢,亲自来灭火,不禁恼羞成怒。姚泓想到临行前钟离轲说的话,既佩服这位老书生的眼光,又恼恨自己刚愎自用,越发内火熊熊。 这一腔邪火,只能倾泻在当前晋军身上了。 姚和都也觉得没脸见人。堂堂皇室宗亲,镇守雄关,手握精兵,当着方面重任,居然没有能力摸清敌人的真实兵力,让一小股蟊贼窜犯东南,搅得天昏地暗,惊动皇帝陛下!古人说主忧臣辱,现在姚泓焦虑到这个程度,他们这些文武大员,真是该齐齐羞死。想到前两天还在陛下面前高谈什么坚守避战,说什么敌我旗鼓相当,真想找个歪脖树吊死了事。 羞归羞,恼归恼,知道敌人数量寡薄毕竟是好事。 原先迟疑观望的人都立刻积极求战。 既然南蛮子只有几千人,我们赶快出击,麻麻利利地吞掉他们。 ?i关只需要一点点兵看门,四万大军要倾巢出动。 大秦国太需要一场胜仗了。 哪怕是牛刀杀鸡的胜仗。 已经侦查清楚,晋军已经推进到青泥岭一带,距离?i关关城不到二十里。那里山大沟深,唯一可以容纳两军交锋的平地,刚好是晋军的扎营地。 姚泓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了看将领们闪光的眼神: “虽然晋军人数少,但敢于孤军冒进到这么远的地方,想必也不是善类。这一仗务求稳胜、全胜,不能让一个晋兵逃出青泥。晋军营地四周都是山,前后只有一条路,这等于钻进了老天爷的口袋。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口袋扎紧,堵上所有山口峡谷,把他们结结实实地封在这块死地。” 秦军连夜行动,翻山越岭,迂回穿插,用一个牢固的包围圈,把晋军套在青泥岭的重山之中。至少在姚泓最新一幅敌我形势图上,这股敌人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现在,卫兵扶着姚泓,让他站在了车顶上。 他本意是要骑马的,但姚和都说骑马不但不安稳,而且和众将混淆在一起,少了皇帝亲征的威仪。我们要的就是陛下你的宝车在太阳下金光灿灿,伞盖在众人中鹤立鸡群。 很遗憾,宝车没法金光灿灿。今天是个重阴天,乌云正在集合,看上去要下雨。 在阴惨惨战场上,出现在姚泓面前的晋军营盘,看上去小得可怜。 好像也很古怪。 仔细看了看,终于明白了古怪在哪。 天下军队扎营,都是把粮草军资藏在营盘里最保险的地方,而这股晋军,却把粮食口袋和大堆的武器、甲胄、旗幡堆放在营栅外面,好像唯恐敌人劫粮不方便。这些东西组成一睹厚厚的矮墙,围住营盘三面,只空出面朝?i关这一面。 这是什么章法? 姚泓脑子转了半天,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晋军判断形势不利,觉得不能在此地逗留,打算放弃辎重轻兵后撤。 但撤兵丢下粮草可以理解,连那么多长槊都不要,就过于费解。 再说要是后撤,此刻的营中应该非常忙碌喧嚣,不会这么寂静。 从他这个高度看上去,这是一个空营。 没人走动,连望楼上都无人值守。 姚泓看了半天,下了车子,把姚和都叫过来。 “豹子,你叫大家往前移,把包围圈缩小点,缩到距离敌营两百步。” 姚和都受命而去。须臾,牛角号响起。中军的号令大车上高高地架着一个木台子,司旗校尉站在上面,按照主将命令,挥动两面红色小旗。之后是一阵绵密的鼓声。 姚泓此前从来没有在战场上看过三军调度,此刻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醉心于做带兵官。 应着那旗语和鼓声,东西南北响起四万多人的脚步声,不,其实只有一个脚步声。四万多双脚齐齐踏出巨灵神的步伐,空中回荡着雷声,半天升起烟尘,大地微微颤动。 司旗校尉行云流水般地舞动小旗。 四万多丹田提气,四万多嘴巴用力,四万多胸腔共鸣,姚泓听到他此生听过的最激昂的致敬: “大秦万岁!皇帝陛下万岁!” 司旗校尉将两面小旗高高举起,在头顶上方交叉,而后迅速果决地挥下,直指身体两侧的地面。 风起云涌,山呼海啸,天崩地裂: “杀!” 姚泓叹为观止。以前他读司马迁的《史记》,看到赵奢击败秦军的阏于之战时,书中说秦军鼓噪,武安城内“屋瓦皆振”,他一直疑心是太史公文笔夸张。不能想象人的声音会和雷霆、地震一样。今天身临其境,终于明白“屋瓦皆振”毫不过分,因为他脚下的车子就是在轻轻颤动。 转眼包围圈已经缩小到晋军营垒两百步外。 四万多大军,像是四万多提线木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在抵达指定位置后,突然止步。战场上瞬间了无声息,好像刚才制造出巨大声响的这支力量根本就不存在。 强敌压迫到这个距离,晋军应该有反应了。 至少营栅边应该有人警戒了,骑兵该上马了,步兵该列阵了,弓箭手应该防备敌人闯营了。 没有! 这些都没有! 晋军营中依然寂静如死。 姚泓再次下令缩小包围圈,止于敌前百步。姚和都犹豫了一下。他觉得到了这个距离,秦军的弓箭手和骑兵都很难发挥作用。但是转念一想,四万人团团围住五六千人,就是用长槊结阵往前挤压,用马蹄子排队踩踏,都能把晋军挤成流血的筛子,踏成满地肉饼。皇帝难得有机会尝尝挥军歼敌的快感,何必扫他的兴呢? 秦军刀山枪林地向前推进,就像一群刺猬徐徐靠近一颗熟透了掉在地上的苹果。 三军止步后,姚泓派出一名羽林骑军官去晋营前喊话。 这名军官纵马到敌营前,扬声大喊: “晋军将士听清楚了,你们已经被包围,死路一条了。我大秦皇帝陛下宽仁为怀,不忍心看你们死无葬身之地。给你们三通鼓的时间考虑,如果放下武器出营投降,为大秦效力,将佐保留原有官阶,士兵每人赏钱千?。如果负隅顽抗,全都杀光,片甲不留!” 连喊三遍后,头遍鼓声响起。 姚泓屏住呼吸,期待着晋军会举着白旗走出来。 没有,一根白线都没有。 第二通鼓。 对面依然是一座死营。 姚泓觉得自己面庞发热。晋军不降,就等于在他脸上吐痰。 第三通鼓声落下,姚泓刚要示意姚和都动手,晋营突然有了动静。 从一座帐篷背后,慢悠悠转出一人一骑。 秦军上下惊奇地发现,晋军中居然有鲜卑人! 不会错的。索头!晋军绝对不会留这样一个激怒列祖列宗的发型! 这个人**着上身,一边任马匹慢慢走,一边举着一个酒壶喝酒。走出营门后,把酒壶挂回腰间,醉眼迷离地看了四周一圈。看到姚泓的车子后,冲着这个方向招招手,用鲜卑语说了一句话。姚泓大致明白,他的意思是你要是想喝酒,就一起来嘛。 然后。 然后就回去了。 姚泓掉头去看姚和都,发现他也在朝自己看。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鲜卑人会在晋军营帐里。大魏和大秦,未来或许会是敌人,但至少眼前是盟友。拓跋嗣为了在黄河上拖住刘裕,损失了好几千精锐。就在几天前还来信询问要不要魏军协防长安。 大魏绝不可能帮助晋军。 可是眼前这个如假包换的鲜卑人在做什么? 晋营里还有没有更多的鲜卑人? 好像就是要回答姚泓的这个疑问,晋军营门附近的一列帐篷突然被掀掉,暴露出里面的骑兵。 鲜卑骑兵! 至少上百人! 所有人都**上身,都在四面光秃秃的脑袋中间吊着一根发辫,每个人都挎着弯刀背着弓。他们鱼贯出营,在营前列阵。刚才那个喝酒的鲜卑人显然是头目,歪歪斜斜地横穿过阵前,用鲜卑话下令。 军阵严禁耳语,但姚泓能感觉到周围的每个士兵都在心里窃窃私语,也是怯怯私语。鲜卑骑兵,冠绝天下,不但对付南人以石击卵,就是在北方群胡中,也是所向无敌。先前苻坚当国,虽然没有明说,但从来都是把鲜卑军当做头等主力来用,羌兵是排在后头的。现在看到晋军中居然有鲜卑骑士,每个羌人心里暗藏的“鲜卑恐惧症”都在萌动。 可是转念一想,不到100个鲜卑人,还能翻过天来? 正想派人去对这些鲜卑人晓以大义,看到所有鲜卑骑士都摘下弓。 姚和都大喊一声,四五个羽林骑卫兵马上把姚泓挡得严严实实。 秦军前排士兵立刻举起盾牌。 但鲜卑人似乎并不想朝秦兵放箭。一个晋军士兵从阵后跑出来,大白天的手里举着一个火把。他经过后,每个鲜卑骑士的弓上都搭上了一支火箭。鲜卑头目一声令下,他们向左右和后方同时放箭。 秦军呆呆地看对手这个蹊跷的举止。 战场上一片寂静。 轰的一声,寂静被打破。 那些火箭落在了三面环绕晋营的粮食和兵器甲胄上。晋军显然在这些东西上放了不少油脂硝石之类,它们在火箭落下的瞬间,立刻烈焰腾空,黑烟直上,顺着风向的秦军士兵很快就闻到了粮食燃烧的香味和皮革点燃的臭味,最近的士兵已经被浓烟逼迫,不等将令就本能地向后退,原本堂皇严实的军阵掠过一圈小混乱的涟漪。 晋军的营寨,被一个剧烈燃烧的方框包围起来,只留下一个冲着秦国中军的出口。 姚和都突然明白过来:虽然秦军已经四面包围了晋军,但这个燃烧的巨大隔离带,让三面的秦军无法直接攻击,晋军因此没有后背和侧翼的压力,可以并力一向,杀向正面秦军,也就是杀向皇帝所在。现在大军挤成一个小包围圈,想要绕过火场攻击晋军侧后,自己就会陷入混乱。看起来是几万攻击几千,以十击一,但至少在正面,这个悬殊已经大大地削减了。 来不及跟姚泓请示了,他正要下令中军向后转,急速后撤两百步,弓箭手准备,就听到晋营中爆出一阵山崩般的呐喊。 鲜卑骑士怒马奔驰,边跑边放箭。 他们身后涌出一股赤身裸体的洪流。 晋军除了遮羞布和战靴,什么衣服都没有。全军没有一杆长兵器,每人都挥动着长剑、弯刀、狼牙棒、铁槌。骑在马上的鲜卑人没机会放更多的箭,他们纷纷扔掉弓箭,拔出腰刀,在头顶上挥舞。 没有长兵器。 没有盔甲。 没有弓箭。 没有方阵。 没有丝毫活着回去的想法。 这股除了拼命别无所求的**杀星,现在已经冲到了目瞪口呆的秦军阵前,带着奔袭的速度和势能。 围成一团等着摘取胜利果实的秦军,却连冲击力都来不及制造出来。 原定的攻击者突然就被扔到了守势地位上。 这是夏天。 但姚泓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冻住了。 中卷 二十章 三箭头 陈嵩和斛律征并肩怒马,撞向秦军人墙。(.) 他也曾光着膀子打过仗,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浑身上下只留一片遮羞布。 更是从没有剃掉头发,只在顶上留一条小辫子。 沈田子下令选上百精兵扮鲜卑人打头阵,全营上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汉人的头发和命一样精贵,死刑犯可以断头,不能断发,髡刑被视为奇耻大辱。叫一营铁骨男儿,像死敌鲜卑人一样,变成“索头”上阵杀敌,有可能就这样埋骨沙场,以这付尊容去地下见祖宗,见被鲜卑人杀害的族人,还不如直接叫他们自杀。 傅弘之和陈嵩都觉得无法说服当兵的。 沈田子下令集合。 全军鹄立许久,不见主将出来。 等他出来时,满营瞠目结舌。 沈田子剃光了大部分头发,只在头顶留了一条小辫子,断发星星落落地粘在白色战袍上。 “弟兄们!本人这样难看吗?” 一营哑巴。 沈田子摸了摸满脑袋青蛐蛐的发茬,信手掸掉白袍上的断发。 “我知道这是我这辈子最丑的一天!可这也是我最威风的一天!老子带着你们这帮弟兄,踹开姚秦南门,孤军深入千里,闹翻了大半个天,连他们的皇帝都坐不住了。他乱了方寸,离了老巢,把关中搞得更空虚!弟兄们,做到这个份上,我们就是再不前进一步,都已经是北伐的大功臣!个个都可以拜爵升官拿大赏!可是弟兄们,身为军主,身为你们的老大哥,我不想让朝廷追认你们的爵位!不想让你们的孤儿寡母花你们的命钱!我要你们一个个都活蹦乱跳地回去,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可是现在,弟兄们睁开眼看看,我们已经被姚秦最精锐的军队团团围住,如果不死战,不巧战,我们必将全军覆没在这里!我们的脑袋会堆成一个京观,我们的无头尸会在这里被野狗撕碎!” 一营将士眸子上跳跃火焰。 “难道老天爷会眼睁睁看着我们这支百战雄师就这样完蛋?不!绝不会!天命在我!什么是天命?天命就是老天爷会帮助不认命的人,帮助打出一条命的人,帮助拿命搏命的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一营将士牙齿间磨砺雷声。 “装扮成鲜卑人,是为了攻心;是为了抓住羌狗的畏惧心。抓住了,我们的胜算就多一分。头发剔了,还会长出来!脑袋掉了,不会重生!只要我们能灭掉秦国,收复故都长安,我们的列祖列宗,决不会怪罪我们今天这个权宜之计!身为军人,胜利比天大。别说剃掉头发,如果舍掉一条腿能胜利,我带头舍掉!用我们的头发,换敌人的脑袋,用我们一时的耻辱,换取北伐胜利,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一营将士骨头里掠过闪电。 “今天这一仗,我们是在绝地上打。要想活命,要想胜利,只有把自己当成死人,把这个营房当成墓地!将死之人,命都不要了,还在乎一把毛!今天闯过这一关,死了的,老婆孩子朝廷养;活着的,原地升三级!朝廷要是不给,老子到皇帝面前抹脖子!愿意跟老子剃头打头阵的,向前五步!” 豁然一声,全营向前。 沈田子一愣,笑了: “你们这帮贱货,要么一个不来,要么全来!老子也贱,与其跟你们费这么多口舌,还不如直接点名来得痛快!” 贱货们哄堂大笑! 就冲这笑声里的元气,这一仗就能打,陈嵩舒服地想。 现在,他正在和一个正牌鲜卑及98个冒牌货――而且是贱货――一起裹挟着滔滔元气向前冲。最后一骑是沈田子,他虽然没有明说,但陈嵩知道他在那个位置,至少一半用意是就地斩杀胆敢返辔者。 多此一举! 傅弘之带领步兵冲锋,双手各持一把弯刀。弯刀是紧急从前面各处要塞的武库里调来的,一般人用着长短刚合适,但在傅弘之手里,就想拿里两颗虎牙。无所谓,这个人一旦挥动胳膊,没有人能在他面前保持直立姿势。 向前看,距离秦军最前排士兵,已经不足三十步。这是陈嵩自从军以来,第一次在冲锋中没有遭遇当头箭雨。感谢姚泓。他这种压着打的手法的确刁钻狠毒,像铁圈箍木桶一样,把晋军死死箍在一个小圈子里,剥夺了他们列阵厮杀的腾挪空间。可是百来步的距离,也让秦军的弓箭手彻底成为废物。他们摆在秦军阵后,全力发射,箭只会掠过晋军;松松垮垮地放箭倒是能覆盖一段死角,可惜没有杀伤力。 秦军阵中,将官在急促发令。 最前排的秦军士兵齐刷刷端平手中的长槊。 远处可以看见铁甲精骑正在向一顶华丽的伞盖麇集。 尽管已经无数次带头撞向敌阵,看到眼前的钢铁刺猬,陈嵩还会感觉头发上竖。这是好事,说明他既没有掉以轻心,也没有全身发软,他的身体正在调动一切能量来压倒灾厄。就在这一闪念间,他的马已经同时被两只长槊刺中前胸,它在倒下前借着惯性前冲几步,撞倒了四五名士兵。随后的骑兵从他们身上踩踏了过去。 陈嵩在马匹倒下前腾身跳起,挥舞着长剑落在人堆里。秦军前排士兵手持长兵器,此时恰恰尺有所短,转眼被陈嵩砍倒两个人。一名秦兵刚要从背后刺他,被后面的骑兵一刀削掉了脑袋。救了陈嵩的人策马向前,左右劈杀,接连杀死三个敌人后,被一名秦军校尉一槊刺中大腿,他怒吼一生,从马背上直扑对手,将他撞倒在地,挥刀连砍,迅即被一名秦兵戳穿前胸。 一名身形健硕的秦军校尉提着刀大喊大叫,正在重整队形,想把刀牌手从后面调到前面。陈嵩从地上抄起一把槊,奋力掷过去。那名秦军军官出人意料地快,一闪身躲过,身后的士兵成为替死鬼。他怒吼一声,扑向陈嵩。陈嵩正要迎敌,一名骑兵冲过,半道一棒,将秦军校尉打翻。陈嵩补上一剑,顺手抽出死人手里的刀,左右挥舞着,闪光车轮般滚滚向前。 雨还没下,但血流满地,已经很湿滑。 人头在脚下滚来滚去。 骨头碎裂的声音塞满耳朵。 鼻子里全是血腥味。 俯瞰战场,一条燃烧的隔离带,将大批秦军挡在厮杀之外。战场上剩余的狭窄通道,不足以让他们雪中送炭地赶去支援中军。在中军正面,原本平直的阵线凹陷了下去,而且正在越陷越深。 秦军前排长槊兵已经被抹掉大半,转身败退的士兵冲开了身后的刀牌手,像筷子搅散了鸡蛋黄。晋军剩下的骑兵更加放纵,他们踏开血路,恣意挥舞白刃。他们身后的步兵不断跳起,将全身的力量加在兵器上,泰山压顶般地杀死敌人。他们**的身体上,两样血混流在一起。他们的发髻在战斗中散开,他们的肌肉在运动中跳跃,加上狰狞的表情和声嘶力竭的喊杀,就像一群魔鬼在吞吃凡人。 秦国羽林骑不是花瓶,但皇帝下达的命令,让数万人挤在狭小的战场上无所作为,无法发挥骑射之长,不得不在短兵相接这个弱项上和敌人过招,。 最窝囊而焦急的,莫过于弓箭手。他们现在杀不死任何敌人。假如他们不赶快脱离战场,晋军一旦越过刀牌手,他们就会束手无策地任人宰割。培养一名熟练的弓箭手花的时间和金钱,要比培养一名长槊手或者刀牌手多好几倍。 既然缠斗不利于秦军,那就摆脱缠斗,把晋军甩到一个空场上,而后用弓箭远射解决他们。 秦军中军响起鼓声,司棋校尉一手小黄旗,一手小红旗,不断交叉挥舞。 沈田子勒住缰绳,叫住身边几名士兵,要他们赶快把傅弘之和陈嵩找来。 须臾,两名从头红到脚的人喘着气过来了。 沈田子说必须要快。如果我是秦军将领,我就会赶紧脱离接触,把对手留给弓箭手去对付。我判断他们马上会这么干。一旦如此,我们就死定了。要趁着他们还没有调度完成,尽快杀到姚泓的车前,只要姚泓掉头逃跑,他的军心就彻底散了。击溃了他的中军,其他人必散无疑!你们的任务,就是带领死士,拼命朝着姚泓的宝车冲,能把一枝槊、一支箭投到车上就算头功! 不需要招募死士。此刻杀红眼的晋军士兵,个个都是死士。 几个人紧急分工,全军临阵组成三块,沈田子和傅弘之各率一块,用力向两边撕开豁口。陈嵩和斛律征带领全部剩下的骑兵,另加全军大小校尉军官,组成一个精干的楔子,透过豁口往里扎,锋芒直指姚泓本人。 陈嵩这一队虽然人数最少,技击冲杀却是冠绝全军,说以一当百毫不夸张。这些老兵中的老兵上阵杀敌,从来不用虚招,而是一斫一命,一刺一亡,一扫一片,三步杀一人,杀人不眨眼。平常散在军中感觉不到,一旦集中使用,就像一壶开水泼向雪地,确乎一往无前。 很快,秦军方面就注意到晋军的新动作。 没法不注意到。 刚才还在宽正面上平推厮杀的晋军,现在突然变成三个箭头,两个向斜前方插进,一个向正面猛刺,傻瓜都能看出来这是猛兽之击:两爪撕开猎物胸膛,獠牙伸向心脏。 陈嵩听到秦军中密集的号令上下声,远远看见中军号令台上一个人影在疯狂地挥舞各种旗子。 秦军面临一个尴尬的境地:如果不迅速后撤脱离接触,中军在短兵相接中不敌晋军,行将崩溃;如果迅速后撤,则队形稀疏,晋军中间那个箭头会更犀利地指向姚泓。 为今之计,只有一边向皇帝集中,一边向后移动。 但这种复杂的调度,无法迅速完成。 而战场上的每个瞬间都是不可再来的。 秦军不可能知道陈嵩这个箭头都是军官,只知道这个看上去最小的箭头也最快最锋利。它正在血花飞溅、惨叫声迭起中,一路穿过长槊、弯刀、盾牌、狼牙棒的丛林,逼近到了姚泓的亲兵卫队边缘。假如是在空旷的地方,这支彪悍的卫队只要怒马骤奔,长槊如林,弓箭如雨,就足以捍御任何强敌。但是现在,他们被败退下来的步兵绊住马蹄,眼睁睁看着那支全体**,像血水中洗过澡的可怕突击队杀到眼前。 亲兵卫队带队长官陈安都摘下弓。他要射死晋军的头目,杀杀他们的锐气。 一个满身是血,已经看不出长相的人,左右手都有兵器,冲在最前面。直觉告诉陈安都,这是一个军官。 他抽出一支箭,把弓拉得满满的。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这支箭如果射穿第一个人,还能击中紧随其后的第二个。 叫你们不穿盔甲!叫你们嚣张!叫你们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在即将松开弓弦时,他用余光看到有一个人正在用弓箭瞄准他。 在短得不可思议的瞬间他认定这个人对自己威胁最大。如果先射那个晋军军官,不等抽出第二枝箭,他就会丢掉性命。 他猛地侧身,不等精细瞄准就发射出去,与此同时,他被一支劲道凶猛的箭射中嘴巴,敌箭打落他的几颗牙齿后没有停留,径直从后颈穿了过去。 陈安都,半大孩子时就给姚苌喂马,青年随姚兴征讨,壮年成为姚泓亲兵卫队总管,毕生号称福将,这么多年杀伐,连擦伤都没有受过。今天,无声地撞下马来,死在皇帝陛下的宝车前。 陈安都的箭也没有落空,它擦过斛律征右臂,击中了他身后一名骑士的马额头,把那牲口瞬间放倒在地。 斛律征是对的,要不是他拒绝扔掉命根子,此刻做鬼的就是陈嵩而非陈安都了。 姚泓的亲兵卫队发出一阵怒吼,不等接到将令,一名士兵直挺着长槊,红着眼睛冲向斛律征。那是陈安都的小舅子。但他的马腿被一名从地上翻滚过来的晋军军官切断,他整个人砸到了蜂拥而上的晋军堆里,在晕厥状态中被踩踏过去。他手里那支槊没有落地,在半空中被陈嵩截住。 陈嵩调转马头向后跑。 注意到他的秦晋双方官兵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但是大家很快就明白了。 跑出一段路后,陈嵩大吼一声:都给我让开! 在迅速打开的通道上,陈嵩猛踢马腹,让它长嘶着窜了出去。在距离秦军圆阵十步之遥的地方,他在马镫上直立起来,拉圆右臂,猛力一掷。 这枝幸运的长槊,借着马力和人力,飞出一个寻常难以飞出的遥远弧线,闷闷地叫着,飞向姚泓的御用宝车。 羽林骑亲兵卫队发出集体惊呼,靠车子最近的骑兵站起身来,试图用手中的长槊把它打下来。 他们是徒劳的。 姚泓的宝车是坚硬的楠木制成的,顶上蒙了两层经由西域贩来的犀牛皮,四周隼接部位都用纯金板加固。 但那支槊,还是一声巨响扎在了车顶上,把一阵轻微的震动,传递到车子全身。 几乎同时,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让惊恐的秦兵们个个脸色苍白。 紧接着雷声滚过。 战神叱咤。 中卷 二十一章 万众冰消 姚泓在一堆卫兵簇拥下,抬头看着插在宝车顶上的那杆槊,嘴唇在发抖。 就算那槊能够把车子劈成两半,也不会伤到他。车子是仪仗的一部分,少不得的,但他不能在将士们曝露疆场的时候,自己还舒舒服服地躲在车子里。出现在三军面前的姚泓,身穿黄金甲,骑着汗血马,腰悬宝剑,背着弓箭,虽然马装具、剑鞘和箭筒都华丽得太不适用于战斗,头盔上的缨络鲜艳得过于招摇,但毕竟皇帝以战斗姿态出现在了战场上,而不是传说中那样只会作诗。 可是现在,姚和都正在用急促的声音,劝他离开战场。 为什么? 晋军死士太凶悍,臣担心他们会冒犯乘舆。 羽林骑挡不住他们吗? 羽林骑自当死战,但必须先置陛下于万全。 你们打不赢,朕何来万全? 姚和都低头不语。 你给朕老实回答,能不能挡住? 沉默。 又一阵电闪雷鸣过后,大颗的雨滴砸了下来。雨点落在姚泓的盔甲上,叮当作响,恍如催命。 姚泓这辈子从没有这样愤怒过。 三万羽林骑,围住几千孤军,他清楚:即便如此悬殊,秦军也需要打一阵子才能解决对手,如果不是一场苦战,至少是一场有来有往有回合的像样的战斗。他之所以命令三军紧紧箍住晋军,就是要让对手没法舒展手脚。他不是宋襄公,没必要跟南蛮讲公平,他要的是让大秦三军在最有利条件下,用最小的伤亡代价,惩罚这支搞乱了南部战线的入侵者。 可是战场好像中了魔咒。 南人点燃辎重那一刹那,他从不怀疑的优势瞬间就丢失了。 他骑在马上,眼看着晋军剥笋一样,一层层剥到自己跟前,而漫山遍野的大军,竟然只能袖手旁观。 他手里有一把锋利的剑,但他不能用它来斩杀任何官兵,因为不是他们的错。 错在皇帝。 失败感像一只凶猛的大老鼠,啮咬着他的心肠。从登上皇位那一刻起,朝野上下就一直有人在说他不像姚家的子孙,不像羌人的皇帝。姚弋仲、姚襄、姚苌、姚兴,无一不是刀头舔血的一等勇士;从武昭帝到文帝,历代都以军威震慑华夷。唯独他这个皇帝,好像是混到羌人宫廷里来的一个汉人贼娃子,一只钻进虎穴的病猫。这些不识大体的群氓,你不能跟他们讲国家长治久安到底靠什么,你的车子和他们的车子本来就跑在两条道上。但承平守业是一回事,危机压来时保家卫国是另一回事。从南蛮踏上黄河北岸那一刻起,他就需要向举国上下证明:他姚泓除了文韬,还有武略,虽然他的确不善于骑射。可是命运好像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鲜卑盟军败于河上,名将姚绍暴卒军中,潼关破,武关陷,安定困,蒲坂危,到处都是坏消息,没有听过一个捷报。他太需要一场胜利,为了振作士气,更为了证明自己。这一场以?投卵的战事,在他看来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在得知晋军连一万都不足时,他越发坚信天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只要能镇住南方战线,他就能以胜利者姿态回到长安,让三军相信他们的最高统帅是有军事才干的。但是现在,这一切正在化为泡影。假如中军能够顶住,为其他军队赶过来赢得时间,那么晋军就算凶悍一时,也必将消耗在秦军的茫茫人海中。可惜,中军败得这么快,几乎迅雷不及掩耳。 雨势越来越大,雨水顺着头盔和甲胄的结合部,冰冰地灌进姚泓的脖子。 一名亲兵赶过来,要把一件轻薄的天鹅翎雨披挂在他身上,被他一把拨开。 姚和都下马,跪在他马镫下的泥水里,把额头顶在他的靴尖上。 “万请陛下以社稷为重,珍重万金之躯,赶快离开险地!” 姚泓透过雨幕,直勾勾看着前方正在搏杀的秦晋锋线,久久才咬着牙说: “你是要朕临阵脱逃?” “臣不敢。臣只坚信一条:只要陛下安然返回长安,坐镇中枢,举国就有主心骨。陛下逗留此地,脱有不讳,则大秦前途,臣不敢逆料。” 姚泓攥着缰绳的手在发抖。 姚和都说的没错。万一皇帝折损在?i关之下,那么不等晋军打进长安,光是朝里那些盼着变天的人,立刻就能兴风作雨。他们的心思很清楚,就算他们自己也顶不住晋军的攻势,就算他们只能掌权一天,那他们也乐意享受一天皇帝之威,皇帝之福。姚弼、姚恢之乱,姚泓历历在目,那时天下无事,觊觎皇权者尚且敢铤而走险,更不用说现在这种多事之秋。 可是身为三军最高统帅,他要怎样蒙上颜面,才能在三军面前转身逃走? 姚和都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陛下饱读经史,应该知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汉高祖刘邦战败逃亡,连孩子都要推下车去;魏武帝曹操芟荑诸侯,为周瑜所挫,为关羽所逼,为马超所逐,何止一次仓皇逃走?这些都是先**国圣君,尚且不羞遁走。就本朝而言,武昭帝开创国家,胼手胝足,又何尝百战百胜?” 这的确是难以辩驳的史实,最适宜拿来给脱身做崇高借口。 姚泓用余光看见姚和都做了个手势。 周围的羽林骑官兵齐齐离鞍跪下,溅起地上一片泥水。 姚和都站起来,贴着姚红的马鞍,小声说陛下受点委屈,乘马回京,宝车就留在原地,这样也不至于猝然摇动军心。 姚泓垂下头来沉吟良久,而后长叹一声,拨转马头。 姚和都一招手,羽林骑亲兵齐刷刷上马,紧随姚泓而去。刚刚走出十来步,姚泓勒住坐骑,回身叫姚和都过来,摘下腰间的宝剑递给他: “朕无能,带着两位先皇的宝剑,却没能手刃一名敌人。现在我要当逃兵了,带着它无用,且辱没先祖。朕拜托你,让它沾上南蛮血。但你务必把它还给我!” 之后一磕马肚子,汗血马迈开优雅的鸡柳步。前方的官兵无声地让开一条通道,目送他们的皇帝满眼含泪地离开。 姚和都的眼泪也止不住。姚泓让他把剑还回去,就是要他务必活着回去。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死在这个耻辱的战场上,用一腔血洗刷耻辱。 但是大秦三代皇帝用过的剑,决不能成为南蛮炫耀武功的战利品。 从战袍袖子里抽出一方白色的罗帕,拔出姚泓宝剑,在左手掌心轻轻一划,把涌出的鲜血滴在罗帕上。 血色鲜艳,如桃李花。 用罗帕在剑鞘上打了个结,叫过一名心腹校尉,要他跟在皇帝亲兵卫队后面,等到了长安,把箭还给皇帝时,告诉他姚和都已经殉国。 校尉神情肃穆地扯下战袍两袖,撕出几根布条,结成长绳,将宝剑稳稳地绑在背上。翻身跃上马背,向姚和都行了个平胸军礼,扬鞭策马飞奔而去。 姚和都上了马,抹了一把脸,环视身边弟兄: “弟兄们!都看到了吧,奇耻大辱啊!堂堂大秦羽林骑,挡不住南蛮,让我们的皇帝不得安生!我们都是羌人贵胄,难道就这样忍了这口恶气?就算苟活到老死,儿孙问起来,我们怎么回答?到地下,爷爷们问起来,我们怎么回答?皇帝已经撤走,我们现在无所顾忌了!弟兄们,把鼓擂起来,跟着我姚和都,冲上去杀南蛮!杀!” 伴着一阵惊雷,羽林骑官兵山鸣谷应地怒吼一声,仗剑挺槊,迎面冲向杀过来的晋军。 精锐对精锐,王牌对王牌,头颅换头颅,热血迎热血。 姚和都的马被绊倒,他的一条腿被压在马身下,一名晋军冲过来挥刀要砍,被赶上来的一名羽林骑老兵架住,两个人格斗起来。等姚和都抽出腿时,那两个冤家已经同时刺中对方,双双倒在地上。姚和都看了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徒步向前冲,他砍到了两名晋兵,向着一个挥舞双刀的壮汉冲过去,没有意识到自己后背上已经被划了一刀。 那名壮汉足足高出姚和都一个半脑袋,**的胳膊看上去比姚和都的腿都要粗,看到姚和都一剑刺来,他左手抬刀向上一格,右手随之横斫过来。刀剑相撞的一瞬间,姚和都虎口发麻,宝剑差点从手里飞走。为了躲开刀锋,他向后跳开,却被刚刚倒下的一个人绊倒。 这一回没有人来接应。 他身边已经没有多少羽林骑了。 晋军的双刀壮汉走过来,用刀尖一指姚和都: “你,站起来再打!你是被绊倒的,我傅弘之绝不乘人之危!” 姚和都听说过傅弘之这个名字,却不知道是这么个巨无霸。混战当中,这个人居然还如此有武士风度,实在出乎意料。 姚和都从泥水中跳起来,再一次冲向傅弘之。他知道对方膂力惊人,不能硬拼,想靠着腾挪闪跃,找机会攻击他的破绽。可惜战场不是擂台,盯着他的也不只是傅弘之一个人。就在他闪到傅弘之体侧,正要刺向他肋下时,一支箭射过来,正好射中他的小腿肚子。姚和都知道自己不能幸免,他不想被敌人砍头,想举剑自裁,不料傅弘之打飞了他的宝剑,上前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几乎将他提起来,而后猛地摔在地上。几个晋军士兵冲过来,把刀剑架在他脖子上。 他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 傅弘之把士兵驱赶开,伸手把姚和都架起来。瞟了一眼姚和都装饰华丽的剑鞘,摸了摸他铁甲腰带上镶嵌的宝石: “看样子你也不是小官,大丈夫走四方,总得有个名号吧!” 姚和都一昂头: “大秦太子右卫率,羽林骑护国将军姚和都!” 傅弘之一愣,而后笑了: “他娘的,人家说老子傻人有傻福,还真说对了,随便一伸手就捞一条大鱼。” 姚和都悲哀地摇摇头,他本想战死沙场,却不料被敌人活捉,更大的羞辱还在后头。更可怕的是,晋军居然有闲心抓俘虏,可见他们已经掌控了战场。往前走了两步,猛抬头看见姚泓的宝车周围已经布满了晋军官兵。 两名晋军士兵架着他站在车夫位置上,宝车跑过战场,周围的晋军士兵扬声大喊 “姚和都活捉啦!姚泓跑啦!” 刚开始是几十名兵在喊,后来成百上千的兵在喊。 秦军中军溃败后,整个秦军都失去了指挥。那些被地形和大火阻隔,一时难以参战的军队正在各自将佐带领下,试图赶去支援中军,现在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刚开始不辨真假。但是他们很快就看到皇帝的宝车已经落入敌手,他们的总指挥姚和都已经落入敌手。 皇帝跑了。 主将被俘了。 这个消息像一道看不见的波纹,迅速掠过整个秦军。 晋军以阵亡四百多人,受伤七百多人的代价,在凌厉的攻势中,毙伤秦军中军九千多多人。剩下的秦军,和晋军相比,依然有压倒性优势,但皇帝潜逃主帅被俘,他们的肝胆已经被瞬间摘掉,热血被突然抽空,剩下两万泥塑木雕,在瓢泼大雨中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们看到一名除了裹羞布以为什么都没有的人,带着十几名和他一样无遮无挡的人,纵马跑过战场,毫不畏惧地从秦军眼片子地下掠过,边跑边喊: 秦军弟兄们,姚泓已经扔下你们跑了,你们赶快投降!我是大晋振武将军沈田子,我向你们保证:放下武器,绝不杀害!胆敢顽抗,格杀勿论! 晋军士兵在原先秦军中军的位置上重新结阵,一通鼓声后,一片声呼应: 放下武器,绝不杀害!胆敢顽抗,格杀勿论! 只有士气鼓胀到要冲顶而出直上九霄的军队,才敢以力战疲敝的一支孤军,向数倍于己且以逸待劳的敌人发出如此喧嚣。雷电助其威,暴雨增其势。 秦军士兵鹄立雨中,鸦雀无声。 突然,一名站在军阵前排的士兵掉过头去,穿过行列,向着背后的山谷走去,走了两步后,扔掉手里的槊,开始徒手奔跑。秦军将军怒喝一声,纵马追上去,从后面一剑削掉了他的脑袋。这名将军刚调转马头准备回来,就看到他面前的军阵突然垮了。官兵向着各个方向逃散,兵器丢在地上的声音铿锵作响。他一边大喊不许跑,一边举起剑想要再一次杀一儆百,但看着潮水般涌过来的人流,突然醒悟这就是兵败如山倒,非人力可以挽回,乃绝望而茫然地放下手。 从各个方蜿蜒向战场的山谷,现在挤满了秦军的溃兵,他们在泥水中奔走跌撞,很快就成为一群移动的泥塑。 无行伍,无目标,无节操,无尊严。 等这些人想滚滚田鼠一样过去后,将军看到战场上还有百十来号人没有动。 清一色姚氏贵族子弟。 即便是在万众瓦解的时刻,也还是有人不愿意低头,有人肯用血肉之躯堵住家门口。 将军走过来,跟每个人目光相撞。 “弟兄们,为什么不走?” 没有人回答,俄顷,有个甚至还有点稚嫩的声音问: “将军为什么不走?” 将军笑了笑: “我要让南蛮看看,真正的羌人勇士,就是一个人,也敢挑战百万大军!” 那个声音说: “我们也这么想!” 将军说很好,那还等什么。我们只有一百来号人,但羽林骑的威风不能丢,我作为带兵官的杀气也不能丢。我擂鼓,你们冲锋。等你们全死了,我来做总攻。 一百多个声音洋溢着骄傲: 好! 大雨淋湿了战鼓,鼓声听上去很沉闷。 一百多骑列成三角阵,在滂沱大雨的节奏中,极速冲向敌阵。 羌风猎猎兮,羌酒醇醇。 大禹我祖兮,千古人龙。 起家西陲兮,百战颠沛。 武昭伟岸兮,开国关中。 三代图治兮,期乎太平。 强敌南来兮,国难方凶。 我刀湛湛兮,我马隆隆。 勇士赴死兮,战不旋踵。 佳人空守兮,月下独舞。 父母长别兮,膝下虚空。 保家卫族兮,我心无悔。 魂归江河兮,田畴沃丰。 洒血国门兮,埋骨沙场。 告彼宗庙兮,男儿精忠。 当喊杀声彻底消歇时,将军停下鼓槌。 他不想纵马冲向敌阵。 战场上不是你想战死就能战死的。 可能滑倒,可能被打昏,可能马失前蹄,可能肌肉抽筋。 总之不能再给晋军送一名俘虏。 晋军在战鼓下找到他时,他已经倒在地上,鲜血从割开的脖颈上汩汩流出来。 中卷 二十二 密室逃生 车子在颠簸。[.超多好看小说]尽管吴郎中在车座上垫了两层被子,小俏还是觉得身子底下硬得难受。车子不够大,没法躺着。事实上没有一种姿势能减缓那种骨头要散架、内脏要分家的感觉。 每一次起落,都有一股黄土从看得见看不见的缝隙里钻进来。 小俏知道头发上一定蒙了一层土色。女人是不是漂亮,干净是基础。桃李色、牡丹色、幽蓝色、百合色、莲花色都好看,唯独没听过哪个佳人面如土色。 越往北走,土越大,士兵们的脚和马蹄子所到之处,掀舞起一条盘踞低空,久久不去的黄龙。只要你在路上,洗脸就根本没用,没几步就会遍体风尘。 自从上岸以后,没有正经洗过澡,小俏举得自己每个毛孔都塞满了尘土。在船上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士兵们看一眼她的脸,就会满脸涨红地别过脸去。这两天,人家直视她的时候,丝毫没有羞涩感,和直视一只刚刚离开泥潭的野猫没有两样。 小俏想起江南湿润的空气,想起以前做过的不钻土的漂亮马车,轻轻叹了口气。 听吴郎中说,今天正午时分,大军就能赶到潼关。现在已经没有阳光从车窗射进来,说明太阳已经挪到了车顶上,那就是说,很快就到潼关了。 人家到潼关,是要打打杀杀夺人江山,我是为了什么呢? 那个北上寻找哥哥的谎言,刘裕很当回事。军中的笔杆子们已经和小俏混熟,他们说这两天忙得脚炒菜,就是因为要赶制出寻人的榜文,按照刘裕命令,一到潼关就要张贴出去。 上次一起吃饭,刘裕问过一堆问题。你打算住哪里啊,长安还是建康?想做什么营生?要不要给你找个婆家?想没想过进宫去伺候皇上? 她不得不承认,刘裕说话做事,有一种很自然的温暖感。也许他自己就是从民间混出来的,知道小草民不容易。也许自己和他的孩子差不多大。 但骨头里的寒意,最终还是一次次压倒这种暖意。小俏在心底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 这些天来,只要听到晋军官兵们走路时丁丁咣咣的声音,让她想起那一夜。 那天父亲去赴午宴,说好了晚上回来看小俏最近抄的小楷《诗经》,但到了晚餐的时候还没有回来。小俏抄了五六首,又翻了翻一本据说是王献之手书的曹子建诗集,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突然,房门被一把推开。小俏惊醒过来,看见母亲闯进来。母亲从来都不这样急匆匆走路。她什么话也不说,一把拽起小俏,把她带到里间一座楠木柜子前,打开柜子,在后壁上摸索了几下,木板吱呀呀地打开,露出墙上的一个洞。小俏惊得目瞪口呆。她在这个屋子里生活了十多年,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机关。 母亲让小俏进去,递给她一个小包袱,告诉她洞口右壁的小龛里有火镰和小火把,可以用来照亮。沿着洞走,走到头不要动,一直等到没事了再从那头出来。 她刚想问点啥,母亲紧紧地抱了她一下,在她脸上迅速地印了几个吻,不由分说地把她塞进了洞里。木板又是一阵吱吱呀呀,眼前彻底黑暗了。她摸索了一阵,摸到了那个小龛,找到了火镰和缠着布匹棉花的小火把。火把边上有一个封着口的小陶瓶,打开一闻,是松油,显然是为火把准备的。 这是一个只能容一个人弯腰前行的拱形地道,头顶、脚下和左侧洞壁包了砖,右侧是大条石,应该是屋墙的地基。走一阵后,地道向左偏离,越来越远离地基,右侧洞壁也换成了砖包土。迎面吹来的穿堂风,把火焰吹向她。她的脚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吓得差点尖叫出来,用火把一照,是一只已经被她踩得半死的老鼠。小俏全身鸡皮疙瘩竖起,几乎要手软到丢掉火把。 走了一阵,砖头更加潮湿,有几个地方的洞顶还在滴水。她被什么东西磕碰了一下,仔细看,竟然是一跟横穿过地道的树根。浅浅地,头顶上的砖缝里伸出很多根须,看来地道这一段是贴着花园走的。 地道尽头,顶上依稀透出光来,风就是从那里来的。靠墙放着一把包了铜的梯子,小俏看了看,木头还很结识,没有虫蛀腐朽的痕迹。她放下火把,沿着梯子爬到头,这才发现这个地道的尽头,其实是一个枯井,枯井的石头围栏上面,套了一个用木头做的空心假树,“树”的四周爬满了常春藤,重了一丛灌木,从外面根本看出不有什么文章。小俏爬到头后,正好可以在叶丛掩护下,看到院子里的情形。 她几乎惊叫出来。 院子内外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穿盔甲带兵器的人。满眼都是火把。所有人都被轰到院子里,在硬梆梆的砖头地上跪着。女眷们应该是刚刚从床上赶下来,当兵的故意不让她们穿戴整齐,就那么衣冠不整地和仆役们混在一起。还没有出嫁的小姑姑光着脚,用一个枕头掩住前胸。 一个矮个子军官正在宣读声讨父亲的诏书。这个军官她认识,以前经常到家里来做客,见了管家都满脸赔笑,现在却傲慢得像一只插了孔雀翎的公鸡。 诏书说父亲觊觎神器,阴谋篡逆,企图暗杀当朝重臣,已经被收监。 反贼家眷也要全部接受调查。 小俏用手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几天朝廷还下诏嘉奖父亲,说他忠心体国,夙夜躬勤,还赏赐了绢帛和良马。父亲和当朝重臣当年一起举事,平定了桓玄之乱,情同兄弟,常来常往。怎么会毫无征兆地转瞬就成了反贼呢? 完诏书,那个军官走到母亲面前,象征性地欠了欠身:“安承嗣奉旨抄家,原本不情愿的,但是军令难违,请夫人担待!夫人若能吩咐一声,让家眷们安静听令,大家彼此照应,互不为难,你安安稳稳出门,我顺顺利利交差。”母亲虽然跪着,但声音一点都不虚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照应不照应!有人早就想取我丈夫的人头,今天终于动手了。想杀就杀,何必打着皇帝的旗号!江东谁不知道当今大晋朝是谁的!不过当下这院子里,安将军就能作主,可否让大家穿戴整齐?” 姓安的军官愣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手势:“人凑齐了不容易,何必再折腾一遍。我倒是挺想让大家保住体面,可惜时间太紧,不敢再耽搁。再说......”母亲冷冷地站起来:“安将军不必吞吞吐吐,我家几代出将入相,什么世面没见过。你无非就是想说脑袋都要掉了,还顾什么体面。你回去原话告诉那个满身汗臭的泥腿子丘八,我们就是裹着兽皮死了,也是高门大姓的种,世代贵族的血统。让他好好养生,万寿无疆,免得落到我们这些厉鬼手里!”听到这番话,满院子的家眷们都放声痛哭。母亲回头扫了一眼,厉声喝道:“闭嘴!别叫这些肮脏奴才看笑话!”大家立刻收声,只余下零零星星的抽泣声。一个孩子本来在哇哇地哭,突然声音就闷了,想必是当妈的给捂住了。 小俏趴在树丛中,无声地流着眼泪,眼睁睁看着全家人被带走。母亲走出院门的时候,向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那个眼神几乎让小俏瞬间昏厥过去。大难临头之际,她独自一个人跑了,没有留在母亲身边。 那些军人带走母亲和全家人时,盔甲和兵器发出的声音,和现在车子外的声音一模一样。 不过这种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前头传来锣鼓和号角声。车夫跳下车,掀开帘子说姑娘可以下来活动活动了,我们到了。 小俏走下车,揉了揉有点发麻的腿,抬头看见一柄伞盖正在升上前面一座小岗,应该是刘裕往那里去了。很快,伞盖到达岗顶。即便在这个距离上,小俏也能够看见刘裕骑在马上,扬手向大家示意,然后说了一番话。小俏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但山岗周围的晋军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笑声。笑声平息后,刘裕又讲了什么,这一次全军山呼万岁,纷纷举起手里的兵器,摇晃着旌旗。身边不骑马的人都在翘着脚看,马上的人则在马镫上站直身子。 小俏站到车夫的位子上,这才看到有一队军官鱼贯登上山岗,他们都全身贯甲,几个红披风,更多的蓝披风。他们走到刘裕面前,向后者行军礼。刘裕跳下马来,挨个抓着他们的手说话,侍从捧着几个大盘子跟在身边。刘裕从盘子里抓起一束束红色绢帛,挂在每个人脖子上。而后,这些人转过身来,面向岗下万众。立刻,欢呼声像风暴席卷原野。小俏这才看清楚,那些绢帛其实是结成了一朵红花的样子。 在这一列红花和盔甲组成的人墙中,有一根柱子格外高大,耸出众人之上。阳光正是顶头照,小俏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头盔在闪光,盔顶的红色缨络和脖子上的花被阳光穿透,像是代表礼赞和荣誉的红枫叶。 小俏不自觉地用手按住胸口。 她一直不曾刻意想过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一直在心里没走。慌乱、欣喜、迷茫、自责、无助......种种感受混沌在一起,罩住她的全身,就像那一袭蓝色的披风一直在夜里盖在身上。 要和披风的主人重逢了。 郭旭。 中卷 二十三章 入城式 刘裕走到郭旭面前,把红花绶带披在他身上,伸手在他胸口连砸两拳: “我们的小铁匠出息啦!” 郭旭憨厚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换个人脱口就来的“过奖”“谢太尉栽培”之类的话,到他的舌头上就被粘住,死活吐不出来。 刘裕伸手把绶带整理了一下: “你在黄河边攻击姚洽那一仗,打得很漂亮,沈林子将军发来的战报,我仔细看过了。你有勇力,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我没想到你第一次独立带队,就能用心用谋。老弟啊,打仗没什么,不怕死加细心,千军万马去得,刀山火海去得。好好干,老子盯着你呢!” 这个野外犒军完成后,才是正式的入城仪式。 刘裕金盔金甲,骑着一匹大白马,在众将簇拥下进入潼关。穿过城门洞一瞬间,爆竹、锣鼓和唢呐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在两堵人墙入口处,摆了一个大香案,上面放了一只烤全羊。羊角还在,上面绑着红丝绦。这就是所谓少牢之礼,适用于迎接诸侯。倘若是欢迎皇帝,羊就要换成牛。案子边上站着几个须发皆白的士绅,看到刘裕过来,立刻跪在地上。打头的老人将一个木头方盘高高地举过头顶,里面有三个酒爵。这就是所谓三老迎候,代表最高民意。刘裕远远地就下马,快步上前,把老人们一一扶起来。头一杯酒敬献给上苍,感谢天佑大晋、北伐有功;第二杯酒敬献大地,感谢山河有灵,养我苍生;第三杯酒洒在地上,告慰殉国将士,召唤英灵来归。而后刘裕满饮三爵,满面红光地上马,走进夹道欢迎的人群。 老百姓人手一面小旗子,每个旗子上都有个“晋”。女人们提着花篮,向空中扬撒花瓣。所有人都在扯着嗓子喊大晋朝万岁,皇帝陛下万岁。刘裕一边走,一边举手示意。 郭旭知道潼关城里的大部分老百姓都跑了,眼前这些人都是从弘农等地赶来捧场的人。本地人喜欢王猛,所以喜欢他的孙子王镇恶;王镇恶已经答应他们免除三年赋税,所以他们喜欢要兑现这个承诺的大晋朝;既然大晋朝太尉需要有人欢迎,那么他们就拖家带口第来欢迎。事实上大晋朝是个太缥缈的名号,远不及姚秦甚至此前的苻秦来得真切。不过既然现在的赢家看起来是大晋,而大晋又舍得给老百姓好处,举手之劳的一个姿态,何苦不给呢? 郭旭跟在大队人马里,他只能看见刘裕的背影,但是能想象他的表情。在这样两堵人墙中穿行,没法不兴奋:女人们不知道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已经换上了江东女人的衣服和梳妆,刘裕目光所及之处,她们都像牵牛花跟着太阳一样,瞬间明艳羞涩起来;男人们的袍领子显然浆洗过,挺刮刮地支楞着,当他们双手抱拳向刘裕致意时,领子就向上耸起,好像是用布匹做成的盔甲。一些人把自家的孩子高高举起,希望刘裕能摸一下,也好沾点贵人的福气。刘裕挨个摸过去,后来看见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头发剃成了桃形,越看越喜欢,索性弯腰把他从妈妈怀里接过来,在脸蛋上扎扎实实地亲了一口。当妈的又惊又喜,一边含着眼泪尖叫,一边抓着马镫往前走,旁边的女人则艳羡地连声啧啧,人群中腾起欢笑。那个小孩子居然也不认生,在刘裕怀里不但不哭,还笑眯眯地伸手去抓他的胡子。刘裕又亲了他一口,正要把他还回去,孩子哗哗地撒了一泡尿,大部分都落在了刘裕的身上。刘裕开怀大笑,连声说:童子尿,天赐甘霖,好兆头啊,好兆头!人们见他如此不拘小节,更加欢乐欣喜。 刚开始士兵们还试图阻拦老百姓,但人们往前拥挤得很厉害,而刘裕沉浸其中,又没有丝毫厌倦的意思,卫兵们所幸撤掉警戒线,只是紧紧地围在刘裕鞍前马后。(.无弹窗广告)本来还有的通道,渐渐没了。从城门到行辕,不到两里的路程,骑着马走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他挥别众乡亲,走进行辕的议事厅时,墙外的人们才开始慢慢散去。 整个入城仪式,郭旭的大部分心思,都不在街市上。 要不是身为队主,承担众星捧月衬托刘裕的仪仗任务,没入城他就想去找孙俏。在城外山岗上接受刘裕犒赏时,他远远看见军阵背后有一辆车子,相信孙俏就在那里。跟着刘裕进城的,是丁?j的白直队,主力分三对驻扎在城外,一则城里装不下太多人,二则内外呼应更安全。郭旭不知道孙俏是不是跟着白直队,最后安排在哪里休息,又不好意思找人问,一颗心像风筝一样飘飘乎乎。他盼着刘裕赶紧休息一下,让众人解散,这样他就可以先去堂而皇之地找吴郎中,找到他,就一定能找到孙俏。 偏偏刘裕精神头很足,一到行辕,简单洗漱后,立刻召集前锋和主力全体队主以上军官通报军情。大地图刚挂起来,沈田子战报到了。得知沈田子、傅弘之已经以少胜多,击败了亲征的姚泓,乘胜拿下了?i关,议事厅顿时欢腾起来。刘裕一把扯下地图扔给幕僚,叫他们找司图校尉赶紧根据最新战况去改。?i关一破,长安从南线得到增援的希望就彻底绝了,晋军态势更加有利。 刘裕此刻已经摘了头盔,卸了金甲,一身白袍,一双轻靴,头上一顶白袷冠,更显得意态消闲。他坐在胡床上,脚架在案子上,慢条斯理地布置下一步行动。要是身边有外人,他不会这样做,但现在满眼都是部下,无人不是兄弟,他也就懒得计较那些繁文缛节。而他越是这样,在场的将佐们就业越是高兴。 檀道济啊,听说你慧眼识破细作,粮车里装人,破了姚绍的埋伏,还给他写了一封信,把他气得够呛,能读给我听听么? 檀道济说这种小花招,怎好在太尉面前卖弄。 沈林子啊,你们的爹妈是怎么回事,居然能生出兄弟两员常胜将军。人家领赏,一家一份,你们每次都双份。 沈林子咧着嘴笑,说末将恨不得家里有七八个弟兄,好一起上阵为太尉效力。 郭旭非常羡慕他们这样会说话的人。他以为刘裕会沿着话题说下来,再一次夸他有勇有谋,并吃力地想着该怎样回复,不料刘裕一张口,说的却不是军阵上的事情。 郭旭啊,你是不是丢过一件披风? 郭旭一愣,瞬间明白刘裕在说什么,脸顿时就红了。 刘裕乐呵呵地看着这个闷葫芦,恶作剧的快感闪耀在眼神里。 我给你们大伙说啊,这北府兵骠骑队队主的蓝披风,它好像有分身术。你看现在,它明明就披在郭队主身上,而郭队主这些天一直在潼关;可为什么一直跟着大部队走的孙俏姑娘那里,也会有一件呢? 房子里的人们先是一愣,紧接着哄堂大笑。 郭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自己并没有看见,而是照顾孙姑娘的白直队小兵传话,被我无意中听到了。我想了想,除了郭队主,没有人有机会把披风丢在那里。应该是上次郭队主救了孙姑娘,拿来给她护身子的。这个很好,北府兵爱民没错,尤其是漂亮的民。 等笑声都停歇后,刘裕走过来,拉着郭旭的手: “兄弟啊,南线沈田子将军那边虽然打了打胜仗,但人手实在太少。我想派你明天一早就带领骠骑队出发去支援他,所以你现在别在这里跟我们混了,赶紧去找孙俏,这样你还能跟她一起吃顿饭,好好聊聊。她的住处,是丁?j安排的,你找他去问。” 稍稍顿了顿: “你今晚如果不回营睡觉,我不算你违纪。听懂了吗?” 又是一屋子坏笑。 郭旭挺直了身子,想说不必了,明早出发,我今天没有时间了,必须赶紧到队里做安排。没等张口,檀道济站起来: “太尉,支援沈田子将军,一个骠骑队有点少,不如我带领本部三个队去,郭旭嘛,就留在潼关听沈林子将军节制。这样他也能在姑娘面前从容些。” 刘裕沉吟不语,一个拳头击打着另一个掌心,这是他犹豫时常有的动作。 冷不丁地,沈林子站了起来: “依我看,最佳选择是檀将军留在潼关,郭队主哪也不去,由我带本部人马去?i关一线。我们哥俩好久不见,正好打虎亲兄弟。这样一来,我们兄弟团圆,郭旭留在美人身边,潼关不确猛将,?i关有人支援,成人之美,皆大欢喜,岂不是更好!” 刘裕拍着大腿大笑: “好一个成人之美,皆大欢喜,就这么办了!檀道济啊,你今天晚上要开大宴,既是为我接风,也是为沈将军饯行。现在我要歇息一阵,你们就都散了吧。” 郭旭有点失落。不去南线,固然可以有更多机会见到孙俏,但今天这个主帅恩准的见面,好像因此也就不做数了。 刘裕好像知道他想啥,即将转身离去,又回头看着他: “傻小子,别想啦,现在就别去找人家了。姑娘家一路风尘,不洗干净也不乐意见你。晚宴我叫她出席,让你坐她旁边!而后你送她回去,不回来睡觉的说法依然有效!” 好像下了军令。 郭旭被这种雷厉风行击中,在将佐们的哄笑中晕晕乎乎地走出去。 差点被门槛绊倒。 中卷 二十四章 夜宴 致歉声明: 本人一时糊涂,在上一章中出现了檀道济。但檀道济在南线,和沈田子在一起。在潼关见到刘裕的应该是王镇恶。在此向各位读者道歉! 刘裕说了要开大宴,那就得人多地方大。人多好办,队副以上军官加上幕僚,再邀请一些纳粮有功的本地士绅,怎么着也有两三百人了。可地方大就是个问题。潼关是座军镇,满城找遍了也找不到一个能容下百人以上同时吃饭的房子。主办宴会的主簿情急之下向王镇恶建议,索性就在校场设宴,反正大夏天的也冻不着,朗月之下,天空地阔,气魄很大的。王镇恶说就这么办。 主簿找来上百名士兵,迅速把校场上厚厚的积土清理掉,而后洒上水,直到人踩上去不起浮尘。他的本意,是要在上面再铺一层布,后来想起刘裕节俭成性,把给人做衣服的东西铺在地上踩踏,这不但不讨好,还会激怒他。 校场东头列开三大排厨案,一排做面点,一排做荤素热肴,一排专司凉菜。二十口加肥的行军土灶熊熊喷火,蒸汽从盖着木盖的大铁锅里钻出来,带着炖肉熬羹吊高汤的香味。从潼关和邻近各镇找来的大厨挥汗如雨,丁丁咣咣切菜,刺刺啦啦下锅,在他们平日罕见的大锅里奋力翻炒,远看宛如短兵肉搏。 校场中央,两百张桌案摆成十排,最前面一排是单人座,那是军主和军副们的座位,后面都是两人一桌,所有人都面向北方,在校场的将台上,单独有一张格外大的桌案,那是刘裕的专座。 到暮色沉沉,西方残留一线红云的时刻,除了刘裕,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校场一圈燃起巨大的火把,把这个露天宴会厅照得跟白天一样。 校场入口有一群精心挑选出来的少年士兵,个个白净斯文,专门负责把客人领到座位上。小俏进来的时候,本想溜到后面去坐,但是小兵显然知道她是谁,引着她往前排去。 小俏穿着路上买来的一袭白群,除了领口、对襟和袖口一圈粉色的绣花镶边,没有任何装饰。从粉色腰带看去,好像男人用一臂就能严严实实地揽住她的腰。她的头发分成两拨,一拨在顶上结成发髻,另一拨披散在脑后,在火把照耀下,乌黑的头发上有光在跳跃。脸上画了淡妆,除了粉白,没有任何颜色喧宾夺主,更加衬托出波光粼粼的眸子。 引导他的那个士兵,好像忘记了该怎么走路。 她经过的地方,立刻鸦雀无声。 前两排的将官们正在聊天,突然看到小俏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他们的嘴巴还在,却只能楞楞地张着。 小俏被这种群起的注目染红了双颊,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桃花和梨花结伴而行,双双飘舞在掉光了叶子的树林中。 将佐们赴宴只穿战袍,不过他们的战袍上布满了酒渍、汗渍、血渍和种种说不清出处的斑点,在这抹洁白浅粉飘过瞬间,人人都不禁自惭形秽。 她没想到自己会被带到前排,思绪一时有点纷乱,等她定下神时,看到一个高大的青年军官慌乱地站起来,欠身向她示意,让她坐在他旁边。 郭旭。 他撩起战袍下摆,把旁边的胡床擦了几下: “孙姑娘请!” 小俏款款地坐下来: “郭队主辛苦了。” 这样的话,郭旭听别人说过无数次,只是这一次,从小俏的丹唇皓齿间吐出来,就觉得一股暖泉洗过肺腑,整个人都舒爽起来。 此刻周围的人们缓过神来。各种军衔阶级的男人们,看到全军大小将佐,唯独郭旭艳福不浅,一臂之遥就有佳人,不禁醋河滔滔。前排的人们知道这是刘裕的安排,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心底一把扯开郭旭,自己坐在小俏身边。后排的大多数人不明白这个不速之客的来头,只是痛恨坐得太远,无缘嗅到那女孩子身上一抹脂粉香。种种微妙心思,汇成窃窃私语和怨叹,人人都觉得鲜花插在了郭旭这坨牛粪上,而自己却怀才不遇,无缘与佳人并肩。 郭旭说完姑娘请,就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本来体格健壮,气血阳刚,不怎么出汗,但现在却一层层冒汗。当然这是夏天,可是大白天也没有这样汗水汹涌过。他僵直地坐了半天,思谋着该说些什么,搜索了半天,冒了一句: “是太尉安排你坐在我旁边的。” 其实不用他说小俏也知道。她侧脸看了一眼郭旭,看见大滴的汗水从他脸上渗出来,水往低处流,汩汩向下巴,知道他紧张,内心忍不住窃笑。也不看他,小声地说: “这么说郭队长自己是不情愿的喽?和草民家的女孩子坐一起,是不是很丢队主的身份?” 郭旭顿时就乱了方寸,扭捏了好一阵子,正要说点啥,就听见司仪朗声宣布: “太尉到!” 顿时鼓乐齐鸣,所有人纷纷起立,看着刘裕满脸含笑地进来,频频向众人挥手致意。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刘裕快步登上将台,那个少年刚要跟上去,却被刘裕一个手势制止了。刘裕看了一眼台上的大桌子,略略皱了皱眉头,而后走到台前: “各位弟兄,各位父老,刘裕祖上虽然是汉室宗亲,但到了我这辈,已经是破落户啦,虽然今天官拜太尉,但骨子里还是个农民。我不习惯一个人吃大桌子,也不喜欢这样高高在上地吃饭。来人,把这个桌子撤了,我要到台下去和大家吃!” 没有人敢动。 虽然刘裕自己这么说了,但他是当今大晋朝最有权力的人,是不叫皇帝的皇帝。把他的位子从台子上搬下来,让他“下台”,这几乎就是大逆不道。 刘裕一看没人应和,瞬间明白过来。他脑筋如电,立刻有了新想法: “不搬桌子也行!不过得有人陪着我吃。我来点名,点到的人都上来跟我吃,大家有没有话说?” 微微沉寂后,全场举手叫好。 刘裕绕着桌子走了一圈。 “第一个,请王镇恶将军上台。王将军不但打仗是一把好手,率军打下潼关,还深得民心扶持,弘农一席话,筹得三军粮,让我们再关中有了立足之地。有请王将军!” 王镇恶微笑着站起来,向周围一抱拳,在满场欢呼中登上了将台,站在刘裕身后。 “第二个,沈林子将军。沈将军还要代表正在南线作战的沈田子将军,田子打破武关,拿下?i关,几千偏师击败姚泓亲统的数万大军。林子坚守,潼关不失,屡次挫败姚秦名将姚绍,保住粮道。有请沈将军。” 欢呼声把沈林子送上将台。 “第三个,请弘农父老推选一位代表上来。弘农到底是中原腹心,百姓心向晋朝正朔,扶助官军收复失地。王镇恶将军已经答应你们三年不收赋税,这一点我一百个赞同。我已经上表朝廷,皇帝即将颁诏,明年起生效!” 在座的弘农士绅离席跪倒,山呼万岁。俄顷,一个盲人被抬上来。王镇恶跟刘裕耳语了几句,刘裕点点头,迎到将台口上,拉住这个人的手,把他拉到台子中央: “这位是弘农前辈李方。李老前辈有两桩大功,第一桩是鼎力协助官军筹粮,第二桩是当年收留抚养流离中的王镇恶将军,为王猛王丞相保住骨血,也为大晋朝保住栋梁之才。” 刘裕和王镇恶一左一右扶着李方入座后,刘裕转过身来: “第四位,我要请一位后起之秀。有请骠骑队队主郭旭。本军在黄河上以却月阵痛歼鲜卑,郭队主的点子功不可没。前几天更是袭杀姚洽,让姚绍心死。有请郭队主。” 郭旭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他没料到刘裕会这样。王镇恶和沈林子,都是方面大将,他一个队主,只是靠搏杀立功,居然要和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另一个念头瞬间掠过:上去吃,就不能呆在孙俏身边啦。 刘裕看郭旭傻站在那里,笑着喊: “怎么?郭队主在姑娘旁边坐了一会儿,腿就软啦,爬不上将台啦?” 众人哄笑声中,郭旭满脸通红地上台了。 接下来,刘裕点了前锋军中斩获秦军首级最多的一名士兵上台,这样一来,有将有兵,也有百姓,这桌子算是圆满了。小俏在台下看了全程,不能不佩服刘裕做事滴水不漏,这一番点名,将全场人心收入囊中,酒还没喝,官民已经醉了。 待这几位就坐后,刘裕招手把台下那个少年叫上来。 “各位,这是犬子刘义真,今年13岁,还很不成器。但是我不想让他在江东锦衣玉食,所以叫人送来,让他跟着军中前辈们好好历练。义真,见过各位前辈!” 刘义真走到台前,向台下深施一礼: “各位前辈,各位父老,义真年少无知,但是报国心切,愿意吃苦,请给位叔叔、兄长不吝赐教,多多关照!” 声音虽然稚嫩,但意态潇洒,大大方方,全场响起一片赞叹声。 刘裕指着台下小俏那张案子: “你不能在台上吃。看见那个姐姐了没有,你就去坐在她旁边!” 台上郭旭,台下小俏,心思都是一沉。 郭旭虽然知道刘义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但看到他那种天生贵胄的气派,和小俏的秀丽娴雅很般配,想到自己不过是卖苦力的铁匠出身,竟然有一股酸酸的感觉冒上来。继而觉得自己好笑,竟然连一个小男孩的醋也要吃。心烦意乱,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刘义真坐下来,冲着小俏一笑。这是一个俊朗的男孩子,可能是像了妈妈,所以比刘裕好看十倍,但眼神却如假包换地继承了刘裕,带着一种犀利的光。小俏报以微笑后,强忍着眼泪不敢再抬头。她想起了自己那五六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弟弟。她虽然没有到刑场,但一想起那些身首分离的小尸体,全身就会禁不住发抖。同样是父亲,刘裕的儿子现在坐在她身边;而父亲的儿子,却幽魂飘荡。她就在仇人儿子的身边,却不能表示出哪怕一点敌意。更何况,她发现自己对这个孩子恨不起来。刘义真好像注意到有啥不对,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轻声地问: “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小俏不敢抬头,摆了摆手。刘义真还想问,这时候司仪大声宣布: “奏乐!传菜!” 转眼间,两百张桌子布满美食。刘裕虽然身为高官,但从来吃饭都很简朴,孩子们在家里其实吃不到什么珍馐,加之江东饭食和关中口味不一样,露天集体就餐也会加大人的胃口,所以面对这一桌子浓香四溢的吃食,刘义真倍感震撼:完整的红烧肘子,配了椒盐和生蒜片的白水羊肋条,浮着金色油花的土鸡汤,切成细丝的腊牛肉,和豆豉生姜葱丝一起蒸出来的黄河鲤鱼,填了肉馅的油炸藕盒,大盘的猪肉丝炒白菜,地皮菜炒鸡蛋,白生生的顶花大包子,配了小葱的金灿灿油煎豆腐,生吃的红艳艳水萝卜,这些菜围拢在一个锅子周围,锅子里高汤沸腾,细细地一层层铺了肉丸、五花肉、木耳、黄花、火腿、发菜,繁花似锦,团圆热闹。 小俏已经悄悄擦干眼泪,拿起一个小碗,给刘义真舀了一碗鸡汤,刚放下碗,就看到刘义真已经把一片鲤鱼腮边肉放在了她的碟子里: “姐姐先吃。” 小俏大为感动,她没料到太尉刘裕的孩子居然这么体贴,丝毫没有贵胄子弟的纨绔做派。 “应该姐姐给你夹菜的,你饿了吧,想吃哪样?姐姐给你夹。” 两个人吃着、聊着,很快就像姐弟俩一样欢乐起来。这一幕,郭旭在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他羡慕、惆怅、胡思乱想,魂不守舍,酒不是酒味,肉不是肉味,好几次夹起的菜半路掉在桌子上。还好将台上人们谈性很浓,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懵懵懂懂的怀春者。 这场夜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已经有不少人喝的人事不省,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刘义真跟着刘裕走了,临走前问父亲,可不可以让姐姐和我们住在一起,刘裕舌头已经有点发僵,但头脑显然很清醒,意味深长地说姐姐可以陪你,但不能和我们住一起。而后叫过郭旭,说你要把孙姑娘送回去。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结结巴巴地说白天我说的话依然作数,你要是那样,我不算你违纪。 小俏恍如听哑谜,火把照耀下,人人脸红,所以她不知道郭旭的脸已经烫到可以烙饼。 小俏赶到校场的时候,让赶车的士兵回去休息了,士兵们自己也在喝酒,所以此刻那个车夫已经不知在何处颠倒。郭旭把小俏扶上马,自己牵着缰绳慢慢地走。 他有很多话想和小俏说,也想听她那轻柔的声音,但是此刻,在月光下,马蹄笃笃,虫鸣瞿瞿,温暖的封吹在脸上,他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样其实挺好,他想。只是盼着这条路长一点。这么想着,脚下就走得很慢。他的枣红马好像知道主人的心思,也是迈着缓缓的小步。 小俏也不想说话。他看着郭旭在月光下的影子,生出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这还是个大男孩。 女孩子的小机巧他都看不出来,笨笨的。 他还没有变成一个污浊的男人。 他让女人骑着马,自己走着。 他要是爱上谁,一定会把她捧在心口上。 他好像真的爱上了我。 如果我一直拒绝他,他会不会很伤心。 有关系吗?反正我不爱他。 我是不是该把一切都告诉他。 这样他就会明白为为什么不能爱他。 既然不爱他,干嘛在乎他的感受。 可他是个善良的大男孩,伤害他太残忍。 不受伤害怎么会成熟。 成熟了就不可爱了。 弯弯月出照潼关,潼关街头,一男一女,一个单纯到呆傻,一个顾虑到彷徨,各怀心事,却没有一个字向对方表露。谁人青春没有忧伤,最美的忧伤总是和爱情有关。 小俏住在白直队营房背后的一个小院子里,那本来是姚秦一名将官小妾的房子,他们跑了,房子空了出来,丁?j安顿小俏住下来,从本地找了两个小姑娘来关照着,院外插了一面禁字旗,全军上下见旗止步,无人敢骚扰。 小俏想自己下马,但忘了枣红马很高大,她一只脚还在马镫上,另一只脚却够不着地。郭旭赶紧上前,小俏慌乱地说不要碰我。郭旭顿时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往后缩,就在这一瞬间,小俏已经掉下马来。郭旭动作极快,一揉身上前,刚好把小俏抱在怀里,款款地放在地下。小俏气哼哼地说人家要掉下来,你都不来帮忙,就知道在一边看。 而后伸手整理一下衣服,梳了梳头发,微微一欠身: “谢谢郭队主的马,时候不早了,队主回去歇息吧。” 郭旭看着小俏袅袅娜娜地进了院子,呆了好一阵才上马。他不明白,小俏自己不要他碰,却有怪他不伸手帮忙,这到底是要碰得还是碰不得。而且临了也是谢他的马,而不是谢他。 毫无睡意。 心乱如麻。 刘裕说他可以不回营睡觉,可是他连小俏的院子都进不了一步。明天弟兄们该嘲笑他浪费了主帅给的特权。他虽然不善言辞,但却能想到这帮嘴上不留德的家伙们会说些什么。刘裕也是酷爱损人,他要是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现,一定会逮着就挖苦,一挖苦就是至少半年。 他信马由缰,到处乱走,一抬头,发现自己到了潼关的北门。 北门没关,还有人进来。 这么晚了,怎么搞的? 他不是专司北门防卫的长官,但可疑迹象,人人有权过问。 走上前去,发现是一队人马在进城。他下马拉住一个人,问他们从哪来。那个人的声音中透着疲惫,说我们从蒲坂来。 朱超石将军的部下? 是的。 你们不攻打蒲坂,怎么深更半夜回潼关来了? 那个人一声不吭,想挣开郭旭。郭旭一松手,他踉跄两步,摔倒在地上。郭旭赶紧上去扶他,另一个人过来帮忙,小声地说: 我们被打败了。 中卷 二十五章 皇胎暗结 姚泓本来已经躺下了,又坐起来,拿过姚璞发来的战报,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他自己也记不得这是今晚第几回了,只知道每个字看上去都貌美如花。 尤其是这一段: “南蛮猖獗,跳梁关下;将士义愤,泣血心中。贼恃其小胜,有蔑我之心,意欲速决;我洞悉其奸,无轻战之念,必也持重。乃深沟高垒,砥砺士气,军民一心,金城汤池。顷者,臣度贼三鼓气竭,我众一意求战,乃亲冒矢石,以选锋三千出战,余众乘城助威。报国酬君,将有必死之坚;杀身成仁,士无旋踵之懦。奋雷霆之击,扬激流之势,呼声大震,流血漂橹,阵斩其骁将徐猗之......蒲坂犹在,杜狼奔之路;北鄙不坠,绝长安之忧。” 姚璞显然还不知道?i关之败,说武关虽陷,陛下不必过忧。只要集中主力,塞住从潼关到长安的孔道,晋军很难有所作为。别看晋军现在跳腾得欢快,等大魏援军赶到,他们进退维谷,战守两难,苦日子还在后头。 姚泓放下战报,长出一口气。到底是旁观者清。姚璞一席话,把当前态势点得非常明晰。此前一连串的失利,把姚泓打晕了。?i关之败,更是让他五脏六腑都烂成了泥。现在静下心来一想,其实大格局没有根本性的变化。砍掉那些细枝末节,主干还是一条:秦晋两军对峙在潼关到长安一线。现在姚璞在蒲坂击败晋军,不但秦军士气大振,而且晋军有了侧翼压力,他们无法专意向前。今后秦军不追求野战胜利,只要守住沿线要塞不退步就是胜利。大魏援助的诚意是不容怀疑的,派来的也是百战名将,这支生力军,目前正在从晋军背后追上来,他们一出手,一定会打断晋军的脊梁骨。 想到这里,兴奋地坐起来,一边伸脚在榻边找鞋,一边喊道: 陈安都,陪朕出去走走。 进来一名侍卫,低着头说禀陛下臣在,陈将军不在了。[.超多好看小说] 姚泓蓦然想起陈安都已经在?i关阵亡。 站在榻边僵了片刻,迈步向外走。走过楠木架子的时候,一眼瞥见那把剑。姚和都缠在剑鞘上的白罗帕,他已经收起来。他不知道姚和都被生俘,回到长安第二天就下旨宣布姚和都殉国,追授他为羽林骑骠骑大将军,所有成年孩子都入宫做郎官,已经当官的加爵三级。姚泓总觉得姚和都是自己害死的,假如当初听了他的建议,?i关一战,纵然不赢,也不至于败得那么难看。再往上想,要是按照老师钟离轲的意思去办,现在的形势还可以更好。 钟离轲,这个名字让他想起另一个名字。 薛梅儿。 姚泓宫中后妃,共有十二人。但皇后高氏妒悍,对于姚泓喜欢的女人,一定百般刁难,所以姚泓临幸过的,不过三四人而已。偏偏高氏很能生育,接连三胎都是男孩子,长子立为太子。而那几个个妃子,要么没动静,要么生了公主,更是不可撼动高氏的独尊地位。姚泓贵为天子,但高氏作为夫人,夫字比天字还是出个头,教训起他来堂皇庄重,说陛下既然已经有子嗣,自当珍重养生,不可过于沉溺女色。且陛下志在做圣君,不可**胜于好德。宫里的一些宫女太监,都拿了高皇后的好处,时时报告姚泓的行踪。只要姚泓前一夜临幸了谁,高氏第二天就找茬处置那个妃嫔,轻则罚跪呵斥,重则不给饭吃,闹得**人人自危。 薛梅儿怀孕,纯属偶然。 她是高氏身边的人,那天高氏出宫去华阴,给新落成的寺庙壁画点睛。姚泓路过她的寝宫,想到另一个妃子那里去过夜。走过荷花池时,听到哗哗的水声和女孩子的嬉笑声。侍卫刚要过去呵斥,被姚泓制止了。他从来没有在皇后的围墙里听到过这样清脆欢快的笑声。探着矮墙一看,是两个女孩子站在池塘里撩水嬉闹。姚泓的眼睛,立刻就被其中一个女孩子像葱白一样的胳膊、像葡萄一样的眼睛、像樱桃一样的嘴巴锁住了。皇后身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倒也不奇怪,只要是可能见到皇帝的女孩子,高氏都千挑万选,一定要找到宫里最丑的。 姚泓在池塘边站定后,两个魂飞魄散的女孩子跪在地上求皇帝赎罪,说不该乘着皇后出宫这样胡闹。姚泓看到那个女孩子粉白的脸上挂着水珠,一如梨花带雨。她的胸远不及皇后那么大,但是像一对任性的姐妹,无声地撅着嘴要出门,被水打湿的纱裙显然挡住不她们炫耀式的挺立。 陈安都捅了捅他的胳膊肘,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楞楞地看着,恍如一只呆头鹅。 他无声地指了指那个女孩子,转身进了高氏的寝宫。 陈安都摘下披风,把皇帝相中的那个一裹,扛在肩膀上送进宫去。而后把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叫到一起,告诉他们谁要是敢给皇后说一个字,小心割舌头。 这个女孩子,就是薛梅儿。 姚泓在她那里得到了此前从未得到的欢愉。 而她在失去女儿身后迅速得到了皇帝的种子。 这是**里只有很少人知道的秘密,假如不是南人入侵,姚泓就会择机宣布,跳过重重层级,直接立她为妃。 姚绍暴亡和武关失守,让姚泓无比悲观。他担心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很想把孩子们安顿到宫外去,但这样做太招摇,既不利于孩子们隐藏,也会动摇军心士气。想来想去,只有把刚刚怀胎的薛梅儿送出去,才是个良策。 那晚钟离轲离去之后,姚泓让陈安都偷偷潜入高皇后寝宫,悄悄叫醒薛梅儿,把她带过来。 陈安都守在门外,刚开始能隐约听到两个人急切的喘息声,后来是轻轻的笑声和私语声,最后就是薛梅儿绵延不绝的抽泣声。 第二天一早,高皇后被姚泓叫去,后者训斥她条理无方,她的使唤宫女薛梅儿竟然和陛下的侍卫**,昨夜被陈安都捉奸在床,已经带到宫外活埋了。陈安都御下不严,已经罚俸一年,降一级留任;你身为皇后,连手下人都看不住,秽乱**,冒犯宫禁,是不是也该有个说法啊? 高皇后大吃一惊,她本想说死要见尸,但此处毕竟不是卧房,不能公然顶撞皇上。再说她心里有鬼,一直藏着薛梅儿没让皇帝见过,深追起来也是欺君,所以只能忍了,说臣妾自当受罚。 回到宫里,找人来问,说陛下宫里昨半夜是闹得很凶,看见薛梅儿和一个侍卫衣冠不整地被陈安都揪出花丛,皇帝在屋子里骂骂咧咧,后来他们就被人押走了。 这个**官司迅速传开,宫里随即展开深查整肃,宫女太监和侍卫们噤若寒蝉,纷纷诅咒那个不要脸的宫女和色胆包天的侍卫。 无人知道薛梅儿一出宫,就被钟离轲一驾马车带往终南山,在那里安然待产去了。至于那个侍卫,他得到了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和一个事关生死的封口令。 此刻,姚泓路过高皇**外,忍不住侧耳倾听,似乎这样就能找回那哗哗的水声和清脆的笑声。 内心一个声音顽固地说,你骨子里是个胆小鬼。 你搞大了一个宫女的肚子,却没有胆量立刻宣布册封她。 战场上有个风吹草动,你就鸡鸣狗盗地把她送走了。 你以为你留下了骨血,可是如果国家灭亡了,留下的这么个孤零零的孩子有屁用。 假如晋军战败,国家逢凶化吉,你自己一手炮制的这个骗局,到底怎么收场? 孩子长大了,你得做出怎样的解释,才能让人家相信这个民间来的野孩子是你的亲骨肉?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些烦恼都甩掉。顾不得那么多了,现在战局有了转机,必须赶紧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做。只要危机过去了,女人的事情,总归会有办法的。 抬头看天,北斗星如弯刀,一抹青云掠过,像是在擦拭刀上的血痕。 一队巡夜的羽林骑路过,带队官看到姚泓,叫停队伍,全体向皇帝陛下请安。姚泓走到他们跟前,说小伙子们辛苦了。卫士们骄傲地挺起胸膛,效忠皇帝陛下,臣等万死不辞。 姚泓满意地笑了笑,说万一敌人打到长安来,你们可就不能这样舒舒服服地呆在皇宫里啦,要跟着我一起去退敌。 没等卫士说话,带兵官上前一步: 陛下何出此言?我大秦三军将士,岂能容南蛮冒犯长安。只要陛下恩准,臣这就离开长安去定城。 姚泓点了点头,刚想夸两句离开,突然脑筋一转: 你为什么要去定城? 军官说只要我们卡主定城,潼关敌人就前进不得。定城是姚?将军在镇守,他是我的族叔,对大秦忠心耿耿,一定死战不退。不过其他地方的守将,恕臣冒犯,未必就这么能扛。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姚泓心底的一个死角,他拍着这个青年军官的肩膀,用目光褒奖了他,之后匆匆回到房间,叫人把多拿几盏灯来。 他在地图上找到了潼关,向西找到了定城,想到姚?在那里,略略宽心。在向北看,看到了蒲坂,这里是刚刚打了胜仗的姚璞,不必牵心。从蒲坂往西,他看到了一个地名,眉头渐渐皱起来。 香城。 守将是姚难。 他应该早点把这个人换掉。 不光是他不像姚?、姚璞那样能扛。 更是他的名字太不吉利。姚难,不就是姚家要有大难吗? 他想起那天在?i关杀死的那几个士兵,他们说?i关就是把姚家关起来,是犯了地名。 不行!绝不能犯人名! 第二天一早,秦国镇北将军姚疆应诏进宫了。 中卷 二十五章 批亢捣虚 刘裕看着朱超石连汤带肉吃完一整只鸡,就着十来个胡饼消灭了两条烤羊腿,咀嚼速度明显放慢后,才徐徐开口: “徐猗之的尸身抢回来了没?” 朱超石用手背擦了擦嘴巴: “抢回来了,没有头。” 折了一个好苗子。 刘裕不想责怪朱超石。战场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百战百胜的将军,顶多是胜多败少的将军。为将者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他相信朱超石是尽力了。端起一杯酒,递到朱超石手里: “依你看,姚璞有没有可能兵出蒲坂,自北向南侧击我军右翼?” 朱超石端起酒一口闷掉,摇了摇头: “假如我手头兵力充足,姚璞就算击败我,也不敢轻易南下。此战之后,他判断我们兵力有限,胆气就加倍了。假如姚泓征他南下驰援,他很可能会来。” 刘裕默默地点点头。一是因为朱超石分析的有道理,二是因为他配给朱超石的军队,的确人数很少。可同样人少,沈田子那边就闹得翻天覆地,从小胜到大胜,朱超石这边却铩羽而归。将军的战果,往往和脾性有关。朱超石勇锐有余,权变不足,不善于出奇,把这样的战将派到敌人主场,却不给他足够的兵,也算是主将失误。 拍了拍朱超石的肩膀: “我要召集一个军情会,你不用参加了,好好睡一觉吧。” 朱超石眼神中掠过一丝惶惑。刘裕笑了笑: “放心吧,不撤你的职,有的是仗让你打!” 朱超石羞惭地笑了笑。等刘裕出了门,他身子一斜,倒在地毯上,很快就鼾声如雷。 将领们今晚喝得都不少,而且都已经睡了,被请到行辕议事厅后。没几个清醒的。刘裕斜签在胡床上,手里玩弄着一把匕首,听副将向各位将领通报蒲坂战况。说到晋军战败吗,徐猗之战死时。犹如凉水兜头,半醉的将领们瞬间就清醒了。(.无弹窗广告)刘裕看到这帮人基本能坐直了,这才收起匕首,盯着每个人的脸看了一圈,最后指了指王镇恶: “镇恶啊,你来说说当前态势。” 王镇恶站起来,走到刘裕身边,接过后者递过来的一根细木棍,指点着地图上潼关以北的蒲坂: “当初太尉派石头去蒲坂,本意是牵制姚璞。让他没办法脱身来援助关中。假如双方只是对峙不交战,姚璞摸不清虚实,就只能力求自保,不敢有非分之想。现在石头吃了败仗,他会自然想到我军其实兵力有限。除了潼关长安方向,其余诸军尽是偏师疑兵。姚泓虽然败于峣关,却也知道沈田子将军那边也不是什么大军,自然也会通报给姚璞,如此一来,姚璞知道蒲坂一段时间不会有失陷之虞,也就敢于率军南下来增援关中。如此一来。我军右翼就有危险。我们当前,本身就堵了一个定城,缓急难以攻克;如果右翼再出现威胁,背后的鲜卑再压过来,我们就有全军覆灭的可能。” 刘裕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议事厅中央: “镇恶说的没错。姚璞打赢这一仗。秦国军心必然为之一振。仔细看敌我态势,只要姚秦能守住几个重镇,迅速集结起主力,并得到鲜卑援助,那么我们基本就是被困在一个囚笼之中。姚泓虽然不是什么帅才。但也不傻,他知道应该把这个囚笼加固。而我们要想取胜,就得趁着他还没有加固笼子,先打开一个窟窿钻出去。当然不是钻出去逃命,而是钻开一个通向长安的窟窿,杀开一条血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姚秦中枢,到那时囚笼自破,秦国自然解体。” 众将纷纷点头。自出兵以来,晋军前锋经历过潼关不克、军粮不济、援兵不至等诸多麻烦,虽然孤悬敌境,依然摆脱了覆亡之忧,拿下了潼关,等到了和主力会师。现在兵力充足,粮食无忧,蒲坂城下一次蹉跌,形势就骤然恶化。好像今夜的盛宴,自然成为分水岭,此前是乐极,此后是生悲。 刘裕话说得虽然严峻,但脸上的表情却依旧轻松: “那么各位以为我们该如何打破姚泓的这个笼子呢?” 北府兵老人都知道刘裕的习惯,当他提问的时候,其实自己已经有答案了。他问你,不是真的向你求助,而是要看你有没有想。你不用担心自己说得不好,但必须张嘴,这个时候沉默不是金。 沈林子再过几个时辰就要率军去南线和沈田子回合,自己推算了一阵,抬头说是不是可以我军暂时不要南下,留下来和主力一起打破定城,单刀直入拿下长安。 刘裕摇了摇头: “定城卡在咽喉上,不是单靠人多就能拿下。南线田子将军那边人的确太少,加之骤胜之后,容易骄纵轻敌,万一有个闪失,我军北线败于蒲坂,南线再添压力,左右翼都失去策应,主力别说打下长安,就是想自保都困难。你还是要去和你兄弟会合,三个队,一个兵都不要少带。” 几个军主和沈林子的想法差不多,听到刘裕这么说,知道多说无益,索性闭嘴听着。刘裕看了一圈,目光落在郭旭身上: “郭队主,你说说看。” 郭旭一看军主们不吭声,却叫一个队主说话,一时有点尴尬。刘裕笑了笑,说在座的哪个不是看着你长大的,不必拘泥,咋想的咋说。 郭旭看了看地图,想了想刘裕说的笼子: “末将没有深想过,不过太尉说要打破笼子,并没有说非要从正面打破。北边姚璞刚刚打了胜仗,应该还在休整,如果我们突然增兵打过去,他一定猝不及防。如果这一次拿下蒲坂,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从北边迂回包抄长安,正面的敌人为了增援,也许就得后撤,定城也就不攻自破了。” 他说完,满屋子寂静。 寂静得让郭旭发慌。 莫非自己说得太幼稚了? 半晌,刘裕慢悠悠地说: “各位老将瞧瞧。啥叫后生可畏。一个打铁的傻小子,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从来没读过什么兵书,愣是能说到点子上!大家议议。看郭队主这个说法可行不?” 郭旭说完,诸位军主队主已经在频频点头,现在看刘裕已然首肯,纷纷表示赞同,只有王镇恶没有说话。刘裕看了他一眼: “现在你是潼关前线主将,你怎么看?” 王镇恶说郭队主的大意是好的,不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路数,是个大将苗子。不过我倒是不主张直接攻击蒲坂。 刘裕目光烁烁: “你不要说出来,应该主攻哪里,你我各自写在手心。” 满屋子的人顿时来了兴致。 主簿拿来笔墨。刘裕和王镇恶各自转过身去,在手心写下地名。而后转过身来,彼此向对方亮开手掌,两人顿时哈哈大笑。主将不知道他们手上写了什么,一片声地催促。 刘裕和王镇恶并肩转过身来。向众人伸出手掌。 两个人都写了一个地名: 香城。 刘裕递了个眼神,王镇恶点点头,拿起木棍指着地图: “直接攻击蒲坂,固然出乎姚璞预料,但姚璞是秦国良将,不会惊慌失措。蒲坂坚城犹在,胜战之后士气高涨。一时半会儿拿不下,这样北线还是回陷入僵局,浪费了兵力。假如我们绕过蒲坂进攻香城,就是另一种局面。香城守将姚难是个庸才,要不是靠着家族势力,也做不到今天这个官位。如果我们派人去进攻。我预料他会撤守。拿下香城,我们就可以在北线志趣长安,这样北中南三线夹击,没有拿不下长安的道理。” 沈林子皱了皱眉眉头: “王将军这个点子很好,只是从此地去香城。路途遥远,容易走漏消息,而且朱超石将军也走过这条路,秦军很熟悉地形,万一半路设伏怎么办?” 王镇恶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用木棍指向地图上一条弯曲的线: “我走水路。” 众人看了地图,黄河正好从蒲坂和香城之间穿过,处于三不管地界,又能同时威胁两城,敌人不容易判明晋军意图。 王镇恶转向刘裕: “末将走水路,还不止于要拿下香城。” 刘裕一伸手制止了他: “你不要说完,留点给我说,要不让今晚上我都没有出风头的机会。” 众将哄堂大笑。 刘裕接过王镇恶手中的木棍,沿着黄河徐徐划过,最后在潼关拐弯,划到了渭河上。木棍沿着渭河向西,最后停在了长安北岸的一个地名。 渭桥。 “如果我判断没错,你是要在拿下香城后,派偏师陆路跟踪追击姚难,你自己带领主力沿渭河长驱直入,一口气打到长安北郊,把定城、郑城等姚秦重兵把守的要塞都撇在身后,置它们于无用之地?你这样水上来袭,完全出乎姚泓预料,他又没有水师,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从天而降。我说的对吗?” 王镇恶花开满脸,深施一礼: “太尉神武天纵,末将这点小心思,尽在执掌之间。” 满屋子的将领们都知道这是个出奇制胜的好点子,看到刘裕等于已经拍板,都瞬间轻松下来。郭旭既喜于自己没有说错话,又钦佩刘裕和王镇恶的将略,兀自陷入沉思之中。 刘裕意犹未尽,转过身去看着地图,自言自语: “书生们说过,孙膑喜欢批亢捣虚,这就是啊,这就是啊。姚泓啊姚泓,你要大难临头啦!” 半天回过身来,看到大家还坐着,把手一摊: “怎么还不赶快回去睡觉,想再赖我一场酒吗?” 众人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中卷 二十六章 有情别 无声去 ps: 逝者如斯夫,如青春苦恨不可弥补。 小俏睡得很沉,没有做梦。 连日来坐马车赶路的疲惫,都要靠这一夜的酣睡来清洗。要不是院外连绵不断的嘈杂声,她还能睡下去。坐起身,叫来小丫头,让她出去看看怎么回事。顷刻小丫头回来,说大军正在出城。 看样子晋军要进攻了。 郭旭应该也要走了。 她想起昨晚骑在郭旭马上的感觉。 还有从马上掉下来一瞬间被郭旭抱住的感觉。 一缕朝阳透过窗户纸照进屋子,微尘在光柱中翻腾。小俏的思绪就像这些不安生的小尘埃,上上下下地扰动。为了保护它的女主人,小俏的理性设计了一座带着壕沟和拒马的坚城,但是它发现女主人的感性正在悄悄地掘开一条地道。这些日子小俏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和仇人的爱将纠葛在一起,这个傻傻的大男孩也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男人,但见到郭旭,她依然会开心起来。见过种种城府,涉过重重凶险后,郭旭是初春时节一片阳光照耀的水田,干干净净,清清亮亮,不需要她费心思去周旋。他其实不是真傻,只是不会算计人,而这恰恰赋予他一种纯阳之美,就像一颗青涩果子上天赋的釉彩。只有跟他在一起,小俏才不紧张,因为知道他除了一怀春意,没有别的图谋。现在这个单纯的男孩子被爱困住,正急切地盼着小俏恩准他脱困。他身材高大,但因为陷入爱河,已经俯伏在尘埃里,仰望着心上人颁诏。小俏已经看清楚,就算她拒绝了,这个人也不会因爱生恨伤害她。 那我是拒绝呢还是不拒绝? 她这么想着,发现自己已经急匆匆地穿衣洗漱了。 还没推开院门,就听到街上整齐的脚步声和盔甲、兵器的铿锵声。 一推开门。一个本来蹲着的人一下子站起来,吓了小俏一跳。(.) 那个兵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折叠口用蜡油封住了: “我们郭队主要带队出发,没时间过来辞别。他让我把这封信带给姑娘。” 一封信? 小俏差点笑出来。就算郭旭一夜之间刻意学会一些字,那也顶多能拼凑出一张字条,距一封信怕是有千里之遥。 打开纸后,小俏愣了。 没有字,是三幅图,画得很简单,但是没有歧义。 第一幅是一座宫殿,周围带着有垛口的围墙。第二幅是一个女人,衣服很华丽的样子,周围有几个小小的女人。应该是侍女。第三幅,是一把梳子,齿子很细。 小俏看了又看,无声地笑了,一大滴眼泪落在纸上。 郭旭说过。打进长安后,要从秦国宫殿里找一把漂亮的玳瑁梳子送给她。现在,她满脑子没有玳瑁梳子的样子,只有一个情景:军帐,灯下,一个男人趴在桌子上,试图用图画说话。笨手笨脚,不知道撕了多少纸。 看到小俏的样子,那个兵有点手足无措,但是并不走。 小俏有点尴尬地抹掉眼泪,对那个兵说谢谢你。 兵搓了搓手,说郭队主要我把姑娘的话带回去给他。 这倒是一个难题。一个姑娘的心思。让一个男人递给另一个男人,如何才能不深不浅,不明不隐。小俏能够想象过些日子,她说的话会在当兵的中间传开,最后闹得全营皆知。 可是这个傻男孩既然派了一个兵专意等着。就说明志在必得。他要带兵去攻打一个国家的都城,有高墙坚城,有深阔壕沟,有刀从枪林,有箭雨飞石。他可能有去无回。 他最想听到的,无非是小俏愿意和他在一起。小俏眼前还不想这么说。 假如有一天想说了,这个人可能已经没有了。 小俏的心揪了一下。 她已经没有亲人了。身边的这些人,谁死了她都不在乎,除了这个叫郭旭的人。 想了想,告诉那个兵:你去告诉郭队主,我只要一样,就是他好好地活着。 当兵的走了。小俏看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想到那个正在等待回话的青年军官,心头涌起一丝愧疚。她给一个九死一生的男孩子,递过去一个模棱两可的话,将自己摆在进退裕如的位置上。郭旭很可能把这番话理解为姑娘盼着征人回来团聚,并因此满心欢喜。假如他死在战场上,生前最后的渴望,无疑就是这种团聚。如果他在合眼前闪过一个念头,明白那个姑娘也许只是说了一句祝福,那该是何等残酷的开悟。 小俏打了个冷战。 不能就这样潦草。 她下意识地跟着军队往前走,好像这样就能水到渠成地见到郭旭。 然后她开始问身边的官兵,你们知道骠骑队郭队主在哪吗? 他们纷纷摇头。大军出征,军情怎么可以透露给一个平民女子。 军人们走得很快,一个方队很快走完了,下一个方队跟了上来。 你们知道骠骑队郭队主在哪吗? 他们纷纷摇头。 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孙姑娘想见郭队主吗?” 她一回头,首先看到的是一匹白马的脑袋。往上看,一身戎装的刘裕含笑看着他。 小俏低下头去。 刘裕转身叫过来一名亲兵,叫他把马让给小俏: “孙姑娘,郭队主此去非常凶险,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应该去送他一程。他的行踪本来应该是保密的,但孙姑娘不是外人,我准你去。” 抬头看了看天光。 “跑得快的话,你还能跟他说两句话。跑慢一点,也许就只能看到一个影子啦。可是你不习惯骑马,跑快了怕有闪失,尽量稳妥点吧。不过姑娘放心,郭队主吉人天相,又有佳人挂念,会囫囵归来的。赶快去吧。” 一名亲兵骑马引路,小俏跟在后面,两匹马迈着小碎快步,在大队人马一侧,得得得地出了潼关北门。刚开始小俏不明白为什么要向北,长安在潼关以西啊。等出了门,跑了一阵后,他们开始离开大部队,独自向东拐。这下小俏意识到大军北去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郭旭他们更是另有去向。可是向东也不对啊,向东岂不是退回去了? 他们迎着朝阳跑,阳光刺眼,小俏一手抓紧缰绳,一手搭了一个凉棚。她从小坐车,很少骑马。父亲倒是带着她骑过几次,但母亲知道后,狠狠地数落了父亲。万一有个闪失,就算不伤不残,破了女儿身也不好。现在,小俏已经开始感觉两腿发麻,腰背酸痛。骑兵的马鞍和马褥,对于一个皮糙肉厚久经磨砺的老兵来说,已经非常舒适,但对于一个姑娘而言,未免过于粗粝。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时,刘裕的亲兵伸手拉住她的马缰绳: “孙姑娘,我们到了。” 朝阳下,黄河自北向南,波光一线。西岸上,一眼望不到边,全是细长的艨艟斗舰,像咸鱼干一样卧在地上。军中匠人用木板铺了滑道,用来把艨艟拖到水中。河面已经被艨艟铺满,每船十六桨,三十二人,分两拨轮流划船。军官们显然准备步战,他们的马都留在了岸上,有几匹大约是不乐意和主人分开,或昂首嘶鸣,或焦虑地刨着地面。 小俏在马镫上站直,努力寻找郭旭的身影。岸上没有。他应该已经登船。河上船太多,一个人很容易淹没在一群人当中。她很想大声喊郭旭的名字,但又觉得这样太孟浪。 艨艟不断滑下水。陆地上有个几名校尉,打着旗子发出各种号令;河上同样有几名校尉在指挥小船编队。 河上的船被碇石拖住,在河水冲激下蓄势待发。 最后一艘船下水后,那几名负责指挥的校尉登上船去。 一声悠长的号角后,刚才的喧嚣声突然平息。远远地,在船队打头的船上,站起来一个人,红披风,小俏认出来他就是昨夜被刘裕第一个表彰的王镇恶。小俏打马前去,她相信郭旭应该就在王镇恶身边。 等她跑到距离头船最近的岸边时,王镇恶的勒兵令已经快说完了,她只听到最后一句: “弟兄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跟我来!取长安!” 然后她眼前一亮。 郭旭从船头挺身站起,拔出长剑,向天空一指,雷鸣般大喊一声: “骠骑队,发船!断!” 两名士兵操起利斧,铿然一声斩断碇绳。脑袋尖利、身形精瘦的战船早已按耐不住,倏然蹿出,瞬间随激流冲出十来步。王镇恶和郭旭都站着,双手拄着长剑,两袭披风和两顶盔缨俱迎风招展,如战士可见之魂魄。 河上响起一片砍断声。 数百艨艟,满载视死如归之人,做雕翎离弦之势,在滔滔河水推送下,转瞬离开渡口,迅捷南下,头尾相连,越来越小,很快就看不见了。 小俏已经满眼泪水。 她不在乎秦晋之间的胜败利钝,但她开始挂念一个人的生死安危。 她不知道郭旭有没有看见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听到了她带去的话。她多么希望能收回那句不咸不淡的话。 她应该告诉郭旭她想要那把梳子。 甚至,他可以用那把梳子给她梳头。 现在,面前只剩下空荡荡的河面,逝者如斯夫,如青春苦恨不可弥补。 中卷 二十七章 噩梦 ps: 梦这个东西,绝不可能如流矢射人自外来,只能是心花怒放从中开。一个人的心思,尤其是不可对人言说的心思,压倒一切的心思,纠缠魂魄的心思,志在必得的心思,执着狂热的心思,沉积成块垒的心思,总会在人最真实最不戒备的时候,像暗泉一般汩汩流出。任何人,无论城府多么深,罪孽多么重,伪装多么巧,一旦陷入沉睡,就会恢复赤子之身,进入最真实最不戒备的状态,而梦就在这个时候,让隐秘的东西浮现出来。 姚泓一想到昨夜那个梦就难受。 他梦见自己登上了一座高台,头上一轮红日。台下本来有无数人,但忽然就都没有了,满地都是白雪,却没有一个脚印。须臾,一辆囚车从远处驶来,车上的人他不认识。他绕着囚车走了几圈,问那个人:你是不是刘裕?那个人直勾勾地盯着他,说你居然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他狐疑地说这怎么可能,我不是好好地在外面吗?那个人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你再仔细看看。他擦了擦眼睛,向四面一望,果然发现周身全是木栅,自己困在囚笼中,手脚都有桎梏。再往外看,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刚才在台下仰望他的人,现在都围在笼子周围指指点点,人人都在狞笑,露着白森森的牙齿。他奋力挣扎,忽然就不在囚车里,而是在人堆中。他问旁边的人,你们在围观什么?那些人说我们等着看砍头。砍谁的头?你连这都不知道啊,太尉俘虏了秦国皇帝姚泓,现在要把他的头砍下来。他又震惊又恐惧又困惑:自己就好好地做看客,那么这些人围观的到底是谁?他想挤开人群,这些人硬邦邦地扎成一捆,根本挤不开。情急之下,他拔出宝剑。说你们再要是不让,就别怪我动粗了。所有人呼啦一生全都散开。可是眼前既没有死囚也没有刽子手,只有一大片狂野,离离荒草中。杵着一座黑黢黢的碑,上面用红得滴血的隶书写着“某某死于此处”,名字却是看不懂的蝌蚪文。他拼命想看清楚那个名字像不像今文的姚泓二字,却半天不得要领。 一身大汗地醒来了。 吞下太监端上来的一小碗水,坐在床头定了定神。他的第一反应是把老师钟离轲请来,让他给解解梦。但是钟离轲已经带着薛梅儿藏到终南山去了,宫里没有人知道他躲在哪里。朝里倒是还有几个饱学之士,只不过他们都是宿儒,不语怪力乱神,解梦这样的事情。[.超多好看小说]找他们不灵。更何况,他不想让朝臣看出皇上心有惶惶。 太监很机灵,察言观色,小心地问: “陛下是不是做了噩梦,想求个解?” 姚泓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知道该找谁来解?” 太监一听就明白姚泓不想让朝臣想入非非: “昙云大师就在长安,他虽然不轻言占卜释梦,但智慧高卓,应该可以解陛下疑惑,不妨就请进宫来?“ 姚泓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这个时候打搅昙云是否合适。可是好奇心最终还是压倒了一切,吩咐太监叫醒太子。让他代自己去请昙云。 吩咐人准备素点心和茶水。自己披上衣服,走到书架前,信手抄出一本书,却是《吕氏春秋》,翻看了几页,觉得满眼都是杜撰出来的故事。为了说理而自作聪明,于眼前困局毫无助益,乃插回原处,信步走到门外。 还不是月中,但月亮已经圆了大半。清辉穿过庭中一株菩提。斑斑驳驳的光影投在门前台阶上。抬头看着月亮,想起汉人的嫦娥奔月故事,心想我有家国之忧,尚且苦苦撑着,那女子的烦恼难道比我还深?居然要逃到那么高远的地方,且千秋不返。 苦笑一声,准备再往前走走,听到一声佛号。 转身时昙云已经在合十致意。 姚泓摆手示意太子回去,自己亲自扶着昙云进到屋里。坐定后没等他开口,昙云先说话了: “贫僧冒昧揣度,陛下深夜召见,想必是有噩梦。“ “到底是高僧,不用望闻问切,就能看穿人心。“ 昙云笑了笑: “人情练达即修行,所谓高僧,不过有心人。贫僧非将非相,不问朝政,陛下如要顾问军国大计,自不会舍近求远。深夜急召,除了解梦,还能有什么?“ 姚泓亲手端起茶递给昙云,把梦境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昙云在内心深处长叹一声:皇帝方寸已乱啦。 这些年来,找他解梦的人三教九流,上至帝王,下至囚犯。从本意而言,他精研大乘佛法,醉心于囊括万物的至上大道,不屑于做这些似是而非、非驴非马的拆解。(.无弹窗广告)对于那些靠占卜解梦换取钱财、求得锦衣玉食的僧众,一概视之为骗子。但纵然是高僧,纵然名满天下,如果一味拒绝人家的恳请,一则显得古板苛刻,二则会被俗人视为道行浅薄,名不副实。尤其是当俗人也是贵人时,就不得不违心地放下身段,解疑释惑。以他的经验,强者很少自疑,弱者往往不安,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曾经做过苻坚的国师。苻坚蒸蒸日上之际,只信王猛,不信僧道,召见昙云,只谈佛法,不及其余。但是淝水败后,志气消沉,不止一次找昙云问梦。天子如此,百姓更甚。昙云在江东时,寺旁有一个米店,老板生意兴隆时,从来只给上门的和尚布施钱粮,从来没有上门拜望过昙云。后来乱兵抢了他的店,闹得他几乎破产,第二天就到寺里来倒苦水,求昙云给预言祸福。 在他看来,梦这个东西,绝不可能如流矢射人自外来,只能是心花怒放从中开。一个人的心思,尤其是不可对人言说的心思,压倒一切的心思,纠缠魂魄的心思,志在必得的心思。执着狂热的心思,沉积成块垒的心思,总会在人最真实最不戒备的时候,像暗泉一般汩汩流出。任何人。无论城府多么深,罪孽多么重,伪装多么巧,一旦陷入沉睡,就会恢复赤子之身,进入最真实最不戒备的状态,而梦就在这个时候,让隐秘的东西浮现出来。 姚泓这个梦,将他的苦恼和忧惧和盘托出。 大将军姚绍曾经问过昙云对时局的看法,昙云以吃胡饼为喻做给他看。一言未发,已经穷尽胸臆。护送姚绍夫人夏侯嫣回京路上,他曾经告诫后者,要她务必不要向皇帝说这件事。现在姚泓问梦,实际上就是问政。他对姚秦大势已经有成算。但在姚泓面前,却不能表露出丝毫悲观。 他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盅,清了清嗓子。 姚泓坐直身子,热切地等待着。 “陛下,贫僧既蒙顾问,就要率意直言。有不当之处,先请陛下恕罪。“ 姚泓说朕既然有此一问,就没有任何禁忌,只求大和尚畅所欲言。 “贫僧以为,此梦说明陛下胸中对时局有隐忧。独登高台,是陛下闻击鼓而思良将。自筹身边缺少大材,故虽有红日当头,难消胸中冰雪;眼前万众,却不知谁是股肱心腹。陛下这一层梦境,实则是忧患人事。以贫僧看来。王者不必事事贤于臣子,放手用人,大胆赋权,反比事必躬亲好。“ 这话真是击中肺腑,姚泓沉重地点点头。他马上就想到峣关之战。要不是自己过度干预,结果不会那么糟。 “囚车,实则是陛下的心。陛下为一念所困,就会陷入囚车,不可自拔;若超脱此念,便置身车外,重获自由。“ 这话恍如老生常谈,虽然玄妙,却让姚泓不知所云。昙云看神情就知道他困惑,乃伸手指了指周身: “陛下周身这宫室、这宗庙、这府库、这子女玉帛、这长安大城,无一不是桎梏锁链,束缚陛下手脚。陛下若不以城池得失为念,不以自身存亡为念,空府库以募众,赏将士以励气,免赋税以感民,集合精锐,动员万众,龙战于野,击灭晋国主力,则无所羁绊,随性往来。仗打胜了,宫室宗庙府库子女玉帛长安大城无一不是陛下的;若败了,就是统统挂上千钧大锁,也必落入他人之手。“ 姚泓不能不佩服昙云。虽是佛家,却不昧于兵法。现在回头看,秦军从一开始就处处守城、处处戒备,结果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处处守城就处处被动,始终被刘裕牵着鼻子走。若是一开始就集中精锐主动迎战,战局或许不会这样一落千丈。现在若要走这招棋,已经非常困难。一则缺少姚绍那样的良将,二则军队已经被牵扯在各个关节点上,很难复合起来打打仗了。想到梦里说的砍头,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就这一瞬间的软弱,也没逃过昙云深陷的胡人眼睛: “陛下不要怕砍头!“ 这句话不似前面那样温温侃侃,倒是声色俱厉,有当头棒喝之效。姚泓一惊之下,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脖子。 “自古哪有真正的万岁天子!凡为皇帝者,须前世修行千百代,方可处此轮回高处,享受凡间最高富贵荣华。但所得越多,肩上担子也越重。护佑苍生,致天下以太平,这是承平时的重任。抗御外敌,保全金瓯,这是战乱时的担当。国有大难,百姓涂炭,将士捐躯,不知有多少人头已经落地。陛下若不以一己之生死为念,自然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奋三世之余烈,激万众之忠心,泰山压顶,诛灭强寇。倘能如此,被砍头的,就只能是刘裕之流。陛下梦见那座碑上,死者姓名不详,就是上苍启示陛下,中原逐鹿,尚不知鹿死谁手,秦晋之战,胜败利钝怕是不能过早立论。或吉或凶,一念成鸿沟!“ 这一番话,黄钟大吕,龙吟虎啸,与其说是解梦,不如说是励气,姚泓不知不觉间已经汗流浃背,忘了自己是帝王之身,深深向昙云一俯身,额头触及地毯: “姚泓惭愧!大和尚深意,姚泓已经懂了。姚泓虽不敢自比先祖勇烈,犹有羌人骨头,自今日起,决忘身忧国,披发而战,不复斤斤于成败。“ 说完起身,从檀木架子上抽出宝剑,豁然一声,截下一段头发,用案上一片颁旨用的黄绢包起来递给昙云: “请大和尚收好。若姚泓胜,此物就传于太子;若姚泓败,大和尚可以择地埋了,也算我姚泓留魂故国。“ 昙云念了佛号,神情庄严,将头发贴身收好: “恕贫僧不祥。陛下脱有不讳,贫僧会修造一座浮屠,将陛下圣发置于塔中,令万众景仰崇拜。“ 自南人入侵以来,姚泓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安详喜悦过。 送走昙云后,他看着墙上的地图,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轻松。 是的,决不能株守长安,等着敌人打上门来。 他要倾尽府库,招募忠于大秦的羌汉华夷少壮,组建新的方面军,迎头打出去。要赶紧和晋军背后的大魏援兵协同,速速形成夹攻态势。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非不过技不如人三军溃败,自己王冠落地人头落地,总强于窝在宫室之内,惴惴不敢地等待死神敲门。 甚至有点兴奋。 他本想立刻就召集文武大臣议政,但一看天光,觉得情势还没有危急到多睡一两个时辰就会土崩瓦解的程度。 他坐在书案前,在脑海里把当前敌我宫攻守的几个要点过了一遍,不知不觉地和衣倒在地毯上睡着了。太监怕惊动他,给他盖了被子,没敢把他抬到床上去。 太阳升到一树之高时,一匹快马穿过长安,长驱奔进宫城。 前线紧急战报! 姚泓兀自沉沉睡着。 太监左右为难,最后一咬牙,推门进来唤醒皇帝。 姚泓打开急报,立刻就清醒了。准确地说是惊醒。 香城,失守了。 中卷 二十八章 逆流直进 ps: 弟兄们,我眼前只有一个景象,那就是受赏拜爵于明君之朝,欢庆痛饮于父母之室!鲜花满街,美女斟酒,人人把我们当英雄。[.超多好看小说]多年后,子孙问起来,说姚秦覆灭之际你在哪里,我们可以骄傲地说:我就在战场上!我就在前锋! 郭旭把桨交给身边的士兵,脱下战靴,把里面的汗倒了出来。想了想,索性脱掉盔甲和战袍。阳光很毒,但河上的风还是带来了一丝凉意。一看队主如此,当兵的纷纷效仿。很快,除了主将王镇恶,整个船队的官兵全都打了赤膊。 郭旭满脸酡红,不仅仅因为热,更因为兴奋。 开拔前,他看见孙俏骑马赶来,已经惊喜到瞠目结舌。他很想站起身来挥手致意,但碍于王镇恶在身边,也怕士兵们笑话,便强压住兴奋,佯装什么都没看见。彼时那个派去传话的亲兵已经回来了,后者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原样复述,而是擅自做主加了点佐料,那就是眉飞色舞的神情和一点点语言修饰,于是郭旭听到:孙姑娘要你好好活着回来,好好过日子。把这句话拆开,仅前半截“好好活着回来”,就足以让郭旭窃喜半年;而“好好过日子”一说,含义尤为丰富,想象空间异常巨大,远远超出郭旭预期,带给他9成狂喜和1成狐疑。谁料脚跟脚地,孙俏就赶到河边了。她的到来,自动消除了传令兵扯谎的罪证,让郭旭那点残存的嘀咕立刻蒸发,只留下百分之百的喜出望外。他恍如升上云端,飘飘荡荡,晕晕乎乎,不知此地何地,今夕何夕。他本来就没有官架子,向来和士兵打成一片,饶是如此。士兵们也觉得郭队主此次出征格外温情,闲不住地替各位弟兄划桨,一边出力气,还一边傻傻地笑。浑然不像即将投入一个凶险莫测的战场。 战场也在捧场。它好像也知道这个青年军官正沉浸在巨大幸福中,故而要献上贺礼:秦香城守将恢武将军姚难得知晋军自黄河入渭河,已经朝着自己后方杀去,香城已经孤悬,他迅速席卷行囊,放弃香城,一路向长安方向撤军。香城就像一枚熟透的果子,无需动手,自己掉下枝头,被刘裕从陆路派出的军队唾手接住。姚难在撤军途中遇到前来接应的镇北将军姚疆。两人合力固守泾上古城,结果被跟踪追击的王镇恶部将毛德祖击破,姚疆战死,姚难一路狂奔逃回长安。这一变局,瞬间让固守定城堵住潼关的姚讃处境危难。他夹在潼关刘裕主力和背后王镇恶奇兵之间,就算是一枚硬核桃,也会被压成齑粉。姚讃退守郑城,刘裕立刻跟进一步。关中虽然四塞坚固,院墙已经被打破,晋军的战靴已经登堂,即将入室。长安虽然还有好几万秦军。但他们不得不分兵把守渭桥、石积、灞东等要害。谁都知道这样分散兵力很糟糕,但谁也不敢放弃其中任何一个要点,因为放弃了就等于开门揖盗。晋军沿渭河西进的消息已经传开,但水军来势迅疾,陆上军队就算看破了晋军意图,也根本来不及调度。大势是绝望的:仅靠防御。不会打破强寇。长安要解除警报,除非有生力军和晋军野战,但现在姚泓囊中羞涩,手脚被分别扯开按住,只只能靠牙齿自卫。更为绝望的是。关中郡县已经纷纷暗中联络晋军,就算不至于马上倒戈,但至少在晋军进击长安时会保持中立。这就意味着长安作为都城,已经在自己的国土上孤立了。 一柄锋利的长矛自东向西直刺姚秦心腹,郭旭的船,就是这根长矛的矛尖。 王镇恶带着微笑,看着郭旭满身的肌肉随着划桨乱窜,顿时想起“动如脱兔”这个词儿。 军队,不打仗时“安若处子”,要打就得“动如脱兔”。 这是爷爷最喜欢说的。 爷爷不是武士,不喜欢穿盔甲,射箭十次有十次脱靶,但出将入相,击破强敌无数。他自己不会挥舞刀剑,但懂得怎样把万千军人的刀剑集中起来,挥向该打击的地方。 爷爷不止一次讲过他率军击灭慕容氏燕国之战。(.好看的小说) 现在,他孤军深入敌境,直扣姚秦都门,和爷爷当年的态势何其相似! 爷爷,我不会给你丢脸,愿你在天之灵保佑我! “郭旭,你停了一下。” 郭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坐在王镇恶身边。别人都赤裸上身,只有王镇恶战袍盔甲齐全,这让郭旭很惭愧自己的放纵。 “那个孙姑娘,你看见了吗?” 郭旭没料到王镇恶会说这个,慌乱地擦了擦汗: “看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打个招呼?” 郭旭没有吭声,羞涩地低下头去。王镇恶拍了怕他汗津津的后背: “你跟她打个招呼,一点也不丢人,而且会让弟兄们士气百倍。” 郭旭抬起头看了王镇恶一眼,眼神说是真的吗。 “看看这些弟兄,很多人踏上战场,就永远留在战场。我们这样悄悄地登船,孤零零地出发,老百姓不知道我们存在着。这时候,一个妙龄佳丽来河上送行,她是冲着你来的,但弟兄们都沾了光,他们在一个漂亮女人面前,雄赳赳地出发了,知道自己至少在一个女人心里留下了一个影子。当兵的粗粗糙糙,但内心其实很脆弱,他们就怕人家看不起自己,忘了自己,活着是无人在乎的人,死了是无人挂念的鬼。孙姑娘来送你,说明她看得起当兵的,仅这一点,就足以让弟兄们想入非非,无所畏惧地冲锋陷阵了。假如你当时能站起来大喊一声:等着我回来进洞房!我就会和弟兄们一起喊:等着我们回来闹洞房!这样就太完美了。” 王镇恶说完,很得意地放声大笑,身边的士兵亦然。 郭旭的脸像熟透的李子,红到发紫。 笑声停歇片刻后,王镇恶抬头看了看天光,低头沉吟片刻,平静地对郭旭说郭队主请你穿好盔甲。 郭旭一愣,突然明白过来,王镇恶估算时间。知道马上就要抵达登陆点了。 全船士兵轮换着穿好了盔甲,校尉们连打旗语带喊话,很快整个船队的赤裸男人都切换成虎贲甲士。 河水激切,水声喧哗。 逆流而上。不进则退。 晋军士兵奋力划桨,两岸柳树青翠,隔着树干能看到收割后满是麦茬的农田。 一群野鸽子掠过河岸。 渭河突然收窄,远处隐约可以看到一座桥。 渭桥在望。 长安不远。 此处即战场。 王镇恶拔出长剑,大声下令: “往下传,弃舟登岸!” 弓箭手用擘张弩发射出带着麻绳的飞爪,它们飞进柳树,飞进灌木,攫住任何可以攫住的东西,而后就死死地扣住。最强壮的士兵最先上岸。拽住麻绳,配合划桨兵,把艨艟靠到岸边。 河水不欢迎这群逆流而上的不速之客,它大声叫骂,挥舞浪花。要把艨艟们推向下游。 必须在极短时间内上岸,否则前功尽弃。 王镇恶和郭旭先后飞身跳上河岸。 全副武装的士兵落在土地上的声音汇成一片,一如战神在掷骰子,赌的是生死成败。 官兵在不远处结好方阵,准备静听将领。 这时背后传来不祥的声音:无人牵扯的艨艟顶不住河水冲激,在强劲的逐客令下纷纷溃败,它们扯断麻绳。相互拥挤冲撞着向下游漂去,很快就消失在远处。只有很少几艘不认输,还顽强地停在河面上,麻绳蹦得紧紧的。 众人拧着脖子,无声地看着这一幕。 无需沉舟,渭河替他们干了这件事。 也无需破釜。根本就没带锅,每人持三日干粮。 打赢了,一座繁华富庶的长安供他们享用。 打输了,带再多的粮食也是资敌。 王镇恶找到一块大石头跳上去: “弟兄们!你们都看到了,船已经没了。我们已经在死地了!” 郭旭感到一股凉意从后背卷上后脑。 “告诉我,你们害怕了吗?” 三军大呼: “不怕!” “很好!从来都是敌人怕北府兵,没有北府兵怕敌人的道理!今天,我王镇恶身负朝廷重任,要和你们一起竭力致死,有进无退,共立大功,报答国家。” 郭旭把长剑指向天空: “共立大功,报答国家!” 三军应和,压倒渭河喧哗。 “我只想和你们同生,不想和你们共死!看看这个孱弱的姚秦,它的将帅,无一不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他们没有资格取我们人头!相反,我们要踏平他们的老巢!” 郭旭觉得每一根骨头都在兴奋地叫,热血燃起胜利之火。 “弟兄们,我眼前只有一个景象,那就是受赏拜爵于明君之朝,欢庆痛饮于父母之室!鲜花满街,美女斟酒,人人把我们当英雄。多年后,子孙问起来,说姚秦覆灭之际你在哪里,我们可以骄傲地说:我就在战场上!我就在前锋!” 三军双眼喷火,满面酡红,激情无以言表,乃拔剑抽刃,拍击头盔,铿锵声震动原野,反射日光直上九霄。 王镇恶用剑一指南方: “目标,长安,出发!” 一个钢铁方块,隆隆地向长安前进。 郭旭跟着王镇恶身边走了一阵,带着明显的艳羡对他说: “将军,你刚才说得真好!我特别羡慕说话说得好的人。” 王镇恶轻轻地笑了笑: “刚才那番话,多一半是我爷爷在打慕容燕国时说给部下的。” 郭旭正要说点啥,突然被王镇恶一个手势制止了。 他们前方地平线上卷起尘土。 秦军迎上来了。 中卷 二十九章 羽林菁华碎 ps: 灭顶之灾,玉石俱焚,覆巢之卵,将倾大厦,生杀予夺在敌手,王朝最高权力算个屁! 姚泓俯视台下盛开的莲花,有点愣神。(.无弹窗广告) 父亲,文皇帝姚兴,当年把高僧鸠摩罗什请到长安,让他住在这个逍遥园里翻译经文。如今先王和高僧,一个仙逝,一个圆寂,逍遥园却还是当年规模形制。渭河穿过园子,其中一支细流涓涓注入荷花池。一条廊道通向池中心一座高台,高台上有座亭子,即便是在盛夏,坐在亭子里也是清香扑鼻,清凉满襟。 姚泓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此地名为逍遥园,自己却身忙心累,浑然不知何为逍遥。 怕是再也不会有逍遥了。 晋军突出奇兵,从水路西进,一下子打破了秦晋对峙的格局,香城、定城、泾上相继失陷,最新探报说晋水上军已经在渭桥登陆。 兵临城下了。 长安兵马算起来至少四万,但要找出一个能够野战破敌的将军,却非常困难。姚泓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最后决定让城北守将姚丕率众迎敌,自己亲自坐镇城北逍遥园。下令集中一批快马,交给传令兵,让他们往来奔走,把渭桥最新战况报到逍遥园,须臾不可延误。传令兵背插红色小旗,无论何人不得拦阻,违令者杀无赦。 太监端上来一盘西瓜,姚泓不想碰。 想了想,叫来一名传令兵: “你去告诉姚丕,今天只有他们打赢了,朕才会进食!” 就是要鼓起他们“灭此朝食”的杀敌气概。 可是如果他们打败了呢? 打败了,宗庙尚不血食,何况我这亡国之君? 近来食欲稀薄,不足一月,已经瘦了十来斤。 揽镜自照,三十岁的人。一半头发都白了。 击败渭桥敌军,不等于国家转危为安,但至少可以翦除南军一翼,集中兵力对付刘裕主力。也能振奋一下萎靡已久的士气。 传令兵出去不久,一名红旗骑士飞驰进来,直抵台下。他刚要下马,姚泓迎上去大喊一声: “不必下马,就在马上说,说完就回去。” 传令兵举手平胸行了个礼: “禀陛下,姚丕将军已经和晋军遭遇。敌人登岸后,战船随即被水冲走,他们已经没有退路。晋人没有马匹,弓弩也不多。以短兵为主。” 姚泓心头掠过一丝遗憾。要是早点派兵出去,在晋军登岸的时候打击他们,一定稳操胜券。 “很好,你去告诉姚丕,南蛮背水一战。困兽难敌,让他加大纵深,结成厚镇,不要和晋人短兵格杀,靠弓箭和长槊,把他们压到渭河里去!” 传令兵再施一礼貌,转马驰去。 姚泓在案前坐下。想拿起笔写几个字静静神。在砚池里蘸好笔,抬手要写,不自觉地陷入沉思,须臾,恍惚听到太监小声说: “陛下,输了!” 姚泓蓦地站起来: “谁输了?你说谁输了?” 太监吓了一跳: “陛下。我没说谁输了,我说的是污了。” 然后用手指了指铺在桌子上的纸。 一大滴墨汁,落在纸上,已经洇成一团。 姚泓败兴之至,把毛笔一扔。正要数落太监几句,听到台下马蹄声。扑到栏杆边一看,又一名传令兵到了。 “禀陛下,战场狭窄,我军弓箭手只发射一次,南蛮就已冲到阵前。晋军前排士兵凶悍暴戾,以身扑槊,伤者不退,死者往往不倒,后排士兵两人捧一人,把短兵死士掷进我军阵内。姚丕将军已下令刀牌手上前搏杀,令骑兵蹙踏敌两翼。” 姚泓眼前浮现出峣关之战时晋军嗷嗷叫着边砍边冲的景象,想起那柄破空而来集中宝车的长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你在阵前宣我旨意,此次作战,不按首级论功,只要能打败晋军,全体将士,每人赏金千两,升爵三级,阵亡者抚恤三倍!” 当他听说姚丕打算让骑兵蹙踏晋军两翼时,内心稍感宽慰,假如此招得手,晋军必败。想到败退的晋军被挤进渭河的景象,甚至开始兴奋。但是转念又一想,既然“战场狭窄”,弓箭手施展不开,那么骑兵显然也冲撞无地。如果两军已经混战臣一团,骑兵基本就是废物。姚秦骑兵主力集中在安定一线,主要用来对阵柔然,姚丕军中骑兵并不多,假如晋军击败了中军步兵,那么剩余的骑兵人力不足,根本无力回天。想到这,心急如焚,大声召唤传令兵。 “你速去告诉姚丕,要他让骑兵全部下马步战,加厚步兵方阵。让弓箭手各自为战,瞅准机会放冷箭射杀敌将!” 这个传令兵在出园门时几乎撞上迎头冲进来的传令兵。后者冲到台下,仰面禀报,说姚丕为了给骑兵腾地方,下令步兵军阵后撤,但晋兵趁势大呼猛进,步兵已有崩溃迹象。 姚泓怒火上冲,回身一脚踹翻桌案,装西瓜的磁盘碎裂满地,鲜红的西瓜如人之残躯,血肉模糊。墨汁混迹期其间,黝黑不祥。 他领教过战场上那种瞬息万变、夺人魂魄的气象。 只是没有料到姚丕这么无能。 不能再安坐逍遥园了。城北目前看来没有南军来袭迹象,他必须带领羽林骑马上前去增援姚丕。就算姚丕打光了,只要羽林骑能顶上去,以逸待劳,以骑压步,不信挽不回战局。 迅速披甲上马,挎上鹰头宝剑。羽林骑不必皇帝下令,早已列阵等候。新任羽林骑皇宫卫队长官姚谌全身甲胄,背着弓箭带着长槊,铁塔般立在阵前。姚泓正要扬鞭骤马,几个太监在后面跪下,大太监问: “请陛下明示,臣等在逍遥园候旨还是回宫?” 姚泓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胜了我自当回宫颁诏犒军,败了我还哪有闲心逍遥。 “你等全部回宫!” 他带领羽林骑一路向北,直奔渭桥方向。半路遇上一名传令兵,神情慌迫地告诉皇帝。步兵方阵已经崩溃了。 “姚丕呢?” “我离开时他正带着亲兵卫队在督阵,已经斩杀了几个先退的官佐,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止住众人。” 姚泓一听姚丕已经开始斩杀败兵,知道渭桥秦军大势已去。唯有赶紧赶到战场,以收卞庄刺虎之功。怒马而奔,长驱北进,很快就进入一个狭窄通道,左边是渭河,右边是莽莽丛林,羽林骑无法结阵前进,只能两马并肩。 姚谌从后面加鞭追上来: “陛下,此地路窄,要是在这里遇上溃兵。我们就麻烦了。” 姚泓也有同感,乃下令全军以冲杀速度通过这一段。 军令正在往下传,前头已经尘土飞扬。须臾,先是零星的散兵,接着是七七八八的游勇。最后是成队的败兵,乌央乌央,迎着羽林骑跑过来。 姚谌带着几个骑兵冲出去,挥舞着鞭子,一边抽打败兵,一边大喊: “皇帝陛下在此,回去!都给我回去!” 前面的几个兵正在本命。突然被兜头拦住,一看来人的装束,知道是皇宫禁卫,一时不知道该进该退。后面的士兵跑得天昏地暗,不知道前面发生了,还在往前涌。姚谌面前,很快就立起一条人坝,在源源不断的后续推力下,眼看就要溃决。 姚谌怒喝一声,长槊前送。一下刺穿了最前面一个人的前胸,那名可怜的士兵其实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孩子,他嘴里喷出血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姚谌,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人要杀自己人。 姚谌抽出长槊,看着那个兵扑倒在地。他把带血的长槊指向前方: “所有人听令,立刻转身重回战场,违令者斩!” 前方的人群瞬间陷入沉寂,后退是晋军虎狼之师,前进是羽林骑督战之刃,所有人都在踌躇。 后方的人还在源源不断赶来,不明形势的败兵一片声喊着: “走啊,赶紧走啊,前面干什么呢?” “快啊,南蛮追上来啦,不想死的让路啊!” 姚谌回头看了一眼姚泓,见姚泓竟然面有难色,内心不仅大失所望。情况紧急,顾不得忌讳,乃越过姚泓,直接给羽林骑下令: “全军听令,长槊手结阵前推,弓箭手开路!” 豁然一声,羽林骑长槊直指败兵,后队的弓箭手张弓搭箭。 姚谌猛抽一鞭,坐骑长嘶一声向前蹿,将一名败兵踏翻在地,长槊在余众头顶挥舞。败兵们惊叫一声,纷纷向两边散开,路左的人被挤到渭河浅滩里,路右的人则连滚带爬地钻进林子。羽林骑开始向前推进。 但败兵越来越厚,羽林骑单靠震慑已经推不动。向后看,绕过去的败兵已经堵塞了道路。 姚泓在马上心急如焚,知道时间耽误的越久,挽回败局的希望就越渺茫。要是晋军赶到这里,地形不利于秦军,一场屠杀在所难免。 好像就是要证明他的正确,渭桥来人方向,败兵阵后突然响起惊呼声: “晋军来啦,快跑啊,晋军来啦!” 姚谌请命: “请陛下速做定夺,羽林骑是进是退?” 姚泓看了一眼身后被堵塞的道路,瞬间想起昙云和尚那句“陛下不要怕砍头”,心一横,拔剑前指: “冲上去,迎头杀敌!” 此言一出,羽林骑不再反顾,众人拔出刀剑,左右砍杀,在败兵中踏开一条路,杀向晋军来向。 姚泓裹在将士中间,眼看着自己的步兵被自己的骑兵砍杀,惨叫声四起,血肉飞溅,由不得心如刀绞。闭上眼睛宽慰自己:千钧一发之际,顾不得这等小仁小义,如果列祖列宗保佑,能够击灭当前强敌,那么这些被砍杀的败兵,一体享受抚恤。 但惨叫声很快就变成了怒骂声。 败兵们一看进退都是死,皇家羽林骑如此不爱惜人命,胆大的兵油子率先发难,他们先是用盾牌挡住羽林骑的刀剑,怒问你们为何要杀自己人,继而开始还手。有些人本来还想屈服于羽林骑。转身去杀晋军,一看有人带头,大家随大流一哄而上,遂成喧嚣内讧之势。假如在平地。步兵占不了骑兵便宜,但现在马蹄子困在人脚中,骑兵优势荡然无存,杀人最起劲的几个官佐,已经被步兵拖下马来乱刀砍死。 姚泓推开身边人,打马走到最前面,摘下头盔,想冲着这一团乱麻喊话,请他们让开通道,好让羽林骑去杀敌。再要是拖延下去,战局就烂透了,大秦就烂透了。还没有开口,前方突然传来潮水般的喊杀声,抬头远看。晋军旗幡已经在望。 姚泓眼前这些穿着盔甲的惊弓之鸟迸发出惊人的求生本能,他们疯狂地向前冲,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竟然把好几个骑兵连人带马挤进渭河。 姚泓长叹一声,知道已经没有反击的机会,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调转马头。裹挟在败兵传流中,回身向长安。 他一路低头,泪水不断地凋落在金灿灿的胸甲上。 那柄传了三代的宝剑,随着马儿的奔走,铿锵地磕碰在腿甲上。 汗血马的铃铛浑然不知战事利钝,兀自一路吟唱。 他不打马不扬鞭。汗血马识途。它自会冲着皇宫去。 马前马后全是败兵。他们知道皇帝和他们同行,但没有一个人在意,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到了开阔地,败兵开始四散,他们当着皇帝的面脱掉甲胄。扔掉兵器,恢复老百姓身份,各自回到自己的妻儿父母身边去。 撇下皇帝孤身一人凄惶返轡。 灭顶之灾,玉石俱焚,覆巢之卵,将倾大厦,生杀予夺在敌手,王朝最高权力算个屁! 他闭上眼睛,一路默念佛经,任由汗血马拖着他进入长安,进入宫城。宫里还有留守的500多名羽林骑,左将军姚裕远远望见姚泓单骑返回,大吃一惊,赶上去要把他扶下来。姚泓睁眼看了周遭一圈,摇摇手: “不用进宫啦。渭桥一败,晋军转眼就会打进长安,宫里留不得。你赶快把皇后和太子找来,我们一起去石桥,在那里固守待援。” 大秦国皇帝姚泓,带着皇后高氏和太子姚佛念,在五百羽林骑护卫下,狼狈离开宫城,一路狂奔到石桥。石桥跨渭河,过了桥,以渭河为护城河,有一座建在矮山边的小城,小城三面悬崖,一面临渭河,缓急难以攻取,城里打了三口水井,人马无饥渴之忧;有屯粮,足够千人食用三月。只要姚泓能坚持一阵,姚讃大军从郑城来援,长安还有恢复的可能。 一行人即将抵达石桥,背后一骑骤马追上。 这是一名忠于职守的红旗传令兵。 姚泓用嘉许的目光看着这个满脸是汗的孩子,突然想起那盘西瓜,此刻要是能亲手给他递过一片西瓜该多好: “你是最后一名红旗传令兵吧?” 传令兵神情黯然,声音虚弱: “是!他们死的死,跑得跑,我本想回老家,但还有军情要报,就过来了。” 包括姚泓在内,在场所有人都肃然。 姚泓向高皇后要了一块手帕,亲手给他擦了汗: “事已至此,什么军情都不重要了,不过冲你这份心,我用黄金百两买你的军情,等奏报完了,你就拿着黄金回家孝敬父母去吧。” 传令兵居然面无喜色,也许是太累,他的声音有点飘。: “禀陛下,渭桥败军一部分将士和羽林骑在渭河边拼死抵御晋军,至我离开时,羽林骑骁骑将军姚谌、前军将军姚烈、左卫将军姚宝安、散骑常侍王帛、建武将军姚进、扬威将军姚蚝、尚书右丞孙玄阵亡。羽林骑官兵无一投降,全部战死!” 羽林骑精华,至此毁于一旦。 死一般的岑寂。 无人不堕泪。 姚泓颤抖着哀叹一声,惨然一笑: “孩子,你是好样的。要换在平日,我一定留你在身边,给你一个好前程。可今日大势如此,就不必了。你跟我进城,好好吃点东西,带着赏金回家去吧。” 传令兵在马上吃力地挺直身子,行了一个平胸军礼,用越发虚弱的声音挤出一句: “多谢陛下,可是,我不需要了。” 说完身子一颓,栽下马来,面朝下倒在地上。 姚裕扑下马去,把他抱在怀里,看到他已经合上了眼睛。忽然觉得手上黏糊糊的。 一手血。 翻过传令兵的身子,发现在皮甲腰带下方,插着一支箭,箭插得很深,只露出后面小半截,血从那里渗出来。连忙脱下披甲,这才发现战袍后背早已被血染透。 姚泓念了一声佛号。 数万大军,烟消云散,依然有人至死不辱使命。 苍天啊,朕该到何处去觅这如铁之坚贞? 中卷 三十章 双骑叩皇城 ps: 战争最荒唐之处,就是一个母亲的儿子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杀死了素昧平生的另一位母亲的儿子;一位妻子的丈夫在一个遥远的荒野上,击毙了另一位妻子的丈夫。大家这样彼此砍杀,就是因为被冠以军人的称号,而一个人一旦成为军人,就不再是人,而是提线木偶,只能唯命是从。一个叫将军的人,驱赶千军万马去卖脑袋,哪怕卖得非常贱,大家也就卖了。卖完之后,如果胜利,死者下葬,将军数钱。脱下甲胄,大家都一样七情六欲吃喝拉撒;穿上甲胄,你我就是不共戴天只能活一个的死敌。可是仔细想想,要不是帝王将相胃口大,想彼此吞噬,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间,能有多少深仇大恨呢?士兵们拿命换来的东西,他们的父母妻儿又能分到多少呢?到头来,还不是贵胄照旧是贵胄,贱民依然是贱民。 郭旭坐在一块石头上,全身酥软。 刀和铁槌撂在脚下,沾满血污、油脂和头发。 不远处横着一具秦军尸体,脸朝下,后脑壳不见了。这具尸体三步之遥,一秦一晋两个兵相拥着僵卧在血泊中,恍如一对共眠花丛的情侣。彼此留在对方体内的定情信物,一个是刀,一个是半截箭杆。 战场上,你会看到稀奇古怪的死法。刚刚消停的这场厮杀,在渭河之滨,留下无数残缺的,因此也是丑陋的躯壳。没有头颅的,有头没脸的,剖开胸腹的,斩断双腿的,从肩膀到腰斜着劈开的,身体完整脑袋被砸成一张饼的,被刺穿心肺的,被钉在地上的,腰以上部分爬出老远留下一条血路的。后半截在岸上前半截在渭河里的,脚下全是血泥,渭河水中有红殷殷的细流...... 杀红了眼的士兵不是人,是魔是煞是猛兽。除了刀枪剑戟,头盔、菜刀、石头、木棍、拳脚、牙齿,都可以用来杀人。郭旭曾经见过一名士兵和敌人缠斗在一起,两具尸体分都分不开,因为一人肋下扎入一刀,而另一人的喉管被生生咬开。陈嵩曾经讲过他见过的一幕,一名燕国弓箭手用弓弦勒死了一名北府兵,但死者捏碎了他的睾丸,另一名北府兵从背后刺中了弓箭手的腰,自己的头被敌人砍掉。三人一个躺着。一个跪着,一个站着,恍如一母三胎的雕塑,生死不离。 激烈搏杀时,死者往往瞬间丧命。没有多少痛苦,而伤者却要忍受长时间的折磨。此刻,就在战场边上,敌我两边的伤者各躺一片,哀号声让人头皮发麻。眼睛里插着箭的,下巴被打碎的,胳膊腿被砍掉的。肠子流出来的,身上带着匕首不能立刻拨出来的,整块头皮被削掉的,半拉屁股不见的,喉头被击碎说不出话的,不知道伤在哪里但一直嘴里流血的.....和他们相比。[]被削掉耳朵,被躲掉手指,被弓箭射中躯干而要害部位幸免的人,已经算不得伤员了。 此地离长安不远,伤者赶紧进城。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假如此处是荒郊野外,没有医生,没有药剂,甚至没有冲洗伤口的干净水,中等伤势即可送命,更不要说重伤号。老兵们都知道,宁可一刀断头,不愿断腿破腹,那种在痛苦煎熬中等死的滋味,足以打垮军中最强悍的汉子。从军久的人,谁都经历过最摧人肺腑的一幕:死者已经掩埋,生者必须尽快撤走,伤者一边伸手去攀战友的脚,一边无助地喊:帮帮我,给我一刀! 郭旭已经不是战场上的菜鸟了,不会因为死伤惨烈而呕吐、发抖、内脏抽筋,但每次他都会难受。当战斗结束,死去的是他人而不是自己时,他就会问自己:我跟他们有仇吗? 显然没有。 战争最荒唐之处,就是一个母亲的儿子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杀死了素昧平生的另一位母亲的儿子;一位妻子的丈夫在一个遥远的荒野上,击毙了另一位妻子的丈夫。大家这样彼此砍杀,就是因为被冠以军人的称号,而一个人一旦成为军人,就不再是人,而是提线木偶,只能唯命是从。一个叫将军的人,驱赶千军万马去卖脑袋,哪怕卖得非常贱,大家也就卖了。卖完之后,如果胜利,死者下葬,将军数钱。脱下甲胄,大家都一样七情六欲吃喝拉撒;穿上甲胄,你我就是不共戴天只能活一个的死敌。可是仔细想想,要不是帝王将相胃口大,想彼此吞噬,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间,能有多少深仇大恨呢?士兵们拿命换来的东西,他们的父母妻儿又能分到多少呢?到头来,还不是贵胄照旧是贵胄,贱民依然是贱民。 琢磨归琢磨,打仗就像打铁,不是你压倒铁,就是铁压倒你。第一是自己活着,第二是让兄弟活着,既如此,敌人就只好去死。一名老兵,只有把这样简单的道理想通了,做到了,才能说服自己,保存自己,直到被血水洗透,从里到外都麻木。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一看,是疯子。 菜虫惨死后,疯子不像以前那样话多了。他现在是幢主,打仗要冲在全幢弟兄前面,打完仗要和弟兄们混,跟郭旭在一起的时间少了。现在,他拿着一个头盔,里面装满了水,要郭旭洗手洗脸。郭旭一边洗手,一边看着满身是血的疯子,问他有没有受伤。疯子说能伤着我的刀还没有造出来呢。 郭旭洗完,看着疯子把一头盔的血水泼在地上。这一摊浑水里有十来个人的血,现在都归于尘土,很开就会蒸发风干,和那些死者一样,退出这个乱哄哄的尘世。[] 郭旭捡起地上的兵器,本想在那具秦军尸体的战袍上擦干净,忽然一转念,觉得不应该再去惊动他,就拿起地上一团土块,先磨掉血污,而后用自己的战袍再擦一遍。 两个人并排向王镇恶的将旗方向走,麦茬在脚底下发出咔嚓声,一如战场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王镇恶的亲兵已经张罗着给主将洗了脸。擦干净盔甲上的血渍,换了干净的战袍。王镇恶看上去有点疲惫,但目光灼灼,精神头不减: “已经清点过了。我军阵亡五百六十三名,杀敌两千四百六十八人,划算!现在当面秦军已经溃散,我们必须马上乘虚抢入长安,否则郑城姚讃一旦赶到,长安城防加固,打起来就吃力了。你的任务,是把战场上活着的秦军马匹集中起来,带领一支骑兵去长安,最好能抢到一座城门。迎接主力进城。我带领大军随后接应你。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路上如果遇到敌人,不要恋战!” 最后只收拢了19匹马。 王镇恶说此时敌人丧胆夺气,姚泓已经是丧家之犬。19匹相当于1900匹,你们要大摇大摆地去,我判断你不会遇到像样的抵抗。 还真被他说中了。 19骑驰入平朔门时,城门是敞开的,城上城下没有一个守军。城门附近的住户紧闭大门,侧耳细听,跟前没有任何人马调动的声音。郭旭派人登上城楼。城楼里粮食、武器库、灭火沙土和报警烽火用料完好无损,只是没有一个人值守。 想了想,叫过疯子: “疯子,你敢不敢和我一起闯一次长安城?” 疯子说有啥不敢的!若是城里有埋伏,19个人就是一盘豆芽菜,还不够他们塞牙缝;要是没有埋伏。一人一骑足以耀武扬威,更别说两个人。一个队主,一个幢主,够给他们面子了。 郭旭让其余17名弟兄在平朔门上下架好弓弩,自己带着疯子。打着一面旗,怒马穿过长安街市。 偌大一个长安,好像一座鬼城。无论商家还是住家,一律门户紧闭。一些商家显然担心遭到乱兵洗劫,已经用长钉木板把门户封死。各种铺子的旗幡还在招展,但旗杆下不拴马、无人声,恍如为突然消失的繁华招魂。全程唯一开着门的,是一家看上去很大很豪华的妓院,老鸨在二楼阳台上吃甜瓜,看见郭旭和疯子跑过,丝毫不惊慌,反倒招呼他们下马上楼,说姑娘们水灵着呢。也许长安的妓院已经见惯了旗号变换,谁来了都是叉开腿做生意,无所谓胡汉敌我。 没有遭遇一个兵。 刚开始郭旭左剑右槌,疯子随时准备放箭,到后来都把兵器收起来了。看样子刚才在战场上败退的秦军,压根儿就没有回到城里。 两个人穿过一条街道,突然就看到另一个世界。 眼前是一条河,不知道是渭水、灞水还是浐水,亦或是长安周围诸多河流中的哪一条,反正它把郭旭他们刚刚穿越的烟火长安和这个仙境长安分开了。河上有一座石桥,过桥沿着一片绿草盈盈的缓坡,地势逐渐加高,一直延伸到一堵带着垛口和望楼的城墙下。城墙那边,宫殿、佛寺和亭台楼阁纵然不能全身亮相,也能从城墙最高处昂起脑袋,飞檐和塔尖直指青天,它们的耳畔是高大树木的树冠,各种叫不出名的鸟叫声和佛塔上的风铃传入耳中,隐约还有马嘶声。 姚秦皇城。 走了那么远,打了那么多仗,死了那么多人,北府兵骠骑队队主郭旭和他的生死兄弟冯梓樟(此处庄重,不宜再用疯子绰号),终于在全军中第一个杀到了北伐终极目的地。鉴于郭旭的马比疯子的马稍前半个身子,他自然就是马踏秦都、剑指皇城第一人。 郭旭那颗铁匠的脑袋瓜里不会有身处历史重大关头的豪情,疯子倒是有。他说大哥啊,今后史家说起大晋朝北伐灭秦,会记上一笔,说最先打到姚秦皇城下的,是一个叫郭旭的队主。至于我吗,官太小,可能就被省掉了。 郭旭很没趣地说别瞎扯,历史书上咋会有铁匠的名字。你赶紧说,我们是就此回头去等王将军来呢,还是赌一把,直接过桥去城下示威? 疯子沉吟了一下,说你其实不用问我,你已经有主意了。不过你得想清楚,万一宫里冲出来一干羽林,你我可就折在这了。刚才看见那两家妓院,我还想留着命去风流一番。 郭旭咧嘴一笑,说你现在就可以去风流,我去叫门。两腿一夹马腹,飞一般过了桥。 疯子笑着摇了摇头,怒马跟上。 两个人转眼跑到皇城北门下。城墙上鸦雀无声。郭旭坐直身子,气沉丹田,大喊一声: “我是大晋朝北府兵骠骑队队主郭旭,大军已经占领长安,你们赶快开门!” 疯子下意识地伸手去摘弓,他发现自己满手心都是汗。 没有动静。 郭旭又喊了一声,大门开始有响动。这一回郭旭自己也忍不住想拔出剑来,他想象着一队盔明甲亮的羽林会怒气冲冲地杀出来,自己即将在敌人的主场做绝望拼杀。 门开了,没出来一片铁。 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身后跟着一队男人,个个衣裳华丽,面容白净。 这个男人一看到郭旭和疯子,就带头跪在地上,余众跟着。 “罪臣不知将军亲临,有失远迎,请将军恕罪。” 声音像女人,太监! 这个结果太出乎郭旭意料,他愣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 “你们的皇帝姚泓呢?” “回将军的话,伪秦僭主逆贼姚泓战败逃亡,没有回宫。” 郭旭只听懂了战败逃亡没回宫,那一箩筐伪秦僭主逆贼却听得云里雾里,乃侧脸看着疯子。疯子一撇嘴: “这个假男人倒是机灵,他见你来,已经开始顺杆爬,把秦国说成是一个冒牌货,把他的主子说成是盗取大晋朝神器的贼子。”说完忍不住朝地上吐了口痰。那太监许是被人骂惯了,竟然陪着笑。 郭旭也是死活见不得男人奴才相,但是现在顾不上计较,紧着问: “那宫里羽林为什么不出来?” 太监翘着兰花指摆了摆手: “一个不剩,都跟着逆贼姚泓跑了,宫里现在只有宫女和我们!” 疯子跳下马来,抽出剑搭在太监肩膀上: “你个没鸡巴的阴阳人!说的可是实话?要是敢耍花招,丢的可就不光是鸡巴!” 太监几乎吓瘫在地,一手攀着疯子的胳膊,一手颤巍巍地指着心: “要是有半句假话,任凭将军刮了我!” 疯子迅速和郭旭交换了一下眼神,认定太监没有撒谎。城是空城,宫是空宫,大晋朝故都长安,以及它腹心地带这片浩大殿宇,都要交还故主了。 郭旭突然闪过一念。 “你带我去后宫!” 太监先是惶惑,继而脸上掠过一丝**的笑: “不是我不听话,为将军着想,还是不要碰宫女,她们应该留给大晋朝皇帝,将军要是先享用了,怕是会引起猜疑,误了将军身家性命。” 郭旭不屑地笑了笑: “你倒是挺体贴!我不稀罕你的宫女,我要你带我去找一样东西。” 太监明显放松下来: “将军若是只要宝物,漫说一件,就是拿走一车,我们都不会向外人吐一个字!” 疯子又朝地上吐了口痰: “呸!老子今天要是玩了逆贼姚泓的妃子,你是不是就会吐无数个字?” 没等太监回嘴,郭旭已经朝疯子瞪了一眼,大意是你能不能稍稍收敛,顾忌一下我军的颜面。又觉得自己的要求其实也挺给北伐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丢脸,但他那桩柔软心思比天大,顾不得人家笑他没见过世面。 乃挺直身子,端出征服者架子,威严地对太监说: “我要你给我拿来宫里最漂亮的梳子!” 中卷 三十一章 困龙无风雷 ps: 一家人围着木桶坐下来,吃着同样的饭菜,心思各不相同。佛念毕竟是孩子,腹中空空之际,第一次吃到不同于宫里的饭食。虽不繁富精美,却别有滋味,而且非常之时非常之地,没有宫中进膳那么多繁文缛节,一口胡饼一口菜,狼吞虎咽,甘之如饴。高氏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且多年晚膳都是明烛高照、丝竹在侧、婕妤斟酒、黄门传菜,南北特产换着花样尝,新酒陈酿轮转着品,烹茶都有专用的泉水。今晚虽然也饿,但屈尊席地而坐,在一个木桶底上吃粗茶淡饭,若说灯明则两杆火把,论乎丝竹则门外兵甲,下箸只有四样菜,果腹不过一筐饼,国母之尊,村妇之炊,再想到今晚显然没有热水沐浴,不能不满心怨叹。只有姚泓,他根本吃不出菜味。他一边机械地咀嚼吞咽,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他在等着去郑城的探子。 夕阳的脚印,渐渐从窗户纸上挪开,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 住惯了长安宫中的大房子,石桥小城里最大的这个屋子对姚泓来说太小了。身边没有一名宦官,只有羽林骑的官兵,他们粗手粗脚地刚刚打扫完房间,既没有熏香可用,也没有鲜花进门,屋子里依然有一股久不住人的荒芜气味。 没有屏风,军人抬进来两座兵器架,在上面挂了一排披风,勉强把一张木床遮掩起来,那就算是“后宫”了,仓促间无处寻觅锦衾棉褥,士兵们找来干净的稻草铺在床上,在上面铺了两大张牛皮,牛皮上再覆盖两面军旗,倒也软硬合意。两布袋粮食,裹之以锦袍,算是枕头。此刻高皇后正半躺在那张木床边上。靠着枕头,面对着墙壁发呆。墙角有个蜘蛛网没有打扫干净,在钻入门内的微风触碰下,隐隐摇摆。像是在为国母之悲打节拍。墙角本来有一个洞,一名军官看了一阵,说应该是老鼠洞。不能让鼠辈惊动圣驾,但仓促间也来不及烟熏水罐,且那样会闹得更加狼狈,没有更好的办法,索性把一个槊头钉进去,也算是用甲兵之威,震慑小小蟊贼,至于老鼠会不会旁门左道。半夜在梁上撕打,就只有天知道。 屋子里没有案几,只有一张胡床,但姚泓没坐在上面,他张着两腿。背靠胡床席地而坐。屁股底下是一张狗皮垫子,是石桥小城看门老兵献出来的,上面散发出一股难以辨识的年深日久积淀的重浊气味。要换在平日,胆敢把这样的东西放在皇帝面前本身就是死罪,但今天皇帝从战场下来没敢进宫就仓促来此,能有一个隔潮保暖的垫子,保证天子之臀不接地气。已经是莫大的功劳了。 没有人掌灯,他也不需要,这样昏黑地坐着挺好。这些日子,好像眼睛一睁开,坏消息就跟着日光来。只有不做噩梦的深夜,才能卵翼他片刻的宁静。在今天一整天的丧魂失魄之后。此刻他需要这种卵翼。 也没有传膳的钟声。事实上羽林骑正在螺狮壳里做道场,挖地三尺为皇帝拼凑晚餐。(.)小城里有粮食,准备汉光武帝刘秀念念不忘的“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还是绰绰有余。至于下饭菜。倒也小有基础。守城老兵养了四五头猪、十来只鸡,他还有一小畦菜地。皇帝今夜晚膳虽然不能铺满一大桌,但至少有荤有素,不至于陡然坠落到只能粗粒下咽。羽林骑在营房外埋大锅煮饭,守城老兵那个小土灶,如今正式被接管为御膳房。宫里的厨师没带来,只能从羽林骑士兵中选一个自称做过伙夫的出来临时担任御厨,他此刻一边施展刀工备菜,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化妆出去采办的士兵,并在暗暗算计如果大难过去,此次为皇帝庖厨是否有助于平地升官。 探子们一波波返回,带来的消息没有最失望,只有更失望:晋军一支小部队占领了平朔门;晋军尖兵抵达皇宫门外,太监们已经打开宫门迎接晋军;晋军大部队自平朔门入;晋军已经开始遣散宫女太监;晋军开始张贴安民告示;晋军打开官仓向百姓分粮...... 唯一值得欣慰的消息,是晋军好像还不知道皇帝在何处避难,所以小城还没有被围困起来,这就是说皇帝还保留着一个通道,可以由此指挥依然在战斗的大秦军队,或者说由此向依然在战斗的大秦军队发出求救信号。 是的,就是最后这根柱子,还在支撑着姚泓。 姚讃。 这个名字对于姚泓,简直就如阿弥陀佛。 姚讃还在郑城,他还有完整的两万多军队,那是目前除蒲坂姚璞麾下外最善战的秦国精锐。只要他迅速挥军杀进,就可以趁晋军立足未稳,将其逐出长安,固守等待大魏援军;或者干脆护卫车驾离开长安,在秦魏边境重整旗鼓,相机收复失地。 郑城到长安,不足两百里,道路平阔,无江河之阻,骑兵倍道兼行,半天就到。姚讃得到消息后,马上安排疑兵绊住刘裕,自己带领精骑加速西进,深夜应该能到。姚泓已经将一封密信分成三截,派三波探子送往郑城,姚讃只要将密信合起来,就能知道从长安城东明光门打进来,届时羽林骑会从里面突袭接应。 现在,姚泓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那从东南方向驰来的救星。 屋子里已经彻底黑了。 高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屁股有点发麻。 扶着胡床站起身来,弯曲许久的双腿一站直,血液立即涌进去,姚泓感到一阵眩晕。向后一倒,坐在胡床上,直到这股劲过去。 打开房门,月光投进屋子,给它光亮,也让它的简陋凄惶一览无遗。 羽林骑的军官们都在门外席地而坐,皇帝没有下诏,他们谁也不能进来。看到皇帝出来,赶忙起身待命。[]姚泓很想说一番有力的话为他们打气,但说出口的话却是你们赶紧去吃饭吧。朕也饿了,天塌下来也不能空着肚子啊。 而后暗暗后悔,身为天子,怎么可以说天塌下来这样不祥的话。 军官们慢慢散去。一名校官招招手,叫过来两名士兵,张罗他们给姚泓的屋子带来两只火把,用石头夹着,杵在墙角。须臾,士兵们搬进来一个大木桶,口朝下倒扣在地上,把桶底擦干净,招呼厨师为陛下上菜。总共四个碗,一碗爆炒鸡块。一碗卤猪肝,一碗凉拌小白菜,一碗茄丝炒肉。碗是粗瓷的,有一个还缺了一片。另有一个篮子,里面是几十个胡饼。 很快。苍蝇循着气味追过来,试图降落在食物上。 那名临时充任厨师的羽林骑士兵跪在地上,一边挥手赶苍蝇,一边惶恐地说派人乔装百姓出去采购,但集市都关张了,他们又不敢到老百姓家里去买,这里只有这些东西。粗糙鄙野,小臣尽力炮制,冒死进献,望陛下赎罪。 姚泓强大精神,夹起菜挨个尝了,虽然不知其味。仍作兴致勃勃状,说能张罗成这个样子,已经很难为你了。烦劳你去把太子叫来,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吃。 太子姚佛念,十一岁大的人。居然一身盔甲地进来了,腰上挂的佩剑几乎要碰在地上。头盔大了一圈,他不得不塞进去一大团绢帛。铁甲显然是找了最小号,不过罩在他身上,依然像是给绿豆大的菩萨盖了蚕豆大的庙。 高皇后心疼地给儿子擦去脸上的汗,摸着他汗湿的后背,说你到哪里去玩了。 姚佛念很庄重地摇了摇头: “我没去玩,我去巡营了,还跟羽林骑弓箭手学了学怎么从高处射低处。他们说敌人要是冲着城墙跑过来,你就要瞄准他的脚,这样射过去就刚好射中身子。” 高氏一边把手帕伸进佛念袍底擦背上的汗,一边唠叨: “你个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 姚佛念一甩膀子从母亲怀里挣出来: “母后别把我当孩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我还是大秦储君。国难当头,我不为父亲分忧,谁来分忧?” 姚泓一把揽过佛念,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好几口。孩子这几句话,让他心里亮堂堂暖烘烘,片刻忘记了还有那么多烦恼。但伤感很快就压倒了欣喜。多好的孩子,要是家国无难,他应该能够成为一个好皇帝,不像他父亲,只会吟诗做赋,不善经天纬地;只懂待人以宽,不会铁腕治国。 一家人围着木桶坐下来,吃着同样的饭菜,心思各不相同。佛念毕竟是孩子,腹中空空之际,第一次吃到不同于宫里的饭食。虽不繁富精美,却别有滋味,而且非常之时非常之地,没有宫中进膳那么多繁文缛节,一口胡饼一口菜,狼吞虎咽,甘之如饴。高氏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且多年晚膳都是明烛高照、丝竹在侧、婕妤斟酒、黄门传菜,南北特产换着花样尝,新酒陈酿轮转着品,烹茶都有专用的泉水。今晚虽然也饿,但屈尊席地而坐,在一个木桶底上吃粗茶淡饭,若说灯明则两杆火把,论乎丝竹则门外兵甲,下箸只有四样菜,果腹不过一筐饼,国母之尊,村妇之炊,再想到今晚显然没有热水沐浴,不能不满心怨叹。只有姚泓,他根本吃不出菜味。他一边机械地咀嚼吞咽,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他在等着去郑城的探子。 他应该比姚讃早出发,自然也应该比姚讃早赶到。他们都是精明的老兵,熟悉地形,知道怎么从晋军眼皮子底下混进来。 突然,一名羽林骑军官冲到门口: “来了,陛下,他们来了!” 姚泓把筷子扔,一下子窜起来: “探子回来啦?” 到了门口,借着火把光看清了,这名军官满脸惊恐: “不是探子,是晋军,晋军到城下了!” 几乎同时,姚泓听到城墙外的号声。 他冲到屋子里,从胡床上一把抓起宝剑,顾不上戴头盔就往外走,临出门前余光看见高氏已经捂着脸哭起来。姚佛念把咬了一半的饼子往地上一扔,抄起宝剑跟了上来。 他们登上城墙,看到城下满是火把。火光映在晋军的武器和盔甲上。跳跃如鬼火。晋军人很多,从城门铺开去,一眼望不到边,似乎除了石桥小城。长安城里的每寸土地上都有一双南蛮的脚。 姚泓头皮发麻。 火光中,一名晋军军官打马走到护城河边,冲着城上大喊: “你们赶快去告诉姚泓,别指望姚讃来救他了。王师固守,长安固若金汤,姚讃想进进不来,想退退不了,行将被太尉追踪击破,他自身难保,来不了啦!你们现在是瓮中之鳖。要想活命,马上投降!” 城墙上一片寂然。 兵不厌诈,晋人也许只是空言恫吓。 但满城败军之余的残花败柳更愿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姚泓手扶垛口站稳,冲着城下那名军官招招手: “我是大秦皇帝姚泓,你可是王镇恶?” 军官一听是姚泓。有点惊讶,而后马上恢复了那种胜利者的镇定: “王镇恶将军此刻正在你的宫殿里召见你的臣子,我是他麾下骠骑队队主郭旭。你既然已经领教了王将军的本领,那就别存幻想,赶紧开城投降吧,顽抗下去除了死更多的人,更加重你的罪责。没有任何好处。” 姚泓一听跟自己对话的只是一个队主,不禁有点恼火,自筹至少要压压他的威风: “郭队主口气太大了。大秦不是纸糊的,不是你们吹口气就能倒的。朕为天子,以身守国门,绝不向你等南蛮鼠辈低头!你们虽然偷袭占领长安。但只要我勤王之师一到,忠贞官民同仇敌忾里应外合,到时候赶紧投降以求免死的,就是你们啦!” 那个叫郭旭的军官被这番话堵住,噎了半晌才打回来: “姚泓。我是个铁匠出身,不像你那么会说话。就一条,你说你要守国门,那我带着18骑打进平朔门的时候,没见你在那里拦着我啊。你要是真像个天子的样子,只要带100骑,放一阵箭就能拦住我,可那时候你忙啥去了?是不是已经钻到这个乌龟壳里啦?” 姚泓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烧爆了。他本想一番话震慑敌将,没想到这个自称不会说话的铁匠,竟然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想想不能就此草鸡,乃顺势一笑: “你说乌龟壳,那就是乌龟壳好啦,你若能打破这个乌龟壳,也算你不是凡鸟。怕只怕你损兵折将没打进来,姚讃将军的刀尖已经顶到你后腰啦!” 晋将听完,无语片刻,抬起头来笑了笑: “姚泓,你战场上那么儾包,吹牛倒是挺厉害。你不就是盼着姚讃今晚从明光门打进来么?告诉你,别说明光门,就是他人多到可以同时攻打长安8个门,你试试看他能打破哪个?我北府兵野战尚且不惧你们,更何况居高临下吃饱肚子等你们爬墙?” 他提到了明光门! 岂止姚泓,城上所有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了。 晋军居然对姚泓的计划了如指掌。 而且他们对己方防御的坚固程度竟然如此自信。 晋将郭旭看他们半晌不说话,一招手,几个士兵从阵后押过来一个人,姚泓借着火光一看,正是派出去的三个探子之一。探子被晋兵押着,抬头看见姚泓,惭愧地低下头去,开始颤抖着肩膀哭起来。 姚泓长叹一口气,顿时心如死灰。 姚佛念诅咒一声,一把从身边士兵手里抢过一张弓,从他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想要射杀这个探子,但是他太小,踮着脚尖勉强能看见城下光景,要想稳稳地射杀城下目标,高度根本不够。折腾两下,无计可施,气急败坏,乃拉满弓,仰天向夜空狠狠放出一箭,而后把弓箭一扔,气哼哼地下城去了。 城上城下尽皆哑然。 姚泓慢慢转过身去,手扶着马道矮墙,一步步挨下城来。 城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做什么。 城下的人也是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战该撤。 姚泓走到平地上的时候,听到城外那个叫郭旭的人大声下令: “全军后撤百步,今夜就地扎营!放哨的给我睁大眼睛盯着城门!” 而后听到他对城上喊: “秦军弟兄们,去劝劝你家皇帝吧,孤家寡人的,还扛啥呀!” 这边竟然连个硬气的回骂都没有! 中卷 三十二章 太子殇 ps: 想来想去,自言自语: “大不了就做个刘禅!” 佛念看似在火把前出神,其实一直在盯着父亲的行止。听到刘禅二字,腾地站起身来,走到姚泓面前,瞪大眼睛仰视父亲: “父皇,你怎么能学汉人的窝囊皇帝?刘禅是什么东西!与其学他亡国偷生,不如学曹髦讨贼而死!” 蜀汉灭亡后,刘禅刻意装傻示弱,“乐不思蜀”,换取司马炎轻视,最终居然极其罕见地以亡国之君身份保住了性命。曹髦是魏武帝曹操后裔,曹魏末代君主,他愤恨司马昭专权,乃以卵击石,带领身边人去讨贼,结果半路被司马昭爪牙贾充手下成济杀死。这都是距离当代不远的史实,姚泓非常熟悉,但在这样一个土崩瓦解的时刻,从自己11岁的儿子嘴里说出来,还是有振聋发聩之效。 倘若苍天真的有眼,绕着姚泓的命运,他会看到人们怎样用力折腾,却折腾不出个名堂。假设他公正中立,不做一点点手脚,他自己都会感慨:天意啊! 秦军大将姚讃正在郑城一线和刘裕对峙,得知姚丕渭桥兵败后,起初并不知道姚泓亲自带队去增援。他安慰自己说只要陛下坚守长安,晋军水师轻舟进兵,没有攻城器械,要想拿下城高池深的长安,只能是做梦。就算周边叛民帮他们,制造出足够的云梯和冲车之类,也得两三个月了,到那时,长安在前,勤王之师会同大魏援兵在后,晋军势如鱼肉在砧板,只有被宰割的命运。眼下的要务,是赶紧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加固长安城防,免得晋军乘胜抢入长安。就像他们此前乘胜抢入潼关一样。 正在调集精锐准备进军西北,姚泓的探子到了。三个探子怕被同时逮住,分头出发,各找小路。最先抵达的探子带的密信是这样说的: “及千明入卿多。” 姚讃一看就知道是一封信截成了三份。这一份完全是天书。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第二名探子的密信也到了: “桥余不卿自东宗庙托书无复。” 姚讃和几个幕僚玩了半天拼字游戏,最后看明白了,这两份密信合起来是: “桥余不及千,卿自东明入,宗庙托卿,书无复多。” 虽然密信依然残缺,但有一层关键的意思姚讃已经明白。“东明”二字语焉不详,但姚讃略一沉思,就知道这是说长安城东的明光门,姚泓要他从长安明光门袭入。“宗庙托卿”至为清晰。皇帝已经把郑城大军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边等待第三个探子,一边拣选精锐。姚讃亲自统领先行两千骑兵,马蹄子都裹上布,马嘴带上网罩。为减轻马的负重,都不穿甲。一旦两千骑奔袭长安得手。大军会立刻放弃郑城,直入长安。另选一百多老弱,许以重金抚恤家属,要他们留下来继续在城头守更巡逻,造成依然固守的印象,以此迷惑刘裕,尽可能长时间地把他拖在郑城。 正在紧锣密鼓盘整兵马时。第三个探子到了。他在路上遭遇晋军斥候,被追了好一阵,还好选给他的马速度极快,几鞭子下去就势如闪电,迅速摆脱了敌军斥候的纠缠。他怕再遇到什么不测,便把密信卷成一小团塞在了肛门里。姚讃顾不得恶心。让人展开那一小片纸: “符在石鬼初降羽集内符泣血言。” 略作联缀,全信豁然: “符在石桥,余不及千。鬼初降。卿自东明入,羽集内。宗庙托卿。符泣血书,无复多言。” 石桥自不待言。说的是姚泓已经保据石桥小城,姚讃知道好处是那里一时半刻打不下来,坏处是它在长安城内,和援军隔着坚城。“鬼初降”说的是晋军刚刚进城,也就是立足未稳,急进还有机会败之。“羽集内”是说羽林骑会做内应。幕僚们不明白密信里的“符”字是什么意思。姚讃没吭声,心里明白这是姚泓怕暴露身份不敢用“朕”,同时也是情急意切,已经在用自己的小字“符子”召唤臣下了。 姚讃给三个探子换上快马,要他们立刻回长安复命。自己召集诸将,准备布置去留进退。人到齐一点名,右卫将军胡翼度没来。派人到他营中去传,胡的手下说将军一个时辰前去后营会友了。姚讃觉得情形不妙,派人去问后营,后营不知所云,再一问辕门校尉,答曰胡将军带着十几个人出去巡城了。赶快派人去问城门口的官兵,说胡将军奉主将口谕,出城和晋军谈判了。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根本没有什么鸟口谕,谈判更是胡扯,胡明摆着是投敌去了。 姚讃顿足捶胸,恨自己没早察觉胡翼度有贰心。 胡翼度这一去,军中虚实全都摊开在刘裕面前。姚讃除了抢时间赶去勤王,没有别的选择。他带领两千精骑,悄无声息而疾如闪电地上路了。 在他距离长安还有约50里的时候,姚泓夫妻俩正在城墙上抱头痛哭,城墙下是姚佛念血肉模糊的尸体和默默旁观的晋军。 11岁的姚佛念跳城自杀了。 在城墙上会过晋将郭旭后,父子二人回到房里,姚泓来回踱步,佛念却是一声不吭安坐在角落里。小城里没有更夫,不知道此刻何时。一家三口枯坐在屋子里,谁都没有睡意。 姚泓此前一直撑着,是相信姚讃可以打进长安护驾。(.好看的小说)现在,这根柱子塌了。敌将也许有虚声恫吓的味道,但他说的王镇恶已经进宫应该没错。王镇恶是智勇双全的劲敌,他既安然在宫里见秦国大臣,就说明已经布置好了城防,自信立于不败之地了。况且静下心以后,姚泓自己也渐渐想清楚了:姚讃要想兵贵神速,就只能轻兵急进,胜算全靠有人内应。现在晋军已经完成部署,且截获了内应情报,那么姚讃轻装来袭。手头没有攻城器械,抢入长安已经完全没有可能。 石桥小城可以固守一段,但外援已绝,除了白白牺牲将士。抵抗意义何在? 军队主力已经被打碎,文武百官已经被控制,剩下一个孤家寡人,在一个小小的城堡内,指挥几百人对抗几万人,听上去就像一个笑话。 想来想去,自言自语: “大不了就做个刘禅!” 佛念看似在火把前出神,其实一直在盯着父亲的行止。听到刘禅二字,腾地站起身来,走到姚泓面前。瞪大眼睛仰视父亲: “父皇,你怎么能学汉人的窝囊皇帝?刘禅是什么东西!与其学他亡国偷生,不如学曹髦讨贼而死!” 蜀汉灭亡后,刘禅刻意装傻示弱,“乐不思蜀”。换取司马炎轻视,最终居然极其罕见地以亡国之君身份保住了性命。曹髦是魏武帝曹操后裔,曹魏末代君主,他愤恨司马昭专权,乃以卵击石,带领身边人去讨贼,结果半路被司马昭爪牙贾充手下成济杀死。这都是距离当代不远的史实。姚泓非常熟悉,但在这样一个土崩瓦解的时刻,从自己11岁的儿子嘴里说出来,还是有振聋发聩之效。 姚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儿子,怔怔片刻,转身坐在胡床上。 姚佛念却不肯就此罢兵: “父皇。就算你有心做一个刘禅,当今晋朝说话算数的,却不是司马家的人,刘裕一定不会给我们一条生路。我们要是落在他手里,只能受刑杀之辱。不会得到任何优待。” 姚泓眼皮一跳,想起此前刘裕灭慕容燕国,因为攻打广固历时一年,城破后杀了燕国王公贵戚以下3000多人以泄愤。本意还要屠城,但城中百姓,因为服饰还是晋朝款式,被视为遗民,这才得以免死。想想刘裕确实没有优待羌人贵胄的理由,可是又觉得他也没有仇恨他们的理由,犹疑之中,模模糊糊地问了一句: “那依你之见,我们能做什么?” 姚佛念稚气的声音里透出一种金石之气: “如今大势已去,绝地反击已无可能,儿臣不敢大言炎炎。但身为皇家,我们全家可以在城中自裁,遗命将士,让他们烧了我们的尸骨,这样晋人就算想枭首示众都没机会!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我们姚家三代征伐、开国关中的尊严,一家人到了地下,无愧于列祖列宗!” 高皇后在一旁发出惊惧的呻吟。 虽是夏夜,姚泓却打了个寒颤,他从没发现自己的儿子有这般铁骨。但是一想到自己结果自己,还要被烧成灰,他内心就在拼命摇头。心底辗转片刻,徐徐说出一句: “信佛人不可以自杀!” 姚佛念睁大了黑亮的眼睛,大颗泪珠滚落出来。他愣了片刻,直直地跪下去,向着父亲母亲各自磕了个头: “儿臣不孝,不可以再侍奉父母膝下。既然父皇甘愿做蜀汉后主,那么儿臣也只有奋身做北地王!” 说完起身,大步走出门去。 姚泓还在恍惚之中,片刻之后,突然惊醒,起身扑到门外,大声喊着: “抓住太子,你们快抓住太子!” 北地王刘谌,蜀汉后主刘禅的儿子。刘禅决意投降后,刘谌一腔悲愤,在先主刘备的昭烈庙里杀死妻儿,自己也伏剑而死。 此刻姚佛念已经跑到城墙下,正沿着马道往上跑。几个士兵听到姚泓的声音,刚想伸手拦住,姚佛念拔出宝剑怒叱一声,作势要砍,几个人都闪开了。姚佛念跑到城墙上,回头看了一眼跌跌撞撞跑过来的父亲和跟在身后哭天抢地的母亲,挥剑猛剁城墙,宝剑应声断成两截。而后手脚并用,奋身攀上城墙,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从城墙上望下去,血泊中的那个孩子尸体那么小,那么小。 昏厥过去的高氏被士兵们抬了下去。 姚泓背靠着城墙坐下来,随着泪水奔涌,全身都在抖动。 他想起自己读完书,深夜去看孩子,小佛念总是会踢掉被子,用各种奇怪的姿势睡觉。他在给孩子掖上被子之前,总会亲他的脸蛋、胸脯、腿脚甚至小鸡鸡。佛念三岁的时候,喜欢骑在父亲背上,此刻的姚泓就不再是人前装腔作势的太子,而是衣冠不整的孩子王。有人曾经向文皇帝姚兴告过状,说姚泓不成体统。姚兴哈哈大笑,说哪有当爹的在三岁小儿面前有体统的,我自己也给他当马骑过。 给他取名叫佛念,就是要佛挂念他,保佑他。 他跳下去那一刻,佛为什么不伸手接住他? 我姚泓一生与人为善,修文偃武,礼佛敬僧,不嗜杀,不虐民,对叛臣尚且网开一面,为什么要遭遇这种亲友凋残、地老天荒的结局?就算我有十恶不赦的罪孽,需要这个才11岁的孩子来替我扛么? 他在城墙上无声伤恸以泪洗面时,姚讃正在明光门外大放悲声。全军鹄立,人人雨泣。 今夜云重,月光不显。当他们乘着夜色抵达明光门时,城墙上没有灯火,黑漆漆,静悄悄,看不出有重兵把守的迹象。按照跟探子约好的暗号,姚讃手下点着两只火把,不断交叉。在夜色中,那两团火连同尾焰,形如两只凤凰在飞舞。 突然,城上一棒锣响,瞬间满眼火炬,火光照亮了成列的盔甲和刀槊。一名晋军军官扶着城垛向下看了看,对着明暗摇曳中的秦军大喊: “秦军弟兄们,辛苦啦!想进城喝酒的,我们欢迎,只要你们放下兵器;想过招的,只管动手,我们奉陪!” 姚讃的心,瞬间就冻成一个冰疙瘩,掉到马蹄子边了。 什么都不用说了。 攻城?笑话! 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带着部下退到了晋军弓箭手的射程之外。 再也无法安坐在马鞍上,翻身下马,冲着石桥小城方向跪下,练练磕头,泣不成声: “陛下!臣无能,救不了陛下啦!” 瞬间将士们在荒野里哭成一片。他们满怀希望、怒马飞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快,足够奋勇,就能长驱直入长安,赶到皇帝身边,把他从灭顶之灾中摘出来,就像从洪水中捞起一个落水人。孰料迎接他们的,竟然是一个巨大的铁桶,他们被隔在桶外,眼睁睁看着皇帝在不可抗拒的漩涡中沉没。 晋军好像体恤他们的悲伤,满城的火炬忽然全灭了。 远处隐约听到第一遍鸡叫的时候,姚讃从地上站起来,翻身上马: “弟兄们,跟我回郑城!” 官兵们有点发呆,他们不知道在这种时势下,失去了战斗的动机,回郑城还有什么意义。 姚讃抬眼看了看东方天际,恍如自言自语: “老子是大秦国独当一面的大军统帅,就算无奈投降,也要降给刘裕,不能把宝剑交给王镇恶这样的小角色!” 两千骑垂头东行,渐行渐远之际,姚泓已经派羽林骑使臣去见王镇恶。身为大秦国皇帝,他要等到刘裕大军赶到长安时,才会出城投降。 王镇恶的答复很简单: “岂有此理!投降居然也摆架子!太尉绝不会到你城下来受降。你的妃嫔和剩下的儿子都给你,你带着他们出城,到太尉大营去投降!” 随他去,爱咋咋,姚泓不想再纠缠这些细节了。 他厌倦了。 中卷 三十三章 渭滨斩 ps: 只是大晋朝前辈留下的这个摊子太烂,北方虎狼太多,如此辉煌的北伐胜利,也只是在赌棍云集的中原赌桌上,挤出了一个有权掷骰子的位子而已。 刘裕看着地图,一种放松之后的疲惫感袭遍全身,顿时觉得自己老了。 长安已经拿下,传了三代的羌人姚秦,至此算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了。自永嘉之乱至今,大晋朝先有祖逖,后有桓温,都曾兵锋北指,震动一时,但都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能够破巴蜀、平青兖、取关陇、荡平中原、还于旧都,让黄河以北大片国土重新奉行大晋正朔,老百姓重着汉人衣冠的,杰杰然刘裕一人而已。他用目光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虚拟的大晋朝新国境线,知道在这条线以内,他将成为朝野妇孺皆知的大英雄,并以这种身份传之后世。 只是大晋朝前辈留下的这个摊子太烂,北方虎狼太多,如此辉煌的北伐胜利,也只是在赌棍云集的中原赌桌上,挤出了一个有权掷骰子的位子而已。 长安一失,原本在关中北界安定一线堵塞柔然的秦国守军动向可知,他们既无法力挽狂澜击败晋军,又不甘心向南蛮缴械,也不可能穿越关中去投奔鲜卑,貌似下策的上策,是向柔然敞开大门,借他们的铁骑为失去的国度复仇。 至于那些既不肯臣服于柔然,又不肯向南军低头的官吏和将领,当然还有那一大批因为晋朝内讧而避难于秦国的司马家、桓家遗老遗少,就只剩下一条道可走,那就是投奔大魏,和鲜卑人并肩对付咄咄逼人的南来政敌,并幻想有机会能够杀回去重振司马家族的基业。 这样一来,新纳入大晋朝的这部分关中国土,就夹在了柔然人的大夏和鲜卑人的大魏两个强敌之间。他们就在卧榻之侧,马蹄子说来就来。而大晋朝根本在江南。舟师要联缀几条江河,才能把援军送到西北。两线作战肯定是愚蠢的,而大魏已经得罪彻底,没有周旋的可能。所以关中还在酣战,刘裕就已经写亲笔信给大夏主赫连勃勃,和他约为兄弟。后者找人写了封回信,自己背了下来,而后口齿伶俐地说给使者听。使者当场记下来,拿回来给刘裕复命。刘裕看完,自愧文采弗如,对这个蛮族领袖刮目相看,同时内心清楚赫连勃勃心机过人,绝不会坐视南人独吞关中。 所有这些正面敌人。都需要车载斗量的头脑和江河滔滔的热血去应付,而这些刘裕自信都不缺。他真正需要小心提防的敌人,乃是目前正位于背后的大晋朝本身。这个王朝像历史上一切王朝一样,一旦开始江河日下,就不但自己没本事。还见不得别人有本事,非常善于吞噬掉那些忠于它的智勇之士。桓温有野心,最后完蛋,这个另当别论,可他如果不生野心,怕是被干掉得更早。祖逖没野心,两手空空地过江北上。击楫中流,一支铁军打得羯族人失魂落魄,可身后却落得个全族夷灭,多亏有个肝肺如铁的朋友,才救出一个女儿,存下一点骨血。 出征前。朝廷已经封刘裕为太尉。此番大捷之后,刘裕用左脚都能想出朝廷会拿出公爵来犒赏他。他也能用左脚想出有些人会爬在皇帝脚下,哭哭啼啼地说刘裕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一味假以大权,总揽朝政。不加节制,恐有不可讳之事。刘裕同样能用左脚想出,那个肥肥白白、骨头软得像芦苇,脑子乱得像浆糊,除了干小太监屁股外万事不举的皇帝,除了傻傻地跟着哭,没有任何办法。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在大晋朝这艘船上,放了两块压舱石。一块是唯他马首是瞻的北府兵,另一块就是卡在朝中要害位置上的文臣。如今北府兵主力在关中,江南一切要务,都揽在心腹刘穆之手上。刘穆之如果犯了错误,司马家族就有反扑的机会。当然刘穆之不太容易犯错误。他是那种眼睛一目十行看着诉状,手里笔走龙蛇写着信函,耳朵细大不捐听着禀报,嘴里热情和煦应酬寒暄,却每样都不耽搁,诸事绝不混杂纠缠的人,刘裕每每说他岂止是一心两用,简直就是长了七颗心。隐忧是他固然聪明,可也万事一肩挑,太累。中军参议张邵曾经提醒过刘裕,说你现在家大业大,不能不备个后手,万一刘穆之累倒,一摊子军国要务谁替你打理?可是刘裕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愣是找不到合意的继任者。倘事有不讳,朝中出现真空,大军鞭长莫及,司马家族只要有一两个清醒而果决的铁杆,就足以堵塞国门,把刘裕抛在四面敌意的北方。 还好,至少目下一切尽在掌握中。 他即将举行一个隆重的入长安仪式。 自灭慕容燕之后,好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巨大胜利了。 转过身来,缓缓走出大帐。 他的面前,一个人跪着,身后跪了一大片。 押解他们来这里的骠骑队队主郭旭,全身盔甲,立在大日头地下,满脸都是汗,但依然肃立,等待太尉将令。 姚泓抵达刘裕大营已经有一阵子了,刘裕故意让他多跪一会儿。大秦国皇帝的若干印玺,用锦缎包裹着,摆在一个黑色的木头方盘里,放在姚泓面前的地上。姚泓本人穿着一身白衣,闭着眼睛跪在地上,双手在背后松松垮垮象征性地绑了,身后的嫔妃皇子们在低低地抽泣。 八月关中,白天依旧酷热,跪在地上的人们,有很多已经被晒得即将昏倒。在他们懵懵懂懂的耳朵里,兵营内外的大树上,知了的叫声听起来像是“杀——杀——杀”。 听到刘裕走出大帐的脚步声,姚泓睁开眼,恰好刘裕也在端详他,两个人的眼神碰在了一起。 姚泓看到的眼神,酷似武昭帝姚苌。虽然一汉一羌,面相不同,但眼前这个对手,却有着和爷爷一样犀利冰冷的眼神,转眸之际。犹如白刃。 刘裕看到的眼神,纯净清澈,带着一丝忧伤,纯然不像一个执掌国祚、生杀予夺、双手沾血、满心权谋的天子。更像是一个悠游于诗文经卷的逍遥书生。这样的眼神,刘裕在幕下那些才子们眼中经常看到。想到这个人其实并无大恶,就才学胸襟而言,更是胜出大晋朝傻皇帝百万倍,但生不逢时,名义上还要做那个傻皇帝的俘虏,刘裕内心不由感慨造化弄人。 无声长叹,招招手,示意姚泓站起来进帐说话。 同时向郭旭微笑着招招手,要他也跟进来。 姚泓徐徐起身。待晋兵解开他的绳子后,迈步进帐,再一次跪下: “亡国待罪之臣姚泓身伏斧锧,叩见太尉!” 刘裕示意他起身,指着一个胡床要他坐下。姚泓说罪臣不敢坐。刘裕说让你坐你就坐,又不是在皇帝陛下面前。姚泓坐下后,刘裕又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良久才开口: “听说你有个儿子自杀啦,才11岁?” 姚泓不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慢慢低下头去。 “你们姚家。太少这样骨子里死忠的人。要不是你们兄弟内讧,我大晋朝说实话也没有机会打进来。” 姚弼、姚恢之乱,的确让大秦伤了元气,损了筋骨,破了篱笆。这层意思,姚泓自己早就反省到了。但是第一次从对手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撕心裂肺。 “我在江南就有耳闻,说你姚泓不失为好皇帝,对臣下宽容,也懂得让百姓休养生息。不过在我看来,这只能说明你是个好人。不能说明你是好皇帝。作为皇帝,你太软,撑不住你爷爷你爹传给你的这片江山!” 这也是秦国官民早就在传的话,现在被一个硬邦邦的铁腕人物说出来,犹如反证,让姚泓更加沮丧。刘裕看他满脸凄惶,既有不屑,也有不忍,乃打住话题: “你饿了吧?” 姚泓已经十多个时辰没有吃东西了,但突然有此一问,既不能乞食于敌人,又不能硬说不饿,茫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像为了替他应付场面,肚子居然就在这时候咕噜噜地叫。 刘裕笑了笑,叫来一个亲兵,要他们带姚泓去另一个帐篷里吃饭。同时吩咐另外给高皇后准备几样菜。 姚泓机械地站起来,指了指大帐外面,意思是那些人怎么办?刘裕说这个不劳你费心。 姚泓走后,刘裕看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投降名册。名册有两份,一份全是姚泓带来的嫔妃、皇子和皇亲,另一份是姚讃带来的自家亲族。 刘裕指了指名册,冲着郭旭笑了笑: “如果我授权你处置这些人,允许你杀你想杀的人,你会杀哪样的?” 郭旭一愣,他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都投降了,干嘛还要杀?” 刘裕也是一愣,他没想到郭旭会这样回答: “你果然是打铁的死脑瓜,当兵这么久了,还不懂得不能反问上司!直接回答问题!” 郭旭想了想: “如果非要杀,就查查谁干的坏事多,欺负过老百姓,或者祸害过忠臣。” “为什么呢?” “杀了这样的人,替秦国老百姓出口气,他们会更拥戴我们!” 刘裕大笑着摇了摇头: “你呀你,终究还是铁匠脑瓜。你说对了一半。杀了秦国坏人,秦国好人会喜欢我们。可是要我选,我要杀的,一种是秦国的坏人,另一种是死心塌地的秦国忠臣!不杀前一种人,不能赢得民心;不杀后一种人,不能站稳脚跟。前一种人没有节操,有奶便是娘,容易收买,威胁不大;后一种人,很难用珍宝官位笼络,他们时时刻刻想着重建秦国,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反扑过来。与其将来化十倍力气来平定,不如现在花一个刽子手之力扑灭!” 郭旭已经听明白刘裕要大开杀戒了。灭燕国之战,刘裕杀了慕容家族大小三千余口,当时郭旭还没有参军,事后听说过。现在看到刘裕声音里杀气隐隐,不仅后背冒凉气: “这个姚泓也要杀?” “他轮不到我杀。他是皇帝,要送到建康去,就像当年慕容超那样。说实话,我倒是希望皇帝赦免他。毕竟是个书生,留着起不了什么风浪。但是朝里那帮打仗没本事的贵戚们。打死老虎是有足够勇气的,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他,只会把他的脑袋挂在朱雀桥桥柱上示众,以此炫耀大晋朝的威风。” 郭旭已经听出刘裕口气里的讥讽之意: “那么其余的人。要挑一些出来杀么?” 刘裕摇了摇头: “刚才所谓好人坏人,只是说说道理。实际上我哪有功夫去一一甄别?后方朝廷杀了姚泓,我在前方却刀下留人收买人心,这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没什么好说的,只要落在网里,沾个姚字的,一概不留,全都杀掉。兄弟,你别觉得我们嗜杀。当皇帝的,有本事富国强兵。就天下臣服过好日子;没本事守住江山的,就人头落地殃及家人,这是规矩,没什么好手软的。话说回来,你应该听说过胡人当年打入长安。是怎么对付汉人皇族的!” 饶是如此,郭旭一想到外面那些跪着的妇人和小孩儿都要瞬间一刀两段,还是满心不忍: “这满满两册子,就找不出一个可以留下的人吗?” 刘裕本想骂两句,说你怎么还婆婆妈妈的。突然心一动,想到一个人,乃叫来一个幕僚。叫他逐一读名字,读到一个人时,他叫住了。 夏侯嫣。 大秦殉国大将军姚绍的未亡人,皇帝姚泓的婶婶。 夏侯嫣一身素服,款款进来,不跪。也不坐,高昂着头。 刘裕也不勉强,仔细打量这个不卑不亢的妇人: “姚绍将军忠勇为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对手。姚秦已经亡国,妇人不必跟着殉葬。回家去吧。” 夏侯嫣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夫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夏侯嫣本来昂着头,目光看着帐篷顶,此时冷冷地看了一眼刘裕: “刘太尉是要夏侯嫣遭婆家亲族诅咒,遭秦国官民唾骂吗?” 刘裕伸手捋了捋胡子,有点尴尬: “刘裕一片好心,夫人不要误解。” 夏侯嫣冷笑一声: “太尉杀一族,却留我一个,夏侯嫣眼拙,看不出这是什么好心。你若是真有好心,不妨就放过这些已经投降的人,不要靠砍头来立威!” 郭旭看着这个面若冰霜的美妇人,由不得肃然起敬。想起姚泓的皇后高氏一路上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顿时明白了真正的贵妇人是什么样子。 刘裕本意是网开一面,遭此冷水浇头,不仅又气又笑,想了想好事做到底,不能和妇人争义气: “夫人怎么说都行,不过刘裕已经决计不杀夫人,你要是不走,我就只能让手下抬你走了。” 说完一摆手,两个卫兵走过来,准备把夏侯嫣架出去。夏侯嫣那双秀丽清澈的眼睛突然瞪圆,大喊一声你们别碰我! 门外一阵喧闹。郭旭正要出去看,两个白影子猛地撞进大帐,推开两个卫兵,死死地搂住夏侯嫣。 是两个男孩子,十五六岁上下。他们满脸大汗,怒目圆睁: “不许你们动我妈妈!” 刘裕这才意识到,姚绍的两个儿子,姚泓的堂兄弟,也在纳降名单上。姚绍有三个儿子,长子和柔然作战时阵亡了,现在如果这两个也被杀,那就等于绝后了。 夏侯嫣抱住两个孩子: “雉儿、桦儿,不要怕,记住妈妈说过的话,不能在外地面前示弱!” 刘裕看着两个孩子的脸,想起自己那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孩子,父性萌动,连声音都不觉放柔了: “孩子,别怕,我只是跟你们的妈妈说说你们的父亲,他是好样的。” 而后冒出一个念头: “夫人,你纵然顾忌名节,也要为姚绍将军保住一点骨血。依我看,你们不要呆在关中了,就到江南去,那里没人会指点你。孩子长大了,就在朝里做事,将来也一样功成名就!” 夏侯嫣的目光只是稍稍温润了一下,就瞬间恢复了冰冷: “太尉,收起你的菩萨心肠,想杀就痛痛快快地杀吧,我全家绝不缩脖子。我若是把我家大将军的骨肉送到江南,在灭了我宗庙的敌人庇佑下偷生,替害死他们父亲的南蛮效力,我死后哪还有脸去和他团聚?两个孩子哪还有脸摆上香案祭祖?我宁肯毁掉大将军的骨血,也绝不会弄脏这点骨血!雉儿,桦儿,你们说句话!” 雉儿是哥哥,伸手指点着刘裕: “我活着杀不了你,死了也要做厉鬼替大秦报仇,替我父亲报仇!” 桦儿一看哥哥说得够狠,乃一言不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 一家人牵着手,头都不回地出去了! 刘裕楞楞地看着空空的帐篷门,良久不做声,最后轻叹一声: “可惜呀!” 而后做了个手势。 卫兵出去传令。 就在大营外的渭河河滩上,已经投降的姚秦贵戚,宫内则除高皇后以外的所有嫔妃,除已自杀姚佛念以外的所有皇子,宫外则含东平公姚讃在内的所有亲族,共三百余口,全部被斩杀。 郭旭特意把夏侯嫣和两个孩子留到最后,想让他们吃点东西,但一门三人全都拒绝。他们一身白衣,排在队伍最后,缓缓向前走,听着刀斧斫断颈项的咔嚓声,听着男男女女的哀求哭泣声,听着渭河无情的哗哗声。 突然,夏侯嫣清丽而悠扬地唱起来: 我家渭滨兮,以水为镜。 面若桃花兮,十八妙龄。 公子下马兮,见我濯缨。 黄金锦缎兮,媒妁辚辚。 与君月下兮,盟誓私语。 三生长守兮,儿女满庭。 天地不仁兮,夺我夫君。 落花无神兮,从此伶仃。 痛失家国兮,烽烟四境。 诗书飘零兮,茵榻无宁。 白玉粉碎兮,宁死不辱。 将军缓步兮,贱妾随行。 举家重圆兮,欢笑盈盈。 生为贵胄兮,死为神灵。 郭旭呆呆地听着,泪水止不住地流。打仗的结果之一,是杀死这样美丽、聪慧而刚烈的女子,这让他感到一种揪心的痛。他目送着夏侯嫣母子渐渐走近河边,听到刽子手们大喊一声跪下,无法坐视刀斧落下,乃泪水满襟,转身大步离去。 姚泓味同嚼蜡地吃着饭,不知道渭河边已经在行刑。吃完饭后,他被带出帐篷,和高皇后分别押上两辆马车,他们要被送到渭河船上,走水路去江南。他料到会这样,一路闭目念佛。只是有点诧异,不知道刚才还跪在刘裕大营里的那些亲族都去哪了。车子沿着渭河河岸前进,突然他听到后一辆车上的高氏发出一声惊呼,继而失声大哭起来。他掀起马车上的窗帘向外看,只看了一眼,就昏倒在车上。 此后他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一个多月后,他和高氏抵达建康。 南朝一些高僧向晋朝中枢求情,希望看在姚泓没有暴政、礼佛向善的份上,留他一命,让他入寺庙度过余生。 晋朝拒绝了。 他们被公开处决,人头挂在朱雀桥的桥柱上示众。 也许是那一年太干旱,也许是别的什么难以言说的原因,埋葬他的地方,方圆十几里的草木都枯死了。 中卷 三十四章 狐狸大哥掉包计 ps: 他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慢慢地嚼着肉干,小口呡着壶里的酒,为几天来人生的大起大落感慨不已。(.无弹窗广告)在这个人吃人的乱世,见惯了为了自己活在世上而不惜把他人踩入地狱的做法,居然有幸看到有人肯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亡国囚徒而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一向不信佛,此时想起几个时辰内的生死转圜,不由得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念了一声佛号,既为自己脱离苦海,也为斛律征祈祷平安。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狐狸兄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飞骑队在旷野中练习骑射,陈嵩发现他们在飞奔的马上射固定靶,已经能够做到十发至少五六中。要说斛律征还真是有办法,他调教这些人的办法,就是像打铁一样捶打筋骨,直到他们从脚底到腰到肩背到手指,各处都软则能舒展,硬则能刚健,整个人刚柔屈伸能够压倒硬弓,而后开弓放箭压倒敌人。 练腰腿。一个士兵扛另一个士兵,走两百步后两人换位。最初要求每人走完一千步,后来层层加码到三千步。营里的辎重大车,卸了牛,让飞骑队士兵五人一组拉着走。“你们要想在牲口上射得漂亮,就得先当牲口!”陈嵩虽然觉得这话难听,但不得不承认道理是对的。他也试着按照斛律征的办法练,发现腰腿果然越来越有力。队主亲自当牲口,当兵的自然更不敢抱怨。 练臂力。飞骑队士兵不止用脚走路,还要倒过来用手走路。当他们成群结队倒立着走过时,其他各队弟兄都乐得看戏法。但是到了大家掰手腕摔跤的时候,他们越来越不是飞骑队的对手。后者随便捡两个兵,就能吃定他们最强的选手。吃饭也不得闲。站着吃,两个手腕上各悬一根铁槌,一直练到吊着铁槌运筷如飞,夹起一粒绿豆都不手颤。日子飞逝。臂力渐长,能开两百石硬弓的人,最初只有十来个,到后来半营都行。 练眼力。行军的时候。前排士兵背上缝一块布,上面涂一个黑点,马匹颠簸,黑点也乱晃,后排士兵要盯住它。刚开始不免发晕,久而久之,任怎样颠簸摇晃,那个黑点总能稳稳地被锁住。斛律征还有个怪招,就是让士兵闲暇时刻掷骰子,不过不是让他们赌博。而是让他们说出骰子站稳前翻滚时显示的数字。 当然一切苦功,都不能替代开弓实射。只要在马上,飞骑队弓不离手,可以射除了大活人和老百姓家养禽畜以外的任何目标,结果就是他们走过的地方。箭射中和擦过了形形色色的无数目标。管给养的校尉曾经找沈田子抱怨过,说飞骑队太浪费,一路空放了无数箭,光是回收就占了我大半人力。结果沈田子说你要是能保证他们手里不缺箭,你就接着干;要是你觉得吃力,我就马上换个不吃力的,你说咋样?校尉抹着额头上的汗退下去了。 在弘农驻扎的时候。斛律征找到本地猎户,花钱让他们抓兔子,多多益善。飞骑队士兵围成一圈,把兔子放进圈里。当兵的在箭杆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谁第一个射中,兔子就是谁的晚餐。刚开始还好。兔子很便宜,一钱一兔。到后来当兵的准头越来越好,放进去的兔子三下两下就全都蹬腿了,兔子用量陡增。猎户们学精了,屯着兔子坐地起价。一兔涨到五钱。晋军以吊民伐罪为旗号,秋毫不可以犯,总不能硬抢,只能随行就市。斛律征本来就不怎么存钱,很快囊中羞涩买不起,就哄当兵的筹款。可是这群兵油子哪里舍得?有人花钱买靶子,好事啊;自己花钱买靶子,免谈。给养校尉本来就见不得飞骑队糟蹋军资,现在一看你们连玩带吃的兔子也要国家掏钱,做梦去吧!最后还是陈嵩一再掏腰包,算是让这种射猎得以继续。还好后来开拔西进,否则陈嵩要破产了。 今天一早就没看见斛律征,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喝酒,随便睡在那个帐篷里了。正打算派人去找,抬眼看见沈田子的一个亲兵策马过来: “陈队主,沈将军要你马上去一趟。” 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仗可打了,会有什么要事呢? 一进大帐,就看到沈田子、沈林子和傅弘之都在,地上跪着一个人,五花大绑。转过去一看,吓了一跳。 斛律征! 身上没有酒气,显然不是像上次一样酒后冲撞主将。 他怎么了? 沈田子面若冰霜: “你问他!” 这一次,斛律征犯的事绝非可大可小的“冒犯长官”。 他“通敌”! 峣关之战,斛律征打头阵,震慑敌胆,功不可没。沈田子写给刘裕的战报里,狠狠地为他美言了几句,而刘裕在回信中,也狠狠地夸了他几句,声言到了长安,要当面重赏,并给他升官。斛律征其实倒不在乎做多大的官,他喜欢这种被汉人们捧着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晋军,决心在离开之前,帮助陈嵩训练好飞骑队,也算报答了刘裕的知遇之恩。他知道姚秦羽林骑里有不少骑射高手,只不过峣关之战中他们没有机会施展罢了,所以想在俘虏中挑一些人,劝他们投诚晋军。[.超多好看小说] 俘虏大约三千多人,沈田子的本意是放了不放心,带着太累赘,不如索性都杀了。傅弘之和陈嵩坚决不同意,最后就找了一座废弃的寺庙,吃不饱也饿不死地关起来。 斛律征傍晚带人进去,让他们全都集合,弓箭手出列。 正要跟弓箭手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余光看见西厢屋檐下站着一个人,这个人背着手,正在盯着自己。 姚和都。 姚和都在战场上被傅弘之生俘后,斛律征见过他一面,但是没有说过话。现在看到他的眼神好像很热切,边走过去: “你是有话要说吗?” 姚和都的眼神向下移动,落在了斛律征腰间的酒壶上: “这个酒壶我很眼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斛律征低头看了看酒壶: “这个是大魏冀州刺史阿薄干将军生前送我的,因为我救过他的命。” 姚和都露出那种“我说嘛”的神情: “那就没错。这个壶。应该是大秦羽林骑龙骧将军姚广送给大魏智囊崔浩先生的,听说阿薄干将军是崔浩先生的门徒,师生相赠,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番渊源。斛律征不清楚,但姚和都言语里对阿薄干有敬意,这让他很舒服: “这个龙骧将军姚广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堂兄,一年前平定内乱时阵亡了。你那个酒壶,能不能让我摸摸?” 斛律征一听酒壶原先的主人竟是姚和都的堂兄,一时竟有点惶恐,好像自己是从人家手里偷来的。他一面应承着,一面解下酒壶递过去。 姚和都先是仔细端详着小马皮套子上那只金线秀出的叼箭雄鹰,而后小心地解开绳子,拿出银壶。壶上镂着《鲜卑大人出猎图》。当年他和姚广一起喝酒、一起射猎、一起赌博、一起驯马、一起打仗。种种欢乐逍遥历历在目,而姚广已经是地下枯骨,自己已经是阶下囚,大秦已经不复存在。抚摸着酒壶,追忆曾经美好过的人生。推知不测的明日,一大颗泪砸在了酒壶上,一小滴溅上斛律征的手背。 鲜卑牧人斛律征虽然粗糙豪纵,却也依稀能体会姚和都此刻的心绪。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很想安慰他,竟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既然是你家的,就还给你好了!” 姚和都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但瞬间这一点火焰就熄灭了。他摘下酒壶塞子,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斛律征的酒壶里没有上等好酒,但对于身为俘囚、被困破庙、食不果腹、吉凶未卜的败军之将姚和都来说,已经是天上佳酿了。他看着斛律征,意思是行吗。斛律征有点心酸,示意他只管喝。姚和都仰起脖子。连喝几大口,满意地塞上酒壶,又细细把玩了一小会儿,递还给斛律征: “好东西啊,还是你留着吧!我这条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是我的了。到时候与其让它落在随便什么汉人下贱胚子手上,还不如就让一个和我家有缘的鲜卑人保存着。如果刘裕有良心给留座墓,兄弟你有心,用这个酒壶给我坟前倒两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斛律征一皱眉头: “都投降了,大不了不做官回去放羊,怎么还会死呢?” 姚和都苦笑一声: “兄弟你看样子是不了解刘裕啊。当年刘裕灭了慕容燕,几乎把慕容家族杀绝了。我们这些大秦的皇亲国戚,不杀干净了,他不会放心的。” 斛律征刚想说我就没有被杀嘛,转念一想,一个鲜卑牧人自然不能喝“皇亲国戚”相提并论。可是无论贵贱,放下刀剑不打了,就不能再杀了嘛!斛律征能够和陈嵩成为兄弟,姚和都为什么不能和刘裕成为兄弟呢?想了想脱口而出: “你别急,我这就去找沈田子将军,让他放了你。” 刚要转身,被姚和都一把抓住: “兄弟,你可不能胡来。你这样去跟沈田子说,他不但不会放了我,还会怀疑你通敌。我的命本来在战场上就该完蛋了,人家高抬贵手,让我多活一会,啥时候似无所谓,你犯不着跟着我陪葬。” 斛律征看着姚和都,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他都这般境地了,还不肯为了自己偷生而连累他人。 “你是好样的,你记住,我叫斛律征,汉人弟兄们都叫我狐狸大哥,你也可以这么叫。” 姚和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很好,我就叫你狐狸大哥了。谢谢狐狸大哥的酒。” 斛律征心事重重地回到弓箭手们面前,告诉他们大秦已经完蛋了,你们一身本事,回去种地放羊糟蹋了。更何况现在兵荒马乱的,种地放羊也养不了家,不如就跟着我,帮着晋军训练骑射。训练好了,要对付的是柔然,柔然本来也是你们的死敌,这回要不是柔然在北边捣乱,大秦国也没这么容易垮,你们帮助晋军,也算是给大秦报仇。我叫斛律征,是鲜卑人,你们跟着我,没人会欺负你们。实际上我有很多汉人弟兄,他们其实不在乎你是什么人,一个锅里搅勺子就是弟兄,大家别犹豫了,跟着我走吧,今晚就大块吃肉啦。愿意跟我走的,举起手来。 呼啦啦一下子,全都举手了。 就在这一瞬间,斛律征有了主意。 咋咋呼呼地说你们背着太阳,我面朝西,眼睛晃得看不清你们的眉眼,都给我掉个个,朝西站。弓箭手们被带到姚和都住的那间大殿前,挡住卫兵的视线。他穿行其间,找到一个军官,跟他耳语了一番,让他跟姚和都换衣服。后者心照不宣,悄然溜进屋子,和姚和都掉包。后者混进弓箭手,随队出门,进了飞骑队的营房。而后斛律征又找来一个心腹小兵,让他把飞骑队的衣甲换给姚和都。斛律征带着他,骑着马晃晃悠悠地地出了营门。营门官兵已经习惯了他带人出去瞎逛,照例开门放行。 暮色沉沉中,斛律征把一个包袱递给斛律征,用鲜卑话说了一句上苍保佑你,而后转身扬鞭,飞马回营。 姚和都出离感激,举起手想喊一声保重,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手呆呆地举了半天,无声地目送他远去,突然醒悟自己需要赶快离开险境,乃转身飞奔。 他的目标非常清晰,要马不停蹄,一路东北,直奔大秦边鄙要塞匈奴镇。他的哥哥姚成都是那里的镇将。他们兄弟俩无路可走,只有转身投奔大魏,在鲜卑人旗下,继续和汉人作战。 跑了一阵,背后没有人追上来的迹象,他又累又饿,想停下来休息休息吃点东西。解开包袱,发现里面有一把防身用的短剑,一大包肉干和一吊钱。 还有那个酒壶。 沉沉的,装满了酒。 他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慢慢地嚼着肉干,小口呡着壶里的酒,为几天来人生的大起大落感慨不已。在这个人吃人的乱世,见惯了为了自己活在世上而不惜把他人踩入地狱的做法,居然有幸看到有人肯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亡国囚徒而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一向不信佛,此时想起几个时辰内的生死转圜,不由得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念了一声佛号,既为自己脱离苦海,也为斛律征祈祷平安。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狐狸兄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斛律征一身轻快地回到军营。 下马一瞬间,习惯性地伸手去摸酒壶,想要喝一口,这才发现腰带上已经空了。 他爽然若失,继而洒然一笑。 不需要这个酒壶了。一则他愿意它回到它来的地方,二则他即将丢掉性命。 他已经决计要去向沈田子自首了。 中卷 三十五章 欲擒故纵 ps: 陈嵩沉痛地点点头: “他犯的是死罪,天王老子也救不了。[]我现在顾不上别的,只是想着找谁来接替他。飞骑队正在成军的关键时刻,灭了姚秦,我们转眼就要和柔然、鲜卑对阵,飞骑队不能就这样练成夹生饭!” 说完气往上涌,走过去抬脚把斛律征踹翻在地: “早知如此,当初我在黄河边何必留你一命,让你在节骨眼上这样坑我!” 这本是表演,但恼火也是真心的,所以脚上的力气颇不小。 斛律征本想怒骂一句,突然意识到陈嵩这是在帮他,乃闭上嘴巴。可是又一想,觉得自己应该配合表演,否则这样任人宰割,太不像鲜卑人的脾性,遂乘势而上,倒在地上破口大骂: “陈嵩你个狗娘养的!你们汉人常说没功劳也有苦劳,老子辛辛苦苦训练飞骑队,只不过放了一个俘虏,你们就要杀我,良心都叫狗吃了!” 傅弘之突然笑了。 他一开始也疑惑为什么陈嵩不肯为斛律征求情,等到后者说到“夹生饭”时,已经听出来这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但真正好笑的,是斛律征的瞬间反应。这个狡猾的鲜卑索头,居然能严丝合缝地顺着陈嵩! 陈嵩听完案情,知道斛律征这回麻烦大了。 疏忽纵敌尚且是死罪,更何况蓄意,而且放走的还是敌方将领。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想找到为斛律征开脱的最好说法。第一反应是峣关战前和敌军斥候遭遇时,斛律征救过沈田子的命,但他瞬间就否了这个想法。不说还好,说了只会在斛律征的死刑上加把锁——沈田子为了体现“不徇私情”,只能更加决然地处死斛律征。 第二根救命稻草是刘裕。斛律征任晋军飞骑队教习,是刘裕拍板的。那么解除他的职务乃至杀死他,就不能由前方将领自专,而应该先报知刘裕,由他来裁定斛律征何罪何罚。可是陈嵩这段时间和沈田子打交道。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一旦他感觉到下属在拿顶头上司压他,反弹会更凶猛。 两条路都堵死了,眼下只有拿飞骑队训练这件公事来试试运气。但就是这条,也不能硬邦邦直接来,不能让沈田子产生“不信杀了他天还能塌下来?”的反感。 “各位将军,斛律征这次的确该死。” 说完这句,戛然而止。 那几个人本来期待他要洋洋洒洒地为斛律征辩护,可是等了半天却没有下文。相互看了一眼,沈田子冲他一扬下巴: “还有呢?” “没了。” 沈田子很错愕地笑了两声: “你。你真的没话说了?” 陈嵩沉痛地点点头: “他犯的是死罪,天王老子也救不了。我现在顾不上别的,只是想着找谁来接替他。飞骑队正在成军的关键时刻,灭了姚秦,我们转眼就要和柔然、鲜卑对阵。飞骑队不能就这样练成夹生饭!” 说完气往上涌,走过去抬脚把斛律征踹翻在地: “早知如此,当初我在黄河边何必留你一命,让你在节骨眼上这样坑我!” 这本是表演,但恼火也是真心的,所以脚上的力气颇不小。 斛律征本想怒骂一句,突然意识到陈嵩这是在帮他。乃闭上嘴巴。可是又一想,觉得自己应该配合表演,否则这样任人宰割,太不像鲜卑人的脾性,遂乘势而上,倒在地上破口大骂: “陈嵩你个狗娘养的!你们汉人常说没功劳也有苦劳。老子辛辛苦苦训练飞骑队,只不过放了一个俘虏,你们就要杀我,良心都叫狗吃了!” 傅弘之突然笑了。 他一开始也疑惑为什么陈嵩不肯为斛律征求情,等到后者说到“夹生饭”时。已经听出来这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但真正好笑的,是斛律征的瞬间反应。这个狡猾的鲜卑索头,居然能严丝合缝地顺着陈嵩!看到沈田子盯着他,尴尬地咳嗽两声。其实他听了斛律征讲述原委,骨子里很欣赏他那份侠气,也认为现在是用人之际,不应该过严追究斛律征。不过既然陈嵩有意演戏,那就不妨先看戏。不急!刀还没有架在斛律征脖子上,有的是说话的时候。 沈田子说傅将军你笑什么。 傅弘之觉得不能过早表态,说我是笑他用那种口气说我们汉人的俗语。 沈田子已经看出傅弘之的算计,也不好紧逼,乃转身看着沈林子。 他们两个,田子是哥哥,真正老成持重的,却是弟弟林子。两人都是战场上的骁将,论亲冒矢石身当锋镝,二人虽是伯仲却难分伯仲。区别在于刘裕用田子就是当战将用,用林子却是战将加智囊。从刘裕削平内乱讨平刘毅起,沈林子就开始参与刘裕的中枢军务决策,屡次出征,白天带领部曲冲锋陷阵,到了晚上,一定会被刘裕召回身边,一则有他侍卫更安心,二则也是要听听他对战局的看法。峣关战后,刘裕派他来支援田子,实际上隐若监军。田子以少胜多击败秦军后,想乘胜直取长安,却被林子制止,他认为现在取长安易如反掌,但拿下以后,等于一人击灭一国,功高不赏,容易引发刘裕猜忌和众将嫉恨。不如就这样怀揣平定南线的大功,徐徐进兵,看着谁最后成为出头鸟。 沈田子打心眼里服气这个弟弟,所以格外看重他的想法,更何况弟弟熟悉刘裕,知道怎样做才合后者的口味。 沈林子久在军中,阅人多矣,开场不久就看清了陈嵩的心意。这就对了,如果一名军官不懂得保护同僚,那同僚也就不会死心塌地为他卖命。至于这个斛律征,沈林子听说过他的来历,知道他救过哥哥一命,在此次峣关大战中居功厥伟。放走姚和都这件事,沈林子一听就知道是胡人性情发作,一个酒壶就胸臆大开。想干啥就干了,并没有过多考虑自己的脑袋瓜。要放在汉人,极少会这么孟浪从事。说白了,斛律征是个单纯到傻瓜的家伙。做这事没有什么复杂动机,其实是可以宽宥的。但他向来执法无情,要让他赦免一个罪人,桌面上需要很硬的理由,不可能仅靠一己之私的同情。陈嵩的作秀固然可以撇开不理,但他说的飞骑队训练却不是小事,斛律征的性命,就悬在这把锁钥上。 “陈队主,杀了斛律征,你还能找到合适的教官吗?” 此问陈嵩无序文饰。实话实说就好: “从姚秦俘虏中也应该能挑出来一两个好手,只是不如斛律征那样人头熟、人缘好,而且他们身负国难家仇,会不会真心出力也是两说。” 沈林子点点头: “飞骑队最快多久能形成战斗力?” 陈嵩看了一眼挣起来坐在地上的斛律征: “如果还是他教习,估计也就半年。换个新手。我就不好说了。” 沈林子知道刘裕成立飞骑队的本意是练成一批种子,将来把他们散到其他各军中去带队,逐渐在北方新开疆土上练成一支足以抗衡胡人的汉人精骑。关中纳入大晋朝版图,原先隔着长江、淮河和黄河的胡人强敌,瞬间就在身边了。和柔然或者鲜卑开战是迟早的事,所以晋军练成骑兵越快,训练质量越高。对战这些强胡的胜算也就越大。和这个大局相比,斛律征的罪,简直就微不足道了。但如果马上就建议赦免,一则担心滋长斛律征的傲气,二则也有点太拿军法当儿戏。想了想,对哥哥和傅弘之抱拳示意: “不如我们就看看飞骑队的训练成果。如果确有成效,可以考虑让斛律征戴罪立功;如果浮皮潦草,看不出斛律征用心所在,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军法从事好了!” 沈田子和傅弘之频频点头。 陈嵩暗喜。他本想叫来绿豆。让他精心去挑一些最好的士兵来,,不了沈林子根本没给他机会。斛律征被看押起来,几名将领亲自到飞骑队营地,随意抽取了二十名士兵。沈林子考他们三个科目,第一是纵马下坡不抓缰绳,即所谓“下注”;第二是马上劈斩;第三是骤马射箭。 二十名士兵被带到校场路上,陈嵩抓紧时间喊了一嗓子: “斛律征是活是死,就看你们的了!” 两沈一傅一声不吭。 陈嵩此举涉嫌作弊。 可换了他们也会这么做。 飞骑队官兵此时还不知道斛律征犯了什么事,但一看这阵势,大致明白上峰是来考察斛律征的政绩了。从陈嵩的话来看,他们被抽中,算是老天爷选他们来裁判斛律征的生死。发挥好了,他们是狐狸大哥的救命观音;发挥不好了,他们就是狐狸大哥的催命判官。当兵的非常紧张。这不全是坏事,至少会让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仔仔细细对待每一个动作。 放开缰绳纵马下坡,人体会自然前倾,如果两腿不能夹紧马腹,腰部不能控制上身,人就算不坠马,也会姿势狼狈,颠簸摇晃如风吹弱柳。斛律征强加给飞骑队的腰腿训练,现在看出好处了。被抽出来的飞骑队二十骑,全都双手高举,自高坡上驰下,虽然不能像胡人那样和马匹粘为一体,但至少无人落马,无人吓得面色苍白。 第二考马上劈斩。校场上本来就有训练骑兵的木柱。沈林子叫人在每个木柱上都放一个葫芦。士兵们要在飞驰的马上左右劈砍,靠掉超过一半才算合格,多多益善。这个动作难度不小,需要马力人力浑如一体,准确把握手起刀落的时机和力道。老练的骑兵懂得怎样利用马匹的冲力,在合适的时候用巧劲去完成。飞骑队的兵力能掌握这个要领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还需要假以时日才能摸出门道。士兵们救人心切,拼尽全力,尽可能多地砍杀葫芦,但最后二十人中只有八个算是合格。其余要么砍不够一半,要么砍得不准而用力过猛,刀被木柱子滞留,仓促间拔不出来,只好徒手跑完余程。 第三考马上射固定靶。斛律征和陈嵩没白花钱买兔子,飞骑队官兵射了一阵活蹦乱跳的兔子后再来射呆傻的固定靶,中靶率从最初的十之三四猛增到十之七八,只听得马蹄隆隆、箭靶笃笃,围观的官兵拼命叫好。二十名骑士,每人射十支箭,最差的也中了五支。 陈嵩悬着的心回落到了胸腔里。 说实话,飞骑队训练到这个程度,多少也在他的意料之外。虽然远不能算惊艳,但对于一支才训练了不足半年的骑兵,对于一批在家握锄头而不是马鞭,在军中脚踩大地而不是马镫作战的江淮农家子弟来说,这已经是速成训练的上佳表现了。如果几名带兵将领是公正的,他们自会承认斛律征练兵有方。 他刚想过去向沈田子他们说说斛律征的练兵诀窍,二十名骑士下了马,围成一圈商量了几句,而后喊一声号子列成一阵,全都拿大顶,用双手走到讲台下,一翻身站起来,齐刷刷向几名将领喊: “斛律征不能死!” 两沈一傅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其实从沈林子提出要考考羽林骑时,大家就已经心照不宣,知道斛律征是死不了了。有了这样一个台阶,执法的和犯法的都有转圜余地。他们三个不得不承认,按照北人眼光,飞骑队的这两把刷子是在是拿不出手,但就南人禀赋而言,这么短的时间练到这个地步,已经足以看出斛律征下了不少功夫,倾注了不少心血。练兵先难后易,有了目下这个基础,假以时日,飞骑队的马上刀弓会越来越娴熟。现在不是杀不杀斛律征的问题,是能不能找到更多斛律征的问题。 二十名骑兵集体请命,让事件有了喜剧式的收尾。三名将领已经看懂,士兵们是在用斛律征训练他们臂力的方式,来向上峰展示斛律征的价值。 沈田子说你们几位是不是同意不杀斛律征? 傅弘之点点头,说一个丧家之犬姚和都,谅他也翻不起浪,放了就放了吧。上报太尉,就说他自己越狱跑了。 沈田子说好吧,就这么办。 陈嵩听到好消息,顿时放松下来,立刻就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劳袭遍全身。刚想说谢谢各位将军宽仁,却听到沈林子说不能这样。他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沈田子和傅弘之也是一愣。 沈林子说人可以不杀,但不等于说他没罪。依我看,这件事我们不要做任何决断。事情如实上报太尉,不要有一句欺瞒。至于太尉杀不杀他,那就看他造化。不过依我看,太尉绝不会为了一个区区姚和都而杀掉一个过去有功、将来还有用的斛律征。我们这边,也要向全军将士宣布斛律削夺现有军职,仍在飞骑队白衣教习,算是征戴罪立功。这样一来,斛律征死不了,我们也没有枉法,斛律征也不至于过于骄纵,士卒们也得一个警示。 这真是老成谋国之论,不由人不服沈林子练达。 沈田子坏笑着补了一句:禁酒令重新生效,反正他也没酒壶了! 陈嵩谢过几位将领,赶快去解放斛律征。 他还没进入那座帐篷,就听到里面有呼噜声。 这个狐狸大哥,被绳子绑着,居然就倒在地摊上睡着了。 陈嵩不能不五体投地。脑袋都可能掉了,还能睡过去,这该是多大的一颗心啊。 也许这就是问心无愧的坦然吧。 中卷 三十六章 兄弟重逢 ps: 会师是大事,骠骑队接到命令后,特意奢侈一把,在长安买了上好的布料,人人换上新战袍,将佐们定制了新披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除了那些没家或者有家而不管的浪荡兵油子,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个光荣的仪式后,小心地把新战袍收进包袱,等回家后传之乡邻、遗之子孙,以证明乃父乃祖曾经亲历永嘉之乱以来大晋朝军威远播关中的伟大时刻。盔甲都擦得能照出人影来,站成一排就像钢铁砌墙,九月关中温暖而不失犀利的阳光在这片金属墙上跳荡,任何人不能站在墙正面,否则会被这些尖利的闪光扎瞎眼。盔缨也是新的,已经像丫鬟伺候小姐秀发一样仔细梳理过,不粘结,不稀疏,不污损。它们是扎根于骠骑队金属墙头上的嫣红杜鹃花,在这些血战余生的人体最高处傲然怒放。最下面的文章做在马匹身上。它们被牵到渭河边,洗刷得干干净净,鬃毛剪得整整齐齐,铃铛闪亮,缨络鲜艳,甚至尾巴底下都扎了粪兜,以防这些战场上野惯了的牲口不肯严于律己,因不雅之举而损害北府兵的会师威严。 郭旭远远看见一线骑兵烟尘滚滚地驰来,下意识地扶了扶头盔,把肩头的披风抚平整。回头一看,疯子也在重新给披风打结。他不知道南线沈田子将军会派谁做先锋,来和长安王镇恶将军派出的骠骑队队主郭旭接头。两军会师后,太尉刘裕才会率军前来,届时王沈二人及所有将领都将在灞上恭迎,伫立在众人之前遥望烟尘的就不可能是郭旭这一级人物了。 会师是大事,骠骑队接到命令后,特意奢侈一把,在长安买了上好的布料,人人换上新战袍,将佐们定制了新披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除了那些没家或者有家而不管的浪荡兵油子,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个光荣的仪式后,小心地把新战袍收进包袱。等回家后传之乡邻、遗之子孙,以证明乃父乃祖曾经亲历永嘉之乱以来大晋朝军威远播关中的伟大时刻。盔甲都擦得能照出人影来,站成一排就像钢铁砌墙,九月关中温暖而不失犀利的阳光在这片金属墙上跳荡,任何人不能站在墙正面,否则会被这些尖利的闪光扎瞎眼。盔缨也是新的,已经像丫鬟伺候小姐秀发一样仔细梳理过,不粘结,不稀疏,不污损。它们是扎根于骠骑队金属墙头上的嫣红杜鹃花。在这些血战余生的人体最高处傲然怒放。最下面的文章做在马匹身上。它们被牵到渭河边,洗刷得干干净净,鬃毛剪得整整齐齐,铃铛闪亮,缨络鲜艳。甚至尾巴底下都扎了粪兜,以防这些战场上野惯了的牲口不肯严于律己,因不雅之举而损害北府兵的会师威严。 此刻,从盔缨到马尾都齐楚轩昂的郭旭,轻轻一踢马肚子,上前迎接来人。远远他就看出来,南线军派出的这一队先导骑兵和这厢一样。也是新崭崭、挺刮刮、喜洋洋如迎娶新妇,显然也是做足了佛靠金装马靠鞍的文章,这就让两军会师更像是两地裁缝和两营马夫的暗暗较量。对方从南来,背对着太阳,脸上一团黑,郭旭看不清最前面那个骑士的五官。但能隐约感到他笑得满脸开花。再往前走了几步,他已经惊喜地辨认出来人是谁。没等他开口,背后的疯子已经大叫一声,策马冲上去。他在马背上抱住对方,两人彼此喊叫着、大笑着、纠缠着掉下马来。 绿豆。 郭旭骑在马背上。看着这两个活宝在众人面前滚得一身尘土,毫无军容地肆意说笑,乃轻轻咳嗽一声,示意他们如今已经不是大兵,要有军官的体统,在部下面前起要码略有节制。但后者狂喜之余,浑然不觉,士兵们也开心地笑着,丝毫不觉有何不妥。郭旭突然发现这样违心地压抑自己很可笑,便一跃下马,扑过去将他们一把拥入怀中。 好像这是一个信号,南北两线的老兵们一瞬间爆发欢呼,像决堤的黄河水迎头遇上溃坝的渭河水,迅速汇成一片激荡的大潮。北府兵本来就是乡里子弟兵,大会师就意味着街坊遇到乡邻,叔伯遇到子侄,舅舅遇到外甥,姐夫遇到小舅子或者大舅子遇到妹夫,哥哥遇到弟弟,甚至父亲遇到儿子。小会师则是这种亲朋大聚首的演习,相逢的品种也许会少很多,但热烈丝毫不逊。 郭旭、绿豆和疯子摘下头盔,彼此摸着脸,夹着脑袋,揪着耳朵,抢着问,抢着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笑的是大家还都囫囵着,没有缺胳膊少腿,更没有掉脑袋,而且知道徐之浩已经养好伤,过两天会随太尉主力进长安,哭的是永远不能再这样和菜虫抱在一起,行酒令时要缺一个了。在他们周围,各种方言混在一起,哭声和笑声、骂声混在一起,大名、乳名和诨名混在一起。洛阳之战、潼关之战、却月阵之战、峣关之战、渭桥之战,北伐军固然势如破竹,以远小于秦军的伤亡代价摘下胜利果实,但也是一路埋掉数千同袍。此刻人们聚在一起,三言两语之后,就有人得知自己的某个亲族已经在某个战场上没了,得知失去音讯的某个子弟还在而且做了小官,某个老乡得到的赏赐足以买一椽新屋,大家犹如被一股阴差阳错的消息流挟裹着,悲悲喜喜,笑笑哭哭,忐忐忑忑,沉沉浮浮。此刻若是有旁观者,一定会觉得这是一群疯子在聚会。 这群疯子中,郭旭官最大,也最先超脱出来。他隐约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毕竟自己是迎宾东道主,还得有个章法。正想下令大家整队,听到背后有人笑着说郭队主你闹够了没有。 转过头去,看到在五步之遥的地方,陈嵩和斛律征并马站着,都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正要扑过去把陈嵩拖下马来,后者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连连摆手: “且慢!你可别把一把鼻涕一把泪,弄脏了我的新战袍!要诉衷肠,今晚喝酒时再说。” 兵们哄笑起来。同时不待两个队主发令,自觉散开归队。 饶是如此,郭旭还是傻呵呵地笑着走着过去,隔着甲片。在陈嵩和斛律征的大腿上各狠狠地砸了一拳,而后上马。此时他才注意到斛律征穿戴不像军官,完全是大兵模样,却又和队主陈嵩并驾齐驱。刚想问,看到陈嵩脸上“兄弟你且忍耐”的表情,乃咽回好奇。 两拨人在大路两边列好阵,陈嵩仔细看了一眼郭旭带来的人,对他们的军容旗甲非常满意。隐约觉得缺了点啥,又一时想不起,调转马头远眺的一瞬间。突然明白了:没看见有奏乐的人。 仔细揣摩了一下,觉得王镇恶谋事精细,不可能有鼓吹而忘了派。他一定是把鼓吹留着等刘裕来时再用。既如此,就不能先于刘裕,把这种规格用在南线诸将身上。 可是这阵子和沈田子打交道。他已经发现后者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忌讳非常多。比如檀道济和沈田子都是军主,檀经常和陈嵩这个队主同案吃饭,沈田子就绝对不会,事实上他的饭根本就是小灶,要专门送到他的帐篷里去。檀道济巡营,会和任何一级将佐并肩而坐。谈笑风生,沈田子就绝对不会,他永远都是面南背北,其他人跟他面对面,拉开至少三步距离。甚至行军中,他从来不和檀道济、陈嵩并马而行。要么让他俩走在前面,像是给他开道;要么就跟在后面,像是俩卫兵。能和他并肩走的只有他的弟弟沈林子。 此前没听沈田子品藻过王镇恶,但是王镇恶打下长安后,这种评头品足就来了。前几天出去打猎。回来的路上,陈嵩在马后隐约听见沈田子跟沈林子抱怨,说要不是你拦着我,拿下长安这个头功就是我的,怎么会轮到王镇恶这个守财奴。再说要不是我们在峣关打垮了姚泓的羽林骑主力,掏空了长安的肚子,他哪能那么轻松地摘了桃子!沈林子说我还是那句话,别眼红!这个所谓头功,怕只怕是砍头的功。又听见沈田子嘟嘟囔囔地说我没觉得王镇恶会倒霉,本来大家同朝为将,谁也不比谁多几斗稻梁,这下子他先入长安,听说当地老百姓本来就念他爷爷的好,现在又服他,太尉就算为了关中稳定,也一定会把他置于我们之上,对我们发号施令,这教我怎么忍?沈林子说忍不了也得忍,要不然怎么叫大丈夫?长安是一口热锅,没几个蚂蚁呆得安生,你静静地看热闹就好,什么都别做,做不好你就是第一个被烫死的。 军中主将相互嫉妒,这个不是秘密,但亲耳听到沈田子说出来,还是让陈嵩无比震惊。此刻看到王镇恶只是派了郭旭一队人马到灞上来迎接,既无父老敬酒,也无乐队奏凯,只恐沈田子会不乐意。再看郭旭脸上,浑然没有忧色,知道这个铁匠兄弟这辈子都不会动这方面的心思,不由暗暗叹气,貌似不经意地问: “王镇恶将军怎么没来?” “王将军带着长老在长安朱雀门外恭迎沈将军,后天他们会一起到这里迎接太尉。” 陈嵩出发时就揣摩过,沈田子其实是希望王镇恶出长安亲自远迎的,现在后者居然有失远迎,沈的失望可以想见。他不会体谅王镇恶需要在刘裕和他之间妥为安排,以免失了尊卑上下的礼数。他只会满怀牢骚地认定这是王镇恶恃才傲物,以长安征服者自居,在客军面前倨傲不礼。 想到这里,转头看着郭旭: “郭旭,你传令给骠骑队,过一会儿看见沈将军他们过来,要早点下马,全部跪在路边,口号就喊:恭迎百战无敌沈将军、檀将军,贺喜沈将军、檀将军南线大捷!” 郭旭虽然已经和陈嵩同为队主一段时间,但做了陈嵩多年部下,对他依然习惯性服从。只是要在极短时间内教会部下喊这两句话,他自己先捋不直舌头。还好疯子长于此项,不等郭旭说话,跳出来指挥大家迅速演练,同时约好,大家听陈嵩信号,只要陈嵩把佩剑往地上重重一放,大家就齐声大喊。 士兵们此前从来没有执行过这样的任务。此时忍住笑,练习若干遍,算是把话喊顺了。最后一遍完成后不久,一个旗阵从地平线上冒出尖来。耳畔响起熟悉的大军行进声。整齐的脚步和马蹄子声音合成一个巨大的混响,听起来像是一个巨人在抡着木槌敲击巨鼓,而此鼓以大地为皮,余音绕于云霄,三日不绝。 果如陈嵩观察的那样,沈田子没有和任何人并肩走马。大军分成三个四路纵队的方阵,沈田子、檀道济和沈林子各领一个,沈走在最前面。他的前方,是一个猎猎飘拂、艳艳舒展的旗阵。第一排四面旗,一面是进军用的鹰隼旗。图画做鸷鸟之击;一面是将帅出征的虎旗,图画是一头跃然而起的白虎;一面是燕尾旄斾,图画为魁拔喷火,以表南方军;一面旗是代表赏罚的令旗,图画为獬豸。以示公正。其后是旗色、尺幅、旗杆、流苏均不同的各色旗子,它们众星捧月,共同围拱两面大纛旗,一面上着“晋”,一面写着“沈”,虽然比刘裕的太尉帅旗小一圈,但在旗阵中已经是鹤立鸡群。卓然耀眼。沈田子避开了军主不得设仪仗的军规,把本该分散使用的军旗集中起来,所有这些旗,实际上为自己组了一个仪仗队。 旗阵之后,沈田子白色战袍黄金甲,头顶白色盔缨。骑在一批额前有一片白毛的黑马上,人极精神,马极神骏。身后是清一色铁甲骑士,都是幢主队主,每排马毛色一致。实际上又是另一个仪仗队。在前旗后马两个仪仗队的护卫下,沈田子恍如战神。 在旗阵过去,黑骏马亮相一瞬间,陈嵩率先,骠骑队和飞骑队迎候的官兵跪倒一片。陈嵩把早已解下的佩剑重重地往地上一拍,黄尘中想起士兵们粗豪热烈的声音: 恭迎百战无敌沈将军、檀将军,贺喜沈将军、檀将军南线大捷! 陈嵩突然觉得这话太快就没了,怕沈田子没有听清楚,无法过足瘾,乃再次把佩剑一拍。跟着他混了多年的老兵们心领神会,立刻再喊一遍。三遍过后,陈嵩站起身来,向郭旭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在沈田子马头前站定,想把事先已经默默背诵了好多遍的话顺顺溜溜地说出来,但他从来就不善言辞,又是第一次执行这样文绉绉的司仪任务,结果在场的人听到的就是一连串单蹦出来的字眼儿,就像豆子们一个个挤出豆荚: “骠骑队,嗯,队主,嗯,队主郭旭,奉大...晋朝龙骧...龙骧将军王,王镇恶令,率队远迎大晋朝,大晋朝振武将军...沈田子,冠,冠军将军檀道济,建武将军沈...沈林子。王镇恶将军,率长安父老,箪,嗯,箪食壶浆,恭候诸位将军。郭旭为,为诸位将...军清道!” 陈嵩的心悬在嗓子眼上,生恐郭旭忘掉哪句话或者哪个人。疯子和绿豆低着头偷笑,恨不得冲上去竹筒倒豆子一般替他说。 沈田子刚开始皱着眉头,后来觉得好玩,索性把一条腿盘在马鞍上,耐心等这个茶壶把所有夹生的面疙瘩都倒出来: “郭旭啊,听说你带人双骑进长安,威风得很!你要是跟姚泓的太监也这样说话,岂不是在羌狗面前丢尽了我们北府兵的脸?” 哄堂大笑。 郭旭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那天说得挺好。 又哄堂大笑。 沈田子显然对刚才一群人跪迎且冠之以百战无敌非常满意,招呼后面檀道济、沈林子过来。沈林子此前和郭旭一起对付姚绍,本来就很喜欢他,现在重逢,丝毫不顾及军阶落差,过来先是在他胸前砸了两拳,又扎扎实实地抱住他,拍打他的后背。 檀道济的眼睛里也是满满的爱才之情,抓着郭旭的手捏了捏,觉得恍如捏铁,拍拍他同样像铁的肩膀,转头对陈嵩说: “带出这么好的后起之秀,陈嵩你功不可没啊!” 陈嵩赶忙一躬身: “各位长官言传身教,我和郭旭都受益匪浅。” 郭旭本以为檀道济的寒暄就此结束了,孰料他走到骠骑队官兵面前,扫了大家一眼: “你们谁是跟着郭旭进长安的勇士啊?” 疯子没料到声名赫赫的檀道济会问到自己,有点受宠若惊地举起手: “回将军,是我,我叫冯梓樟!” 檀道济说你是好样的,不过你的名字听起来像是“疯子张”,人家以为你姓张,是个疯子。 在场诸人轰然。陈嵩赶紧过来,说其实我们从来想不起来他的大名,我们都叫他疯子。 二沈一檀都仰天大笑。 疯子激动地拽郭旭的袍角,他想起那天郭旭说历史上只会留下将军们的名字,现在将军们知道有个名叫冯梓樟,名字意思是栋梁佳木,外号叫疯子的军官那天先于大军进了长安,是不是就意味着历史已经记住了自己? 檀道济笑完,神情转肃然,向在场士兵一抱拳: “此次北伐,我们几位和你们并肩作战,真正的大功臣是你们!刚才你们跪着欢迎我们,其实应该我们感谢你们才对!诸位弟兄,辛苦了!我和两位沈将军向你们致敬!” 全场鸦雀无声,片刻后突然爆发一阵欢呼。 陈嵩注意到沈田子的脸渐渐阴沉下来。他内心长叹一声。沈田子今天摆出这个行军阵势,就是要独领,把最大的荣耀归于自己。可到最后,檀道济轻轻一番话,把风头全抢走了。 他知道檀道济本意不是要压倒沈田子,但沈田子绝不会这样去想。 胜利了,生死问题不那么迫在眉睫,沉淀在同袍情义之下的渣滓也浮起来了。 果然,士兵欢呼声略略沉寂,沈田子就兴味索然,懒洋洋地说时候不早了,出发吧,还要烦劳各位大功臣头前带路。 陈嵩刚要拉着郭旭上马,就听到沈田子对沈林子说: “走吧兄弟,好戏在长安,去见识见识北伐第一功臣王大将军会摆出怎样一个排场!” 陈嵩心头一紧。 中卷 三十七章 寄奴三拜 王镇恶和沈田子两军会师两天后,刘裕到了。 还是灞上远迎,不过这次的阵势洵非前日可比。王镇恶诸将带领三军精锐和长安父老,具少牢,备鼓吹,少年耍狮,少女歌舞,在潼关至长安的大路边翘首以待。当刘裕从白直队官兵的簇拥下策马走出时,他看到的是一座由花束、绢帛、笑脸、歌声和爆竹堆成的声色之城,而他就要以征服者统帅的身份,穿过这座城,接受忠诚部下和新归顺百姓的崇拜。 北伐军将领排成一行,在这座城的最前面,每张脸都晒得黝黑,但每双眼睛都闪着热切的光。刘裕深知这种光意味着什么。他既不能让这种光黯淡消逝,也决不能让它太炽烈。黯淡消逝就意味着他们不再热心进取,先前战场上的猛虎就会变成懒洋洋的家猫;太过炽烈就意味着他们不再满足于被人驱策,而是试图享受驱策他人的快感。但举国之中,只能有一个人拥有此种威权,而这个人非刘寄奴莫属。任何流露出一点非分之想的人,无论他为刘寄奴做过多大贡献,都必须立刻打入地狱,不得超生。 王镇恶站在诸将中间,此时向前一步。他全身甲胄,不能跪拜,只能单膝跪地行军礼。拿下长安要拜他奇策奇兵所赐,现在他是长安城的实际掌控者。长安是一个胡汉杂居的大染缸,眼珠颜色不同、鼻梁凹凸不同、语音强调不同、衣冠发饰不同、口味食谱不同的人,加起来有六万多户,只可以镇静以抚之,不可以躁动以搅之,举措不宜、用人失当,都可能麻烦不断。但这个城里大部分人都买王镇恶的账,而后者勒军严整,秋毫无犯,加上他祖父的遗泽和他自己的军威。已经将长安镇抚得安安静静、服服帖帖。有了这份资本,别说诸将,就是刘裕,在王镇恶面前都算是客军。假如他说一口南方话。和众将在一个兵棚里睡过,在一条船上行过,在一个大锅里吃过,在一个死人堆里爬出来过,事情会简单很多。但他偏偏说一口关中话,偏偏是半路出家加入北府兵,偏偏又独占鳌头地拿下了姚秦都城,还深得此地人心。如果不重重赏赐他,就没法牢牢笼络他的忠心,更无从激励三军报国立功;如果赏赐太重。就会让他的光辉太过耀眼,让他人显得灰暗。在所有这些考量之上,最重要的是把长安官民对王镇恶的敬畏转变成对刘裕的敬畏,否则这种占领就毫无意义。 在震耳欲聋的鼓乐、爆竹和欢呼声中,刘裕扶起王镇恶。贴着耳朵对他说: “镇恶啊,干得漂亮!你成就了我的霸业!来日建功臣阁,除了你,没人能占第一!” 这样露骨的话,此前不能说,只能在今天大势已定时说。耳语是因为太吵,不是担心别人听到。刘裕虽然反复推辞。但公爵、王爵根本跑不了,此后权力膨胀的想象空间更大。今天的刘寄奴,已经不是那个廉价酒馆里的赌徒,不是那个一刀一枪吃军粮的丘八,不是那个南征北战却吃力不讨好的大牲口。刘寄奴就算大声说我要当皇帝,众人也只会说万岁万岁万万岁。没人会站出来指控他大逆不道。这些人冲锋陷阵时举着晋朝的旗子,但心里的效忠对象从来都不是那个姓司马的呆傻皇帝。 果然,王镇恶脸上没有丝毫错愕。他只是说出了此时此地此种格局中最得体的话: “此番拿下长安,全仰仗太尉神威。太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加之诸将力战,三军浴血。没有这些,我王镇恶一事无成!” 刘裕满意地点点头,双手按住王镇恶的肩膀: “功高不居,大将风度,你是要学冯异吗?” 王镇恶而冯异,那刘裕自然就是以汉光武刘秀自况了。冯异是刘秀开国将帅之一,其人功大而淡泊。诸将战后争功,冯异往往避坐大树下读书,时人谓之“大树将军”。不过冯异不惟不争功,而且不贪财,所得赏赐,全都分给三军将士,麾下以此肯效死力。王镇恶不争功不假,不贪财却做不到。事实上已经有人暗暗通报刘裕,说王镇恶进入长安后,从秦国府库里搬走大量珍宝资财,这些东西一样都没有分下去,而是一车车拉到了他在长安的私宅。准确地说,诸将都在发战争财,但谁都没有王镇恶捞得那么多。刘裕相信举报人没有冤枉王镇恶,因为他知道后者从小颠沛流离,受够了有上顿没下顿的罪,对贫穷和饥饿有着刻骨铭心的恐惧,故而一意敛财。不修名节,不避嫌疑当然是毛病,但和他立下的不世奇功相比,这种贪财之举形同蛛丝,轻轻掸去即可,不必小题大做。就刘裕本心而言,不在意手下贪财,而在意他们贪权。事实上,举报者还提供了一个细节,说王镇恶居然把姚泓用过的一辆车子拿走了,足见他有野心。刘裕嘀嘀咕咕,忍不住要派人去探访。后者回来报告说的确有这么回事,但王镇恶只是挖走了镶嵌在车子上的金银,剩下的那个笨重躯壳,扔在墙角接灰尘去了。刘裕笑了:既如此,随他去。 不怕你胃口大!只要你想吞的不是天下! 王镇恶身后,诸将一字排开。 沈林子和檀道济都好办,他们是那种埋头打仗,对朝政不关心的纯粹军人。他们就是猎狗,醉心于追逐猎物,主人只要肯抚摸皮毛,舍得给骨头,他们就很欢欣,即便饿死也不会反噬主人。刘裕曾经是这样的军人,现在不是,所以更喜欢这样的军人。持刀者怕刀,纵火者怕火,越是有城府的人越是喜欢单纯的人。 不好办的是沈田子。他勇敢善战,但是不甘久居人下。从此前发来的战报看,虽然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已经透出老子战功第一的骄矜气味。刘裕在前锋军中的耳目说沈田子和王镇恶会师后,表面融融泄泄,揖让有节,但私下说了很多气话,大意是要没有我沈田子在峣关大败姚泓,他王镇恶怎么会如此轻松地拿下长安?真要是论功。[]也得正本清源,还我头功。再就是不乐意受王镇恶节制,骨子里瞧不起这个北方佬。刘裕不能纵容他这个心思,但也愿意留着他这股劲儿。有人出头挑战王镇恶。总比人人都敬畏他好。于刘裕而言,不怕手下心不齐,怕的恰恰是他们在杀敌之外也一股劲。 此刻,拥抱沈田子,同样贴着耳朵: “田子啊,没有你的南线大捷,我北伐大军就没有今天啊!” 这句话至为公正,却并没有和王镇恶比功的意味。胜利本身就是一个个胜利积累起来的。但沈田子却心花怒放,把“没有什么就没有什么”视为刘裕已经授予他头功。心头一热,嘴上忘了上锁: “太尉若信得过田子。只管将镇守关中的担子放在我肩上,田子一定殚精竭虑,北击柔然,东平鲜卑,为太尉打下一片太平江山!” 刘裕仰天大笑。说有劳田子,来日方长啊。 沈田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正待补上几句,刘裕已经开始和檀道济寒暄。又想了想,似乎“有劳田子”和“把担子放在我肩上”就是一回事,不由得心旌摇荡,晕晕乎乎。沉浸在自己的热切联想中,已经游离于周身热闹之外矣。 和这些老将一番周旋后,来到陈嵩和郭旭面前,刘裕顿时觉得一身轻松。年轻就是好,身子骨既像铁,硬邦邦坚不可摧;又像水。自己可以修复清浊,好像怎么使唤都使唤不坏。心思单纯,向前就是死战,向后就是寻欢,不算计、不在乎、不攀扯、不顾忌。因此也就不陈腐。每次看到他们那朝气蓬勃的脸,刘裕就油然生出一种带着嫉妒的喜欢。陈嵩刀条脸,坚毅沉雄,和自家兄弟在一起时眸子里有一种暖意,冲锋陷阵时会换成摄人魂魄的杀气。经过这些年历练,已经懂得人情世态,但是还远远没到圆滑。郭旭脸上还有孩子气,但身如铁塔,浑身透出一股可以托付大事的硬气。其人不善言谈,其实心思细腻,胆气过人,假以时日,可以摔打成方面大将。 下一代保驾守业,就指望这些北府兵少壮派啦。 一手拉住陈嵩,一手拉住郭旭: “你们哥俩好久不见,可以好好喝一顿大酒啦!陈嵩啊,你要努力,你的小兄弟、老部下郭旭追得很快,不要嫉妒啊!” 陈嵩笑着说我不嫉妒他,至少我这份口齿他一辈子学不来。 刘裕满眼欣赏地看着他,说不嫉妒就好,大胜之后尤其不要嫉妒,不要争功,那样我会看不起。你和郭旭,是北府兵后起之秀。你在峣关战场上的表现,我一清二楚;郭旭进长安的勇锐,我也了如指掌。玩笑归玩笑,你们在战场实际难分伯仲,我很喜欢你们这种嗷嗷叫着向前冲的气概。也衷心希望你们这份兄弟情,能经得起时间考验。 陈嵩话里听话,联想到这几天关于诸将争功的传言,以及自己亲眼看到沈田子的怨气,不能不琢磨刘裕的深意。而郭旭对这些浑然不觉,他满脸涨红,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太尉,突然想起一件事,乃转身从幢主队列里拉出疯子: “禀太尉,这是幢主冯梓樟,跟我一起闯的长安。” 刘裕笑了: “王镇恶将军已经在战报里提到你了,听说他们都叫你疯子张,是吗?看你挺清秀挺斯文一个人嘛!” 疯子说我斯文是对自己人,疯是冲着敌人。 刘裕点头赞叹,转眼瞧着郭旭: “不错,不独吞功劳,知道把手下弟兄抬出来,就凭这一点,你小子就不傻!” 话头说到这里,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陈嵩,你收服的那个斛律征,沈田子上报说他放走了姚和都,我看不是存心通敌,就是一时义气。胡人嘛,别那么苛求,官复原职,还要嘉奖他峣关之战勇猛,你看怎样?” 陈嵩惊喜至极,但瞬间意识到刘裕应该和沈田子说这番话,于是一边躬身谢恩,一边说这件事怕还是得由太尉传令给沈将军。刘裕也是马上想到这一点。笑着点点头说这个可以稍后再说,你可以先告诉你的狐狸大哥,要他放心,刘裕不会亏待为我们出力的人。 一一慰劳众将。又接受父老敬酒,而后登上临时搭起的木台检阅三军。北府兵将士列成若干方阵,旗甲鲜明,刀槊耀眼,步履震地,呼声动天。自队主以上,所有将领单组一阵,每个人都背了一名伤残士兵,刘裕向每个伤兵举手致意,伤兵们趴在将佐背上。大滴热泪落入后者脖颈。这是檀道济的点子,他知道刘裕爱兵如子,一定喜欢这个安排。刘裕善待部下从来不是空言,战前有人给他送了一个琥珀枕头,说是枕之可以安神养脑。刘裕听说琥珀可用于疗治金创。下令把这个琥珀枕头捣碎,分发给各队备用。阵亡者家属养起来,伤残者本人养起来,这是老规矩,这些接受检阅的伤兵,尤其不必顾虑下半辈子了。 全部方队过后,百余辆马车装着姚秦宫廷重器走过。有宗庙祭祀用的青铜礼器。有珍贵木料做的日影计时器土圭,有走一里路就由木头人敲一下鼓的记里车,有无论车轮怎么转木人都手指南方的指南车。这些国宝级重器,都要装船送往建康。这些东西易主,比皇帝被杀更能说明一个国家灭亡了。 这些重器过去之后,人们都以为战利品展示就算结束了。孰料在后面不远不近地,又跟过来一群士兵。他们都是沈田子的部下,人人举着一面秦国军队的战旗。走到检阅台下后,一声呼号,齐齐把战旗抛到台下。刘裕鼓掌大笑。全场跟着欢呼。 将领们,除了沈田子春风满面,其余只是微笑。 在商议阅兵规程时,本来没有这一项,但沈田子坚持要这样,说否则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沈林子和檀道济不置可否,其余诸将做壁上观,王镇恶已经听到一点沈田子不满的风声,自筹不必在这种细节上伤了和气,就答应了。沈田子又提出要把斩获的秦军人头拉来检阅,而后就在灞上筑一个京观。王镇恶激烈反对,说关中人心需要安抚,将关中子弟的脑袋拿来炫耀,会让本地父老极度反感,非常不利于善后。且迎接太尉本来是喜事,何必要带上凶气呢?这一回诸将都赞同王镇恶,沈田子孤掌难鸣,只好作罢。临了他摆了个姿态,说要不就把各军缴获的旗子都加进来?诸将不语,他也乐得标新立异,遂独立结阵,向太尉献旗。 所有这些花哨都过去了,刘裕走到台前,向台下一拱手。满场顿时鸦雀无声。 “北府兵将士们,关中父老乡亲们,刘裕不才,今天能站在这里庆祝姚秦灭亡,喜迎关中重回大晋,全仰仗天佑我华夏,皇帝圣明,三军血战,父老同心。诸位同袍,各位乡亲,请受刘裕一拜!” 全场先是寂寂,而后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 “拿下关中,只是我们光复故土的第一步。北府兵将士们,我知道你们劳苦功高,也知道你们想念江东老家,但我们还不能马放南山啊!向西向北,我们的版图还没有恢复到永嘉之乱前那么大,我们还有很多父老挣扎在胡人铁蹄下,如果我们不去救他们于水火,谁去?此事不了,上有负祖宗,下愧对子孙!诸位同袍,各位乡亲,请受刘裕一拜!” 官兵们振臂高呼:我们去! “我们不会永远活在战场上!等关陇平定,北方息烽,四夷臣服,华夏一统,我刘寄奴会把你们还给你们的父母妻儿,把江南塞北的大片沃土分给你们,到了秋天丰收的时候,你们的新稻子新麦子拿来酿酒,请我刘寄奴喝一杯,也请那些长眠沙场的弟兄们喝一杯。我们这些为国家流血流汗的人,会在父老乡亲的歌舞中一醉方休。为了这一天早点来,诸位同袍,各位乡亲,请受刘裕一拜!” 三拜之后,刘裕跳下将台,翻身上马,穿过含泪欢呼的人群,向长安进发。 他的部下们为热血所激,暂时忘却小我,跟着他去长安。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人在局中。 局在城中。 长安,多么大的一座城,多么见多识广的一座城,能吞吐多少得失成败啊! ps: 和这些老将一番周旋后,来到陈嵩和郭旭面前,刘裕顿时觉得一身轻松。年轻就是好,身子骨既像铁,硬邦邦坚不可摧;又像水,自己可以修复清浊,好像怎么使唤都使唤不坏。心思单纯,向前就是死战,向后就是寻欢,不算计、不在乎、不攀扯、不顾忌,因此也就不陈腐。每次看到他们那朝气蓬勃的脸,刘裕就油然生出一种带着嫉妒的喜欢。 中卷 三十八章 男儿心事 ps: 你家的羊儿两只角啊 啃光了我的草 我想剪掉它的毛啊 它往你家跑 你家的马儿四条腿啊 搅浑了我的水 我骂它是小坏蛋啊 它踢了我的嘴 你家的老婆一张嘴啊 喝干了我家马奶 我想抱她睡一觉啊 她打了我一孤拐 犒劳前线诸将的晚宴没有持续很长,因为刘裕进长安不到两个时辰,皇帝慰劳三军的钦差也到了。北府诸将的内部庆功,临时换成了给钦差洗尘。如此一来,刘裕就不能开怀纵酒,没法嬉笑怒骂,诸将也得跟着收敛酒量,约束舌头。架子一端起来,酒场就成了官场,觥筹交错却虚情假意,礼数周到而兴味索然,完全不对这群战将的胃口。几轮酒敬完,钦差宣称不胜酒力,要告退了。刘裕说既然钦差舟车劳顿,先歇息也好。钦差说别因为我扫了各位将军的酒兴,诸位不妨留下来接着喝,恕我不能陪到底了。话虽如此,场子其实已经冷了,诸将纷纷说我们也回去,改日再侍奉钦差。 陈嵩和郭旭巴不得如此,趁着刘裕陪钦差边走边聊,他俩从人堆里钻出来,策马出了长安南门。在夜色中疾奔一阵子后,远远看见浐水岸边几堆篝火。再往前跑一会儿,迎风已经能够闻到烤肉的香味,隐约听到说笑声。 在野外搞一个弟兄们的烤肉宴,痛痛快快喝一场,淋淋漓漓唱一回,这是斛律征的主意。陈、郭二人进宫赴宴时,斛律征已经和疯子、绿豆带着一群兵在浐水边找了个好地方,堆好了柴,宰好了羊,备好了酒。搭起了帐篷。陈、郭下马的时候,几个架子上的烤全羊已经皮酥肉嫩,羊油孜孜滴落在炭火上,吱吱格格。悉悉索索,激起一丝丝欢快的窃笑。看见他俩来,席地而坐的人们都站起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迎着他们跑过来,一把抱住郭旭,几乎把他扑倒在地上。 徐之浩回来了。 在黄河边猎杀阿薄干时,他飞锤打掉了斛律征的头盔,自己也被后者当胸射了一箭,还好他的胸肌像小山包一样宽厚,虽被层层撕裂,却还是把箭头挡在了距离心脏不足半寸的地方。骠骑队一路鏖战的时候。他一直在白直队养伤。伤养好了,长安也拿下了。他很懊恼:弟兄们一路斩关夺隘,郭旭和疯子更是双骑入长安,抢了全军头彩;自己却躺完了大部分北伐,只能在病榻上艳羡弟兄们的战功。可是转念一想。错过了风风火火的连台好戏,总比错过阳间的千般福气好。想到菜虫惨死那一幕,再想到自己还有福气和其余弟兄重聚,又不禁以手加额,谢天谢地。 郭旭把徐之浩拉到火堆旁,一把扯开他的衣襟,看到灌木丛一样密实的胸毛中。有一片鸽子蛋大小的粉色空地。那里永远不会再长出灌木了。他小心地用指头点了点那里: “当真没问题了?能抡锤打铁了?” 徐之浩憨憨一笑,挥起碗大的拳头,结结实实地在胸口上砸了四五下。陈嵩赶紧上前抓住他的手: “好了好了,你个愣头青,要是伤的是蛋,我看你怎么砸!” 弟兄们哄堂大笑起来。(.好看的小说) 斛律征从人堆里转出来。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搂住徐之浩的肩膀: “你是被我射坏的,你应该砸我的胸!” 陈嵩坏笑着说你这个狡猾的老狐狸,砸和射能比吗?依我看,要么你站好了让徐之浩射一箭。要么就让他砸你的蛋,你喜欢哪个? 斛律征翻着白眼装作难以取舍的样子,最后说男人宁舍命不舍蛋,那还是射一箭吧。 哄笑声中,亲兵们张罗着给大家倒酒。每个人面前都有三个木头小方盘,一个用来切食羊肉,一个装满本地各色干鲜果子,还有一个装着胡饼。 陈嵩端起酒碗,扫了大家一眼,想说点啥,又不知该说啥。秦国夷灭,秦军扫平,大胜之后,反倒茫然,乃一口喝干。众人跟着一口闷。陈嵩看了看身边的郭旭,本想说你给大家来几句,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膝盖。 郭旭在来的路上本来兴致极高,现在坐下来,看着这一圈弟兄,心情突然低沉下来。少了一个菜虫,多了一个斛律征,菜虫之死,命令来自阿薄干,而斛律征到最后一刻还在决死保卫阿薄干,现在,敌友易位,阴阳两隔。他想起那天在黄河边大家喝酒行酒令,徐之浩的最后一句是“操鲜卑他妈”。今天他很想替菜虫再来一遍这个酒令,但却因斛律征在眼前而道不得。抬头看烤全羊,那些架起来任人宰割的躯体,让他想起被处死的姚秦王室成员身首分离、横尸渭滨的样子。他不忍心看夏侯嫣母子引颈就戮,但能想见一家人瞬间成鬼的惨状。到此刻为止,他也找不到仇恨他们的任何理由。战争就是这么怪,你浑浑噩噩地打完杀完以后,发现有些结果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从夏侯嫣,又想到孙俏,想起渭河边那连片的刀斧砍头声,不禁毛骨悚然,觉得就是自己拼个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夏侯嫣的命运落在她头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远离战乱,在一个安安稳稳的地方丰衣足食地过小日子。这许多想法如流星滑落,乃举起碗,不伦不类地说了一句: “打完仗,我要回去打铁!” 众人知道他不善言辞,但既然端起碗了,那怎么着也要有个祝酒词之类,哪怕是一声“干”也行啊。现在听到这么一个没头没脑没征兆的心迹,先是一愣,继而笑成一片。 唯独斛律征没有笑。此前和陈嵩聊天,得知菜虫和这几个人的关系。他虽然曾经“士为知己者死”,拼死保卫过阿薄干,但并不赞同他那样虐杀晋军战俘。现在和菜虫的铁杆兄弟坐在同一堆篝火边,人家不说,可伤疤犹在。他知道汉人婉转,绝不会去碰这个伤疤。但他斛律征是鲜卑牧人,心里有话不会藏着。 “打完仗,我要回去放羊!” 人们发出轻轻的笑声。他们不能想象这个神箭手脱下盔甲战袍,穿着油乎乎的皮袄醉卧草地。任由羊儿自东自西,太阳自起自落的样子。 “今天这碗酒,我先敬给你们那个兄弟,菜虫!” 大家低头无声。 木头烧裂,噼噼啪啪。 “他是好样的,临死前和阿薄干说话,每个字都是铁做的。如果我是阿薄干,我就算要杀他,也会让他痛痛快快的,不会那样折磨他。就是那样。他到最后也没有说一句软话。阿薄干杀了他,但是没有打败他,你们汉人,要是都像他那样,都像你们这样。就不会退到长江那边去。” 这个鲜卑人,就这样硬生生地戳了大家的伤口,也戳了全体汉人的伤口,但戳得光风霁月,令人心服口服。 “我以前看不起汉人,但是自从跟你们在一起,我的想法变了。有很坏的汉人。也有很好的汉人,我们鲜卑人也一样。阿薄干是我的上司,我必须听他的命令,不过他不太好。我回去放羊,会告诉我们的人,汉人有很多是可以做朋友的。汉人和鲜卑人打来打去,其实会害了很多好人。这碗酒,我喝了,你们也喝,如果真的拿我当兄弟。就不要恨我!为了菜虫,你们可以用刀砍我,就是不要心里藏着恨不说出来。” 火光下,陈嵩第一次看到斛律征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再看各位弟兄,目中无不含泪。不能不佩服鲜卑人这份磊落。 “斛律征,你不要小看我们,我们既然坐下来和你喝同一坛酒,就真心拿你当兄弟,更何况菜虫也不是死在你手上。徐之浩倒是差点被你给干掉,之浩兄弟,你恨他吗?” 徐之浩一摇头: “战场上拼杀,生死在天,有什么好恨的!我那一锤要是再低点,不也就把狐狸大哥干掉了吗?” 众人哄笑着把酒干了。 斛律征却不坐下: “你们汉人喝酒行令,我们是唱歌跳舞。我给你们唱一个鲜卑小调。” 陈嵩见识过斛律征的歌声。此刻天朗气清,浐水无语,羊肉浓香,米酒甘醇,篝火照亮这些休战战士的面庞,有歌自然最妙。 不是上次那种悠扬深沉的长调,而是一种诙谐轻快的小曲: 你家的羊儿两只角啊 啃光了我的草 我想剪掉它的毛啊 它往你家跑 你家的马儿四条腿啊 搅浑了我的水 我骂它是小坏蛋啊 它踢了我的嘴 你家的老婆一张嘴啊 喝干了我家马奶 我想抱她睡一觉啊 她打了我一孤拐 第一段大家就已经忍俊不禁,第二段已经合不拢嘴,及至第三段,一个想入非非的鲜卑男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一个只占便宜不吃亏的鲜卑女人敲了一棍子,所有人都撑不住,喷酒的喷酒,岔气的岔气,揉肚子揉肚子,抹眼泪的抹眼泪。 像当兵的所有酒局一样,只要有人提到女人,这个话题就会自动延续下去,无九牛二虎之力,势难再扳回别的车道。大家猜拳行令又喝了几轮后,疯子首先点火,说狐狸大哥,长安有个地方的女人很多很漂亮,会抢着跟你睡觉,绝不会用孤拐打你,要不要我带你去? 郭旭知道疯子对那天路过见到的妓院心存相思,迟早会去风流,只是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提出来。刚想说疯子别闹,斛律征已经满眼放光地说真有这样的地方? 陈嵩猜出疯子要说什么。北府兵军纪很严,官兵决不可骚扰民女,但并不禁止士兵嫖妓。刘裕曾经考虑过下禁令,主要是担心士卒染病减员,后来想到士兵们旺盛的精力如果不从这里宣泄,势必会另找出口,免不了还是要祸害百姓,最后决定萧规曹随,由他去。陈嵩自己偶尔也嫖妓,只不过他很挑剔,不但要人家貌美,还要会弹琴歌舞。这样的女孩子在江南妓院不缺,长安是姚秦都城,应该也能挑出色艺双全的花魁来。现在姚秦已经灭亡,短期内不会有大战事。当兵的寻开心是很自然的事。果然,疯子口沫横飞地描述了一番那个妓院的气派后,斛律征、绿豆和其他一干人都蠢蠢欲动,恨不得今晚就怒马进城,借战胜之余威,逞胯下之猛进。 再看郭旭,却丝毫没有动心的迹象。后者低着头,用小刀把一块羊肉切成细条,再切成小碎块,却并不往嘴里送。 “郭旭。你是见过的那家青楼的,有疯子说的那么好么?” 疯子笑了。 “大哥你问错了,老郭心里已经装了个大美人,那还能看上那些风尘女子?” 这倒是新鲜事,陈嵩来了精神: “啊。几天不见,我们的铁匠兄弟出息了。说说看,是不是闯了长安城,看上姚泓的哪个妃子啦?” 疯子说妃子倒是没有选中,妃子的梳子倒是搞了一把,郭大哥要给心上人献殷勤,用心很细致的。 陈嵩说天哪。郭旭会送礼了!什么样的姑娘能让郭旭的铁锤脑瓜开窍啊。 郭旭此刻已经满脸涨红,他唯恐疯子嘴上不留德,乃举其双手制止大家的起哄,自己小声说就是我那天在鲜卑营中救出的那个女孩子,叫孙俏。 陈嵩没有和小俏打过照面,不知道她长啥样。斛律征却是在阿薄干帐篷里见过的。他知道那个女孩子是阿薄干掳来的。也听士兵们传过阿薄干夜里怎么成宿地折腾她。鲜卑人从来不以贞操为念,但他知道汉人在乎,听说郭旭爱上了阿薄干玩弄过的女人,虽然觉得两人挺般配,但身为兄弟。有些事不能瞒着郭旭,于是端着酒碗过去: “兄弟,你喝三碗酒,我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 郭旭喝完,热切地望着他。斛律征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又有点犹豫。郭旭虽然迟钝,看见他这样游疑,却忽然开窍,意识到斛律征曾经是阿薄干的身边人,要说的话隐约可以想见了。果然,斛律征说要不我们先喝酒,改天再说。陈嵩心思本来就比郭旭细致,一听说这个姑娘是从鲜卑营中救出,也已经想到八九成,为郭旭颜面计,说你们改天聊吧,今天以兄弟喝酒为主。孰料郭旭的倔脾气升了起来,丝毫不肯撤兵。孙俏被阿薄干掳掠糟蹋,他一开始就知道。后者被救时,正处在堕胎的昏迷中。他并非纯然不在意这一点,但这些日子,这种念头已经被越来越浓的相思从脑海中擦干。他要的,是和这个女孩子一起过明天,而不是和她一起过昨天。 “狐狸大哥,你是不是想说孙俏被阿薄干糟蹋过?” 斛律征没料到郭旭如此坦然地挑明这层意思,一下子反倒进退失据,乃尴尬地点点头。诸人也没想到话题会拐到这里,一时不知该怎么酬对。当兵的很知趣,都躲到火光外的暗影中。郭旭一挺身站了起来,身影被火光投在地上,显得异常高大。 “各位兄弟,狐狸大哥说的对。我救下孙俏时,她是昏迷的,因为她找郎中求了药,正在打胎。不错,她已经失身了。可是我还是喜欢她,越来越喜欢。我说不清楚喜欢她什么,但就是喜欢。我想娶她。有时候我想,她这样的姑娘,流落到北方,被人掳掠霸占,不是她自己的错,恰恰是我们无能。我们要是做得好,大晋朝要是不失败,怎么会让我们的女人遭这种罪?以前的事情我无能为力,但从现在起,只要我郭旭还活着,就决不让孙俏再受一点罪,再吃一丁点苦!” 他一向口齿不灵,这一次为真情所冲,不惟流利顺畅,而且堂皇气派,激扬之势丝毫不逊于纵马陷阵。几个弟兄听他说完,良久无声。这个狼烟四起的乱世,人命微贱,朝不保夕,大家结伴冲杀,九死一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没有人认真想过成家立业,也没有人当真把哪个女孩子放在心里,现在他们中间的一个陷入爱河,要以九尺之躯保护一个弱女子了,这触动了他们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人人都在想自己的归宿不知在何处。最后陈嵩轻轻地说: “兄弟,你长大了,是个男人了!” 几个人走过来,围拢在郭旭身边,伸手拍着他的脑袋。 斛律征一下子高兴起来: “那兄弟你今天为什么不带她来这里呢?她在哪?” 郭旭说我问了白直队队主丁旿,他说孙姑娘人还在潼关,要等长安这边消停了再看她愿意不愿意来。 斛律征一跺脚: “你真是个傻瓜!你爱的女人你自己不去接,还要丁旿给你接。我要是你,早就飞过去了!” 郭旭顿时觉得自己真的很傻,这几天就知道想,什么都没做。 突然就觉得很慌张。 就没法再在这里多呆一刻。 就必须立刻上马去潼关。 就得在天亮的时候跟着第一缕阳光去敲门。 陈嵩看着他六神无主的样子,微笑着摇了摇头: “兄弟,忍着点!说归说,走夜路还是不好,遇上姚秦散兵也罢,遇上狼也罢,都是麻烦事!接茬喝酒,明天一早你带一小队人去,既稳妥,也体面!” 羊肉越烤越香,酒越喝越滑口,疯子一个接一个行酒令,斛律征一段接一段唱小曲,陈嵩后来开始歪歪扭扭地舞剑,一群当兵的在火堆旁猜拳。 百般热闹晃在眼前,郭旭心中却只有一个身影。 中卷 三十九章 谁护我心 郭旭坚持一个人去潼关。 潼关到长安,两百多里路,单骑要走整整一天,若是孙俏坐马车,时间还要更长。秦国初败,境内狼藉,谁都说不清楚会遇到什么麻烦。 最后陈嵩端出老上司兼老大哥的架子,要他必须带一小队人。最后折中的结果,是疯子和绿豆随行。 三人出发后,陈嵩让斛律征带了100精骑远远跟着,脱有不虞,这队人马足够支撑到大队来援。 疯子和绿豆都是宿醉未消,迷迷糊糊地伏在马鞍上。郭旭却是清醒而兴奋,马蹄子也轻快,不知不觉就远远地跑在前头。 他穿着盔甲,盔甲下是战袍,战袍下是他青春强健的身体,身体和战袍之间,藏着一个小布兜,小布兜紧贴着心跳。 那天进秦宫,听说他要一把最好的梳子,太监搜罗来一大盘让他挑。他做梦都没想到梳子还能有那么多的材质和花样。最后他挑了一把镶嵌了玳瑁和红宝石的银梳子。想到这把梳子滑过孙俏乌黑的长发,他会无声地笑出来。那长发曾经在风中拂过他的脸,轻微的痒,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把梳子一直藏在他怀里,直到秦国王族被集体诛杀那天。 那天晚上,他坐在没有掌灯的帐篷里,想象着夏侯嫣母子幽魂游荡,孤苦无依。作为军人,他非常佩服姚绍。国家危亡时刻,这个人苦苦支撑,直到志绝身残。老天爷如此残酷,并不因为一个人忠贞报国,就放过他的遗孀和孩子。郭旭虽然不善做深思,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刘裕的英明。这一回却觉得他做得不漂亮。不分忠奸,凡姚姓王族都杀,让姚绍这样忧国如身的人绝嗣。只能让那些跟他一样的人寒心。 突然就开始憎恶自己。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他的父亲和爷爷若有知,会狠狠责骂他。 在秦宫中掠取一把华美的梳子。形如趁火打劫。 这把梳子的主人,或后或妃,此刻都已经是地下幽魂。 她一个弱女子,不决政务,不帅三军,能背负多少罪恶呢? 他不能让这把纠缠着冤魂的梳子,陪伴在自己心上人身边。 后半夜,他走到渭河边。把梳子扔到了黑暗无声的河水中。既然他们都被斩杀在渭河边,那就让渭河一瞬间的激荡,做一次小小的招魂吧。 他在长安街上找到一家卖梳妆用品的小铺,精心地挑了一只柄上刻了比翼鸟的桃木梳子。老板说将军是要送给女子吧。郭旭说是的。老板说将军平定长安辛苦,你买梳子,我送你一面镜子,祝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到老。 那是一面只有拳头大小的铜镜,女孩子们可以随身带着,即便不在闺房。也能随时拿出来用。镜面磨得溜光水滑,郭旭揽镜自照,能清晰地看到上唇冒出的小瘢痘。 现在。这面铜镜和梳子一起,随着他的心跳上下起伏。 中午时分,他和绿豆、疯子在路边席地而坐吃干粮。 疯子起身到一边去撒尿。就要转身离开,突然发现草丛动了一下。刚才若动,是被尿冲的,此刻动算是怎么回事?四下一看,一丝风都没有。他心思一跳,拔出剑在草丛中撩拨,一边向前探看。突然。一个人跳起来,转身向不远处的一个树丛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 “弟兄们,快。是军官,有钱!” 疯子的头发瞬间就树起来,他来不及多想,猛地把剑投出去。那个人刚刚喊出第二声,就被飞来的剑刺中肩膀,惨叫着倒下去。疯子扑过去拔出剑,没头没脑地猛砍一下,立刻撒腿冲向郭旭他们。郭旭和绿豆已经跳上马去,牵着疯子的马迎上来。疯子上马的一瞬间,看到那边的树林里涌出一群人,有的有盔甲,有的没有,兵器也是长长短短、五花八门。 果如陈嵩所虑,他们摊上了秦军的散兵游勇。 秦军败散后,不甘心就此回去种地的兵油子摇身一变,都成了土匪。 在晋人站稳之前,他们可以趁乱干几票,之后带着这些不义之财,回去买田置地。 郭旭急于赶到潼关,不想和这些鼠辈纠缠。三人快马加鞭,想速速脱离,不料前面路上已经有十来个人拦着了。 他们有弓箭。 郭旭一手挥槌,一手舞剑,策马全速冲过去。箭在他耳边飕飕掠过。绿豆和疯子尽可能低地伏在马背上,一槊一剑蓄势待发。 树林里冲出来的百十号兵匪已经狂叫着围拢过来。 郭旭突然觉得胸前一震,眼前一黑,心口疼得要裂开,差点一头撞下马去。 一支粗大的箭射穿了他的胸甲。 我要死了。他告诉自己。 那么大的仗我都没死,这么一个小遭遇我就死了。 我还没见到孙俏,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了。 这些天杀的兔崽子,他们在我还没有见到孙俏时就射死了我。 她甚至都不会知道我在去接她的路上死了。 以血还血。 拿命换命。 怒气上冲,大吼一声,策马撞向敌人,挥动铁槌和长剑,昏天黑地乱砍乱砸。惨叫声围着他升起,血肉在他眼前纷飞。敌人数不清的手在他前前后后挥动,他能感觉到有东西刺在腿甲、胸甲上,也能感觉到马匹磕磕碰碰。忽然马就倒了,不知道是绊倒了还是被人砍倒了。他站起身来,躲过刺过来的几只槊,奋力去砍那些晃动在眼前的影子。头盔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发髻也散了,披散的头发上滴着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突然,身边的敌人开始散开。 耳畔隐隐想起隆隆的马蹄声。 我要死了,还没有死到头,还能听见敌人的骑兵杀来了。 他们一来。绿豆和疯子也就没活路了。 都是我害了他们。 要不是我急着去接孙俏,他们也不会陷于死地。 上次在黄河边我们也是一起落难,那次陈嵩来救我们。这次没人救了。 正要朝着那些散去的背影冲杀过去,被人从后面死死抱住了。他挣扎着。听到急切的声音: “郭旭,郭旭,别打了,别打了,我是斛律征!” 斛律征带领骑兵赶上来,瞬间合围屠灭了兵匪。此时郭旭已经胸部中箭,马匹死在乱军中;绿豆小腿中了一槊,所幸没有伤着骨头;疯子最幸运。一根汗毛都没伤着,但跟了他好多年的剑被砸断了。 一帮人围着郭旭,看着那支刺穿胸甲的箭发呆。 一个人被当胸射中,居然还能拼杀那么久。 也不见血。 斛律征小心地解开郭旭的胸甲,发现那支箭居然跟着胸甲走了。它在战袍上留下了一个洞,却没有刺穿皮肉。小心地解开战袍,看到一个用肩带固定在胸前的小布兜。打开一看,一枚梳子断成了两截,一面铜镜上留下了一个小窝窝。 斛律征大笑起来,说兄弟你无论如何也要娶这个姑娘。她是菩萨转世啊。 郭旭已经清醒过来,他捧着两样大难不死的东西暗自庆幸。假如胸前是那柄花哨的银梳子,他此刻已经是一具被射穿心肺的死尸。要感谢的人太多了。感谢孙俏。感谢那个赠送了铜镜的店主,甚至感谢那个不知名的秦国后妃,也许是她为了报答还梳之恩,冥冥中减缓了那支箭的力道。 兵匪们尸横遍野。 一个兵恨恨地说别管这些畜生,就让野狗啃他们好了。 郭旭瞪了他一眼。国家没了,军队没了,那些早已不习惯做平民的老兵很容易走上打家劫舍的道路。这是他们错,又不是他们的错。北府兵要是哪一天摊上这种境遇,说不清身边哪个人就会沦为盗匪。 更何况他们已经死了。 为他们选择付出了最高代价。 九月关中。尸体放不久的。军人们随身没有锄头铁锹之类,没法土葬这些死者。只能用刀斧砍下一些木头做柴火,用战袍做引火物。聚拢尸骸,付之一炬。 大家默不作声地出发了。 郭旭先前的兴致消散了。他此行是为了迎接自己的心上人,不是为了打仗。和秦国人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在关中地界上,不应该再有这样血腥的搏杀。只要没有人打过来,骠骑队队主郭旭不应该再主动去攻击任何人。他接下来要做的,是像过去冲锋陷阵攻城略地一样,把他爱上的那个女孩子娶到新家,而这个新家就在长安,就在爷爷当年不得不离开的地方。这个地方不能再有杀戮,不能再有纷争,只能有生意兴隆的商人,五谷丰登的农夫,解甲归田的士兵,当然还要有一个做过军官的铁匠。这个铁匠不必锻打兵器,只需要造农具和炊具。他要和他美丽的妻子生一堆淘气而漂亮的孩子。孩子们春天放风筝,夏天在河里光屁股洗澡,秋天爬上树吃果子,冬天在雪地里撒野。他先前的战友吗,也应该娶到称心的老婆,也要生一堆孩子。在某个夜晚,他们会重逢在一个巨大的酒场上,行汉人的酒令,唱鲜卑人带点荤的小调,品尝牧场和田野里最新鲜的收成,最后昏昏醉倒在篝火旁,受着满天星辰的庇佑。 但愿这是最后一次手上沾血。 他这样想着,伸手探入怀中,摸了摸小布兜。 它还在。铜本来是冰凉的,但被他的体温烘得暖暖的。 想到这种温暖放到孙俏手中的那一刻,他既憧憬又胆怯。 潼关城从地平线上冒出来,就像一朵蘑菇从春雨后冒出来。 初秋关中没有春雨,春雨只在郭旭心底。 穿过城门一瞬间,他闭上眼睛,轻轻祈祷。 苍天啊,不要让她拒绝我。(未完待续) ps:他穿着盔甲,盔甲下是战袍,战袍下是他青春强健的身体,身体和战袍之间,藏着一个小布兜,小布兜紧贴着心跳。 那天进秦宫,听说他要一把最好的梳子,太监搜罗来一大盘让他挑。他做梦都没想到梳子还能有那么多的材质和花样。最后他挑了一把镶嵌了玳瑁和红宝石的银梳子。想到这把梳子滑过孙俏乌黑的长发,他会无声地笑出来。那长发曾经在风中拂过他的脸,轻微的痒,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把梳子一直藏在他怀里,直到秦国王族被集体诛杀那天。 那天晚上,他坐在没有掌灯的帐篷里,想象着夏侯嫣母子幽魂游荡,孤苦无依。作为军人,他非常佩服姚绍。国家危亡时刻,这个人苦苦支撑,直到志绝身残。老天爷如此残酷,并不因为一个人忠贞报国,就放过他的遗孀和孩子。郭旭虽然不善做深思,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刘裕的英明,这一回却觉得他做得不漂亮。不分忠奸,凡姚姓王族都杀,让姚绍这样忧国如身的人绝嗣,只能让那些跟他一样的人寒心。 中卷 四十章 此心付君 ps:郭旭楞楞地坐了半晌,突然醍醐灌顶、阳光普照,乃大喊一声跳起来,心花怒放地要冲出去,结果得意之下忘了门楣比他矮,结结实实地撞翻在地。小俏和小姑娘同时发出惊呼,正要上前扶他,他已经像栽了跟头的兔子一样翻起来,呵呵笑着,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小俏听到大门响,而后听到马儿欢快地长嘶一声,马蹄像春雷一样滚远了。 她的心砰砰地跳,傻傻地看着那个门楣。 这男人真是结实,撞成那样,居然还活蹦乱跳地飞走了。 小俏醒来,躺在床上楞楞地看着屋子从暗转明,听着窗外几只麻雀叽叽喳喳捣闲话。 今天到底是出去呢还是不出去? 钱还够花。刘裕率军离开潼关时,托丁旿送来钱粮。丁旿说长安拿下后,太尉会派人来接姑娘回去。但小俏很想借这个机会脱离刘裕视线。这几天她一直在潼关市面上挨个店铺打听,想知道哪家要雇人,结果天天徒劳。战乱刚停,潼关很多店家都没有开张。已经开张的那些客栈、粮店和棺材铺,要的都是精壮有力的男子。有一家药铺老板听说小俏能写会算,倒是流露出一点不妨你就试试的意思,但是那个身材蠢笨的老板娘打量了一番小俏,面容由晴转阴,马上就替老板谢客。小俏立刻开悟,转身走人,没走出去几步就听到老板娘酸怒爆发,大声呵斥男人说瞧你刚才那色眯眯的样子!有一天她走累了,在街头一家小面馆吃饭,正好遇到留守潼关北府兵的几个官兵。带头的知道她是谁,听说她要找差事留在潼关,连连摇头,说这个地方天生就是个打仗的地方,说不准哪天就又打起来了。你住不稳当,还是应该去长安正正经经嫁个人过日子。 说到嫁人,她很惊奇地发现,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大乱方平的当口,媒婆也还是很活跃的。她在街市上招摇两天后,马上就有人循着脂粉味上门了。有一天她在家里写字。一个中年妇人敲门来访。进了门,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了小俏何止一百遍。而后说本地有个商人,从前做过姚秦的官,后来因为得罪了上司,就辞官经商。前阵子躲到了弘农乡下。现在回来了。靠着多年攒下的官场人脉,同时做着马匹和粮食生意,买卖早就做出了关中,在潼关有一整条街的产业,在长安有两座大宅,十几辆马车每辆都用同色的马,家里的丫鬟都是穿金戴银的,传说夜壶上都镶了宝石。这个人已经有三房妻室。但三分之一人老珠黄,生的儿子前些年病死了;三分之二一个不生育,一个接连生了两个女儿。现在这人满心要纳一房妾生个带把的。媒婆说姑娘你脸庞和身子都长得俊。虽然是去做妾,老身保管你一去就迷倒他,让他把你像珍珠一样捧在手心里。你要是再生个儿子给他,那母以子贵,他那星星一样数不清的家财,不就都是你的了吗? 小俏本来就没急着嫁人。更何况是要嫁给一个算起来比父亲还要大好多的人做什么妾。她本身对妾并不反感,母亲就是父亲的妾。但父亲是何许人?母亲也说过,寻常女子“宁作常人妻。不作英雄妾”,求的是巾帼称雄,执掌闺房牛耳。但只有和真正风流倜傥的英雄在一起,才能体会到市井巾帼闺房体会不到的境界。如果是给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做妾,倒也无妨。但如果做妾就意味着给一个半截入土的本地土财主匆匆生一个儿子,而后穿金戴银而落落寡欢,在各房妇人阴毒万端的暗算攻防中了此一生,那就算了! 再说了,焉知我不能嫁作英雄妻? 如果我愿意,马上就能成为一个少壮英雄的妻子。[] 暗问自己:你是在等他来吗? 难以自明。 但不能把自己交给这个巧舌如簧的媒婆却是毋庸置疑。 媒婆碰了钉子,却败而不馁,之后几乎天天来。她好像手里有无穷的男人资源。你不是不喜欢老的吗,这有个大商人的儿子!不喜欢做妾?塾师续弦!喜欢有文采的吗?本地有个算命先生,读过不少书,别小看他这个营生,人家要消灾就得破财,来钱很快的。到后来小俏烦不胜烦,又无法挡住她如潮水去而复来,最后索性到到镇将那里求助。镇将知道她是被刘裕关照的人,立刻派了几个当兵的去守着。这一次媒婆一登门,就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拦住,后者说你要是再敢敲这个院门,左手敲了剁左手,右手敲了剁右手,哪条腿迈过门槛就砍哪条腿。媒婆残花失色,落荒而去。北伐以来,北府兵秋毫无犯,小心善待关中百姓,这一番虚声恫喝,且不知道损耗几斤几两口碑。 小俏门上倒是消停了,可是再去市上,人家都对她敬而远之。显然媒婆已经造出舆论,那就是这漂亮姑娘已经被军爷看中,大家千万要小心,不要随意搭讪,免得惹怒军爷剁手砍腿。 今天是出去还是不出去? 两个小姑娘已经起身,开始洒扫院落,准备早餐,两个人在小声对话,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咯咯地笑起来。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 她的第一反应是媒婆卷土重来了,但立刻灭了这个念头。媒婆没这个胆子。 第二反应是刘裕派人来接她了。本来已经坐起来,想到这重重一叹,重新倒回枕头。整个关中都已经落入刘裕掌心,要跳出去势比登天。 小姑娘打开了门,她听到一个洪亮而老实的声音: “请问孙姑娘起床了吗?” 她被这个声音电了一下! 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朝阳看见小俏先是一把扯过被子裹住身体蒙上脸,继而又慌乱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用快得令它也难以置信的动作穿戴整齐。双脚找到鞋子钻进去,扑到镜子前扎上头发,刚要不顾初秋的寒意舀出凉水洗脸漱口,突然有所悟,自筹不能这样容颜仓促地见人。乃推开窗子问小姑娘谁来了。 小姑娘说是郭队主郭旭求见。 小俏再次被这个名字电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压了压心口,说你把郭队主让进来,给他煮杯茶,我要洗漱一下。 听到郭旭有点狼狈地说不必了,我在外面走走,半个时辰后再来。 小俏略略安心。又有一点小小失落。 急着见和不急着见,中间有半个时辰的隔膜。 她脱掉已经匆忙换上的衣服,在包袱里翻检半天,最后决定还是穿坐在郭旭身边吃饭那晚穿的白色镶粉边衣裙,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见过一面的衣服再见一面,正有故人重逢之感。 一点淡妆,一袭白衣,腰间粉带,梨花在桃花间轻舞。 郭旭还是那样高大挺拔,进门的时候如果不低头,就会撞了脑袋。 可是总觉得他样子乖乖的,说不清哪里异样。他没穿盔甲。只有一身干干净净的战袍,在胡床上坐下来一瞬间,战袍袖子紧紧地箍在肩膀和腰间。看上去好像他被五花大绑了。小俏突然就醒悟过来: “你穿的是你自己的战袍吗?怎么那么不合体!” 郭旭吃惊地张开嘴巴: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从长安出发时,本来穿的是新战袍,但昨天那场遭遇战,战袍上沾满血渍。到潼关后,用凉水洗了许久也洗不干净。他不想穿着这样一件斑斑点点的衣服见小俏,可是潼关这边的官兵没人有他那样的体魄。最后找到的这件已经是矬子里拔将军了。 小俏听说郭旭说完路上的事情,又惊惧又庆幸。要是这个男孩子因为接她而有个三长两短。她这辈子都会负疚难平。还好,老天保佑。他毫发无损地来了。 小姑娘端来茶水和早餐。 郭旭过惯了军中粗糙的早晚起居,这些年第一次在一间民居里斯斯文文地吃早餐。两张胡床,一张案几,几个漆器盘子,几样小菜,一窝白粥,一盘新鲜出炉的烤胡饼,隔壁隐约有茶壶煮开的咕嘟声。更关键的,是对面有一个他日思夜想的女孩子。 突然意识到一个当兵的错过了多少世间的美好。 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这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一抬头,正好碰上孙俏的眼神,两个目光一碰上就立刻移开,但两张脸都有点发红。 到底是孙俏更会控场,她夹起一筷子咸菜放在郭旭盘中,找他能说的事情问: “长安什么样啊?” 郭旭一下子来了精神。长安,很大的,我是第一个打进去的人。我和我的兄弟疯子,对了吗,他其实叫冯梓樟,不过我们都叫他疯子。我和疯子在长安城里冲了一圈,没有遇到一个秦军。长安城里的店铺比潼关多百倍千倍,不过大部分都不开张,过了好几天才开始做买卖,一开始就吓着我了,那真是干啥的都有,真的,你只管大胆地想,估计也想不全。你知道吗?还有卖活老虎的!乖乖,那老虎隔着笼子,眼光都吓死人。还有好多人长得跟我们完全不一样,高鼻梁深眼窝,眼珠子不是黑的,头发也不是黑的,张口说话像是舌头打弯了。他们埋卖种珠宝,有一个人拉着我要把一个鸡蛋大的红宝石卖给我,我一听那价码,把全队弟兄一年的兵饷加起来也不够。转身要走,他立刻降价,一匹马的钱就能买到。那我也买不起啊,我还是走。他把宝石硬塞到我手里,说一张弓的价钱就能买下了。我本来还想买了送给你,后来觉得这么大的宝石这么快地降价,会不会是假的呀,就没买,那个人在后面跳着脚说我寻他开心。你说我是不是差点上当?我以前以为只有我们江南到处是水,没想到长安也到处是水,我们还坐了姚泓用过的船。你知道吗,是我和疯子,我们俩叫开了姚泓的宫门。一开始还以为会有羽林骑冲出来,都做好死的准备了。没想到出来的不是军队,是太监。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太监。哈哈,他们说话跟你们女人一样。姚泓的宫好大,到处都是柱子,到处都是帷幕。地上铺着毯子。我都不敢走路,觉得一迈步就会掉进陷坑里。我进姚泓的书房看了看,天哪!一个人一辈子居然能看那么多书,岂不是眼睛都要熬瞎了。你要是在就好了,一定有很多你喜欢的书。 他絮絮叨叨地讲,小俏刚开始还矜持地坐直了听。后来听这个憨厚的小铁匠在长安城花花世界里的种种奇遇,还有他那种大惊小怪的反应,实在把持不住,先是咧开嘴笑,接下来前仰后合。最后笑到肚子疼,央求郭旭别说了。 但说着说着,郭旭就欢快不起来了。他说到了姚泓的太子姚佛念纵身跳下城墙,那个小小尸体淹没在血泊中;说到姚秦王室被屠杀,渭河水殷殷不可直视;当说到大英雄姚绍的妻子和儿子拒绝被赦免,合家死在渭河边上时,他低下头去,大滴的眼泪落在眼前的茶碗里。 小俏早已在无声地抽泣。 灭门惨祸。何止姚泓。 她本人就是这种厄运的幸存者。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到郭旭的发带在轻轻颤动。 原以为这就是一个粗粗豪豪的莽汉,向前打铁。现在打仗,像所有乱世中的军人一样,早已被杀伐磨硬了肝肺,没有一丝柔软的心肠。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有悲悯,居然肯为敌人落泪。 小俏绕过案几,走到郭旭身边坐下。扳过他的脸,用袖子擦干他的眼泪。 手指触到郭旭的脸颊时。这个大男孩整个人都僵了。 要是有一种魔力,能把这双柔荑手定在他脸上。他宁愿就这样疆下去,千年百代,如高僧坐化。 忽然想起一件事,伸手探到胸间,掏出一个小布包。 小俏看着他小心地解开小包,把它摊开在案几上。里面是一面精致的小铜镜和一把梳子,梳子已经断成了两截。 郭旭说昨天我被姚秦散兵当胸射了一箭,要不是这面镜子挡着,我就不可能坐在这里了,不过梳子也残了。 小俏惊呼一声。刚才郭旭讲到路上遭遇战,只字未提他中箭的事情,而且是当胸中箭。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看看他的胸,手到半路,倏地缩了回来,脸一下子就烫起来。还好郭旭正在低头收起那个小布包,没有发现刚才那个小动作。 小铜镜带着郭旭的体温,暖暖的。小俏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看到一张悲喜交加的脸。郭旭拿起梳子,很歉疚地笑了笑: “本来答应好给孙姑娘一把最好的梳子的。我的确拿到了,在秦宫拿的,银梳子,镶了玳瑁和宝石,配上姑娘的头发,漂亮极了。” 小俏此前在江南用过这样的梳子,并不因此心动,但郭旭说“配上姑娘的头发”,显见他倾慕这一头青丝已久,不免有点小小得意。只是不明白这样一把奢华的梳子,何以变成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桃木物件。 “秦国那些后妃被杀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很不地道。就算打了胜仗,也不应该拿人家的东西,更何况梳子的主人......那把梳子,后来我扔到渭河里去了,自己花钱在店铺里买了这把,上面有比翼鸟,我想...” 郭旭戛然而止。 小俏心底升起一丝平静的欢喜。 这个铁塔一样的男孩子不惟细腻,而且高贵,虽然只是铁匠出身。 想起这些年南南北北的飘转,见了文文武武多少男人,有几个真心悲天悯人?那些下笔千言的文人,上品卖文,靠着苦读或天分,写一手好文章,眼巴巴渴望洛阳纸贵,换得良田美宅;中品窃字,靠着抄袭剽窃来的文字四处投机,指着某个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赏识,谋个幕宾位子,也算出人头地;下品卖灵魂,靠告密揭发,出卖长官、出卖同仁、出卖亲朋,踩着他人的脑袋往上爬。那些赳赳武夫,上品卖将略,驱策士兵如驱策群羊,用他们的血染红自己的盔缨;中品耍刀,视人头如菜头,在浑浑噩噩中靠杀人换取饷钱,拿命养活妻儿;下品做盗匪,虽在军中,心无缰绳,无论在敌境我境,有机会就掳掠奸淫,鱼肉老弱。这个浩大陈腐的乱世,犹如一个大染缸,十个良民会有九个染成歹人。眼前这个男孩子,身上沾满血渍,内心却如莲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风。 小俏漂浮轮转的心,此刻稳稳地落下了潼关的这个早晨。 无需再去寻觅意中人。 看外壳,他的确不是小俏原先梦想的如意郎君;但他有足以托付终身的一个核,那就是善。他的善如此强大,多年杀伐都没能磨平。 一个粗坯,但可以成器,配得上小俏去塑造煅烧。 是的,他是刘裕的人。但这已经无足挂齿。小俏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她甚至能想见郭旭得知那个故事后的神情。 想到这,拿起那断梳中的一节递过去。 郭旭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 小俏拉过他的手,把梳子放在他手心,再把他的指头卷起来,让它们把梳子严严实实地护起来。郭旭一脸茫然。小俏见他如此迟钝,笑着叹了口气: “我的郭大队主,你这样子呆呆傻傻,真不知道你家太尉怎么放心把军队交到你手上。从今往后,梳子你我各拿一段,谁都不许丢,明白吗?” 郭旭不得要领,但一看孙俏很认真,乃小心地把梳子重新放进小布兜,挂在胸前。 两个小丫头显然在外间偷听,至此已经听懂定情信物的用意,而那个大块头军官还懵懵懂懂,浑然不解风情,不禁格格格地窃笑起来。 小俏回到案几对面,正襟危坐: “郭队主,你走吧!” 郭旭突然接到逐客令,几乎一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还沉浸在适才的欢快中,头上已经有凉水浇下,手足无措,嗫嚅着正要说点啥,孙俏拿起筷子在他手背上轻轻敲了一下,好像一个私塾先生在教训一个顽冥不化的呆傻学童: “你不是来接我的吗?还不赶紧去准备车马!我要好车好马,要那种宽敞的,不颠簸的,能挡住尘土的!你要多带点人,别让什么散兵游勇土匪强盗的,半路把我劫走。” 稍稍顿了顿: “害得你一开始就没了女人!” 如此大胆说完,自己一下子满脸酡红,低下头去。 郭旭楞楞地坐了半晌,突然醍醐灌顶、阳光普照,乃大喊一声跳起来,心花怒放地要冲出去,结果得意之下忘了门楣比他矮,结结实实地撞翻在地。小俏和小姑娘同时发出惊呼,正要上前扶他,他已经像栽了跟头的兔子一样翻起来,呵呵笑着,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小俏听到大门响,而后听到马儿欢快地长嘶一声,马蹄像春雷一样滚远了。 她的心砰砰地跳,傻傻地看着那个门楣。 这男人真是结实,撞成那样,居然还活蹦乱跳地飞走了。(未完待续) 中卷 四十一章 被打断的夜谈 ps:斛律征说只要是马儿总有发情的时候,过了这阵新鲜劲儿,还得回来跟弟兄们混。而后他在马上扭着腰,神情夸张地唱起来: 哥骑马儿走山腰, 山腰长满芨芨草。 哥心痒痒呀, 不是因为草。 然后又故意吊尖了嗓子学女人声音: 妹在山头等哥来, 蜜蜂来了哥没来。 蜜蜂知道妹是花啊, 哥哥为啥还不采。 唯恐人家听不懂深意,又重复了一边: 蜜蜂知道妹是花啊, 哥哥为啥还不采。 当兵的纵情想象,哄堂大笑起来。 带着小俏,大家走不快。 其实郭旭内心一点也不急着赶回长安。他愿意这样永远走在小俏的马车旁。马车窗帘垂着,小俏间或会拉开帘子往外看,冲他轻轻一笑。这一笑对于郭旭的意义,就好比太阳光对于星星的意义。星星以此闪耀一夜,郭旭也以此滋润一路。 往常赶路,郭旭会和弟兄们并辔而行,一路说笑,这一次却是孤悬在前头,像是挂在了马车上。斛律征、绿豆和疯子远远跟着,小声取笑他。疯子说看见没,这就是所谓重色轻友。绿豆说这还没过门呢就已经拴在女人腰带上了,将来还不知道要惧内到何种地步。斛律征说只要是马儿总有发情的时候,过了这阵新鲜劲儿,还得回来跟弟兄们混。而后他在马上扭着腰,神情夸张地唱起来: 哥骑马儿走山腰。 山腰长满芨芨草。 哥心痒痒呀, 不是因为草。 然后又故意吊尖了嗓子学女人声音: 妹在山头等哥来, 蜜蜂来了哥没来。 蜜蜂知道妹是花啊, 哥哥为啥还不采。 唯恐人家听不懂深意,又重复了一边: 蜜蜂知道妹是花啊。 哥哥为啥还不采。 当兵的纵情想象,哄堂大笑起来。郭旭转过脸去想骂一嗓子,但是一看他们在马上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的样子,再想想斛律征小调里男女打情骂俏的样子,自己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小俏在车里,竖着耳朵听斛律征的歌词。以南人诗情度量之。觉得虽然粗鄙,但自有一股清新豪纵气象。末一句已经做了文饰,求双关意趣,但已然大胆到令小俏脸红的程度。斛律征这个人,她曾在阿薄干帐篷里见过。大致知道他救过阿薄干的命,后来被俘虏,没想到现在已经是郭旭的朋友,正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护送自己,不由感慨人与人的往来瓜葛一言难尽,事与事的脉络因果兔起鹘落。想到自己即将对郭旭摊开的血泪往事,既凄凄,又惴惴。 太阳偏西的时候。人马在华县以西一个叫迎驾的大镇止步。不知道往昔这里迎接过什么大人物,反正今夜郭旭一行就算大驾了。孰料到驿站一看,大驾岂止一家。所有房间都住满了从江东来的各路军政官差。郭旭虽然大小也是个官儿,但势不能把一个更小的官儿揪出房子,悍然鹊巢鸠占。 只能投客栈了。镇上两家客栈,一家客满,连柴房都收拾出来住人了。照此推理,另一家也紧张。果然。伙计说军爷你动作快点,本来备用了一件房。预备有你这样的官家人缓急入住,不过刚有人去找老板理论了。想住那间房。 郭旭找到老板的时候,后者正在和一个老人说话,老人身边有一个女子,长得非常漂亮,郭旭瞥了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第二眼发现她的腰身有点怪,看颈项和肩膀,看手脚,都应该是一个极其苗条的身材,小腹却偏偏隆起。再一想,这是一个已经出怀的孕妇。客栈老板说本来这间房是预留给官家的,既然你带个孕妇,我就破例给你。这间房的床倒是足够两个人住,可这么大的女儿吗,怕也是不方便和当爹的睡一张床吧。孕妇听了,低下头去。老者略带尴尬地说只要我女儿有地方睡就够了,我连屋子都不用进,屋檐底下眯一宿就行。郭旭一看这阵势,知道自己不能和孕妇争抢房间,只能让小俏在车上对凑一夜了。才跨出门槛,心思一动,转身对老者躬身施礼: “我妹妹今夜也无处下榻,那两个不能让她和你女儿住一间房,相互也可以有个照应。” 老人一看郭旭的盔甲,转头看了看那个孕妇,说女儿你看合适吗。嘴上虽说女儿,身子手脚却是非常拘谨,神情也格外谦卑,连郭旭这样粗心的人都注意到了。再想到做父亲的固然不能和女儿睡同一张床,可连同一间屋子都不住,未免过于古板。 孕妇瞅了一眼郭旭的面相,又瞅了一眼他腰上的剑,略略踌躇,轻声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就让你妹妹和我住吧。 小俏骨子里不愿意和一个陌生人住在同一张床上,但已经在车上颠簸了一天,真要是在车上蜷缩着睡一夜,想想都难受,加之不愿意拂了人家的好意,不希望郭旭觉得自己难伺候,便答应了。 两个女人一见面,彼此都觉得对方干净漂亮,睡同一张床并不委屈自己。寒暄几句后,小俏眼皮子打架,先睡过去了。半夜里,她被嘤嘤的哭声惊醒,以为自己在梦中,但那哭声至为清晰,绝不是梦的感觉。 身边那个孕妇,背对着小俏,在哭。 小俏犹豫片刻,伸手拍拍她的肩膀: “妹妹,你怎么了?” 说是孕妇,其实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此刻转过身来,拽着被子擦眼泪,一边说惊扰了姐姐,还望海涵。说完转过身去。摆明了不想说话接茬睡的样子。 小俏倒下来,却没有了睡意。她想起自己此前无数次从梦中哭醒,再想起郭旭曾经说过的他爷爷的身世,痛感乱世流离者岂止一人,敬业同床者也许正是一对苦命人。不仅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生出满满的同情。 她陷于沉思,没有注意到自己叹了一口气。那个女孩子显然也没有睡着,此刻幽幽地说: “姐姐也睡不着么?” 这一问,打开了两个女人的话匣子。 女孩子说她姓梅,丈夫是秦国大商人,前阵子死了。她已经有了身孕。丈夫死后就到终南山娘家待产,但前几天娘家被姚秦溃兵洗劫了,父亲的房子被一把火焚毁,现在只好东去潼关,投奔舅舅。又不知道舅舅那边是什么境况。孩子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怕是也不会有太好的家境,每念及此,伤痛难抑。 而梅姑娘听到的则是一个江南小商人家道中落,母亲病死,哥哥音信全无,弱女子北上寻亲历经苦楚,最后遇到意中人的凄婉故事。一个是苦尽甘来。一个先甜后苦,终归于同病相怜。 “孙姑娘,你哥哥是晋军吗?” 小俏心底愧疚。遮遮掩掩地说是北府兵的一名队主,听当官的话打打杀杀,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梅姑娘倒是敏感,立刻说这个我知道,你别以为我会恨晋军。晋军打败了秦军,秦军烧了我家的房子。这个不假,但我家那把火毕竟不是晋军点的。更不是你哥哥点的。我看他面善,没有什么心机。否则也不会同意你住进来。要说我男人的死也跟你哥哥没关系,他一个当兵的,就是听上峰的话,彼此能有什么仇怨呢?只是这成千上万地死,都年轻轻的,还没尝到做人的甜头就走了。自己走了也就罢了,身后抛下这么多孤儿寡母,造孽啊! 小俏伸手搂住梅姑娘,伸手替她抹去眼泪,突然心一动,说要不你就不要去潼关了,就跟我们一起回长安好了。我们可以住得近一点,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梅姑娘似乎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连连说不行。小俏突然意识到自己冒失了。梅姑娘虽然自己说丈夫是大商人,但未必就是真话。这阵子死去的人,要么在战场,要么在刑场,谁知道她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假如那人是姚秦官员甚至王族,那么他的遗孀现在的上上策就是远远逃离长安,避开杀身大祸,为丈夫留下骨血,而自己却劝她重归罗网。连忙说我其实就是怕你们一个老人一个孕妇,兵荒马乱的不安生。我哥哥前天来接我,路上还遇到了盗匪,你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万一跟这些人碰上了怎么收场? 梅姑娘怔怔地听完,说谢谢姐姐好意。我们从终南山逃出来时就想明白了,如果老天垂怜这个苦命的孩子,自然会让他逢凶化吉。那天那些溃兵在家里抢东西的时候,有几个想糟蹋我,被逼到墙角的时候,一个大个子兵出来说我们就是要抢点钱回去养家,糟蹋一个有身孕的女人,我们还是男人吗,回去哪还有脸见自己老婆?结果那几个兵就罢手了。那个时候我就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现在我已经啥都不怕了。假如天意真的要毁掉他父亲的这点骨血,让他一点气味都不留下,那我宁肯和孩子一起毁掉。真要是走到那一步,无非就是我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聚,不也挺好吗? 一个弱女子,被灾患挤压得如此刚烈,小俏搂着她,眼泪落在她的头发上。在这个漂泊路上的客栈里,两个陌生女人,一个刚刚失去丈夫,一个刚刚接纳情郎,偏偏相聚在同一张床上。想到这个女人承受了女人所能承受的巨大苦痛,还要面对不测的前程,乃暗暗祈祷上苍保佑胎儿最好是男孩,长大了好保护苦命的母亲,为家族留一条根。这么想着,忘了忌讳: “那孩子是随父姓还是随母姓?” 梅姑娘还没回答,窗外突然有人咳嗽,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女儿啊,明天你们俩都要赶路,你肚里的孩子也需要安生,都别聊了,赶紧睡吧!” 居然还跺了一下脚,而后悉悉索索地走开了。 梅姑娘说我爹不高兴了,咱们睡吧。 小俏被那一声咳嗽吓到了。显然这个老翁不放心,过来在窗下偷听,听到“孩子随谁姓”处,察觉话题已经危险,唯恐女儿言多必失,及时插进来终止了夜谈。 她躺下来,轻轻碰了碰梅姑娘的后背,说你放心,战乱已经停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咱们说好,等安顿齐整了,一定要常来常往,续上这个缘分。 梅姑娘叹了口气,说好的。 这一回小俏睡得很沉。 天亮的时候,她睁开眼睛,侧脸发现身边是空着的。 莫非自己醒得太晚? 起身推开窗户向外望,发现天其实才刚蒙蒙亮。 忽然明白昨夜一番夜谈,已经让老人家受惊匪浅。他也许怕小俏早起跟自己哥哥说起来,引发这个北府兵军官的疑心,万一顺藤摸瓜挖下来,招致杀身大祸,所以天不亮就叫醒女儿,早早上路了。小巧甚至怀疑他们都不敢再往潼关去,怕是要换个方向,至少也要绕一段路了。想到自己有口无心,却给人家平添恐惧,自责难以遏制。 太阳升起后,一行人离开客栈,背对朝阳向西行。小俏掀起窗帘,看到郭旭挺直的背影,有一种迫切的冲动,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一个过客,还是上苍配给自己的归宿。郭旭是一张白纸,而自己是一张染了太多色彩的素绢,倘若这个男人不能接受这种染色的过去,也就不能给自己一个稳稳当当的未来。暗暗给自己的姻缘画了一条红线: 盯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一切。 之后就能从眼睛看透他的灵魂。 并决定要不要嫁给他。(未完待续) 中卷 四十二章 此事终须说破 ps:谭先生显然是个爱干净的人,疲于奔命还没完了,临走前打扫一遍房子。(.无弹窗广告)除去厨房和茅厕,一客厅一书房一卧室,很适宜小家栖居。书房墙上挂着谭先生手书的十六个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字是行书,颇得王羲之笔意,小楷却是钟繇气象:“天道幽眇,我尽人力;流离万里,心怀故国。二公子卧薪尝胆,恺自当庶竭驽钝,死而后已。”这个人原来叫谭恺。文人多半骨头软,能固守节操生死不移的并不多见,这个谭恺看样子是要誓死追随桓家了。只不过桓温虽然一世英豪,篡权不成,在江东早已人心尽失,就算他还魂,也不见得能重振威风,更不要说他两个不成器、只能亡命异族、终老北方的孙子。谭恺这个“死而后已”,也就只能是在遥远异国寂寂无名 徐之浩候在长安东门,等郭旭一行人一到,立刻把他们引向汉人聚居的城西。郭旭出发后,陈嵩在这一片忙活了两天,找到了好几处不错又不贵的宅子,反复比较后决定租的这一家出门半条街有一个铁匠铺,就在郭旭去军营的必经之路上。陈嵩觉得郭旭一定喜欢在回家路上跟同行聊两句,甚至有兴致自己抡一会铁锤。 房东是长安城一家药店的老板,他另起大宅后,这座以前住的小院就一直在赚租金。此前的租客姓谭,也是江东人,桓温孙子桓道度手下的一个文士。桓道度、桓道子兄弟流亡姚秦,他跟着客居长安。姚泓出降。桓家兄弟和一大批江东流亡政客树倒猢狲散,一窝蜂跑去找长孙嵩,集体投奔魏国,这座宅子也就空了。房东说谭先生付的租金还够半年,你们就先住半年。之后再商量租金。 院子不大,但亦俗亦雅两棵树,一棵柿子,一棵梅树。梅树远没到开花时节,看上去姿色平平;柿子树却已经果实繁富、气韵雍容,满枝小灯笼再过个把月就要转成嚣张的红色。每个果子脸上都写着吉利二字。围着树是两圈花盆,月季过了花期,有绿无红,一派曾经阔过的沉稳;冬青滴翠,脸上涂了蜡。如乡村小家碧玉;菊花倒是红白粉紫黄开得兴致勃勃,细长卷曲的花瓣于斯文儒雅中有金戈之气。房子白墙青瓦。窗户新换了窗纸,贴上了“鹊梅登枝”“吉庆有余”一色热闹剪纸。屋檐下换了新的灯笼。 谭先生显然是个爱干净的人,疲于奔命还没完了,临走前打扫一遍房子。除去厨房和茅厕,一客厅一书房一卧室,很适宜小家栖居。书房墙上挂着谭先生手书的十六个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字是行书,颇得王羲之笔意。小楷却是钟繇气象:“天道幽眇,我尽人力;流离万里,心怀故国。二公子卧薪尝胆,恺自当庶竭驽钝,死而后已。”这个人原来叫谭恺。文人多半骨头软,能固守节操生死不移的并不多见。这个谭恺看样子是要誓死追随桓家了。只不过桓温虽然一世英豪,篡权不成。在江东早已人心尽失,就算他还魂。也不见得能重振威风,更不要说他两个不成器、只能亡命异族、终老北方的孙子。谭恺这个“死而后已”,也就只能是在遥远异国寂寂无名地“死”,渺如尘埃地“已”了。 小俏进卧室一看,床上并排放了两个枕头,被子却只有一床,显然郭旭的小兄弟们已经认定他俩很快就要拜堂成亲了。假如郭旭过了即将到来的这一关,拜堂成亲不过是脚跟脚的事,于小俏而言,越早越好。但如果他不能,这张床上就只能有一个枕头,甚至小俏会不会住在这里都两说。 徐之浩说太尉今天召集诸将议事,陈大哥没法来迎接你们,他已经替你告假了。陈大哥订好了一桌菜,郭大哥你看是到酒店去吃,还是让他们把菜送到家里来。小俏觉得身子骨困乏,不想出去,可是不知道郭旭怎么想。结果听到郭旭说孙姑娘一路困乏,需要早点歇息,还是让他们把菜送过来好了。小俏心头一暖。这个男孩子三大五粗,却果然有极其玲珑的一面。 郭旭这几个弟兄,平素在一起吃饭喝酒都是很放肆的,今天一体斯文。斛律征了解汉人的礼俗,知道小叔子对嫂子可以不拘小节,大伯对弟媳却不能不端正,而他比郭旭大,俨然就要有大伯的正经气象。疯子和绿豆也并非总是人来疯,在这个漂亮的嫂子面前,还是要显得礼数周到,所以吞咽虽如虎狼,胡说八道的一个都没有,一桌饭吃得温良恭俭让。等大家都吃完,端上茶水时,小俏站起身来向大家施礼: “各位兄长,倘若没有各位,孙俏已经死在黄河边了,今天这顿饭,就算我借花献佛,感谢诸位救命之恩。改天孙俏会专设一席答谢。” 大家说孙姑娘你太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斛律征和绿豆忍不住相互递了个眼神。疯子刻意强调了一下,说对的,就要成一家人了。小俏朝他看了一眼,毫无嗔怪神情,却把疯子看得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们都盼着我和郭旭能成为一家人。不瞒各位,我愿意嫁给他。”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兴奋的神情,除了郭旭满脸通红低下头外,其他人都攘臂咧嘴要大乐起来,却被孙俏接下来的话按住了: “不过我和郭大哥之间,甚至我和你们各位之间,横着一堵墙,如果郭大哥能拆掉它,我明天就和他拜堂。如果拆不掉,孙俏自会离开长安,你们从此不会再见到我。” 所有人都冻住了。 郭旭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孙俏。孙俏目光柔柔地看着他: “郭大哥你不要紧张。我这样做是为你好。” 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斛律征喝了一口茶,被烫了嘴,往地上一吐。顺势说就不能先做夫妻后拆墙吗? 孙俏神情庄重,说这件事如果不说破,将来郭大哥会恨我。 郭旭正要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恨你,却被小俏的眼神制止了。 “各位兄长,今天你们都在。我请你们做个见证。今天我要留郭大哥住一宿。你们别往歪处想,孙俏虽然身子破了,心却是清白的,不会做不合礼数的事情。我是要让你们知道:如果郭大哥明天告诉你们他不要我了,我俩跑不到一条道上,那不是他无情无义。而是他有很大的难处,他的身家前程远远比我这个女子重要。但如果他告诉你我俩要成亲了,那就是说他已经准备和我同甘苦共患难,不后悔背上我这个包袱,愿意和我一起承受可能出现的不测。各位大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隐约明白这个孙姑娘的身世自有难言之隐。又被小俏脸上那股凛然之气所镇,不能不暗暗佩服。几个人同时抱拳,说我们愿意当这个见证人。 小俏说既如此,请各位大哥回去歇息,安静等郭旭的消息。 出门前,每个人都拍拍郭旭的肩膀,好像他留下是要被处决一样。斛律征一脚已经踏出门槛。又回来双手搭在郭旭肩上: “兄弟啊,遇上好女人,身家前程算个屁。千万不要犯糊涂!” 郭旭傻傻地点点头。 他的确有点被吓着了。以他的人生经验,还无法逆料孙俏到底要说破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孙俏不是完璧,这一点对他已经不是问题,那还有什么东西,足够可怕到可以拆散一桩姻缘? 小院里安静了下来。 几只麻雀在树丛里叽叽喳喳翻飞打闹,夕阳投在一个个圆满的柿子上。给它们镀上一层金色。顺着风,隐约听到不远处寺庙佛塔上的风铃。 郭旭在屋门口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去。 小俏安安静静地坐在胡床上,见他进来。微微一笑: “郭旭,你去帮我烧水,我要沐浴。” 郭旭一愣,“郭大哥”变成了“郭旭”,听上去更舒服。但屋子里现在只有他俩,沐浴似乎就有点语焉不详的**。脸一红,不敢多问,出去到厨房烧水了。 小俏在卧室里沐浴,他在书房里发呆。哗哗的水声让他心神不宁。忍不住想象水中的小俏什么样,而后又骂自己淫邪。骂声还没有落地,思绪就已经钻出书房,穿过客厅,蜿蜒进入卧室,萦绕在那个脸如芙胸如玉的影子周围。 许久,听到小俏说郭旭你来。 万千胡思乱想,被这一声打散。他慌乱地走过去,感到一向坚实有力的步子今天有点发飘。 屋子里点起了一株香,迷幻的气息和女人的体香、脂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造成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氛围,叫人不知道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小俏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上,周身裹着郭旭那件旧的蓝色披风。 粉白的脸上有一片红晕,就像某种花瓣上渐渐过渡的天纵活色。眸子里有一种光,让整个人灿如星辰。从那片玫瑰色的双唇里,飘出犹如仙乐的款款声音: “你来,坐这里。” 郭旭飘飘荡荡地过去,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坐在了床边上。 小俏静静地端详着这个也许会成为自己夫君的男孩子。换一个人,也许早就闯进来了,但这个人老老实实地呆在没有任何实质性格挡的隔壁,规规矩矩地等自己沐浴更衣完毕,整个人就像一个木偶,服从一个弱女子的提线调遣。这个乱哄哄的世道,这样的男人,万不存一。他已经有资格登堂,现在要看他是否值得入室。 “你是不是很想要我的身子?” 声音不大,却像雷声滚过郭旭的脑海。汗水顿时从脑门上渗出来。挣扎半天,自筹不能说谎,乃垂下头,双手扭着战袍的腰带扣,憨憨地说: “想!” 小俏闭上眼睛,说那你为什么一直呆坐着。 郭旭更加慌乱,他内心那个已经一丝不挂的男人早已扑上去,但他自己却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镇静下来: “孙姑娘你不要考验我了。我是要正正经经地娶你,踏踏实实过一辈子,不是要这样不明不白的上床了事。” 这个回答,其实在小俏预料之中,只是独处一室。美色在前,郭旭还能压住自己的冲动,这份定力倒是出乎意料。这样的人,能成大事,纵然我不在乎他是否封侯赏爵,这些东西自会水到渠成地落在他头上。 拿了一方帕子。倾过身为郭旭擦掉额上脸上的汗,徐徐又问: “那你是否真不介意我被阿薄干糟蹋过,还怀过他的胎?” 这个问题郭旭想过不止一次,回答得也痛快。假如我真的介意,今天怎么还会坐在这里。姑娘命苦。落在阿薄干手里,这不是你的错。假如我在他抓到你之前就杀掉他,姑娘也就不会受这份罪。可是话又说回来,姑娘若是没有这一劫,我也许这辈子都不会遇到你。姑娘你别介意,我不是说非得你受这茬罪才...... 他正要慌里慌张地解释,却被小俏伸手堵住了嘴巴。 “你觉得太尉这个人怎么样?” 郭旭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会拐到刘裕那里。不过这倒是不难回答。 “太尉是大英雄。也是个好人,爱兵如子。” “太尉让你们干啥,你们就会干啥?” “当兵的就得服从命令。太尉一声令下,那就是兵听将令草随风,我们指哪打哪,要不然怎么能灭了姚秦?” “那太尉要是让你们杀自己人呢?” “太尉没杀过自己人?” “太尉在江南大动干戈不止一次打内战,这个不叫杀自己人?” 郭旭说这个是有,但那都是铲平祸国殃民的叛逆。 小俏脸上拂过一丝阴云。只不过郭旭没有捕捉到。 “那就是说,只要太尉认定祸国殃民的叛逆。叫你们杀你们就会杀?” 郭旭说这个自然。 小俏说如果太尉说我孙俏是祸国殃民的叛逆呢? 郭旭倏然一惊,说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是叛逆? 小俏说你先别管我可能不可能,你就只管想,如果太尉说我是叛逆,要你杀掉我,你动手还是不动手? 小俏波光粼粼的双眼里瞬间噙满泪水,咄咄逼人的锐利透过泪水直刺郭旭。郭旭虽然迟钝,至此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个女孩子的身世非同寻常,而且和太尉之间有一种深藏未露的纠葛。从太尉对她的殷勤关照来看,他本人还蒙在鼓里。这个杀不杀的问题太尖锐,已经非郭旭所能驾驭,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伤害任何人? “问题是你无论如何不会是叛逆啊?” 小俏又急又无奈。这么会碰上这样一个不绕弯认死理的木头脑袋傻男人! “我都已经说了,你先别管我是不是叛逆!你要回答的,是如果太尉说,听明白了没有,如果太尉说,军令如山地说我是叛逆,军令如山地要你杀了我,你会不会杀?” 傻男人总算听清楚了,但木头脑袋只绕了半个弯就卡住了。 “太尉又不傻,他怎么会认定你这样一个弱女子是叛逆!” 小俏叹了口气,深感爱上一个榆木脑袋要多费多少口舌才能说清一个浅显的道理。 “那么我来问你,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反贼,除了他本人,他的家人是不是也要除掉?” 郭旭说国法好像就是这么定的,反贼要夷三族,老老少少死很多人。他说完,发现小俏的泪水已经从眼眶滚落到脸颊上。他顿时慌乱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做。犹豫片刻,拿起刚才小俏给他擦汗的帕子,笨手笨脚地擦掉了那两行泪水。 小俏说那么如果一个人根本就不是反贼,但却被说成是反贼,太尉要你去杀他全家,你杀吗? 郭旭瞬间就满脑子空白。一则他已经明白了小俏是说你们也许杀掉的根本就是无辜的人,你们的太尉并非纯然出于公心去指挥你们杀人;二则他已然感到小俏也许就是这种杀戮的幸存者。这些年江南内乱不止,当朝权贵们厮杀吞噬如虎狼相搏,多少高门大姓人家被灭门绝户,他们这些小兵小老百姓哪里分得清谁是谁非,只不过是遥遥地看一出出朝堂刀兵戏。但现在,戏里的一个角色就面对面坐在你面前,她的身子和你的身子只隔两层衣服,去掉这个隔膜,你们就会成为夫妻。伸手抹了一下额头,好像要把这梦幻一般的一脑门子官司擦干净。 “我要是知道人家是无辜的,断断不会下手!” 小俏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个不知道真傻假傻的男孩子。她遭遇的不幸,的确和郭旭没有瓜葛,但她也无从检验后者会不会如他自己所说那样行事。 “那你就不怕你的太尉杀掉你?” 郭旭咬咬牙,突然想起上次刘裕要杀掉陈嵩时,自己为陈嵩说情,也被刘裕威胁要杀掉,而自己宁死也不退步的情形。那种寒森森的感觉依然在脖颈上。想到这个女孩子可惜没见过那一幕,乃慨然直起身子: “如果我郭旭认定太尉错了,自会跟他力争,哪怕他杀了我,我也不会退缩。以前我就这么干过!” 小俏看到他骄傲的眼神,心里涌上许多欣慰。有男人如此,此生值得托付。长吸一口气,坐直身子,像她无数次预演过的那样,盯着郭旭的眼睛,幽幽地问: “如果我就是这样一个所谓反贼的女儿,全家被屠灭,只剩我一个,一旦被发觉就要砍头,你娶了我会误了前程,甚至可能丢掉性命,那你还会娶我吗?” 终于来了。 郭旭已经有所准备,但这个问题真正落下来时,他还是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可能是反贼的女儿,你家不是商人么?” 话一出口就多余,明摆着是一个掩人耳目的谎言,此刻拿出来说,只能证明自己没有勇气直接回答。果然小俏理都不理,继续直勾勾盯着他。 郭旭摇了摇头,好像要把阻碍他正常思考的那些羁绊都甩掉: “等等,既然你问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但请你先告诉我,你是哪个反贼的女儿?” 小俏冷笑一下: “你都听说过哪些反贼啊?” 郭旭掰着指头,把他听说过的刘裕平定的乱臣贼子都举了出来: “孙恩、卢循、徐道覆、桓玄、刘毅、诸葛长民,这些都是弄得动静很大的,另外还有本朝司马家族一些人,有的杀了,有的逃到秦国、魏国。” 小俏长叹一声,仰面朝天念了一声佛号,热泪滚滚落下: “郭旭啊,你很不幸,爱上了一个反贼的女儿。” 郭旭无声,静静地等着。 许久,小俏稍稍平静了一些,拭去眼泪,冲着郭旭惨然一笑: “我不姓孙。我是诸葛长民的女儿,诸葛俏。”(未完待续) 中卷 四十三章 漂泊天涯 ps:她梦见一个满脸黑气的男人走到眼前,伸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把剥掉她的衣服,把她扔到一堆骷髅里,说我刘裕待你不薄,原来竟是反贼的女儿,她尖叫着站起来,发现那个人居然是阿薄干。她要转身逃离,却撞进了一个高大男人的怀抱,她连连说郭旭救救我,郭旭阴笑着说我怎么会放过太尉要杀的人。嘴里说着,手上已经有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她正要惨叫,旁边过来几个人,说郭大哥先别杀,这个漂亮的女人不享用就杀了,未免过于可惜。郭旭狞笑着一松手,她立刻狂奔起来,可是脚步却很慢。后面一群人再追,回头看发现全是虎狼,牙齿上都滴着血。眼前一条大河,有艘船靠过来,她来不及多想,纵身跳了上去,这才发现操船的竟然是那个被她扎了眼睛的艄公。他赤身裸体,眼睛流着血,说我等你好久了,你到底还是从了。她在梦中连连叫苦,说原本指望郭旭能帮自己,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男人会帮满了,惊恐之中,大声喊叫父母亲,结果把自己喊醒来了 致歉声明:本人此前搞混了南朝军制,晋军中幢主大于队主,仅次于军副。情节发展至此,郭旭和陈嵩都应该是幢主而非队主。我将利用起点网的修改功能将此前的错误一一订正过来。 诸葛长民,山东琅琊人,诸葛武侯兄长诸葛瑾的后裔。书法上的成就远高于乃祖,但在韬略上却不可望其项背。 刘裕起兵讨桓玄时,诸葛长民是他的参军,他领受的任务。是杀死桓玄死党豫州刺史刁逵,占据历阳。不过诸葛长民失手了,成了刁逵的俘虏,被押往建康处决。走到半路,桓玄被刘裕击败。桓氏集团土崩瓦解,押解诸葛长民的人就地反戈,跟个他回头去清算刁逵,后者被擒杀。诸葛长民升官辅国将军、宣城内史,此后积功至豫州刺史,都督豫扬等六郡诸军事。 讨桓玄时。刘裕和刘毅为攻守同盟,及至大敌已去,刘裕蒸蒸日上,刘毅渐不能平,怨怼越积越厚。心结越扭越大,8年后终于闹到势同水火,二者只能存一。一场兵戈,刘毅春去花谢,被自己当年的政治同盟砍下脑袋示众。 刘毅之死,诸葛长民兔死狐悲。他本人生性张扬,从江东政治边缘舞到台中心,一路上贪赃狼藉。鱼肉百姓,树敌不少。刘裕整顿吏治、肃清朝野,借机打击异己。诸葛长民不能自安,跑去找刘穆之打探口风。后者是个滴水不漏的老狐狸,只说太尉西征,家小都留在健康,托付在你手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但他的弟弟诸葛黎民骁勇果决。认定刘裕不会放过哥哥,力主趁刘裕帅军讨伐燕国。在建康乘虚举事。诸葛长民犹豫良久,决定拉冀州刺史刘敬宣如伙。不料后者转身就向刘裕举报。 刘裕班师回建康,故意放慢进度,比原定日期晚到建康。既至,绕过在新亭迎候的官员,单舸回府。诸葛长民震惊之余,上门拜访,两人谈笑风生,似乎毫无芥蒂。就在诸葛长民兴致到顶时,藏在帷帐后的丁旿钻出来扭断了他的脖子。他的尸体被送到廷尉,走完定性谋逆的法律程序,而后斩首示众。罪名既定,接下来就是诛杀全家。诸葛黎民格斗而死,诸葛幼民亡命山中被捕杀。 所有这些,诸葛长民的女儿诸葛俏知之甚少,她是诸葛长民爱妾所生,她能见到的父亲,就是一个文武双全的慈父,风流儒雅的丈夫,至于父亲在权力漩涡中怎样和政敌明争暗斗,她是懵懂无所知的。后来她四处奔波亡命,发现老百姓对父亲并不同情,也渐渐明白父亲并非纯然无辜,只不过是一场权力相搏的失败者。她所恨的,是为什么胜利者要屠灭失败者全家,连黄口孺子都不放过! 那天她躲在院墙外的假树上,眼睁睁看着士兵们把母亲和一家老小带走。留下来继续盯梢的士兵在院子里摆开两张大摊子,把他们抄来的食物和酒摆在上面,吆五喝六地闹了好久,最后都醉倒在地上昏昏睡过去。小俏沿着地道回到屋子里,挨个房间蹑手蹑脚地找,发现不但所有珠宝首饰被洗劫一空,所有华美衣服一丝不存,就连母亲穿过的内衣都没剩下一件。除了母亲匆忙间递给她的那个小包袱,她再找不到任何可以带走的东西。趁着天还没亮,她再次进入地道,钻出假树,悄悄地消失在夜色中。 没有别处可去,她能想到的藏身之处,只有姨母家。姨母比母亲还漂亮,给老丞相谢玄的一个孙子做二房。大房去世后,姨母就掌家了。刘裕崛起,谢家式微,但有淝水之战的护国老本在,朝野还不能不给面子。 走到距离姨母家还有两条街的时候,她突然清醒了:焉知姨母家没有被盯上?她不敢贸然过去,找了家客栈躲了几个时辰。天大亮的时候,她拿出姨母送给自己的一方帕子,咬破指头,画了一个大人,右侧上方一个小人,下方一个月亮,代表“俏”字。她找到一个去上学的小男孩,给了他十文钱,要他把帕子交给谢府管家,一个看着她长大的老者,要他到客栈来找人。在客栈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府上两个采办食材的伙计在客栈找到她,把她藏在装满青菜的框里,抬上马车拉进府门,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送进姨母的小院。 当天朝廷就下诏宣布了诸葛长民的罪状,并声称缉捕全家。姨母觉得刘裕的人在家里等不到小俏回来,一定会跟踪到谢府,而谢府内部也不敢说就没有刘裕的耳目,所以让小俏吃了一顿饱饭后,立刻把她打扮成亲兵模样,让一名心腹偏将带着,出建康直奔扬州。谢家在那里有一个山庄。小俏可以持久藏身。小俏离开不到半天,廷尉带领大队人马包围谢府,将阖府上下搜了个底朝天。 小俏跟着那个偏将穿过建康街市,听到人们议论纷纷,说朱雀桥头已经挂出诸葛长民的人头。她拉低头盔遮住眉眼。央求偏将带她去看。偏将很紧张,小声说你要是哭出来甚至当场昏倒,就死定了。不但你要完蛋,我也跟着死罪,你姨母全家都得治窝藏叛逆的重罪。小俏说我保证不哭,我就要远走高飞。求求你让我最后看父亲一眼。偏将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带她去了。 桥头已经围了很多人,如果小俏不是骑在马上,根本什么都看不到。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砍下来的人头,挂在那里的居然就是亲生父亲的人头。不再会讲书法笔势。不再吟诵诗赋,不再夸女儿聪明漂亮,不再会舞剑,不再会用那种温存的眼神看母亲。她不知道父亲最后一颗经历了什么,只知道父亲生前脸上从来没有那种狞厉的神情。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她瞬间落泪,偏将反应极快,没等她哭出声来,抬手抽了她一鞭子。这样人们看到的就是一个因为剧痛而落泪的小兵。偏将骂骂咧咧地说谁叫你不好好办差,跑到这里来看热闹,还不赶紧给我滚。赶着她离开。牵着她的马笼头,一路小跑出了城,把她送上事先备好的小船,过江去扬州。 艄公是偏将的一个朋友,办这样一件大事,除了人情。还要花一大笔钱。开船后,小俏按照偏将的嘱咐脱掉盔甲扔进江里。艄公看清楚要带走的是这样一个如花少女。动了歪心思,威胁小俏说如果乖乖听话。就一切好办,如果不从,就直接送她去报官。小俏被他压在身下,苦苦哀告,眼看就要失身,情急之下,拔下头上的簪子没头没脸地扎,结果扎进了艄公的眼睛。看着艄公满脸流血翻滚着惨叫,她瞬间六神无主。她长这么大,连苍蝇都没有拍过,这一回却把一个大活人伤成这样,闹不好会出人命。艄公一边惨叫,一边说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婊子,老子要剁了你。 小俏只能跳江了。 等她睁开眼睛,已经躺在一艘船上,周围全是漂亮女孩子。她们都是要到扬州去的歌妓,驾船的男子从江中救起了小俏。人家问她为什么寻短见,她只好说父母早逝,现在情郎又变心,一时悲愤而已。她以前看不起风尘女子,这一次才发现她们其实很善良。女孩子们一路照顾她,把她带到扬州,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一起到青楼去,说你这么好的长相,跟我们学点琵琶笙箫之类,读点诗赋,赚钱很容易的。小俏其实已经学过很多乐器,肚子里也早已装满诗赋,但她不能想象自己为形形色色男人陪酒卖唱的情形,拿着这些陌生姐妹凑起来的钱,独自出发去找姨母说的那个山庄。 她不敢再以女子面孔示人,换了男装,一路寻找,不敢向人打听,就那么在东西南北四郊瞎找,怯怯地敲门问那些庄园的主人贵姓。有一晚她找到一座破庙,睡在佛像身下。半夜里人喊马嘶,几名军官进到庙里喝酒,小俏屏住呼吸听他们闲扯,这才知道朝廷怕有父亲旧部劫人,已经将全家人秘密处死,全都埋在一个大坑里,没有棺椁,不起坟堆,不树墓碑,就那么一大群身首分离的骨肉层层叠压地胡乱沉沦在泥土中。家里的奴婢受严刑拷打,纷纷控告自己的主人,之后全部被装上船。船到江心被凿沉,这些人全都葬身鱼腹。 中间有人走进来,军官们全都站起来,叫来人陈幢主。他的声音很年轻,说话斩钉截铁: “只能再歇息半个时辰。越早赶到谢家庄园越好。太尉怕那里会有诸葛家的人,万一听到风声溜了,这板子要落到我们屁股上的。” 大家说好的,骑马骑得蛋疼,稍歇片刻就走。 “你们刚才是在聊查抄诸葛长民这件事吧,拜托各位,今后不要再提!这种手上沾血的狗屎差事,我最不愿意碰,但军人只管奉令行事,不问朝政是非。要相信朝廷不会冤枉好人,今后要是再有人嘀嘀咕咕被我听到,我陈嵩绝不宽贷!” 原来这个幢主叫陈嵩。 另一个更年轻的声音说: “我就是昨晚做噩梦。梦见那些被杀的小孩子都缠着我,说脖子疼。” 庙里寂静得让人发毛。 陈嵩叹了口气: “你不用内疚,要内疚的应该是诸葛长民。他本来是个太尉一起干大事的,要是没那么多毛病,不生歹念。也就不会落到这部田地,害了自己也孩子家人。” 又是一阵沉寂,有人慢悠悠地说我以前在诸葛长民手下干过,他其实不是那种特别有野心的人,就是坏毛病多,贪财好色。不把老百姓放在眼里。说他要造反,我不太相信。其实他打仗很稀松,自己也知道造反绝不是太尉的对手。 另一个人想必不愿意让这个话题走得更深,乃另辟蹊径: “倒是安承嗣这小子这回发大财了。我听说他查封上缴的金玉绢帛,还没有他自己吞的一半多。跟他去的弟兄们说他们也就捞了几件像样的衣服。真正的硬货,都落到老安口袋里了。” 陈嵩似乎是拧着眉头在说话: “这种趁火打劫的货色,也不怕遭报应!有罪该杀,那是国法;趁机揩油,就是缺德。找机会我一定把他从这里赶走!” 那几个人一片声地附和。 而后听到陈嵩坐下来喝了一杯酒,重重地吐了口气: “你们几个以后要是飞黄腾达了,做事情前摸摸脑袋,这东西掉了不会再长;想想家人。别一着不慎招来灭门惨祸!这个诸葛长民啊,白白姓了一回诸葛!” 小俏听他们对话,回想那天士兵们上门抄家的情形。只记得安承嗣在,不记得有比他更大的官。正在纳闷,有人替她问了: “陈大哥,你那天要是在,安承嗣估计不敢胡来。” 陈嵩说我就在不远处一个酒馆里坐着,不想看见那些家眷们哭哭啼啼抖抖索索的样子。 天亮的时候。这几个人起身出去,招呼院子里的士兵。马蹄杂沓地离开了。 谢家庄园已经被盯上,明摆着不能去了。小俏躺在佛像底下。一边流泪一边盘算。晋朝虽然偏安,地界依然不小,现在却连她的立足之地都没有了。用不了多久,所有州郡村镇都会留意一个单身出逃的女子,要么落在急于邀功的人手上,要么落在趁机劫色的人手上,甚或落在两者都想贪的人手上。一想到那个艄公的嘴脸,她就不寒而栗。 一狠心,一路向北。此时刘裕已经开始兵锋北指去讨伐秦国,晋魏交接地带的人有的南逃,有的北去。她混在北上的难民中,裹挟在滚滚黄尘间,曝露在风霜苦寒中,蜷缩在马蹄刀刃下,俯伏在沟渠泥沼里,千辛万苦过了黄河,不知道自己会在何处止步,将何以为生,直到落入阿薄干手中。 现在,她尽量平静地说完这一切,抬头看着郭旭。 郭旭经历过尸山血海,见过玉石俱焚,但那是战争。诛灭诸葛长民他听说过,只是不知道这背后到底有什么玄机,更不曾想过自己会爱上诸葛长民的女儿。 这一夜,他边听边想,至此已经知道娶这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 远远地有鸡叫声。 无论你经历了多少苦痛,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有些人会暖过来,有些人则沉入黑暗冰冷的命运。 眼前这个女孩子,在等待她的太阳。 一个前铁匠的炉火,足以给她一个艳阳天吗? 许久无声,小俏向后一倒,躺下来闭上眼睛。 她听到郭旭站起来,走到门口,站住,似乎是回头看了一眼,又轻轻打开门,而后疾步穿过院子,马的喷鼻声,院门打开了,关上了,马蹄声远去了。 不会回来了。 一个蒸蒸日上的北府兵少壮派军官,凭什么要把自己的前途,和一个反贼的女儿捆绑在一起? 无所谓了。 小俏已经见识过种种渺小的男人,今天只不过经历了另一个而已。不错,他是个善良的男人,但他不是一个伟岸的男人。他在得知一个女人的苦难后,不是抱住她,而是转身走掉。他的善良,顶多就是不把听到的一切说出去。而小俏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和盘托出。倒不是担心郭旭会告密,而是觉得自己好耻辱,不但没有因为讲述而打动一个人的心,反倒用亲历的悲苦再次宰割了自己一番。 讲了一晚上都不累,此刻突然极度疲劳、极度厌倦、极度颓废。 在离开这个屈辱的房间之前,让我睡一觉吧,天塌下来由他去。 噩梦连连。 她梦见一个满脸黑气的男人走到眼前,伸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把剥掉她的衣服,把她扔到一堆骷髅里,说我刘裕待你不薄,原来竟是反贼的女儿,她尖叫着站起来,发现那个人居然是阿薄干。她要转身逃离,却撞进了一个高大男人的怀抱,她连连说郭旭救救我,郭旭阴笑着说我怎么会放过太尉要杀的人。嘴里说着,手上已经有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她正要惨叫,旁边过来几个人,说郭大哥先别杀,这个漂亮的女人不享用就杀了,未免过于可惜。郭旭狞笑着一松手,她立刻狂奔起来,可是脚步却很慢。后面一群人再追,回头看发现全是虎狼,牙齿上都滴着血。眼前一条大河,有艘船靠过来,她来不及多想,纵身跳了上去,这才发现操船的竟然是那个被她扎了眼睛的艄公。他赤身裸体,眼睛流着血,说我等你好久了,你到底还是从了。她在梦中连连叫苦,说原本指望郭旭能帮自己,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男人会帮满了,惊恐之中,大声喊叫父母亲,结果把自己喊醒来了。 起身推开门,满院子阳光。她已经睡到了午后。 柿子树上的灯笼们像肥肥的小婴儿在笑。 风穿过梅树的叶子,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菊花的花瓣落在地上,一副决然不回头的样子。 多好的一个小院子,可惜不能在逗留了。 她正想到厨房找点东西充饥,好有力气收拾包袱,这时候有人敲院子门。 两个士兵抬着一个木头食盒进来了。 郭幢主交代我们给姑娘送饭来。 郭幢主说他今天会很忙。 他得跟长官们去告假。 他还得找一个很大的酒楼。 他得去找个好裁缝。 他估计今天一天都未必够用。 小俏麻木地看着当兵的一边絮絮地说,一边把饭菜摆在案几上。郭旭忙什么,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但她最终没忍住,轻声问了一句: “他为啥那么忙?” 两个当兵的相互看了一眼,转过来满眼惊诧地看着小俏: “他忙啥你不知道?” 看到小俏脸上没有丝毫开玩笑的神情: “郭幢主说他明天就要娶你!” 他们看到小俏傻傻地笑了一下,两大滴眼泪滚落下来,整个人缓缓地瘫坐在地上。他们慌乱地上前,又不敢伸手搀扶,后来看到小俏没有要昏倒的迹象,忽然意识到这是极度欢喜的结果,觉得自己进退维谷,非常多余,乃打着手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房去了。 秋日午后的阳光洒满小院,照亮了柿子,照透了叶子,照艳了花瓣。 它看见小俏缓缓站起来,走到院子中央,满脸泪水地跪下来。(未完待续) 中卷 四十四章 鹿心血 ps:河西王沮渠蒙逊是个百年不遇的滑头。(.无弹窗广告)北伐军出兵发兵之初,他写信给朱龄石,说什么“伏闻车骑将军裕欲清中原,愿为右翼,驱除戎虏。”信誓旦旦,慷慨激昂。可是看到晋军真的灭了姚秦,担心其乘胜西进,匈奴人的“戎虏”面目就暴露了出来。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好他的门下校郎刘祥进宫奏事,蒙逊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乃迁怒于这个撞到矛头上的可怜人,说你咋回事,你是不是听到刘裕进关中很兴奋?居然敢这样眉飞色舞!一声令下,拖出去砍头。不过河西偏远,顶多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敌人,或者一个帮不上忙的朋友,随他去! 刘裕一大早起来就不精神。要说昨晚睡得不错,对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来说,中间不起夜、不做梦,一口气睡到鸡叫两遍,已经算是福气了。饶是如此,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眼皮一个劲儿跳。 问题会出在哪里呢? 拓跋鲜卑那边,肯定不乐意晋人占据关中,但至少目前还没有任何进取动向。黄河一败,索头夺气,一时半会不敢再跟北府兵硬碰硬。 柔然大夏那边,赫连勃勃早就对关中垂涎三尺,不过目前看来,算得上的战果只是占领了安定,其余不过是把秦岭以北的一些小城小镇收入囊中。刘裕的想法是不去主动进攻大夏,而是保持一种不敌不友的**关系,设计挑起柔然和拓跋魏之间的争斗,大晋可坐收渔利。 河西王沮渠蒙逊是个百年不遇的滑头。北伐军出兵发兵之初,他写信给朱龄石。说什么“伏闻车骑将军裕欲清中原,愿为右翼,驱除戎虏。”信誓旦旦,慷慨激昂。可是看到晋军真的灭了姚秦,担心其乘胜西进。匈奴人的“戎虏”面目就暴露了出来。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好他的门下校郎刘祥进宫奏事,蒙逊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乃迁怒于这个撞到矛头上的可怜人,说你咋回事,你是不是听到刘裕进关中很兴奋?居然敢这样眉飞色舞!一声令下。拖出去砍头。不过河西偏远,顶多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敌人,或者一个帮不上忙的朋友,随他去! 向外看,基本无恙。 向内看。暗流涌动。 关中形势,一如人意。日前有十几万羌族人不肯臣服于汉人,群起向西入陇,沈林子带人去追,兜住了一万多人。其实这些人可有可无,跑了更好,省得留在关中伺机作乱。 麻烦的事情是迁都。晋朝本来立国于北方,永嘉之乱。司马氏南奔过江,偏安于建康。刘裕两次北伐,一次灭了慕容燕。一次灭了姚秦,关中、中原、山东连成一气,晋朝版图从长江一路向北过了黄河。按照刘裕的想法,到了这个时候,国都就不能再株守江南,应该到中原来。按说关中形势天下第一。又是故都宗庙所在,是建都的首选。但如今的关中久经战乱,农耕废弃。城邑凋敝,四周又都是虎视眈眈的强敌,的确不适宜做天子之家。退而求其次,至少都城应该北迁到洛阳。洛阳要说山河之险,固不如长安。但也是有龙门、伊阙、虎牢之险,大河、洛水、伊水之堑。更为重要的是,晋军水师天下无双,可以借助水道,将江东援军和给养源源运来,没有乏困之虞。刘裕满以为:这样的想法端出来,司马氏王族乐不思蜀怕麻烦,一定不愿意折腾,但自己的手下应该是支持的。王都迁到北方,斩断司马氏这百年来在江东的根基,更便于控制。有了新地盘,设立新州郡,大家都可以作一方诸侯,岂不是更有赚头? 孰料想法一说出来,文僚武佐竟然无人响应,最心腹的人也摇头。咨议参军王仲德私下找到刘裕,说太尉只看到好处,没看到坏处。北伐军将领,绝大部分都是江东人,家小祖业都在那边,跟着太尉你热热闹闹打一阵还行,你让他们长期在西北干,都不乐意。这里虽说也曾经是帝都所在,但现在根本没法和江东比。这些劳苦功高的将领打下关中,都盼着回去享一阵清福,结果你让人家扎在这里受苦,人心不摇动才怪。将领如此,小兵更是如此,他们不过是混口军粮,盼着战争结束回去过小日子。真要是定都洛阳,就意味着他们未来十几年都得打打杀杀,远离亲族,埋骨异乡。这样一支上下都不安心的军队,你怎么指望他们打胜仗?再说了,你要是提出迁都,朝里本来支持你的人,怕是都要跟你作对,到时候你大军在外,朝里孤立,局面怕是会烂得不可收拾。迁都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太尉要三思啊。 刘裕不得不承认王仲德有道理。 带兵就像驯兽,稍有不慎,就会被猛兽所反噬。手下这些将领,乐意跟着你出生入死,不因为他们衷心热爱你,不因为你是必须万人膜拜的圣人,更不因为你是上苍指定给他们的领袖,而是他们认定跟着你能拿到巨大的好处。不是没有一腔热血要为国家开疆拓土的人,但这些年看下来,这样的人说实话不多,他们要么因为热血澎湃而流干了血,要么就在内斗外战的波谲云诡中变成了滑头,其余的人投身军旅,其实和一个小伙计投身杂货铺没有实质性区别。(.好看的小说)跟着刘裕,可以从小兵变校尉,从校尉变将官,从将官变大臣,荣华富贵地做到封疆大吏。爵位、印绶、开府、仪仗,这些都是虚的,货真价实摸得着的东西,是你家有大片的良田沃土,库里有几辈子花不完的金银,孩子一出生就已经在吃国家俸禄,世世代代活在远离卑微劳作的亭台楼阁里。这些将领们,聆听高僧讲色即是空时频频点头,转身去拼抢名利时就会忘了什么叫过眼云烟。栽跟头的人不少,坐大牢的人不少。丢了脑袋的也不少,可是你见过谁因此就望而却步了?话又说话来,一旦你不能再提供这些了,你要剥夺这些了,你给他们设定路障了。谁还会苦哈哈地跟着你出生入死?一旦这些人不站在你身后,别看你权倾朝野、炙手可热、声威煊赫、威仪棣棣,转眼就成为孤家寡人,小小一个狱吏就能把你踩在粪堆里,让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小小一个刽子手就能在最后一刻弄权,决定痛痛快快瞬间了断地给你一刀。还是故意不把你的颈骨砍断,让你生不如死地挣扎许久。刘裕刘太尉固然是诸将头顶罩着他们的云,可他们也是地上无数江河细流,靠蒸腾的水汽维系云的高尚。万一天下大旱,晋朝的天空怕是要万里无云了。 不!决不能一意孤行。 刘裕内心折中的结果。就是自己留在长安,亲自指挥军队经略西北,这样一来,庶几能令行禁止,稳住军心。 这个想法,朝廷一定是支持的。准确地说,朝廷会欢欣鼓舞。倒不是因为司马氏还心存旧国,试图恢复老狐狸祖先司马懿父子打出来的这片江山。而是他们很乐得刘裕不在眼前晃悠。这也可以理解,一个朝廷,命是人家给一次次保住的。吃人家的嘴短,要是吃的时候这个人不在旁边,也许就舒服一些。司马家的人对刘裕,面子上感恩戴德,骨子里咬牙切齿。姚秦先王姚兴曾经问流亡到秦国的司马宗族子弟,说刘裕平定了桓玄内乱。消弭了孙恩反贼,正是晋朝复兴之时。你们不好好呆着,为什么要跑出来呢?对方答曰刘裕一边消灭反贼。一边也不停手地翦除皇族里能干的人,用意难道还不明白吗?现在姚秦覆灭,刘裕功劳更大、民望更高,司马氏更加绝望加愤懑。日前朝廷下诏,刘裕的爵位从宋公晋升为宋王,封地增加十个郡。事实上此前的宋公爵一直停留在纸上,因为刘裕拒绝接受。他能想象进爵为王会引来多少物议,毕竟先前历史已经表明,一个权臣攀登到这个高度,距离摘取皇冠,也就是一步之遥了。 打下长安,他没有住在秦宫里,免得让人家说他野心毕露。他看了姚绍的宅子,喜欢那里的简朴,就住了进去。但贴身伺候的,都是秦宫里的太监和宫女。此刻,早餐已经安排妥当。前几天第一次的早餐吓了刘裕一跳,乖乖,哪里是吃饭,简直就是游园,品样多得叫人不知道该如何下筷子。刘裕怒叱太监,要他们把这一套都收起来,早餐只要一两样小菜即可,敢有再如此奢侈者,必受重刑。太监们吓得屁滚尿流。今天的早餐,一盆红枣小米粥,几个带肉馅的烤胡饼,一碟子关中咸菜,一小碗江东带来的小鱼干。待刘裕吃到半饱,管事太监端着一个方盘走过来跪下,说太尉恕罪,我看太尉辛劳,自作主张给太尉准备了一样补品,恳请太尉用一碗。为了太尉康健,我甘愿受刑。 刘裕很好奇,命令端过来一看,红红的一碗,好像是血,略感惊骇。太监说这是鹿心血。是剖开活鹿的心,将里面那汪血取出来,趁热喝了,能让人耳聪目明,久服可以齿坚发青,驻颜不老。 刘裕一向将种种奢侈享受拒之门外,讨厌下属挖空心思讨好上峰,此刻却被一个心思触动,温润地说难得你看出我今天心神不定。伸手端过小碗,对那淡淡的腥味略略迟疑了一下,屏住气息一口吞下,而后赶快喝了两口粥。挥挥手让太监退下了。 驻颜不老。 这个很有诱惑力。 他并不是那种迷信修道成仙长生不老的人,但他现在需要尽可能多活些年头。不是贪图多吃几碗饭,多穿几身衣服,多睡几个女人,而是需要把想干的事情都干完。天下事,都随人,你在是一种局面,你去了是另一种局面。举兵北伐,驱逐戎狄,还于旧都,重建一个太平大国,这不是谁都愿意做的事情,你死了,这件事可能就再也无人接力。他曾经无数次让幕僚给他讲诸葛亮的《出师表》,每次听到“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都会热血沸腾,又感慨诸葛亮过早累死,韬略和抱负均非继任者可以企及。人家都说他有野心,要取代司马氏做皇帝。说实话,他现在的确有这想法,但他自认做皇帝不只是为了享受臣下山呼万岁的那份无上荣耀,真正的诱惑是你一旦做了皇帝,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重整山河,有无尽的人力财力供你驱策,清除那些不帮忙只添乱的乌龟王八,卸掉愚蠢君臣加在老百姓肩上的赋税重担,把欺负汉人的种种狄夷都赶回他们老家去。 忽然生出一丝警醒。 前几天太监准备了丰盛早餐,被自己兜头痛骂;今天准备了一碗鹿心血,却得到嘉许。两者有区别吗?不都是投其所好吗?仔细想,这个太监不得了,不但能看出我心神不定,而且敢于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主动进献,不能不说心机深刻。假如我习惯了他这一套,不就渐渐地依赖他信任他,变得跟后汉那些被宦官挟制的皇帝一样了吗?既然可能成为皇帝,就要做不一样的皇帝,不能走这种愚蠢的老路。 想到这,叫来丁旿,要他立刻遣散府中所有宦官宫女,贴身照应都交给白直队官兵来做。 做完这些,为自己尚有自省力而宽慰。 叫丁旿拿来硬弓,站在庭院里拉了几十次,直到双臂酸胀无法持续,全身薄薄地出了一身汗,整个人都爽快了许多。 回到正厅坐下,叫人去召王镇恶,想跟他谈谈下一步出兵西进。 传令兵前脚走,宅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丁旿出去看动静,须臾领着一个满头大汗的人进来了。虽在深秋,这个人却是满脸大汗,前胸衣服都湿透了,靴子上白花花全是土,辨不出本来的皮色。背上背着一个布袋子,从外形看里面有一个圆柱形的筒子。除了袋子自身的布带外,还用一根绳子,把布袋密密地捆绑在身上。 急报使者。 从衣服就能看出,这个人不是北府兵设在北伐路线上的军使,而是直接从江东来的太尉府校尉。 刘裕有点紧张。如果没有大事,江东不会这样直接派人来。 丁旿上前要帮忙解开绳子,来人却一摆手,从头顶摘下别在发髻上的铜簪子,双手拧开,竟是一个空心管子,从里面倒出来细细一卷纸。原来那个布袋子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摆设。 刘裕亲手小心展开,先看到的是后面的话: “钧裁谁可继之。” 继续翻开,才明白总共两句话,“钧裁谁可继之”是第二句。 第一句一下子就把刘裕打懵了: “辛未,刘穆之卒。”(未完待续) 中卷 四十五章 风云际会 ps:说实话,九锡这些玩意儿,大部分中看不中用,远没有分茅列土来得实惠。但它是个象征,象征被赐予者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臣子,而是国家的再造者和保护神,功劳已经大到足以分享皇帝的部分生活方式。惟其如此,历朝历代君主,很少把它赐给臣下,那些赐过的,一半都是皇权旁落,命运掌握在权臣手里的人。真正明智谨慎的大臣,无论内心多么渴望得到这个殊荣,都不会流露出丝毫觊觎之心,因为这无异于暴露不臣之心。刘裕暗示朝廷赏赐,其实也不是真稀罕这些花花稍稍的玩意儿,而是要司马氏用一种方式,承认他实际掌控朝政的局面,从而为下一步获得更大权力铺平法理道路。 没有刘穆之,刘裕顶多就是能打仗。 有了刘穆之,刘裕就开始能治国了。 治国从治府开始。刘裕官做得越来越大,跟在身边的幕僚校尉越来越多,要操心的事就不仅仅是横槊马上那么简单了。职衔谁升谁降,饷酬谁增谁减,朝臣谁今天过寿,皇族谁明天出嫁,府中的钱投到哪个生意上就能雪球滚大,库里的粮赈济到何方最能收敛人心,造船工场管事的是否贪污,兵器铸所匠人是否怠工,某州某才子可以延聘过来写东西,某郡某力士能收下做前驱,谁家账房里的先生玩得一手好算珠,哪个侯爷府上的厨师烹得一手好羹汤,黑道上什么人可以帮忙整肃市井,死牢里什么人能掉包出来当杀手,对下怎么行文才能恩威并重。对上怎么奏对才能滴水不漏......里里外外、明明暗暗、黑黑白白,他需要有一个心思缜密、不怕麻烦的人,一箩筐把这些事都兜起来,好让他专心专意去对付战场和朝堂上的种种敌人。 刘穆之恰恰就是这样的人。 刘裕认识刘穆之的时候,两人都晃荡在人生轨迹的最低谷。刘裕是京口赌场上的常客。赌赢了就去买醉,赌输了就找地方打短工。刘穆之则是给大户人家做教书先生,但古来材大难为用,他这样的鸾凤到了矮枝上,还不如那些鹦鹉学舌的教书匠,所以也不是什么名师。束脩稀薄得很。实在揭不开锅了时候就带着家小寄食于妻家,没少受岳父岳母舅子哥的白眼。 刘裕自称是汉高祖刘邦弟弟楚元王刘交的第二十一世孙,而刘穆之据说是汉齐悼惠王刘肥的后裔,到底是吹牛还是确有汉代皇族血统,谁也语焉不详。反正至少在京口小酒桌上喝酒讲段子时,两人一方面五百年前是一家,少不了要回味先祖的伟烈丰功;另一方面曹吞汉室晋吞曹,此时连晋朝都摇摇欲坠,刘家的史诗未免过于遥远,二刘彼此不以为对方会“马无毛病成了龙”。 两人中刘裕先发迹,从军后因为作战不怕死,临阵有头脑。生性豪爽能交朋友,很快就小兵而校尉,校尉而偏将。偏将而大将,成为北府兵中耀眼的新星。这一路高升,早就把京口那个穷书生朋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他决计要起兵铲除桓玄为止。 晋安帝元兴三年二月,刘裕在京口起兵,立刻赶到身边缺少一个得力的大管家。乃问一同起事的何无忌是否有合适人选,后者说没人比刘穆之更强。刘裕恍然忆起旧交。说那就是他啦。立刻找人写信去请刘穆之。后者那天在家中,听到街面上喧哗吵闹。出门去看热闹,正好遇到信使。 书读万卷,不能就这样一辈子耗在盯着黄口小儿背《诗经》上,更不能总是被势利的老丈人斥之为没出息的东西,刘穆之先生矗立在破房子门口,看着红尘中滚滚奔走的稻梁男女,想着自己要么老死户牖之下,至死也是尘埃中一粒书虫;要么因为跟着一帮武人发难,因为失败而被砍成两段;但万一不失败呢?以他暗藏多年的韬略,对比一下博弈双方的质地,不能不相信刘裕必胜——鲤鱼跳龙门的时候到了。 回到家中,把自己那些袍子撕开,改成裤子,一身短打扮去见刘裕。建威将军刘裕此刻已经开始事关生死的政治冒险,必须保证身边都是同道中人,所以见到刘穆之不是拥抱而是试探,说我刚开始起义,需要一个干杂物的军吏,而且要的很急,你人头熟,能不能给我推荐一个。意思很清楚:此时跟着我,没有好日子,只有干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你想清楚了。刘穆之既然把袍子改成裤子,就说明没打算享福,是要把自己当小兵来使唤的,所以当仁不让,说你的确需要一个军吏,而且是非常有才的军吏,我看来看去,实在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刘裕至此开怀大笑,说你要是肯受委屈,我此番起事,没有不成的道理。当天起,刘穆之就开始在刘裕幕下做大总管,很快就成为股肱中的股肱,心腹里的心腹。 刘裕击败桓玄,把皇权交还给司马氏,从此一跺脚江东震动。上了这么大的舞台,刘穆之经天纬地之才终于得以施展。晋朝自王导、谢安相继去后,继任者一蟹不如一蟹,朝纲民风,均是江河日下。及至刘穆之总揽纲纪,该立的规矩立起来,该废的弊政费除掉,作奸犯科的严惩,尽忠职守的重赏。他定的章程,刘裕第一个执行,百僚自然不敢越轨,没多久晋朝上下就改个模样,有心做事的人重新振作起来,以为晋朝复兴有望。 刘裕出兵讨伐姚秦,指定世子刘义符为中军将军,全权负责太尉府留守,但人人都知道,刘义符虽然是刘裕亲儿子,执掌本朝中央御林军指挥权,实际只是“一符”,一个符号而已。真正的权力掌握在左仆射刘穆之手里。刘兼任监军、中军两座军府的实际负责人,住在刘义符府上,总揽内外一切要务。刘义符那个“留守”,无外乎入则待客寒暄。出则应酬宴席,逍遥有余,辛苦全无。刘穆之内外两付担子一人挑,忙的恨不得三头六臂。偏偏他这个人天生是玩九连环的高手,手里签着公文。耳朵听着禀告,嘴里发出指令,一心多用而无一挂碍。几乎没有什么嗜好,唯一犒劳自己的方式就是喜欢摆开大桌子吃饭。当年在老岳父家受的委屈,现在都要加倍补偿。每餐必须七碟子八碗够十个人吃,必须有人陪着行令说笑才尽兴。曾经有人向刘裕进谗言。说太尉你一贯简素,刘穆之居然敢反着来,必须敲打他一下。刘穆之不知道怎么知道了,主动来找刘裕,说你知道我的为人。不过就是穷怕了,喜欢点口腹之欲,略显有点奢侈,但除此之外,一丝一毫都不会辜负你。相对于刘穆之的辛苦,以及他不可取代的价值,这点瑕疵实在不足挂齿,这一点刘裕非常清楚。所以不但不责问,反倒送给他两个好厨子。 这样一个人,心底豁达。排遣有方,其实累是累不死的。 连续几天,刘裕哀恸惋惜,寝食不安。 内心有个声音,增加了他的伤痛:“假如我不那么做,他应该不会有心病。” 去年十月。北伐军前锋攻占洛阳,晋朝收复当年陪都。得以修缮陵寝。刘裕既有此空前功勋,乃派左长史王弘回建康。暗示朝廷应该授予劳苦功高的太尉九锡之礼。 所谓九锡,就是九赐,是皇帝把九种礼器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和寻常赏赐不同之处,在于九锡礼器通常是天子御用,一般人要是用了是要杀头的。九种礼器分别是:车马、衣服、乐、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鬯。 车马,车子外形和马匹毛色有定制,其德可行者赐以车马。 衣服指衮冕之服,加上配套的赤舄鞋一双,好看不好看另当别论,能安民者赐之。 乐悬,指定音、校音器具。使民和乐者赐之。 朱户,红漆大门,和皇宫一个待遇。民众多者赐之。 纳陛,指上朝有贵宾专用通道。能进善者赐以纳陛。 虎贲,三百人的亲兵卫队。能退恶者赐虎贲。 弓矢,特制的红、黑色的专用弓箭。能征不义者赐之。 斧钺,能看不能用的仪仗兵器。能诛有罪者赐之。 秬鬯,供祭礼用的香酒,以稀见的黑黍和郁金草酿成。孝道备者赐之。 说实话,九锡这些玩意儿,大部分中看不中用,远没有分茅列土来得实惠。但它是个象征,象征被赐予者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臣子,而是国家的再造者和保护神,功劳已经大到足以分享皇帝的部分生活方式。惟其如此,历朝历代君主,很少把它赐给臣下,那些赐过的,一半都是皇权旁落,命运掌握在权臣手里的人。真正明智谨慎的大臣,无论内心多么渴望得到这个殊荣,都不会流露出丝毫觊觎之心,因为这无异于暴露不臣之心。刘裕暗示朝廷赏赐,其实也不是真稀罕这些花花稍稍的玩意儿,而是要司马氏用一种方式,承认他实际掌控朝政的局面,从而为下一步获得更大权力铺平法理道路。 果然,朝廷成人之美,暗示去而明诏来,下诏任命刘裕为“相国、总百揆、扬州牧”,进爵为宋公,封十郡,备九锡之礼,位在诸侯王之上。原先一切职务照旧。 朝廷态度明朗了,刘裕却上书推辞,表示绝不接受这些封赏。 双方心照不宣,一方认认真真给,一方诚诚恳恳地推,彼此清楚戏份不足就不能尘埃落定。 也就是在诏书下达之日,刘穆之突然病倒了。 他是后方总管,刘裕事无大小,都是先跟他商量后才去跟朝廷说,朝廷也是先通报他再跟刘裕说,他是刘裕井水和朝廷河水之间的闸门,越不过去的。但是现在,求九锡这样事关刘裕声名和运势的大事,刘裕居然只字不提,绕过他直接向朝廷说,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当刘裕要办真正的腹心大事时,是不信任他刘穆之的,是要对他设防的,是不愿意征求他意见的。 刘穆之出了一身冷汗,突然觉得自己处境堪忧。 更刘裕混了这么久,身为他的大总管和最高心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太多了。陷了这么深,全套身家性命都搭在刘裕这条船上,现在刘裕有踢他下水的迹象了。他是饱读史书的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跟一个人跟得太紧,尤其是跟一个枭雄太紧,往往意味着和不计其数的人为敌,最后结果只能有两个,一是死于主子之手,二四是死于仇家之手,商诸既往,前者更常见。 刘穆之不能不怕。 他又不能不愧。 当年跟着刘裕起事,是为了匡扶王室,复兴晋朝,扫除逆党。这些年来,晋朝的确是国运重升蒸蒸日上,版图一再外扩,大有洗雪永嘉之耻的迹象。刘裕是国家功臣,刘穆之是刘裕的功臣,将来可以自豪地告诉儿孙,国家复兴,老头子我是有大贡献的。可是一天天看下来,晋朝复兴不假,只是司马氏却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皇帝说话越来越像放屁,王室子弟中能干的,要么找罪名杀掉了,要么觉得风头不对跑掉了,只有庸碌无为和骨头软的,可以安享富贵。满朝要害部门,都是刘裕的心腹,整个北府兵已经是刘裕的私家军。刘穆之越来越意识到刘裕迟早要取代司马氏,自己做皇帝。只是这些年刘裕一直很低调,也反感人家谈论这方面的事,所以刘穆之一直心存幻想,以为刘裕会以护国英雄为归宿,没有篡逆的心思。孰料平地一声雷,出征在外的刘裕,挟三军在手之威,居然主动伸手要最高待遇,不臣之心跃然而出,改朝换代不言而喻,刘穆之觉得自己被耍弄了。假如刘裕真的篡逆,那么他刘穆之,就是最大的帮凶。当年慨然起事,也就变成了预期坐地分赃的政治投机。 又疑惧,又惭愧,原先被兴奋压住的疲惫全都挣脱出来,潮水般席卷身心,药石无济于事,针灸无可奈何,一年间刘穆之委顿憔悴,终至于无力回天,撒手长逝。 刘穆之的种种纠结,刘裕只能猜想。他现在更紧迫的任务,是赶紧决定谁来继任。朝廷的本意是直接任命刘穆之的副手徐羡之,但刘裕的心腹,中军咨议参军张邵反对,认为朝廷无权直接提拔,留守的世子也不能专权,必须请示刘裕。刘裕咨之于左右,同意徐羡之继任。朝廷再次得到教训,那就是别想在任何事情上绕过刘裕。 此事虽然落定,刘裕却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刘穆之太强大,强大到任何继任者都相形见绌。 这就是说,任何继任者都可能罩不严整他总揽的那些事。 罩不住就会有破绽。 有破绽就会有闪失。 有闪失,对手就有机会。 刘裕走到门外,仰看乌沉沉的天空,听初冬的风呼呼往来,撩起他的袍襟,想到江东政坛上的波谲云诡,还有从这里到那里的遥远路途,由不得打了个寒战。(未完待续) 中卷 四十六章 十万血泪 ps:“兄弟啊,你们打过来占了长安,老哥我高兴!现在老哥我就一个心思,那就是你们不要停,千万不要停!继续往西打,打过秦岭,占天水,占金城,打过乌鞘岭,扫平河西,一直打到西域,把这些听名字都拗口的什么欺负紫胖子,什么巨蛆又猛又凶,统统扫干净!” 陈、郭二人知道乞伏炽磐盘踞秦州,沮渠蒙逊割据甘凉,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歪曲他们的名字,都忍俊不禁。 刘裕连日哀伤,连府门都不出,郭旭不能在这个当口办喜事,只能把拜堂的日子往后拖。小俏倒是乐得多些日子来准备。她固然欣喜郭旭了解她身世后依然决意要娶,但真要是草草成礼,还是小小不甘。至于郭旭自己,一腔冲动被外来不可抗力消解,也觉得有些事情还需要准备得更精细些。 秋去冬来,关中寒气逼人,成亲的行头也要跟着节气变化,屋子也要备好取暖的物料。一个街坊告诉他门上要挂棉门帘,而他连棉门帘是什么都不知道。房东给他开了一张长长的单子,要他照单购物,否则在长安过冬会很辛苦。反正郭幢主成亲也要买很多东西,不如就一篮筐敛齐,省得洞房花烛第二天就捉襟见肘。小俏倒是怡然,还没过门先做媳妇,已经在跟着几个邻居大嫂学习针线,人家说看你男人那身板,你肯定很快就会有喜,算日子你的娃会在来年秋冬落地,你怎么着也得给娃做全套棉袄棉裤棉帽棉鞋啊。小俏面红耳赤而内心窃喜,沉下心来学贤妻良母的手上功夫。她本来就巧慧,稍稍用心,就已经掌握门道,这几天足不出户,试着给郭旭做一个北人常用的棉护耳。只是不知道郭幢主肯不肯在当值的时候,在威风兜鍪下方支楞两个猴子一样的招风耳套。 一人如此,三军亦是如此。北府兵从南来,此前打慕容燕,攻下广固,虽说也是从长江边打到了黄河边。但青州兖州,毕竟还是东方,靠着大海,不至于苦寒。如今到了西北,要在漫长冬季戍守。劲敌首先就是风元帅、寒将军、雪都督、霜校尉。“夏不征南,冬不征北”,实在是朴素而圣哲。眼下最紧迫的任务,是把身上的单战袍换成棉袍,铁甲换成皮甲。马匹也需要御寒。鞍子下的马褥要加厚,奔跑出汗后要赶紧盖上大棉被,否则会生病,而后无药可救。 种种物料。大部分需要就地解决,不能再仰仗南方水运。所幸姚秦府库如今已经易主,拿来用就是;再则王镇恶在关中呼风唤雨。喊一声乡亲万众回应,筹集军资并不困难,北伐大军迅速换装。官兵若不开口说话,看衣装已然是北方人。将佐们狐裘蒙戎,俨然是“胡服骑射”的派头了。 衣服无非是皮囊外的罩子,怎么穿都行。但皮囊里的肠胃就不好糊弄。随军带来的大米已经消耗光。粮草就地取材后,这几万南人从吃稻子改成吃麦子。南来的火头军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白色粉末,不得不向本地人求助。但就算本地厨师精心炮制的面食。依然有很多人吃不惯。加之北方人食物简单,军中大锅饭,庖制更粗粝,几顿饭下来,隐隐地已经满是怨言。有经验的将军都知道,吃吃喝喝的琐事,貌似卑之无甚高论,却真真切切事关士气。养兵千日,其实也就是饱食千日,吃不好就是没养好,到了用在一时,怕是会有怨气。而有怨气的兵,就很难铁了心出死力。 刘穆之的死讯很快在军中传开,郭旭知道这个人是太尉的文胆兼智囊,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却浑然不曾深思。陈嵩更有心机,知道的掌故更多,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觉得刘穆之离世一定会损及北伐,只是不知道结果会坏到怎样。 这天郭旭离开营里,本想到市上买些干果带给小俏,路过陈嵩营寨时心思一转,临时起意拉他去喝酒。 两人上了一家酒楼,在一间临窗的桌子边坐下。店老板和北府兵打了一阵交道,早已能看号服识阶级。一看两件红披风,知道是幢主,马上亲自过来招呼。菜两位自己点,酒今天我请。 陈嵩说你那个孙姑娘,我还没来得及见面,这几天事多,索性等拜堂那天再见吧。郭旭听他管诸葛俏叫孙姑娘,暗想要不要告诉他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天就是想让陈嵩放松一下,不能拿沉重话题压他。于是说陈大哥你是不是也该想想成家的事。陈嵩笑了,说你自己也就是撞大运碰上了心仪的,要不然还不是和我一样光杆一根。这兵荒马乱、刀头舔血的日子,若不是像你一样老天做媒,哪那么容易遇到喜欢的人。要说我还是喜欢我们江东的姑娘。可要是从此常驻关中,怕是只能娶个本地老婆了。郭旭心里对比了一下小俏和他见过的本地尚有姿色的女孩子,不能不小小得意。 “真要是常驻了,大哥愿意不愿意?” 陈嵩拿着空酒碗在桌子滑来滑去: “真要是能常驻,无非就是换一副肠胃,吃米改吃面,吃鸡改吃羊,就算一把老骨头了,江东腔也改不了。打打杀杀到后来,南方来的兵死得差不多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得带本地兵。再过些年头,我们死绝了,我们的儿孙在本地出身,说一口关中话,就好像江东人根本没来过一样。” 郭旭先是哈哈大笑,后来觉得陈嵩的话里有一种他说不清的很深的道理,忽然生出一种淡淡的近乎悲凉的东西。爷爷和父亲,肯定是愿意魂归故土的。小俏是不能回江东去了。他是要把根扎在关中了。可是仔细想想,他生在江东,长在京口,当真老死关中。其实很难说客死他乡还是叶落归根。也许此生就是来当驴当马的:把祖辈丢在外乡的种子驮回关中,生一个用关中水洗第一个澡、在关中土里撒第一泡童子尿、开口说关中话的娃。正在沉吟,听陈嵩幽幽地说: “怕只怕常驻不了。” 郭旭一惊,抬头看陈嵩,后者脸上似笑非笑。正要问。忽然隔壁桌上一个瘦削的中年人走过来,也不问人家乐意不乐意就一屁股坐下: “这位军爷,你说常驻不了是什么意思?” 跟他一起坐的几个人都转过脸来望着这边。 听口音,这个人像是从天水、略阳那边来的,看穿着像是生意人。陈嵩没料到自己和郭旭聊天居然有人认真听,居然被打断。多少有些恼火。但既然是老百姓,就不能发作,又不能把自己的烦恼和盘托出,乃笑着摇摇手,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会经常出去打仗。不能总是在长安城里享清福。 那人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 “打仗好啊,我们就盼着你们出去打仗呢!军爷们辛苦,老板,两位军爷这顿饭,算我老杜请了!你再给加几个好菜,把你藏着的陈酿也拿出来。” 看陈嵩要谢绝,这个老杜作势把脸一绷。说你要是不让老哥请客,就说明你们南人看不起我们北人,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兹事体大。担待不起,只好由他去。 老杜高高兴兴地把那张桌子拼过来,叫伙计撤掉吃残的菜,重新点了几道后厨拿手的招牌菜,给陈、郭二人斟满酒,算是重新开宴了。陈嵩一开始有点不自在。但是一看老杜这样不拘小节,很快就放开了。酒过三巡,一桌子人已经开始嘻嘻哈哈称兄道弟。老杜几碗酒下肚。满脸飞红,用指头戳着陈嵩的胸口: “兄弟啊,你们打过来占了长安,老哥我高兴!现在老哥我就一个心思,那就是你们不要停,千万不要停!继续往西打,打过秦岭,占天水,占金城,打过乌鞘岭,扫平河西,一直打到西域,把这些听名字都拗口的什么欺负紫胖子,什么巨蛆又猛又凶,统统扫干净!” 陈、郭二人知道乞伏炽磐盘踞秦州,沮渠蒙逊割据甘凉,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歪曲他们的名字,都忍俊不禁。 原来这个老杜,杜重光,祖上做过晋朝天水郡的司马,后来秦州沦入胡人手中,他家死了很多人。胡人忽起忽落,你方唱罢我登场,秦州一带战乱不休,他家余众就一路沦徙到关中来了。 郭旭端起碗给杜重光敬酒,说真要是大军往西打,你的天水老家光复了,杜大哥你舍得离开长安么? 老杜一仰脖子喝完酒,瞪大了眼睛,把空碗往胸口一扣,好像要把心舀出来: “老弟,实话跟你说,大军要是西征秦州,长安这份家业我就不要了!我变卖家财买军粮!本人带着全部子弟参军,能打能杀的就给我往前冲,死了脑袋也得冲着西方。打不了的就当向导,女人就给大军做饭缝衣!剩下几个算几个,只好回去,早晚再兴起一个大家族!兄弟啊,只要是能两年在祖坟上烧纸,死了我也乐意!” 郭旭说老哥我佩服你,可是你辛辛苦苦攒的家业要是就这样折腾光了,就算大军打下秦州,你回去也是穷光蛋啊!如果你倒霉,死在战场上,或者虽然不死也残了,家乡再好,又有什么意思呢? 老杜一下子站起来,发红的眼睛里冒出火来: “兄弟,你以为老杜稀罕钱吗?钱能买来命吗?你知不知道,陇上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流亡到关中来?我告诉你,少说也有十万!你知道十万是什么意思吗?每个人家里至少有两三个亲人被杀,从秦州到这里,砍死的、奸杀的、烧成灰的、水冲走的、冻死的、饿死的、野兽叼走的,几十万骨肉抛在路上,尸身能找个席子卷起来埋的就是福气!活下来的十万多人到了关中,羌人不拿他们当人看!没有地,没有房,没有正经营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官吏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斜着眼睛看一眼人家的长官,兴许就挨一刀。或者扔进监牢。男人给秦军做苦力,女人给官家做奴婢,有些连奴婢都不如,只能在青楼卖身!有几个人能像我这样买卖做大?可是做大了又能怎样?羌人照样视你如粪土,汉人也拿你当外来户!兄弟啊,就算我倾家荡产了。就算我死在战场上,只要能让我这十万乡亲回家去,我不在乎穷死!不在乎被剁成肉泥!” 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他身边那几个陇人伤疤被揭开,抱头哭成一团。 陈嵩、郭旭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出来喝杯酒。竟然听到这样悲惨的境遇,撞见一个心胆如铁的真汉子。他们不是女人,没法红袖搵泪,只能静等老杜平静下来。 杜重光擦干眼泪,端起一碗酒。看看陈嵩,再看看郭旭: “两位兄弟,大军是不是要出关西征,你们给个明话!” 郭旭热血上涌,刚要说太尉带我们来,就是要扫平关陇,一统华夷,却被陈嵩踩了一下脚。陈嵩向前一步。双手接过老杜手里的酒,一口喝干,猛地把碗摔碎在地上: “既然如此。大家都是兄弟,不同心杀敌者,有如此碗!” 这话显然不算承诺,但老杜那一群人为酒气所蒸腾,一腔慷慨激昂,哪里会仔细斟酌。只为那“同心杀敌”所激荡,随着碗的碎声。扯着嗓子叫好,又连干几碗。都支撑不住了。陈嵩趁机说杜老兄醉了,你们送他回家吧,我们也该回营了。改天请弟兄们到营里再叙,后会有期。 老杜被人架走,临出门还结结巴巴地对老板说记得今天是我请客,不要收我两位军爷兄弟的钱。我要打回老家去了,请顿客算什么! 回去路上,郭旭憋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 “大哥,你刚才踩我脚不让我说话是什么意思?” 这一问,勾出陈嵩无声的叹息。这个铁匠兄弟,都做到幢主了,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去体察周遭人情。 “我怕你说得太过,万一我们做不到,岂不是让人家失望?” 郭旭摇摇头: “出兵向西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我听王镇恶说过,太尉的全盘计划并不是打下关中就了事,还要向西拿下整个秦陇,收回河西,这样才有东西挡着关中,不至于一出长安就是胡人地盘。我们能击灭燕国、秦国,对付乞伏炽磐和沮渠蒙逊这样的小角色,还会吃力吗?” 陈嵩用马鞭柄敲了敲郭旭的头盔: “兄弟,你说的是能不能的问题,我说的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这让郭旭更糊涂: “这还能有愿意不愿意的说法?要是不愿意,舒舒服服呆在江东不就行啦,干嘛还要千辛万苦北伐呢?” 陈嵩苦笑了一下,自筹三言两语不能让郭旭开窍,索性闭嘴不说。打进长安后,除了沈林子出兵去追击逃亡的羌人,其余将领暂时无所事事。除了前些日子招待钦差,刘裕还宴请过几次北伐军将领,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味道就不对。沈田子不厌其烦地说他的峣关大捷,说此次胜利如何打垮秦军士气,如何让姚泓丧胆,言下之意是如果没有他的贡献,王镇恶怎么可能那么顺利拿下长安?王镇恶还算能忍住,但身边那些将领就缺少他那份雅量,少不得也要说说他们怎么长途奔袭,出敌不意,在渭桥大败秦军主力,怎么靠攻心术压垮了姚讃。每次他们一说,沈田子就会不屑地打断,一来二去,就有吵起来的意思,还好每次都是刘裕出来摆平,将话题岔开,再把诸将都褒奖一番,最后大家碰杯欢呼了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争功之心,算是很难平复了。既有争功,就有争位。到目前为止,刘裕还在亲统大军,主将唯其马首是瞻,心里有小算盘也只能憋着。倘若刘裕留守,诸将出征,或者刘裕回江东,诸将守关中,就有一个谁是方面主帅的问题。王镇恶和沈田子,一个有峣关大捷,一个有渭桥之胜;一个入武关肃清南线,一个入潼关拿下长安;一个有以少胜多的奇兵,一个有水军奔袭的奇策,称来称去,竟是千钧对千钧,大功对大功,很难分出伯仲。其余战将也不弱,但和他俩不在一个台阶上,所以总指挥只能从他俩中选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无论是王在沈上还是沈在王上,都难免疙里疙瘩磕磕碰碰。前些日子刘裕一直在说迁都洛阳,后来不提了;又说要坐镇长安,经略西北。如今刘穆之突然没了,陈嵩觉得刘裕不放心江东,很可能已经动了南下之心,原本不急迫的选帅问题,现在摆到眼前了。一想到沈田子激动时的斗鸡眼,想到自己作为他的部下,很难置身事外,陈嵩就觉得头皮发麻。这一腔心事,又没法合盘托给郭旭,只好避重就轻: “不用去想这些了,反正往哪打都是打,我们好好练兵就是。” 话音刚落,背后有人喊叫着追上来,回头一看装束,是白直队一名传令兵。他策马跑到跟前,说奉命到营里找陈幢主没找到,只好出来找。另有人在找郭幢主,我就一并通告了。太尉请幢主以上军官午后议事,无论何种理由,一律不准假,违者严惩! 郭旭有点兴奋,说大哥你看,一定是太尉要部署出兵,他不可能让这么多人呆在关中吃闲饭。我们可以告诉太尉,陇上流亡民众自愿参军,我们不愁兵源。 陈嵩却丝毫不激动。他策马徐徐前行,再默默梳理一遍思绪,认定这次紧急召集,一定不是为了出兵。刘裕的习惯,是在酒桌子上布置出兵这样的事,嘻嘻哈哈地就把任务分派了。这样用严令紧急召集诸将,只能是他自己都非常纠结的事情。 感觉非常不好。 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这个念头带来了寒意而不是冷风,下意识地裹紧了披风。 分手后,郭旭扬鞭奔到自己营房里,疯子迎上来: “大哥,有几个弟兄被人给打了!” 郭旭很诧异,难道现在不是休战期吗? “谁这么大胆,敢打北府兵?” 疯子哼了一声,说打北府兵的就是北府兵。 是沈田子的亲兵。(未完待续) 中卷 四十七章 到底谁管谁 ps:目前这种安排,是刘裕几个晚上不睡琢磨出来的完全之策。没有大的军事动作的时候,王、沈、毛、傅以太守身份各管一摊,三足鼎立,拱卫长安,几乎井水不犯河水。有大行动,王镇恶统一指挥,但各将依然统领本部,不会成为任人宰割的光杆。战事一结束,各军跟着各将回驻地,王镇恶手里并没有足以压倒别人的强势兵力。这样貌似有人总揽军权,实则谁也不真管谁,相互制衡,万事无忧。这几个人都是难得的军事人才,只要不起内讧,就算单独放出去也都是虎狼,柔然也罢,鲜卑也罢,都很少有人是他们的对手,更不要说抱团滚压过去。目前先用这种格局稳住关中,等江东形势稳固了,再徐图进取,北方迟早还是要归于大晋一统的。 疯子带过来六个兵,都是鼻青脸肿,有一个还跛着。 郭旭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一眼,冲着其中一个伍长扬扬下巴: “说说吧,怎么回事?” 伍长先是瞅了疯子一眼,疯子像事先没对过口径一样抬眼看天。伍长也不看郭旭,抬手摸了摸颧骨上的一片青紫,呲了呲牙,低头看着地皮,絮絮地说起来。 他们几个,前几天在巡逻的时候,经过一条街,看到有好几家店都在招揽生意。什么生意呢?卖宫廷小物件!姚秦完蛋了,宫里的重器国宝被晋军运往江南,金银珠宝被诸将瓜分,王镇恶尤其捞得凶。他们看不上的那些东西,林林总总有很多。都被太监们趁乱带出来变卖。生意人趁火打劫,收货的时候价钱压得很低,现在抬高几倍叫卖。 这几个当兵的,看中了其中一家店,决定买点梳子篦子镇纸之类。倒不是为了拿回去给老婆,而是想找机会转手再赚一笔。这些东西要是能带回江南,打出姚秦宫廷用具的旗号,有钱人会趋之若鹜。 好几家店,为什么偏偏选中这家呢?老板很精明,知道北伐军士卒手里有饷钱、有赏钱、还有分下来的浮财。值得好好招揽,也知道这些光棍最吃哪一招,于是把自家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店门前的胡床上。看见当兵的过来,就做楚楚可怜状。请各位大哥伸伸手,帮帮小女子。当兵的在哪儿买都是买,走到这里本来就腿软,又可以花点钱就英雄救美,钱自然也就留在这里好了。 他们不好一窝蜂进去打听,派了个口齿伶俐的小兵进去打探兼谈判。老板说你们要是多联络些弟兄,能把我这批货吃干净,我可以狠狠地给你们一个折扣。回来串联了一下。有十来个先前做过伙计,满肚子因为打仗而蛰伏的生意经此时都探头探到地醒过来,蠢蠢欲动地要施展。乃纠合同道,集腋成裘,聚了一笔钱,记了一笔账,说好了把这些货买下来屯起来,找机会出手后。按照出钱比例分掉利润。 一干人私下跟人换了巡逻日期,带着钱上门去盘货。一路上做着发财梦,梦的台阶上还有一个足以饱眼福及意淫的漂亮女孩子。 女孩子还在。而且因为喜笑颜开而更明艳;货也在,而且比以前更多;老板见大买主如约而来,心花怒放。双方正在讨价还价,又来了一小队揣着私房钱的兵。 沈田子的亲兵。[] 沈记亲兵的动机和郭旭手下这些人毫无二致,既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作为商人,老板只看到了买家竞争的好处,却低估了这种竞争可能带来的麻烦,尤其当狼多肉少而双方又都志在必得的时候。 刚开始在商言商,老板说既然你们都来了,那就看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当兵的既然已经入人家彀中,也就只好如此。卖场如战场,报价如陷阵,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叫了没几轮,当兵的凑来的那点钱,就被一波波上涨的行情淹没了,老板许诺的折扣,也被这凶狠的攀比抵消了不知几倍。 此路不通,只好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伐兵。祖师爷孙子的教诲,当兵的无师自通。 这边说总得有个先来后到,我们先来的。 那边说我们早就和老板约好了。 这边说既然大家都和老板约好了,就更要分个先来后到。 那边说我们和老板约得就比你们早。 这边有个兵脑子进水,超越就事论事,说了一句万万不该说的话:要说早,我们进长安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个菩萨的脚后跟上转筋呢?长安是我们打下来的,你们坐享其成也就罢了,连这点东西也要跟我们抢! 那边急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谁他妈坐享其成了?要不是老子们几千号人拎着脑袋打垮了姚泓的几万羽林骑,就凭你们这帮窝囊废,也能进长安? 这边眼睛红了:你他妈说谁是窝囊废?谁是窝囊废? 谁打下一座空城,谁就是窝囊废! 嗷的一声叫,这边跳起来一个兵,把那个嘴上不饶人的亲兵踹翻在地。在灭了姚秦之后,北府兵两支小规模部队在一个小小的店面里爆发内战,双方高傲的荣誉心都遭到践踏,血战凯旋的高贵记忆容不得一点点蔑视,怜香惜玉都抛在了脑后,秋毫无犯也随他娘去,老子们今天就是要用拳头证明谁是窝囊废,谁是坐享其成。 老板顾不得生意,拉着花容失色的女儿逃之夭夭。 隔壁的生意人生恐暴力升级,已经急慌慌闭门歇业。 最后他们一身臭汗,被闻风而至的巡逻队拉开。发财的黄粱梦依然破碎,每个人只留下一腔恼火和满脸青紫。怒火渐渐平息,悔意冉冉升起,都是乡里乡亲的子弟兵,为了八字没一撇的囤积居奇伤了和气。还要面临显然逃不掉的责罚,鸡飞蛋打,两败俱伤。 带队军官是檀道济部下,他一看一边是军主沈田子的亲兵,另一方是刘裕赏识的少壮派新星郭旭的手下。自筹不能有所轻重,索性派人把他们各自押回本营,交由主官发落。 郭旭听完这一笔夹杂着艳遇和买卖的烂账,气得真想每人抽他们几鞭子。虽然双方都有错,但毕竟自己的兵冲撞的是军主沈田子的亲兵,不能装糊涂了事。他还要去参加刘裕召开的紧急军情会。估计沈田子也会去,最好能在会前就跟沈田子陪个不是。 吩咐疯子罚这几个惹事的兵三天苦役,自己上马直奔沈田子住地,半路上正好遇见他带着亲兵队飞驰过来。 郭旭下马,在沈田子马前单膝下地。说郭旭带兵无方,手下士卒和将军的亲兵斗殴,我已经重重责罚他们,请将军海涵。 沈田子在马上不吭声,让郭旭那样半跪了一阵,才慢条斯理地说郭幢主起来吧。当兵的打架,这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犯不着较真。我的兵。我也会责罚。不过你的人说我们坐享其成,这才是值得好好商榷的事情。我们从武关一路打到峣关,击破姚秦主力。天下无不知晓,太尉也是屡次褒奖过的,独独你们不认。你是幢主,我不能和你对等深谈此事,我要去向王镇恶王大将军讨教,还要让太尉主持个公道。 说完不顾郭旭还在路上。一扬鞭,全队风一样卷过。郭旭赶忙跳开。这时他才注意到,亲兵队中有好几个人鼻青脸肿。显然参与过斗殴。沈田子声称要责罚他们,却还贴身带着他们,眼见是要袒护属下。这个郭旭能想明白。文武将相,甚至皇帝,对身边侍卫都会格外好,因为他们是能在你身边带刀的人。郭旭不太在意沈田子的护下,他在意的是后者似乎不肯放过这件事,要借此大做文章。 想想自己也来不及去跟王镇恶报警,只能纵马遥遥跟在沈田子一干人身后,直接去赴刘裕的军情会。 郭旭找到陈嵩,和他身边的一个幢主换了位置,把刚才的事情跟他简要说了一下。陈嵩半晌没吭声,好久才说不用担心,我估计他没机会。郭旭不明白他的意思,正要问,听到白直队一名军官喊太尉驾到。 刘裕背着手、猫着腰走进议事厅,扫了诸将一眼,电光闪过一瞬间,满场的私语都归于沉寂。他好几天晚上没有睡好觉,眼圈黑黑,眼袋肥大,皱纹都好像深了许多。 坐下后,拿起朝廷正式通报刘穆之死讯的诏书扬了扬: “都知道了吧,刘穆之没了。” 全场无声。 “在座诸位,合起来是我的左右手和胆,没你们,我刘裕光棍一条,别说这些年铲除国贼,击灭敌国,就是上街打群架都不灵。刘穆之,是我的一半心,就是我最不擅长的公文往来、官场周旋、钱谷运筹、功罪奖惩那一大摊子。说心里话,他在的时候,我不操这些心,甩手掌柜当惯了,没觉得这是一种福气,现在他没了,我那半颗心死了,顿时就觉得这个人是多有能耐啊!老天爷是不是不肯帮我刘寄奴,为什么要在这大事半成半不成的时候,把他带走呢?” 说到此处,声音哽咽,低下头去。 诸将心情复杂。固然也惋惜刘穆之猝然辞世,但更多的还是觉得自己拎着脑袋流血流汗,在太尉心目中的地位,看来根本没法和这个不曾握过刀把子的刘穆之比,不免有点酸酸的失落感。 半晌,刘裕抬起头来: “我本来想留在关东,带领你们向西向北,把关陇打成一体,再出兵扫平柔然,渐次蚕食拓跋鲜卑,把整个黄河北岸都插上大晋朝的旗子。要这样做,就得有人支撑起江东那边。刘穆之在,那边就太平;刘穆之不再,那边就摇晃。江东是我们北府兵的根本所在,如果那里出个闪失,我们后院起火,在这里打得再好,也终究徒然。” 郭旭心里猛地一抽,话听到这里,他已经知道刘裕要说什么了。但瞬间转念,又觉得并非只有那一种结果。转脸看了陈嵩一样。看到他已经锁紧了眉头。 刘裕端起案几上的茶喝了一口,又低下头沉吟半晌,好像胸口的想法太沉重,不憋足丹田气就托不起来。 “这是我此生最难做的一个选择。” 又沉吟良久,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意态决然: “我决计亲自带队返回江东!” 像是一阵风掠过湖面,满场想起倒吸一口气和长出一口气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有些早就盼着打道回府的将佐满脸开花,欣喜地交头接耳;而另一些有志于在北方开拓的将佐,则如被雷击,呆若木鸡。郭旭看不见前排将领们的神情。但已经能感到刘裕的这个决断已经把将军们隔在一道鸿沟的两岸。须臾,他看到前面有人举起手喊了一声太尉英明。话音未落,就有另一个人说倘若如此,关中父老会怎么想?紧接着有人说江东要是有变,我们孤悬关中迟早要完蛋;马上就有人说关中要是有失。死难的弟兄们会答应么? 质疑和驳难声此起彼伏,喧嚣不已,整个会场就像一个骡马市,不复有往常此种军情会的庄严肃穆。刘裕好像已经料到会有这种情形,也不加制止,自顾自垂着头,好像在和自己内心的波涛对话。 良久,他端起案几上的茶。呷了一口,扬手把它扔了出去。 一掷定音。 “我今天是来告诉你们我的决定,不是要你们商讨!我说了我要返回江东。并没说我要放弃关中嘛,何来什么关中有失,何来什么抛弃关中父老?” 诸将面红耳赤,心有不服者为太尉所镇,无声地低下头去。 “你们都听清楚了:沈林子、檀道济、朱龄石、朱超石及白直队丁旿帅本部,随我返回江东。” 场上响起一片叹息声。那些愿意回去却没被点到的人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 “桂阳公刘义真,也就是我的二儿子。为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 郭旭和陈嵩交换了一下眼神。刘义真这年才12岁。刘裕把他摆在关中,显然是为了镇静人心,显示出经略西北、舍得儿子打得狼的诚意,但毕竟这样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骤然顶上这样庞大一个帽子,坐镇这样一个强敌四邻的兵家要地,还是免不了有点儿戏味道。 “你们放心,我不会让小儿独裁军国大事。太尉訾议参军王修沉稳多谋,是我的心腹助手,以他为长史,辅佐义真。”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是最关键的兵权归属问题。 所有人也知道,其实就是王镇恶和沈田子谁管制谁的问题。 会场上突然死一般寂静。如果有一个耳朵超级敏锐的人,他会听到几十颗心都在加速震荡。 刘裕好像就是要让悬念再悬一会儿,双手搓了搓脸,让发黄的面颊上泛出一团红晕,之后深呼吸一下,坐直身子: “任命王镇恶为司马,领冯翊太守。沈田子、毛祖德为中兵参军,沈田子领始平太守,毛祖德领秦州刺史,天水太守。傅弘之为雍州治中从事史。” 郭旭虽然看不见沈田子的脸,但是从后面能看见他已经垂下头去。什么刺史、什么太守,都是虚的,唯有“司马”一职,才是实权,意味着可以以关中地区总指挥身份调兵遣将,向沈、毛、傅三人发号施令。刚才沈田子还声称要去讨教王镇恶,但现在太尉将去,王镇恶成了他的顶头上司,情势变化如转轮,一切不平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再看陈嵩的表情,却是轻松起来,显然他虽然是沈田子麾下,却并不希望后者成为方面主帅。 刘裕部署完毕,吐了一口气,像是掀翻了一块心头大石。但是一看诸将阴晴各异的神情,又不禁皱起眉头。想想这个决定来得如此突然,也难怪大家这个嘴脸。 王镇恶面无表情。刘裕知道他内心喜忧参半。喜的是节制诸将,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打,实现他的政治抱负。尤其是沈田子这个刺头此番没有得志,气焰会压下去很多。忧的是刘裕一去,关中老百姓会觉得大晋朝并没有光复北方的决心和诚意,失望之下,会不那么乐意支援钱谷。 沈田子一直没抬头。刘裕知道他内心窝囊至极。他应该是盼着成为方面主帅,尤其是要把王镇恶踩在脚下。只是他这个人当一员战将使唤比较好,当方面重任,未免显得轻躁,也容不得人。换言之,王镇恶当大帅,沈田子有活路;但要是颠倒过来就未必了。 目前这种安排,是刘裕几个晚上不睡琢磨出来的完全之策。没有大的军事动作的时候,王、沈、毛、傅以太守身份各管一摊,三足鼎立,拱卫长安,几乎井水不犯河水。有大行动,王镇恶统一指挥,但各将依然统领本部,不会成为任人宰割的光杆。战事一结束,各军跟着各将回驻地,王镇恶手里并没有足以压倒别人的强势兵力。这样貌似有人总揽军权,实则谁也不真管谁,相互制衡,万事无忧。这几个人都是难得的军事人才,只要不起内讧,就算单独放出去也都是虎狼,柔然也罢,鲜卑也罢,都很少有人是他们的对手,更不要说抱团滚压过去。目前先用这种格局稳住关中,等江东形势稳固了,再徐图进取,北方迟早还是要归于大晋一统的。 道理如此,但看着场上一片压抑,还是心情很糟。 本想说点啥打气的话,又觉得无聊无趣,甚至觉得不少人面目可憎,索性一扬手,转身退场了。 诸将呆了半天,呼啦啦站起身来,无人约酒,无人寒暄,无人嘻嘻哈哈,无人拍肩膀砸胸脯,大家急匆匆出门,各自上马散去,好像一阵风把同一朵花的花瓣吹散到东西南北了。 郭旭本想跟刘裕说说自己和小俏的事情,看这情形,也只好作罢。临出门时回头看,发现沈田子没有走,而是起身追刘裕去了。 他应该不会跟太尉说小兵们打架这样渺小的事情,也不可能扳回人事任命这样宏大的事情。 那他会说些什么呢?(未完待续) 中卷 四十八章 血色江山 ps:南归命令一下,要回去的各营都忙碌起来。刘裕一向雷厉风行,他拔腿要走的时候,部下各种交接、换防、清理都不能留尾巴,大军必须像影子一样干干净净地跟着走,绝不容拖泥带水。 各营嘁哩喀喳收拾齐整,却不见上头有动静。北府兵是子弟兵,分兵南下,就意味着父子分开、兄弟分开、叔侄分开,种种藕断丝连一言难尽。将佐们不能装糊涂,乃约好收归队信号,放他们出去,该践行的践行,该话别的话别,该带信带礼物的各尽其责。一时间,长安街市上的酒楼茶馆人满为患,一桌桌都是当兵的。他们衣装齐楚地竖着来,笑笑哭哭地喝,最后昏天黑地横着离开。上峰早有命令,可以喝践行酒,不能酗酒闹事,故意砸烂一个碗都要课之以军棍。饶是如此,酒到深处,还是有不知道多少碗死于非命。老板们有钱赚,也懂当兵的心思,无人举报;巡逻队感同身受,无人纠察。自然也就无军棍落在任何两瓣屁股上。 南归命令一下,要回去的各营都忙碌起来。刘裕一向雷厉风行,他拔腿要走的时候,部下各种交接、换防、清理都不能留尾巴,大军必须像影子一样干干净净地跟着走,绝不容拖泥带水。 各营嘁哩喀喳收拾齐整,却不见上头有动静。北府兵是子弟兵,分兵南下,就意味着父子分开、兄弟分开、叔侄分开,种种藕断丝连一言难尽。将佐们不能装糊涂,乃约好收归队信号,放他们出去。该践行的践行,该话别的话别,该带信带礼物的各尽其责。一时间,长安街市上的酒楼茶馆人满为患,一桌桌都是当兵的。他们衣装齐楚地竖着来。笑笑哭哭地喝,最后昏天黑地横着离开。上峰早有命令,可以喝践行酒,不能酗酒闹事,故意砸烂一个碗都要课之以军棍。饶是如此,酒到深处。还是有不知道多少碗死于非命。老板们有钱赚,也懂当兵的心思,无人举报;巡逻队感同身受,无人纠察。自然也就无军棍落在任何两瓣屁股上。 酒后话多,嘴上无锁。太尉要率军开拔的事情,十二岁刘义真任命为本地最高长官的事情,王镇恶主持军务的事情,侨置东秦州,也就是收复故秦州已经不再议事日程上的事情,都从士兵嘴里流到伙计老板耳朵里,从酒桌流向市井,从长安流向关中。没几天功夫,长安本地人和躲到此地的外郡流民,都已经知道北伐金戈铁马的风头已经过去。北伐叱咤风云的灵魂人物要离开,关中即将陷入胡汉对峙的僵局。 陈嵩约了斛律征、郭旭、绿豆和疯子,一起请丁旿喝酒。上次陈嵩冒犯军令,上岸救这几个兄弟,要被刘裕处斩,丁旿全力求情。陈嵩一直没表示过。现在白直队要侍卫刘裕南归,留下来的人还要继续东西征战。不知道谁哪一天就没了,能喝就一起喝一杯吧。 有家大酒馆给他们预留了一个雅致隔间。否则临时去找,怕是连一张空胡床都找不出来。从窗户里俯视街巷,满眼都是士兵在晃悠,或者并肩散布,或者跟店家谈价。隔间门外,没有哪个桌子上是平民。他们进来的时候,官兵们都看到了,大家刻意压低一点嗓子。饶是如此,在隔间里说话,还是得提高点嗓子。陈嵩歉意地冲着丁旿一抱拳,说没办法,只能请丁大哥屈就了。丁旿摆摆手,笑着说这样挺好,回江东后怕是再也不会有这种热闹了。 边吃边聊一阵后,陈嵩端起酒碗冲着丁旿: “丁大哥,上次陈嵩脑袋能从刀边上滚过来,多亏大哥说话。大恩不言谢,都在酒里了。” 丁旿喝了酒,坐下来扫了大家一眼: “丁旿不能贪天功为己功。那次你上岸去救弟兄们,太尉其实本来就没有杀你的意思。我追随太尉这些年,了解他的脾气。他要是真想杀你,根本不会给你申诉的机会。摆出那么一个场子,就是要给机会让大家求情,他好借坡下驴。说实话,太尉爱才,尤其看重你们这些少壮派,只要不是背叛他老人家,就算真有大罪,也能放过,不像有些人,是睚眦必报的。”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蓦然一惊。丁旿是刘裕身边人,不说话和身手好都是立身之本,甚至能装哑巴比能打更重要。今天突然这样品藻人物,大出众人意料。 丁旿见大家直勾勾盯着他,知道不给个交代未免残酷,又不能在这样一个隔墙有耳的地方说出声来,于是伸出指头,蘸了茶水。大家以为他要写个字,不料他只是在桌面上滴了三滴水。斛律征和郭旭还没反映过来,陈嵩、疯子和绿豆都已经明白,他是在暗指沈田子。丁旿看陈嵩的眼神,知道他已经了然,便伸手将三点水抹去。 “昨天他找了太尉,所说事我不能告诉你们一个字。丁旿跟着太尉,从来不和诸将交通,但这一次北伐,却月阵杀敌,和各位弟兄有生死之交,故不能装糊涂。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要卷进去。切记,不要卷进去!” 这一回连郭旭都明白了。丁旿虽然没有指明道姓,已经在告诫他们不要卷入沈田子、王镇恶之争。看来沈田子已经在刘裕面前搬弄了是非,而后者并没有斥责他,那也就是说沈王斗法并没有得到最高层的真正裁决,虽然明面看王在沈上,但对于桌子底下的争斗,刘裕置身事外,摆明了弄权制衡居中驾驭的姿态。 丁旿见大家被这个黑暗的话题弄得消沉了,淡然一笑: “弟兄们,没必要想太多。我给你们透个底。”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丁旿说我跟太尉告假,说要跟你们几个话别,太尉很爽快就准了,还说临走前会召见你们。他要我带话给你们。原话是:“陈嵩、郭旭都是忠心耿耿、能打善战的后起之秀,北府兵接下来三十年的前途,就在他们那伙弟兄身上。你告诉他们,不要管老辈那些事儿,不要卷进是非。不要首鼠两端,只管跟着我埋头做事,他们有的是前途!”你们听清楚了吧,太尉心有明镜,他的教诲你们一定要记牢。长安不太平,你们只要抱定不卷进是非、不首鼠两端这句话。就不难自保,不难立功。 至此,陈嵩恍然大悟。丁旿此来,固然是给他和郭旭面子,但也领着刘裕传话的任务。既如此。就得视同刘裕在场。乃慨然站起,冲着丁旿一抱拳,说请丁队主转告太尉,我们一定牢牢记住:不卷进是非,不首鼠两端,跟着他老人家好好做事。 丁旿颔首微笑,正要说点啥,突然门外一片声闹起来。 大家侧耳听。好像是有人闯进来和当兵的纠缠。突然就听到有一个兵说都安静好不好,一个人说,别这么多人说。啥都听不清。 然后就安静了,一个人说来把我扶到胡床上。显然他要居高临下向一屋子兵说话: “弟兄们啊,别怪我坏了你们的兴头,我们是真着急啊!听说你们不在这里呆了,要回江东去,弟兄们啊。你们这一走,关中留下这点兵。保住长安就不错了,哪还能往西打啊!我们这些陇上来的人。就等着王师北伐,好打回老家去。现在你们突然半道撤火,这汤还没烧开就凉了,不是要让我们的心寒透吗?” 没人吭声。当兵的没人接得住这么沉重的发问。 陈嵩和郭旭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觉得这个声音好耳熟。 “弟兄们啊,前几天我还在前面那个酒楼上请你们两个幢主喝过酒,他们说过大军要西征的,这才几天呀,怎么就变卦了呢?” 陈、郭二人再次对视,没等他们吐出杜重光这个名字,就听到门外有个兵说雅间里就有好几个幢主,你去跟他们说吧。 脚步声。 推门声。 乌泱泱涌进来一堆人,一下子站满了雅间。 站在最前面的果然是杜重光。 郭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嵩上前伸出手,想握住杜重光的双手,却被后者一把推开了。杜重光嘴里也冒着酒气。 “巧啊,又是你们!看来我那天的酒没有白请,要不然老天爷也不会让我再撞见你们两个油嘴滑舌的怂包!” 绿豆瞪大眼睛要上前质问,被郭旭一把拉住了。陈嵩当然不是怂包,但那天他的确花言巧语混了过去。只不过那天虽在酒后,看来杜重光并没有因酒失忆。此时他眼睛冒着火,夸张地打着手势: “我他娘真是蠢到头了,居然在你们面前哭,跟你们这帮铁石心肠的狗东西讲我们陇人的苦命,呸!早知道你们是这样贪生怕死贪图享乐的货色,我自己拉起人打回去,就算全被胡人的马蹄子踏死,也胜于寄希望于什么鸟北府兵,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雅间内外,一片死寂。这话听起来太刺耳,但没有一个人有底气站出来反击。南归江东,关起门来说有天大的理由,但这个理由摆到关中老百姓面前,尤其是这些盼着光复故土的流民面前,就是一层光鲜的窗户纸,根本经不起指头一戳。这凌厉的发问,让当兵的心虚气短,只能低头领受,不能昂首反驳。 到底还是陈嵩老成,再次伸出手,按住老杜的肩膀: “杜大哥,你先听我说一句。在座诸位,除了这个大哥有紧急军务要回南方,其他人都不走!” 杜重光扫了大家一眼,发现只有丁旿冲他点点头。 “杜大哥你一定是听到了传闻,也看到这几天一直有人在忙着践行。有人要回江东,这个不假。但你也一定听说了,我们北伐军最能打的四个将军,王镇恶将军、沈田子将军、傅弘之将军、毛祖德将军,都留在关中了。我叫陈嵩,我手下是太尉专门训练出来对付胡人的骑兵,这位鲜卑大哥斛律征。就是我们的教习;他叫郭旭,手下有最精锐的北府骠骑队。最能打的军队都在关中。要只是为了保住长安,说实话,用不着这么多名将精兵。那么杜大哥你说,太尉想干什么?” 杜重光不说话了。满脸茫然,他显然觉得陈嵩说的有道理,但又有不解之处,正在内心挣扎,他身后一个老者向前迈出一步: “年轻人,你不要用这种面子话糊弄我们。我们不懂打仗。但也知道龙无头不行。刘太尉在关中安排这几位大将,却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小儿来总统。历观前代。十帅九不和,越是能打仗的,越是彼此不尿。太尉这样安排,难道真的是为了进取?以老头子我看来。怕只是为了维持。再说了,如果真的有西征收复秦州的想法,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设一个什么东秦州。大晋朝南渡以后,在江东设了南徐州、南兖州,很多当官的人在江东,却挂着豫州刺史、冀州刺史、雍州刺史的名号,我们都已经看清楚了,只要侨置哪个州。就说明那个正牌子州不要了,拿不回来了。今天侨置东秦州,难道会有例外吗?” 陈嵩不料流民中还有这样熟悉掌故的老爷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丁旿冲着老头一拱手,说老先生你有所不知,太尉设立东秦州,就是为了收敛流民中的精壮,打算练成一支精兵。 人们眼睛一亮。 陈嵩心里暗暗叫绝,没料到丁旿还有这样的急智。 杜重光抬起头来乜斜着丁旿: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太尉是咋想的?” 丁旿踌躇了一下。正在想要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流民中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突然指着他。说我见过他,太尉那天进城的时候。他就跟在太尉身边。 丁旿见此情形,自筹不能撒谎,乃一拱手: “各位父老,我刚才说的句句是真,因为我就是太尉身边白直队队主、门下都护丁旿。” 杜重光一听他这个职衔,点点头,跟那个老者交换了一下眼神,转过来直勾勾盯着丁旿,忽然就跪下了,身后的人跟着他呼啦啦跪倒一片: “我们代表关中十万陇上流民,恳请丁都护带我们去见太尉!” 这一招出乎众人意料,丁旿先是先后一退,又赶紧向前一进,弯腰要把杜重光扶起来。不料这个人力气很大,丁旿没有思想准备,第一下硬是没扶起来。又去扶那个老者,老先生索性抱住了他的腿。丁旿到底是跟着刘裕混了好多年的,心思极其活泛,立刻向疯子打了个手势。后者心领神会,马上翻出窗户,上马去太尉府上通报。丁旿知道这样一来太尉那边会有准备,乃扬声说既然如此,我带大家去,请各位父老乡亲都起来吧。 酒是没法再喝下去了,一干人带着这十来个流民奔太尉府去。路上不断有流民加入,到了距离太尉府两个街口的地方,他们身后已经是近两百人的一条大尾巴。 可是和太尉府门口已经聚集的人相比,算是很单薄了。 少说也有三千人堵在门口。 疯子等在路边,迎上来说看样子没必要向太尉报信了。 果然,一个校尉从府里出来,站在台阶上敲了一下锣,人们顿时安静下来。太尉说各位乡亲辛苦了,你们稍等,太尉刚才在跟朝廷派来的人商议大事,现在正在更衣,马上就出来见乡亲们,请大家不要乱,太尉出来不要乱喊,最好推选出几名代表,这样能把你们的意思说清楚,太尉听得也明白,好不好啊? 丁旿冲着陈嵩和郭旭一拱手,打马冲着太尉府后门去。 俄顷,刘裕换了便服,轻裘缓带从大门里出来,丁旿像变戏法一样,跟在身后。 刘裕冲着人们一拱手: “各位乡亲,我就是刘裕。按说应该我去拜访各位父老,今天却惊动了你们来我这里,府里地方小,装不下这么多人,只好委屈各位受冻,对不住了,请受我一拜!” 就这么一番话,简简单单、诚诚恳恳,很多人一下就掉泪了。 推举出来的三位流民代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个满身补丁的书生,一个穿着老式晋朝官服的老官吏,一起向刘裕还礼。礼毕,老官吏解开一个布包袱,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高高举过头顶,跪下去献给刘裕。 那是一个卷轴,大半已经染红,红色中央有一个洞。 刘裕徐徐展开卷轴。初冬的阳光照过来,洒在卷轴上。 那是大晋朝全盛时一统江山的全国地图。北到上谷郡,南到交趾以南的九德郡,向西过河西直抵葱岭,向东过海直到乐浪郡的平壤城。虽然漠北有鲜卑,河套有羌人,但版图像一柄如意,蔚为吉祥,和两汉相比毫不逊色。都城洛阳,被诸多郡县拱卫,雍容堂皇。在大约荆州位置,在血迹中,有一个洞。 那位老官吏向前一步,对着刘裕,浑浊的双眼炯炯有光: “太尉,我曾是敦煌郡主簿。自故郡陷落,我一直在流亡,但这幅图从没有离开过身子。为了保住这幅图,掩护我先走,前后折了两个胞弟,一个儿子,我本人也被刺中过一槊。还好那些年我身子骨精壮,经得起这伤痛。图上的血,就是我的。他们几个好亏,流干了血,也没染上地图一点一滴。” 刘裕出离感动,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数千人鸦雀无声,听老官吏苍老的声音中透出金方之气: “太尉,我之所以要拼了性命,就是要让后人看看,大晋朝不是从来就这么窝囊,汉人不是从来就这样任人宰割。太尉帅大军北伐,老身高兴得彻夜难眠。我老了,没几天好活,就是盼着幸存的儿孙有一天上坟的时候,能告诉我大晋朝又活过来了,我们的疆界,又推到世祖武皇帝在位时那么大啦!” 这一番雄图大志,换个人说出来,刘裕也许会觉得矫情,现在从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官吏嘴里说出来,像一把火,烧沸人的血。两行热泪顺着刘裕面颊流下来,他身后的白直队卫兵们,已经有好几个在转过身去抹眼泪。 老人颤巍巍走到刘裕面前,伸手抱住他一只胳膊: “上次桓温北伐,老身希望一回之后大大失望了一回,这一次不同上次,整个关中,豪杰百姓,心思都被搅起来了,精壮后生都等着拿起刀槊打回去。民意可用,民力可借,此气可鼓不可泄!” 稍稍喘息片刻,泪眼婆娑地望着刘裕: “太尉,你跟老朽说句实话,北伐真的就此止步了吗?”(未完待续) 中卷 四十九章 双面任务 ps:到日暮的时候,已经有两顿饭原封未动地撤下去,三个倒霉的卫士被拖下去打军棍,五个茶碗没来由地飞在地上粉身碎骨,七八个精心揣摩炮制的文稿被骂成垃圾,拜访印绶和文牍的案几被踹翻一回,丁旿也破天荒地被踢了屁股。 阖府上下惴惴惶惶,大气都不敢出。 刘裕大半天都在拿身边人撒气。 一向最受他欣赏的幕僚写完了给朝廷的奏折,站在一边读给他听,还没有读到一半,就被他一把扯过来撕成几段,劈头扔在那人脸上,说你写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老子听了这么久还没听出个名堂,滚!该幕僚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又惊又惧,拿笔的手抖个不停。 喝了一口茶,茶水其实是挺适口的,却大骂说你们想烫死我吗?赶紧重新端上一碗,他又不喝,兀自在地上来回乱走,嘴里念念有词。踱了好一阵过来喝了一口,又吐出来。骂:茶水这么凉,老子怎么喝?你们今天非要跟老子过不去是吗? 中间说是要拉弓,拉了七八下,突然没了兴致,把弓扔在地上。丁旿要去捡起来收走,刘裕说谁叫你动它的。只好就撂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一个亲兵进来奏事,没注意脚下有张弓,绊了一跤。刘裕破口大骂:你个瞎眼睛的死狗,踩我弓干吗?丁旿,给我拖下去揍一顿! 到日暮的时候,已经有两顿饭原封未动地撤下去,三个倒霉的卫士被拖下去打军棍,五个茶碗没来由地飞在地上粉身碎骨。七八个精心揣摩炮制的文稿被骂成垃圾,拜访印绶和文牍的案几被踹翻一回,丁旿也破天荒地被踢了屁股。 阖府上下惴惴惶惶,大气都不敢出。 掌灯了,他的影子被拖长。半截斜斜地拖在地上,半截歪歪地挂在墙上。 影子的耳朵边上,悬着老官吏献上的那幅残破的大晋朝方舆图。灯光下,那个被槊刺出来的洞黑黑的,好像一个愤世嫉俗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斜视刘裕。要逼视他内心那种无助的失败感。 戎马多年,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失败感。 流民问他北伐是否就此止步,他无法直接回答。 内心深处,他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后,留下来的军队是否还有那份东征西讨、开疆拓土的心气。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一名军人,是大晋朝的一名朝臣,现在朝廷召唤我回去,我不能抗命啊。我此去,迟则一年,快则半年,安顿好建康那边的事情,还是要回来的。再说我这次走。并不是把军队全部带走。我的亲生儿子就留在长安,就冲他我也不能丢下关中不管啊。我手下最善战的将军,最精锐勇猛的士卒。也都留在长安,可以说,北府兵的家底都在这里,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恳请诸位乡亲继续支持北府兵,愿意当兵的就加入进来,愿意种地的。新打下的地都分给你们。 这番话落地,流民们并没有生出丝毫欣喜宽慰的神情。欲知朝中事。山间问老人。大晋朝这些年纷争内斗,民间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刘裕迟早要做皇帝。这不要说在大晋朝内部,就是在北方诸国,也早已是朝野嚼烂的谈资。前阵子风传他要把都城迁到洛阳,那就意味着他要在洛阳当皇帝,这对于北方流民来说,自然是一个好消息。洛阳为都,那么国境就必须尽可能远地向北推进,这股东风可以让流民们鼓起风帆,打回故里。可是后来又听说这件事黄了,刘裕不提迁都洛阳的事了。现在他要回江东,大晋朝的都城在江东,刘裕要是做皇帝,岂不只能在江东做?他要是在江东做了皇帝,怎么还可能远涉江湖,跑到关中来亲自督阵打仗?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回来的话,他姑妄言之,人家姑妄听之。 三个流民代表站在那里,对刘裕的话毫无反应。 场面非常尴尬。 良久,刘裕咳嗽一声,说要不三位到府里坐,我们详谈。 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老官吏向刘裕一躬身: “不必了!太尉回江东,要安排的事情太多,我们到这里来请命,已经打扰太尉了,怎么好再添麻烦?太尉好自为之,小民们回去了。” 说完一转身,向着阶下数千人一扬手: “乡亲们,都回去吧,太尉已经安排好军队,要帮我们打回去,大家就别在这里空耗着啦,走吧!” 说到“走吧”二字,声音已经非常凄楚。 人们静静地站着,无人转身。 刘裕觉得喉头发紧嘴发干,手心却冒出汗来,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整个人就像一个空心的稻草人。 这时候,众人背后,有个人大喊了一声: “乡亲们,走吧,求人不如求己!想回老家的,跟着我老杜走!” 刘裕往那个方向看,先看到骑在马上的陈嵩和郭旭,而后在他们的马头前,看到一个瘦削的中年人正在扬手叫人。 须臾,人群中的青壮年人开始转身离开,一些人一言不发,另一些骂骂咧咧。很快,死水变成活水,活水涌过街市,太尉府门前只剩下悬在空中久久不散的尘埃和地上杂沓的脚印,还有一只破鞋子。 三位流民代表最后离开。他们跟在乱哄哄的人流后,挺直身子缓缓离去,听到刘裕说诸位走好时,连头都不回。 想起他们那衣衫褴褛却刚直不可弯曲的背影,刘裕就有一种汹涌的耻辱感。老官吏本来是要把那幅地图拿走的。这幅图是他用命保住的,不能落在不稀罕它的人手里。刘裕双手握紧他的手,说老前辈你放心,这幅图我拿回去献给皇上。挂在朝堂上,提醒皇帝和满朝文武,我们还有很大一片土地在胡人手里,还有很多父老在异族铁蹄下受苦,我们北府兵一定会把这些土地和父老。都解救出来。 图留下了。 人心未必。 刘裕清楚地知道,这一次,北方流民被北伐凯旋鼓起来的希望,又被无情戳破了。虽然军队尚在关中,人们还不敢说北伐军就彻底放弃继续开拓的意图了,但至少大片阴云已经笼在心头。北方形势。犹如逆水行舟,南军不进则退。没有一个英明铁腕的统帅纵览全局,留下来的军队充其量只能自保,进取只是一句空话。于刘裕而言,长安只要确保不丢。给他留出足够的周转腾挪时间,等安顿好了建康那边的朝局,补上了刘穆之留下的这个权力窟窿,他自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关中来。但他自己也知道,这种话根本无法摆上桌面。流民们已经得出一个寒心的结论,那就是在刘裕的棋盘上,关中也罢,秦州也罢。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建康。北方流民在这个棋盘上卑之无甚高论,有余力的时候可以一用,没余力的时候其实就是弃子。 不由长叹一口气。这些老百姓。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倘若大权旁落,刘寄奴连脑袋都未必保得住,遑论收复失地? 至此,他懊恼了好几个时辰,发泄了好几个时辰,人累了。但心情也平复了许多。话说破也好,至少大家现在明了局势。不会瞎想了。冬天到了,北方诸河水位正在下降。再过些日子,大船走起来就吃力了。拖到十二月中下旬,一旦河道结冰,水路就不通了。陆路山高水长,而且其中有一段处在鲜卑威胁下。假如他困在关中回不去,那么等到明年开河,江东那边怕是早就变天了。他需要马上启程,从洛河进入黄河,到大梁后疏浚汴渠,最终进入长江。 内心有个小人儿口齿清晰地说:别管关中啦,江东政局现在比天大。 这个小人儿继而更一字一顿地说:忘了关中吧! 这个小人索性赤裸裸地说:就算丢了关中,你还是江东的庄家;可要是丢了建康,你会连内裤都输掉的。 一个寒噤。 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三头六臂,此刻的确是顾不上关中了。 可是关中也绝不能有闪失! 否则这一年多的征战,万千人的热血,夜以继日的运筹,最后就只能是为人作嫁,扫清了姚秦屋子,请柔然或者鲜卑来当主人。 万一到了那一步,关中这些将士,片甲难寸,死无葬身之地。 想起那天散会后,沈田子跟到后堂,一直在说王镇恶的坏话。沈王二人不和,沈田子觉得自己功大,不愿意屈居王下,这个刘裕很清楚,但沈田子这一次没说这个,他说的是王镇恶可能会在关中割据称王,脱离大晋朝。 太尉你想,留守诸将,只有他是关中人,在这里万众拥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担忧,你去问问,傅弘之将军也是这个意思。还有别人。 他要粮食,老百姓会倾囊而出;他要人,有的是流民。他要是想在这里干一票,就算北府兵没一个人帮他,本地人也够他用了。 他曾经自作主张免除当地人的赋税,这不是收买人心是什么? 他捞了那么多钱,自己几辈子都花不完,不是积攒军资是什么? 一旦本地人跟着他干,这点留守军队,根本就是汪洋大海里的一个木桶,一个浪头就没了。 我们辛辛苦苦出生入死打这么一年,难道就是为了给他打出一个家底子么? 刘裕心里暗笑。他了解王镇恶为人,除了贪财,没有别的毛病。而且,他也没有野心要独立称王。更为关键的是,他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知道在眼前关中形势下独立称王意味着什么。假如他在关中竖起大旗另起炉灶,就成了大晋朝势不两立的死敌,即便宣布拥护大晋朝正朔,也不可能拿到大晋朝一个兵一粒粮的支援,只会迎来另一支讨伐大军。与此同时,北方的柔然不会放弃蚕食关中,东南的鲜卑不会坐视他兴起。处在三支力量的夹击中,不要说他王镇恶。就是汉高祖复生,带着萧何、张良、韩信全套班底,也未必能打出一个有利态势来。 可是...... 刘裕既然要在江东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大晋朝就只能有一个权力中心,一个最强人物。决不允许出现第二个。假如关中诸将真的团结一心,都围绕在王镇恶周围,言听计从地听他指挥,那么以王镇恶的军政才干,辅之以诸将的骁勇善战,西北这片的事业一定蒸蒸日上。地盘会不断扩大。越是这样,王镇恶就越得到官兵和民众的拥戴,也就越有资本给诸将好处,巩固他们的信任和支持。今天的王镇恶没有野心,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还没有滋生野心的资本。倘若他在这边果真闯出一片天来。又山高皇帝远,身边再生出一个他自己的刘穆之以及若干迫切得到更大政治红利的心腹,那么无论他自己怎么想,野心这玩意儿会自己长大,牢牢地攻占他的脏腑,直到不知不觉统治他的全部心思。到那时,他要只是割据北方做皇帝也就罢了。万一他要是举起所谓义旗,要带兵南下。“诛晁错、清君侧”,干掉试图篡逆大晋朝的权臣刘裕,自己岂不是养虎为患?关于野心。刘裕自己就是过来人,他再清楚不过了。以前听人讲故事,老觉得那些古人好奇怪,怎么好好的忠臣良将不做,非要做皇帝。后来他从一个小兵一路干到太尉,终于想清楚一件事:野心无关良心。而是来自能力。一旦你拥有养育野心的能力,无论你内心多么痛恨野心家。你都会被种种力量挤压成野心家。那种有能力造就野心而没有野心的人,最后都被怀疑他有野心的人干掉了。 决不能允许出现万分之一的闪失。 这个沈田子。倒是可以做一个楔子,插到关中阵营里。这个人心狠手辣,关键时刻下得了硬手。他的作用就是适度增加一点诸将不和,让王镇恶不能过度扩张。不过不能给他太多幻想,否则他会不知进退,成为颠覆性因素,最后闹得不可收拾。 他对沈田子说的话,点到为止,既有想象空间,也有进退余地: “当年魏国灭蜀,钟会作乱不成,就是因为身边有个卫環。难道我留了这么多良将,里面还没个卫環吗?俗话说猛虎不如群狐,你们十多个人,还怕一个王镇恶吗?王镇恶要是真的有异图,只能是自取灭亡。” 沈田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眼神里有一种诡异的光。 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无所谓,只要王镇恶不挑起反叛大旗,他就是这里的总指挥官,还有太尉刘裕的儿子刘义真以最高军政长官身份支持他,手下诸将拿他没有办法。再说他也给王修交代了,既要盯紧王镇恶,也要协助王镇恶,只要他没有歹念,任何人不得掣肘。 所有这些安排,都是在刘义真面前完成的。这孩子虽然只有十二岁,但也必须从现在起就学会怎样在各种力量间玩平衡。 大权在手,人真的很累。 可是享受这种累的感觉也挺好。 此时他才感觉到肚子饿得厉害,叫人赶紧把饭端过来。是先前没动的饭,热了又上来。只要他不明说,没人敢做新的。他喜欢加热后的剩饭,这让他想起当年在京口混的感觉;但更喜欢所有人拿你的一点点小习惯都当天大事的滋味。 正在狼吞虎咽,丁旿进来,小声地说郭旭求见。 好啊,叫他进来。 郭旭看见刘裕正在吃饭,有点惊讶。现在早过了吃饭的时候。赶紧说我来的不是时候,先告退吧。刘裕说别走,过来陪我吃点。郭旭不饿,但不能不听话,只好过来陪着坐下。 刘裕说你不陪着你的孙姑娘,来找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事吗? 郭旭傻笑,说来就是跟太尉说孙姑娘的事。 我们两个要成亲了。 刘裕顿时心情大好。好事啊!你小子呆头呆脑一个铁匠,居然抱得美人归,看来过去是低估你的手段了。你说说,用了啥花招把那么聪明漂亮的姑娘骗到手的? 郭旭说也没骗,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 刘裕哈哈大笑,说要是换了别人这么说。我就认他是虚头八脑敷衍,可是你这么说,一定是真心话,因为你确实不懂女人怎么想!我告诉你吧,人家看上的就是你这份呆气! 郭旭应声而呆。傻乎乎地看着刘裕。 刘裕说这念头人心大坏,奸猾的人太多,没有几个真心实意对人好的人。你说你喜欢孙俏,就是真心喜欢,会拼着性命去保护她体贴她,这点孙俏已经看准。她愿意嫁给你。就是知道你骨子里善良、踏实、靠得住,跟着你这辈子有奔头。而你又不是真傻。你打仗是好手,你的傻其实不过是不太琢磨人。 说到这叹了口气: “这年头,不但女人难找这样的男人,就是我们这些带兵的人。也难找这样的手下!” 郭旭想起丁旿在桌子上滴的三点水,猜想刘裕可能是为诸将不和烦心,乃岔开话题,让刘裕舒心一点: “太尉,我来是想请太尉喝我的喜酒。太尉军务缠身,还要张罗着回江东,所以我想看太尉何时有空,哪天有空。好日子就定在哪天?” 刘裕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按计划我至迟应该在十二月头上动身,十一月剩下这些日子嘛......沉吟片刻。说那就定在大后天。那天我原定要和诸将开个会,索性就趁着大家都在,改成给你办事。等你进了洞房,我再跟他们说说就行。 郭旭满心感激,说让公事为私事让路,怕是不太好。 刘裕一撇嘴。说我的爱将成亲,这不是私事。这是北府兵的公事,大事。喜事!你带个好头,让陈嵩那帮小子也加把劲,趁着现在没有什么打仗,赶紧找个称心的娶了,给我生一堆小北府兵,将来跟着我那几个小子一起混。 突然心一动,温润地看了郭旭一眼: “你现在是在王镇恶将军麾下吧?” 郭旭说是。 “那你觉得王将军怎么样?” 郭旭一愣,不知道怎么这么快就从家务事说到兵马事。 “王将军有勇有谋,赤心报国,这些日子白天练兵,晚上看关陇地图,有空就找流民探访周边地理形势,经常跟我们说如果打不出个名堂来,对不起太尉知遇之恩,对不起死去的弟兄。” 刘裕眸子一闪,瞬间黯淡,用筷子夹起一个菜叶子,放在米饭上,又把碗放下: “王将军是王景略之后,将门有将,不负祖先。我对王景略本身就很景仰,他的孙子,自然是要眷顾的。只是我当初用镇恶的时候,也不曾料到他这么能干。关中这一片,是要靠他维持的。” 郭旭拿起酒壶,给刘裕的斟上,双手捧给他,看他喝完,小心地说: “我觉得大家好像对他有成见?” 刘裕放下酒碗,很感兴趣地盯着郭旭: “是吗?说来听听。” 郭旭其实已经后悔自己说这个了,但现在刘裕已经发问,不能缩回来了。乃坐直身子: “有些人觉得他是关中人,跟我们江东来的人不是一条心,但我跟他这一阵子,我觉得他根本没分什么南北,他觉得自己就是大晋朝的人,是北府兵的人,或者说就是太尉的人。他这个人,除了......除了有点贪财,真的是很好的人。” 刘裕内心长叹,不能不赞赏这个看似呆傻其实看事情很准的小辈。只不过他还太嫩了点,只看到了鸭子规规矩矩浮在水上,看不见水下两只脚蹼在急急划水。可是真正深层的意味,又不能对他说破,不能让他这么早就对本军内部的恩怨纠葛望而生畏。也好,既然郭旭这样看王镇恶,不妨就拿他当一根门栓,挡住那些不必要的祸患。 “很好,你是个实在人。这样吧,我再给你加一个职务,除了继续当你的幢主,还要兼任司马府门下都护,全权负责护卫王将军安全。可如果王将军,我是说如果,如果王将军有不利于大晋朝的举动,你也要果断制止。记住,你虽然是司马府门下都护,但你不是王将军的私家部曲,而是大晋朝的军官,直接向我负责。重要的事情拿不准,可以秘密向我奏报。” 这一道命令,让郭旭眼花缭乱。他突然就成了王镇恶的高级护卫,可同时又似乎担着监视任务,甚至可以在某种情况下处置王镇恶,这样的任务,超出了他对军官职务的理解。但总体看来,刘裕似乎也担心有人对王镇恶不利,所以有此一层保全设计。他自筹王镇恶不会有所谓不利于大晋朝的动作,这个双面任务也就只剩下令一面,而这一面是他乐于承担的。想到这里,离席单膝跪下: “太尉信任郭旭,郭旭一定好好干!” 刘裕说起来吧,时间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去。你给在关中的所有将佐都发个请柬,这样礼数上周到。新任命你的事情,我去跟王镇恶说。走吧,我也该歇息了。 目送郭旭出门,沉吟良久,叫过来丁旿: “去叫陈嵩到我这里来。”(未完待续) 中卷 五十章 白字将军 ps:冬天的阳光,洒在郭旭的红盔缨和红披风上,映得他满脸绚烂。 小俏很想在这张脸上留下一个吻痕,而后立刻被这个念头染红了脸。 迅速转身进院关门,背靠着大门,心突突地跳。 我想亲他就能亲他的日子就要来到了。 按照礼俗,婚前这几天郭旭不应该见小俏,小俏住处的一应杂务,都由娘家人出面张罗。但他们一对苦命鸟,婆家人和娘家人都为零,小俏那边除了几个邻居大嫂,几乎没有帮手,双方不见面的话,连个商量都没有。 后天要拜堂,今天得抓紧时间把一些东西安置到新房去。晨操过后,郭旭叫疯子张罗着收拾两辆车,把弟兄们凑钱买来的一些木器、瓷器和被褥装好,一路吱吱呀呀地向家里去。 很冷。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探出小俏做的护耳,套在耳朵上。寒风瞬间被隔离在外,连同街市上的声音。他隐约听到几个弟兄在笑。转身看,疯子正在指点他的耳朵。南人从来不戴这种东西,初次看见自己身边人像猴子一样张着大耳朵,都觉得新奇。郭旭摘下来一只扔给疯子,说你戴上试试。疯子戴了一会儿,摘下来让其他几个弟兄都尝尝鲜,然后摇摇头: “有人疼和没人疼,到底不一样啊!你们几个听好了,全幢就你们沾了幢主夫人的恩德,以后不但要好好听郭幢主的,而且要听夫人的。若是夫人叫你们去干体力活,比如砍柴、砌砖、喂牲口、杀猪之类。你们不得怠工,都要赴汤蹈火啊!” 当兵的哄笑起来,一个嘴巴油滑的说夫人只要能搭起一座刀山,我们就光脚往上爬。 郭旭接过疯子扔过来的护耳,说既然要在关中戍守。我回头就去跟王镇恶将军说,让他给军需下个令,给所有弟兄都配发这玩意儿。 疯子马上开始掉书袋,说你看,若不是夫人巧手带来温暖,给幢主醍醐灌顶。他哪会记挂我们这些人的耳朵,知道不,这就叫“微夫人之力不及于此”。 郭旭说你要是再说我听不懂的话,小心我拿马粪塞你嘴巴。 疯子说那我来点你听得懂的。你知道什么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 郭旭说这个还是知道的。 那你说说你和孙姑娘,既没有父母之命。有没有媒妁之言,这算怎么回事啊? 郭旭说这就是你情我愿,天作之合。(.无弹窗广告) 疯子说你知道古人怎么说你们这种姻缘吗? 郭旭很好奇。怎么说啊。 疯子说这就叫野合,就是我们常说的野鸳鸯。 郭旭傻笑着扬起鞭子,作势要抽,疯子已经打马蹿出去。而后回身说你别以为野合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孔子的父母就是野合的。郭大哥和孙姑娘这样到一起,说不定又生出一个关中孔子,啊。不不不,是关中郭子。 郭子听起来像是像是锅子,又音近果子。当兵的已经笑得没法走路,歪歪扭扭地跟在马车旁。 郭旭笑了一阵,突然神来之思,赶紧给疯子说你到了孙姑娘那里,可千万别说这些。她读过书,懂得多。又面皮薄,千万别闹得不开心。 疯子说我见了孙姑娘。如同见到知音,一定会斯斯文文。说些古人云子曰,念些关关雎鸠君子好逑、手如柔荑投桃报李之类,绝不会那她当铁匠老婆看。 说笑间,已经到了院门口。 大家都一愣。 小院门口,已经停了四辆马车。院门大开,士兵们正在进进出出从马车上搬东西。上好木头做的胡床、案几、柜子、梳妆台,成捆的绢帛布匹,镀了金的佛像,成筐的木炭,成挑子的干菜,成袋的米面干果,贴着“御”字的酒坛子,宰好冻硬的猪牛羊鸡鸭,甚至还有一些卷轴,想必是字画。和这些东西一比,郭旭的那两马车上的东西,小巫见大巫,寒碜到不好意思出手。 郭旭一想就知道这应该是刘裕送来的贺礼,想着丁旿应该在院子里,赶紧下马进门。丁旿果然在,见了郭旭,含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真正的贵客在屋子里。郭旭不敢怠慢,赶紧往屋子里走,还没进去就听到孩子的笑声。 不是刘裕,是刘义真。他正在一方纸上写字,小俏在背后指点。 刘义真只有十二岁,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但现在的身份,是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连指挥郭旭的王镇恶都是他的部下。 郭旭单膝跪地: “末将郭旭不知道将军要来,没能洒扫接驾,请将军恕罪。” 刘义真操着娃娃腔说姐夫你别客气,赶紧起来。 郭旭一愣。 刘义真说太尉让我叫你大哥,这个原本也是没错的。但要是那样一来,我就得叫孙姑娘嫂子,这个我不喜欢。一来嫂子听起来天生带着村姑气,二来我一下子就成了婆家人,我想还是叫姐姐的好,那你就只能是姐夫咯。 顶头上司自认小舅子,郭旭却不能摆姐夫的谱,赶紧叫疯子也进来参见,把丁旿请进来坐下。 刘义真说父亲军务忙,不能亲自来,叫我把这些薄礼送来,顺便看看房子大小够不够用,如果太小,就另择一处宽敞的房子给你们用。 郭旭赶忙说太尉的心意我们领了,不过就我们俩过日子,房子够用。(.无弹窗广告)小有小的好处,不显得冷清,洒扫也省力。 刘义真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说怎么会只有你们两个呢?姐夫你现在是北府兵的幢主,下一步还要做军副、军主,孙姑娘身为你的夫人,我父亲的干儿女。我的姐姐,哪还能亲自洒扫下厨?一定要有仆人伺候!再说过些日子还要有外甥出世,奶妈婆子都是要有的。这么小的屋子,哪里装得下这么多人,一定要换。 郭旭都听晕了。他是穷人家的孩子。一刀一枪地干到了幢主,也是太尉欣赏的少壮派,前程一片光明,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和什么仆人、婆子生活在一起。可是刘义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小俏本来就是锦衣玉食的贵族千金,从小就过惯了刘义真说的那种日子,家破人亡后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自己应该让她享点福。可自己是北伐出兵以来第一个成亲的军官,动静如果闹得太大,在众人中太招摇,怕是不太好。向着刘义真抱拳欠身: “将军的意思郭旭明白。等忙过眼前这阵,到了我们有孩子的时候,再找房子也来得及。” 刘义真点点头说也好。父亲教导我,原话是:郭旭这个人虽然话不多,但做人踏实,作战勇敢,是可以造就的大材料,我把他留在你身边。一则是护卫你,二则也是要你看着他的样子,去掉骄矜浮躁。长点真本事,将来也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郭旭没想到刘裕这样夸自己,但更惊讶于刘义真的机敏,一时没压住傻气,呆呆地问: “太尉说这么多话,你居然都记得?” 满屋子都哄笑起来。刘义真睁大眼睛,很诧异地看着郭旭说记住这点话很难么? 小俏赶紧出来。端起茶递给刘义真。将军你和他打交道的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看他有多木头。太尉这段话要他囫囵说出来。怕是要背一个通宵。不过说真话,我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 疯子在一边暗暗赞叹,这个姑娘,真是会说话,顺着刘义真的话敲打了郭旭,一则显得刘义真聪明,二则回护了郭旭,保全了他的面子。郭大哥好福气! 小俏却在心里暗暗生出一丝悲凉:刘义真,才十二岁,人比长剑高不了几寸,已然是声威煊赫的封疆大吏、一方诸侯,王镇恶、沈田子、傅弘之、毛祖德这些百战扬威的将军们,都在他号令之下;整个关中,百八里秦川,无数子女玉帛,都在他掌握之中。为什么?不就因为他是刘裕的儿子嘛!刘裕一生打拼,流血流汗,出生入死,最后打下的这份不世家业,毕竟还是要传给下一代。下一代一出生就在山顶上,而郭旭这样的寒门子弟,拎着脑袋,一刀一枪地博取富贵,临了也就爬到半山腰。挺拔俊秀的巨松,生在谷底;矮小单薄的嫩草,生在山巅。可谁又能选择自己的父母,挑剔投胎的道路呢?不过经过一番家破人亡的惨剧,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没有万岁天子,也没有百世公卿,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树敌太多或者罪孽太深的,怕是连三代都熬不过去。今天居高临下的人,明天可能就摔得粉碎。看来看去,身份不足恃,血统不足贵,人品最可靠。这样想着,再看郭旭,虽然嘴笨,却一脸正气,身架子挺拔,越看越稀罕。再想到刘义真说的“外甥”,无比神往,面颊马上就红透了。 刘义真说得来了兴头,扬起手里的纸,冲着郭旭晃了晃: “姐夫,你看我这几句诗写得怎样?” 郭旭红着脸说将军别怪罪,我只认得很少几个字,就是军中旗子、号牌上常用的那几个和我的名字,其余都不行。 刘义真一愣,而后大笑,说姐夫你真行,不识字还能混到幢主,我佩服你。不过你要是不识字,将来我姐姐写些情诗给你,你却不解风情,岂不是很扫兴?我看你还是拜姐姐为师,从现在起就学习认字好了。 郭旭说这个是应该的。我小时候也送去过私塾,但那时候不懂事,一看见字儿就头疼,一抡起铁匠锤子就开心,这些年在军中,也吃了不少不识字的亏,只是横不下心来学。现在将军既然有令,身边又有现成的老师,我就学起来。 刘义真说我这个不叫命令,就是个提议,姐夫你要是能学出来固然好,学不出来也不必强求。我爹也不识字,后来多多少少学了一些。刘穆之活着的时候,给我爹出了个好主意,叫他在不得不写的时候。就写大字,用很少的话把意思说清楚,我爹觉得这是好主意,以后亲笔榜文的时候,就用大字。有一天他回家。气狠狠地说这个刘穆之,简直就是坑我。我娘说怎么了。他说今天有一个榜文,我得亲自写,可是我有一肚子话,全写出来吧很多字不会写,写少了吧说不清楚。憋了一天,最后发出去了,马上就有幕僚来找我,说我闹笑话了。他把我的话念给我听。“大件竹料,弃之不可。储于兵府,造盾堪用。” 我说这有什么毛病吗?造船造屋的柱子,砍削下来的竹片不要扔,存到兵器库里,将来可以拿来编竹盾啊。那先生说将军你的意思是对的,可你写出来的,是这样。他在纸上给我比划:“大件竹料,弃之不可。储于兵腹,灶炖堪用。”统共十二个字,三个白头翁。把竹片存在当兵的肚子里。还要用来当灶头柴火,这是天书啊。我爹说完,我们全家都喷饭。我娘说你贴出去前怎么不先让先生看看。我爹挠着头,说一则他们不在,二则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谁料给了个笑柄! 刘裕的大字文告见过两回。字写得很粗豪,倒也没见过有白字。这回听说先前还这样难堪过,满屋子的人都狂笑起来。 笑够了。刘义真说姐夫你可不能重蹈我父亲覆辙,把竹片储到当兵的肚子里去啊。 疯子在一旁插嘴,说郭幢主可能会写成“储之于妇”,就是交给孙姑娘管。到时候军中要用,就得找夫人讨钥匙,如此则不惟将军惧内,且全军都要看夫人脸色。 刘义真大乐,说你这个人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郭旭说他叫冯梓樟,我们都管他叫疯子,就是他和我一起并马进的长安城。 刘义真说你看,你手下比你斯文。 疯子说我就是当过塾师。可惜年龄相仿,我没法给郭大哥当老师。否则他也很可以斯文起来。 刘义真很欣赏地看着疯子,说要不你到我府上来吧。你现在是什么官阶? 疯子有点迟疑。他没想到话会引到这里。 郭旭说他现在是骠骑队的队主,一员得力干将。 刘义真说这样吧,你那个骠骑队队主,让姐夫重新物色一个,你来做我府里的都护,享受幢主俸禄,白天还是带兵巡逻训练,晚上陪我一起看书。你就权当做又回头当塾师了。天底下可没有几个塾师能赚得比你多! 郭旭、丁旿和疯子面面相觑。他们谁都没料到这个小孩子竟然这样儿戏地行使起任免专权来。这样一个人事调动,就算不必要惊动刘裕,也应该向军中王镇恶和府中王修同时打招呼,经他们同意再动。 郭旭不知所措。丁旿迅速思量,觉得刘裕两三天后就要南下,届时这里就是刘义真的天下,倘若他第一次提出要求就被顶回去,小孩子记仇,自己倒是拍屁股回江南了,郭旭留在这里,怕是难免有龃龉。乃点点头,说桂阳公人尽其才,好事。疯子你就调过去吧,真要是有战事,还可以跟着郭幢主出征嘛!等桂阳公见到王镇恶将军和王修长史,跟他们打个招呼就行。 刘义真心满意足,起身出门。疯子一腔懊恼,悔不应该人前显摆,害的自己离开弟兄进府门。伺候一个下孩子,逗他开心,哪有和弟兄们在一起痛快。但这个小孩子现在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兼着两个州的刺史,一根小指头比他腰还粗,不听令是不行了,乃低着头,一脸愁云地准备跟他走。 刘义真走到院子门口,突然想起啥,回身对郭旭说: “听说本地婚俗中有童子压床一说,童子找好了没?” 疯子说已经找了王镇恶将军幼弟的儿子,今年两岁,正好。 刘义真说其实我也还是童子。 丁旿赶紧说桂阳公身为方伯,金身玉体,哪能轻易暴露。 刘义真格格笑了笑,说两岁孩子也好,尿床添点喜气。而后调皮的笑了笑,露出一对虎牙。蹦蹦跳跳地下了台阶,钻进马车。 丁旿上了马,做了个手势,白直队护卫者马车走了。 疯子跟在最后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郭旭,让后者无比难过。 回到屋子里,脱下盔甲收拾了一阵,再看这个屋子里,已然是一个殷实富足的小康之家。除去摆在明面上的大件家具,刘裕还送来一个漆盒,里面有几样金玉首饰。 郭旭看着那些他无力送给未婚妻的珠宝,轻声地说: “刘义真说的那些仆人婆子,我可能很久都雇不起。” 小俏拿起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汗,拿过披风给他披上,拉着他并肩坐下,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闻着他身上阳刚张扬的男儿气。 许久,幽幽地说: “不要!我不要钟鸣鼎食,奴仆满眼。我只要小日子。” 抱过盔甲,帮郭旭穿戴好,亲手为他扣上腰带,结好披风,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他上马。 当兵的都很聪明,远远地在前面等。 冬天的阳光,洒在郭旭的红盔缨和红披风上,映得他满脸绚烂。 小俏很想在这张脸上留下一个吻痕,而后立刻被这个念头染红了脸。 迅速转身进院关门,背靠着大门,心突突地跳。 我想亲他就能亲他的日子就要来到了。(未完待续) 中卷 五十一章 洞房花烛夜 ps:如果上苍此刻在俯视,他会看到,在攻防消长的关中,在危机四伏的长安,在一个即将迎来酷寒的宅院里,一椽小屋,将种种不测都隔在墙外。它是一个圆心,一切都在围绕它旋转,犹如阴阳鱼在翻卷。这个圆心有一个带着伤痕的幸福图腾,那就是一对完美的青春躶体,一双刚刚把自己全身心交给对方的青年男女。 这一刻若能永恒,该有多好! 冬日的晴天,没有风,暖意融融。 郭旭穿了一身崭新的黑色棉袍,斜肩挎了一圈红绸带,当胸结了一朵大红花。这袍子是本地裁缝做的,形制和南朝士人穿的袍服不太一样,更像是战袍。它不在体侧开叉,而是前后开叉。他的帽子,倒是地道的江东造型,只不过加了棉。骑上马后,下摆分开,露出簇新的夹棉红稠裤,裤脚收在一双牛皮靴里。 他的马,换了大红的马褥子,悬了一个吊着红缨络的新铃铛,鬃毛修剪了一番,马尾巴上也涮了一根红绳。 他穿惯了战袍盔甲,突然穿上这身行头,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的兵也觉得别扭。 可这是新郎的衣服啊。 疯子和绿豆带着一队兵跟着,都去掉盔甲,换上新袍。本地请来的鼓乐一路吹吹打打。老百姓在路边指指点点地看,小孩子追着跑。郭旭耳边不时传来“新郎官长得真精神”“个头真高,你瞧那长腿”“听说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个大军官了”“不知道谁家的闺女有这等福气”之类的议论。 小俏的院门外烧起几个火盆,一帮邻家半大孩子看见新郎官迎亲的队伍到了。立刻把一截截竹竿放进火盆,须臾。爆竹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郭旭下马进院子的时候,街坊们把豆子、麦子和红纸屑洒在他头上。 院子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一进门就有十来个少年兵站成一队。堵住去路,不知道派什么用场。他们身后,一个刘裕手下的幕僚,带了一队盛装的白直队亲兵,用扎着红绢的长槊搭出一个通道。穿过这个通道,就到了屋子跟前。台阶上摆了一把胡床,刘义真坐在上面,尊贵而可爱,兴奋而狡黠。欲做庄重却难掩顽皮。他背后的门上贴着大红纸剪出来的并蹄莲和比翼鸟,隐约听到屋里有女孩子们紧张的嬉笑声。看来这就是娘家人的阵营了。 看见郭旭进来,少年兵里带头的喊了声口令,全队分成两拨,一拨打着节拍,另一拨齐声唱起来: 马儿配新鞍,男儿着新装,谁家少年郎,翩翩为谁忙? 那拨开口对唱: 江东女娇娘。今日宫样妆;北府少年郎,翩翩为伊忙。 又问: 上马是将军,入帐是夫君,可知一门内。如何分雌雄? 乃答: 军前发号令,床前要殷勤,出门抖威风。进门收帅印。 合唱: 英雄配娇娃,从此成一家。日夜莫虚度,快落一堆瓜呀。快落一堆瓜! 歌声落地,满院子哄笑。少年兵分开道路。郭旭摸了摸带头那小子的脸蛋,走到刘裕幕僚眼前。这人五十岁上下,大脸大肚子,笑得像个弥勒佛。 “恭喜郭幢主。新娘是太尉的干女儿,桂阳公的姐姐,不能这么随便就叫你娶走了。这些兵,都是精选出来的力士,他们用长槊搭成这座门廊,你要是能把长槊分开,你就走过去,分不开,就只能在屋子外面干瞪眼。” 说完一闪身,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北府兵中,能比郭旭力大的,还真不多。郭旭走到第一队士兵面前,左右手各攥住一支槊,先随意试了试力道,发现这两个兵确实力气不小。而后突然发力,向上一举,两个兵顶不住,长槊分开,郭旭一闪身过去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一个游戏,不能太当真,但又不能太不当真,所以大部分人不出力,少部分人出五成力,稍稍制造点麻烦,主旨还是顺水推舟,很快郭旭施展神勇,弟兄们半推半就,很快新郎就“闯”过了这个阵。回头向弟兄们一拱手,多谢了! 那幕僚大喊一声: “新郎官天生神力,站着如此威风,躺着自当善战,新娘子有福啊!” 又是满院子的大笑,鼓乐手们很懂得时机之妙,马上呜呜哇哇地吹奏一阵,形如起哄。 刘义真从胡床上站起来,做大人状,背过手去: “欢迎姐夫闯关成功,不过真正的考验在后头。来啊,出考题!” 一个女孩子隔着门缝问: “来的是谁?” 郭旭说是我。 “你是谁?” 我是郭旭。 “郭旭是谁?” 郭旭是新郎官。 “你凭什么说你是新郎官?” 郭旭一愣,支吾半天,说你去问新娘,他知道我是新郎官。 女孩子说正因为新娘不知道才来问,焉知你不是强盗,要来劫我家姑娘。又或者那个妖怪半路吃掉了新郎,却化作他的模样来骗亲。 大家哄笑。郭旭满脸涨红,吭哧半天,说我知道屋子里的摆设。正要列举一两样,女孩子说摆设这东西,一般人家都差不多,再说你要是妖怪的话,岂不是隔着墙也能看见。 刘义真在一边坏坏地笑,显见他是此种刁难的主谋之一。 郭旭又憋了好一阵,实在不得要领。他从军这些年,每每一马陷阵,从来没有被挡住过,这一回却被挡在一扇不设防却攻不破的门外,浑身力气无从施展。院子里的人一片声地催,门里的小姑娘说看来你不是真新郎,姑娘不能让你带走。 突然,郭旭灵光一闪。说我有一样东西能证明我是新郎。 说完摘下红绸绶带,解开衣襟。从怀里探出一个小布包,拿出里面的半截桃木梳子。从门缝递进去。 屋里屋外都突然安静下来。 须臾,门款款打开,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一边行礼,一边说恭请新郎官。 满院子都响起欢笑和欢呼,人们已经能够大致猜出这个梳子的含义。 郭旭面前的小俏,不再是寻常素妆素颜的样子。藕色长裙上套了大红底色的袄,袄上绣着金色的凤凰和芙蓉。裙子的上身和袄都是紧身裁剪,勾勒出小俏丰满的胸和纤细的腰。袖子和下摆却是极为宽大,裙子多裥褶。裙摆一直拖到地上,铺在一片毯子上。腰间系了金底白花的小裙饰,上面缀了七八根丝带,飘飘坠下,如风在云间。她低着头,乌黑的头发在头顶分成左右两个髻鬟,正是目下风行南北的飞天髻,三四个金或玉的簪子和花钿簇拥着发髻,左侧有一朵显见是绸料剪裁出的粉色花朵。 听见郭旭进门。小俏缓缓抬起头来。 一阵幸福的眩晕袭过,郭旭呆在那里。他听过不少神仙故事,也想象过仙女长什么样,但此刻他知道自己的想象太贫乏了。在华美礼服和精心雕琢的发髻之间。小俏的眼睛让脸上的脂粉和贴金都黯然失色。那双眸子照在郭旭脸上,好像有一双专门为他而亮的星星,落在了这个小屋里。一瞬间。郭旭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不敢开口。不敢迈步,生恐每一个动作都会亵渎这种美到神圣的感觉。 小俏看到郭旭楞楞地盯着自己。脸上一热,缓缓低下头去,睫毛长长弯弯,恍如水墨新月。刚才院子里的每一个动静,都没有逃过她的耳朵。这一天是她和郭旭的,她要记住每个细节。当她听到少年兵们唱到“快落一堆瓜”时,一边忍俊不禁,一边满怀期待地等着这一天,想象着自己站在门口,招呼几个调皮的小家伙回来吃饭,或者在书房里教他们写字。在门口考郭旭的主意是刘义真出的,连那个什么强盗妖怪之类的说辞,也是他炮制出来的。她知道郭旭嘴笨脑子慢,但是相信郭旭一定能找到办法,她期待郭旭能想到那半截梳子。(.无弹窗广告)果然,这个傻傻的大男孩和自己心有灵犀,最终还是用这把梳子打开了房门。那一刻,她满心欢喜。 郭旭在马,小俏带着刘义真在车子里,一行人吹吹打打到了长安最大的一座酒楼。楼下已经栓满了马匹,停满了车子。酒楼两层,下一层坐满了队主以下的官兵,都是郭旭这些年来出生入死的好朋友。楼上款待幢主以上军官,几个军主和刘裕坐在一间用屏风专门隔出来的雅间里。 新郎新娘都没有父母,仪式简化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刘裕要祝词。刘裕次日就要启程回江东,诸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今天心情很好。一身白色长袍外套了黑色夹袄,束了一条镶金腰带,白袷冠上加了黑色笼巾,帽带没有束,随意垂下来,意态消闲。 “今天是郭旭和孙俏大婚时节,我很高兴。两个苦命孩子,从此可以相濡以沫。” 这句话旁人听来只是寻常寒暄,而小俏内心却波澜骤起。 一个女孩子成婚,应该要拜双方高堂,但现在双方高堂都没有了。现在致辞的这个人,杀死了我的父母,让我成了苦命的孩子,现在却站在这里祝福我。而我,连一点仇恨都不能流露出来,否则立刻就有灭顶之灾,并连累这个我爱的人。 “小俏的哥哥,现在还没有找到,镇恶啊,你们要继续下功夫去找,要派人去秦陇、河西一带找。” 那边王镇恶说这个请太尉放心。 这个杜撰出来的哥哥,看来刘裕一直放在心上。小俏不得不承认,即便是杀父仇人,灭门凶手,这个人还是很热肠的一个人。倘若没有那份仇恨横亘在中间,她甚至会感激他对自己的关照。 “郭旭在战场上已经证明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也算是我们武人的修身,接下来你要齐家,而后要治国。我们北府兵后继有人。这是国家之幸,苍生之幸!” 郭旭内心既务必感激刘裕的知遇之恩。另一方面也担心刘裕说得越多,小俏越难受。矛盾之下,盼着刘裕赶快说完。 “你们两个担子都不轻。郭旭要好好带兵,好好打仗,孙俏要相夫教子,给北府兵养好下一代。只要尽心去做,放手去做,做丈夫的拜将封侯,做妻子的御赐诰命,这都是少不了的。我明天就要启程回江东。有今天这个婚宴,就不必专程饯行了。来,各位,为郭旭成婚,为北府兵昌盛,干!” 虽说是婚宴代饯行,但刘裕也只是喝了几杯就离席了,还带走了几个军主,显见是要做离开前最后的高层密谈。事实上他还要在另一个地方专设一席。邀请本地士绅和流民父老,再一次向他们重申绝不放弃关中,且要锐意西去。就算人家将信将疑,这个姿态是必须要有的。 太尉一走。二楼瞬间热闹起来,郭旭两口子每到一桌敬酒,就会引发许久不散的欢腾。人们肆无忌惮地吹捧小俏的美丽聪慧。贬损郭旭的榆木脑瓜兼笨嘴拙舌,说这是真正的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陈嵩是第一次见到小俏。一打照面先愣了一下。 小俏说给陈大哥敬酒,感谢你这些年来关照郭旭。 陈嵩微笑着喝了酒。说孙姑娘很像一个人。 郭旭心往下一沉。 小俏此前已经听刘裕说过这么一嘴,那次掩饰过去的手法,这次不妨再用: “陈大哥年少风流,见过的女孩子多,免不了有人和我长得像。” 同桌的几个幢主起哄说你算是说对了,他虽然没有成亲,但新郎是做了不止一回。不过我告诉你孙姑娘,他那些相好的,连你的脚趾头都抵不上。 陈嵩笑骂着呵斥这帮贫嘴的家伙。他是明白人,就算心里嘀咕,也不会在这个场合较真。斛律征却不管这些,赶走身边两个幢主,叫他们把位子让出来,拉郭旭两口子坐下,说你们知道我们鲜卑人怎么娶嫁吗? 邻座一个人说你们还有娶嫁,不就是满地乱走,碰着那个帐篷算哪个,谁肚子大了谁就当妈呗。 斛律征说小心我割你舌头!郭旭啊,你们两个要是都生在鲜卑,你想娶孙姑娘,先得在她家干两年活。未来的女婿就像大牲口,岳父岳母是要拼命使唤的。 小俏看着郭旭惊愕的眼神,开心地吐了吐舌头。 斛律征说你别高兴太早,遇上性子急,不愿意这么辛苦的,还有郭兄弟这身本事,兴许就抢亲了。深更半夜,你全家睡得正沉,他带一帮弟兄,比如疯子绿豆,还有我,突然冲过来,把你抱上马就跑了,跑到他的族里藏起来,或者躲到什么老天爷也找不见的地方。等你家里人找到的时候,你的肚子都这么老高了。 虽然是打比方说,但小俏也是羞得满脸通红。人们乐得前仰后合。 斛律征说孙姑娘你漂亮,头发尤其好看,黑黑的亮亮的,可是如果你是个鲜卑姑娘,到了要出嫁时,就不能这样全部留着,得修剪修剪。 小俏好奇而惴惴地说剪成什么样? 什么样?斛律征说你看,就是这样。说完摘下帽子,露出头上一根发辫。发辫长在头顶正中间,四周剃得干干净净。 这一回不止小俏惊悚,所有人都齐声惊呼:女人也剃成这样? 斛律征看着小俏下意识地伸手去捂脑袋,得意地说那当然,男女都要这样。 疯子说我们汉人说结发夫妻,意思是双方都很年轻时就成夫妻了。真要是把两个人的一大把头发结起来,还真是挺费事。要是按照鲜卑人这个风俗,两根小辫,倒是很容易拴在一起。郭大哥,你和孙姑娘不妨就来个鲜卑头,真正结发。出门拴在一起不怕丢,睡觉拴在一起,也不用担心郭大哥半夜出门去寻花问柳,冬天戴一顶大帽子就够了,还显得亲热。 欢笑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暮色沉沉的时候,新人回到家中。本来弟兄们是要去闹洞房的,但他们喝得太欢畅太放纵,都已经倒在酒楼上,还得烦请营里的弟兄驾车去接他们。新人也乐得逃过这帮家伙不知道会怎样花样百出的折腾。 陈嵩是真正的有心人,他一直护着郭旭。挡开那些酒,让他能够清醒地回到洞房。此刻。郭旭关好院门,此生第一次迈进属于自己的屋子,一个有女人等着的屋子。 两个火盆,暖暖的,把冬夜烘成**。 小俏侧坐在床榻上,低垂着头。 郭旭走过去坐下来,不敢看。伸手摸索着,找到小俏的手,拿起来握在手里。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许久,郭旭听到小俏低低地说: “你是想让我穿着这一堆衣服睡觉吗?” 郭旭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看着小俏头顶的繁富装饰和身上的无数丝带,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小俏叹了口气,站起来,在他额头点了一指头。郭旭憨憨地笑了。小俏伸手摘下簪子和花钿,解散发髻,让一头青丝沉甸甸地滑落下来。头上、脸上、脖子上的所有装饰都摘下来,递给郭旭。要他去放在屋子另一头案几上的首饰盒里。郭旭把这些物件放在案几上,笨手笨脚地打开首饰盒,再把这些东西长长短短地安排妥帖,关上盒子转过身来。看到床榻前的毯子上堆着一袭华服,再看小俏,已经在被子里。闭着眼睛。 郭旭吹灭了灯,一丝不挂地钻进被子。他在那里闻到了一种让他发抖的香,碰到了一个暖暖的、软软的。呼吸急促的身子。 克制住手,放开鼻子。鼻子贴在小俏的脸上、颈项里、胸前,贪婪地吸取那一股暖香。 克制住嘴巴,放开手。手遇到了两座骄傲的山峰,再也走不动,久久地逗留在那里,山峰好像被一个激动的神灵托举着,起起落落。手远远地遇到一片丛林,继续向前时,小俏发出一声低吟,双腿护住一个神秘的所在。 克制住此刻最阳刚的那股力量,放开嘴巴。嘴唇遇到了另一个嘴唇,舌尖遇到另一个舌尖。唇齿带来的激动比手的激动更激动。他像一头凶猛的小野兽,突然占据一片神秘的领地,发现一草一木万般生灵都奇妙隽永,一切都值得去冒险,每一次冒险都带来惊悸似的欢欣。 不知不觉间,两个青春的躯体缠绕在一起,卷曲在一起,相互吞噬,相互吸吮,他们的每一部分都渴望用力进入对方的那一部分。突然,郭旭无法继续克制,他的身体像是敲门一样抵在小俏的腿上,后者像是应门一样轻轻地张开。他慌乱地撞击,弄疼了小俏。黑暗中,小俏满脸绯红,一手抚摸着郭旭的脸,一手引着他进入,之后就捂着脸倒下去。 片刻的宁静后,郭旭开始舞蹈。他以前只知道自己善武,此刻知道自己也善舞。他先是缓缓地舞蹈,每一次进退都带着一个战士特有的阳刚和深沉,每一次起落都带出小俏难以遏制的欢愉和惊呼。舞台是一个温暖湿润的仙境,那里的每一卷风云都在他的动作下舒展起来。小俏最初像一段象牙雕塑,任凭他上下求索;现在这个雕塑已经卷起来,双手在情郎身上慌乱地摸索,双腿不知何时已经高高地架在他的肩上。他是一个会舞蹈的战士,舞蹈的节奏因为舞者的青春而越来越快,越来越强韧。一种类似鸣鼓陷阵的声音,在两个青春的躯体间发出,刺激郭旭更加凶猛地冲锋。他听到小俏发出又像求饶又像鼓励的声音,不知道后者如果不刻意压抑,快意的呼喊会撞破窗户纸,飞到整条街巷上去。难以满足的饥渴席卷全身,不得不俯下身去,在甜美的甘泉那里寻求慰藉。干渴的嘴唇遇到干渴的嘴唇,滚烫的前胸遇到滚烫的前胸,但那激切战鼓中的攻势丝毫不停。就在小俏感到如果在这些下去,她会被一股幸福拆掉全部骨头时,郭旭大叫一声,扑倒在她身上,一股**辣的爱进入她的私家花园,在每一寸土地上流淌渗透,整个花园都因此抽搐战栗起来。 郭旭许久不动,在她耳边发出近乎抽泣的声音。 后来他们并排躺着。 后来她蜷缩在郭旭怀里。 后来他们重新开始。 自从开始流亡北方以来,她时刻都在提心吊胆,没有真正放松过,但今夜,她知道自己无需设防,她的每一寸身体,都在向这个善良而有力的男人放开,都在吸取他滚滚而来的爱意。 这个男人不知疲倦地爱着她。最后一次,他重新点亮了灯。久久地审视、抚摸这个上苍赐予他的美丽面孔和香软躯体,一遍遍地吻她背后那条鞭子留下的伤痕,内心一遍遍发誓要用生命保护她,保护他们的下一代。 这一次,他们做得非常舒缓,非常从容,就像一江春水,鼓荡而深沉,雄浑而无声,载着爱的风帆去向妙不可言的远方。 郭旭倒了下来,气息慢慢变匀。 小俏突然咯咯地笑了。郭旭口齿不清地说你在笑什么。 小俏说我在想,假如我们真的像鲜卑人那样变成索头,拴在一起,倒也挺好。像你那个朋友说的那样,出门戴一顶大大的帽子,走路还得步伐一致。 郭旭没有回应,他终于被疲劳打翻了。 小俏把头枕在他宽厚的胸上,眼皮开始打架。 如果上苍此刻在俯视,他会看到,在攻防消长的关中,在危机四伏的长安,在一个即将迎来酷寒的宅院里,一椽小屋,将种种不测都隔在墙外。它是一个圆心,一切都在围绕它旋转,犹如阴阳鱼在翻卷。这个圆心有一个带着伤痕的幸福图腾,那就是一对完美的青春躶体,一双刚刚把自己全身心交给对方的青年男女。 这一刻若能永恒,该有多好!(未完待续。。) 中卷 五十二章 渭水离恨 (中卷 完) ps:今天早上,义真哭着要来送行。() 刘裕抱住他亲了又亲,安慰他说爹爹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这里有很多叔叔伯伯陪着你,你是爹爹的好儿子,将来要替爹爹做大事,现在就得好好历练。义真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父亲的腿不让他走。最后刘裕一横心,一把把他推到地上,而后拎起来放在胡床上,说你现在不是小孩子,是本地最高军政长官,麻利给我收起你那顽童嘴脸。老子今天走,别人可以送行,你是驻地长官,守土有责,不可以出这个府门一步!老子不想让人看见我刘寄奴的儿子是个眼泪巴巴的可怜虫!义真吓得气都不敢出,半晌强忍住眼泪跪下,说儿子恭送父亲。刘裕哼了一声说你重说一遍。义真一愣,磕了个头,说“大晋朝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刘义真拜别太尉,恭祝太尉一帆风顺!”而后又乖巧地加了一句:“太尉见到太尉夫人,说义真想她。”一句话说得刘裕欲哭无泪,欲笑不能,点点头,说刺史保重,好自为之,不要让太尉夫人失望。而后大步出门。快走到大门口时,听到义真在里面哇哇大哭起来,一旁的人忙不迭地哄着他。 刘裕走出帅府的时候,门前已经看不见路面。 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整条街,一眼望不到头。街边的树上、墙头上、屋脊上,都是人。 和上次进城时一样,只不过上次是欢腾喧闹的人群。这次是沉默无声的人群。刘裕能看到的眼神,无不带着一丝恳求。一丝幻想,更多的是无奈和失落。 丁旿不知道自己该去开道还是跟在后面。眼光探询了一下刘裕,后者摆摆手,示意他跟在后面。 最靠近府门台阶的,是三位本地士绅,包括上次献图的那位老官吏。刘裕走到他们面前,想慰劳几句,喉头却空空荡荡。真正的心腹话不能说,能说的话说出来也虚浮。三位老者不言不语,默默地从案几上端起酒樽敬给刘裕。还是本地产的上好米酒。但刘裕连喝三樽,却丝毫不觉甘醇。三位老者收好杯盘,缓缓闪身让开,他们身后的人群徐徐分开。丁旿牵过马来,刘裕瞪了他一眼,迈步向前走,边走边向两边的人们拱手。 一位大嫂怯怯地想上前,又弱弱地退下去,跟着刘裕走了几步。终于鼓起勇气,把一个红布兜子挂在他脖子上,转身逃走了。刘裕探手进去,掏出一枚鸡蛋。热热的,显然是刚出锅不久。这个装满煮鸡蛋的布兜就贴在他胸口,比他的心还暖。他克制住鼻子发酸的感觉。依旧带着微笑,努力把步子放慢一点。这个大嫂的举动鼓励了人们。很快,大家纷纷把大红绸带挂在刘裕脖子上。把核桃大枣塞进他的袖筒,把写着赞美北府兵民谣的小卷轴递到他手上,把一个新绸面新棉花做的护手套塞在他腋下。他不是千手观音,很快就捉襟见肘,但还是努力接过人们递过来的东西,直到实在没有余地了,才把它们递给身后的卫士。可卫士们也不是空手,他们也已经拿着、抱着、夹着无法拒绝的种种物件。刘裕站住脚,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乡亲们,声音就已经被泪水堵住了。人们知道他的意思,不再给他增加负担,转而把各种东西都往马背上搭,好像要把整个关中最好的物产和此地百姓最热切的愿望,一股脑儿都搬到江东去。 刘裕内心有两个顽强的声音在撕打。 一个激烈地说你现在还来得及改变主意,现在就宣布你要留在长安,宣布开春天暖和以后你就要挥兵西进,那么这里的所有青壮年转身就会冲进你的兵营,变成你手下最勇猛善战的士兵,这里的老百姓会把家里最后一粒粮食拿出来做军资,哪怕自己会饿死。快点停住,不要再往前走一步,快点呀!人心不可失啊! 另一个幽幽地说别闹了,实在点吧。加快脚步,赶紧离开这个悲悲切切的地方,不要再儿女情长啦。你在这里拖延得越久,江东那边的变数就越大。你真要是在这里过冬,等到春暖时,你的花也就落到别人家里啦。什么?流民会参军?当然会啦。可是你手下那些最精锐的江东老底子会大失所望,没准他们会开小差,会厌战,甚至会哗变。赶快走吧,一刻也不要停留。 他就在这纠结缠斗的心声中,一步步往城外走。 人们脸上都有挽留的悲情,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刘裕就像汪洋里的一叶扁舟,那厚重的水既要阻遏他,又不能淹没他。 突然,一个人从人堆里挤出来,横在刘裕面前。刘裕觉得他面熟,对方一开口,他才想起来这就是那天声称“求人不如求己”,招呼人们跟他走的那个老杜。 杜重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革囊,跪下来,将革囊高高举过头顶。刘裕接过来,伸手扶起他。解开革囊一瞬间,闻到一股浓浓的土腥味,立刻明白了这个人的用意。这应该是流民带在身边的家乡土。杜重光那天虽然说了气话,但还是寄希望于北伐军能够旌麾西指。 刘裕在领会流民这份心意时,也瞬间想起刘穆之活着的时候讲过的典故。晋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向卫国农夫求食,农夫痛恨晋国人曾经侵略卫国,给了他一团土块。重耳怒,要拔剑杀人。他的谋士狐偃咎犯说你应该感谢他而不是杀他。土地就是国家,上天让你得到这份礼物,就是预示你要得到国家。 这个小小革囊,奉献者有其用意,接受者另有所想。 刘裕郑重地把革囊放进怀里,重重地拍了拍杜重光的肩膀,一言不发。继续向前。杜重光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从帅府到长安东门。寻常骑马,转眼就到。但今天刘裕和白直队卫兵却走了整整两柱香的功夫。出了城门,依然有人跟着。刘裕上了马,也不能扬鞭疾驰,就这样在百姓的追随下徐徐去往渭水渡口,隐隐听到身后有哭声。 要南下的大队人马在凌晨时分就提前赶到这里,现在已经全部登船,留在岸上的,是几个军主和留守部队的长官。他们虽然争功嫉妒,互不服气。但毕竟也是多年袍泽,现在一南一北,要悬隔千里,不知下次见面谁已在忠烈祠里,此情此景,惜别伤感,压过倾轧之心。 刘裕看到诸将,没有急着上前,而是下马回身。走到一路跟来的百姓面前。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各位父老乡亲,你们的心思刘裕懂得,你们的情义我永生不忘。刘裕就要登船,乡亲们请回吧!” 一位老者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说太尉你别管我们。我们一路跟来,就是要看着你离开。只盼太尉尽快安排好江东朝政。来年渭水大涨时,我们还能看到太尉在这里登岸!只要老朽这把骨头还在。就一定抱着自家酿的米酒来迎接太尉! 刘裕铁骨铮铮,却纯然难对此种苦情,强忍泪水,长揖到地,转身来到诸将面前。 关中如何驻防,各军如何呼应,新军如何操练,老兵如何安抚,军粮如何筹集,烽燧亭鄣如何巩固,斥候巡逻如何警醒,乃至对刘义真如何既要服从也要规谏,昨天已经细细地说过,此时无需再讲军务。 他在马上低着头,气息稍稍平静一些,而后对着檀道济几个人一扬鞭: “你们几个,上船去吧!” 檀道济、沈林子诸将面面相觑,忽然明白刘裕是要专意跟留守众人说话,想必有些意思不愿让他人听到,乃向着王镇恶、沈田子等人抱拳施礼,转身登上小船,欸乃一声,划向河中心的大船。沈田子向前一步,面容戚戚,向站在船头的沈林子挥挥手。兄弟这一别,戎马关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逢。 王镇恶、沈田子、傅弘之、毛祖德,一字排开。 陈嵩、郭旭、斛律征和若干幢主排在他们四个后面。郭旭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车,此时小俏已经从车上下来。 人们都以为刘裕要按照官阶大小,挨个向诸位辞行,不料他先把郭旭和小俏叫过来。 夫妻两个来到刘裕马前行礼。刘裕笑了笑,说你们昨夜大婚,今天还要早起来送我,太抱歉了。 郭旭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刘裕对小俏的父母做过什么,他对自己只有奖擢栽培之恩。这些年跟着刘裕南征北战,能记住的都是刘裕作为带兵官的种种好,至于刘裕作为政客的是非臧否,他没有机会感受。知道小俏的身世后,再看刘裕,心情有点复杂,但决不至于到了恨他的程度。此刻看到刘裕像慈父一样看着他,鬓发和胡须已然花白,不知道何时再见,顿时鼻子一酸。 小俏今早斗争良久才决定要和丈夫一起来送刘裕。刘裕只知道孙俏而不知她是诸葛俏。他的关照,是对一个流离女子的关照,而不是对一个政敌女儿的关照。但无论如何,毕竟他的关照是真诚的,没有落井下石,没有乘机霸占,始终是一个义父的姿态,可以从中看出这个人骨子里还是善良的。这半年多来,小俏曾多次想象自己趁机刺杀刘裕,或者在他酒里下毒的场景,甚至想过委身于他而后在床上杀死他,但每次她都被自己这些凶残的念头吓住。她一次次恨自己懦弱手软,但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这一步。不是她胆小,而是她根本就不会去蓄意伤害一个人。在挣扎中刺瞎艄公的眼睛,都让她想起来就自责,尽管对方是个恶棍。她明白刘裕和父亲之间是权力争斗,成王败寇的事情,甚至也想过如果父亲得手,是不是也会对刘裕的家人痛下杀手。现在,这个于自己有恩的仇人要走了,远远地走到黄河、淮河、长江那边去,最好此生不见。诸葛俏能做的,就是和自己的爱人多多地生孩子。让诸葛家的血脉,在远离刘裕的地方越来越粗壮。 刘裕看了看小俏。笑着说我托付你两件事,务必干好了。第一是照顾好郭旭。让他身子骨精精壮壮,好好带兵打仗。还要个他多生孩子,最好每次都是双胞胎,这样我就有一堆干外孙,将来有的是官给他们做。 小俏不怀疑刘裕会这样做,想到他对郭旭的栽培提携还要延及下一代,心底由不得生出一份感激。 “第二是你那个弟弟刘义真,别看顶着那么大的官帽子,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官面上的事情,他们这些长辈老将会罩着,但做人的一些礼数,你还要多提醒,他真心喜欢你,拿你当姐姐,你要像个姐姐的样子。我已经是冲着六十去的人了,将来我没了,你们还要做几十年姐弟。要珍惜缘分!” 这话说得真切而伤感,小俏无以回应,只能咬着嘴唇拼命含泪点头。 刘裕调转马头,冲着斛律征招招手。耳闻也罢。亲见也罢,他很喜欢这个鲜卑人。 “斛律征啊,我想问问你。你想不想跟我到江东去?我在建康本来就有一支鲜卑骑兵,是我拱卫京城的劲旅。你去那里,不会缺朋友的。” 斛律征说谢谢太尉关心。既然那里有那么多鲜卑人。说明不缺我这一个,我还是要留在这些朋友身边。再说我帮助你们训练好飞骑队,迟早还是要回到鲜卑草原上去的。 刘裕说我是担心你这样帮我们,怕是就回不去了。 斛律征笑了笑,说我会告诉他们,我没有帮助鲜卑的敌人,只是报答了不杀之恩。如果他们懂了,就不会杀我;如果他们不懂,我死在草原上,也比远远地老死在江东好。 刘裕点点头,目光扫过几员老将。 都是万里挑一、百战精华的良将。 都是战功赫赫、威震敌胆的干城。 可是这样拼成一盘,好像就隐隐地令人不安。 尽管他相信目前这种组合,是把祸患压制到了最小可能,把优长发挥到了最大限度,但真正把这个拼盘端上桌的时候,尤其是在自己鞭长莫及的时候,能不能保万全而不至于倾覆,还真没有十成把握。 今天早上,义真哭着要来送行。 刘裕抱住他亲了又亲,安慰他说爹爹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这里有很多叔叔伯伯陪着你,你是爹爹的好儿子,将来要替爹爹做大事,现在就得好好历练。义真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父亲的腿不让他走。最后刘裕一横心,一把把他推到地上,而后拎起来放在胡床上,说你现在不是小孩子,是本地最高军政长官,麻利给我收起你那顽童嘴脸。老子今天走,别人可以送行,你是驻地长官,守土有责,不可以出这个府门一步!老子不想让人看见我刘寄奴的儿子是个眼泪巴巴的可怜虫!义真吓得气都不敢出,半晌强忍住眼泪跪下,说儿子恭送父亲。刘裕哼了一声说你重说一遍。义真一愣,磕了个头,说“大晋朝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刘义真拜别太尉,恭祝太尉一帆风顺!”而后又乖巧地加了一句:“太尉见到太尉夫人,说义真想她。”一句话说得刘裕欲哭无泪,欲笑不能,点点头,说刺史保重,好自为之,不要让太尉夫人失望。而后大步出门。快走到大门口时,听到义真在里面哇哇大哭起来,一旁的人忙不迭地哄着他。 这个儿子,才刚刚12岁,带他来时的想法是跟着父亲见见世面,浸润一下军旅气息。孰料风云突变,不得不让他粉嫩的小肩膀担起这样的重任。为了安辑人心,只能把他摆在这个高高的台子上了。倘若大事有变,这个看上去尊贵无比的高位适足以成为他为父亲功业殉葬的祭台。他的安危,全在眼前这些北府老将手里。可是刘裕清楚地知道,有些人最精细的算盘,不是为大晋朝、为皇帝、为太尉刘裕,而是为自己拨弄的。真到了危急关头你死我活时,他们会像推开一个花瓶一样,把这个孩子推到生死不测的境地。对这群人,光给好处不行,光靠刑罚也不行,光放手任用不行,光形格势禁也不行,必须像驯虎一样拿出万般手段,有金刚怒目,有菩萨低眉,方才能避其害而取其利。 “都听到了,斛律征宁肯被杀死在鲜卑草原,也不愿意老死在江东。人都有故园之情,无论胡汉。你们当中,只有镇恶是关中人。可是,既然关中已经光复,再次成为大晋朝的土地,那它就是我们北府兵的家乡。是家乡,就要生死护卫,寸土不让。看看那边的父老乡亲,他们一步步跟到这边来,是舍不得我走,更是担心北府兵不尽力。那老者说明年要带着家酿的米酒来这里接我。他们是不放心啊。万一北府兵顶不住,无论鲜卑还是柔然,一旦打进关中,汉人老百姓又要遭大罪。怎么才能让他们放心呢?那就看你们的了。你们能不能打出几场漂亮仗,能不能亮出至死扎根关中的决心,能不能带着流民打到秦陇去。你们都是北府兵老人了,响鼓不用重锤。你们四个方面大将,既要独当一面守土有责,也要精诚团结进退呼应。若有排挤倾轧、内讧私斗、争功夺权之举,你们知道我会怎样裁决!别的都不说了,关中一区,长安一城,义真一顽童,就都拜托诸位啦!” 言讫,在马上环拜一圈,打马奔向渡口,下马上船,向他的“平虏”帅船摆渡,至上船起锚为止,不曾一次回头。 长风虎虎,帅旗猎猎。 一声号角,船队升起大帆,在顺风顺水中,逐渐加速,很快就取星驰电奔之势,耳畔满是船首劈开河水的哗哗声。 将佐们还努力矜持着,但岸上的士兵已经在沿着河岸奔走,呼喊着船上亲族的名字。船上的人挥舞着一切可以挥舞的东西,扯着嗓子回应。 渭水之上是船,船上是离恨。 渭水岸上是人,人人在堕泪。 良久,船队在视线中越来越小,帆樯渐渐沉到地平线以下去了。 诸将陷在一片空虚中,驻马良久,彼此也不打招呼,各自散开,去自己驻地。 陈嵩和斛律征告别郭旭,跟着沈田子去始平赴任。 郭旭解下披风,披在小俏身上。夫妻二人在河岸上眺望良久,而后徐徐回长安城去,回他们的小家去。 河岸上只留下空空一片白地,风卷起尘土,将马蹄车辙抹去,好像这里不曾有过一场诀别。 渭水汩汩流淌。 像无穷无尽的男儿血。 ————————————中卷完——————————————(未完待续。。) 下卷 第一章 灭豹者 ps:长安,那座城,富丽甚于雄伟,拿十座来换统万,勃勃也决不成交。[.超多好看小说] 他曾经流亡姚秦,在长安寄居过。要不是姚秦先王姚兴赏识,他也没有机会东山再起,重新光复父亲开辟的这片土地。姚兴是他的恩人,后来也是他的第一个敌人。和寄人篱下感受到的耻辱相比,姚兴那点小恩小惠算个屁。姚兴死后,他那个文弱的儿子继承家业,勃勃已经做好了南下取关中的一切准备,谁料半路杀出来一个刘裕,快手快脚地扫清了姚秦大军,把晋朝的旗子插到了长安城头。这个刘裕很狡猾,来信称兄道弟,无非是不希望勃勃打他侧翼。勃勃会那么蠢吗?一头老虎正在撕咬一只羊时,你能去拽它尾巴吗?所以勃勃如法炮制,也称兄道弟、虚与委蛇,一边恭祝刘裕收获不世之功,一边将秦夏交界处的那些要塞城邑都收入囊中。如果刘裕下一步得寸进尺,要西进陇上,那么勃勃不好扫他的兴,就一手握刀,一手拍他肩膀,继续称兄道弟。可如果刘裕志不在此,果如王买德所说要南下去称帝,那么关中这颗熟透的软柿子,当然要伸手去捏一捏。 赫连勃勃不喜欢冬天。 准确地说,是不喜欢除了干女人其他什么也干不了。 尤其是土木营造必须停下来。 统万城,统一天下,君临万邦,这样一座举世无双的大城,本应该可以傲视苍穹的,最后却不得不看上苍的脸色。老天爷脸上挂点霜,匈奴人的这片土地就冻成了一个铁疙瘩。最有气力的民夫。使出吃奶的劲砸铁钎,也只能在地上留下一个白碴印。 宣布停工那天,他问监工:民夫们都有什么反应啊。后者说他们欣喜若狂。 是的,他们可以安安稳稳睡一个冬天,暂时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夯到城墙里。 事实上已经很久没人这么死去了。 锥子刺进城墙一寸。就说明这一段偷工减料,没有达到事先公布的坚硬标准,那么专司这一段的工匠,就要为这种懈怠付出最惨重的代价。不光是因为他们减损了城墙的防御能力,更是因为他们不拿最高意志当回事。 第一批大约五十多个人的尸体埋进城墙以后,监工们再也没有能够把他们的锥子扎进去半寸。 造兵器的匠人就没这么幸运。即便是在冬天,一些工序也还是可以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做。 盾牌和弓箭都完工后,拿来试一试,如果盾牌被射穿了,造盾的去死;如果没有射进去。造箭的去死。杀了几次以后,大督工跪在宫殿门外,小心地说要是照这样杀下去,最好的匠人都杀没了。再说,射没射穿,也不全看弓箭和盾牌是否合规,还要看射手的功夫是硬是软。天底下没有几个人像陛下一样能开硬弓的。 他一声没吭,拿起身边的弓箭。一箭射中这个大督工的额头。后者正在说话,突然失声,瞪大眼睛扑倒在地上。像一条死狗一样被卫士们拖走了。 蠢货!你说的很对,皇帝陛下是很善射,但你完全不懂皇帝陛下更善于控御人心。 所有的匠人,都有怠工的天赋。要彻底消除怠工,就必须让怠工的代价大到谁都付不起。 此后再没有杀过工匠,甚至都没有试过兵器。恐惧已经渗入每个工匠的骨头里。每根骨头都不再是懒骨头。 可是这样一来,也就没人可杀了。 没人可杀就不好玩。 今天没有人来奏事。就算有人来,当大臣的毕竟不同于民夫。不能说杀就杀。人家说他杀大臣太草率,一言不合,头已落地;小小过错,长箭穿心。外人哪里懂得,那些看似没来由被杀掉的,都是早就看着不顺眼的。只不过赫连勃勃不喜欢把他们交给什么掌刑罚的臣子去议处,他就喜欢生死独裁的感觉。没有什么折中,要么接茬活下去,战战兢兢地给皇帝卖命;要么现在就死,权当做杀鸡骇猴。他喜欢看见那些该死的家伙面对拉开的弓或者出鞘的刀时那种魂魄出窍的神情,不止一个人在死前一瞬间已经屎尿失禁。 站在宫门口,俯视全城。 这种感觉放大若干倍,大约就是君临万邦的意思了。 宫殿建在一座小山顶上。事实上这座小山已经被刀削斧劈得看不出原貌。它原来是尖顶的,但上半截被铲平,剩下的部分成为天赐的地基。这座宫殿的设计师来自江东,他不能容忍有山无水,又舍不得把宫址选在别处,浪费了此地的好风水。可是最近的一条河,距离这座小山也有五里地。当他怯怯地问勃勃是否可以人工开河,把水引到山下,取碧水环绕之势时,后者说那还不赶紧去征夫!现在,这条故意挖成蛇形蜿蜒的河已经结冰,在阳光下闪烁如弯刀。目光从这里移开,向南眺望。除了地平线,什么也没有。可是他知道从这里疾驰南下,大军十天之内就能杀到长安。 长安,那座城,富丽甚于雄伟,拿十座来换统万,勃勃也决不成交。 他曾经流亡姚秦,在长安寄居过。要不是姚秦先王姚兴赏识,他也没有机会东山再起,重新光复父亲开辟的这片土地。姚兴是他的恩人,后来也是他的第一个敌人。和寄人篱下感受到的耻辱相比,姚兴那点小恩小惠算个屁。姚兴死后,他那个文弱的儿子继承家业,勃勃已经做好了南下取关中的一切准备,谁料半路杀出来一个刘裕,快手快脚地扫清了姚秦大军,把晋朝的旗子插到了长安城头。这个刘裕很狡猾,来信称兄道弟,无非是不希望勃勃打他侧翼。勃勃会那么蠢吗?一头老虎正在撕咬一只羊时,你能去拽它尾巴吗?所以勃勃如法炮制,也称兄道弟、虚与委蛇。一边恭祝刘裕收获不世之功,一边将秦夏交界处的那些要塞城邑都收入囊中。如果刘裕下一步得寸进尺,要西进陇上,那么勃勃不好扫他的兴,就一手握刀。一手拍他肩膀,继续称兄道弟。可如果刘裕志不在此,果如王买德所说要南下去称帝,那么关中这颗熟透的软柿子,当然要伸手去捏一捏。 两天前,得到探报。说刘裕已经离开长安南下了。 听到消息一瞬间,勃勃一拍案子: 还真神了,王买德! 一切都如他所料,连时间都严丝合缝。 王买德去安定一线巡查,算起来今天该晚些时候应该能到统万。已经下令给南门守将。等王买德进城,要他别回家,直接到宫里来,朕要和他痛饮一夜,一则好好夸夸他,更重要的是说说下一步如何动作。 但现在距离痛饮还有好几个时辰,心里那只小虫子到处爬,叫他痒痒得要死。 那个小虫子叫杀气。 得用血来喂。 正在苦于找不到该死的人。耳畔突然传来一声狼嚎,紧接着是好几只狼的应和。顺着声音看去,西北松柏从中。隐约透出有一圈高墙。那是赫连勃勃养猛兽的地方――追命谷。 顿时来了精神。 大夏刑官都知道,死刑犯不能一刀砍头,而是要送到追命谷养起来。囚犯在监狱里久了,会骨肉如柴,精神萎顿。送到追命谷以后,先前牢里铺在地上的柴草换成了真正的床。发霉的胡饼和米汤变成了有肉有菜的正经饭。犯人们不用做劳役,但是每天都要打熬筋骨气力。养得一个比一个壮实。等赫连勃勃来了兴致,就会有几个人从牢房里放出来。放进追命谷。 追命谷,是野兽追人的命。这里的规矩是只要你能从虎狼熊豹爪牙下逃出来,或者能击毙它们,能够穿过林子、越过河流、翻过山岗,最后冲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面前,你的一切罪责都就洗脱了,不但可以就地释放,而且还有可能被选入军中。和跪在刑场上砍头相比,这种待遇岂止公平,简直慷慨。 可是过去两年,葬身野兽腹中的人已经有六七百,只有一个人活着出来。所有见过他逃生的人都觉得那简直就是个神话。那一次是放出来十只狼来追十个人。他一出牢门就扔掉了刀,拼命地跑。人是饱食终日的,狼却是故意饿着的,他的同伴先后被撕碎,三只狼跟在他后面,却一直没有扑倒他。最后,他转过身来,冲着狼拼命磕头。三只狼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最后一声长嚎,竟然撇下他,转身去就餐了。 勃勃看好戏的观景台,就架在追命谷中央,用一个廊道通到长墙上,看哪里都没有死角。当时勃勃看到这一幕,很惊奇地说这个人有神助,不要放回家,养在宫里。 孰料这个人出来时,已经疯癫了。 接下来的那一次,有好几个囚犯都跪下来向猛兽求饶,结果后者毫不犹豫,咆哮着把他们凌迟了。 勃勃大怒,下令杀死全部狱卒。 理由很简单:如果不是你们胡说八道,向囚犯传递消息,他们怎会知道先前发生的事! 但这个枝节丝毫没影响勃勃的兴致,驾幸追命谷是他除打猎之外最喜欢的事情,事实上这也是一种变相的打猎。今天如果看得开心,晚上接见王买德时,酒兴会更高。 追命谷新任校尉接到命令,说皇帝陛下马上到。赶快让人在廊道和观景台上都摆上火盆,在胡床上铺好一张虎皮,再去亲自拣选了十名健壮的犯人备用。人和野兽搏斗得越凶狠,勃勃越喜欢。如果野兽占压倒性优势,人毫无反击之力,他会觉得无趣,而他一旦觉得无趣,追命管事的人就开始腿肚子抽筋。所以,务必让人兽相搏激烈起来。 勃勃坐定,说今天玩豹子吧,几个豹子就放几个人。 五个犯人拿着刀跑过牢门前平地,跑到一座小山岗脚下时,五只饥肠辘辘的大花豹从斜刺里冲过来。第一次扑击,就有两个人被扑倒,刀飞出去老远。豹子毫不拖泥带水,一口咬住猎物的脖子。拖到隐蔽处,慢慢享受去了。 豹子第一不贪心,第二生恐猎物被他家窃取,所以不会放下死者去追逐生者。 剩下的三个犯人躲过第一波袭击后,有两个人凑在一起。背靠背向豹子挥刀,他们不跑了,豹子也不敢贸然攻击,眼露凶光,低低咆哮着,在他们周围转圈。另一个落单的人继续往前跑。在树林里被豹子追上,他转身要砍豹子一瞬间,豹子已经直立起来,前爪凶狠地拍在他的脸上,将他满脸血肉模糊地打晕在地。 勃勃大声叫好! 是为豹子的这一击喝彩。 剩下的两个人好像在说着什么。而后他们背靠背走着侧步缓缓移动,两只豹子也跟着移动。双方就这样在运动中僵持着。 勃勃有点不耐烦,扶着观景台的木栏杆,冲着下面大声喊: “你们两个胆小鬼,赶快上去打呀!再要是不打,就算逃出来,朕也把你们扔回去!” 其中一个人仰面看了观景台一眼,作势要冲上去砍豹子。被另一个人一把拉住。这个人个头略矮一些,也更精瘦一些,他用刀指了指树林。对大块头急促地说了些啥,大块头冷静下来,两人继续背靠背侧身移动。 一只豹子熬不住,试探着向前小小扑了一下,立刻感到迎面而来的刀很凌厉,乃迅速跳开。这一个小小回合。豹子没得逞,人长了勇气。 勃勃有点不耐烦。正要拿起弓射死其中一个人,忽然看出点门道。又把弓放下了。 那两个人已经移动到小树林里,那个精瘦的人猛地弯腰。等他站直时,另一只手上多了一把刀,应该是刚才被拍晕的那个犯人遗弃的。 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他俩不再前进,而是向后退。 校尉看了勃勃一眼,想喊话制止犯人,却被一个手势制止了。 赫连勃勃聪明如冰雪,看了一眼周遭的地形,立刻揣测出这个人的用意,顿时来了兴致。假如这个人能成功,那不惟要赦免,而且要让他带兵。在这种一般人都吓傻吓疯尿失禁的当口,还能有谋略心,此之谓将才。 两个人慢慢挪回到小山岗下,背靠一块大石,停了下来。 此时两只豹子都在他们正面,相聚四五步。阳光在人的背后,晃着豹子的眼睛。 那个精瘦的犯人好像说了句啥,两个人都垂下手,背靠着石头,好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豹子也在审视对手。它们不能正面扑过去,这点距离。如果对方闪得快,它们来不及施展空中转身的本领就会撞在石头上。对手背靠大石头,无法在迅速腾挪中发起背后攻击,只能相机占领整个小小制高点,到那时人就被动了。 勃勃在空中看着,也看出了豹子的机会在哪里。 豹子没有成群猎杀的习惯,它们是独来独往的猎手。一只豹子看了同类一眼,不急不缓地走开,好像是厌倦了这种无结果的对峙。它应该是要绕到背后,跳上那块大石头。 留下来的豹子转头看了这个兄弟一眼,就在这一瞬间,它用余光看到有个人的手动了一下,它在想转头的同时还想本能地跳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把刀飞过来,正插在它的脖颈上。 豹子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怒吼,但那把刀力量太大,在切断它大血管的同时也切断了它指挥四肢的力量,把它放倒在地上。 那只试图迂回的豹子听到同类的惨叫,回头看到两个人类已经扑上去,挥刀猛砍那只不幸的兄弟。 它正在犹豫是扑上去还是逃走,两个满身带着豹子血腥味的人已经大喊大叫地挥着刀冲过来。 一从追命谷开辟以来,第一次出现人追兽命的情形。 受惊的豹子几个腾跃,迅速逃回到兽牢门口。武士从屋顶打开牢门,豹子一下子蹿了进去。 两个幸存者浑身是血,拎着刀,一路跑到追命谷那头,看见士兵方阵的瞬间,那个大块头腿一软,跪倒在地,迅疾被同伴架起来。 赫连勃勃鼓掌大笑,说人兽相搏从来没这么好看过。 立刻下令给追命谷掌牢校尉赏赐牛三十头,羊百只,弓两副,长羽大箭两百枝。校尉跪下连连谢恩,勃勃说以你伺候我的这点劳苦,犯不着给你这么厚的赏赐。赏你是歪打正着,替朕选了个人才。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校尉说这个人叫姚骥,是姚秦王室的远房亲族,在安定军中做校尉,安定降了我们大夏后,他跟着主官到了统万,编入我们的军队。据说是他的新上司酒后羞辱他是降虏,是没种的亡国羌狗,他一怒之下把上司给杀了,这就犯了死罪。 赫连勃勃自己就经历过亡国之惑,也没少受寄人篱下的白眼,此刻气哼哼地说这样的人杀了活该,我要是知道,绝不怪罪姚骥。 狱吏们得知皇帝要召见姚骥,赶紧让他洗脸换衣服,连同他那个同伴,一起送进来。 见了面赫连勃勃才发现,姚骥其实个头并不矮,只是旁边那个大块头太巨无霸了,才显得他矮小。赫连勃勃身高过了八尺,这个姚骥站起来比他还高,显然是九尺身材。巨无霸眼见是过九尺了。 赫连勃勃在姚骥胸口捶了一拳: “放你跟豹子搏命,你恨不恨朕啊?” 姚骥一拱手: “不恨!姚骥不能随大秦一起死,已经是行尸走肉,再加上杀死上官,就算让豹子吃了,也是罪有应得!” 勃勃说你不是罪有应得,是你那个上峰目中无人,你要是不杀他,你就不是汉子! 姚骥一惊,抬眼看着勃勃。虽然从追命谷活着出来就算赦免,但皇帝这样说话,等于从根子上就定性他一开始就没罪,想到这些日子受的屈辱和适才经历的凶险,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 勃勃拿起他的手捏了捏: “豹子腿脚快是出了名的,你能飞刀杀了它,这身手是从哪里学来的?” 姚骥说我父亲那辈开始就在安定戍守,亲兵里有好几个牧人,我从小跟他们学飞石打羊,到后来就练到可以打麻雀。十来岁的时候,父亲说飞石打羊还行,打仗就不行,我就试着飞刀、飞斧头,这些年下来,在战场上没少用这招杀敌。 赫连勃勃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在秦军中是校尉阶级? 姚骥说是。 勃勃点点头,说我现在就任命你为我的左屯卫将军,负责护卫宫禁。现在是冬天,没什么仗好打,你就先在宫里给我练兵。等开春南下关中,有的是机会让你好好杀敌。至于这个大块头,你叫什么? 大块头说我叫鲜于通侯。 赫连勃勃说怎么取这么个名字。 鲜于通侯说我爹听人讲故事,说汉朝的能人打下富贵,都分封通侯,盼着我将来也能封侯,就取了这个名字。 赫连勃勃仰天大笑,说你要是给朕好好卖命,干得好了,封侯算什么,封王都不在话下。你既然和姚骥一起杀掉豹子活下来,那就做他的随从好了。你俩都改个名字,姚骥叫姚灭豹,你叫鲜于杀豹。拨给灭豹直接统领的士卒就建旗号叫灭豹营好了,来年你要带着他们第一个杀进长安。 姚胜豹跪谢完毕,缓缓起身,说陛下真的要杀进长安吗? 赫连勃勃说这个还用说,哪能让南蛮一直盘踞在我大门口。 姚胜豹说既如此,陛下金口玉言,一定要让我当南征先锋,我要杀尽南蛮,血洗长安,为故国报仇,为陛下开疆!(未完待续) 下卷 第二章 郭旭的种子 ps:小俏乜斜了他一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眼神有多销魂。郭旭说你要是再不起来,我也躺下了。小俏挥动拳头,嗔嗔地砸在郭旭的肩头,好像一个粉色的牡丹骨朵落下来。郭旭抓住这个花骨朵,放在自己嘴唇上,嗅到一丝甜甜的气息。这股气息有手,它指挥着郭旭,让他把自己从衣服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也把女人从衣带的柔弱抵抗中解放出来。小俏娇羞而慌乱地说别让妹妹们听见。也就在同时,他们听到一个非常知趣的声音,那是两个使女把自己关在了最那头的屋子里,只是不知道她们是否在挤眉弄眼地窃笑。 除夕头一天,关中大雪。 王镇恶此前已经向诸将下令,既要严防大夏赫连勃勃偷袭,也要让士兵好好过年。江南士兵远离家乡,舍家人而孤悬西北,在风雪严寒中度过第一个春节,除了大宴一场,大醉一场,讲讲段子,唱唱小曲,小赌一把,甚至赌急了打一架,实在无以为乐。入冬以来,战士乡愁日盛,人人思归。 北上进兵,战斗主要发生在夏秋时节,北方夏日的干热和秋天的凉爽,都让南人很舒适。但是一进入冬三月,大地光秃秃没一丝绿色,北风如剃刀刮走身上所有热量,饭桌上没有一样新鲜菜,下雪天上街巡逻,民户商户都是家家闭门,路上连猫狗都难得见到,官兵日渐消沉怠惰。当兵的,就是一把刀,总是用着,总是磨着。就总是快着。刀不用会生锈,兵不用会生事。诸将知道这个道理,但在这样一个天地混沌的时节,除了睡觉熬日子,好像也实在没有更好的活法。 怒吼的北风扫荡着原野。不用刀枪就足以摧垮任何方阵;白雪覆盖了道路,不必言语就压住了任何积极进取的念头。谁都知道:向北向西只能意味着更加寒冷,更加荒芜,更加僵硬的身体。指头不小心沾上铁,就会冻上去,硬要扯下来的话。就会失去一片皮肉。本地人开玩笑,说关中还算是好的,要是再往西往北去,撒尿都得拿个小棍,边尿边敲打。否则尿会瞬间变成冰溜子,把你的老二和冰天雪地冻在一起。民间说辞虽然夸张,其间利害是有正史佐证的。汉武帝征匈奴,虽然压垮了这个强悍的游牧民族,但冬季用兵的时候,士卒“堕指裂肤”,那种令人发抖的记忆,牢牢地留在此后历代将帅心中。 郭旭决定除夕夜要陪着手下在军营里过。今天要好好陪陪小俏。王镇恶体恤部下,叫郭旭不必总在营中。但郭旭现在兼着司马府的门下都督,担着王镇恶的安危干系。不能总是缺位,所以只在家里住过四五天,而且也都是日落到家,温存一夜后,天不亮就离开。小俏虽然嫁了人,其实大部分时间独守空闱。好在她也不闲着。或跟着邻家女子学全套针线活,为郭旭缝制战袍。让他在同僚中总是新崭崭的;或读书写字以自娱,并盼着有机会教郭旭识字。刘义真选了两个先前的秦国宫女。派给小俏做侍女,免了她的家务之苦。饶是如此,她还是时常掌勺庖厨,为的是练好手艺,等郭旭回家时,可以给他做一顿可口的晚餐。 郭旭派了一个兵先去捎了话,盼着回家时小俏会亲自开门,这样他就可以把她抱起来,一路抱到家里。可他到家时,开门的却是小使女。饭菜已经做好,用大碗扣着,屋子里香气四溢。 “小俏呢?” 使女说姐姐在床上躺着。 郭旭一边解开盔甲,一边朝卧房去。 小俏本来面朝里躺在床上,听见院子里脚踩着积雪咯吱咯吱的声音,听着客厅里的对答,再听着那个熟悉的脚步声迈过门槛,乃转过来撑起身子,发髻松松地坠下来,本来慵懒惺忪的眼神瞬间明艳起来。 郭旭刚要伸手出去,突然意识到手很冰,赶快在火盆上烤了烤,才摸了摸小俏的脸。 “你不舒服吗?” 小俏脸上露出一种异样的笑,说没有不舒服。 那为什么这个时候躺下来。 就是为了装可怜让你心疼呗。 郭旭傻笑。 小俏说这两天就是身子困乏。 郭旭说既然困乏,就不要干活了,让两个小妹妹多担待一点。(.无弹窗广告) 小俏说不是那种干活的累,说不清怎么的就不精神。 那就赶紧吃饭,不能这样饿着肚子躺着啊。 小俏乜斜了他一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眼神有多销魂。郭旭说你要是再不起来,我也躺下了。小俏挥动拳头,嗔嗔地砸在郭旭的肩头,好像一个粉色的牡丹骨朵落下来。郭旭抓住这个花骨朵,放在自己嘴唇上,嗅到一丝甜甜的气息。这股气息有手,它指挥着郭旭,让他把自己从衣服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也把女人从衣带的柔弱抵抗中解放出来。小俏娇羞而慌乱地说别让妹妹们听见。也就在同时,他们听到一个非常知趣的声音,那是两个使女把自己关在了最那头的屋子里,只是不知道她们是否在挤眉弄眼地窃笑。 刚开始他们躲在被窝里,不肯让屋子里的一切偷窥,到后来,屋里的火盆和体内的火盆内外夹击,被子无功于助兴,有过于掣肘,只好掀开,以求毫无挂碍地恣意翻卷。郭旭军务在身,新婚后不能夜夜缠绵,但在一起的夜里,除了中间小小的间歇,他们总是粘合在一起。此刻,他紧紧地抱住小俏,含住她胸前的一朵花蕾,放纵自己身上最好奇的一部分,在小俏那里怒马驰奔,获取阳刚往来的快乐。 小俏急促地喘息着,碍于隔墙有耳,压抑着不喊出来。她闭着眼睛,睫毛如水墨新月。在雪白的眼睑上轻轻跳动。粉色的脸上濡染出红晕,好像是郭旭打翻了她心底的胭脂盒。郭旭的嘴唇毫无禁忌,在她脸上身上到处游走,每一次热辣辣的触碰,她都会发出一种惊诧而欢喜的低吟。她努力控制自己的上半身。尽量让它不要过于张扬,但她的双腿,已经紧紧地箍在郭旭的腰间,似乎要把他那源源不断的能量全都压榨出来。 郭旭按着小俏酥软而坚挺的胸脯直起身来,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起头,发出一个酣畅的叹息。这个女人给他的欢愉。是他此前从未领受过的。在某一个早晨,他醒来,看到旁边睡态娇憨的小俏,管不住自己,掀起被子看她的身体。突然想起此生唯一一次被弟兄们领着去嫖妓。那次仓促、笨拙、慌乱的经历,曾经让他以为男女之欢不过如此,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会沉迷其中。小俏唤醒了他的身体,让他意识到上苍原来可以让一个男人这样幸福。 此刻,他驱使他的小兽在小俏的花园里闯荡,一边亲吻着小俏的面颊,一边小声地问: “我是不是很粗野?” 小俏闭着眼睛,双手捧着他的下巴。没错。他的那部分既粗又野,因为元气丰沛而纵横捭阖,因为肢体强健而为所欲为。只要他进入了战场。就必定是一场持久战。先是轻兵试探,而后是重兵陷阵,到后来会有闪电般的追杀,一拨快似一拨,一拨猛过一拨。在这种钱塘潮一般的攻势面前,小俏总觉得自己的气息不够用。好像不小心就会猝然窒息过去,但内心呢却渴望这种被强敌征服的感觉来得更凶悍一些。 阿薄干也很凶悍。但他心底没有爱,所以凶悍适足以成为摧残。他也能带来身体的快感。但这种快感一消失,立刻升起的就是耻辱和仇恨。 郭旭带着爱来,所以他激发的不只是身体的快感,还有灵魂的愉悦。这种愉悦很难消失,只有渐渐退潮,退潮后水平如镜,全身心都浸润在深沉的感激中,感激父母给的躯体,感激上苍给的领受,感激冥冥中的力量把这个善良而强壮的男人带到自己面前。 郭旭又问了一边我是不是很粗野。 小俏感觉到他就要最好爆发了,她自己也已经弯曲到了极致,等待着一场甘霖倾盆而下。两手死死攀住郭旭的双臂,贴着他的耳朵说: “我要你一辈子这样粗野。” 就在这一瞬间,大雷雨降临了。 雨水击打着小俏的渴望,雷声是郭旭酣畅的满足。 他们贴合着,久久分不开。 灯花爆了一下。隐约有一团雪簌簌地从窗外的柿子树上滑落下来。 除此之外天地静谧。 面对两个青年男女的这种完美交合,万籁除了艳羡,只能无声。 他们脸贴着脸躺着,眼睛距离太近,大大的,黑黑的,让人晕。 郭旭还想再来一次,却同时听到两个人的肚子都在咕咕叫。 他们都笑起来。 郭旭过去敲门,叫小姑娘一起过来吃,反正平日她们就是和小俏一桌吃饭的。这种邀请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都没有结果。只要郭旭回来,她俩就坚决不上桌。这一次,她们除了决意不破例,也不好意思马上面对满脸酡红、发冠不整的男主人,她们说已经拨出菜去吃了,要在一起说说话,就不出来了。 小俏给郭旭盛了饭,满心欢喜地看着他的嘴巴像大车轮子一样甩起来。郭旭给小俏夹了一片肉,后者皱了皱眉,把肉放在嘴里嚼了两下,突然慌张地站起来,还没走到门口,就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水。 郭旭吓得几乎被饭呛着。赶紧过去要拍拍小俏的后背,小俏却摇摇手,说不碍事。 是不是肉不新鲜了。夹起一片尝了尝,挺好啊。 是不是热热地起身,受了点凉? 小俏摇摇头,说这样已经有两三天了。 郭旭焦急地说那为什么不去找郎中? 小俏说我想等两天看看再去。 郭旭有点急了: “有病就得早点看,耽误不得的!” 小俏柔柔地看着男人,很享受他那呆呆傻傻的样子。自己其实可以好好走回去坐下,但还是很惬意地被郭旭搀回去,挨着他坐下,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伸手捋了捋他那厚实的胸脯: “要说是病的话,估计病根在你身上。” 郭旭哪里会绕过这个弯子,他楞楞地说我会把什么病带给你呢。 小俏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拧了拧他的耳朵,而后贴上去小声说: “怕是你要做父亲了!”(未完待续) 下卷 第三章 将军生锈 ps:沈田子在长安的时候,相中了两个妙龄歌妓,出镇方面以后,派人悄悄接来,从此夜夜笙歌,日日纵酒,帅帐成婚帐,床阔如战场,塞上风云化作巫山*,胯下不再是鞍,快刀难断缠绵,几乎没有消停过。夜里胡闹,白天昏睡,军中诸事一无关涉。今天到日中还在周公那里请教。长安来使见到他时,他蓬头垢面,酒气未消,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给使者写军令回执时,笔锋一直在抖。 才过了正月初四,关中守军过年的兴头就被军情打断。 赫连勃勃南下了。 寒冬不利于南人北进,对北人南下却不是什么问题。赫连勃勃跟王买德商议后,决定不等开春,趁着严冬酷寒,就打晋军一个措手不及。勃勃想集中主力,一举拿下长安。王买德判定晋军还没到军心完全涣散的程度,战斗力依然不可小觑,万一会战失利,再要想发起这样的攻势,就是一两年以后的事情了,欲速反不达。他建议先不要急于求战,而是用小股精锐骑兵袭占上洛、青泥等要害,主力部队拿下潼关,切断北府兵和江南大本营之间的水陆通道,同时争取关中百姓支持大夏,将晋军困在一张网中,而后瓜熟蒂落,轻取长安。刘义真乳臭未干,麾下诸将同床异梦,怎么会是陛下的对手。陛下需要的,不过是一点耐心而已。更新下卷关中北东南三面都出现大夏的游骑,晋军最初以为这不过是轻兵袭扰试探,后来确认有一路夏军至少两万人正在向长安方向运动,主将是赫连勃勃的儿子抚军将军赫连璝;赫连勃勃的另一个儿子赫连昌出现在潼关方向。而大夏智囊王买德则率军进抵青泥,也就是晋军去年大败姚泓的地方。 各路探报汇总起来,王镇恶觉得情势已经非常严峻,明摆着赫连勃勃的意图是编织一个笼子,聚歼晋军于关中。他禀告刘义真。建议由龙骧将军沈田子出兵迎战赫连璝。沈田子雅善野战,此前不止一次以少胜多,是首战的不二人选。赫连璝这一路如果破了,不但可以稳定长安人心,而且也能震慑其他两路夏兵。 军令抵达时,陈嵩正带着一帮弟兄跟斛律征学摔跤。 起初没人乐意学这个。飞骑队嘛。远处能射,近处能刺能砍,摔跤有鸟用?斛律征说你们南人小看这个了。近身肉搏最激烈的时候,人家冲撞过来,你连挥刀的时间都没有。这时候能摔倒对手,你就占了先机。更别说有时候你不得不徒手对敌,这时候懂摔跤技巧的人很占便宜的。更新下卷弟兄们哄笑,说到了那个时候,谁的力气大谁赢,谁不要命谁赢,哪里还讲什么技巧。 斛律征说不信我们试试。你们选一个力气最大的,徒手跟我搏斗。看我们到底谁赢谁。 弟兄们跟存心要压垮他,找来营里公认力气最大的一个北方兵,嘀嘀咕咕地跟他耳语一阵。两人面对面刚站好。这个大块头就像山崩一样压过来,双手揪住斛律征的肩头。斛律征佯装向后拉,大块头用力向后沉,斛律征顺势欺身上前,一只脚别在对手身后,用肘一击大块头的下巴。瞬间把他放倒。等后者连滚带爬翻身起来时,斛律征的手掌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做割喉状。 大块头不服气,翻身站起来。和斛律征对峙一小会儿,猛地一蹬地,飞身撞向斛律征。速度快,势头猛,斛律征要是被撞上,没有两三个跟头是停不下来的。大家到两人还没碰上,斛律征已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好像大块头驱动的风已经吹倒了他。他在倒下的一瞬间,双腿先屈后伸,正蹬在大块头的肚子上,借着他向前飞舞的力道,将他送到斛律征脑袋后方七八步的地方。 弟兄们先是目瞪口呆,继而一片声叫好。 陈嵩说这个有用,大家没事都练练,关键时刻没准能靠这个保命。 那就练起来好了,权当游戏。 今天斛律征要教大家“摔狼术”。斛律征说我没有摔过狼,我身边的人也没有,不过鲜卑老辈人一直把这个摔法叫成“摔狼术”。他们也没有摔过狼,也是听他们的老辈传下来的。你在野外放羊,或者走路累了,可能会遇到狼。狼很狡猾,遇到我这样强壮的人,不会冒险正面攻击,它会偷袭。你坐在那里,它的爪子会从后面搭在你的肩膀上。你以为是有人跟你打招呼,自然会转头去看,这时候它就一口咬住你的脖子。老人说如果有东西落在你肩膀上,一定要先伸手摸摸,如果摸到的是一个毛茸茸的爪子,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回头。你不能慌,要立刻抓紧狼爪,头向后顶,顶住狼脖子,然后猛地一弯腰,同时两手发力向前摔,越过头顶把狼甩出去。狼连摔带惊吓,不等你再去杀它,就逃走了。用这个办法摔人,人越是胖大,摔得越狠。 叫过一个兵,说就当你是狼,我来摔你。 那个弟兄嘻嘻哈哈地过来,说你要是个女人,我还乐意当狼。松松垮垮地把双手搭在斛律征肩上,下身很猥琐地做出进出推送的样子,旁边的人都坏笑起来。但这种笑立刻就被冻住了,因为大家还没看清楚斛律征的动作要领,这个兵已经从斛律征头上飞了出去。后者刻意泄劲,否则这个乐意做色狼的家伙已经半似风流鬼了。 陈嵩眼尖,说你的屁股是怎么回事。 斛律征竖起大拇指!兄弟你真是格斗行家,一眼看到了点子上。用这个摔狼术的时候,不能慢悠悠的,一定要又快又狠。快是说腰猛地弯下去,胳膊猛地向前拉,让敌人来不及抗拒你;狠是说狠狠地用屁股顶他的下盘,让他根本站不稳。动作完成时。你应该是屁股撅得老高头却埋得很低,喏,就是这个样子。 陈嵩来了劲,说让我也来试试。 当兵的已经看出了这招的厉害,纷纷向后躲。陈嵩笑着说你们这帮兔崽子。居然敢临阵退缩,小心我兵法从事。 最后薅过来一个健硕的兵。陈嵩按照斛律征说的要领,一下子把他摔到了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晕头转向地走了两步,差点和一个飞跑过来的传令兵撞在一起。 传令兵说沈将军请陈幢主和斛律幢主过去议事。(.好看的小说) 他们到了以后,好久不见沈田子出来。幢主们挤眉弄眼。知道此时英雄也许还困在美人关里。 沈田子在长安的时候,相中了两个妙龄歌妓,出镇方面以后,派人悄悄接来,从此夜夜笙歌。日日纵酒,帅帐成婚帐,床阔如战场,塞上风云化作巫山*,胯下不再是鞍,快刀难断缠绵,几乎没有消停过。夜里胡闹,白天昏睡。军中诸事一无关涉。今天到日中还在周公那里请教。长安来使见到他时,他蓬头垢面,酒气未消。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给使者写军令回执时,笔锋一直在抖。 使者带来了刘义真的书面命令,要他即刻集合三军,迎击赫连璝,不得稍有迟误。使者走后,沈田子叫传令兵去召集幢主过来。自己懒懒地转到后堂去洗漱。这一去就是一个时辰。幢主们在前厅喝了几道茶,撒了一泡尿。讲了无数段子,冷胡床都应坐热乎了。还没见主将现身,既不能去催,又不能走人,个个暗自骂娘。这当口,沈田子穿好的战袍已经被扒掉,两个妖媚任性的女孩子正在他身上施展手段,他嘴里骂着说老子有军情要务,你们麻利给我滚开,但手却没有丝毫离开酥胸的意思,嘴巴随即被女孩子的身体堵上,最要害的部位更是被*淬火,刚柔适度,求仁得仁,被一个暖滑湿润的陷阱捕获。最后他终于出现在幢主们面前时,眼尖的部下强忍住不笑出来,因为他身上的脂粉气实在太过跋扈,脖子上的嘬痕实在太过耀眼,而且他们想象他身上应该不止此处有此物。 沈田子晃了晃手中的纸,叫一个识字的幢主念给大家听。 “都说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既然是长安刘义真那里来的钧旨,且副署了司马王镇恶的名字和官印,那就是最高将令,除了遵照执行,没有第二种选择。 陈嵩说大夏人这个时候突然进兵,就是欺负我们南人怕冷,严冬时节照例不动干戈,打得就是出敌不意的算盘。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严寒出兵,骤然迎击,自然也是出乎他们意料。末将主张不但要出兵,而且越快越好,要等他们立足未稳猛烈攻击之。 沈田子不吭声。 斛律征说既然有令出兵,那就打出去好了。飞骑队成军以来一直没有经历大战,正好借此历练。我们可以先派一些游骑出去,断他们的粮道,捕获他们的斥候,扰乱他们的军心。等大军合战时,可以用飞骑队从侧后方发起突袭。 沈田子不吭声。 另一名幢主说如果我们当面之敌是王买德,那是要格外小心去对付的。这个人原来在姚秦军中就以善战闻名,现在又是赫连勃勃的智囊,是一名老辣的帅才。要是赫连勃勃亲征,也得打起精神迎战,他这个人不但凶悍,而且狡猾。至于这个赫连璝嘛,是赫连勃勃的儿子,虽说虎父无犬子,但真要是能打,我们早就听说了。估计赫连勃勃也是觉得我们不会认真迎敌,所以让儿子练手。以将军神勇,三军用命,这个黄口小儿应该不难对付。 沈田子不吭声。 幢主们茫然了。沈田子话不算多,但绝不是沉默寡言的人。过去召集诸将议事,一般不向部下征求见解,开会就是要大家按他的想法去做。向来积极求战、勇猛冲杀,遇到战事,胸有成竹,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虎豹之威不再,委顿之气充盈。 自从刘裕走后,他耻于受王镇恶节制,从来不去长安议事,本军训练等一应事务,都扔给幢主们打理。只亲自校阅过一次。大冬天的,巡哨官兵苦寒,沈大将军却是日夜在温暖如春的宅子里纵情声色,迥然有别于他此前的风格,招来无数怨言。这些也就不去计较。现在大敌当前,到了他该一鸣惊人、抖擞虎威的时候,他却偃旗息鼓,不肯拿出主将的成算,这就有问题了。带兵打仗是他的天职,也是他收获声威的唯一办法。假如此战击败赫连璝。保证长安无虞、太尉次子无虞,那么他就是长安的保护神,护驾的大功臣,勋劳超出王镇恶,得到太尉更高规格的青眼。这个道理左脚都能想清楚。 许久,沈田子抬眼扫了大家一眼。 他已经听够了,要分派诸将出兵了。 但他只是懒洋洋地抬眼看着屋顶,半晌不言语。过了一阵子,坐直身子,伸出左手大拇指: “这个,是赫连璝,两万多人。生长塞北,不畏酷寒,有备而来。” 又伸出右手小指: “这个。是我们,不足五千,不习惯严冬作战。” 把大拇指和小指顶在一起: “我若是出战不利,不但要损失人马,还会让长安门户大开,这个罪责。你们谁担得起?” 压了压,没压住。到底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一战不胜,损兵折将。丢了地盘,王镇恶岂不是可以借机治我的罪?” 这话一说出来,众人都无语。陈嵩内息焦虑,速速权衡利害,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 “将军是不是过虑了。末将以为王镇恶将军不会如此险恶。更何况我们怎么会损兵折将呢?此时我军的境况,并不比当日峣关之战时更恶劣。那时我们的兵力比现在还薄弱,而且深入敌境,当面之敌不今天的夏军还多出一万多。现在我们是主场,夏兵是客军,我们如果用当初打击秦军的锐气去打击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相信他们同样顶不住。他们固然习惯于冬日作战,可是粮食并不充足,也得在本地征缴。如果像斛律征说的那样,派出轻兵去袭扰,再请王镇恶将军动员关中百姓坚壁清野,他们的军粮也会很困难。如果我们作战坚决果断,能够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关中百姓自会看清利害,分清敌友。” 几个幢主纷纷点头。先败氐族人于淝水,后灭慕容鲜卑,再灭姚秦羌人,中间挫败过拓跋鲜卑,北府兵没有怕过谁,凭什么在大夏匈奴人面前从虎变鼠? 沈田子摇了摇头: “陈嵩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关中形势,我们手中,其实只有长安一座孤城,周边要地都被人家占了。要是我们折了,谁来替长安挡刀,谁来保卫太尉的骨肉?” 陈嵩一拱手: “将军英明,我们是要拱卫长安。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勇于求战。坐在这里等人家来打,会越来越被动。我们在野战中打得越好,长安就越安全。如果一战能歼灭赫连璝主力,估计能打出半年的消停。到时候江东援兵到了,我们再收居中之利,各个击破周边敌人。不世之功,就在眼前,希望将军不要犹豫。” 沈田子居然打了个哈欠,皱着眉头摆摆手: “你说的后半截我同意,那就是我们必须等援兵来,此前不能孟浪求战。只要我们不退,挡住夏兵进军道路,那就已经是功劳了。至于歼敌,务必等援兵抵达再说。” 斛律征眼看沈田子没有出战意图,忍无可忍,起身大步出去,在门外狠狠地呸了一声,上马疾驰而去。 陈嵩以为沈田子会勃然大怒,不料他只是讥讽地笑了笑,伸手去抠鼻孔。众人一看,知道多说无益,都枯坐在那里,垂头想自己的心事。沈田子抠舒服了,在战袍上擦了擦指头,又打了一个哈欠: “好啦好啦,你们愿意打仗,这个是好事。这样吧,我也不等江南援兵了。要让我出战可以,必须让王镇恶派援兵来,最好是把傅弘之那一路调过来,两路进兵,相互策应,这样才算周全。我会马上派人去长安通报我的意思,几天之内就有分晓,你们回去等消息吧。” 说完起身,伸了个拦腰,晃晃悠悠地转到后堂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陈嵩回到营中,坐立不安,焦躁踱步,越想越觉得情势危殆。他虽然不是方面主帅,这些年一直被刘裕视为“斗将”,但是久经战阵,潜心揣摩,对于将略也是有心得的。以他的判断,沈田子这种怠惰迎敌的方式,只能让我军丧失主动权,最后被敌人困死在一个小圈子里。思虑再三,想去请示沈田子,可否在大军斥候之外,再派飞骑队出去,试探试探夏军的战斗力。转念一想,万一被一口否决,连个转圜余地都没有,不如先斩后奏。 次日一早,陈嵩派斛律征和绿豆领了一百来号训练表现最好的骑兵,带着十辆搭载粮秣和彪悍步兵的马车,出营游击去了。他们的任务,一是试着和大夏小部队交手,二是尽可能抓几个俘虏,三是探探老百姓的态度。约好无论到了哪里,每两天派回来一个探子,到第十天务必全队返回,因为陈嵩估计那时候长安方面对沈田子的回复也就到了,斛律征拿到的情报,正好在此时向主将禀明。 斛律征打了个唿哨,一马当先飞出营门,兴奋的骑兵们人马都喷着白雾,隆隆跟上去,随后马车上的步兵弓箭手和长槊手有说有笑,向留守弟兄们挥手。 他们在茫茫雪野中很显眼。 但很快就被无边的北方大地吞没了。 下卷 第四章 凄凉留侯祠 ps:天气半阴半晴,漫天黄云。本文由。。首发几只乌鸦低低掠过,没有在此逗留的意思。它们都是精明的毛羽,知道这里没有祭祀,打不到秋风。满院的荒草被斜阳镀上金色,却毫无金方之气,微风一到马上弯腰。除此之外,此地只有一名将军难消的块垒,一个青年隐约的不安和一个古代圣贤破败的偶像。冥冥中若有留侯在,自当知道后人吉凶何在,归宿何方。 王镇恶怅然良久,跪下向着残破的张良像磕了个头: “留侯在上,晚辈王镇恶若能击破强敌,此次回来,必当重修祠屋,令子孙世代祭祀不绝。” 刚要起身,铿然一声,塑像的一只胳膊掉了下来,在地上砸其一团烟尘。 显见是风吹雨淋日久,残肢已经挂不住了。 只是它掉落的时机太过微妙。 王镇恶面如死灰。 郭旭听到王镇恶的声音越来越大。 看完沈田子的来信,王镇恶当时就摔了茶碗。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最忌讳的就是下级和上级讨价还价。眼下赫连勃勃已经把火烧到长安的眉毛边了,沈田子作为北线主将,居然无视上峰命令,伸手要兵的同时,俨然已经在指挥各路。他既然已经把球踢回来,摆明了是不会主动出击,而王镇恶虽然官居司马,名义上节制诸将,但也不可能拿鞭子抽一名方面大员去打仗,这件事还得在刘义真那个层面做出裁决,这就意味着实际拿主意的长史王修必须下一个不可违抗的终极命令。 王修把沈田子的信呈给刘义真。后者正在把玩一把锋利的羌人羊头柄小弯刀,随意看了一眼。说要按我的意思,就在他的来信上直接批“放屁”二字。要么赶紧出兵。要么换个敢打的,废什么话。不过太尉交代了,要我跟各位前辈学习,不可以自专。权当做我啥都没说,你们二位商量着办吧。 王修是文官,刘裕留他做刘义真的长史,主要是看重他耿直稳重。眼前形势,他虽有判断,但涉及军旅。还是主要听王镇恶的。拿过信又仔细看了看,抬眼看着王镇恶: “镇恶你再想想,沈田子是不是也有点道理?” 王镇恶其实非常赞同刘义真的意思,这个小家伙还真是说到了点子上,虽然舌头毒辣了一些。 “沈将军的道理似是而非!大夏军队三路而来,但并没有协同步调向心攻击,而是分别卡住一个方向,其他两路的用意是堵住我们的进出要道,只有赫连璝这一路是决意取长安的。不过就是直奔长安而来的赫连璝这一支。也不是锐意直进,而是边走边试探,要看看我们这支军队战斗意志是否坚决。假如他一露头,我们就给他当头一棒。他就不敢再轻举妄动;如果打得足够痛,大夏一年半载都不敢再冒险,这样我们就有时间等来江东援兵。这个时候。取胜的关键是动作要快,攻击要猛。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若是按照沈将军的打法,怯战畏敌。迟迟不进击,夏兵气焰会更嚣张,关中老百姓也会怀疑我们的实力,等敌人压在渭河一线,地利人心都失去,粮道也被切断,再要想奋力一击,就会困难很多。” 王修点点头,说司马说的在理。我就不明白,沈将军在峣关的时候,兵力比现在还少,却能做雷霆之击,击败姚泓三万大军,现在才过几个月,就突然没了棱角,这是怎么了? 王镇恶刚想开口说点啥,又咽了回去。沈田子这阵子喝滥酒玩女人不理军务的细节,他是有所耳闻的。但人家都知道他和沈田子不和,这时候如果说沈的坏话,难免瓜田李下,有挟私报复嫌疑。 王修看他缄默不语,也突然意识到他的苦衷,但又不甘心轻易埋没此事,乃传令把使者宣来。 “你也是沈将军的老熟人了,这次看到他,感觉怎样?” 使者是长史府一名老资格的文吏,跟了刘裕多年,笔头麻利,眼光老辣,熟悉军中掌故,对这些将领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知道事关重大,不能不实话实说。 “沈将军过去干练麻利,是那种精明外露的人,这一回像是变了个人。我到他府上的时候,已经是日中,但还是等了好一阵才见到他,彼时他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显见是刚刚睡醒。口齿含糊,眼神迷离,嘴里有酒气,身上嘛......”。至此欲言又止,**地笑了笑。 王修说你在刺史和司马面前奏事,公事公办,有一说一,吞吞吐吐像什么话话。 使者说沈将军身上有明显的脂粉味。 刘义真吐了吐舌头。 王修看了王镇恶一眼,发现后者不接眼光,索性直接问他: “王司马觉得沈将军这样还能带兵出击吗?” 王镇恶说耽於酒色当然有损将官的锐气,不过沈将军一向骁勇善战,这一阵消沉不等于他就彻底变成了懦夫。真要是死命令压下来,他被逼到墙角,自然会奋然有为。再说他手下那些幢主们都是热血少壮,这几年已经历练得很能打了。一声令下,不劳沈将军自己冲锋陷阵,他们自会踊跃冲杀。别的不说,光是太尉的爱将陈嵩,虽然目下还只是一个幢主,但我看他勇毅沉雄,带兵有方,足以当个军主来用。 王修说那你的意思是? 王镇恶向着刘义真一拱手: “就请刺史下一道严令,要他克期出战,务必亲自带队,以陈嵩等精悍将领为前锋,迎头痛击赫连璝,不负太尉重托,再立不世之功。这道命令可以公开。同时王长史可以送去一封密信,告诫沈田子必须戒掉酒色,振作起来。立刻迅猛进击,否则将请示太尉。将他押送回江东严办。” 刘义真点点头,说王司马这个主意好。暗地里敲打了他,明面上也给他留足了面子。 王修却有点犹豫。他倒是不反对王镇恶双管齐下的点子,只是担心沈田子这种状态,就算被逼出兵,也未必能以发起一个自己刚才所说的“雷霆之击”。沉吟片刻,走到地图面前,指了指代表沈田子的那面小旗,又指了指傅弘之那一面。 “沈将军希望傅弘之将军能挥兵策应,我觉得这好像也有道理。若是要一举击垮赫连璝。兵力强一点应该更有把握。” 王镇恶仔细端详了一阵地图,心底称了称敌我众寡轻重,自筹即便调动了傅弘之,其他两路夏兵也不会趁机进取,要是速战速决,它们更没有机会。点点头说这样也好,兵少了打击溃战,兵多了我们就可以歼灭这股夏军。只是目下形势不同于峣关之战,彼时傅将军是沈将军的军副。指挥调度没有挂碍。现在他们平级,同为方面大将,手下兵力相当,傅将军临时加入后。两强并立,若没有一个统一指挥,万一战场上协同不力。怕是会给敌人可趁之机。 王修说我们一事一议,可以临时指定此战谁来节制。 王镇恶说临时指定。面服心不服,出工不出力。再说长史以为谁该在谁上? 王修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若沈在傅上。他担心沈田子目前的状态会导致主帅无能累死三军;若傅在沈上,过去的部下突然翻到头顶,又担心沈因为心里别扭而怠工,傅因为碍手碍脚而施展不开。纠结半天,一摊手说我真的不知道谁该节制谁。 刘义真把那把小刀往桌子上一扔,说这个有什么难的,就由王司马你去统一指挥。你是我的司马,主管军务。太尉虽然没有明说,实际上扛着节制诸将的担子。现在既然两军会合,你不去统辖的话,谁还更有资格? 王修眼前一亮,热切地看着王镇恶。 王镇恶其实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自己并非没有想过,但是一涉及到沈田子,其间就有很多牵绊。他手下的军队,要拱卫长安,确保刘义真安全,不能轻易离开驻地。他若去统辖沈、傅两军,除了贴身亲兵,一兵一卒都带不去。如此一来,等于在两支劲旅头上天降一个空手主帅。流血流汗出力气的是沈、傅所部,发号施令的是他王镇恶。如果打赢了,沈、傅二将固然也有战功可得,但在太尉刘裕来看,自然是主帅王镇恶临危受命、指挥有方,这样一来,沈田子会非常不快,傅弘之也高兴不起来。如果打输了,王镇恶固然指挥无能,可沈田子也难辞其咎,尤其是他已经留下了沉迷酒色、斗志消沉的把柄。总之,此行不但不能解开他和沈田子的过节,反倒会加深不和。 可是抬头一看刘义真这个半大的孩子,突然觉得这份私心好可耻。想想自己前半生,国破家散,漂泊沦徙,怀瑾握瑜而无所用,经天纬地而难自存,到了而立之年,还没有立起来的迹象,若不是刘裕慧眼赏识、一路栽培,怎么可能短短九年就从一名参谋军官一路青云,自振武将军而龙骧将军,击灭姚秦,扬威南北,进号征虏将军,成为北方晋军仅次于刘义真的最高指挥官?没有和刘裕的这番风云际会,王猛嫡孙这个名号,不代表荣耀,只代表耻辱,因为一蟹不如一蟹,其孙远逊其祖。有了这种因缘,那就是龙生龙风生凤,用刘裕自己的话说,“的确是将门有将”。现在刘裕的亲生儿子面临危难,自己却纠葛于私人恩怨,盘桓于功罪得失,不是小人之心又是什么? 知耻而勇,抛却私心,慨然向前。 既如此就请刺史下令,我即刻起身赶赴军前效力。 王修感激莫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严冬酷寒,辛苦王长史。诸将若都像王长史这样忧国如身,何愁国家不强,天下不平。 王镇恶说我去没问题,但得有个条件,那就是我要当真节制,容不得任何人掣肘抵制。司马这个头衔。看似总制三军,实则有点虚。到了真正临战指挥,怕是制不住大将们。肯请义真刺史假太尉之名。授予我都督前军职衔,可以专权任免将帅,奖惩三军。若沈傅诸将有罪,我虽不能专杀,也可以机断处置,以免贻误战机。 刘义真不吭声。 他听懂了王镇恶的意思,但是吃不准该不该点头。父亲留下这个格局,自然有他的用意,虽然不能完全参透。但也隐约明白有个制衡牵绊的意思在里头。若是授予王镇恶将帅任免权,自然会打破这个平衡,万一王镇恶还有更大图谋,清除异己,一统三军,就很难弹压下去。可如果不同意,真要是到了前方指挥不动,战局崩溃,长安马上就有大麻烦。自己没准就折在这里了,到时候再后悔自己不该吝啬授权就太晚了。 王修倒是不怀疑王镇恶的动机,但授予机断专权,这样的事情论理只能由刘裕做出。他人不好代庖的。王镇恶所谓“假太尉之名”,实际就是骗前方将领,但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事后诸将若知道王修也是同谋。一定会把自己视为王镇恶一党,那也就等于公然和沈田子翻脸。那边要是想发难。这种擅权欺瞒本身就是最好的把柄。更为严重的是此事瞒不过刘裕。此公万事都可宽容马虎,唯独在权柄上谨慎苛刻,要是知道王修敢在这个问题上擅自做主,就算出于权变而暂时谅解,内心也会衔恨一辈子。打赢了也会被猜忌,打败了就更会借机收拾。 王镇恶看他们一老一少都面有难色,为义愤所激,一跺脚,声音提高了好几阶: “太尉把孩子托付给我们,离开才一个多月,看看我们都消沉怠惰到什么地步!做将军的沉迷酒色畏缩怯战,管中枢的明哲保身临事苟且,万一大局糜烂,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王镇恶求一个机断专权,为的是作战便利,等击退夏军,此权自然可以收回,若我有私心,愿万箭穿心而死!” 郭旭在外听到,心里一急,掀开门帘走进来。 王修瞪了他一眼,刚要说谁让你进来的,听到刘义真说姐夫你别担心,我们这里没事。 郭旭打算退出去,王镇恶说郭旭来的也好。他是太尉极为赏识、着力栽培的少壮派爱将,对太尉忠心耿耿。义真也称他为姐夫,显见是可以信任的。不妨你们就授予郭旭另一个专权,若我忠心报国,他就全力护卫我安全;若我有异图,他可以就地处置我,带我的人头来复命。你们看这样可好? 郭旭慌得拼命摆手,说这个万万不行。 王修说王司马你想得太多了,何至于此呢? 刘义真却突然笑了: “你看我们把王司马逼到了什么地步。司马一腔忠诚,天日可鉴。这样吧,我就大胆做一回主,单就此次出征授予你专断之权,你只管动身去,我同时送急报给太尉,谅他老人家也能体恤。不过王长史也要同时去信,向太尉说明情势,这样太尉就不至于觉得是我自作聪明。至于姐夫,他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护持司马,司马蹭破一点皮,我们就扣他一年俸禄,你们看这样可好?” 人人都长出一口气,暗自佩服这个平素没正形的小孩子。到底是太尉如假包换的亲骨肉,权谋之心是胎里带来的。 郭旭一路无声地送王镇恶去司马府。 路边偶尔会有人用关中话向王镇恶问好,后者会满脸笑容地应答,甚至停下马来和对方聊一阵。但只要一走开,他的脸上就会阴云密布。走到一个路口,拨马向右转,郭旭说司马走错了,我们应该左转,王镇恶不答话,继续向前。穿过一条街,绕过一个小集市,钻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座破败的小院前。院子只剩下一扇门,门楣上有四个字。王镇恶把马拴在门外,信步走进去,郭旭跟着。 院子不大,一进门能看到一个看样子倒下很多年的石头香案,好像一只野兽侧卧在荒草中,已经分辨不出石头的原色。正对门是房子,半边已经塌了,梁柱都已经朽坏,废墟里钻出无数草,在这个时节都是枯黄色的。风来时索索絮语。房前两棵高大的柏树,左边那棵被雷劈过。半截焦黑,半截看样子还活着。屋子正中间有一座塑像。脑袋和一只手都没有了,留下来的下半身上,衣带的颜色还残存着。 王镇恶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郭旭摇摇头。 这里是汉留候祠,祭奠的是辅佐汉高祖刘邦百战建国的大谋士张良。 郭旭说这个祠庙是汉朝的? 汉朝的留侯祠早就没了。这个是苻坚一统北方时,我祖父王猛下令营建的。小时候他老人家带我们兄弟几个来过,在这里给我讲张良的故事。刘邦得天下,主要靠“汉室三杰”,用刘邦自己的话说,是“运筹策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他是把头功给了张良的。苻坚很崇拜张良。也把我祖父视为他的张良。不过祖父告诉我,张良真正过人之处,也是他说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学会的,是该聪明时聪明。该糊涂时糊涂,能够真正做到功成身退。我那时候似懂非懂,现在总算是明白了。愧对祖父一片苦心。我到现在也没学会这一点。 语气沉郁,像是换了个。 这汉室三杰的故事。郭旭听人讲过,他一向是最佩服韩信的。至于张良。在他心里就是一个长得像女人一样好看的谋士,至于谋略高到什么程度,那是语焉不详的。至于王镇恶说的该聪明时聪明、该糊涂时糊涂,以及功成身退云云,都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天气半阴半晴,漫天黄云。几只乌鸦低低掠过,没有在此逗留的意思。它们都是精明的毛羽,知道这里没有祭祀,打不到秋风。满院的荒草被斜阳镀上金色,却毫无金方之气,微风一到马上弯腰。除此之外,此地只有一名将军难消的块垒,一个青年隐约的不安和一个古代圣贤破败的偶像。冥冥中若有留侯在,自当知道后人吉凶何在,归宿何方。 王镇恶怅然良久,跪下向着残破的张良像磕了个头: “留侯在上,晚辈王镇恶若能击破强敌,此次回来,必当重修祠屋,令子孙世代祭祀不绝。” 刚要起身,铿然一声,塑像的一只胳膊掉了下来,在地上砸其一团烟尘。 显见是风吹雨淋日久,残肢已经挂不住了。 只是它掉落的时机太过微妙。 王镇恶面如死灰。 郭旭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上前扶起王镇恶,说看来司马的话留侯听到了,他的确需要新塑一个身子。 王镇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声不吭,回身出来,翻身上马,飞一样地回府去。到了门口,回头对郭旭说你不用进来了,给你一晚上时间安排营中事物,跟夫人话别,明日一早出发。 郭旭把营中事物嘱托给幢副,叫疯子打起精神听从调遣,叫徐之浩点齐500精锐和自己随行。他忙完这些赶到家里时,已经是半夜。他敲了好一阵门,使女才裹着一个棉袍出来开门。郭旭轻手轻脚地进屋,刚推开卧室门,屋子里的灯就已经亮了,灯光让小俏的眸子亮闪闪的。郭旭说抱歉这么晚吵醒你。小俏说你没吵醒我,不知道怎的,我觉得你今天会来,所以一直醒着等你,你一敲门我就起身了。 真的吗? 这还能有假? 你好像人家说的狐仙? 说不定就是呢。 难怪这么聪明! 人和狐狸会生出一个什么? 不会是胡人吧? 难得你机灵一回,这话不能让斛律征听到。 万一生个女儿怎么办? 你不喜欢女儿? 我是怕女儿像我一样粗大蠢笨。 嗯,这个是有点愁人。 那怎么办? 你多给我吃细面条。 为什么? 生个孩子又白又细啊。 这么说来,猪头肉只好不吃了。 嘿,你个傻铁匠,还真学机巧了。 郭旭迎着小俏缤纷落下的小拳头,把她抱起来,小心地放到床上,在她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顺手摸了一下小俏的肚皮。后者吃吃地笑,说还没有到出怀的时候呢,肚子平平的。 稍稍迟疑了一下: “郎中要你忍一忍,等过了这阵才能......” 郭旭说不碍事,我能搂着你睡就行。 他们脸贴着脸,在黑暗中彼此吸入对方的气息,鼻子相互轻轻摩挲。小俏把眼睛贴在郭旭脸上,长长的睫毛让他痒酥酥的。郭旭用胡子搔小俏的鼻孔,后者打了个喷嚏,格格地笑。 良久,郭旭说我要出去一阵子。 小俏不说话,把头枕在他胸前,听着他说话时的共鸣。 郭旭絮絮地说军情不能向家里人说,我只能告诉你我这一去至迟一个月就能回来。 外面冷,路上有冰,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要出去了。 晚上锁好门,我让疯子派人在这条路上多巡逻。 只要有一点不舒服,就赶紧找郎中。 等我回来,你的肚子是不是就鼓起来了?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等我回来,你要给孩子取好名字。男女各准备一个。 玩笑归玩笑,不能总是吃面条。 猪头肉还是要吃的。 正在想到啥说啥,嘴巴被小俏的嘴堵上了。 漫长的吻暂停后,小俏说什么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做一件事。 就是要活着回来!(未完待续。。) 下卷 第五章 为兄弟挡箭 ps:斛律征第二箭射中他的马,在那牲口倒下之前,鲜于杀豹已经跳离马鞍,在地上站稳。斛律征此刻已经冲到他身边,抡圆了弯刀兜头劈下去。鲜于杀豹举起槊向上格挡。以斛律征的势能和刀的锋利,槊杆应该被劈断才对,可断掉的却是斛律征的弯刀,此时他才明白对手的槊杆居然是铁的。但是这闪电一击,也让鲜于杀豹吃惊非小,他向后退了两步,被地上一个晋军伤兵抱住了一条腿,他踢腾两下,没有挣脱,乃举起长槊猛扎那个士兵。这给了斛律征机会,他接住部下扔过来的刀,直接扑到鲜于杀豹背上,从后面切开了他的咽喉。后者撇下长槊,伸手去探自己的脖子,原地挣扎几步,像一座废塔轰然倒下。几乎同时,有人从后面猛推斛律征,将他推到在地。他在地上迅速转身,看到绿豆嘴里喷着血,缓缓地倒下来,背上插着一支箭。 大夏游骑最后一个骑士的最后一箭。 陈嵩站在营门口,拥抱每个回来的弟兄,一边在心里清点人数。 去的时候骑兵105名,步兵50名,现在回来83名骑兵,75匹马,其中12匹是缴获的;步兵生还38名。10辆大车剩下6辆,粮秣消耗一空。 步骑损失34人,杀敌117人,生俘9人。 阵亡弟兄,遗体全部拉了回来。他们冻得硬梆梆的,像一截截被砍下来的树桩子,直直地躺在马车上。 绿豆也在其中。 陈嵩什么也不问,叫人赶紧给弟兄们准备温酒热饭。再烧百十锅热水。 活人要洗个痛快的热水澡,阵亡弟兄也得擦洗身子。 他叫人把绿豆抬到自己帐篷里,和绿豆的几个铁杆兄弟一起,用凉水慢慢地把冻在身体上的战袍化开,剥下来。绿豆后背留着半截箭杆。肚子上裹着一圈布,解开后发现一个长长的横口,能看到肠子。陈嵩一看就知道绿豆是裹创再战时又中了一箭。这一箭立刻杀死了他,但也把他从剧痛中解脱了出来。 洗得干干净净,缝好腹部的创口,挖出后背的箭头。换上新战袍。 陈嵩见过无数阵亡弟兄,很多人神情惨烈,有些没有头,自然就没有神情。 绿豆还好,人是囫囵的。脸是安然的,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 突如其来的死亡,就是那种没有预料到的死亡,没有惊吓到当事人的死亡,既会调动身体的麻痹功能,让人不那么痛苦,也会产生一种催眠效果。让死者沉沉睡去,一睡不醒。射中绿豆的这一箭,恰恰就带来了这种安详。 绿豆。正号吕周,本来是京口一个渔民,虽然不算富足,倒也过得快活。他定了亲,即将成婚前十来天,横遭孙恩之乱。暴民纵火。他的父亲被活活烧死在渔船上,哥哥在搏斗中被砍成几段。用鱼叉杀死三名贼兵,跳水逃生。一路亡命,直到遇上平叛官兵。后来遇到逃出来的同乡,才知道未婚妻被乱兵轮奸,投井自杀了。从那时到现在,他的家就是兵营,陈嵩郭旭菜虫疯子这些人就是最亲的人了。 绿豆不是这帮弟兄里打仗最凶悍的,却是对人最好的。干粮一定不会独吞,饷银一定会周济穷兄弟,行军一定会帮别人背东西,宿营一定会提醒每个人好好洗脚,撤退的时候一定是留在最后面。他是渔民,捞鱼有一套,只要驻地附近有水,一定会去搞些鱼虾王八之类的,给弟兄们做下酒菜。营里的伤兵,几乎都喝过他煮的鱼汤。 有一次弟兄们在一起喝酒,喝大了就开始说每个人会怎么死。陈嵩自己说我一定是当了大官,位极人臣,德高望重,在朝堂上议事的时候,突然就没声了,然后皇帝痛哭失声。大家笑他意淫太过。郭旭说我估计就是老死了,儿孙们痛哭失声。大家说这个太平庸。菜虫说我估计会在一个美女身上精尽而亡。众人哄笑说这个不错,算是风流鬼。疯子说我必然是著作等身,门徒万千,给崇拜我的弟子讲完最后一课,坐在那里溘然长逝,他们哭得死去活来,我那些做高官的徒弟争着抢着要来抬棺材,官小的都轮不到。弟兄们说就是死翘翘,还溘什么然,估计也就我们活着的人给你抬棺材。轮到绿豆,他笑了笑说,我肯定就是为了掩护你们这几个都不想死在战场上的兔崽子,在一场恶斗中以一当十,那个什么慷慨赴死。当时大家就笑,说我们哪会撇下你一个人跑了。 菜虫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死法,而绿豆得到了。 他是替斛律征挡了一箭。 陈嵩见到斛律征的时候,他已经洗漱完毕,换了新战袍,过去老是挂在脸上的那点笑意没有了。 “绿豆是替我死的。” 陈嵩一声不吭地坐下来,拧开一个酒壶,自己喝了一口,递给斛律征,后者呷了一小口,打开了话匣子。 此次游击,总共五次战斗,前三次的情况,陈嵩已经听斥候回来通报了,总归是顺风顺水,只有五六个弟兄挂彩,无一人阵亡。从第四次开始,斛律征就再没有派斥候回来,因为他们已经穿插得很远,现在要从两个夏军营垒中间穿过,尽量不留痕迹地退回大本营,单独的斥候如果被捕获并招供,夏军出来搜剿,这支小部队就完蛋了。 第四次战斗也很顺利,准确地说这是一次偷袭,他们在返程中发现一队夏军巡逻兵,又绕不过去,于是趁着他们生火做饭,一个突袭全数俘虏。就在押着俘虏全速赶回大营时,他们在一片旷野上和百余名大夏游骑遭遇了。 这不是普通的巡逻兵,士兵着羊皮战袍,官佐穿狐皮,盔甲都新崭崭的。最奇特的是旗号。黑旗上画着一只白色的豹子,豹子被一支箭射穿。后来审问俘虏才知道他们隶属于“灭豹营”。 陈嵩哼了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号! 俘虏说他们的长官本来是姚秦军官姚骥,投降大夏后犯了死罪,扔到兽牢里喂豹子,但他居然杀死了豹子。赫连勃勃就给他改名叫姚灭豹,提拔他做了禁卫军将军,让他统领一营,建号“灭豹营”。和斛律征遭遇的,是他手下一员干将,叫鲜于杀豹。 鲜于杀豹带的骑兵。有一半都是以前姚秦的羌族兵,对北府兵恨之入骨,骑射功夫也很过硬。斛律征带的骑兵,论单兵,不比他们强。但斛律征还带了十辆车。车上有弩兵和长槊手。车骑配合是陈嵩受“却月阵”启发琢磨出来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大夏骑兵冲杀过来时,迎战他们的不是斛律征的骑兵,而是绿豆指挥的车兵。十辆战车一字长蛇插过去,将敌骑当中切成两块,车上士兵远则用弩,近则用槊,左右开弓。连射带刺,像一队凶悍的刺猬。他们自己有车帮和盾牌掩护,很难被射杀。斛律征的骑兵全数拥上去。对付一侧的骑兵,以众击寡。大夏骑兵在晋军车兵的第一轮冲击中就已经伤亡近三成,余众被分成两块,其中一块苦苦迎战数倍于己的骑兵。另一块眼看同伴被歼,却无法救援,因为晋军车兵兜着他们打。 饶是如此。斛律征还是领教了这个“杀豹营”的厉害。只要车兵帮不上忙,纯粹双方骑兵对抗时。匈奴人和羌人的马上优势立刻就体现出来。没有几个人能在斛律征马前过两招,但他们对付飞骑队这些新成军的官兵。还是有资本的。饶是两三个晋兵围攻一个,对手还是能在腾挪闪跃中凶狠反击。此次出巡,全部阵亡都发生在这场遭遇战中。倘若没有车兵,百骑对百骑,落败的一定是晋军。 夏兵首领,那个鲜于杀豹,是大块头中的大块头,所以毫不奇怪,他挥舞着一柄格外大号的宽刃长槊。斛律征和他交手之前,他已经连刺带砍,将四名晋军骑兵打落马下。斛律征瞄准他,正要射,绿豆已经冲到鲜于杀豹马侧,长槊刺向他的脖子。后者向后一闪身,左手抽出一把剑横斫过来。这把剑显然非常锋利,它切开绿豆的皮甲和夹袄后并不知足,继续前进,将他的肚子划开。斛律征看到绿豆下意识地扔掉长槊,用手捂住肚子俯伏在马鞍上。鲜于杀豹举起剑要砍绿豆的头,被旁边一个骑士用长槊架住。就在这一瞬间,斛律征一箭射中了他的左臂。他的铁甲非常坚硬,没能射进去,但这一箭来势凶猛,将他的剑震落在地上。斛律征第二箭射中他的马,在那牲口倒下之前,鲜于杀豹已经跳离马鞍,在地上站稳。斛律征此刻已经冲到他身边,抡圆了弯刀兜头劈下去。鲜于杀豹举起槊向上格挡。以斛律征的势能和刀的锋利,槊杆应该被劈断才对,可断掉的却是斛律征的弯刀,此时他才明白对手的槊杆居然是铁的。但是这闪电一击,也让鲜于杀豹吃惊非小,他向后退了两步,被地上一个晋军伤兵抱住了一条腿,他踢腾两下,没有挣脱,乃举起长槊猛扎那个士兵。这给了斛律征机会,他接住部下扔过来的刀,直接扑到鲜于杀豹背上,从后面切开了他的咽喉。后者撇下长槊,伸手去探自己的脖子,原地挣扎几步,像一座废塔轰然倒下。几乎同时,有人从后面猛推斛律征,将他推到在地。他在地上迅速转身,看到绿豆嘴里喷着血,缓缓地倒下来,背上插着一支箭。 大夏游骑最后一个骑士的最后一箭。 斛律征回来后一直很平静,讲到绿豆替他挡箭,终于压制不住,把脸埋在双手中,肩膀剧烈地抖动,许久才说出一句: “他要是不中箭,光肚子上的伤,是不会死的。” 泪水透过指缝涌出来。 “不会死的呀!” 陈嵩抚摸着他的后背,轻轻地说: “这就是兄弟啊!” 斛律征由绿豆想到死在黄河上的菜虫,想起彼时自己是和这些真汉子为敌的,触动内心伤痛,从腰间拨出短刀。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 陈嵩大惊,挥手将刀子打落: “你这是干什么?” 斛律征说我们鲜卑人痛悼亲人,是要剺面的。 “亲人”二字,让陈嵩心底一抽,想到菜虫被千刀万剐。想到绿豆一去,从今再也不会有人替弟兄们抓鱼煲汤,再想到郭旭和疯子一旦问起,该如何向他们讲绿豆之死,后悔自己不该派绿豆出去游击,可如果没有绿豆。此刻已经化为幽魂的就是斛律征,万千伤痛压抑不住,抱住斛律征大哭起来。 眼泪流干后,两个人呆坐一阵,斛律征拿起酒壶。猛喝一口,递给陈嵩: “用我们鲜卑人的话说,绿豆没有死,他去了另一个地方。他是个好人,在那边神会好好对他。” 陈嵩喝了一口酒,默默地点点头。 斛律征此行,不只是为了试探大夏兵的战斗力,还肩负着其他使命。而这一部分。说起来就不那么酣畅了。 一路上经过的村庄,村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远远看见晋兵过来。都关门闭户。找到村子里的老人打听,人家先是沉默不语,最后好说歹说,才开口讲话,大意是刘裕刘太尉抛下我们去江南了,人家都说他去是要做皇帝。他走了。你们这些人也保不住长安。现在大夏打过来,他们的人已经来这里讲过。说谁要是敢帮助晋军,等大夏大军一到。一定严惩不贷。如果我们听话,夏军一定秋毫无犯。关中迟早是他们的,我们这些草民,还不是谁在头上就听谁的? 在一座小山谷里夜宿的时候,碰上了十来个从郑城一带逃出来的汉族官吏,他们正要去长安。按照他们的说法,长安周边的这些郡县,人心已经动摇,士绅们正在谋算着驱逐晋朝官吏和守军,起事欢迎大夏军进驻,就像当年他们起事欢迎北府兵进驻。听来听去,关中边缘,竟是已经砌起一堵大夏的围墙,而晋军已成困兽之势。 通盘看下来,大夏战斗力可观,但并没有到了不可战胜的程度。真正堪忧的,是民心已经不在晋人这边。 陈嵩长叹一声。 这才几天啊,风水就流转了,不由得想起刘裕带领得胜之师入城时,长安城那种万人空巷的盛况。 他思量着应该怎样向沈田子汇报此次行动。对于沈,民心问题可以不必说,免得他更有按兵不动的理由。要告诉他的,是斛律征以阵亡34人的代价,消灭大夏精骑一百多人,足以证明大夏不足惧,北府兵依然战斗力强悍。当然,折掉一名队主,这个代价也不能无视,可是对方也死了一名彪悍的带兵官啊。 正在思谋着怎样措辞才能取得最佳效果,门外脚步匆匆响。 看到来人是沈田子的传令兵,陈嵩心一紧,不知道是否沈田子已经听到风声,主动问上门来。 传令兵说将军请陈幢主、斛律幢主去。 斛律征匆匆洗了把脸,跟着陈嵩去了。 一路上陈嵩内心打鼓,总觉得沈田子一定不会放过自己擅自派人出去。如果他非要叫这个劲,那么杀敌一百多不是功劳,损伤三十多人包括一名队主恰恰是罪过。 孰料沈田子根本不关心这个,看他们俩进来,瞅了一眼斛律征脸上的伤,却没有打听,劈头就问: “大军退守刘回堡,留你们俩带队断后,有没有困难?” 陈嵩惊得瞠目结舌: “退守刘回堡?” 沈田子不吭声,直勾勾盯着。他这阵子两腮下陷,眼窝亦然,看上去像个白刮刮的鬼。 陈嵩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后撤?再说我们接到的任务是进兵呀。 环视一眼各位幢主,发现他们都气鼓鼓的,但都不肯抬起头来,许是刚才已经被沈田子训斥过了。 沈田子拿出一付“我姑且耐心一次”的表情,说夏军势大,我军兵力不足,退屯刘回堡,汇合援兵后再战不迟。 陈嵩说夏军没有那么可怕,斛律征出去试了试,我们折了三十多个弟兄,可是击杀他们一百多人,还住了俘虏回来。现在要紧的不是敌人强大,而是老百姓都在观望,如果我们一味后退,他们会更快地倒向夏军。 沈田子眼睛一瞪,说你居然敢擅自派人出去作战? 陈嵩说末将只是想试探一下。 沈田子说你这个擅权之罪,现在顾不上追究。你现在马上去布制防御,要维持营中日常状态,让夏军以为我们还在。待大军到达刘回堡后,你再结阵出营,徐徐退下来。 陈嵩内心已经绝望了,但嘴巴上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前次刺史和司马的命令,难道就不作数了吗?” 沈田子突然歇斯底里,一脚踢翻案几,挤出一副斗鸡眼,猛地拔出宝剑指着陈嵩: “你他娘的休要拿王镇恶那王八蛋来压老子!老子想打就打,想退就退,他王镇恶能把我怎么样?再要是啰嗦聒噪,小心老子先宰了你!” 陈嵩满脸通红,脑门上的青筋蹦起老高,右手下意识地去摸剑。 官佐们一拥而上,有的抱着沈田子,夺下他的剑,有的抱着陈嵩,按住他的手。斛律征在一边掐他的胳膊肘。 陈嵩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对抗的动作已经犯了大忌讳,沈田子完全可以军法从事杀了他,乃一边挣脱同僚,一边拱手: “末将无礼,请将军恕罪。末将只是担心贸然退兵,会让将军遗下话柄。既然将军已经决断,陈嵩这就去布置断后事宜。” 沈田子一屁股坐在胡床上,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陈嵩带着斛律征出了府门,突然意识到自己后背全是汗,冷风一吹,打了个寒噤。军中这些年,他的火爆性子收敛了不少,但到了突如其来的羞辱面前,还是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暗暗责骂自己:你是要立志做大将的人,怎么能这么容易就动了意气! 骑马走了没几步,迎面飞来一骑,看号服应该是长安刘义真府上来的传令兵。 按理陈嵩不该过问,但他焦虑之下,忍不住高声问: “有什么紧急军情吗?” 传令兵认识陈嵩,而且带的也不是什么绝密,乃一拉缰绳,马匹长嘶着直立起来: “王镇恶将军前来督师!”(未完待续) 下卷 第六章 谣言杀机 ps:徐之浩说我听到其中一个兵说军中到处都在传:王镇恶已经拿到专断专杀大权,可以随便杀人的。(.好看的小说)。。 郭旭忍不住插嘴:这不是胡说八道么!王司马只是可以任免将佐,没有专杀权。 徐之浩点点头,意思是这个我知道。而后另外一个兵说他想杀谁啊?第一个兵说他最想杀的就是咱们沈将军,但还不止于此。他是关中人,听说这回要接着这次出征,杀光所有江东来的南人,然后派人报太尉的儿子送回江东去,他就在这里自称关中王了。 屋子里如同滚过一声响雷,把所有人都震哑了。 这当然是个子虚乌有的胡扯,但关键是谁会造出这种谣言来。 人们架起火堆,烤了整整一天,才把硬邦邦的地皮烤松软了,而后挖坑,下葬那些阵亡将士。 郭旭和徐之浩站在绿豆的坟前,一人捧着他的头盔,一人抱着他的佩剑。战地不比家乡,没法给绿豆树一座像样的石碑,只能找来一片木板,让营中的读书人给写上“大晋北府兵飞骑队主吕周之墓”。字很好看。绿豆的名字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大、这么周正地写过。郭旭看着那簇新的墨迹,依然无法真正相信这个人没有了。 坟头新土。 坟里故人。 军中都是兄弟,但有些人是兄弟中的兄弟,铁杆中的铁杆。兄弟如手足,现在手足不全了;铁杆虽刚硬,已然磨去一角。他们几个。这几年很幸运,屡经大战。还一直抱团活着,此次伐秦。却一下失去两个。菜虫是大战未开就惨死,绿豆却是大战已停又阵亡。菜虫和绿豆都折了,现在要凑一个像样的行酒令都难。 刘裕曾经说要给菜虫建祠庙,但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根本顾不上这种无关宏旨的枝节。到了绿豆,连这一样一个洞议都无人提出。郭旭想起来路上王镇恶说的话,抬眼看满天乌云似不可消散,不知来日运势阴晴。 在陈嵩帐篷里枯坐一刻,无话。无酒,告辞时只有一个拥抱。 午后王镇恶要和沈田子、傅弘之会商军务。以幢主论,郭旭没有资格与会,但身为王镇恶的门下督,他有贴身护卫之责。 王镇恶的临时帅府里,虽有火盆烘烤,气氛却和门外一样冰冷。 王镇恶身为前线总指挥,不可能屈尊到沈田子营里去。他不知道沈田子已经下令退兵刘回堡,故将驻地选在距离沈田子故营5里外。派人去宣沈田子过来议事。傅弘之已经率军来会,此时驻在王镇恶右翼五里处。他到得早,正在和王镇恶说话,传令兵回来说沈将军营中差不多空了。士卒说大军已经退屯刘回堡。王、傅二人都一惊,王镇恶说那就赶紧去刘回堡去把他找来。 本来王镇恶是前来督军进取,孰料人没到。要督责的军队已经退下来,没有比这更窝火的了。沈田子一到。王镇恶顾不上寒暄,劈头就问他为什么擅自退兵。沈田子虽然一向不服王镇恶。但碍着他的司马身份,不能不持部将之礼,本来是要压住性子笑脸相迎的,现在被兜头一问,一腔邪火腾地冒出来,无视傅弘之递过来的眼神,**地顶了回去: “三军之事,趋利则进,避害则退,我身为一军主将,依前线形势选择进退取舍,是责权所在,哪来什么擅自之说?难道关中诸军都是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要由司马掌控?” 王镇恶刚才责问完沈田子,其实已经有点后悔,正想着接下来怎样不着痕迹地补回来,却不料沈田子毫不顾忌尊卑,自筹若不能打下他的气焰,下一步就很难指挥动他。他毕竟是方面主帅,若一味在细节上和部将水来土掩,不惟有**份,也无法掌控全局。沉了沉气,缓缓起身,双手按住案几,身子前倾: “你说的对,你们都不是提线木偶,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了。那么我来问你,身为老将,知不知道军令如山?” 沈田子哼了一声,作不屑回答状。 “请问:让你进军的命令是谁下的?” 沈田子内心知道这个进军命令其实就是王镇恶的意思,但发给他的文书,盖的是刘义真的印。 “当然是领雍、东秦二州刺史刘义真的命令。” “很好,那你说说义真刺史有没有军职?” “这还用问!他是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 “那么沈将军请告诉我,他既然有这么大的军权,那他下给你的命令,能说废就废吗?” 沈田子不吭声。王镇恶搬来一座泰山,他的脖子扛不住。 “叫你进兵,你迟缓延误,向上司讨价还价,本身就已经有罪。义真刺史深恐遥制不便,尊重你的指挥权,没有即刻惩戒,已经是恩典。你却得寸进尺,放弃要地,擅自退兵,你自己说义真刺史有没有权力用军法治你?” 心里知道对方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但就是忍不了被王镇恶压着打的这口窝囊气。尤其是听到“你自己说义真刺史有没有权力用军法治你”时,更是被怒火烧焦心肺。满心就是一个声音:你王镇恶要是想制我,只管来!别他妈拉起虎皮做大旗,言必称义真! 心里这么想着,嘴巴就绝了堤: “义真刺史要是觉得沈田子有罪,要撤要杀,下个令就行,犯不着你在这里压我!你王镇恶凭什么凌驾于我们众人之上?不就是伶牙俐齿一嘴关中话,能从老百姓那里讨点粮食吗?” 王镇恶听到这里,反而笑了: “我压你?你总算是说出心里话了。人家说你我不和,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北伐灭秦。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有你的功劳,我有我的战绩。井水不犯河水,按说不该有什么过节。所以我一直不相信你会真的恨我,现在看来,我还真是太天真了。不过这些鸡毛蒜皮的个人恩怨,现在都不重要了。你该怎么治罪,不需要义真太守下令,我在这里就能办。义真太守已经授予我前线专断之权,虽然不能就地处决你,却能褫夺你的军权。一笼囚车,把你押回长安去!” 沈田子的额头涔涔地渗出汗来。他想过王镇恶会得到前线指挥权,却没想到他能拿到专断任免的特权。按照太尉的设计,不应该这样,想必王镇恶巧言令色,说服了刘义真和王修。眼前形势急转直下,他要是再扛下去,激怒了王镇恶,后者很可能会下狠手。没了他沈田子。王镇恶照样带着傅弘之打胜仗,届时一方是得胜凯旋的座上客,一方是被绳之以军纪的阶下囚,霄壤之别。想都不敢想。 再偷眼看傅弘之,这个过去的副手,现在闭上眼睛。一言不发,显见是摆出了置身事外、不卷入私斗的架势。 沉默片刻。下定决心,离开胡床单膝跪地: “沈田子目无大局。一时糊涂,请司马恕罪。大敌当前,望司马高抬贵手,让沈田子继续效力军中,做大军前驱,戴罪立功。” 这个弯子转得有点急。 傅弘之忍不住睁开眼仔细打量沈田子。这个过去的老搭档,他是很了解的。其人刚健有余,阴柔不足,说好点是宁折不弯,说难听点是只占便宜不吃亏,对敌队友都是一样。现在居然能主动弯腰示弱,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但是毕竟目前不是闹内讧的时候,沈田子打仗的本事也还是用得着,再加上故人之情也不能不顾,乃向王镇恶一拱手: “沈将军知错就改,全靠司马指点,末将斗胆进言,给沈将军一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好了。” 王镇恶也没料到沈田子的态度会来变得这么快。其实他此来,本身也没想着把沈田子怎样,只要后者肯服从指挥,大家合力击退夏兵,化解眼前危机,维持面子上的团结,私下里的小算盘可以不去理会。刚才拿出专权来压沈田子,只是要打磨他一下而已。既然她知趣,那自己也得见好就收。从案后走出来,扶起半跪的沈田子: “沈将军有勇有谋,天下无人不知。镇恶不是有意为难将军,只是太尉把亲骨肉托付给我们,我们若不能全力护持,哪还有脸见江东父老。将军请起,时间紧张,我们这就赶紧商议下一步方略。” 人事一解决,战事其实简单。摊开地图一看,赫连璝兵锋日前抵达渭河边,而渭河河面早已冻得不止三尺,大军完全可以踏冰过河。就地利而言,沈田子退守刘回堡虽不算上策,倒也不是大错,至少可以有坚垒可以依托。但目前情势,夏兵气势日盛,若晋军取守势,只能更长对方的斗志。更可怕的是,如果夏兵留下一支偏师监视刘回堡,大军绕过去直扑长安,刘回堡守军被缠住,无法回师支援,那大局就会坏得更快。 王、沈、傅三人都是行家里的高手,一旦撇开个人恩怨,用心琢磨战局,很快就达成共识,约定沈田子即刻将军队调回渭河岸边,并造出要过河攻击夏军的声势,吸引夏军注意力,同时傅弘之在上游过河,迂回侧击夏军。待傅弘之打响后,沈田子挥军直进,两军取钳形攻势。从沈、傅两军中抽出部分骑兵,组成游击军,由王镇恶亲自指挥,来如风雨,去如雷电,专心切断夏军粮道,并在最后担任总攻预备队。 沈、傅二将离开后,郭旭把斛律征出去试探夏军战力的事情告诉了王镇恶,后者说赶紧把这人给我请来,现在就去。当晚王镇恶摆酒,请陈嵩和斛律征,郭旭作陪,要斛律征告诉他此次出战的全过程,不许漏掉一个细节。一夜深谈,王镇恶已经对此次击破赫连璝胸有成竹。天明后,毫无睡意,吩咐手下不得打搅,把自己关起来深思一天。次日再次召来沈、傅二人,提出一个更为大胆的计划,那就是要把上次说的游骑兵组建得更大一些。作战任务也不止于切断夏军粮道,而是让他们虚张声势。向着大夏境内出击,打得越远越好。不但要袭击敌军辎重部队、焚毁屯粮卫所。而且要主动攻击城邑,总归是杀人放火,兵锋直指统万方向,动静越大越好。取消傅弘之的侧击任务,将他和沈田子的军队合成一支,在约定的时间突袭夏军主力,而游击军则在此刻回师到位,从后方发起攻击。 沈、傅二人拍案叫好,说如此一来。不愁夏军不破。 陈嵩和斛律征将帅游骑出征,他们需要抓紧时间筹集御寒辎重,羊皮战袍、牛皮盔甲、涂在脸上和手上防冻的牛羊油脂、毡靴、毡睡垫、棉马褥、火种、金疮药、牛肉干和酒。虽然因粮于敌,也必须带有辎重车。稍有疏漏,就可能在一个小细节上吃尽苦头。大约用了三天左右时间,一切都齐备,游骑将于次日早晨出兵。 当夜,陈嵩备了一桌酒,拉上斛律征。叫郭旭和徐之浩过来。 此次游骑是在大夏境内作战,孤军进出,没有后方,不可能有援兵。万一遭遇敌人重兵,连跑回来的希望都没有。虽说大夏主力都已经聚拢在关中周边,但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他们境内已经虚成了一个糠萝卜。斛律征前番在关中地界上巡游。尚且损失了三十来个弟兄,更不要说这次是要到人家地盘上去。 心里有这个阴影。酒局就很难成还。更何况菜虫、绿豆已经做鬼,疯子在长安。 闷声喝了两杯后。斛律征拿起筷子,敲打着盘子边,唱起歌来: 骑马过了九条河啊 你还跟着我 我叫你回木叶山啊 那里是我们的窝 骑马翻了九座山啊 你脸上泪两行 我叫你回野兔河啊 等着我回家乡 你说你要跟我走啊 一个人太孤单 宁愿路上抓着手啊 不肯睡空毡 带走一根你的辫子啊 就当你在身旁 等你重新长出辫子啊 哥哥回草原 他的本意,是要唱个小曲儿,逗大家开心。但自己心里也是灰突突的,唱出来的歌儿自然就带着忧伤。是一首情歌,却是离别情歌。把其中的哥哥妹妹换成兄弟,伤别之情原样不动,正好吐出今夜四人的满怀愁绪。歌声落地,无人喝彩,斛律征有点尴尬。陈嵩看在眼里,说狐狸大哥唱了情歌,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也是关于男女的。这个嘛,适合郭旭听,因为故事里的事情,他这阵子没少做。 大伙明白其中的意趣,第一次笑出来。 陈嵩说有个叫郭旭的小伙子,是个读书人,从小到大一直在家里苦读,没有出过门,除了自己的妈,也没有见过几个女人。 郭旭说你干嘛用我的名字啊。 陈嵩说奇怪,天底下重名重姓的多了,就许你叫郭旭,不许人家叫啊。更何况,人家比你出生早。 弟兄们笑,说就叫郭旭,挺好的。 陈嵩说郭旭第一次出门,要去投奔一个做官的亲戚,也好谋个官职。母亲教育他,说你现在还是童子之身,不能在随便什么女人身上破了色戒,一定要让这个伯伯给你物色个大户人家的好姑娘。娘给你一个手镯,等遇到称心如意的好姑娘呢,就给她戴上,算是定情信物,牢牢套住她。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坏女人要勾引你,你千万要给为娘守住。 大伙已经能想到这个故事里的“郭旭”一定会守不住,只是不知道会在何方妖女身上丢了童男子身份。至于郭旭本人,他不能不想到自己的童男子,是稀里糊涂丢在一个妓女那里,听到“郭母”教子,不能不有一丝愧怍。 陈嵩说他发现一路上其实没有人勾引他。 众人都笑。 越是没有人勾引他,他就越好奇,到后来,索性盼着有女人来勾引。可惜路上那些客栈里的厨娘、女伙计还有路上的女孩子,好像连看都不怎么看他,更不要说勾引。事实上他也不真正懂得什么叫勾引。 众人又笑。 眼看他就要到目的地了,好奇变成懊恼,有一天在船边上如厕。忍不住自言自语说我娘骗我,为啥没人勾引我。 这是在座诸位都暗自念叨过的。大家心领神会。 当天晚上,他睡在船舱里。后半夜突然来了一个很漂亮很娇媚的女孩子,自称是岸上某个人家的女儿,今天在路上对他一见钟情,愿意以身相许,而且今晚就要同房。 弟兄们没法不艳羡这样的奇遇,心里有口水涌动。 这个小伙子哪里会有半点抵抗力啊,于是两个人**几番,颠鸾倒凤。书生对这个女孩子爱得死去活来,想起母亲的话。就拿出那个手镯给她戴上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身边时空的,以为自己做梦,但一看床上,的确有**的痕迹,这一点你们都懂的。 大家都坏笑。 再一看包袱,手镯也的确不在了。等了许久,不见女孩子回来,他心里焦灼。就出去找,没找着。突然想起女孩子昨晚说过住址,就一路打听过去,果然有这么个地方。但人家所我家没有什么漂亮女孩子。他不死心,到院子里去找。 几个弟兄屏住呼吸,等着陈嵩抖包袱。陈嵩故意停住。吃了一口菜,喝了一杯酒。这才慢条斯理地说: “院子最里面有个猪圈,里面有一头母猪。看见他哼哼直叫,再一看左边那个蹄子上,还真是套着一个手镯。” 众人哄堂大笑。 陈嵩这个故事鸣锣开道,总算把气氛扭转过来,大家讲段子、唱歌、行令,酒逢知己千杯少。中间徐之浩出去撒尿,结果好久没有回来。郭旭说他是不是掉到茅坑里去了,斛律征说他应该是一边撒尿一边抱怨没人勾引,被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母猪精拐走了,这时候正在恨自己没有随身带手镯呢? 正在笑,徐之浩回来了,表情有点怪。 斛律征说你们瞧瞧,我没说错吧,他就是一副被骗上床的感觉。 陈嵩伸手制止斛律征,问徐之浩:怎么了? 徐之浩说好奇怪。 大家异口同声地问:奇怪什么? 徐之浩说我找了半截土墙,在这边解大手,过了一会儿,那边来了两三个兵,也都是蹲坑。他们聊天,说的话吓了我一跳。 什么话吓着你了? 徐之浩说我听到其中一个兵说军中到处都在传:王镇恶已经拿到专断专杀大权,可以随便杀人的。 郭旭忍不住插嘴:这不是胡说八道么!王司马只是可以任免将佐,没有专杀权。 徐之浩点点头,意思是这个我知道。而后另外一个兵说他想杀谁啊?第一个兵说他最想杀的就是咱们沈将军,但还不止于此。他是关中人,听说这回要接着这次出征,杀光所有江东来的南人,然后派人报太尉的儿子送回江东去,他就在这里自称关中王了。 屋子里如同滚过一声响雷,把所有人都震哑了。 这当然是个子虚乌有的胡扯,但关键是谁会造出这种谣言来。 徐之浩说另外两个兵慌张地说我们都是江东来的,岂不是也要被杀掉。说话的那个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还是要给弟兄们都打好招呼,万一真的要冲我们来,我们也不能乖乖地等死,怎么也得拼个鱼死网破。 陈嵩脸色发白,再一看其他人,都白。 郭旭忽然站起身,对陈嵩一拱手,说对不起了大哥,我不能再在这里喝酒了,必须马上回去把这消息禀告给王司马。陈嵩没有回答,他也在内心想着要不要禀报沈田子,在军中彻底调查是谁在造谣。可是一个他自己都觉得可怕的想法掠过心头,决定还是静观其变,不要去惊动沈田子。抬头对郭旭说我和斛律征亲自送你回去。郭旭说不用了,有徐之浩呢。陈嵩几乎很严厉地说必须送,语气吓了郭旭一跳,而后他瞬间明白了陈嵩的用心。 回营后,郭旭径直去找王镇恶,但此刻已经是后半夜,王镇恶的亲兵说郭幢主有事还是明天再说吧,司马已经连续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我们看着都心疼,你就让他好好睡一阵吧,现在说和天亮后说,也没啥差别嘛。 郭旭回转自己帐篷,抱着刀呆坐片刻,终于还是酒劲上涌,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太阳已经老高。 想起昨夜的事情,匆匆抹了把脸,去找王镇恶。 亲兵说司马出去了。 去哪了? 沈田子将军今天一早派人来请司马,说是有重要军情,请司马务必亲自去傅弘之将军营中。 郭旭一听沈田子请,想起昨夜声讯,先是一惊。后来听说是去傅弘之营,又松了一口气。但走出两步,忽然觉得情形不对,乃上马奔回,叫起徐之浩,迅速点齐500骑兵,马蹄如雷,席卷而去。(未完待续。。) 下卷 第七章 不祥的人皮马鞍 ps:姚秦的天下,其实是姚襄姚苌兄弟趁人之危,借着苻坚淝水战败偷来的,苻坚也被姚苌勒死。(.无弹窗广告)章节更新最快苻坚有个侄儿叫苻隆,从小过继给苻坚,很受苻坚喜欢。长安被攻破前,苻隆带领一小队人突围出去,就藏在终南山一带,后来人马就散了,他改名换姓,隐居在我们现在扎营这一带。他的妻子,也是苻坚的亲族,算是苻隆的表妹,被姚苌手下将军邓元霸占,她以为丈夫已死在军中,身负国恨家仇,下毒毒死了,结果被邓元的儿子邓爵活活剥了皮。苻隆打听到妻子下落后,发毒誓要报仇。他潜伏十年,终于找机会绑架了邓爵夫妇,将邓爵开膛祭祖,其妻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剥皮做成了马鞍。他修了一个地下祠庙,祭祀苻氏列祖列宗,邓爵的人头做成酒器,连同这个马鞍,一直供在祖宗神主前。苻隆后来病死在游历途中,这座地下宗祠也就被埋没了。后来本地一个富商建房挖地,发现了这个秘密,马鞍也就重回地上。富商不知道马鞍来历,但世道混乱,也不敢自己招摇使用,就想在黑市上卖掉,结果遇到了苻隆当年的一个亲随,他知道事情原委,就把马鞍买了下来。结果他家被盗匪盯上,人家趁夜来抢,正好被我的巡逻兵围住杀死。他感激我救命之恩,就把这个送来了。 陈嵩和斛律征集结好游骑,再一次检查一遍物资有没有遗漏。挑的士兵是最能打的,选的马是最能跑的,装上车的物料是最优质的。大营犹如一张强弩。只要一声令下,这支凌厉凶猛的箭就会向着大夏的胸膛射出去。 这样一个重要的行动。上面不会让大家悄没声息地出发,长官们一定会来壮行。他们就是扣动悬刀。把箭射出去的人。 候了一个时辰,不但王镇恶没来,连沈田子都没来。 军纪如铁,兵如木雕。 又过了一个时辰,还是没人来。 军纪如铁,兵如木雕。 等到第三个时辰时,陈嵩自己沉不住气了。军营不是骡马市,军队出动也不是去逛窑子,容不得晃晃悠悠、磨磨唧唧、拖拖拉拉、摇摇摆摆。约好的时辰犹如烧红的烙铁。小兵触犯不得,大将也触犯不得。军中有很多死罪条令,不守时就是其中一条。在老百姓看来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在军中不知道摘掉了多少人吃饭的家伙!道理很简单:战机如白驹过隙,稍有迟误,就可能覆军杀将。宁起一座坟,不抛万具尸,宁嚎一家丧,不听万家哭。军队就是要用日常苛刻到极点的约束。形成士兵们本能的服从,如此方能保证战场上指挥万众如指挥五指。 陈嵩怀疑沈田子又在床上鬼混了通宵,以至于早晨爬不起来。 斛律征已经开始骂骂咧咧。 军纪如铁,兵不再像木雕。马背上枯坐了三个时辰的官兵已经开始悄悄议论,刚开始淙淙,继而汩汩。终至滔滔。 陈嵩想了想,叫过传令兵。打发他到沈田子大帐去打探一下,最好能让沈的亲兵去催一下主将。传令兵去了不久回来了。带着一脸的困惑: “沈将军府上士兵说将军天不亮就出营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陈嵩大吃一惊。天寒地冻的,这么早出去干什么?难不成沈田子忘了今天要出兵? 下令士兵们下马,原地休息,自己带了几个人亲自到沈田子府上再去问,但留守的士兵根本说不清楚沈的去向。再到营门口问今天当值的校尉,后者说将军带了百十个亲兵,出营往东去了。他没说去哪,我也没敢问。 沈田子肯定不会是带着这几个瓜枣去偷袭敌营。他能去的地方,要么是向南去王镇恶营,要么是向东去傅弘之营。但王镇恶今天本来就要来给游骑壮行,傅弘之有部众抽出来参与行动,也是一定要来送别的,他们都用不着临到头再去请。 沈田子最近虽然荒废军务,但毕竟是老辣的北府名将,不可能这么儿戏地对待一次事关全局的奇兵出击,那么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正在焦灼踟蹰,一骑飞进营来,竟然是徐之浩。 徐之浩把陈嵩拉到一边,小声说今天一早沈田子将军派人把王司马请到傅弘之营里去了,郭大哥觉得蹊跷,已经带人过去,他让我通报你,要你也去一趟。 王镇恶要来送别游骑兵,这是定好的事情,不必临时再去请,要请也不必那么早去打扰,更不必请到五里地之外的傅弘之营里。如果连胸无城府的郭旭都觉得蹊跷,那么心思缜密的陈嵩就更警觉。他想起昨夜昨夜徐之浩听来的流言,心中电光一闪,立刻从游骑中点出二百骑,叫上斛律征,跟着徐之浩长驱直奔傅弘之大营。 几个弟兄,本来此刻应该已经分开,但上苍之手,却把他们重新捏在一起,为的是要他们登上一座戏台,扮演一个配角,亲眼目睹主角们如何亲手炮制毁灭,并被这种毁灭的余波所冲击,进入一个黑暗的下坠轨迹,这种黑暗,他们在噩梦中都不曾遭遇过。 主角之一王镇恶今天本来是要到沈田子营中给他亲自设计的游骑出征壮行的。这些天来,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游骑出击,一定会收围魏救赵之功。威胁长安的大夏军如果转身去尾随对付这支机动力量,王镇恶就会指挥大军尾随对付他们;如果他们能咬牙忍住,坐视乡梓糜烂,那么到了约定的时机,游骑兵会兜过头来,配合正面主力,发起肩背之击。总之,大夏军现在进退维谷、动辄得咎,处在两难之中。 王镇恶起床穿衣的时候,哼着关中小曲。 风吹过屋檐的声音听起来也是和煦的。 沈田子派人来。说是请他到傅弘之营,这个叫他很诧异。但来人解释说沈将军分析当前军情。觉得游骑从傅弘之将军那边出发,可以更快进入丘陵山谷地带。便于隐蔽迂回进入大夏。军情紧急,来不及禀报,已经连夜把军队转移到了傅营,所以请司马直接去那里。 王镇恶笑了笑说沈将军真要是操起心来,还真是智计百出。那好,就去傅弘之那里。 他本来是要叫上郭旭的,但转念一想,他昨夜去和弟兄们喝酒,想必宿醉未醒。年轻人贪睡。叫他好好歇歇吧。 北伐灭秦,他的几个胞弟和堂弟都在军中,想的都是重归故里,在关中落脚。这次长安来时,刻意把他们带在身边历练,也好讨些军功,谋个官位。今天既然是去送行,索性大家一起去,就当是出去散步遛马好了。 主角之二沈田子见到大配角傅弘之。没费多大劲就化解了后者的疑虑:我有一个重要的想法,会修正上次达成的作战意图,这个必须要跟王司马和你当面通报。而且按照我的意图,你就是主角了。王司马要在你这一带巡查一番地形地势,才能明白我这个主意妙在哪里。老兄,我可是把本来属于我的头功。拱手让给你了,到时候你升官进爵。可不能忘了兄弟我啊。 傅弘之大笑着说没想到你这狗嘴里也吐出象牙了,我且要领教领教你的锦囊妙计。傅弘之知道王沈二人不和。那天两人当面冲撞,他也在场。事实上他多少也对王镇恶不服气,也曾经私下对刘裕发过牢骚。但他很快就看出,刘裕对于王镇恶,固然也有提防戒备,但总体还是信任的,重用的,否则也不会让他当刘义真的司马,叫他给儿子做军事总顾问并节制诸将。更为关键的是,那天他去和王、沈议事,幢主郭旭居然在场,后来一问才知道,郭旭是刘裕亲自任命的王镇恶司马府门下督,担着护卫王镇恶安危的干系,由此可见,刘裕不希望王镇恶出事。揣摩清楚了刘裕的这份用心,他也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体格健硕,但心细如发,决心在此种境况下明哲保身,居中而略偏向王镇恶,小心不要跟沈田子结成以下犯上的小帮派。 话又说回来,王、沈不和,不正好让自己权重凸显吗? 向左则王重,向右则沈重,左右逢源,一言九鼎。 做将军的,最喜欢这种两翼安全的感觉。 所以当王镇恶来到营门时,他看到沈、傅二人都满脸堆笑,隐隐约约的不安都消失了。沈田子固然不算朋友,可傅弘之也不是敌人啊。 三人刚要进帅帐,傅弘之说前几天本地士绅送我一样礼物,我不要,他们坚持要给,再要是拒绝就伤了和气,就拿两口百炼刀换了。这东西我用糟蹋了,索性送给司马,你要是不喜欢,也可以转赠给义真刺史。来,我带你去瞧瞧。 王镇恶嘴上说军务要紧,但脚还是跟着傅弘之走。他这个人,有百般好,唯独贪财成性,实在是品行之累,没法和他那潇洒倜傥的祖父王猛相比。 在帅帐后的另一座帐篷里,堆满了各色包袱和箱子,还有一些金银珠宝散落在毯子上。王镇恶笑了笑,说傅将军原来也是个富家翁,小库房很充盈嘛。傅弘之打了个哈哈,说要是光靠俸禄,一大家子人怎么养活啊。说着掀起一块黄布,抱出一个大家伙,说帐篷里暗,出去仔细看。 原来是一个马鞍,但手感非常细致,绝非普通牛皮或者马皮。前后鞍桥黄澄澄的,一看就是黄金铸成,上面镂刻了芙蓉和祥云花纹。马鞍沿边,镶嵌了一圈宝石,红绿蓝白相间排列,每个都有鸽子蛋大小,每个都围在一个金质圆环中。 王镇恶呆呆地看了半天,细细抚摸着,良久才说这东西骑在胯下,算是糟践了。 傅弘之说其实真正值钱的不是这些黄金珠宝,而是皮子。借用两位一小会功夫,讲讲这马鞍的由来: 姚秦的天下,其实是姚襄姚苌兄弟趁人之危,借着苻坚淝水战败偷来的。苻坚也被姚苌勒死。苻坚有个侄儿叫苻隆,从小过继给苻坚。很受苻坚喜欢。长安被攻破前,苻隆带领一小队人突围出去。就藏在终南山一带,后来人马就散了,他改名换姓,隐居在我们现在扎营这一带。他的妻子,也是苻坚的亲族,算是苻隆的表妹,被姚苌手下将军邓元霸占,她以为丈夫已死在军中,身负国恨家仇。下毒毒死了,结果被邓元的儿子邓爵活活剥了皮。苻隆打听到妻子下落后,发毒誓要报仇。他潜伏十年,终于找机会绑架了邓爵夫妇,将邓爵开膛祭祖,其妻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剥皮做成了马鞍。他修了一个地下祠庙,祭祀苻氏列祖列宗,邓爵的人头做成酒器。连同这个马鞍,一直供在祖宗神主前。苻隆后来病死在游历途中,这座地下宗祠也就被埋没了。后来本地一个富商建房挖地,发现了这个秘密。马鞍也就重回地上。富商不知道马鞍来历,但世道混乱,也不敢自己招摇使用。就想在黑市上卖掉,结果遇到了苻隆当年的一个亲随。他知道事情原委,就把马鞍买了下来。结果他家被盗匪盯上。人家趁夜来抢,正好被我的巡逻兵围住杀死。他感激我救命之恩,就把这个送来了。 听完这个故事,再来看这个马鞍上与众不同的皮料,王镇恶不由得毛骨悚然。叫了一声佛号,说用这样的东西,太罪过了。找个僧人念念经,超度一下,烧了吧! 傅弘之说这样也好,我叫人把珠宝黄金都拆下来送到司马府上。 此时沈田子已经很焦躁了,他抬头看了看天光,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赶快进帐议事吧。 三人进入大帐坐定,王镇恶说游骑兵连夜移动到傅将军营中,傅将军也跟着扰动,辛苦了! 傅弘之蓦地抬起头来,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没等他发话,沈田子已经抢过话头,说还有比这个更要紧的事情向司马禀报。 王镇恶正要说话,帐篷外突然一阵骚动,一个人手扶着剑柄,大步走进来。 郭旭。 沈田子一瞪眼睛,说我们商议重要军务,你进来干什么? 郭旭说我是太尉亲任的司马府门下督,我当然有权护卫司马。而后向王镇恶行礼。郭旭贪睡,没能贴身护卫,请司马恕罪。 王镇恶满意地点点头,说你辛苦了,我和两位将军商议机要军务,你在外面守着大帐,不要让别人进来就好。 傅弘之赶紧叫来一名亲兵,叫他给郭旭安排早餐。 郭旭得令正要出去,沈田子突然说先把我的司垒校尉沈敬宗请进来,他带着我要给司马看的东西。 沈敬宗是沈田子的侄子,高高大大,看上去有点腼腆,背上背着一个皮囊,没有带兵器。 郭旭卡在帐篷口,掀着棉帘,不进不出,看着沈敬宗一举一动,看到他解下皮囊,从里面拿出一个竹筒,抽出一个卷轴,摊开在案几上。 那是一幅地图。 郭旭暗暗出了口气,放下门帘出去了。傅弘之的亲兵已经端来一个方盘,上面摆放了热胡饼,熟牛肉和牛肉汤。郭旭拿起一个胡饼,夹上几片牛肉,一边嚼一边对亲兵说烦劳兄弟照应一下我带来的人,他们都没吃早饭。我就在这里了。就着汤,三两口吞下胡饼夹肉,紧握剑柄,伸手摸了摸挂在后腰的铁槌,紧贴着帐篷口站着。 帐篷里,王镇恶、沈田子和傅弘之都围拢在地图周围。 沈田子指着地图上一个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形箭头,说我重新设计了游骑兵的出兵方向,请司马斟酌。 王镇恶一边俯身贴近地图去看,一边抱怨说大男人作图,就不能画粗壮些么? 傅弘之正要低头,猛地被沈田子一把推开,脚下不稳,栽倒在地。 站在一边本来赤手空拳的沈敬宗,手上突然有了一把短剑。竹筒是做过手脚的。他跳到王镇恶身边,挥剑猛斩。王镇恶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地图上,脖子伸得老长,给突如其来的斩首以最佳姿势。短剑很锋利,沈敬宗很用力,过程很短暂。豁然一声,一腔血激射出来,喷在沈田子脸上身上。洒落在地图上。王镇恶的人头落在案几上,弹了一下。滚落到地上。他的尸体保持了一小会儿弯腰看图的姿态,轰然倒下了。 沈敬宗拔剑一瞬间。那种冰冷的磨砺声已经被郭旭捕捉到,他一手掀起帐篷帘子,一手拔出佩剑,跳进帐篷一瞬间,正好看到王镇恶的人头落在地上。他大叫一声,一剑刺中沈敬宗肋下。正要拔剑刺第二次,听到傅弘之大喊一声抓活的,问口供。与此同时,沈田子拔剑挡在沈敬宗面前。怒喝一声: “我奉太尉密令诛杀叛贼王镇恶,谁敢阻挠,视为同罪!” 于此同时,帐篷外传来一阵喧嚣。俄顷,几个沈田子的亲兵冲进帐篷,把几个人头扔到了地上。那些离开躯体的面孔上,还带着震惊、惶惑和恐惧,更显得面目扭曲。王镇恶的胞弟族弟无一幸免,兄弟七人瞬间从阳间伴随转为阴间相聚。 傅弘之倒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自己满是血污的帐篷,好像吓傻了一样。 郭旭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孤零零地陷在沈田子势力的包围中。他来不及为王镇恶痛悼,伸手摘下腰间的铁槌,用肩膀撞开身边两个沈记亲兵。跳出帐篷。 帐篷外已经挤满了兵,沈田子的兵,傅弘之的兵。郭旭的兵。大家看到突然有人被围起来砍了脑袋,不明白帐篷里发生了什么。乱哄哄拥挤在一起,议论着打听着。看到郭旭冲出来。一手拎着铁槌,剑尖上滴着血,人们惊叫一声,自动闪开一条通道。郭旭一边跑向自己的马匹,一边大喊: “骠骑队上马!骠骑队上马!” 他的部下知道大事不妙,纷纷冲过来跃上马背,动作快的士兵已经张弓搭箭,引而不发。 帐篷前的乱军好像被一道闪电点醒,瞬间四散,纷纷归拢到自己的建制里去。 就在此时,沈田子提着剑走出帐篷,一手拎着王镇恶的人头: “王镇恶阴谋反叛,要杀尽全部南人,在关中自立称王。我奉太尉密令,已经将他和他的死党诛杀,其余一切不问。大家各安本职,听从指挥,不要乱!” 王镇恶的人头被高举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是因为努力要看清地图,还是最后一刻的震惊。一缕头发从发髻上脱出来,垂在左眼上,好像是要逃脱这种突如其来的厄运。 郭旭看着这个老长官死后的脸,想起他在渭河上说你应该对孙姑娘说等着我回来进洞房,想起他在渭桥大战前对弟兄们说的受赏拜爵于明君之朝、欢庆痛饮于父母之室,想起他说过要带着大家打到最北最北的地方,把胡人赶回他们的老家。 心疼得像是被寸寸切碎,不知不觉间泪水滚落下来,但巨大的恨意瞬间释放出来。沈田子说的这些话,和徐之浩昨夜听到的士兵传言一模一样,可见这就是他亲自炮制出来的,也可见他想加害王镇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郭旭过去曾经把沈田子视为英雄,可此刻看他,却恍如看蛇蝎豺狼。在北府兵里混了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这种对袍泽兄弟下手的狗东西。去他年的什么将军,什么长官,就算我幼稚天真,浑然不晓你们的权力争斗,可在三军面前暗算一个战功卓著的统帅,忍心下手割下生死同僚的人头,这要是还能袖手旁观,还算什么男子汉! 往地上猛呸一声,剑指沈田子: “姓沈的,你不要胡说八道!大冬天的,江东已经很久没有人过来,你他妈从哪里去领太尉的密令!” 沈田子一愣。他没料到一个傻里傻气的铁匠愣小子,竟然一下子抓住他的破绽。 士兵们茫然地立在他们两个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说密令,太尉离开前倒是给过我密令,就是任命我为司马府门下督,他老人家说了,只要司马没有异动,任何人敢加害于他,我都可以奉命讨贼!现在老子就要奉太尉密令拿下你!” 沈田子的亲兵立刻簇拥在沈田子身边。他们大部分都是沈姓族人,跟沈田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阳光道还是独木桥,都是要跟到底的。就算沈田子要大闹天宫,也得拎着脑袋奉陪,否则哪里有前程? 骠骑队人马和沈田子亲兵,在傅弘之的大帐前剑拔弩张,唯独傅营人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行止。一个校尉忽然醒过身来,大声问道: “沈将军,你把我们傅将军怎样了?” 这本来是个疑问,但在此种境地中,听起来竟像是一个质问。 沈田子敏感地察觉到这种意味,心思如电,点子脱口就来: “傅将军也得到了太尉密令,他配合我行动,他没事!” 那校尉立刻喊道: “请傅将军出来勒兵!” 傅营人马跟着鼓噪。 郭旭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他原先不怀疑傅弘之,但现在看这阵势,已然难辨真假,不敢相信任何人。就算傅弘之不是共谋,只要他严守中立,自己也拿沈田子毫无办法,只能迅速脱身回营布防,而后立刻向长安通报。 正要打马转身,忽然帐篷里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傅弘之一手拎着剑,一手举着一个人头,走出帐篷: “弟兄们,这个人动手杀了王司马,我已经处决他了!” 而后把沈敬宗的人头往地上一扔,倒握宝剑冲着沈田子一抱拳: “沈将军,你机关算尽,终于杀了王镇恶将军,这是你的事,别把我扯进去!以前我和你有袍泽之谊,自今而后,分道扬镳。” 沈田子扔下王镇恶的人头,慢慢地举起剑,但一看傅弘之那个铁塔一样的大块头,再看看满营的傅弘之部下,又垂下手去。 傅弘之叹了口气: “争功嫉妒,古来不免,说心里话我也有,但你这样阴毒暗算自己人,谁还敢和你共事!我没有专杀之权,所以不会动你,你自己去长安解释吧。” 而后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傅营官兵看到主将态度已明,纷纷散开。沈田子的亲兵早已把马牵到跟前,现在众人纷纷上马,亮出兵器。沈田子刚扬起鞭子,就听到郭旭大喊一声: “傅将军,不能放他走,不能让他回去蛊惑三军。他已经阴谋败露,再要是掌握军权,谁知到会做出什么事来?” 傅弘之瞬间醒悟过来,立刻大声下令: “封锁营门!” 沈田子带着身边人,急速射向大门。郭旭带人从斜刺里冲过来阻拦,但只拦住后半截十来个人,其余的人已经冲向门口。营门校尉还没有得到命令,但看到有人在奔,有人在追,本能地拿着长槊带人冲过来,到跟前一看沈田子挥舞长剑高喊谁挡我谁死,他的人剑拔弩张,又退了下去。一群疾驰的马匹扬起地上的泥土,钢铁旋风般卷出营门。此地距离沈田子大营不过五里,怒马而驰,半柱香就能赶到。 但旋风没能吹成狂飙之势。 跑出去半里地时,被另一股钢铁旋风兜头遏住了。(未完待续。。) 下卷 第八章 残雪关中 ps:陈嵩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厌倦感。 这些高级将领,原来想得最多的,还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拎着脑袋追随他们的部下。 要不是他们一向如此,不和的种子怎会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开出花来,结出一个血淋淋的恶果? 一觉醒来,一颗将星坠落,另一根大柱子眼看要折,北伐华彩过去才多久呀,阴云就已经笼罩在头顶。 好在大局没有失控,各营没有火并,关中这台戏,戏台还没塌。 傅弘之走后,陈嵩拨出五十名精骑交给郭旭,让斛律征和徐之浩陪他押解沈田子去长安。沈的亲兵则全部羁押到傅弘之大营,一面严加审讯,查明阴谋,一面等待长安方面的裁处。 目送着那一小队人缓缓向长安去,抬头看向西偏斜的太阳,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让陈嵩坐不稳马。 把亲兵打发走,自己牵着马慢慢地走。 背阴坡上,雪还没化。他捧起一把,在脸上搓了一阵,手指冰凉,但头上感觉清爽了一些。 落在地上的雪沫,细细碎碎,渐渐化为尘土中一个个小黑点。 雪,曾经漫山遍野,至厚至广,似乎无远弗届,无所不覆,到现在,只剩下星星残迹,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关中黄土间。 陈嵩一边勒住马,一边打了个手势,手下人马迅速排开,像一堵墙一样拦住沈田子。再看沈田子身后不远处。郭旭已经带着人追上来。郭旭更后面,遥遥地还有一队骑兵飞驰而来。 沈田子看到陈嵩,先是略略心安,毕竟他是自己麾下的人,但紧接着意识到这个人和郭旭是死党。目下形势。只有迅速回到大营,回到大军诸将的位子上,才能保证王镇恶一党不敢轻举妄动。他需要赶紧出兵攻击大夏,同时在自己军中统一口径,形成攻守同盟。目前关中形势危殆,只要能打赢。拱卫长安有功,就能在刘义真那里得分,也就有时间有资格在刘裕那里周旋。 反客为主,沉下脸来: “陈嵩,游骑兵即将出征。你怎么敢擅离职守?” 陈嵩显见是有备而来,并没有被这个质问吓住: “游骑兵已经整装待发,主将迟迟不至,末将担心将军安危,特意带人来护卫。” 沈田子一下被噎住了。陈嵩貌似为自己辩护,其实意在指摘。正在快速找更带劲更有震慑力的话,郭旭已经冲到跟前,用剑指着沈田子: “陈幢主。沈田子无故杀死王镇恶将军,千万不要放他过去!” 虽说时令已经过了春节,但关中春晚。春雷还远,可众人心头瞬间炸裂一个大响雷。 陈嵩被这个雷击中,瞬间整个人的心思都被炸枯焦了。 王镇恶被杀了! 王镇恶被沈田子杀了! 王镇恶被自己的部下沈田子杀了! 王镇恶,北府名将,北伐大功臣,刘裕股肱。[]方面军主帅,北方最高指挥官。关中百姓人望,就这么着。被自己的部下沈田子杀了! 不是恶梦吧。这样疯狂的梦,谁敢做就该杀谁的头! 不是笑话吧。这种荒唐的笑话,谁说割谁的舌头! 再看身边的斛律征和徐之浩,神情恍如梦游。 他们带来的二百骑,成了泥塑的武士俑。 沈田子此刻已经恢复镇定,摆出他的习惯动作,将一条腿盘在马鞍上: “王镇恶试图杀光南人,在关中自立称王,我奉太尉密令杀他,就是给北府兵除害,你们难道要站在他那边?就不怕同罪吗?” 陈嵩还没吭声,他身边的小小队主徐之浩已经扯着关中嗓子破口大骂了: “你个狗怂东西胡说啥哩!额看你才是有野心,想要独霸关中哩。王将军那么好的人你也敢杀,你他奶奶的就是个天杀的驴畜生!” 要在平日,陈嵩一定会制止徐之浩,但此刻却不吭声。 郭旭嘴唇发抖,声音发颤: “就算王将军真有罪,也该由刺史刘义真将军发落,他身为你的顶头上司,轮不到你来处置他。更何况他不曾加害于你,你何至于挖空心思设好圈套骗他来,还杀死他那么多骨肉兄弟!” 众人又是一震,没想到这个惨案的落难者不止王镇恶一人。 斛律征本来是以客卿身份旁观的,此时震惊加恶心,长叹一口气: “沈将军,我原以为你除了脾气不好,没有别的毛病,打仗是好样的,没想到你的心比鲜卑草原上的狼还毒。最凶恶的狼,也不会咬自己群里的狼。你更像是我们老辈人讲的魔鬼,除了自己的身子,什么都敢吞。” 沈田子本想回骂一句,再一想鲜卑人斛律征不讲汉人这套虚礼,骂急了很可能就会射一箭过来。可又不甘服输,乃桀骜昂头做不屑舌辩状,但他身边已经有人羞愧地埋下头去。都是沈家人,可也都是人,是人就有羞耻之心。 郭旭却不肯就此住口,诛心之论滔滔而至: “前番你违抗军令,擅自撤兵到刘回堡,王将军本来可以用专断之权把你拿下,可他一腔公心,还是放过了你,马上赋予你方面重任。你当时当着我和傅弘之将军的面向他认错,表示要戴罪立功。王将军立刻既往不咎,把立头功的机会给了你。没想到你人面兽心,恩将仇报!你这一个圈套,准备了不止一天吧。王将军心底无私地和你商议进军策略时,你却在满心盘算如何取他人头!你的心多黑多阴啊!” 沈田子被戳中要害,满心羞恼犹如一个装了血的皮囊被撕开,紫红全都涌到脸上,激切之下。声音都嘶哑了: “郭旭,你他妈别忘了老子是中兵参军、始平太守、龙骧将军,你算什么狗东西,敢对我指手画脚,难道我就不能叫左右行令斩了你!” 他原以为郭旭会被这几个头衔镇住。不料后者当即打了回来: “你还有脸提龙骧将军这个名号!王镇恶将军打下长安前,也是龙骧将军。没错,人人都知道他贪财,可他贪的是敌国的的财,从来不喝自己人的血,不喝同袍的血。张开你的狗嘴去打听打听。跟过他的人,哪个不说他爱惜同袍,善待部众!郭旭这个幢主,比你小很多,可我是太尉亲任的司马门下督。专司王将军安危。有人谋害王将军,我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他绑了送到江东去,交给太尉发落!谁敢挡着我,亲娘老子我也杀!” 说完一手剑指前方,一手把腰间的铁槌也摘了下来。 良久没有吭声的陈嵩此刻说话了: “郭旭,别太激动。事已至此,我也亮明我的另一个身份。太尉秘密任命我为沈田子将军侍卫。专司他的安危。今天可以告诉你,就是在太尉任命你那一天。” 沈田子瞿然一惊。 身边有这样一个隐形的侍卫,刘裕竟然始终没有告诉自己。陈嵩自己也不说。而郭旭有同样的职责,王镇恶却知道。迅速揣摩刘裕用心,摸不透其中玄机,额头瞬间就冒出汗来。 郭旭楞楞地看了陈嵩半天,顿时不知道这个老大哥此刻是敌是友。他只知道陈嵩是个严丝合缝按规矩办事、按命令办事的人。如果刘裕给他的命令是保卫沈田子,那么他就会一折不打地保卫到底。哪怕为此要和兄弟翻脸。再想到抄斩小俏一家就是他去执行,不由得心里一冷。再看斛律征和徐之浩。也是一脸茫然,但已经下意识地缓缓策马。离开陈嵩身边。 沈田子已经定下神来,决定赶紧利用这个空档从此地脱身。 故作消闲地笑了笑,说陈幢主既然有太尉这个密令,那就赶紧开路,我还要赶回去勒兵,好让游骑兵尽早出发。 陈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毫无水分,干得像刚刚擦掉血的刀刃: “将军清醒点吧,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游骑兵怎么还能出去?方面主帅横死,下官屠灭上官,这事不可能就这么含糊过去,只有长安方面才能裁决。从此刻起,我这个门下督,负责把将军安全护送到义真太守府上,此后是吉是凶,将军自求多福吧。” 沈田子顿时脸色煞白。 看看陈嵩郭旭前后围堵之势,听着越来越近的隆隆马蹄,知道傅弘之也逼近了,再扫一眼身边这些心腹,揣测一下他们的战斗力,明白自己是冲不出去了。假如是被胡人围困,这些沈氏宗亲同仇敌忾,说不定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此刻,他们心里有鬼,后背难挺,骨头不硬,根本就不会愤然一击。 脸上虽然强作镇定,但内心已经是一声长叹。 傅弘之的人马围拢上来,将所有人兜在一个大圈子里。 傅弘之不看沈田子,用剑一指他的身边人: “放杖!” 亲兵们先看了沈田子一眼,后者抬眼看天,毫无反应。再用眼神彼此询问,谁都没有主意。 傅弘之身边一个顶盔掼甲的校尉抽出佩剑,怒喝一声: “将军有令,放杖!” 三军如雷应和: “放杖!” 沈田子的亲兵们丁丁咣咣地把刀剑弓槊都扔在地上。 但是有一个人一直没动,他满眼泪水,手里死死攥住一根长槊。 沈田子看了他一眼,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这是刚刚被傅弘之诛杀的沈敬宗的亲弟弟,沈田子的侄儿。沈田子轻轻地说: “虎牙,把槊扔了!” 沈虎牙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傅弘之。 全场一片寂静,等着一个猝然绽裂的后果。 沈虎牙蓦然大喊一声,长槊夹在腋下,骤马直冲傅弘之。冬天的阳光照在槊尖上,赋予它一种无坚不摧的寒意。 傅弘之看到身边官佐要拔剑,大喊一声:谁也别动。 那杆裹挟着冲击力的槊即将刺中傅弘之腹部时。被一股力量猛地攫住。那力量来自傅弘之的右手。沈虎牙的仇恨,让他力量加倍,但这种力量加上马的冲击力,也不足以把槊尖送进傅弘之体内。他稍稍一侧身,让过锋刃。一把攥住槊杆,借势先前一拉,把锐意向前的沈虎牙拉到自己怀中,左手揪住他的腰带,将他从马上拎起来,横架在自己马鞍上。似乎这瞬间完成的擒拿还不足以羞辱对手。又拔出佩剑,挑断沈虎牙腰带,扯下他的裤子,用剑面在屁股上噼噼啪啪连打十来下,将两瓣白花花的屁股打得血肉模糊。而后将半截赤裸、大呼小叫的沈虎牙丢在地上: “你敢行刺大将,老子本可以斩了你。念你已经没了哥哥,留你一条小命回去孝敬爹娘。打你屁股,就算是替你爹娘教训你。你们沈家,也就沈林子懂事、有规矩、会做人,其余尽是些目无尊长、狗胆包天的凶徒,给你们点教训,是为你们好。免得哪天尾巴翘到天上砸了自家脑瓜!” 沈虎牙的仇恨,已经被恐惧和羞臊覆盖,在脚踝位置找到裤子。手忙脚乱地拉起来,躲到人堆里去了。 沈田子听出来傅弘之话里带话,气得斗鸡眼发作,全身发抖,但傅弘之这番打屁股的表演,就是做给他看的。那意思是如果你不听话,我也有手段来对付你。此刻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凶多吉少。突然想到一旦自己被押送长安,自己那支军队就会被傅弘之接管。后者瞬间就成为关中实力最强的方面大将,不由得在心底暗骂一声:前门驱虎,后门迎狼,费劲气力摇大树,却让这小子拾了跌果。 至此大局已定,陈嵩以为傅弘之会接管沈田子大军,不料后者却另有打算。要沈田子和自己联合出一份手令,取消游骑兵任务,傅营人马立刻在沈营侧翼就近下寨,两军合成一军,由傅弘之一名军副和陈嵩共同指挥。 “那么将军你呢?” 众人都有此一问。 傅弘之笑了笑,说我单骑出发去长安,向义真刺史禀明情况。等我出发约三个时辰后,让郭旭带人押着沈田子出发,路上不要走得太快。 郭旭还在费劲在想傅弘之为什么要这么安排,陈嵩已经明白了傅的用心,不由得佩服这个看似粗豪的将军内心有多细腻。 傅弘之单骑先走,就是要扮演一个报警人的角色,而不是事件的平定者。沈田子谋杀王镇恶,本来跟他没有关系,但事情发生在他的大营里,瓜田李下,说不清楚,更何况沈田子并没有动他,那么在长安方面看来,他到底有没有参与阴谋,就在两可之间。他现在的安排,就是宁肯不要平叛的功劳,把擒拿沈田子记到陈、郭二人头上,也要彻底撇清干系,造成他猝然遭遇祸乱,仓惶逃离大营,迅速上报长安的局面。他先于沈田子到长安,也能先定好调子,防止后者疯狗乱咬。等郭旭把沈田子押到刘义真面前时,刘义真已经先有了思想准备,再加上他信任郭旭,而郭旭又绝不会在此时说一句不利于傅弘之的话,那么沈田子也就翻不了天了。 更为关键的是,他撇下了军队。王镇恶已经死了,沈田子被逮捕,现在在长安城外,手里兵最多的,就是他傅弘之。长安诸公,到此已经无暇再去痛悼王镇恶,他们担心的是异军突起、一家独大的傅弘之会猝然失去对手,野心因此膨胀,说不定会举兵南下,杀到长安自己做皇帝。傅弘之单骑进长安,就能给它们吃一粒瓷实的定心丸。而尘埃落定后,该用的人还得用,该打的仗还得打,傅弘之的部众,依然要交给傅弘之节制,片刻的游离,什么也不损失,还能换来高层更稳固的信任,何乐而不为呢? 陈嵩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厌倦感。 这些高级将领,原来想得最多的,还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拎着脑袋追随他们的部下。 要不是他们一向如此,不和的种子怎会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开出花来,结出一个血淋淋的恶果? 一觉醒来,一颗将星坠落,另一根大柱子眼看要折,北伐华彩过去才多久呀,阴云就已经笼罩在头顶。 好在大局没有失控,各营没有火并,关中这台戏,戏台还没塌。 傅弘之走后,陈嵩拨出五十名精骑交给郭旭,让斛律征和徐之浩陪他押解沈田子去长安。沈的亲兵则全部羁押到傅弘之大营,一面严加审讯,查明阴谋,一面等待长安方面的裁处。 目送着那一小队人缓缓向长安去,抬头看向西偏斜的太阳,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让陈嵩坐不稳马。 把亲兵打发走,自己牵着马慢慢地走。 背阴坡上,雪还没化。他捧起一把,在脸上搓了一阵,手指冰凉,但头上感觉清爽了一些。 落在地上的雪沫,细细碎碎,渐渐化为尘土中一个个小黑点。 雪,曾经漫山遍野,至厚至广,似乎无远弗届,无所不覆,到现在,只剩下星星残迹,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关中黄土间。(未完待续) 下卷 第九章 荣誉处决 ps:忽然就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谁赢谁输谁杀了谁,官大官小官做到头,北伐南征战功累累,沉浮兴衰国灭国立,这些都是人在折腾,不是老天爷。梅树不因为一个将军没了就谢绝开花,春风也不因为一支军队危机重重就止步,江河不因为关中内忧外患就永远封冻。 都随他去。 现在我要在一个梅香环绕的温暖屋子里,守着我美丽的女人。 新坟立了起来,没有墓碑。 郭旭虽然痛恨沈田子杀害王镇恶,但现在沈田子已经身首异处,无声无息地埋在冰冷的黄土之下,生前的一切恩怨纠葛,都随着刽子手的飒然一刀了结了。念他曾经是叱咤风云的百战名将,曾经以过人智谋和勇毅,在灭秦之战中偏师而收主力之功,不能不在墓前鞠躬致意。 处决沈田子没有费多大功夫。人押送到长安时,傅弘之已经做好铺垫,王修和刘义真不惟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而且也迅速推演出了此事将掀起多么糟糕的后续波澜:被害的是王镇恶,离心离德的是北府兵,愤懑不平的是关中百姓,岌岌可危的是北伐成果。 尽管沈田子如今是落水凤凰,长安方面依然如临大敌。入城的时候,北门官员拼命瞭望,确认远处没有军队跟着,才把这一小队人放进去。从城门到府门,一路上岗哨林立,专有一队骑兵跟随。沈田子虽然已经失势。却依然有大将风度,自嘲说我当初打了大胜仗。也不曾有这样的欢迎规格。 沈田子杀王镇恶,情节并不复杂。长安方面不在乎他私底下是怎么运筹谋划的,也真正不在乎他为什么这样做。刘义真和王修真正切齿的,是凶手野心毕露,竟然敢动用只有最高统帅才能动用的专杀之权,而且不是上级专权处决下级,而是方向相反,想想都觉得可怕,沈田子因此更加可恨。 沈田子至此也已经清醒,自己那点争功嫉妒的意气。根本摆不到桌面上;所谓王镇恶要杀尽南人、自立关中的谣言,也根本经不起诘责。所以当王修质问他为什么要杀害王司马时,他说不用问了,我讨厌他所以就杀他! 王修说你疯了吗? 沈田子淡然一笑。那就算我疯癫好了。 刘义真说我看你不是疯癫,是疯魔。你满心只想凌驾于众人之上,容不得有人在你上头。 沈田子说刺史英明,这就是我的病根。此病已经发作,无药可救,只能干脆一刀。断了脖颈也断了心魔。王镇恶已经死了,现在回头想他没那么可恨。杀他是我的大错,我有罪,我赔他一条命。要杀要剐随你们,只是恳请不要株连到我的族人。 他屠杀了王镇恶胞弟堂弟,此刻担心这种命运会落到自己头上。 认罪既然痛快。判决也就麻利,其实沈田子还没到的时候。刘义真已经和王修商量好,那就是这个人必须处死。但一不株连,二不枭首示众,三不立碑。一言以蔽之,只能秘密处决,悄悄下葬,不能让长安军民,尤其是关中百姓知道详情。至于王镇恶之死,能瞒多久就瞒多久,等击退大夏军,危机过去后,可以宣布王将军积劳成疾,在前线病逝了。一场风光大葬,一口楠木棺材,谁能知道里面是尸体是否囫囵。 王修宣布判决后,问沈田子还有什么话说。后者沉吟片刻,说事已至此,我不能说自己没错,但我忠于朝廷,追随太尉多年,还望史官落笔时,不要把我这些年的辛劳一笔抹杀。王修说这个你放心,你的战功,朝野口耳相传,华夏无人不知,岂是史官一支笔可以抹杀的。动手杀王司马的沈敬宗已经死了,你身后不会有株连攀扯,再说沈林子将军在太尉那里还是很得宠的,你只管放心去,你的家人自有人关照。 刘义真一直不吭声,至此突然对王修说你一定要买来长安最好的棺材,让沈将军睡安生一点。再安排一桌酒宴,让将军吃饱。说完一挥手,示意把人带走。 沈田子骨头真硬,吃饭喝酒,风卷残云,浑然不像死囚,倒像是要奉命出征,怡然享用壮行宴。 没有月亮,也没有云,抬眼看北斗,星星大得像拳头。 风吹着火把,一行人的影子摇摇晃晃,似六神无主的魂灵在东张西望。 一路走到校场,沈田子没有丝毫腿软的迹象。 斛律征本来是憎恨沈田子杀害同袍的,但现在看他如此坦然受死,禁不住大为感佩,不忍心一代名将就这样猝然受刑,乃上前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说你要不要再多喝些酒。 孰料沈田子把眼睛一瞪: “鲜卑人以为沈田子怕疼吗?大丈夫有功领功,有罪受死!脑袋掉了,速速超生,转眼又是无人能敌的大将军!我这一辈子受过各种伤,还没领教过砍头,如此难得经历,哪能浑浑噩噩过去!” 押送他的所有人都不能不肃然起敬。 押到校场,刽子手叫他跪下,沈田子说我不能跪着。斛律征叫人找来一张胡床。沈田子坐定后,挺直腰板,看了看四周的天,突然朗声念出一句: “跃马二百州,挥戈鬼神愁,一朝归尘埃,荣名百战休。” 言罢闭眼,人如石雕。 刽子手的刀划了一个弧线。 郭旭指挥人把沈田子埋了,回去向刘义真复命。此刻刘义真和王修正在绞尽脑汁,琢磨着怎么向刘裕禀报这件事。眼看着五九六九到了,春风浩荡,大河由南向北渐次解冻,水路即将打开。但此事等不到行船,必须即刻上报。道理很简单:同时损失王镇恶和沈田子两员大将,关中防卫格局残破。人事序列亟待重整,而这样的决策。绝非刘义真和王修可以代劳。这一份奏报给刘裕的文书,难点不在说清楚谋杀。而是怎样才能不显得这是刘义真失察,更不能有一星半点暗示刘裕临走前善后不妥。 进退取舍许久,王修决定剑走偏锋,不纠缠于沈田子的阴谋,而是堂堂皇皇写一份王镇恶的赞歌,说他如何忧国如身,如何夙夜劳瘁,如何确定一份击退大夏的作战方略,如何义正词严谴责沈田子的临阵退却。如何亲赴前线指挥。至于他横遭杀害,则只说事情经过,不加一字评说,不去描述沈田子的动机,尤其不能提到沈田子自称奉有太尉密令。 刘义真虽然是个小孩子,但经王修一解释,也觉得这样看似简单,却有大机巧在里面,要害是将褒贬臧否的空间留给刘裕。不因为故作聪明而言多必失,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刘义真没把郭旭当粗人,把王修的意图跟他说了,问他这样是否妥当。郭旭此刻已经从愤怒中平静下来。他听出王修的主要努力。不是裁定是非赏善罚恶,而是一意为尊者开脱,避免影射刘裕是这场火并的始作俑者。但他事后细想沈田子所谓密令。觉得不完全是此人瞎说,很可能实际情况是刘裕不会明着鼓励部下自相残杀。但应该也没有坚决打压沈田子的嫉妒心,甚至有默许部下内斗之嫌。而沈田子恰恰把这理解为刘裕的一种无声授权。再想想刘裕任命他为王镇恶的门下督,但又秘密地让陈嵩护卫沈田子,好像也对王沈之争做壁上观,并隐然埋有伏笔。他肯定不希望部众斗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但同样不希望关中诸将都对王镇恶服服帖帖,唯其马首是瞻。 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上升起。 “一朝归尘埃,荣名百战休”。沈田子临死前的这句话,现在回味,似乎有无尽没法说出来的隐恨。 现在王、沈尸骨未寒,活着的人已经不关心他们,只在乎如何摘干净自己,摘干净太尉。 一种压不住的厌憎慢慢涌上来。 就想赶快离开这个空气污浊的府邸,到长安寒冷的街市上去,让寒风洗洗肺腑。 沉思片刻,说我不懂文书,就说大实话。如果给太尉的奏报里只赞美王司马而不声讨沈田子,那就是对王司马不公,甚至就是在回护沈田子。如果只说他们而不说我们这些人的失职,就显得我们太小气。太尉是聪明人,我们要是有小算盘,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别的不说,我作为王司马的门下督,就没能尽到贴身护卫之责。要是我站得再近一些,沈敬宗也许就不能得手。 他没有提及王修和刘义真,但王修的脸已经涨红。默然片刻,说郭幢主有胸怀。照他这个意思,我们原定的想法要大大压缩。这篇奏报,三三开,一成写沈田子谋杀王司马,一成向太尉请罪,还有一成是请太尉定夺关中人事安排。 告辞出来,寒风吹脸一瞬间,突然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疲劳。 这不是过去打恶战那种肢体酸困,而是从内心深处弥散开的无力感。 但另一个念头,瞬间就把这种颓废冲洗掉了。 这里是长安。 他的家就在长安。 家里有他的女人。 女人肚子里有他的下一代。 这一次敲门,小俏没有醒来,她应该根本不会料到郭旭会突然回到长安来。 一进院门,闻到一股香。忍不住问开门的使女,你们点了什么香,这么好闻。 使女睡眼惺忪地笑。 世人哪能做出这样的香来! 是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果然,越走近梅树,香气越是真切。郭旭站在树下,闭上眼睛,任由那一丝清香慢慢流进肺里,把这些天淤积的阴暗陈腐的东西全都排挤出去。 忽然就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谁赢谁输谁杀了谁,官大官小官做到头,北伐南征战功累累,沉浮兴衰国灭国立,这些都是人在折腾,不是老天爷。梅树不因为一个将军没了就谢绝开花,春风也不因为一支军队危机重重就止步,江河不因为关中内忧外患就永远封冻。 都随他去。 现在我要在一个梅香环绕的温暖屋子里,守着我美丽的女人。(未完待续。。) 下卷 第十章 遮掩术 ps:堂侄刘义庆雅好文辞,喜欢和文人往来,刘裕记得他说过本朝文人陶渊明的一句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王镇恶也罢,沈田子也罢,他们的死,无论带来何种后果,凡人们是不会一直放在心上的。他人生死,毕竟还是他人自己承受,就算是父母兄弟,痛苦到极点,其实也是不能替他们分担死亡之痛的。就是这种最亲近的人最深重的痛苦,也是会被时间冲淡。太阳升起又落下,花儿开了又凋落,人事代谢,往来古今,每个人最重要的都是活过今天。 天地无情,人有又能好到哪去呢? 刘裕南下到彭城后,立刻感觉到北伐胜利带给江淮一带的巨大兴奋。 北伐军将士已经成为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他们的家属走在路上似乎都要比别人高一头。人们利用一切机会,抓住南归官兵,打听自己孩子现在驻扎在哪里,如果听说亲人不惟安好,而且已经在军中有了一官半职,那就更是要摆酒庆贺,期待这个光宗耀祖的孩子有一天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阵亡将士的家眷固然痛苦,但抚恤优厚,地方官上门抚慰嘉奖,乡邻出力帮助稼穑,老幼者安排在忠烈营,也算是哀而不伤。寓居在彭城的北方流民,眼看北府兵一再击败北方强胡,沉寂已久的还乡梦重新激活,成天拥在府门外,要求面见太尉,献上万民书,恳请太尉编练流民。组成新军,打回老家去。这氛围固然热烈欢愉,但也令人不胜其累,最后刘裕一道通告挂出去,感谢父老们忠君爱国光复故土的热情。答应他们开春后组建新军,开赴关中经略秦陇,总算是盖住了这锅开水,可以静下心来处置内外军政要务。 一年前宣布的战备状态,到此解除。借着封赏北伐有功将士的机会,刘裕把自己的儿子和心腹们安插到要害府衙和州郡去。新占领土地要从军政至上转向民政优先。务必选派老成谋国的人去治理。过去这一年在江东有小动作的人,也要借着人事调整筛出来,或发配到荒远地方去做无关紧要的闲差,或直接罢免发放民间,或找个罪名投进监狱。其中一些留着迟早是祸患,就秘密做掉了事。 这一切纷纷扰扰、明明暗暗的事务缠在身上,竟然比在北伐军中还要累,大管家徐羡之虽然也精明强干,但比之前人刘穆之还是慢了半拍,免不了刘裕心急之下亲力亲为。加之从北到南,舟船劳顿,刘裕在彭城染上风寒。躺了好些天。还好他身子骨壮,药石所至,病情退却。精神慢慢充盈起来。就在这当口,长安密使带来的坏消息: 沈田子杀了王镇恶,自己也被处决了! 这个噩耗犹如一根撞钟巨木,一下子把初愈之人打回病榻。 王、沈不和,这个他知道,内心也享受部下之间的这种制衡。但他从没想过二将会闹到同归于尽的地步。把沈田子留在关中,一山放二虎。现在看来本身就是埋下祸根,而自己没有坚决打压沈田子已经露头的怨气。就相当于给这个祸根填了土、施了肥、浇了水。想起离开关中前的部署,窃悔不该给沈田子留给幻想空间。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王镇恶、沈田子这样独当一面的常胜将军更是百年不遇,现在双双毁于一旦,刘裕心痛不可遏抑。 两人都是大将,部曲亲信遍布军中,门生故吏盘根错节,他们死了,两派势力的冤仇过节才刚刚开始。 两人又分别是南人和北人,无论沈田子出于何种动机,杀死关中人爱戴的王镇恶,都会被土著视为这是南人敌意的表现。水之不存,鱼将焉附?北伐军下一步不要说继续开拓,就是保据长安,看来也很难得到百姓的贴心支持了。 王镇恶死了,长安方面任命冠军将军毛修之为安西司马。这个人作战勇敢,但智略不足,驾驭大局绝不能比王镇恶,刘义真身边少了一个可以信赖的能臣。此前王镇恶主武,王修主文,两人配合默契,义真裁决要务,可以保证没有失误。现在毛修之接手,武夫掌权,刚毅有余而揖让不足,未必能和王修合衷共济,义真身边的力量平衡也被打破了,下一步难保不出事。 盘盘想一圈,转到自己身边,头疼如何向朝野官民解释这件事。 这又触动心底另一个痛点。 刘穆之。 若刘穆之还在,哪有令刘裕头疼的事! 现在床塌边往往来来,全是小心伺候、满面堆笑、故作悲戚、不知所措的人,满河滩石头没有一块是可以拿来压菜缸的,不仅长叹一声:奴才千千万万,人才寥若星辰! 正在这时候,丁旿进来说中军咨议张邵求见。 刘裕眼前一亮。 怎么把他给忘了! 晚辈当中,这个人最堪造就。善加历练,假以时日,不失为另一个刘穆之。 张邵禀告完自己刚刚办妥的差事,可以走了,却站着不动。刘裕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张邵稍稍迟疑,说我是有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刘裕说不知道就说明你心里没底,没底的话为什么要说它。张邵说有些没底的事情做都可以做,为什么说就不能说呢? 刘裕微笑了一下,挥手把身边人都打发出去,而后看着张邵,那意思是你现在可以放开说了。 张邵长揖到地: “太尉是不是烦心王、沈二将自相残杀?” 我会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烦心吗? 我的意思是太尉烦心此事颇难服众。 刘裕示意张邵扶自己坐起来,拉他坐在床榻边上,拍着他的手背: “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他们两个,都是我的爱将。我离开关中的时候。对他们委以重任,本希望双强辅佐,一内一外,可以保证义真无忧,谁料竟然会内讧到如此惨烈的地步。外间说起此事。要说我刘寄奴用人有失,甚至有意坐山观虎斗了。” 说到此处,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右手摸了摸面颊,好像如此就能掩饰心虚。 其实此前张邵得知关中人事安排,就已经和身边好友议论过,认为关中猛将云集而没有指定专权统帅。轻则指挥不动,重则会有火并;刘义真官位虽重,毕竟黄口孺子,镇不住局面。后来果然一语成谶。 但现在决不能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必须一竿子插到底,解除刘裕的心病: “太尉过虑了。倘若真有人说太尉默许关中主将内斗。那也是蠢人愚夫事后自作聪明。关中新降,人心可左可右,真正能镇服华夷的,其实只有太尉一人。太尉离开,留下幼子孤悬长安,给任何人过大的权力,都可能导致其人拥兵自重,不听江东遥制。惟其如此。最佳方略,莫过于众人分权,相互制衡。在下以为王、沈之争。不证明太尉的运筹出了问题,只能证明沈将军人品有缺,王将军马虎大意,应对失误。要不然关中大小将佐数十名,为什么单单是沈田子冒出来呢?” 刘裕其实知道张邵这套说辞似是而非,无法真正清洗刘裕用人失察、安排失措。但他体察张邵的用心,知道他是真心宽慰自己。感激无以言表,只能拍着张邵的后背连连说好。 张邵被刘裕罕见的热络所感染。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刘裕叹了口气,目光重新黯淡下去: “就算是沈田子人品有缺,可我作为他的上司,一路提拔他上来,又把他留在关中,说起来也是我用人无方啊。他这样的人,用来开拓冲杀是好的,放在别人麾下乖乖听话,也是难为了他。” 张邵摆摆手: “在下明白太尉伤痛所在。不过话说回来,天下总归是要平定的,不可能永远打打杀杀。沈将军固然是一员猛将,但做大将的,不惟要善进取,也要善守成;既要善于独当一面,也要善于精诚团结。太尉把他留在关中,授予他方面重任,他就应该服从指挥,尊重上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迟早有机会他也会统辖诸将,做方面大帅,到那时若部众不服,他又该作何感想?若是人人都以自己能干为由,蔑视上峰,我行我素,那岂不是天下大乱,军不成军,国不像国?太尉本意是要成全他,他却毫不珍惜,辜负太尉,自取灭亡,真正有见地的人,怎么会像匹夫匹妇一样,以小人之心度太尉之腹?” 刘裕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邵啊张邵,我看你不必在军中混了!” 张邵一愣,不知道碰错了刘裕哪根筋。 刘裕拿起被角擦了擦额头的汗: “你这三寸不烂之舌,竟然强过医生药方,能让我出汗!我看你不如就去建康街头开堂坐诊,不用药,不诊脉,就靠说话给人治病,保管你迅速做个富家翁!” 张邵也忍不住笑了: “太尉过誉,适足以说明张邵饶舌,张邵自当小心自律。” 刘裕说你的一番苦心我懂得,实话说吧,现在头疼的是我需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否则一下子死了两员大将,我这个太尉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物议必然沸腾,更架不住有小人趁机兴风作浪。 张邵一下子明白刘裕真正的苦恼所在,同时觉得自己刚才一番聪明,是在是过于低级浅陋。 刘裕的考量,早就从军中飞升到了朝堂上。 自己人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政敌怎么想。 现在大晋朝朝野上下,没有脚气的人,用左脚都能判断出刘裕下一步要干什么。他人还在北伐途中,就已经派人来暗示朝廷将他的爵位提升为宋公,并毫无歧义地表露对九锡的热切。朝廷真正要给了,他又不要。刚开始司马家族那帮人摸不着头脑,后来明白人指点迷津,说太尉其实是嫌公爵太小,朝廷反正是做人情。何不索性大方一点,直接封他为宋王?皇帝恍然大悟,赶快降旨册封刘裕为宋王,但后者依然是反复拒绝。明眼人已经看出,刘裕就是用这种手段来揉搓皇室。检测自己驾驭朝政的能量。此次北伐归来,大军不到建康,驻在彭城,但刘裕却遥控着朝局。北伐功臣,纷纷占据中枢要职和方面重任,这个大晋朝。除了旗号上的那个晋字,其实已经姓刘了,司马家族反倒像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做主。 可强势只能换来口服,未必能赢得心服。天下熙熙,公道毕竟还在。一个人要君临天下。不是光会打仗就行,还要看德行是否足够重,能不能压得住江山社稷这艘大船。而君主所谓德行,也不是自己无所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后各知五百年,而是你能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宰相燮理阴阳。太尉总督军务,御史大夫纠察百僚,三军用命。百姓归心,上不出弊政,下不生戾气,举国刚健而宽柔,天下和谐而丰饶。 垂拱而治,是因为看人不走眼。用人尽其材。 可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小集团的人都用不好,亲力亲为时尚可应付。一转身就同室操戈、腥风血雨,谁还会相信他能调理好更大的家业? 偏偏刘裕此时最需要树立的形象。不是乱世帅才,而是治世能臣,进而太平明君。若不能把关中这场惨剧的肇因放在一头替罪羊身上,就只能任由坊间蔑视他的统御之才。 没有统御之才,如何总而统之,驾驭皇权? 刘裕看张邵发呆,从枕边拿过关中方面送来的信: “这是王修主笔,义真向我禀告的事情原委,你看看他们这个说法可好?” 张邵本来是一目十行的人,此刻却字斟句酌地连看三遍,几乎能背下来了。这封信,一看就是煞费苦心,不知几易其稿才拿出来的。大意是三大块。第一块大唱王镇恶赞歌,说他如何忠于太尉,勤于军务。第二块声讨沈田子,说他如何违抗军令、目无尊长、谋害主官。第三块是刘义真和王修自我反省,向太尉请罪。 张邵把信小心放到刘裕枕边,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趟,转身向刘裕一躬身: “太尉继续休养,张邵告辞!” 刘裕一愣: “我没叫你走啊?” 张邵说我这就去起草一份文稿,稍后来念给太尉听。 刘裕很欣慰地点点头,说那我就睡一觉,等我醒来,估计你也就写好了。 心病去了大半,这一觉就睡得很沉。 恍惚间到了一座城下,城门紧闭,匾额上有长安二字。城楼上插着一面旗,上面写着一个“秦”字。他很纳闷:姚秦不是已经灭了么?谁这么大胆,还敢树他们的旗子。然后就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人,轻裘缓带地走出来,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说这个秦不是姚秦那个秦,而是苻秦的秦。刘裕冷笑,说你这是招魂吗?灭了苻秦的人都被我灭了,这世间哪还有苻秦半根汗毛?你别在这装神弄鬼招摇撞骗!那个人说你一个小小晚辈,值得我来骗吗?我不是装神弄鬼,我就是鬼!我是王猛,是大秦宰相,长安是我府邸所在。刘裕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他好像有点像王镇恶,说不定真的是王镇恶的爷爷王猛。正在狐疑,这个自称王猛的人招招手,一个小孩子走过来。他牵住王猛的手,说太尉你别怀疑了,这就是我的爷爷。刘裕更加糊涂,看看自己,已经五十多岁,再看王猛,也是五十多岁,王镇恶只有十来岁,显见是处在苻秦时代,却称呼自己为太尉,那么我到底身在何夕?正在困惑,王猛说你这个人啊,看来只有偏安之才,很难一统华夷!刘裕满心厌恶:你凭什么这么说,焉知我不能扫平南北,建起一个超越秦汉、威震万里的大帝国。王猛笑了笑:你充其量也就威震千里,最后政不过江淮。一个人的心胸有多大,他的帝国就有多大,你这点胸襟,连我孙子这样赤心报国的良臣都容不下,怎么可能百川归海,包容华夷万众?刘裕说镇恶在我这里很受重用的,他是我的爱将。击灭姚秦的第一功臣。听到这话,小孩子王镇恶突然变成了壮年王镇恶,他一抬手摘下自己脑袋,扔在刘裕马前。脑袋上的眼睛本来是闭着的,此刻突然睁开。透过满脸血污说你就是这样重用我,这样报答第一功臣的么?刘裕的马猛然受惊,长嘶着扬起前蹄,把他掀翻在地。正在惊恐,有个人拉起他就跑,一直跑到一个看起来密不透风的房子里。房子的屋顶地板和四面墙都是木头做的。仔细一看,救自己的是沈田子。他回过神来,说田子你为什么要加害王镇恶。沈田子很无辜地一摊手:不是你教我杀的吗?刘裕说你胡扯,我何曾叫你杀过他!沈田子诡异地笑了笑,靠着木头墙坐着。岔开两条腿,双手摊在膝盖上:你忘了你自己说的话了么?你说猛虎难敌群狐,不就是担心王镇恶难以控制么?我替你除了心头大患,你怎么还反过来怪我。人家说你要当皇帝,还么当呢我们就伴君如伴虎了。算了,话不投机,你走吧!刘裕气鼓鼓地要走,却发现这个屋子没有门。忍不住嘟哝了一句什么破房子。连门窗都没有!沈田子说这是我的棺材!刘裕吓得一回身,发现沈田子已经躺在地上,脑袋滚在身体一边。全身都开始腐烂了。 他魂飞魄散,大叫一声。 床塌边的人围拢过来,连声说太尉醒醒,太尉醒醒! 好可怕的一场梦魇。 这一惊,满身大汗,用热巾擦了脸。反倒清爽了许多。回头想梦境,意识到自己内心其实是愧对王镇恶。也愧对沈田子的。假如不是他态度**,这场惨祸其实可以消灭于未萌。 想起两人青年从军。一直追随自己,战功赫赫,一往无前,如今双双做鬼,音容笑貌只能回想,才华胆识不能再用,不由伤动肝肺,放声痛哭起来。 平静下来以后,叫人代朝廷拟诏,追封王镇恶为左将军、青州刺史。王镇恶祖籍青州,权当做他冥冥中衣锦还乡了吧。 口授一封信给沈林子,告诉他此时绝不株连,叫他继续好好做官,并照顾好沈田子的子嗣,其中有才气者可以推荐来。 喝了药,静坐片刻,派人去请张邵。后者已经写完,正在翻着一本琴谱,听说刘裕醒来,带着文稿过来了。 张邵念完,刘裕回味良久,说你再念一遍。 再念完,刘裕说甚好,就这样发出去,只在江东张贴,不必传到关中。 张邵写了一份功劳簿,分两条线详细再现了王镇恶和沈田子怎样南北呼应,共同击灭姚秦。又怎么按照太尉部署镇守关中。看这部分,任何人都会觉得这俩人从来没有矛盾,也没有什么争功嫉妒之说。之后却笔峰一转,称沈田子连战大捷,斩杀羌人甚多,羌人千方百计巫蛊以害之。自离开长安出镇北方后,斯人性情大变,不亲部众,不问军务,不跨鞍马,不操兵戈,数月自闭于府衙,沉溺于醇酒妇人,乃至心性沉郁,体格憔悴。他一向骁勇善战,多次以少胜多,此次却一反常态,未战先退,怯懦畏敌。太尉闻之震惊,正要派人护送他回江东休养,却不料他忽然狂躁大发,疯癫失控,出人意料地杀害了前来督战的王镇恶将军。义真刺史处置有方,及时捕杀沈田子,关中稳如泰山。 这番说辞,大部分符合实情,尤其是抓住了沈田子性格变化这个脉络,而这恰恰是刘义真那边和刘裕这边都忽略的一点。知情人都知道沈田子绝不是在疯癫状态下杀人,相反他是非常冷静地做了谋划。但谁也不能否认沈田子的确在北伐成功后换了个人。张邵的高明之处,是铺垫足够了心性变化问题,这样在外人看来,一个抑郁加狂躁的人杀死给他施加压力的上司,就不再是一个阴谋,更像是一个突发的不幸,加害者本人也是受心魔折磨的受害者。当然,这也就摘清楚了刘裕的责任,他作为统帅,在关中的部署无懈可击,只不过他走后,他的爱将疯了。这已经不是人事,是天道了。 刘裕反复念叨那句“忽发狂易,奄害忠勋”,暗暗佩服张邵心机过人。这样的人,懂得为上司着想,还能拿出办法,放眼四顾,不多见,不但自己要用,看样子还要留给儿子用。想了想,刚刚外派刘义隆去做都督荆、益、宁、雍、梁、秦六州诸军事、西中郎将、荆州刺史,他手下需要配齐得力人手,这个张邵,就去做他的司马,并领南郡相好了。 这当然不能直接告诉张邵,且等旨意下来,让他惊喜去吧。 送走张邵,披上狐裘,到庭中走了一圈。 南方春早,水已经不寒,水池里有七八只绿头鸭子,它们上身不动,水面下的脚蹼却忙个不停。 刚才陪着自己伤神的幕僚,在隔壁一间屋子里忙碌,有个人说了句啥,一群人哄笑起来。也许是有人看见刘裕在院子里,向同僚告警了,笑声猛地压抑下来。 堂侄刘义庆雅好文辞,喜欢和文人往来,刘裕记得他说过本朝文人陶渊明的一句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王镇恶也罢,沈田子也罢,他们的死,无论带来何种后果,凡人们是不会一直放在心上的。他人生死,毕竟还是他人自己承受,就算是父母兄弟,痛苦到极点,其实也是不能替他们分担死亡之痛的。就是这种最亲近的人最深重的痛苦,也是会被时间冲淡。太阳升起又落下,花儿开了又凋落,人事代谢,往来古今,每个人最重要的都是活过今天。 天地无情,人有又能好到哪去呢?(未完待续) 下卷 第十一章 男宠之死 ps:姚灭豹召集灭豹营,旋风一样地出了营门,黑旗在朔风中猎猎飞舞。(.好看的小说) 他很愤怒。赫连璝这个王八蛋,不是把光荣的头阵交给他,而是交给一个除了亮出屁眼等待主将插入外一无所长的漂亮草包。现在,这个草包死了,连累害死了几百弟兄,赫连璝才想起来身边有个能打的。堂堂灭豹营,厉兵秣马这么久,不是为鲜于杀豹这样的本营弟兄复仇,而是为国君儿子再也无法插入的一个屁眼复仇! 可他无法拒绝这个可耻的任务。 因为他需要借助大夏的力量来为大秦复仇! 假如晋军只是封死了赫连璝热爱的一个屁眼,羌人姚灭豹才懒得去问是谁这么夺人所爱。但这支刺痛了赫连璝的晋军,也是宰割了大秦山河的晋军。当初的姚骥为大势所迫,不得不随主将投奔大夏;今天的姚灭豹,也可以顺大势而为,借用大夏的力量,横扫南来的寇仇。 郭旭在长安家中只住了一天两夜,就接到命令,要跟着傅弘之重返军中,准备对已经马踏渭水冰河的大夏赫连璝军发起迎头痛击。 没对小俏说起王镇恶之死。她才过了几天稳当日子,才尝到一点小院安居的甜头,决不能让她意识到戾气就在身边,重新陷于惶恐不安。更何况,她肚子里有个小生命,不能让母亲一丝一毫的惊惧打扰他(她)的生长。 小俏问他为什么突然回长安,他只说傅弘之有军务要向刘义真禀报,上峰体谅他家在长安,就送个顺水人情。让他护卫傅弘之,出个顺道省亲的闲差。 王镇恶、沈田子双双殒命,但仗还是要打。他必须抓住每一片时间,把小别胜新婚的甜蜜榨得干干净净。不敢做爱,唯恐会惊扰孩子。让小家伙坐卧不宁。他能做的,就是几乎寸步不离地拥着小俏,逮住一切机会亲吻她的嘴唇、面颊和手。晚上,他轻轻地把耳朵贴在小俏肚子上,试图听到孩子的一丁点动静。小俏会枕着他的胳膊睡过去,他的胳膊被压得酸麻。但他一动不动。在正午暖和的时候,他们坐在梅树下。阳光透过枝干,把梅花的影子洒在他们身上,淡淡的清香,围绕在身边。落下枝头的花瓣洒在他们头上。好像所谓幸福就是要有这样一种相拥的姿态,有这样一种浸润身心的芬芳。 其实身经祸患流离的小俏非常敏感,看见郭旭第一眼,就已经捕捉到他眉宇间隐隐的愁云。他本来是个大男孩,小俏从来没见他额头有阴郁。他此番越是缠绵,就越证明有事。只不过正如郭旭不愿意让外间烦心事流入小院,小俏也不愿意让自己的担心侵扰郭旭。她的丈夫,是大丈夫。大丈夫自有大丈夫的路数。她也不是村姑村妇,绝不会一惊一乍地徒增烦恼。她要做的,就是在郭旭投身战阵前。让他享受家有贤妻、家有美妻的所有闲适和自在,包括为他梳头、给他做菜、在他怀里轻轻地唱歌。他还在前方的时候,小俏已经和使女一起,给他做了一领新战袍,里面絮絮地填满了驼毛,又轻又暖。旧战袍留下。要给来年出生的孩子改成小被褥。父亲的战袍,最能辟邪驱魔。 郭旭本想在小俏起床前悄悄地走。但他掀开被子找鞋子的时候,小俏从背后抱住了他。郭旭转过身去。在女人脸上身上印满无数个吻。女人闭着眼睛享受着,伸手轻轻摩挲着男人的脸。她不敢睁开眼睛,怕男人会看到锁在里面的泪水。最后,她轻柔而坚决地推开男人,躲着他的眼睛,起身给他做早饭。小米粥里加进大枣,腌白菜用油煎过,胡饼里夹了新煮的卤肉,柿饼上挂着糖霜,还有一碟小咸鱼干,刘义真送来的,佐粥最入味。 郭旭在马上回头,看到小俏倚在门框上,微笑着向他招手。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没出息,只要离开小俏,鼻子就会发酸。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你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太短,而你每一次离开都可能回不来。这一次如果你回不来,留下的就不仅仅是个寡妇,还有一个遗腹子。 这样下去,骨头会软的。 骨头软了,你就输了。 你输了,就回不来。 绝不! 在马鞍上挺直腰背,向小俏扬了扬鞭子,顺势轻抽一下,马儿一声嘶鸣奋起四蹄,转眼跑过街角,一转身消失了。(.无弹窗广告)他看不到小俏满眼泪水,软软地靠在门框上。小丫头一边流着眼泪搀扶她,一边劝她赶紧回屋,别冻出病来伤了孩子。 跟着傅弘之出长安背上,人心急,马蹄快,日落之前已经赶到军中。此时军情已经变化,赫连璝大军前锋已经踏冰跨过渭河,在晋军大营十里外下寨,鼓角隐隐可闻。王镇恶原定的游骑兵袭扰,目前已经没有意义,因为不等游骑兵在大夏境内闹出足够大的动静,主力可能已经被赫连璝击溃了。此时不能再分兵,只能把所有兵力集中起来做雷霆一击。 但这一仗事关长安安危,不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做野战一决。傅弘之找来本地老人,仔细打听了地形地势,自己去实地踏勘,最后定下的决心正应了古人那句话:“以正合,以奇胜”。 正兵当然是他亲自带领主力,结成三个厚阵,车兵步兵混编,强弩大槊如林。只要这三个梯次排开的军阵能挡住大夏骑兵的冲撞,后者基本就失去了取胜的机会。但即便这样强大厚重的阵型,也得有地利之助才能发挥作用。傅弘之发现,在渭水和池水之间,有一片丘陵地带,此前此后都是平原。丘陵和池水之间有绵亘五六里的旷野,足够两军对垒。 晋军的胜算,就在这片丘陵上。 傅弘之的计划,是晋军主力撤到池水预设战场。背对池水结阵。派小部队挑战,将小胜进兵的赫连璝引到池水一带。傅弘之的背水阵看上去是学当年韩信,置之死地而后生,要靠士兵决死反击来打击敌人,但真正的用意。却是要让夏兵在进击中拉开,暴露出侧翼。 傅弘之的奇兵,就藏在丘陵间。 那是陈嵩和斛律征带领的飞骑队。 他们要在夏兵锐意进取时,突然从侧翼高地上驰下,骤然切断后者的腰椎。 暗中动作都完成后,郭旭和徐之浩要堂而皇之地登场。 他们既要佯败。也要真赢。真赢是第一阵必须把夏兵小部队打疼,激怒赫连璝;佯败是要在夏兵主力压过来时一触即溃,激发赫连璝穷追猛打的冲动。但这任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把握不好尺度,很可能真赢没拿到。佯败却变成了真败,甚至败到全军尽殁。 你要给我发狠地打,机巧地退,不要怕死人。打得不狠或者死人不够,这戏就不真,赫连璝就不上钩。 所以,傅弘之说,我只能让老弟你这样的骁将出马。 傅弘之不愧是心狠手辣、慈不带兵的老油条。他配给郭旭的三百人中,一百骑兵是马上精锐,进如旋风。退如闪电,就是要活下来当诱饵,一路把夏兵拖到预设战场;其余两百步兵却是长安狱中和军中的重刑犯。傅弘之告诉他们:这就是一次逃脱罪责的机会,如果好好打仗,活下来就赦免;就算命不好,死于拼杀。那也强于五花大绑地砍头呀。这群囚犯,明知道这就是赌命。但有机会赌一把总是好的,万一赌运滔滔。真的杀出一条血路生还呢?更何况都是亡命之徒,要杀死他们也没那么容易!而这种垂死挣扎,恰恰就让这次诱敌任务显得异常逼真,不会让夏兵一眼识破。 郭旭明白傅弘之的用意,也知道这些人中没几个善类,但到了他们要跟着他搏命时,却不忍心他们都在血腥进退中抛尸荒野。出征前,拣选步兵,只要是会用弓箭的,全部改成弓箭手,不要长兵器,只带防身刀,箭则多多益善。给他们的任务,是进攻则放箭掩护骑兵,撤退则努力撒腿奔走。 郭旭命令一出,步兵们无不动容。他们早就命如草芥,此番也是被筛出来送死的,大部分人自己都不抱活着回来的希望,不料还有人努力为他们争取活命的可能。 晋军斥候已经摸清楚了夏兵的巡逻路线,郭旭带着人横扫过去,卡着时间点,半天之内连续灭掉了三个巡逻小队共七八十人,在攻击最后一个小队时,刻意放走了几个人。这些人回去禀告主将,说攻击他们的不是晋军小部队,而是大部队的前锋,因为他们听见晋军管他们的长官叫幢主。更何况这支部队步骑混编,不像是临时遭遇的斥候游骑。 赫连璝虽然拥兵两万多,但步步进逼的同时也在步步为营。这一年多来,晋军灭秦之战的风声,早就吹到了大夏。秦军不乏猛将,不缺精骑,但居然能被这支南蛮军队扫平,可见来着不善。赫连勃勃几个儿子,都在暗暗较劲,希望被父亲看中,百年之后继承大位。此次出征,赫连璝领到了进军长安的任务,他身边人各有说辞,有的说真要是有意传位,就不会让你去冒这个打打杀杀的风险;另有人说拿下长安,这是不世之功,如果不喜欢你,怎么会把这个机会给你?无论作何解释,总归是节制三军,威风八面。正因为如此,自筹必须慎重接战。不战则已,战则必胜,一旦蹉跌,满盘皆输。但如果不能灭掉一支嚣张的晋军前锋,那还如何喋血而歌,狂飙突进,雷霆万钧第打到长安去? 姚灭豹请战。 上次和晋军游骑遭遇,鲜于杀豹战死,灭豹营第一次出战就惨败,很是被人指点讪笑了一番。也难怪!大夏立国以来,第一次有降虏加囚犯骤然成为将军,第一次拿人名当旗号,诸将本来就不服,乐得看到灭豹营的人被人灭。这一回晋军主动打上门来,姚灭豹如果不把一肚子邪火喷发到他们头上,是会憋死自己的。 赫连璝却摇摇头,说这点散兵游勇。不必劳动姚将军大驾,你那个灭豹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等大军合战时让你打头阵。这一阵,就让牛巍上。 姚灭豹脸色发白地退下去了。 牛巍不是寻常将佐。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带过兵,他虽然姓名巍峨阳刚,身姿却婀娜妩媚。 他是赫连璝的男宠。 赫连勃勃爱美女,一夜折腾好几个,但他的亲生儿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爱美女更爱美男,既钟情于酥胸细腰,也离不开玉树后庭花。他的这个癖好,下边几乎无人不知,但没有人敢告诉赫连勃勃。因为后者难于揣测,一旦发怒,会连告密者一并清算。于是这个牛巍,所有男宠中最得宠的一个,就这样常伴在他身边。这次出征,牛巍随行,粉面着头盔,莲步带战靴。赫连璝越看越怜爱,想找个轻松的任务,让他立个战功。好混进有功将士名册里,一揽子讨一个封赏,也算是对他倾心献身的一个报答。现在既然来的晋军不多,那就给他一千人,让他以众敌寡,以石击卵。 牛巍带着一千人马。走到大营外约七八里时,迎面遭遇郭旭。 他没有带过兵。但身边校尉却是军中老手,一眼就看出郭旭那队人杀气充盈。无一菜鸟。乃建议不要贸然接战,先列阵,防备敌人冲杀。牛巍在马背上笑得花枝乱颤,粉声粉气地说我们一千人,每人一泡尿都能淹死他们,还要列阵,岂不是要被敌人笑掉大牙。坐在马背上,顾盼自雄,对士兵们下令: “弟兄们,晋军只有一小队,谁要是冲上去活捉他们领头的,我禀告将军,重重赏他!” 郭旭听到他的声音,皱了皱眉头,说大夏军中怎么还会有女将官。 徐之浩却眼尖,说郭大哥你搞错了,那是个男人。 既然是男人,就不必客气。 徐之浩一招手,步兵原地站住,张弓放箭。几乎是跟着箭雨的脚后跟,郭、徐二人,都是一手长槊一手铁槌,带着骑兵迎头砸向冲过来的夏兵。 如果夏兵按照校尉所说列阵,晋军骑兵会撞向一堵墙,墙头上还会飞出箭来。 但现在,他们撞向了一个看似庞大实则松散的人堆。当兵的只要不站在密集的方阵里,左右没有战友的肩膀,前后没有坚实的盾牌,心就是虚的。心虚的士兵不会和骑兵较劲,他们会闪避,闪避会造成冲撞,冲撞会带来混乱,而混乱就是失败的前兆。 郭、徐二人一手握紧长槊,刺翻一个又一个敌人,一手挥舞铁槌,打落一个又一个对手。他们的骑兵马不停蹄,一直从敌人队里钻出去,冲到旷野上,又转过马头,从敌人背后钻进来。这一来一往,犹如筷子搅鸡蛋,将本来就不坚固的夏军搅成一碗稀汤。晋军步兵一看有机可乘,收起弓箭,抄出腰刀贴身肉搏。他们本来就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现在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敌人身上发泄杀机,排遣此前做囚徒时淤积的恶意。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准确地说,在骑兵调转回来的瞬间,夏兵就已经崩溃了。 牛巍如果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应该在看到郭旭冲杀如魔时,就远远地躲到这个人的杀伤半径外去,但他只经历过床上的肉搏,没有见识过血肉横飞的野战,先是吓呆在那里,后来被校尉牵着马缰绳躲到旁边。很不幸,校尉不能只顾保护他,还得横槊接敌。他击杀伤两名晋军骑兵后,被撞下马来,晕晕乎乎中被马蹄子踩中额头,接着被更多的马匹踏过。牛巍像女人一样惊叫着,忽然感到身子发飘,整个人被拎起来,架在了一个马鞍上。 徐之浩生俘了他。 夏兵败退逃回,晋军追杀了一阵,止步了。此战夏军抛尸一百多具,受伤三百多人,被俘八十多人,余众溃散。晋军死骑兵三人,步兵七人,步骑伤二十三人。 郭旭马上审问牛巍,后者一问三不知。郭旭一开始以为他是装傻,抽了几马鞭,对方显见已经吓尿了,但依然一问三不知。再一审别的俘虏,才知道牛巍原来是赫连璝的枕边人,根本就不过问打仗的事情。 郭旭立刻谢天谢地。 老天爷派来这样一个人。他不必劳神苦思,斟酌傅弘之所谓的什么尺度。此人在手,不愁激不怒赫连璝,不怕他稳如泰山不出兵。 徐之浩坏坏地笑着,说只要把他缝上屁股送回去。赫连璝就会发疯的。 牛巍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郭旭说放心吧,我们不会让你受那份罪。 牛巍眼睛里放出一线光,娇声说将军是要放了我吗? 郭旭说是的,放你回去,不过不是你的全部。 在牛巍凄厉的哭喊声中,士兵们把他拖到一边。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郭旭让俘虏们把夏兵尸体集中起来,留几名俘虏看着,不要被乌鸦老鹰啄了,其余俘虏带着牛巍的人头回去向赫连璝复命。 在留守俘虏眼皮子底下,他向池水方向退去。 赫连璝心情愉悦地在帅帐里喝酒。观赏本地士绅送来的女孩子跳舞。牛巍此战如果取胜,他就可以借此吉利,挥师南下,逼迫晋军主力会战。只要长安落到他手上,父王在决定传位问题时,就不惟要掂量战功,更要权衡实力。几位兄弟中,谁有他这样既握重兵又占要地的资本? 传令兵进来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捷报到了,但传令兵说的却是我军几百人退下来了。 赫连璝怀里本来是有个女孩子的,此刻正要把一杯酒灌进她嘴里。听到这话,手一抖,酒全洒在自己袍子上。一把推开女孩子,张嘴就问: “我的牛巍呢?” 继而意识到身为主将,问手下安危本无可厚非,但“我的牛巍”就未免亲密到不合时宜。赶紧补了一句: “其他弟兄呢?” 此时帐外喧嚣起来。败退的官兵已经涌进兵营,几个军官扑进大帐。没等赫连璝问话,就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赫连璝抽刀一拍矮几: “一个一个说!” 一名校尉喝了一口别人递过来的酒。说我们和晋军步骑遭遇,牛将军不肯列阵,要我们直接冲杀,孰料晋军攻势凶猛,将官恍如煞神,两个回合下来,我们就顶不住了。 赫连璝忍不住还是要问: “你们退下来了,牛巍呢?” 这些人只顾逃命,哪里顾得上什么牛死马活的。此刻意识到他们撇下牛巍,已经彻底得罪了赫连璝。而这位赫连将军虽然对身边如花的男人怜香惜玉,对部下的粗豪男人却是视同草芥。若牛巍有个闪失,怕是今后再也不好混了。几个人赶紧站起身,说我们这就去接应牛将军。 赫连璝急火攻心,已经顾不得大将风度,说接回牛将军,你好我好大家好;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他娘就地罢官,滚到前锋当大兵撞刀刃去! 一干人乱哄哄地上马,正要出营,俘虏们回来了,最前面那个用一块撕下来的战袍裹着一样东西,一缕头发掉出来,一看就知道是人头。 赫连璝抛下主将架子,抱着牛巍的人头大哭一场,用舌头把他脸上的血污舔干净。 哭完了,一咬牙,把姚灭豹召进来。 赫连璝磨着牙说话,嘶哑嘲哳,像是一条蛇在发怒: 我这就尽起三军,先吞了这股晋军,再灭了他们的主力,而后直取长安。你带灭豹营先出发! 姚灭豹召集灭豹营,旋风一样地出了营门,黑旗在朔风中猎猎飞舞。 他很愤怒。赫连璝这个王八蛋,不是把光荣的头阵交给他,而是交给一个除了亮出屁眼等待主将插入外一无所长的漂亮草包。现在,这个草包死了,连累害死了几百弟兄,赫连璝才想起来身边有个能打的。堂堂灭豹营,厉兵秣马这么久,不是为鲜于杀豹这样的本营弟兄复仇,而是为国君儿子再也无法插入的一个屁眼复仇! 可他无法拒绝这个可耻的任务。 因为他需要借助大夏的力量来为大秦复仇! 假如晋军只是封死了赫连璝热爱的一个屁眼,羌人姚灭豹才懒得去问是谁这么夺人所爱。但这支刺痛了赫连璝的晋军,也是宰割了大秦山河的晋军。当初的姚骥为大势所迫,不得不随主将投奔大夏;今天的姚灭豹,也可以顺大势而为,借用大夏的力量,横扫南来的寇仇。 在一片僵硬的尸体旁,他遇到了几个夏兵。 晋军顺着那个方向去了。 追! 一定要在晋军缩进大营之前揪住他们的脖领子! 可追到大营前,却踌躇了。 空营! 无人声无马声! 似乎连风声都是冻住的! 起初姚灭豹不敢动,担心这是一个陷阱。灭豹营固然强悍,但如果陷入瓮中捉鳖境地,用不了一炷香功夫就能全部被屠灭。斥候说这里的晋军数量少说也在万人以上。 迟疑良久,正要横下心来派人闯一闯,后面大地隆隆,赫连璝的大队骑兵已经跟上了。 赫连璝也不敢擅闯晋营,最后决定分三路齐头杀进去,这样就算晋军有埋伏,也笃定折不断这样相互照应的三个矛头。 一声令下,三军呐喊,地崩山摧,气如长虹。杀到中军,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因为没有遭遇一兵一卒。 果然是个空营。 赫连璝略略沉思,想清楚一点:晋军之所以主动派小部队挑战,就是以攻为守,掩护大部队撤离。 问一问身边将佐,也都做此理解。倒也正常。晋军大部分是南人,在夏秋季节肢体舒展,还能和北人野战争胜。如今天寒地冻,他们若不依托坚城,怎么敢再这样空旷的战场上,在刺骨寒风的侧击下,和娴于寒冷的匈奴人对抗?而且据本地土著讲,晋军中诸将不和,打仗心不齐。天时地利都不顺,人和又失去,怯战而退取守势,也在情理之中。 灭豹营先行,大军撇下步兵和辎重,精骑全速追击。 绝不给南人喘息机会。 只要在野战中消灭了晋军主力,取长安如瓜熟蒂落。 赫连璝甚至忘记了牛巍,心中充满了独占殊勋的热切。 他的部队现在是一柄投枪,极速投向败退的晋军。 枪头就是灭豹营。他们裹挟朔风和黄土,隆隆转过一小片树林时,看到一个奇怪的阵型。晋军骑兵列成两队,中间夹着步兵。 看到夏兵逼近,郭旭举起手,再次让弟兄们沉住气。 他要让步兵先制造一场箭雨,而后骑兵冲过去快战一局,斩杀那些被箭雨打乱的敌骑。 步兵会在骑兵合战时迅速后撤一里地,在那里结阵等待骑兵。 骑兵撤下来,会在步兵两侧短暂休整,等待第二次箭雨杀伤敌人。 然后再上前合战。 他估算过了,只要这样五个回合,他就能把夏兵引到池水岸边,傅弘之的三个方阵会在那里迎接杀红了眼的夏兵。 只是..... 敌人来势如山崩。 不敢说到那时,他这支小部队,还能活下几个人。(未完待续) 下卷 第十一章 愿者上钩 ps:恨意难消,伸手从旁边一名骑士手里接过一张弓。这是他喜欢的那种硬弓。他在马镫上站直,将弓拉到它所能承受的最远处,而后一声惊雷,释放出一根刃上带着倒钩的长箭。 它本来是要射中徐之浩的后背,但在它抵达之前,徐之浩的马疲劳至极,突然倒毙,将徐之浩抛在一边,所以它错过了主人的目标,继续向前飞。 它不能永远飞那么高。它降低高度,继续飞行,最后遭遇晋军方阵第一排,笃的一声,深深钻进一张盾牌。盾牌是红色的,上面用黑漆画了一个兽头,那支箭正好插在兽嘴里。 持盾士兵正在为自己人抢回敌人军旗而欢呼,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 于此同时,一排牛角号沉雄呜咽,赫连璝的主力骑兵已经列队完毕。 打头阵的灭豹营知耻近乎勇,但已经没有今天驰出大营时那样锋利。 北府兵果然不好对付。 如果他们知道,在侧翼的丘陵中,还有另一支养精蓄锐,等待高屋建瓴的北府兵,他们的肝胆会碎裂一地的。 飞骑队的弟兄藏在山包背后,每个士兵嘴里都咬着一根木棍,木棍两头的绳子在脑后打个结,这样就没法说话。这种号称“衔枚”的强制静默办法,被当兵的叫做“戴牲口嚼子”。当兵的不会在埋伏的时候说话,但衔枚的好处,是你甚至没法咳嗽。而真正的牲口,所有马匹。已经被蒙上嘴巴,免得它们因为兴奋或者惊恐而嘶鸣起来。上千名骑兵,鸦雀无声地藏在丘陵沟壑间,等待着主帅发出的侧击信号,那将是一支响彻云霄的鸣镝。 陈嵩趴在小山包顶上。披着一块和大地同色的驼毛毡,看着远处那场令人揪心的搏杀。 斛律征在一旁不断地嘟哝: “别打了,赶快跑吧,再打下去都打光了!” 陈嵩已经拒绝了部下三次出战请求。此刻冲下去,固然能让郭旭那队人多活下来几个,但傅弘之痛歼夏军的计划也就落空了。兄弟之情和大局成败之间。北府老兵陈嵩毫不含糊,尽管他的左手心已经被自己的右手指甲摁出一个个血痕。 此时郭旭已经指挥他的步骑和大夏的灭豹营交手三个回合了。前两次出击很顺利,顺利到形同游戏。步兵制造的箭雨,瞬间放倒了几十号大夏尖兵。几乎是箭落在人堆里的同时,郭旭的骑兵也从两翼杀到了。两个楔形小阵犀利地插进去。张牙舞爪地收割性命。没等后续夏兵组织起像样的反抗,袭击者已经见好就收,急速撤了下去。 姚灭豹绕过地上一堆死伤官兵,指挥人追上去。晋军骑兵不快不忙,既不让追兵抓住,又不脱离接触,双方这样不清不楚地纠缠出一里地后,晋军骑兵突然分成两股。露出已经结阵待敌的步兵弓箭手。正在全力追击的夏兵再次遭遇密集的兜头齐射,他们加速向前的力量适足以让迎面飞来的箭头更有杀伤力。混乱中,郭旭的骑兵再次杀过来。在不方不圆的匈奴人堆里冲杀一阵,一声呼啸,迅速脱离,重演刚才那一幕。 这两阵已经足够姚灭豹号准晋军的脉了。 传令下去,骑兵结成宽正面横队,前后八排。森严待敌。待晋军骑兵来攻,先不动声色等他们靠近。待接战后,迅速分成三块。正面一块缠斗骑兵。不让他们脱离;两翼骑兵加速疾驰,迂回到弓箭背后,阻住他们的退路,让败退的晋军骑兵去踩踏他们。 此时的郭旭,也已经意识到敌人不会笨到再吃一茬吃同样的亏,只是目前还不知道他们会换个怎样的新打法。徐之浩觉得杀了牛巍,已经激怒了赫连璝;现在连杀两阵,也足以激怒夏兵前锋主将,不如趁着弟兄们没怎么伤亡,赶紧撤到主力那边去。郭旭心里的两个小人在跳着脚争斗,一个说赶紧跑,不跑就一个都跑不掉啦;另一个说还不行,现在跑敌人会生疑,不去钻圈套。最后主张不跑的那个小人占了上风,郭旭拿起水囊咕咚咚喝了几大口,一抹嘴: “弟兄们,还敢不敢再杀一阵?” 步骑弟兄们最初的紧张已经在顺利的冲杀中变成兴奋,扯着嗓子说那就再杀一阵。 冲上去的一瞬间,就知道情况不妙。 匈奴人显然已经受够了被南蛮子近身宰割的耻辱,这一会拿出了他们最擅长的老本行。 箭如风雨,飒飒地落下来。 郭旭不敢再冲,勒转马头,想全力跑到敌人射程之外。但尖利的飕飕声追着他们,显然是匈奴人在边追边射。骑兵们将盾牌背在背后,箭落在上面的声音像是急雨敲门。马匹被射中屁股,有的负痛狂奔,有的却轰然倒地,将骑士摔在地上。郭旭身边不时传来惨叫声和沉重的坠马声,那就意味着他这支骑兵队正在被一点点蚀掉,从精干变成干巴。 徐之浩在一边大声喊: “大哥,这样不行,必须猛回头打一下!” 他说的对! 再被尾追一阵,队伍要垮,军心要散。 兔子都能蹬鹰,羊可以顶狼,北府兵为什么不能决然反戈? 郭旭从马蹬下翻上马背,扬声下令: “弟兄们,不要停,控制好马,快速向左转,杀他个回马枪!” 骑士们心领神会,在全速奔驰中向左勒缰绳。有几匹马气力衰竭,转身瞬间就把自己放倒,但其他人在战场上划了一个急促的弧线,卷着一股弯曲的烟尘,回头杀向急进中的匈奴骑兵。 此时姚灭豹已经让传令兵吹响号角,示意两翼骑兵加速前出包抄。角声未落,就看见正在逃离的敌骑突然兜转回来。这种情况太少见了。一小股骑兵居然敢迎头撞击一堵骑兵墙!没等他闪出应对之策,晋骑已经穿过箭雨。像一柄短剑,寒森森地当胸刺来。 郭旭的长槊刺透了当前一名夏军校尉,他和他的牺牲品速度都太快,以至于他根本不可能拔出槊来,只能撒手由他去。抽出腰间的长剑。左剑右槌,不去动脑子,本能地向着来袭的兵器格挡,向着暴露的人体击杀,同时在马鞍上俯仰闪避。从粗豪的喊杀声中,他依稀感觉到徐之浩在左后方。后者在冲进匈奴骑阵之前,已经把长槊投出去,刺中了一名正要张弓放箭的骑士,现在和郭旭一样,一剑一槌。把自己变成了一阵飞舞如车轮的死亡旋风。 匈奴人一直在射箭,现在突然遭遇悍然转向的肉搏,大部分人来不及换上格斗兵器,一时间纷纷避让。晋军格杀一阵,已经穿到了匈奴阵线的背后。前方可以看见烟尘张天,号角呜呜,知道赫连璝的大部队跟上来了。 大鱼正在咬饵。 郭旭勒住马,再一看身边。连人带马还有约五十来骑。 不用多说,长剑一指,弟兄们呐喊一声。翻身杀进匈奴骑阵。 姚灭豹眼睛冒火,咬牙切齿,向身边人边喊话边打手势,指挥部下调转马头来包围郭旭。 现在郭旭的骑兵和步兵要被分割开了。 骑兵以寡敌众。 步兵只有两条腿。 难道这就是我郭旭的葬身之地? 脑子里迅速闪过小俏送别自己时倚靠在门框上的样子。 不! 绝不! 热血上涌,像是要煮沸杀气,扑灭一切凶险。 “弟兄们。不能被他们围住,全速向前冲!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勒缰绳!” 马匹聚成一把飞刀,决然掷向敌阵。 匈奴人刚刚张开两翼。还没有合拢,弧线就被切断了。郭旭心头升起一线希望,正要招呼弟兄们纵马狂奔,把敌人引向大部队,忽然有个东西从斜刺里抛过来,他本能地伸出铁槌去挡,同时身子向后闪,却瞬间被一股力量拖下马来。 那是一根绳子,它套牢了郭旭的右臂。 于此同时,一个匈奴骑士一槊刺向他的脖子。 郭旭在地上一翻滚,躲过了长槊,就势跳起来,挥剑斩断了绳子。套他的骑士已经挥舞着狼牙棒,向他冲过来。在三步之遥的地方,他被一柄飞过来的铁槌打下马来。郭旭捡起铁槌扔给徐之浩,翻身上马。他们俩并肩冲了几步,被两个人挡住去路。 姚灭豹挺着长槊,像一个阴沉的天神。他的骑手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黑旗好像一朵罩在天神头顶的乌云。 他已经发现郭旭是这队晋兵的指挥官,所以要擒贼擒王。 正好郭旭也这么想。他看到军旗的一瞬间,已经明白这个人应该就是灭豹营的主官。 他们彼此点点头,而后骤马相迎。两人还没遭遇,一把刀迎面飞向郭旭。郭旭猛一侧身,刀擦着鼻子飞出去,与此同时,姚灭豹的长槊已经带着一股阴风刺过来。郭旭大吃一惊,因为他第一没有遭遇过这种飞刀开打的对手,第二从来没有遭遇过这么有力的刺击。 姚灭豹是真正的格斗高手,他没有什么繁富的招式,就是简简单单的刺、扫、砸、压,但这些简练的动作一旦加上速度,就变得异常凶狠。于对手而言,你会发现你闪避的速度跟不上对手攻击的频次。如果你第一次闪避的落点恰好遇上他第二次攻击的落点,那你就只能认命。 可郭旭也是真正的格斗高手,他也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有超出常人的力量。铁匠家族遗传的肌肉,赋予他雷电一样的爆发力。有力量就有速度,有速度攻防都自如,当他发现根本没法躲开姚灭豹的刺杀时,索性不去躲,径直用铁槌去磕。 槊和铁槌相遇时,姚灭豹觉得一股震波从手心一直传到了脑门上。耳朵嗡嗡直响。 他们各自后退一步,再次彼此点头。上一次是陌生人见面打招呼,这一次是棋逢对手的敬意。 然后就是两团旋风卷在一起。 郭旭不会让姚灭豹一直占长兵器的便宜,所以很快就冲到跟前。铁槌缠斗长槊的同时,长剑一直在寻找对手的破绽。破绽很难找。长槊在姚灭豹手中,就像一条灵活的常山之蛇,头尾皆可攻击,团团护住主人。 他们两个人聚精会神地打成一团。已经纯然不觉周围在发生什么。 郭旭的骑兵在匈奴人的群起围攻下,已经折掉一半,但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每个人都要拖上几个垫背的去见阎王。不知道匈奴人信不信阎王,但他们一定信鬼神。今天遇到的就是以刀槊弓弩为爪牙的魔鬼,他们的杀气被战斗点燃。熊熊冒火,不知生死,刀下人马俱碎,棒至铁石为裂。兵器打没的,抱住敌人挥拳猛击。张开牙齿咬住不放。在每个晋军阵亡骑士的尸体边,一定有神情惊恐、肢体残缺的匈奴尸体。 徐之浩在郭旭出手的一瞬间就闪过一个念头,现在他距离实现这个念头还有一把长刀的距离。 他想把灭豹营的旗子夺下来。 护旗手非常警觉,徐之浩围着他转的时候,他也跟着转。徐之浩已经是大块头了,但这个人比他还高大。换言之,灭豹营的旗,不像是被一个人举着。倒像是深深插在一个铁疙瘩上。这个铁疙瘩一手举着旗,一手握着一柄加长加宽加厚的环首刀。 徐之浩目测良久,觉得必须试试这个巨无霸的反应速度。乃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长槊,佯装离开,突然转身投过去。这个人一抬手,用刀把槊打在地上。 可他的手并没有迅速回到戒备状态,刀还沉在它落下的位置, 他力量大。但是不敏捷。 徐之浩转到背对太阳的地方,冲着护旗手笑了笑。这个大块头匈奴人只能看到一张背光的脸。看不清这个南蛮子的表情。当发现对手已经策马冲过来时,他举起长刀。预备沉沉一击。徐之浩是冲着他的右侧杀过去的,这样他的长刀可以很顺手地挥出去。但是在两马即将相遇时,徐之浩左镫一磕马腹,马儿心领神会,一闪身冲向护旗手左侧。护旗手左手擎着笨重的军旗,根本来不及放平旗杆,用顶端的铁尖刺杀对手。他本能地扭动笨重的身躯,想挥起右手来砍,刀背却一下子磕在旗杆上。他重新调整姿势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徐之浩左手里的剑,它遇到了一个粗壮脖子的喉结,毫不留情地在上面切开一个大口子。护旗手同时扔掉了长刀和旗子,伸手去捂自己的伤口,随即整个人掉落马下,那声音像是一大袋粮食落在地上。 徐之浩在马镫上站起身来,挥舞着敌人的旗帜: “匈奴人,你们这群窝囊废,连军旗都保不住,滚回老家去吧!” 匈奴骑士看到这一幕,无不失色。剩余的二十余名晋军骑兵冲出锋线,聚拢到徐之浩身边,士气如虹: “北府兵万岁!” 姚灭豹久战不胜,已经气喘吁吁,突然听到军旗不保,一分神,郭旭的铁槌已经砸下来,他用槊杆架住铁槌的一瞬间,铁槌沿着槊杆横扫过来,砸中他一只手的虎口。姚灭豹反应极快,一手撒开的同时,一手把槊尾捣向郭旭,后者一把攥住槊,姚灭豹借机松手,打马冲到了自己人圈子里,在最后一刻扭转身子,一把攥住郭旭投向他后心的长槊。 两人再一次相互点头。 郭旭徐徐调转马头,来到徐之浩身边, 这一小队骑兵四周,现在全是敌人,他们鼓噪着要血洗耻辱,抢回失去的军旗。 在小山包顶上,陈嵩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因为他看到一只大刺猬正在向郭旭靠拢,如果它扎破了匈奴人的阵线,郭旭就能突围出去。此地距离大军方阵已经不足二里地,只要郭旭不再恋战,疾跑一阵就能化险为夷。 那只刺猬,是晋军步兵。 郭旭的回马枪打乱了姚灭豹的部署,原定包抄步兵的人手,只好卷回来对付骑兵。那支囫囵的步兵呆在原地,眼看着匈奴骑兵围攻自家骑兵弟兄,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有顷,一个人低低地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趁机跑掉了。 他立刻被身边人扇了一个耳光。打他的人说郭幢主如此体恤我们。现在他有难处,你居然想撇下他溜走! 另一个人说这时候如果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匈奴兵杀过来,我们一个都剩不下。 旁边一人说剩不下也比当逃兵强。要逃你们逃,老子本来也是要死的人。傅弘之将军给了再活一次的机会,我就要活得堂堂正正,死得轰轰烈烈。 人们纷纷点头。 最后一个兵说我们当中谁当过官。 三个人举起手来,其中最大的是一个前队副。大家说那就听你的,你看怎么办?这个人说我觉得刚才那个弟兄说得对,我们是重活一回的人。既然军中给机会,那就要堂堂正正、轰轰烈烈,对得起傅将军,对得起郭幢主。说实话,谁都知道我们这次其实就是来当死士。可大家想想,同样是死,死士能和死囚一样吗?我们今天死在战场上,洗脱了罪名,就是烈士,家中老幼能进忠烈营,国家养起来。有这个,不就够了么?现在灰溜溜跑掉。被官府通缉,哪有脸回去见人?我主张这就打过去救郭幢主。愿意的跟我走,不愿意的不强求! 无一人退出。 近两百人。结成一个十行方阵,张弓搭箭,喊着口令,齐刷刷奔向匈奴人的包围圈。 监视他们的匈奴小部队不敢上近前攻击这个刺猬,呆在射程之外,一边随行。一边派人去向大队报警。传令的人挤开人群,找到姚灭豹。后者正在指挥骑兵压缩包围圈,想把郭旭一干人死死困住。他满脑子都是夺回军旗、屠灭残敌。压根不想去理会什么步兵,也不相信步兵会来找死。此刻听到告警,突然意识到目前这种态势下,骑兵围成一团,根本没有冲击力,因此也就失去了压倒步兵的优势,赶紧下令调兵去迎击步兵。正在乱哄哄分兵的时候,晋军步兵动手了。 那名前队副知道这一轮攻击之后,这些步兵只能转身拼命奔跑,不会再有停下来放箭的机会,因此下令,分出一百人持刀近战,撕开豁口,拔出同袍,等郭旭杀出重围后,弓箭手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把所有箭都发射出去,靠密集齐射射杀追兵,而后持刀撤出。 一百名兵油子甩掉盔甲,轻身直进,如雷般呐喊着冲向匈奴人。逢佛杀佛,遇父杀父,俯身砍马腿,跃起摘人头,刃到处血雨泼洒,刀落时人声凄厉。匈奴人不是坐等砍杀的瓜菜葫芦,他们此刻虽然无法冲击蹙踏,依然拼死格斗。一百人的突击队,渐渐稀薄,剩下三十多人时,他们和冲过来的郭旭小队迎面相遇。郭旭指挥骑兵挡在两边,夹持这些冒死来援的弟兄。他们就像在闯过一个刀槊丛林,从旁边凶猛探手的死神时不时拽走一条命。但他们不是女娲用黄泥捏的凡人,他们是蚩尤用血塑造的煞神,他们有足够的杀气冲开敌人的羁绊,杀到了开阔地上。 正在焦急等待的弓箭手立刻释放了他们的焦急。 蝗虫一样密集而喧嚣的箭,掠过逃生者头顶,斜斜地刺入尾随而来的敌群里。 郭旭驰过步兵,要他们赶紧撤。他的骑兵,人和马都已经疲劳到了极点,无力再格杀掩护步兵了。 步兵的临时指挥官举起刀,磕了磕头盔,算是向郭旭致意,而后挥手要他赶紧走。 姚灭豹指挥人向后退一段,退到晋军弓箭手射程之外,但后面的人上来说退不下去,因为赫连将军的人已经顶上来了。须臾,一名军使带着一口剑跑来,宣布赫连璝命令: 斥候已知晋军主力在前方,大军要速速进击,姚灭豹若不能果敢陷阵,可斩其头来。 姚灭豹暗暗诅咒一声,下令灭豹营整队,全速向前。 匈奴人边冲锋边放箭,他们的射程和晋军射程重叠的时候,两团箭雨在空中擦过,这边的人落马,那边的人倒地。匈奴骑兵终于冲到跟前时,残余的晋军弓箭手拔出刀来,怒吼着做最后一决。双方短促交手后,灭豹营踏着敌我双方的血,全速向前推进。 他们还顶着耻辱,因为他们的军旗,还在敌人手里。 郭旭身边只剩下十三名骑兵,二十五六个步兵。骑兵不敢跑得太快,那样这些步兵完全失去掩护,转眼就会被踏成肉泥。 郭旭已经下定决心:我的命是这帮步兵弟兄换来的,就是死我也要和他们死在一起。 要是我撇下他们,回去怎么跟我的女人说?将来怎么跟我的孩子说? 追兵越来越近。 匈奴铁蹄敲击大地的声音,能把人的心震出来。 天佑华夏,保住几颗铁骨汉人的种子吧。 天无语。 因为否极泰来, 翻过一个小土坡,眼前突然出现一堵金属长墙。 方阵! 看见郭旭一干人,列阵静候的晋军爆发出一阵欢呼。 所有逃亡者求生的欲望间爆发,支撑他们加速投向大军怀抱。 方阵两翼的轻骑不等主将发令,已经张弓露刃,骤马迎来,犹如兄弟一双热乎乎的手。 姚灭豹勒住马,长叹一声,如果今天不能击垮晋军,军旗就永远拿不回来了,这个奇耻大辱,会压垮所有弟兄。 恨意难消,伸手从旁边一名骑士手里接过一张弓。这是他喜欢的那种硬弓。他在马镫上站直,将弓拉到它所能承受的最远处,而后一声惊雷,释放出一根刃上带着倒钩的长箭。 它本来是要射中徐之浩的后背,但在它抵达之前,徐之浩的马疲劳至极,突然倒毙,将徐之浩抛在一边,所以它错过了主人的目标,继续向前飞。 它不能永远飞那么高。它降低高度,继续飞行,最后遭遇晋军方阵第一排,笃的一声,深深钻进一张盾牌。盾牌是红色的,上面用黑漆画了一个兽头,那支箭正好插在兽嘴里。 持盾士兵正在为自己人抢回敌人军旗而欢呼,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 于此同时,一排牛角号沉雄呜咽,赫连璝的主力骑兵已经列队完毕。 打头阵的灭豹营知耻近乎勇,但已经没有今天驰出大营时那样锋利。 北府兵果然不好对付。 如果他们知道,在侧翼的丘陵中,还有另一支养精蓄锐,等待高屋建瓴的北府兵,他们的肝胆会碎裂一地的。 陈嵩从小山包上慢慢地滑下来。 郭旭是好样的!徐之浩是好样的!骑兵是好样的!囚犯组成的步兵也是好样的! 两百官兵只剩下不足四十人,代价不菲。 可是把两万多人的一条大鱼引到钩上,值! 他微笑着,为了即将到来的胜利。 但眼前闪过郭旭苦战的一幕幕,闪过那些被踏碎的兄弟,缓缓坐下来闭上眼睛。 眼角生出一滴男儿泪。(未完待续) 下卷 第十二章 魂断**渡 ps:连绵起伏的小山包顶上,先是浮起一些尖刺,应该是长槊露出了峥嵘;继而五色旌旗在风中飞扬,展开它们的徽标,宣示汉人关于武德和杀戮的神秘经义;然后是红色的盔缨像魔鬼之花占放开,盔缨下的面盘看不清表情,但能想象他们以逸待劳的微笑;紧跟着是阳光下亮闪闪的铁甲,闪耀出一种志在必得的光亮;最后,一支庞大的骑兵部队浮出来,随着地势高低蜿蜒地排开,俯视着脚下的战场,马匹的嘶鸣好像来自天国。 战神俯瞰战场,禁不住莞尔:这一仗,妙在于双方肚肠相同、不谋而合,都觉得自己稳操胜券。 在晋军高级将领眼中,既然赫连璝来赴宴了,那么我方精心规制的这场鸿门宴就不再有悬念。 而在赫连璝看来,他的骑兵已经在这片开阔地上抓住了晋军主力,剩下的不过是猎杀加屠杀。 池水坚冰未消,河水在冰面下无声涌流。地气不知春来,依然坚硬冰冷,马蹄敲上去,铿锵无情。北来的匈奴人和南来的汉人,在刚刚亡国的羌人土地上,即将爆发一场大战。那个叫赫连勃勃的匈奴枭雄,和那个叫刘裕的汉人枭雄,各自不打照面,遥遥地下一盘暗棋。棋子经他们各自把玩多年,早就捏圆润了,浸透了他们的气味,所以棋子们的搏杀结果,大约可视为他们俩的荣辱。 大战之前惯有的宁静被一名匈奴军使打破,他纵马跑到晋军阵前,用流利的汉话传达赫连璝的意思:晋军如果现在投降,保证一个不杀!将佐甚至可以升官。 晋军很不礼貌。给出的答复是派一名壮汉,在来使面前左右挥动灭豹营的军旗,而后将它抛在地上蹙踏一番,牛哄哄地在旗面上洒了一泡尿。晋军哄堂大笑,为这种公然的羞辱伴奏。 无需军使复命。赫连璝的鼻子已经气歪了。 姚灭豹跳下马,半跪在赫连璝马前,请求第一个陷阵。那泡尿简直就是撒在他眼窝里!渗进他骨头里!气味蔓延到祖庙里!赫连璝虽然曾经很看不上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灭豹营,但此刻在三军面前,晋军侮辱的不是他的部下,而是他的主将之威和夏军的全体颜面。还有匈奴王庭的尊严! 为这一泡尿,南蛮子必须付出遍野血! 摘下南军主将首级后,我会把它做成尿壶! 所有首级都做成尿壶! 这个姚灭豹,打仗很卖力,倒是可以收在帐下。 你的兵已经损失了不少。我添你三千人,你给我一榔头砸过去,务必第一击就让南蛮子丢盔弃甲! 三千匈奴铁铸成的第一榔头没有让晋军立刻解体,但后者显然打得非常吃力。晋军的方阵非常紧密,士兵几乎没有转身的空间,因为他们只需要一心向前。前几排长槊手使出吃奶的劲,紧紧攥住长槊,扛住骑兵的第一波冲击。槊刃早就磨得锋利。近距离刺杀,寻常铁甲挡不住。槊杆是一根根细竹条攒成,外面密密紧紧地裹了麻布条。层层地涂了漆,刀砍上去声音似铁,握在手里刚健柔韧,绝不会因为冲撞凶猛而折断。士兵只要胆气不泄,如墙而进,足以让胡马踟蹰。以步制骑。务必把第一排当最后一排想,断断不能给自己留退路。第一排只要有一个人倒下,第二排立刻就必须立刻有人顶上去。否则破绽两侧的士兵,就马上失去保护。北府兵多年抗击胡人,步兵方阵早已炉火纯青。此刻,虽然不断有人倒下,第一派长槊墙却始终不塌,匈奴骑兵奋力冲杀,却苦于无法撕开口子冲进阵内。阵后的弓箭手一刻也不闲着,将无休无止的箭雨倾泻在匈奴兵头上, 匈奴人打仗,比姚秦的羌族兵更灵活,第一次冲锋没能陷阵,立刻一声唿哨,兜转马头离开,迅即回身发起第二轮冲击。[]骑士们远处开弓,近处击刺,好像漠北大风不知疲倦地撼动一棵大树,必欲除之而后快。 晋军的长槊手前赴后继,随时扯平凹陷,队列渐渐从七排萎缩成四排。大地尚未解冻,鲜血不能渗入,人们脚下湿滑,鼻子里血腥。两军锋线上,犬牙交错地躺着匈奴人、羌人和汉人的尸体,中间夹杂着死伤的马匹,来不及撤下去的重伤兵被马蹄蹙踏,惨叫声让人汗毛倒竖。 姚灭豹再次下令转身,预备发起第三次冲杀。在他看来,晋军之所以还能挺住,是因为双方近身缠斗,骑兵已经失去冲击力,只要再来一次迅猛的冲撞,眼前这个方阵的晋军就会土崩瓦解。败退的残兵会冲散后面的方阵,届时夏军只要当好赶牲畜的牧人,就足以势如破竹地打下去,将无数首级收入囊中。 就在他带人转身奔向最佳出发点,预备用加速度砸下第三榔头时,身后传来一片喧嚣。谢天谢地!阿弥陀佛!晋军斗志崩溃,转身奔逃了。他们跑得非常快,非常彻底,不但扔了兵器,而且扔了沉重的盔甲,显见是活命第一,绝不再做抵抗幻想。他们狼狈奔逃的样子,黑布战袍让他们像一群越过荒野,疯狂躲避天敌的田鼠。 杀光这些鼠辈! 不等姚灭豹下令前锋掉头,坐镇中军的赫连璝已经连声催促吹号击鼓,让全军掩杀过去。 晋军溃兵快得令人惊讶,转眼就跑到了第二个方阵跟前。方阵指挥官喊了一声口令,溃兵分成两股,左右绕过方阵,跑到后头去了。 姚灭豹很震惊,晋军将领居然没有临阵斩杀这些败兵。 换了赫连勃勃,这些人此刻已经断成两截了。 败军前脚腾空战场,夏军后脚就已经杀到了晋军方阵前,只不过敌人丢在地上的东西一堆堆一团团,虽然不是坚垒。却也磕磕绊绊,骑士们不得不小心避让,免得马失前蹄,结果冲击速度就慢下来,密度也不免掺水。 姚灭豹冲在最前面。举起盾牌,挡住飞来的箭。箭击中盾牌的力道很大,应该是晋军在第二个方阵后面部署了强弩。这是个糟糕的信号,但他已经来不及撤下来。他的人苦苦厮杀,一直没有歇息,连口热水都喝过。人马都已经显出疲态,此刻在晋军凌厉的强弩攻势下,如三春去后,群芳凋零,转眼就死伤狼藉。突破箭雨的零星骑士冲到阵前。遇到一堵长槊墙。他们试图拨开这些尖刺杀进去,却转眼就被刺落马下,有些人被同时刺中好几处。 灭豹营的老底子所剩无几了。 赫连璝的矛头已经折断了。 只是矛杆浑然不觉。 赫连璝豪气奔涌,准备灭此朝食。他已经决定:在翦除晋军这支主力部队后,不做休整,乘胜直取长安,在被晋军占领的姚秦宫廷里,用上好的宣纸。带着歼敌的快感,向父皇奏捷。 匈奴骑兵潮水涌动,波涛喧哗。人们挥舞着兵器,发出牧人独有的狂叫,那是草原上的狼听了都会胆战心惊的狂叫。前面的浪头遇到了一堵岿然不动的水坝,碰上那里射来的泠泠杀机,很快就形成一股不进则退的回流,而后面的激流还在一往无前。 战神俯瞰战场。长叹一声:此时的妙处,是双方都认为胜利的果子已经落在自己筐中。但只有战神清楚他会接受谁的馨香。 一个奇怪的声音压倒了战场上的喧哗。 敌对双方的注意力都被它引到了空中。 那是一支鸣镝。比寻常响箭更长更大,射得更高。声音更尖锐。它从晋军阵后发出,瞬间飞到半里地高处,而后回身俯冲下来,落到不远处的荒野上,一路啸叫不止。 凤凰登场,群鸟无声,战场顿时安静下来。 打过仗的人都知道,这是金鼓旗幡外不常用的特殊信号,预示着敌人或者我方要有某个特殊动作,战斗进程或许因此突转,某种力量或许意外介入,总之如果不是己方发出,那就往往不是好兆头。而此刻的战场上,除了晋军少数几个将领,其他人,无论晋夏,都在迅速地、带着点张皇地揣测,不明白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姚灭豹眼尖,看见侧翼丘陵上浮起一股尘烟。 赫连璝也看见了。 连绵起伏的小山包顶上,先是浮起一些尖刺,应该是长槊露出了峥嵘;继而五色旌旗在风中飞扬,展开它们的徽标,宣示汉人关于武德和杀戮的神秘经义;然后是红色的盔缨像魔鬼之花占放开,盔缨下的面盘看不清表情,但能想象他们以逸待劳的微笑;紧跟着是阳光下亮闪闪的铁甲,闪耀出一种志在必得的光亮;最后,一支庞大的骑兵部队浮出来,随着地势高低蜿蜒地排开,俯视着脚下的战场,马匹的嘶鸣好像来自天国。 赫连璝在心里猛扇自己耳光。身为主将,竟然不查地理! 现在他拉长的队伍,为敌人侧击提供了绝佳的靶子。 现在终于明白晋军第一阵为什么会“崩溃”,继而明白此前晋军挑战的用心所在。 一切都太晚了! 丘陵上响起一阵鼓声。战场上的人们仰视那里,会产生一个错觉,似乎鼓声本身能够炮制出人马来。 鹰群俯冲了! 遍地是羔羊! 晋军骑兵居高临下,做千钧之坠,像一场金属雪崩,汹涌澎湃地覆压过来,似乎要吞灭它遇到的一切。前面的人已经狂野奔放如锐利矛头,后续人马还在源源不断翻过山头扑下来。 陈嵩和斛律征带领飞骑队,裹挟着高屋建瓴的巨大冲击力,瞬间就把赫连璝的中军主力切成三段。弟兄们都接到命令,这一次冲杀,要把俯冲攻击的力度用到一滴不剩,让撞击比搏杀更凶猛。 每个人都双手紧握一根两头带刃的槊,把缰绳缠在槊杆上。不用舞动它,只需让它保持平衡,稳稳地横着。地势赋予马儿的飞行速度,自会让它以静制动,在敌人平胸高度。一路锋芒毕露地收割过去。 等到人堆纠缠,速度减缓时,弟兄们会扔掉槊,摘下狼牙棒,在咫尺之内肆意捶扑。 战神俯瞰战场。轻轻点头:借地势之利,巧取兵器,两千可当两万用,晋军善算! 常规接战,两匹马错镫一瞬间,就是两名骑士交锋的瞬间。要么一人被击中,要么双双无恙,两人错过后掉头再来,此之谓一个回合。 今天没有回合,只有屠杀。 飞骑队所到之处。没有对等格斗,只有一方纵马切割,另一方惊叫加惨号。 晋军为了欺敌,最初单手举着长槊,只露出一头,好像拿着寻常兵器。等匈奴兵意识到这些晋军骑士张着两翼,两翼都可杀人时,已经有一串人落马了。战场上人影憧憧。尘土飞扬,很难如纸上谈兵那样知道什么是前车之鉴。依然有匈奴勇士高举着兵器冲过来,但不等他们手里的短兵器击中对手。自己的肋下就已经被切开。 姚灭豹护卫在赫连璝身边,看着晋军就像饿狼冲进羊群。他见识过埋伏,也见识过冲击,但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锐不可当的切入。匈奴人不是孬种,汉人说他们“不羞遁走”,好像他们只会投机不敢恶战。但实际上。那是早先没有立国时的牧人军队,而不是今天久经军法锤炼的匈奴正规军。只要主将不下令退兵。匈奴人宁肯战死,也绝不做逃兵。可是今天。这些骁勇果敢的汉子,就像一株株蒿草,在晋军兵锋所及处,毫无抵抗之力,瞬间就被割倒。 这种兵锋,现在冲着中军赫连璝所在地,逼迫过来。 赫连璝拔出弯刀,对着身边的精锐护卫大喊一声: “都给我拿出赫连家族的威风,冲上去,杀南.....” 他想说的“南蛮子”被另一支鸣镝打断了。随着这个尖利的啸叫,晋军步兵两个方阵合成一个,长槊手、刀牌手和弓箭手混编,踩着整齐的步伐,向着混战的人群推过来。散乱的匈奴士兵,或被箭射中,或被长槊刺中,或被刀牌手宰割。方阵后,晋军指挥官的鼓声一刻不停,方阵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所有杀戮力量合成一辆凶狠的战车,隆隆地碾过所有螳臂。 赫连璝脸色铁青,不断吞咽口水。 被方阵挤压的散兵不断向后退,晋军骑兵在内部肆意搅拌,他的军队已经乱成一锅粥,身边人都在等待他重整三军的命令,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姚灭豹向他一拱手: “将军,方今之计,只有先迅速脱离。伏击我们的骑兵人数不多,晋军方阵移动笨拙,如果我们集中兵力冲出去,到前面空阔地再结阵,那时候他们就没有优势了。” 赫连璝连声说就这么办。 退兵锣敲响,号声四起,主帅旗后指,匈奴骑士们甩开晋军缠斗,策马向后撤。但晋军明白对手的意图,紧贴着他们死缠烂打。方阵步兵已经不需要担心骑兵冲击,他们长短兵相济,编成一条条长蛇,穿插到乱军中,对踟蹰不前的夏军骑兵大打出手。傅弘之派出一队死士,卷起晋军旗帜,埋头狂奔,一直穿插到夏军那头,和截断夏军退路的骑兵会合,而后展开大旗,呐喊挥舞。 看到这面旗的瞬间,夏军瓦解了。 人人都以为自己被合围了。 杀敌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存。 姚灭豹冲在赫连璝前面,双手持刀为他开路,不论挡道的是敌是友一概砍杀。灭豹营剩余的人紧紧跟着,一边退却一边吹号,把越来越多的人招呼在身边,最终集齐两千多骑,奋力杀开血路,冲出乱军,一路向渭河边的大营退却。 大营里的步兵并不在战备状态,营里的校尉指挥他们给即将凯旋的骑兵准备庆功宴。士兵们喋血而非杀敌,只是杀猪宰羊;流汗而非作战,不过是辛苦庖厨。远远看见骑兵驰来,当兵的跑去禀告留守将官,后者带人出来迎接,准备好了媚笑和奉承,看见的却是一支花残叶败、魂飞魄散的败兵。 赫连璝冲进大营,本想召集兵力抵挡一阵,但敌人的箭已经落在了最靠近营门的帐篷上。他猛抽马儿一鞭,踏翻路上的锅碗瓢盆和肉案子。径直穿过营房,驰向渭水边。这一带渭河宽阔,对面河岸高峻,马匹根本上不去。沿河往下二十里,寡妇渡一带河岸平缓。且有一座浮桥,从那里走更加稳妥。 战神俯瞰战场,忍不住再次莞尔:此时战场的妙处,是两军指挥官都盯着同一个地点。 晋夏两军还未合战,傅弘之已经派一支精锐的五百人偏师,间道潜行。抢占寡妇渡。他们的任务,就是占领浮桥北岸桥头堡,用强弓硬弩阻击夏兵,为追击部队争取时间。 赫连璝对此浑然不觉,事实上他除了迅速逃过渭河外。万事都不在意,包括他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包括再跑下去马匹可能猝然倒毙,包括就算摆脱追兵也得穿过大片荒野才能见到第一个大夏据点,包括暴怒的父亲可能会把他抽得皮开肉绽,包括此战失足也就意味着再也没有夺嫡的资本。他只有一点是清醒的,那就是:不顾一切地向北狂奔。 他的部队,就像一颗扫帚星掠过荒野。前面一团。是骑兵,后面拖沓冗长的尾巴,是仓促逃出军营的步兵。很多人来不及着甲,手里连根木棍都没有。惨叫声一路相随,那是跑在最后面的人被追上来的敌人打倒。更多的人在晋军骑兵追上来时,闪到路边跪下。晋骑顾不上他们,将他们撇在身后,交给步兵去收容处置。 二十里地。纵马片刻就到。阳光洒在冰面上,闪着冷冷的光。浮桥如虹。隐在这光里。 赫连璝念了一声佛号,正要纵马上桥。被姚灭豹一把拽住缰绳。后者并没有发现埋伏在北案的晋军,他担心浮桥年久失修,建议先派几个人过去试试。 一名什长带着他的手下,打马上了浮桥。过了桥中间,他打着手势喊话,说桥很结实。 赫连璝立刻打马上桥。一上去,桥就有轻微摇晃。马儿刨了几下桥面,不肯迈步,赫连璝猛抽一鞭,马匹不情愿地起步了。就在这时,身后的军队大叫起来,他一抬头,看见前面那个什长,还有他的兵,已经掉落马下。几乎同时,一支箭从他的马肚子地下钻了过去。 渭河北岸,浮桥那头,荒草从中突然竖起一列长墙,除了人手一副弓箭,地上还架着硕大的弩,它们吐出来的箭像怪兽一样吼叫。 不能再沿河跑了,那样只能在落荒中被逐一收拾掉。 夏兵不等主将下令,端着盾牌,沿着浮桥向前摸。其他人踏着冰面,试图从两翼绕过去。北岸的晋军一字排开,可以从侧面射击浮桥,上桥的士兵很快就被悉数射杀,尸体堵在桥上,鲜血不绝如缕,滴落在冰面上。踏冰的士兵一步三滑,动作笨拙迟缓,被晋军弓箭手当靶子。硬弩射出的粗大箭头一箭能洞穿两三人,第一下射空的箭撞在冰面上弹起来,依然有足够的杀伤力。步骑官兵根本冲不过渭河中线,在南侧冰面上抛下数不清的尸体。 连续三次过桥不成,喊杀声已经从后面压过来,赫连璝急了,径直打马要上冰面。姚灭豹拽住他,撕下自己的战袍,包上赫连璝的马蹄子。马蹄铁被隔开,冰面就不那么滑了。其他人纷纷如法炮制。 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他们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一鼓作气冲过渭河,杀散晋军弓箭手。 晋军箭来如雨,他们不能起身还击,只能伏在鞍上或者藏在镫里,把命运完全交给马匹。如果马匹倒霉,他们只能认栽。 马儿在冰上冲锋,竟然没有想象的那样容易摔倒,但只要一骑中箭倒地,立刻就能绊倒好几匹马。赫连璝几乎是趴在马背上,双手抱着马脖子,一边躲避摔倒的人马,一边祈祷上保佑,不要让我的马滑倒,不要让我中箭,不要让我成为俘虏,不要让我还没活够就死在这个冰冷的河面上。 身边人纷纷落马。 身边马纷纷倾覆。 似乎每一个箭头的啸叫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知道跑了多久,感觉像是十年。 也许上苍真的是垂怜大夏王赫连勃勃的儿子,一路冲到北岸,竟然果真没有遭遇想象中的任何一种灾殃。他带着五百多骑踏上北岸,冲散了晋军弓箭手,一路向北狂奔而去。 留在身后的,是一个巨大的屠场。 战神俯瞰战场,一声长叹: 寡妇渡,不知今天制造了多少寡妇!(未完待续) 下卷 第十三章 铁面生父 ps:禁卫军将领来禀报,说赫连璝的七个男宠,已经被野兽吃得只剩下骨头了。勃勃说立刻打开兽牢,把野兽全部放走。那将领说要不要装车送得再远些,免得伤了行人。勃勃正要说你啰嗦什么,突然想起赫连璝只带了一小撮卫兵,此刻正在路上,便说不必放走了,就在兽牢里全部毒死,兽皮就赏给你们几个吧。 那人喜滋滋地走了。 赫连勃勃站起身来,走到房门口,看着满天乌云。 汉人都说龙就在云中。 其实云中怎么会有畜生,哪怕是被神化的畜生。 云是上苍的喜怒。白云、黄云、红云、乌云,还有万里无云,无一不是上苍在向人间宣示他的旨意,只不过没有几个人真正懂得。 赫连勃勃懂得,因为他是天之骄子。 此刻乌云翻卷,就是他的怒火已经上达天听。 上苍准许他血腥复仇。 赫连勃勃用小刀仔细地刮着羊腿上的肉,听姚灭豹讲会战过程,中间不断插话,追问感兴趣的所有细节。 此次兵败,赫连勃勃一反常态,没有把任何一个军官扔进追命谷喂野兽,唯一的惩罚,是让赫连璝在宫门外跪一整天,不许吃喝。他和姚灭豹吃烤全羊的时候,赫连璝已经饿得眼冒金星。烤肉的香味飘出来,钻到他鼻子里。这香味带着爪子,挠得他五内翻腾,恨不得冒死扑进去抢一块肉。宫里有几个太监是他平日拿钱喂肥的,用来悄悄通报父亲和其他几个兄弟的动静。平日见面无比殷勤,此刻一个也不敢凑上来。父皇还算仁慈,叫人给了他一张毯子,没让他直接跪在硬梆梆的砖头上。他尝试了无数种姿势,试图让腿少受点罪。但无论你如何腾挪周转,全身重量总归是要压在小腿上的,膝盖总归是要受大罪的。他强忍着痛楚,回想战败的全过程,知道自己就是此次大败的祸根。他能想清楚这一点,父皇怎么会想不清楚?想到今后的前程。想到皇位从此绝缘,想到统万城将成为另一名兄弟的巨宅,而自己只是宅内一名顶着皇族招牌的奴才,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几步之遥的包铜门槛上。 姚灭豹坐在地毯上,就像坐在荆棘丛中。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军旗被敌人抢夺侮辱的败军之将,被处死都毫无怨言,哪还有颜面在皇帝面前吃吃喝喝?更何况主将兼皇子还跪在门外,在饥寒交迫中独自承受战败的耻辱。这位主将确非将才,但三军覆灭,难道一箩筐的将佐校尉就可以置身事外么?咽下去的每一块肉,每一碗酒,都只能让他更惴惴不安。他在门内为座上宾。皇子在门外为阶下囚,这是皇帝的安排,不过有一万张嘴。就有一万种解释,他能想象一干子小人会怎样播弄是非,弄得好像他为了往上爬,刻意踩着皇子的脑袋。 赫连勃勃听姚灭豹讲完,把刮干净的羊腿扔在矮几上: “那么我来问你,经过这一仗。你觉得我们大夏是晋人的对手么?” 姚灭豹已经在逃回来的路上无数次自问过这个问题。姚秦灭亡后,他在痛苦煎熬中。也曾无数次自问。只不过他所在军队没有和北府兵交过手。关中一失,秦军树倒猢狲散。他跟着长官投奔大夏。那时他憋着一肚子不服,不信南人三头六臂。这一次真正交手,不得不承认北府兵绝非浪得虚名。想到带兵官的骁勇善战,想到那些宁肯被踏成肉泥也要掩护同袍撤走的步兵,想到那山一样不可撼动的方阵,他甚至生出一份嫉妒:要是我手下有这样一支军队就好了。可是再一想,他自己的兵也都不是孬种。无论是羌族人还是匈奴人,在战场上无不视死如归,来如雷电,去如风雨,弓马刀槊,炉火纯青。他们尽到自己本分了。只不过战争并不只是两种兵之间的较格杀,更是两种将之间的较量。事后想战斗全程,敌方将领似乎每一步早就算好,而我方则始终被牵着鼻子走,连一点意外都没有制造出来。 姚灭豹不知道怎样说才能不显得背后进赫连璝的谗言,离间人家父子。支吾半天,字斟句酌地说: “要说士卒战力,我们是一点都不输的,可要是用不好,再强的兵都是无用的。这次作战,我们是轻敌了,所以......” 赫连勃勃突然拿起那根羊腿骨,在案几上猛敲一下: “放屁!谁爱听你说这些!你一个羌人,怎么学得跟汉人一样拐弯抹角?你杀死豹子的胆气都去哪啦?老子的兵强不强,不用你告诉我。我要你说的是大将!” 姚灭豹吓了一跳,很快镇定下来,对赫连勃勃生出一份敬意。人家都说他残忍其表,精明其里,现在看来名不虚传。既如此,那就直抒胸臆好了: “这一次作战,晋军是带着一揽子计划来的,每一个步骤都事先算计好了。陛下天纵聪明,刚才听末将讲了作战全程,想必已经感觉到了,我就不啰嗦了。” 勃勃点头。 “晋军大将,强在四个字:胆大心细。说他胆大,是他敢于用步兵对抗骑兵。说他心细,是他显然勘查过地形,找到了最佳战场,精心设计了正面顶住、侧翼突击的打法。有了这种打法,步兵又是精锐,也就不惧骑兵了。” 勃勃点头。 “但让末将印象深刻的是晋军的少壮军官。依我看,他们有勇有谋,气势盈溢,身先士卒,临危不惧,有大将风度。恕末将直言,我军中没几个这样的人。如果说我们现有的大将不是刘裕几员干将的对手,那么恐怕我们后续将领也不是他下一波大将的对手。” 勃勃感兴趣地侧过脸,乜斜着姚灭豹: “那你不要吞吞吐吐,尽管直说:为什么会这样?” 真正考验勇气的时候到了。姚灭豹咽了一口唾沫。坐直身子: “陛下治军严酷,三军进退如一,这是强势所在。但正因为治军严酷,人人有畏罪偷生之心,无自如挥洒之意。将佐们畏首畏尾。因循守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久而久之,人就变懒变蠢了。反观晋军,他们攻击我们的一些手法。显见是中下级军官想出来的,想出来就用了,大将肯定顾不了那么多枝节。在战场上,我们的人勇猛有余,灵性不足;他们的人生龙活虎。智计百出。从这层意思说,我们不如他们!” 痛痛快快倾倒完毕,坐等勃勃反应。 赫连勃勃直愣愣地盯着姚灭豹,声音阴沉的像统万城头的乌云: “叫你这么说,这笔账倒是要算到我头上了?” 姚灭豹告诫自己要挺住,就是重新扔回追命谷,也不能在这山崩面前怂了,不能叫匈奴人觉得羌人是软骨头。想到这。昂然抬头,直视勃勃: “陛下叫臣尽管直说,臣就直说。臣的本意不是说陛下不对,而是觉得我们应该学习他们这一点!” 勃勃继续盯着姚灭豹,手里滴溜溜转着那把小刀,好像随时随地会把它掷向这个大胆羌人的咽喉。须臾,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好样的!好样的!大夏国敢跟我这样说话的人还真没几个!我看你真有豹子胆。来,给老子喝三碗!” 姚灭豹暗暗地出了口气。接连灌下去三碗,从口到腹。热辣辣的,浸透全身的凉意逼出去很多。 勃勃自己也喝了一口。而后吐出一口酒气,音调沉郁地对身边人发话: “去,把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带进来。” 赫连璝跪了快一天,站起来眼前发黑,双腿发虚,一下子就垮下去。宦官们把他架进来,放在地上时,连跪都跪不好,只能匍匐着,好像赫连勃勃一头狼生了一只狗。 姚灭豹看见赫连璝进来,慌忙起身,却被勃勃制止了。后者说朕没叫你站,你就好好坐,难不成你为了讨好朕的儿子,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句话像千金坠,把姚灭豹拉回地上。 勃勃起身走过去,绕着赫连璝转了一圈,用脚轻轻地踢了踢他的肋骨: “赫连璝将军,你很能干啊!威风凛凛出去,丧家之犬回来,赔本买卖做得又快又干净。朕满心以为你会从长安发来一封捷报,还预备着大宴群臣,把你的捷报高声诵读一遍,用胜利消息给君臣助兴,谁料你带给统万城的,是阵亡将士家属满城嚎哭啊!” 赫连璝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声不敢出。 勃勃示意太监,叫他们摆一张矮几,把赫连璝扶过去。后者在矮几上趴了半天,在满屋子的融融暖意中渐渐缓过来,血慢慢流到腿上,人从僵硬变柔软,感觉舒服了许多,但面对父亲和姚灭豹案子上的各色美食,肚子压抑不住地雷鸣起来。 勃勃声音温润,慈父模样: “你饿坏了吧?” 赫连璝忽然满眼是泪: “是!” 勃勃突然拉下脸来,抄起案几上的羊腿骨扔过去: “主帅无能,害死三军,折了那么多人,你还有脸说自己饿!老子派你出去,是叫你当狼,你却变成了癞皮狗!既然是狗,就给老子好好啃骨头!啃!” 赫连璝被这雷霆万钧的怒火吓得浑身筛糠,拿起刮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舔起来。 姚灭豹实在看不下去,端起桌子上一盘没有动过的熟牛肉,拿上一壶酒,过去放在赫连璝案几上,把他扶起来。后者看着牛肉,喉结快速地上下窜动,再看一眼雷神一样的父亲,眼泪滚滚,畏畏缩缩。 赫连勃勃说姚灭豹你要干什么?朕教训儿子,轮得着你来和稀泥吗? 姚灭豹转身跪下: “陛下用心磨砺赫连将军,臣懂得。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世间哪有常胜将军?再说陛下要是觉得将军有罪,也当按军法处置,该杀就杀。该罢官就罢官,哪能这样侮辱一个带兵官!再说把他骂成癞皮狗,那么陛下将自己置于何地?” 勃勃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答。匈奴人不同情弱者,但绝对欣赏强者。这个曾经做过降虏。曾经做过囚犯,曾经被当做猛兽食粮的羌族人,一身铁骨,敢面对面指斥威仪棣棣的大夏皇帝,当真不是凡人。勃勃惺惺相惜,暗喜自己得一干臣。再一想他说的那层意思:如果赫连璝是癞皮狗。其母岂不是狗娘,其父自然也就是公狗喽?突然觉得非常滑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听到这笑声的一瞬间,赫连璝知道暴风雪已经过去,马上双手并用。把牛肉拼命地塞进嘴里,摔开牙叉骨,半嚼半不嚼地疯狂吞咽起来。 勃勃说你慢点,别噎着! 声音里既有责备也有疼爱,虽然还是冷冷的,毕竟掩藏不住父亲的关切。虽然可能是天下最冷血的父亲。 太监察言观色,不需吩咐,已经一连串地把热食热汤送上来。 姚灭豹真正放松下来。他是凭着一腔义愤。站出来维护赫连璝,没有为自己留后路的意思,但事情过后再想。倒是暗暗庆幸:有此一节,赫连璝不会记恨自己了。看着赫连璝风卷残云的样子,想到此刻已经埋骨关中的阵亡将士,突然觉得世道好不平:赫连勃勃的儿子,指挥无方、统军儿戏,葬送了那么多官兵。跑回家不过是跪半天、饿半天,被父亲责骂几句而已。这个父亲临了还是担心他的这个败家儿子会噎死! 但赫连勃勃的温情,只持续到赫连璝吃饱。后者打出第一个饱嗝的时候。勃勃狞笑着对姚灭豹说: “灭豹啊,我觉得你说得非常有道理。我过去治军,是严酷太过。我从今天就开始改。第一样,我要放走野兽,铲除追命谷,自今而后,有罪军人不再喂野兽。” 这真是功德之举。 姚灭豹正要叩谢,却听到勃勃咬着牙阴沉沉地说: “但我身为主人,不能让客人,哪怕是野兽客人饿着肚子离开!” 说完转过脸去,阴郁地看着赫连璝,后者在碰到父亲眼神的一瞬间瘫软在地毯上,似乎要惊叫却发不出声来。 姚灭豹毛骨悚然,他不曾料到勃勃会突然变脸,更不曾料到他会狠毒到这样对亲生儿子。正要大声阻拦,却听到勃勃说的是另一层意思: “你这个小畜生,竟然偷偷地养男色;养了也就罢了,竟然带他去军中;去了也就罢了,竟然拿战阵当儿戏,让那个小白脸打头阵!朕今天就替你清理门户!” 赫连璝听明白不是拿自己喂狼,先是一放松;继而明白自己家中那些男宠即将葬身野兽腹中,又悲从中来,埋头抽泣起来。这哭声激怒了勃勃,抽出腰刀扑过去,用刀背在儿子背上猛敲。姚灭豹扑过去护住赫连璝,很倒霉地也挨了几下。 姚灭豹心情复杂。此次兵败,灭豹营几乎打光了,这笔账,当然要记在赫连璝头上,尤其他先让牛巍打头阵,继而又因为牛巍之死而失去理智,像疯牛一样扑向晋军的圈套。可男色毕竟只是枕边人,不是帐下人,赫连璝的罪责,不能转嫁到他们头上。再说家中的男色也没有参与军务,将他们一古脑喂野兽,未免过于残忍。不过今天已经多次顶撞勃勃,这一回,不能再逆龙鳞了。 赫连勃勃招来禁卫军将领,叫他带人去查抄赫连璝,把除了家属以外的所有男子全都押进宫来严加审讯,查明跟赫连璝有床第之欢的,悉数投进追命谷,今天就喂给野兽。 勃勃命令很清楚,查抄并不费劲。约两个时辰后,赫连璝家的所有非亲族男丁就都押到了。审讯也不难,告诉大家男宠会被喂狼,先就有两个面容清秀的男子吓瘫在地上,约等于自首。其余人纷纷指认,男色无一漏网,全都浮出。 等五个人都押到赫连勃勃面前时,后者发现其中四个十六七的男孩子面容白皙、眉眼风流,如果涂脂抹粉、穿上女装,一点不逊于勃勃宫中最漂亮的女孩子。但第五个却是寻常男子,连英俊都算不上,此刻张皇恐惧。看上去甚至有点猥琐。 勃勃问赫连璝,这样的男子你也要? 赫连璝低头不说话。 勃勃用刀尖顶住一个男孩子的脖子。你说! 这个男孩子满头大汗,说他有绝活,主人喜欢。什么绝活?他很会用舌头。主人要我们跟他学,但是我们怎么学主人都不满意。总说他的舌头无与伦比。 竟然隐隐有一份妒意。 勃勃刚开始被闹糊涂了,不明白舌头是什么意思。但瞬间想起自己在后宫里,也是享受后妃的此种侍奉,顿时明白过来。明白过来就一阵恶心。他不能想象一个男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那部分被含在另一个男人嘴里! 狞笑再次浮上他的脸。 “来人啊,先把这个人的舌头给我割了,再送他去追命谷!” 空气中突然冒出一股恶臭。 这个人大小便都失禁了。 勃勃看着地上那一滩黄水。捂上鼻子挥挥手,让人把这几个已经吓得半瘫的人押下去。他们没有挣扎,顺从地转身离去,其中一个少年一直回身看着赫连璝,目光从幽怨到狠毒。临出门突然凄厉地喊起来: “主人,我们要死了,你竟然见死不救,一句话都不肯说么?” 押解他的士兵用刀把在他嘴上猛击一下,顿时打落几颗牙齿,他的声音迅速被淹没在满嘴血水中。 赫连璝伏在地上无声地哭。 赫连勃勃冷笑着踢了他一脚: “说实话,你要是敢说一句放过他们,都是儿臣的罪。儿臣愿意替他们死,朕佩服你敢于担当,没准还就宽贷他们。可以保住一条命,全部阉了进宫。可你撒泡尿照照你现在这个囊包软蛋的嘴脸,谁见了不恶心?陪你睡的人要死,你连求情的勇气都没有,谁还会跟你混?就冲这一点,你也别希图什么大前程!” 说完宣旨。赫连璝免去现任军职,褫夺王爵。发往极北边境要塞,戴罪一年。以观后效。不许回家,即可出发! 赫连璝哭着说儿臣可以不见王子后妃,难道连母后都不能见吗? 勃勃冷着脸说你母亲要是知道你这些肮脏勾当,怕是要气死。赶快滚蛋,不许逗留片刻! 赫连璝离开后,屋内空气凝固许久。赫连勃勃发完火,好像耗空了肚子里的存货,竟然又有了食欲,意趣盎然地割着烤羊大嚼起来。姚灭豹不得不佩服他这种迅速转换心情的能力。 有顷,把刀子往案几上一插: “灭豹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让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出去吃苦一年吗?” 姚灭豹没想到会突然有此一问,老老实实地说臣不明白。 勃勃哈哈大笑。 “你一定会觉得我对亲生儿子太过苛刻。其实我哪能不疼自己的骨肉?汉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一套说法很有道理,不过我这个儿子,我认定他担不起大任。漫说锤炼一年,就是在锤炼十年,放出去他也被刘裕玩得团团转。可汉人那套知耻近乎勇的道理,就能拿来用在他身上。我让他出去一年,一年后再让他带兵复仇,那他一定会拼了老命去干,到那时他会把所有仇恨都发泄到晋军头上,再有你这样的好手帮他,他一定会打出个名堂来!” 姚灭豹内心暗暗竖起大拇指。到底是大夏皇帝,满脑子韬略,一个小小动作,其实都有大来头。 “陛下神武,大夏之福,只是臣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再等一年?” 勃勃叹了口气。 “我何尝想拖这么久啊。此次池阳一败,三军伤筋动骨。光是重新训练一支精锐,没一年就不行。这次我的方略,本来是取囚笼之势,把关中晋军困起来,而后渐次压迫,直到围困长安。我这个好儿子这一败,囚笼打破了,晋军如果乘胜晋军,我不但取不了长安,还得保卫统万。就算他们不来,王买德他们在东线也是孤掌难鸣,压力很大。所以我已经下令,关中沿线各军全都后撤到国境以内。” 说到这里喝了一口酒,漱漱口,吐到了面前的火盆里,炭火遇到酒,腾地冒起老高,又倏然收了回去,似乎正好应征了夏军此次虎头蛇尾的出击。 “但晋军虽然打赢了这一仗,不等于此后就顺了。相反,他们的难处会越来越多。我得到密报,说晋军此前好像发生了内讧。到底内讧到何种程度,目下还不清楚。但密探已经注意到晋军大将王镇恶和沈田子有些日子不露面了。据说本来是王镇恶指挥沈田子、傅弘之对付你们,但这次统军作战的,竟然是傅弘之一个人。王、沈不和,这个以前我也知道,这回是不是他俩干起来了,还有待接下来的探报证实,不过我的直觉是他们内部不和非常严重。至于刘裕,我相信王买德的判断,他这次仓促离开关中回江东,想必也是后院不稳。他这一去,天下人都知道他一定会篡位,之后就得稳住军队、收拢人心、建章立制,总之要忙碌很久才能坐稳皇位,根本无暇关关中的事情。而且,我以为他为了稳住江东,不会在这个当口把精兵派到关中来,顶多是做人事调整。照此下去,关中晋军会士气萎靡,战力受损,保不齐还会后内讧发生。依我看来,这一次池阳大捷,就是他们自出兵以来,最后一次享受胜利啦。展至今年冬天,我们还像今年一样,趁着寒冬出兵,再一次围起一个囚笼,就不行刘义真能逃出我的手心!” 姚灭豹热血上涌,坐直身子,双手抱拳: “陛下宏图远略,臣粉身碎骨也当报效。臣这就回去练兵,到时候一定亲冒矢石,为陛下做前驱!” 姚灭豹走后,赫连勃勃又独自喝了一阵闷酒。远处隐隐听到野兽的咆哮声。他向后一倒,枕着双手看着屋顶。 屋顶是汉人工匠设计的,和匈奴人搭帐篷的思路完全不一样。匈奴人的帐篷,所有木棍围拢成一个架子,大家合力撑起一个穹庐;汉人的房子,所有木头既相互支撑,但也相互掣肘。匈奴人的帐篷顶上留出一片,永远看得见天;汉人的屋子有个厚重的大屋顶,不见天日。匈奴人的帐篷就搭在草地上,只是为了驱寒谱一层皮子;汉人的屋子铺着砖石,连土都不沾。 可是你要是住惯了汉人的屋子,再住匈奴人的帐篷,你会觉得后者太粗糙。这当中的优劣取舍,似乎一言难尽。 随他去,匈奴人赫连勃勃,就是要用匈奴的力量,来攫取汉人的珍奇。 禁卫军将领来禀报,说赫连璝的七个男宠,已经被野兽吃得只剩下骨头了。勃勃说立刻打开兽牢,把野兽全部放走。那将领说要不要装车送得再远些,免得伤了行人。勃勃正要说你啰嗦什么,突然想起赫连璝只带了一小撮卫兵,此刻正在路上,便说不必放走了,就在兽牢里全部毒死,兽皮就赏给你们几个吧。 那人喜滋滋地走了。 赫连勃勃站起身来,走到房门口,看着满天乌云。 汉人都说龙就在云中。 其实云中怎么会有畜生,哪怕是被神化的畜生。 云是上苍的喜怒。白云、黄云、红云、乌云,还有万里无云,无一不是上苍在向人间宣示他的旨意,只不过没有几个人真正懂得。 赫连勃勃懂得,因为他是天之骄子。 此刻乌云翻卷,就是他的怒火已经上达天听。 上苍准许他血腥复仇。(未完待续) 下卷 第十四章 裂痕 ps:王修慨然一揖,说我自当尽全力促成此事,让王将军安息。 出了门,带着寥寥几个亲兵回府,马走在石板路上,蹄声清冷。 抬头看天空,星辰灼灼。 若逝者不眠,俯视这暗流涌动的古城。 接连一个半月,人人忙得脚炒菜。 死者要安葬,伤者要疗治,这一仗虽然大捷,死伤人数却是北伐以来最惨烈的一次。大夏匈奴兵虽然一战尽墨,却也带走了数千名殉葬者。 损失的兵源要就地补充。关中各地都贴出了征兵文告,但应者寥寥。王镇恶被杀的传闻已经妇孺皆知,虽然官方努力“辟谣”,但百姓宁信其有。拒绝参军,就是本地百姓对此事的最好回应:王镇恶是他们心目当中的战神加菩萨,是贤相王猛的孙子,他们凭什么要支持杀害他的军队?如果这支军队居然同室操戈,谁还敢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们? 马匹要收购。严冬作战,除了战场上死亡伤残的马匹,还有很多马儿大汗淋漓之后,因为没有及时保暖,病死在凯旋途中。骑兵补充不起来,下一次交锋,胜算就会少好很多。找了愿意合作的本地马贩子,让他们分头去河湟和河西一带买马,估计他们回来,也就到夏初了,但愿那时不会有匈奴、柔然或者鲜卑人的大举入寇。 曾被夏军占领的地方要逐一接管,被夏军捣毁的烽燧亭嶂要修补并戍守。诸将为此争论不休。一派认为关中北府兵得不到江东援助,兵力本来就不足,如果分兵把守各处。人手会更加稀缺,最后处处防御,处处单薄,不如集中兵力,机动应付各种险情。另一派认为有人把守边境城邑。可以避免被敌人直接围困,再说就算机动应对,也得有个预警吧。最不济的话,退路上的要害一也得占住。最后长安方面拍板,选了折中方案:不必处处派兵,但几个要害。还是要拿在手里。 一切都安排妥帖后,傅弘之把主力留在先前沈田子屯兵的地方,自己带着一部分官兵,代表全军去长安接受嘉奖。 长安为他们举行了一个入城式。 冷冷清清。 栖栖遑遑。 上一次入城,长安几乎万人空巷。北府兵穿过的不止人山人海,更是花山歌海,锣鼓和爆竹声震撼到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目力所及之处都是笑脸,似乎世人除此没有别的神情。 甚至上次送别刘裕,本地民众尽管伤感,人潮还是汹涌的,塞到官兵手里的食物是温暖香甜的。 这一次。城门口没有士绅,只有王修带着一群幕僚;进了城,路边没有夹道欢迎的百姓。沿街的铺面倒不至于关门歇业。但生意人和客人连出门看热闹都懒得,他们在门内和窗内面无表情地随意看一眼,就各忙各的了。 郭旭看了一眼身边的陈嵩,发现他面容阴沉。 再看身边的其他弟兄,也都闷闷不乐。 就连马儿都走得疲疲沓沓, 立春早过。雨水时节,长安城却用一脸冰霜来迎接他们。 是不是因为他们抛洒的并非关中子弟的热血? 是不是因为他们争抢的胜利不是为了关中太平? 是不是因为他们击退的敌人不算老百姓的敌人? 是不是因为他们维护的人不是老百姓自家人? 当兵的无暇想这么深。他们只是在热腾腾、兴冲冲地凯旋时,遭遇兜头一盆凉水。先是惊讶,继而不解,而后郁闷,接着悲凉,最后愤愤。拿下一场胜利多么不容易啊!流了多少血才冲走敌人啊!如果没有这场胜利,匈奴人进了城,真能比北府兵更秋毫无犯?长安已经不是姚秦帝都,是大晋朝版图上的一颗明珠,它的华夏光彩,是将士们用鲜血擦亮的。长安百姓,难道不是大晋朝子民么?大晋朝军队,难道不是大晋朝子民的血肉长城么?大晋朝子民,难道不该为大晋朝军队的胜利欢呼么? 风水从来流转,但不能转得这么急吧! 人心容易反侧,但不能反得这么快吧! 当兵的造了什么孽,要受到这种冷遇! 这支无声的军队,这支内心盛开着荣誉的军队,这支自成军以来一直和种种胡人血战到底的华夏军队,阴沉着脸,低着头,一路穿过无人喝彩的华夏故都长安,抵达刘义真刺史府门前。 这里却恍如隔世,风景独好。 王修此前已经预料到百姓不会自发欢迎,但他又不能让刘义真在一派冷清中接见将领、犒赏官兵,所以除了将贴心拥戴晋军的本地父老接到刺史府来捧场,更让军人穿上百姓衣服,组成了一个蔚为浩大的欢迎人群。府门前的树远未到春芽绽放时节,只好在树干裹上彩色绢帛,树枝绑上彩色纸花。加上鼓乐,再加上爆竹,五色五声齐备,倒也绚烂热闹。 傅弘之带着人,远远下了马,步行穿过欢呼的人群,走到刺史府大门前的空场上。官兵们列队完毕,在震耳欲聋的鼓乐爆竹声中,人人披上结着大红花的大幅绸缎,脸上的铁青色渐渐暖过来,显出一丝笑意。等到女孩子们开始歌舞的时候,他们的嘴角从起初的朝下撇,渐渐扬起,到最后全部咧到后脑勺上去了。 当兵的好哄啊。 王修从长安妓院里挑来一百名长得最好的女子,教她们学会唱一首歌,现在,她们一开唱,当兵的就神魂颠倒了: 立春过了是雨水 妹妹在家等哥回 哥在军中最骁勇 前头做了骑都尉 雨水来了花儿开 妹妹心里乐开怀 哥骑骏马回家转 妹画新妆等哥来 花儿因为雨露鲜 妹妹只为哥娇艳 哥为国家洒热血 妹与哥哥并蹄莲 真是难为了王修,他一个道学文人,既要让土得掉渣的大兵爱听,又不能过于俗艳;既要表现三军忠勇。又要刻画百姓拥军;既要有关中小调情趣,又要顾忌朝廷堂皇体面。找了一个粗通文墨的本地军人,让他依着关中小调的味道,先写了一首打油诗,而后自己左贴膏药右放血。上戴帽子下穿靴,八音齐奏,刀槊并用,雅俗一炉,南北合腔,最终炮制出这么个东西。再找来乐工谱上曲儿,给刘义真一唱,后者说挺好,就这么着! 歌声停歇,笑声落地。一阵堂皇鼓号,刘义真从府门里出来,在场军民跪地迎接。刘义真左文右武,仪仗煌煌,满面春风,努力扮出一个小孩子很难拥有的威仪。去年他来时12岁,此时刚刚进入13岁年头。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大不小。似懂非懂;一些事已经很精明,另一些事依然很懵懂;时而特立独行,时而人云亦云;攥在手里不太好。放任出去也麻烦;农家孩子或已扶犁,贵胄子弟还在戏耍;写字已经成形,耍刀未免危险;幼童面前已是伟岸,长者眼中依然天真。但他既然是刘裕的儿子,就不能不驹子拉重车。 所谓嘉奖,实际上两个东西。一个是宣布刘裕的命令。另一个是表达刘义真自己的意思。刘裕接到池阳大捷消息,立刻授予傅弘之建威将军称号。在新任司马毛修之节制下,总领长安以外兵马。陈嵩、郭旭、斛律征屡立战功。此役勋劳卓著,俱擢升为军副。其幢主以下有功官兵,授权刘义真酌情升迁。 重要将佐的任免权,显然还是刘裕遥制,刘义真能做的,就是把表现出色的队主提拔上去。徐之浩此次诱敌有功,且独自夺得夏军军旗,越级提拔为幢主。疯子虽然留守长安,但有当初和郭旭双骑入长安的功劳做底子,最近又宿卫忠勤,谨慎周到,才堪大用,也是越过幢副,由队主一步跨上幢主阶级。 这一番奖擢令读完,将士们的心暖过来,眉毛扬起来,嘴角弯起来,脸色红起来。当兵的辛劳,上官看在眼里,这就够了。至于老百姓嘛,唉!随他去,事久自然明。 接下来就是所有官兵都均沾的好处:赏钱! 军幢队什伍,将校尉兵,赏钱各有数,读到士兵每人多少时,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磕绊了一下,刘义真顿了顿,而后说了一个数: 士兵每人六百钱! 全场愣了一下,而后顿时就欢炸了。 六百钱!这怕是北府兵成军以来赏给士兵的最高数额了。傅弘之资格最老,也是被这个数字给吓着了。他印象中,讨平桓玄后,朝廷感恩戴德,赏三军格外大方,每个小兵都能领到五百钱。北府兵军纪严明,严禁上官克扣属下,因此基本上赏多少拿多少,比之其他军队,士兵到手的赏钱已经是很丰腴了。如果出征敌国,因粮于敌,在最后的安抚令下达前,并不禁止士兵抄略。上头知道士兵有私房钱,因此赏钱不会太丰厚。这一次打败夏军,战于关中,没有浮财可捞,赏多点无可厚非,事实上各级拿到的都比以往规格高很多,但每个兵赏六百钱,作战部队生者加死者共两万多人,赏钱加上抚恤,再加上购买马匹和补充军械的花销,大数已经超出三千万钱,关中府库岂不是要为之一空? 抬头再看,刘义真满面红光,在士兵的欢呼声中向大家举手致意,很是为自己的慷慨得意。可是他身边的王修,却顿时沉下脸来。 王修几乎要当场气昏过去。 为了赏格高低,此前已经争了整整一天。最先是让王修拟个章程。王修当家,知道柴米贵,努力拿捏着,既要让三军满意,又不能闹得府库空空、青黄不接,因此把层级列得很细。每个人拿多少赏钱,要看他在战场的表现。斩首多少?有没有抓到俘虏?有没有力战受伤?是不是冲锋在前?拟好后拿给刘义真看,后者一看就晕,说赏钱本来就是图个大家高兴,搞这么繁琐。光是甄别功劳,就会让众人寒心,还是要线条粗些。王修正在重新考虑,刘义真随手划拉了一张字条给王修看。按照他的意思,军官根据等级赏。士兵就人人一样。王修说照此说来,郭旭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冒死把敌人引进伏击圈,几乎就折在战场上,最后反倒比一个后方的军副拿的少;士兵里面做饭的火头和前排顶骑兵的长槊手拿的一样多,这样岂不是更让大伙寒心?两人争执许久。最后折中出一个方案,就是功劳显著的将领,赏金和上级军官等同,士兵则分两类,一类是阵前攻守。一类是阵后辎重;前者每人赏六百钱,后者每人三百。 王修按照这个意思,拟定了刘义真要当众宣读的文告。谁知刘义真临到头,居然撇开商定的数字,自己临时取消前后方士兵差异,宣布每人六百钱,拿府库公款买私人人情! 王修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恨不得拂袖而去,当众宣布自己的愤怒。 但他不能这样反击。除非他想让在场军民证实一个猜想:关中军队的最高指挥部是分裂的。 王镇恶、沈田子内讧的消息,已经传得无人不知。前几天,有几个父老来到刺史府。要求刘义真澄清此事。王镇恶将军如果活着,请他出来见我们;如果死了,我们要给他送葬,并请说清楚他是怎么死的。刘义真赌咒发誓,勉强让人家相信王镇恶是积劳成疾,猝死在前线。并答应等战事结束后,就把他的灵柩迎回长安安葬。这些人是送走了。但传言并没有平息。不知道什么人捣鬼,长安街头很快出现飞书。上面很详细地写了王镇恶的死因。这件事对于北府兵的声望,是一次沉重打击,不知道余波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平息。如果这个当口让人家看出刺史府的长史和刺史也不和,那岂不是雪上加霜? 他强忍住怒火,看见傅弘之在看着自己,乃挤出一丝笑,冲他招招手。如果北府兵官兵知道刘义真大方而他王修小气,那么怨气会倾泻到他头上。刘裕离开长安后,一个危险的势头越来越清晰,那就是军人的主宰欲日渐抬头。王镇恶在世时,从方略上明白刘裕的长远用心,虽然身为武将,却倾心配合王修这个文官,努力让关中从占领状态中解脱出来,转而劝农耕,兴商旅,善待耆老,奖掖学者。老百姓安居乐业了,这里才能算真正纳入大晋朝治下。王镇恶不得其死,后任者毛修之热衷用武,对文事毫不用心,依然把关中百姓视为敌国臣民,觉得他们时刻会造反。他灌输给刘义真的思想,是不要寄希望于长安士众拥戴,而是要靠强大的武备镇住他们。而要有强大的武备,就要养好兵。刘义真以前还勤于接见本地父老,请他们出主意,靠他们安抚地方,现在已经很久不这样做了。他更乐意在一群军官簇拥下,出入校场,享受官兵们的致敬,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显然要比听老头子们老生常谈更好玩。于王修而言,这就意味着他所代表的文官势力,在这座刺史府里,日渐靠边站了。长史和司马文武制衡,加上一个头衔很大的小孩子,共同组成桌子的三条腿。现在,其中一条腿变短了。 嘉奖仪式结束,刘义真设宴款待父老代表和幢主以上军官,王修刚开始还坐在刘义真身边,后来过来敬酒的将官太多,他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索性以不胜酒力为由告退了。 刚要出门,被一个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刚刚提升为军副的陈嵩,身边站着郭旭。王修对这两个年轻人很有好感,立刻祝贺他们荣升。但二人脸上并没有喜色,郭旭直接问他: “什么时候给王镇恶将军举行国葬?” 这个问题让王修大为踌躇。 关中方面,一直坚持的口径是王镇恶病死,因为战事纷扰,所以暂厝于当地一座寺庙里,准备择期把灵柩运回长安。江东方面,据毛修之说,刘裕只是在那边发布了一个文告,声称沈田子突发狂疾,在昏乱中杀了王镇恶,自己也旋即认罪伏法。这个文告并没有发到关中来,想必刘裕自己也知道这套说辞糊弄不了关中军民。王镇恶被追授为左将军、青州刺史,但刘裕并没有下令给他举行国葬。他要是不表态,关中这边怕是不好擅自决定。因为就惯例而言,国葬只为善终的元勋或壮烈殉国的文武臣子举行,王镇恶既然死于内讧,举行国葬,怕是于礼制不和,会引发物议。 陈嵩说礼制不和与关中人心不服,长史以为孰轻孰重? 郭旭说王将军在关中百姓这里恍如天神,他若是不能得到应有的哀荣,怕是本地人会真的以为我们骨子里有南北之别,不拿他们当自己人。再说王将军还有一批部下在关中戍守,如果王将军的事情继续含糊下去,怕是他们会寒心。 王修其实在刺史府提过这件事,但一则刘裕态度不明朗,二则沈田子虽死,他的故旧还在。不少南方将领虽然不赞同他杀王镇恶,但并不因此就喜欢后者,甚至有人也觉得王镇恶是隐忧所在,所以王修一提出国葬,很多人就反对。现在看来,要不要国葬王镇恶,已经是争执所在。陈、郭二将既然有此说,就证明少壮派将领中不乏国葬的支持者。 陈嵩最后说长史不必为难,能向刺史转陈我们的想法就好。 王修慨然一揖,说我自当尽全力促成此事,让王将军安息。 出了门,带着寥寥几个亲兵回府,马走在石板路上,蹄声清冷。 抬头看天空,星辰灼灼。 若逝者不眠,俯视这暗流涌动的古城。(未完待续) 下卷 十五章 血洒将军碑 ps:陈嵩伸手把这个女子拉起来,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女人刚开始想推开,但陈嵩的动作轻柔而坚定,很快就用一袭带着男人气味的暖意,把女人裹得严严实实。女人低着头啜泣着,等陈嵩帮她结束好披风的带子,后退一步后,她徐徐抬起头来,用笨拙的身子,向这个陌生的男子行了一个礼,而后抬起头来,解开围巾,泪眼粼粼地看着陈嵩。陈嵩瞬间呆了!虽然怀孕让女人变脸,但这个有孕在身的女人,依然有一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好像灯光不足以照亮它,反倒是它让灯光黯淡了。而在这个女人面前,是一个青年军官发呆神情,他不是她此生见惯的那种白脸贵公子,但却有一张棱角分明、被头盔衬托得更加英俊的脸。头盔低低地压住眉毛,露出来的双眼,此刻有一种惊愕的光。不是因为难攻难守地,而是因为倾国倾城貌。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沦落在长安街边的美打蒙了。 只有郭旭半晌说出话来: “你是梅姑娘吧”。 王镇恶的国葬,最终还是办了,此时距离陈嵩、郭旭向王修进言,又过去了足足十天。换言之,王修为此又在刘义真面前和府中军中的反对派争了好几场。 王镇恶虽然位不到三公,爵不至公侯,但军职很高,战功更是卓著,如果他的葬礼在建康举办,皇帝是要派使者吊祭的,而且这个使者,文要是郎官。武至少中郎将。现在既然是遥遥地葬在长安,且临时起意,也等不到朝廷使者山高水长地赶来,那谁代表朝廷就是个问题。商量的最后结果,是毛修之既然新从江东来。那就顺理成章,先斩后奏,担任一回皇帝陛下的吊祭使者。 再一个问题,就是葬在哪里?王镇恶带在身边的兄弟都已经被杀,还有一个弟弟叫王康,本来也是要跟着去前方的。有事从长安迟走了两天,结果如有神助般躲过生死一劫。得到哥哥被害的消息后,他半道逃往彭城,被刘裕封为相国行参军,继而回洛阳侍奉母亲去了。既然没有亲人。墓地就得由官方指定。本地最好的风水先生还没请来,郭旭说话了,他主张把王镇恶葬在留侯祠。刘义真听完郭旭讲王镇恶生前在留侯祠祈祷的情形,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那就拨一大笔钱,好好地重修留侯祠,给张良塑一个金身。王将军的墓就建在院子里,汉代谋臣和本朝良将一体祭祀,相得益彰。 葬仪还算顺利。只是半路上杀出来一群本地百姓,拦住送葬队伍,将沉重的楠木棺材从牛车上搬下来,一路换着人,肩扛到了留侯祠。王镇恶的旧部本来是跟在车后,现在也纷纷加入到抬棺的行列里。一路听着哀乐,一路洒着泪水。到了王修代表朝廷念悼词的时候。留侯祠里只剩下军人,老百姓远远地撤到祠外。似乎要和这支军队撇清关系。郭旭看着这一幕,心里蒙着一层灰。 墓碑竖起来之后,人堆里推出一辆小车,上面坐着一个老人。 李方。 军中很多人都认识他,因为刘裕进长安夜宴有功将士时,他是得到上台就坐殊荣的五人之一。人们都知道王镇恶少年时,曾经在他家生活过。王镇恶到关中后,多方寻访,最后找到他是,他已经是一个破落的老瞎子。王镇恶感恩图报,为他建房置地买童仆,让他老有所依。他也是支持北伐军不遗余力,在弘农一带奔走劝谕,发动士绅百姓纳粮劳军,在北伐前锋最缺粮的时候雪中送炭,算是北伐一大功臣。他双眼失明多年,此刻跪在墓碑前,细细摩挲着碑上的每一个字,干枯的眼睛里虽然没有泪,双肩却一直在颤抖。良久,回过身来,膝行摸索到王修脚下: “刚才读悼词的可是你?” 王修赶忙把他扶到车上,仔细掸掉他膝盖上的土: “李老先生,晚生王修,适才代表朝廷宣读悼词。” 李方斜仰着头: “那你的官也不小啦。” “晚生现在是义真太守麾下一名长史。” 李方点点头: “那你在长安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老头子只问王大人一件事情,还望直言相告。” 王修已经感觉到李方的问题会很棘手: “老先生只管问,晚生一定知无不言。” 李方摸索着,双手紧紧握住王修的手: “王大人,你也不要再跟我说镇恶积劳成疾、暴亡军中那套陈词滥调。镇恶怎么死的,我们已经很清楚了。不是老百姓瞎猜,而是从你军中传出的。镇恶是大晋朝的功臣,也是我们关中子弟,他被沈田子无辜杀害,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糊涂过去。镇恶要安葬,沈田子的罪恶是不是也应该昭告天下,他的脑袋是不是也应该挂出来示众啊?” 果然王修没法回答。 事实上这问题并非没人提过。王镇恶的旧部找到刘义真,要求禀明太尉,请朝廷下旨谴责沈田子,把他的脑袋挂出来。但包括王修在内,身边人都劝他不要去碰壁。既然刘裕一开始就没这样做,那就明摆着不愿意这样做。虽然如今的朝廷说话算个屁,但这个屁要是刮到关中来,也是一阵狂风,会把原本遮掩住事情本末的尘埃吹散,而那恰恰是刘裕不愿意见到的。再说沈田子虽死,沈林子还是刘裕的心腹,沈田子的部众还在为太尉效力,打死老虎固然令一部分人痛快,可另一部分人痛苦怎么办? 李方见王修迟迟不说话,干干地笑了笑: “老朽自知这话说出来会见笑,之所以忍不住还要说,不只是为镇恶鸣不平,更是为贵军前程考虑。北府兵兴师北伐。关中人本来是万分拥戴的,可太尉中途南归,关中人心就摇晃了。镇恶之死,让本地士众更加惶惑,流言都说南人戒备北人。不愿意镇恶得势,所以杀他不仅仅是沈田子一人的谋算。倘若贵军不能借厚葬镇恶澄清是非,惩恶扬善,怕是人心会更加疏离。说实话,今天也不是我一个人要这样,我也是代表士绅出来说话。请王大人禀明义真刺史,千万不要再让关中父老寒心。” 一番话,说得王修满头大汗,但他清楚自己不能在这里擅自做出任何承诺,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乃放低身子。半跪在李方面前,摩挲着他的手背: “老先生放心,义真刺史自有主张。天冷,老先生回去休息吧。” 李方冷冷一笑,甩开王修的手,脑袋向后一仰: “看来老朽这番话是白说了!” 在小车上枯坐片刻,侧耳听着天上呼呼的春风。良久,招招手: “把我推到镇恶碑前。让我再跟他说几句贴心话。” 他把满是皱纹的脸贴在墓碑上,喃喃自语许久,突然整个身子向后一仰。额头猛地磕在墓碑上,一股鲜血溅上石碑,把几个刻字瞬间涂红。李方随之颓然摔下小车,瘫倒在地上,双腿在抽搐。 事起仓促,王修发呆。留侯祠里一片死寂。 郭旭一个健步跳过去,扶起李方。看到他已经满脸嫣红,血从额角一个破洞里汩汩涌出。他抱起老人向外跑。半路被涌上来的老百姓拦住,几个人不由分说,从他怀里抢走李方,顺势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踉跄几步,站稳脚跟,眼看着老百姓哭着、骂着、诅咒着,如大河回潮般掉头离开,把留侯祠内外的北府军人撇在身后。 良久,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回头看,是陈嵩。徐之浩和斛律征跟在身后。 葬礼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超多好看小说]刘义真本来安排了一小队老兵驻守留侯祠,算是给王镇恶守墓,但留侯祠附近的几家住户拿着扫帚,一边扫地一边骂娘,愣是把这队士兵给赶走了,他们几家从此担负起守墓的职责。老兵们乐得逃离这个寡淡枯燥的差事,顺势也就撤回来了。王镇恶,生前是刘裕最赏识的大将,北府兵柱石,北伐大功臣,死后却好像和北府兵没有点滴瓜葛了。 是啊,天地如逆旅,人生为过客,一路上有人新相识,有人生死别。父母与子女,尚有永别之日;夫妻恩爱,也有割断之时,更不要说君臣幕僚同仁朋友。死了一个王镇恶,留下的那个坑,马上会有另一个萝卜填上,萝卜缨子照样青翠鲜嫩。当然萝卜和萝卜不一样,有的瓷实有的糠,但在真正的大危机临头之前,谁又会有“闻鼙鼓而思良将”之叹呢?叹过了悔过了,不是照样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该杀的照样杀么? 即便是敬重王镇恶,为他的死鸣不平的人,也是三杯酒下肚,一腔怨气排遣后,也要该咋过就咋过。郭旭几个找了一家餐馆,给老板多给了点钱,让他帮着去打听一下李方的下落,兄弟四人对饮起来。郭旭让亲兵去刺史府找疯子,看他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起聚。亲兵回来说冯幢主正在陪刺史斗鸡,没功夫过来。郭旭叹了口气,说疯子算是毁了,整天当孩子王。陈嵩却微微一笑,说焉知是毁了,别看你我现在都是军副,比他官大,但我看我们几个里,就他最有前程。这段时间,我看他不但不难受,反倒很受用了。 说完他讲了一件事情。 前几天他到刘义真府上去禀报一件事情,在前厅坐了很久,刘义真一直没出来。后来疯子出来了,开口没有像以往那样叫大哥,而是陈将军。刺史大人正在后堂处置要务,请将军稍安勿躁,再等会儿。陈嵩觉得自己现在是军副,场合又是刺史府,疯子又是一个讲究人,这样说倒也没啥。公事公办之后,总归要兄弟热络几句吧,孰料疯子转身到后堂去了。 陈嵩讲到这里,徐之浩先哼了一声,说陪大哥一阵他能掉肉还是掉毛啊。 郭旭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刺史府不同军营。军中规矩,一向是兄弟情分高于上下级之谊。当大哥的如果升官了,在场面上也可以摆官架子;当兄弟的。在场面上也得给大哥抬轿子给面子,但在私底下,兄弟还是兄弟:猜拳输了,该喝的酒还得喝,兄弟吐了大哥的袍子不必怕得发抖;赌博输了。该还的赌债还得还,兄弟扣了大哥的扳指也在情理之中。他们几个,陈嵩、郭旭、斛律征现在都是军副,已经是将军阶级;徐之浩和疯子都是幢主,还算是校。但只要不是在校场上,不是在帅帐中。谁都没拿谁当官看过。大家心里清楚:上了战场,刀槊不认识军衔,冷箭不避让官长,死人堆里往外爬的时候,谁都是赤条条一粒小命。哪里还记得谁有千钟俸禄?可刺史府不是战场,疯子既然被刘义真点中,就是署衙里的人,办事不能像过去当丘八是那样。 可接着听下来,他也觉得有点难受。 陈嵩在前厅又坐了约一个时辰,焦躁不安,最后站起来到处走走,他走到门外。看见书上停了两只喜鹊。两只鸟先是对谈,后来追逐嬉戏,最后落到了地上。陈嵩看它们翘着尾巴堂皇踱步的样子。忽然想起参军后第一次接受上官检阅的样子,将军们手扶着佩剑,剑鞘在披风后面支愣起来,像是有一根硬硬的尾巴,现在看来就像是一只只喜鹊。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两只喜鹊受了惊。扑簌簌飞到了屋檐上,尾巴点了点。又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候,疯子从屋里出来。说刺史接见将军,将军应该在屋子里静候,怎么能乱走呢,还得让刺史反过来等你。 陈嵩慌忙进屋奏事。再一看刘义真,头发有点乱,小脸红扑扑的,脖子上有一个唇印。陈嵩恍然大悟。这孩子在后堂玩女人,所以久久不出来。事情说完,刘义真说我明白了,你回去吧,我会跟王修说,让他看看该怎么处置。说完跳下胡床往后走,陈嵩一时没管住自己的嘴巴,往地上一跪,说了一句让他后悔好几天的话: “刺史大人年幼,气血尚不充盈,千万不可沉溺女色!” 刘义真愣了一下,而后格格地笑: “你真厉害!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嵩尴尬地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刘义真虽然是个孩子,但毕竟是关中最高指挥官,自己的顶头上司。上司有过失而不言,不是北府兵良将的做派。但要说的事情,又如此**香艳,确乎不知说到什么程度才不显得龌龊。 刘义真扑倒一面镜子前照了照,大笑起来,说看我回去怎么收拾这个死妮子! 说完冲着陈嵩扮了个鬼脸,乐呵呵地跑到后堂去了。 疯子跟着要走,陈嵩站起来一把拉住他: “疯子,义真刺史年幼无知,你们也不拦着他!” 疯子脸上还带着笑,但声音很平静: “将军以为冯梓樟一个小小幢主,能拦得住太尉爱子么?将军自己在上官面前不修礼节,那是因为有太尉罩着你,梓樟小小一粒芝麻,哪敢遭此?” 说完挣开陈嵩,急匆匆地追赶刘义真去了。 陈嵩这边,听到疯子自称“冯梓樟”时,已经明白此疯子非彼疯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能再在这个小心侍奉顶头上司的人面前托大了。 陈嵩说完,吐了一口气,一仰脖子把一小碗酒干了,显见是很不舒服。 郭旭几个人都有点蒙,不明白疯子怎么会变得这么快。 陈嵩幽幽地转着酒碗,说刺史府就是个大染缸,疯子那几尺布,能干净几天哪?而后又自嘲的笑了笑: “不能再当面叫疯子了!” 斛律征倒是没什么失落,他说疯子在你们几个当中,算是读过书的。读书人啊,和咱们这些粗人不一样,他们心思活,想法多,这就跟我们鲜卑草原上的牲口一样。野马有野马的样子,家马有家马的样子,官家调教过的马,站在马厩里都不敢乱叫。 众人呵呵笑,继而觉得疯子好可怜,像一匹刺史府马厩里不敢擅自嘶鸣的马。最后陈嵩说饶是如此,他还是我们的兄弟,但愿他能早日明白过来,府衙深似海。哪能有我们军中这样简单。 几个人转换话题,渐渐喝得高兴起来。即将罢酒的时候,派去打听消息的伙计回来了,说李方伤得不轻,但还好没有性命之忧。也不会瘫掉,躺一阵子,服些汤药,会渐渐好转的。兄弟几个约好过些日子去看望老人,而后结账出门。 沿着街边走了几步,迎面跑来一队人马。借着打头的火把,陈嵩一眼就看出是刺史府的亲兵。亲兵队中间,有一个人蒙着脸。这队人疾驰而过时,郭旭认出了蒙脸人身边的疯子。疯子应该也认出了他们几个,但佯装目不斜视。一阵风地卷过去了。 大家望着这群人的背影,相互看了几眼,都明白那个蒙脸人应该就是刘义真。问题是这么晚了他跑出府门,到底要去干什么?还蒙个脸! 陈嵩幽幽地说看来传闻是真的。 只要不是在战时,北府兵例不禁止嫖妓。军中那些弟兄们憋急了,就会把饷钱挥霍在长安几个妓院里。最近他们在妓院里听说刘义真刺史时常会偷偷光顾。长安几个妓院的头牌,都已经被封起来,严禁接待寻常客人。要么刘义真晚上来寻欢。要么白天给女孩子们换上男装,送到刺史府去。在长安的花柳界,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 郭旭突然想起他和疯子双骑进长安时。疯子流露出对妓院的无比向往。没准刘义真的这个新癖好,就是疯子给引荐的。 大将王镇恶和沈田子尸骨未寒,池阳阵亡将士幽魂仍在,关中最高军政长官已经沉迷在巫山云雨中,陷落在青楼脂粉阵里了。 寒意涌上心头,不可遏抑。 几个人默默地走了一路。不知道该说什么。 转过街角,正要上马回营。看到路边隐约跪着一个人影,身边摆着一盏油灯。灯后的暗影中,地上还躺着一个人。 走过去一看,那人跪在一幅毡垫上,用一副长巾蒙着头脸,身前摊开一大张白布,上面写着: “卖身葬父”。 陈嵩摸了摸袖筒,发现没什么钱,再回头看了那几个人,也都摇头。他们刚大吃大喝了一顿,身上剩下的钱全凑起来,连一身寿衣都买不起,不要说买一口棺材了。 陈嵩不甘心就此离去,蹲在地上问: “你是哪里人?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那人一张口,声音很甜美。 女人。 她说我本来家在长安,后来丈夫死了,兵荒马乱的,就住到钟南山娘家了。姚秦败亡的时候,散兵到处劫掠,父亲带着我往东去,住在青泥一带的一个村子里。前些日子大夏兵在池阳打了败仗,青泥的夏兵撤回去之前,到处抢粮食、牲口和女人。父亲担心我被糟蹋,就带着我回长安,结果路上发了心病,人就没了。我孤身一身,又有身孕,找不到能赚钱的活干,只好把自己卖掉,等孩子出生后,我就给买主当牛做马。 陈嵩被这个悲惨的故事激得热血上涌,说你不必卖身,你在这里稍等,我们几个回军营筹款找人,今晚先找个寺庙把你父亲安顿了,明天就安葬。说完叫亲兵去刚才那家餐馆,要老板给这个女子送热饭来。他正要拉着弟兄几个回去,却被郭旭一把按住了。刚才听到的故事,前半截隐约听谁说过。想了半天想起来,那次接小俏回长安,小俏讲了跟她住一屋的那个梅姑娘的身世。 举着灯,掀开死者脸上蒙的布,看到一张须发皆白,眼睛半睁的脸,正是那天在客栈里见到的那位老者,只不过比那时更瘦削,更枯槁,显见是在颠沛流离,很久没有过过安生日子,在穷愁潦倒中,带着万般遗恨和不舍,离开了这个乱糟糟的人世。 陈嵩伸手把这个女子拉起来,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女人刚开始想推开,但陈嵩的动作轻柔而坚定,很快就用一袭带着男人气味的暖意,把女人裹得严严实实。女人低着头啜泣着,等陈嵩帮她结束好披风的带子,后退一步后,她徐徐抬起头来,用笨拙的身子,向这个陌生的男子行了一个礼,而后抬起头来,解开围巾,泪眼粼粼地看着陈嵩。陈嵩瞬间呆了!虽然怀孕让女人变脸,但这个有孕在身的女人,依然有一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好像灯光不足以照亮它,反倒是它让灯光黯淡了。而在这个女人面前,是一个青年军官发呆神情,他不是她此生见惯的那种白脸贵公子,但却有一张棱角分明、被头盔衬托得更加英俊的脸。头盔低低地压住眉毛,露出来的双眼,此刻有一种惊愕的光。不是因为难攻难守地,而是因为倾国倾城貌。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沦落在长安街边的美打蒙了。 只有郭旭半晌说出话来: “你是梅姑娘吧”。(未完待续) 下卷 十六章 无眠夜 ps:斛律征一得意,来了兴致,跳上马鞍,单腿站立,双手合十,做了个观音盘腿,而后翻了个跟头,双手稳稳落在马鞍上,头朝下拿大顶。 弟兄们爆出一声喝彩。 斛律征双手一用力,弹离马鞍,落下来时,端端正正地坐在马鞍上,忽然掀起战袍下摆蒙住脸,学着女人说话的声音: “斛律征,你这个讨人嫌的鲜卑臭男人,为什么要说破我陈大哥的心事?陈大哥喜欢我,他知我知就好了,犯得着你来插嘴吗?你怕是嫉妒吧?哼!像我这样貌美如花的女孩子,只会喜欢陈大哥那样英俊又体贴的男子,你这样的臭男人,只能给我们家喂马!” 这一次力度太大,所有人都笑抽筋了,徐之浩没把持住,竟然从马上掉下来,哼哼唧唧说屁股疼,又捂着肚子说肠子疼。 郭旭家的两个使女,早先是姚泓的小宫女。今晚听到敲门声,年龄大一点的紫云起身去应。门打开时,看到男主人和他的几个兄弟带来一个女人,有点发傻。到了屋子里,待这个女人解开面巾时,和紫云彼此看清楚时,两人几乎都要惊叫出来。梅姑娘显然反应更快,一边递着眼神,一边说我身子不舒服,妹妹能不能带我去一下。 小俏听郭旭说他们哥几个把梅姑娘带回家来了,赶紧穿戴整齐出来迎接。稍等片刻,紫云带着梅姑娘回屋里来了。她们当初只是在客栈里相处一夜,但都将自己的苦命经历吐给了对方,虽然言辞不得不掺假。但眼泪却都是真的。天各一方,漂泊轮转,最后竟然又重聚在一个屋檐下,天下至大又至小,情缘至远又至近。不能不悲喜交集,相拥而泣。 这个让紫云大吃一惊的梅姑娘,正是当初在姚秦宫中和大秦末代皇帝姚泓暗度陈仓的宫女薛梅儿,她肚子里怀的,是姚泓的骨血;而她的“父亲”,此时僵卧寺庙等待下葬的那个老人。正是姚泓做太子时的老师、做皇帝时的白衣智囊钟离轲。 姚秦亡国前,姚泓得知薛梅儿有孕,托付钟离轲将她带走,隐居在终南山待产。如果击退晋军,大秦无虞。就把母子都接回来,正式册封个身份;如果不幸国破家亡,那也算是给姚家保存血脉。孰料人算不如天算,钟离轲在终南山本来是有一份不薄不厚的家业的,而且姚泓也送去了不少钱财,但姚秦败亡的时候,秦国那些被击溃的兵痞乘机劫掠百姓,将钟离轲的家洗劫一空;要不是一个老兵出面喝止。薛梅儿险些被乱兵轮奸。一老一少带着藏在暗处的一点细软,仓皇东去,最后在青泥一带找了一个安静的村子。租了一个大户人家的两间房安顿下来。钟离轲重操旧业,只不过先前是陪太子读书,现在给村里富户的孩子讲学。他满腹诗书,授课有方,很受当地人尊敬,没多久附近乡村的人家也把孩子送来。束脩不多不少。虽不能骤富,细水长流。倒也能让薛梅儿衣食无忧,肚子一天天丰隆起来。好日子没过多久。王买德带着大夏兵占据青泥。起初夏兵的确不招惹老百姓,方圆几十里市井俨然。等到赫连璝在池阳大败的消息传来时,钟离轲立刻判断本地夏军要撤退,撤退时说不定就会搜刮一番,乃花掉大部分积蓄,买了一辆马车,连夜带着薛梅儿向西走,躲到了一座破庙里。皇帝的老师果真有先见之明:王买德在青泥孤掌难鸣,不得不撤退时,夏军后卫部队就放纵了。钟离轲所在那个村子,像是熟麦子遭遇顶头风,被细细篦了一遍。东西被抢,女人被辱,牲口被牵走。钟离轲认定夏军迟早还将打回来,思前想后,觉得此时长安方面风头已经过去,先前最危险的地方现在最安全,于是爷俩往回走。没想到半道遇上夏军斥候,他们一看薛梅儿有身孕,强忍住没有动她,却把马车带走了。钟离轲毕竟是年近古稀的人,又当着冬春相交的时令,经过这一番折腾,又吓又恨,贫病交加,难以支撑,在长安街头撒手长逝了,临走前握着薛梅儿的手,说陛下托我照顾你,其实这些日子一直是你在照顾我,老臣无能,不能继续护驾了。 死不瞑目。 薛梅儿在附近一家当铺借来笔墨,拿出一件衫子,写上“葬身卖父”。白天的时候,有几个男人被她的美色所吸引,动过买下她的念头,但是一看出她有身孕,立刻就都退了。世乱人贱,加之急于葬父,低价买个漂亮女人,很划算。但如果算上替他人养孩子的钱,那这个价钱就太昂贵了。天黑以后,她万念俱灰,真想找个地方吊死,但一想肚子里的孩子,一想到最后一次温存时姚泓含泪跟她说的话,就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半道退缩。初春长安,夜里极冷,如果不能找个地方过夜,她可能会冻死。乃横下心来:如果再过一会没人买自己,她就打听一家尼姑庵去出家,那些已经出家的姐妹,总不会也拒绝她避难吧。在她正准备这么做的时候,陈嵩哥几个出现了。 在她的本意中,晋军是敌人,是杀夫的仇人。倘若晋军知道她是姚泓的女人,肚子里有一个姚泓的孩子,一定会母子双双诛灭。她万万没料到,最绝望的时候,伸手来救她的,居然还是晋军。她在心里暗暗问自己,为什么对这些人恨不起来。不仅如此,和陈嵩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甚至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当初被姚泓一眼看中,懵懵懂懂地破瓜,偷偷摸摸地幽会,暗暗宠幸没几次就有了身孕,其实只算是粗懂一点男欢女爱,并没有经历过真正凡世间的烟火情爱,没有得到过男人山一般的维护体贴。陈嵩把披风裹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既有脱离劫难的幸运,也有一种隐隐的、说不清的欢愉。当郭旭认出她,提出把她带回家和小俏同住时,她知道自己的苦日子已经到头了,只要小心护住身份。完全可以在敌人的屋檐下,安安稳稳地生出姚泓的孩子。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郭旭家里竟然有姚秦的宫女。 紫云和薛梅儿并不熟,但也绝非陌生人。两人都在宫里呆过几年,察言观色很在行。一看到薛梅儿的身形,再看她的眼神,紫云就意识到不能说破她的身份。她当然不知道薛梅儿和姚泓的私情。更想不到薛梅儿体内有姚泓的种,但既然薛梅儿隐瞒身份,那自然有她的道理。借着如厕的机会,薛梅儿反复嘱咐紫云,千万不能告诉旁人她的身份。后者指天发誓。说我要是透露你的身份,就让雷公劈死我! 小俏很高兴有个伴儿。家里总共就三间房,两个卧室一间客厅,其中一个卧室是两个使女的。可是也不需要给薛梅儿再找屋子啊,一张大床,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小俏一个人睡,现在有个可以并肩躺着说悄悄话的人,不是很好么?薛梅儿这半年来东奔西走。看惯了世态炎凉,觉得满天下都是冷漠自私的人,现在满屋子都是热心肠的人。深有隔世之感。但她自己身无分文,眼看要寄人篱下,成为人家的负担,又满腹辛酸。若是国家还在,姚泓还在,哪里会有这样的境遇!小俏心细。加之自己也是同命鸟,看薛梅儿神情。就知道她心底波折,乃款款搂住她。告诉她不可以见外,她来不是累赘,反倒是添了一个姐妹,是天赐的福分呢。 陈嵩突然冒了一句: “姑娘不必担心,只管在孙姑娘这里安心住下,你的开销,包在我身上。” 薛梅儿咬着嘴唇低下头。 斛律征突然笑了: “为什么不是包在我们几个身上,非要在你身上啊?” 陈嵩说因为这件事是我揽下来的,我自然要管到底。话理直气壮,但一团红晕藏不住,从面皮下逃了出来。 郭旭罕见地明白了一回,马上出面掩护: “梅姑娘在我家,不过是添一双筷子,你们几个的钱留着,将来要给外甥娶媳妇用。” 小俏很欢喜丈夫今天灵动了一回,却不肯放过破绽: “你怎么就知道梅姑娘一定会生个儿子呢?” 不等郭旭接茬,徐之浩说生男生女都是好事。要是你们两家都生男孩,那就是兄弟;都生女孩,就是姐妹;一男一女,那就娃娃亲好了。 薛梅儿至此,终于破涕为笑,冷艳之美一转而为妩媚之美。 安顿好薛梅儿,郭旭跟着陈嵩几个人出门回军营。他现在是军副,更要带头遵守军纪,没有上官准假,是不能尚自在军营外过夜的。更何况现在小俏身边那个枕头,已经不是他的了。 并马走了几步,斛律征伸手拦住他的肩膀,做知心状: “兄弟啊,你就忍忍,梅姑娘生完孩子,就住到别处去了,你的床还是你的,忍忍!” 郭旭说她能去哪呢? 斛律征说陈嵩会把她接走的。 陈嵩正在低头想心事,忽然听到这一句,不能不反击: “为什么是我要接走她呢?” 斛律征却不肯正面接招: “你说呢?” 弟兄几个想起陈嵩给梅姑娘裹上披风,两个人对视瞬间的情形,都若有所悟,坏笑起来。 陈嵩说你们省省吧,都是有身孕的人了。 说完突然后悔,因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很容易被人抓住。果然,斛律征抓住了它: “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果她没有身孕,你现在就把她接走了?” 陈嵩自知斛律征来了精神,怕他得寸进尺,索性高悬免战牌。斛律征却不肯罢休: “其实她生完孩子,不就是没身孕的人了嘛,到时候你就大大方方地买个房子,或者像郭旭兄弟那样租个房子,把梅姑娘接到府上,到时候我们就叫她陈夫人,郭旭他们也可以叫她嫂子嘛!” 陈嵩一声不吭。 斛律征越说越兴奋,似乎不撬开陈嵩的嘴巴。明天就来不了,就会急死在今夜: “兄弟啊,我跟你们混这么久,喜欢你们得要死,但我就看不上你们汉人这一点。明明已经喜欢上一个人。就是咬牙不说,好像这样才像男子汉。我们鲜卑人不这样,我们喜欢就去说,如果然人家也喜欢你,马上就能进帐篷脱衣服。我要是你,就会跟梅姑娘说我爱你。等你生完了这个娃,再来跟我生娃,两个娃我都好好养着。” 他拿腔拿调地模仿陈嵩说情话,逗得弟兄几个开怀大笑。陈嵩也是在憋不住,笑着用鞭子抽他。说我就不信鲜卑男人都你这嘴脸。 斛律征一得意,来了兴致,跳上马鞍,单腿站立,双手合十,做了个观音盘腿,而后翻了个跟头,双手稳稳落在马鞍上。头朝下拿大顶。 弟兄们爆出一声喝彩。 斛律征双手一用力,弹离马鞍,落下来时。端端正正地坐在马鞍上,忽然掀起战袍下摆蒙住脸,学着女人说话的声音: “斛律征,你这个讨人嫌的鲜卑臭男人,为什么要说破我陈大哥的心事?陈大哥喜欢我,他知我知就好了。犯得着你来插嘴吗?你怕是嫉妒吧?哼!像我这样貌美如花的女孩子,只会喜欢陈大哥那样英俊又体贴的男子。你这样的臭男人,只能给我们家喂马!” 这一次力度太大。所有人都笑抽筋了,徐之浩没把持住,竟然从马上掉下来,哼哼唧唧说屁股疼,又捂着肚子说肠子疼。 哥几个说一路笑一路,直到进军营时,回答刚少的口令都是笑着说的,让放哨的士兵摸不着头脑。 各自回帐后,陈嵩躺下来,枕着自己的手,在黑暗中盯着帐篷顶。 真是世事难料。郭旭爱上小俏,后来娶了她,陈嵩其实是窃笑过的。这个傻兄弟,高高大大,人品又好,前程也不差,最后居然爱上一个被鲜卑人糟蹋过的女孩子!就不能忍忍,等太平了正正经经娶个完璧吗?虽然见到小俏时也承认这个女孩子很讨人喜欢,但他依然认为当兵的在外面游荡,露水夫妻可以有,间或寻花问柳也不是问题,若是要成家,就一定要等静下心来,在人们都安居乐业不惶迫的时候,千挑万选,百里挑一,找一个貌美如花而又娴淑敦厚的。他打仗务求必胜,练兵务求必精,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是非常挑剔的人,如此高门槛,怕是很难有女孩子能入法眼。 他自认将位极人臣,成为朝廷封疆大吏,所以能成为陈夫人的女人,决不能在大战之余的荒郊野外随便捡来,像郭旭那般。 可是今夜,他关于女人的算盘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得七零八落。 掐着手心告诉自己: 你只是做了一件善事。 你只是同情那个女人。 你只是见不得有人沦落到那么惨的地步。 斛律征是胡说八道,只是你不能跟他斗嘴。不过他说的是挺有意思。 你不会看上这样一个女人,虽然她的美晃了你的眼睛。 你要娶的女人,身子是干干净净的,虽然人家怀孕未必就不干净。你睡过的那些妓女才叫不干净。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你赶紧睡吧,记着过几天送些东西去郭旭家。比让她不安心。 帮人帮到底,你没有别的意思。你怎么可能有别的意思呢? 如果要给接她出来,是不是应该住的离郭旭近一点,这样两个女人有个照应。可是你干嘛要接她出来? 她的脸怎么那么白,眼睛又那么黑。牙齿呢?好像没注意牙齿。人家的牙齿跟你什么关系? 腰细不细?废话,你见过孕妇有细腰吗? 呃,今晚好像哪个姿势都睡不踏实。 明天换个厚一点的毡垫。 ...... 她睡着啥样子呢?(未完待续) 下卷 十七章 人人在谜中 ps:春天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进入六月,关中木叶早从青翠转向黛绿。麦子饱满,果子渐丰,郭旭院子里两个女人的肚子,也都像熟透的西瓜,昂然圆满地隆起来。若不是邻居们时常看到陈嵩带着其中一个女人散步,几乎以为郭旭纳了一房妾,且妻妾二人比着追着生娃娃。 春天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进入六月,关中木叶早从青翠转向黛绿。麦子饱满,果子渐丰,郭旭院子里两个女人的肚子,也都像熟透的西瓜,昂然圆满地隆起来。若不是邻居们时常看到陈嵩带着其中一个女人散步,几乎以为郭旭纳了一房妾,且妻妾二人比着追着生娃娃。 北府少壮将领陈嵩,已经不可救药地坠入情网,被这个自称梅虹的女人俘虏,连一点挣扎都没有,现在正等着一个跟他无关的孩子出生。这之后他还得再等一段时间,才可以和梅虹一起制造属于他俩的下一代。用斛律征的话来说,就是陈嵩心高气傲,一直盼着天上掉下一个绝色仙女,不料却毫无征兆地在路边捡了一个女人,绝色倒是不假,捡起来才发现人家肚里有货,可是已经放不下,也不愿意放下了。 于旁人而言,这是笑话;但于陈嵩而言,这是天命。他此前关于未来枕边人的种种勾勒,被梅虹含泪的眼睛瞬间抹去,那种举重若轻,好像就是为了证明他是多么的幼稚,证明爱情是多么的不讲道理,缘分是多么的霸道强横。 大约是在春分时节,也就是在第五次探望时。他终于不再独自辗转苦恼,决然放弃自己对所谓完璧的可笑坚持,向这个肚子鼓起来的美丽少妇求爱。不在乎这个孩子是谁的,也乐意做他(她)的父亲,只要这个孩子和他的子嗣都有同一个母亲的血。梅虹起初不肯接招。但陈嵩是一个战场上善于攻坚的强悍军人,在情场上表现出了同样志在必得的坚韧。而梅虹孤身漂泊,渴望归宿,加之本来就对陈嵩隐隐有一见钟情的味道,几次深谈后,外有强敌。内有细作,内外呼应,势不能金城汤池下去,终于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在小院的梅树底下。接受了陈嵩的表白。这棵梅树,此前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到了梅虹和陈嵩相拥长吻时,终于显示出上苍把它安排在这里的用意。唯一的缺憾,是郭旭院子里没有橘子树,否则有陈皮有梅花,陈嵩梅虹,看上去天造地设,不能终成眷属几乎就天理难容。 过了这一段冰泉冷涩的情感攻守。接下来就是溪水欢唱,清泉甘甜的协奏。陈嵩和郭旭兄弟多年,但打下长安后。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三天两头往他家跑。只是郭旭的屋子实在太小,容不下两对情侣,梅虹搬出去已经是大势所趋。 陈嵩相中的房子离郭旭家不远,大小相仿,打扫装饰一番就能入住。趁着这几天等房子,趁着天气还没有到了酷热难耐的程度。趁着关中太平无战事,也趁着两个孕妇还没有笨重到举步维艰。陈嵩和郭旭用马车拉着她们两个,叫上那几个弟兄。带着使女和亲兵,出去野营玩耍。他们划着船,登上渭河中心的一片长洲,在那里搭起了几个帐篷。此地河水平平,芦苇萋萋,水鸟关关,白云悠悠。白天女人们躲在树荫里闲聊、吃野果子做女红,用小锅煮鱼汤;男人们上岸打猎,下水游泳。晚上女人们早睡,男人们喝酒。战争离他们很远,内斗离他们很远,此时此地只有烟火男女、凡人乐趣。一行人玩得心野,几乎要幽然隐逸,不肯再回红尘长安。 第二天晚上,烤兔子烤鱼烤野鸡吃残了,月亮升起来了,一堆人在微醺中横七竖八地躺着,起了猜谜语的兴致。 小俏先出了个迷面: 日月一起来, 莫当明字猜, 昌冒都不是, 愁死尚书台。 男人们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头脑。梅虹比划了半天,眼前一亮,说这是一个“胆”字。小俏一边夸她聪明,一边向男人们道歉,说忘了你们几个识字少,冒犯了。徐之浩说这个不怪嫂子,只怪我们几个没出息。将来我们都有孩子了,省得把钱送给那些村学究,就请嫂子来做女先生,把我们的下一代都教化成学富五车的大文人,不再挥刀舞棒。这样吧,我来出个谜语,别人考过我,差点没让我憋破脑袋: 兄弟并排走, 一左一在右, 跑得一样快, 到死不分手。 斛律征虽然汉话说得顺溜,一遇到这种需要脑子转弯的文字游戏就挠头,现在看看这几个兄弟,觉得谁也没他跑得快,若是一左一右,他一定是先打马蹿出去的。陈嵩隐约觉得自己能猜出来,还没张口,两个女人已经异口同声地喊出来: 车轱辘! 郭旭呵呵笑着说这么简单我都猜不出来。 小俏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我就从来不指望你能猜出来。 陈嵩突然想起来一个老兵说过的谜语,自筹可以拿出来难倒所有人,包括这两个机灵女人,乃清清嗓子,尽量斯文地说出来: 南阳诸葛亮, 稳坐中军帐, 摆好八卦阵, 单捉飞来将。 话音刚落,小俏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陈嵩说孙姑娘笑什么。小俏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和麾下说过这个谜语,谜底不就是蜘蛛么。 众人啧啧赞叹,陈嵩却眉头一皱,脱口而出: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小俏突然意识到自己百密一疏,一个“麾下”让陈嵩生疑了。压住心跳,往郭旭身上一靠: “还能干什么?做生意的呗。买卖最兴隆的时候,麾下也不过十来个伙计,在你们这些人看来。也就是个芝麻粒大的什长。” 郭旭此刻已经回过味来,情之所至,脑筋活络,马上想到怎样替小俏掩饰,乃伸手刮了一下妻子的鼻子: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一个兵油子,伙计都变成了麾下。” 众人哄笑。小俏为丈夫的急智窃喜,伸手抚摸他的后脑勺。陈嵩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小俏一眼,再次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但此时情形。显然已经不能再追问,而且梅虹也已经跃跃欲试,要出一个谜语了: 方方一块石, 压住天下地, 一人轻轻举。 万人抬不起。 小俏以前没听过这个谜语,但觉得谜面气象阔大,不像是民间俗里拿寻常物件制作的。仔细揣摩一阵,豁然开朗,正要说出来,突然意识到不能再暴露自己更多的见识,显得不像一个商人家的女儿,更加重陈嵩的疑心。乃佯装不解,皱眉摇头。 徐之浩想了许久,说莫非是山? 梅虹说山怎么会一人轻轻举? 徐之浩说神仙就行啊。 梅虹说可是合天下之山在一起。也压不住天下地啊。 斛律征说莫非就是气?气这个东西,就能压住天下所有地。可又不是一人轻轻举,万人抬不起。 陈嵩说你一个鲜卑人,懂什么气不气的,莫非要学道升仙?那你先把酒肉戒了,找个山头住下。像个知了一样,整天喝露水吸清气。不食五谷,辟谷轻身。 斛律征说不吃东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神仙没见过,皇帝见过,要是不吃不喝能当皇帝,我宁可吃吃喝喝当个叫花子。 梅虹用手一指斛律征: “快了快了,你快猜到了!” 斛律征一头雾水: “什么快了快了?” 梅虹说你刚才说到皇帝,谜底就和皇帝有关系。说完这句话,突然暗伤发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佯装揉眼睛,低下头去。 陈嵩一下子明白过来,乐得一拍手: “玉玺!谜底是玉玺!” 谜底一说破,大家焕然大悟。玉玺这东西,方方正正,岂不就是皇帝一人轻轻举起,而天下臣民碰都碰不得嘛。 徐之浩啧啧赞叹,说梅姑娘这个谜语富贵,寻常老百姓猜不出来。 梅虹已经快速转换神情,也瞬间想到怎样不留痕迹,轻轻笑了笑,说我当初住在长安的时候,上门的客商三教九流都有。这个谜语,是宫里来的一个采办太监讲给我丈夫的。 说到丈夫这个词,迅速向陈嵩瞥了一眼,好像他会介怀。 陈嵩看到了她的这个眼神,知道她在乎自己,心里一热,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倒了一小碗野果汤递给梅虹,冲着郭旭一扬下巴: “别光顾着亲热,该你出个谜语了”。 郭旭把手从小俏肩头撤下来,略带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脸,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挖出小时候听爷爷说过的一个谜语: 无木委顿, 有木超卓。 无风单薄, 有风肥硕。 无水忧愁, 有水欢乐。 无火太平, 有火难活。 这个谜语风木水火一起上,看上去很神秘,确实把众人绕进去了。其实他们对此物至为熟悉,只是身处关中,用不着这东西,既然不在情境,也就难入心窍。众人抓耳挠腮好半天,郭旭得意至极。一堆人里最笨的一个人,出个谜语,难死所有人。最后小俏最先回过神来: “是不是帆?” 帆这个东西,没有木头做的桅杆悬不起来,没风的时候干瘪耷拉,有风的时候鼓胀圆满,没有水就没有用武之地,且为了防虫防水,都要浸油,最怕的就是火。 郭旭捧着小俏的猛亲好几口,引得旁人一片声起哄。 小俏猜出了谜语,也勾起了心事,想到帆樯虽扬,水势虽顺,江东却遥不可及,父母连个像样的墓地都没有,自己连去哪扫墓都不知道。一时神伤,说我困了,想早点睡。而后蹒跚起身。扶着腰到帐篷里去了。似乎被一股看不见的气息所熏染,大家突然都觉得意兴索然,草草喝了剩下的酒,都躺下睡了。 长洲两侧,渭河静静地流。它无从知道洲上人们的悲欢。 月亮俯视这块枣核状的河中净土,忍不住惊叹于尘世的瓜葛。人们造谜语猜谜语,却未必知道自己就身在谜局中。 这片小小的土地上,睡着姚秦末代皇帝的秘密情人和他的遗腹子,边上还有另一个知道真相的宫女;睡着晋朝前高官的女儿;皇帝宫女被皇帝的死敌解救并爱上了他,而后者对心上人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他虽然对前高官女儿的来头隐约生疑。却因为她是他生死兄弟的妻子而没法深究;前高官女儿虽然身负破家之恨,却无力也无心去血债血偿,只能紧紧抱住命运的破船随波逐流。上苍啊,你穿越乱世,千里引线。把这么多缘债捏在一起,以情仇为经,以恩怨为纬,是要编一个筐来装满善果,还是要攒一根鞭子,用来猛抽红尘间有意无意的罪孽? 且慢! 这还不够。 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沉,第二天斛律征醒得最早,他在渭河边洗脸时。听到上游不远处也有哗哗声,他抬脸看时,发现对岸也有个人也正在洗脸。那个人也抬起头来看。四目相对时,两个人都愣了。 姚灭豹! 他穿着本地人的衣服,脚边的地上卷着一块毡垫,旁边是一个包袱。 姚灭豹也认出了斛律征。这个人在池阳大战中带领骑兵,紧紧咬着夏兵,烧成灰姚灭豹也能认出来。 两个战场上的死敌隔着渭河。赤手空拳地对峙着。 忽然斛律征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姚灭豹本来想说我叫姚灭豹,可是一想起晋军已经抢走了灭豹营的旗子。说出这个名字只能自取其辱,便说我叫姚骥。 孰料斛律征知道掌故。一听便笑着说原来你就是姚灭豹啊,你的灭豹营很能打啊。 姚灭豹一看对方没有羞辱自己的意思,笑了笑说我从前叫姚骥,现在皇帝给改了名字叫姚灭豹。 稍稍顿了顿,说你们也很能打。 话说到这里,好像接不下去,彼此都觉得有点尴尬。姚灭豹俯身捡起自己的东西,准备转身离开。这时听到斛律征说你先别走。 姚灭豹的第一反应是想从包袱里抽出腰刀。如果对方试图扣押他,他就只能拼了。但手还没有伸到包袱里,就听到斛律征说既然来了,就见见我那几个兄弟。 姚灭豹背上包袱,有点犹豫。他昨晚后半夜睡在草丛里,没发现长洲上还有人。既然对方有弟兄,那自己就更难脱身。他和同来的弟兄约在渭桥一带碰头,此时没有人来帮他。就算他有三头六臂,怕也是难以对付几个久经战阵的壮汉。但如果听到人多就转身跑掉,似乎又有辱大将风度,会被敌人耻笑,将来若是在战场上相遇,怕都要矮人家一头。乃双手抱胸,分开双脚,稳扎在岸边,静候对方动作。 郭旭、陈嵩和徐之浩听说姚灭豹居然就在对岸,都吃惊不小。他们跟着斛律征到长洲边上一看,果然是开春时交过手的敌方悍将。 陈嵩飞快地转着心思: 看姚灭豹装束,显然是扮成平民来关中探查虚实。虽说晋夏双方现在不在交战状态,但彼此都知道终有一战。拿下敌方一个探子,折掉敌方一员猛将,这是军人职责所在,不容犹豫。 可姚灭豹此时只有一个人,如果仗着人多拿下他,胜之不武。再说此地毕竟不是战场,姚灭豹一无盔甲二无兵器,此时的身份就是一介平民,就这样让他陷入牢笼,做军人的感同身受,能体会到他无助和耻辱。 再看身边人,当官的没有动手的意思,倒是随后跟过来的亲兵跃跃欲试。 想了想,冲着姚灭豹一拱手: “姚将军既然来了,就都认识一下。这位是北府兵军副郭旭,那天把你们引到池水河畔的就是他。” 姚灭豹和郭旭格杀过一阵,彼此惺惺相惜,此时再次隔水颔首。 “这位是北府兵幢主徐之浩,抢了你军旗的就是他。” 姚灭豹强压住怒火。冲着徐之浩一拱手,这个过去痛恨各种胡人、现在除了斛律征依然痛恨各种胡人的铁匠却抱着双臂,丝毫没有礼尚往来的意思。 “这位是北府兵军副斛律征,我叫陈嵩,也是军副。我和他那天一起对贵军发起侧击!” 姚灭豹长叹一声,那天摧毁夏军的几员干将,竟然阴差阳错地在这样一个地方遇齐,真不知上苍是何用意。莫非天不佑羌人,就连一个投奔他乡的秦军将领,也要这样孤掌难鸣地交到国仇手里? 正在暗自度量自己临死前能不能杀死其中任何一个。却听到陈嵩说: “我知道你是来做探子的,身为大将能这样,我很佩服你。不过目下晋夏两军无战事,你我也不算敌人。你若是肯赏光,我叫人划船接你过来。我们一起喝杯酒,算是我们尽地主之谊;如果你不愿意,只管迈步走人,我们绝不阻拦,也绝不背后放冷箭!” 郭旭心里暗暗鼓掌,对陈嵩这番光风霁月的话佩服得要死,喜欢得要死。 徐之浩慢慢放下胳膊,他一时还不能接受请姚灭豹喝酒这件事。但也觉得陈嵩这个姿态好大气。 姚灭豹只略略迟疑,就点了点头。一来他本能地觉得这几员晋将不是那种玩暗算伎俩的人,不会把他诱骗到洲上捆绑起来;二来他也想借机掂量掂量他们的分量。这事单身事可以做。若是身边有人,反倒不敢做,因为保不齐有人会向赫连勃勃告密状,把这种接触说成他私通敌国。 小俏和梅虹都已经起来,看到一个陌生人,都觉得蹊跷。等得知来客身份,小俏倒没什么。梅虹却落下泪来。一则是她终于见到一个姓姚的人,而且是姚秦皇室远亲。不能不有亲切感,不能不因此想到姚泓,想到宫里那些日子。二则知道他现在是大夏的将领,想起在青泥的那些夏兵抢走了马车,钟离轲因此受惊沉疴,又禁不住生出一丝恨意。两个使女,见到姚姓人,也是暗暗垂泪。 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毯子边,斟上酒,却不知该如何致辞。 斛律征先开腔。他说现在这里有三种人,大晋人、大魏人、大夏人,彼此都打过仗。第一杯,就敬给死在战场上的弟兄,尤其是刚刚阵亡在池阳的弟兄,无论他们是哪国人,死了就都没有胜负没有仇恨了。 姚灭豹点点头,对这个鲜卑人刮目相看。 陈嵩端起酒碗,说其实我们这里只有一种人,就是军人。天下军人,各为其主,但骨子里是一种人,都佩服忠诚报国、视死如归的,都喜欢堂堂正正。姚将军骁勇善战,若不是屈就在赫连璝手下,主帅无能,也不至于在池阳败到那种地步。虽然我们胜了,但不以成败论英雄,我们佩服姚将军! 这一番话,深深地说到了姚灭豹心坎里。 池阳之败,根子上的确是赫连璝带兵无方、指挥愚蠢所致。他无能,自然累死三军。最让姚灭豹心痛的,是他部下的羌人勇士,羌人在亡国之余保存下来的铁血种子,经此一战几乎损失殆尽,让他这个羌人将军在匈奴人堆里更加形单影只。虽然赫连勃勃重用他,但那些匈奴贵戚根本看不起他,依旧把他视为降虏。灭豹营丢了军旗的事情,更是他们津津乐道的笑谈。他内心苦衷,无处言说,不料今天在敌人这里,竟然收获了尊重。感慨之下,一饮而尽。而后斟满一碗端起来: “承蒙各位高看,姚骥感激不尽。在我看来,这里也只有一种人,就是男人。大丈夫堂堂正正,不做鼠窃狗偷之事。按理说各位今天可以拿我去领赏报功,但各位不但不这样做,还请我喝酒,那么姚骥也就敞开说了。大夏皇帝对于关中是志在必得,现在天热,夏军担心暑气难敌,不会扬短避长,你们只管高枕无忧。但是到了冬天,一定会大举南下,届时必有大战,而且皇帝陛下必当亲征。姚骥此刻能够和各位并坐喝酒,将来就只能兵戎相见,战场上争胜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诸位不要记恨!” 陈嵩仰天大笑: “痛快!姚将军不愧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我们请将军喝酒,也是公私分明,各不纠缠。男儿行天下,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必是气味相投的。脱了盔甲,你我相知;披甲上马,生死在天。我陈嵩希望晋夏两国不要交恶,不要虚耗将士性命。但如果必有一战,那就坦然交锋,我们绝不记恨你。” 姚灭豹痛惜自己必将和这样心肺如明月,肝胆似铁石的军人交锋,壮气上涌,举起碗向众人示意: “既如此,姚骥把话放在这里:两军交锋,无论用奇谋还是勇力,胜败都服气。但只要已经不再对阵,就誓不赶尽杀绝,更不落井下石。我这话难听,但一定要说在前头,以表明我心意:若晋军战败,各位中有人落难,我一定豁出身家全力维护,不容任何人加害,以报今日共饮之情!” 说完一口把酒喝干,将碗摔得粉碎,起身大步走到舟边,跳上小船,向众人一拱手: “方才誓言,天地可鉴,告辞了!” 众人目送小船划过渭河,眼看姚灭豹跳上岸,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之浩突然醒过神来: “凭什么只有他全力维护我们,应该告诉他,他要是落难了,我们也全力维护。哼!好像真能打败我们似的!” 陈嵩在河边直直地站了片刻,幽幽地说: “天下哪个军队敢说自己永远不败呢?”(未完待续) 下卷 十八章 云破 ps:一年中最热的天气即将来到时,前赌徒、曾经的大兵、北府兵常胜将军、晋朝权倾朝野的重臣刘裕,终于如日中天,爬上了位极人臣的高峰。 一年中最热的天气即将来到时,前赌徒、曾经的大兵、北府兵常胜将军、晋朝权倾朝野的重臣刘裕,终于如日中天,爬上了位极人臣的高峰。 六月,挟着击灭姚秦、新败大夏的赫赫战功,在扫干净朝廷任何有威胁能力的异己之后,在把自己人安插到朝堂中枢和境内各要害处之后,在好阖朝无人敢对刘记政令说一个不字后,刘裕终于放弃此前反复谦让的政治姿态,接受了相国职位和宋公爵禄,开始享受九锡之礼。整个朝廷,本来就操控在刘裕手中,现在,随着他登上这个新阶级,他的府衙中,一干文武心腹的官爵,也模拟大朝廷,或尚书令,或仆射,或侍中,或秘书郎,组成一个小朝廷,如麻雀般五脏俱全,只不过其威力绝非麻雀可比,只有猛禽可拟。这些人执掌国政,而大朝廷中同样职衔的那些人,反倒成了无所事事的稻草人。其实只要看看刘裕的继母萧夫人成为“太妃”,也就知道刘裕目下的能量所在了。 这是大晋朝的大事,不能不普天同庆。封地大赦,只要不是叛国谋逆盗窃皇陵等法定不赦的重刑犯,囚犯都重获自由。朝廷旨意传到关中,刘义真秉承刘裕意思,比照宋国,宣布关中大赦,同时在府中大宴三日。 刘义真特意派人告诉郭旭。要他务必带着小俏同来赴宴。小俏内心对刘裕升官毫无助兴之意,将其视为踩着人头上天梯,而父母的人头也在其中。本来就不想去,加之不想把梅虹撇在屋子里一人向隅,就没有从命。刘义真在酒宴上没有见到小俏。有点不快,不顾郭旭的解释,直接派疯子带人去接。疯子让车夫等在门外,自己跟着开门的青玉姑娘到了客厅。 他很惊讶地发现客厅里有两个大肚子女人。 一个比一个漂亮。 瞬间闪过很多关于郭旭的不堪念头。 小俏看穿他的心思,笑着说这位是梅虹梅姑娘,我新结识的妹妹。 梅虹赶紧说我落难到长安。是郭旭大哥和陈嵩大哥救了我,现在寄住在孙姑娘这里。 小俏不知道疯子和陈嵩之间微妙的纠葛,说陈大哥正在收拾房子,过些日子就要把梅姑娘接出去住了。 疯子是聪明人,已经大致听明白这中间的恩爱脉络。看了一眼梅虹的大肚子,知道这绝不是陈嵩的瓜,但自知千万不能多嘴,乃撇开这风流悬疑,开口说明来意: “义真刺史交代过,要嫂子跟着郭大哥去赴宴,嫂子没去,刺史很不高兴。要我这就接嫂子过去,要不然就重罚郭大哥!” 小俏一惊,扶着肚子站了起来: “怎么罚啊?” 疯子乐了: “看把嫂子吓的。你放心。不是军令惩罚,是酒令。你要是不去,估计刺史大人会鼓动所有人给郭大哥灌酒!” 小俏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紧张起来: “有多少人赴宴啊?” “三百多人!” 小俏和梅虹同时惊呼一声。三百多人都来灌郭旭,纵然后者天生一口酒井,怕也是要被三江水灌死。[] 小俏伸手摸了摸梅虹的手背。说本想在家陪着妹妹,现在看来不得不去。梅虹笑着说一刻不陪。妹妹无恙;迟去一步,夫君麻烦。赶紧去救夫吧。 小俏鼓着大肚子。换穿新衣非常吃力,梅虹和青玉进去帮忙。疯子很知趣地退出书房,站在院子里,看阳光在柿子树和梅树叶子上跳跃。正在愣神,忽然听到那边厨房里哗哗的水声,还有一个女孩子轻轻唱歌的声音。他心思一动,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管住自己的腿脚,悄悄过去。厨房门虚掩着,透过门缝一看,身上一部分瞬间就精神起来了。 紫云在洗澡。 她坐在一个大木盆里,正在用一块丝瓜擦身子。 疯子以前见过一两次紫云,但从来都把她当黄毛丫头,没觉得她是个女人。加之都是冬天见面,女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毫无韵致。此刻看到的,是一朵已经积聚了足够的色彩和芳香,正蓄势待放的花骨朵。暴露在水盆外,能够被疯子窥探到的,是一对圆润饱满的白玉雕刻,尖峰上却镶嵌了粉色的水晶。须臾,疯子按耐不住地开始喘粗气,因为紫云恰好站起来,背对着疯子擦背。在纤细的腰肢衬托下,精巧而丰腴的臀部像是一颗削了皮的苹果。 疯子是青楼高手,但过手的自然也不是什么璞玉,此刻见到这颗玉雕的新果,思绪从此处出发,曲径通幽,蜿蜒探胜,见前所未见之景,生此生虚度之叹,还好气息声被哗哗的水声掩护了。 疯子迅速地瞥了一眼客厅方向,又把眼光收回到紫云身上。他很想排闼而入,疾风暴雨地拿下这个小姑娘,但自筹这样只能引发一声惊呼和此后的连片惊呼以及更后面的一片狼藉乃至一团乱麻直到陷入一个无法自拔的泥潭。 他是有心机的人,绝不会让冲动害了自己。 但既然是有心计的人,也绝不会让冲动白白抽穗而不结籽儿。 乃收住心跳,蹑手蹑脚地退到院子里,梳理一遍自己的计划,觉得应该万无一失。想起一个老中医教的办法,伸指头掏了一阵耳朵,让那个亢奋的伙计先疲软下来。 小俏换好衣服,淡淡地上了妆,留下紫云照看梅虹,自己带着青玉去赴宴。 刘义真看到小俏,高高兴兴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自己那桌,安排在身边坐下。幕僚们知趣。马上腾出另一个位子,把郭旭请到这一桌来。此时的宴会不比刘裕初入长安时,将佐文官身边,已经有不少作陪的红巾翠袖。留守长安的人,很多在江东有家眷。但既然战火已熄,边鄙不耸,男人闲着就痛苦,本地女人是良药,干柴烈火,有求有应。如夫人蔚然成风。此刻看到郭旭夫妇受到刘义真如此高看,或艳羡,或妒忌,或暗暗叹息身边人秀色不及,或窃窃抱怨刘刺史厚此薄彼。总归是各种复杂心态。 只有一个人不为眼前情景所动。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必须赶紧下手。 否则花开之日蜂蝶多,剖玉之时买家众,说不定哪个位高权重的人就先下手为强了。 疯子判定刘义真在接下来的时辰里都不再需要自己,但为了万全,也得堵上一切漏洞,乃上前贴在他耳边,说府中人杂。(.无弹窗广告)警卫不可松懈,属下要去巡查,不能陪将军了。 刘义真很满意地点点头。立刻就开始和小俏玩诗文酒令。 疯子冲着郭旭点点头,转身穿过餐厅,出门上马,不带一个人,疾驰向郭旭的小院。 紫云开门,认识疯子。说冯大哥有什么事。 疯子说你别吵吵。郭大哥有事情交代,要你赶紧跟我走。但不能让梅姑娘知道。你去跟她说,就说你要出门去走走。很快就回来。 紫云按照疯子说的,安顿好梅红,跟着疯子走。门外没有别人,也没有车,紫云看着疯子的马发呆,说我怎么去?疯子说事情紧急,你就骑我的马。说完把紫云扶上马鞍。后者紧紧地抓住鞍桥,正要问你怎么办,疯子已经飞身上马,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搂住紫云,一磕马腹,疾驰而去。 紫云从来没有骑过马,自然没有骑过飞奔的马,更没有被一个男人搂着骑过马,何况还要大白天穿过街市。众目睽睽之下,又紧张又兴奋,又羞涩又忐忑,晕晕乎乎许久,才发现马儿已经跑出长安城,跑到了一片树林中。她知道郭旭今天去刺史府了,洗完澡后也知道小俏去同一个地方了,那么冯大哥也应该把自己带到刺史府,这个林子虽然幽静宜人,似乎和刺史府八竿子打不着。正在诧异,疯子已经跳下马,在紫云的一声惊呼中,把后者从马上抱下来。 在马上被疯子搂着,她不敢推开,因为怕摔下去,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没有以前想象的那么糟。 现在被他抱在怀里,本能地踢腾挣扎。 可是抱着她的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一个久经战阵,曾和郭旭双骑入长安的戎马书生。他的双臂像是一幅桎梏,把紫云牢牢地禁锢在怀抱中。 紫云落地了,落在一片草地上,疯子落在她身上,炽热的嘴唇堵住她的嘴。当他的嘴唇转移到她的脸蛋和脖子上时,她一边无力地砸着他的后背,一边哀求他放过自己。 疯子一言不发,抽出她的裙带,把她的双手绑起来,拴在一棵小树上,而后像剥开一颗葡萄一样,把她的水灵全部剥露出来。 葡萄在发抖。 以前在宫中,听宫女们议论,说女人的第一次非常疼,疼得要死。 看来今天要死了。 她哀求着,哀求着,哀求着,直到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变成喘息。因为疯子在把她从衣裙中解放出来后,并没有如她所想那样单刀直入,而是跪在她身边,柔柔细细地抚摸她,用嘴唇去触碰她全身。 今天沐浴,似乎是老天爷的暗示,为的就是给这个男人一个一尘不染的处子之身。 最能代表她处子之身的那些天赐尤物,现在逐一落在了男人贪婪的嘴里。 男人的嘴点着了她体内的火。 男人的舌头在她体外,火的舌头在体内,两个舌头里应外合。 开始只是星星点点的火,渐渐蹿出火苗,最后成燎原之势,掠过她青春的、紧绷的、痉挛的、颤动的身体。岁月培育出的萌动,此刻开始舒展;春心酿造的想象,此地得到应证。 落到疯子这样的风月老手怀里,紫云这样的少女根本没有丝毫抵抗力,无论是膂力还是心力。 在她几乎迷幻的那一刻,疯子轻柔而坚定地进入了。 紫云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把火钳刺中。想要惨叫一声,嘴巴却被疯子的嘴死死堵住。她全身最美好的部分,无一不被疯子的各种手段霸占着,她就像一只落入狼爪的玉兔,根本没有逃脱的任何可能。 疯子怜香惜玉。故不会肆意抽送,但也不可能停下来。他的经验告诉他,只要你不停下来,女人总会迈过这道坎儿。 当他完成了这个野蛮而执着的成人礼后,紫云捂着脸,低低地哭起来。 疯子的手势不可挡地移开她的双手。用嘴唇吸干她的眼泪,而后低沉地说: “哭什么哭?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我转身就让义真刺史下令,让你不再干伺候人的事儿,专心专意做我的老婆。” 紫云此前知道疯子是郭旭几个弟兄里读书最多的。对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恶感,现在身子已然被他拿去,泪眼婆娑地看他,发现他固然不算英俊,但自有一股文武兼备的英气。没有想过要做他的老婆,但看样子他志在必得,而且已经得了,剩下的只是补上一个礼俗。加上一个名分。种种心思翻卷时,疯子已经从战袍的袖子里摸出一方白帕,在她身子上印了一下。留下一个似花非花的红色印记,而后小心地收起来,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紫云当然不知道,他此刻已经在心里赢得了针对陈嵩和郭旭的无上优越感。 紫云说你解开我。 疯子说解开可以,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紫云说你先解开好吗。 疯子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这样光溜溜地留在这里。 紫云说好的我答应你。 你回去必须按照我先前教你的跟梅姑娘说。不许说是跟我走的。 紫云说我也只能这样说了。 疯子伸手给紫云松绑,但没等她坐起来穿衣服。又再次将她按回到她摊开的衣裙上,像是把一个仙子按到云彩上。 他从柔到刚。从徐到疾,从轻拢慢捻到疾风暴雨,似乎要用这种激越的撞击,敲开一个女孩子心灵的坚果。 他赢了。 在他不遗余力的攻取中,她伸手紧紧搂住他,闭上眼睛,接受这不可抵御的命运,初次品尝痛楚中的隐隐欢愉。 树林里的鸟儿都闭上了嘴巴。 虫子也知趣。 隐隐的溪流声似乎在传闲言碎语。 疯子已经穿戴整齐,扶着马鞍站着,嘴里叼着一根青草,用一种得偿所愿的闲适神情,打量着这枚落在他手中的青果。 她背对他,整理好衣服,看到衬裙上的红色斑点,皱了皱眉眉头。 失去一个女儿身。 得到一个男人的婚约。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超出想象,她一时还无法安顿好纷乱的思绪。 他们上马回城,这一次,疯子不再纵马狂奔,而是缓缓向前。走着走着,突然把紫云抱起来,让她面对自己,在她脸上、勃颈上和扯开衣襟的胸前,印上无数个吻。紫云无所依凭,只能双手搂住他的腰,闻着他身上的男人味,由他去。 即将进城门时,紫云小声地说你让我转过来。 疯子不为所动。 他们就这样紧贴在一匹马上,在众人的指指点点和窃笑中,在一些市井闲人的哄笑中,在巡逻官兵惊诧的目光中,穿过了长安街市。走到一家首饰店时,疯子挑下马,把紫云抱下来,指着满屋子的珍奇,说你喜欢哪样。 紫云低下头不吭声,但眼神还是忍不住向种种金玉瞟了过去。 疯子仰天大笑,他已经占有了这个女人的身子,现在看来,占有她的心也并不会太难。 扫视一圈,指着一个黄澄澄园润润的金镯子,说就要这个。 店老板说这个很贵的。 疯子从腰里解下佩剑,铿然一声放在案子上,说我今天出门仓促,没有带多少钱,这把剑就压在这里。我是刺史府门下督,幢主冯梓樟,镯子我先拿走,回头取钱来赎回宝剑。 说罢拿起镯子,套在紫云的手腕上。 后者没有挣扎。 老板一听疯子自报家门,满脸赔笑,自动给疯子加衔: “将军赏脸光顾本店,是我的荣幸,哪还能压将军的宝剑。镯子拿走,将军哪天想起来了,哪天派人来叫,我亲自上门结账就行。” 说完拿起佩剑递到疯子手里,顺手抓起一副金耳环: “今天我还没开张,将军看中这个镯子,算是我第一笔大买卖。这副银耳环,不值几个钱,就算是我送给夫人的一点小意思。” 紫云接过疯子递过来的耳环,听着老板叫自己夫人,隐隐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受用感。郭旭夫妇待她情同姐妹,从来没拿她当下人看过,但使女就是使女,主人就是主人,身份是定好的。她第一次遇到有人对自己谄媚,而这种谄媚恰恰是因为她身边站着一位刺史府的门下督,而这位门下督看来愿意做自己的丈夫。 在老板殷勤招呼下,紫云换下了自己的银耳环,换上了金耳环。老板马上亲手端过一面铜镜,让紫云顾盼鉴赏。 疯子满意地点点头,说老板的心意我领了,不过耳环的钱还是照付,北府兵绝不会白拿老百姓一分钱。到了府中,我马上派人把钱送来,你说个数就行。店老板开了价,坚持打了折扣,唯唯诺诺地说将军走好,夫人走好。 回到郭旭家门口,紫云先是把镯子和耳环都摘下来,犹豫了一下,伸手要把它们还给疯子。疯子向后一退,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嫌弃我?紫云满脸绯红,说我担心拿回家没处藏,叫郭大哥他们看到不好,你先替我收着。 疯子乐呵呵地说我先是什么意思。 紫云真的满脸紫云了。双手绞着腰带,说等娶我的时候再给我戴上好了。 疯子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上前接过镯子和耳环,顺势在紫云脸上亲了一口。后者慌张地推了一把,转身进门,把门合上,背靠着门缝,心跳许久。听到马蹄声远去,开门探身看,内心盼着疯子回头看一眼,结果发现疯子唱着小曲,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走远了,到转过街角为止,一次都没有回头。 关上门,向屋子里走,一种心思涌上来,腰一下子挺得很直。(未完待续) 下卷 十九章 阴阳流转 ps:搬到新房子才五六天,新床还没有捂热,梅虹就生了。 搬到新房子才五六天,新床还没有捂热,梅虹就生了。 临产前三天,小俏就带着两个使女过来帮忙。白天几个女人都在,晚上青玉留下。陈嵩还留了一个亲兵在家里,一旦有警,可以飞骑去请产婆。所有人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结果孩子迟迟不肯出来。找了郎中过来诊脉,郎中说早产和晚产都很常见,从脉象上看孩子很好,不必担心。 过了预产期10天后,这个摆足了架子的小家伙终于出世了。 陈嵩正在军营里考核飞骑军官的骑射,留在家里的那个亲兵一溜烟跑进来,远远地就喊: “生了,生了,将军,夫人生了!” 一旁的斛律征带头笑起来,其余将佐不敢大笑,也都捂嘴。人人都知道陈嵩现在修成正果,即将娶一个漂亮女人做老婆,但毕竟还没有拜堂,现在就叫夫人,好像陈嵩有多么猴急一样。再就是大家都知道这个孩子跟陈嵩没一根汗毛的关系,而亲兵的样子好像陈嵩亲自种下的西瓜籽儿今天瓜熟蒂落了。 陈嵩倒顾不得那么许多,让斛律征留下继续考覆诸将,自己上马要走。孰料斛律征却执意要跟着去:弟兄们又不是野鸟,绝不会这一刻还在,下一刻就闪了,今天考覆和明天考覆,有啥两样吗?但孩子出生是大事,第一眼看见谁很重要。如果第一眼看见的居然不是他狐狸大叔,那狐狸大叔岂不是丢了第一个接驾的尊崇?陈嵩本来就急,也顾不得跟斛律征斗嘴。说那就赶紧走吧!斛律征跑到自己帐篷里捯饬半天,出来一边上马,一边吩咐那个亲兵赶紧去叫郭旭和徐之浩。陈嵩犹豫了一下,要亲兵顺道去趟刺史府,跟冯梓樟冯幢主通报一声。看他是否有空来。 陈嵩推开院门时,听到了呱呱的啼哭声。声音很清亮,底气十足。青玉看见他进来,一片声地喊陈大哥来了。产婆此时已经洗了手,袖筒里塞了小俏给的钱,腋下夹着一匹红绢。脸上红扑扑的,嘴里带着微微的酒气,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陈嵩捡了个大肚婆的事情,早就传到三百里外去了,产婆在来接生的路上。就已经想好怎样说: “恭喜将军,是个公子!老身我手上过了这么多产妇,像夫人这样顺利的,还真不多见。夫人下一胎一定更轻省,将军注定多子多福啊!” 陈嵩没想到这女人这么圆滑,也爱听她的意思,拱手致谢。身上也没带钱,便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塞过去: “母子平安。多谢大婶!” 产婆笑得歪嘴歪脸,还要啰嗦几句,陈嵩已经甩下她。大步走到房门口,刚要进去,又站住喊了一声: “男人能进来么?” 小俏在里面喜滋滋地喊: “能!赶紧进来吧。” 陈嵩从来没有见过新生儿,他想象中那应该如年画中的小童子一般水灵可爱,可此刻看见的,却几乎是个小老头。满脸都是褶皱。一撮头发湿乎乎地贴在尖尖的脑袋上。孩子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巴倒是张得老大。像个青蛙一样呱啦呱啦地哭着。他躺在梅虹身边,肚皮上裹了一片红布。两条腿有力地蹬着。 跟梅虹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陈嵩无数次想象过面对一个不是自己骨血的孩子的场景,也无数次告诫自己,今后一定要对这个孩子好,要让他毫不怀疑陈嵩就是他的生父。此时看着小家伙的样子,所有这些都飞到九霄云外,骨子里的善良让他久久地看着这个小生命,好奇、好玩、怜爱,种种柔肠翻卷上来。小家伙的脚丫子,只有他一根食指长,宽也就是两根手指左右。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个小脚心轻轻挠了挠。孩子的脚轻轻抽了一下,陈嵩开心地笑起来。 梅虹一直在看着陈嵩的反应。这是姚泓的骨肉,但她多么希望这就是陈嵩和她的孩子!最初她担心陈嵩不会来,后来又担心他来了会更不痛快,现在看到陈嵩毫无芥蒂,终于放下心来,继而暗暗自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想说点啥,听到斛律征在门外说话了: “急死人了,能进来不?” 陈嵩赶紧把他叫进来。斛律征睁大眼睛看了孩子半天,说我想抱抱他。几个女人都很紧张,梅虹压了压没压住,还是说了出来: “斛律大哥抱过孩子吗?” 斛律征乐了: “说实话,小娃娃确实没有抱过,但刚生下来的牲口犊子抱过!” 这话味道不对,但众人还是笑。小俏自己也没有抱过孩子,赶紧按照产婆交代的,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从床上抱起来,一臂托着他小小的屁股和腰,一臂衬好脖子和小脑瓜,左右手反向抱持,合成一个严实的小盆,把孩子稳稳地搂在胸前。先让斛律征空手做样子,等他像模像样了,才把孩子递给他。斛律征笨手笨脚地把孩子接过去,碰到那个软软的小身体时竟然发出慌张的呵呵声,闹得梅虹连说小心。终于抱稳当后,他俯下脸去闻孩子身上的味道,不料胡子扫在孩子脸上,小家伙晃了晃脑袋,哇哇地哭起来。斛律征吓得几乎要把孩子扔了,梅虹赶忙坐起来,急切地说把孩子给我。回到母亲胸前一瞬间,孩子稳当下来。 斛律征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伸手探进衣襟,摸出一样东西递给陈嵩: “这个就算我送给侄儿的礼物了。” 陈嵩的眼睛睁得老大。这是用木头刻出来的一匹小马,做前蹄扬起昂首嘶鸣状,眼睛、鬃毛、马蹄、尾巴,每一个小处都刻得很精细。项下挂了一个小小的金质铃铛。轻轻一晃还能响。众人传看一圈,无不啧啧称奇。 斛律征说木头小马是我自己刻的,但铃铛做不来,是我用赏钱找金匠打的。我们鲜卑人离不开马,你们汉人喜欢金子。两样东西合起来,侄子前程远大,吉祥如意。 梅虹一边说借斛律大哥吉言,一边欣喜地把礼物接下来,把玩半天,小心地放在了枕头边。这时听到斛律征说陈嵩你是不是应该给儿子取个名字啊。梅虹的手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儿子”! 陈嵩说我已经想好了。儿子出生在长安,就叫他陈长安!不但是地名,也代表长久安康。以后老二老三出生了,都按照老大的样子取名。 梅虹心地涌起一股暖暖的柔情,为着陈嵩说嘴里的“儿子”和“老大老二老三”。 斛律征心思很活。立刻说要是老二还是出生在长安,你怎么办? 没等陈嵩说话,小俏已经脱口而出: “那就叫陈关中!” 陈嵩拍手叫好,说这个名字太威风了,就这么定了! 斛律征来了精神,说如果陈嵩大哥回不去江东,这辈子就驻守长安了,那么老三咋取名字? 陈嵩隐隐有点不快。鲜卑人说话。嘴上没锁,不懂得汉人的忌讳。换了讲究的汉人,一定会说“不回去江东”。而绝不说“回不去江东”。不回去和回不去,那是有生死之别的。只要人活着,哪有回不去的?但这点不快迅速就被眼前的欢乐压倒,更何况还得对付斛律征的挑战。是啊,如果戍守长安10年,至少有三个孩子要出生。老三咋取名呢? 小俏却微微一笑,说这有什么难的。叫陈西都不挺好的吗?东都洛阳,西都长安。气势雄伟,还不和老二冲撞。 斛律征叹了口气,说鲜卑牧羊人遇上读过书的汉人女子,除了认输没有办法。梅虹很喜欢陈长安、陈关中、陈西都三个名字,一想到他和陈嵩生儿育女,后面的如果能叫陈江东、陈姑苏、陈采石,也都很有意趣。此时突然意识到陈嵩和斛律征一直站着,赶紧叫青玉带他们去书房。话音未落,听到院子里人声嘈杂。陈嵩出门一看,郭旭和徐之浩来了,身后的士兵抬着一个披着红绸的大箱子。 郭旭看见小孩子,脱口而出说他好难看啊。立刻被小俏掐了胳膊。 梅虹格格地笑,说长长就会好的。我听妈妈说我刚生下的时候也是一副丑八怪模样,等慢慢长开了就好了。 心里暗暗地想:我和他父亲都不难看,他注定不会是丑人。再拿陈嵩和姚泓对比了一下,觉得孩子长大后,要说是陈嵩的骨肉,也会有人信。 郭旭笑呵呵地说梅姑娘生的孩子,长大一定差不了。可是现在看,就是觉得好难看。 大家都笑,陈嵩说我这个铁匠兄弟看来这辈子都学不会能说会道了。 这时徐之浩已经招呼着弟兄们把箱子抬了进来,大家一看里面,喝!简直可以开个杂货铺了。[.超多好看小说]小孩子的虎头鞋帽、虎头枕,陶人瓷马小泥偶,铃铛喇叭拨浪鼓,木头刀枪木头船,文房四宝加算盘,总归是从出生到上私塾都包圆了。郭旭本人的礼物是一个银子做的长命锁,徐之浩却别出心裁,送了一串沉香木的腕上念珠,每个珠子上都刻了梅花,说是孩子每拨弄一下,就算为母亲祈福一次。 小俏看差不多了,赶紧招呼大家到客厅里去休息,也好腾出屋子让母子俩休息。郭旭已经在一家酒楼订好饭,弟兄们要在那里聚一聚。酒楼老板特意为产妇熬了乌鸡汤,准备送到家里来。大家在陈嵩家里聊了一阵,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出门,陈嵩说我们再等等,已经派人去告诉疯子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又等了许久,不见疯子来,陈嵩说干脆我们这就出发,等疯子来了让他直接到酒楼好了。大家安顿好女人们,刚走出院门没几步,就看见疯子在刺史府亲兵簇拥下驰来了。 没等陈嵩说话,一帮人已经把疯子围起来,七嘴八舌地数落他,说嫂子生孩子,你也不早来。今天这顿酒,就你请了!疯子说府里有事,出门晚了,得罪得罪,这顿酒我请!但是也得让我先见见侄子啊。 陈嵩让弟兄们等着。他带着疯子回屋子里去。 一进门,正碰上紫云端着一盆水出来,看见疯子的一瞬间,紫云满脸通红,低着头躲一边去了。 疯子的礼物是所有人里最阔绰的,他拿出一双镶嵌了红宝石的银手镯。说是这叫“鸿运双至”,戴在小孩手上,祈福避邪,最能保佑孩子平安。等孩子胳膊粗了戴不了了,就可以传给弟妹们。等这一茬孩子成人了。还可以传给他们的儿孙。这样一代代传下去,越传越金贵。陈嵩是军人,平日对这些东西不怎么上心,看兵器优劣一眼便知,对珠宝金玉却是纯然睁眼瞎,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小俏在家中时见惯了珠宝,虽然不曾刻意学习品鉴。但天长日久,耳濡目染,一眼望去。就知道成色。拿来略略看了一眼,只觉得红宝石是上品,银镯子是银丝攒成,套在两个小银环里,做工非常精致。银环上细微地镂了图案,仔细看。却是羊头,想起这东西应该是羌人制作的。从品相上看绝非来自俗家,但自己不能说破。乃随口夸了两句,递给了梅虹。梅虹拿着镯子比划了一下儿子的手腕,很喜欢疯子说的代代相传的意思: “多谢冯幢主美意,冯幢主破费了!” 陈嵩说这东西得花你好多钱吧。 疯子微微一笑,说我倒是乐意花钱,但这样的东西,花钱未必能搞来。要说这东西来头挺大。王镇恶将军没了,他的长安府邸里屯着很多宝贝,前几天义真刺史让人去盘点入库,准备送到建康,让宋公处置。刺史大人留了一部分,预备赏赐给诸将,给了我几样东西,这就是其中一个。我听熟悉掌故的人说,这不是老百姓用的,而是姚秦宫中给皇子公主们带的小儿手镯,也是大的传小的。跳城自杀那个姚佛念带过后,他还有个妹妹带过,此后就没有皇子公主出生,这副镯子就一直存在宫里。王镇恶拿下长安,搜刮姚秦府库,这东西也就到了他手里。天意难测,谁会料到它能到了我手里,最后戴在侄子手上,要说我这个侄儿,还真是天生有福! 他这一番话,陈嵩和小俏听起来只是一副镯子的辗转,在梅虹听来,却是一个阴阳流转、天际难测的机缘。假如不是姚秦亡国,她薛梅儿就是姚泓的妃子,这个孩子就是皇子,按照宫里的规矩,这副专门用来给皇子公主带来“鸿运”的镯子,自然就给传到这个孩子手腕上。国破家亡,浮萍飘转,皇帝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流浪儿。谁知天意昭昭,竟然假借一个晋军将军之死和一个新晋幢主之手,把这副原本就属于这个孩子的福气,端端正正送到他手上。一时间悲喜交集,大滴的泪水掉下来,落在孩子的脸蛋上。 小俏先看到,吓了一跳,继而陈嵩也发现了,赶紧上前给梅虹擦眼泪,连连问她怎么了。梅虹已经瞬间意识到自己不能失控,不能一时软弱断送了孩子,赶紧说我是高兴的笑。我原以为这个孩子孤苦无依,现在看来有这么多人护持他,再也不担心他的身家前程了。 但小俏已经看出梅虹是在掩饰什么,乃上前搂着安慰她,同时示意男人们离开。 陈嵩带着疯子出了门,走到院子里,又和紫云撞见,这一回疯子先开口了: “紫云姑娘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紫云的脸刚刚平复下来,经此一问,又腾地红了。上次从城外回来,激情过去后,她开始提心吊胆。疯子在她身体里没少喷洒,她怕自己会怀孕。战战兢兢地等了几天,红潮来了,总算放心。此忧方平,彼忧又生,她又开始怀疑疯子只是贪恋她的处子之身,想尝尝鲜就罢手,并没有做长久夫妻的意思。今天意外见到疯子,想拉住他问个究竟,可情势又不许,满心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此时看疯子脸上晃着一种近似调笑的神情,摸不准他的心思,一低头闪过去了。 陈嵩很不喜欢疯子这种做派,一边走一边说你跟紫云很熟啊。 疯子说以前不熟,现在熟了。说这话的时候想起紫云玉体横陈的样子,嘴角由不得地裂开了。 陈嵩说这是什么意思。 疯子说我正要跟郭旭说这件事。跟你先说了也无妨。我打算娶这个姑娘做老婆。 陈嵩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说这是好事啊。你小子是不是看我和郭旭都要成亲,不肯落在后头啊。既如此,过一会儿到了酒桌上。我们也劝劝斛律征和徐之浩,让他们也赶紧找中意的女孩子,咱就在关中生一窝小北府兵好了。 疯子也乐。 跟弟兄们会合后,陈嵩说大家听好了,疯子今天有大事要公告,都竖起耳朵好好听。 疯子略有点尴尬地摸摸耳朵。说非得现在说吗? 弟兄们已经看出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乃一片声起哄,疯子招架不住,清了清嗓子,看了郭旭一眼。说我打算娶郭大哥家的那个紫云做老婆。 郭旭有点恍惚,说你要娶谁? 娶紫云。 郭旭笑了:你要是不说,我还想不起来这个丫头也到了女大当嫁的年龄了,还有那个青玉。我肯定不能把人家一直关在屋子里替我们洒扫,你愿意娶她我没话说,只是不知道紫云喜不喜欢你。 疯子在马上得意地向后一仰身子,说她当然喜欢我了。 弟兄们又是一片声地起哄,说这个真不好说。没准人家喜欢的是狐狸大哥。 斛律征很受用,坏坏地笑。 疯子说我这样文武双全的人,真要是看上谁。只要一出手,就没有追不到的。若是我有一双翅膀,我保管上天娶个织女回来! 郭旭大笑起来,说你就漫天西北风地吹吧,大热天我们正好盼着风凉呢。天底下没有比我更了解兄弟你的了,你那些手段。也就是能哄得长安妓院里那些风尘女子神魂颠倒。你口齿仔细些,不然关中本地人听来。还真能把“织女”听成“妓女”。 哄堂大笑。 疯子挂不住了: “谁说我吹牛了?我说紫云喜欢我,是有证据的!” 再一次哄堂大笑。 郭旭说紫云这个姑娘。除了陪着小俏出去买东西,连院子门都不出,从到我家至今,统共也就见过你两三面,正经话都没说上五句,真要说喜欢你,也就是暗暗地喜欢,你倒是神通广大,居然还有证据!难不成你把人家的心偷来了? 疯子原本就是想找郭旭要紫云的,此时被情势所逼,索性不再遮掩: “堂堂大丈夫,冲锋陷阵惯了,咋会偷偷摸摸?实不相瞒,紫云的身子已经给我了!” 瞬间就全体哑巴了。 他在胡说!他在吹牛!他开始抬杠了!他哪来的机会!他死要面子!他这是自慰! 郭旭张大嘴巴良久,突然笑喷了: “疯子啊,除非你是一阵青烟,能从烟囱里钻进来,或者你是一只耗子,能从地洞里爬出来。要不然我实在想不出来你一个大活人,怎么有机会进了我家院子,不惊动任何人,爬上两个女孩子睡觉的床,占了其中一个的身子!” 弟兄们想象着郭旭说的青烟和耗子,再一次笑得肝脑涂地。 陈嵩却没笑,他也觉得疯子是在为面子而死扛,但是想起紫云见到疯子时那张云霞满天的脸,也免不了感到蹊跷。要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一个做过宫女、见多识广的使女,至于对男主人的一个朋友这样紧张吗? 疯子说看来你们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那就让你们看看本幢主的手段。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方白色巾帕,故意慢吞吞地展开,双手拉平了,冲着大家展示一圈: “都瞧瞧啥叫女儿红!没见过吧?” 大家看清楚了,在白帕中央,有一片红褐色的印记,仔细看发现是两团分开的血迹,但洇染开后,几乎接在一起,边界模糊了。 全体再次哑巴。 疯子得意地笑着,把白帕收起来,重新装回怀中,而后冲着郭旭摊开双手,那意思是你现在还能说我吹牛吗? 但郭旭的神情已经开始变了,陈嵩亦然,斛律征和徐之浩几乎同时皱起眉头。 当大家都以为疯子在吹牛时,疯子是可爱的;但是当大家都意识到疯子果真占了紫云的身子时。他就不可爱了。所有人都在想一个问题:他是用了什么机巧变诈,才瞒过郭旭和小俏,把他们屋里一个女孩子给破了。 郭旭低头走了几步,转脸看着疯子: “疯子,你没有机会啊?” 疯子至此再也不必掩盖。便把那天怎样趁着郭旭家中空虚杀回马枪,怎样把紫云带到城外的事情说了一边,他当然不会说偷看洗澡的事,也不会说捆绑紫云的细节,买镯子和耳环却要大着笔墨铺陈一番。等他说完,斛律征幽幽地冒了一句: “这么说你是连骗带抢啊!” 疯子笑了笑说。我这叫逆取顺守。男女之事,最后还是个你情我愿,既然紫云愿意,斛律大哥你有啥过不去的呢? 大家都默然。陈嵩满心不喜欢疯子这种做法,觉得他不但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而且不该这样欺瞒郭旭。但今天他是东道主,疯子是他的客人,如果他发难,势必会让局面很难看。正想着怎么岔开话题,徐之浩已经开腔了: “疯子,我看你是到了刺史府,跟着刺史大人寻花问柳地学坏了。既然喜欢一个女孩子,就要好好跟人家说。明媒正娶才对,怎么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呢?” 他操着关中腔,声如洪钟。气势盈溢,连路边的人都开始朝这边张望。 疯子的脸腾地变红了,他没想到徐之浩会把他带着刘义真嫖妓的事情扯出来。在骗奸紫云这件事上,“下三滥”之说虽然难听,却没有说错,惟其如此。更令他羞恼。看了大家一眼,发现没有人出来维持。显见大伙都站在徐之浩那边,一时邪火上冲。难以自抑,滚木礌石滔滔而下: “徐之浩,你嘴巴放干净点!你敢不敢跟我到义真刺史面前去对峙,说说他怎么寻花问柳了?你看见啦?你查过妓院啦?你让妓女录口供画押啦?” 徐之浩的嘴巴比郭旭强,但没法跟疯子比,加之疯子挟刺史之威,兴问罪之师,刀锋凌厉,寒意丛丛,徐之浩自知没法再这一点上较真,索性不开口。其他人赶快劝架,说算了算了,徐之浩也就是那么一说,我们赶紧去喝酒。 疯子却不依不饶,他那种尖利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像鸟叫: “老子喜欢哪个女人,那是老子的事!只要这个女人自己愿意,老子怎么干她,也是老子的事,犯不着别人来教训我!你们几个,谁没嫖过妓?老子再不堪,玩女人归玩女人,真要娶一个女人,就一定要第一个给她破身,那种随便捡个破烂货当老婆的事,老子决然不做!” 话音未落,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只顾痛快,已经同时扇了郭旭和陈嵩的耳光。他反应极快,话一说完立刻向旁边拨开马,以防陈嵩突然抽刀砍他。 陈嵩没动,郭旭也在发呆,但徐之浩已经从自己的马上奋身一纵,直接把疯子从马上扑到地上,两个人骂骂咧咧地扭打在一起。等大伙拉开他们时,两个人都已经满身是土,疯子眼窝青了,徐之浩鼻子在流血。满街的老百姓都放下手里的活过来围观。 陈嵩一看这阵势,立刻端出大将之威,喝令徐、冯二人住手,叫他们上马,离开脱开百姓围观。到了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停住马蹄,沉吟片刻,转向疯子。疯子自知刚才的话伤了陈嵩和郭旭,此时平静下来,低头不语。 陈嵩叹了口气: “疯子啊,这些年我们在一起出生入死,彼此不当外人。过去我是你们几个的上司,现在你们干得好,郭旭已经和我平级,你在刺史身边,虽说是幢主,人家都拿你当军主看,我自然也不能再拿你当部下小弟。我们能活下来,能升官,这是好事。今天既然闹义气了,酒就不喝了,免得伤了肝脾。我想对你说三句话。第一句我曾经在刺史府跟你说过,那就是义真刺史年幼,气血不熟,不能过早沉溺女色,如果你这个门下督拦不住,我去拦,否则对不起宋公!第二句:你喜欢紫云,这个没错,但你用诡计加强力取她身子,却是万万不该,徐之浩说你下三滥你不爱听,那我就换个词:你这样不地道!第三句:郭旭爱小俏,我爱梅虹,身为大丈夫,只问自己内心,心若是爱了,纵然你说她们是破烂货,我们此生爱定了。更何况,女人完璧与否,岂是只看身子的?你若不懂这一点,纵然娶到天仙,也形如嫖妓!我今天话说的狠,如果你回去想明白了不记恨,你我还是兄弟;若你愤恨,今天这个十字路口,就是我们分道扬镳之地!” 说完一扬鞭,纵马飞去。郭旭诸人毫不犹豫,怒马跟上。 疯子呆在原地,虽然还被手下簇拥,虽然时值夏日,却觉得孑然一身,内外皆寒。(未完待续) 下卷 二十章 尴尬的婚宴 ps:三天后,紫云正在家里陪小俏下棋,听到有人敲门。(.好看的小说)青玉跑去开,在门口跟什么人说了一阵,疯笑着回来,捂着肚子指着紫云说你的媒婆从天上掉下来了。 三天后,紫云正在家里陪小俏下棋,听到有人敲门。青玉跑去开,在门口跟什么人说了一阵,疯笑着回来,捂着肚子指着紫云说你的媒婆从天上掉下来了。 紫云不知道这个媒婆是疯子请来的,还是别的什么男人看上了自己,一时有点发呆。至于小俏,她这几天没见到郭旭,并不知道紫云和疯子的瓜葛。自家的使女,有人上门来提亲,自然不是坏事,只不过来的未免突然。 那就把人请进来吧。青玉说请不进来。为什么?因为人好多。 大夏天的,小俏拖着沉重的身子,稍稍一动就是一身汗,很不情愿起身的,但一听这个阵势,还是挣扎着起来,摇着扇子到门口去。 吓了一跳。 媒婆只有一个,但跟在身后的士兵足有二十来个,有的手捧,有的肩挑,有的背着包袱,反正没有空手的。 媒婆虽然叫婆,但其实只是四十出头,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像是要把自己嫁出去。一见女主人出来,立刻挤出满脸的笑,一下子暴露出眼角的鱼尾纹。到底是靠说好话吃饭的,看见小俏的一刹那,无数谀辞喷薄而出: “哎吆吆,我还以为就是寻常一座宅子,没想到竟然是神仙府,住的都是仙女呀。啧啧啧。瞧瞧夫人这面相,若非嫦娥下凡,必是西施再世,倘若手里有个净瓶,岂不就是观音菩萨降了人间!乖乖我的亲娘哎。偌大一个长安城,哪家有漂亮女孩子我不知道啊,要找出夫人这般人品的,可真是难上加难。亏了郭幢主眼疾手快,这要是慢一点的,夫人怕迟早选进宫里去!” 小俏在江东也见识过媒婆。但要找出此人这般人品的,怕也是“难上加难”。一番话下来,满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赶紧用扇子示意她停下来说正事。媒婆这才转入正题: “刺史府门下督冯梓樟幢主备了彩礼,要我上门提亲。他要娶夫人门下紫云姑娘。如果紫云姑娘不反对,他明天就上门迎亲!” 小俏一愣。 天底下哪有这样娶老婆的!第一天提亲,第二天就迎娶!还不如索性抢亲呢!疯子统共也没见过紫云几面,俩人除了迎送寒暄,正经话加起来不到三句,怎么就知道人家姑娘愿意? 回头看了紫云一眼,后者满脸绯红低下头去。 小俏突然意识到兹事体大,不可以站在大门口说。对士兵们说辛苦弟兄们再稍等一会儿。把媒婆让进屋里喝茶,自己带着紫云到卧房里去: “冯幢主要娶你,你愿意么?” 紫云扭捏了一阵。低低说我愿意。 可你没跟他打过交道,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呀? 紫云抬头看了小俏一眼,又低下头去,摆弄着衣带上的一个小香包。 小俏说我不是反对这件事,就是觉得你未必心里有底。 紫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心里有底。 怎么会呢?你才见过他几面啊!再说冯幢主也太儿戏了,头一天提亲。第二天就要娶人,满天下也没这个礼数啊。这么急。你还愿意,这也没个明媒正娶的样子啊。 紫云说他越急我越放心。 小俏有点愕然。立刻意识到这个女孩子其实是很有主见的。她虽然是家里的使女。但小俏其实并不想以主人自居,因此也就不想替她做主。只是紫云和疯子并非青梅竹马,也不应该是暗恋许久,怎么会人家一提亲,这边就迫不及待地要投怀送抱呢?要说紫云在家里,和小俏、青云朝夕相伴、情同姐妹,过得很开心,从来没有闹过别扭,也不应该是急于脱离苦海啊。 “紫云,实话跟姐姐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把我闹糊涂了。” 紫云抬起头,小俏吓了一跳,因为紫云满眼泪水。 小俏伸手捧住紫云的脸: “妹妹,你吓着我了,到底怎么回事?” 紫云挣开小俏的手,用袖子擦掉泪水,而后冲着小俏笑了笑: “事已至此,我没必要瞒着你姐姐。我的身子,已经给了冯幢主。” 这对小俏来说无异于一个惊雷击穿了屋顶。(.)她一个伶牙俐齿的人,顿时变得结结巴巴: “这...这怎么...怎么可能?” 紫云立刻反问: “这怎么不可能?他是郭大哥的兄弟,能差到哪去呢?” 小俏一惊,意识到小俏曲解了,赶紧往回掰: “我不是说他配不上你,我的意思是你们根本就没有在一起过啊?” 紫云坐直身子,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把那天的事情闪烁其词地说了一遍。 虽然少了很多细节,但小俏已经气得全身发抖。她的少女之身,是在逃亡中被鲜卑人阿薄干强夺去的。后来跟郭旭在一起,每一次温存,内心都会隐隐升起一种愧疚:要是第一次是给了这个男孩子,该有多好!男欢女爱是两情相悦的事情,世间最可耻也最可恨的,就是男人靠强力霸占女人的身子,尤其是那些对爱充满憧憬的少女。疯子是北府兵军官,却用这种卑劣手段却对付一个女孩子,若是论军纪,已经足以绑起来斩首了。男人有冲动是一回事,但处心积虑耍手腕来满足淫欲,就是另一回事。小俏站起身来,按住紫云的肩膀,好像不这样她就直接飞到疯子床上去了: “妹妹,如果他是这样一个人,我就更不放心你嫁给他了。” 紫云勉强笑了笑: “其实他人不坏,答应了要娶我。真就来娶了。姐姐,我身子已经破了,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 小俏本想说我嫁给你郭大哥的时候不也是身子破了的吗,梅虹肚子里有孩子。陈大哥不也要她吗。但立刻想到这世上的男子,并不是个个都有郭旭陈嵩的胸怀,长叹一声,又徐徐坐下来。 两人枯坐了一阵,紫云起身到了客厅,对媒婆说你去告诉冯幢主。就说我答应他了,等他明天来娶我。小俏听见媒婆连声念佛号,欢笑着跑出门去了。须臾,士兵们把各色彩礼抬了进来,花团锦簇地堆满客厅。逐一打开看。小俏不得不佩服疯子细致。他显然知道一天时间紫云根本来不及准备,所以名为彩礼,实际上连同紫云所需的各色礼服和饰品,都一揽子买齐了送来。不但周到,事实上也霸道,明摆着是志在必得,不可拒绝。 小俏想了想,觉得这件事郭旭必须知道。赶紧让青玉去邻家找个小伙子,让他到军营去叫郭旭回来。 等郭旭到家,小俏才知道他已经从疯子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今早也收到了明天婚礼的请柬。郭旭沉着脸看着屋子里的东西,对紫云说你不必怕他,如果你不情愿,就实话实说。如果他敢来硬的,我跟他到义真刺史那里去讲理。兄弟归兄弟,道理归道理。没这样跋扈的! 紫云却说我真的愿意。虽然他是动了歪心思强占了我,但他要娶我也是真心的。你看他这些准备。就能看出他很认真。大哥你也知道,如今这乱世。女孩子找个好人家很难,冯幢主虽不是完人,但读过书,有战功,也愿意对我好,有了这些,我也就知足了。 郭旭虽然气恼疯子胡来,更恨他昨天言语冒犯小俏,但毕竟是多年弟兄,骨子里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虽说他耍手段占了紫云不地道,可再看眼前这种非她不娶的姿态,好像也没那么其罪当诛,更何况女孩子自己情愿。 长叹一声说那就这样吧。 事起仓促,郭旭夫妇一时想不起该给紫云送什么礼物,现买倒是不难,可是又不能表达小俏的心意。思来想去,小俏眼前一亮,从首饰盒里找出一根簪子。这是小俏有一次和紫云、青玉出门散步时在街市上买来的。簪子足有一尺长,男人食指那么粗,用一段寻常翡翠整体镂刻成一茎莲花的样子。这种莲花状的簪子很常见,但这一根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暗藏机关――莲花茎中有一把小小匕首,刃长约六寸,好钢打造,寒光逼人。莲花茎一段是刀鞘,一段是刀柄,只需要向左一拧再一拔,就能抽出小匕首来。卖家说这个东西是从一个河西流民那里收来的,人家说这个东西就是为妇人缓急防身设计,即可以用来对付那些贴近身子的凶徒,也可以在万般无奈时自裁。小俏正好缺一把裁纸刀,讨价还价一番,就买下了。紫云喜欢修剪花草,也喜欢这个小刀,觉得平日就戴在头上,需要的时候拔出刀来对付花花草草,完事后还回头上。老板手头只有一个,事后再去问,一直再没有收到类似的东西,慢慢地也就忘了。 小俏把簪子塞到紫云手里,说这个东西不值几个钱,但是我们姐妹一起买的,也陪了我们许久,你拿去给你的小家修剪花草好了。 郭旭在一边皱了一下眉头,他想说这毕竟是个凶器,送人不太好。但又一想小俏比自己聪明,如果连她都不忌讳,那就这样好了。 果然紫云非常喜欢,说我一定会在家里养很多花,长得最好的就送来给姐姐。话说到这里,终于把持不住,姐妹三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场。三朵姐妹花,乱世相逢,甘苦一屋,经冬历春,终于在夏日要随水飘走一朵。 疯子的婚礼没有郭旭成亲时热闹,一半是因为太仓促,一半是因为他本人不想太招摇。到了酒楼郭旭才发现,陈嵩、斛律征和徐之浩都没有来,不知道是没有收到请柬还是收到了不肯来。以他对这几个人的了解,他们就算对疯子有看法,也绝不会小气到不肯给人家的喜事捧场的地步,想必是疯子气还没消。压根儿就没有请人家。事实上,疯子请的主要还是刺史府的军官和文吏。主婚的不是王修,而是毛修之。最尊贵的主宾当然是刘义真。 郭旭和小俏已经很久没见刘义真了,发现这个小孩子脸上的稚气仍未消退,但另一种气色已经占了上风。那既不是成熟。也不是多思,而是一种近乎玩世不恭的东西。他的坐姿不再是最初那种小孩子努力管住猴子屁股的正襟危坐,而是两腿大张,身子歪斜;他看人的时候,更喜欢侧着脸斜着眼睛。才十三岁,但喝酒已经豪气纵横;最让小俏骇然的是。来出席部下的婚礼,他居然带着三四个妖媚的女子,其中一个,竟然,坐在。他的,腿上! 毛修之显然也没有做什么准备,大大咧咧站起来,先是冲着刘义真一拱手,而后走到空场上: “这个,今天吗,是个好日子,好日子!义真刺史的爱将。我们北府兵的才子,冯梓樟冯幢主,突然不想当光棍。要成亲了。我呢,大老粗一个,更多的文词儿没有,我就祝他们好日子里好好日,赶快搞出一个大胖小子来,义真刺史等着给他封官呢?” 满场哄笑。 小俏脸涨得通红。认真看了刘义真一眼,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因为刘义真的一只手已经伸到他腿上那个女孩子的衣襟里去了。她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碗筷。听着耳边粗豪的笑声,想起刘裕在关中时那种肃然而欢乐的宴会气氛。好端端一支军队,才几天啊,就这样乌烟瘴气了。 毛修之看见小俏,来了兴头: “今年我们喜事多啊,前头郭旭郭幢主的夫人有了喜,现在冯幢主也急了。冯幢主当初是和郭幢主双骑进长安的,人家郭幢主眼疾手快,娶了美女,造了小人,想必冯幢主是急了,悄没声息地就抱得美人归。不过生娃这事儿,不同于发财,也不同于打仗迂回,没法后发先至。哎,老冯啊,你倒是说说,怎么把美女骗到手的,怎么就丝毫没有迹象呢?” 小俏看了郭旭一眼,发现他也有点紧张。再看盛装的疯子,满脸笑意不吭声,脸上许是紧急用了好药,眼窝不那么青了,但还是能看出受过外伤。一只脚的后跟在不断地磕着地板。紫云站在一边,华服浓妆,却一直低着头。 毛修之说你该不是已经给人家下了种,担心奉子成婚,所以要急燎燎地拜堂? 又是一阵哄笑。 你脸上那伤,是不是强力硬来,床上打架,中了紫云姑娘的温柔一拳? 更放肆的哄笑。 疯子伸手摸了一下额头,紫云的头垂得更低。 小俏气得想把酒壶砸向毛修之。她捏了捏郭旭的手,希望他能做点啥,但自己也清楚丈夫在这种时候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刘义真已经把手从那个女孩子胸衣里抽出来,放在手边嗅了嗅,推开她站起来,冲着毛修之一摆手: “修之啊,你闭嘴好了,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毛修之咧着嘴笑,向后退了几部,把地方腾给刘义真。后者学着他父亲的样子,背着手勾着腰走过去,环视一圈: “冯梓樟幢主是我北府兵攻取长安的功臣,紫云是侍奉我姐姐姐夫的功臣,加之两人郎才女貌,结成连理最好不过。我也是才知道这个好消息,来不及备什么厚礼,也不想来什么虚的,就送几间房给冯幢主安家,算是我的薄礼吧。好了,大家喝酒!” 这一声喝酒,算是把疯子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他带着紫云,挨桌给客人敬酒。敬到郭旭夫妇时,小俏注意到紫云手腕上已经多出一个黄澄澄的金手镯。紫云显然是被从天而降的一座宅子打晕了,满脸喜色,眉眼含春。郭旭喝完酒,小声问疯子,你有没有给陈大哥他们递请柬?疯子低声说没有。不料声音虽小,却被同桌的刘义真听到,他此时正在夹起一片海参往一个女孩子嘴里送,半道把筷子放下了: “对啊,陈嵩那几个怎么没来?你们是铁杆啊,不来哪成?” 疯子再次陷入尴尬,陪着笑说估计是军务太忙。 郭旭愕然。没请就是没请,这么说好像你请了人家不来。气哼哼地喝了一杯闷酒。 刘义真一挥手,军务再忙。今天也得来。去,派人给我叫来,来了就罚酒! 猜拳行令又一番功夫,陈嵩、斛律征和徐之浩都来了。刘义真劈头就问: “陈军副,你不能升了官就冷落了弟兄。冯幢主大婚,你居然不来?” 郭旭手心里攥着一把汗。 再看疯子,满头大汗。天热不假,心虚也不假。 陈嵩笑着连连赔罪: “疯子昨夜就把请柬递过来了,按说我不该迟到。但这几天飞骑队考覆军官,昨夜过关的弟兄请喝酒。一高兴就喝倒了,睡得又沉,亲兵也不敢叫,结果就耽误了。” 刘义真说知错就好,罚酒! 那几个人乐呵呵地认罚。而后拿出各自的礼物塞给新郎新娘。 疯子连连抹汗。 郭旭长出一口气。从他们几个准备好了礼物这一点来看,他们是预备接受邀请的。这本是讲和的绝佳机会,可惜疯子小肚鸡肠,居然能横下心不给多年的弟兄发请柬!到了这个时候,陈嵩仁至义尽,还不惜撒谎回护疯子,当下分出两人格局大小、胸襟宽窄。 看着几个人在场面上强装笑颜,郭旭想起了死去的菜虫和绿豆。说不清为什么兄弟之间会生出这些嫌隙。战乱不休的时候,大家一起提刀上阵,一起从死人堆里往外杀。有酒一起喝,喝醉了彼此为枕头,多少年大浪淘沙,留下几个杀不死也分不开的兄弟,有的到底杀死了,有的到底分开了。 刘义真把陈嵩叫过来。让身边的一名军主腾出一把胡床,等陈嵩坐定了。他带着只有孩子才有的那种“你以为我不明白吗”的神情,用指头戳着陈嵩的胸口: “你当真要娶你捡来的那个女人?” 陈嵩笑了笑。本想说这还能是小孩过家家吗?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小孩最不爱听: “我是当真的。” 他以为刘义真会反对,不了后者一拍手: “好啊,我就喜欢你这样想干啥就干啥的人,干嘛要听别人怎么说!不过我没见过这个女子,听说绝色是吗?你找个时间把她带到宫里让我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家说的那么漂亮。” 陈嵩心底升起一丝反感。刘裕现在已经是宋公,下一步就是宋王,再下一步谁都知道他会取代司马氏成为皇帝,那么刘义真就是皇子。自古君臣不相乱,臣子决不能对皇妃起非分之想,皇帝也决不能对臣子家眷有歪念头,皇子自然也要守这个规矩。古来因为这个亡国破家的不在少。做皇子的,对大将而问其妻,身为尊长而出言卑俗,实在有失风范。看着刘义真脸上那股压不住的邪气,想起这个孩子已经是长安风月场上的常客,再想到刘裕寄予儿子的厚望,内心长叹一声。但刘义真乳臭未干,却是他正经的顶头上司,绝不可以有丝毫冒犯: “那都是人家瞎说,刺史不能太当真。再说她现在刚刚产后,没有两三个月功夫,是不能出门的,更何况产妇带有恶气,要是冲撞了刺史,末将担待不起!” 不料刘义真却不肯知难而退: “这个不妨,她不方便来,我就改天去,你乔迁新居我还没有祝贺,正好就借此机会去一趟好了。” 陈嵩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他内心十万不不乐意,但又不能拒绝刘义真,正在恼怒和焦虑中辗转,小俏旁观许久,自筹必须来打圆场,乃端着酒杯,挺着大肚子走过来。陈嵩心领神会,马上让出自己的胡床,扶着小俏坐定。小俏放下酒杯,拉起刘义真的手: “宋公离开长安的时候,叫我有空来看你,可我身子不便,你也忙,就一直没来,现在你官这么大,我都不知道该叫你刺史大人还是义真,或者直接叫弟弟。” 刘义真裂开嘴笑,露出两颗虎牙: “你管那么多干嘛,你是宋公的义女,当然就是我的姐姐,姐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小俏温温地笑了笑,抚摸着刘义真的手背: “宋公走的时候对我说,既然是姐弟,就要管着你护着你。他老人家不忌讳,还说百年之后,拜托我好好照看你。” 说到此处,由不得眼睛湿润,刘义真亦然。 “可是弟弟啊。姐姐其实没有本事照看你,今天在长安辅佐你保护你的,是陈将军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文武股肱,将来你成年了,要做更大的事情,还是得靠他们。” 这话说的虽然简单。却至为明白,刘义真本来嬉笑的表情,渐渐换得庄重起来。 “弟弟你知道宋公为什么能成就大事吗?” 刘义真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说什么都可能挂一漏万,索性什么都不说。这恰恰是他聪明所在。小俏伸手碰了碰陈嵩的胳膊: “宋公聪明过人,勇毅过人,但他最了不起的,是不只靠一己之力,而是能让厉害的人都为他效力!” 此时一桌子的人都在静听小俏说话,至此都频频点头,不能不佩服小俏说中了要害。 “弟弟莫说要超过他老人家,就是跟上他。也得有很多能人帮着,没有这满屋子的人尽心尽力,弟弟别说行走天下。怕是连长安城都坐不稳的。” 说完,端起酒杯,站起身对大家说: “今天,小女子造次,借冯幢主的喜酒,替我义父宋公感谢诸位鼎力辅佐义真刺史。也感谢义真刺史尊重部下、珍爱部下。我有身孕,本不能喝酒。但今天就破例了!” 说完一仰头,把一杯酒全部喝下去。满屋子文武一干二净。爆出一声喝彩!之后就是一片议论,郭幢主夫人真是才貌双全,气度不让须眉。 刘义真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对陈嵩一拱手: “陈将军,小子孟浪,适才失言,请将军海涵。夫人产子,家中想必需要人手,我回去后就找两个可靠能吃苦的弄女,送去给夫人做家务。” 又对小俏一笑: “姐姐你真好!” 站起身来,把小俏扶到胡床上坐下,而后端起酒杯: “郭夫人,也就是我姐姐说得好,我就用她的意思给大家敬一杯,感谢诸位!” 陈嵩被小俏解救,感激的无以言表。他一直觉得小俏长得像诸葛长民,联想到刘裕说过诸葛长民有个庶出的女儿逃走了,总怀疑眼前人就是。现在看来,自己是多虑了。真要是诸葛长民的女儿,怎么会出手帮自己的杀父仇人? 心结解开,再看小俏,怎么都不像诸葛长民。诸葛长民贪暴凶险,干大事惜身,见小利忘命,对长官柔顺,对下级强横,打仗勇气不足,抄略唯恐落后,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怎么会生出这么善良大气的女儿? 这一切人前不能说,及至散席后送郭旭夫妇回家,路上默默许久,开口对小俏说: “孙姑娘,今天多亏了你,要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小俏说我也是不喜欢他那样咄咄逼人地非要来看嫂子。 陈嵩想到梅虹,心头一暖,再一想如今关中留守军队暮气沉沉,又不由一寒。他内心盼着刘裕及早发现苗头不对,赶紧找个更稳当的人来替换刘义真,但又不能说出来,只有眼看看风气一天天败坏下去。 郭旭今天目睹刘义真的做派,也是忧心忡忡。他们的一个弟兄,已经掉在刺史府这个大染缸里,渐渐找不到本色了。刘义真身边的人,不同于当初进长安时刘裕身边的那一群将星,他们只想着怎样讨好刺史,以此捞到更多赏赐,更快地加官进爵。倘若是太平盛世,这样倒也可以混上个百十年。可如今的关中,四面都不是省油的灯,大夏的将军姚灭豹都亲自化妆来当探子了!此情势而有此中枢,有此最高长官,有此文武群僚,怎叫人不心急如焚? 郭旭和陈嵩并马走了一阵,陈嵩突然问: “兄弟,你说宋公知道我们这里的实情么?” 郭旭摇了摇头,他的意思是他不知道刘裕知不知道。 陈嵩却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意思是他也认为刘裕不知道。突然,他勒住马: “如果我们把实情告诉宋公呢?”(未完待续) 下卷 二十一章 不饥丸 ps:奇人有奇相 下卷二十一章 要是刘裕知道他的宝贝儿子刘义真才刚刚十三岁,就已经成了长安城无人不知的花花太岁,府中官佐除了勾心斗角溜须拍马一无关心用心,北府兵已经被这个最高长官搞得暮气沉沉离心离德,关中老百姓已经在戳着自己的脊梁骨骂娘,一定会气歪了鼻子。问题是他不会听到这些事,因为关中和江东之间公文往返,绝不会有一个字提及甚至暗示刺史大人的不堪。这也难怪,公文都是那帮欺上瞒下的猾吏起草,刘义真过目盖印后发出的,他怎么可能向父亲吐露一丁点他在长安风月场上的战绩? 既然大路不通就只好走小道。陈嵩一开始想堂皇请示刘义真,就说手下有人想回去看望高龄母亲。可是一来显得突兀,二来刺史府掌握着士兵名册,谁家里有什么人都有记录,真有老母亲的未必可靠,可靠的未必有老母,一旦错茬,瞬间暴露。他又想找个心腹手下化妆百姓去江东,可转念一想,如今关中有警,斥候、游骑、探子、暗哨遍地都是,万一被巡逻官兵逮住,一定会直接送到刺史府。 郭旭提出他去找刘义真,就说要回江东把爷爷和父母的骸骨迁回关中。陈嵩一听就摇头,说迁坟这样的事,是要放在消停时办的,眼前这种形势下,刘义真不可能同意一个军副撇下军队去办私事,你一张口就显得你太不懂事。再说了,本来就是要悄悄地向宋公禀告,你这样大摇大摆地去。转眼宋公一纸书切责儿子,那你岂不就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 思来想去,苦无对策。有一天便装出门,在长安街市上溜达,听着几个陇上流民硬邦邦的西北腔调。突然想起一个人,顿时就有了主意。 杜重光! 老杜不难找,他的店铺门面很大。 陈嵩没穿盔甲,杜重光第一眼没认出来,再说他也想不到陈将军会来造访。认出来以后,一面热情寒暄香茶上案。一面嘀嘀咕咕暗自揣度。他以为陈嵩此来,要么是找他这样的大商户筹集军饷,要么就是私下里来打秋风,等听到陈嵩不动声色地把话头往关中形势上引,知道自己不必破财。也看出陈嵩有心事,乃打断话头,把陈嵩引到内室,关起门问他此来到底为何。 既如此,陈嵩也就不必过多铺陈,乃单刀直入,把想法告诉了杜重光,要他物色一个可靠的人去江东送信。杜重光沉吟片刻摇摇头。说这是你们北府兵内部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为什么要趟这浑水?陈嵩说倘若内部可以解决。自然不会劳动你的大驾。再说这也不光是北府兵的事,若关中失陷,无论是匈奴人还是鲜卑人打进来,你都不会有好日子。你们陇上流民好不容易在关中落脚,没人想再流离一回吧。 说到这一层,杜重光确乎无法反驳。他虽然对刘裕不肯一鼓作气光复陇上耿耿于怀。但对北府兵还是好感未消,尤其喜欢陈嵩郭旭哥几个。再说。他也不愿意在关中辛辛苦苦赞起来的新家业鸡飞蛋打。他这人骨子里有侠气,但凡有机会。根上的热血就会涌到叶上。见陈嵩有求,胎里带来的仗义压不住,慨然答应替他办这件事。 但从关中到江东,路途迢迢是头一桩难事。走水路比陆路快,但动用船只,会被北府兵水军盘查:为免资敌,民间船只从南方运货来北方没问题,但决不允许运送货物出关中。既如此,满船动不了,空船就更可疑。陈嵩听到这,忍不住嘬牙花子。杜重光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 “老兄你战场上无坚不摧,怎么一听到有麻烦就这德行呢?” 陈嵩说水路若是不通,就算有人肯去,关中四面管卡都严禁车马出去,徒步肯定会误事,听起来竟是叫人一筹莫展。 杜重光笑了。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上能跑马,老兄你这点出息,真不知道你家宋公是怎么栽培你的! 陈嵩也笑。你不好好想办法,尽顾着取笑我。 杜重光转动着茶碗,在案几上画圈,一面抬眼看着屋顶。陈嵩不去打搅他,自己踱到一张大画前仔细端详。画的是明月朗照下,一位老者坐在桥上,一位少年跪着给他穿鞋,旁边草丛中,有几个鬼怪在偷窥,脸上露出惊诧神色。寻思了半天,想起这是张良和黄石公的故事。想想张良真是奇人,年少时热血贲张,物色大力士飞锤刺秦,也是游侠中人。及至追随刘邦,运筹帷幄,智计百出,又是一番老成谋国气象。待天下已定,功高震主,立刻退出权力中枢,假托学道避开杀机,那种带着果决的洒脱,又韩绝非信、萧何可以做到。如此海阔天空格局浩大的人,古来能有几个?此刻若有留侯这样的人物在关中,也许北府兵就能逢凶化吉。轻轻叹了口气,刚转过身,就听到杜重光一拍大腿: “有了!” 陈嵩又惊又喜,连声催他快说。杜重光却不理他,起身叫伙计来,要他赶紧去请一个叫老四的人来,告诉他杜老板今天请他喝酒,还给他大生意做,要他直接到玉壶春酒楼见面。 伙计去后,杜陈二人移驾玉壶春,叫了酒菜等老四来。酒楼伙计开始上菜的时候,老四来了。 第一眼,陈嵩险些失礼。这个老四,长得太吓人了,若在晚上撞见,一定以为是阎王派手下来索命的。其人个头不高,精瘦精瘦,走路像猫一样无声无息。不知道被衣服遮住的身体是什么颜色,反正暴露出来的脸、脖子和手脚,都黑得像乌木筷子,显得眼白尤其白,不过牙齿却是黑黄的。仔细看面相。眼睛不但很小,而且三角,但眸子精光外露,闪烁间犹如古画上的夜叉。塌鼻梁,鼻孔朝天。嘴很大。嘴角下撇得厉害。张嘴一说话,一口地道的关中腔,但声音尖细,恍如太监。 寒暄已毕,杜重光招呼老四吃菜,老四向着陈嵩一拱手。那意思是我就不客气了。陈嵩以为这是酒桌上常见的礼数,孰料这是先礼后兵的意思。老四一开始甩动大牙,陈嵩就惊呆了。 哪里是吃饭啊,简直就是扫地! 老四的筷子像闪电一样在嘴巴和盘子之间穿梭,每一筷子都恨不得连盘子带菜都裹挟走。从侧面看。老四的腮帮子急速起落,就像一台铡刀在高效地处置青草,吧唧吧唧的声音中混杂着菜、肉和脆骨被切断的声音,这种声音还没有完全消歇,筷子落在盘子里的叮当声就又响了起来。除了大块的棒骨外,老四不吐出任何东西,烧鸡连肉带骨头嚼碎吞下,鱼头根本不嘬。像炒豆一样压碎。 照这个样子,陈嵩和杜重光根本就不可能吃饱。但杜重光显然很了解老四的饕餮程度,所以点了寻常三人餐三倍的菜量。在老四筷子没有杀到的地方。陈嵩避实击虚、以迂为直,也算填饱了肚子。到他放下筷子抹嘴的时候,老四的吧唧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杜重光说老四你是吃米还是吃面,老四用塞满食物的嘴巴浑浊地说了一声面。杜重光说玉壶春的烧肉面堪称一绝,我们都尝尝吧。杜、陈每人一碗,味道果然殊绝。老四却是一盆。跟吃菜相比,这又是另一种壮观。在老四的嘴巴和汤盆之间。悬挂着倒流的长面条瀑布,涛声震耳。汤汁四溅,叱咤风云,滔滔不绝。陈嵩知道这样盯着看人家的吃相不礼貌,但还是忍不住直勾勾地看,不知道面条是不是完全不经刀斧就直接到了老四的肚子里。 杜重光看着陈嵩的表情,笑着说老四是长安出了名的瘦弥勒。肚量能装四海,可就是不长肉。 此时老四终于喝完了盆里的最后一口汤,伸筷子从菜盘子里夹起一小片蒜,仔细地放进嘴里,用手背抹了抹嘴唇,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饱嗝,对陈嵩再一拱手: “吃相难看,陈将军见笑了。” 陈嵩隐约觉得老四绝不只是能吃,但也不知道他能帮自己什么,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说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老四笑了,说我姓吴,在道上弟兄中排行第四。大哥们都叫我老四,同辈的叫我四哥,手下人叫我四爷,至于官家嘛,高兴了叫我吴老四,不高兴了叫我吴四狗,还有的就叫吴死狗。陈将军喜欢哪个,自己随便挑,哪个我都受用。 这一番话,说得清清淡淡,却不卑不亢,陈嵩顿时对这个吃货刮目相看: “那你就是我的四哥了。” 老四眼中的温润一闪而过,转脸问杜重光: “杜大哥是为了陈将军叫我来的吧。” 杜重光叫伙计打扫了餐桌,端来一大壶茶,让他们不叫别来。关上雅间门,把陈嵩的来意和盘托出。老四嚼着茶叶梗听完,说陈将军这件事倒是好办,不过事关性命,要价不低的。陈嵩说只要能办成,你只管开价。老四说我的规矩一向是见生人不坐地起价,对熟人也绝不打折,这个数! 伸出一根指头。 陈嵩有点茫然。一根指头,既可以是一个铜板,也可以是一串铜板;可以是一两白银,也可能是一万两白银。既然说了事关性命,那就只能往多猜。不能贸然张口,否则说多了臆测人家贪财,说少了似乎人家性命不值钱。 杜重光出来解围,说老四的意思,是一个金锭。 陈嵩吃了一惊。关中一代,不要说寻常百姓,就是大户人家,三五年的柴米油盐也用不了半个金锭。 老四看出来陈嵩的惊讶,笑了笑说我跟你讲讲我要怎么做,你听完再说一个金锭值不值。 陈嵩所闻,此生闻所未闻。 黄河穿过关陇进入中原,河床陡然变平,河面变宽,水流变缓,舟楫之利固然可喜,但上游带来的泥沙也更容易沉积。豫州一带,必须增高堤坝才能防患。遇有大洪水时,堤坝往往溃决。村镇化为泽国,百姓喂了鱼鳖。从关陇到豫州,洪峰朝夕可至,但人力报警,快马抑或轻舟都来不及。晋朝一统后。河渠有司请教民间高人,找到了一种告警办法。 一般说来,上游涨一寸,下游高一丈。进入雨季后,上游在河中立标尺,日夜派人盯着水面形势。一旦发现水面突涨,立刻派出水鬼。 所谓水鬼,就是水性极好的人。他们不操船,而是只身漂流,这样速度最快。水鬼身上绑上几个吹满气的牛尿泡。随波逐流,直驱下游。在雨季,下游也有人日夜盯着河面,一旦发现水鬼,立刻把他们捞起来。为了节省时间,水鬼中途决不允许上岸。他们不能睡觉,也没法吃东西,每人出发前吞三五粒“不饥丸”。靠它一直撑到上岸。警告送达,水鬼陆路返回。 晋朝南迁后,天下分崩。水政无人过问,原来官方统辖的水鬼就散入民间。苻坚一统北方,王猛重振水政,召集水鬼,恢复报警漂流,此后北方虽然再度分裂。但水鬼制度由民间长老维系,自此没有中断过。王猛曾亲自到大禹庙祭祀。和水鬼们约定:水鬼担着一河上下百万百姓生死,苟非叛国。国家不杀,但水鬼也要自我约束,不可以因此作奸犯科。水鬼帮感于王猛知遇之恩,帮规很严,从来没有出过害群之马,在关中一代很有民望。 老四就是水鬼帮里的人,虽然号称老四,但前三个或病死,或死于水中,现在他是名副其实的老大。其人重情义,怀念几个大哥,不肯因为前人故去而僭越,故官民均以老四呼之。 陈嵩听完这番掌故,再看老四,顿时觉得其人虽然貌寝,却英气逼人。乃叫来伙计,让他斟酒来。这一回不再是纯然出于礼数,起身恭恭敬敬鞠躬致礼,双手把酒杯举过头顶,请老四务必帮忙走一趟。 双方约定,待陈嵩找人写好密信后,老四会把它封在蜡丸里,即刻起身南下。 送走老四,陈嵩和杜重光往回走,忍不住问他: “这个老四为什么那么能吃呢?” 杜重光默默地走了一阵,说这是打小饿怕了。 老四祖上其实不是干水鬼的,甚至根本就不在河边住。他高祖原本是曹魏的屯田官,因为干得出色,致仕前得了一个将军的虚衔,子孙也都跟着干这行,虽然没有太大出息,倒也平安富足。永嘉之乱后,家人流散,十不存一。老四的曾祖父一路跑到江南,北方稍稍平静后,又回到北方,在豫州安身。没过多久,遇上冉闵清洗胡人,遭到鲜卑围攻。冉闵被杀害后,原本投奔他的几十万汉人南逃江东,老四的曾祖父不得不跟着走,结果江东来接应的晋军迟了一步,几十万汉人被鲜卑人屠戮殆尽。曾祖父躲在一座半塌的坟堆里捡回来一条命。到了苻坚立国,老四的祖父已经小有家财,能够供养老四的父亲读书。原本以为苻秦长命百岁,不料淝水战后,苻坚不得其死,北方重新纷乱。老四的父亲被姚苌的羌人军队强征入伍,做了一名马夫,后来死在乱军中。老四的母亲带着老四躲兵灾,在老四五岁那年死于瘟疫。老四从小流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吃饱肚子的时候还不到零头。七岁那年,饿昏在咸阳一带,被一位从豫州返回的老水鬼捡了回来,在水鬼帮养大了。苦命的人,他挨了那么多饿,最后干的差事,还是靠“不饥丸”撑着泡冷水,所以只要有机会吃饭,一定吃得沟壑变丘陵。 陈嵩听完,长叹一声。乱世百年,多少老四啊。 忍不住又问: “那不饥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军中若是有这个,岂不是不愁粮秣不足!” 杜重光摇摇头,说不光是你一个人好奇,无数人绞尽脑汁想拿到配方。不过不饥丸是水鬼帮的命根子,帮规第三条就是帮众宁死不得透露配方。事实上,也只有帮中最高等级的几个人知道,而且是一代代口耳相传,一片纸都没有,想偷都没处偷去。姚兴在位的时候,曾经客客气气请上一任老大去宫里,以高官厚禄相诱,要买配方给秦军用,结果被拒绝了。皇帝恼羞成怒,说不给就掉脑袋。老大伸着脖子说陛下想要这颗脑袋只管拿去,但配方只能跟着我进坟墓。姚兴身边人说水鬼不死是前朝规矩,也是大河上下百万民意,陛下要三思。姚兴无奈,客客气气地把人家送走了。 陈嵩笑了笑,觉得“想偷都没处去偷”这话听起来好像杜重光动过偷的脑筋,但他的心思很快就转到另一件事情上。 有人送信,可谁来写信呢? 要怎样写才能既说清关中形势,又不显得告刘义真黑状呢? 似乎只有那个人才能胜任。(未完待续) 下卷 二十二章 密信 下卷二十二章 王修听陈嵩说了半天,一直没有开口。(.) 这个人在北府兵中一向以人如其名著称,不仅因为修身养性,更因为极修边幅。人家说他出门就像新嫁娘出门,总要在镜子前费去许多光阴。没有战事的时候,帢冠务求端正、袍子务求合身、腰带佩玉务求精粹、靴子务求纤尘不染。到了战区,军务忙碌,没那么多时间捯饬这些,甚至也不可能天天梳头,那就务求胡子条分缕析、油光飘洒——他有一把玛瑙梳子,装在袖筒里,时不时拿出来梳梳胡须。军中传言曰:主簿称英豪,全靠两撮毛。一撮毛是毛笔,赞王修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另一撮毛自然就是他那号令严明、旗幡齐整的胡子。刘裕出身低微,本是邋邋遢遢不修边幅的,起初也看不惯王修那种“众人皆脏,唯我独净”的做派。要换个人,既然上官有压力,迟早也就改弦更张了。不过王修不是一般人,任你舌头如风,我自青松不倒。还反过来劝刘裕,将军你是有大前程的人,上要面圣奏报,下要统领万军,内要垂范将佐,外要威慑四夷,总这样粗糙是不行的。两个人这样拉锯往来,最后竟是刘裕被说服,日渐讲究起来。 但今天陈嵩看到的王修,却丝毫不像新铸的光灿灿金锭,倒像是一枚用了多年锈迹斑斑的铜钱。 自上而下:帢冠上有污渍,头发蓬乱。眼含血丝,两个大黑眼圈。胡子显见没有梳。中间间杂着几根白的。腰带没有结,松松地垂着。露出文人那种没有钢性的疲沓胸肉。手指甲也没有修剪,里面有墨迹。 他在刺史府中的地位。真是江河日下。 毛修之继任王镇恶做司马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军中有重要文书,找个笔杆子,他口授,人家润色而已。他懂得怎么哄小孩子,对刘义真一是百依百顺绝不抵抗,二是嘻嘻哈哈绝不正襟危坐,三是物色美女珍玩讨他欢心。和这些相比。王修那种塾师加长辈,动不动就要绳之以江山社稷的派头,在顽童眼里就只能显得面目可憎。 这些倒在其次,真正的分歧是在统军方略上。王修和毛修之都是跟着刘裕多年的北府兵老人,都知道慈不带兵的道理。但慈不带兵、严刑峻法的前提是主帅自律严整,如果自己一身毛病,休想刀斧加于他人。当兵的鼻子很灵,一旦嗅出上峰不是好人,他们就会上行下效。并在骨子里鄙视他,最后导致威严扫地,令不行禁不止。刘裕走后,刘义真迅速被身边人带坏。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万千军务撒手不管,全军风纪逐渐败坏。此种情势下。王修越发觉得必须勒紧缰绳,才能控制住北府兵这匹野马。而毛修之虽然内心赞同王修。却一味顺从刘义真,不主张勒军过严。他算得很清楚。刘裕一旦登基,刘义真虽然不可能是太子,却一定是诸王中最得圣心的一个,巴结好了他,后者随便在父皇面前美言几句,自己的程就一马平川了。他给刘义真出的主意,是三军远征劳苦,所以要不吝赏赐。刘义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动辄赏赐过万,小兵们未必能拿到多少,各级将佐倒是捞得欢畅,纷纷当面吹捧刘义真爱兵如子、兵法天纵、得宋公真传、有古名将之风。刘义真飘飘然忘形,赏赐起来更加大手大脚。他倒是玩痛快了,王修却痛苦了。身为长史,钱粮是归他管的。打仗这事,外行都高谈阔论兵法,内行都为钱粮发愁。“十万之师,日费千金”,孙子他。老人家不是瞎说的。王修既然担着三军肚子的干系,就不能时时提醒刘义真不可太挥霍,刚开始后者还能还以“下不为例”,到后来就纯然不耐烦。刺史府中一干小人,生怕王修会断了他们的财路,也是逮着机会就往刘义真耳朵里灌邪风,毛修之自然也没少进谗言。日子久了,刘义真对王修先是冷淡,后是挑毛病,到最后索性懒得见他。江东方面来的赏赐,阖府都有,唯独“忘”了那么大一个长史。如今在刺史府里,连疯子这样后来居上的人,都和毛修之亲如兄弟,是刘义真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受宠程度远远高于王修矣。 对这些,陈嵩早有耳闻,只是不曾想到王修会委顿到如此地步。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说了一句王长史要珍重啊,立刻觉得这话轻飘飘的。 王修苦笑一声: “我不是什么珍宝,贵重不起来啦!只是我个人得失不算什么,北伐前途眼看要断送了在孺子手上,一想起来就心痛啊!” 陈嵩觉得这是一个极佳的话口,端起茶抿了一口: “长史就没想过向江东求助?” 王修抬眼看了陈嵩一眼。其实他也曾想过写信给刘裕,把关中这边的事态一一陈述给他,但转念一想,“疏不间亲”,这样在父亲面前说儿子的坏话,当爹固然震怒于儿子不争气,但也绝不会对告密者有好感。再者说,如果公文往返,这信就瞒不过刘义真,至少瞒不过府中哪些处理文书的笔杆子,而他们现在都被毛修之喂肥了,断断不会和自己一条心。如果送密信,自己身边有没有可靠的送信人。现在看这位新晋的青年军副,似乎也有同样心思。乃把茶碗推过去,轻轻磕了磕陈嵩的茶碗,让它们做并肩状: “陈将军这样问我,是不是已经有想法啦?” 陈嵩起身走到门外,看的确没有人在偷听,便掩上房门,回来把请老四漂流送信的想法原原本本说了。 王修生于江东,长于江东,过去一直把北方人视为全体旱鸭子。做梦都想不到还有老四这样一群彪悍的黄河蛟龙。听陈嵩说完,兴奋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用右拳猛击左掌: “好办法。好办法,滴水不漏!” 陈嵩看他这样,强压住内心喜悦,冲着王修一拱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需要借重王长史一支笔。” 王修连说这个责无旁贷,责无旁贷。 说着一边撸袖子,一边朝着书案大步走过去。到了案子旁边,选了一支小楷笔。正要研墨,突然又停住了。伸手捋了捋胡子,慢慢走了回来: “可是我们这封信以谁的名义写呢?” 陈嵩瞬间就明白了王修的意思。如果以王修的名义写却不走公文,用这种暗度陈仓的方式递过去,就是不折不扣的告密,等于公开宣告王修和刘义真决裂了。身为长史而自外于刺史,先就矮了一截。偷偷摸摸告刺史的黑状,人家很容易就会以为是公报私仇。可如果不用王修或者任何头面人物的名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水鬼。突然带着一封指控关中最高长官的信跑去见刘裕,后者一定以为这就是飞书一类子虚乌有的东西,没准还会拿下老四,严刑拷打后。把王修、陈嵩和杜重光一干人全部攀扯出来。 陈嵩咬了咬牙,说既然这个主意是我找人想出来的,那这封信就以我的名义发出好了。王长史不必署名,我们要的就是你的文采。你知道我身边没有大笔杆子的。 王修素知陈嵩在战场上勇毅彪悍,没想到他下了战场也有如此忧国如身的胆识。想到如今长安,这样的将领屈指可数,忍不住悲从心来。冲着陈嵩点点头,缓缓地问: “你就不怕得罪义真刺史,甚至得罪宋公?” 陈嵩不是没想过这些,但每次想到最后,眼前就会像皮影戏一样浮上一个场景:赫连勃勃卷土重来,匈奴人打破长安,城中玉石俱焚。郭旭、徐之浩、斛律征这些弟兄力战身亡,梅虹、小俏在满脸淫笑的敌人面前颤抖,孩子们被槊尖贯穿着举到空中,小手在无助地挥舞…… 跟这样的来日相比,得罪刘义真甚至得罪刘裕算个屁! 既然王修有问,那就实言相告: “王长史,我陈嵩不办这件事,照样做官带兵,但我生恐长此以往,关中势必落在强敌手中。倘若舍得我陈嵩这百十斤肉,能换来关中太平,百姓无忧,陈嵩家小完好,那就算千刀万剐下油锅,陈嵩也笑着见阎王!” 王修愣愣地看着陈嵩,觉得此人身躯虽不高大,却恍如金刚立世;声音虽然不大,却正似雷霆经天。相形之下,自己一肚子的小算盘,只顾忧患身家,未免过于卑琐。想到这,为一腔忠义所激,对陈嵩深鞠一躬,转身坐在案前,一边磨墨,一边打腹稿,须臾开始下笔。陈嵩静静地等着,只见毛笔杆在王修手中摇摇曳曳,毫尖在纸上飒飒如雨。 约莫一顿饭功夫,王修把毛笔一扔,拿起纸自己看了一遍,对陈嵩说可以拿走了。陈嵩很惊讶: “这不是草稿吗?” 王修略带得意地笑了笑: “自打出了私塾,我谢文章就从来不打底稿!” 王修从头到尾给陈嵩念了一遍,前面大半部分都是描述关中乱象,不过王修笔下留情,没有直接指斥刘义真,而是锋芒直指群僚,称他们辅佐无方,结党营私,借刘义真年少无阅历而上下其手,搞得府中乌烟瘴气,军中士气低迷,民间风言风语。尤为急迫者,乃大夏蠢蠢欲动,关中难免大战,若以此种气象迎敌,恐有不忍逆料者。说完这一切,最后向刘裕剖明心迹: “予弱冠投笔,追随大驾,久历血战,生死不计。向者公托幼子于诸将,诚腹心大任也,受任之初,感激涕零,夙夜忧叹,恐有失坠。前沈田子狂易,王镇恶失元,予因不察,未能止祸,有负重托,痛心几死。今暗道传书,诚知非常,亦未尝不知疏不间亲。然关中者,血战而得,枯骨万千,为公开疆背面之重镇,经略中原之形胜,民心既有所向,士气岂可轻坠,脱有不虞,北伐功亏一篑,大军覆巢破卵,公之功业声名,亦不免有亏。王修可诛可窜,宗族可屠可灭,公之勋业不可危也。若修之齑粉,有万一之补于公之镃基,万劫不复,甘之如饴也!” 王修一边读一边解释给陈嵩听,陈嵩听到最后几句,上前握住王修的手: “不是说好了以我的名义上书么,为什么变成你了?” 王修淡淡地笑了笑,轻轻抖了抖那张纸: “王修一介书生,主上肯用,也还抄抄写写,尽点绵薄之力,若不肯用,就是废人一个。将军你不一样,关中必有一战,你们这些少壮派将领,正要厉兵秣马,好好打仗。若此信要得罪上面,引火烧身,那宁可牺牲王修这样的废人,不能折了将军这样的栋梁,将军赶紧拿着信去找那个老四,叫他赶紧动身。” 说完走到墙角,在一个箱子里摸出一个玉佩递到陈嵩手里: “这个玉佩是我家传的,总共有四个,我们兄弟四人每人一块。你叫老四拿着这一块去找禁军左屯卫将军王沈,他是我的二哥,也是宋公多年知交。他见了这块玉,就会把老四这封信直接交给宋公,以免有人中间截留。” 至此陈嵩已经无话可说,乃收好玉佩和密信,甩开战袍前襟跪下,给王修磕了个头,起身大步出门,策马扬鞭去找杜重光。 当天夜里,陈嵩带了十来名心腹亲兵,声言护送探子,带着老四过了晋军关卡,送他到渭河渡口。看守渡口的官兵已经被打点过,看到陈嵩亲自来,心照不宣,放他们到岸边。老四打了个唿哨,藏在芦苇荡里的水鬼帮兄弟划着羊皮筏子靠过来,他们将带着老四由渭河入黄河,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任老四开始吉凶莫测的漫漫漂流了。他要沿着黄河漂下去,到中游后换汴水进淮河,从那里搭乘快船进长江,轻舟直抵建康。王修的密信已经封在一个蜡丸里,用一个小荷包固定在老四大腿内侧。那个玉佩,则用同样的荷包,贴身固定在腋下。此去波涛万重,若老天不开眼,人和信和信物,都将消失在一个不可知的去处,好像这一切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目送筏子走后,陈嵩在渭水边沉吟良久才调转马头,缓缓回城去。士兵们跟在他身后,全都默不作声。距离军营两三里路时,他告诉亲兵,今晚让斛律征照应一下巡营,他要回家去看看。 敲了几下门,小使女来开门,一开门就听到梅虹哄孩子的催眠谣: 宝贝宝贝睡觉 阿虎阿豹跑掉 宝贝宝贝睡觉 跳蚤蚊子不咬 宝贝宝贝睡觉 知了青蛙不叫 宝贝宝贝睡觉 阿爹阿妈抱抱 打着手势,要使女自己去睡,他站在窗外,听梅虹用一种慵懒而甜美的声音唱着,享受着这种和战争、和内斗、和种种烦忧无关的简单快乐。 为这一晌快乐,千难万险都值得!(未完待续。。) ps:舍身方为大丈夫 下卷 二十三章 夜壶里的狐狸 ps:斗酒的欢乐只有酒徒懂得 老四一去,杳无音信。[]陈嵩没法探知他的踪迹,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不要拿老四喂鱼,同时暗暗注意军中风声,看有没有人传他带老四过关卡上渭河的事情。盯了一阵,没有听到任何传言,心渐渐放回腔子里去了。 时值暑热,关中像是蒸笼,匈奴人断不会顶着大太阳南下,北府兵也不可能顶着大太阳练兵,上下都在避暑,官兵一体休闲,除了清早和日落,校场上空空荡荡,人不披甲,马不带鞍,渭河里满是士兵,树荫下战马打滚,一副刀枪入库气象,恍如天下真的太平了。 转到立秋,早晚开始有凉意了。郭旭回家住了几天,睡在小俏身边,就像睡在一座小山边。小俏心细,每天用一方纸记下孩子的动静,到此时竟然厚厚地积了一沓,睡前絮絮地念给郭旭听。刚开始郭旭一边听一边说,到后来就没了声音,最后开始打呼噜。小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吹灭灯睡了。 她梦见自己还是肚子平平的,在一条河边走。忽然草丛中悉悉索索地爬出一条绿色的小蛇,看见她时,小蛇盘起身子,昂着头看她,竟然有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吓得要死,赶紧转身跑,却又跑不动。无论往哪个方向去,小蛇都拦在面前。她想:到了河面上兴许会它就没办法了。转身往水里去,河面自动分开,露出一条铺着青砖的路,竟是父母在世时江东宅子花园里的路。她一边庆幸自己不会淹死,一边发愁。小蛇也会追上来。果然,小蛇一路跟来,越蹿越快,最后竟然缠住她的脚脖子往裤腿里钻。她正要喊救命,看见郭旭从前面跑过来。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拔剑要砍小蛇。这时候母亲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抱住郭旭的胳膊说你千万不能杀它。小俏急得团团转,说母亲你糊涂啦,再不动手,女儿就要被蛇咬死了。母亲却说天下哪有儿子咬死妈妈的道理。正在这么说着。小蛇已经又滑又冰地钻到了裤子里,她惊叫一声醒了过来,睁眼看见郭旭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给她擦脸上的汗。 听小俏讲完梦境,郭旭说看样子你要给我生个儿子了。 军中以前有个老兵。父亲是个算命先生,他打小耳濡目染,也有点三脚猫的“法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梦见狼虫虎豹大吉,梦见神坛古庙大凶,梦里水火大粪都是要发财,梦见棺材要升官,梦见自己死则是添寿。梦见房倒屋塌是要折损亲人,至于掉牙,则一定是父母有忧。军中有家眷的老兵。经常拿着一些饱含醋意的梦,要他解解老婆是不是在后方偷汉子,而据他说,要是你梦见老婆赤身裸体,那就是她有外遇了。至于有身孕的妇人,若梦见青蛙、蛇、蜥蜴之类生灵贴身。则是要生儿子;若梦见鲜花之类,则是要生女儿;不过有时候梦见大个头的瓜果。也是生儿子的兆头。这个兵在征南燕时受了箭伤,退役回吴兴老家去了。据说伤愈后体力依然不济,种地做买卖都受不了,只能追随乃父,干起了算命的老营生,据说也还赚的不少。不过对郭旭而言,此时不需要更多玄机,也无需高人指点,知道蛇代表儿子就够了。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有个亲兵来家里,说昨夜骠骑队巡逻时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此人自称是陈嵩的朋友,要士兵把他直接送到陈将军营里去。当兵的知道郭旭和陈嵩什么关系,但也不可能越过郭旭擅自送人过去,遂把他关在营里一夜。郭旭担心小俏肚子有动静,本想说既然是陈大哥的朋友,交给他处置好了。但又不想让部下觉得自己贪恋家眷不理军务,再看小俏好像也没有要生的迹象,乃起身往军中去。 路上亲兵已经说了:被抓的这个人长得真难看,大白天看见都以为撞了鬼。及至郭旭看见本人,依然吃了一惊。他真的没有见过长得这么“超凡脱俗”的丑人。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满脸都是败笔,唯独目光灼灼,非寻常人所有。 此人被绑在马厩里,一晚上没少被蚊子咬,虽然脸黑,也能看出满脸都是包,眼睛本来就小,左眼皮被蛰了一下,眼睛肿得更是看不见了。 郭旭叫人给他松绑,搬来一个胡床让他坐下,给他拿来米粥、咸菜和胡饼。寻常一个壮汉够吃的早餐,这个人一眨眼就吞下肚去,好像根本就没有嚼,那种吞咽的专注和凶猛,让人油然想起饿死鬼。郭旭看他好像不尽兴,随口问了一句你还吃吗,那人说你要是真想给,就再来这样的三份。 去搬早餐的亲兵也许是跟火头说了,他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串看热闹的兵。众目睽睽之下,这个人像是老虎吃小鸡一样,转眼灭掉了一整篮子的东西,士兵们发出骇然的惊叹。 郭旭把看客们赶走,叫人把这个人带到他的帐篷里单独谈话: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却不冷不热地打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就这一个回合,郭旭就已经知道这不是寻常胆小怕事的老百姓。 “我叫郭旭,是陈嵩的朋友。” 那人淡淡一笑: “朋友有很多种,有酒肉朋友,有生意伙伴,有的是攀龙附凤,有的是围着钱转,当然还有刎颈之交,你和陈嵩算哪种?” 郭旭说我和陈大哥从当兵那天起就没有分开过,他可以为了我掉脑袋,我也可以为了他粉身碎骨。 郭旭说话时,那人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到郭旭眸子端正、目光清澈,知道他胸中毫无把戏,乃略略放松一点,说我不敢说是陈嵩的生死弟兄。但也是他可以托付大事的人,我姓吴,你叫我老四就好。 郭旭说四哥好,四哥在我营中一夜,受委屈了。 老四没料到郭旭一张口就叫他四哥。目光柔软了许多。 郭旭小心地问: “四哥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深更半夜被巡逻兵抓住?” 老四摇摇头: “郭将军不要见怪,虽然你是陈嵩的朋友,我也相信我不会看错你,但我心里的事情只能讲给陈嵩自己听。你既然是他的生死弟兄,就不妨直接把我带到他那里去,如果你们之间果真有你说的那么铁。他自然不会打发你走,你不就啥都知道了么?” 郭旭觉得有理,也觉得万一陈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自己一意深究不合适。正要起身带着老四走,却被老四一把拽住了。后者说我是被你的兵夜里抓住的。外人不知道,现在大白天出门,人家要是看见我和你在一起,怕是会有些麻烦。你不妨找来一身战袍,把我扮作你的手下,这样也好掩人耳目。 至此郭旭已经相信陈嵩必有隐情,那就更要小心。吩咐手下人找来一身战袍给老四换上。战袍是白的,老四穿上后。像是黑黢黢的木炭半截埋进雪里,士兵们都掩嘴偷笑,郭旭撑了半天。也忍不住笑了: “四哥,你若是这身行头上战场,不用挥刀,就能吓倒一堆人。” 老四倒不见怪,笑着说兄弟这番嘴脸是上不得台面,不过好处是走在街上没人招惹。 老四混在郭旭的亲兵队里。纵马穿过街市,很快来到陈嵩营中。后者正站在井边。用一桶桶凉水洗身子,听见郭旭叫。回头只看了一眼,就把木桶扔在地上,湿淋淋地扑过来,用力抱住老四,让他双脚离地,几乎夹死他。老四疼得吱哇乱叫,连声说快放开,要死人了,你这是事情办成想灭口啊还是想省下那一锭金子。 陈嵩乐得满脸开花,忙不迭地拉着老四和郭旭进帐,一片声地催亲兵备茶备水果,又叫人去玉壶春订一个雅间,叫老板预备店里最好的酒菜,大盘子大碗地上。待案几上琳琅满目后,叫心腹在外面看着,不许任何人接近。 帐篷里瞬间安静下来。 陈嵩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而后睁开眼睛,热切地问老四: “都顺利吗?” 老四看了一眼郭旭,欲言又止。郭旭正要说你们说你们的,我出去找斛律征,听到陈嵩说: “四哥,你放心,郭旭是亲手足,打断骨头连着筋。” 又对郭旭笑了笑: “兄弟,本来早该对你说,怕事情成不了,一直捂着。这位四哥,是水鬼帮的老大,我托他顺水漂流,带一封密信给宋公。” 郭旭恍然大悟,顿时对老四生出满胸敬意,双手抱拳向他施礼。 老四略带歉意地冲着郭旭笑了笑,伸手拿起一个梨,一边咯嘣咯嘣地咬着,一边开腔说话,梨汁溅出来,像是一个个小秘密终于逃出樊笼。 他的黄河漂流非常顺利,两三日便到了汴水口,从汴水到淮河也非常顺利,从淮河进泗水时,肚子里的不饥丸已经消化殆尽,连日不睡,人已经开始迷糊,不能再漂,只能上岸。往年漂流报警,到黄河中游就可以上岸,远没有这次任务这么耗人。登上泗水河岸时,整个人轻飘飘地就像枯叶。他随身带了薄薄几片金叶子,拿出一片,就足以他一路饱餐兼雇一条快船。由泗水进长江,顺流而下,夜宿晓行,星驰电奔,两天便到了建康。 恰恰是在最后这一站耽误了最久。他打听到禁军左屯卫将军王沈的府邸,特意换了齐楚衣袍上门去找,门人见他这番长相,本不相信他是王将军的朋友,但一来他塞了钱过去,二来他一口关中腔,声称有消息从王修那里来,门人最终还是通融了。不过很不幸,王沈前几日离开建康去徐州公干,要二十多天才能回来。老四无奈,只好就近找了家客栈住下,人地两生,百无聊赖,白天看景,晚上早睡。他脑子灵光,塞了点小钱给王沈府门外一家药铺的伙计,一旦王沈回来,马上到客栈找他。如果他不在,就留个字条。 见到王沈,拿出玉佩,递上密信,王沈听了关中大致形势。慨然允诺传信给刘裕。他本想留老四在府中小住,后者急于返回,婉言谢绝。王沈动用禁军关系,安排老四乘官船、骑驿马,一直把他送到弘农地界,剩下的路程他不想太招摇。就徒步返回,结果临了被郭旭手下抓到。他这一去一来,费时一个多月,虽然周折,却已经比寻常水陆往返快了不止一倍。 陈嵩听到密信已经顺利交给王沈。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不自觉地以手加额,连声说老天保佑啊老天保佑。而后立刻说我说的不对,是四哥辛苦,要不是你担着生死干系走这一趟,关中真情,宋公何时才能知晓。 老四这番千里传书,听得郭旭瞠目结舌。他知道陈嵩一直在想办法,但不知道最后竟然是这样一种波涛滚滚、生死难测的路数。原先觉得老四长得像鬼,听完这个故事在看他。竟然恍如降龙罗汉。 眼看到了日中,三人起身去玉壶春。陈嵩已经派心腹去知会王修和杜重光,要他们不动生色地前去赴宴。待满桌子肉林酒池时,共襄密谋的所有人都聚齐了。陈嵩心细,花钱包了左右两个隔间,让心腹亲兵在雅间门口摆个小桌喝酒。不给隔墙有耳任何机会。 王修今天心情大好,重又恢复往日洁修风采。他是所有人里官最大的。自然起身致辞。 “诸位兄弟,王某人本以为在关中再也无所作为。正打算找个堂皇理由辞职返乡,回江东侍奉双亲,孰料各位齐心,吴先生不惮波涛之险,竟是把这件事办成了。以王某看来,宋公不日就会有安排,或调回义真,换上更老成的股肱干将,或者重整刺史府,派来更忠勤公事的循吏,总之他断断不能坐视关中形势糜烂下去。这一次冒险,各位心底无私,实在是社稷之福、三军之福、百姓之福。王某人这第一杯酒,先敬吴先生!” 他这番话,虽然文绉绉的,但在场几个粗人无不动容。老四从来没有被人称以先生,现在突然被这么大的官儿以先生呼之,竟然有点乱了方寸,起身去接酒杯时,险些把一杯酒打翻在郭旭腿上。王修礼毕,立刻问哥哥王沈的情形。老四详细描述了他和王沈见面的细节,王修热切地听着,生恐错过一个字。待老四说到王沈接过玉佩转身抹眼泪时,王修已经泣不成声。众人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良久,王修自己定下神来,说今天悲喜交加,失礼了。 酒是个好东西,尤其是用于庆功时。酒过三巡,所有人都把烦心事抛到了脑后。再者说,最大的烦心事就是关中不安,现在宋公已经知道了这边的形势,知道了就会有安排,安排了就会有起色,有起色你好我好大家好,有什么理由不开怀畅饮呢? 既然阴谋已经过去,那就不能只是这几个人喝酒,陈嵩立刻叫亲兵马上去把斛律征和徐之浩都叫来。 斛律征是有酒必歌的。大家起哄,要他今天务必唱一个。后者其实不必请就会唱,此时兴头勃勃,敞开衣襟,露出黑丛丛一片胸毛,站在胡床上纵声高歌: 你家有个白玉堂啊 老子不稀罕 老子的帐篷长着脚啊 跟我到天边 你家有个大粮仓啊 老子不稀罕 老子的草原万里长啊 吃不完的肥牛羊 你家有个美娇娘啊 老子挺稀罕 等你出门去荒唐啊 老子上她的床 前两段无比洒脱,满满地透出鲜卑牧人的骄傲,及至不稀罕美娇娘那段,人人都以为他会唱类似“老子有善舞的鲜卑姑娘”之类,孰料却陡然拐弯,暴露出无论胡汉均一个德行的男人肚肠。漫说雅间里的人,就是门外的亲兵和路过的伙计,都哄堂大笑起来。王修说我早听说你这个狐狸大哥满肚子鬼机灵,今日一见,果真是狐仙。 大家就起哄架秧子,说狐狸大哥占我们汉人女人的便宜,不能轻易放过他,王长史学富五车,随便刮出二两肠子油,就能憋死他。王长史来一段吧。 王修却大为头疼。他是正经学士,经则四书五经,文则骈赋奏对,诗则风雅颂加楚辞,清词丽句不是没有,但要想像斛律征那样随口民谣抖机灵,的确雅非所长。但既然属下有请,暗暗地还含着胡汉较劲的味道,当然不能自甘败退。看着斛律征得意的眼神,突然有了主意。他本是文思极快的人,拿筷子敲了几下盘子,找了个江东小曲的调子,朗声唱出来: 我家白玉堂 昨夜鬼上墙 我家大粮仓 昨夜不得闲 武士剑出鞘 灯火照天亮 忽然一声叫 娇娘哈哈笑 床下夜壶中 有人急求饶 张灯仔细看 狐仙满身尿 原想它有法 不料竟中招 也不扒你皮 也不剁你爪 放你回草原 背着帐篷跑 牛羊见了你 也不正眼瞧 今后躲着我 远远把路绕 他唱到狐狸在尿壶中时,大家已经指着斛律征笑瘫了。斛律征唱了半天,竟是给王修提供了现成的刀枪,眼看他反戈一击,毫无还手之力。向前无比自豪的草原、帐篷、牛羊,此刻无一不是笑料。众人想象着一个被汉人捉弄的鲜卑狐仙狼狈潦倒,为牛羊所揶揄的样子,再看斛律征丢盔弃甲只顾傻笑,各个都无力直起身子,求王修赶紧打住,否则肠子都要结成一团了。 斛律征端起酒碗,说我认输我认输,我不该在长史大人面前卖弄。王修说你这话不对,你的歌淳朴机灵,虽然调笑诙谐,气象却阔大刚健,不愧是鲜卑草原滋养出来的。我这个其实还是受你启发,而且终究没你那么大气。 接下来大家开始猜拳行令,其他人斗酒的时候,老四躲在一旁闷声海吃,秋风扫落叶一般滴席卷碗盘。王修只知道他会漂流,却没听说过他的饭量,此时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说吴先生你到底有多大饭量。老四喝下一杯酒,抹了抹嘴唇,说我这个人吧,没饭吃的时候,一天嚼两粒花生米也能撑好几天,有饭吃的时候一顿吃一只羊也胀不死,天生一副大喜大悲的下水。王修摇摇头,说这样似乎不利于养生。老四笑了,说养生师你们上等人的说辞,兵荒马乱的年头,我们这些草民只有偷生,哪有养生? 陈嵩唯恐这话题败了大家的兴,赶忙打圆场,说狼有狼迹,蛇有蛇踪,没准这样大饥大饱也是一种养生术。王修并没有败兴,相反却来了精神,想要和大家一起说说养生修道的事情,刚起个话头,听到门外有个气喘吁吁的声音问: “郭军副是不是在屋子里?” 外面的兵打开房门,郭旭的一个亲兵满头大汗地扑进来: “郭军副,快,夫人要生了!”(未完待续) 下卷 二十四章 金婆婆 ps:小鬼难缠 下卷二十四章 一早郭旭离开家没多久,梅虹就带着孩子过来玩。[.超多好看小说]~哈~小长安脸白白的,眼睛黑黑的,又软又黑的头发贴在小脑袋上。他好像是个安静的孩子,很久才会咿呀一声。初秋时节,早晚天凉,梅虹给孩子穿了一件粉‘色’小袍,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枚鲜嫩多汁的仙桃,谁见了谁都会变成一个贪馋的猴子。他一进‘门’,就被小俏‘色’眯眯地抢过去放在‘床’上,脸蛋、小手、大‘腿’和肚皮上落下无数狂‘吻’。小家伙不怕生,离开妈妈怀抱也不哭,小俏一亲,他就咯咯地笑,那种声音带给人的欢乐,是世间任何乐音都难以企及的。 梅虹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人家喜欢她的宝贝儿子,看到小俏这样,满心漾起母亲的得意,在案子上拿起一颗核桃,用一把小锤小心砸开,剥出‘肉’来塞到小俏嘴里,说这东西能让孩子变聪明。小俏撇撇嘴,说聪明不聪明还要看爹娘,你说我家郭旭那样笨嘴拙腮锤子心,生的孩子能聪明到哪去?梅虹想起姚泓才华横溢,自信小长安的种子是聪慧的,再想想郭旭呆头呆脑的样子,心底不禁莞尔,但嘴巴上却说郭大哥看上去憨,其实该‘精’明时还是很‘精’明的,否则怎么会官场情场两得意。 其实小俏并不真觉得郭旭傻,只是认为他阅历尚浅、‘胸’无城府而已。她的老公,她可以说他傻,别人万万不能。现在听梅虹这样说,虽然知道多少也是面子话。还是非常受用,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肚皮: “我就是担心一件事:若生个儿子。像他也就罢了,粗粗壮壮。虎头虎脑;像我的话,清秀斯文,‘玉’树临风,也‘挺’好。怕就怕生个‘女’儿却像了他!” 梅虹一想到一个虎背熊腰、铁匠骨相的‘女’孩子,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真要是生了一个铁塔般的千金,长大了嫁不出去的话,我就收来做儿媳‘妇’。 小俏撇撇嘴,说你倒是尽拣好听的说。只怕到时候避之唯恐不及。再说就算你肯收,你家公子长安也未必愿意接啊。 说完在小长安脸蛋上亲了一口,柔声问他: “你说,要是妹妹长得丑,你要她吗?” 小长安黑黑的眼睛朝这个甜美的声音方向望,却没法定在小俏脸上。小俏听郎中说过,这么大的孩子其实还不会凝视,但作势要扔了他: “不说话也就算了,连正眼都不看丈母娘。这样的‘女’婿,不要也罢!” 说完虎着脸看小长安。 小家伙蹬了蹬小‘腿’,呱呱地哭起来。 小俏有点慌神,她以为自己的表情吓着孩子了。 梅虹却不慌不忙地接过小长安。说他这是要吃‘奶’了。 梅虹在小俏的‘床’上坐稳,娴熟地解开衣襟,把孩子贴到‘胸’前。小家伙在闻到母亲气息的一瞬间停止了啼哭。嘴巴找到**,贪婪地吸‘吮’起来。一只小手放在**上,一只‘精’巧的小脚丫踩在另一个**上。那种甜蜜的霸气,看得小俏都醉了。 梅虹有一双饱满坚‘挺’的**,没有小俏双峰那种圆锥上翘感,但更大更圆,像用关中最好的小麦新磨面粉蒸出的雪白馒头。 ‘奶’水很足,小长安吸‘吮’的同时,另一只也在往外涌。梅虹放在那里的衬布已经湿透了,叫同来的使‘女’赶紧拿新布来换。 小俏很羡慕,不知道自己到时候‘奶’水够用否。梅虹说我们在一起住的时候,我见过你的身子,你的‘奶’头长得很好,孩子吸‘奶’应该很容易,估计你‘奶’水也不缺。但是姐姐,我看你屁股不大,胯骨左右窄,这样的身子,婀娜善舞,男人欢喜,怕就怕产道狭窄,临盆的时候会受罪。 小俏听着,有点紧张,也就在这个时候,肚子突然紧了一下,一种钝钝的痛感袭上来,化成一声惊叫。 梅虹有经验,马上把青‘玉’叫进来,让她扶着小俏躺下,而后叫自己的使‘女’赶紧到邻家去叫几个小伙子来。 须臾,临近几个街坊都到了院子里,梅虹站在正房台阶上,一手搂着儿子,恍如抱着令旗印绶,一手指指点点,指令他们分头去军营、找产婆、劈柴烧水,俨然一派将军临战派头。 郭旭营中亲兵得知消息,马上去找他。他们之知道他一早去了陈嵩营中,之后去哪里就不得而知。陈嵩部下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亲兵起初以为郭旭和陈嵩去了刺史府,去了一问,‘门’口卫兵说两位将军没来过。最后亲兵挨个茶楼酒楼找,到了‘玉’壶‘春’楼下,一眼看见陈嵩、郭旭的马都拴在楼下,这才找到郭旭。 众人一听小俏要生了,说那我们也不能在这里躲清闲,都去你府上帮忙等消息吧。郭旭说我那里地方小,去了也装不下,你们几个就是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生孩子估计也没那么快,你们还接着喝,喝好了就各回各家,等孩子落地了我会派人去告诉你们。 王修说这样也好,我们正好准备准备礼物,现在去两手空空,太不成样子了。 郭旭进‘门’时,梅虹的指挥官地位已经被产婆接管,后者嫌卧室不够亮,叫人把青‘玉’睡觉的那张‘床’搬到客厅里,预备好了诸样洁净、消毒、止血物件。郭旭正要往里去,产婆皱着眉头说将军现在还能进去,不过也得换了衣服洗个澡漱漱口再来。郭旭明白人家嫌他汗味加酒气,傻笑着照办。 小俏刚挨过一阵疼,稍稍安生了一点。郭旭拧干水盆里一块方帕,擦掉小俏额头和脖子的汗,坐下来抓起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 小俏虚弱地笑了笑,说你马上就要见到你的孩子了。而后把她和梅虹关于生男生‘女’的对话又讲了一遍。 郭旭其实也是有这种隐忧的。他当然希望生个儿子,儿子要是像他妈妈那样聪明。将来就去读书,只要肯好好读。有那么多世伯愿意帮他,不愁没有好前途。要是没他妈妈那么聪明。跟自己一样钝,那也不是问题,要么当兵,要么打铁,总归是有事可做。可万一生个‘女’儿又酷肖乃父,想想都是头疼的事。 正要说话,小俏重重地呻‘吟’一声,一下子攥紧了郭旭的手,指甲嵌进了郭旭手心里。 产婆要郭旭出去。小俏说能不能让他留下来陪我。产婆语气轻柔、态度坚定: “想亲热有的是时间,现在他留下只会碍手碍脚!” 郭旭搬了一张胡‘床’到院子里,坐在柿子树下。秋天的阳光洒在这个小院里,小院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他靠着树干,等待着他的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 他没想到会等那么久。 梅虹一语成谶,小俏果然生得很艰难。宫口扩张到四指宽的时候,产婆发现孩子不是头朝下出来,而是头上脚下。 倒胎。 产婆说现在就希望孩子脑袋小一点。这样就算倒胎,费点劲也能生下来。老婆子我手上活下来的倒胎也不在少。 梅虹也被赶了出来。产婆说产‘妇’有煞气,别冲着孩子。临出‘门’前梅虹问产婆,孩子脑袋要是大了会怎么样。产婆犹豫了一下说脑袋大了,很容易卡在宫口出不来。加上脐带绕脖子,拖延久了,孩子保不住。大人也危险。 孩子的脚丫子冒出来的时候,产婆一看脚的大小。已经知道孩子的脑袋不小,自己怕是对付不了。乃推‘门’出来,叫郭旭赶紧到城东古柳巷金宅去请一个金婆婆,这人很难请,但务必请来,否则夫人凶多吉少。 梅虹一片声地催人去请,郭旭已经冲出院‘门’,解下战马,纵身跃上,一鞭子飞出七八丈远,蹄声如雷地奔城东去。 古柳巷名副其实,巷口左右各有两棵大柳树。郭旭纵马驰入时,才发现这个巷子里竟然只有一家院落。院‘门’高大,黑‘色’‘门’板上装着黄澄澄的铜灵兽,兽嘴衔着粗大的‘门’环。‘门’楣上挂着一块大匾额,黑底金字,郭旭虽然几乎睁眼瞎,却认得这四个字 “上承观音” 想必这个金婆婆接生本领超卓,送子观音送来孩子,她接手给生下来。从这座宅院的‘门’庭气象来看,金婆婆赚钱不少。 拍了几下‘门’环后,里面传来木‘门’闩的咯吱声,而后大‘门’开了一尺许,探出一张中年人的瘦脸。这人看了郭旭一眼,不冷不热地问: “先生有何贵干?” 郭旭说我家夫人生孩子,我来请金婆婆去接生。 那人满脸诧异: “你既知道我家金婆婆,竟然不知道规矩么?” 郭旭一脸茫然,请个产婆还要什么规矩! 那人一看这情形,也不多说话就要关‘门’。郭旭伸手一撑,那个人再也推不动: “先生,我是北府兵军副郭旭,不是本地人,不懂这里的规矩,多有冒犯,但现在情势紧急,烦请金婆婆务必出手相助,一定重金酬谢。” 那人动不了‘门’,但也丝毫不为郭旭所动: “我不管什么北府兵豆腐饼,要请金婆婆接生,必须按规矩来。第一,提前带礼金预约,礼金不算在酬金里;第二,香薰过的车子来接,车子不到不出宅‘门’;第三,孩子几斤重,酬金就几两黄金;第四,产‘妇’母子生死有命,无力回天时不得归罪金婆婆。” 郭旭几乎要当场晕过去。一个产婆,居然如此摆谱,如此要价!几个人家出得起这样的酬金? 那人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满脸浮上不屑神情: “别以为我家缺生意,告诉你吧,金婆婆只给达官贵人家接生,从来不入寒‘门’。瞧见头上那匾额没,那是先朝皇帝姚兴御笔,末帝姚泓,就是金婆婆接生的。” 郭旭这才明白金婆婆一家的傲气从何而来。四条规矩,前三条他已然办不到,但既然没有金婆婆则凶多吉少,今天这关就必须闯过去。北府老兵郭旭进得了长安,占得了秦宫。岂能被区区一所宅院挡住! 想到这,双手抱拳。声音近乎恳求: “人命关天,务必请先生通融!” 那人冷笑一声。说如果每次都通融,阿猫阿狗生崽子都要金婆婆出手,那规矩何在?金婆婆身价何在? 说完回头叫人,要合力把大‘门’重新闩上。 郭旭大怒,向后退了一步,纵身跃起,一脚踹在‘门’板上。那个人没料到来人会突然发作,来不及闪开,被‘门’板重重地拍在脸上。整个人翻了个跟头栽倒在地,疼得吱哇‘乱’叫。郭旭从他身上跨过去,拔出佩剑,径直向里走。一边走一遍喊: “金婆婆!金婆婆!” 院子里冒出几个仆人,有的拿着笤帚,有的拎着菜刀,一看郭旭的块头,再看他冒火的眼睛,再看他手里的长剑。全都缩了回去。 走到中院时,有个须发皆白的男子咳嗽一声,从一片竹林背后绕出来,背着手迎上来: “要找我也不用这么凶蛮吧!” 郭旭呆住了。 金婆婆。居然,是个,男人! 是个男人。还当产婆,在‘女’人最要害的地方上下其手! 还在皇帝‘女’人最要害的地方上下其手! 金婆婆看郭旭发愣。微微一笑: “既然是北府兵军副,也算见过世面的。没听过产婆也能是男儿身吗?” 郭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金婆婆说鄙人金楚材,幼年丧父,母亲是产婆,自小跟着她,耳濡目染,学了这‘门’手艺,后来学‘妇’科,这就非寻常产婆可比,加之鄙人生来有异禀,你来看。 从背后拿出双手,十指并拢让郭旭看。 果然是异禀。此人手指足足比郭旭的十指长出三成,每一根都比小俏的指头细。更奇异的是,寻常人手掌总是要宽于四指并拢,而金楚材的手掌,竟然和四指并拢一般宽。 金楚材得意地背过手去,说我这双手平日无用,到了胎儿动不了时,就可以派上用场。漫说长安城,就是整个中原,也找不出那个‘女’产婆能有比我更细更长的手! 郭旭顾不得奉承,说既然先生如此高妙,万请救人一命。晚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一定厚礼致歉,现在还烦请先生赶紧移驾过去。 金楚材笑了笑。我看将军是个老实人,打进‘门’来,想必是‘门’人言语冲撞,看在将军诚恳份上,老夫我今天就走一趟。 走到前院,正碰上那个被‘门’板拍了脸的‘门’人,金楚材哼了一声: “早就叫你不要仗势欺人,今天遇到克星了吧?记住,产婆家的人要有菩萨心肠,不要有小鬼面目。立规矩是为了让人家敬重本行,敬重医道,不是为摆架子不顾生死!人家都说了情势危急,你还不通报,挨揍真是活该!” 那人佝偻着闪在一边,看上去蔚为可怜,郭旭忍不住心声歉意。 到了‘门’外,金楚材见郭旭只有一马,说你家住在哪里。郭旭告诉他详细地址,正要说只好委屈先生和我骑一匹马去,却看见金楚材伸手一攀马鞍桥,一脚认马镫,轻飘飘地闪身骑了上去,略带调皮地冲郭旭眨了眨眼: “时间不多了,两个人骑马太慢,老夫先走一步了。” 说完一扬鞭,两‘腿’一夹马肚子,马匹长嘶一声窜向巷口。郭旭闪过一个念头,大喊一声: “先生不带用具么?” 金楚材头也不回,向天空伸出一只手,那意思显然是有此手足矣。 郭旭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两‘腿’发虚,他靠在古柳树上歇息了片刻,缓缓向家里去。半路上遇到巡逻兵,借了带队军官的马,等他到家时,金楚材已经在屋子里好一阵了。 先前那个产婆看到金楚材进来,就像宫‘女’见到皇帝,毕恭毕敬、战战兢兢,敛着手站在一边听吩咐。此时孩子半个身子已经出来,是个‘腿’脚粗壮的男孩子。金楚材看了看孩子的体格,对产婆微微颔首: “你做得不错,光看脚就知道胎儿头大,这种情形,你应付不了的。” 产婆嘴上唯唯,心里开‘花’。得到金婆婆一句“你做得不错”,大可以满城宣扬了。也可以借机提价了。她心里清楚,倘若金婆婆今天不来。孩子必然卡在‘子’宫口上窒息而死,为了保住大人。她最后只有一招,那是极其残忍的――二指夹住一片小刀,伸进去肢解孩子! 听到郭旭进‘门’,金婆婆出来对他说尊夫人这一胎是有点难,不过我看孩子体格健壮,能多撑一会儿,我有足够时间把他接出了来。你现在就去张罗酒菜,完事了我要和你好好喝几杯,结‘交’你这个忘年‘交’。 关键时刻到了。孩子只剩下脖子以上在小俏体内,其余都出来了。金楚材屏住气息,左手轻轻托住胎儿,让他平平地对准产口,用一种‘精’微的力道向后拉,右手贴着产道上缘探进去,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用中指轻轻一按,而后‘抽’手出来。长出一口气,对小俏说现在就看你的了。 出来洗手,拍拍郭旭肩膀: “小兄弟,等着听哭声!” 郭旭忍不住要问: “敢问先生做了什么?” 金楚材笑了笑。说这是不传之秘,按说不能告诉外人,不过你不是我的同行冤家。告诉你也无妨。而后贴着郭旭的耳朵小声说: “孩子其实是下巴卡在宫口,我伸进手去。轻轻按一下,去了此挂碍。也就一通百通啦。” 郭旭赶紧让金楚材坐在柿子树下的胡‘床’上,自己去搬来一张矮几,叫青‘玉’给老先生上茶。 两人聊了一阵,时不时被小俏痛苦的喊叫声和产婆打气的声音打断。金楚材看郭旭魂不守舍,微笑着摇头。 突然,屋子里的小俏尖叫一声,而后就没了声息。郭旭脸‘色’煞白,正要往屋子里冲,被金楚材一把拉住了。 来了。 它来了。 新生儿呱呱的啼哭声。 郭旭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听着孩子的哭声和屋子里‘女’人们的欢笑声。须臾,产婆带着疲惫的笑在‘门’口招手,说郭将军可以进来看儿子了,大胖小子,九斤二两。 郭旭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回头看了金楚材一眼,蹑手蹑脚地跨过‘门’槛,好像偷了什么东西要去过堂对质。 孩子已经剪掉脐带洗干净,裹在一块洁白轻柔的白绢里,‘露’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脸。他被放在母亲的枕头边,被母亲侧视的目光暖暖地盖住。 小俏从薄被里伸出手,放在郭旭的大手上。她的头发湿透了,散开在同样**的枕头上,脸‘色’发黄,气息微弱。看到郭旭盯着孩子看,虚弱地笑了笑,说你放心了吧。郭旭知道她的意思是不必担心生个粗壮‘女’儿嫁不出去,拿起小俏的手在脸上贴了一下: “别说话了,好好睡一觉吧。” 小俏用嘴朝着‘门’外努了努: “别管我了,去好好谢谢金先生。” 郭旭出去,向金楚材深鞠一躬,说金先生大恩,郭旭这辈子都忘不了。礼金随后我就送来,但我靠军饷过日子,实在凑不出9两黄金,请先生体谅。 金楚材仰天大笑,说按孩子体重收黄金,是专‘门’定给达官贵人的规矩,他们搜刮的多,不在乎拔下这九牛一‘毛’,对于寻常人家,我都要他们量力而行。真要是不给金子就不救人,金楚材岂不成了强盗?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礼金不要再提啦。 此时梅虹已经指挥着一干人把小俏和孩子挪回了卧室,青‘玉’收拾好了客厅,把金楚材请进来。两人聊了一阵,王修、陈嵩、斛律征、徐之浩、杜重光都赶来,各自带着一样给孩子的礼物。最让郭旭惊喜的是斛律征,他显然早有打算,给郭旭的孩子也做了一匹木头小马,跟送给陈长安那个好像双胞胎。老四没来,陈嵩说他是怕自己那张脸会吓着产‘妇’和孩子,兼之长途跋涉,疲劳知己至极,要回去歇息了。陈嵩已经吩咐‘玉’壶‘春’老板,要他们差不多的时候,直接派人把酒菜送到郭旭家中开晚宴。 他们的兴头太高,屋顶压不住,索‘性’都坐到院子里。给宋公的信传到了,关中北府兵有希望重振雄风了。下一代已经出生了,北府兵血‘性’在往下传。有苗不愁长,十来年后,这一群弟兄到了壮年,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孩子们也就长到槊杆那么高了。不过父辈们冲锋陷阵,不就是为了他们远离战‘乱’么?他们将来干啥都好,就是不要再打仗了,打仗太血腥,太黑暗。 太阳渐渐偏西,‘玉’壶‘春’的伙计们抬着大食盒来了。在笑语喧哗中,酒香飘逸在小院里。最后一抹残阳在屋檐上短短地逗留了一阵,倏然逝去了。 仿佛上苍一个不易觉察的轻叹。, 下卷 二十五章 逮捕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过去,天气一天凉于一天,人人都知道匈奴人大举南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赫连勃勃对关中觊觎已久,匈奴贵族都渴望到长安大捞一把,这一年北方雨多,草原水草丰美,马匹‘肥’壮,这让大夏朝野充盈着一种蓄势待发的‘骚’动。 入秋后,关中晋军加紧练兵筹粮,预备迎接随时可能从北方落下的锤击。陈嵩和郭旭虽然已经是军副,但分别兼着飞骑队和骠骑队的指挥,此时两支劲旅已经开出长安,驻扎在渭河北岸,利用那里的开阔地形加紧‘操’练,隔岸就是上次傅弘之大败赫连璝的寡‘妇’渡。匈奴人若是从统万南下,主力势必经过这里。‘毛’修之下给陈、郭二人的任务,就是尽量北上警戒,及早发现匈奴兵动向。两人要默契配合,一路迎头逆击,一路侧翼打击,迫使匈奴军提前展开,迟滞其矛头,为反击赢得时间。 整整一个月时间,郭旭一次家都没有回过,他疯狂地想小俏和儿子。他和陈嵩本来就是铁杆兄弟,现在同病相怜,皆为相思所苦。给儿子取名的时候,既然陈大哥的儿子叫陈长安,那就按照你上次说的,叫咱们的孩子郭西都好了。好归好,这个名字原先说好是留给陈大哥第二个孩子的。郭旭说这个不要紧,我先拿来用,他再生了,叫陈关中也‘挺’好。 陈长安,郭西都。还有他们的母亲,像两根风筝线。扯着陈嵩郭旭两个大老爷们的心。这两颗心过去那些年野惯了,东跑西颠自由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却时不时‘抽’一下,为了身后长安城里的闺中少‘妇’和呱呱小儿。 一场秋雨一场寒,再往北,‘阴’寒山区已经开始飘雪,匈奴兵即将裹挟着寒气策马南下,回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前两日,长安城派来的辎重车队带来了冬装和棉帐篷,带队军官捎来王修的口信。说他即将受命巡查前线,盼着和陈郭二人在营火边喝酒。他问陈郭二人需要家里带什么,他可以到府上去给梅虹和小俏传话。郭旭不知道陈嵩想要什么,他自己想要小西都的一双婴儿鞋。这双带着婴儿‘奶’气的小软鞋,他要贴身揣在怀里。 辎重兵回去了,王修却一直没有来。派到大夏境内的探子还已经发现匈奴兵在集结,王修若是再不来,战事一开,他也就没有来的必要了。 骠骑队和飞骑队早就约好要赛马。军营背后是渭河,面前是一带山丘,从山口到河岸,十里地一马平川。正好用来决出胜负。两军约定各自出十名最好骑士,以渭河河岸为起跑点,在山口位置‘插’一面红旗。谁先拔旗谁赢。山头有瞭望木塔,为避嫌疑。双方不派人监赛,而是请一位本地老人裁决胜负。 到了这一天。朔风住手,白云满天。飞骑队十人由斛律征带队,骠骑队十人由徐之浩带队,飞骑盔上装白缨,身上披白斗篷;骠骑红缨红斗篷,随着一声响箭,一白一红两道闪电掠过原野,直‘插’远方。赛道两边,两队各自设了呐喊助威的士兵,当兵的扯着嗓子给本队加油,擂鼓手恨不得把鼓面敲破。 十里地这个长度,既要战马有速度,又要它们有耐力,还要骑士善于把握节律。跑到一半路程时,两队都不再牢固,强者前驱,弱者掉队,不强不弱的居中维持。待跑到七里地左右时,最前面各自只剩下两三骑。此时已经可以看出,最后夺旗的,必是斛律征和徐之浩中的一人。 二人的马匹都是西域大宛马和云中一代土马的杂‘交’种,跑长路有耐力,冲击有速度,年齿也相仿,但斛律征自幼在马背长大,马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除了不会嘶鸣,站在马儿身边宛如兄弟。徐之浩虽然勤学苦练,算骠骑队里数一数二的骑手,但毕竟半路出家,驾驭术不能忘斛律征项背。更为关键的是,斛律征的体重,只有徐之浩的六成,各自马匹的负担也就有了落差,到了最后一里冲刺的时候,斛律征的优势就显示了出来。结果是斛律征领先徐之浩三个马身,轻舒猿臂,拔起红旗,纵身跃上马鞍,向着来路方向挥舞。徐之浩喘着粗气,不得不佩服鲜卑狐狸大哥的身手。换了他,就算跑赢了,也断断没有跳上马鞍挥舞旗子还不掉下来的本事。 在弟兄们的欢呼声中,他们徐徐策马返回,那几个弟兄已经没有继续跑下去的劲头,跟着他们返辔而行。(.好看的小说) 按说陈嵩和郭旭应该出来迎接他们,并按照约定的规矩,把一件羔羊皮夹袄颁发给赢家。 但他们没有迎上来。 赛马冲到一半的时候,长安城的紧急军使到了。一百甲骑,张弓‘露’刃,带队军官是刺史府司马‘毛’修之的族弟‘毛’侃之,他除了宣布刘义真盖印的命令,还带着刘义真的佩剑,要陈嵩、郭旭就地‘交’出指挥权,立刻单骑随军使返回长安。 陈、郭二人被这道命令打懵了。 飞骑骠骑两队官兵都被打懵了。 在军队眼中,就地‘交’出指挥权只有两种含义,一种是马上去指挥另一支军队,另一种是撤职查办。若陈、郭另有任命,长安方面大可不必用这种剑拔弩张的阵势。 稍稍沉寂片刻,陈嵩的亲兵先回过神来,一声喊,团团把陈嵩围住,带队校尉大喊一声谁敢动陈军副,老子把他剁成‘肉’泥!这一声提醒了弟兄们,大家分成两队,一队簇拥在陈、郭二将身边,另一队抄起兵器,将长安来的一百甲骑围在一个圈里,长槊的槊尖密密地指着骑士们的身体和他们的马匹,几匹马发出惊恐的嘶鸣,要扬蹄奋起。被主人勒紧缰绳按住了。 ‘毛’侃之脸上掠过一丝愠怒,但迅速换成了和缓的微笑: “弟兄们。这是干什么?都是自家人,难道还要火并不成?‘毛’侃之得到的命令。是护送陈、郭两将军回长安,又不是来逮捕他们,你们这样动刀动枪的,岂不是要陷两将军于不义?” 陈嵩没有说话,他在心里迅速地扫了一遍,没有找到自己的任何过失。他想到了给刘裕送密信的事,可瞬间判断这件事还不会这么快地牵连到他身上。这样一来,越发不明白长安方面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召他。 他不吭声,手下弟兄也不动。密集的槊阵还在。虽然天气寒凉,但甲骑中已经有人满脸是汗。 ‘毛’侃之的脸‘阴’沉下来,伸手摘下刘义真的佩剑,平举到面前: “义真刺史有令,此剑如他亲临,有敢抗命者,立斩!” 这句话被刚刚赶到的斛律征和徐之浩听得明明白白,他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看见这里已经是对峙之势。再听到来人这么凶狠的姿态,完全‘摸’不着头脑。一个老兵跑过来,三言两语说了原委,徐之浩用关中话诅咒了一句。叫人去拿他的铁槌,被郭旭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止住了。 斛律征下了马,拨开士兵。走到‘毛’侃之马前,虽然知道后者官阶没他高。仍行了一个军礼,不过语调却是松松垮垮的: “军使不要怪罪。弟兄们没见过这种阵势。换了是你,突然冒出一队人,平白无故地要带走你的主官,你会怎么做?” 而后转身对着飞骑骠骑们: “行啦,都把家伙收起来,哪有北府兵打北府兵的道理?” 士兵们看看斛律征,看看‘毛’侃之,再回头看看陈嵩、郭旭,一些人把武器收了起来,另一些依然保持警戒。陈嵩此时已经拿稳主意,冲着弟兄们喊了一声: “都给我归队!” 呼啦一声,士兵们散开,各自回到本队。两队校尉心照不宣,发出一串指令,飞骑、骠骑迅速结成两阵,像两堵厚墙夹在两边。 陈嵩打马走到‘毛’侃之面前: “弟兄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复命不在这一时半刻,要不要大家先到营中吃饭,而后我们随你们走。” ‘毛’侃之一拱手: “陈将军的美意,侃之心领了。但侃之接到的命令,是无论在何地见到两位将军,立刻带……立刻请回长安,不得稍有迟误。” 饶是他改口改得快,陈嵩已经明白命令的本意是什么,只不过身为军人,让走就走,没有必要在细节上纠缠。 扫了一眼周围的弟兄,又看了一眼那柄如刺史亲临的宝剑: “我明白了,我们这就走,但多问一句,如今匈奴兵蠢蠢‘欲’动,战事随时可起,我们走了,飞骑、骠骑‘交’给谁指挥?” ‘毛’侃之抖了抖手里的纸,说这道命令里没有说这个,两位将军不妨就让副手先把军队带回营里,‘交’给军主调度。 陈嵩心里暗骂一声:刺史府那帮饭桶,连一点点基本的用兵之道都不懂,从军中调走两员主将,竟然连善后都不安排!他和郭旭现在都归傅弘之节制,军队‘交’给他,倒不至于被瞎指挥。可傅弘之此时并不在渭河大营,他带着步兵主力驻扎在弘农,预备征集足够新兵和粮食后,进驻渭河南岸,进可策应骑兵,退可保卫长安。此时陈、郭走人而傅弘之不到,‘交’接就有破绽,若匈奴兵忽来,形势必有不忍逆料者。 转念一想,心思更沉:长安这样潦草急迫,想必是有了大变故,以至于刺史府‘乱’了方寸。 向‘毛’侃之借了一点光‘阴’,就在野地里召集两军军官,要他们立刻派快马去接傅弘之来此,同时向北多出斥候探马,日夜严防匈奴突袭。斛律政和徐之浩临时代理两队指挥,其余官佐务必听令。 一切安排妥当,两人随‘毛’侃之南下。走出很远回头再看,飞骑骠骑依然立在原地。从军这么多年来,他俩都是第一次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军队。冲锋陷阵也罢,杀出重围也罢,孤军远征也罢。困守孤城也罢,只要和弟兄们在一起。他们从来没有凄惶过,但这一次。看着弟兄们渐渐沉到地平线那一端,浓雾沉郁,笼上心头,不可驱除。 走出十来里远,‘毛’侃之一声令下,甲骑围拢过来,把陈、郭两人挤住,长槊指着他们的‘胸’口,箭头如刺猬瞄向要害。郭旭怒喝一声要拔剑。被陈嵩一把按住。 ‘毛’侃之一拱手: “两位将军见谅,侃之也是奉命行事。请两位‘交’出兵器。”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耻辱。 陈嵩郭旭自从做了军官,别说在弟兄们面前,就是面见刘裕,也从来没有摘下过佩剑。 但此刻若是硬来,必然引发火并,两人虽然骁勇,但断断不是这么多甲骑的对手,纵然不死。最终也得以更耻辱的方式‘交’出武器。 陈嵩徐徐摘下佩剑,伸手递给身边一名满脸稚气的军官,后者带着一点惶恐的表情双手接过去,转身‘交’给‘毛’侃之身边一名校尉。郭旭‘交’出佩剑后。还没来得及伸手摘后腰的铁槌,一名甲骑迫不及待,已经把它摘了下来。他刚把铁槌‘交’给另一名校尉。就被策马撞过来的‘毛’侃之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手背上的皮顿时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毛’侃之破口大骂; “你是什么狗东西。胆敢这样冒犯郭将军!郭将军的兵器,要‘交’也得他自己‘交’。我们恭恭敬敬地接,岂容你那狗爪子随意‘乱’动?还不赶紧向将军赔罪!” 那人连声向郭旭道歉,郭旭却毫不领‘毛’侃之的情,面无表情地伴在陈嵩身边,兄弟俩无声地向前去。先是离开了部下,接着被解除武器,他们现在已经不是军官,是自己人的俘虏了。郭旭和陈嵩一样,百思不得自己有何罪责。他和想到了密信的事,但这件事若是暴‘露’,首当其冲的是王修,若王修不说,无论陈嵩还是老四,都不会浮出水面。更何况,他自己只是事后得知,并没有参与谋划。除非…… 除非人家要刻意株连。 一想到株连,他的心立刻‘抽’紧。 他想到了小俏和西都。 若是他有个闪失,他们会怎样? 小俏嫁给他这一年的日子,虽然远不及她当年在江东时富贵豪阔,却也夫妻恩爱、小院丰盈,平安闲适,有滋有味。他们已经有了第一个孩子,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七第八个。他们会搬到一个更大的院子里,渐渐在长安城的一角扎下根来。等关中真正稳定了,再把爷爷和父母的灵柩迎回来,这样坟墓在焉、妻儿在焉、兄弟在焉,歌于斯、哭于斯、醉于斯、渔猎于斯、葬于斯,这辈子也就从‘激’流澎湃转入江海晏然,稳稳当当到头了。 可如果他现在就折损了,这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会折损吗? 他既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 转脸看陈嵩,他显然也在沉思之中。 他俩都一样,战场无敌,情场有归,好日子才刚刚到头。 ‘毛’侃之显然急于返回长安,夜很深了才在咸阳一座驿站停下。郭旭和陈嵩被分开睡,好像怕他们合谋什么一样。郭旭辗转了一阵,最终还是抵不住困乏,沉沉睡去,早晨被人叫醒,发现只剩下战袍,盔甲已经被人抱走。出‘门’时再看陈嵩,盔甲也没了。 他俩相对苦笑一下:现在他们是彻头彻尾的老百姓,除了额头上因为头盔遮着晒不黑的皮和脚下的战靴,再找不到丝毫军人痕迹了。 接着,他们没看到马。 ‘毛’侃之一招手,一名士兵赶着一驾马车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除了没有囚笼,这已经是在押解囚犯了。 ‘毛’侃之看他们坐定,叫人递给他们两件羊皮袄。郭旭心里涌上一丝暖意,感谢他还知道天寒。就在他双手伸进皮袄袖筒里那一瞬间,一群士兵从两边扑过来,趁着他双手无法施展,将他死死压住,一条粗麻绳套过来,绑住他的手脚,把他固定在马车的车帮的横木上。陈嵩亦然。 待两人不能动弹,‘毛’侃之过来,神情与言辞双双恳切: “如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两位都是万人敌,若起意脱逃,侃之唯恐手下拦不住,故出此下策,万望两位将军见谅。” 郭旭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屈辱如待宰羔羊。陈嵩却很镇定: “姓‘毛’的,你这么‘阴’我倒不奇怪,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这么蠢!老子早不逃晚不逃,眼看到长安了还逃个屁!” ‘毛’侃之哼了一声: “长安如今是个贼窝子,你进了城,没准正是如鱼得水!” 陈嵩瞿然一惊。 看来长安果然出事了。 既然说贼窝子,那就是认为长安有一种反派势力;既然说如鱼得水,那就是认为陈嵩是这势力的一份子。就算传递密信之事败‘露’了,刘义真身边人纵然恼火,也顶多就是内部报复倾轧而已,断不会把事情闹到好像有人要造反一样。可如果不是这件事,还有什么事情能和陈嵩、郭旭挂上钩,还需要上峰这样如临大敌呢? 陈嵩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姚灭豹! 会不会是上次放走姚灭豹的事情被人告发了? 可那天知道这件事的,没有一个外人啊。 他仔细地过了一遍所有知情人,最后找打了唯一的嫌疑人; 紫云! 她倒未必存心陷害,也没有陷害的理由,可万一她某天说漏了嘴,被疯子听到呢? 疯子! 这个过去的兄弟,现在非敌非友,他有可能向上峰告发这件事么? 他被这个念头吓住了。假如这件事传到刘义真耳朵里,刺史府必然得出一个结论:陈嵩、郭旭通敌。这个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时小俏、梅虹都在场,那她们就是知情不报,也要连坐。对了,还有斛律征和徐之浩。 连坐。 族诛。 婴儿也得掉脑袋。 天哪! 可是念头就在这一瞬间转了。假如真的是因为放走姚灭豹而兴起大狱,那怎么会只抓他和郭旭而不动斛律征和徐之浩呢? 到底有什么事会让刺史府这样对待两个忠心耿耿的北府老兵呢? 他被种种凶险的念头折磨得昏昏沉沉,被疾驰的车子颠得全身难受,被捆得很紧的绳子勒得皮‘肉’生疼。车子四面全是甲骑,在这个高度上看过去,只能看到马脖子、马屁股和踩在马镫里的牛皮战靴。他索‘性’闭上眼睛,免得触景生情,生出强烈的阶下囚的耻辱感。 不知道就这样浑浑噩噩了多久,突然听到身边一个骑士对另一个说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到了。睁开眼睛时,车子已经在穿过长安北‘门’,车轮压过条石地面时的声音显得非常不祥。 一行人疾驰穿过街道,长驱直抵刺史府。在刺史府的空地上,已经有一队士兵在等,带队的竟然是疯子。陈、郭二人松绑后,下车活动筋骨,士兵要拖他们走,被疯子拦住了。陈嵩伸开双臂仰面朝天时,发现府‘门’前的旗杆上挂着一个东西。他此时面朝东,被朝阳刺眼,看不清那是什么。向东走了几步,转到面朝西时,他终于看清楚了。 心立刻被一把冰做的刀切开了。 那是一颗人头。 王修!p ps:命运不可测u 下卷 二十七章 被出卖和被处决 ps:权术是一种病 王修被杀前,几乎已经忘了密信这件事。。。 三军忙于备战,他这个长史,虽然不受刺史待见,该挑的担子还得挑。新兵造册归档,钱粮记账分发,公文草拟往来,勋劳勘定授予,一个月功夫,虽不至于宵衣旰食,也是忙得脚炒菜了。 密信虽然送到,但江东那边始终没有动静。按照王修当初的设想,刘裕一定会派一名使者过来,堂皇问责,整顿长安,做一番人事任免,甚至把刘义真调回去,另派一名老成持重的人来主持大局。算日子,这段时间足够刘裕做出反应,足够来人抵达关中了。 没有人来。 在忙忙碌碌中,这件事也就搁下了,直到一天深夜。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家里,草草洗漱一把,吩咐亲兵次日早点叫他起‘床’,就和衣躺下了。 睡得很香,没有梦,恍如死过去一般。 约莫寅时光景,一队士兵悄悄地包围了他的住所。带队官兵打着手势,让手下搭着人梯,把一名轻巧敏捷的士兵送过院墙,后者从里面打开院‘门’,士兵们一拥而进。王修的院子不大,前后两排房,中间有一条带顶的走廊相通。来人显然非常熟悉院子结构,留一半人看住前排房子,把亲兵们堵在被窝里,另一半人扑向后院,踹开王修的卧室,在他还‘迷’‘迷’糊糊时,就把他从‘床’上拖到地下,五‘花’大绑成一个粽子。 王修个头中等偏上,但被绳子捆成佝偻的小矮个。他睡得筋骨酥软、昏昏沉沉。猝然被擒,还以为匈奴人打进长安了。被拖到院子里。冷风一‘激’,火把一照。眼前全是自己人衣甲,耳朵里全是汉人口音,才明白不是外敌入侵。 一个人全身盔甲走到面前,用剑鞘抬起他的脸。在火光下,王修认了出来。 冯梓樟。 寒意刺骨,王修努力控制住身体的哆嗦,他不想让这些人觉得他是吓得发抖: “冯幢主,你想造反吗,敢绑我?” 疯子面无表情: “王长史。想造反的是你还是我,过一会就清楚了。” 说完一招手,示意手下带人走。一个兵从屋子里抱着皮袍和靴子出来,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王修,又看了一眼疯子。后者瞪了他一眼,他便把东西扔在地上了。王修赤着脚踩走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士兵的槊尖顶着他的腰,寒冷、愤怒、屈辱、疑‘惑’。 还好不用一直光脚走路,因为‘门’外停着一辆马车。王修被扔进去以后,士兵放下车帘,虽然形同囚笼,却也挡风。他听到疯子在外面下令: “清点人数。一个都不要漏,放走一个,司马大人要我脑袋。我会先摘了你们的脑袋!” 司马大人! 王修一惊:‘毛’修之下手了? 马蹄得得,车轮辚辚。转眼到了一个什么地方,王修被人拖下车来。抬头一看,果然是司马府。他光着脚穿过三进大院,却并没有被带进正房,而是一直带到后院的一所小房子里。这个房子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摆设,只有墙上挂了一副画,画的是秦始皇‘射’蛟龙。疯子掀起画,在墙上动了个什么东西,墙角地砖霍然分开,‘露’出一个入口,有光从里面透出来。 司马府竟然有一座地宫。 王修想起司马府以前是姚秦一位高官的府邸,想必此人以此来储存横财,或者做逃生之用。 到了下面,穿过一条通道,眼前霍然开朗,灯光晃眼,饭菜的香气瞬间扑入鼻子。这是一个长宽各约二十步的大暗室,一面墙前有个兵器架子,空的;另一面墙挂满了刑具,墙角有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盆;再一面墙前方,是一个巨大的黑漆屏风,上面的白漆老虎狰狞咆哮,獠牙森森,恍如随时会扑出来。屏风前面,摆了一张案子,上面琳琅满目摆满酒菜。案子背后的胡‘床’上,‘毛’修之叉着‘腿’坐着,手里把玩着一个酒杯,看见王修被押进来,满脸堆笑站起来,而后霎时换上凶巴巴的夜叉相,冲着士兵们咆哮起来; “叫你们去请长史,你们就是这样请的?谁叫你们绑人的?还他妈不赶紧给长史松绑!”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松开绳子,‘毛’修之亲自搬过来一把胡‘床’,扶着王修坐下,居然还给他‘揉’了‘揉’肩膀。 王修知道,‘毛’修之这番表演,其实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看清楚这是谁的地界。这一路上他已经认定:‘毛’修之虽然一向狂妄,若没有刘义真点头,是断断不敢对自己下手的,毕竟这个长史,是刘裕亲自任命的。深夜暗室,更证明对方不想惊动军中。 想到这里,坐直身子,冷冷地看着‘毛’修之: “‘毛’司马既然凌晨动手,‘鸡’鸣狗盗,把王某人绑架到这个暗室来,想必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情要问,那就赶快问;若要了结王某人,那就赶快杀。只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本人虽然算不得宰辅,也是宋公亲自任命的刺史府长史,这样凌辱我,看你怎么向他老人家‘交’代!” ‘毛’修之皮笑‘肉’不笑: “怎么向宋公‘交’代,不需你来‘操’心。看到这桌酒菜没?你要是老实招供,把你的谋反团伙都揭发出来,这桌菜就算是犒赏;你若是顽民不化,刻意包庇,这就是你的断头酒!” 王修此时已经暖过来,手脚有了气力,听到这番威胁,怒火不可遏抑,猛然起身,一脚把案子踢翻。‘毛’修之到底是武将,身形非常快,纵身闪过,但一盆汤还是洒在了袍角上。士兵们扑过来,把王修死死按在地上。 王修的脸贴着地砖,扯着嗓子叫骂: “‘毛’修之,你陷害忠良。刻意罗织!老子追随宋公十多年,随他老人家两度北伐。底定关中,身荷方面重任。你算什么狗东西,当年你从军当小兵时,老子就已经是军中主簿,就凭你这点乌龟王八的资格,也敢诬陷龙王谋反?” ‘毛’修之却没有回骂,压住火,走到王修跟前蹲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 “王修,‘毛’某人跟你好好说话。你却这样打回来。好吧,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说你谋反,不是我‘毛’某人凭空捏造。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说完从袖筒里‘摸’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在王修面前抖了抖: “王长史的小楷,倒是很可品鉴,这片纸,‘毛’某人收藏了。” 王修看不清楚纸上写着什么。但已经猜到是什么,继而在心底摇了一千遍头。 怎么可能? ‘毛’修之坐回胡‘床’,故意模仿王修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今暗道传书。诚知非常,亦未尝不知疏不间亲。然关中者,血战而得。枯骨万千,为公开疆北面之重镇。经略中原之形胜,民心既有所向。士气岂可轻坠,脱有不虞,北伐功亏一篑,大军覆巢破卵,公之功业声名,亦不免有亏。王修可诛可窜,宗族可屠可灭,公之勋业不可危也。若修之齑粉,有万一之补于公之镃基,万劫不复,甘之如饴也!” 听到第一句话时,王修就已经被一道雷电击中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写给刘裕的密信,怎么会在‘毛’修之手里? 信是他写好‘交’给陈嵩的,陈嵩把信给了杜重光,杜重光把信给了老四,陈嵩护送老四走的,老四把信给了哥哥王沈,哥哥把信给了刘裕。所有这一切,严丝合缝,既不是梦,也不是玄想,一干人等都不是鬼魂,那么这封信怎么会穿越千里,从江东宋公手里到了长安‘毛’修之手里! 看到王修震惊困‘惑’的神情,‘毛’修之很得意: “看到了没?我没有诬陷你吧!” 王修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一脑‘门’不解全都摇掉。继而一咬牙: “不错,这信是我写的。你既然看到了,就应该明白我是向宋公直陈实情,纵然你们不喜欢,也不能因此说我谋反吧!” ‘毛’修之狞笑着站起身,把那张纸‘揉’了‘揉’扔到了火盆里,火焰迅速把白‘色’变成了黑‘色’: “我当然不瞎,知道你写了什么,虽然我很痛恨你这种背后告黑状的做法,倒也不认为你这样就是谋反。可问题是,你是怎样瞒过公文往来,把信送出去的呢?若手里没有一个‘私’家小帮派,这张纸怎能山水迢迢地跑到江东去呢?你既然能靠小帮派送信,也就能靠它夺权谋反,对不对啊?” 王修终于明白,‘毛’修之感兴趣的,是挖出谁在帮他送信。但他自己的心思,由不得地回到了被烧掉的那封信上。他虽然一万个不敢想,但还是得出了一个痛苦的结论; 刘裕把这封密信,同样秘密地传给他的儿子了! 撕心裂肺的疼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能想象到刘裕的做法。后者一定是写信严厉斥责了儿子,要他务必洗心革面,改弦更张,重整刺史府纲纪,但同时也把王修的来信,一并送了回来。他不必在给儿子的信中提到王修,只需要把原件展示出来,就足以提醒儿子:他的手下在谋算他。 王修突然非常鄙视自己:读了这么多书,看了历史上那么多帝王将相的权术,口头上甚至笔头上都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可临到头,还是在这个问题上犯了糊涂,犯了忌讳。刘裕即将成为皇帝,刘义真即将成为皇子并担任方面大任,做父亲的,除了要‘交’给他谋事的本领,更要‘交’给他谋人的手段,让他学会怎么驾驭群下,怎么获得绝对忠诚。王修啊王修,你算是给这堂帝王家的言传身教课,提供了绝佳的范例! 跟了刘裕这么多年,眼里没有朝廷,只有一路走来的将军、太尉、宋公,一腔子的热血都愿意为他抛洒,只为跟着他可以建功立业,可以经天纬地。可以安邦定国,可以兼济天下。这些年来。自己是什么肝肺,刘裕清清楚楚。也一直栽培重用。这封密信,并不难懂,刘裕应该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写信人的焦虑和忠诚。他到底要多心狠心硬,才会把这个忠心耿耿的老部下,**‘裸’地扔到儿子的屠案上! 万念俱灰! ‘毛’修之见他迟迟不开口,以为他被吓傻了,换上和煦的神情,叫人把王修扶起来,重新给他一张胡‘床’: “念你是北府老人。只要你说出谁帮你送的信,我们会从轻发落,大不了发配岭南州郡吃点苦头,等过些年转回来,还是有可能爬上去的。” 王修听着他的腔调,想到这场秘密逮捕背后的权谋算计,突然觉得无比恶心,无比厌憎。他知道,所谓从轻发落。不过是从他嘴里掏实话的‘诱’饵,无论他说与不说,都是死路一条。想起此前王镇恶之死,他起初只是认为这是沈田子嫉贤妒能。后来隐约觉得刘裕也难辞其咎,只是无法坚定地指控后者蓄意安排诸将相克。现在自己被刘裕甩出来卖掉,回想往事。种种隐情浮上心头,终于意识到他们不过都是‘乱’世枭雄刘裕棋盘上的小棋子。命如草芥,可玩可弃。无足挂齿的。不错,王镇恶将才难得,王修倚马可待,可天下有那么多鲤鱼等着跳龙‘门’,个中一两条反了白肚皮,于刘裕前程何损哉? 只是苦了长安三军,苦了陈嵩、郭旭这帮赤胆忠心的北府少壮。长安如果糜烂,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由他去,听天命!他王修是将死之人,能做的就是绝不出卖弟兄,绝不因为自己软弱,毁掉北府兵的血‘肉’长城。不是为了刘裕,也不是为了大晋朝,就是为了给这个世道,保住真正的男儿种! 决心已定,惨然一笑: “‘毛’修之,我明白了,要处置我的更有其人,你不过是个走卒。你放心,我不恨你,甚至可怜你,长安若如此下去,你会比我死得更惨,你的主子绝不会为了你不惜赴汤蹈火。你抓我,干得很漂亮,不过你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 ‘毛’修之呸了一声,上前朝王修的肚子猛踢一脚,后者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几个当兵的扑上去,撕掉王修的袍子,把他绑到行刑架上。一个壮汉抄起鞭子,没头没脸地猛‘抽’起来。王修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叫出来。‘抽’了几十鞭子后,壮汉气喘吁吁,满身臭汗,望了‘毛’修之一眼。后者朝着火盆努了努嘴,一个兵拿起烧得通红的烙铁,在王修脸上晃悠。 ‘毛’修之走过去,伸手抬起王修的下巴,他想说你还是赶紧招供,免得这家伙落在身上,烤焦了你的皮‘肉’。但他看到王修的头猛地晃了一下,发出一连串含糊的呻‘吟’,血从嘴角汩汩流出。‘毛’修之心头一紧,连忙掰开王修的嘴巴,一团血涌了出来。‘毛’修之惊叫一声,赶紧叫过灯一照,发现王修的嘴里空空‘荡’‘荡’,只有不断流出的血。 他不但咬断了舌头,而且把它吞了下去。 ‘毛’修之以前听过咬舌自尽,没想到此生有机会见到,而且是发生在一个书生身上。 连连后退几步,几乎摔倒在地上。 架子上的王修,已经昏‘迷’过去,头耷拉着,像是一个无人照看的稻草人断了木头架子。 屏风那边传来一声咳嗽,‘毛’修之赶紧跑过去。 刘义真脸‘色’发白,劈头就问: “人怎么了?” ‘毛’修之说他咬舌了。 刘义真到底还是个孩子,听到咬舌二字,全身都是一抖,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 “他不会死掉吧?” ‘毛’修之说怕是没救了。 刘义真呆呆地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胡‘床’上。 一切都‘乱’了。 刘裕的密信到的时候,他正在洗澡,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妙龄‘女’子泡在同一个大木桶里。他喜欢在水中上下其手,听‘女’人的惊叫和‘浪’笑。 密使是白直队一名校尉,书信送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看得刘义真目瞪口呆。 这封信很短,是父亲手书的,没有寒暄。没头没脑,起笔就骂: “你做得好事!阿爹用心良苦。想让你们兄弟在人上,做大事。孰料你竟如此回报阿爹!你若是再不更改,长安被匈奴人打破,你的人头必悬于城头也!阿爹看错了,以为你堪当大任,谁知你竟是这样一条提不起的癞皮狗。罢了罢了,也不指望你了,阿爹物‘色’人选,换你回来,免得你抛骨西北。害我老来丧子!” 刘义真被骂得心惊‘肉’跳,却不知原委,只道是父亲如有神助,知道自己的一切荒唐。一天一夜寝食不安,次日一早,又一名密使到了,也是白直队一名校尉,也是递上信转身就走。 这封信打开一看,刘义真瞠目结舌:竟然是王修向父亲说了一切。 刘裕不知是怕一个人传书有闪失。还是事后突起念头,显然是错后一天派出了第二名信使。 刘义真看完王修的密信,又羞又怒。羞的是自己在外人眼中竟然是这样一副嘴脸,怒的是王修居然敢告黑状。但他毕竟是个孩子。虽然生气,却并没有起杀机。等他把密信‘交’给疯子看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疯子仔细地看了王修的信。内心长叹一声,知道王修说的对。但也知道王修在断送自己的前程。如果王修不除掉,到了刘裕真的派人来整顿刺史府的时候。自己一定会被驱逐出去,冲回军中去干打打杀杀的营生,而他已经对这种营生厌倦了。把刘义真伺候好了,府中一天等于军中一年,荣华富贵可以坐致,何必出生入死去求? 拿着信,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念念有词,暗暗上下其手,半晌,幽幽地对刘义真说: “刺史可知宋公为什么把密信‘交’给你?” 刘义真说让我知道我有什么过失。 要那样的话他在信里直接说不就行了。 可是宋公识字不多,写不了那么长的信。 识字不多可以照抄王修密信啊。 那你觉得他老人家为什么这么做? 疯子说刺史你仔细看这封密信,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刘义真拿过信看了一眼,刚要说没啥啊,我刚才看了好几遍的。突然隐隐发现了玄机。在信中“王修”两个字上,仔细看能看出两个小小的掐痕,如新月隐在云中。 疯子说刺史再找找。 用心去找,果然不止这处,“诚有不忍逆料者”一句中,“不”字被指甲掐过。“三军之气不可衰”中的“可”字。“用狐疑之众,当锐意之敌”中的“用”字。 刘义真依然不得要领。 疯子说通篇就这个几个字被宋公掐过,虽然次序颠倒,但理顺了,其实就是一句话: “王修不可用!” 刘义真嘴巴发干: “父亲真的是这个意思吗?王修可是他千挑万选留个我用的。” 疯子说此一时彼一时。宋公用人,最恨耍小聪明。王修是刺史属下,有事不肯明奏,却要越级发密信告状,宋公必然不齿。宋公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暗示刺史拿下王修。他老人家总不能自扇耳光,公然承认他看人走眼吧。 刘义真缓缓地点点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但还没有聪明到足以‘洞’察一切。和寻常人家孩子比,他又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只不过还没有成熟到驾驭自己的好恶。 刘义真一松动,剩下的事情就不劳他‘操’心。疯子找到‘毛’修之,商量好怎样秘密审问王修。让刘义真在屏风后窃听,这是‘毛’修之的主意,只不过现在这场戏演砸了。 刘义真匆匆离开暗室,疯子和‘毛’修之跟在身后。到了‘露’天,吸了口寒冷清冽的新鲜空气,头脑稍稍清醒了一点: “王修怎么处置?” 疯子说一不做二不休,如今只有枭首示众,宣布他谋反。 刘义真迟疑了一下: “说他谋反会有人信吗?” ‘毛’修之显然‘胸’有成竹: “当初沈田子将军杀王镇恶,其实王是有谋反迹象的,王修挟制刺史大人,力主杀掉沈将军,其实就是他想杀人灭口,唯恐牵连到自己,这本身就是他谋反的迹象。现在他告黑状,试图借宋公之手剪除刺史羽翼,其实就是在给夺权铺路。再说了,他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密信送到江东,可见他‘私’底下有强的一干死党!” 疯子在晨光微曦中瞧了‘毛’修之一眼,隐约看到他硬邦邦戳出来的下巴,不寒而栗。 刘义真顿了顿,转身就走,甩下一句话: “你们去办吧!” 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在司马府的暗室里,王修身首异处。 疯子起草完王修的罪状时,‘毛’修之已经找来十几名心腹,要他们去军中和市上寻访线索,务必挖出王修往江东送信的秘密通道。 至今关中还没有下雪,冬日阳光甚暖。 老辈人不安,他们举得冬天不冷,其实不祥。pu 下卷 二十八章 机关算尽 ps:兄弟就是拿来陷害的 王修之死,群情骇然,王镇恶被杀的余波跟这新一轮的内讧连在一起,让人们完全摸不清关中高层的牌路。王修虽然是文官,但这么多年在军中,有不少门生故吏,也留了无数功德,再加上他是刘裕亲自任命的刺史府长史,多年来很得后者欣赏,这样的人突然就枭首示众,伴着一个语焉不详的造反罪名,要说服将佐吏士,其实是很难的。身为长史,说杀就杀,不能不造成人人自危的后效。王修还管着民政,常年和关中百姓打交道,他待人谦和,对本地士绅众庶从不吊脸,在老百姓中口碑甚好。他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处死,关中人油然产生一种印象:王镇恶也罢,王修也罢,本地人喜欢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刺史府一干人需要赶紧编织一条证据链,以便坐实王修谋反的罪名,堵上悠悠之口,更关键的是可以给刘裕一个交代,毕竟后者并没有明说要杀掉王修。刘义真以为王修密信上的那些指甲掐痕果真是父亲留的,但事后也觉得此事蹊跷,很不像乃父风格,不知是不是父亲最近新学的招数,但至少仔细想来,父亲好像并没有杀王修的意思,把他的密信送给自己,也许只是要他对照反省,闭门思过。现在人已经杀了,若没有硬邦邦的理由,挨一顿骂甚至挨一顿揍都是小事,怕只怕父亲从此对自己失望。 至于疯子,他只用了指甲之力,就哄得刘义真团团转,借他小手搬掉了自己仕途上的一块绊脚石。但他也清楚。将来只要刘裕父子一见面,以刘裕脾气,势必要深追此事来龙去脉,自己那点小伎俩很可能藏不住,而这种欺上瞒下的手法。恰恰是刘裕深恶痛绝的,所以他务必协助毛修之挖出王修的同党。只要能证明王修背后果然有一个危及刘义真的势力,那么人们的注意力自然会集中在谋反本身上,而不是挖出反贼的小小细节上。 从王修的亲兵入手,开始顺藤摸瓜。毛修之把他们分开,示之以严刑。诱之以禄位,详细询问王修的行踪。这其中大部分是毫无价值的,但有两条让毛修之眼前一亮: 陈嵩来过长史府,而且呆了很久。按说陈王二人平素只有军务往来,算不得什么深交。 另一条是王修有一天出门。没有带亲兵,只吩咐他们如果有紧急军务,可以到玉壶春楼下喊他。 毛修之暂时把陈嵩这条线放在一边,一则就算陈嵩到过王修府上,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陈嵩手里有军马,有些钱粮勋劳上的事情去跟王修商议甚至寻个方便,也是很自然的事。二则人人都知道陈嵩是刘裕的爱将,这些年战功卓著、冉冉升起。摆明了就是北府兵高级将领的二梯队,这样的人,最好不要得罪。 但玉壶春这条线。就值得好好挖一挖。王修是刺史府最忙的人,从没听说他有什么闲情去喝酒寻欢。问了问刘义真身边,有没有人那阵子请王修喝过酒,这些人说我们都不喜欢他,怎么可能为他破费;当然他也不喜欢我们,更不会在我们身上花钱。 某日深夜。毛修之派人把玉壶春老板带到司马府暗室。老板一看那满墙的刑具,几乎吓尿了。毛修之说你好好想想。我们的长史王修在你那里都和谁喝酒了。老板本想说我不记得,但也知道如此说辞很难过关。乃扳着指头数了陈嵩、郭旭、斛律征、徐之浩、杜重光,还有一个叫老四的水鬼。 水鬼? 水鬼是干什么的? 老板把水鬼的营生详细说了一遍,毛修之听完,茅塞顿开。他一直不明白的是:官船一艘没动,陆路不放一车一马出去,山高水长的,王修是怎么把密信送出去的。现在看来,很可能就是通过水鬼漂流来传书的。再一想密信的样子,皱皱巴巴得厉害,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刘裕团成一团扔了又捡回来,现在一想,一定是为了装进蜡丸里,不得不这样做。密信在送给刘裕时,就是这幅糟老头脸蛋的德行。 同样的手法,深夜秘密逮捕。不料老四睡觉本来就很轻,万修死后,自筹或许跟自己有关系,已经里里外外做了安排,当夜一听见墙头有响动,便拉动枕边一根绳子。待司马府的兵丁冲进院子时,各房也冲出一群人,个个都不空手,有人敲锣报警,更多人的人从外面把院子围了起来,灯笼火把无数,容不得任何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带队军官一看这阵势,只好叫人赶紧去请毛修之来。 毛修之不带兵器、不穿盔甲,一进门就打哈哈,说有重要军务,务必请吴先生去寒舍喝杯茶,天不亮就回来。老四当中嘲弄一番毛修之,说既然是喝茶,何必这样大动干戈,闹得我的人以为是北府兵要打劫百姓。[.超多好看小说] 他昂然上马,几百号帮众在后面跟着,大摇大摆地到了司马府。毛修之想诈他,说王修已经招供了,你帮他传密信给江东,意图离间宋公父子,伺机夺取关中大权。谋主是他,你只是从犯,若说出实情本末,我们可以不追究。 老四第一下有点暗暗吃惊,但他是生死场上觅食的人,不惟见识过黄河惊涛,也和无数黑白道上的人打过交道,稍稍定神一想,就知道毛修之是在套话。因为若是王修果然招供了,当时就可以堂皇抓人,何必深更半夜做贼一样摸进来,而且对自己这样客气。 想到这呷了口茶,漱漱口又吐在地上: “毛司马既然有口供,敢问王长史在供词里有没有说过花了多少钱雇我啊?” 毛修之愣住了,顿时暗骂自己百密一疏,没有向玉壶春老板问老四的行情。事实上他就是问了,也不可能知道老四向陈嵩出了一个金锭的价。因为这并非寻常雨季洪水报警的常价。 他脸上的慌张转瞬即逝,却没有逃过老四的鹰眼。后者知道今天若不给毛修之喂点料,也不好脱身,乃长叹一声,说既然王修死到临头还在胡乱咬人。我不能背着糊涂罪名,只好向司马说明实情。王修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帮中有“不饥丸”这个宝贝,那天请我吃饭,要我交出不饥丸的配方,说是有了这个,以后三军远征就不愁断粮。他哪里知道这“不饥丸”是我水鬼帮的立身之本。黄金万两也是不能卖的,所以虽然他百般劝诱,还有几位军爷在一边帮腔,我还是断然拒绝了。 这一番说辞严丝合缝,找不出丝毫破绽。毛修之呆呆听完,明知老四在扯谎,却也毫无办法。他也知道水鬼帮不同于寻常百姓,不只是关中一方官民护着他们,黄河北岸的鲜卑,黄河南岸新归大晋的州县,都有求于他们,他们的老大决不能在自己手里伤了一寸皮肉。万般无奈。只好客客气气地把老四送走。 那就从杜重光身上突破吧。 孰料王修死讯一出,老四就已经和杜重光紧急碰头,统一了口径。杜重光也是深夜被绑架。拉到司马府暗室,绑在行刑柱上。结果无论是先礼还是后兵,杜重光就是一个意思:王修让他请老四来吃饭,找他要“不饥丸”配方,后者没有给,还怪自己多事。现在已经翻脸不来往了。毛修之让人抽了杜重光十几鞭子,又把他头朝下吊着。往大水桶里淹了几遭,杜重光惨叫痛哭。苦苦哀求,但话还是那几句话。事实上他很清楚,要是说了实话,毛修之也不会放过他,只会杀人灭口;再说就是毛修之放过自己,出卖了水鬼帮,那些人也不会罢休,他们要是出手,很可能就是一个官府无从破案的灭门惨祸。咬紧牙关,挺过了水淹,毛修之放开他,叫他务必不能把今夜遭遇说出去,否则要他的狗命,而后把他踢出了司马府。 至此毛修之一筹莫展。 可听他说完,疯子却反倒来了精神。毛修之和他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但仔细称一称,如果将来有人为王修翻案,刘裕要追究事情原委,毛修之顶多是误判,而他冯梓樟却是陷害,所以他比毛修之更需要一个铁案,思来想去,既然水鬼帮形格势禁,老四这块滚刀肉一时难以切割,不如就从陈嵩郭旭身上下手。他了解这两个人,陈嵩比郭旭精明多虑些,但毕竟也是刚直多于城府,搞阴谋不是行家,如果操作得当,应该能找到突破口。他已经认定王修绝不是找老四要配方,一定是让他传信,可如果陈嵩他们不帮忙,老四进出长安,未必过得了关卡。 疯子不是纯然抛弃弟之情,只是若此时不狠毒,将来身家性命都难保,哪还有皮囊可以装下哥俩好? 商议已定,决定先斩后奏,派毛侃之去军中把陈嵩、郭旭带来。至于斛律征和徐之浩,疯子觉得他们应该不知道核心机密。牵涉太多,反倒容易留破绽。 疯子的心思,陈嵩郭旭自然无从知晓,他们以为是毛修之在作祟。在看见王修人头一刹那,陈嵩坚定了这个判断,因为王、毛不和,早已不是秘密,其尖锐程度不亚于此前的王、沈不和。同时,陈嵩认定王修一定是因密信而死,因为毛修之虽然心怀杀机,却不能轻易触动杀机,除非刘义真点头,而在刘义真那里翻检半天,似乎也只有密信这件事足以让他恼羞成怒。 但到了刺史府,接管他们的却是疯子。 疯子满脸堆笑,说两位大哥不要见怪,义真刺史要我请两位过来问话,想必是中间有些误会。不要紧,说清楚就好了。两位在我这里,不会受任何委屈。 陈嵩脑子快,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刘义真的意思。刘义真是个孩子,想啥做啥,如果真有话想问,马上就会当面问,怎么会叫门下督来问?再说刘义真喜欢郭旭,真拿他当姐夫,断断不会把他抓来后居然先不肯见。 这就是说:疯子要一手遮天。 可这也是好事。既然疯子有事瞒着刘义真,那我这边恰恰要打刘义真这张牌。任你有千般问题,我只一句话:我要见义真刺史!若疯子坚决不让步,则他就从自己这里掏不出一句话;若他居然肯松口。那么见了刘义真,自然会有见机行事的余地。他唯一担心的是郭旭血气盛、心眼少,很容易掉进陷阱。可一路上被盯得死死的,下车后前后左右都紧贴着人,连给个暗示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订立攻守同盟!也罢,事已至此,只好看这位铁匠兄弟的造化了。 他万万想不到:铁锤脑子的郭旭,这一回竟然慧根天启,自己摸到了要害。听疯子说他代刘义真问话,郭旭觉得蹊跷。他还不至于怀疑疯子存心陷害。只是觉得以刘义真的做派,不可能知道“姐夫”来了而不见,更不可能怀疑“姐夫”有罪而不当面质问。他看到王修人头,震惊之余,也相信这是刘义真挟私报复。可刘义真也不至于因为王修密信告他,就把事情扩大到军中。毕竟少了王修,仗还能打;少了陈嵩、郭旭这样的人,冷了三军的心,谁来保卫长安?这样想来,隐约觉得疯子的话很可疑。 他知道自己斗心眼不是别人的对手,一路上思前想后,下定决心:闭上嘴巴。一言不发,不说就不会说错! 他们一进刺史府,就被带到后院。分别关押在两个小房子里,根本没有串口供的机会。但上苍暗暗发力,神灵悄悄运功,两人竟然抱定了同样的对策。 疯子知道陈、郭二人在刘裕心目中的地位,也知道刘义真喜欢郭旭夫妇,所以他除了用柔软手段套话。断没有动刑的胆量。 他精心设计了第一段话,且对陈郭二人配方不同。量体裁衣。 对陈嵩: “王修已经招供,承认他意图离间宋公父子。拉起军中少壮将领在长安另起炉灶。你是怎么帮他的,你自己说吧。义真刺史已经说了,你是从犯,若从实说来,可以既往不咎!” 陈嵩就一句话: “我要见义真刺史当面说清楚!” 疯子煞费苦心,一段话说的滴水不漏,既不提密信,也不暴露老四,只是虚晃谋反罪名,试图靠死无对证来震慑陈嵩。孰料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段话让陈嵩更加有底。王修也许熬不过酷刑会说点啥,但顶多就是承认写了密信,甚至承认是陈嵩找人传信,断断不会自己给自己加大刑责,把另起炉灶试图夺权这样吓人的罪名杜撰出来扣在头上。目前情势的险恶在于:无论陈嵩承认什么,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是要归入“拉起军中少壮将领在长安另起炉灶”这个意图之下的,那么不但刘义真这个黄口孺子会被吓坏,甚至刘裕也会有所耸动。他还不清楚这个设计出自疯子还是毛修之,但更加坚定了任你刀枪万般,我只一块盾牌的决心――我要见义真刺史面谈! 疯子对郭旭: “大哥,你其实就是一时糊涂,被王修给拖下水了。你不知道他和陈嵩的密谋,但王修最后已经招了。真要是他们得逞了,未必就有你的好处。义真刺史说了,说姐夫心思实在,一定是被人给蒙蔽了。你只要说清楚陈嵩和王修走得很近,一起有密谋,这件事就跟你没关系了。” 郭旭一声不吭。 他虽然心思迟缓,但也听出这话味道不对。给刘裕传信禀告关中形势,这是他和陈嵩都想干的事,只不过最后找到办法的是陈嵩,写信的是王修,要说有什么称得上密谋,那也是他们兄弟俩有密谋,王修反倒是被拖下水。陈嵩要不是想借重王修的手笔,绝不会去求后者。说他和王修密谋,纯属胡扯!可为什么非要这么胡扯呢?他一时想不明白,但已经感觉到这浑水很深,自己万万趟不得。乃抱定守口如瓶想法,任疯子百般晓谕,只是闷葫芦! 三天过去,疯子一无所获。 当晚,刘义真叫他去: “我听说你把陈嵩和郭旭带来了,为什么不让我见他们?” 这是迟早要来的,疯子也早就想好了怎么应对: “他们二人很特殊,既得宠于宋公,又受刺史器重。我怕他们一来,你会动情。实际上从已经掌握的消息来看,他们和王修是同党,试图摇动你在关中的地位。王镇恶之死,他俩就很不平。跟王镇恶在关中的死党走得很近;这一会他们帮助王修告你的黑状,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以梓樟看来,无非是野心膨胀,要借助本地势力,驱逐北府兵,自己在这里单干。而这也正是王镇恶没干成的事情。刺史及时诛杀王修,算是断了他们的内应,挫了他们的锐气。梓樟想先拿到他们的供词,再请刺史亲自审问。” 刘义真又怕又迷惑: “他们当真要这样对付我?” 疯子搬出了他早就想好的杀手锏: “你孤悬长安,身边都是久经战阵的武夫。若轻信于人,容梓樟冒犯,怕是有不测之祸,死无葬身之地!” 刘义真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坐在胡床上。 许久才稳住声音说了一句:那你就好好审,什么都不要顾忌! 疯子告辞出来,在夜色中骑马回家。“什么都不要顾忌”,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动刑,可以动酷刑。可以把人打昏过去,也可以把人打死。也就意味着可以拿起死人的手,在设计好的供词上按指印。刘义真现在要的是自保。如果口供证明他的确处在一个反对他额阴谋漩涡中,那么他只会死死抱住桅杆,祈求险像赶紧过去,根本顾不上去考察细节。哪怕是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是正确的,他也会说服自己相信陈郭二人死有余辜。在即将走到家门口时,他想到了一个更精巧的设计:放陈嵩郭旭走。而后狙杀他们,就说他们招供后畏罪逃跑。和卫兵格杀,结果被杀死。那个指头印。照样还会有的。 心头掠过一丝愧疚,毕竟有多年的袍泽之情。但他现在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前已经得罪过陈郭二人,现在得罪更狠。若是放过他们,郭旭还好点,陈嵩一定不会唾面自干。 兄弟已是过去。 如今方为寇仇。 打虎就要打死。 斩草必须除根。 进了门,紫云满脸春色地迎上来。 疯子毫无兴致,沉着脸推开了女人。紫云却不退缩,又扑上来,从后面搂住疯子,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说你都多久没回家了,一回来就冷冰冰一张石头脸。 疯子坐在床边,刚要自己伸手脱靴子,紫云已经半跪着来帮忙了,一边摘下他的靴子,褪下包脚布,一边仰着脸柔柔地问: “脸色那么不好,是冻得吗?” 疯子说是气的。 紫云拿走靴子,端来一盆水给疯子洗脚,一边慢悠悠地问: “我家冯大老爷是刺史府的红人,谁敢气他呀?” 疯子看着自己的女人,想到出了这个门,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对自己这么柔顺。但当今世道,人心叵测,就是对这个人,也不能说实话。 叹了口气,说陈嵩谋反,刺史要我查办,这人嘴巴很硬,不肯招供。如果拿不到证据,刺史怪罪下来,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他留了个心眼儿,暂时没提郭旭,唯恐吓到紫云。 紫云先是一惊: “陈嵩会谋反?他谋反做什么?” 疯子随口说了一句: “在关中称王称霸呗!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手里有兵能打仗,谁就可以划拉个地盘当老大啊!” 紫云一边用指尖刮着疯子脚后跟的厚皮,一边看着他的脸色: “他是你的大哥,他当老大,你不也跟着沾光吗?” 疯子说沾个屁光!就算他干成了,在关中也站不稳。更何况现在他败露了,我更不能跟他有丝毫瓜葛!问题是若我查不清他这个案子,上头就会怀疑我包庇他,到时候照样有身家性命之忧。 而后用湿淋淋的脚趾头蹭了蹭紫云的胸: “到时候,你也就不再是幢主夫人,不知道漂到谁家做使女做妾去了。” 紫云的手一抖,险些把疯子的脚砸到盆子里。 出去把洗脚水倒了,自己草草洗漱一番,回到床上时,疯子已经把自己扒光。等紫云一进来,先是扑上来深吻,而后伸手为她宽衣。紫云托住他的下巴,望着他幽幽地说: “有件事我一直没跟别人说过,现在回头想,陈嵩或许真的想谋反。”(未完待续) 下卷 二十九章 死者无罪了 ps:人的善恶此时彼时 下卷二十八章 疯子上下‘乱’窜的手停住了,眼光热切而‘阴’沉地盯着紫云: “你什么意思?” 紫云把上次渭滨出游时陈嵩放走姚灭豹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疯子躺在紫云身边,听清了每一个字,而后要紫云再想想还有没有漏了什么。紫云说不会再有了。疯子指头上缠着紫云的头发,下意识地绕了又绕: “你肯定没问听错那人叫姚灭豹?” 紫云说我不会听错的。这个名字这么怪,听一遍就再也忘不掉。而且他走后,陈嵩他们几个还提过不止一次。 池阳之战,疯子虽然不在战地,但事后听人说过赫连璝、姚灭豹的名号,尤其是姚灭豹。人家说他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敌人,一员虽败犹荣的将,若不是赫连璝的愚蠢指挥,这个人独当一面的话,怕是很难对付。傅弘之回长安奏捷,曾向刘义真提到这个人,说他原先是姚秦王室的远宗,秦灭后降了大夏,身负国难,和晋军打仗很卖力。 可这件事能扯到陈嵩谋反上去吗? 疯子摇摇头。 以他对陈嵩、郭旭的了解,他们一定是不肯仗势欺人,在战场之外擒拿落单的姚灭豹。陈嵩这个人,有一种骨子里的清高,不屑于占小便宜,不喜欢倚强凌弱,更不会落井下石。而且他爱才,无论是敌是友,只要有本事。只要是战场上的好手,他都会加以青眼。试图收编过来为我所用,当初喝酒收了斛律征。就是一例。老实说,这是一种大将风度。事实上军人是一种和老百姓不一样的生灵,他们虽然为国界所阻,为胡汉之别所隔,为南北朝廷所限,因各为其主而兵戎相见,但真正的英雄,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因此也是惺惺相惜的。疯子甚至认为。把陈嵩和姚灭豹换个位置,估计后者也可能放走陈嵩。也就是说,把这件事摆上桌面来指控陈嵩,不一定能搬倒他,相反只能让军中一些人更佩服他是条汉子。 更何况! 更何况紫云是这件事的亲历者,换言之她也是“同谋”。若真的过堂问话,主审官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知情不报!紫云本来就出身秦宫,是姚秦王室的奴婢,那么是个人都会联想到她是起了故主之思。蓄意对此事保持缄默,进而联想到她和灭了姚秦的晋军不是一条心。倘若紫云罪名坐实,乃夫冯梓樟,纵然是事后才娶了她。也是罪人之亲,除非大义灭亲,否则可信度是要大打折扣的。 紫云看他发呆。捏着一你这贱人。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紫云以为他也要‘弄’痒她的鼻子,忙着用手捂住鼻孔。孰料疯子却是另一个意思。他省却前戏,将紫云的‘腿’架到肩膀上,气势如虹地单刀直入,紫云起初有点干涩疼痛,嗔怪地敲打疯子的后背,但很快就风生水起、乾坤相迎,乐在其中矣。 疯子‘精’瘦耐久,再加上这些年出入青楼,在风尘‘女’子身上练出了许多‘床’上兵法,此时其徐如林,其疾如风,奇正互变,虚实难测,到最后万箭齐发时,紫云已经分不清是受罪还是受用,‘欲’仙还是真仙,‘欲’死还是真死。反正在疯子看来,这个身体绷得紧紧的,眸子不动,气若游丝,恍如在去蓬莱仙山的舟中矣。 ‘激’情过去,两人相拥着不说话。紫云丰腴的‘臀’部贴着疯子的肚皮,她的双峰在疯子掌握之中。良久,紫云说你会把陈嵩放人这件事报上去吗?疯子说你是愿意我报呢还是不愿意?紫云说我怕这事连累到郭大哥和孙姑娘,他们待我‘挺’好。我又觉得陈嵩就是一时意气,不应该是和姚灭豹有密谋。他们是在河边撞见的,不是有意相约。真要是约,也不能拖家带口地去约啊。 疯子双手不停地‘揉’搓着紫云: “你说的对,他其实就是死要面子。换个人,巴不得乘机抓住姚灭豹,带回来请赏。不过我不上报不光是为了这个。” 紫云转过身来,亲了疯子一口: “那你还为什么?” 疯子不回答,俯下头去,长大嘴巴罩住紫云的‘胸’,半吸半咬,舌头**辣地游走,紫云又舒服又难受,急得连声求饶,最后揪着疯子的耳朵把他拎开: “人家叫你是疯子,看来真是没有叫错。” 疯子跨在紫云身上,用‘腿’分开她的双‘腿’。紫云揪着他的耳朵不松手: “你先告诉我,我才给你。” 疯子停止用力,在紫云脸上身上轻轻亲了好多下,而后贴着她的耳朵: “你这个傻‘女’人!陈嵩放走姚灭豹时你在场。” 无需他多说,紫云已经明白男人的心思,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被株连。他们婚后,疯子很少回家,几个月过去了,紫云的肚子毫无反应。她知道疯子在外面并没有消停,也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他,所以对他是否真心疼自己并无把握,只当是有了一个下半生的倚靠。今天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觉得他并不仅仅是把自己当做家里一个泄‘欲’的‘肉’垫子,而是当个老婆在牵挂。心里一暖,伸手紧紧地搂住他。疯子上身紧贴着,下身略一探索就找到桃‘花’源‘洞’口,长驱直入,摇曳鼓‘荡’,直到最后把一炉火热都释放掉,两人双双呻‘吟’着瘫在‘床’上。 这是今夜总攻,足以耗尽双方‘精’力。紫云从枕边‘摸’出一方帕子,擦掉疯子额头上的汗,裹了一件袄,起身去给他倒水喝。端着碗回来时,看见疯子靠在‘床’头上发呆,隐约听见他叹了口气,乃问他愁啥。疯子说我已经彻底得罪陈嵩了。他是宋公的爱将。前程很好的,要是这一回扳不倒他。将来他找机会清算我,我怕是吃不了兜着走。原以为义真刺史是座靠山。现在看来,他毕竟年少无知,成事不足,将来一定受制于新君。宋公如果把陈嵩这些新起的将领留给新君用,刘义真就不过是没有实权的诸王而已。到那时,陈嵩要是想灭我的话,找个罪名太容易了。 紫云本来轻松怡然的心情,一下子重新沉重起来。放下碗回来,钻进被窝。把头枕在疯子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过了一阵,疯子说不去想这些了,睡觉吧。他刚要探身去吹灭蜡烛,听到紫云说还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疯子笑了: “你这个小贱人,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秘密,跟自己男人还藏着掖着,索‘性’都倒出来吧!” 紫云说其实也就剩下这一件事了。说完自己‘摸’着‘胸’口,大大地吞吐了几口气: “陈嵩娶的那个‘女’人。也是宫里的人。” 疯子没回过神来: “哪个宫里的人?” 但瞬间就睁大眼睛: “你是说她也是姚秦宫‘女’?你认识她?” 紫云说我跟她不熟,但在宫里见过面。 疯子腾地坐起来,双手在脸上狠狠地搓了几把,顿时红光满面: “你能保证没认错人?” 紫云说我不会认错的。她现在说自己叫梅虹。其实在宫中时叫薛梅儿。你们打进长安前,我听说她犯了宫中规矩被活埋了,所以陈嵩带她到郭大哥家中时。我吓了一大跳。她也认出了我,假装要如厕。拉着我嘱咐了半天,要我千万不要说出去。 疯子像一个籽儿一个籽儿吃石榴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紫云的每句话。隐隐的兴奋从心底升起,得偿所愿的释然席卷全身。 陈嵩娶了个姚秦宫‘女’! 这个宫‘女’自称是长安商人的妻子! 她连名字都改了! 不知道多少谎言! 从这个宫‘女’产子的时间来推算,她应该是长安被攻陷前怀孕的,也就是在宫里怀上的! 一个宫‘女’,在宫中还能怀上谁的种呢? 假如她真的被活埋了,那就是说她可能和皇子或者禁军通‘奸’! 可她没有被活埋! 那就是说,那个谎言是为了遮掩什么! 难道……难道她怀的是……姚泓的孩子? 姚泓的孩子! 也就是说,无论陈嵩是否知道内情,他都在养活敌国皇帝的‘女’人和遗腹子! 他若是知道,窝藏钦犯就是死罪! 就算他不知道,窝藏钦犯的事实,也足以坏了他的前程! 放走姚灭豹可以不算什么,可一个北府兵军副,枕边睡着敌国皇帝的‘女’人,认死敌的后人为儿子,就决不可宽宥! 他只顾愣愣地想,没有注意到紫云已经睡着了。他忽然沮丧地意识到,这个心机全无的‘女’人,在陈嵩娶了薛梅儿这件事上,依然是一个躲不过去的知情人。她本身就是秦国宫‘女’出身,此事如果抖搂出来,人家会认定她怀恋故国,包庇故人,明知陈嵩当了冤大头还不告官,最后结果很可能陈嵩不知者无罪,而紫云却被视为同谋,到最后必然牵连到自己。虽然他现在和陈嵩、郭旭冷了,但军中很多人并不知情,在他们看来,疯子还是陈嵩一党。有些人和自己没有过节,但刺史府‘门’下督这个位子,幢主这个职衔,眼馋的人不在少数。如果有机会拔掉萝卜腾出坑,何乐而不为呢?这就是说,他也许没撼动陈嵩,先被自己的老婆绊倒了。 突然有点恨自己为**所害。当初‘精’心设局,乘虚而入,顺利占了紫云身子,今天看来,恰恰给自己套了一副桎梏。 可若是没有这个‘女’人在身边,又哪能知道这么多隐情? 他冯梓樟,多年来‘混’迹青楼脂粉堆里,有钱就潇洒而来,‘花’光了就呼啸而去,上‘床’必选‘花’魁,阅遍人间**,何曾被‘女’人羁绊过? 紫云说的这两件事,一个是放走强敌,一个是窝藏敌眷,是目下最能够伤到陈嵩的两支箭,如果‘射’中了。纵然不能让陈嵩立刻有‘性’命之忧,也能断送他的前程。破了他的前程。自然也就立了我的前程。为了这个目标,丢了一个老婆。又算得什么呢? 想到这再看紫云,虽然也有紫‘色’,但绝非千里难寻的佳人。 辗转纠结半宿,终于下定决心。 悄悄披衣起身,抹黑找到烛台和火镰,到了书房点亮蜡烛,找到笔墨纸张,预备告发陈嵩。 兹事体大,必须字斟句酌。加之他虽然读过书,做打油诗也来得快,但毕竟算不得倚马可待的大笔杆子,还要保证文词不会引火烧身,不得不煞费苦心、绞尽脑汁、涂涂改改、撕撕‘揉’‘揉’,折腾到天亮,才勉强写出个底稿。‘揉’着发酸的手腕,看着渐渐发亮的窗户纸,打个哈欠。回去躺下了。 才睡了约莫两个时辰,有人在外面敲‘门’,他不想动,紫云也不想动。 他听到使‘女’去开了‘门’。而后在卧室‘门’口刺史府要幢主赶紧过去。 他暗暗地诅咒了一句,又在枕头上赖了半天才起身。现在这个时节不同于夏日,刘义真不会出去玩。所以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早来召。估计是有紧急军情。 到了刺史府才知道,刘义真丢了一块翡翠‘玉’佩。搞不清是他带进府里的‘女’孩子顺走了,还是身边的‘侍’卫倒卖了。若是寻常宝贝。丢了也就丢了,他绝不心疼,但这一块,是皇帝赐给哥哥刘义隆,刘义隆转手赠给他的,若是就这样没了踪迹,不要说哥哥,就是父亲也会震怒。 倒也不难查。能够出入刘义真卧房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贴身卫士不会这么傻,一定是贪财的‘女’孩子干的。派人把这两天来过的‘女’孩子都找回来,疯子说谁拿了刺史大人的‘玉’佩,乖乖‘交’出来的话,只‘抽’十鞭子;要是查出来,剁手!说完‘抽’出佩剑,将一把胡‘床’一劈两半。 一个‘女’孩子磕头如捣蒜地承认了。 东西起获,姑娘挨揍,此事算是了结了,大半个白天也过去了。 他惦记着家里的草稿,找了理由向刘义真告假。后者说陈嵩郭旭那边你有进展了么。疯子很神秘地笑了笑,请刘义真静候佳音。 到家时,很奇怪地发现紫云居然没有迎上来。到卧室一看,这么早紫云就躺下了,背朝着卧室‘门’口,听见他的脚步声也不起来。他本想过去亲热一番,但忽然有点不快,觉得‘女’人这样对丈夫,是一种‘毛’病,决不能不能惯坏了她。 转身去书房誊写那份告发状。早晨他把草稿压在了一张字帖下面,上面压了砚台,现在过去拿掉砚台翻开字帖,发现草稿不见了。仔细回想了一下早晨的动作,认定不可能放在别处,但还是到处翻腾了一番。 没有! 出去叫来使‘女’,问她有没有打扫书房的时候捡到一张涂涂画画的纸当废纸扔掉了。 使‘女’说没有夫人的允许我从来不去打扫书房的。 疯子心一紧,疾步来到卧房,跪在‘床’上,俯身把紫云的身子翻转过来: “你是不是拿了我写的草稿?” 紫云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掠过疯子,落在‘床’帏上。 无需回答,草稿在她手上。 疯子伸手把紫云的脸扳过来,想亲一口,却被后者一晃脑袋躲过了。 疯子有点恼火,但不想和她翻脸,乃笑着说别闹了,快把草稿给我,我好早点办了这事。 紫云坐起身来,拢了拢头发,下‘床’直直地坐在一张胡‘床’上,定定地看着疯子: “你昨晚说不告发陈嵩放走姚灭豹,是担心牵连到我,现在你不担心啦?” 疯子一言不发。 早晨疯子走后,紫云睡了一阵,起身收拾卧室,发现一直放在‘床’头案上的烛台和火镰不见了。她是宫‘女’出身,从小受的规矩就是哪里的东西放哪里,见不得物不得其所。到处找,最后在书房找到了。她想了想,意识到疯子后半夜来过书房。拿走烛台一瞬间,发现砚台和字帖都放得不是地方,乃重新规整。字帖下面倒扣着一张纸,她以为疯子半夜醒来无聊练字。不能想象一个男人疯狂折腾两次还能起来习字!她随手拿起纸看了几眼,眼睛立刻就被锁住了。 虽然是点窜修改涂涂抹抹的草稿,但紫云还是看清楚了疯子的意思。后者不但说了姚灭豹和薛梅儿的事情,指控陈嵩欺瞒上峰、心怀叵测。而且说此事有人证,那就是贱内紫云。 让紫云又震惊又心碎的是疯子的最后表态: “梓樟追随宋公多年。视如再生父母,势不能因‘私’害公,因‘色’忘义,辜负宋公奖掖栽培。贱内紫云,知情不举,皆因‘妇’人之仁,不知利害,不明大局,其罪虽彰。其情可原,愿宋公念梓樟之忠勤,开恩赦之。若宋公以为罪在不赦,必绳之以法,则梓樟虽痛,法大于情,断不因失一‘妇’人而慢所职、恨有司也。” 她一遍遍念最后这句话,眼泪汩汩地流到脸上,咸咸地流到嘴里。 昨夜刚和她**几度的男人。声称担心连累他的男人,提起‘裤’子出了‘门’,就要把她‘交’到“有司”手上,听凭他的“再生父母”宋公发落。 突然觉得自己不但愚蠢眼瞎。而且歹毒凶残。陈嵩放走姚灭豹,对我有什么损伤吗?陈嵩娶了姚秦的宫‘女’,我会因此死掉吗?紫云啊紫云。你啥时候自‘私’到为了丈夫的前程就可以去残害一个姐妹的程度?她告诉疯子的这些事一旦上告,不但陈嵩和薛梅儿身家‘性’命堪忧。就是郭旭和小俏也难逃干系,还有斛律征、徐之浩。想到小俏对自己的好。想到郭旭的厚道善良,再想到薛梅儿吃了那么多苦,嫁给陈嵩后,终于要安生下来,现在却要因为自己的自‘私’,迎来灭顶之灾,忍不住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 此刻,看疯子低头不说话,再次无声流泪。 她内心幻想疯子会改变想法,为了自己的妻子而放弃告发。 但疯子只是沉默了片刻,就抬起头来,努力微笑着说你还是把草稿给我吧,你看了草稿,也知道我为你说话了。 紫云流着眼泪,突然冷笑起来: “你是说‘‘妇’人之仁,不知利害,不明大局,其罪虽彰,其情可原’么?我要为你的‘其情可原’感恩戴德么?” 疯子咬牙不吭声。 紫云伸手抹了眼泪,声音变得很冷很硬: “既然‘法大于情,断不因失一‘妇’人而慢所职、恨有司也。’你不如直接把我‘交’出去,皮鞭加身,大义灭亲,我自会如实招来,何必绞尽脑汁写什么密状?” 疯子见她满嘴讥讽,知道已经到了恩断义绝的边缘,不耐烦地站起身,说你到底给还是不给,下意识地伸手握紧了剑柄,继而迅速撤手了。 他也被自己暗暗升起的杀机吓了一跳。 紫云却把脖子一昂: “冯幢主果然要大义灭亲了,不过你杀了我,也就没有了人证,人家会以为你挟‘私’报复,陷害兄弟!告诉你,那张纸我已经烧了,纸灰还在火盆里,你要是心疼,可以去吊唁一番!” 疯子第一次见识到一个心碎的‘女’人会多么毒舌,自筹不能再缠斗下去,乃站起身来,要去书房重写,走到‘门’口,实在气不过,回身给了紫云一个狠狠的耳光,把她连人带胡‘床’打翻在地。后者倒在地上,不哭也不动。 他在书房里笔走龙蛇,把‘女’人点燃的无名火都倾泻在纸上,居然写得极为顺手。写到多一半时,听见大‘门’响了一声,继而又响了一声。他正写在兴头上,不想动,但侧耳听了听,似乎卧房没有动静。起身到那边一看,空的。紫云放衣服首饰的两个箱子开着,显见是有些东西打包带走了,而疯子送她的大金镯子却留下了。 疯子冷笑一声。长安城就这么大,看你能跑到哪去?老子只要派人去找,一顿饭功夫就能把你从任何角落里提溜出来。再说了,老子想不想找你回来还另说呢!长安城内,佳丽如云,想找个睡觉的还不容易吗? 回到书房接着写,写到薛梅儿名字的时候,突然一惊: 紫云会不会去向薛梅儿通风报信? 倘若这个‘女’人逃脱了,没有了人证,岂不就正如紫云所说,从为国除‘奸’变成公报‘私’仇了? 立刻跳起来,穿上皮袍出‘门’去。使‘女’在院子里焦急地打转转,看见他出来。正要上前说话,看见他满脸凶巴巴、急吼吼的样子。低头闪到一边去了。疯子顾不上牵马,徒步追出院子。紫云已经不见人。紫云有两个去向,一个是直接去给薛梅儿报信,一个是回郭旭家见小俏,无论去哪家,都得出巷口向左转。 刚刚过了十七,月亮虽有缺,也还是很圆,月光水一样泼洒在长安街市上。他追了几步,看到紫云的身影。她夹着一个包袱。低头快步往前赶。 疯子超过去,一把抓住紫云,险些把她拖倒在地: “跟我回去!” 紫云不吭声,拼命地挣扎,疯子一手不松,另一手抬起来又是一个耳光,这一把打得非常重,饶是被疯子抓着,紫云还是摔倒在地。包袱甩了出去。 疯子把她扯起来往回拉,紫云挣扎不开,突然低头狠狠地咬住疯子的手,疯子惨叫一声松开手。紫云拔‘腿’就跑。 疯子怒喝一声,拔出佩剑追上去,翻转剑身。躲过剑刃,用剑脊在紫云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紫云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发髻一下子散了。簪子摇摇‘欲’坠。 疯子扑上去,骑在紫云肚子上,左右开弓,一口气扇了十几个耳光,打得紫云鼻血飞溅,一边打一边骂: “你个给脸不要脸的贱货!老子今天就给你去‘毛’病,看你能不能学会服服帖帖听男人的!” 紫云连声喊救命。 空空的街市上无人响应。不远处的一闪窗户开了一下,又赶紧关上了。 紫云惨叫着,一手挡着疯子雨点般落下的巴掌,一手在头顶上‘摸’索簪子。 她‘摸’到了。 冬天到了,没办法修剪‘花’草,这把簪子,连同里面藏着的小刀,一直在首饰箱子里睡觉。今天出‘门’,她想起当初和的话,再看看夜‘色’,觉得有必要带着防身,就直接别在了头上。 只是没有料到会用来防自己的丈夫。 疯子像真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骂着、打着,要把这些天来心里淤积的‘阴’暗都发泄到这个试图挡他道的‘女’人脸上。 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一种尖锐的东西从侧面‘插’进了他的脖子,带来一种他在战场上从未体验过的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挥手的力量。 他伸手去‘摸’,发现手指黏糊糊的。 而后他的视线模糊了。 紫云在月光下看见有一股东西从疯子的脖子上冒了出来,她‘挺’起上身,惊叫着向后退,刚好躲过疯子倒下来的身体。 许久,疯子一动不动。 她全身发抖,嘴里不由自主地喊着疯子的名字。 疯子毫无反应。 她手和膝盖并用,爬到疯子身边,把他扳过来。疯子的眼睛像是在看他,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她伸手去试探疯子的鼻息。 空‘荡’‘荡’的。 她大叫一声疯子的名字,把他搂在怀里,连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扎你不该扎你不该扎你不该扎你…… 这个男人,昨夜还在和她温存,今夜就要死在她手上了。 她抱着疯子渐渐冰冷的身子嚎啕大哭。 老天爷啊,你到底要哪样呀! 远处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一个声音从紫云心底升起: 赶紧走,巡夜的士兵一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爬过去,把包袱挪过来,从里面拿出一件衣服,盖在疯子脸上,又用包袱给他当枕头,好像这样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 轻轻地在疯子嘴上亲了一下: “疯子,你走慢点,等我做完该做的,我回来追上你!”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起身往前跑几步,拐进另一条街,这样她会和巡逻兵隔着房屋擦肩而过,绕道去陈嵩府上。 月光如水,洒在疯子身上,洗掉人间一切孽债。他不再是刺史府‘门’下督,不再是幢主,也不再是弟兄们感到失望和困‘惑’的一个政治暴发户。他就是那个读过一点书,善于行酒令,有点爱面子充文士的疯子,那个和弟兄们在黄河上躲过生死劫,又和郭旭双骑闯长安的疯子。 有一种力量把他从活着的弟兄们身边拖走,现在又把他还给了已经死去的弟兄,比如菜虫和绿豆。 无论他死前一刻在打着何种算盘,此刻他都无罪了。 月光如水,柔柔地洗净他。pu 下卷 三十章 闯府 ps:天意不欺人 梅虹听到敲门声,以为是陈嵩回来了,顾不上叫使女,自己在睡袍上披了件短袄,趿拉着鞋子,拎着灯笼,满面春风地跑去开门。 开门瞬间差点吓死过去。 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脸色煞白地扑进来,恍如女鬼临门。梅红手一软,差点把灯笼扔了,但几乎同时认出来者是紫云。后者挟着冷风,跌跌撞撞,不等梅虹动手,自己先转身拴好门,急急拉着梅虹往屋里走。 到灯下梅虹才看清楚:紫云衣服上、手都是土,到处都是血! 她只剩下直勾勾地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紫云脸上挤出一丝惨笑,说姐姐你别光顾着看,给我打盆水洗洗呀。 这时梅虹听到使女房中悉悉索索穿衣服点灯的声音,应该是小丫头听到响动想起来看看。赶紧走过去说你接着睡吧,有个姊{无}{错}。[s}妹来借宿,马上也都睡了。使女应了一声躺下了。 紫云洗干净手脸,换上了梅虹拿来的干净衣服,喝了一碗热茶,看上去气色稍稍好了一些。 梅虹这才敢问:“妹妹,你怎么了?” 紫云却不回答,抓着梅虹的手: “姐姐,我对不住你!” 说完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 梅虹根本不往别处拐,立刻想到自己的身份暴露了。自打在郭旭家看到紫云,这就一直是她的心病。虽然见面第一夜就已经反复叮嘱紫云要守口如瓶,但她并不指望后者能把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只盼她能尽量多捂一会儿,能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女人家长了嘴。就是要说的,不说给闺蜜。就是说给相好的,或者说给父母,如果心里有事居然无人可诉,那是要憋出病来的。紫云和她虽然有同宫事君的缘分,但那时其实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后来在郭旭家中,也算在一口锅里搅过勺子,不过她更多地是和小俏情投意合,跟紫云算不得什么情深意切的姐妹,她不能要求人家非得担着自己的身家性命。 此刻听到一句“对不住”。心瞬间坠到了肚子里,不由自主地往小长安酣睡的卧室看了一眼,想到这个小生命即将迎来灭顶之灾,再想到她的爱人陈嵩即将因真相浮出而蒙受耻辱,满心酸楚潮水般涌上鼻头,溃堤般流出双眼。紫云想抓住梅虹的手,后者轻柔但坚定地躲开了,这个动作让紫云恨不得立刻碰死在桌角上。在来这里的路上,已经在内心痛骂了自己无数遍: 你恼怒的不是疯子要害人。而是他要背弃你! 如果不是你说出隐情,就不会有这样手刃亲夫的人伦惨剧! 你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祸水! 人家说最毒妇人心,说的就是你! 老天爷看透了你的心。也看透了疯子的心,所以借你自己的手杀了他,这是坏人杀坏人! 你是自己害了自己! 到最后她坦然了:我造的孽。我来还! 人如果愿意,可以还清一切债。 即便一贫如洗或者一无所长。也还有上苍赋予的最后一笔本钱。 看看梅虹凄然的表情,想到疯子一死。陈嵩夫妇和郭旭两口子最凶险的危机已经过去,小长安和小西都还可以在襁褓中继续安睡,不由暗暗感谢这一切无声消泯,即便代价是上苍拿她来堵住了溃口: “姐姐你放心,知道你秘密的人,我已经把他杀了!…… 话说的很轻,但在梅虹听来,却恍如霹雳。她转过脸来,愕然地看着紫云。刚才看到紫云衣服上的血,她做了种种猜想,就是不敢想这个柔弱的女子会杀人: “你杀了谁?” 紫云终于撑不住,扑在梅虹怀里: “疯子,是疯子,我把疯子杀了!” 她的第一声非常大,梅虹深恐她嚎啕大哭会惊醒使女,更怕使女不是走出来而是贴着门偷听,急忙伸手捂住紫云的嘴。与此同时,被这个消息震得魂飞魄散、头发倒竖。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下意识地将紫云搂在怀里,一手抚摸着她的后背,连声说不怕不怕,紫云不怕,姐姐在呢。 紫云哭得全身发抖,嘴巴埋在梅虹胸前,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梅红不能全部听清楚,但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知道紫云其实是祸端,一时又恨又怜又怕又惊,最后由不得地推开紫云,呆呆地坐在胡床上,任由紫云瘫在地上。 紫云哭了一场,别在心里的话都说了,感到心里轻快了很多。疯子死了,除了她和郭旭家的青玉,没人能向梅虹射暗箭了,而她是决计不给自己留一点这样作恶的机会了。在一切了结之前,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要说出来: “姐姐,我知道你憎恶我,你现在就是杀了我,把我淹死在粪坑里,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我害了姐妹,杀了丈夫,死有余辜。[]不过你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陈嵩大哥和郭旭大哥前几天被抓回来,现在就关在刺史府里。小俏姐姐在刘义真面前能说上话,你赶紧让她想办法,我怕再拖下去会夜长梦多。” 这一个惊雷,差点把梅虹击倒。 这一个月,她日夜想念陈嵩。每天晚上会在临睡前写一封短信给陈嵩,都不寄出,而是精心地藏在一个匣子里。她要等他回来后,躺在他怀里一封封地念给他听。在第一封信里,她隐隐地告诉他:我的心早就给了你,现在我的身子也准备好了。这一个多月,她每天都竖起耳朵听着大门外的响动,等着有马蹄声,有战靴踏上台阶的声音,有门环清脆叩击的声音。她会时不时地在心里暗暗地骂陈嵩:狠心的死东西,能有多忙呢?能有多远呢?就不能偷出一两天功夫。快马加鞭回来看我一眼么?而后又会在心里暗暗地骂自己:不懂事的死女人,男人在外面闯天下。岂是可以拖后腿的?你男人是大将军,你要祈祷他旗开得胜。不要总是用小心思牵绊他。给小长安喂奶或者哄他睡觉时,她会想到下一个孩子是她和陈嵩的,到这个小家伙出生的时候,小长安已经可以跑来跑去了;到了弟弟跑来跑去的时候,小长安就可以带他玩了。想着想着,她会笑出来。 一个多月很漫长,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等多久,听人家说到了冬天,汉人不舒展。匈奴人却很恣肆,就怕是战端一开,要持续到来年春夏时节才能休兵,自己的相思之苦、空房之恨,看来且长着呢。 她万万没料到陈嵩就在长安,就在离自己三里之遥的地方,更没想到他已经是阶下囚。联想到囚犯可能会遭遇的种种折磨虐待,再臆测陈郭二人凶险莫测的生死前景,不寒而栗、泪如雨下。 紫云也不安慰。站起来走到门口: “姐姐,你不要这样,现在没人能帮你,只有靠你自己了。天快亮了。你要赶紧去找小俏姐姐!…… 梅虹立刻收住声音,怔怔地看着紫云推开房门,一只脚跨过门槛: “你要去哪里?” 紫云就保持着那种一脚在外一脚在内的样子: “还能去哪?我要回家。疯子在家等我一起上路呢。” 这声音让梅虹毛骨悚然。她木愣愣地跟到门口,看着紫云轻飘飘地穿过月光飘洒的院子。梦游般地打开院门。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紫云临出门前的回眸一笑。这一笑,好像瞬间化解了她和梅虹的恩怨。也瞬间把她还原为初次相见时那个了无心机的小丫头。 梅虹枯坐了一阵,突然意识到此刻正是长街上最空旷的时候,紫云孤身一人回去,万一遇到歹人怎么办。赶紧起身到门口,想把紫云追回来,可到了院外一看,街上空空荡荡,已经看不见紫云的影子,她没有去过疯子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也不敢只身去追,在寒风中犹豫了一阵,退回到院子里。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升起,给小长安把了尿,喂了奶,找到小棉被严严实实裹起来,自己匆匆吃了两口,吩咐使女去街上叫一辆车来,留下她看家,自己带着孩子单车去找小俏。她在路上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心向小俏表明身份,否则这一团带血的乱麻如何理得清? 所以她见到小俏的第一句话就是: “孙姑娘,很抱歉我瞒了你这么久,我其实不姓梅,我叫薛梅儿,是大秦皇帝姚泓的宫女,这个孩子,是他的亲骨肉!” 小俏如听志怪神话。她本想说不要耍我了,你若果真是姚泓的女人,怎么会和陈嵩混在一起,他和郭旭可都是断送了姚泓的人。可一看梅虹的神情,听他的语气,再瞧瞧这种大清早突然上门的情势,觉得不像在说笑。 可是这种巧合也太残忍吧! 陈嵩,北府兵一流战将,以先锋之任,在峣关力战破敌,打垮姚泓的亲征之师;而郭旭则背水而战,在渭桥一战吞掉长安守军,让姚泓孤家寡人、单骑回宫。这样两个姚秦的克星,一个收留了姚泓的女人,一个娶了这个女人,他们辛辛苦苦灭掉一个敌国,似乎就是为了攒足机缘来抚养敌国皇帝的骨血,在他断头之后延续他的存在。 梅虹无视她的震惊,说现在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你需要赶紧到刺史府去见刘义真,否则你的男人和我的男人都可能保不住。 完整地听完梅虹转述紫云,小俏先惊后怒再悲而急,最后反倒平静下来。她以为嫁给郭旭,自己的厄运就算到头了,孰料好日子才过了一年,丈夫就有此一劫,而且很可能因此万劫不复。 她的命是郭旭给的,她的幸福也是郭旭给的,现在需要她去报答他了,尽管夫妻之间本无所谓报答。 一言不发,立刻拜托梅虹一并照顾小西都。告诉她,若到天黑还不回来,那就是再也回不来了。届时请梅虹和青玉带上两个孩子,找地方躲起来等最后的消息。梅虹欲哭无泪。想跟着去,又生恐多出枝节。反倒害了陈嵩,只能和小俏默默告别,目送后者身着成亲那天穿的隆重礼服,俨然登上一辆青玉叫来的华贵马车,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直奔刺史府。 刺史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巡逻队在街头发现有人倒毙,掀开蒙在脸上的衣服,发现竟是刺史府门下督冯梓樟。他们不懂罪案勘定。不晓得这种情况应该赶紧通知法曹官吏,而是火急火燎地把疯子的尸体抬到了刺史府。刘义真还没起床,听亲兵说疯子死在街头,吓得腿都软了,还以为是大夏的刺客干的。他远远地看了尸体一眼,不敢到跟前去仔细看,唯恐看了夜里会做噩梦。 法曹的人赶到后,仔细勘查了伤口,发现凶器是一根带刃的簪子。又在疯子手上发现几根长发,检查了疯子脑袋底下那个包袱里的衣物和饰品,断定行凶的是女人。疯子身为军人,随身还带着剑。居然会死在女人手上,这实在难以置信,以至于他们怀疑疯子要打劫一个带行李的女人。结果在缠斗中被人家给扎死了。 刘义真虽然殊少阅历,天资却不低。听完这个解释连连摇头。疯子或许有各种毛病,但他在北府兵多年。不扰民是做得到的,从来没有这方面的前科。他现在已经是幢主,在刺史府做事,俸钱足够养家,赏赐也很丰厚,犯不着靠打劫去赚小钱。大冬天,后半夜,疯子告假回家,为什么不在家里呆着,要跑到街上去呢?什么样的女人,做了什么事,会和疯子在街上纠缠呢?若是寻常,刘义真会想到或许是哪家妓院的女孩子,但一来疯子对妓女出手大方,从来不和他们锱铢必较,二来疯子昨夜是回家去的,他家有新婚娇娘,疯子必不会打着回家旗号去青楼一游。 身边有老成的官佐说冯幢主没了,是不是得先去告诉家人。派去的人很快回来,带来另一个惊人的消息: 疯子的夫人紫云上吊了。 法曹的人一听这消息,已经怀疑紫云应该就是杀死疯子的凶手。到府上一问使女,后者说后半夜夫人带着包袱出门,幢主追了出去,好久没见他们回来。天亮后夫人一个人回来,一言不发,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使女以为她要补觉,就一直没有打搅。等她和刺史府的人一起撞开门进去时,紫云断气已经两个多时辰了,满屋子都是最后一刻失禁留下的刺鼻异味。法曹的人拿出包袱要使女看,证明果然是紫云的东西;再让她看凶器,使女说这个也是女主人的。 离疯子殒命不远处有几家商户,法曹官员上门问话时,他们承认后半夜听到撕打生和女人喊救命声,但是他们不敢出去。 至此法曹已经可以结案:刺史府门下督冯梓樟冯幢主和夫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起了争执,夫人离家出走,丈夫出门去追,半路大大出手,夫人失手杀死丈夫,最后畏罪自杀。 刘义真正在府里等待法曹官员复命,亲兵一溜烟跑进来,说郭旭郭军副的夫人闯进来了。 刘义真心里有鬼,一听小俏来了,头嗡的一声就大了,连声说为什么不拦住。亲兵说门口拦了,但夫人抬手就扇耳光,还把校尉腰里的剑抽了出来,说谁要是拦着她就砍谁,砍完了她去江东找宋公自首。 刘义真自筹无法和小俏周旋,叫人赶紧去叫毛修之来。话音未落,小俏已经昂然闯进后堂,当啷一声把剑扔到地上,扑通跪在刘义真面前: “刺史大人,犯妇孙俏来自首,请刺史按照连坐之法,将犯夫打入死牢!” 刘义真毕竟是个孩子,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脸涨得通红,一边伸手去搀扶,一边支支吾吾地说姐姐你胡说什么?你怎么会是犯妇! 小俏说既然刺史说我不是犯妇,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承认我丈夫郭旭不是犯人? 刘义真不吭声,急切地想找人帮腔,但身边人知道刘裕以小俏为义女,那么此时这就近乎家人之争,他们左右都不讨好,索性躲得远远的。 小俏说请刺史明示:我丈夫郭旭。还有陈嵩陈军副到底犯了什么罪,好端端地要从前线骗回来秘密关押?果真有罪。当明正典刑,公之于众。该杀就杀,该做苦役就做苦役,没有人说二话。这样私底下抓人关人,不见天日地藏起来,到底算怎么回事? 刘义真一听这话,就知道纸里已经包不住火,但也没法回答小俏的质问,只能陪着笑说不是要治罪,是有些传闻需要请他们回来澄清。 小俏说请问是什么传闻? 疯子和紫云。永远地闭上了嘴,现在有能力出卖陈嵩的,只剩下青玉一个人。但既然刘义真连一点线索都没有,就不可能摸到青玉那里,而青玉也没有必要顶着一个“知情不举”的罪名去告发陈嵩,更何况她和郭旭夫妇情同一家人。这样一来,小俏知道刘义真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罪名。 刘义真这边暗暗叫苦。他从内心知道王修写密信并非出于私心,绝不是要借机夺权。也清楚正因为自己默许,毛修之才敢对王修下手。王修之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能过得了父亲那一关。原本指望疯子搞出点硬邦邦的证据来指控陈嵩郭旭,以此证明密信不过其表,阴谋小集团才是其本。但现在这个倒霉鬼莫名其妙地死在老婆手上,闹得本刺史进退失据。 小俏见他张皇迟疑,乃趁热打铁。说刺史千万不要听小人谗言,陈嵩郭旭忠心耿耿。打仗都是万人敌,这样的人你都不爱惜。脱有缓急,谁来给你卖命? 刘义真还没有搭腔,毛修之冷笑着从外面进来。 “郭夫人说谁是小人啊。” 小俏不肯在这个人面前跪着,缓缓起身,不去看他,只盯着刘义真的眼睛: “这府中谁是小人,刺史和司马大人应该比我一个外人更清楚。若没有小人,好端端一个刺史府,怎么会接连死好人?前有王镇恶,后有王修,谁功劳大谁死无葬僧地!这样内耗下去,能打的都被自己人杀掉,将来怕是小人自己也没什么好下场!” 毛修之从来没有和小俏打过照面,今天第一次见面,只觉她光艳照人,华服炫目,不料说话也是咄咄逼人。不知道小俏的家世,但隐隐觉得不是小家碧玉。若是迎面接招,似乎显得自己主动认领了小人的帽子。咳嗽两声以掩饰尴尬: “夫人不要激动,有些事情没有你们妇人家想的那么简单。” 小俏微微一笑; “毛司马说的军国大计,我确实不懂。我丈夫郭旭是铁匠出身,估计也不懂。我只知道他不怕死,敢拼命。北伐这一路,他在黄河上败了鲜卑人,在渭河边败了羌人,在池阳败了匈奴人。远的不说,池阳之战中,他带队诱敌,几乎就折在匈奴人的合围中!要不是他战功卓著,所向无敌,宋公怎么会一路提拔他,先让他从队主越级做幢主,又让他年轻轻的做了军副?宋公嘉奖之声未落,他已经陷在自己人的牢里,说出去谁会服气?躺在府衙里的陷害冲在战场上的,没战功的陷害有战功的,北府兵啥时候变得这样没有是非,没有王法!郭旭和陈嵩都是宋公的爱将,宋公特意留下来护持义真刺史的,有人编造罪名陷害他们,不知道是真为刺史好还是要毁掉他的前程!” 毛修之脸色铁青,强忍着怒火。他能被刘裕指定为刺史府司马,接手王镇恶那一摊子,瞎子都能看出他不是凡鸟,但现在到了这个女人嘴里,居然就成了不惟无耻,而且无能,只会嫉贤妒能、鼠目寸光、蓄意坑害同袍的的人渣。他自己祸害王修、构陷陈嵩郭旭的心思,固然见不得人,可真要是被当面指斥,那也是奇耻大辱。不过他也知道这女人有刘裕罩着,刘义真也得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声姐姐,自己犯不着跟她斗狠,否则占了上风胜之不武,若是落败更加可笑。再看此刻刘义真,低着头装哑巴,丝毫没有帮腔的意思,活活气死人。 小俏虽然词锋犀利,但舌头再厉害,也打不开牢门,想了想索性破釜沉舟: “我该说的都说了,不想在这里虚耗光阴,请刺史大人把我关进牢里,和我丈夫在一起,我好照顾他。若刺史真要杀他,请一并杀了我,生同衾、死同穴,孙俏甘之如饴!” 刘义真大费踌躇。 王修死了,疯子跟着归天,忙活半天,两具尸体,陈嵩郭旭的事情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他已经萌生退意,但若是就此放人,找不到一个堂皇的说法,又会伤了刺史府的颜面,以后说话腰杆子再也硬不起来。偷眼看了毛修之一眼,后者知难而退,别过脸装傻;再看小俏,粉面如冰,不怒而威。刚想说姐姐先回去,我亲自问问他俩就放他们走,忽然听到门外一阵骚乱,人体砸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亲兵们一片喧嚣惨叫。 毛修之出门一看,一个天神般高大威猛的人顶盔掼甲,牛皮靴子咯吱咯吱响着,大步往内堂走来,一边走一边把拦路的士兵拎起来扔在地上,嘴里骂骂咧咧地说老子见宋公也没这么吃力!才几天没回来,刺史府里就他娘多了这么多瞎眼的乌龟王八。 这是目下关中军阶最高、战功最厚、资历最老、气力最大、谁都不敢斜眼看的人。逼急了,他会拎起刘义真打屁股,而后者除了做小儿啼,怕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是煞星,也是陈嵩郭旭的救星。 再没人能困得住他们。 傅弘之到了! 下卷 三十一章 长辈的手段 ps:这世界需要厉害的好人 傅弘之听说陈嵩郭旭被刺史府来人带走,根本顾不上去渭北军营,立刻手写一份命令,让飞骑骠骑合成一军,须臾不要耽误,马上退到渭河南岸;他麾下的步兵大营即刻开拔,向西北迎接骑兵;步骑会合后开到咸阳近郊扎营,深沟高垒,多派斥候,严阵等候下一步命令。他自己备了一样东西,带了十来个亲兵,每人两匹马,星驰电奔,直驱长安。 王镇恶被杀,他是小有愧疚的,因为他虽然没有像沈田子那样起杀心,但妒忌王镇恶的盖世武功,得空也在刘裕那里进过谗言。王、沈之争,最后演变成一场血腥内斗,结果是两员名将同归于尽,北府大厦折了两根栋梁,事后反思,不能不汗出后背。他若是卷得再深一点,难保不会被这种残酷的倾轧碾碎。及至风浪平息,再看关中,同辈人中的佼佼者凋零枯萎,若有大战,连个有默契的战友都难找,不由深悔当初不该有意无意地纵容沈田子,导致今日形单影只,在强敌压境时如孤城耸立,少长城连绵之感。 王修被杀,他只有骇然。王修不是带兵官,是笔杆子兼钱粮总管,有他在,将领们打仗从来不用担心后勤乏力。这个人虽然是读书人出身,但在刘裕手下浸润多年,书生其表,良将其里,雷厉风行,执法刚正,不但督办钱粮得力,就是勘定赏罚也极公道,军营内外口碑都很好。这样一个人,无拥兵自重之资。无勾心斗角之好,刘裕特意选来辅佐儿子的,怎么平地一声雷就给杀了呢?军中有的是故交,传来消息说好像王修给刘裕写了密信,说了关中种种糟糕现状。得罪了义真刺史和他身边众人。傅弘之本想写信质问长安,一听说其中有这样的隐情,不得不自己把心头火浇灭。半夜醒来,想想关中局势,数数越来越稀薄的干才,深有前程之忧。 等到听说连小辈的陈嵩、郭旭都不能幸免。就再也坐不住了。陈嵩善战之名,他早有耳闻,到了峣关之战,亲眼看见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战场上的表现,喜欢得不得了。军人难免妒忌。但妒忌的往往是和自己年资相仿而名位悬殊的人,对于手下的后生,是不会吃醋的。他已经把陈嵩视为北府兵下一代的顶梁柱,决计不但要奖掖栽培,而且引为腹心,这样将来后者主持大局时,还要拜托他罩着儿孙。至于郭旭,他这一年来华彩迭出。在少壮派中格外耀眼,到了池阳之战,傅弘之派他诱敌到预设战场。内心其实是担心他回不来的,但其人不但诱敌成功,还斩将搴旗,大大鼓舞了晋军士气,那种虽百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让傅弘之想起年轻时的自己。这个孩子打仗勇敢。做人又老实,实在是所有带兵的人都最喜欢的那种良将苗子。准确地说。用苗子来形容已经不够,他虽然尚未参天。但已经是军中一棵挺拔的大树了。 陈、郭蒙难,他傅弘之决不能坐视,毕竟这是斧头砍到自己的枝干上了。没有这两员少年虎将,下一场恶战,谁堪重任? 所以当他在刺史府门口遇到阻拦时,没有寻常那样嘻嘻哈哈的好脾气,怒气灌注到双臂,将所有触手可及的人都拔离地面再扔回地面,于一路哭爹喊娘中打到内堂,将要进去时,迎面撞见毛修之。后者陪着笑脸刚要寒暄,傅弘之毫不顾忌他的司马头衔,冲着这个名义上的顶头上司破口大骂: “老毛,你他娘是驴毛还是狗毛,竟然毫无人心!陈嵩、郭旭是我的部下,你也敢偷偷抓来,你他娘是不是当了两天司马,就觉得自家坟头上冒青烟了,子子孙孙公侯万代,想在老子头上撒尿了?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大夏赫连勃勃在北边虎视眈眈,随时大军压境,你他娘还有精神头搞内讧!你这么爱杀人,有胆量索性连老子的头都砍了。你若是有本领一只手就击退大夏镇平关中,老子宁愿被你杀了当个逍遥鬼,怕只怕你他娘没这个毬本事!来呀,老子带着脑袋来啦,你砍呀,砍呀!” 说着伸长脖子,貌似要让毛修之砍,实则用力顶着后者的胸口暗暗发力,毛修之不防他来这招,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傅弘之更来劲了: “瞧见没,没了根基,屁股坐地,你把北府兵的根都砍了,三军丧气,谁他娘会来保护你这个司马!” 毛修之气哼哼地站起来,下意识地要伸手拔剑。傅弘之圆睁虎目瞪了他一眼,愣是用目光把他的手给按住了。 此时刘义真已经走出来,虽然身为刺史,但还是由不得给身为长辈的傅弘之鞠了一躬: “傅将军辛苦,远道而来,事先也没告知一声,义真有失远迎,请将军见谅!” 傅弘之单膝跪地还礼,以走完下级见上级的礼节过场,也免得落下藐视上官的口实,但一站起来,马上就端出长辈的架子: “论官位,你是刺史,我的上峰,我不该对你说三道四,但这些都是虚的,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无弹窗广告)论情分,你爹是我兄长,你是我的侄子,哪有做叔伯的看见子侄胡来而袖手旁观的?你在你这刺史府的门槛里爱咋闹,我虽然听到风言风语,也是懒得管,不过你既然把手伸进军营,要拿办我的手下,我就不能不站出来讨个公道。你说,陈嵩、郭旭到底犯了哪条哪款,你要连骗带赚地把他们抓来?” 刘义真就算踮着脚尖,也只能勉强顶到傅弘之的下巴,加之心虚佝偻,更显得矮小单薄,偷眼仰视那张威严的脸,童子之畏油然而生。他小时候,经常骑在傅弘之脖子上玩耍,被他抱着骑马。亲得像一家人。稍稍长大点,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过傅弘之在战场上如何凶神恶煞,执行军纪如何铁面无情。这两种印象合起来,就是一个可以代父行家法的叔伯,一个不怒而威的大将军。刘义真总觉得一言不合,此人就要扒下自己裤子饱之以巴掌;而那个巴掌那么大,怕是一下就能让整个屁股全军覆没。心里一怕,声音就有点颤: “将军你冤枉我了,我没有下令去逮捕他们,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们被抓到长安来了。” 傅弘之一愣。马上转头盯着毛修之 “这么说是你假传司马命令干的好事?” 毛修之已经打定主意把屎盆子全扣到已经归西的疯子头上,立刻摇着双手: “不不不,这个不干我事,他们不是我抓来的。” 傅弘之又气又好笑,以为是这两个人在抵赖: “好笑!刺史府司马毛修之的族弟毛侃之带着甲骑到军中抓人。人也带到了刺史府,而刺史大人和司马大人竟然都说和自己没干系,这我就实在看不懂了!” 毛修之做恍然大悟状,说这是刺史府门下督冯梓樟做的。刘义真瞬间醒悟,立刻随声附和: “对对对,应该是他做的,我还让他放人,他说审问马上就有进展。” 轮到傅弘之糊涂了。他知道疯子是郭旭多年的朋友。跟着郭旭一起打进长安,曾经被刘裕殊恩嘉奖过,直接从队主提拔成了幢主。这个人怎么会反戈对付自己多年的老上司和兄弟? “那你们把他叫来,我倒要问问他哪来的狗胆做这些手脚!” 毛修之支支吾吾地说他来不了,他死了。傅弘之一惊: “怎么死的?” 毛修之说他和老婆打架,被他老婆用簪子插死了。 傅弘之气得直摇头: “义真啊义真,你瞧瞧,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冯梓樟此人。能下手陷害兄弟,能瞒着长官抓人。还能和夫人闹到这个地步,你居然就放任他胡来!” 刘义真低着头做最后的抵抗。尽管自己也知道这种抵抗毫无意义,这恰恰表明他还是个孩子 “疯子说他已经找到了陈嵩、郭旭谋反的证据。” 傅弘之把手一伸: “好啊,有证据拿来啊!果真能证明陈嵩、郭旭谋反,不牢刺史动刀,我亲手把这两个逆贼的脑袋瓜拧下来!” 毛修之不得不佩服傅弘之演戏的本领,疯子死无对证,他还紧逼着要证据!看刘义真难堪紧张,觉得自己不能不在这个时候挺他一下: “傅将军不要急,事情是这样子的:王修写密信给宋公,告义真刺史的黑状,这封密信,据说是陈嵩找人暗道送去的,他没有走公文往来的通路,自己搞了个小帮派,冯梓樟疑心这个小帮派不利于刺史,就把他们带来问话。” 他一说完,就看见刘义真狠狠地挖了他一眼,突然意识到刘义真未必愿意扯出王修的事。现在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傅弘之比驷马还快,立刻逮着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怎么还有密信?不是说王修谋反吗?写信告状就算谋反啊?再说既然是密信,你们怎么能知道呢?” 毛修之已经不敢再多嘴,紧要牙关等着刘义真接招。刘义真看了一眼周围远远看热闹的刺史府亲兵和傅弘之亲兵,说我们在外面站了很久了,还是到内堂说话吧。 傅弘之没动脚,解开胸甲,从贴身处拿出一个小布袋子,从里面抖出一团白布,还没打开就能看见墨迹。及至展开,交给刘义真,后者才发现是傅弘之军中队主以上大小官佐的联名信,要求释放陈嵩郭旭,让他们立刻返回军中带兵。信写得只有短短两三行,大意是二将战功卓著,爱兵如子,深得军心,是不可多得的良将,如果无辜得罪,则三军心寒,将吏气索,无复北府锋芒矣。后面的签名,却比信长得多,有些显然不识字的,就用墨汁按了指头印,由识字的同僚代签。 毛修之一见这个东西,就知道包括刘义真在内,没人能再留陈郭二人一日了。刺史大人可以不买傅弘之的账,但如果违逆官兵所图。那可真就是自绝于三军,要沦为孤家寡人了。长安城中是有一支守军,但最精良的野战部队,就在傅弘之手下,这群人要是心寒了。长安也就手脚冰凉了。 刘义真干咳一声,要把联名信递给毛修之,却被傅弘之一把抢过去。后者一边掖好那块布,一边笑着说这就是向刺史大人表明军中心意,既然刺史看到了,东西还是我收着。免得再冒出一个什么人按着签名偷偷抓人,挖空了我的墙角我都不知道。 毛修之暗暗切齿,恨这个老狐狸总是能占到自己便宜,这边却毫无还手之力。 刘义真假装看不见他俩斗法,忙着招呼傅弘之进屋。后者一进门就看到了小俏。郭旭婚礼上。他见过小俏一面,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撞见,但立刻就明白这个女人应该是来给丈夫求情的。只是虽然有求于人,却盛装华服,气度镇定,不像是落难者家眷,倒像是钦差夫人。若是寻常妇人,早就在家里哭哭啼啼吓傻了。就算有勇气到官家讨个说法,也会低人一等、唯唯诺诺,哪里会有这般不卑不亢、不哀不伤、不哭不闹的气度!听人家说这个女人是郭旭从鲜卑军营里捡来的。只当是有点姿色而已,今日一见,才意识到其人虽是妇道,却高高配得上郭旭这员虎将!感佩之余,深施一礼。小俏在屋里,已经听了一阵外面的对话。对从天而降的傅弘之感激得无以言表,现在看他这样敬重自己。急忙还以妇人之礼,待要张嘴说几句感谢的话。眼泪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此情此景此人,饶是傅弘之三大五粗,也眼睛湿润了。 傅弘之说郭夫人请到别处暂时歇息,我还有话要和义真刺史说。刘义真叫来亲兵,叫他们安排香茶点心果盏,把小俏请到另一间屋子里歇息。小俏一出门,傅弘之用下巴指了指毛修之,又用手指了指房门,意思是你也出去。毛修之看了一眼刘义真,发现后者毫无庇护之意,自筹不能和气头上的傅弘之较劲,只好灰灰地出门去了。 坐定后,傅弘之语气放松了: “义真啊,现在没有外人,说说你怎么知道王修写了密信。” 刘义真咬了咬嘴唇,迟疑片刻,一横心: “爹爹把密信传给我了。” 傅弘之一惊,马上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踏进了一个不该涉足的泥潭。以他对王修的了解,此人写密信,本意应该不是要对刘义真不利,而是为关中形势忧惧。刘裕把密信传回,固然有警醒儿子的意思,但怕也有教他提防王修的用意。宋公之心,深不可测,已经不是过去一起打打杀杀时兄弟情分那么简单啦。但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已经没有撤回来的余地,那样反倒显得自己向一棵墙头草: “密信可以给我看看吗?我想知道王修到底说了什么。” 刘义真说密信已经被毛修之烧了,不过我看过好多遍,差不多能背下来。 等他背完,傅弘之神情黯然: “义真,你自己说说,若不是忠心耿耿、忧国忘身的人,会在父亲面前这样说儿子吗?会有那种宁可粉身碎骨也要保住宋公大业的胆气吗?” 刘义真这些天来其实没少想这件事,渐渐意识到自己把王修想得太坏,对他做得太狠毒。要说他一开始并没有动杀机,但后来在外力推动下,竟然对父亲留下的股肱之臣下手,平静下来之后,自己都觉得骇然。想起王修被砍下来的头颅里,连舌头都没有,就忍不住要打个寒噤。可是再想想,自己是个孩子,好像很多事还没想明白,就被身边人推着做了。这些人似乎在牵着他的鼻子走,用他的能量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这样走着走着,每一步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最后就走到泥坑里去了。他隐约觉得王修之死是身边这些人所乐见的,但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也要暗示他提防王修。至此,觉得傅弘之厚重可靠,终于将憋了很久的心思吐露给他: “爹爹叫我提防王修。” 傅弘之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件事背后的水会深到刘裕肺腑之内,但稍稍定神,立刻觉得疑点太多:刘裕固然老谋深算。对军中老将多有提防,王镇恶和沈田子斗法,多少也是有他坐收渔利的味道;但对于王修这样手里没有兵权且格外能干的文官,断断不会有多少戒心。再说了,就算是有猜忌。也会暗暗安排,绝不会明着告诉儿子,这样显然不利于下一辈学习驾驭术。也就是说,假设刘裕对王修有所戒备,那毛修之很可能就是派来制衡他的,这样的动作只需做了就好。儿子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甚至会用得更纯熟,大可不必对这么小的孩子直言说破。 “宋公原话是这么说的么?” 刘义真摇摇头,把密信上有指甲掐痕的事情说了一遍。傅弘之沉思许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孩子啊。你被那个冯梓樟耍了!从你刚才背的密信看来,王修最不满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左右,他认为冯梓樟这些人把你带坏了,把北伐军的风气带坏了。你拿到密信,心里有数就好,万万不该让身边人看,看了就等于把王修出卖了。‘臣不密者失其身。君不密者丧其国’,这句话你没有读懂啊!” 刘义真这些天已经想到这一层,现在被当面点破。羞耻心袭来,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冯梓樟、毛修之这些人,还有他们的一干心腹,仕途正顺,都指着靠你升官发财。看到这封信,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已经被宋公知道。不恨王修才怪。你刚才提到的掐痕,依我看来。断断不是宋公所为。宋公虽然也用心计,但那都是对外敌和异己,对王修这样出于公心的举动,绝不会动用阴谋。他把密信传给你,我的确不赞同,但他的本意,应该是叫你看看今日刺史府在正人君子心目中的样子,并没有叫你对付王修的暗示。再说了,我跟他这么多年,也接到过他不少密信,从来没见过他用这种女人手段,也从来没听别人说起过。你再好好想想,当真是密信一来就有掐痕?” 这团迷云,终于被傅弘之一阵风吹开了。当晚情势下,刘义真看到掐痕,震惊之余,无暇多想。事后再回想,也奇怪为什么自己先前看了那么多遍没有发现掐痕,疯子看一遍就能发现呢?现在仔细琢磨当时疯子拿着信,背对自己来回踱步,念念有词的样子,终于意识到疯子很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做了手脚。这本是个很低级的伎俩,可自己竟然就中了圈套,一旦想明白,不由得羞恼到极点、窝囊到极点、自责到极点。终于按耐不住,拔出随身佩剑去砍桌案,但力气毕竟小,没有砍下案角,反倒把剑卡在木头里,拔了一下没拔出来,一脚踹翻案子,破口大骂: “冯梓樟!你个畜生,竟然敢这样算计本刺史!我这就给你挫骨扬灰!” 门外的亲兵听到桌案倒地的声音,以为傅弘之对刘义真下手了,纷纷拔出兵器涌进来。看到这个景象,听到刺史大人对死去的门下督厉声诅咒,吓得一窝蜂退了出去。 傅弘之一看这阵势,知道刘义真已经找到症结所在,内心长叹一口气,腹诽刘裕当初安排不当,导致关中三军同室操戈,接连发生内讧惨案。同时又庆幸自己来得及时。隐情如此纠结,邪火如此旺盛,若毛修之等人再添把柴,陈嵩郭旭之来日不可知矣! 刘义真发泄够了,沉着脸坐了许久,叫亲兵进来 “马上准备簇新的战袍和盔甲,给陈军副和郭军副换上,把兵器还给他们,请他们来这里说话。” 亲兵刚要走,被傅弘之叫住了。后者说这种情势下,不是你叫他们来,而是你要亲自去释放他们,还要向他们赔礼道歉,就说你一时糊涂,被左右蒙蔽,让他们受委屈了。 刘义真扭扭捏捏很为难。 傅弘之耐住性子,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被人冤枉的感觉,那是很痛苦的。陈嵩、郭旭都是性情刚烈、宁折不弯的人,受这样的委屈,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必然极其悲愤。你想让他们带着这种心情替你去卖命么?放下架子,你什么都损失不了,反倒能让他们感激涕零,做到这一点很难么? 刘义真的顽童性子和虚荣感纠结在一起,心里知道傅弘之说得对,但就是迈不出这只脚。 傅弘之勃然大怒: “刘寄奴一世英雄,生了这么一个没出息的狗崽子!你若是再迟疑,小心我替你老子收拾你!” 说着攘臂瞠目,四下寻找趁手的东西,眼看就要抽打刺史大人的尊臀。刘裕做赌徒时就学会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哲学瞬间在他亲儿子血液里爆发,其转圜速度远远快于乃父的政治腾挪。刘义真一吐舌头,下意识地护着屁股,一头窜出房门,一边走一边招呼: “给我带路,给我带路,我要去看望陈军副和郭军副!”(未完待续) 下卷 三十二章 陈嵩的客厅里,四人枯坐,没人动筷子。 陈嵩和郭旭都在想疯子和紫云突如其来的死亡,也知道了疯子这些天来一直在暗地里整他们。这个人曾经是一起从刀头上滚过来的生死弟兄,不料到最后竟然可以下这样的狠手!郭旭想起当初在黄河边大家一起接龙的那个酒令: 大军去北伐, 将士要厮杀。 老婆留在家, 一人咋生娃。 要看牢篱笆, 操鲜卑他妈。 鲜卑人的狠,是敌人的狠,在两军打照面之前,彼此就已经存着要灭了对手的心,你死我活,不共戴天!可一个锅里搅勺子、一个帐篷里打呼噜,一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为什么也会走到这一步呢?是不是人一旦进了官场就铁石心肠了?难道不踩着自己人的骨头就不能飞黄腾达么?兄弟之间的那点隔膜,不能用酒来浇灭,非要用血来养肥么? 这些天来,他们困在刺史府里,没少想过这一年来所见所闻。平日里忙于作战、操练,没顾上回头看,现在被剥夺自由,反倒可以从容地咂摸走过的路。想得越细,悟得越深,竟是越悲凉,最后得出一个冷冰冰黑沉沉的结论:关中这支北府兵,似乎是被抛弃在了一个无关于权力宏旨的角落里,任其自生自灭了。 整整一年多,江东未派一兵一卒来增援,更不要说派个像样的刺史来替代刘义真这个毛孩子,似乎中枢的兴趣,完全投向了江东。一圈圈密密匝匝绕在建康周围,舍不得往这个注定没有前程的地方多投入一个铜板。关中乱象,在王镇恶被杀后,本可以整肃清洗的,但除了一纸语焉不详的通告宣称沈田子发狂意外。竟没有一点重整纲纪的努力,以至于内讧再次发生,军心士气眼看着一节节坠落下去。他们作为新生将领,曾试图挽救危局,孰料黄雀在后,转眼就成了阶下囚。事后得知原委。才知道自己离鬼门关有多近!他俩自北伐一来,恶战不断却有惊无险,谁知最可怕的敌人竟然就在自己营垒里。 梅虹看着丈夫默不作声的样子,知道他心里别扭。她自己更是满心江海沸腾,不知道该如何张口。才能不让他惊碎肝胆,满被耻辱。她相信陈嵩知道她是深爱他的,但她不知道陈嵩能不能容忍自己被欺瞒这么久。她做了种种设想,甚至想到了如果陈嵩不要她了,她就吞下他送的金戒指自杀,但一想到小长安还不会走路就成了孤儿,又觉得不能不苟活下去,尽管这是早已心碎如尘埃的苟活。不过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面对自己的是何种结局,今天她必须说出全部真相,多一天都不能再忍。一则她不能带着巨大的隐情继续欺瞒心上人。二则她不愿意再有任何枝节连累心上人。可是一看陈嵩本已阴云密布的脸,实在不忍心再给他多添一丝寒意,内心焦躁,顾不得还要奶孩子,端起一小碗酒一饮而尽。 小俏却是悲喜交集。喜的是丈夫和陈嵩重获自由身,官阶职衔没有剥夺。而且也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悲的是他们又丢了一个弟兄,而且丢的方式迥然不同于此前的菜虫和绿豆。他们虽然逃出樊笼。但军中形势,已然一天坏过一天。长此以往,大局糜烂,怕是覆巢之下没有完卵,生死沉浮,不是个人力撑就能改变的。想到小西都刚刚出生不久,小家才平安幸福了刚刚一年,艳阳高照的日子就要过去,自己也许又要重新开始颠沛流离,内心酸楚难以遏制。以前虽苦,单身扛着,活就是一个游子,死就是一个孤魂,而今怀里有个孩子,先前忍得过的万般苦痛似乎丝毫都不愿落在他头上。 屋外,一只夜枭飞过去,发出瘆人的怪笑。不远处有只狗在叫,拖腔拖调,宛如狼嚎。灯花跳了一下。 梅虹扫了大家一眼: “菜都凉了,要不要去热一下再吃?” 没人应她。 既然开口了,那就说下去吧: “陈嵩,有件事今晚上我必须告诉你。” 陈嵩抬头看了妻子一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说吧,今天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在乎再添一件。” 虽然说者无意,但“不在乎”三个字,还是刺了梅虹一针。可是一想陈嵩将被刺得更痛,自己哪还能计较这么多: “陈嵩你知道紫云为什么要杀死疯子而后自杀吗?” 陈嵩茫然地摇摇头。他知道疯子先是强暴了紫云而后娶了她,所谓逆取顺守是也,但看来守得也不顺。 小俏已经知道梅虹要说什么,在一旁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梅虹感激地冲着小俏笑了笑,转头直直地盯着陈嵩: “因为她后悔自己告诉疯子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会害了我,也会害了你和郭旭,还有孙姑娘。紫云之所以被激怒,是因为她也会牵涉其中,而疯子竟然毫不怜惜!” 陈嵩本来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对女人的话姑妄听之,听到这里,不由得坐直身子,和郭旭对视了一下,发现后者也是瞿然一惊。再看梅虹,已经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的心: “这个秘密因我而起!” 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被巨大的秘密呛住。给自己倒了一小碗酒,一仰脖子一饮而尽。屋子里火盆烧得很热,再加上酒的力量,梅红满脸桃花,妩媚动人,但眼睛里却噙满泪水: “我不叫梅虹,我叫薛梅儿,是大秦皇帝姚泓的宫女……这个孩子,是他的!” 小俏用力握住她的手,好像要借助五指,把勇气传给她。(.好看的小说) 郭旭正在给陈嵩倒酒,手一抖。把酒倒在了一盘卤牛肉上。 陈嵩缓缓地站起身来,晃了一下,伸手重重地抹了一把额头,向后退了一步。郭旭伸手要扶,被他一把打开了。他望着这个刚才还是梅虹现在突然变成薛梅儿的女人: “你是说你的男人是姚泓?” 在他鹰隼般的目光下。薛梅儿鼓起勇气,挺直身子: “是的!不过那是过去的事情,我现在的男人是……” 陈嵩挥手做了个斩断的姿势: “别说这个,先告诉我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薛梅儿一大颗眼泪滚落下来: “姚泓被杀了,他的家里人都被杀了,我怕我要是说出来。我也会被抓去砍头,这个小孩子也就死在肚子里了。” 说完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小俏把她揽在怀里,一边柔声哄她,一边恶狠狠地瞪了陈嵩一眼。 郭旭已经听傻了。他猛然想起诛杀姚泓全族时。他曾试图救下姚绍的妻儿,但最终还是看着夏侯嫣带着两个儿子,唱着哀婉的情歌走向刑场。薛梅儿若是也被杀,那他肚子里的孩子,跟这天下纷扰离合毫无瓜葛,也要骤然胎死腹中,岂不是太没有天理?看了一眼陈嵩,又看一眼薛梅儿。想说点啥,又找不到词,叹了口气。缓缓地坐下了。 陈嵩并没有因为薛梅儿的眼泪而放软声音: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说?” 薛梅儿从小俏的肩头抬起脸,温润而凄苦地看着男人: “我担心万一走漏了风声,人家还会拿这件事来对付你。陈嵩,我的心你应该懂,我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就是没有疯子这件事,我也要找机会跟你说明一切!我没法选我的过去。但我可以选来日,来日就是死心塌地跟你过。我现在心里只有你!” 陈嵩愣愣地听完。端起一个杯子,好像要喝酒。却梦地把杯子砸在地下,而后转身就要出门。郭旭跳过去,一把抱住他: “大哥你要去哪里?” 陈嵩咬牙切齿地说我陈嵩瞎了狗眼,窝藏姚秦余孽,罪在不赦,我这就去刺史府自首! 薛梅儿脸色刷地就白了,怔怔地站在那里,傻傻地流着眼泪。 郭旭情急之下,双手越发用力,饶是陈嵩膂力过人,也丝毫动弹不得,一边发力要挣脱,一边厉声叫骂: “郭旭,你放开,别逼我动手!” 两个人正在纠缠,不防小俏突然过来,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抽了陈嵩一个耳光。陈嵩遭此突袭,瞬间安静下来,郭旭也好像被一巴掌打掉了气力,马上松开双手。陈嵩捂着火辣辣的脸,看着小俏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形。后者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而后也用力砸在地上: “陈嵩,我原以为你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不料你比疯子还龌龊!大将军八面威风,不放过一个落难的弱女子,要拿自己老婆去换取功名,我还曾经叫你大哥,今天我恨不得割了这个舌头!你不是要去自首吗?不是要去告自己老婆是余孽吗?好的,我可以帮你,你顺带把我也告了!我也是余孽,是你和你家宋公没有打扫干净的余孽!告诉你,我不姓孙不叫孙俏,我姓诸葛,诸葛俏,我父亲是诸葛长民!我还告诉你,郭旭早就知道这个,你可以一并告了他,就说他窝藏钦犯,蓄意谋反!” 她粉白的脸因为愤怒和亢奋而通红,双眼冒着压抑依旧的火,似乎要把眼前所有黑暗阴郁的东西付之一炬。 陈嵩如同一棵呆呆的老树突然被雷击中,整个人真魂出窍,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诸葛俏! 原来这个女人果真是诸葛长民那个逃过灭门的女儿!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隐约觉得小俏酷似诸葛长民,但小俏当时以攻为守,巧妙掩饰了过去。到小俏在疯子婚礼上出手相助时,他出于感激,不相信劣迹斑斑的诸葛长民会有这样的女儿,已经渐渐消散了疑云。不料今天,小俏亲口证实了她自己的身份。 他转头看了一眼郭旭,后者点点头,略带一点“不好意思瞒了你这么久”的神情。 薛梅儿不知道诸葛长民何许人也,但一看这阵势,也已经大致猜出陈嵩和诸葛家应该有很深的过节。一时顾不上痛苦,转而为自己男人担心,满眼怜爱地看着他,虽然后者浑然不觉。 陈嵩已经站在了一个岔路口,何去何从。必须马上决断。他的妻子,是他和弟兄们拎着脑袋灭掉的姚秦宫人,还在他家里生了姚秦皇帝的儿子,而他则对他视为己出;他最好的兄弟,救了娶了刘裕一个死硬派政敌的女儿,而自己正是执行抄家灭门任务的人。和她有杀父之仇。老天爷啊,陈嵩和你何怨何仇,你要用这种残酷的手段来折磨他! 小俏电闪雷鸣之后,小雨戚戚: “陈嵩,这些年来我也听说了不少关于我父亲的事。知道他不光是我心目中那个样子,但无论他有什么罪,刘裕不该屠杀他全部的亲人,不该连婴儿都不放过!你是奉命去执行这个任务的人,知道我为什么还能容忍你站在我面前吗?” 陈嵩面无表情地听着,不明白也不愿意回话。小俏惨然一笑; “也许你忘了,但我还记得。那次你奉命去扬州封锁我姨母家山庄,半路在一座破庙里休息。你不知道我就藏在佛像身子底下。” 郭旭和薛梅儿为这个一听就很惊悚的情节倒吸一口气,陈嵩却为这种阴差阳错而暗暗称奇,老天爷要不是存心为诸葛长民留一脉骨血。怎么会让他们咫尺天涯? “你教训手下的每一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你说这种手上沾血的狗屎差事,你最不愿意碰,但军人只管奉令行事,我问朝政是非。你的手下说到安承嗣乘机侵吞我家财物,你说这种趁火打劫的货色。也不怕遭报应!有罪该杀,那是国法;趁机揩油。就是缺德,说你找机会一定把他赶走。” 郭旭知道这一段。当初听小俏回忆的时候,就暗暗庆幸陈嵩在小俏心里留有这样的声音,若有神助般消解了一部分仇恨。此时再听,知道小俏恩怨分明,隐隐有一种欣慰。 薛梅儿听到这里,觉得自己果真没有看错陈嵩,由不得泪眼中多一份爱意,只可惜陈嵩沉浸在往事中,根本无暇领受这份爱意。 小俏吐出块垒,声音渐渐平静: “我之所以不恨你,之所以一口一声叫你陈大哥,一是因为你不是存心要害我全家,纯然是执行命令。你那番话发乎其中,在一个落难人耳朵里,恍如佛音;另一个原因,是郭旭在黄河岸上大难临头时,你冒着被刘裕处决的危险,只身上岸去救他。如果那天他没了,我也活不到今天。所以陈大哥,你既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大恩人,我忘掉仇,记住恩,一生一世记你的好!” 说完竟然跪下来,给陈嵩磕了一个头。 陈嵩下意识地向后跳了一步,又赶紧上前去搀。 小俏站起来,已经是满眼泪水: “可是陈大哥,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就容不下薛姑娘呢?这一年来,长安城里够乱的了,流的血够多的了,难道你还要再把一个爱你的女人送上刑场吗?姚泓曾经是你的敌人,但现在他早已化为鬼魂,跟任何人都表示敌人了。薛姑娘曾经是他的宫女,但现在不是任何人的宫女,是你的女人。难道你真的要为了过去的事情,毁掉当下的幸福,毁掉你、她和小长安三个人的来日吗?” 说到这里,触动心事,想到自己一家也将面临的不测前程,放声大哭起来。薛梅儿走过来,抱着她想安慰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不尽泪水滚滚来。 隔壁有人压低声音抽泣,显然是使女听到这这一切,也抑制不住悲情,但又怕惊醒了小长安。 所有人都像泥塑一样。 良久,陈嵩突然转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大步出门,到院外飞身上马,狂奔而去。 薛梅儿怔怔地说了一句他不要我了,身子一晃就要倒下,所幸被郭旭揉身上前抱住了,头没有磕在案子上。他和小俏把薛梅儿抬到卧室床上,掐了半天人中,薛梅儿才睁开眼睛,一醒来就不停地流泪。 小俏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赶紧收拾东西,让郭旭送你出城。你找个地方赶紧躲起来吧。 郭旭却摇摇头,说我不相信陈大哥会去告发嫂子。你们等等,我去找找他。 他先到了刺史府,问门口士兵有没有见陈军副来过。那士兵是个老油子,不好好回答。说陈军副好不容易出了刺史府,顾忌这阵子听了刺史府的名字就想吐,咋会来呢? 郭旭一听陈嵩没来,心情大好,竟然摸出一把铜板撒给那兵,说你拿去卖碗酒喝。当兵的不知道自己挠着郭军副哪个痒处了。居然平白得了好处,乐得眉眼开花地满地捡钱,一片声地说多谢将军,郭旭却早就打马跑远了。 他沿着街巷到处寻找,中间碰上巡逻队。问他们有没有看见陈军副。带队官说刚才确实看见他往那边去了。郭旭一看,是玉壶春酒楼方向,自筹陈嵩去借酒消愁了。可是转念一想,大冬天的,玉壶春关门早,这个时辰早该黑灯打烊了。过去一看,玉壶春果然黑漆漆一片。刚要走,听到转街处有马蹄子刨地的声音。循声过去一看,陈嵩正在路边来回踱步,那马儿也不安生。跟在主人后面煞有介事来来回回,郭旭忍不住想笑,但笑意被心底一只手捂住了。 看家他过来,陈嵩没有说话。郭旭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地方,就是当初陈嵩邂逅薛梅儿的地方。郭旭还记得当时陈嵩把披风裹在薛梅儿身上的情形。 二人牵着马,并肩往前走。 走出去二里地。郭旭小心翼翼地说: “你真要舍掉嫂子吗?” 陈嵩不答腔。 郭旭半是劝慰,半是自言自语: “其实小俏也是跟我快成亲了。才告诉我她的家室。我们都是追随宋公的人,跟宋公有仇怨的人,对我们是有戒心的。嫂子并不是一开始就了解我们,所以藏着掖着,换个人也会这样。依我看,她要是不在乎你,今天都可以不说。一辈子瞒下去,你不照样跟她生儿育女吗?” 陈嵩还是不答腔。 良久,叹了口气: “想想也是,我手上沾了小俏父母的血,人家尚且如此宽宏大量,我一个杀人为生的人,有什么资格对薛梅儿的既往耿耿于怀?我们杀了姚泓一族那么多人,哪还能再去害一个无辜的小婴儿?” 郭旭向来是嘴笨的,今天情之所至,有如天启,竟然颇能画龙点睛: “关键是好女人难得,不要放过了!” 陈嵩长长吐了口气,心头轻松了很多,在暗夜中看了郭旭一眼,想到这个铁匠兄弟也不容易,替老婆瞒了那么久,在大哥面前一点都不露声色,确乎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铁槌一根。 终于在夜色中无人察觉地微微笑了。 他们走过一条巷子,郭旭随意朝箱子里瞥了一眼,忽然觉得不对劲,赶忙碰了碰陈嵩的胳膊肘,朝着巷子指了指。陈嵩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隐约看见巷子里摆着大坨的东西。今晚云重,月光被排挤,看不清那是什么。 两人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一溜牛车,车上装满了木柴。陈嵩喊了一嗓子,有个人从木柴顶上探出头来,裹着一张羊皮,俯视着陈郭二人。紧接着每辆车前后都冒出人来,大约有六七个人。陈嵩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深更半夜窝在这里。黑暗中有个人打着哈哈,说我们是从咸阳那边过来卖柴的,今天一天没怎么开张,就想等明天接着卖。没亲没友,舍不得住店,就在这里凑合一晚上吧。 陈嵩从车上抽出一根柴颠了颠。好柴,干燥、结实,耐烧。差点笑出来: “你们这帮蠢材,这么好的柴居然卖不掉,拉到军营去,有多少要多少,还用得着受罪?” 不料对方全都哄笑起来: “这位爷,你外行了吧。起先有好柴,的确都是送到营里去的,一车一百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来不含糊,当兵的自己搬柴,要你坐着歇息,还给水喝。如今不行了,送柴去的话,人家还是敞开要,但得你一趟趟搬,人家在旁边看。钱也给得不痛快,一车五十文,其中一半拿陈粮顶上,不但斤两不足,有的都发霉了。上次有个乡党为此和军爷吵起来,还挨了两鞭子。现如今,卖柴的都躲着当兵的走!” 陈嵩在暗夜中沉下脸来,郭旭气得直跺脚。北府兵秋毫无犯的好名声,就毁在这帮兔崽子手里了! 尽管是黑夜,陈嵩也怕人家感觉到他脸上火辣辣的,拍了拍郭旭的后背,转身走开。走了十来步,又拨转马头到巷子里: “几位要是不怕辛苦,烦劳把这些柴分两拨,送到我家和这位家中,我全买了,顺便请各位到我家中吃顿热饭,天一亮就赶紧回咸阳去吧。” 一群人将信将疑,支支吾吾不肯动身,郭旭跳下马来,把佩剑摘下来递过去: “你们要是信不过,就先把我的剑抵押在这里,你们先送一车过去,心里踏实了再送剩下的。” 打头的那个人见此情形,手一拍胸脯: “算了,既然诚心要,我们就走一趟,你的剑也不用押了!” 薛梅儿和小俏正在屋子里一筹莫展,突然听到院门外杂沓的脚步声。薛梅儿脸色发白,说他们来抓我了,说完伸手去捋金戒指,就要把它吞下去。小俏手快,一把抢过戒指,把薛梅儿按在胡床上,要使女盯着她,自己起身出去看。她挑着灯笼刚走到院中,院门就开了,陈嵩和郭旭进来,身后跟着一串人,每个人都背着什么。到跟前这才看清楚这些人运进来的是木柴。陈嵩指挥着,让人把柴一捆捆码在南墙下。须臾,一半车子上的柴已经搬空,剩下的要拉到郭旭家去。 陈嵩进了门,看见薛梅儿在发呆,过去摸了摸她的头,说赶紧去洗把脸,再把这些菜热一热。 薛梅儿没有等来镣铐,等来了这个指令,虽然不明就里,但已经隐约感觉到事情有了转机,乃起身去热菜。此时小俏从郭旭那里知道风暴已然过去,心花怒放,溜进厨房,贴着耳朵对薛梅儿说: “没事啦!你男人不会扔了你的。” 说完拉过薛梅儿的手指,把戒指套回去。后者一边往盘子里装菜,一边低声说天晓得他到底想什么。小俏说就连我家那个傻男人都说,陈大哥要是不想和你过了,咋会想着给你买柴禾? 卖柴人在陈嵩家里饱餐一顿,拿了钱出门等着。郭旭说既然还要往我家送柴,我和小俏就给他们带个路,你们也早点歇息吧。转身出门的时候,他忍不住朝小俏吐舌头,后者悄悄地掐他的手心。 熟人和生人都走了,薛梅儿和使女一起收拾了狼藉杯盘,在卧室门口犹豫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进去。陈嵩正侧卧着,看着小长安酣睡的小粉脸。薛梅儿走过去,除去外群,穿着衬裙,贴着床边躺下,不敢正视陈嵩的眼睛。 陈嵩吹灭蜡烛,躺下了。 薛梅儿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等着他开始呼噜。 呼噜一直没来。 黑暗中她听到陈嵩幽幽地说: “哪有做老婆的穿成这样上床的!你不脱了,我怎么和你亲热啊?”(未完待续) 下卷 三十三章 箭不回头 ps:龙更望子成龙 下卷三十三章 大冷天的,赫连璝没穿皮袍,只在黑布战袍上套了一件薄薄的羊皮坎肩,在回廊的穿堂风里丝毫没有瑟瑟迹象。|哈听到宦官传唤,他迈过殿‘门’,大踏步走进来,跪在阶下,用只有荒野牧羊人才有的响亮声音向父亲喊万岁,震得近旁的铜香炉嗡嗡作响。 赫连勃勃居高临下,看着儿子脚步带风地,一改往年那种疲疲沓沓、腰来‘腿’不来的孬样子,顿时觉得心情很好。一年不见,赫连璝黑了许多,腰围减了,‘胸’脯却鼓了起来,目光里明显带着一种可以把持自己、可以号令他人的自信。勃勃故意不说话。赫连璝就那么一直跪着,也不偷眼看。须臾,勃勃说你起来吧。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大冬天你穿那么少,也不怕冻坏了身子?赫连璝笑着说儿臣自打到了北边,刻意摔打筋骨,无论冬夏,洗澡一概用冷水,睡觉只在地上铺一层羊皮,每日在马背上要呆五个时辰以上,还请了汉人教书先生讲历史。父皇打发儿臣去出去历练,儿臣不能辜负了父皇的良苦用心。 勃勃听完儿子的这番夫子自道中不乏自夸,欣慰兼好笑,哈哈大笑起来: “那你倒是说说,我对你的良苦用心是什么?” 赫连璝说父皇希望儿子独当一面,为父皇分忧,做父皇打天下的马前卒。 勃勃笑着说天下打下来以后呢? 赫连璝在北地找到的那个汉人教书先生虽然算不得什么博学鸿儒,对王朝兴衰倒颇有心得,也对民间关于大夏宫廷的传闻乐得揣摩。早就告诉赫连璝:你父亲固然还疼你,但绝对不是要拿你当太子。否则不会总让你刀山火海地打仗,还把你打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来。所以你一定要示弱,不要让你父亲觉得你有野心,更不能让今天的太子、未来的皇帝早早地猜疑你,否则当今皇上百年之后,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赫连璝领会这番意思,来统万的路上就已经预演了父子问对,此时根本不用思索就脱口而出: “打下江山,就让父亲享福,没事儿子就去督着下面给父皇养牛养羊种庄稼。有事就第一个冲上去消灭敌人,总之让父亲统御文武君临万邦,无需为杂事琐事‘操’劳。” 勃勃再次大笑。看来冷水澡还真是把你洗明白了。那么父亲有一天没了呢? 赫连璝跪下来: “父皇睿智练达,不爱听汉人那些‘肉’麻谀词,儿臣也不说什么万寿无疆之类的话。儿臣只想说,父皇在时儿臣怎么做,太子继承大统后儿臣还怎么做。儿臣拼了这一腔子血,就是要为我赫连家族打出个万代江山来!” 赫连勃勃又一次大笑起来。知子者莫如父,赫连璝话里的虚实。他一听就明白,知道有些话不可以太当真,但他高兴的是儿子在北地受了这一年的罪,学会了收敛脾气。懂得了缩小自己放大他人,有这份进退屈伸之道,才算得上真正成长为大丈夫。把赫连璝召回来。就是要看看他能否担得起即将赋予他的重任。如果他的肩膀够硬,就放手让他去干;如果那还是一副糟糠骨架子。那就只好让他给外人打下手。现在看来,赫连家的孩子可以在一次事关大夏前程的征战中扛起帅旗了。不过做父亲的还有最后一问。以此探探儿子的肺腑: “做人总归是要有点‘私’心的,你除了要效忠父皇,为大夏江山前驱,自己就没有点想法吗?” 赫连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凶悍的光,一如草原上的狼扑向猎物时的‘阴’鸷和贪婪: “儿臣是有‘私’心!儿臣要打进长安,洗雪池阳惨败之恨,寡‘妇’渡逃亡之耻!儿臣要把晋军那几个将官的脑袋割下来做成酒器!刘义真、傅弘之、陈嵩、郭旭,你们的死期到了!” 最后说到到这几个名字时,已经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似乎每个字都带着火,从仇恨沸腾的肝肺中蹿出来,从磨刀霍霍的牙缝里挤出来。 勃勃拍手叫好,说要的就是你这股杀气!如今天气酷寒,渭河坚冰三尺,大军可以毫不费力地跨过去,在关中和晋军决战。父皇等你来,就是要你参加今天的大阅,而后就带着你去打南蛮子。 父子俩在亲兵簇拥下驰出统万城南‘门’,大约跑了三里地,在一座长坡的坡顶,远远看见摆在旷野上的十个骑兵方阵。迎面吹来的风,带来一种非号角非金鼓亦非呐喊的声音,赫连璝知道那是猎猎朔风的手笔,只要它给个暗示,五万大军的七彩旗幡自会用鼓掌声热烈回应。 旷野上堆了个临时的土台子,勃勃父子和几名高级将领在台子上观战。台子左前侧的空地上竖起一座足有五丈高的木架子,顶端有一个将台,有人在上面挥舞各‘色’旗子指挥三军进退攻防。前锋陷阵,迂回侧击,全阵进退,向心冲杀、迭次攻击,合围歼敌,随着旗语的变化,十个方阵共五万人,像手臂服从心智一样灵活整齐的作出各种战术动作。 赫连璝看了一阵,问勃勃: “父皇,上面司旗指挥的是姚灭豹吗?” 赫连勃勃点点头,说这一年来他一直在‘操’演三军。此人做事勤劳,好几次化妆到长安侦察,‘摸’到了很多有用的情报。如果大夏多几名这样的将领,何愁天下不平。 赫连璝随声附和了几句,小心抵达他真正关心的问题: “那么此次进军,父皇是打算让他挂帅吗?” 赫连勃勃转过头来,带着一种心知肚明的笑看着儿子: “怎么,你有更好的人选?” 赫连璝知道父亲真正的声音是:怎么,你不服?他知道父亲最恨口不应心。乃变坐姿为跪姿,‘挺’起身子。向父亲一拱手: “儿臣的耻辱,要自己带兵去洗雪。势不能屈居外人手下,听一个羌族人的号令!” 台上几个匈奴贵族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不说话,彼此目光相接,内心认同。 勃勃一拍面前的矮几,差点把酒壶震翻: “放肆!姚灭豹是我的爱将,对大夏忠心耿耿,怎么就成了外人!亏你还想替你老子独当一面,就凭你这豆子大的‘胸’怀。如何能驱策天下能人?” 赫连璝却并不退缩,梗着脖子直视父亲: “儿臣知道姚灭豹将军能干忠诚,绝不是妒忌他。上次惨败,罪在儿臣指挥愚蠢。儿臣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来,一定要用高明的指挥,给晋军一点颜‘色’瞧瞧。打完这一仗,哪怕我给姚将军做偏将,我也心甘情愿!” 勃勃死死地盯了儿子一阵。见他目光澄澈坚定,内心不由窃喜,已经暗许他做此次出征的前锋主将,但盖子不能这么早就揭开。 “你先起来。到底谁指挥。大阅后我自会公布。” 全部‘操’演结束后,姚灭豹下了将台,来检阅台向赫连勃勃复命。看到赫连璝也在。略带惊讶,赶紧施礼。后者起身,把姚灭豹扎扎实实地搂在怀里。立刻感觉到好像搂了一个冰雕。姚在高处站了许久,脸冻得铁青,嘴巴更是冻得说不出话来,胡噜了几句,赫连璝几乎笑出声来。勃勃瞪了他一眼,叫人赶紧给姚灭豹端上热酒。 按照军中既定章程,大阅兵之后,勃勃要奖赏将士。这是人人有份的,士兵赏赐酒‘肉’,校尉赏赐‘毛’皮,将官则是江东的上等绢帛。一番热闹欢喜之后,照例是贵族和高级将领要表演骑‘射’,算是表现官兵同乐,安不忘战。 姚灭豹暖过身子,正准备下台去纵马‘射’箭,却被勃勃按住了。后者说你今天受罪不小,就不必再辛苦了。按理说我也该去,不过我懒得动,也不去了。你们几个也别去,就在台上陪着我看热闹,让小辈人玩吧。 说完用手一指赫连璝: “你说你在北地天天马上四五个时辰,想必骑‘射’‘精’进不小,今天就让你老子开开眼。” 说完叫人把自己用的硬弓拿来‘交’给赫连璝,吩咐人把自己的乌骓马牵给他用。 赫连璝边走边试了试父亲的弓,发现力道正合适。赫连勃勃的乌骓马,马背比寻常骏马高出足有二尺,赫连勃勃上马时,一般会有人跪在马鞍下当上马石。现在既然是赫连璝用,这个“上马石”自然也就不会到位。但他在北地这一年,跟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兵油子、无恶不作却身手一流的囚犯、还有恨不得拉屎都懒得下马的老牧人‘混’得烂熟,学会了很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马上绝技,正好可以在父皇面前小小抖擞一下。伸手拍了一把乌骓马的屁股,马儿一声嘶鸣窜了出去,赫连璝拔‘腿’跟上,从马身后一跃而起,在空中双手一按马屁股,蹁‘腿’落在马鞍上。 众人一片声叫好。 在箭靶外一百步的地方,赫连璝忽上忽下地玩着各种‘花’样,一来显示他鞍马娴熟,二来也是先感觉一下马的步态节奏,暗暗筹算一下在奔驰中‘射’中靶子的要领。跑过两个来回,心里已经有底。从赫连勃勃镶嵌金丝的牛皮箭壶里‘抽’出一支长杆大羽、箭头带倒钩的箭,算好提前量,左托磐石,右抱婴孩,前推泰山,后履虎尾,在马儿即将正对箭靶前,轻巧而坚决地放开弓弦。 弓弦惊,乌骓过,众人叫,鼓声起。 那支箭端端正正‘射’中靶心! 在三军呼声雷动中,赫连璝又来回驰奔,发出两箭,它们和第一支箭紧紧靠在一起,攒成同心三兄弟。 赫连璝满面‘春’风,正要回到检阅台上去,却被一个疾驰而来的禁军军官止住了。赫连勃勃来了兴头,要玩个新‘花’样。他传令撤掉靶子,换上一个银杯子,叫各位贵戚子弟和军中将领都来‘射’,谁‘射’中了就在杯子上刻下谁的名字。 此时检阅台上的姚灭豹脸上的笑容已经渐渐消散,他看出了赫连勃勃为什么不让他下去‘射’箭。平心而论,赫连璝‘射’得不错。不愧是匈奴人的皇子。但要想压倒他姚灭豹,怕还是得再练十年。赫连勃勃对此心知肚明。之所以不肯放这个劲敌上场,不让那些善‘射’的老辈上场。就是要让儿子一枝独秀,而这背后的用意,显然是铺平道路,让儿子在众人欢呼中登上拜将台。此前勃勃曾经拍着他的后背,说打关中非你莫属,你就准备好给朕当先锋大将军。今天看来,为了儿子的前程,勃勃变卦了。想起一年前池阳惨败,灭豹营打光。今天自己又要重蹈覆辙,再次屈居人下听指挥,不能不深感失望、沮丧、无助。他的夙愿,是驱逐灭亡了大秦的宿敌,作为一名羌人将军,第一个打进故都,在心里暗暗告慰列祖列宗。现在看来,这个愿望要落空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自己本来就是寄人篱下的亡国奴。能够保住身家,还被大夏重用,已经是望外之福了,还有什么好争的呢?就算自己一马当先冲进长安。也不过就是一名匈奴人的走卒而已,能带给羌人先祖多少宽慰呢?既然赫连璝志在必得,赫连勃勃用心良苦。那就成全人家好了。 勃勃用笑容鼓励他下去‘射’银杯,他摇摇头。笑着说这是让小辈们爱玩的,我‘混’在里面像什么样子。勃勃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射’下更大银杯的机会,说着用手指了指长安方向。姚灭豹一拱手,说末将只要能上战场就高兴,一定倾心辅佐皇子打赢这一战。勃勃说你不用辅佐他,你打你的,他打他的,我要双管齐下。 此时台下已经热闹起来,贵族的孩子和少壮派将军在靶场上扎堆,头盔缨络和裘皮‘毛’边汇聚成一片旱地上的芦苇‘荡’。看似热火朝天,实则暗流冷淡,不止姚灭豹一人看明白了赫连勃勃的用心,在场的勋贵将佐,人人都知道今天千万不能挡住赫连璝的道路,否则谁夺了他的风头,谁就是他的对头。当爹的警告儿子,当哥的吓唬弟弟,杯子挂好的时候,众人想法也不谋而合了。大家嘻嘻哈哈地上马,作出奋勇争先状,在疾驰的马背上‘射’出蓄意不中的一箭。这世上,要百步穿杨很难,要一步不穿杨就很容易。但听弓弦声此起彼伏,哄笑声如影随形,一干人在自嘲中退下来。赫连璝好像打定主意要来压轴,刻意等到了最后。 微微起风了,银杯轻轻晃动。 赫连璝在马背上闭上眼睛,暗暗祈祷苍天保佑,让大夏皇帝的儿子实现他从失败泥坑到胜利九霄的愿望吧。 鼓声振,乌骓奋,三军鹄立,旌旗动。 强弓开,羽箭飞,一发中的,银杯鸣。 在所有人真真假假的欢呼和致敬中,赫连璝打马冲到检阅台下,想好了要最后‘露’一手,乃从马背直接跃上台子,单膝跪地,把弓和箭壶奉还给父亲。 赫连勃勃开心极了,吩咐人去在银杯上刻下赫连璝的名字,而后起身走到检阅台口,举手向三军致意,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大夏的官兵们,匈奴的勇士们,你们今天在大阅中展示你们的本领,朕非常高兴!不过再大的阅兵,也不能和真刀真枪的战场象鼻,只有到了那里,你们才能真正抖出匈奴人的威风!战场在哪里?战场就在南边,在长安城下!你们的犒赏是什么?不是一个银杯或者斤两酒‘肉’,是整个长安!打下长安,灭了南蛮,你们就是大夏的功臣,我赫连勃勃绝不亏待你们!但谁要是贪生怕死,临阵怂包,我的刀也绝不放过他!经此一战,长安就是大夏的长安,长安百姓就是大夏的子民,任何人不得扰民,不得‘奸’‘淫’掳掠,违禁者杀!在场而不制止者,连坐!不错,上次我们在池阳败得很惨,你们很多人在那次失去了亲人。但南蛮的好运到头了,这一次,我要亲自带你们去,给你们的亲人报仇!我要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我要让他们的尸体在荒野上腐烂发臭!我要用他们的人头,堆起一座高台!我要让天下所有敢于凌辱大夏的人从此闻风丧胆,一听匈奴人的马蹄声就瑟瑟发抖!” 三军沉默片刻,猛然爆发出一阵呐喊,伴随着刀背敲打马镫的铿锵声和牧人才有的尖厉口哨。 勃勃回头看了一眼亢奋的儿子和其他人,众人知道接下来要发布出兵命令,纷纷下台,在三军前站成一排。勃勃冲他们点点头,扫视了一眼旷野里的大军,气沉丹田,扬声发令: “我命令,赫连璝为左路军主将,姚灭豹为右路军主将,各领兵两万,分道过渭河,会攻长安!我亲自带一万中军攻取咸阳,接应前锋。三路各将,均受王买德将军节制!” 各将跪拜领命。 勃勃说完,意犹未了,转身拿起自己的弓,拉满了,伴着弓弦一声雷鸣,把一根长箭‘射’向碧蓝的长空。 “朕征服关中之心,犹如此箭,志在必得,誓不回头!” 铁蹄隆隆,黄尘滚滚,万马嘶鸣。 三个粗大的箭头由北向南,直指寒意笼罩下的长安。 那里的很多人,再也看不到来年的‘春’天。, 下卷 三十四章 夺门 夺魄 ps:争论误国 下卷三十四章 就在傅弘之原定返回咸阳大营的前一天中午,赫连勃勃率大军南下的消息到了长安。刘义真连夜召集诸将会商,一群人从午饭后吵到掌灯,也没有敲定到底该如何应敌。 去年这个时候,赫连勃勃从东、北两个方向落子。东集团由王买德指挥,意在切断江东和长安之间的联络,造成关门捉鳖之势;北集团由赫连璝指挥,意在消灭晋军主力,乘胜攻取长安。由于赫连璝在池阳和寡妇渡连遭重创,钳形攻势的一枝被掰断,王买德深恐晋军乘胜右转打击他,主动撤退到大夏境内去了。 今年匈奴人没有走老路。由长安东去,各要地烽燧无惊,连匈奴兵的一根马毛都没有见到。赫连勃勃的三只矛头,全部由北向南压过来,锋芒直指长安,似乎要用四五二十万只马蹄子把长安朝北的那面城墙轰然踹倒。 长安晋军指挥层分成了三派。 傅弘之代表主动出击派。他主张采取去年未遂的王镇恶计划,派骑兵和车兵组合的游骑逆向渗透到大夏境内,虚则威胁统万,实则断敌粮道。赫连勃勃带精兵南下,后方是有破绽的,游骑闹得动静越大,杀人放火下手越狠,传递给勃勃的压力就越大。与此同时,步兵在咸阳一线深沟高垒,与夏军做持久对峙。等赫连勃勃因粮草紧张、后方惶惶而不得不撤时,步兵尾追之,游骑侧击之,纵然不能像去年那样大捷。也可以攻代守,确保长安无虞。在傅弘之看来,只要能挫败赫连勃勃的主力,长安就是安全的;如果不能打击他,那么长安就算是一座混金之城。用沸水做护城河,也迟早是人家囊中物。 刘义真代表固守长安派。他没有深算,只死死抱住一条:若你们把兵都带走了,谁在长安保护我?长安不是小堡垒,人少了连城墙都站不满。若是你们在外面被一部夏军缠住,另一部腾出手来攻击长安。我拿什么应付? 毛修之是第三派。他觉得傅弘之太冒险而刘义真太保守。以他看来,晋军人数少于夏军,且步骑混编,不能和纯为骑兵的大夏比阔气。野战不利于我军,因此要利用长安坚城来消耗敌人;但又不能纯粹采取守势。也还是要组建一个城外兵团逆袭夏兵,只不过不能像傅弘之说的那样,一竿子插到离长安太远的地方。既然匈奴人没有控制东去道路,那么正好可以用这个通道等待江东援兵。长安守军利用城坚粮多优势,持久消耗夏兵,到时候里应外合,破敌是水到渠成的事。 还有人自作聪明,说我们可以利用渭河阻滞夏兵。旁边的人说要是夏天还好说。如今河面有冰,匈奴人一抬腿就过来,你倒是怎么个阻滞法?那人说我们可以派兵在南岸这边凿冰。只消一丈宽的一条碎冰流水带,马就过不来了。 居然还有人叫好! 陈嵩说渭河冰层至少三尺以上,得多费力才能凿开啊!天又这么冷,除非你每一刻都在不停地凿,否则一定是现凿现冻。再说了,渭河这么长。短短地凿开一截,根本挡不住人家。要是凿得长。你得派上去多少士兵和民夫啊! 此说在一片哄笑中烟消云散,如何破敌仍然是各执一词。任何一派的见解。都会遭到另外两派的同时攻击,没有任何人能够绝对控场。吵到后半夜,刘义真来了孩子脾气,说他要睡一觉,任何人不得打搅。一甩袖子到了后堂,留下一干将佐面面相觑。最高指挥官撂了挑子,再好的锦囊妙计都无人拍板,虽然都知道军情急似火,大家也只能各自找地方歇息。傅弘之没有睡意,找到毛修之接着勾兑。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俩的分歧是走多远的分歧,而他们和刘义真的分歧是要不要走出去的分歧。倘若不能说服刘义真,他们无论远近都别想迈出去。最后两人各退一步,达成共识:游骑兵不去大夏,强化兵力后,就屯守咸阳一线,和长安成犄角之势,并威胁夏军退路和粮道。 刘义真一觉醒来,发现傅、毛二人已然是攻守同盟,顿时觉得孤掌难鸣。听二人说还要从长安抽一部分兵力去强化长安城外的机动兵团,一个劲儿晃脑袋。既然你们都同意攻守兼备,那我也不说啥了,但长安的兵,一个都不能再给;咸阳那边,就靠现有兵力对付吧。 傅弘之见此情形,知道不可能再说动刘义真,而且时间紧急,不愿意再虚掷一分一毫,乃慨然起身,说既如此那末将就立刻去咸阳安排。他带上陈嵩、郭旭二人,即刻出长安。毛修之此时深觉形势险恶,一味哄刘义真开心会坏事,很想帮傅弘之一把,但又不能违抗刘义真军令,乃做了一个小动作来伸出援手。他不能送上麾下老兵,却可以把新招募的一千陇上流民子弟交给傅弘之。就算还不能立刻上阵杀敌,帮着修筑营垒也还是很得力的。 傅、陈、郭带着一千新兵走出去不到三里地,刘义真派人追上来,要三人即刻返回长安。三人不得要领,又不能不理睬,只好回来。陈嵩多了个心眼儿,建议傅弘之把新兵留在城外,让亲兵带着继续赶路。 刘义真勉强被傅弘之和毛修之说服,但内心极其窝囊。傅弘之闯进刺史府营救陈嵩、郭旭,这件事让他深深意识到人家骨子里还是拿他当小孩子看,而他也果然以小孩子的方式做了退让。事后仔细想,这件事最后做了好人的是傅弘之,而他则以做恶人收场。没有他的命令,傅弘之再凶也不能把人带走,但他身为关中最高军政长官,居然不晓得使用自己的权力,最后用那样一种难看的姿势败退下来。既无赫赫威仪,也无恂恂恩德,既不落好,也不服众。 此时余波未平,傅弘之又公然挑战他的权威。连毛修之都上了他的贼船。傅弘之走后,他越想越憋气,觉得就这样部署了兵力,等于在全体将佐面前承认自己是打仗外行,是顶着巨大官帽而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长此以往,北府兵这些老油子。各个都听军头的,谁还会把他这个最高长官放在眼里。他把毛修之叫来,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后者听明白他的意思后,又恼火又好笑,但也看出若不能让他挽回面子。小鞋怕是一时半刻脱不下来,乃略施小计,出了个无伤大雅的点子。 傅弘之回到刺史府时,刘义真已经在府门前空场上摆了一个阵势,堂而皇之宣布傅弘之不但是咸阳大营的指挥官,而且节制长安守军,两地晋军必须在傅弘之指挥下呼应协同;同时把自己的佩剑授予傅弘之,后者可以专权斩杀不停将领的幢主以下军官。接着这个仪式。刘义真向官兵讲了一番此次作战方略,不动声色地把这个方略变成了他自己的主意。那些没有参与刺史府议事的官兵见刺史大人虽然年少却头脑清醒、深谙用兵之道,不能不报以热切赞许。刘义真做足了场面。找回了面子,这才放傅弘之走。毛修之见他心情转晴,趁机把新兵的事情说了,原以为他会做个顺水人情,孰料刘义真一听就急了。咸阳需要修营垒,长安就不需要人力吗?不行!叫他们回来! 傅弘之被刘义真一番摆弄。看出来他的小九九,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马上就要喷出来。郭旭在一旁插话,说我们让这些人先走。估计现在走出去也有十来里远了,就别让他们掉头了。刘义真如今看这个“姐夫”的眼光,已经不同于往昔,颇不愿假以颜色,硬生生地说不就是多磨掉一点鞋底子吗,马上给我叫回来!傅弘之忍无可忍,摘下刘义真的佩剑,直戳戳地往后者怀里一送,一手摘下头盔: “既然刺史大人如此锱铢必较,那傅弘之什么都不要了,请刺史大人另选良将!” 刘义真没料到傅弘之会来这一手,瞬间意识到如果真因为吝啬兵力而得罪了傅弘之,后者挂甲辞官后,还真找不出他这个量级的大将来镇抚关中。尴尬地笑了笑,说既然将军用得着这些兵,那就带走,不必召回了。毛修之在一旁打圆场,说我们还来得及再招募一些。傅弘之面如冰霜,也不施礼,转身上马走了。 三人追上一千新兵,心情沉重地往咸阳去,走了三个时辰休息时,远处地平线上尘土飞扬。傅弘之派了几个亲兵去打探,须臾,亲兵跑回来复命,说是咸阳大营的人撤下来了。三人均大吃一惊,顾不得新兵,纵马迎上去,果然看到斛律征和徐之浩跑在队伍最前面。 就在刺史府三方相持不下的时候,姚灭豹已经亲率先头部队趁着夜色摸到了咸阳大营十里外。姚灭豹多次化妆侦察关中晋军,摸清了他们的斥候规律,暗地里制作了晋军的旗子,这次布置好口袋,趁着一小队晋军巡逻队下马烤火的时机,一个突袭,将他们全部俘虏。拿到想要的情报,选了汉话流利的兵冒充晋军,带着一队人马大摇大摆地去咸阳城北门,对守门官兵说匈奴人有动静,大营派人来加强城防。守将拿火把一照,发现打头的人清一色晋军盔甲号服,旗幡颜色和图徽也没有差讹,再盘问一番,发现不但当夜口令无误,而且各幢各队主管姓名年龄全都门清,且知道确实有加强城放这一说法,乃下令开门迎客。 接下来就是一场没有悬念的短促战斗,咸阳城在一个时辰之内被匈奴人攥紧。 这样一来,飞骑队、骠骑队和步兵就被夹在了匈奴主力和咸阳城之间。趁着大营对咸阳陷落浑然不觉,姚灭豹想一鼓作气拿下它。假如营里的晋军有咸阳城同样的四面高墙,他们也许会松懈一些,姚灭豹的胜算要大很多,但正因为只有一丈高的土夯墙、一条十步宽的蒺藜带和一条没有水的壕沟,营里的戒备格外森严,夜里尤其警醒,里里外外布满明哨暗哨。 得知匈奴人出兵消息后。全军戒严,夜里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官兵随身带三日粮。当夜匈奴人的尖兵冒充斥候一路摸来,到离营一里地时。被草丛里冒出的哨兵拦住。假斥候说出口令,趁哨兵放松的当口,一刀切开了他的咽喉。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一切被不远处的暗哨看得清清楚楚。后者知道自己一旦报警就会暴露,但还是毅然发出一支响箭,随后向着火把所在处连发数箭。拔出佩刀迎战来敌,在放倒一名匈奴人后被瞬间剁成肉泥。 匈奴人偷袭不成,改成强攻,但迎接他们的是墙头上硬弩发出的巨大箭簇和可怕的呼呼声,这些利器在夜色中恍如鬼怪张牙舞爪。每一下都能洞穿好几人。能听到晋军大营里急促的军令和杂沓的脚步,还有成群马匹的嘶鸣,但晋军就是故意不开灯,让敌人分不清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守军受过夜战训练,他们将火把扔到前方,在照亮来敌的一瞬间,也把箭雨倾泄过去。 姚灭豹不想过早地和晋军陷入死战,他要留着兵力去拿长安城。现在咸阳已经在手。他完全可以撇下这根晋军硬骨头,把它留给后续跟进的赫连勃勃。而如果他判断无误,勃勃也会绕过去。长安一旦失陷。再能打的晋军也是没有依托的孤魂野鬼,不用敲打,自己就逃向关外了,到那时跟在后面杀是非常划算的。今夜,他可以在咸阳城里好好睡一觉,等士兵养足了精神。再从容不迫地进军长安。真正想大开杀戒的,只有赫连璝。其人一心要报仇雪恨,完全看不清乃父算盘。眼看是没有大前程了。此番南下,赫连勃勃之所以不堵死晋军东归道路,就是汉人所谓“围师必阙,归师勿遏”,刘义真如果聪明的话,最好不要恋战赶快溜,把一座不设防的长安留给赫连勃勃,这样双方都少死人。既然大方略意在以压促变,自己又何必跟这些难缠的晋军较劲呢? 正要下令,士兵跑来报告,说晋军两支骑兵从大营后面出来,已经张开两翼包抄过来。姚灭豹领教过晋军拼死搏杀的厉害,知道自己不占地利,暗夜里也不占天时,骑兵没法纵横驰奔,如果被对方两翼骑兵缠住,中间再遭到步兵切割,怕是出兵第一仗就要折了威风。乃下令鸣金,全军迅速撤出晋军弓箭手射程,一声呼啸,返回咸阳城。 天亮的时候,斛律征和徐之浩带人打扫战场,在匈奴人尸体堆里发现一个活人,带回来疗伤问话,才知道匈奴人来了五万人,昨夜这一军两万人归姚灭豹指挥,咸阳已经丢了。傅弘之迟迟回不来,陈嵩、郭旭下落不明,大军多逗留一刻都有大危险。几个人一碰头,决定立刻放弃大营,结阵南下,向长安靠拢。 骑兵在最两翼,车兵在两路纵队,把步兵护在最里面。斛律征带领五百精骑,故意远远地吊在后头,随时准备阻击追兵,掩护主力脱身。大军烧掉粮秣,只带随身干粮,强行军撤下来。 竟然没有一个人挡路或者追上来。 姚灭豹已经判明晋军必然弃营南去,派人远远地跟了一段。斥候回来描述了晋军撤退的阵形,姚灭豹估算了一下,知道自己吃不掉对手,除非想硬碰硬地消耗实力,最后把自己打残,再也没有实力去长安摘桃子,费九牛二虎之力为赫连璝作嫁。想走就让他们走吧,如果都窝在长安,反倒好对付,省得东奔西颠地找他们决战! 傅弘之得知原委,不禁仰天长叹。 如果不是在长安耽误这么多时间,他完全可以完成咸阳一线的布防,该出的兵派出去,该留的兵钉死了,该加固的营垒牢不可破,不会让匈奴人就这么轻易地得手。现在打回去夺取咸阳已经不现实,往东找个地方屯起来倒可以侧击匈奴人,但东方要隘都离长安太远,缓急难以相互支援;部队若留在长安城外,没有坚固的筑垒地域,又无法顶住重兵攻击。思来想去,只有先把军队带进长安城,而后再商议如何破敌。 刘义真几乎得意忘形。战局给反对他想法的人扇了一记耳光,证明只有固守长安才是上策,他终于可以坐拥大军,确保身家无忧。接下来的会商。端出都督和刺史的双重架子,拒绝任何派兵出长安的建议,不由分说地重新设定长安大军指挥权,顺势褫夺了傅弘之前线总指挥头衔,指定他专门负责长安城北防务。其他三面各有人专司。傅弘之说赫连勃勃不是外行,他若是攻城,不会只攻一面让我们从容应对,势必要四面迫城,城里总得有个统一发号施令的人吧。这话无可辩驳,刘义真想了想。说那就毛修之统一指挥吧,反正他是司马,责无旁贷的。毛修之知道自己野战还行,守城不在行,立刻坚决拒绝。并建议还是傅弘之做守城总都督。事关长安存亡,各将佐不再玩私心,一致推举傅弘之总揽三军,刘义真见众人如此,只好违心地下了委任状。 傅弘之立刻提出应该马上向宋公禀明形势、求取援兵。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是让刘裕赶紧派个有本事的大人来,别再让这个毛孩子碍手碍脚了。他虽然不明说,但刘义真已经感觉到,阴沉着脸答应。之后托言疲乏,兴味索然地到后面去了。 各军立刻分派任务加强城防,随时准备把滚木礌石砸到攻城敌军头上去。紧张了好几天。连匈奴兵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大家不禁有点松弛。晚上陈嵩叫上郭旭、斛律征和徐之浩,在防区附近找了一个小酒馆,弟兄几个喝了好久。要不是老天保佑,男男女女一干人尽力,也许陈嵩郭旭现在还在牢里。甚至根本就不在人间了,大家重逢举杯。有无限惆怅。小酒馆就在北门附近,城上打更的声音听得很清楚。陈嵩侧着耳朵听了一阵。放下酒杯坐直身子: “你们几个别怪我扫兴啊,我觉得我们今天就喝到这吧。毕竟是战时,我们真要是喝醉了,当兵的看着不好,让上头知道了更不好。” 稍稍沉吟,又加了一句: “现在人家正看我们不顺眼呢。” 都是明白人,大家端起碗一碰,说那就等过阵子再好好喝。 他们几个人相互架着走出来,走不了几步,陈嵩说我要撒尿。斛律征说都要撒,一起去撒好了。几个人的心情突然很好,像是恶作剧一样,在不远处找了个小巷子,四个人齐刷刷地冲洗墙根。黑乎乎的,他们没有注意到墙上有一扇窗户,此时窗户打开,有人举着烛台往外一照,看见几个老爷们在他家窗子底下如此不雅,提着嗓子骂起来。陈嵩笑着说对不住,以后不这样了。那人却不依不饶,探出身子骂得更凶。斛律征怒气上涌,正要伸手扯那人的脖领子,被陈嵩一把拦住。他猛地伸手,从房主人手里抢过烛台,高高举过头顶。 虽然光不够亮,但已经足以看清楚:巷子里停着一长溜车,车上好像是木柴和枯枝。 陈嵩笑着对郭旭说我俩这是怎么了?总是在夜里撞见卖柴的。 郭旭也笑,那你今天可别再全包了,我家的柴估计三个冬天都用不完。 房主人骂骂咧咧地要陈嵩把烛台还回去,陈嵩没理他,举着烛台往前走了两步,车上车下冒出几个人影子。陈嵩把脚往车辕上一架: “你们是卖柴的?从咸阳来吧。” 昏暗灯光下,有个人说我们是从咸阳来卖柴的,路上匈奴人盘查得紧,耽误了时辰,到长安就已经晚了,只好等明天再卖。 陈嵩说猫在这里多冷啊,正好我们守城需要火把,缺的就是木柴,你跟我去一趟营里,我们全部买下来。对了,你这一车多少钱啊? 对方犹豫了一下,转身捅了捅身后一个人,那人说都是好柴,300文一车。 陈嵩吓了一跳。人家都卖100文,你这柴是镶了金边还是能当肉吃,要300文!给个实价,营里全要了。 说着往前走了一步,伸手要从车上抽木柴看看。他的手刚刚碰到车帮上,那几个人就跨步上来,用身子护住车,就好像陈嵩要白抢他们的东西。 陈嵩一愣,而后冷笑一声,说看你们这架势,好像是卖孩子一样。罢了,既然谈不拢,我也不要了,你们留着明天卖吧。 说完转身要走。身子一晃,烛台撒手,高高地落在身边的柴车上。烛台里的蜡油滴在最上面的枯枝上,一团火马上窜出来,车上那个人手忙脚乱地去扑。但就在瞬间,火苗窜起老高,油脂燃烧的气味扑鼻而来。原来这些枯枝干柴上都灌了油脂。车上的树枝柴草突然被顶开,两三个人帽子上带着火苗,尖叫着跳下车来。 陈嵩已经拔出佩剑去砍眼前那个人,不料那个人身形很快。一闪身躲过了,一猫腰从车身下抽出一把弯刀,在火焰照耀下闪着光向陈嵩砍来。后者一边格挡,一遍大喊: “快去叫人,快去叫人。有匈奴探子!” 徐之浩在最后面,此时立刻跑向北门,对城门洞里打盹的士兵大声报警,士兵们抄起铜锣一阵猛敲,转眼士兵们从城墙上下冒出来,徐之浩带着他们往巷口跑。 此时陈嵩、郭旭和斛律征已经被逼出了巷子。他们只有三个人,车里车外的敌人却有四十来号,他们不是匈奴人。是在匈奴草原上长大的汉人,否则也不会混过关卡。此刻他们推着燃烧的车冲过来,陈嵩兄弟几个只能向后退。到了开阔地。形势已经明朗,四面八方赶来的晋军士兵将这支小部队团团围住。这时候有人把马牵了过来,陈嵩上了马,松了口气,喊话让这些人投降。 带队的探子站在一辆车上,用匈奴话对手下人下了个命令。这些人立刻结成一个小阵,爆出一声呐喊。推着头领的那辆指挥车,冲着城南方向冲杀过去。转眼就和晋军士兵混战在一起。此时陈嵩才发现,这些绝对不是寻常士兵,而是格斗凶狠灵活的死士。他们的打法很灵活,兵器长短相卫,有人放箭,有人用弯刀,有人用削尖了头的长木棍,最叫人称奇的是还有人用套马杆。三五个套马杆防不胜防,套住晋军士兵的脖子拖到跟前,弯刀手一刀毙命。他们怪叫着、跳跃着、呵呵大笑着向南冲杀,不断有人倒下,但每个倒下的人已经拉了至少五六个垫背的。 陈嵩高声下令,叫人赶快调集弓箭手。 敌人无需听到他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紧紧地缠着晋军步兵,不给他们脱身的机会。 陈嵩飞速地判断着这一切。咸阳已经被匈奴人占领,他们绝不会愚蠢到眼看着本地人给长安送柴。寻常卖柴人,听到有人要全包,巴不得立刻脱手,而这些人居然故意给出高价,摆明了不愿意到军中去,因为那只能是自投罗网。 陈嵩能想象这些人怎样把人藏在柴堆里混进城来,但不明白他们进城要干什么,若是纯粹做探子,应该早就分散开,混在长安城的人海里了,甚至都能借着招募新兵的机会,大摇大摆地混进军营。他们集结在北门附近的巷子里,到底想要做什么? 北门! 一道闪电略过心头。 此刻北门附近的大队人马已经被这几十名敌人死士引开足有二里开外。 陈嵩大喊一声跟我来,调转马头向北门冲。 在他背后,突然响起低沉的牛角号。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车上那个人发出的信号,几乎同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的几十号人高举着火把,人手一张连珠弩,准确地射杀眼前的晋军,转眼冲到了北门口。一队杀上马墙,去抢占吊桥和千斤闸的绞盘;另一队冲进城门洞,去打开门栓。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连片的号角声和鼓声。 不需要陈嵩发令,他的弟兄们自会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军官们纵马超过陈嵩,快接近时把手里的槊和刀剑全扔了出去,士兵跑出平生最快的速度,呐喊着涌向马道和城门。没有被飞来兵器刺中的匈奴死士组成一堵连珠弩的人墙,将那些赤手空拳的军官射下马来,掩护他们的人去打开城门。有人中了箭也挺着,最后直接从马上扑向弓箭手,把他们扑倒在地。但匈奴死士分成两排,前排射完到后排装箭,箭雨好像永远不会断流,死去的晋军官兵横尸城门口,让他们的战友更加蹒跚,更容易被射杀。在箭头嗖嗖的啸叫声和晋军官兵的怒吼声中,一个巨大的声音响起来,那是厚重的城门被用力推开的声音。城外立刻响起一片广袤无边的喝彩声和喊杀生。 另一队匈奴死士一登上马道,城墙上的晋军士兵就开始和他们赛跑,最先跑到城楼门口的士兵没有弓箭,他们围在绞盘周围,被匈奴死士用连珠弩悉数射杀。后者立刻收起千斤闸,砍断吊桥缆绳。护城河已经结冰,可以徒步踏过,但势必会滑倒很多人马,放下吊桥会好很多。没有了千斤闸,城门就是一个摆设。他们完成了这个演习多次的任务,带着必死之心守在城楼上。 城里的死士,已经被全数歼灭,他们的尸体抛了一路,晋军的尸体陪了一路。 陈嵩头皮发麻,全身是汗。从军这么多年来,千钧一发的情形不是没有遇到过,但都没有今晚这样让人肝胆欲裂。他让步兵撤出来,指挥大队弓箭手在远处向城门洞里放箭。匈奴死士的连珠弩虽然可以连发,但射程近,在长弓面前束手无策。两轮齐射后,城上城下的匈奴死士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城外匈奴人的尖兵已经冲进城门洞。他们带着盾牌猫着腰,一寸一寸地向前摸。只要他们有机会接近冲到跟前,弓箭手就只能待宰,而后续冲进来的骑兵就可以屠城。 陈嵩怒吼一声,一手持剑,一手从士兵手里拽过一把槊,准备下马去手刃敌人。就在此时,他听到背后郭旭和徐之浩的声音: “大哥,闪开!” 多年形成的默契让陈嵩不必回头,他向左侧一带马,躲在了城门边上,几乎同时看到郭、徐二人推着两辆熊熊燃烧的柴车,并排冲进城门洞。车子被阵亡弟兄们的尸体绊住了,一群弟兄冲上去推,车子像是燃烧的火老虎,一下子跳过障碍,撞向目瞪口呆的匈奴兵。最前面的兵来不及转身,就被撞倒在地,着火的身子被巨大的车轮碾过去。其余的人发出恐怖的惊叫,转身逃出城门。 弟兄们如法炮制,把匈奴人混进城里的所有柴车,都变成了不可逾越的火墙。它们摆开一条燃烧的弧线,弯弯地护住城门,熊熊火焰好像要窜到天上去。拥挤在吊桥和城门之间的匈奴人,全身都被映红,穿堂风把灼人的火焰吹向他们,逼得他们向后退。他们校尉不甘心即将煮熟的鸭子飞走,挥舞弯刀命令部下把车子移开。几个勇敢的匈奴兵试图这样做,但在满车干柴做成的巨大火把面前,他们都是清清楚楚的活靶子。斛律征站在城头上,从容不迫,一箭一命,直到城下匈奴人堆里久久没有一人敢跨过吊桥半步。 城门重新闩上。 千斤闸已经落下。 城墙上站满了张弓露刃的守卫者。 傅弘之已经闻报赶来,下令把匈奴死士的脑袋割下来,全部挂在垛口外。 晚上不是攻城的时候,匈奴大队人马夺门失败,不再逗留,在一阵号角中列队撤走。 黑暗中,赫连璝看着长安城上的火把和闪耀的兵器,冷冷地笑了。 不错,奇袭没有得手,可谁能说这不是一次高明的设计呢? 在姚灭豹还在咸阳盘桓时,他赫连璝的人,已经踏进长安了。虽然牛刀小试就折断了,但他已经坚信自己驾驭下一次宰割的能力。 不着急,长安是一颗熟透的果子,即将带着胜利的清香,落在他手里。(未完待续) 下卷 三十五章 匈奴鸿门宴 ps:不想当将军的铁匠不是好外‘交’官 下卷三十五章 赫连璝偷袭长安未遂,这事吓死了刘义真,也成全了刘义真,他终于可以彻底否决任何派兵出长安的建议。`哈` 第二天刺史府下令:长安城外不得留一兵一卒;全城搜捕,这几日进入长安的人,若无亲友担保,无论汉、羌、匈奴,一律逮捕审讯,有坐探嫌疑而无法自明者,杀!全城百姓存粮一律充公,由刺史府统辖,每家按人口数领取定量,‘私’藏粮食者,按照斤两从轻到重处置,最高可处极刑! 命令一下,全城‘鸡’犬不宁,‘奸’细没抓住几个,老百姓得罪了无数。长安城里有姚秦的官库,也有大富豪和粮商的‘私’库,存粮本来是充盈的。但晋军打下长安后,后勤粮草就不再依赖江东水运,全部就地解决,公‘私’仓廪里的存粮消耗得很快。今年不算风调雨顺,也没有什么大灾,关中一带收成不好不坏,能够收缴上来的粮食本身就不多,如果光是支撑长安军民,还能‘挺’个半年;现在城外野战部队进城了,猛地添了两万多套少壮肠胃,粮食一下子紧张起来。征粮令一下,老百姓家里存量被征用,一人三餐突然要仰人鼻息,也知道打到最后肯定是优先军用而甩掉百姓,想到种种悲惨前景,没法不怨声载道、哭爹喊娘。北府兵最初进长安时攒下的那点吊民伐罪、秋毫无犯的口碑,至此算是被他们自己败得颗粒无存。 刘义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需要先保命。要保住他的命。就得先保三军的命,至于老百姓。就算饿死几个,也无损于大局。等危机过去了。再给点恩惠,这点名声上的缺口,也就慢慢补上了。 粮食能够撑一阵,水也不缺。长安城内有河有泉,就算匈奴人能够凿开冰窟窿往河水里投毒,也祸害不了城里的泉眼。长安城墙足够高足够厚,现在守卫力量也足够强,只要扛到开河,江东水陆来援。赫连勃勃也就只能灰溜溜回去了。 算完这一切,心里踏实,睡得着觉了。 晋军在城墙上储备了应付攻城的各‘色’物料,官兵换上了称手的守城兵器,分班轮岗,‘交’接不留空隙,就等着打破一**想象中的云梯之攻、冲车之攻、万众蚁附之攻,但他们紧张了很多天,却没有听到一次匈奴人的进军鼓声。那次偷袭不成之后。匈奴兵远远地扎下营垒,日出而赛马摔跤,日落而篝火烤羊,歌吹相闻。炊烟可见,就是没有一个兵出现在长安城下,好像他们早早地来。就是要在戏台下找个好位子,等着看好戏开锣。 双方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地相互守望十来天。彼此都不知道对方会在什么时候发出意外一击。老天爷好像也抱着凑趣的心态,居然好些天不刮风。巳午未申四个时辰,太阳暖烘烘地烤着,城上城下最想做的莫过于就地躺倒,呼呼大睡一场。就在某个实在不适合打仗,而适合化敌为友大喝一场的暖冬中午,城上官兵看见远处一匹马迈着小碎步轻快地走来,马上骑士没有穿盔甲也没有带兵器,扛着一根只有使臣才使用的那种东西,就是长杆上绑了一根牦牛尾巴。这个人很远就用纯正的汉话大喊: “晋军弟兄们,不要放箭,我是来请客的!” 请客! 有了那样一次凶悍的偷袭之后再说这个词儿,怎么听都觉得居心叵测。城头上值岗的队主紧盯着来人,他身边的弟兄不耐烦地张开弓,说这些畜生不会有什么好心眼,一箭‘射’死他算了。队主内心无比赞同,但他也知道对方既然来使,就是要同己方主帅谈,他这个阶级的小军官,除了问明来意赶紧上报,什么都不能做: “谁派你来的?请什么客?” “大夏皇帝陛下二皇子、使持节、征南将军、领雍梁秦三州刺史赫连璝阁下略备薄酒,请刘义真将军阁下到营中面谈!” 队主一听就皱眉头。他虽然不是出使四方的材料,但也知道在敌方使者面前是要争面子的。来人给赫连璝戴了一串头衔,对刘义真却只单薄一顶语焉不详的将军虚号,让本地北府兵最高长官低人一等,这是断断不能答应的。而且赫连璝所领的三个州,和刘义真的一模一样,听起来好像他已经胜券在握,要和刚刚丢掉三州的失败敌人话别。虽然不能‘射’死来人,那也得折磨他一番: “你小子再说一遍谁请谁?” 使者一愣,原话重说一遍。 “不对,重说!” 使者有点恼火。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这是双方主帅之间的事,希望各位不要耽搁。 队主冷冷一笑: “你他娘还知道是双方主帅,那凭什么你们那个什么赫连鬼赫连怪的就一串头衔,我家主帅就没呢?你要是搞不清该怎么说话,就乖乖回去问清楚再来,反正老子听不顺耳就绝不上报!” 来使没想到芝麻大的一个小兵头也能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而他要是真不给通报,自己连话都传不到就得回去,这就算是地地道道的有辱使命啊。无奈之下,重新开腔: “大夏皇帝陛下二皇子、征南将军、使持节、领雍秦豫刺史赫连璝阁下略备薄酒,请大晋朝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刘义真阁下光临大营面谈!” 好在他熟悉敌情兼伶牙俐齿,总算一字不错地报上了刘义真的官衔,顺口还把“到”改成“光临”,也算是略表诚意。他满以为这一关算是过了,不料城上的队主依然吊着脸: “不对!重说一遍!” 使者都要疯掉了。我漏了什么官职吗? 队主说你没漏我家刺史的官职,就是给你家那位说多了。 使者说我按照皇帝陛下授予他的职衔说的,一点也没多加啊。 队主说你得按照第一次说我家刺史那样。重新说一次你家主帅。 使者这才明白,这个晋军下级军官今天是要彻底对等。绝不给自己一点便宜可占。双方都严丝合缝报官衔,这是扯平了。可第一次的羞辱,对方耿耿于怀,一定要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只好忍住火重来一遍: “赫连璝将军略备薄酒,请大晋朝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刘义真阁下光临大营面谈!” 队主至此心满意足,说那就劳你多等一会儿,我这就去通报。 消息逐级上报到刺史府,刘义真正在和诸将议事,一听赫连璝居然有此邀请。都有点呆。不过此事倒不难决断,一则刘义真绝不会踏进敌营一步,二则他的所有部下都不敢冒着主帅被扣押的危险同意他去。刘义真虽然是个‘毛’孩子,真正打起来百无一用,但如果成了敌方人质,那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是不难想象的。他不能去,但赫连璝的这场鸿‘门’宴却不能不赴,因为如果谁都不去,匈奴人就会气焰万丈。在城下羞辱晋军,说你们连和敌人喝一杯酒的胆子都没有,还有什么脸叫北府兵,这同样会灭了我方威风。让士兵们对上司失去信赖感。 傅弘之也不能去。他是实质上的最高指挥官,如果匈奴人果真耍‘花’招扣押他甚至直接杀害他,那种后果是守军难以承受的。 谁去? ‘毛’修之、陈嵩、郭旭、斛律征和其他将佐都慨然请命。各不相让,刘义真也不忍直接指定人选。最后只好用抓阄方式决定。 郭旭!他抓到了写着“出”字的那个纸团。 陈嵩和斛律征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陪你去。 不用郭旭自己拒绝,傅弘之直接下了死命令。禁止他们任何人陪着去!万一匈奴人有诈,一下损失两员大将,这太不明智。事实上如果赫连璝不耍‘花’招,谁去都安全;如果他设了埋伏,陪的人再多也是陪葬! 郭旭倒很坦然。在他看来,无非是要么喝醉了横着回来,要么丢了‘性’命横着回来,但如果他注定要掉入陷阱,那他就是用牙咬,也要带走一个垫背的。假如老天不那么绝情,他甚至想死也要拖上赫连璝。 但这一次非同寻常出征,他必须跟小俏和儿子告别。 他以为小俏会哭,不料后者听完,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说那我跟你去! 郭旭万万没想到小俏会这么选,一时无从辩驳,只能拼命摇头: “你绝对不能去!万一这就是个陷阱,我不能让孩子一下子没爹没妈。” 小俏说我相信赫连璝不会起杀心。他请义真刺史赴宴,其实已经知道义真不会去,但去不去他都是赢家。如果义真去了,他可以在他面前炫耀武力,吓唬一个‘毛’孩子,震慑他的胆魄,让他张皇失措,犯下更多错误;如果义真不去,正可以用来羞辱北府兵,打击他们的士气。可如果他扣押了甚至杀害一个小孩子,一定会被天下人耻笑,就连自己人也会不齿。更严重的是那就是彻底得罪了刘裕。我觉得赫连勃勃很狡猾,他是要拿下长安,但他已经和鲜卑为敌,未必想再跟宋公结下血海深仇。如果宋公舍得‘交’还一些土地,和鲜卑人联手夹击他,他甚至会有灭国之患。 郭旭静下心一想,不能不觉得小俏到底是大官家出身,虽然是个‘妇’人,却比他这个铁匠看得更清楚。 小俏拉起郭旭的手,轻轻‘摸’着他掌心的老茧: “父亲在世时给我讲过很多不辱使命的故事。他说胡人骨子里虎狼成‘性’,从来不同情弱者,只顺服强者。如果使臣不能在气势上压倒他们,他们就会蔑视他,进而轻于杀戮;相反,如果使臣坚刚不可夺其志,言语往来上又不落下风,他们反倒会起崇敬之心,也就不会轻易下毒手。你上次在池阳和他们‘交’过手,他们心存敬畏,在气势上首先就胜了一筹;但匈奴人既然设宴。就一定有一些文戏,这需要有言辞机锋才能不落下风。而这个恰恰是你最不擅长的,甚至斛律征都比你强很多。” 郭旭想到自己的确是笨嘴拙舌的。憨憨地笑了笑,小俏也跟着笑了: “所以我跟你去,他们在嘴头上占不了便宜!” 郭旭还是不能下决心: “那他们会不会耻笑我们晋军无人,竟让派个‘女’人跟着出使?” 小俏说胡人不同于汉人,他们的‘女’人做很多事,所以男人并不轻视他们。如果我能在帮你挫败他们,他们不但不会耻笑,还会生出敬意。 小俏不再和他理论,到内室‘奶’完孩子。悄悄告诉青‘玉’,如果到晚上她还不回来,就抱着孩子去找薛梅儿。自己迅速写了一封短信,塞在了孩子的襁褓里,将孩子和青‘玉’都托付给薛梅儿夫‘妇’。一旦她和郭旭有事,务必要给孩子改姓陈,叫陈西都,不要告诉他真相。等他长大了,再告诉他亲生父亲是个大英雄。为国捐躯了;母亲不忍他只身赴难,决定陪他到底。 安顿妥当,穿上盛装,跟郭旭同骑一匹马到了刺史府。要刘义真派出他自己那辆华贵的楠木马车。众人见小俏不可阻挡,又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只能陪他们夫‘妇’走到北‘门’。目送他们一个昂然在马,一个雍容在车。像新婚远行一样,随着匈奴使者去敌营。骠骑队的弟兄们听说郭旭夫‘妇’替刘义真赴宴。一面为大哥捏把汗,一面暗暗抱怨刘义真没有胆气。 郭旭夫‘妇’来到匈奴大营,赫连璝已经在营房‘门’口摆好阵势。远远看见一骑一车,赫连璝有点纳闷。若是刘义真亲自来,绝不会这样轻车简从;可若不是他来,谁还有资格使用这么华贵的马车。在鼓乐声中,他迎上前去,发现下车的竟是个漂亮‘女’人,不知道晋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看搀扶这个‘女’人下车的人,虽然无盔无甲,但光是下马一个动作,就知道是武将。隐约觉得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及至寒暄,听到郭旭这个名字,才恍然想起这就是一年前在池阳引‘诱’自己到埋伏圈里的那个晋军猛将,一时满心打翻五味瓶。再一听小俏是郭旭的夫人,又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汉人‘女’子中,能有这样胆气的,真是不多见! 在匈奴官兵的窃窃‘私’语中,郭旭夫‘妇’进入赫连璝的大帐。一进去就闻到扑鼻的烤‘肉’香。帐篷中央,有一大堆炭火,烘烤着一整只牛,两个壮汉转动着铁架子,用力翻转牛身,牛油吱吱地落在木炭上,发出刺啦刺啦的‘诱’‘惑’声。牛肚子转过来时,才看到里面还有东西,仔细一看,似乎是一只羊。在炭火四周,竖着‘插’了很多木棍,上面全是鱼!烤鱼的气味‘混’在烤全牛的烟火中,催人产生一种终生难忘的食‘欲’。此时才注意到,这是一个至少可以容下三百人的大牛皮帐篷,穹顶上开了圆圆的天窗,炭火的烟气从哪里飘走,留下满帐篷的暖意。小俏曾经在鲜卑军营里呆过,对这样的大帐并不稀罕,郭旭却是叹为观止,想起疯子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北人不信南人有百尺大船,南人不信北人有千人大帐”。 宾主落座,赫连璝说我诚心诚意请刘义真将军来赴宴,也许他有误解,竟然不肯赏光!莫非他果真以为我会摆个鸿‘门’宴扣押他甚至杀了他? 郭旭刚刚领教过小俏的分析,此时现学现卖,轻车熟路地端出来: “说实话,底下人是担心你会用这个‘阴’招,不过义真刺史本人倒是不担心,他说你是大夏皇子,做什么事天下人都看着,必不会有这样下作的念头!” 赫连璝的脸微微一红,他其实并非没有动过这样“下作的念头”。还好炭火映红他的脸,不至于让客人看到他心里有鬼。郭旭对此浑然不觉,自顾自往下说: “刺史说他虽然位高权重,但毕竟就是个孩子,没了他,北府兵照样打胜仗;大夏如果杀了他,无损于敌人,只能坏了自己的名声。赫连将军如果这样的事情也做得出,今后谁还敢和他打‘交’道?怕是连大夏臣民都会不齿!” 还是小俏那个意思,但郭旭活学活用。配上他浓眉大眼义正词严,竟有一番别样的震撼。小俏不能不惊奇于傻老公其实还是内秀的。 赫连璝却是背上暗暗出汗。他也是这么说服自己不要动杀机的。把刘义真请来。说服他撤出长安,双方不动刀兵即可。千万不可害他‘性’命。 “义真刺史既然想得如此明白,为何又不来呢?” 说完脑袋一偏,脸上浮着一丝讥讽,看着郭旭如何作答。 这是郭旭路上想得最多的问题,此刻怎么想就怎么说: “他说他嘴刁,吃不惯匈奴人的粗劣食物,如果赫连将军肯进长安,他会以美食美酒招待!” 赫连璝呆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郭旭的说辞。而这个说辞又太像一个十三岁贵公子的做派。这句话毫无兵戈气象,但事关胡汉品味和物力贫富,一下子就把汉人抬到了天上,把匈奴人贬到了地上,将赫连璝的骄傲瞬间打回到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后者吭哧半天,自嘲地笑了笑,说看来今天我只好用人家贵公子看不起的粗劣食物招待两位了。 郭旭说我倒是喜欢你们这种吃法。没吃饭就到你这里来了,肚子咕咕叫,我可以吃了么? 赫连璝一招手。几个武士进来,给帐篷里所有人倒上‘奶’酒,一个人拿着小刀,从烤牛身上割下外焦里嫩的牛‘肉’。用一个小盘盛着,先放到郭旭面前的矮几上。矮几上没有筷子,只能用手。郭旭捏起牛‘肉’。沾了沾盐送入嘴里,顿时有一股新鲜浓郁的‘肉’香传遍齿颊。吞下肚后,忍不住连声叫好。小俏小心地尝了尝。和自己平生吃过的益州牛‘肉’、荆州牛‘肉’还有徐州牛‘肉’都不一样,虽然不够烂熟,但自有一种本真的滋味在其中,想想匈奴人常年以此种食物为生,难怪那么有野‘性’。 赫连璝虽然满腹心机,也被郭旭的豪纵所感染,喜欢他这种毫不矫‘揉’造作的气度,举起酒碗要他干了。郭旭干掉一碗,觉得‘奶’酒甘醇而不烈,非常喜欢,连叫再来。这样几碗酒下肚,赫连璝说郭将军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南人。郭旭说我祖籍关中,爷爷那辈才去的江东。赫连璝一看话头对路,立刻说郭将军有没有想过留在关中啊。郭旭说我就在关中啊,有什么留不留的?我还想把爷爷和父母的灵柩运回来呢。赫连璝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大夏夺了关中,那些南人不得不回去,你是不是可以留下来为大夏效力?郭旭愣了一下,本想义正词严地打回去,但一看见小俏,顿时有了主意。 “我祖籍关中,我夫人祖籍会稽,我们两个不会分开。唯一的办法,就是大晋朝一统天下,关中和江东都在我们版图之内,这样我可以陪夫人回江东省亲,却不必永别关中!” 没等赫连璝说话,郭旭对面一个中年人腾地跳起来,把手里的小刀往矮几上一扔,隔着炭火指着郭旭: “你不要说大话!如今大夏就要取关中,你们除了躲在长安城里当缩头乌龟,还有什么高招?” 来了!鸿‘门’宴就是鸿‘门’宴,无论牛‘肉’多香酒多甜。 郭旭看着这个人,余光看到赫连璝毫无制止的意思,知道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乃沉住气,招手叫武士给他倒满酒: “说实话,我们的高招就是呆在长安城里,等你们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出来狠狠地打你们。长安城里不缺粮、不缺水、不缺兵,当兵的憋急了,放出来比狼还凶!” 赫连璝突然笑了: “郭将军啊,好像我们比你们更懂狼。跟你说话的这位,本身就是打狼的行家,也是我们军中数一数二的摔跤高手,郭将军一副好身板,要不要切磋一下啊?” 郭旭心头瞬间闪过斛律征说的话。平日里他曾经跟着斛律征学过好多次,但总是他被斛律征摔得昏天黑地。斛律征说摔跤不但靠力气,还要靠柔韧灵活,这个恰恰是你的不足。大凡说来,摔跤手都是近战克敌,你只要不让他靠近你,不给他卸掉你力道的机会,你就不会吃亏。说白了,你就靠你身高‘腿’长胳膊长,在他扑到你怀里之前。或者一拳,或者一脚。打到他就行,千万不要和他缠斗。而且不要被他抓住胳膊或‘腿’,一旦这样,他就能发力放倒你。 此时那个匈奴摔跤手已经走到大帐的空场上,一遍猫腰跳跃,一边向郭旭招手挑战。郭旭向赫连璝一抱拳,走到距离摔跤手三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同时注意着可能暴‘露’他动作意图的肩膀。摔跤手围着郭旭转了一圈,突然张开双臂扑上来,要抱住郭旭的腰。郭旭早已在心头闪了好几遍对付他的办法。此时扭腰跳起,在空中飞出右脚。那只脚的靴面在空中划了个短暂的弧线,端端正正地遇到了摔跤手左侧的面颊。一个清晰的脆裂声之后,几颗带着血的牙齿从摔跤手嘴里飞出来,带出此人重浊的惨叫声。郭旭站稳的同时,摔跤手也回到了地上,只不过一个直立着,一个平躺着。 除了赫连璝,帐篷里所有的匈奴人都跳了起来。一片声地喊: “你耍赖,这能算摔跤么?” 郭旭看都不看他们,在火堆边拿起两条烤鱼,放到自己和小俏案子上。坐下后向赫连璝一拱手: “你我都是战将,应该知道什么叫兵不厌诈。不管咋样,躺下的是他。坐着的是我,这就够了。你们前几天不也‘鸡’鸣狗盗地偷袭长安么?” 郭旭速战速决,小俏恨不得站起来鼓掌叫好。他能打不稀奇。关键是不知道他跟谁学会了‘鸡’鸣狗盗这个文词儿。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刘义真这样骂过,被丈夫收藏了。 赫连璝尴尬地笑了笑,招呼人把昏倒在地的摔跤手抬出去。要是这件事发生在父亲面前,这个倒霉的摔跤手一定会在昏‘迷’中掉了脑袋! 烤牛‘肉’、烤羊‘肉’、烤鱼、‘奶’皮、‘乳’酪、羊骨汤,菜过五味,赫连璝打了个手势,有个匈奴人走到帐外拍拍手,带进来几个盛装的匈奴青年男子,在羌笛、埙和琵琶伴奏下,他们跳起舞来。既是须眉,舞姿自然不可用曼妙形容,只能说是刚健雄浑,多做驰马砍劈状。舞蹈开始后,一个面目清秀的匈奴军官站起来,用汉话唱了一首歌: “莫道长安铁, 北来健儿烈。 万马踏雷霆, 百炼舞冰雪。” 唱到这,舞者一起跺脚,铿锵以和之。 “匈奴有往事, 白登四海知。 汉高也束手, 赫连天之子。” 唱罢舞罢,歌者斯斯文文地向郭旭敬酒。赫连璝说郭将军是不是也可以和一首啊。 郭旭暗暗感谢小俏陪来,否则刚才武戏虽胜一出,此时的文戏必然丢人。匈奴歌者唱的那些歌词,他大致能听出是在示威,但到底机关何在,根本听不明白,只有看小俏如何应付了。 小俏微微一笑,起身向赫连璝行礼: “拙夫是粗人,做歌必然不及这位先生。不如就让他舞剑,小‘女’子来做歌!” 匈奴歌者用了西汉初年匈奴人在白登上围困刘邦的典故,把匈奴骑兵说得天下无敌,还利用赫连在匈奴语里就是天的意思,暗示他们要夺取天下。她已经打定主意,不能硬碰硬。如果她愿意,可以拿卫青、霍去病犁庭扫‘穴’来回应他们。可是一来显得小气,二来‘女’子做豪壮词,毕竟气势不足,不如就以婉约胜之。乃附耳告诉郭旭,要他舞得尽量慢点,越持重越好。郭旭乐得慢下来,因为马‘奶’酒的后劲已经上来,他不可能迅如闪电了。要来匈奴人的一把弯刀,沉沉缓缓地挥舞起来。 小俏要来匈奴人的琵琶,顺便把‘门’外的匈奴青年都叫进来听。他们没有赫连璝的命令不敢迈进大帐一步,但看到一个汉人‘女’子要唱歌,都招呼着涌过来,须臾把大帐围了好几重。小俏试了试琵琶,找了个江南小调的音,信手拨弦,柔婉地唱起来: “贺兰山如画屏, 匈奴‘女’儿泪雨倾。 单于不知黎民苦, 往往南向兴刀兵。 我父埋骨长城下, 我兄断头金‘鸡’岭, 去年情郎入关中, 阵亡册上留姓名。 南土虽好不可居, 何如草原百万顷。 百战富贵随王侯, 万死疮痍留百姓。 天设贺兰为疆界, 胡汉本可不相凌。 劝君不舞弯刀雪, 珍惜草原儿‘女’情!” 唱到此处,琵琶幽咽,声音低回,一阵轮指后,轻轻收尾: “贺兰山如画屏, 匈奴‘女’儿泪雨倾” 歌声琴声都消歇后,帐篷里一片岑寂,所有杀气、戾气、凶气都被这如泣如诉的一首歌抚平。须臾,帐篷外的匈奴人哭成一片,帐篷内的贵族和将领们虽然被歌词指斥,但也被歌中悲情所催动,纷纷掩面落泪。郭旭停止动作,看了一眼手里的弯刀,长叹一口气: “这么多铁,何不用来打造锄头,非要铸这么多兵器!这是喝人血的东西啊!” 说完向地上猛力一砍,生生将弯刀砍断。 帐里帐外的匈奴人见他如此神力,不由得连声喝彩。 赫连璝内心翻卷着不可遏制的失败感。他本想展示大夏的威风,杀掉郭旭的锐气,让后者带着挫败感回到长安城里去,再把这种挫败感传染给他的上司、同僚和部下。谁知被挫败的竟是他们一营的匈奴勇士。他忍不住地想就此翻脸,将这对汉人夫‘妇’就地砍死,但这只能让敌人更加同仇敌忾,而帐篷外的这些匈奴子弟,也不会答应他干这种毫无荣誉感的勾当。 无所谓,酒场上被击败算个鸟!战场上的胜负才是要害所在。 长安大势无可逆转,就让南蛮子享受一下最后一点胜利的渣滓吧。 只可惜这样一员战将,要‘玉’石俱焚,不能为我所用啦。 想到这起身向郭旭敬酒: “今日结识郭将军,赫连璝三生有幸。将军夫‘妇’都是人杰,理应识时务,懂得择木而栖。多余的话不说了,我的心思,郭将军懂,希望回到长安,向义真刺史建言:与其两军鏖战流血,不如贵军让出长安,全师退到江东,大夏保证不会有一兵一卒的阻拦,而且还会有厚礼相赠!大晋在这里损失的土地,可以从鲜卑人哪里打回来,倘若宋公出师攻魏,大夏一定出兵呼应!” 郭旭听完,微微一笑,说将军美意我们心领了。不过我劝将军不必抱有幻想,长安是我北府兵拿人头换来的,若拱手送人,阵亡将士不答应,朝野上下也不答应。你我今天有幸喝酒,也算前生有缘。若要真正化敌为友,只有你们撤兵,否则两军‘交’锋之日,也就是缘尽之时。郭旭只有奋力搏杀,别无所想! 至此主客已经无话可说,赫连璝罢席送客,一群人把郭旭夫‘妇’送到营‘门’口。待郭旭上马、小俏登车后,赫连璝一招手,一个匈奴小校送来一个长长的木头盒子,要郭旭务必亲手‘交’给刘义真。 夫‘妇’俩在先前那个匈奴使者陪同下回到长安。 陈嵩兄弟几个一直在城头上眺望,看见郭旭夫‘妇’全身而退,莫不欣喜若狂。两口子见到刘义真和傅弘之,原原本本禀告一番,大家都竖起大拇指,赞叹两人不辱使命,给大晋朝涨了威风。 赫连璝的礼盒,大家迟迟不敢打开,生怕里面会有害人的机关,最后还是郭旭亲手打开。 无惊无险。 东西不但不贵重,简直太寒酸,刘义真几乎觉得赫连璝在玩恶作剧。 一根瘦骨嶙峋的木柴!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样。 突然傅弘之大叫一声: 坏了!, 下卷 三十六章 垂老别 ps:将门有烈母 下卷三十六章 刘裕看着朱龄石喝完第三杯酒,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朱龄石放下杯子,看着刘裕鬓间越来越多的白头发,再看他杯中的酒没怎么动,不得不相信刘裕这样叱咤风云的人也会垂垂老去。 “宋公为什么事叹息呢?” 这一问引出另一声叹息。 长安方面前几天送来的奏报,让刘裕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原本以为刘义真纵然不成熟,也不至于完全失去章法,孰料才坐镇一年,已经把府中军中搞得乌烟瘴气,一点点蚀掉了乃父金戈铁马打来的那点本钱。大夏固然不可与争锋,但也并非纯然不能周旋,现在这样全军龟缩在长安城内,粮草坐吃山空,军心日渐萎缩,正好给对方以围困全歼的最好便利。以前听刘穆之讲三国典故,说曹操笑话刘表的儿子都是“豚犬”,现在看来,自己这个儿子也比猪崽子狗崽子强不到哪去。 奏报最后,刘义真声称自己可以坚守到开河,希望父亲届时能如同北伐进军时那样,派出大队水师,满载军队和粮秣,溯河而上,里外夹击匈奴人。 刘裕只能苦笑。这儿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还以为军队像是雨后的蘑菇,随便伸伸手就能摘一筐!要说军队不是没有,但现在十个指头按虱子,哪一根都动不了,而其中利害玄机,又不能对长安方面明说。做父亲的即将在江东做一件大事,必须把所有心腹良将、信臣精卒都聚拢在身边,以随时应对不测之变。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关中那边独当一面,即便不能开疆拓土,也要守住家业,不要给这边添乱,不要让这边分神。可是!这个败家子!他连这点都做不到! 杀王修尤其让他骇然。把王修的密信转给刘义真。本意是让后者好好照照镜子,看看人家眼里他都堕落成什么样子了。信使走后,他曾经后悔过,生恐刘义真想歪了,会对王修有不利之举。后来觉得刘义真毕竟还是个单纯的孩子,不会有那么深的心机。纵然恨王修,也不至于对他有过分的举动。再说了,谁都知道王修是他刘裕亲自任命的刺史府长史,是他多年欣赏、栽培、重用的人,留在关中就是辅佐儿子的。要想动他,不能不看这个宋公的脸色。谁料竟然就杀了!还在奏报里找了个语焉不详的谋反罪名。笑话!一介书生,七尺微命,围在一群武将中,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谋反! 恨不得生出长长一只手,把这个不争气的兔崽子从关中直接拎到江东,按在胡床上狠狠地揍一顿屁股。 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毕竟才是个13岁的孩子,就算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良久。浑身上下就算都是铁来,又能打出多少权谋的钉子呢?如果关中形势就这样糜烂下去,这个亲骨肉十有八九就折在那里了。 不由得心头一寒。 方今之计。唯有派人接替刘义真,这样一则把他救出险境,二则尽力扭转局势。 派谁去呢? 今天的关中,已经被北府老将们视为不祥之地,越是有本事的越遭逢厄运。王镇恶、沈田子、王修相继横死,孤军困在长安城内。就算是有补天的功夫,也很难在这种态势下有所作为。能自保就算是很有道行了。而刘裕的江东棋盘上,目下也很难挪动哪个棋子。檀道济、沈林子这样的一流战将。都统领重兵,卡着要害州郡和江淮要塞,不到了刘裕完成既定计划的时候,挪挪脚都不行! 辗转几宿,想起来一个人。 朱龄石。 朱龄石胆大心细,文武兼备,有方面之才,在军中很受拥戴。此时的官职,是刘裕身边的相国右司马,位高权重,职衔高于关中诸将,和刘义真平级,有威望节制三军。更关键的是他和傅弘之、毛修之都能搞好关系。傅弘之从军之初,曾经犯下死罪,是朱龄石爱才,费了好大气力向桓谦求情,才从刀头下捞起来的。傅弘之还曾经做过朱龄之弟弟朱超石的副将,跟两块石头私交都很深。至于毛修之,他一向感激朱龄石替他报了家仇,跟后者是铁杆兄弟,毛修之的夫人还是朱龄石最小的一个姑姑。 总而言之,朱龄石去长安无人掣肘,说话算话。 不过酒过三巡之前,这层意思一直没有对朱龄石说破,此时见他问,微微一笑: “石头啊,你今年多大啦?” 朱龄石本以为刘裕要问什么军国大计,不料一张嘴竟是问年齿,恍惚间没有说上来,刘裕大笑: ”还有不知道自己几岁的人吗?“ 朱龄石笑着说宋公见笑,末将今年三十九岁了。 刘裕捋着胡子微微点头: ”正当壮年,做事的好年头啊!这就是说,当初我力排众议,把你从西阳太守直接提拔成益州刺史时,你刚好三十六岁,碰上本命年啊。“ 这是朱龄石没齿难忘的恩德。六年前刘裕还是太尉,正在密谋伐蜀,从西南方向威胁姚秦。他需要一个既能打又善于统御将吏的远征军统帅,挑来选去看中了朱龄石。左右都反对,因为一个三十六岁的太守,不惟年龄偏轻,资历也难以服众。但刘裕的决心无人可以动摇,遂使朱龄石成为北府兵历史上最年轻的方面军主帅,带着宁朔将军臧熹、河间太守蒯恩、下邳太守刘钟等宿将,舟师大进,直取成都,从此成为刘裕身边经天纬地的股肱大将。 现在刘裕旧事重提,朱龄石马上离席跪地: ”若非宋公青眼,龄石哪有今天!龄石今生唯宋公马首是瞻,绝没有二话!“ 刘裕示意朱龄石归座: ”都是自己人,别来那么多礼数。我就是羡慕你年轻,还能好好蹦跶些年。我是眼看着不行了。以前听老辈人说贪财怕死瞌睡少,总是觉得好笑,这世上的觉总是睡不够,哪还有睡不着的说法。这说着说着。我现在就睡不着了,每晚三个时辰都睡不足,而且梦多,老是梦见北府兵那些死去的老人。“ 朱龄石赶紧安慰,说宋公你就是太忙了。蜀汉诸葛武侯食少事烦,总归不是养生之道。为天下苍生计。宋公要善加珍摄。 刘裕说人这个东西就是奇怪,年轻时牙口好,肠胃好,腿脚好,鸡*巴好。就是缺美食美女,也见不到多少美景。所以就拼了命地干,指望着富贵了这些就都有了。好容易富贵了,却是牙软了,肠胃不爱动弹了,腿脚酸了,放个美女在眼前,鸡*巴也不听调遣。石头啊。你说我们这折腾到头,图了个啥呀! 朱龄石正想安慰刘裕几句,使女端着一盘菜上来。还没到桌前,已经是香气扑鼻。刘裕举着筷子,满脸开花: ”来来来,石头,尝尝我最爱吃的蒸鳜鱼,用了紫芽姜和京口醋。很解馋的。“ 朱龄石夹起一片鱼,小心地用舌头寻找鱼刺。结果没有找到,后来发现这块肉里根本没有刺。再一看盘子里的鱼。才注意到根本就没有骨头。抬头看刘裕,刘裕也是惊喜之余有点诧异: ”好些天没有吃,厨子换做法了。“ 叫人过来一问,说厨子的确是前几天学了剔骨鱼,这样宋公吃起来就不必担心鱼刺扎嗓子了。 朱龄石连声夸赞厨子有心,却发现刘裕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猛地意识到”骨肉分离“让刘裕想到了远在关中的刘义真。赶紧放下筷子,再也不去碰那尾鱼。 刘裕呆了一阵,缓缓地说石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吗? 说着从袖筒里摸出关中来的奏报递过去。 朱龄石一目十行地看完,已经明白刘裕今天召见自己的用意,不等刘裕张口,立刻跪在地上: ”宋公若需要龄石前往关中,请即刻示下,我这就起身!“ 刘裕先是满意地点点头,而后示意朱龄石就坐: ”石头如此慷慨,甚慰我心。不过关中形势,已非去年你我北伐时可比,现在长安以外的郡县纷纷投降大夏,长安孤悬敌境,怕是很难维持。我马上奏报朝廷,任命你为都督关中诸军事、右将军、雍州刺史,代义真镇守长安,那里所有军马将吏都听你节制,你可以专权赏罚,先斩后奏。你到了以后,让犬子立刻出发,叫他务必轻装,不要带任何坛坛罐罐,也不要为辎重所累,只管全速南归。过了潼关以后,才可以慢慢走。“ 朱龄石盘点了一下长安诸将,皱起眉头: ”义真不能单骑回江东,关中诸将,谁护送他回来?“ 刘裕说关中将领,全部留给你用,一个都不回来,我会专门派你的老部下、辅国将军蒯恩去关中,跟义真一起回来。 两人都陷入沉思。许久,刘裕起身走到朱龄石身边,按着他的肩膀,声音很低沉: ”石头啊,这次不是宋公命令你,是一个父亲求你。我当初思虑不周,让义真留守长安去管那一群桀骜不驯的宿将,结果接连发生内讧。我担心再拖延下去,我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长安三军也死无葬身之地!倘如此,刘寄奴内有愧于祖宗,外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朱龄石要离席跪下,却被刘裕一只手死死按住,虽然后者已经五十五岁,三十九岁的朱龄石却动弹不得。 ”名义上你是我的部下,但这些年我视你和超石,如同我的两个儿子。求你替我换回儿子,挽救关中!” 说完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朱龄石面前要磕头。朱龄石魂飞魄散,赶紧用尽全身力气把刘裕拉起来,连连说宋公何必如此,末将刀山火海去得,千刀万剐去得。 拜别刘裕后,朱龄石即刻交接右司马事务,预备明日一早启辰。忙到太阳偏西,府中一切安排妥当,骑马回家去。老父亲前些年去世,母亲还在。老人家刚刚过了六十二岁大寿。耳聪目明,牙齿坚固,吃菜喜欢吃脆的,不喜欢厨子把好端端的青菜烧烂了。 朱龄石到家时,老太太已经吃完晚餐。正靠在一张榻上,听身边的小丫头读志怪故事,隔着窗户纸,能听到老太太的笑声。朱龄石忙碌了一整天,满心都是北上长安的事情,此时听到母亲的笑声。突然意识到这一去可能再也无法回到母亲膝下,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在门外站了片刻,用袖子擦干眼泪,这才推门进去。老太太一看大石头回来了,马上叫使女去给他端一碗藕汤来。朱龄石随手拿起使女手里的志怪故事。接着给母亲读起来。老太太听了听,笑了: ”到底还是我的石头读得好,那小姑娘读书少,有时候断句都不对。这书字小,我又看不清楚,只好一边听一边猜。“ 朱龄石也笑了,说这个要怪儿子。得空的时候,儿子用给你手抄一本大字的。母亲自己看,也可以点拨使女,倒也是一桩功德。 朱龄石朱超石兄弟。是北府兵中顶尖的书家,大字学二王,小楷学钟繇,出手的公文函件,上峰下级往往私藏。此刻想到这些年给公家写了那么多,还没有给母亲抄过一本书。而且怕是再也没有机会抄了,努力想压住自己。还是没忍住滚落两颗泪。 母亲马上察觉异常,直接问: ”石头啊。你是不是又要带兵出征了?“ 朱龄石跪倒在母亲膝前: ”不敢瞒着母亲大人,儿子今天刚刚接到宋公命令,要我去关中接替义真。“ 母亲轻轻地哦了一声,良久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坐起身来,把朱龄石的头揽到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脖颈: ”你长大了,是母亲的儿子,也是大晋朝的臣子,忠孝之间,总归是要把忠放在孝前面的。这点不劳我废话,你父亲在世时没少跟你们哥俩说。“ 朱龄石说儿子不是惮烦差事,就是觉得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母亲身边寂寞时,儿子连陪着说说话都不行。 母亲说这个你放心,你弟弟还在,他会照顾我的。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低低的哭泣声。 母亲说小石头是你吗? 门开了,朱超石低着头,用袖子抹着眼泪进来,显见是在外面听了一阵了。 当娘的已经觉得事情不妙,但还是努力笑着说小石头怎么也哭,难不成你一个大男人家,还舍不得哥哥出远门? 朱超石在哥哥身边跪下: ”小石头既牵挂哥哥,更舍不得母亲。“ 朱龄石瞿然一惊: ”关中之外,并无战事,你要去哪里?“ 朱超石说宋公说义真要从长安返回,哥哥你要镇守长安,要我去巡查加强河、洛一线防务,慰问戍守官兵,一则接应义真,二则和哥哥呼应。 一家三口陷入沉默。 从用兵方略讲,刘裕的安排无可厚非;这种时候同时启用朱家兄弟,也表明他对这两块石头信任有加,但朱龄石心里翻腾着一个声音,有如沸水,难以平息: ”为什么不能派别人去!为什么不能给母亲身边留个孩子!“ 知子者的确莫如母。朱龄石没说话,但透过他脸上的表情,母亲已经知道他生了怨气,乃直起身来,正色对着大儿子: ”龄石,你不要瞒我,老老实实说你是不是不满意宋公的安排?“ 母亲从来都是管他们兄弟叫大小石头,这一次居然正经叫名字,可见老太太有重话要说。果然,朱龄石抬眼时,看见母亲脸上有隐隐的怒气。不敢明说,但也不敢否认,嗫嚅着垂下头去。老太太从他的神情上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声音里的怒气越发明显: ”朱家的子孙,什么时候学会和国家讨价还价了?什么时候忘了士为知己者死?宋公既然派你们兄弟出去,自有他的道理。当年你还是一个无名小卒时,他把你从尘埃中拔上九霄,这才几年功夫,到了他需要你们兄弟尽力时,你就有怨气了!若我的儿子连这点脊梁骨都没有,那我何必这些年含辛茹苦拉扯他,不如当初一生下来就扔到江里喂鱼!“ 两块石头一看母亲动气了,赶紧一个抚胸一个敲背,连声说儿子不敢有怨气,就是担心母亲身边孤单,再说此去长安不同于去年,怕也是险途。 母亲推开儿子的手,叫他们跪回去,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 ”你们是怕死在战场上没人照看老娘吗?实话告诉你们,若你们为国家马革裹尸,老娘就是上街要饭吃,心里也是甜的。况且我就不信宋公会亏待我这个老婆子!你们两个,这就走人,今晚不能睡在家里!” 两块石头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低声哀告: ”儿子明天出发,今晚就在家里侍奉母亲一夜吧!“ 老太太梗着脖子毫不退让: ”你们的父亲在世时,一再告诉我,古之良将,受命之日不辞家,班师之日先入朝,既然你们明天出征,今晚就当和部下在一起,凭什么那些小兵在营里想娘见不着娘,你们就可以陪母亲一夜?走!现在就走!“ 朱龄石眼看母亲如此决然,知道再纠缠下去,老人家会更生气,乃做最后争取: ”儿子听话,今晚不在这过夜,不过可否允许我给母亲洗脚,超石给母亲梳头?“ 老太太闭上眼睛不说话,算是默许。 朱龄石叫使女打来一盆水,亲手试了冷热,缓缓除下母亲的鞋袜,故意慢慢地洗着,中间添了两次热水,直到盆子里装不下。朱超石找到母亲最喜欢的一把牛角梳,摘下母亲发髻上的簪子,仔仔细细地梳着白色繁盛而黑色衰微的头发。 最后母亲说好了,我要歇息了,你们走吧。两个儿子一步一回头地走到门口,又被叫了回来,老太太说你们此去,务必尽力,不可因我而有私心杂念。说完摘下两个耳环,分别递给两个儿子: ”这是你父亲送我的,你们带在身边,想我时看看,也提醒你们不要给朱家列祖列宗丢脸!走吧!“ 兄弟二人合上母亲的门,在门外站了良久,轻轻地穿过院子。兄弟二人不在一个营里,他们牵着马走了一程,热泪拥抱后,各自分道离开。 使女等兄弟俩走后,才走出自己的屋子去照看老夫人。 她在门口站住脚,眼泪止不住地流。 屋子里,老夫人喊着两个儿子的小名,撕心裂肺地哭着。(未完待续) 下卷 三十七章 东来客 ps:讲规则的敌人强过内讧的自己人 下卷三十七章 长安城被恐慌笼罩着。-叔哈哈- 夏军占领咸阳,起初并没有让长安晋军绝望。刘义真自恃‘精’兵在手,认为只要长安坚城不倒,‘挺’到‘春’夏,就能在江东援兵配合下,一举击溃匈奴人,重新夺回咸阳。就算没有援兵,晋军依托坚城慢慢地耗,熬到夏天,匈奴人在蒸笼一样的关中就再也呆不住了。 但赫连大王还没来,风大王先把他吹醒了。 十一月,天寒地冻,撒‘尿’成冰,长安什么都不缺,唯独缺柴。 咸阳一带茂密的树丛,‘春’夏秋都提供景‘色’,冬天则提供木柴。烽燧不举的年头,每天都有咸阳樵夫赶车到长安卖柴。上好的木柴烧成炭,次等直接当烧柴。长安公卿富人夏天到终南山避暑,冬天靠咸阳柴薪御寒,故有“凉在终南,热在咸阳”之说。 现在,这个热源被掐断了。 赫连璝送来木柴当礼物,最先惊觉的是傅弘之。他马上下令去清点长安城中存储的薪柴数量,结果发现只够维持全城军民半个月之用。长安人不是神仙,要食人间烟火,每天要烧掉数量惊人的薪柴。但和军用相比,民用居然只是小头。除了三军要埋锅造饭、生火取暖,守城作战其实也是需要大量柴火的。战况紧急的时候,守军会把煮沸的油从城上泼下去,那些煮油的大锅简直就是吞吃木柴的大嘴兽。另外一个消耗木柴的大户是兵器作坊,战时消耗最大的是箭头。作坊要昼夜不停地打造,炉子一刻也不能凉。这样算下来。能支撑半月的说法,显然是过于乐观了。当今之计。只有先委屈老百姓。刺史府立刻派人收缴木柴,像粮食一样,每家定量配给。不到夜里,不许烧柴取暖。青壮年还好办,百姓家里有老人和婴儿的,就拼死也不肯拿出木柴。当兵的只顾执行命令,遇到强横的,少不了先骂骂咧咧后动手动脚最后拔刀威胁。不消说,这又掀起新一轮的滔滔民怨。 饶是如此。木柴短缺依然是心头大患,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刘义真手下一名亲兵出了个主意,说长安城中寺庙众多,把它们拆掉,有的是木头!砖石还能拿来当守城兵器。 刘义真有点犹豫。他的母亲笃信佛法,他从小也是对僧人心怀敬畏,现在要拆寺庙,唯恐招来厄运。‘毛’修之看他发怵。说刺史大人不必畏首畏尾。如今重中之重是保住长安,保住长安也就抱住了城内黎庶,佛祖体谅这份用心。我们可以跟寺庙好好商量,就说如果他们帮我们度过难关。事后我们出钱出人,帮他们重建庙宇不就结了吗? 一声令下,庙宇纷纷倒塌。梁柱檩椽槛佛缘了断,重俗世烟火。有些兵还有节制。会把僧舍留下,这样僧人们好歹有个避风的地方;遇上那种不知轻重的愣头青。索‘性’连僧舍里的木头都不放过。和尚们倒还能忍,信众却是愤怒难耐,纷纷涌到刺史府‘门’前抗议,刘义真一概闭‘门’不见。但是有一天,他不能不见,因为‘门’外求见的这个人来头太大。 昙云。 自秦国灭亡后,昙云就再没有出过寺‘门’。他在苻秦和姚秦都备受尊崇,南游江东时,也是晋朝皇室的座上宾,南北信众何止百万。刘裕入长安后,曾经登‘门’拜访,但昙云痛心他杀绝姚秦皇室,托病不见。刘裕走之前,曾‘交’代刘义真再去探望,但昙云既然不见其父,也就懒得见这个没正形的纨绔子弟。刘义真虽然和刘备本家,却没有三顾茅庐的耐心,吃过一次闭‘门’羹,遂气哼哼地不肯再去。今天忽然听说昙云亲自登‘门’,喜出望外,赶紧带着傅弘之和‘毛’修之出‘门’迎接。 除了傅弘之,所有人都得仰视这个高大清瘦的僧人。刘义真双手合十,连声说大和尚光临寒舍,小子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昙云念了一声佛号: “刺史大人要过冬,僧人们不晓事,没有贡献木柴,劳动三军来拆房子,贫僧得罪得罪!” 刘义真立刻明白昙云来意。赶紧把人请到屋内,按照‘毛’修之先前的说法解释了一番。他说话的时候,昙云闭着眼睛数念珠。等他说完了,昙云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刺史光想着生火,怎么就没想过灭火呢?” 刘义真‘摸’不着头脑。 昙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心里若没有‘欲’火,也就不必找什么木柴!” 刘义真双手合十,小心地问: “小子资质愚钝,才疏学浅,一时晓不得大和尚的机锋,还请高僧点拨。(.)” 昙云端起茶呷了一口: “贫僧不是兵家,但这些年打打杀杀也没少见。若刺史早做运筹,长安不至于陷入今天的绝境;如今既然已经陷入绝境,再做困兽之斗,除了徒然杀生害命,别无裨益。” 刘义真皱了皱眉头: “大和尚的意思是让我军放弃长安?” 昙云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刺史莫非要步姚泓后尘?” 刘义真被昙云目光里的寒意击中,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正要回话,‘毛’修之已经瞪大了眼睛: “出家人应该心无俗事,超脱纷争,为什么要为大夏做说客?” 昙云看都不看他: “承‘蒙’这位将军谬赏,贫僧居然能做大夏说客。如此说来,贫僧一年前就是大晋的说客。出家人心怀苍生,志在消弭兵灾。若这就算是里通大夏,贫僧倒也不辞此罪,将军只管‘抽’刀好了。” 傅弘之给‘毛’修之递了个眼‘色’,对着昙云双手合十致意: “大和尚用心良苦,我等明白。只是晚辈眼拙。看不出匈奴人如何能拿下长安?” 昙云笑了: “将军看不出匈奴人如何拿下长安,是因为你眼睛只盯着敌人。没有看清楚自己。试问将军:北府兵还是过去那支北府兵吗?长安百姓还是过去那群长安百姓吗?魂魄已散,如何降魔?心胆碎裂。怎样打虎?” 这一句话刺中了要害,立刻让所有人的舌头都粘在上颚上。屋子里安静了许久,刘义真徐徐开口: “大和尚的意思无非是我军撤出长安,不要和大夏‘交’兵,让长安百姓免遭兵燹。只不过本刺史奉行宋公命令,没有他的明示,决不能擅自弃守。大和尚既然口绽莲‘花’,何不去劝说赫连勃勃,叫他不要贪图地盘。径直撤兵回大夏好了。” 昙云没料到这个小孩子居然会这样将他一军。看着刘义真脸上隐隐的得意,不由暗自叹息一声。刘裕的儿子,终究不是什么大材! “如果刺史肯为苍生放弃长安,漫说贫僧去劝说勃勃,就是拿贫僧给你们当柴烧,给他们当箭靶,贫僧也在所不辞!”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寂。 须臾,昙云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屋‘门’口。回过头来看了刘义真一眼: “贫僧该说的都说完了,一切还需刺史斟酌。长安寺庙,所剩无几了,贫僧那座。还请刺史手下留情。倒不是贫僧比那些可怜的僧众贵重些,而是你把他们的庙都拆没了,总得给他们留一个佛家去处吧。战端未开。先冻死一批僧人,怕也是不祥的事情。“ 不等刘义真回话。径自出‘门’去了。 傅弘之一看刘义真只顾发呆,连送客的礼数都顾不上。赶紧追出‘门’去,一直送昙云出了府‘门’。他扶着昙云上了车,马匹就要迈步,昙云掀开车帘对他说: “将军虽是武将,看面相却有佛缘,贫僧送你一句话。” 傅弘之赶紧上前,躬身倾听。 昙云静了片刻,声音低沉: “孤城不可容,鸿雁畏寒冬,南下当如电,慎勿陷泥中。” 傅弘之听完,刚想说请大和尚为晚辈阐释,昙云已经缩回车里,车夫一扬鞭子,车子吱吱呀呀地走了。傅弘之站在原地,默默地念了好几遍昙云那四句话,前三句都能明白,唯独最后一句不得要领,只能走着看了。 回到屋子里,刘义真和‘毛’修之还在发呆,见他进来,刘义真叹了口气: “都说说吧,这和尚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 傅弘之走到案前,挪开地图上的书卷,仔细看了半天长安四周目前态势,抬头对刘义真说: “目前只有一线希望。” 刘义真眼前一亮,立刻走到地图边,‘毛’修之也跟了过来。傅弘之大拇指顶住长安,中指指向咸阳,用食指在两城之间来回窜: “如果我们现在能确认长安城外只有赫连璝一军,姚灭豹还在咸阳,勃勃的中军还在大夏边境上,那么我们就可以组织‘精’锐,夜袭赫连璝,一举打垮他。打破这一路后,立即组织两个集团,守城集团由‘毛’将军指挥,固守长安,绝不出兵‘交’战。我带领一个游击集团,向西南退到南山一代,利用姚秦故垒,侧翼威胁咸阳到长安的通道。大夏如果兵少,我就跟他们干;如果兵多,我就闭垒不战,袭扰他的粮道。这样一来,我们困守孤城的态势也就被打破了。” ‘毛’修之仔细看了地图,闭上眼睛想了想南山一带的地形,觉得傅弘之此举,的确有猿臂之势,随时可以攫取咸阳长安间的夏军,乃点点头表示赞同。 刘义真却是连连摇头。他现在如同一个年老衰朽的守财奴,只要进仓,不要出仓,一听说要分兵,就觉得匈奴人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此时分兵,长安更加单弱,如何能持久?” 傅弘之耐心地解释: “飞骑、骠骑的骑兵,用来守城是‘浪’费了,不如放出去和匈奴人周旋。陈嵩、郭旭、斛律征这批战将,野战智勇过人,守城非其所长。另外,分出去人马,在外面抄略匈奴人的粮草。也能减轻长安城粮草柴薪的负担。” ‘毛’修之也在旁边帮腔: “用兵固然要以众击寡,但这也要看情势而定。分兵如能更加机动,自然以分兵为上。长安城中目下歩骑有两万多人。骑兵虽然只有五千多,但如果利用南山故垒,可以当万人来用。留在城里的一万多老兵,再加上几千流民新兵,还是够用的。” 刘义真一看又是二对一,生恐自己顶不住,突然端出最高长官架子: “都不要说了,让本刺史好好想想。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带一兵一卒出城。违令者立斩!” 唯恐两员老将阳奉‘阴’违,立刻召来‘门’下督,要他传令给长安各‘门’守将:若无刺史手令而带兵出城者,就地击杀,不罪反赏! 说完一甩袖子,去后堂了。 傅、‘毛’二人退路被绝,闷坐片刻,心如死灰,各自散去了。 当晚傅弘之和‘毛’修之密谈一次。次日一早,两人带着麾下全部幢主以上军官到刺史府请命。这一回刘义真不能再固执己见,但依然不肯立刻分兵,而是要先派人去打探。按照他的意思,如果长安城外果然还是赫连璝一支军队,那就同意夜袭当前敌人。而后乘胜分兵;倘若城外敌人势大,就绝不允许分出一兵一卒。 前后派出去六七‘波’探子。一天后陆续回来了。 姚灭豹麾下两万人,已经于今日日中时分抵达长安城外东北一带。距离赫连璝大营三里。赫连勃勃大军,日出时分已经从咸阳拔营,正在开往长安方向。 敌人快了半步! 傅弘之顿足捶‘胸’。假如不是刘义真固执己见,晋军原本可以昨夜偷袭赫连璝,给新到的姚灭豹一个下马威。一旦姚灭豹得知赫连璝已经后撤,他绝不会孤军悬在长安坚城之下,一定会缩回咸阳。这样一来,晋军游击集团可以更从容地运动到敌人右翼,占领南山故垒。赫连勃勃老‘奸’巨猾,看到这种态势,不会还在此地逗留的。 刘义真却不以为然。他固然也震惊于夏军运动神速,已经在长安城外集结了四万多人,即将增加到五万。但他内心也窃喜傅弘之计划受挫,没法再提分兵的事情。身为小孩子,争胜是难免的,他提醒傅弘之:万一你昨夜偷袭不能得手呢? 傅弘之被这个小孩子噎住了。是啊,战场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万一打成胶着战,出城部队被赫连璝咬住,能否退回城里都是问题,更不要说破敌了。 刘义真见他不再说话,知道自己赢了在这一把,但这显然无助于化解危机,乃劝他不要急着出击,先把城防部署周全了再说。 傅弘之至此无计可施,只能先堵上城防漏‘洞’。带上诸将巡城,一路奖这个罚那个,安设此物调遣彼军,走到东‘门’附近时,隐约听到远处有喧嚣声。向东边眺望,能看到有烟尘升起。 郭旭说莫非是江东援兵来了。 傅弘之说不像,烟尘很细,应该是小部队。 又看了一阵,一小队人马出现在视野中,大约百十号人,清一‘色’骑兵,身后是大约两倍于他们的骑兵。即便在这个距离上也能看出,这是一拨人在追另一拨人。 郭旭一下子兴奋起来,说这是匈奴人再追我们的人,我们赶紧出去接应吧。 傅弘之和陈嵩几乎同时说再等等。郭旭马上意识到,他们是担心匈奴人在做戏,万一出城接应时大队伏兵杀出抢关,怕是连城‘门’都来不及关上。 傅弘之一面叫郭旭下城,带人在城‘门’口待命,一边紧紧盯着城下动静。城墙上的强弩已经张开,一旦有异动,立刻发机杀人。 很快,前面的骑兵已经跑到城下,这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来人都穿着晋军盔甲。带队的人一边向东‘门’疾驰,一面大喊: “快开‘门’,自己人,我是朱龄石!” 傅弘之扶着垛口仔细看,这时城下来将用京口话又喊了一边,同时摘掉自己的头盔,傅弘之立刻认出这就是朱龄石,马上发出一连串命令: 打开城‘门’! 郭旭出城接应! 城上弓弩手准备狙击追兵! 速速通报义真刺史! 城‘门’打开一瞬间,郭旭已经带着骠骑队一百多骑冲了出去,刚过吊桥。就和朱龄石撞见,后者笑着举起手。什么都没说就疾驰进城。等朱龄石的从骑全部过去后,郭旭的人立刻列成两排挡住吊桥。 匈奴人远远看见城‘门’打开。知道已经无法捕获晋军东来的这一小队骑兵。他们的大营在长安城北,若不是奉令向东侦搜,他们也不会遇到这股不速之客。原本想抓住晋军军官回去请功,孰料对方清一‘色’老兵油子,弓马娴熟,刀槊凌厉,一个回合就让匈奴人坠马十来个,自己却无一伤亡。等匈奴人‘激’起斗志要跟对手干到底时,这些狡猾的南蛮子却虚晃一招逃走了。现在没有大军跟上。他们不敢跟着杀到城下去,因为城上的硬弩高高地架着,老远就能看见。 带队的匈奴百夫长看见一个汉人青年军官横槊立马,背后列开一队雄赳赳的‘精’卒。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任务是做斥候,而不是来和晋军决战,遂打马要走。而与此同时,郭旭也听到城头上陈嵩的喊声,后者要他赶紧回城。城上弓弩会掩护他。郭旭让部下先撤,自己站在那里盯着敌人。匈奴人一边缓缓后撤,一边回头看他。到了骠骑队弟兄都进了城‘门’,郭旭刚要回马时。突然听到一个匈奴人用汉话喊: “汉人的将军,你敢不敢和我打?” 那个匈奴军官比划着弯刀,叫他的人留在原地。他自己策马走来: “我们说好了,我的人不帮我。你的人不帮你,就我们两个打!” 郭旭说今天不是两军‘交’锋的日子。你我都回去吧,想打,有的是机会。 匈奴人说刚才跑进城里的那个南蛮子欠我们十几条人命,我回去没法‘交’代,你既然救了他,那这笔账你来还。 郭旭有点啼笑皆非,本想跟这个认真的敌人打打嘴仗,转念一想军人应该是用兵器而不是嘴巴谈判,乃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槊。 城头上的陈嵩一看这阵势,已经知道郭旭要和对方单挑。此时城上已经密密地布列弓弩,远看也没有匈奴大军‘逼’近,一场决斗,无损于城防,那就由他去。但又担心匈奴人以多欺寡,乃叫过斛律征,要他盯紧了,一旦有人要暗算郭旭,马上叫他尝尝鲜卑人的弓箭功夫。 郭旭骤马向前,长槊直指匈奴人前‘胸’。他心里很清楚,对方是老手,用的是弯刀,只要一槊刺不中,在两马迎头冲锋中,转眼就能杀到身边,到那时长槊就是废物,弯刀近在咫尺,如果他稍稍迟钝一点,必然会挨一刀。 匈奴人骤马向前,弯刀直指郭旭前‘胸’,他心里很清楚,对方力气很大,长槊这一刺,加上两匹马对冲的力量,足以刺穿他的身体,他的胜算就在躲过这一槊的瞬间立刻挥出弯刀,而后无论是否击中,都马上贴在马背上跑开,以防对手向后横扫一槊。 他是个‘精’明的兵油子,只是他不知道郭旭后腰有个铁槌。 长槊距离对手马头还有一个人身长时,突然从郭旭手里飞了出去。匈奴人向后一仰身子,躲过了这个意外的打击,几乎同时,郭旭已经把铁槌从左手换到右手,在两马错鞍一瞬间,带着一股疾风砸下来。匈奴骑士只来得及抬起刀去架,但他躺在马鞍上,很难用足气力,结果刀被狠狠地压下来,刀背磕在他的‘胸’口,在他惨叫一声的瞬间,郭旭的马已经跑了过去。匈奴人翻身坐起,但立刻眼前发黑,一头撞在马下。郭旭俯身捡起地上的槊,回到匈奴人身边,槊尖指着他的脖子,却不肯刺下去: “好啦,你输了,回去吧!” 说完转马奔向吊桥。几乎同时,他听到背后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匈奴小队中有个人捂着手趴在了马背上。 他想从背后放冷箭,被城头上的斛律征教训了。 郭旭笑了笑,纵马进了城‘门’。 匈奴人扑过去,把他们的军官从地上扶起来。后者蹒蹒跚跚地走到队前,忍着痛把那个放冷箭的士兵一把拖下马来,拖到空场上,叫人‘抽’他二十鞭子。 城上的晋军看着,不能不肃然起敬。 这是很像样的敌人啊!; 下卷 三十八章 皇子暗战 ps:儿子是几秒钟的快感,一辈子的麻烦 下卷三十八章 赫连勃勃饶有兴致地听完百夫长的讲述,吩咐手下给他一碗酒: “这么说你看清了进城的是一名大官?” 百夫长喝完酒,抹了抹嘴唇: “我不知道他的阶级,但从甲胄马匹和神态看,不是寻常军官。再说如果是普通官佐或者信使,身边不会有那么能打的扈从。对了,进城前他冲着城上喊话,我们的人隐约听到他自称赵灵蛇。” 赫连勃勃扫了一眼身边的几位: “你们谁知道这个赵灵蛇?” 王买德略一沉思,扑哧一声笑出来: “怕是朱龄石吧?” 经他这么一说,勃勃恍然大悟,冲着百夫长一瞪眼: “驴毛塞了耳朵的狗东西!滚出去!” 百夫长知道勃勃其实没有生气,憨憨地笑了笑,弯腰施礼,转身走出去,还没出帐篷,又被勃勃叫住。后者褪下一个金扳指扔过去: “虽然死了几个人,但你拿到了很重要的情报,拿这个去买牛买羊娶老婆吧!” 百夫长在各位官长的哄笑中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勃勃喝了一小口,若有所思地念叨着朱龄石的名字。他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没少听说他的名字。朱龄石,北府兵中最年轻的拜将者,击灭蜀国的方面军主帅,倾覆姚秦的前锋矛头,刘裕的股肱大将,他此刻到长安来。意味着什么呢? 勃勃看了一眼王买德: “你说说,朱龄石千里迢迢到长安,对我们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王买德说陛下神武天纵,怕是早就想清楚了,末将怎敢献丑。 勃勃心里很受用。但还是撇了撇嘴: “你是羌人,怎么也学得汉人那一套溜须拍马的东西!这座大帐里,没有人能比你更娴于兵略,我也不敢自居你上。你就不要矫情了,赶紧说吧!” 赫连璝听父亲说在座诸人中只有王买德娴于将略,显然将自己排在昧于将略者之列。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既然父亲都自认学生,他就不能暴露出丝毫妒意。想到这里,面朝王买德端起酒碗: “王将军满腹韬略,随便舀出一勺,就够淹死我们。还请将军详解目下敌我情势。” 王买德笑着还礼,不再推脱: “目前关中态势,和两年前陛下问对时几乎一样。” 勃勃点点头。君臣问对的情形他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语气都不会忘了。当时他想趁火打劫从姚秦手中劫夺关中,但王买德劝他先稳住,在秦晋两军间坐观成败,而后收卞庄刺虎之效。王买德预言刘裕拿下长安后,会急于回江东篡位。留守诸将很难固守战果,届时大夏可以轻取长安。今天看来,除了去年冬天赫连璝吃了大亏。大势严丝合缝地按照他的预演伸展,几乎没有任何偏差。 王买德在案几上放了一个酒碗,用几块骨头把碗围起来,而后用一把小刀穿过骨头,架在碗上: “这个碗就是长安,这些骨头就是我军。朱龄石就是这把小刀。假如这把刀足够大,能都扫开骨头。那么长安就有脱生的希望,但大家都看到了。只是一把小刀,不足以改变此地力量对比。朱龄石的确是难得的将才,但正像汉人说的那样,巧妇难为i而无米之炊。(.无弹窗广告)在他赶到之前,长安军心民心已经被刘义真搞乱了、败坏了,此时别说来个大将,就是刘裕亲自来,怕也是束手无策!” 众人频频点头。 “以我看来,朱龄石此来只有一个目的……” 勃勃马上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你先别说,让我们都猜猜。” 赫连璝知道这是父亲自我炫耀的时候到了,做儿子的只能捧场,决不能夺了他的彩头,遂决意装愚: “我觉得刘裕不会只派他一人来,所以他一定是把大军留在不远处,自己进城协同指挥长安内外军队,试图里应外合夹击我们。” 勃勃笑着点点头。他已经看透赫连璝在装笨,不过能装笨就证明这个儿子已经长本事了。 姚灭豹不会比赫连璝更不懂事,但也不屑于像他那样随便说点外行话。 “末将一时还没想明白,只有洗耳恭听。” 勃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既欣赏这个羌人将军的傲骨,也隐隐不喜欢他总是不能毫无牵挂地融入匈奴人。 勃勃的另一个儿子赫连昌一向与赫连璝不和,为争夺王位明争暗斗很久,此时揣摩父亲心思,再看赫连璝表现,知道今天不宜抖机灵,但又不能人云亦云,略一沉思,既然有人装傻,何妨就装鲁莽: “我不管他们打什么算盘,我就知道一条:如今长安就是一口沸水锅,什么臭鱼烂虾跳进来,都是死路一条!” 其他人一看这场面,都明白接下来是勃勃的主场,乃纷纷自甘愚钝,等待圣主指点迷津。 勃勃却突然失去兴致。当皇帝这件事,好处是你说啥都对,坏处也是你说啥都对,久而久之,除了你是聪明人,其他人都是蠢货,你想听到真知灼见,不知得敲碎多厚的外壳才行。万民山呼万岁、陛下英明神武这一类谀辞,刚开始听起来很甜蜜,听久了就麻木,后来就无趣,到了你想有人跟你对着干来点乐趣却等不来时,就有点厌憎,此刻他的厌憎正在慢慢从腹中升起。拿起一根羊腿,用小刀一片片切肉下来,大嚼了一阵,抬头看见大家都在盯着自己,便伸手一指王买德,从咀嚼中发出含糊的声音: “还是你说,你说得好!” 王买德至此巴不得找个理由跳出帐篷,脱开这种父子兄弟勾心斗角的是非之地。但勃勃既然说了,就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但还要给两个皇子留足颜面: “如果我有足够的兵力,我就会按照赫连璝将军的方略去打,这样几乎注定会击败我军。刘裕有这样的实力。但以末将看来,他的篡逆,已经是箭在弦上,根本回不得头,所以此时江东的兵力再多,也不能抽出一兵一卒给关中。所以此计虽好,刘裕却用不得。” 赫连璝松了口气,很感激王买德的体恤自己。 “这么说来,赫连昌将军说得很对,无论来的是谁。只要不带来足够兵力,都无法扭转关中战局,不过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军不能犯错误。如果我们有重大失误,朱龄石、傅弘之这样的老将,一定不会放过,那是就有功亏一篑的可能。” 赫连昌听完,也暗暗佩服王买德滴水不漏。 “末将以为。刘裕这个时候派朱龄石这样的名将到关中来,就是要他替代刘义真,借助他的名望和指挥能力。重振关中北府兵声威。不过这件事要是早做半年,我们取长安也不会有胜算;现在才做,除了多送一个大将给我们做俘虏之外,一无所获!” 勃勃点点头,咽下嘴里的肉,用酒漱漱口。吐在眼前的火盆里: “既然是替换刘义真,那就是说长安守军必然分兵护送刘义真回去。那么大家都说说,我们是要堵住他们一举全歼呢。还是放他们走,我们轻轻松松拿下长安?” 这一回,赫连璝和赫连昌却不再示弱。此次出兵长安,于赫连璝而言,就是雪耻之战,他当然希望打一个痛痛快快的歼灭战,把一年前折损他男宠、杀戮他部众、羞辱他颜面的晋军将领全都枭首示众! 赫连昌却没有这种包袱,不但如此,他很希望此战最好用一种简洁方式结束,而最简洁的方式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晋军在夏军强大威慑下自己退出长安,而后夏军兵不血刃地摘下熟透的桃子。这样最大的好处,不仅仅是少死人,更是可以让赫连璝的伤疤无法真正愈合,战败的污点始终留在他的履历中,每每遇到夺嫡的关键争夺时就隐隐作痛,让人们时刻忆起这个皇子曾经因为荒唐淫逸和指挥愚蠢而毁掉一支大军。 璝:“不消灭晋军,长安拿到手也占不牢!” 昌:“南人滚出关中,就再也回不来,和被消灭一样!” 璝:“如此说来,父皇千金万马来此,就为了恭送晋军?” 昌:“若无千军万马,怎么困死晋军?” 璝:“困而不死,怎么办?” 昌:”困守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怎会不死?” 璝:“逃走了就不叫死!” 昌:“车轱辘话又说回来了,不是掉脑袋才叫死,只要失败就叫死!” 璝:“你生长宫廷,养尊处优,真正的大战从未上阵,怎敢奢谈三军生死?” 昌:”这点确实不能和你比,你是见过全军覆灭大场面的人!“ 帐篷里响起霍然一声,那是赫连璝被伤口上撒盐,恼羞成怒,拔出了佩剑。 紧接着响起啪的一声,那是赫连勃勃猛拍案几: ”够了!大敌当前,都他娘给老子收起你们那点小心思!再有兄弟勾心斗角,老子两个都不要!女人有的是,老子的种子也有的是!“ 璝、昌二人悻悻地坐回去,气哼哼地闷头不说话。其他人看着他们一家子争争吵吵,走又不能走,坐着也尴尬。赫连勃勃表演而已,其实并不真生气。这两个儿子谁更适合继承大宝,他心里多少有点倾向,但自己也清楚,谁上去都是败家玩意儿,只不过人生百年,自己在位时痛快就好,身后事谁管得了?长安这座华夷瞩目的大城,是他赫连勃勃的武功荣耀,而不是儿子的,所以正主意要自己拿,决不能被小儿辈牵着鼻子走! 向王买德示意,要他剖析时局。后者暗暗叫苦:先前还好和稀泥,此时两个皇子已经针尖对麦芒地吵过,能不能两头都不得罪,还要靠汉人的折中之道。 ”两位皇子适才虽然是言语往来话不多,但末将已经听清楚他们的用意。其实末将也没什么更高明的战法,无非是把两位皇子的想法拿来,装在一个瓶子里,摇匀后倒出来而已。“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笑起来,帐篷里的气氛平和了许多。 ”末将以为我们既要逼迫晋军退出长安,尽量避免和他们决战,也不能然他们毫无代价地从容南下。刘义真分兵出城后,我们一边乘虚攻城,一面分兵跟踪追击,到地形有利于骑兵冲击时,狠狠地冲杀一阵,这样不但叫南人领略我大夏的战力,也可以震慑拓跋鲜卑,杀杀他们觊觎统万的野心!“ 赫连勃勃仰天大笑: ”你这瓶酒倒是晃得很匀,现在我来替你分酒!王将军听令!“ 王买德赶紧起身,走到赫连勃勃案前跪下。赫连勃勃摘下自己的佩刀,连同刀鞘抛给王买德: ”你是此次大战大都督,就按你刚才说的调兵遣将。朕授予你前线专权,可以代行我的赏罚诛杀大权,上自皇子,下至校尉,有不从命者,杀之无疑!“ 赫连昌吐了吐舌头,赫连璝却难掩失望之情,无声地低下头去。 ”赫连璝!朕知道你报仇心切,想对晋军大开杀戒。要说朕也想亲自杀几个。不过我怕你用力过猛,动手太急,逼得晋军做困兽之斗,让我军损失太重,所以这次给你的任务不是野战杀敌,是乘隙占领长安。在朕进长安之前,你要把皇宫打扫干净,美女准备齐整,再搞个像样的入城式!“ 赫连璝失望之极。他一心要喋血而进,用敌人的万千头颅铺平登基之路,现在却被委以杂务,旧伤未平,又添新耻,兀自陷入沉默。勃勃怒喝一声: ”朕说话没听见吗?想抗旨吗?“ 赫连璝惊醒过来,赶紧跪下: ”儿臣接旨!“ 王买德见他恍惚,笑着安慰他: ”赫连璝将军不要小看取长安,以末将预期,恐怕你这里能捞到大鱼呢。如若不信,我可以和你打赌。“ 勃勃不再理睬赫连璝: ”赫连昌,你去追击晋军。记住,既不能逼急了他们,也不能宽纵他们,这中间的火候,你自己把握。吃不准不要烦我,向王将军讨教。我要你一战扬威,让所有人都不能再小看我大夏。为此,我把姚灭豹派给你做副将,朕拨精骑给他,重组灭豹营!“ 赫连昌心里暗暗欢喜,自筹父亲是把轻松立功的机会给了自己,把占领长安的虚荣给了赫连璝。把姚灭豹调给自己用,正说明父亲此意甚坚,不容置疑。 调遣完毕,赫连勃勃心情大好,要众人今天无不开怀畅饮,不喝醉不许出帐篷。话音未落,一名专司营门的军官进来,说有个汉人在大营门口,声称有要事面陈陛下。 勃勃说是晋军的使者吗?如果是,不要放他进来,朕此刻不想和晋军谈任何条件。 军官说不是使者,他说他是偷偷流出来投奔我军的。 投奔! 在座诸人面面相觑。北府兵以强悍著称,这一年多来,战鲜卑、战羌人、战匈奴,几乎没有败过,从来没听说他们会投敌! 勃勃看了王买德一眼,意思是你怎么看。 王买德沉吟了一下,说如果末将预料不错,刘义真要跑了。陛下赶紧召见此人,一见面先给个下马威,而后再给个官位,不愁他不吐出真货。 勃勃点点头,叫人把酒食全部撤了,在大帐口摆上身高体壮的武士,在大帐里烧一大锅水,摆上一大块木砧,牵进来一条獒犬。 一切就绪,大帐杀气腾腾,转眼就像刑场。(未完待续) 下卷 三十九章 绝望的怕老婆 ps:有时候伤害小人物是危险的 下卷三十九章 接风宴还没有散,朱龄石已经明白,刘义真留给他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做军人的,最讨厌的就是失去主动权,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而目下长安晋军恰恰就在这样一个可憎的态势上。曾经以进攻为灵魂的北府兵,现在蜷缩在长安乌龟壳里,不要说快战歼敌,就是自保都成问题。告辞刘裕时,后者曾经说过,如果长安的确保不住,就不要勉强,可以和刘义真一并回来。现在看来,自己这个都督关中诸军事,只能都督关中诸军黯然撤出关中,在耻辱中结束短命的任期了。 酒后马上议事,刘义真意兴盎然,满脸春意。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他算是无官一身轻,至于此后长安还能不能攥在晋军手里,那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了。 虽然刘裕说了,关中诸将都留下,协助朱龄石守长安,只让蒯恩护送刘义真南下,但朱龄石遭遇过大夏游骑后,已经不放心这样安排,决定调拨精兵一万五千护送刘义真,留下一万人给自己调遣。现在的问题是诸将谁去谁留。 名义上说,现在在长安城内,朱龄石是最高长官,而刘义真在这里已经是说话不算数的平头百姓,但两块官印摆在一起,就能看出门道来:朱龄石得到的任命是都督关中诸军事、右将军、雍州刺史,而刘义真虽然解除了长安驻军指挥权,却依然是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辖区包裹了长安。且雍州刺史虽然免了,他还是东秦州刺史,截长补短算下来,官阶还大大在朱龄石之上。更何况他是刘裕的儿子,未来的皇子。就算官帽子摘得一顶不剩,也先天地比诸将贵重三分,他说话,不要说关中将领,就是以钦差身份来的朱龄石,也不能不掂量。 不等朱龄石发话。刘义真直接点将,除了蒯恩,还要傅弘之和毛修之随行。 朱龄石脸色微微发白,看了一眼被点到的这几员大将,内心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留下来。保卫长安。太需要这样的大柱子了。 但傅弘之和毛修之都低下头去,显然是在躲避朱龄石热切的目光。 朱龄石内心长叹一声。傅弘之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现在都巴不得赶紧抓紧刘义真这棵救命稻草,足见他们对长安形势有多么的悲观。是啊,船要翻了,老鼠都知道跳水,更何况这些人家室富贵都在江东,何必要为一个注定完蛋的孤城陪葬呢?他很想一脚踹翻面前的案几。索性就此撂了挑子。要撤大家一起撤,老子凭啥给你们收残局!但一来他不能辜负刘裕,二来更现实的问题是敌人兵临城下。要是一窝蜂地逃命,谁都走不掉。 压了压性子,微笑着对鸦雀无声的诸将举起手: “弟兄们连打带守,在长安也快两年了,你们的辛苦,宋公知道。他要我代为慰劳。现在义真刺史要走,身边需要人扈从。傅将军、毛将军率军护驾,确保刺史大人平安抵达江东。但我们都是老兵了。眼前形势,要是没人在这里拖住夏兵,怕是南下诸公也走不脱,假如半路被困住,前进不得,退守无路,大局就不可收拾了。朱龄石临危受命,自当与长安共存亡,那么在座诸位弟兄,谁愿意辅佐朱某?” 没等下面有动静,刘义真不耐烦地拍拍眼前的案几: “老将们劳苦功高,回江东修养也是应当的,你们年轻一辈的,总得借此机会立点功劳吧,要不然我回去怎么向宋公说你们呢?” 坐在人堆里的陈嵩和郭旭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好像他们这些少壮派这两年来一直在长安城里睡大觉,有功没功不靠战场杀敌,而要靠一个贵公子在乃父面前的美言。要不要回江东,他俩的心思是不一样的。陈嵩当然愿意带着新婚的薛梅儿回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郭旭却不能不顾忌江东是小俏的伤心之地,带她回去犹如重返虎穴。到了衮衮诸将无人响应朱龄石时,他们骨子里的侠气再也按捺不住,不忍看着这位卓越将领就此成为光杆,势单力薄地悬在这个即将陷落的孤城。陈嵩正要起身回应朱龄石,刘义真就冒出这一番高论。他若此时起身,好像是被上峰逼迫的;若没有表示,又冷落了朱龄石。正在迟疑,郭旭腾地站了起来: “郭旭愿带骠骑队留守长安,鼎力辅佐朱将军!” 朱龄石大喜,起身离开座位,穿过人堆来到郭旭面前,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按在他肩膀上: “郭军副少年英雄,屡立奇功,宋公非常欣赏,不止一次提起,你肯帮我,再好不过” 陈嵩此时慢悠悠站起来,对着朱龄石一拱手: “算上我一个!” 朱龄石大喜过望。北府兵少壮派里最能打的两个,现在都愿意跟着他,而且他们统领的都是骑兵,这就让他手里有了一张王牌,进攻可凌厉,退兵可迅捷,杀敌自保都更有胜算。正要谢陈嵩,背后响起刘义真急不可耐的声音: “你们两个留下很好,不过骠骑和飞骑不能都留下,得有一支跟着我走!” 朱龄石回头看了刘义真一眼,后者迎着他的目光: “将军守城,用不着骑兵,能放箭能扔石头就够了,你把骑兵给我,我把步兵给你多留一点,这样我们俩都好!” 朱龄石强压住内心的反感,放平调子: “天下哪有光看紧城墙就能守住城池的道理!只有瞅准时机果断出击,尽力杀伤敌人,才能削弱其攻城力量。计不出此,坐等敌人来攻,迟早蚀光本钱!” 刘义真显然唯恐自己身边兵力稀薄。恨不得把长安精锐都包裹在座驾四周,虽然也知道公然和朱龄石抢人很难看,但性命攸关,孩子气发作,竟然丝毫不做掩饰: “你们在长安。好歹还有四面城墙,我在路上,荒村野店,如果没有能打的人挡着,岂不是白给匈奴人做靶子?” 朱龄石说宋公对此已有成算,他要你轻装南下。出城以后全速奔驰,出了潼关就可以从容一些。只要末将主动出击,拖住城外夏军一到两天,你就可以安全出潼关,抵达弘农地界。再往前走走,就能遇上洛阳方面派出接应的军队。 刘义真说你说的倒轻松,大敌当前,谁敢轻装,没有车骑步结阵,我可不会在匈奴骑兵威胁下出城! 不等朱龄石反驳,一甩袖子站起来: “我意已决,傅弘之、毛修之、蒯恩随我南下。骠骑队扈从,郭旭留守,职务由朱将军指定。诸位速去准备,明天一早就走!” 众人无不愕然。 此时已经日中,半天时间就要完成南下准备,未免仓促,完全不像是有计划有准备的自主撤兵,倒像是仓皇溃败。 傅弘之许久没有说话。此时看刘义真实在太有失体统,不得不起身: “刺史要不要宽限一天?我们好好准备一下。此外还要和石头交接一下。 刘义真一边往后堂走,一边硬邦邦地甩话: “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了,明早用过餐后,我即刻起身,跟不跟得上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人已经不见了。 诸将愣了片刻,哗啦啦起身去做准备,屋子里只剩下朱龄石、傅弘之、毛修之、陈嵩、郭旭和斛律征。傅弘之拍拍朱龄石后背: “石头啊,事已至此,你好自为之吧。骠骑队走了,我把我最精锐的一个步兵幢留给你,你抵挡一阵,差不多也走吧,就是韩信再世,曹操重生,长安怕也是很难起死回生了。” 说到此处触动心事,眼角有点湿润: “天不助我,若不是前阵子波折横生,我傅弘之绝不会让关中形势败坏到这个地步!” 傅弘之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毛修之知道:陷害王修、株连陈嵩、郭旭,导致贻误战机,长安被困,自己难辞其咎,此时良心发现,深深低下头去。 朱龄石伸手挽住他们二人: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你们二位赶紧去准备吧,我也要和这几位兄弟商量下一步行动。” 扣去骠骑队,补上傅弘之给的那个幢,算上飞骑队和北府老步兵,再加上新招募的流民,朱龄石能够指挥的人,总数在一万左右。除掉老弱,真正能够上阵的也就八千多人,到了守城形势严峻时,估计能调遣的人最多也就六千多,因为在那之前,还可能一次性折掉一两千人。 因为他们必须出城一战,才能让匈奴人看不见刘义真金蝉脱壳。 紧急商议后,决定明早出城,向匈奴人不宣而战。陈嵩、斛律征带骑兵突袭一阵后撤回,朱龄石和郭旭带步兵抵挡一阵,而后交叉掩护退回长安城。朱龄石判断,匈奴人受此突袭,一定会报复,那么他们攻击长安的力道越猛烈,用于追击刘义真的兵力就越薄弱。刘义真既然要金蝉脱壳,那么总得有人李代桃僵。 刘义真刺史府的人大部分要跟着南下,留了几个管钱粮文书的给朱龄石用。陈嵩几个人告辞后,朱龄石把这些人招到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垂头丧气,只有雍州别驾韦华意态休闲。朱龄石说这里没有外人,我对你们的过去一无所知,只看今后跟着我干得咋样,都说说怎么想的。大家沉寂片刻,一个中年主簿叹了口气: “既然将军大度,我就实话实说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江东人,上一回太尉离开长安,我们都以为可以随从南下,不料都被留下来做义真刺史的幕僚;这一回刺史要走,原本以为我们能回家乡,谁知还是被留下。平日里我们辛辛苦苦摇笔杆子办差使,好处捞不着,有错都顶着,那些溜须拍马不干活的。平日捞油水,现在大难临头,都跟着刺史跑了,留下来顶缸的还是我们这些老实人。倘若长安能确保无虞,留下也就留下;但现在长安危在旦夕。武将们尚且跑了,我们顶在这里,岂不是等死?” 要是换了平日,听到手下这样丧气,朱龄石一定会厉声斥责,但现在这些人说的都是实情。他们内心的委屈悲愤也并非没有来由,除了好言抚慰没有别的办法: “各位放心,如果长安不保,朱龄石就是一人断后,也要护送诸公出去!不过目前形势还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宋公派我来长安,也是要给诸公一个交代。眼前最迫切的是明早要出城杀敌,义真刺史又要筹备南下,城里乱哄哄地没人管事,还要委托各位赶紧预备劳军、疗伤、记功、巡城诸多事宜,午后不得闲,今夜怕也是睡不了,这份辛苦勋劳。朱龄石一定奏明宋公,大力褒奖!” 众人伺候刘义真一年多,从来没听他说过这样贴心的话。都起身抱拳,说我们自当努力报效。大家呼啦啦往外走时,朱龄石让韦华留步。 “众人都不开心,唯独你看不出有愁色,为什么?” 韦华笑了: “将军是痛快人,我也不跟你来虚的。出兵关中。我本来是可以不来的,但我主动求战。跟着来了,来了就不想回去。” 朱龄石不解。这年头居然还有不愿意回江东的江东人。韦华笑了笑: “说起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祖上在并州,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祖父那辈到了江东。我父亲跟着刘敬宣混,刘敬宣败了,又跟了宋公,不过也不受待见。到了我,虽然官场上混得不错,却无缘娶大姓人家的女儿。正好谢家得罪,他们族里有个人为了求个庇护,愿意把女儿嫁给我。我一开始挺得意,觉得终于可以改换门庭了。谁料后来谢晦成了宋公心腹,他是我老婆的堂兄,我这个老婆顿时就显出本面目,根本不拿我当回事。日子久了才知道是个跋扈泼妇,一言不合,轻则恶语相向,重则大打出手,我要是不忍,她就去找谢晦告状。最初谢晦还不当回事,后来架不住妹子总是说我坏话,见我也爱理不理。前年她跟禁军一名军官好上了,索性连床都不让我上,我在江东呆着受气,索性躲到关中来。” 朱龄石没料到他有这样受气包的经历,又同情又好奇: “就为这个,宁肯困守孤城也不回去,果真是悍妇猛于虎?” 韦华脸上突然升起一团红晕,嗫嚅一阵,叹了口气: “不瞒将军,我在这里又娶了一个当地女子。有了她,我才感受到做男人的好,也才知道世上的好女人是什么样子。我宁肯在这里当个平民,也不愿意回江东当着官受窝囊气!” 朱龄石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沉吟许久,说那你更要尽力王事,保住你在长安的这个小家。 韦华说这是自然,估计阖府上下,没有人比我更卖力的了。从前我是义真刺史的别驾,现在是你的别驾,将军有什么吩咐,我一定不遗余力。 朱龄石正要跟他说两句,刘义真的一个亲兵走进来,说义真刺史要韦别驾过去一下。韦华一愣,向朱龄石一拱手,匆匆离开了。 朱龄石在留守各军中走了一圈,又和陈嵩诸将商议了明早出兵的细节,回到刺史府时,府中已经是一片狼藉,士兵们忙着把大大小小的箱子搬上车,车子从院子里一直排到大门外。他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刘义真怎么想的,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带这么多东西! 往里走,更加骇然! 外厅全是女孩子,有些嘻嘻哈哈,但更多的哭哭啼啼。一问亲兵,才知道刘义真已经下令,长安城里的读书人、匠人和漂亮女孩子不能留给匈奴人,要全部带走。男子都往毛修之营中去,女孩子都集中到刺史府。 朱龄石怒气冲冲地往里走,想警告刘义真这样拖着瓶瓶罐罐只能是死路一条,正要进内厅,差点和一个骂骂咧咧的人撞个满怀,仔细一看,正是韦华。后者满脸怒气,脸上有一个巴掌印,显然是挨了一个耳光。 刘义真把韦华叫来。是要他带人去把埋在姚秦宫墙下的一批财宝起出来,这样的藏宝地点,府中只有刘义真和韦华知道。韦华督着士兵起出宝物,押着回府,进门有人哭着喊他的名字。发现他的女人居然也被带到了刺史府,要跟着刘义真到江东。韦华又惊又怒,闯进后堂向刘义真求情。刘义真此刻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地听韦华说完,突然冒了一句: “我怎么不知道你在长安还有女人?” 韦华心里很想说难道只能你有无数女人而我夜夜自慰?但此时来不得一点硬的,只能小心赔话: “下官寂寞。在长安寻了一个红粉知己。” 刘义真说带进来我看看。 韦华老大不情愿地把情人带进来。女孩子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刘义真上下打量半天,说这样好的女孩子,留在长安。只能被匈奴人糟蹋,不如我带回江东去,让她在那里等你回来团圆。 韦华从刘义真的眼神里已经看出事情不妙,压住怒火小心周旋: “刺史知道我家的情形,她去了没有立足之地的。” 刘义真想起韦华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在家就是个出气筒,脸上不由浮出坏笑: “那就藏在我府上好了。” 韦华几乎要跳起来,但终究强压住了怒火: “刺史不要说笑。还是放她回家吧。” 刘义真在江东的时候,被刘裕管得死死的,到关中这一年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俨然是一方皇帝,从来没有人拒绝过他,此时已经打定主意要霸占这个女孩子,乃端出长官架子对韦华昂然下令: “她到底走还是留。不劳你费心,别驾还是赶紧去办公事吧。” 韦华咬咬牙: “韦华冒死求刺史放过这女子。否则韦华寝食不安,生不如死!” 女孩子低低地抽泣起来。 刘义真阴沉着脸走到韦华跟前: “你是说我不答应你你就要抗命造反吗?” 虽然他比韦华矮。但后者却感到泰山压顶,内心短暂地软弱了一下,但一想到如果妥协,就从此和心上人天各一方,也许至死不见,不由得硬气起来: “下官不敢,但也请刺史自重!” 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韦华脸上,之后刘义真爆出一阵咆哮: “狗胆包天的下贱胚子,竟敢对本刺史出言不逊,你身为别驾,不肯忠心办事,出征期间,私自畜养倡优,泄露军中机务,不治你个死罪,就已经是极大的恩德,竟然还敢对抗上官!看在你还有一点小功劳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杀你,你赶紧给我滚出去!” 韦华捂着脸,梗着脖子,看着哭成一堆的女孩子。他这辈子从来没这样勇敢过,但也从来没这样屈辱过。闻声进来的亲兵都认识他,看这样顶着实在不成样子,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了出去,临出门时他清楚地听见刘义真对手下说: “去,带这个女孩子沐浴更衣,今晚侍寝就是她了。” 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对着迎面而来的朱龄石点点头,脚步毫不迟疑地往外走。 朱龄石在后堂门前被拦住,亲兵说刺史大人有话,任何人不得入内! 一次事关生死的撤军,像儿戏一样地拍板了!撤军前夜,前指挥官的心思,竟然是财宝和美女! 而他,对此束手无策! 这座府邸里弥散的浊气让他恶心,他快步走出来,带着亲兵往郭旭营里去,他要在那里假寐片刻,为明早的战斗积蓄一点精神。 穿过长安街市时,才发现长安城恍如已经陷落。 士兵们在民宅里进进出出,进去的空着手,出来的大包小包。老百姓跟在后面,老人妇人抱着士兵的腿哭骂,壮汉们和当兵的撕扯扭打。马路上到处都是当兵的赶着马车牛车,车上的东西五花八门。 刚开始他喝止了几个兵,叫他们把东西还给哭天喊地的老百姓,这些兵一看他的装束,乖乖地照办了。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样做毫无意义,因为这显然是一次得到上司命令的蓄意劫掠。当他拔出剑要士兵回营时,一名校尉貌似恭敬实则倨傲地说我们是奉了刺史府的命令,要在长安坚壁清野,不能把东西留下来资敌!朱龄石说我就是新任刺史,奉宋公命令驻守长安,我命令你们立刻停止掳掠,这就整队归营! 这些当兵的竟然纹丝不动! 朱龄石的亲兵统领怒喝一声:“将军有令,速速归营,都他妈聋了吗?” 亲兵队刀剑出鞘的同时,这些兵纷纷抛下包袱,齐刷刷地把长槊、刀剑举起来。校尉冷冷地望着朱龄石: “将军不要为难我们,没有义真刺史亲自取消任务,我们恕难从命!将军要守,我们要走,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当官的家大业大,义真刺史一个人就带走一百多车珍宝绢帛,我们这些弟兄脑袋别在腰上跟着走,总不能空着手回家去吧!” 朱龄石仰天长叹,示意亲兵让路。那些兵乱哄哄说了声谢谢将军,一窝蜂地走了。 朱龄石心如死灰,马蹄步履沉重,到了郭旭营中,简单问了问明天的安排,卸掉盔甲,躺在郭旭腾出来的帐篷里,回想今日所闻所见,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宋公这是把我推到了火坑里啊! 这是他自从军以来,第一次腹诽刘裕,他被自己的不敬吓住了。但看看今日,想想明日,目睹一直善战爱民的军队堕落到这个地步,对宋公的崇敬还是一寸寸地破碎了。(未完待续) 下卷 四十章 止暴来迟 ps:兵者,猛兽也,入柙则吉,脱链则凶。 下卷三十九章 郭旭把帐篷让给朱龄石,自己跑到徐之浩那里去。骠骑队明早就要随刘义真南下,徐之浩此刻在营里忙得脚炒菜。郭旭虽然留守,但身为老长官,此刻理应出面勒兵,可他实在无法在自己的弟兄猝然剥离时面对他们,索性躲到一边去。他在徐之浩的帐篷里躺了半天,结果像是烙饼一样翻来翻去,最后干脆起身,带了两个亲兵,出营去街市上溜达。 晋军的劫掠风潮并没有因为夜色而消退,反倒因为归期迫近而更加汹涌。前一波士兵回营后打开包袱攀比炫耀,憧憬着回家后要此物孝敬父母彼物送给老婆,这样唾手可得的发财方式刺激了后一波士兵的口水。白天的劫掠猝不及防,百姓家里明面上的财货都被卷走;等后一波士兵涌进街巷时,人们已经把值钱的东西都藏了起来,这就导致当兵的挖地三尺志在必得;白天是放血,晚上是吸髓;白天是梳子,晚上是篦子;白天百姓破财,晚上百姓破产,结果是军民冲撞得更加激烈。本地百姓对北府兵打下长安后光征粮不继续北伐,本来就是不满的,但感情老本还在,还能相安无事,不至于把他们视为强盗。到了今晚,当兵的到哪里,“强盗”、“土匪”“禽兽”“天杀的”“比胡人还不如”等诅咒怒骂声就在哪里响起。白天只有推搡撕扯,到晚上就有刀枪棍棒相格。当兵的抢红了眼,碰上强横的业主,免不了要拔刀相向。一开始不过是恐吓,到后来就开始见血。出人命了,肇事者吓坏了,躲了起来,但后来发现根本没人管。于是接下来更加嚣张狂妄。死了人的民户抬着尸体到刺史府告状,却发现那里已经是一个大贼窝子,院门内外的赃物堆积如山。刺史大人没工夫见他们,看门的兵比外面那群土匪客气不到哪去。劫财既然已经来势汹汹,劫色也就在所难免。妓院里的头牌花旦已经被刘义真收入囊中,早就名扬长安的美貌良家女子也被带到府里。剩下的女孩子,只要不是父母脑子灵藏起来的,今夜都被全身充血的士兵祸害,她们无助凄厉的哭喊声淹没在士兵们的狞笑里。于长安晋军而言,这座城还没有落入敌手;于长安百姓而言。原先的保卫者变成了劫匪,他们在这座城易主之前就已经遭遇兵灾。 郭旭穿过这混乱的洪流,眼睛里冒着火。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骠骑队勒军严整,没有人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暗暗发誓,如果骠骑队有一个人向老百姓下手,他就用铁槌把他的脑袋砸成烂柿子。但此刻,他除了无声地走过这个烂摊子。什么也做不了。走过一个临街的铺子,看不出铺子到底是卖什么的,因为里面已经被抢得空空荡荡。门前的大灯笼下。店老板用一块帕子捂着脑袋,坐在地上发呆。听见马蹄声,抬起头来,恨恨地盯着郭旭。郭旭不敢和他对视,低头走了过去,隐隐听到背后一声“吃人饭不干人事的畜生!” 走到一条巷口。看到夜色中一棵摇摇曳曳的大柳树,觉得这里很面熟。想起来那个男产婆金婆婆的宅子就在巷子里。金家富裕,全城皆知。今晚想必不能免祸。打马进了巷子,果然发现金家大门敞开着,里面一片喧闹声。 金婆婆的宅子气象豪阔,光是门口那个金字匾额就吓住了白天不少士兵,他们不知道里面住了什么人,生恐骚扰了本军哪个将领的私宅,所以好几拨人都望而却步。但盗亦有道,有心人事竟成,某个当兵的多打听了一句,就知道里面住着一个躺在金床上睡觉的高级产婆。金婆婆给达官贵人接生,孩子几斤重,就收几两黄金,这样的身家在太平盛世堪为传奇,在乱世兵燹中就只能招祸。神秘感既然没了,破门而入也就水到渠成。可怜他几十年积攒的万贯家财,被如狼似虎的兵匪洗劫一空:金银玉器、马匹车辆、上等陶瓷、丝绸绢帛、男女衣物、被褥帷帐、锅碗瓢盆、活鸡活鸭、腊肉干粮,只要当兵能找到用途的东西,都被卷走,只有一些字画,当兵的不觉得稀罕,或蹙踏于脚下,或歪斜于墙上,或碎裂于泥尘。前头回去的士兵拿出那些精美的器物,试穿那些华贵的衣物,让他们的同袍们垂涎三尺,循着气味嗅上门来。这一回扫地没用了,那就挖地三尺找,结果金坛子没挖到,却找到了一间暗室,把金婆婆藏在里面的孙女和孙媳妇拖了出来。当兵的看金婆婆要急疯了,就跟他讲条件,若他肯把存货拿出来,就放过他的孙辈,如若不然,今晚弟兄们发不了财,享受一回艳福也不错。 也就在这个时候,郭旭进了院子。循着哭喊声找到金婆婆时,后者已经被吊起来,发髻散乱,满面灰尘,衣带上的玉佩早已不知去向。两个女孩子被扯开手脚按在地上,全身扒得只剩下内衣。 想第一个尝鲜的是一名伍长,他的裤子已经褪到了脚脖子上,所以郭旭高高扬起的马鞭正好狠狠地落在他已经勃起的家伙上,虽不至于宫刑,也已经颇似阉割,让他惨叫着捂住身子,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这是傅弘之营中的兵,在池水之战时见识过郭旭的威风,此刻一看他金刚怒目地闯进,知道万万不能逆着,乃拖着风流不成先损器物的伍长,一溜烟窜出去,呼啦啦地逃走了。 郭旭放下金婆婆,连声向他赔罪。把士兵都带出屋子,让两个女孩子更衣。金婆婆此时清醒过来,认出郭旭,抱住他放声大哭。他家里此刻只剩空墙了。当兵的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把床都拆了拿走,难测其为了路上烧柴还是想回家后组装出一个辽阔大床出来。郭旭估计今晚还会有士兵来骚扰,想了想也只能先把一家人带到军营里。过了这一晚,煞星们明早走了,一切也都就消停了。他把金婆婆扶上马,自己拉着缰绳走在边上。走着走着,金婆婆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想我金楚材。一辈子接生,活人无数,积了无边功德,就图个平安和顺,谁料一把年纪了,还要遭此劫难。连累无辜儿孙,菩萨啊,你说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一家人跟着哭。 郭旭脸上像是被烙铁烫了一样。金婆婆虽然没有指斥晋军一句,但这样的好人,遭到北府兵这样的凌虐。却是比扇耳光还猛的控诉。他知道这一年多来,一波波内讧搞得军心摇晃、军纪废弛,只是不曾料到这些年来一直吊民伐罪的北府兵,会突然崩塌成祸害百姓的一地垃圾,而自己驱除夷狄、桑梓重光的梦想,也从云端落入泥沼,被兵痞们的靴子踩得肮脏破碎。 突然一个激灵。 此种混乱,谁可幸免? 乱兵所到。清浊难分! 他的那个小院,怎么挡得住如此横流的暴兵? 叫士兵护送金婆婆回去,自己要了一匹马。纵马向家里方向奔去。 到处都是乱兵,到处都是火把,到处都是哭声和叫骂声,偌大一个长安,今夜似乎最难找的,就是一处没有喧闹的宅院。 越靠近自家那条街。心就越慌乱,满心都是种种不敢想又不自觉去想的可怕场景。 可他看到了一个世外桃源。 小街安安静静。丝毫没有被骚扰的迹象。 到跟前他才发现,有一队士兵在这里设了卡。带队的竟然是刺史府里的一名幢主。大乱一起,毛修之眼看按不住群下,立刻派人去陈嵩、郭旭等在长安有家室的将领家中,手持司马令旗,严禁官兵闯入,违令者可以就地处决。他陷害过陈、郭,近日渐渐愧疚,此举也算是自赎。 郭旭暗暗感谢毛修之良心未泯,慰劳了弟兄们几句,赶紧去敲门。出乎意料,应门的不是青玉,而是小俏本人。 青玉午后出去街市,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小俏曾经想抱着孩子去找,但街口的军人劝她不要在这种情势下冒险。她在家里坐卧不宁地的等,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几近崩溃。 郭旭安顿好小俏,出门上马。他首先要去刺史府找人。假如青玉是在街市上,那她纵然遭遇混乱,纵然被人凌辱,只要没寻短见,这么长时间也应该到家了。 姑娘们都被集中关押在几间大房子里,看守的校尉认识郭旭,说我不是不给郭军副面子,而是刺史有令,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不得踏进屋子。郭旭说我可以不进去,但你能不能进去问问,有没有一个叫青玉的姑娘在里面。 校尉问了一圈,出来说真没有这个人。 郭旭心一沉。 他一个人,剩下这点时间要在乱哄哄的长安城里找到一个女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想了想,一咬牙,直闯刘义真的卧房。他推开两个亲兵,撞开房门进去的瞬间,一个女孩子惊叫起来,吵醒了睡在她身边的刘义真。 郭旭单膝跪在床下: “请刺史大人赶紧下令,约束三军,制止劫掠!” 刘义真裹着被子坐起来,两条光腿耷拉在床沿上: “真有劫掠?” 郭旭闻着满屋子的脂粉味,强忍住火气: “何止是真有,全城百姓都遭大罪了!” 刘义真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恐怕没你说的那么可怕,也就是弟兄们临走前打个秋风而已。” 郭旭说刺史大人请仔细想想,我们一部分撤离长安,不等于要放弃长安,宋公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人还没走,就这样彻底得罪长安百姓,朱龄石将军接下来还怎么守城?就算你不管他,只顾抬腿走人,可你要带走的人,一晚上都在折腾,明天萎靡疲劳,还带着那么多浮财,万一有战斗,这样的军队怎么迎敌? 刘义真骨子里真不在乎朱龄石的死活,但一听这样放纵部属可能会坑了自己。顿时紧张起来。 “那你所该怎么办?这么大一座城,这么多士兵放出去,一时半会儿也守不住啊?” 郭旭说只要刺史大人授权,末将有办法。 刘义真说我要是授权给你,你多久能把骚乱弹压下去。 郭旭说只要真给我处置权。末将保证一个时辰风平浪静。 刘义真想了想,说那我就把我的令旗给你。 郭旭带着令旗出来,立刻驰马回营,请出朱龄石,向他说明计划。后者是叱咤风云的宿将,一向雷厉风行。立刻调集飞骑、骠骑两军,分成四营,各负责东西南北一个方向;每营再分成十队,封锁各街出口;派信使沿街鸣锣宣令,要士兵在半个时辰内归营。过时逗留者,就地正法。陈嵩、郭旭、毛修之、蒯恩分头负责四方,他自己在长安城中心坐镇。 此时已经接近子时,奸淫掳掠都已经达到最高潮,死在乱兵刀下的人已经过百,当兵的根本停不下来。当他们听到满街都是锣声,骑兵来回传令说不罢手就要砍头时,胆小的赶紧往回溜。胆大的觉得法不责众,捞够的不想放下到嘴的肥肉,没捞着的觉得实在不公。总之半个时辰到时,真正归营的士兵不到三成。 朱龄石毫不手软,立刻下令动手驱赶,骑兵成两路纵队,手持木棒,看见当兵的就喝令他们回营。不从的劈头盖脸就敲。散兵们一看这阵势。知道上峰动真格的了,纷纷贴着墙根往营里溜。须臾。街面上就空了。但还有不少人在民宅里,不知道外面已经开始清场。朱龄石下令骑兵下马入户赶人。骠骑、飞骑官兵被约束得紧。此次骚乱一无所获,但还要深更半夜出来干力气活,心里有气,下手就狠,加之以整建制对付七零八落的兵痞,确乎无往不利。但听哭爹喊娘之声此起彼伏,溃散之师如残花败柳,散在老百姓家里的人很快被清空。一个时辰到了,朱龄石让人最后拉网一次,结果有大约十来个兵因为边抢边喝酒,烂醉如泥地倒在一个酒店里,此时被拖到朱龄石马前,稀里糊涂地掉了脑袋。 长安突然清净下来。 人人都知道整肃来得太晚,已经不足以挽回民心。 朱龄石看着地上十来具无头尸,悲哀不可遏抑。军队其实就是一头猛兽,有铁链拴着就无害,一旦挣脱牢笼就造孽。这个铁链,当然是军纪,可军纪背后是什么?是统帅的修为和意志。如果主帅带头搜刮民财抢民女,就是有百炼钢做的军纪,也照样束缚不住军队这头猛兽的爪牙。这样的情势下,三军不但上行下效,而且骨子里会蔑视统帅,会不服从统帅,直至掀翻统帅。无他,心里的敬畏没了,就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了。这十几个弟兄,其实都是从江东一路打到关中来的老兵,人人都有伤疤,个个都有战功,但现在却这样耻辱地身首异处,带着一个不光彩的罪名。而他们的统帅,此刻正躺在一个漂亮姑娘怀里,府门内外是一车车的不义之财。 这个世道上,果真没有公平这个东西。 至于他自己,明天起就得为刘义真擦屁股。满城百姓,家财被掠,妻女被奸,还有人丢了性命,这似海仇恨,足以淹没任何强大的军队。按理说要查清谁是杀人凶手、谁强奸了民女并不难,如果能把这些凶徒全部正法,兴许还能消弭一点怨气,但现在没有时间了,也不能再横生枝节了。这座城,他已经守不住,等完成掩护撤退的任务,他得好好想想自己怎么脱身了。 郭旭在行动之初,已经向骠骑、飞骑官兵打了招呼,说了青玉的长相和穿着,要他们留意寻找。此时弟兄们纷纷来回话,说没有见到这个女孩子。 郭旭焦躁万分。再过几个时辰,他就要带队出城作战,没有时间找人了,不知道这个一直当妹妹在养的女孩子到底怎样了。正想自己再去找一圈,有个当兵的跑来,说在留侯祠发现一具女尸,要郭旭去看看是不是他要找的人。郭旭听完,想立刻上马过去,但腿已经软得登不上马镫。即便是在双方成千上万死伤的恶战中,他也没有这样过。亲兵把他扶上马,左右各一骑贴着他,转眼到了留侯祠。 在祠后的树林里,一个女孩子挂在树上,长长的头发披散着,但只能盖住脸,不足以掩住一丝不挂的身体。身子底下是一段木桩,此时已经歪倒在地上。鞋子不知去向,地上有一摊失禁的遗迹。 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张毯子,上面散落着酒坛子、酒碗、啃过的骨头,旁边有呕吐物,有刀子插在毯子上留下的戳痕,还有撕碎的女人衣物。 不止一人在这里喝酒分赃。 也不止一人对那个女孩子施暴。 士兵们有的抱住女孩子的身体,有的扶起木桩上去隔断绳子,准确地说那是一个衣带。 郭旭压住内心的狂跳,慢慢走过去。此时女孩子已经被放平在地上,原本遮住脸的长发散开了。 郭旭只看了一眼她的脸就栽倒了。(未完待续) 下卷 四十一章 三种死法 ps:人杰怎敌天意,英雄不及时势 下卷四十一章 韦华面前是两堵匈奴壮汉组成的人墙,墙上伸出的弯刀,组成一个廊顶,而他就要从这个廊顶下走过去。显然赫连勃勃找这些大块头来,就是要让他们制造出俯视的优越感。 韦华告诉自己,虽然我实际上已经是丧家之犬,但绝不能在这些虎狼面前有丝毫颤抖。他挤出一丝微笑,准备迈步走进这个人体组成的小巷子,立刻就闻到匈奴兵身上的羊膻味。味道真是奇妙的东西,它能够让你显出原形。汉人觉得胡人骨肉发肤都浸透了羊油,有一种腥膻;而胡人一打照面就觉得汉人浑身无处不是猪油臭。人一旦存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念头,看异族就处处都觉得别扭。 有人发了一个号令,两排匈奴兵齐声应和,碰撞弯刀,发出一阵刺耳的聒噪。待喧嚣平静,打头的匈奴兵用生硬的汉话对韦华说你跪下。 韦华一愣。 匈奴兵连说带比划,意思是你得跪着走进去。 韦华的脸腾地烧起来,几乎立刻就要转身离开,但瞬间告诉自己这样做只能马上被处死。真后悔不该在大营门口就漏出底牌!应该只字不提投诚,只说是来使。可那样就等于欺骗了勃勃,而据说这个人根本容不得别人糊弄他。哎!虎落平阳,瘸驴都敢踢你一蹄子! 可是和刘义真带来的耻辱相比,这点场面上的羞臊算得了什么?大 文王向纣王示弱忘了么? 勾践屈身夫差忘了么? 韩信胯下之辱忘了么? 背不住这点小小的下马威,怎么报复那个向你眼窝里吐痰的恶少? 缓缓地跪下去,手和膝盖接触到冰冷坚硬的地面。穿过两列沾满泥巴的牛皮靴子,一节节走到帐篷门口。一名匈奴兵横在那里,居高临下地叫他等着,而后转身进去禀报。须臾出来,俯身拍了拍韦华的后脑勺。 一进大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在他这个高度上,能看见好几个火盆,还有一个石头搭起的土灶,上面有一口大锅,热气翻卷着从那里冒出来。突然,一只大狗狂吠着向他扑来。他惊叫一声,直起身来向后闪,溅起满帐篷的哄笑,而那只狗在扑到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时,被一根链子死死拽住了。 他在地上蜷缩了一小会儿。慢慢地恢复了跪姿,冲着最中间的案几磕了个头: “罪臣晋朝雍州别驾韦华叩见大夏皇帝陛下!” 谦卑匍匐,额头触地,因为余悸未消而轻微觳觫。他曾经觐见过晋朝皇帝,在那个高大空旷的屋子里,伏在御阶之下,不敢仰视圣颜,但和今天这种场面比起来。那已经很松快啦。 他听到一个果决而慵懒的声音: “抬起头来!” 在他面前,左右各有一群席地而坐的人,他们最前面有四张矮几。背后坐着四个人,和身后的人相比,他们的裘皮大氅显然要昂贵许多,因为上面镶满了各色宝石和银饰,不过和他们中间那张矮几背后的人相比,他们从头到脚都缺一样无以言表的东西。 这个人穿了一件纯黑色的皮袍。即便是在帐篷里,也能看到油亮的黑毛在闪光。不知道是獭皮狐皮还是貂皮。这件大氅上没有任何装饰,似乎这种纯黑讨厌任何枝节来分走它的华彩。大氅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纯白色袍子,袍子的襟口滚了金丝,花样好像是无数朵小牡丹串起来又扭成辫子。他没有戴帽子。黑色的皮帽子搁在案几边上,当中镶着一块鸡蛋大小的宝石,色泽鲜红,不知道身价几何。 韦华听说过赫连勃勃残忍而英俊,残忍都是传闻,而英俊今天算是领教了。这样的人,如果穿上南朝的衣服,走在江南街市上,一定会走不动路,因为那些花痴的南朝贵妇们一定会使出全部花招,把他拦到自己家里去。他一点也不像那些即使洗了脸也看上去脏兮兮的匈奴人,因为他很白净;他也不是三角眼、塌鼻梁。他的鼻子隆起,令人怀疑是刘邦的后裔;他的眼镜带着星光,又有诸葛亮的影子。如果硬要找出他脸上轻微的缺陷,那就是嘴巴啦。他的嘴角向下撇,天生带有一种狠劲,不过配在这张脸上很合适,要没有这点破坏,他几乎就是一朵明艳的芍药了。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这朵白芍药的花瓣上透出粉色,更让人不能相信这朵花的根是扎在北方荒原上你死我活的血腥中。 韦华没有注意到自己看呆了。 这样面孔的人,怎么可能残忍? 此时勃勃已经站了起来,韦华这才意识到传说中的身高九尺意味着什么。从他匍匐的角度仰视上去,勃勃好像要顶到帐篷最高处了。配上他俊美的脸,整个人就像是用象牙雕刻出来的天神裹在一团乌云里。 勃勃绕过矮几,走到帐篷口,背对着韦华: “雍州别驾,官不小了,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跑到我这里来?” 在来的路上,韦华已经预演过无数次,这个问题自然是打头炮的。他不想告诉对方自己叛逃的原因是女人被抢,但也千万别说仰慕陛下之类的蠢话,真要是仰慕,早干嘛去了,偏偏要到长安朝不保夕的时候才来上门仰慕?他已经设计好全套说辞,要让对方觉得自己是开诚布公的实在人: “罪臣本来是想跟着刘裕干一番事业,孰料刘裕心存异图,北伐只是为了给篡逆铺路,打下长安后,自己回江东去夺权,把我们这支军队扔在这里自生自灭。这一年多来,刘义真治军无方,荒唐淫逸,军中老将彼此不服。内讧不止,杀戮不休,小人得志,忠良扼腕。臣知道前途堪忧,早已心灰意冷。如今陛下御驾亲征,长安旦夕可下,罪臣不愿为刘义真陪葬,因此投奔陛下,私心可耻,请陛下海涵!” 勃勃良久不吭声。 这一番寂静。让韦华心里发毛。从头捋了一遍自己的话,觉得滴水不漏。乃强作镇定,等待勃勃发话。 赫连勃勃徐徐转过身来: “你怎么知道你就一定会为刘义真陪葬?万一我打不下长安呢?” 韦华的心稍稍镇定了一点: “陛下这一次天兵压境,长安早已是摇摇欲坠。城里诸将离心离德,百姓厌憎南军。加之极度缺乏烧柴,以臣看来很难守住。” 勃勃点点头: “韦别驾是哪里人?” “罪臣江东人。” “有家室了吧?” 韦华犹豫了片刻,勉强地说有了。勃勃微微一笑: ”一个有家有室的江东人,官也做得不小了,就算长安守不住,也还可以撤回到江东温柔乡去嘛,为什么要到我西北苦寒之地来呢?你这个算盘打得不精啊!“ 韦华的舌头在嘴巴里打了几个圈,没法说出来自己对江东的家毫不留恋。正在急切找个说辞,就听勃勃怒喝一声: ”来人,把这个奸猾的南蛮子扒光了!“ 进来两个牛高马大的匈奴汉子。三下两下把韦华扒成一只白条鸭,死死地按在地上。 勃勃走到韦华跟前,靴子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子尖: ”别驾大人,你看清楚了,我这里有三样东西。一样是煮全羊的锅,煮你也够用;一样是獒犬。只要松开链子,它会直接咬断你的喉咙;第三样是砧板。我会先剁掉你的一只手,等你疼够了再给你来个腰斩。这三样。别驾喜欢那种啊?或者三样挨着来:先让狗咬了你的命根子,再剁掉你一只手,最后把你扔进锅里!“ 韦华此刻终于明白,赫连勃勃残忍的名声不是虚传的。他丝毫不怀疑勃勃会这样变着花样折磨他。努力克制着,不让声音发抖: ”臣有罪,欺瞒陛下,死有余辜,但臣的委屈实在是难以启齿“ 连惊吓带羞耻,居然很合时宜地滚出两大滴眼泪。 勃勃说既如此,就把你的委屈说出来让朕听听。 两个匈奴兵松开韦华,后者翻身坐起,把自己的家事和刘义真夺人所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勃勃饶有兴致地听完,拊掌大笑: ”这就对了嘛!你小子跟我耍滑头,还扮什么忧国忧民的嘴脸。为了女人换主子,不丢人!要是你连这种气都忍得,我赫连勃勃反倒要看不起你!来呀,给韦别驾上酒食。“ 至此,韦华才意识到刚才一直紧张,竟然没有意识到已经饥肠辘辘。 勃勃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指了指帐篷口: ”韦别驾,我赫连勃勃不喜欢勉强。你现在可以留,也可以走。要留,就得有见面礼;要走,我送你马匹钱财,你自己看怎样划算!“ 韦华咬了咬牙: ”陛下不杀罪臣,已经是莫大的恩典,罪臣无以为报,只能知无不言。陛下要赶紧做准备,刘义真要跑!“ 勃勃一笑: ”这个不用你告诉我,他跑是迟早的事情!“ 韦华指了指帐篷天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光: ”他明早就南下!“ 这个倒是大大出乎勃勃的意料,他看了一眼王买德,发现他也掩不住惊讶。以常理而言,从长安这样的大城里撤走,在敌人眼皮子地下通过,怎么也得精心做十来二十天的准备,怎么可能这么仓促地拔腿就走?可是话又说回来,刘裕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这样一来,说不定还反倒救了他自己,因为敌人也不会预料到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退兵。只要他动作足够快,也许对手来不及调遣,他就已经抵达安全地带了。 勃勃看了韦华一眼,既感谢他及时通报消息,又骨子里痛恨这种出卖故主的人,不过收拾这种人不是眼下急务: ”韦华,既然你愿意跟着我,那就在我这里做事。你先在营里听我差遣,等打下长安。我任命了我们的雍州刺史,你还做你的雍州别驾,不过我还要在统万城和长安城各给你一座大宅子!“ 韦华却不急于谢恩: ”陛下别急,我还没有说完。朱龄石为了掩护刘义真撤走,明早就会带精兵突袭陛下大营!刘义真带走了傅弘之和毛修之两员大将。但陈嵩和郭旭,两员少壮悍将,都配给了朱龄石,他们很能打,号称万人敌,陛下不能不防!“ 赫连勃勃暗自感谢上苍。若不是他老人家作弄刘义真,让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身边人,他赫连勃勃怎么会及时得到这么值钱的情报。倘若他蒙在鼓里,或者只顾追杀刘义真,或者只顾抵挡朱龄石。怎么会有一箭双雕的对策? 对韦华说话的腔调明显更加温润了: ”很好,你现在就去歇息,好好睡一觉,等着给我进长安的安民告示,我还要借重你的好文章!“ 韦华走到案前跪下: ”陛下厚恩,罪臣粉身碎骨也难报答,按说臣不该跟陛下啰嗦,但还是请陛下答应臣最后一个请求!“ 勃勃笑着说你有这样的大功。只要不是想当太子,十个请求我都答应你。 两个皇子齐声大笑。 韦华说我的女人被刘义真裹挟着,我恳请随追兵一起行动。去把她救出来! 满帐篷都哄堂大笑起来。勃勃说很好,既然你有这份情义,我就成全你,你下去吧。 这人出去后,王买德笑着摇头: ”这真是一个全无心肝的混蛋,为了一个女人。要出卖成千上万的同袍!今天能背叛刘义真,明天就能背叛陛下。千万不可重用!” 其他人纷纷附和。赫连勃勃说这个不用你们提醒,不过他虽然于大晋是叛贼。于我大夏却不能不说是恩人,如果马上就除掉,未免有过河拆桥之讥。照我说,我们不做恶人,给他个官,给点田宅,由他去。这种品行的人,老天爷自会收他。现在关键的是赶紧商量,我们到底是集中兵力掩杀刘义真,还是放过去,全力以赴拿下长安城? 赫连璝刚要开口,被父亲用一个手势制止了。勃勃下巴朝王买德扬了扬: “买德,今天就听你的!” 其实就算没有韦华的情报,王买德也早就设想过种种敌情,应对方略早已烂熟于胸,此时和盘托出就好了: “末将本以为刘义真仓促离开长安,必然轻兵急进,迅速摆脱我军纠缠,只要到了弘农地界,跟洛阳晋军接上头,我们也就只能眼睁睁看他龙归大海。但现在看来,他又是抢美女,又是掠民财,这样坛坛罐罐,想快都快不了,这就给了我们充足的时间。我以为,我们不必着急动手,甚至一开始都不要派人跟着,这样给刘义真造成一种我们被朱龄石拖住无法分身的印象,让他走得更加从容。等他走远,走到朱龄石想增援都够不着,洛阳晋军也爱莫能助的地方,我们再利用精骑的速度优势,追上去尾随掩杀。 这样就需要在朱龄石这边假戏真唱。我们要做出全军和朱龄石苦战的假象,让他误以为真的拖住了我们。按照韦华的说法,长安城里只能留下一万来人,能上阵厮杀的还要少于这个数,那么我们的兵力很充足。留出三万人好好休息,等着奔袭刘义真,剩下的两万人和朱龄石缠斗。最好的结果是击败朱龄石后乘胜取长安;中等结果是跟他打了个平手,但狠狠地消耗了他,让他无力守城;最差也要稳住他,让他以为刘义真走脱了,不需要增援。等大军灭了刘义真,调转矛头,朱龄石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守不住长安啦!” 赫连勃勃兴奋地满脸放光,一个劲地拍案子: “我就知道王将军胜算在握。那就这样:王将军带领赫连昌、姚灭豹,统领三万精骑做好准备,后天凌晨跟刘义真交兵;我带着赫连璝守大营。赫连璝,你这就去抽调最好的弓箭手,让他们给我盯紧了,晋军骑兵一来,不要和他们白刃格斗,就用箭阵对付他们。” 王买德说还可以有更好的打法。 “晋军骑兵突袭时,我们要装作措手不及的样子,立刻向后败退,退到大营后方时,结成坚阵,阻住敌人,此时埋伏在两翼的弓箭手从侧翼打击他们,而后骑兵上阵收拾残敌。如果执行顺利,这一仗会把晋军的骑兵干掉大半,如此一来,朱龄石失去了突击力量,就只能靠步兵困守孤城,我们下一步攻城就更轻松。“ 此时已经入夜,距离韦华说的晋军突袭没多少时辰了,匈奴大营立刻忙碌起来。勃勃一向勒军严整,三军调遣虽然紧锣密鼓,却有条不紊,丝毫没有慌乱迹象。 王买德在营里巡视一圈,很满意。姚灭豹一直在他身边,不说话。走到一出高岗,二人策马上去,远望着长安城。他们都是羌人,现在要帮助过去的敌人对付眼前的敌人,拿下曾经的故都。驻马良久,王买德问: “灭豹啊,你在想什么?是关于长安城吗?” 姚灭豹幽幽地吐了口气: “不是。” 王买德偏过脑袋: “那还有什么,能说来听听么?” 姚灭豹咬咬嘴唇: “末将在想:晋军中不乏真男儿,这一番血战,不知多少人要折在这里!” 王买德点点头: “你是说上次在池水领教过的陈嵩、郭旭吗?” 姚灭豹说他们的确是难得的人杰。 王买德眺望一阵,抬眼看着满天星斗: “人杰怎敌天意,英雄不及时势啊!” 姚灭豹长叹一声,看着银河当头流过,宛如百代豪杰俯视大地,等待晚辈来归。(未完待续) 下卷 四十二章 网破鱼未死 ps:网破鱼没死 下卷四十二章 陈嵩心神不宁。 飞骑队出长安北门的时候,按说正是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不过暴兵大掠刚停下来没多久,长安城根本就没有从惊悸中缓过来。飞骑队驻地在城南,穿过街市时,一路都能听到老百姓院落里的哭声。陈嵩从军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带着沉重的负罪感出兵,也是第一次在老百姓的诅咒而非欢送中出兵。 匈奴大营在长安城北二十里左右,他们的斥候应该在营外十里一带,不过在黎明前酷寒时分,实际上没有哪个斥候还能清醒地巡游。如果经验或直觉告诉他们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们惯常的做法是找个背风的地方,裹上羊毛毡睡一觉。袭击者或者摸上去割了他们的喉咙,或者悄悄越过他们,只要赶在他们前面,斥候也就失去了预警意义。 飞骑队骑士衔枚,马匹蒙嘴,马蹄子裹上厚厚的布。为了防止兵器在月光下闪耀,露在外面的锋刃都用烟熏黑了。兵器之外,人手一根木棍,棍子上裹着棉花和破布,浸了油。冲进匈奴大营后,他们除了杀人,还要纵火,这样可以制造更大的混乱,造成更大的震慑。 他们静静地走出十里地左右时,前锋一个校尉回来禀报。 发现了匈奴斥候。 不过他们没睡,正在向这个方向巡游。 多少人? 约莫十来个。 陈嵩暗暗佩服赫连勃勃:这个时刻,这种天气,匈奴斥候居然还在马背上,赫连勃勃军纪如铁。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斥候的马匹都是精选出来的快马,人也是一等一的神射手,而且,他们往往会带着号角。如果不能瞬间结果他们,不管是他们跑出去一人一骑。还是吹响一声号角,大营都会警觉,偷袭也就泡汤了。 陈嵩叫来斛律征,两人低低地商量了一下,决定大队人马止步,由斛律征带两百名精骑。在不远处设一个口袋阵。只要匈奴人一进来,马上弓箭急速射。每人要以最快速度射出五箭,之后立刻冲上去补刀。 斛律征带着两百弟兄,悄无声息地往前走了一阵,让大家下马。马匹都放倒。他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片刻,决定就在这里设伏。五十名最快的骑手待命,其余人列成三排准备放箭。 不知道等了多久,前方传来隐隐的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清晰。渐渐地,匈奴骑士的头盔被月光擦亮。又过了一会儿,全部斥候,连人带马,连他们的哈气。都看得清清楚楚。在伏击者看来,他们好像一群误入人间的幽灵,浑然不知降魔者正在等待。 斛律征盯着打头的那个身影。估算着距离。此时匈奴斥候距离伏击圈大约一百步左右。他希望他们再往前走走,这样弓箭的杀伤力更足,最好第一次齐射就让他们丧失任何报警能力。 谢天谢地,对手没有止步的意思。 他们中的一个人说了句什么,另一个人应和了什么,整个小队都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寂静的夜色中传的很远。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开怀大笑。这笑声好像惹怒了夜色,让它瞬间释放出密集的敌意。他们听到熟悉的声音破空而来。但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一个骑士该有的本能反应,就被稠密的箭雨笼罩了。 埋伏者用惊人的频率完成五次齐射后。斛律政带着五十名骑兵拔刀冲了上去。 无需补刀。 所有斥候,包括他们的马匹,都被射成了刺猬。 斛律征松了口气,派人去向陈嵩禀报。 此时,长安城里,郭旭正在满城寻找韦华。陈嵩带兵出城之际,他陪着朱龄石在东门送别刘义真。非常时期,不能举行盛大仪式,但雍州刺史府留守人员还是要悉数到场的。刘义真现身的时候,朱龄石发现别驾韦华居然没来。他已经听人说了刘义真夺了韦华的女人,觉得后者不肯来也是情有可原。到了南下大军出城,朱龄石要召集僚佐商议军务时,别驾还是没有出现。韦华在刺史府里的房子是空的,而且空了不止一天,可见他一直住在情人家里。他那个小情人,是一个年轻的寡妇,操持着丈夫留下的一家小药店。她既然被刘义真带走,这家小药店也就无人打理。朱龄石派人去看了,果然那里也是冷灶冷床。 别驾不是小官,刺史之下,万人之上,掌握着无数军政机密。刘义真南下,陈嵩奇袭,这些事韦华都知道。 朱龄石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派人追上刘义真,要他停止南下,赶紧退回长安城来。(.无弹窗广告) 但转念一想,现在还不能确认韦华下落,倘若刘义真叫回来了,韦华也出现了,岂不显得自己太毛糙? 一个失意的男人,可能在妓院留宿,可能在酒馆横卧,可能在街市上徘徊,甚至也可能自挂枝头。朱龄石想了种种可能,甚至也想到韦华一怒投敌的可能,但最后还是淡淡一笑,自己浇灭了这种想法。韦华是江东人,也是北府老人,华夷之辨是刻在骨头上的,虽然姻缘不如意,仕途还是很有奔头,绝不会因为一时意气,就抛却大好前途,扔了坟墓宗祠,换上匈奴人的裘皮,剃掉头上的长发,吃着牛羊乳酪,拜伏在单于脚下,自此故人长绝、不可回头。 郭旭受命,在长安城里像篦虱子一样搜寻了一遍,妓院、酒馆、赌场、客栈一一寻遍,甚至自欺欺人地找到了那个女人的远亲,都没有找到韦华的一点踪迹。最后又找到长安城里寻常专司收容、掩埋无主尸身的人,说了韦华的身形长相,后者说没有这样的尸体。等他完成这些,回去向朱龄石复命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照耀着危机四伏的长安城,而危机之一就是一名高官不知去向。 至此朱龄石只能有两种判断。第一,韦华偷偷溜出长安,躲到一个他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去了;第二。他叛国投敌了。 如果是第一,那就随他去。长安如果不保,损失一个满心仇恨的别驾算不得什么;长安如果能守住,那自然有的是机会将他逮捕归案。 可如果是第二呢? 朱龄石立刻派出两路游骑,一路向东侦察,看匈奴人有没有跟踪追击刘义真的动向;一路去向陈嵩报警。要他提防匈奴人埋伏。同时命令郭旭带人出北门待命,一旦陈嵩有不虞,即刻驰援。 向北去找陈嵩的游骑一路狂奔过去,只来得及看到飞骑队在匈奴大营里制造的熊熊大火,听到那里震天的喊杀声。 消灭匈奴斥候之后。陈嵩带领飞骑一路向北,在东方隐隐发亮的时候,射杀大营门口打盹的岗哨,两千多骑长驱而入。 骑士们在马上扔出火把,把一座座帐篷变成一个个火堆。从帐篷里仓皇跑出的匈奴人被马撞倒,被长槊刺穿,被铁槌敲碎脑袋,被长剑截断。飞骑队弟兄所到之处。制造出烈焰和惨叫,势不可挡地杀向大营纵深。 陈嵩一手持槊,一手挥剑。纵马跑在最前面,身后是隆隆的马蹄声,余光里是被部下射杀的匈奴人。早已想好打法。他要一口气插到匈奴大营中间,找到中军大帐,带领死士击杀敌方大将,以收擒贼擒王之效。如果老天保佑。说不定还有机会斩了赫连勃勃。纵然不能一击必杀,也要让敌军统帅狼狈逃走。一举瓦解匈奴人的士气。他不到半柱香功夫,飞骑矛头已经穿透匈奴大营前半段。赫连勃勃的大帐就在眼前。弟兄们已经扔掉勒在嘴里的木棍,摘掉蒙着马嘴的布,人的喊杀声和马的嘶鸣声混在一起,让人热血沸腾。 但一丝不安隐约升上陈嵩心头。 太轻松了! 太轻松就不真实! 匈奴兵是劲敌,绝不是散兵游勇,就算遭到突袭,也应该有像样的反抗,怎么会这么一触即溃?再者说,从营门到中军这段距离,是重兵猬集、拱卫主帅的要地,为什么涌出来的兵丁如此稀薄? 正在此时,朱龄石的游骑到了。后者向陈嵩简要说了韦华失踪的消息,要陈嵩小心匈奴人已经有戒备。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士兵,下巴上的胡子还很幼弱,大冬天的,跑得满脸是汗,但眼光里闪耀着一种青年人常有的热切。陈嵩点点头,说你这就回去禀告朱将军,就说我会小心,要他提防匈奴人乘虚袭击长安。游骑兵举手行礼,调转马头要回去,就在这时候,密集的箭从三个方向射来,其中一支正好贯穿年轻游骑兵的太阳穴,把他猛地推下马。 几乎与此同时,陈嵩的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陈嵩勒紧缰绳伏在马鬃上,没有被掀翻,但他的马紧接着轰然倒下,险些把陈嵩压在身下。陈嵩跳到一边,这才发现马脖子左侧中了一箭。 飞骑队被突如其来的箭雨抹掉一片,剩余的人藏在马镫里,马匹在原地打转。陈嵩跳上被射杀的游骑兵的马匹,大声下令: “撤!撤出去,全速撤出去!” 活下来的骑士们成散开队形,沿来路向大营外撤。刚才被他们翦屠过的地方,此刻突然冒出重重杀机,匈奴弓箭手从掩饰得很好的壕沟里冒出来,准确射杀飞驰的晋军。 陈嵩一边挥动长剑打落来箭,一边大声叫弟兄们不要停下来还击,跑出去就是胜利。他用余光看到斛律征挂在马肚子下,暗暗羡慕他的身手,恼恨自己没有这个本事。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右耳剧痛,身手一抹,满把都是血。一支箭从后面掠过,把他耳朵的上半截射掉了。几乎同时,小腿肚子一麻,低头一看,一支箭插在上面,血汩汩地冒出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箭插在肉上,没有伤到骨头。 斛律征已经看到陈嵩中箭,立刻翻身上了马鞍,他想招呼弟兄们围拢在陈嵩周围,但立刻意识到弟兄们如果知道主将受伤。怕是会士气摇动,乃策马靠近陈嵩,在奔驰中俯身挥刀砍断箭杆,摘下腰上的酒壶,把酒汩汩地倾倒在陈嵩伤口上。陈嵩试着夹了夹马肚子。发现伤腿还能发力,心里略感安慰。 众人冲到距离营门不远处时,背后和两翼来箭雨停了。 因为他们遇到了一堵厚厚的人墙。 陈嵩听到人墙背后有人在下令: “赫连璝将军有令,活捉晋军将领者,无论官兵,进爵为千户侯。赏地千亩,牛羊万头!” 郭旭带着五百精锐步兵出了长安北门。朱龄石要给他两千人,被他拒绝了。他需要的是一把短小而锋利的匕首,而不是一把硕大而软弱的扫帚。如果匈奴人真的有埋伏,去的人越多。赔进去的越多;损失的人越多,长安就越没有固守的资本。 他带着五百人一路向北,逐渐远离长安。他的骑兵有二十骑,全部派去打听消息。望着这些忠实部下远去的身影,他暗暗祈祷他们带回来的是陈嵩奇袭得手的捷报而不是被围困的噩耗。但他隐隐觉得情势不妙。人世间的事情,好像总是有一道坎,过了这道坎儿,运势就会逆转。刘裕离开长安。好像就是北伐兵的坎儿,此后王镇恶、沈田子、王修相继不得其死,虽然去年有池水大捷。但人们的心气儿是越来越消沉。郭旭觉得今年和匈奴人交手,怕是不会有去年那样幸运了。大敌当前,别驾失踪,更是让他倍感阴寒沉重。 步兵的校尉过来请示,要不要在这里等骑兵的消息。郭旭摇摇头没说话,没有给马匹任何止步的暗示。他的马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在步兵前方。 终于,看见了地平线上升起的浓烟。 这应该是晋军袭击得手了。 他心里略略安生了一点。但马上就看到远处地平线上浮起一顶头盔,继而是一个人。继而是他的马,而后更多的人浮起来。 亲兵回来了,带着两个身上中箭的人。 那是先前朱龄石派出去的游骑兵,他们只活下来两个。 只言片语,形势已明。 郭旭让两名游骑自己回去向朱龄石报警,下令步兵列阵。他看了一眼远处的黑烟,回头看了一眼面色严峻的步兵: “弟兄们,你们已经知道了,陈嵩将军和飞骑队已经困在匈奴大营里了。我们现在可进可退,进退都有道理,你们自己选。陈嵩将军曾在绝境中救过我,现在到该我去救他的时候了。我自己没有把握能活着回来,也不敢保证能把你们都带回长安。你们听清楚了:愿意跟我去救飞骑的,原地不动;愿意回去守长安的,直接转身回长安!” 步兵们静了片刻,开始有人转身,须臾,五百步兵剩下了不到三百人。郭旭暗暗叹息:铁打的北府兵也有生锈的时候! 两百多人重新整队,郭旭再次勒兵: “弟兄们,这是我个人去救兄弟,不强求你们跟我,你们想清楚。” 士兵们鹄立不动,带队校尉霍然拔出佩刀: “郭军副,不用多说了,我等从军这么多年,谁没有被兄弟救过!走吧!” 一小队人强行军北去,如离弦之箭,誓不回头。 陈嵩身边的飞骑,算上能打的伤兵,此时勉强一千人。他不能做任何分兵打算,只能并力杀向一个点,撕开豁口冲出敌营。他心里清楚,即便杀出去,也可能会被匈奴人掩杀殆尽,但至少还有一丝幸存的希望。如果在这里转圈厮杀,无论拉上多少垫背的,最终只能是全部拼光。 此时无需任何督阵,所有人都知道情势险恶,只能做决死一搏。飞骑队弓箭功夫弱于匈奴人,但拼杀并不逊色。既然有活捉敌将有重赏的将令,匈奴人就不敢放箭,等到了双方混战时,弓箭更无用武之地,仅靠刀槊搏杀,匈奴人很难吃掉这股晋军。 但毕竟众寡悬殊,陈嵩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斛律征被人刺了一槊,还好他闪得快,只是肋下擦破皮。匈奴人已经看出陈嵩是大将,不断有力士冲过来格杀。他的长槊刺中一个匈奴校尉后留在对方身上,他现在一手持剑,一手舞动一柄抢来的狼牙棒。剑刃上已经有两个缺口了。一个精瘦的匈奴人从马上跳起,落在陈嵩马上,从后面抱住他,想要把他摔下马去。陈嵩的剑太长,刺不到他。情急之下,扔掉长剑,伸手从侧翼一名匈奴骑兵箭袋里抽出一支箭,向脑后猛刺,正好刺中敌人的眼睛,让他惨叫着坠下马去。他闪身避过一柄短槊。一把握住槊杆,顺势一棒将敌人打落马下,而后左槊右棒,纵马杀向赫连璝的旗号方向。 就在这个时候,当前匈奴人的后方响起了汉人的喊杀声。 郭旭像一个死神的车轮。抡圆了铁槌和长剑,杀进匈奴大营。他带领的二百多人,抱定必死之心,各个以一当百。匈奴人围剿陈嵩,势如擒虎,已经伤亡疲敝,猛不防有人从背后插一刀,立刻陷入混乱。郭旭看到人堆里赫连璝的旗号。立刻取最短直线,大喊着径直杀过去。他的亲兵跟在他身后,步兵密集结阵跟进。就像开水泼向积雪。 他和陈嵩没有约定,但他们曾经用小股兵力在乱军中取阿薄干首级,都深谙攻击敌人指挥官的妙处。此时两只矛头心有灵犀,从两个方向刺向赫连璝。 假如赫连璝没有被晋军重创过,他也许会安如泰山地立在那里,把自己当成铁砧。调集官兵做铁槌,把杀过来的晋军砸得粉身碎骨。只可惜他是败军之将。到了情势危急的时候,本能的反应就是自己要万全。他不具备铁砧的硬度。也没有这种念头,所以当腹背有两员悍将冲着自己来的时,他的命令是中军挪动一下,以避开敌军锋芒。 也就在这个时候,斛律征遥遥地射出一箭,将赫连璝的掌旗兵射落马下,后者手里的旗子呼啦啦地倒下来,转眼被马蹄子踩烂。 斛律征立刻跳上马背,挥舞着弓大喊: “赫连璝被射死啦,赫连璝被射死啦!” 正在鏖战的匈奴兵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抬头看到赫连璝的大旗已经不见,中军正在离开指挥位置,闹不明白阵后到底杀来多少汉人,一时方寸大乱,陷入自相践踏。 陈嵩冲杀十来步,和郭旭几乎撞上马头。郭旭适才听到斛律征的喊声,知道他还活着;现在看见陈嵩一侧脸流满血,不知道他伤势有多重,马上要他召集弟兄们赶紧撤,陈嵩说你带来多少人,郭旭说只有两百来号。陈嵩说既如此就不能马上撤,还要乘着匈奴人慌乱再冲杀一阵,如此才能从容撤走。 匈奴兵一乱,晋军士气大振,步骑杀声震天,追着赫连璝的中军打。后者自筹晋军有反包围计划,乃立全军撤出大营,退到赫连勃勃的御驾大营中,晋军如果敢追来,勃勃的精锐之师自会当头痛击之。 他在营中重新整队,等待晋军杀来。如果他们不来,他会杀过去夺回大营。别的不说,光是那些粮食,都不能便宜了南蛮子。 南蛮子一直没来。 父亲的手令来了: “你这蠢材!用你的驴脑袋算算朱龄石总共有多少人!还有脸退到我这里来!再不杀回去,就脱了盔甲直接回去放羊!” 既然已经不惜自己变成老驴,以驴脑袋称呼新生儿子,可见勃勃有多震怒。赫连璝不敢耽搁,赶紧整队反击。 渐渐靠近大营时,看到营里的火势明显比刚才更大,空中弥散着粮食燃烧的味道。大营的后门已经被燃烧的粮食口袋堵死。营墙、蒺藜、拒马等诸多障碍又很难迅速清除,只能绕过大营。确认晋军已经撤离后,一边派人去追,一边进营查看。进去才发现,粮食已经全部被烧毁,运粮车连同马匹没了踪迹。显然晋军步兵撤退时不再靠双腿,所以当追兵回来说没有追上晋军时,赫连璝丝毫不意外。 这一场激战,两军伤亡相当,但折损这点人对匈奴大军不算什么;至于毁掉的粮食,匈奴人自会从周边汉人那里征来。晋军损失的都是精骑,这让他们更难在此后发动像样的野战。 拿下长安是定局,但赫连璝无法兴奋起来。 晋军中的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他的克星。 和取长安相比,他更渴望取这些人的脑袋。 否则他无法摆脱耻辱。(未完待续) 下卷 四十三章 城下之约 ps:强者之间,一切好说 下卷四十三章 军医用小刀割开陈嵩小腿上的伤口,用镊子摘出箭头,确定箭头上不带毒,在一旁看着的朱龄石和郭旭这才长出一口气。:3w.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到两个受伤的游骑兵回来时,朱龄石已经认定夏兵的埋伏缘于韦华叛变。按照他过去的带兵习惯,没跟着郭旭去的那二百多步兵,纵然不砍头,也要吃军棍,但这次他只是皱了皱眉眉头,就让他们上城墙值守去了。此时一兵一卒都是宝贵的,肢体和心气都伤不得。 他内心已经做好了折损两千精骑和两员猛将的准备,所以当陈、郭二人居然带着近千名骑兵和百十号步兵返回时,那种惊喜是他平生所未品尝过的。 但喜悦很快就过去,巨大的焦虑把所有人都压得扁扁的。 下一步夏军会如何行动? 朱龄石此时反倒希望夏军立刻攻城,因为这就意味着刘义真那边更安全。刘义真带了一万多精兵,指挥官都是百战悍将,匈奴人要吃掉这支部队,怕是要死不少人。与其被削弱后再攻城,不如直接攻城。 好像是为了应征他的想法,午餐刚过,城外就响起连绵的号角和鼓声。 匈奴大军兵临城下了。 朱龄石安顿好陈嵩,带着郭旭和斛律征登上城头。此时得到禀报,四门外都有夏兵,虽然他们的兵力还不足以围困长安,但一早派到东方去的游骑已经被挡在外面。刘义真那边的消息隔绝了。 朱龄石眼前,是一片甲胄和兵器的海洋。城北的匈奴人目测上万。分成了十个千人队。距离城墙最近有一个队,他们身后是三个。在后面是五个,最后面一个围住一辆巨大的车,车上扎了一顶帐篷,车周围的骑士盔甲更鲜亮,想必那就是赫连勃勃御驾所在。 在三联队和五联队之间,有一辆高大的冲车,上面架了大鼓,有人挥舞各色旗子,指挥三军进退。那就是前敌总指挥了。此时那人用两面小红旗做了一个动作,城北的万余匈奴人发出一声呐喊,城东城南城西的军队依次传声,就好像一阵滚雷围着长安转了一圈。城墙上的老兵还好,刚刚招募来的流民新兵已经两腿发抖、嗓子眼发干了。 朱龄石看了一阵,知道夏军没有攻城的意思,因为来的都是骑兵,没有带一样攻城装具,云梯、冲车、攻城锤。一无所见。但他立刻就想到赫连勃勃根本就不打算为了攻城而折损人力,他在等着瓜熟蒂落。立刻传令下去,只要匈奴人不爬城墙,城上只看不动。不许发射一支箭、扔一块石头。 短暂的寂静过后,匈奴军阵中走出一小队骑兵,人人身穿重铠。带着大盾,马也披着甲。只露出口鼻眼睛和半截腿。走到城下,有人用汉话向城上喊: “晋军弟兄们听着。有人跟你们说话!” 有一个人走出来,裹得像一只铁蚕: “弟兄们,我是韦华,我来给大家指一条生路!” 城上立刻一片骚动,所有人都在扶着垛口倾身下探仔细看。 果然是他! 朱龄石虽然早已做好韦华投敌的思想准备,但真看到此人从敌人阵营中走出来时,依然被腹中喷涌的愤怒激得满脸狰狞、眼睛冒火,几乎有眩晕的感觉,一只手下意识地攥紧佩剑,靴子不自觉地在地上跺,好像它们就要生出翅膀,托起主人飞下去,一剑结果了这个人可得而诛之的无耻叛贼。 韦华显然知道城上人的心思,此刻骑在马上,仰面望着过去的同袍: “朱龄石将军,各位弟兄,韦华跟着刘裕卖了那么多年的命,最后还是被他扔在长安自生自灭,他那个荒淫无耻的乳臭小儿现在自顾自逃命去了,留下各位困守孤城。各位想想,刘裕要篡位,要镇抚江东,怎么舍得派一兵一卒来救援。长安城里存粮本来就不多,还要被刘义真带走一半;大冬天的,柴火又断了,大家说这城怎么守?与其为长安殉葬,不如听我一句劝,愿意效忠大夏的,陛下爱才,绝不吝啬官位!愿意回江东的,大夏给盘缠,绝不阻拦。你们只要打开城门,就万事大吉了!” 城上一片岑寂。 在韦华的设想中,这是意志动摇的第一步。他在城中的时候,其实就听过文武官员私下议论过长安局势,他刚才说的,不过是大家都想说而没有公开说的话而已。现在匈奴人大军压境,长安城旦暮且下,这样的声音就会变得更强,从里到位侵蚀守军的意志。 只是他忘记了一条:这世上的很多话,自己人说是一回事,敌人说是另一回事,自己人帮着敌人说又是另一回事;说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帮着敌人做又是另一回事;在酒场上说是一回事,在战场上说是一回事,把酒场上说的话搬到战场上,而且替敌人说,又是另一回事。 没等朱龄石张口痛骂,城上突然卷起一阵声音的狂风,那是守城将士用最脏的词儿来问候韦华的“狗娘”及其若干代祖宗。几乎同时,朱龄石的禁令被自动打破,不知道多少人向韦华开弓放箭,密集的箭头打在他厚重的铠甲上,发出刺耳的叮当声。一旁的匈奴骑士立刻围拢过来,打算簇拥着韦华回去。 斛律征跳上垛口,拉满弓,瞄准了,发出一声清脆的弦鸣。就在韦华即将被包裹圆满时,斛律征的箭穿过合拢前的最后一道缝隙,正射中韦华坐骑的小腿。马匹长嘶一声,一个趔趄歪倒在地,把韦华掀翻在地上,头盔滚落一边。他也许是担心第二箭会射中他的脑袋,赶紧用双手抱住头。不过此时他已经被匈奴骑士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一群人在城上晋军的哄笑声中移回大阵去了。在空地上留下一匹倒地悲鸣的马。 斛律征跳下垛口: “可惜了那马!” 城墙上的人们暂时忘记了巨大的危机,沉浸在这一箭带来的快意里。 然后。他们听到了一阵低沉的鼓声。 冲车上的匈奴将军用一面小蓝旗画了一道弧线,匈奴官兵策动坐骑。原地转身离去,四万多只马蹄子在坚硬的地面上敲出震人魂魄的雷声。 城上晋军面面相觑,不相信一箭就足以退敌。 果然,大约退出一里地左右,又一通鼓声一个旗语。匈奴大军止住掉头,面向长安。短暂沉寂后,重新从阵尾变成阵头的第一个千人队突然策马,蹄声隆隆地冲向城墙,在离护城河五十步左右的时候突然向左兜转。骑士们在飞驰中向城头放箭,密集的箭像风一样卷向城头,不少飞过城墙落在城里。紧随其后的八个千人队如法炮制,不到一炷香功夫,已经向长安城北墙射出数万枝力道凶猛的箭。 朱龄石下令官兵隐蔽,不必回击。只要躲在垛口后,这个角度飞来的箭伤不着人。 但他能看到新兵已经面无人色。 九个千人队示威完毕。城下突然鼓乐大作,气派堂皇。朱龄石直起身子一看,刚才在远处的那辆带着帐篷的大车。已经在近卫骑兵护卫下,缓缓驶过来。 赫连勃勃来了。 这个人名震华夷,靠举世罕见的铁腕,建起了铁打的统万城。锤炼出一支凶悍的匈奴大军,此前只听过名字,今天终于要面对面了。 大车好像根本不在乎城墙上有弓箭。居然一直走到了护城河边上。 城墙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帐篷的帘子掀开了。 走出来的人没有穿盔甲,只有一身黑色长裘和一顶黑色皮帽。中间是一张白皙的面孔。 朱龄石一时忘了这是在战场,险些发出一声赞叹。江东号称人物繁盛。有的是风流儒雅玉树临风的高门公子,但和眼前这位匈奴皇帝相比,竟然都显得粗糙了。真不能想象,这样一张俊美精致的脸,怎能镇抚住彪悍桀骜的北方游牧部落! 勃勃站在大车上,缓慢而清晰地问了一句: “你们谁是朱龄石啊?” 朱龄石突然觉得自己虽然站在城墙上,居然显得比勃勃矮小。他探身出了垛口,冲着勃勃一招手: “我就是,你是赫连勃勃吗?” 勃勃一点头: “朱将军,我俩这样是说话很累,你不如出门和我谈。” 朱龄石一愣,看了一眼身边人,大家摇头的摇头,摆手的摆手。这时听见勃勃的笑声: “朱将军,你灭蜀破秦,叱咤风云,怎么临事如此小气!你担心我乘机抢城是吗?我连盔甲都不穿,就是为了显示谈判诚意。你城墙上有神射手,如果我有异动,一箭就可以射死我,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朱龄石脸一红,决心下去一会。 斛律征说干嘛要多此一举,我射死他好了。他死了,匈奴军队不散才怪。 一种奇怪的力量按住朱龄石,不让他狙杀勃勃。后者轻裘缓带前来,带着一种王者的雍容,让人不能轻举妄动,虽然知道这种王者威仪是血染出来的,包括晋军将士的血。朱龄石扪心自问,暗暗觉得晋朝皇帝远不及勃勃这么英姿勃发,就是刘裕亲来,面对勃勃,怕也是不能于气度上有所凌驾。再者说,勃勃既然敢这样做,想必是已经有安排,杀了他,怕是无补于大局,只能猛增匈奴人的仇恨,带给长安更大的劫难。 他让斛律征和十几名硬弩手在城上瞄准勃勃,让郭旭带人准备好塞门冲车,一旦匈奴人有夺门迹象,城上发弩,城下塞门,一举粉碎其异图。 看到城门打开,朱龄石单骑出门,勃勃一点头。他站在车上,朱龄石骑在马上,两人正好彼此平视。 “刘义真走了,将军为什么不跟着走,难道不知道再守下去死路一条吗?” 勃勃的语气里毫无威胁之意,像是老朋友拉家常。朱龄石知道在这样的聪明人面前没必要耍小聪明。乃直言相告: “龄石受命于宋公,不到山穷水尽。不会放弃长安!” 勃勃点点头: “好个山穷水尽!我佩服将军的胆气,但也看不上你的迂腐!你明知没有出路。还要在这里死守,就算你不怕死,也要为你的手下和长安父老想想啊,为了一座注定要丢掉的城池,配上成千上万的人命,值吗?” 朱龄石在马上挺直身子: “北府兵自成军一来,从没有不战而屈过,朱龄石肝脑涂地,也不会开此先例!” 赫连勃勃微微一笑: “将军就没想到一个既成全我也成全你。我拿我的长安,你保你的体面的做法吗?” 朱龄石说愿闻其详。 勃勃跳下车,打了个手势,有人从车后搬出两张胡床,他坐了一张,示意朱龄石过来坐另一张。朱龄石略略犹豫一下,跳下马走过。勃勃的一名亲兵走过来,示意他摘下佩剑,却听到勃勃说别动朱将军的剑。 两人在胡床上坐定。朱龄石再仔细看勃勃的面容,终于看清他下撇的嘴角和眸子里的寒光。但此刻勃勃满脸春风,丝毫不像是和敌方将领谈判,倒像是和一个老友叙旧: “朱将军。我的意思是这样:刘义真既然走了,那就让他走,坦率地说。我没有跟踪追击他的一点兴趣。倒不是我收拾不了他,而是我有两个想法。第一。我不想彻底得罪你家宋公,免得他联络鲜卑。两线攻击我大夏,放过他的儿子,这个人情他还是要认的;第二,我不想为了打一个毫无价值的乳臭小儿,折损我的兵力。我只对长安感兴趣。而这个长安,现在对你们已经没有意义。刘裕马上就要当皇帝,你们的北方边界,划到黄河边也就顶天了,关中和你们无缘,刘裕心里已经把长安扔了。你们要抛弃的东西,恰恰是我们稀罕的东西,将军何不成人之美呢?何必为此死人呢?” 朱龄石内心承认赫连勃勃说的有理,但他不能在脸上表现出丝毫的认同: “那么你想怎么办?” 勃勃双手围城一圈,而后缓缓松开手指,露出一个缺口: “我把军队后撤一百里,留给将军一天一夜时间。将军利用这个空档,带人撤出长安急速南下,我绝不尾随追杀!就算我有这个心思,你与刘义真合兵,我也吃不掉你们。这样你全身而退,我拿到长安,岂不是两全其美?你放心,我不是蟊贼,不是到长安掳掠一把就再也不回来,而是要图个长治久安,所以我绝不动长安百姓一根毫毛!” 说到这突然想起刘义真刚刚大掠了一把,似乎自己在讥讽他是蟊贼,乃歉意一笑,说将军勿怪,我不是要嘲弄贵军。 朱龄石心里打了百千个转,已经将勃勃的算盘翻来覆去兜了个底朝天,也迅速看到其中可资利用之处,乃破天荒地向勃勃拱了拱手: “陛下美意,朱龄石明白了。但兹事体大,我虽然是本地最高长官,也还是要和文武群僚商议,请陛下回营。有了准信,我自会派信使向陛下通报!” 勃勃抚掌大笑,说我就知道跟明白人说话不费劲,我这就回去等你消息。 朱龄石起身上马,突然想起一件事: “陛下打算重用韦华吗?” 勃勃一笑,说你小看勃勃了,这种人,换了你会重用吗? 朱龄石说既然他已经把一切都告诉陛下了,那他也就是个废物了。陛下刚才说得很好,长安于陛下而言是人弃我取,而这个韦华现在正是陛下的弃物,却是我们渴望得到的。陛下如果有诚意履约,不妨就那他当个信物,交给我们好了! 勃勃沉吟良久,慢慢地说你的心思我懂,不过要是现在立刻就把他交给你,显得我勃勃卸磨杀驴,太不仁义。 朱龄石不吭声,也不走。 勃勃看着他的眼神,突然一笑; “罢了,我可不愿为了一个乱臣贼子惹将军不乐!我答应你,你的信使回长安的时候,可以把韦华带走!” 朱龄石向勃勃一拱手。调转马头进城。 眼前有一条活路,但需要踏过荆棘丛。他的心情比以往更沉重。他要下一盘险棋。下好了,他能回到江东去侍奉老母亲。陈嵩郭旭能带着家小脱离灭门之祸,长安留守将士可以免于屠戮。但如果下不好,不惟所有棋子都难幸存,就连棋盘怕都要碎为齑粉。 赫连勃勃回到营中不久,派到东线去的斥候带回来最新的消息,刘义真的行军速度果然在预料之中。勃勃慢慢地喝完一碗鹿心血,走到地图前看了良久。谢天谢地,一切都合乎心愿。按照目下这个态势,他既能够困住刘义真。也能够拿下长安城,至于和朱龄石那个约定,自然是要说话算话,要不怎么叫皇帝的金口玉言?只不过履约之后,就看朱将军的造化了。如果他不能逃出生天,那是不是因为我勃勃翻云覆雨,而是因为他摊上了一个败事有余的少主子! 叫人找来赫连璝。 这个儿子经过一年多的历练,比过去稳当了许多,不过今天看来。依然不是当方面大帅的材料,自然也不是太子的如意人选。带领几万伏兵,竟然不能全歼两千敌骑!北府兵固然凶悍善战,但如果不是他临阵胆怯。擅自移动摇撼军心,怎么会让煮熟的鸭子飞走? 但儿子就是儿子,再不成器也得给机会。否则岂不是破罐子破摔了? 赫连璝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要痛责自己,战战兢兢地进来跪下。头也不敢抬,等待着这个喜怒无常的父亲突然倾泻来一头狗血。 不料勃勃却笑着要他起来。还递给他一杯温酒。 “你不要为今天的失利背包袱,这点小挫,算不得什么!不过今后长个记性;遇到强敌,中军要稳当,否则片甲不留。今天叫你来,是要给你改个任务。” 赫连璝温酒下肚,又感于父亲大度,热血上涌,说父皇只管下令,儿臣这一会就是粉身碎骨,也绝不辜负父皇重托。 勃勃说我要的是晋军粉身碎骨,所以你这次要像铁锤一样硬。我已经答应朱龄石,我军后撤一百里,给他一天一夜时间撤出长安南下。 赫连璝一惊,抬头要说什么,看到父亲胸有成竹的样子,把话咽了回去。勃勃用手指着题图上青泥一带: “朱龄石出了长安无处可去,只能向东去追刘义真,奢望合兵一处。但依照目前态势,等王买德将军击破刘义真时,恰好也就是朱龄石赶到战场的时候,届时王将军重兵在前,我军踵击在后,晋军失去坚城之凭,野战绝不是我铁骑对手。王将军是铁砧,我需要一个铁锤,合起来砸碎朱龄石所部。” 赫连璝眼睛里放出来光来,热切地望着父亲。 勃勃温润地看着儿子: “原先说要你给我准备入城式,这个就不用劳烦你了,你不是对陈嵩、郭旭恨之入骨吗?那你就去给为父作这柄铁锤吧!” 赫连璝连连叩头,说儿臣一定把他们脑袋拿来给父亲做溺器。 赫连勃勃一皱眉头: “我不喜欢往他们脑袋里撒尿!国家开疆拓土,你身为皇子,要有惜才之心。若果真是难得的良将,与其杀了,不如招抚,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法术了!” 打发走了赫连璝,他又在地图前看了一阵,自筹算无遗策,乃下令给亲兵,除了晋军派信使来,其他事情一概不要打扰,他要睡一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天黑,他做了一个白日梦。 在一片大海之上,升起一轮红日,而他赤身**,站在一条大鱼的背上,一直驶向红日。突然,乌云飘来,似乎要遮住红日。他大怒,说给我把乌云射下来。身边突然就有了无数匈奴兵,都赤身**,都站在鱼背上。他们万箭齐发,把乌云撕碎,让红日重新露出来。他正要下令赏赐,却听见士兵们齐声喊: “姚灭豹将军万岁!” 他气得一跺脚,因为抽筋从梦里惊醒,睁眼看到亲兵跪在不远处。看他醒来,亲兵小心翼翼地说晋军朱龄石将军派使者来了。 使者带来朱龄石的亲笔信,大意是同意今天城下之约,请大夏皇帝陛下撤军百里,晋军将派人监视,并请交出韦华。 赫连勃勃立刻下令撤兵,而后让亲兵把韦华叫来。 韦华已经换上了匈奴人的服色,看去很不习惯。进来第一眼看见晋军信使,后者怒目圆睁盯着他。他略有蹊跷,但只能先按下。跪下来向勃勃磕头,说臣韦华叩见陛下。 勃勃叫他起来,示意他坐下: “韦别驾是读书人,想必也懂点解梦之道。朕刚才做了一梦,烦劳别驾一解。” 解梦这东西,韦华也是一知半解道听途说,但看看眼前战况,想想勃勃的野心,此梦倒也不难解: “臣以为这是个大吉大利的梦,预示陛下要一统天下!” 晋军信使一言不发,暗暗咬牙。 勃勃说你说仔细点。 韦华一拱手: “大鱼,其实是大禹的谐音,陛下以天子混元真身而立大鱼之背,是说陛下要君临大禹之后。羌人和汉人均以大禹为祖,于羌人而言,说明陛下要入主关中;于汉人而言,说明陛下要拿下中原。红日者,天子之相,陛下直入红日,说明不但是匈奴大单于,而且要做华夷各族的天子。虽有乌云而被射碎,说明即便有小丑跳梁,也挡不住陛下登基之路!” 勃勃听得眉开色舞,虽然深知方今乱世之下,能顶住鲜卑人的攻势就不错,遑论入主中原君临天下?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仍是被这番梦话挠得浑身舒服。 笑过之后,拉下脸来: “可惜朕的这个天下,你不能分享啦。朕答应过你,要让你做雍州别驾。不过今日朕和你的雍州刺史朱龄石将军有约,要把你送回去。看来你只能做大晋的别驾,做不了大夏的别驾啦!我本想把你活着送回去,但念你有功于大夏,不忍你回去受折磨,索性就在这里送你一个好死!” 韦华被震的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两腿间一热,一股臊气冒上来,低头一看,裆间已经湿了。 勃勃也不看他,对着晋军信使说你看清楚了,他是你们的别驾韦华吗? 来使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幢主,此时手上发力,恨不得把手里的酒杯攥碎: “不错,就是这畜生,烧成灰我也认得!” 勃勃说那就好,别说匈奴人找个替死鬼糊弄你们。来人! 进来一个匈奴壮汉。 勃勃说把这个人就地斩首。 韦华已经瘫软在地上,却根本不求饶,因为他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 壮汉拔出弯刀,一脚踩在韦华背上,稍稍比划了一下,弯刀划出一个弧线,韦华的脑袋滚落在一边,头上的匈奴皮帽掉了下来。 勃勃叫人找来一个皮囊,把人头装在里面交给晋使,而后叫来一个主簿,当着信使的面,口授一张榜文: “晋朝雍州别驾韦华,身居高位,久蒙君恩,乃叛国投敌,背弃同袍,虽有功于大夏,实不容于天下!凡我臣民,以此为鉴,忠勤王事者重赏,胸怀二心者显戮!” 信使凛然。 他带着韦华的人头,打马出了匈奴大营,回头看正在准备拔营起寨的匈奴大军,心里暗想: 有君如此,有兵如此,大夏焉能不得长安?(未完待续。。) 下卷 四十四章 长安一去 ps:败军无妙算 下卷四十四章 斥候回来禀报,说赫连勃勃说话算数,的确退兵了,已经向北退了六十里,目前还没有止步的迹象。(.) 但刘义真走了多远,现在完全没有消息。那个方向的斥候,一个也没有回来。朱龄石现在处在矛盾之中:一方面希望刘义真跑快点,早早抵达安全地带;另一方面又私心希望他走慢点,这样自己还有希望追上他,两军会合,脱险的把握更大。 他其实并不相信赫连勃勃会只要长安而不歼灭晋军。去年池水之战,晋军几乎全歼赫连璝所部,这个仇不报,匈奴人拿了长安也不开心,更何况赫连勃勃本身就不是唾面自干的人。 但既然勃勃摆出了守信履约的样子,给了一天一夜的空档和一百里地的缝隙,那就不妨拿来一用。 去年进军关中时,他已经把长安周边的地形地势牢牢地记在心中,知道长安城北,沿渭河东去四十里,中间有一条北来的小支流,此水上游十里左右有一大片丘陵,起伏间生满密林,即便是在冬天,那里的大树和灌木也足以藏下一支军队。他的计划,就是大军堂皇出城向东,待离开长安耳目后,分出一支偏师,多张旗帜,多带金鼓,伪装主力,疾驰东去。而主力则钻进密林隐蔽,待匈奴大军入据长安后,夜间潜出密林,一夜强行军,起码走出百里,而后潜伏在峣关一带山间休整,再利用一个夜晚跃出关中。到那时匈奴主力集中布防在长安周边。应该也没有太多兵力用于远处了,大军南下就没有什么大的阻碍了。 陈嵩、郭旭、斛律征听他讲完,一言不发。这个计划很大胆,也很巧,的确把赫连勃勃提供的空档利用到了极致。也把关中地利借用到了极致,但这样高强度的行军,难免有人掉队,而且是成百成百地掉队,然后就是被俘,然后就是一切都暴露。 可是现在长安城里骑兵少步兵多。如果一窝蜂向东去,骑兵快,步兵慢,要么骑兵脱身步兵被陷,要么步兵拖住骑兵马蹄子。总归很难迅速利用空档跳出关中。 他们也没有比朱龄石更好的计划,只能默认了之。朱龄石看他们不说话,有点焦躁: “方今守城肯定是死路一条,按照我的办法,虽然也有风险,但至少有一线生机,军情紧急,各位速做决断!” 陈嵩知道只能如此了。乃慨然起身: “一切听将军调度,请将军下令!” 郭旭和斛律征也起身请命。 朱龄石说东去的先遣偏师动作越快越好,声势越大越大越好。故而马匹车辆都给你们,车上搭载一些步兵。你们二位的家小也跟着这路行动,有车坐,可以免于徒步之苦。主力以藏为主,藏好了才能走好,不宜带着马匹。所以除将佐外,一概轻装步行。今夜抵达隐蔽地点。明天白天不动,后天再走一夜。大后天天明可以过青泥。如果三天后还不见我们来会合,那就是我们出事了,到时候你们三位千万不要试图回兵救援,马上拔营去洛阳,不要再管我们。 陈、郭、斛律三人一听就明白,朱龄石已经认定先遣偏师更有机会幸存,因此把他们都打发走。但他们从军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撇下主将自己逃生的先例,这一次也绝不会奉命。陈嵩说将军可以带着郭旭和斛律征先行东下,我带着步兵走北线。 朱龄石说你们都不要争了。我这边,只要我约束得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匈奴铁蹄之下,步兵很难抵挡,更不要说是刚刚离开坚城的步兵。如果主帅不跟他们在一起,怕是军心会恐惧摇动。 陈嵩说如此说来我更要和将军一起行动。要不是步兵弟兄拼死杀入匈奴大营,我陈嵩这颗脑袋,早就不在脖子上了。就算是为了报恩,我也要跟他们在一起。 看到郭旭要争,抢先一拱手: “兄弟,我的妻儿,就拜托你了!” 说完摘下头盔,解开头巾,霍然一声拔出佩剑,截下一缕头发扔在案上: “陈嵩心意已决,诸位不必多说了!” 既如此,诸人不再争执,约好一个时辰后在刺史府校场聚齐,各自分头去做准备。 郭旭到家,发现小俏已经在整理包裹,显然已经预料到撤退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想不到会如此仓促而已。她还没有从青玉之死中缓过神来,脸上挂着一丝悲戚。 小西都睡得很酣,小嘴嘟着,像是花骨朵边上即将绽开的花瓣。郭旭想到孩子在睡梦中就要离开家,混在一支命运不测的军队里,穿过兵荒马乱的关中,可能啼饥号寒,可能遭遇屠杀,心就忍不住猛地一抽。再想到当初邂逅小俏,祈祷她不要再颠沛流离,不要再遇到种种劫难,孰料才一年多功夫,言犹在耳,磨难就重新落在头上了! 两口子匆匆收拾了细软、干粮和肉干,抓紧时间烧了一锅水,把热水装进七八个水囊,给小西都穿上棉袄棉裤,把他的身子塞进一个羊皮套子里,用一个大包袱固定在小俏怀里。郭旭来时,专门找了有一辆军用的大马车,这种车是用来运送伤兵的,里面宽敞,外面蒙了牛皮,既能保暖,又能防箭。陈嵩既然北去,他就要照看两家妇人,他不想让她们分在两辆车上。 他小心地锁好房门,搂着小俏的肩膀,站在院子里的梅树下。再过两个月,梅花就要开了,可惜他再也闻不到了。 穿过院子的时候,小俏低低地抽泣起来。她的第一个家毁在江东,第二个家毁在关中,好像命运就是不肯让她安生,哪怕她现在已经为人妻、为人母。 郭旭锁好院子门。扶着小俏娘俩坐进一辆蒙了牛皮的马车,起身去陈嵩家。 陈嵩急着回家,打马匆匆穿过街市,拐过一道弯的时候,突然路边窜出一个人来。险些被马撞到。但这个人显然有备而来,闪身避开,喊了一声: “陈将军稍等!” 陈嵩勒住马仔细一看,是老四。 老四还是那样黑黢黢的样子。他的手交叉钻在袖筒里,缩着脖子躲风,看上去比本人要矮小。 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时势下。看见老四也让陈嵩心情很好: “四哥,你猫在这里干什么?” 老四说你先下马。 陈嵩下了马,老四一摆脑袋,示意跟他走。陈嵩本想说我时间紧,必须马上回家去。但转念一想,老四既然专门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想必是有要紧事。 果然,在一个背风的僻静巷道里,老四披头就问: “你们什么时候走?” 陈嵩一惊,但马上恢复镇定; “谁说了我们要走?” 老四一撇嘴: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来这套。眼前这个形势,瞎子都能看出你们南人要败了。说实话。你们太混蛋,走就走,居然抢老百姓的东西。还闹出人命来!不过我知道你们几个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上次王修宁死也没供出我来,这些我都知道。你现在要走了,我别的帮不了,这点东西,你拿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说着伸手进了衣襟。掏出一个小布包,带着体温送到了陈嵩手上。不等陈嵩问话。拍拍他的肩膀; “你我也算有缘分,你是个好汉子。我喜欢。今日一别,也许永不再见,一路珍重吧!” 说完一拱手,低头猫腰,转眼走出巷道不见了。 陈嵩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小心地打开布包,发现是十来个元宵大小的圆球,颜色黛绿,气味分辨不清,每一粒都沉甸甸的。 恍然大悟: 不饥丸! 布袋里有个小条,上面是蝇头小楷: “不饥丸,不可咀嚼,和温水吞服,一日止可一粒,多服轻则伤身,重则毙命。” 小心收好,赶快回家。薛梅儿有件事要告诉陈嵩,但一看他的神情,就把话咽了回去。得知要马上离开长安,她倒是不惊讶,只是有点不情愿。夫妻俩折腾一阵,收拾好简单行李,郭旭夫妇也到了。薛梅儿把床铺收拾平整,在屋子里点了一株熏香,对着镜子描了几笔眉毛,抱起小长安出了屋子。她一直忍着眼泪,默默地跟着陈嵩出门,小侍女在身后抽抽搭搭。 两家人,一车两马,穿过夜色中的长安去校场。军队的动作已经引起百姓注意,此刻街边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看见两名军官骑马护着一辆车走过,有人默然,有人吐口水,还有人在远处咒骂。 大家在校场集合整齐后,朱龄石登上校阅台,看着火把下一张张冷峻的脸,想起当初打进长安在这里庆功的场景,百感交集,几乎什么都不想说。但越是这样的时候,主帅越要说话,也许多说一句,就能救若干人命: “弟兄们,今天我们要离开长安了!我们要回家了!弟兄们,你们没有打败仗,你们刚刚让匈奴人领教过北府兵的厉害!放弃长安,这是我们这些将军们的过失,不是你们无能!这次出征,不同寻常,我们的处境非常凶险!但是,弟兄们,如果你们听懂我今天的话,毫不走样地执行命令,你们还是能够脱离险境,跳出关中,回到江东!为了你们的活路,带兵官们会严厉执行军法,宁让一人死,不叫三军亡。为了保密,各军任务出城后再下达!出发!” 骑兵先导,步兵跟进,三军在甲兵铿锵中向长安城东门进发。 刚离开校场时,路边还是空旷的,但走着走着,路边就出来越来越多的老百姓。他们先是默默地看着,继而有人开始议论纷纷,而后有人开始叫骂,也有人制止,然后有人彼此争吵,但更多的人开始大声地诅咒这支军队,不知道什么地方飞来一块小石头,砸中了一个士兵的头盔。一名校尉猛地抽出佩刀向着人群比划,老百姓惊呼一声向后退。很快就从队头传下令来,老百姓打骂不许还手!路边的看客们听到了这个命令,有的因此收手闭嘴,但有的更加大胆,飞向晋军的不仅有石块,还有鸡蛋、烂菜叶子和点着的布团。士兵们忍着屈辱,知道老百姓是在发泄被劫掠的怒火,而他们咎由自取。他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急速离开这里,而不是和愤怒的老百姓纠缠。 终于,身后燃起火来,那是刺史府被一把火点着了。大火很快势如猛兽,火焰的爪牙伸向天空,照亮了大半个长安城。紧接着,后卫士兵跑来向朱龄石禀报,长安地痞们已经带着凶器打进皇宫,开始在那里抢东西。后卫军官既不愿意便宜这帮人渣,也不乐意把皇宫留给匈奴人,已经在那里放起火来。 朱龄石仰天长叹: 我们和盗匪还有什么两样! 距离东门还有一里地的时候,街市已经被老百姓完全堵塞了。有人把一些木器门板堆在街上,一把火点着,而后在火堆对面拿着木棒菜刀之类鼓噪,要晋军交出在劫掠中杀了人的凶手。晋军前锋士兵用长槊挑开燃烧物,打算开过去,但老百姓密密麻麻地堵在路上,不肯让开道路,带头的中年汉子圆睁着眼睛,说不交出凶手,就休想出城,除非你们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 朱龄石额头青筋暴跳,知道自己即将按耐不住。只要自己一松动,手下焦躁的士兵就会大开杀戒,而这只能闹得天怒人怨。正要开口喊话,斜刺街巷里冲出来一群人,用门板抬着一个老人,到跟前一看,朱龄石觉得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这是谁。那老人一直被抬到火堆旁,纯白的须发被火光赢红,额头上有一大块疤。他让人把他举高,他冲着拦路的人大喊,声音激动得发颤: “乡亲们,听我一句劝,不要为难他们了。这样闹下去,是要出人命的。他们是有错,可他们也丢了长安,老天爷是公道的!你们这样拦着,他们走不了,匈奴人一来,长安就是战场,吃大亏还是我们老百姓哪!乡亲们,听我老头子一句劝,散开吧!” 朱龄石想起来了,这是李方,王镇恶的恩人,曾经不遗余力为晋军筹粮。跟在朱龄石身后的郭旭,看着李方额头的伤痕,想起他撞向王镇恶墓碑的场景,再听他这番话,又是悲伤,又是愧疚,深深低下头去,唯恐被李方认出。 人群先是呆了一阵,继而默默地散开了。周围的喧嚣,也渐渐平息下来。 晋军士兵带着巨大的羞耻感和负罪感,穿过无声的人群,穿过长安东门,奔向城外。 郭旭在出门前一瞬间回头望,看见火光腾空,半天殷红,就好像他们带着胜利来,在史册上盖下一个骄傲的手印,只不过没有按稳,血色外溢,最后闹得一片狼藉。 别了,长安! 也许是永别了,长安! 陈嵩策马从他身边走过,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一路为这座城而来,先战鲜卑,后战羌人,再战匈奴。 他们一路光彩,从胜利走向胜利,而后突然从胜利走向溃败。 他们和伟大的将军们一路来,而后不断失去伟大的将军。 他们和生死弟兄一路来,先失去菜虫,再失去绿豆,又失去疯子,接下来不知道又要失去谁。 今夜云重,星光不闪,大军不许举火。 他们是一支黑暗的军队,正在奔向无边的黑暗。(未完待续) 下卷 四十五章 累死三军 ps:坑爹者毁掉爹的资本 下卷四十五章 傅弘之在马上反复‘抽’了几次佩剑,发现它没有被冻在鞘里。.访问:щщщ.。抬头看见徐之浩正在盯着自己,便冲他笑了笑: “别光顾着傻看,只要有空就‘抽’着玩一玩,免得紧急时刻拔不出来!” 徐之浩乐呵呵地说我用不着,我这个兄弟不用鞘,不怕冻。说着拍了拍挂在后腰上的铁槌。傅弘之目测了一下,觉得这个铁疙瘩起码有五六把剑重。他自己就是大力士,但是要挥动徐之浩那个“兄弟”,怕是也打不了几个回合。{ 他很喜欢徐之浩这样的部下。 当将军的都喜欢这样没有‘花’架子只有一把子力气的部下。 池水之战,这个小伙子夺下夏军灭豹营军旗,狠狠地凌虐了匈奴人的士气,当时傅弘之就决心要好好栽培他。只不过时势无情,他没有机会狠狠地用他,狠狠地提拔他,狠狠地按着自己的样子打磨他。这一回骠骑队随大军南下,徐之浩本意是要跟着郭旭留守长安,但傅弘之坚持要带走他,因为没有了这样能打善拼的带兵官,骠骑队的魂就残缺了。 这时抬头看见亲兵驰来,知道他没带来什么好消息,心情顿时变得很糟。 刘义真离开长安后,‘毛’修之一直贴身扈从,傅弘之和蒯恩断后。根据刘裕的指令,摆脱险境必须做到两点,一是轻装,二是急进。但这两点一点都没有做到。准确地说,是因为做不到轻装。所以很难急进。更准确地说,刘义真简直就是在搬着一座长安城蠕动。 后卫和前哨部队还算是完整的甲兵方块。刘义真身边的中军连完整的队形都没法维持,他们被装着坛坛罐罐的车辆撕扯得零零碎碎。车子上几乎装着长安所有值钱的东西和漂亮的‘女’人,匠人们则走在车子边上。士兵们除了兵器,还带着鼓鼓囊囊的包袱。前锋和后卫部队就像两个农夫,合力抬着一个沉重的木桶,里面的东西若在平日价值连城,而在战时只能是害死三军的累赘。 刘义真既不愿意骑马走长路,又嫌马车颠簸。为了不让他金贵的骨头不要被颠散架,他的车子只能四平八稳地徐徐行进。走上几里地,就要停下来歇息。他受不了军人们为了赶路而在马背上吃干粮的活法,在这荒郊野外的逃生路上依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生火造饭。从长安带来出来的厨子,搬着全套的家当,有至少七八辆车拉着种种食材。日暮之后,他要睡觉,漂亮的‘女’孩子会钻进他温暖入‘春’的马车。车外蜷缩在寒风中的士兵能听见车里的嬉笑和呻‘吟’。这样折腾过之后,刘义真次日会很晚醒来,在他睁开眼睛之前,无人敢去叫醒他;在他按部就班洗漱并进餐之前。无人敢策动马车。 就这样,拖着臃肿的身子,摆着雍容的架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大军离开长安已经整整两天。才走出勉强六十里! 白天还好过一点。一到夜晚,寒风像刀子一样切走人身上的热量。天地之间就是一个巨大冰窖。士兵们为了争抢火堆大打出手,军官不得不拔剑‘逼’他们轮流烤火。烤的那一阵子,前面暖背后凉,像是跨在‘阴’阳两界上。只要一离开火堆,立刻全身冻透。士兵们手脚生了个冻疮,手指肿得没法拉弓弦。长安城里带出的‘女’孩子们有特殊关照,都安排在车里,至少没有冻死之忧,但那些匠人们就没这么幸运,他们走得仓促,本身就没带上足够保暖的衣物,现在苦苦哀求当兵的给点衣服。遇到心软的士兵,还能从包袱里‘抽’出点布料递过去;遇到心硬的,只能换来一个白眼。无论是兵是民,只要身体弱一点的,晚上睡过去,早晨就可能醒不过来。刚开始为了不留下痕迹,还草草掩埋一下,到后来就索‘性’抛尸路边,这样造成的减员,已经有三百来号。马匹同样受罪,没有牲口棚,没有足够的马褥子,两个通宵过后,已经有两百多匹马病倒,除了杀掉烤‘肉’吃,没有别的办法。 傅弘之已经三次从后面赶来,登车请刘义真加速。第一次,刘义真点点头,没有说话。傅弘之把这理解为进言奏效,可是等他回去下令军队加速前进时,却发现根本走不快,因为中军大队丝毫没有加快步伐的迹象。第二次,刘义真笑着说将军不用担心,真要是有大夏追兵,现在早就杀过来了。我估计他们要么不知道我们走了,要么就是被朱龄石将军拖住了,既然他们不来,我们何必着急呢?傅弘之说此刻没发现,不等于下一刻发现不了,按照这个行军速度,匈奴骑兵一出动,转眼就能追上。至于朱龄石将军,我们也要为他分担点,不能让他拿着士兵的命去绊住匈奴马蹄子。两人说完,傅弘之回到后卫,再次准备加速前进,结果发现行军节奏丝毫未变。到了第三次,闹到几乎要拔刀相向。 傅弘之在登上刘义真马车之前,差点和后者的一个亲兵撞个满怀。亲兵端着一个银盘子,盘子里是一只冒着热气的烤‘鸡’,而就在路边,几个长安出来的匠人,正在用石头砸开刘义真扔掉的骨头,大声地吸出里面的骨髓。傅弘之一扬马鞭,把盘子打落在地,怒骂一声登上车子: “请刺史大人速速下令,将这些没用的车子推到一边,让开大路,全军加速前行!” 刘义真透过车窗,已经看到傅弘之毁掉了他的烤‘鸡’,也听到了傅弘之的骂骂咧咧,本来立刻就要发作,突然意识到现在还不敢说彻底太平,还得倚重这些军人,乃压住‘性’子,伸手拂了拂身边的座位: “傅将军火气不要那么大,先坐下来喝杯温酒!” 傅弘之也压住自己。但却不肯领受那杯酒: “刺史大人,夜长梦多。我们出来一天多了,消息不可能不走漏。匈奴兵随时会赶到。多耽误一刻,就多一分凶险!” 刘义真笑了笑: “傅将军和蒯将军都是北府老将,你去年曾经大破匈奴,令他们闻风丧胆,这次就算追上来,难道你还不能再击破他们一次?” 傅弘之一愣,不知道刘义真是真的少不更事还是意在讥讽: “刺史大人,此一时彼一时。池水之战,我们是预先有备。在有利地形上,用步骑‘精’锐伏击夏军。而这一次,我们孤军南下,寡不敌众,根本不可能野战破敌,所以宋公的意思也很清楚,就是全力跳出关中,等到了安全地带,方可从容缓进!” 刘义真说那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快。 傅弘之说给点盘缠干粮和衣物。把长安带出来的‘女’子、匠人就地遣返;大车上的财物全部抛弃;勒令三军干粮和兵器外,扔掉一切杂物,否则就地处决;全军立刻加速奔驰,刺史大人最好也弃车换马。 刘义真皱了皱眉头: “你说要我把这些人和东西都丢了?不行。不行,断断不行!我们打了一年多仗,死了那么多人。最后白白让赫连勃勃捡了便宜,拿走长安。我要是再把这些都扔给他。三军将士岂不是白死了?” 傅弘之的肺都要被这个全无心肝的纨绔子弟气炸了:三军将士的‘性’命,在他这里。居然就值这一份铜臭!这些天来,他没少回想北伐以来的这些事,越来越意识到功败垂成的病根就出在刘裕身上,出在他身边那些眼睛里只有江东一亩三分地没有天下河山的文人幕僚身上。留下这个小孩子轻飘飘地镇守关中,惹出一‘波’‘波’血腥内讧,最后让关中北府兵进退失据。时至今日,为了这些不义之财,不惜让全军陷于险境!想到三军将士被匈奴追兵蹙踏屠戮的场景,怒火攻心,以手拍案,口不择言: “为了这些东西死,才是真正的白死!宋公难道没有教诲过你,真正值钱的不是你这些破铜烂铁和长安婊子,而是北府兵的忠勇将士吗?” 刘义真压抑着的怒火被一句破铜烂铁和长安婊子释放出来。一把将案几上的杯盘酒盏扫落在地,伸手直指傅弘之的鼻子: “傅弘之,你怎敢如此和本刺史说话!” 傅弘之毫不退缩,身子向前一倾: “守城无方略,行军无章法,顾恋器物,不恤士卒,天下有这样当刺史的吗?” 刘义真脸憋得通红: “你如此信口雌黄,是想要取而代之吗?你若是果真有胆气,看不上我这个刺史,现在就撇下我,自己带着军队逃命去好了! 傅弘之恨不得拿脑袋撞车壁: “若说真话就算是要取而代之,我看这军中有点心智的,无人不想取而代之!” 这话一出,刘义真一无是处了。傅弘之先前的话表明他没有心肝,现在的话表明他缺少心智。这一年来,他虽然不问军务,但也知道军中有多少关于他的议论,这中间最令他恼火的就是几乎所有人虽不敢明说但挂在心尖上的“‘乳’臭小儿”。 “你休要摆出老将的架子教训我,我虽然年少,但官印是黄金刻的而不是泥捏的。我知道你们都想些什么,无非就是我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靠着父亲的权势做了高官,压在你们这些将帅头上!怎么着,你们不服?不服就去重新投胎,找一个像我父亲一样了不起的亲爹!既然你们没有江河倒转的本领,就乖乖认命。只要宋公一天是我父亲,你们就休想在我面前耍臭脾气!” 傅弘之后悔自己和这个‘毛’孩子斗嘴,竟然话赶话地说到了出身上。刘义真即将成为皇子,这点已经无人怀疑,他和未来的皇子斗嘴,已经触犯了忌讳。但是眼看着太阳又要西沉,而全军还困在这条塞满破烂、随时降临杀机的路上。 “宋公若知道你如此作为,岂不要气死!” 刘义真咬着牙一跺脚,突然从腰间拔出剑,剑尖直指傅弘之的心口: “不要以为没了你。我刘家就打不了江山!我这一刻杀了你,下一刻马上就有人领取你的将军号!” 傅弘之愣住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度的愤怒。他从军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自己人用剑指过。老上司刘裕损过、骂过、罚过、威胁过,但从来没有动过傅弘之一指头,因为这是一只虎,不是一条狗。今天,刘义真这个娃娃,竟然这样侮辱他! 他在心里已经拔出佩剑,磕开刘义真的剑,把他拎起来按在地上,用剑背狠狠地‘抽’他的屁股。但他能做的。只是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刘义真,而后转身钻出车篷,直接从车上跳上马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想起来这一幕,还觉得肝疼。事不过三,他三次进言,一次比一次糟糕,现在已经不愿再去见刘义真。蒯恩倒是去过一次。但直接被骂了回来。 好在匈奴兵一直没来。 一‘波’‘波’斥候回来,都说身后五六十里没有匈奴兵的任何迹象。 已经是第三天的凌晨,如果匈奴人今天还不杀来,那就说明他们不会再来了。算刘义真这个恶少傻人有傻福。老天爷许他大摇大摆地走出鬼‘门’关。 此时看着徐之浩就着凉水,狼吞虎咽地吃下三个硬邦邦的胡饼,既心疼这些弟兄。也欣慰他们只要活着就能吃到热饭。他嚼着一块‘肉’干,望着西方。不知道长安城现在是什么情势。 即将破晓。 就算走得慢,也要开始新一天的征途了。 他听到一串马蹄声。应该最新派出的斥候回来了。 果然,他们骤马奔来。 傅弘之心一沉。因为这两天他们回来的时候都很悠闲。 带头的斥候跑到他这里,几乎是从马鞍上直接扑下来,扯掉嘴上防寒用的布,手指着西方。他是个老兵,知道无论多紧急都不能大喊大叫,那样会动摇军心,但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了 “将军,匈奴人,匈奴人来了!” 傅弘之霍地从石头上站起来,铺在石头上的毡垫掉在地上,他浑然不觉; “多少人?离这有多远?” 斥候说还有十五里左右,漫山遍野数不清,粗看过去,至少两万多人,清一‘色’骑兵。 傅弘之心思飞速旋转,顷刻间下了三道命令: 徐之浩立刻带人,用车辆设一道路障,步兵在路障后阻敌。 蒯恩组织‘精’兵,随时准备从两翼丘陵沟壑间绕过去,在地形掩护下,用弓弩侧面阻拦骑兵。 骠骑队立刻准备轻装,受‘毛’修之指挥,护卫刘义真迅速离开。 他本人立刻去向刘义真禀报。刘义真听到有数万匈奴骑兵赶到,顿时方寸大‘乱’。原先死死抱在怀里的东西,突然就撒手不要了,一片声地叫骠骑给他换一匹快马,扔下所有车辆资材,赶紧向东跑。到这个时候,反倒是傅弘之劝他稳住点,不要太慌张急躁,免得摇动军心。刘义真哪里顾得上那么多,用尖利的嗓子一片声地催促开路。傅弘之一跺脚,转身回去组织后卫阻击,一路上满耳朵都是‘女’孩子和匠人们的哭声。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赶紧叫过来一名幢主,要他把所有车子都赶到后方待用。 此时徐之浩已经指挥五千步兵组成五个方阵,严严实实地堵住了道路,准备番休轮战、迭次杀敌。第一个方阵前,用倒扣的马车摆了一道路障,寻常马匹肯定跳不过去。傅弘之一回来看了一眼,立刻嘱咐他: “后卫的任务不是和匈奴人拼,而是拖时间,所以你要节省力气!” 徐之浩说能不能省下力气不由我说了算啊,那要看匈奴人攻得猛不猛了。 傅弘之说所以你要让他攻不了。 叫人从车上把所有酒坛子都搬下来,沿着匈奴兵的来路逐一砸碎,让大小瓦砾布满路面。清晨凌冽的寒气中,顿时飘满了酒香。 又让人从遗弃的车子上找来金银珠宝,给每个士兵手里塞一包: “弟兄们,匈奴人一定会扫清瓦砾冲过来,到时候你们就把手里的宝贝都扔出去,他们只顾着拣。就跑不起来,劲头也就卸掉啦。” 美酒和珠宝。最后居然要这样用,士兵们嘟嘟哝哝地执行命令。因为寒冷,也因为知道情势危急,脸‘色’无不铁青。 地皮的颤动越来越猛。 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响。 西方卷起一股烟尘,借着风势,向着晋军兜头盖脸地压过来。 傅弘之内心很清楚他这一回凶多吉少,这些弟兄很少有人能活着离开战场,但越是这样,大将就越要从容镇定,否则光是内心的恐惧就足以压垮这些身陷绝境的士兵。 叫亲兵牵走坐骑。把他已经很久没用的宽刃槊拿来。这柄槊是他专‘门’找军中铁匠打造的,两刃间距是寻常槊的一倍还多,见过的人都说其实就是一柄长刀,只不过兼有刀的劈砍之便和槊的刺杀之利。 他拎着长槊,腰下悬着长剑,穿过方阵,登上一辆路障车倒扣的车厢,看了一眼前方,回身望着乌压压的方阵。那些头盔上的红缨络让他想起过往岁月里的无数恶战。 “弟兄们,我是从小兵一步步干上来的,要说我指挥作战,说实话没有我上阵拼杀更强。今天。我要给你们玩一把,让你们看看傅将军怎样给匈奴人一个下马威!我打完了,你们再上。以后给儿孙们说起来,就可以吹牛。说我当兵那阵子,都是大将不行了。我才出手!” 士兵们哄笑起来。 “但是我需要有个人帮我盯着,万一我防不住,有个把敌人窜到背后,就得靠这个弟兄干掉他,你们谁愿意来?” 士兵们没人动。 傅弘之那根长槊一轮起来,方圆十步之内,敌我都不安全,这个也是出了名的。 傅弘之笑了: “你们这帮狡猾的兔崽子,是怕我的槊削了你们的耳朵,以后没法娶媳‘妇’了吧!好吧,既如此,谁也不要靠前,看老子如何一根槊横行天下!” 士兵们又大笑。 傅弘之知道他已经驱散了士兵们的恐惧。一个将军站在最前面,这就是最好的壮胆酒。但内心迅疾升起一股悲凉:他身为大将,只剩下自己拼命来鼓舞士气的资本了。 东方发亮,太阳即将跳出黑暗的深渊。 匈奴人的前锋从小跑转入疾驰,骑士们挥舞着弯刀,准备冲撞蹙踏过来。跑着跑着,前面的马突然摔倒,跟在后面的人来不及躲开,接二连三地被绊倒。马蹄子踩上酒坛子碎片,就像踩到了冰块,瞬间就失去平衡。 前排的晋军士兵看到匈奴人昂然前来,突然人仰马翻的滑稽样子,都大笑起来。 匈奴指挥官看清路面,立刻叫人找来大树枝,试图扫掉这些瓦砾。但蒯恩指挥的步兵,从侧翼的山包沟坎间‘射’来冷箭,把清除路面的士兵‘射’倒,他们的惨叫声听起来叫人发瘆。大批匈奴骑士立刻下马,带着弓箭去对付两翼的晋军步兵。双方对‘射’了足有一个时辰,太阳升起时,谁也无法驱离谁,打成了对峙,但匈奴人利用这个机会,逐渐清理了路面上的瓦砾,给骑兵扫清了道路。 傅弘之回头大喊: “听我口令,我说放,你们就放箭;我说停,你们就停下。谁要是管不住手‘射’了老子的屁股,我回头就割了他的‘鸡’巴!” 虽然已经生死临头,当兵的还是没法不笑。 匈奴人疾驰而来,跑到弓箭‘射’程时,开始在马上放箭。方阵士兵举起盾牌掩护,傅弘之则坐在路障背后。匈奴人跑到路障前,不得不勒马盘旋。此时傅弘之大喊一声放,晋军弓箭手立刻齐‘射’。傅弘之听到匈奴人的惨叫声和落马的声音,大喊一声停。箭雨骤停的瞬间,傅弘之大喊一声,举起长槊跃上路障,纵身跳进匈奴人堆里,落地瞬间,将面前的匈奴骑士连人带马砍成两段,人血马血人内脏和马内脏喷散开来。他那柄宽刃槊所导之处,匈奴人的弯刀根本无法格挡。身手灵活的只能闪避,不识好歹的必然殒命,横扫则势如腰斩,直刺则前后‘洞’穿,盔甲恨太脆,盾牌嫌太薄。他从路障前出发,稳稳当当地往前走了五十步左右,将沉重的长槊挥舞城一道闪电,起落闪耀间收割‘性’命,把他够得着的敌人都从囫囵切成残缺。匈奴人刚开始还有格杀的想法,到后来意识到他们无法和凶神对抗,乃一声唿哨,快马加鞭脱离接触,余悸未消地回到本队,在背后抛下三十多具尸体和十来个伤兵。傅弘之也不补刀,任伤兵在冰冷的地上横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傅弘之满身带着敌人的血,徐徐回到路障上,把槊一横: “老子替你们打了头阵,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你们人多,也比老子年轻,能不能打得比老子更好?” 三军大呼: “能!” 余音未落,前方响起低沉的号角。 迎着太阳,西方地平线上升起数不清的旗帜,它们在晨风中飘拂,好像是要擦亮旗帜下无数的甲胄。 匈奴人在沉寂两天后,终于‘露’出狰狞。 赫连昌和姚灭豹赶到时,正好遇上前锋败退下来。赫连昌学父亲的样子,二话不说,直接斩杀带队败回的两名百夫长。姚灭豹听败兵描述,已经知道傅弘之在亲自指挥,乃请命上阵。 他亲自督着一个千人队去打一阵,也好‘摸’清晋军的路数。他在后方,眼看着千人队即将冲到障碍跟前。他已经做了安排,要弓箭手不停放箭,掩护健壮士兵拖开那些车子。这些出苦力的士兵一定会死不少,但不这样就没法让骑兵纵情冲撞,晋军步兵就能一直扛着。 但是苦力们没有冲上去。 晋军路障背后飞出来很多东西,它们落地的一瞬间,骑士们好像中了魔法,立刻就丧失了速度,也不再放箭。他们从马上下来,狗一样爬在地上,好像在拣什么,甚至彼此争抢起来。姚灭豹正要派亲兵过去看个究竟,从路障背后飞出一阵‘乱’箭,之后跃出一队晋军,打头的人像天神一样,挥舞一柄长槊,身后跟着一个壮汉,一手持槊,一手抡着铁槌。 这一阵没有什么悬念了。 姚灭豹揪过来一名逃回来的士兵,问他为什么会中途止步。士兵结结巴巴地说晋军扔出来很多财宝。 姚灭豹立刻下令,这一个千人队幸存的军官全部编入死士,下一阵去搬路障。下令给第二个千人队,若此次晋军故技重施,胆敢动心止步者,腰斩! 趁着晋军还没有喘过气来,马上派出两个千人队,以密集队形砸出重重一锤。 傅弘之看了一眼远处,知道匈奴人已经完成了试探‘性’攻击,这边的‘花’招都用完了,剩下的就是硬碰硬的厮杀了。 回头看了看弟兄们。 他们是百年来最能打硬仗的军队了。 只不过再如钢似铁的军队,也不应该被置于这种绝望的境地。 而他除了陪着他们,实在别无良策!。 下卷 四十六章 夜行急 ps:太顺利就可疑 下卷四十六章 太阳即将西下,云好像被血洗过。---- 郭旭和斛律征带着骠骑一路急行军,此时已经人困马乏,必须扎营休息了。看地图,他们距离青泥已经不远,按照这个速度,明天日中时分就能冲过青泥一带,傍晚就跳出匈奴人的刀锋半径啦。 按照他的习惯,再累也得筑好营垒再躺下,但隆冬时节,地皮硬得像铁,根本没法挖壕沟,加之士卒骑兵轻装急进,也没带工具,只能因陋就简,用随行战车稀稀落落地围成一圈,空隙处堆上枯枝碎石,权当蒺藜。假如匈奴骑兵冲来,这个临时营垒到处都是破绽,但总比没有强。指挥人把马匹集中在一起紧紧地挨着,周围点上几堆篝火。安排斥候和明暗哨,严防敌人突袭。 一切安置妥帖后,他找到了小俏和薛梅儿乘坐的那辆马车。驾车的马已经放走,亲兵用捆起来的槊做了一个架子,撑着车辕,免得车子倾斜。他在外面轻轻地喊了一声,小俏掀开了车帘。车里挂了一个小小的灯笼,虽然不甚明亮,却放佛能增加一点暖意。车厢地板上铺了两层毡垫,防寒隔潮,薛梅儿头枕着包袱,怀里抱着小长安,已经沉沉地睡过去。郭旭先前送给小俏的那领披风,现在一半折起来当枕头,一半铺开当褥子,小西都裹得严严实实躺在上面,嘟着小嘴睡着,好像在梦里有什么甜美的东西可以嘬。郭旭很想亲亲他。又担心爬上车去会惊醒薛梅儿,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象亲吻孩子光滑肌肤的那种**感。 小俏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就要跳下车来。被郭旭拦住: “别下来,外面太冷!” 小俏不说话。按住他的肩膀就要跳,郭旭知道拦不住她,索性把她抱下来,但也不放在地上,就那么在怀里端着。 小俏伸手摸了摸丈夫的脸,看看周围没人注意,把脸焐上去,贴着郭旭的耳朵轻轻笑了笑: “生完孩子变重了,看你能抱多久”! 内心希望他一直抱着。但又心疼他劳苦,强挣着要下地,却纹丝也不能撼动郭旭的臂膀。后者在她脸上印了一个吻,小声地说我可以让你在我怀里睡一宿。 小俏吃吃地笑,喜欢他这样甜甜地说大话。忽然想到自己还能和丈夫在一起,而陈嵩和薛梅儿却分开了,忍不住有点伤感: “陈大哥他们那一路能赶上来和我们会合吗?” 这也正是郭旭焦虑所在。在长安城外分兵时,薛梅儿哭着要跟陈嵩走,陈嵩一言不发地搂着她。最后只说了一句: “你要跟我,我没二话,只是你想想怎么做对孩子最好!” 不但是已经半岁的小长安,还有肚子刚刚开始萌芽的那一个。这足以让薛梅儿忍痛撒手,看着丈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郭旭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伸手摸摸陈嵩塞给他的不饥丸。祈祷老天爷一定要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大哥囫囵回来。按照朱龄石的计划,北线步兵此刻应该准备从隐蔽处出发了。他们走一晚上,明天白天躲起来。明晚再走一夜,就能远远地离开长安,赶来和郭旭会师了。这一路,郭旭没有遭遇匈奴一兵一卒,但愿陈嵩他们也能避开敌人,最好连散兵游勇都不要遇到。 看了看周围越来越浓重的黑暗,长长地吻了小俏: “陈大哥吉人自有天相,朱将军足智多谋,你就放心吧。” 这时听见背后有人咳嗽。 郭旭赶紧放下小俏,回头看见斛律征故作正经地绷着脸,用马鞭轻轻抽打着自己的靴子。 小俏冲着斛律征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郭旭的脸,转身爬进车厢里去了。 郭旭以为斛律征会取笑自己,孰料后者拉着他走开几步,马上说正事: “斥候在路上发现一个人,抬回来了。” 郭旭说什么人。斛律征说汉人,身上有箭伤,但有没有盔甲,老百姓打扮,但是脸黑额头白,应该是常年戴头盔的人。我们的人遇见的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没法问话。 郭旭的直觉告诉他有麻烦,一边跟着斛律征走,一边叫过亲兵,要他赶紧去给幢主、队主们传话,马上多派几路游骑出去,尽量向远打探;所有马匹备好鞍鞯,回到主人身边,拉车的重新套上车;立刻浇灭所有营火,全军结成圆阵,长槊在外,弓箭手居中。他边走边说,到了那辆马车旁时,命令已经全部下达,亲兵一溜烟地跑去传话了。 斥候找到那个人躺在一辆运伤兵的马车上,郭旭钻进去时,医官已经从他背上取出了箭头,他在剧痛中醒了过来。看见郭旭的装扮,眼光一亮,张嘴要说话,但生意实在太微弱。医官立刻叫人去找点热水来,一点点地给这人喂了几口。又耐住性子等了一阵,那人挣扎着伸出手,要去抓郭旭的战袍。郭旭半跪下来抓住他的手: “你是什么人,谁射的你?” 眼泪从那人眼角滚落到太阳穴上: “我是蒯……蒯恩将军的……马夫,我……我认……认识你,你是……郭军副……快啊,快去……去救他们……” 虽然话没有说完,但郭旭的脑袋已经轰地一声胀大了。 刘义真这一路被攻击了! 马夫说完这句话,已经气若游丝,又缓了一阵,才接着说: “我突……突围时……迷了方……方向,被射了……一箭……跑了一阵摔……下马,不知道……蒯将……军有没有……走脱……” 既然是突围,那就是说攻击者兵力数倍于晋军,志在围歼;既然蒯恩也在突围之列。那就说明晋军已经崩溃。可是又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猜想。毕竟大将是傅弘之,毛修之、蒯恩都是百战老将。徐之浩是敢于万人军中斩将夺旗的勇士,一万五千多北府兵中。多得是见过大场面的老兵油子,什么样凶猛的攻击,才能瓦解这样的军队?更为关键的是,这支军队离开长安已经三天了,长驱直进,马不停蹄,应该跑得很远了,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所有这些疑问,都需要尽快解开。显然等不及这个马夫了。郭旭叫来一名机灵的亲兵,要他守在马夫身边,把他的话全部记下来,自己马上召集军中队主以上紧急商议。 何去何从成了头号问题。 向东,摸不清攻击刘义真那支匈奴军的动向,万一对方虚席以待,再往前走就是自投罗网。向西,长安此刻已经被匈奴人占领,后退就是以身饲虎。向南。通道上的几个要害一个月前就已经投降了大夏。向北,意味着越来越靠近匈奴人老家。 飞骑队是打到关中后新组建的,军官都是毛头小伙子,打打杀杀都不怯。执行命令也从不含糊,但谈到韬略,就只好挠头。郭旭看他们一脸茫然。决定独断专行。他不善于言辞,可是一旦想清楚了。说和做都从不拖泥带水: “依我看来,活路还在向东。匈奴人就算人多。围剿一万多北府兵,自己也死伤不小,需要好好休整一下。如果我们不等明天,连夜急速通过,他们措手不及,兴许我们能闯开一条路。总之要快要猛,不敢耽搁,除此之外,去任何方向,不要说和他们交战,就是拖也得拖垮了。” 众人面有难色。 已经行军一整天,中间只歇过两次脚,每次半个时辰。现在马上就重新上路,人马都气力不足,光是行军都很困难,更不要说交锋了。 郭旭说我知道你们想什么。向东走,肯定有人要掉队,有人会送命,但我相信匈奴人此时也已经非常疲劳。我们的累只是赶路的累,他们是拼杀的累。就算我们会撞见他们,只要打得好,就一定能带回去一些弟兄,总比全军覆灭好。 斛律征一直不说话,此时张口了: “郭军副说的对,老子今天是豁出去了,宁可痛痛快快,也不窝窝囊囊,走!” 说完站起身来。他虽然是客卿,但一直是陈嵩的副手,专司飞骑队教习训练,在众人心目中的威信,要隐隐高于新来的郭旭。见他如此,幢主队主不再迟疑,立刻按照郭旭部署去整顿军马。 此前发出的警戒令已经让官兵处于战备状态,至此无需太多气力,就已经可以列阵出发。 小俏的马车已经重新套好,两个女人都被这一番折腾吵醒,见到郭旭来,问他怎么回事。郭旭本想瞒着她们,但转念一想,心里有备应该更好,便把刘义真所部可能已经溃散的消息和自己准备硬闯过去的打算全部告诉了她们。 小俏静静地听完,下意识地搂紧孩子: “我们也跟着你们一起闯吗?” 郭旭只说了一句我们会把你们护在最中间。 小俏点点头,看了一眼薛梅儿,后者有点发呆。小俏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她恍然醒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陈嵩在哪?” 这也正是郭旭的焦虑之一。骑兵闯过去,还是有点胜算的;可步兵要在匈奴骑兵马蹄子底下通过,想想都头皮发麻。他可以在这里等陈嵩来,这样才算不辜负兄弟,可是在方今情势下,这是最愚蠢的决策,最后结果可能是没等来步兵,却等来了围歼。更何况,他在心底最深处想:就算陈大哥折了,我还有机会保住他的妻儿! 种种心事都不能在薛梅儿面前说,乃指了指东方: “我们约好在青泥以动会合,陈大哥此时应该已经在路上。他和朱龄石将军都是仔细人,一定会小心避过匈奴人风头,走小路悄悄通过。” 小俏唯恐再说下去大家都难受,赶紧向郭旭挥手: “你赶紧去忙吧,我们会照顾好自己。” 郭旭刚要走,被薛梅儿叫住了。 “郭大哥。借你的剑用用。” 郭旭一愣,下意识地把剑往后推: “你要它干什么?” 薛梅儿笑了笑: “郭大哥放心。我不寻短见。” 接过剑,割下一律头发。从袖筒里摸出一方帕子包好了递给郭旭: “我不是第一次遭遇兵乱了,知道那是什么样子。这缕头发你收好,如果我见不到陈嵩,你代我交给他。” 郭旭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薛梅儿拉过他的手,把小包塞给他: “如还有一件事拜托郭大哥,我已经是陈嵩的女人,誓不容匈奴人凌辱,万一我被抓住没有机会自裁。请你或你的弟兄射死我!” 小俏说妹子不要说这种不祥的话!正因为我们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才都要好好活下去。 郭旭不忍再听,把薛梅儿的一缕青丝收好,深深看了小俏一眼,转身走开。 所有车辆一字长蛇,步兵弓箭手坐在车上,骑兵在两翼。在夜色掩护下,全军偃旗息鼓,寂然东去。 郭旭已经传令下去。第一要务是夺路而走,能不打就不打,打也是速战速决。 连续几天都是朔风呼啸,今晚却难得没有风。骑士们的脸有福了,免于凌厉小刀。 云很重,没有星光。他们不能举火把。只是在头车尾巴上挂了一盏灯笼,全军盯着那个小亮点。尽量走在一条线上。 向前走了约莫十里地,郭旭听到迎面有马蹄声。他抽出长剑,解下铁槌,叫人向后传,要大家立定。斛律征把一支箭搭在弓弦上。马蹄声越来越近,郭旭低低地喝问道: “口令!” 那边是个年轻的声音: “东归!” 斥候走到郭旭跟前,黑色的身影从夜色中挤出来: “将军,三里地以外有一小队匈奴人在烤火。” “多少人?” “十个人,二十匹马。” “附近有没有大队人马?” “附近没有营火,已经让几个弟兄往前摸了。” 郭旭暗暗感谢老天。他可以突袭抓个活口来审问,摸清前面的敌情。 这是个精巧的任务,不能贸然动手。郭旭让斛律征精选出二十几个兄弟,叫他们脱掉盔甲和战靴,用厚布裹好脚。他们分成两拨,射箭好的跟着斛律征,格斗强的跟着郭旭。 虽然裹了布,但脚一碰到地面,就立刻赶到寒意如针眼。他们像一群夜猫一样无声地往前摸了一阵,果然看见路边一堆火,匈奴人围坐成一圈,有的吃东西,有的聊天,还有几个躺在毡垫上。 他们从猫腰走转为匍匐前进。匈奴人的篝火并不大,照亮了方圆三十步左右的一片,偷袭者就在那里停了下来,好像遇到了一道明与暗、生与死的门槛。郭旭拍拍斛律征的肩膀,后者带着几名弓箭手向侧翼移动。他们要射死直立的人,把躺着的那两三个交给郭旭去俘虏。 郭旭紧紧地盯着匈奴人,知道在这个距离上,在火光的内应下,那几个神射手不会失手。果然,寂静小片刻后,他听见夜色中突然爆出一群弓弦的弹音,看见那几个坐着的匈奴人几乎同时栽倒,乃猛然跳起,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过去。距离火堆还有五步之遥时,一个原本躺着的匈奴人已经跳起来,从一名倒下同伴身上一把扯下牛角号。他刚把号角举到嘴边,就被四五枝箭同时射中,牛角号落在了火堆里。三个匈奴人只来得及做起来,脖子上就已经架了好几把刀,动作最快的一个抄起一根燃烧的木头迎战,结果被一把长槊戳中,仰面朝天倒在火里。 郭旭叫人去召集大队过来,忍住烤火的**,赶紧把火扑灭,在余温中审问俘虏。三个匈奴兵,两个只有十**岁,一个三十出头,两个娃娃兵在一圈汉人的刀锋下瑟瑟发抖,那个老兵却显得镇定,用很纯熟的汉话跟郭旭讨价还价: “我们都是斥候,没有上阵杀人,你要是答应不杀我们,我就实话实说。” 郭旭说我答应你。你先告诉我你们从哪里来。 斥候说我们从长安城北来,你们的大军出发后,我们一直没有追。到昨天午后出发,今天凌晨追上了。要是你们的人一出长安就快跑。我们其实也逮不着他们,只是不明白他们走了三天。才走出我们骑兵大半天的路程。 郭旭一下子明白了:赫连勃勃就是要制造一种后无追兵的假象,而刘义真恰恰就相信了这种假象。再说他带着那么多坛坛罐罐 ,想快也快不啊。 斥候说就在今天白天,我们灭了你们一万多人,逃出去的兵也就一千来人,好几个大头领都被俘虏了。 郭旭说都有哪几个大头领? 斥候说姓傅的、姓毛的,还有一个姓很奇怪的,反正大将一个没跑掉。 郭旭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脚已经快失去知觉了,只感到全身血液都便变成了冰。满心漆黑中突然掠过一道光: “有没有抓住那个娃娃刺史?” 斥候说没有。追上了他的卫队大杀一阵,姓毛的就是那个时候抓住的,但就是没有找到刘义真。 郭旭知道斥候没有撒谎,否则他编不出毛修之在刘义真身边这样的细节。由此看来,蒯恩那个马夫说的分毫不差,大军岂止是溃散,根本就是全军覆没。刘义真一个毛孩子,没有军队护着,兵荒马乱、荒郊野地。就算不死于乱军,又能有几分活路? 但此刻顾不上这些了,要紧的是把弟兄们带出去,还有老婆孩子。 “你们伤亡怎样?” 斥候脸上浮出一丝敬意: “你们名不虚传。的确能打,吃掉你们这一万多人,我们连死带伤。也折了一万多。你们那个姓傅的将军,我们都拿他当天神看。他一个人杀了我们至少两百人。” 郭旭眼前浮现出傅弘之那杆出了名的宽刃长槊,不禁黯然神伤: “他那么能打。怎么会走不脱?” 斥候好像不能容忍有人质疑傅弘之的战斗力,一瞬间顾不得敌我站队: “我们的皇帝指名道姓要收降他,所以赫连昌将军指挥弟兄们一刻不停地围攻他,到后来他要拔剑自刎,可是胳膊酸的连剑都抽不出来,被我们的人按倒了!” 如果傅弘之那样健硕的人都挺不住了,军中也就没有几个挺得住的。不,还有徐之浩! 斥候说是有这么个人,非常能打,杀了我们不少人,最后生死不明。 郭旭心头升起一丝希望,但不得不马上把心思转回到眼前来: “告诉我你们大营的兵力位置。” 斥候做了最后的思想斗争,告诉郭旭匈奴人已经打扫了战场,死者就地焚烧,伤兵北上回大夏,剩下的不足两万人在大路两边扎了两个营,此刻都已经疲敝至极,入帐歇息了。 郭旭眼前一亮。 他最担心的是匈奴人当道扎营,那样他就不得不穿过密集的敌阵。现在匈奴人在路边扎营,就给了他混过去的机会。他估算了一下,一万人的营房,需要扎大约四到五百顶帐篷,营房进深和宽度大约要三里地。这就是说,他要穿过一个三里长的通道。他的人不是在马上就是在车上,全速奔驰,三里地眨眼就过。全速奔驰,车轮声马蹄声必然惊动匈奴人,但他们既然入帐歇息了,就不可能人带甲马带鞍,等他们上马来追,飞骑队就又跑出去二里地了。只要不被围起来,追击是不怕的,反正都是疲劳之师,奔命的那支一定跑的更快! 叫人换上匈奴斥候的衣服,把两个娃娃兵绑在一起,裹上羊毛毡扔在尸体边上,等天亮了自然会有人来找他们。这个成年斥候则带在身边,夹在郭旭和斛律征中间。遇到岗哨问口令,此人的匈奴话就能派上用场了。 匈奴斥候果然没有撒谎。他们往前走了大约十二三里,果然在点点篝火映照下,看到大陆两边的开阔地上一眼望不到边的帐篷。按照俘虏的口供,战场比这还东一点,但那里有丘陵沟壑,不变扎营,所以大营向西移动了。郭旭看着地形,暗暗感谢上苍。假如匈奴人在战场上就地扎营,那么两边不能走车走马,中间被营房的堵死,他就毫无脱身希望了。 他叫停弟兄们。再一次传话下去,全军务必全速通过。不要做丝毫停留,一定要在匈奴人回过神之前冲过这条天赐的通道。舍此没有生路。 一直寂寂无声的军队,突然制造出隆隆的马蹄声和车轮声,郭旭一马当先,猛抽胯下战马,让它瞬间跑到极速。道路上非常空旷,看不到一个岗哨。跑过一半的路程时,有人从帐篷里钻出来看动静,而后有人大喊大叫起来。郭旭抽出长剑,扭头大喊: “弟兄们。不要停,不要交手,只管跑!” 上千人的骑兵这样奔腾,会让大地震颤。这种震颤和喧嚣,将匈奴大营从沉睡黄总唤醒过来,而这又制造了更大的喧嚣。就在这一片乱哄哄的声音里,郭旭身后的车队里突然传出一个孩子清亮的啼哭声。疾驰的车子太过颠簸,陈长安和郭西都全都被惊醒,哇哇地释放他们的不安。这哭声比鞭子还管用。提醒骑士们此举失败的结局是什么。他们振作精神,弯腰伏在马鞍上,用各种办法激发马匹的能量。 匈奴大营里传来号角声,这就说明他们的将领已经开始调遣人马了。郭旭左右两侧已经看不到帐篷。回头看,人马有一半已经过了通道。他的心砰砰狂跳,不敢相信居然这样顺利地闯了过来。不由得看了一眼身边额匈奴斥候,忍不住想对他说声谢谢。 到匈奴人开始上路追逐时。飞骑队已经像是脱离樊笼的鸟儿,飞出至少三里地了。匈奴人好像并不热心。稀稀拉拉的追兵跟了一阵,都回去了。可以理解,他们刚刚苦战一天,吞了晋军一条大鱼,现在放过几条小鱼小虾,算得了什么呢? 又跑了五六里路,人们不得不放慢马蹄,因为马匹用这种速度再跑下去,会暴毙在路上。郭旭的坐骑,已经狂奔时的四蹄猛跑刨,换成小跑,继而小碎步快走起来。郭旭叫人边走边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三人三马,想必不是被匈奴人射中了,就是马失前蹄倒下来。 郭旭不敢掉以轻心,调整队形,让几辆车并排断后,让弓箭手射杀任何接近的敌人。 这样紧绷着又走了几里地,没有发现身后有任何追兵的迹象,大家都放松下来。人和马都满身大汗,冷气一激,浑身冰凉。 道路在前方拐了个弯,左侧有一片树林。小俏让车边的士兵叫郭旭来。 她和薛梅儿都想解手,问郭旭能不能先停一会儿,让她们到树林里去一趟。郭旭犹豫了一下,说你们先等等,我带人先到里面看看。 他带了几个兵,下马进了树林。这是一片槐树林,光秃秃的没有叶子,无遮无挡,但是里面有几棵大树,足以给女人们一个庇护。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树丛中竟然有几座大土堆,到跟前才发现还有石碑,原来是一个墓群。不能让女人们走到这里来,就在大树后解决算了。他正要转身,突然觉得脚踩到了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叫士兵点着灯笼一看,竟然是一把剑。他的第一反应是这里有敌人,猛地抽出剑准备往外跑,这时听到坟堆后有人喊了一声: “姐夫”! 他有点发蒙,一时想不到荒郊野外有谁会这样叫他,但瞬间就明白过来,转身一看,一个身影从坟堆后走出来,边走边哭: “姐夫,我是刘义真!” 郭旭心头一喜,鼻子一酸,赶紧走过去,顾不得什么上峰什么官阶,一把把刘义真抱在怀里,连声说太好了你还活着,太好了。刘义真此时已经完全是一个受惊的孩子,伏在郭旭肩头哇哇地哭起来。郭旭一半拍打他的后背,一边要抱他走,刘义真说还有人。 郭旭到坟堆后一看,有两个人倒在地上,拿灯笼一照,一个不认识,应该是一名校尉,但已经没有了鼻息;另一个鼾声如雷。 徐之浩! 这个人,显然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满身都是血,头发披散着,一手攥着一把断剑,一手搭在铁槌上。 他居然能睡着! 郭旭满心欢心,俯身去摇他,徐之浩惊醒过来,黑乎乎看不清来人,大叫一声,要用断剑刺郭旭,被郭旭一把攥住了手腕: “之浩,是我!” 徐之浩愣了片刻,傻傻地笑了: “郭大哥,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 郭旭正要说话,徐之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大哥,打没了,骠骑队的弟兄们都打没了!我无能啊,眼看着傅将军被抓走,就是杀不过去啊!那么好的长官,那么好的弟兄,说没就没了!” 郭旭从来没有见过徐之浩掉过眼泪,更不要说这么凶狠地大放悲声,知道他已经痛彻心肺。身边想起一片抽泣声,弟兄们无不落泪。 徐之浩哭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抓住郭旭: “大哥,你可不能再往前走了,匈奴人有埋伏!”(未完待续。。) 下卷 四十七章 绝地 ps:老天怎会如此绝情? 下卷四十七章 夏军发起第九次集团冲锋时,晋军后卫最后一个千人队解体了。 傅弘之、蒯恩都已经退到这个方阵里来,此时和精疲力竭、饥肠辘辘的官兵一起,被死死地围在一片喊杀声中。假如有足够的弓矢、食物和气力,假如存在一支援兵,他们都会结成圆阵来固守,但此时,他们的箭箭袋早就射空了;干粮还有,但匈奴人的车轮战让他们根本没有一刻闲暇;至于援兵,假设刘义真不是逃走而是转身来救,那他也只能隔着大沙漠一样无边的匈奴大军望洋兴叹。更何况,谁都能想到这个毛孩子已经被吓傻,能想起夺路狂奔就很不错了。这支血战残存的孤军只能朝着东方戮力拼杀,只求哪怕冲出去一个弟兄。 但是匈奴人显然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求得一个歼灭战,无数刀槊箭簇从四面杀来,一片片地抹掉人命。徐之浩已经杀成一个血人,再看不远处的傅弘之和蒯恩,已经看不出面容,只能凭身形来辨认。杀到只剩两三百人时,围攻他们的匈奴人突然向后撤了。 令人窒息的呐喊声被令人窒息的死寂替代。 晋军残兵纷纷坐下或躺下,如同泥塑重回烂泥。 傅弘之接过徐之浩递过来的水囊灌了几口,又传给蒯恩。看了一眼徐之浩的动作,疲惫地笑了笑: “看样子你小子有存货,还能拼一阵。” 徐之浩晃了晃手里的铁槌,显示自己还有气力。傅弘之叹了口气: “官是越当越大。气力是越熬越小,想当初我在你这个阶级时,比你还能打!” 一旁几个老兵说将军不要自谦,你现在也很能打。傅弘之小小得意之后,很快黯然: “当大将的。轮到亲自拼杀,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众人看着眼前满地敌我尸骸,想想早晨还是活人的数千同袍,现在绝大部分已经做鬼,而剩下的这些人怕也是跑不出去几个,自然全都沉默。傅弘之低头沉吟一阵。指着百十步外围而不打的匈奴兵: “我料定他们要来劝降了。徐之浩,你会不会唱歌?会的话,唱首来劲的,先给他们示示威!” 徐之浩说我这个人除了打铁叮叮当当外,唱啥调都像野马脱缰。 弟兄们低低地笑了。 傅弘之说不怕走调。只要意思好就行。 徐之浩低头想了想,突然想起进军关中路上和几个弟兄们行的那个酒令,后来菜虫临死前用一个江南小调唱过。他在心里捡了一阵,把歌词捡全了,先在心里默默唱了一遍,而后扯着嗓子吼起来,不过用的不是江南小调,而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关中秦声。而且将原词中的“鲜卑”临时改成“匈奴”: “大军去北伐, 将士要厮杀, 老婆留在家。 要看牢篱笆, 一人咋生娃?? 操匈奴他妈!” 傅弘之先是一愣,没想到生铁一块的徐之浩居然如此“有才”,继而大笑起来,精神为之一振: “好好好,好歌!好歌!你再来一遍。弟兄们。都跟着学,一起唱!” 徐之浩唱完第二遍。连同傅弘之、蒯恩在内,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来。其实无所谓曲调,把那几句话喊出来就很提气。匈奴人中懂汉话的听了,虽然被人家问候了母亲,也由不得地跟着笑。有那么一阵,人们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这里不是战场,而是牧人和农人的一次欢聚。 短暂的欢快被匈奴使者打断了。 来人官阶很高,是王买德身边一员副将: “晋军傅弘之将军、蒯恩将军,大夏王买德将军向你们致意。王将军久闻两位将军大名,长有当面求教之心,只可惜各为其主,难得谋面。此番交手,王将军对两位将军更加敬重佩服。今奉我大夏皇帝陛下旨意:两位将军若是能识时务,归顺大夏,陛下必当委以重任,授以大爵,封以沃土,所部官兵各有封赏。王将军劝两位不要再做无谓抵抗,否则兵败身死,徒留笑柄,不是大丈夫所为!” 傅弘之坐在地上听完,拍了拍蒯恩的膝盖: “老蒯啊,听见没有,封官许愿挺诱人,要不你去做做匈奴人的大官!” 蒯恩往地上吐了口痰: “要去你去,老子不稀罕!我们蒯家人的老祖先连汉高祖的大鼎煮刑都不怕,还怕掉脑袋?” 傅弘之说你还当真了,扶我起来! 几个人把他扶起来。他一直往前走到匈奴使者五六步远的地方,抱住双臂,抬头看着那张倨傲的脸: “你回去告诉王买德,他可以改名叫王卖德,就是卖了祖宗还有脸活着的臭德行!他身为羌人,当年投降匈奴,现在也拉我们下水,休想!北府兵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剩下一兵一卒也绝不缴械!好了,滚回去复命吧!” 军使脸色大变,哼了一声,打马转身走开。傅弘之不解气,又要保持大将风度,不能伤害使者,乃四处寻找,最后捡起一颗匈奴人头,猛地朝军使后背砸过去,正好击中他的后背。这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人头之击,又气又好笑,也怕对方再投来一支槊,赶紧抽了马匹一鞭子,快速消失在人堆里。 傅弘之走回来,冲大家一摊手: “好啦,人被我骂走了,但谁要是真想投降,我不拦着。真的,绝不拦着!你们都是好样的,已经尽了本分了。把你们拖到这个死地,我傅弘之有错,义真刺史有错,就是宋公。也是有错的。想活命的都投过去吧,这样我心安一点!” 说完一侧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几百号人鸦雀无声。傅弘之带兵,一向是平常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一上战场执法如铁。从来容不得逃兵,今天居然主动肯放手下人投降,实在是破天荒之举。不过既然连刘裕都指斥了,可见是心里话。 无一人迈出一步。 经过一天鏖战还能活下来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油子。他们不是不能投降,但那样就意味着前半辈子拎着脑袋攒下的荣誉勋劳。都瞬间打了水漂。这意味着孤独一人生活在胡人堆里,看胡人的脸色,受胡人的气,替胡人杀汉人。他们就是因为父祖受了太多胡人的凌虐,才会加入北府兵。愤然打回去,倘若为虎作伥,到了地下,怎么面对先祖?他们还可以在胡人手下恭顺做事,混好了也能捞个小官做做,可江东的亲人怎么办?他们不再是烈属,孩子蒙羞,被小伙伴 耻笑;老人心碎。进不了忠烈营。不知道要过几辈子,人们才会淡忘他们背叛的事情! 低沉的匈奴牛角号响起来,周围的匈奴人在整队。傅弘之叫过徐之浩: “我身为大将。全军覆没,已经心死,就算活着回到江东,也没脸见这些弟兄们的家人。你还小,尽量带弟兄们突围,不要跟我混了!” 说完看了蒯恩一眼: “老弟。你说呢!” 蒯恩苦笑一声: “宋公给我的任务是把义真带回去,如今义真不知存亡。眼看我也找不到他,就这样回去。也没脸见宋公,我跟老哥你共存亡!” 徐之浩明白两位将领已经不存苟活之心,正要说我陪你们死,傅弘之伸出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好兄弟,听话,能带回去一颗北府兵的种子,都算你功德无量,不要一心想死。你们所有人都要听徐之浩指挥,并力向东突围,不得随我和蒯将军陷阵,违令者,斩!” 说完向蒯恩一点头,举起长槊向空中一举,冲着匈奴人大喊: “我是大晋朝宁朔将军傅弘之,我这脑袋值万户侯,有种的就来摘!” 叱咤一声,仗槊直进。 蒯恩向着匈奴军阵射出最后一支箭,扔掉弓,拔出长剑,紧随傅弘之冲上去。 匈奴人立刻狂叫着向他们围拢过去。 徐之浩热泪奔涌,满心都是一个声音:跟上跟上跟上跟上跟上跟上啊!和他们一起杀敌杀敌杀敌杀敌杀敌杀敌啊! 天地之间凡有声息者,谁敢说他徐之浩是贪生怕死抛弃长官之辈?但他此刻能做的,就是让必死无疑的傅弘之死得安心。他看了一眼身边人,弟兄们无不咬牙切齿、满面泪水。他举起铁槌大喊一声: “全体都有,跟我突围,杀!” 两三百人有死无生,结成一个楔形小阵,跳跃着、奔腾着、狂叫着、劈砍着、冲撞着、翻滚着,在滚滚敌潮中奋力东进,像一艘拒绝沉没的小舟在浊浪里沉浮。 军号北府, 赳赳武夫。 北伐长驱, 翦除强胡。 辞父别母, 来此远土。 大业垂成, 中枢翻覆。 关中一去, 孤军踟蹰。 将军断剑, 壮士绝弧。 心念江东, 荆棘难阻。 碎首心甘, 誓不反顾。 宁为鬼雄, 不做生虏。 血飞如花, 开我生路! 匈奴人已经取得了围歼晋军的胜利,很多人包袱里都是晋军遗弃的财物,不愿意在分享胜利成果之时死在一小队亡命徒手下,能躲的都躲开了。徐之浩这两三百人的小阵虽然不断缩小,但敌人的阻力也是越来越稀薄,最终他还是带着七八十号弟兄冲出了匈奴大队。 向东走了三十里左右,逐渐接近另一战场的遗迹。 路上路边,到处都是死人。有晋军也有夏军。到处都是死马。到处都是被掀翻的车子。,弟兄们又饥又渴,在死人身上找水壶干粮,总算勉强填饱肚子。他们的兵器都钝了、缺了,此刻正好可以换一换。徐之浩看了看前方,自筹可能还会遇上夏兵。吩咐弟兄们除了自己趁手的兵器,每人都找一根狼牙棒。 天色已经发黑,他们沿着铺满尸体的道路向前走了一阵,突然听到前方有马蹄声。他们赶紧伏在路上。 来的匈奴人大约有三十几号,后面跟着一长串马车。借着他们手中的火把。徐之浩逐渐看清楚这些人在干什么。 在晋军尸体上收拢任何值点钱的东西,而后扒掉盔甲衣物,割掉脑袋。既要拿首级去报功,又要发一点浮财。 他们越来越近。 如果继续装死,就只能被人活活割脑袋。 身边一个弟兄悄悄地问徐之浩,是跑还是打。徐之浩早已注意到匈奴人都背着弓箭牵着马。要跑的话,既跑不过箭也跑不过马;要打的话,只能走近了打他个措手不及。虽然他的人比对方多,但也比对方疲惫,所以他必须出手又快又狠。用最省力的办法吃掉这一小撮敌人。 悄悄传话下去,叫力气大的弟兄们都爬到他身边来,其余的人都把狼牙棒传过来。须臾。他身边集中了五个壮汉和四十来根棒子。它们没有他的铁槌重,拿着有点轻飘飘的,但此时这种感觉正好。他打着手势,向身边的弟兄交代了战法,要其他弟兄们做好准备,等待他发出指令。 他伏在地上。手里攥着一只狼牙棒,眼睛紧紧地盯着那队匈奴人。 五十步了。 他们割人脑袋的动作很娴熟,好像割的是羊草。 四十步了。 他们一边割一边说笑。似乎从一个同类身上摘下脑袋不是一件血腥不吉的坏事,而是一种很愉悦的劳作。 三十步了。 他们把一颗颗脑袋扔进马车,每一个坠落的声音都宣告一个灵魂失去了完整的躯壳。 二十步了。 马车轮子碾过一具具无头尸,就像碾过枯木,浑然不惜这是曾经活蹦乱跳的生灵。 十步了! 徐之浩大喊一声跳起来,把第一个狼牙棒掷过去。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身边的弟兄如法炮制,瞬间把一股棒子的大风卷向匈奴人。 在这个距离上。飞舞的狼牙棒碰到人体,势如以碫投卵。也像狂风摧花。等晋军士兵仗剑持槊冲上去时,只有五六个人还能勉强抵抗,其余的人只有呻吟的力量了。 这一小队敌人解决了,但徐之浩预料前方一定有大队匈奴人,他让一部分弟兄换上匈奴人的衣服,骑上他们的马,其余无衣服可换的人,藏在马车上的盔甲堆里。 他们压低匈奴皮帽,带着一车车盔甲和人头向前去,果然看到匈奴人正在打扫战场。他们镇住心跳,强作镇定地穿过乱哄哄的人群。居然没有人盘问他们,因为所有人都在为寻找值钱的东西而埋头。他们一直走,渐渐走出了战场,看不到任何人的尸体了。 徐之浩明白:后卫步兵全打光了,刘义真身边的骑兵,也应该没有跑掉多少。 刘义真本人呢? 这样惨烈的战况,那么多能打的老兵都折掉了,更何况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毛孩子! 但也许宋公的孩子,老天爷会有所垂怜。 断定此时喊话不会被匈奴人听到了,乃命令会说京口话的士兵一路喊刘义真的名字。便喊边走,到一片树林边时,刘义真从里面钻了出来。 徐之浩眼前不再是一天前还气度华贵的宋公少子,而是一个乞丐小儿。他头发披散着,满脸都是泥土,还有一排血口子,显见是被草丛或者树枝划伤的。身上穿了一件寻常士兵的战袍,不但宽大,而且已经丝丝缕缕,着不住剩下的罩袍。也许是余悸未消,也许是饥寒交迫,他一直在抖。看清楚是徐之浩时,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谢天谢地,徐幢主,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一个汉人了!” 徐之浩赶紧下马,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裹在刘义真身上,而后半跪下来给他行礼: “末将徐之浩拜见刺史大人!” 刘义真嘴一瘪哭了起来: “我不听傅将军他们的忠言,累死三军,哪还有脸当这个刺史!傅将军跟你一同来了吗?” 徐之浩低下头: “禀刺史,傅将军、蒯将军此时若不是战死。就必然是被俘了。” 刘义真扑通一声跪倒: “那你见到毛将军了吗?” 徐之浩摇摇头。 刘义真砸着自己的胸脯大哭起来: “我该死啊,我该凌迟啊,我害死这么多老将,害死上万将士,我该死啊!” 徐之浩想去安慰一下刘义真。但内心强烈的厌憎感拦住了他。为了这个纨绔子弟的种种愚蠢而顽固的决定,北府兵损失这么多精华,他恨不得用狼牙棒敲碎此人的脑袋。哭就哭去吧,反正也哭不死! 不料刘义真突然跳起来,伸手要从一名士兵腰下抽剑。那个士兵吓了一跳,赶紧向后撤。同时有几个人上去抱住了刘义真。后者强挣出来,冲着徐之浩一拱手: “徐幢主,我没脸回去见宋公,也没脸见阵亡将士家人,你把我脑袋割了带回去向他们谢罪!” 说完伸长脖子。闭上眼睛,眼泪汩汩地往外涌。 就这一下,徐之浩就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刘裕的影子。 他把刘义真抱上马,用披风角擦掉他的眼泪: “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去!” 正要招呼大家继续往东走,却被刘义真一把抓住了: “徐幢主,不能往前走,要另找路。匈奴人已经在前面摆好口袋阵了。” 徐之浩大吃一惊。 刘义真说匈奴骑兵杀过来时,有骠骑队拼死搏杀,要他赶紧跑。他骑着马跑了一阵。被摔下马来,掉在路边的沟里动弹不得。沟沿上长满枯草,他躺了一阵,正要起来,晋夏两军已经打到这一带。他躲在草丛中不敢动,直到厮杀声停下来才敢往外看。他看到是尸山血河。好在这是今天最后的战斗了。过了一阵,有大队的匈奴骑兵从这里开过。他蜷缩在沟里大气都不敢出。有几个匈奴人站在路边撒尿,几乎撒在他头上。但他强忍住恐惧,一动不动。 他知道自己从长安带出来的军队此时已经全完了,不明白匈奴人为什么还要继续往东走。夜色降临,他钻出草丛向东走,终于想明白: 匈奴人也许是料定朱龄石的长安守军会从这里撤走,所以去更前方埋伏了。 徐之浩长叹一声。他以为自己已经逃出虎口了,殊不知这只是匈奴人猫玩耗子的游戏。而朱龄石那样算无遗策,最终也无法摆脱被围歼的命运。 但看着刘义真的脸蛋,看着周围弟兄们伤痕累累的身体,一股倔劲升上来: 早死晚死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鱼死网破! 既然已经不能往前走,便叫弟兄们都进入树林休息,一队在西,一队在东,盯着有没有匈奴人摸上来。他自己带着刘义真和身边一名校尉,在树林里的坟堆后歇息。那名校尉受了内伤,一睡过去,就再没有醒来。徐之浩恶战之后放松下来,顿时无比疲乏,竟然沉沉睡去,做了一个接一个恶梦,不曾梦到会和郭旭重逢。 郭旭又喜又忧。喜的是徐之浩还在,刘义真没死。忧的是前面竟然还有匈奴重兵。至此顿时明白为什么他能够顺利地闯过匈奴人的大营,为什么匈奴人到现在还不来追击。因为大营里的匈奴人明白,这支小部队闯不过前面的封锁线,而大营的任务,其实是等着阻击下一步过来的晋军步兵。这就是说,不但他被前后夹击困住了,朱龄石和陈嵩那一路,也几乎没有脱身的希望。他们也许能夜行晓宿地走到青泥一带来,但匈奴人那两个大营,绝不是区区几千步兵闯得过去的。 他不能让手下看出他已经绝望。 听徐之浩和刘义真说完敌情,把刘义真交给小俏去照看,指挥弟兄们全部撤进树林休整,给马匹包上嘴,灭掉所有灯火,而后抽出一百名精锐弓箭手,要他们盯紧大路,一旦有匈奴斥候和传令兵通过,务必射杀,一个不留。 他要断了匈奴大营和伏兵之间的联络。 他坐在一座马鞍上,苦思对策。 当兵这么久,第一次思谋怎样摆脱绝境。以往他只是睡觉、吃饭、打仗,排兵布阵、出谋划策,那都是长官们的事情。 今天他就是最大的长官了。 他如果找不到一条生路,赔进这个战场的不光是飞骑队的弟兄,还有他和陈嵩的家人。 不!他不信老天爷会绝情到如此地步。 肚子咕咕叫,伸手去摸干粮袋,空的。正想找弟兄们讨一点,手碰到了怀里的小布包。 不饥丸! 拿出一粒,按照陈嵩交代的,囫囵吞了下去,救了几口水。 然后闭上眼睛等着饥饿感过去。 哑然失笑: 天下哪有这样立竿见影的灵丹妙药! 一个念头倐地划过。 好像门道就在这个字里。他站起来,围着一棵老松树转了几圈,突然理顺了自己的心思,而后就是一阵狂喜: 我这颗一窍不通的铁匠心,居然会有如此奇思妙想!(未完待续) 下卷 四十八章 恐怖的神药 ps:老实人学坏了更可怕 下卷四十八章 被俘虏的匈奴斥候本来并没有被捆绑,只是有几个人看着而已,此时突然有人过来,把他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棵大树上。(.好看的小说)他放松有一阵子了,暗暗希望那个高大的晋军指挥官能够放了自己,同时又觉得这似乎不太现实,现在看这阵势,似乎是要行刑。尽管反复告诉自己不能在汉人面前示弱,但双腿还是忍不住有点抖。 郭旭在黑暗中走到他跟前,声音低沉而阴郁: “你够狠的,敢把我们往埋伏圈里带!” 斥候不吭声。 这就证明他的确知道前方有陷阱。 如果他足够狡猾机灵,完全可以有说辞,可他恰恰是那种缺乏急智的人,被人家一把点中死穴,舌头就粘在上颚了。 被晋军俘虏后,他说了九句实话,藏了一句假话,这一句足以葬送这些南蛮子。他的计划有两重胜算。第一是大营可以围堵消灭这些敌人,第二是万一堵不住,往前走还有姚灭豹的精锐伏兵。郭旭全速冲过大营,并不在他意料之外,他也丝毫不慌乱。姚灭豹那个埋伏,有一个天赐的陷阱相助,任你是多么骁勇善战的猛士,到那里也只能是进了笼子的虎豹,入了网络的猛禽。等到了伏击圈里,他会乘乱脱身。孰料老天爷不开眼,半路叫停了晋军,把一个知情人交给他们。 斛律征在旁边不耐烦地说还跟他啰嗦什么,一刀砍了算了。 另一个人说他这么阴毒,砍了便宜了!要我看,不如拿小刀剐了他! 斥候努力撑着。不想让汉人觉得自己是个软蛋,但还是由不得地打了个寒颤。身为夏兵,他没少见过被赫连勃勃下令凌迟的人,那种漫长的死法,想想都觉得夹不住尿。 郭旭在斥候面前来回走了几步。说那我也不解恨!就算剐上几百刀几千刀,不也就是一条命么?他一个人死不够,还得多拖些垫背的! 又走。他每走一步,斥候的心就往下沉一寸,不知道这个大块头在动什么歪心思。 郭旭突然阴阴地笑了: “有了!我要让他生不如死地活一阵子,活得像鬼。替我们干活,祸害自己人。” 说着伸手到怀里摸出什么东西: “把他的嘴巴撬开!” 斥候一直在告诫自己要视死如归,死得像个匈奴汉子的样子。死不就是一眨眼的事么?不就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吗?长生天不是早就准备好把你送去转生吗?可现在看来,这些狡猾的汉人似乎有一肚子折磨人的坏点子,瞬间升天的希望已经破灭。大义凛然很难在漫长的酷刑中维持。他并不知道对方要往他嘴里放什么,但已经咬紧牙关猛摇头。 斛律征也不用蛮力,只是捏住斥候的鼻子,后者憋了一阵,狗窦大开,斛律征立刻卡住他的两腮。郭旭马上把一个小玩意送进斥候嘴里,而后死死捂住他的嘴巴。斥候的舌头感觉到一个似甜非甜、似苦非苦、似麻非麻、不软不硬、不肉不谷的圆球,挣扎间一动喉头。囫囵吞了下去。郭旭一招手,一个士兵拿来酒囊,给斥候猛灌一气。险些没把他呛死。 斥候想把手伸到喉咙里,马上把这个语焉不详的东西吐出来,但他被绑着。 郭旭走到他跟前,鼻子几乎贴着他的鼻子: “恭喜你啊,我们已经好久没用这招对付过俘虏了。” 斥候的身子猛烈地晃着,似乎要把那棵树连根拔起来: “你这个该死的狗汉人。你给我吃了什么?” 郭旭用手指戳着斥候的胸膛: “嘴巴放干净点,你的命现在攥在我手里。” 而后把斛律征拉过来。用火把照了照,让斥候看清楚他的鲜卑面孔: “瞧见没。这个鲜卑人,知道他为什么死心塌地给我们大晋朝卖命吗?你大概也听说过,打慕容燕的时候,他们最有巧思的大臣张纲主动给我们造攻城器械,为此母亲都被慕容超肢解在城头上。知道为什么吗?实话告诉你,我们有控制人的绝招。” 张纲的事情,郭旭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斥候从来没听说过,但为了给汉人卖命而赔上母亲性命的情节已经把他给吓坏了。至于鲜卑人斛律征,那张脸是摆在眼前的。鲜卑人和晋人是死敌,这个鲜卑人居然混在晋军中,这也不可思议。当他得知这源于一种控制术,不由得又恐怖又好奇。匈奴部落里也有巫师,但从来没听说过他们有这种神奇的本领。 郭旭很得意地晃着脑袋: “给你吃的,是我们江东名医炼制的一种迷药。这个东西吃下去,人不思饮食,但极度亢奋,是非亲疏会颠倒。平常爱的人会极度厌憎,杀了才开心;平常恨的人,会极度爱恋,他怎么对你你都高兴。我放你回去,你会杀同袍,杀长官,杀老婆孩子,就算他们不杀你,过几天药性散尽,你会突然胃口大开,猛吃猛喝。但是,你拉不出去,屎尿憋好多天,全身发毒,活活憋死!” 大冷天的,斥候身上一阵阵冒汗。联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专门屠戮自己人的恶魔,最后还要那样一肚子大粪地死掉,头发都要一根根站起来了。突然心思一转,努力不让声音发颤: “你胡说!这个鲜卑人为什么活得好好的?难道那个张纲也憋死了?” 郭旭伸手怀里又摸出一个小东西,就着火把看了一眼,放了回去,重新摸出一样,在斥候面前晃了晃,隐约看出是个小丸子: “因为我们给他吃了解药。解药,懂吗?世上任何毒药,都有药可解,这叫一物降一物。愿意跟着我们混的。吃了解药,几天后一如既往,也不会留什么病根。不愿意的,就只好放回去等死喽!” 斥候眼睛盯着郭旭的手,脖子伸得老长。像是一只鹅要从主人手里叼走一条泥鳅。 郭旭把那个小丸子小心地塞回怀里,转身离开,边走边对身边人说我要去睡觉了,你们也抓紧时间歇歇,这个畜生就这么绑着,天亮再放他走。到时候把兵器马匹都还给他,让他替咱们杀人去。 那些人都狞笑。 等他走出十来步时,斥候在后面喊: “你等一下,让我想想。” 郭旭说没什么好想的,你这狗东西。我抓住你和你的同伴时,好心好意一个不杀,你居然想把我们带到绝境里,不憋死你,我誓不为人! 斥候说你也太狠了,毕竟你们没有中埋伏嘛! 郭旭猛地回身,抽出长剑,大步走过来。用剑抵住斥候的脖子: “要不是我遇到自己的弟兄,此刻怕早已万箭穿身了!不,我绝不用兵器对付你。就让你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些日子,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除非你等不到全身溃烂自己抹脖子!” 斥候破口大骂: “天杀的狗汉人!你休想让我替你去杀我们的人,老子宁肯自杀,也绝不杀自己人!” 郭旭冷笑一声: “那我倒是很乐意看看到底这世上是不是真有人能克了我们的神药!” 说完自顾自地走了。 别人也散了。 后半夜越来越冷,斥候虽然穿着皮袍皮靴。带着皮帽,但依然被冻透了。无数只带着尖牙的小虫从地上穿过鞋底钻进他的脚。沿着骨头一直向上爬;风带着看不见的小刀,割走身上残存的一点点热量。让他恨不得像草原上的獒犬那样生出满脸的长毛;五脏六腑拼命地缩在一起,冻成一团冰坨子,似乎跳一跳就能全部震碎,变成一腔冰碴子。他调动能够动弹的所有躯体,晃脖子、跺脚、伸张五指、扭胯,生恐挨不到天亮就会冻在树上掰不下来。 一个士兵走来,拿一块毡毯裹在他身上。他的嘴唇已经冻得没法说话,只能拼命点头表示谢意。当兵的说谁他娘稀罕你这畜生!我们长官是怕你冻坏了手脚,回去没法杀人! 斥候心里发出绝望的哀嚎,看来这个晋军军官果真是要等着看好戏,自己果真是要成为一个被人控制了心智的杀人玩偶。药丸吞下去到现在,他好像真的没有饥饿感!天哪,药性发作了!他心头迅速闪过自己在帐篷里砍杀自家兄弟,而后被人砍成肉泥,家里的父母妻儿也被当成反贼全部杀死的情形。不行!决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决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做这样祸害亲朋的人,在人世间没有立足之地,就是死了,长生天也绝不会宽待,怕是只能到地狱里受尽世世代代的煎熬,来生也只能转生成猪羊,再受屠刀宰割!不,绝不!情急之下,张开嘴巴发出凄厉的嘶喊,把那个已经走出几步的士兵吓了一跳。后者转回身来,狠狠地扇了斥候一个耳光: “疯了吗你!大半夜的杀猪哪!” 尽管嘴唇不听话,斥候还是胡噜着说我要见刚才那位将军。 当兵的犹豫了一下,说你先等等,我去看看,将军睡了,未必肯来。 斥候几乎哭着说求他一定来。 过了许久,郭旭揉着眼睛来了: “你想说啥?” 斥候声音太含混,说了几句,郭旭啥都听不明白,乃叫来士兵,用一块布蘸着热水,在斥候嘴上蒙了一阵。斥候嘴唇解冻,心情急迫,居然伶牙俐齿,说如果我听你的,你当真会把解药给我吗? 郭旭说我不太想给你。反正现在我是前有埋伏,后有堵截,死路一条,就算你肯归顺,也没什么鸟用。实话告诉你,那个鲜卑人,是我的长官用神药降服的,我虽然有药,还真没有用过,这一回正好过过瘾见识见识。 斥候说我兴许能帮上忙,让你们逃出去。反正你们死的人也够多了,皇帝陛下已经很高兴了,跑出去你们这一千来号人也不算啥。你给我解药。我救了你们,也不杀自己人,我们都有功德呢。 郭旭说你个花言巧语的畜生,你倒是说说有啥办法能救我们出去。 斥候说我可以带你们走一条小路,绕过埋伏圈。 郭旭说当真有这样一条小路?而后自言自语:你骗我就拿不到解药。所以你不会自己坑自己。 斥候说就是这个意思。姚灭豹将军带着人,在这条路必经的峡谷设伏,你们要是一直走下去,一个都跑不掉。但是从那个峡谷向南六里地,有另一条小峡谷,知道的人很少。你们从那里穿过去。走大约半日,就能到平地,从那里去洛阳,估计半路上就会遇到你们的人。 郭旭想了想,招手叫人给斥候松绑。带他到一辆车上,让他暖暖身子。过了一阵,递给他一把小刀,要他在木板上画出那条小路的位置。斥候画完了,眼巴巴地看着郭旭,说我现在能吃解药了吗? 郭旭说急什么急,到你开始浑身爬蚂蚁,还有好几天光景呢。你得替我办件事。 斥候说只要你说话算数。我替你办十件事都行。 郭旭说不急,你先睡一觉,天亮再说。我答应给你解药。就一定会给。 斥候慢慢放松下来,疲劳不可抵挡,和衣躺在车上,昏昏睡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有人摇晃他,睁开眼睛一看。是那个鲜卑人。他下了车,发现车外已经有好几匹马。连同鲜卑人在内,几个骑士都是匈奴人装束。 郭旭从另外一辆车上下来。走到几个人面前,先仔细看了斥候一眼,脸上挂着一丝讥讽: “你感觉一下,肚子饿吗?” 斥候惊讶地发现,这么久不吃东西,自己居然丝毫没有进点早餐的意思。肚子里有一种隐隐的暖意,好像有一个小小的木炭火盆安在肠胃里。 郭旭说从现在起,你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但若是没有解药,这种神仙日子一过完,人间就是你的地狱。 说到解药,斥候看着郭旭,果然觉得他恍如菩萨,救苦救难,越看越仁慈可亲。只是不觉得自己有丝毫恨父母妻儿长官同袍的心思,自筹可能是还没到时间的缘故。 郭旭说你现在就带着我这几个兄弟向西去,穿过你们的大营,至于在哪儿停,你听这位鲜卑人的。 斥候唯唯诺诺上了马,有人把他的弯刀和弓箭都还给他。他看了郭旭一眼,缩手缩脚地不敢接。郭旭说你只管带着,反正你也没有杀我们的心思。斥候觉得他说的很对,自己现在确实没有一点点杀南蛮子的想法。谁会蠢到自断生路的地步呢? 真斥候带着几个假斥候一路向西去了。 郭旭立刻叫过徐之浩,让他带着800骑兵和所有车载步兵,护送小俏和薛梅儿,按照斥候画的地图,迂回去那条密道。 他带着200多骑留在林中,等待接应东来人。如果这个计划居然能成功,那他丝毫不敢自夸聪明,只能感谢老天爷居然为这些幸存的北府兵留了一手。 此刻,他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是等待。 斛律征跟着匈奴斥候,长驱穿过匈奴大营。太阳刚刚升起,匈奴大营里一派慵懒气象,到处弥散着夜里烤肉的余味。他们遇到的人,几乎都视他们为无物,只有一个人冲着他们大喊一声干啥去,匈奴斥候打了一声唿哨算是回答,而后绝尘而去。 从这里一路向东,马匹从快跑到小跑,从小跑到快走,再从快走到徐步,大约两个时辰后,斛律征叫大家停下,全都隐蔽在一个小树林里,他叫一个身形灵活的兄弟攀上树去,向西方眺望。 斥候靠着一棵树坐着,不时下意识地摸肚皮。 一夜过去,又跑了这么久,居然一点都不饿,也不累,越来越像南蛮子说的“亢奋”。 不寒而栗。 也不知道南蛮子把自己带到这个地方来是何用意。 斛律征坐在一棵树下,慢慢地嚼着一块牛肉干,小口小口地喝着酒囊里的酒。全部行动计划,郭旭已经跟他重复了不止一遍,他很喜欢这种冒险,相信这是一个能救出很多弟兄的好办法。 说心里话,要不是冲着陈嵩、郭旭这帮弟兄,他早已经厌倦了,离开了。他一个鲜卑人,跟着汉人打打杀杀快两年了,到头来看到的,不过就是汉人自己血腥的内斗。斗到今天,把自己斗废了,斗进死地了。可苍天在上,这群弟兄们无罪啊,他们跟着长官走,走着走着就发现情形不对了,再要回头,已经是狼烟四起,九死一生。他暗下决心,死了就不说啥了,要是能活着离开关中,他立刻回鲜卑草原放羊去,再也不吃任何人的军粮了。 用汉人的话说,这叫天下乌鸦一般黑。 两块牛肉干下肚,登高远眺的兄弟从树下来了: “来了!” 斛律征声音有点抖: “爬上去再看一阵,看清楚旗号和盔甲再说,别稀里糊涂撞到匈奴人大队里去!” 叫大家立刻做好两手准备,一是笑脸相迎,一是纵马逃走。 那名弟兄重新爬会树上,又看了一阵,下来后神情困惑: “前面是自己人,后面是匈奴兵。” 斛律征一惊: “他们被追杀了?” 那弟兄挠了挠头皮: “不像是追杀,倒像是护送。”(未完待续) 下卷 四十九章 冰河 ps:用心去找,总能找到机会 下卷四十九章 听到喊话那一刻,陈嵩知道朱龄石的计划被阻断了。 从长安跃进密林的潜伏行动非常顺利。陈嵩做前锋,朱龄石带着亲兵在后面督阵,东方既白时全军悉数进入密林,无一掉队。接下来他们要在这里悄无声息地呆上一整天,等夜色降临时再次出动。士兵们一夜走四十多里路,至此除了睡觉别无所求。假如鼾声、咬牙和梦话不足以暴露行踪,那么就没什么需要格外管制的了。 这一路,前面没有遇到匈奴斥候,后面没有发现跟踪,陈嵩原本对这次行动的狐疑渐渐消散。安顿下来后,朱龄石立刻下令,要军官督着士兵们务必要脱掉战靴,相互按摩双脚之后再睡觉。按照宿营惯例,再累也要派出斥候,但这一次,朱龄石一个斥候都不派,以免有人落入匈奴人之手,引来灭顶之灾。 一切安排妥当,他和朱龄石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朱龄石拍了拍他的膝盖: “这一次和上次你在黄河北岸抗命救郭旭,那个更险?” 陈嵩想了想,叹了口气: “不好说啊!” 朱龄石隐约明白他的心思,也知道这背后的心寒和心酸,有点后悔多次一问。须臾,陈嵩开腔了: “乍一看上次更险。上岸救人,极有可能折了性命;违抗太尉命令,要军法从事。可那个时候,我信太尉。信北府兵,满心满身都是一股子气力,好像没有闯不过的龙潭虎穴,最后也就绝处逢生了。如今,如今我们这支军队。官不像官,兵不象兵,上不爱下,下不信上,越来越像乌合之众,辜负北府兵三个字了。我身上似乎也没了那股劲。心里总是灰灰的。如此说来,这一次离开长安,虽然还没有遭逢恶战,自觉竟是比上次更险!” 朱龄石到长安之前,对关中北府兵的处境有所想象。但到了才发现自己还是过于乐观了。同僚倾轧、官兵猜疑、军民离心,这支军队的锋刃还在,可惜已经锈迹斑斑。刀也罢,剑也罢,要时时拂拭磨砺,才能保住锋芒。打仗是一种保养方式,执法如山赏功罚罪也是,爱兵如子也是。如今。算上刘裕本人,往刀刃上滴水的人很多,擦干水的人却寥寥无几。陈嵩这样忠诚勇锐的后起之秀。险些被自己人害死,这种从里到外的锈蚀,足以摧毁任何强大的军队。朱龄石自己,这些日子的心也是满心悲愤郁结,被陈嵩一个“灰”字说中心事,不知不觉间指甲掐入掌心。几乎要流出血来。 陈嵩见朱龄石神情黯然,有点后悔。想找个轻松点的话题: “朱将军,你给将士们写过那么多家信。除了报平安,都说些什么?” 朱龄石想了想,说还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记得有个当兵的给母亲写信,说过一个月就能回去,要母亲千方百计给他留一坛子腌冬笋。那时候已经三月,江东都开始吃春笋了,我说干嘛非要吃冬笋呢,这个兵说他就喜欢母亲腌的冬笋。我说那留就留呗,又不是金银财宝,何至于要千方百计呢?那个兵说站长官有所不知,我母亲腌的冬笋,不但家里姊妹兄弟馋,十里八乡也都很有名。有一年县令夫人还派人拿了首饰来换。要是母亲不藏好了,等我回去,就只剩下舔坛子的份了。 陈嵩已经两年没吃到江东的冬笋了,刺史听朱龄石说起来,实在忍不住口水。 朱龄石说我给弟兄们写信,知道了很多人的怪癖。我曾经有个副将,要我帮他给舅舅写信,抱怨他老婆,也就是他表妹,他舅舅的女儿做饭不香,比不上他前妻。事后我问他,两个女人做饭到底差在哪,他不肯说。后来我们行军时,在一户农夫家讨饭吃,农夫端出来半锅米饭,锅底子煮过头了,全是焦黄的锅巴。这名副将把白米饭给了我,自己咯吱咯吱吃锅巴,格外香甜,一边吃一边说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我那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头一个老婆做饭总是煮糊。 有个当兵的,从来没有找我写过信。打慕容燕的时候,广固城久攻不下,他爬云梯受了伤,虽然射中了肚子,却没有伤到要害,躺些日子就好了。但他很怕,以为自己活不了了,破天荒地要我给他爹写信,承认了自己干过的很多坏事,小的有偷偷拿家里腊肉去讨好村里的漂亮寡妇,给亭长家的牲口料里下巴豆,偷看过嫂子洗澡,大的有在孙恩叛军里混过一个月,又偷偷地溜回来了。信寄出后大约五六天,他就知道自己死不了,但大实话已经追不回来,后悔得顿足捶胸,班师回江东,离家越近他就越难受。 陈嵩哈哈大笑,周围几个当兵的也笑。 朱龄石说还有给贼写信的。 陈嵩睁大眼睛,说真有这样的人? 朱龄石说有个兵很瘦小,但战场上打斗,腾挪闪避很灵活,没见他受过伤吃过亏。我估计他原先干过偷盗营生,有一帮偷儿弟兄。也是在打南燕的时候,说是给远房表哥写信,话说的含糊闪烁,大意是我这里挺好,有人管饭,还有饷钱,更关键的是每次扫地都有好处,叫表哥也来。我问他扫地是什么意思,他说长官你就这么写,他们明白。好玩的是表哥居然写了一封回信。这个兵拿着信来找我,说队里识字的兄弟也不太懂上面说些什么,要我给解解。我一看,信写得挺斯文,我还记得其中几句,大约是“盗亦有道,违道不祥。兄鼙鼓生财,或为大将;弟穿窬获宝,庶几小康。虽有犬吠之警,鞭笞之忧。桎梏之患,苟善理蛇形之迹,能收鲸吞之心,则集腋成裘,不乏衣食;细水长流。不失温饱。至于操刀必割,置身锋刃,舍亲戚而事异国,去家乡而趋绝域,非所愿也。扫地之举,兄其自惠。弟不以为福也。“我看完信,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做过贼,他很尴尬,但是也承认了。再问他扫地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从敌人死尸上搜财物。看来他是想招揽老伙计们一起从军。可人家做贼很自足,看不上他这种拎着脑袋打扫浮财的营生。 弟兄们又笑。 朱龄石说不讲了,都歇歇吧,攒足了精神,夜里还要走远路呢。 陈嵩靠着树闭上眼睛,可却许久没有睡意。听了半天家书,一个心思在他心里盘旋:假如要给薛梅儿写封信,他该说些什么呢? 你不需要写。 只有见不到面的人才会写信。 你不会见不到她。 你会脱离险境。跟他们母子团聚。 而且你想说给她听的话,没法找人代写。 实际上那些话你自己都羞于当面对她说。 比如你喜欢她看见你进门时目光瞬间亮起来。 比如她在巅峰状态下会发出一声叹息,而你会因此销魂。 比如她会早早爬起来亲手为你熬早餐粥。还会切开一枚跑遍长安街市买来的江东咸鸭蛋。 比如她怕你冻脚,你缝了一打厚厚的毡靴垫。 你很想说你渴望他此刻就在你身边,你们纠缠在一起,在一个温暖的屋子里,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这些自己想想就好了。 还是说说孩子吧。 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长得像谁呢? 两个孩子长大后,越长越不像。要是问起来,怎么跟他们说呢? 此刻。不知道他们母子两个半跟着飞骑队走到哪里了。这样寒冷的天,这样颠簸的路。不知道小长安和那半个能不能安生。最不敢想的是有没有遭遇匈奴大部队。想到他过去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些女人和孩子的尸体,心就狠狠地揪成一团。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灵。顺风顺水的时候,不会回头看自己做的对还是错,可一旦到了逆境绝境,到了穷愁潦倒日暮途穷时,就会怀疑过往的道路。此刻陈嵩就正陷在这样的怀疑里。 当他想到自己的妻儿时,忍不住就会想到被族灭的慕容燕皇室和姚秦皇室,想到郭旭含着眼泪讲过的姚绍夫人夏侯嫣和两个孩子被处决的场景。当祸患乃至死亡威胁落到自己人头上时,尤其是自己亲人头上时,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曾经给他人带去何种祸患和威胁。他曾经以为敌人就是坏人,自己人就是好人。直到爱上薛梅儿,他才意识到那一大块叫做敌人的人里面,也有不问权力的女人,不关心朝野得失的男人;被列为头号敌人的人,也许是一个君子;而自己的长官,也许恰恰是个小人。 他不信佛,可最近却不断在想:我们遭遇这种种劫数,是不是因为我们前世造过什么罪孽?上苍加在我们头上的这种种打击,是不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不义之举。我们灭掉慕容燕和姚秦,真的是因为他们罪不可赦吗?真的是因为他们不灭我们不安吗?真的是为了驱除夷狄,光复华夏吗?一个羌人皇帝或者鲜卑皇帝,真的就天然比汉人皇帝邪恶昏暴吗?死了这么多人,倒下那么多骸骨,最后给谁铺了路? 多年来,他没有像今天这样质疑过刘裕。这个老长官,曾经是他心目中的英雄、长兄、常胜将军乃至圣人。因为他那么爱惜部下,那么重用英才,总是能把弟兄们从胜利带到胜利,从荣耀走向荣耀。他总是能让你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而事实上你的确从中得到了无穷的好处。只要你能打,他总是会不遗余力第栽培你,把你从小兵提拔成军官,从军官奖擢成将官,直到成为受人羡慕的方面主帅或者封疆大吏。 可是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他自己好。 否则怎么解释他那样一个聪明圣哲、世事练达的统帅,居然会把关中变成一个烂泥塘,任他的老部下们在那里沉沦覆灭? 但疲劳最终还是压过了忧患,他眼皮打架。由不得地合上双眼,沉沉地睡过去。 没有梦,沉得和死亡一样。 他被人摇醒,几乎醒来的瞬间就听到朱龄石在大声下令,要弓箭手都到林边去。紧接着。他听到外边有人在大声喊叫: “晋军弟兄们,投降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他霍地跳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伸手扶着树稳了稳神,跟着朱龄石朝外走。 此时刚刚过午时。今天是个大晴天,树林外的荒地被照得白花花的。看不到边的匈奴骑兵在来回小跑,掀起的尘土顺着风势扑进树林。 久经战阵,此时居然心狂跳。 不是害怕,而是太意外。 匈奴人怎么会知道他们藏在这里? 第一个念头是刘义真那一路出事了。匈奴人从那边得知还有这一支军队。但马上否了这个想法:如果这样,匈奴人没法这么快赶过来。 好在这里全是树,匈奴骑兵施展不开,不会贸然闯进来。但是他们围在四周,晋军清一色的步兵也冲不出去。 而且…… 他心头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 火! 只要一排火箭,树木、枯枝、枯草,无一不是化骨利器! 想到数千人被集体焚化时的惨叫声和焦臭味,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不能大声说出来。那样会让士兵胆寒。乃走到朱龄石身边,贴着耳朵小声地向他告警。后者眼神一寒,但很镇定地叫来几名幢主。要他们叫醒所有弓箭手,将他们都布置到树林边缘,射杀任何靠近的匈奴人,同时组织健硕力大的士兵,在林中砍倒一圈树木,辟出一个环状隔离带。这样就算外围树木着火,也不会殃及林子深处。 士兵们无声地行动着。陈嵩从他们脸上看到了绝望。就算不被烧死,就算匈奴人无法冲进来屠杀。靠那点只能支撑三五天的干粮和随身携带的水,饿死也是难以逃过的。他们当然可以冲出去拼命,但人人都知道那样做的结果是什么。 树林里除了坎坎伐木声,没有别的声息。弓箭手和砍树兵之外的人,重新躺了下来。现在他们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手要做什么。 对手先礼后兵。 匈奴使者没有穿盔甲,没有带兵器,甚至没有骑马,像个寻常的马贩子一样,穿戴者一身皮子走进来,脸上挂着胜利者故作谦卑的奇怪笑容。 朱龄石和陈嵩再一块羊皮上坐下,招呼使者也坐。 使者说我是奉赫连璝将军命令来请贵军投降的,你们已经被包围,说实话没有出路了。赫连璝将军不忍心看到你们这样一支军队被消灭,希望你们放下武器走出林子,他保证不亏待你们,还要向皇帝陛下引荐你们,让你们在我朝继续为官。官兵可以编入大夏军,还是原来的官带原来的兵。 朱龄石听他说完,很平静: “贵使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使者说将军只管问。 朱龄石指了指身边的树: “我们从长安出来,夜间到达这里,自谓神不知鬼不觉,你们是如何察觉的?” 使者笑了笑: “将军说得没错,你们的确是用兵神速、行动隐蔽。实话实说,我们没有发现你们的行踪。” 朱、陈二人互看一眼,不明白使者在卖什么关子。使者看到他们的神情,掩饰不住得意之情: “准确地说,我们也是赌了一把。姚灭豹将军此前曾多次化妆到长安一带侦察,他知道这里有这么一片林子,往来途中不止一次在这里夜宿过。他觉得你们有可能在这里藏身,建议陛下派人来看看。赫连璝将军本来是要到青泥一带去追击刘义真的,临出发前被皇帝陛下授予新任务,他不太情愿,不过现在看来,他是捞到大鱼了。” 陈嵩沉痛地低下头去,后悔当初不该在渭河边上放走姚灭豹。 朱龄石听完,内心连呼天意,但脸上毫无表情: “既如此,烦劳贵使回去向赫连璝复命。他既然已经得手,那么我们是战是降,他就不必着急。容我和部下商议商议。” 使者笑了笑,说我们的确不急。将军已经下令绕着这片林子扎营,就是一只兔子也跑不出去。我们也乐得安生歇息,静候将军想好。 看着使者背影走远,朱龄石看了陈嵩一眼: “这个姚灭豹。你了解他吗?” 陈嵩说一员猛将,智勇双全,在池水之战中交过手,后来在渭河边见过一面。 朱龄石瞿然一惊: “在渭河边见过?” 陈嵩自筹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便把当初放走姚灭豹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他以为朱龄石至少会责骂他几句,不料后者点点头。说要是换了我,也可能放走他。只不过我要是知道他侦察过关中,就不会选择在这里藏身了。 他们在树下坐了一阵,不说话。 赫连璝带人包围了树林,这件事反倒带给陈嵩一种莫名的希望。赫连璝不是什么硬骨头。太爱惜自己,打急了就会跑,不但不是三军主心骨,反倒会消弭部下士气。如果能找到一种打法,让赫连璝破胆,那就有可能打破这种困局。可是此番不比池水之战,如今赫连璝是得胜之师,而北府兵是丧家之犬。主客悬殊,战局不难逆料。 但他还是很高兴围住他们的是赫连璝而不是王买德或者姚灭豹。 拿起干粮带,摸出一块胡饼。刚要咬,看了看眼前走过去的一个兵,又把胡饼塞了回去。他身上还有两颗老四给的不饥丸,他可以吞服那个,胡饼还是留给别人吧。马上想到应该告诉朱龄石,要他赶紧把所有人的干粮和水都收起来。开始定量定时分发。 他拿起自己的水囊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小小地往下咽。这是老兵都会做的额事。没要大口灌,每次喝一小口。每口一点点咽,这能让你在缺水时尽量少消耗水。 忽然想到这个林子有个好处,就是有条河穿了过去。 他们可以凿冰。 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又说不清。 这条河应该是有帮助的。 他在林子里找了一阵,找到了这条河。河面不宽,也就比一辆马车的两轮间距稍宽几尺。但是河岸并不矮,差不多一人高。岸边长满灌木和枯草,一个寻常身高的人要是贴着河岸踏着冰走,岸上的人并不容易看到。 他叫来一个士兵,要他在冰上猫腰前进,自己在岸边看,发现看不见那个兵。他带着那个兵,踩着兵一直往前走,发现这条河在树林里兜了半圈后,由北向南穿了出去。他俩走到树林边才驻足,发现此时河面已经比三四辆马车还宽了,最近的匈奴帐篷离河岸有四五十步。 陈嵩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回去找到朱龄石,在地上画了一幅简图,而后指着流到树林外的冰河: “匈奴人在外面扎了连营来困我们,但我向他们不会在冰面上搭帐篷吧。” 朱龄石说你的意思是这就是匈奴人的一个缺口,我们可以钻出去? 陈嵩说这么多人不太容易钻出去,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缺口狠狠咬赫连璝一口,趁着他慌乱恐惧再突围。 朱龄石眼睛闪光,显见是很愿意来这么一口。 陈嵩攥着下巴来回走了几步,突然胸臆洞开: “朱将军,请你立刻派一个使者到匈奴营中去,跟赫连璝谈投降条件。这个人必须足够机灵,回来要能在图上标明赫连璝大帐的位置,尤其是它离河岸有多远。赫连璝带兵由南到北从长安来,我估计他会就近在树林南边扎起中军大帐,不会多费神跑到东西北三面去,那么这条河十有八九也穿过了他的大营。” 朱龄石是一等一的聪明人,马上领会到陈嵩的意图,兴奋地用拳头砸掌心: “这个好办,我的亲兵队长就很合适!” 亲兵队长中等个头,走路像一只豹子一样有力而无声,眼睛一如鹰隼,但整个面相是笑呵呵的。陈嵩暗暗高兴,这样的人不会让人过分生疑。 还没有完整的想法,但他知道从冰河到赫连璝大帐的距离必须摸得清清楚楚。 亲兵队长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搞清楚。 陈嵩说你进他大帐前要慢慢走,离开也要慢慢离开,中间最好还能找借口在营房里转转。 队长说我懂了。 队长换下甲胄兵器,也一副斯文打扮,徒步出林子去了。 陈嵩转身对朱龄石一拱手: “朱将军,请给我精选三十名跑得快、脑子活、短兵格杀功夫高的老兵!给每个人配上连珠弩。” 朱龄石皱了皱眉眉头: “三十人够吗?” 陈嵩说这种场合人多无用。 朱龄石知道陈嵩用意,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给你最好的!”(未完待续) 下卷 五十张 黑烟 ps:上苍从不锁死门 下卷五十章 吴队长从南边走出树林,走了三百来步时,一支箭射到他脚前,匈奴人警告他站住。(.)吴队长举起双手,原地转了一圈,让对方看清楚自己没有带兵器: “不要放箭!请通报赫连璝将军,我是朱龄石将军派来的使者。” 须臾,十来名匈奴骑士跑过来,给了他一匹马,把他围在中间,一溜烟跑进匈奴大营。树林在晋军控制之下,匈奴人没法伐木筑垒,而地皮又冻得硬邦邦的,没法挖掘壕沟,所以匈奴大营其实就是一座挨一座的帐篷。 此时正是午后两个时辰,太阳将西未西,吴队长的影子被投到他左后方的地上。匈奴人没有兜圈子,带着他一直往前走,这就说明陈嵩判断没错,赫连璝的中军大帐是在树林南方。暗暗数着马匹的步数,以便估算从大营边缘到赫连璝大帐的距离。他数到两百二十多下的时候,眼前出现一座牛皮大帐篷,比其他帐篷都要阔气,显然这就是赫连璝所在了。 赫连璝传出话来,叫晋军使者在外面等着。吴队长知道赫连璝这是在摆架子,但他正需要这个。赫连璝的大帐扎在一个小小土丘的顶端,虽然不算很高,但也可以俯瞰全营。他站在那里四望,看不见冰河的位置,只能看到连成一气的帐篷顶。想了想,冲着身边看着他的匈奴兵笑了笑; “兄弟,给口水喝行吗?” 匈奴兵稍稍迟疑了一下,解下腰间的水囊递过来。 吴队长喝了两口,晃了晃水囊: “水不多了呀。这荒郊野岭的。你们没水喝可咋办?好久没下雪了,也没有雪水可化。” 匈奴兵撇撇嘴,不吭声。 吴队长看了看他干干净净的下巴: “看样子你还不到十八岁,没见过大阵仗。我跟你说,军队断水比断粮更可怕。没有水。干粮能够把喉咙划出血口子。我们出长安时想得周全,专门用马车拉了水,加上自带的水囊,撑个十天半月不在话下。到时候不用开战,你们渴得受不了,自己就退了!呵呵!” 匈奴娃娃兵见不得被围困的南蛮子这样嚣张。气哼哼地回了一句: “谁说我们缺水,守着一河冰,还愁没水喝吗?” 吴队长一耸肩膀: “你就一张大嘴瞎吹吧,难不成你们匈奴人长了两个鸡巴,尿得多也喝得多。老天爷还专门给你们一河冰!我咋就没看见呢?” 匈奴孩子脸上泛红,瞪了他一眼,用手一直西方: “那不就是吗,走百十步就能把冰取回来!凿个窟窿,就是一口活水井,百万大军都够用,看我们能不能困死你们!” 吴队长做瞠目结舌状: “乖乖,看样子你们真的不缺水。那我们还有什么盼头!” 现在轮到匈奴兵得意了: “所以你们赶紧投降吧!” 吴队长已经心不在焉,恨不得立刻转身就回去,但干一行就要爱一行。做使者就要有使者的样子,该走的过场还得认真走,更何况没准还能再捞点油水。就在此时,一个亲兵出来宣他,说将军有请。 赫连璝满面红光。因为帐篷里暖和,身上有狐裘。身边有火盆。更因为高兴:据使者说,朱龄石和陈嵩都在林子里。他一想到要歼灭一大坨晋军,还能拿宿敌陈嵩的脑袋做夜壶。就全身的虱子都在笑。 看到使者进来,意态潇闲地指了指侧面一个矮几,示意他坐在那后面,叫人给他倒酒: “是朱龄石将军派你来的吗?” 吴队长说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将军既然派使者来劝降,我家朱将军也想知道将军有没有诚意。他的原话是胡人不讲信义,屠杀俘虏的事情没少做过,所以不可轻信,要我来跟将军好好谈谈。 要换在往日,“胡人不讲信义”的说法早就让赫连璝大光其火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听到这话居然笑出声来: “既然如此,朱将军为什么不亲自来和我谈呢?” 吴队长习惯性地耸了耸肩: “他都说了你们不讲信义,怎么会冒险把自己送进虎口?” 赫连璝轻蔑地摇了摇头: “说到底还是朱龄石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父皇在他城下,头顶上弓箭手虎视眈眈,还敢不穿盔甲和他面谈,他怎么就没有胆气来和我谈呢?他要是来,就算谈崩了,我也绝不会动他一根毫毛!” 吴队长说这话我回去可以跟他说,现在我感兴趣的是如果我们投降了,将军打算怎么做? 赫连璝说我的使者难道没有把话说清楚么?如果你们投降,将军们还是将军,军官还是军官,还带他们的原班人马,三军一个不杀,不遣散,不编入匈奴军队,但到底驻防在哪里,就是皇帝陛下说了算,我现在不敢说。其实就是让你们离南部边界远一点,以免你们哗变南奔。 吴队长说池水之战,陈嵩带兵杀伤很多大夏官兵,如今朱龄石将军要投降,陈嵩反对最力,他担心你会报复他。 赫连璝沉吟片刻。他内心确实非常恨陈嵩,也确实有报复的念头,但现在要紧的是先来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给父皇一个大大的礼包。赫连昌去追击刘义真,势必要苦战一番,折损不少兵力,自己若是兵不血刃就带回来一打大将和数千官兵,那岂不是高下立判?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场仗,就是他们兄弟俩的擂台,谁的胜利更有光彩,谁就能占到夺嫡先机。天下军人,谁不知“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汉人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汉人还说过:无毒不丈夫。我今天屈一回,改天毒一回。难道已经成了降虏的南蛮还能咬下我一块肉来?先答应下来,再秋后算账!想到这,神情凝重地举起右手: “请你回去转告陈将军,我赫连璝确实恨过他。但他是人才,是良将。我大夏一样爱惜重用。他若是诚心归降,我赫连璝既往不咎,若是有加害之心,天人共鉴!” 吴队长说这我就放心了,不过你也知道,北府兵没有打过败仗。军官们心高气傲,不少人觉得将军你未必能吃掉我们,说句你不爱听的,就是我,跟着朱将军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也不太相信你们真能击垮我们。 赫连璝一愣,继而忍不住笑了: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太自大了,步兵困守林中,四围全是甲骑,居然还敢心存奢望?也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跟我在营中走一遭。让你看看我匈奴大军的战力!” 吴队长在心里念了一万遍感谢老天感谢菩萨,发自内心地欣然起身,跟着赫连璝出了大帐。 赫连璝叫人给他带来一匹马。带着他往东去,那里是校场,一群骑兵正在玩叼羊。赫连璝叫来一名校尉,说随便喊几名弟兄给晋使表演一下骑射。吴队长赶紧说这个就不必了,光看叼羊,就已经很开眼了。贵军的骑射甲天下,我们知道的。赫连璝得意地说那就让你看看我的家底子。而后带着他转到大营北侧。那里全是马车,敦敦实实装满粮草军资。赫连璝说我这一回不打算来硬的。就在这里天天喝酒吃肉赛马,软软地困死你们。等你们饿得手脚酥麻时,我的兵不用兵器,只需要绳子就能大捷,所以你们要识时务,现在归降是一种处置,到时候束手就擒是另一种处置,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吴队长唯唯。又往西走。这边是士兵营房和马厩,帐篷扎得纵横整齐,一列列之间的过道容得下三匹马并行。帐篷外的士兵看见赫连璝过来,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敬礼。走了百余步,果然到了河边。阳光洒在冰面上,说不清是暖还是寒。河对岸还是帐篷,一眼看不到边。吴队长目测了一下,距离河岸最近的帐篷大约五六十步。这个时令,刮的是西北风,所以匈奴帐篷都背对冰河,向东南方向开口。 回到大帐口,赫连璝说贵使进来喝口酒再走吧。吴队长说谢谢将军美意,我已经看到将军诚意,看到贵军威仪,这就回去复命,也好让长官们赶紧定夺,弟兄们尽快脱困,吃口热饭。 赫连璝哈哈大笑,说岂止热饭,我会杀牛摆酒给他们接风。 吴队长刚要下马步行回去,赫连璝说你不必下马,这马就算我送你的礼物,你骑回去吧。吴队长连连感谢,打马回营。 朱龄石和陈嵩其实只等了不到一个时辰,但却恍如等了百年,现在看到吴队长不但囫囵回来,还带来一匹马,心才放下一半,及至吴队长画出地形图时,那一半也款款地放回胸膛里去了。 陈嵩立刻把朱龄石选好的三十名死士集结起来,说明自己的意图。今天后半夜,到了人睡得最沉的时候,他要带领死士,沿着冰河潜入匈奴大营,绑架赫连璝。此举若成,晋军就死地重生了。 吴队长从出树林到抵达大帐,步行三百来步,马匹迈了二百二十步,算下来大帐距离树林直线已经过了人行千步。这就是说,死士们要沿着冰河桥没声息走这么远,再向东潜行百步。假如没人查觉,他们可以兵不血刃地达到目标;就算有人惊觉,在那个人人睡得手脚酥软的时分,三十名骁勇剑客杀过百步也是很轻松的任务。 人手一把长剑、一柄匕首、一架连珠弩,兵器都用烟熏黑;轻身疾进,都不穿盔甲,皮褂上清一色套黑布外罩,脸上蒙面罩。今夜他们不是兵,是一阵无声的黑烟。 按照约定,陈嵩一旦得手,就发射三支响箭。朱龄石接到这个信号,立刻整顿三军,准备出发。 朱龄石说如果失败呢? 陈嵩说没有失败这一说。我担心的是赫连璝大帐离河边太远,现在既然是这点距离,我们用这种打法,就一定不会失手。 朱龄石沉默了一阵。说万一失败呢?比如赫连璝今晚没有住在大帐里怎么办? 陈嵩无语良久,最后说那我就在他大帐边抓个活口问出他住哪里。如果这样也没用,那我会到马厩偷马,而后在后营放火烧粮,你看到火起。立刻变守为攻,纵火放箭,大声呐喊,快战一阵后即刻脱离,全军拼死东去。舍此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朱龄石点点头。倘若只能如此,我自当奋力一决。 时辰熬到丑寅之间。陈嵩带着三十名死士,集结在树林南边的冰面上。 向两岸望去,匈奴人在营房边缘点了无数篝火,旁边有人盯着树林。游骑在来回巡逻,不过他们不敢离林子太近。 他们在战靴地上绑了厚厚的干草垫子和蒺藜条。这样可以防滑。黑暗中,朱龄石重重地抱了陈嵩一把,什么都没说,做了个出发的手势,而后拍拍每一个死士的肩膀。这些清一色都是青年军官,战力绝非寻常士兵可比。这一击虽然轻巧,却必然是一击毙命;但如果事情不成,军中最精良的中下级带兵官。也就全都折损了。好钢用在了刀刃上,刃砍缺了,刀也就废了。 陈嵩走在最前边。死士们鱼贯跟上。 这是一个晴天,月亮虽不圆,却也朗照。好处是他们可以看清楚目标,坏处是他们容易暴露。 陈嵩猫着腰,每走几步就停下听左右岸上的动静。他宁肯慢一点,也不远有半点闪失。 除了他们自己的喘息声。没有任何声音。 连夜枭的声音都没有。 隆冬的夜,就是这么肃杀。 他一直数着脚下的步数。人在冰上走。脚步迈得小,所以要比吴队长说的步数多走一些。 有个弟兄突然滑倒了。所有人立刻蹲下。似乎这个普通一声马上就能招来万箭齐发。 除了他们的喘息声,没有任何声音。 连夜枭的声音都没有。 陈嵩估摸着差不多了,向后打手势,要大家都集合过来。他从河岸上探出头向东看,苍天有眼,他们的集结点正好卡在两列帐篷之间的通道上,沿着通道望过去,一顶大帐篷赫然矗立在一个缓坡上,顶上隐约飘着一杆大纛旗,正吻合吴队长的描述。 陈嵩压住心跳,叫大家再检查一下兵器,而后要大家轻轻割掉岸上的灌木,免得它们碍手碍脚;每个人都把鞋上的枯草蒺藜垫子摘掉,在地上走它们只会制造出刺刺拉拉的噪音。他打了个手势,率先翻身上了岸。 他是轻手轻脚地走,猫着腰。 陈嵩很满意,三十多人悄无声息。 他们不是兵,是无声的黑烟。 两边的帐篷里鼾声如雷。 他们不打搅任何人的美梦。 陈嵩留神四面观察,发现匈奴人外紧内松,营里根本无人巡逻。 天不亡这支孤军啊! 走到距离大帐三十来步时,陈嵩打手势叫大家蹲下,让一个死士放下兵器,脱掉战靴,绕过去看看虚实。 未几,这个弟兄回来了,说大帐只有口上有十几名守卫,但都在睡。 陈嵩再次暗念佛号,感谢上苍把敌人交到他手上。 他们悄没声息地摸到大帐口,桥没声息地割断了那些卫兵的喉咙,桥没声息地进了大帐,外面留下的死士立刻换上匈奴兵的衣服,把尸体拖到大帐里去。 陈嵩长出一口气,叫人点上灯。 昏暗的灯光下,他看了一眼睡在厚厚皮垫子上,盖着一床锦被的赫连璝,忍不住摇了摇头。 本性难移啊! 被子里睡着两个人,另一个半截身子露在外面,是个男人。 陈嵩想起郭旭在池水之战中杀掉那个男宠以激怒赫连璝,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在帐篷里扫了几眼,看到赫连璝的弯刀放在一张矮几上,便把刀抽出来。 好刀! 在灯下看,杀气化为光,闪人眼。 他拿着刀,蹲下身去,用刀尖轻轻挑开赫连璝的被子。后者在梦中嘟囔着翻了个身,把一只手搭在男宠的身上。 陈嵩把冰凉的刀背贴在赫连璝肩头。 刀的主人一个激灵,睁开眼睛,他先看到一把变形的刀指向自己。刀尖这头显得各位宽大,而后在刀的最后面看到一张蒙着黑布的脸。 他随身带了三个男宠,今晚侍寝的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他以为这是另一个男宠在恶作剧,慵懒地用匈奴话骂了一句。就在这个时候,陈嵩摘掉了脸上的黑布。赫连璝发现这是一张无比沉静但杀气盈溢的脸。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刚要喊有刺客,几名死士已经捂住他的口鼻,将一团布塞进他的嘴巴,把他赤裸裸地捆绑起来。 旁边的男宠已经醒来,结果一样。未闻其声,先见其成了粽子。 陈嵩蓦然想起当初他临阵生擒阿薄干,可惜被斛律征搅黄。今天很好,赫连璝没有一个斛律征做救星,已经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可以好好地利用一番了。 叫手下搬过来一张胡床,坐下来,居高临下,摆弄着那把弯刀: “赫连璝将军,别来无恙啊,我是你日思夜想的陈嵩。” 赫连璝的眼睛瞬间就绷得比拳头大。 陈嵩说使者前脚走,我后脚就来,不过不是来投降的。接下来。我要和你谈谈,所以允许你张嘴说话。但如果你敢喊一声救命,这把刀可就不认主人了。你要是赞同我的意思。就请点点头。 赫连璝眼睛里涌出屈辱的泪水,但还是连连点头。 陈嵩示意把他嘴里的布拽掉。 赫连璝吐掉嘴里的线头,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太卑鄙太卑鄙!我诚心实意招降你们,给你们一条活路,你们竟然这样不宣而战,鸡鸣狗盗地偷袭我! 陈嵩笑了笑: “我要是知道赫连将军今晚风流。也就不会这么卑鄙了,自当另择吉日。不” 赫连璝听出来他语带讥讽。又羞又恼,垂头不语。 陈嵩说咱们说正事。我们的弟兄在林子里呆腻了。想要挪动挪动,可是你这样兴师动众地围起来,我们动不了。要是硬闯的话,你我都要死人,不好!依我看,你明早下个命令,叫你的人让开通道,叫我的人斯斯文文地通过,这样大家不伤和气。我呢,会和这些弟兄一直陪着你,只要我军过了青泥,途中没有遭到你们的埋伏或者追击,到了安全地界,我自会放过你。你看这样做公道不? 赫连璝此刻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信手摘下一棵熟透的果子,不料竟被果子掉下来砸破了头。他已经在池水惨败过一回,为此还被父皇流放北方一年,这一会卯足了劲要一雪前耻,不料金鼓未鸣,刀槊未交,就被人家光屁股按在被窝里,身边还有一个男宠。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不要说争皇位,就是保官位,怕都是很悬了。 想到这里,头一扭,不去看陈嵩讥讽的脸和手上的刀; “你爱杀就杀,爱剐就剮,大夏皇子,岂会和你们这些狗汉人纠缠!” 陈嵩乐了: “佩服!佩服!大夏皇子宁死不屈,有种!不过你听我说,你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我还是塞上你的嘴巴,而后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这些弟兄每人小小地割下十来刀皮肉,最后把你的命根子割下来,把你的脑袋挂在大帐口,你男宠我们不动,这样第二天你的部下就啥都知道了,紧接着你的父皇就啥都知道了,你虽然死了,也为人所不齿,死得不光彩,不值!第二种是你按照我说的做,这样留下一条命,假以时日,该有的还有。我们会把这个男宠处置妥当,这样三军就不会知道你今晚的风流韵事,而你就是在睡梦中遭到偷袭,奋起抵抗,寡不敌众被俘,这样听起来不就堂皇多了嘛!” 赫连璝垂头不语良久,终于长叹一声: “焉知你达到目的后不会背信弃义杀了我?” 陈嵩冷冷地笑: “其实你现在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不过我倒是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来此的本意不是要杀你,否则根本不用费这么多话!我是要借你来开路,无论你是否情愿,你对我们是有功德的,我若是杀了你,天地不容,人神共诛。” 赫连璝稍稍镇定一些,说你要我怎么做。 陈嵩说你起来穿戴整齐,下令给你的将领,要他们让开东去通道,等林中我军通过后,我们一起东去,直到我认为可以放了你的时候。 赫连璝在帐外的亲兵都已经死得硬梆梆了。陈嵩手下一名死士站在帐篷口大声喊: “来人,来人,来个跑腿的!” 距离最近的帐篷里,一名匈奴校尉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往外走,他很奇怪,哪有这个时候宣令的?而且哪有用汉话宣令的? 他看到赫连璝站在帐篷门口,神情非常奇怪;身边围着一群人,有的穿着匈奴衣服,但都不认识;还有的一身黑衣。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大概是皇帝派来的密使,但再看赫连璝的脖子上,架了至少三把剑,他突然意识到出大事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端起弩瞄准他,他的后背一下子就凉了。 赫连璝说别发呆,赶紧去把各位将军、幢主都叫来,我有紧急命令。 这名校尉知道该说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到一个帐篷里大喊大叫,叫大家分头去召人,就说皇子被人绑架了。 陈嵩叫人把赫连璝押回帐篷,给自己倒了一小碗酒,小口喝着。帐篷外,喧嚣声逐渐升起,满大营都是人喊马嘶。他突然想起他见过的一幕:酒楼的大厨嫌火不旺,会往炉火里撒一把盐,那火秒就像被惹怒了,腾地一下就蹿起老高。 他们就是那把盐。 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和马嘶声正在朝这边聚拢,如钱塘大潮扑向堤坝,他放下酒碗,对一名死士点点头: “发三声响箭!”(未完待续) 下卷 五十一章 死亦为鬼雄 ps:有斯人必有斯选 下卷五十一章 斛律征看见的,是他此前从没见过的战争场景。(.好看的小说) 朱龄石带领的晋军步兵走在最前面,随后是陈嵩和三十名死士骑马团团围住赫连璝,后面是大队的匈奴骑兵。恨入骨髓而兵刃不交,宿敌相逢而烽燧不举,双方好像在联合举行一场荒野巡游,又像是多年老友长亭送别,恋恋不舍,一程又一程。 斛律征对陈嵩,一向是心服口服的,觉得他是真正的大将苗子,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声震华夷的战神。这个人不打仗的时候,轻松到了松垮,除了喜欢损人意外,几乎没有什么锋芒,但是一旦上了战场,那就瞬间换了一个人。外号“陈猴子”,是因为机敏矫健,但实际上他还有一身凛凛虎气。他想做的事情,似乎没有做不成的,临战点子横飞,陷阵智计百出,拼杀更是一往无前。当初斛律征还是他的敌人时,就领教过他的厉害。今天看到他居然劫持了敌军主帅,想起当初阿薄干被擒那一幕,不能不相信有些人也许真的是上天派来的武曲星。 遗憾的是此刻不是兄弟热络的时候。斛律征向朱龄石、陈嵩说明此间态势,朱龄石的眉头由不得紧锁起来。此时他们身后是一支匈奴大军,再往前是赫连昌统帅的匈奴大营,最后面卡着姚灭豹的精锐伏兵,而昌、豹二人各有王命,未必就肯为了赫连璝而放走晋军。赫连昌应该巴不得借刀杀人,而姚灭豹是那种为了胜利而无视权谋的纯种军人,要他拿皇子换取百年不遇的歼敌良机。想必也困难。 但朱龄石是北府兵中有名的玲珑心,最不缺的就是抓住机会,哪怕是伪装成困境的机会。思谋片刻,说出想法,陈嵩和斛律征立刻连声叫好。斛律征派两名假斥候回去禀告郭旭。跟他约好策应时间和办法。 大队人马浩荡向前,地平线上看到了匈奴大营。而大营里的人也在西方地平线上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旌旗。赫连昌胸有成竹,知道这应该是长安晋军撤下来了。父亲要他全力阻击,等待赫连璝尾追而来后,联手合围这股敌军,但他一点也不希望赫连璝在他的胜利中分一杯羹。这个弟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国中人都知道他好男宠,讥笑他要是得了帝位,连皇子都没法生,怕是要让大夏断根了。可是父亲就是对他格外宽容。一再地给机会。事实上谁都知道,父亲宠爱赫连璝,是因为对他母亲恩宠过于其他女人。谁都知道赫连昌才干十倍于赫连璝,可是赫连昌的母亲已经五六年不沾雨露,连个吹枕头风的机会都没有。这一回,本来说好了要让赫连璝去拿长安空城,把野战歼敌的任务交给他赫连昌,可是临到头还是变卦了。这股晋军是丧家之犬、惊弓之鸟、下山之虎。在这旷野之上,没有坚城依托,就算个个精锐。又能在骑兵蹙踏下坚持多久?不!赫连昌是这场大宴的东道主和唯一食客,他人决不允许染指,这个弟弟更不行!他一定要在赫连璝赶来之前歼灭晋军,叫这个贪吃的弟弟扑个空,只能看到残汤剩饭和杯盘狼藉! 就在他勒兵号令准备出击时,手下人来报:赫连璝大军就在晋军身后! 赫连昌大吃一惊: “你没看错?” 何止没有看错。他的人就外头。 连璝军中的传令兵一进来就给赫连昌跪下了: “大皇子,你赶紧想办法救救三皇子吧!” 赫连昌一愣: “什么意思?” 传令兵说我们本来已经把晋军包围在一片密林中。但晋军派出死士,绑架了三皇子。要我们让开通道。现在我们大军尾随,却不敢轻动,只怕激怒了南人,三皇子性命不保。他要是有个闪失,我们这些做属下的,怕都是没有好下场。 赫连昌先是懵了!大夏国皇子、数万骑兵的主将、胜利之师的统领、一座大营的主心骨,居然!能够!被人!绑架!就是从一锅汤里捞出一根羊腿,怕也没这么容易吧。大夏国算是威风扫地了!匈奴人的脸算是彻底丢光了!拿下长安的辉煌胜利跟这可耻的被俘相比,简直就渺小得不足挂齿!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心底翻卷澎湃的狂喜。真要感谢晋军,他们做了赫连昌做梦都想做的事。赫连璝既然做了俘虏,那他的高贵身份就遭到了亵渎,没脸再去谋求太子之位。准确地说,按照大夏皇帝赫连勃勃治军之道,他就算活着脱身,也应该被处死,至少要赐死。赫连昌身为大将,决不能因为兄弟私情而不顾国家大局,就是赔上一个哥哥,也要全歼国家的敌人! 可是转念一想,局面似乎有点棘手。赫连璝毕竟是父亲的亲儿子,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投鼠忌器而放走晋军,于兵家而言实在是莫大败笔;假如为了胜利而不管他的死活,又恐父亲记恨而人言可畏。哎!要是晋军头脑简单点,直接杀了赫连璝,此刻也没有这么多枝节。或者赫连璝有点骨头,奋起反抗被杀,此时也不必挠头。 想来想去,只有先列阵迎敌再说。 匈奴骑兵左中右列阵,只要一声令下,中军会正面冲锋,左右两阵侧翼包抄,瞬间就能把晋军步兵合围起来。 但不这个令迟迟不来。 赫连昌坐在马背上远眺,看到晋军背后的匈奴骑兵。 匈奴人的军队,虽然都是大夏的兵,但其实统一旗号下,还是部曲兵、氏族兵,背后是赫连璝母亲家族的庞大势力。赫连璝带的兵,头上有老天爷,那就是皇帝赫连勃勃;但天底下还有帐篷,那就是赫连璝。他们只认老天爷和这顶帐篷。不认别的。赫连昌的兵亦然。这就是说,晋军固然是敌人,但如果赫连昌有任何不利于赫连璝的意图而被后者部下看破,那这些匈奴汉子一定优先和他拼命,哪怕因此会放走晋军。 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激怒晋军,让他们杀了赫连璝,自己手上不沾血,才能免于同室操戈。 派出一名心腹偏将跑去向晋军喊话: “大夏皇子赫连昌将军要你们放下武器,就地投降,保证一个不杀!” 晋军无人应答。须臾。士卒裂开一个通道,赫连璝白刃交颈,被押到阵前。陈嵩用剑柄狠狠地凿了一下他的大腿,疼得他呲牙咧嘴,赶紧向对面喊话: “哥哥。不要动手,我是赫连璝!让你的人散开,只要放他们过去,他们就会放了我!” 赫连昌气得鼻子都要歪了。纵然他有一肚子小算盘,但看到此情此景,依然深有家国之辱、门庭之羞,赶到赫连家族的荣耀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个败家子糟蹋烂了: “你身为皇子。怎么能这么没骨气,居然帮着南蛮说话!” 赫连璝这一路上已经把赫连昌的算盘摸了个透,知道他一心借刀杀人。见不得自己死里逃生。但此时,逢凶化吉的枢纽就握在他手上,自己是有求于他的: “哥哥,不是我不想死,而是我死不了。我睡梦之中被偷袭,连个自杀的机会都没有。” 突然转用匈奴话: “哥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盼着我死掉。你好做太子做皇帝。可是你想想,要是你见死不救。阿爸会高兴么?国中人怎么看你?再说了,我身后这些将士也不答应啊。我死了,阿爸会追究他们,他们就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不会坐视你借刀杀人。哥哥你想想,我们已经消灭了晋军主力,你的功劳已经很大了,何必因为我再蒙上一个见死不救的恶名呢?放过他们,然后再追杀,弟弟蒙你大恩,一定不和你争夺太子位,一定在阿爸面前拼命说你的好话!哥哥,我求你了!” 他说的恳切,到后来几乎泣不成声。 赫连昌毕竟天良未泯,见弟弟如此哀切,铁石心肠为之柔软,但又舍不得放过到嘴的熟肉,一时犹豫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做。 只是他们兄弟自以为说匈奴话可以瞒过汉人,却不知汉人堆里有个匈奴人。 斛律征立刻把那个匈奴斥候拽过来,指着他的肚子: “你饿不饿?” 斥候实话实说。我一点都不饿。 不饿就好,这就是提醒你你还有救。要想拿解药,赶紧告诉我们他们兄弟都说了什么? 斥候如实翻译。朱龄石一听,又惊又喜。惊的是险些被赫连昌兄弟卖掉,喜的是有机会搅浑水。立刻让斛律征陪着斥候到后方匈奴军阵那里去喊话。按照朱龄石所教,斥候添油加醋地吵吵,说赫连昌将军想趁机干掉三皇子,以便他可以当太子,此时正准备发起进攻,要让三皇子死于乱军。 大夏治军严酷。赫连璝如果真的就这么死了,他手下所有军官都会被处死,家人为奴;士兵们也会被褫夺军功,发去当苦力,这辈子算是翻不了身了。相形之下,没有歼灭残敌,反倒算不得什么大过失。他们一路上提心吊胆,跟在晋军后面,却不敢有丝毫过分举动,唯恐马蹄子踢着晋军后卫屁股引发不必要的敌意。现在听说大皇子居心叵测,顿时怒火上涌。几个带兵官立刻带着亲兵赶到前头,横在晋军和赫连璝大军之前。该有的礼数还是有,但话说得斩钉截铁: “大皇子,我们防守有失,让三皇子遭难,回去我们自会请罪。但现在既然三皇子已经和晋人谈好,那么就请大皇子让开通道,履行三皇子和南蛮的约定,保证三皇子性命无忧。” 赫连昌本想端出皇子架子呵斥他们一顿,但一看眼前这几个人,莫不是匈奴勋贵子弟,背后都有山,就是父皇也不能无视其巍峨,更何况自己现在羽翼未丰。此时若是不答应,不等他和晋军交手,匈奴人自己就要火并,这是他断断不愿看到的。看着赫连璝可怜兮兮的样子。再看这些匈奴将领紧绷绷的脸,突然心思一转,天空地阔起来。 赫连璝有求于他,这些将领有求于他,晋军有求于他。这样一呼百应的态势,把握好了,正足以成就他的勋劳威名。不用谁来册封,他此时生杀予夺在手,就算没有皇帝名分,俨然已经掌握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他不需要赫连璝死了。而是要把生赏赐给他,让他此生在人格上永远是那副弯腰乞怜的嘴脸。而所有匈奴人都会看到大皇子既能破解危机,又能保住匈奴颜面: “各位将军放心,三皇子一定毫发无损!” 而后纵马跑到晋军阵前: “哪位是朱龄石将军?” 朱龄石策马几步说我就是。 赫连昌一拱手: “朱将军善战威名,赫连昌早就如雷贯耳。今天果然领教了朱将军的手段。朱将军,事已至此,我们就来个君子约定,你意如何?” 朱龄石说愿闻其详。 赫连昌纵身一跃,稳稳地站在马鞍上,气沉丹田,朗声向汉人和匈奴人说话: “大夏和晋军弟兄们听好了,我赫连昌。大夏皇子,在此愿和朱龄石将军订约:我下令放走晋军,我军绝不阻拦;朱将军释放三皇子。也绝不阻拦。但是,三皇子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只能留在此地,晋军可以留人,一则继续监视三皇子,二则也是我们的人质!此约天日可鉴。朱将军如能接受,我们立刻执行;朱将军若是不肯。那么对不起,我立刻宣令三军进击!” 前后匈奴军阵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让夹在中间的晋军显得无比孤弱。 朱龄石和斛律征的心都是猛地一沉。本以为陈嵩有机会全身而退,但现在看来,这个希望很渺茫了。一旦大军走远,就算赫连昌放走死士,也难保赫连璝的人不会追上去。可如果他不答应赫连昌,后者仁至义尽,只管放手出击,那么三军覆灭,陈嵩也还是没有活路。 陈嵩却淡淡一笑: “答应他吧,这样对弟兄们好。我既然肯做这事,就没想着留后路。” 死士中有好几个下级军官都是他带出来的兵,纷纷要他走,自己远离留下来继续挟持赫连璝。陈嵩说哪有生死关头我溜掉,把你们抛在身后的道理。 不等朱龄石再说话,策马走到赫连昌面前: “赫连昌,你的约定很公道,我们接受。我叫陈嵩,你弟弟赫连璝的死敌,自打池水之战后,他一门心思要我人头。现在我跟你约一次:绑架你弟弟,我是主谋,我一个人留下来,其余弟兄都放走!” 陈嵩之名,在匈奴人那里早就春雷滚滚,赫连昌今天看到本人,既钦佩他百战立威,也被他临难不苟免的大无畏气概所折服,欣赏他面对强敌如此从容,乃由衷地一拱手: “陈将军不愧是人杰,你的约定我接受!” 至此诸人无话可说,晋军一片岑寂,人人都在感恩和耻辱中煎熬。感恩是因为有人愿意舍生取义,换得兄弟逃脱樊笼;耻辱是他们身为军人,此刻置身于绝境,只能和敌人做交易。 陈嵩对着身边死士团团一抱拳: “各位都走吧,留我一人一把剑,足以挟制赫连璝!大军由此东去,急行军不到两个时辰,就可进入山谷地带,姚灭豹那个伏击阵地,正好可以用来阻击匈奴,他们的骑兵无计可施。我留出富裕,三个时辰后释放赫连璝。” 三十死士无人肯走。 陈嵩厉声下令: “都回去好好带兵,把弟兄们带出去,别在这纠缠!再不走,小心我行军法!” 人们含着泪,默默地回到他们的本队,但最后还是有八个人纹丝不动,任凭陈嵩怎样斥责,就是不挪脚。等陈嵩说话间隙,一个老部下幽幽地说: “陈大哥,你不要再争了。当初你在黄河岸上抗命救人,我就是其中被救的一个。我还记得你当时在太尉面前说的话。今天是同一个道理。我要是撇下你自己走了,就算活下来,后半辈子也是个没有魂灵的活死人。我想肯留下来的弟兄,没有一个愿意这样活着。就让我们陪着你吧!” 斛律征过来。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下陈嵩,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 “我就不留下来陪你了。你老婆和儿子得有人保护,我和郭旭去做这件事!” 陈嵩说这正是我最想跟你说的。 朱龄石知道大势已定,无可逆转,乃在马上搂住陈嵩肩膀。额头顶着他的额头: “兄弟,朱龄石三生有幸,能和你并肩战斗!” 陈嵩笑了,伸手在怀中摸了摸包着薛梅儿青丝的小锦囊,说我还从来没找你写过家书呢?可惜现在来不及了。你见到我夫人,就说我的家书只有六个字: “来生还做夫妻!” 朱龄石五内俱碎。生恐眼泪滚出来,转过去头去一扬手,纵马跑开。斛律征已经满脸是泪,紧紧抱了一下陈嵩,猛抽一鞭。闭着眼睛纵马而去。 晋军在强敌面前,丝毫没有仓促逃命气象,旗幡招展,甲胄鲜明,鼓号铿锵。朱龄石下令后,三军如雷响应,一声喊,齐刷刷整队出发。长槊向外。弓弩张开,可攻可守,气象森然。匈奴诸将见过不少撤退。至此不能不感叹北府兵名不虚传。 在匈奴大军注目礼中,数千晋军不疾不徐,滚滚向东,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线上。谁都知道,他们在匈奴人面前刻意放缓脚步,以作荣誉行军。但到了敌人视线之外,就会立刻换成急行军。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脚上功夫,冲向生死攸关的那一线。 陈嵩派一名弟兄去找赫连昌。说他们要席地而坐,让他给送十张羊皮过来。赫连昌不但送来了羊皮,还送来了烤肉和酒。陈嵩指挥着弟兄们坐下来,团团围在赫连璝四周。赫连璝知道根本没有跑掉的机会,所以根本不做此企图,这时候乐得放松,喝了两碗酒,索性躺在地上仰面看天。 在他们周围,匈奴人密密匝匝地围成一个圈,紧张地注意着圈子里的一举一动。他们说话算数,的确没有派一个人去尾随晋军。但他们心存疑虑,不知道这些留下来的汉人会不会到最后一刻杀了他们的三皇子。神射手们都把箭搭在弓上,准备百步穿杨,但他们也知道,只要弓弦一响,晋军的剑就会切开赫连璝的喉咙,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有任何惹火的举动。 赫连昌已经拿到了他想拿到的东西,此时心满意足,懒得陪在露天,回帐篷歇息去了。今天,他在马鞍上说的那番话,很快会在匈奴草原上传开,在统万城传开,在后宫传开,人们会油然佩服大皇子的当机立断,当然也少不了也议论三皇子的狼狈和软弱。够了,有了这些,晋军残部是不是逃走,赫连璝如何收场,他都一概不关心了。 倒是这个陈嵩,真是一条汉子,要是能收入麾下,那真是一人顶一万人。父亲虽然杀人如麻,但收降人才是一贯不遗余力的。要是自己能带回去一员万人辟易、智勇双全的良将,一定会让他非常满意。 陈嵩闭上眼睛,回想往事。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在军中的日子,可是很快他的全部心思,就集中在薛梅儿、小西安和他留在薛梅儿肚子里的那颗种子上。他从怀里取出锦囊,拿出薛梅儿的那一束头发。锦囊里放了一小捆香草,让头发带着一种梦幻的气息。他贪婪地嗅着这股气息,让头发拂过自己的嘴唇。 很奇怪,他是个军官,可到了人生最后一天,满心竟然毫无铁马金戈,毫无硬梆梆的东西,全是柔软的回忆。比如在街头将薛梅儿拉起来时的那双女儿手,比如第一次拥抱她时落在身上的梅花,比如她胸前那酥软而又坚挺的一对姐妹,比如温暖的被子和炽热的相拥,比如孩子的脸蛋,比如女人慢慢隆起的肚子,比如女人夹起菜放在你碗里时的目光,比如冬天的小火炉边孩子咯咯地笑,比如早晨投在窗户纸上的第一缕阳光,比如布谷鸟的叫声,比如蛐蛐卖唱,比如长安城中夏夜里小贩卖冰澎西瓜的吆喝声…… 此时大彻大悟,原来这任何一种柔软,都远比军中任何一种刚硬更值得留恋。只是这乱世烽烟,若没有一群人愿意流血,此种柔软怕是被践踏得更破碎。 一个声音在问: “你后悔吗?” 你完全可以不走这步险棋。凭着你的身手。你可以带着必死之师凶猛突围,纵马舞剑,杀开一条血路,去跟郭旭会合,保护妻儿回江东。是的。那也不是万全之策,但你至少是可以恣意冲杀的,不会自陷于这样的困境。 可是,你怎么可能在独自求生和拔出弟兄之间选择前者呢?如果那样选了,就不是陈嵩了。陈嵩之所以是陈嵩,带着日出东方的陈。带着高山巍峨的嵩,就是因为他的前世、他的今生、他的来龙去脉决定了他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薛梅儿会原谅你的选择吗? 你抛下她和她肚子了里的孩子,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他的心思重新回到这个女人身上,开始想她此后将面临的种种艰辛。 要是时光能够倒流,你会不会重新选? 他在心底苦笑了一下。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就假设时光能够倒流嘛! 好吧,假设时光能够倒流,我在收留了薛梅儿那天,就会带着她远走高飞,走到没有战乱,没有内讧,没有人和人拔刀相向的一个地方。在那里生一堆小孩儿。那里要有山,有水,有田。想打猎就打猎,想打渔就打渔,想打麦就打麦,唯独不打仗。那么郭旭他们怎么办?好办,叫上他们一起开小差呗!弟兄几个在那个好地方一起混,最后搞出一个完全不同于世间任何国度、任何王朝的小天地。最后一把岁数死去,被子孙们尊为高祖太祖什么的。牌位贡在祖庙里,灵魂乐呵呵地还混在一起喝酒。暗暗取笑那些虔诚的子孙,他们一定会求我们保佑他们,可我们已经挑了一辈子重担,怎么会死了还要管那么多闲事啊! 他想得开心,忍不住无声地裂开嘴。 这时一个声音把他唤醒: “陈将军,你现在可以放了赫连璝将军吗?” 抬眼一看,是一名匈奴军官,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祈求的诚恳,显然是赫连璝的手下。 陈嵩有点恼火,因为思绪被打断,乃没好气地问: “我军走了多久了!” 那人陪着笑说都整整三个时辰了。 陈嵩看了看太阳,知道匈奴人没有说谎。三个时辰,以朱龄石勒兵执法的手腕,大军应该已经过了隘路,后卫可以堵住去路了。他拍了拍身边的赫连璝: “好啦,你没事了,可以回去做你的三皇子了!” 赫连璝将信将疑: “你真的会放我走?” 陈嵩说这还有什么真假的,说好放就放,我们不做那种反复小人。 赫连璝说你不会在我背后放箭? 陈嵩哼了一声,说你侮辱我们。 赫连璝看着陈嵩的眼睛,知道此人不耍花招,顿时来了精神: “既如此,我劝你跟着我干,保证不会亏待你!” 陈嵩哈哈大笑: “赫连璝,你那点花花肠子,就好好地安在肚子里,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你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去喂狗,但你为了在你爹面前赢回几分,就拿我当战利品。我跟你打赌,你哥哥也有同样算盘。” 话音未落,果然看见赫连昌分开人群,骑着马一纵一落地走过来: “陈将军,我已经履行了我的约定,想必你也会如约,请放了我弟弟。” 他其实满心希望陈嵩违约,在最后一刻砍了赫连璝的脑袋。 可陈嵩说没人拦他,他现在就能走。 死士们让开一条路,赫连璝急匆匆走出去,立刻被迎上来的匈奴人扶上马。 赫连昌有点失望,看了一样赫连璝,回过头来,微笑着注视陈嵩。他很欣赏这个人: “陈将军,我佩服你胆识超群,有勇有谋,更佩服你一诺千金,很想和你共事!如果你不嫌弃,就到我麾下来,我立刻奏报父皇,让你的官位决不在姚灭豹之下!” 陈嵩哈哈大笑,对赫连璝说你看我没说错吧,你们哥俩都想让我投降,只不过你哥哥比你更心底光明一些。 赫连璝满脸通红,哼了一声,打马走开。赫连昌听陈嵩说自己心底光明,很为受用,期待着陈嵩的下文。陈嵩忽然敛起笑容: “双方既然都已经践诺,就不再受任何约束,赫连将军请让开,我们要回家了。” 说完举起长剑: “弟兄们,舍命报国的时候到了,死也要死得像个北府兵!全体都有,跟我冲!” 赫连昌反应极快,立刻打马躲开,同时伏在疾驰的马上回头看。 那九个不要命的南人锐意东去,向面前的匈奴人射完全部连珠弩,呐喊着仗剑杀过去。 他听到赫连璝声嘶力竭地下令。 而后听到不知道多少弓弦弹出汇聚起来的霹雳和不知道多少箭撕破天空的疾风。 一切在瞬间结束。 九个人被密如飞蝗的箭雨覆盖。 战场上突然安静下来。 八个人都倒下了,头朝着东方,剑指着东方。 他们的血像是一张红毯。他们用自己的血荣耀自己。 陈嵩全身中了至少三十多箭,有两支射穿了他的脖颈,人已经毫无气息,但却没有倒下。他在最后一刻用长剑拄住了身体,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 突然,有几个匈奴人扔掉手里的弓箭,冲着陈嵩跪下来。接着是一大片人,最后是全部。他们跪下来,摘掉帽子,额头触地,祈祷声响彻战场。 赫连璝气急败坏,从身边士兵腰上抽出一把弯刀,纵马过来,要砍下陈嵩的头。身后的匈奴人连声大叫将军使不得,这更让他恼羞成怒,志在必得。他挥动弯刀,划出一个弧线,但这个弧线在半路上被另一个弧线撞到,铿然一声,一个火星,他虎口发麻。 赫连昌架着他的刀,阴冷地盯着他: “请你不要再给匈奴人丢脸!” 赫连璝大叫一声,扔了弯刀,转身走了。 赫连昌下马,右手放在胸前,向陈嵩的遗体鞠了一躬。回身吩咐手下: “先把他们抬到车上去,到长安买好棺材后再厚葬。” 抬眼看了看天,天际有大鸟,不知道是不是鹰 “就在此地给陈嵩立个庙吧,不必禀告陛下。” 匈奴人找来一块马车上的木板,小心地把陈嵩放上去。刚开始是四个人抬着他,后来很多人加进来,将他高高举过头顶。 他们抬着他,穿过一片祈祷。(未完待续) 下卷 五十二章 弱女回马 ps:真爱是世间最强力量 下卷五十二章 传令兵正在飞驰,突然马失前蹄,整个人飞了出去。他从地上翻起来的时候,已经有好几把槊抵在胸前。他瞥了一眼马,正看到几个晋军士兵在收起绊马索。 晋军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一个小头模样的人吆喝着叫人把他带到旁边的密林中。对方动作太快,他来不及毁掉身上带的赫连昌手令。晋军检索一阵,很快翻出了手令,走到林子深处去了。 郭旭叫来识字的人给他念,惊奇地发现手令居然是叫姚灭豹给即将到来的晋军人马让开通道,不得阻击。 立刻审问传令兵。后者知道此时双方实际上已经解除交兵状态,没必要因为守口如瓶而激怒对方,马上把陈嵩劫持赫连璝、赫连昌和朱龄石达成约定的事情和盘托出。 郭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匈奴人刚刚歼灭了刘义真所部主力,正是要乘胜扩大战果的时候,怎么可能揭开锅盖,让煮熟的鸭子飞掉? 赫连璝几万人的大营,想想都应该是壁垒森严,怎么可能劫持到他? 是圈套吗?可是哪有设圈套先撤掉伏兵的道理! 辗转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审了传令兵一遍,听不出有瞎编的痕迹。信还是不信,正在犹豫不决,先前派出去假冒匈奴斥候的弟兄回来了。至此,郭旭才知道匈奴传令兵说的全是实情。 林中的飞骑官兵欢声震天。 哪怕是最富幻想的兵,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会用这种方式突然结束厮杀、脱离险境。 郭旭欣喜之余,觉得哪里不对。想了一阵,叫过传令兵再问: “赫连璝已经被放了?” 传令兵说顾忌现在还没有,你们那个陈将军带着几个人扣着他,估计要等朱龄石将军带队走远了才会放。 郭旭的心瞬间从云霄坠入深渊。 三军脱身,陈嵩却还在虎口。 而且肯定走不掉了。 他立刻就要跳上马背向西去。从匈奴樊笼中拔出陈嵩,兄弟并肩杀出来,就算是冲不出来,死也要死在一起,就像当年陈嵩孤身一声跳上河岸来救他一样。但几乎同时,想到现在陈嵩最需要的不是有人陪他死。而是有人牢牢地护住他的妻儿,护住他的血脉。 下令留下一小队人等待接应朱龄石所部,自己立刻带队和匈奴传领兵东去。姚灭豹撤兵后,他要立刻占领那个隘口,直到大部队通过。假如匈奴人反悔。还可以据险阻击。他觉得匈奴人一定会反悔。就算赫连昌不,赫连璝也会! 此时姚灭豹正在山头西望。太阳已经偏西,但远眺依然可见十里。晋军长安守军要撤出来,如果径直东向,昨天该到了。既然昨天没来,他想,那他们一定是在渭河主流上的那个密林中躲了一天,已经陷入包围圈了。 很矛盾。 一面盼着晋军如他所料躲进密林。这样就能证明他料事如神,早已看清朱龄石这样一流大将的运筹;一面又希望晋军没那么高明,而是径直狼狈东逃。正好掉进他的伏击圈。前者虽然证明他多谋,但成就的却是指挥包围的人,如果他没有算错,那么拿到这个功劳的应该是赫连璝。后者嘛,晋军如果东来,动作果决的话。刚刚打完一场恶战的赫连昌拦不住他们,自己这边就能大有斩获。弟兄们也不白辛苦一场。倘若晋军像刘义真那样拖泥带水,那么赫连昌就有余力再来一个歼灭战。那样的话,漏到他姚灭豹碗里的,也就是战争的残渣啦。就算颗粒归仓,估计那点首级和战利品,连一个幢主都吃不饱。 赫连勃勃对他很欣赏,这个不假,只不过好像总是把有油水的任务留给儿子。 是不信任外人吗?不是!王买德也是外人,大夏朝野谁敢说勃勃不信任王买德? 是觉得姚灭豹才干不足吗?不是!大夏朝野,如果不说违心话,谁敢说赫连璝居然比姚灭豹能干? 他苦笑了一下,为自己居然还计较这些。在能干的姚灭豹,也是赫连家的臣子,是出力气的,是奴才,肯用你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德。再无能的儿子,也是赫连家的儿子,是要传天下给他们的。在一场结局没有悬念的战争中,是把荣耀给继承衣钵的儿子,还是给拿来驱使的奴才,估计木头桩子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已经想好,等战火彻底熄灭后,他要慢悠悠地去长安,绝不抢在赫连昌和赫连璝前面,此后也绝不能到处炫耀说赫连璝在密林围歼晋军是他姚灭豹的点子。他相信自己越是低调,赫连勃勃就越是满意。 看了一阵,没看见一缕烟尘,也该下来吃点东西了。手下端上来一个木盘,里面两个盘子,一个是他最喜欢的白水煮羊头,另一个烤兔子。他刚刚撕下兔子腿咬了一口,有个兵从上面跑下来,兴奋地挥着手; “来了,将军,敌人来了。” 姚灭豹继续大口嚼着兔子肉,含混地问: “人多吗?” 兵说不多,也就百十号人。 姚灭豹真想踹这家伙一脚: “百十号兵,你就欢实成这样,要是来千八百号,你他娘是不是就疯癫了?” 兵傻笑着挠挠头皮: “没准是前锋尖兵,大队人马在后头呢。” 姚灭豹吃完一根兔子腿,缓缓起身。其实他也很兴奋,但必须在当兵的面前保住大将风度。带兵官不能像蝴蝶,见朵花就扇呼小翅膀。 他看了一阵,渐渐觉得不对劲。 如果是晋军尖兵,到了这种地形下,应该是小心翼翼地试探前进。而来者却是长驱直入的架势。这里的地形像一根羊肠子中间鼓起一个大包,进口和出口狭窄,仅能两匹马并行,而中间却有一个大大的空场,好像老天爷在这里挖过一口井。不错。这就是孙子所谓天井!姚灭豹在入口和出口都埋伏了重兵,在天井的四沿上居高临下地准备了弓箭手,堆好了无数石块。晋军在入口不会遇到任何麻烦,这也会麻痹他们,等一部分进入出口通道,大部分进入天井位置时。他会截断入口,瓮中捉鳖。 现在可疑的是晋军一路疾驰到入口处,突然就止步不前了。 要耐心。 这个时候谁能沉得住气,谁就有胜算。 许久,一个兵从下面跑上来: “将军。有一个我们的人,说是带着赫连昌将军的手令,要面呈将军。” 手令用汉文写成,要他立刻撤下伏兵,让开通道,放朱龄石所部过去,不得违抗! 越来越不对劲了。 且不说皇子命令将军纵敌,光是这种传令方式就非常罕见。 匈奴人没有文字。一切命令都靠口头。汉人那边是口说无凭,白纸黑字才算数,但匈奴人看重的就是口头传达。所以族中人人一诺千金,说话算数,没有这种信义,全族根本无法生存。赫连昌如果有要紧事,可以传口令,为什么要写成汉文手令呢? 仔细看了看。汉文的确是赫连昌的手笔。赫连昌喜欢书法,在会写汉文的匈奴人里。算是顶级大家了。玺印更是假不了。 百思不得其解,阴阴地盯着传令兵: “你身后是什么人?” 传令兵实话实说。把自己被郭旭俘虏的事情说了,把陈嵩绑架赫连璝的事情说了,把赫连昌和朱龄石订约的事情也说了。 姚灭豹几乎要气晕过去! 又是这个赫连璝,他总是恰到好处地冒出来破坏一切胜利的可能! 他居然被绑架了! 居然在自己的大营里被绑架了! 居然还有脸活着,拿自己的狗命换将士们浴血奋战得来的战果! 顿时觉得自己很滑稽,费尽心机,揣摩晋军的算盘,算无遗策地布设机关,一心要逮住晋军这头下山的猛虎,孰料自家窜出一头猪,先把机关拱了个底朝天! 他的第一冲动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绝不撤兵,就在这里兜住晋军,杀他个片甲不留! 但另一个声音告诉他决不能这样做! 那样你会得罪两个皇子。赫连昌会恨你不听他的话,而你的胜利又更显得赫连璝无能。 他慢慢地坐下来,细细读了赫连昌的手令,确认没有任何暗示、任何藏头、任何蓄意**之处,决心先跟晋军指挥官见见面,反正此时已经是藏不住了。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峡谷地带更是昏暗。晋军已经点起了火把。看见他走来,打头的晋军指挥官摘掉了头盔。姚灭豹顿时全身一紧,唯恐郭旭一张口来个姚将军别来无恙,暴露出他们曾经见过面。但郭旭显然比他预料的更圆滑一些: “请问来人可是姚灭豹将军?” 姚灭豹稍稍松了口气: “我是姚灭豹,你是哪位?” 郭旭继续往下演: “久闻姚将军大名,我是北府兵军副郭旭,我们在池阳交过手。” 姚灭豹笑了笑说那次你们赢了,不过这一回你们过不去。你抬头看看这里的地形,你们再善战,也闯不过去,还是投降吧。我姚灭豹说话算数,绝对不伤害陷入绝境的人。 郭旭瞬间明白姚灭豹这是重复了一边去年在渭河边说过的话,以显示自己言出必行,只不过带着胜利者的优越感。他不能点破,那样不地道,但也不能让姚灭豹的优越感维持下去: “是啊,我们也是,除了两军对垒,我们从不以众欺寡,对陷入绝境的人一向是不下手的。” 昏暗的光线掩饰了姚灭豹脸上的红晕。 郭旭说现在你们的大皇子下了手令,你还是把兵撤走吧。 姚灭豹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皇子! 这句话一下子堵住了郭旭,让他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又不甘心就此败退: “姚将军,何必要把人逼到绝路上呢?有些话要是说透了,传开了,怕于你不利。” 姚灭豹知道他的意思,冷笑了一声; “郭将军。这样威胁人的话,一般是市井小人爱说的,实在不般配你的身份。” 郭旭被他抢白,竟然无从还嘴。眼看陷入僵局,有没有打通道路的胜算,正在焦灼。朱龄石的斥候赶到,说朱将军带着人马,距此不到十里,身后没有追兵,朱将军要郭将军赶紧和姚将军交接完毕。 姚灭豹内心其实更加纠结焦虑。他终于堵住了晋军大队人马。估算下来,这一仗能够歼灭七八千人,勋劳足以和赫连昌的青泥之胜媲美。天下之大,有几个将军一生中能有机会拿到这样的大捷呢?又有几个将军能够在有利地形下,以悬殊伤亡拿到这样的大捷呢?可是赫连昌的手令就摆在那里,匈奴人最看重的就是说话算数,要是出尔反尔,就算赢了。也会被国中人耻笑。赫连昌是要争着做皇帝的人,如果自己的约定自己撕毁,适足以给政敌。也就是赫连璝以最佳的鄙视理由。没人会觉得这是姚灭豹自作主张,因为你姚灭豹是赫连家族的奴才,要是没有主子暗示你,你哪敢胡来?这样的推断会变成流言,而赫连昌一定对此极为恼火。要是主子有命令而你违抗了,你就是别有用心!那样一来。你纵然杀敌无数,也不是功臣。而是乱臣贼子。 又一想,如果自己撤兵。赫连璝会怎么想?赫连璝是蒙羞者,他的哥哥为了救他,和敌人做了约定,这只能让他的耻辱更加深重。如果自己歼灭了这一部晋军,等于给他报了仇。甚至他估计赫连璝自己也会带兵追上来,因为这个约定是赫连昌的,他不受约束。可如果赫连璝不追上来,那么自己替他报了仇,他会领情吗?未必!姚灭豹的胜利不但反衬出他的失败,而且让他显得像个输不起的的无赖。 思来想去,倒是两头不讨好。 是赫连勃勃会怎么想? 在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做臣子的一心讨好皇子,这是最大的愚蠢。不应该顾忌皇子的感受,应该不遗余力地把一个大胜利献给皇帝。可是一来皇帝总归是要换人的,得罪了今天的皇子,就是惹怒了未来的皇帝,这样鼠目寸光的事情,姚灭豹不能做。更何况,赫连勃勃这次出征的本意是拿下长安,而不是全歼晋军,他不愿意彻底得罪铁腕刘裕,否则他完全可以动作快一点,把晋军堵在长安城里聚而歼之。 正在这个时候,有个兵过来,在他耳朵背后悄悄说了几句。 姚灭豹一震,向后走几步,低声问道: “人多吗?” 兵说黑乎乎的看不清,感觉到处都是。 姚灭豹认定关中晋军没有绕到他背后的可能,只能是洛阳方面的援兵到了。现在进军已经从背后爬上高处,瓜分了他的地利,随时会在他腰上插一刀,届时前方晋军再猛攻过来,主客形势瞬间倒转,他能不能逃出去都是问题。时不我待,必须趁着两股晋军协同攻击之前赶紧撤出。 郭旭正在想着退回去和朱龄石商量对策,突然听到姚灭豹笑起来: “好吧,我和郭将军也算是不打不成交。既然有大皇子手令,那我撤兵就是!” 郭旭一愣,不明白姚灭豹为什么会突然大转弯,生恐他是诱敌: “姚将军,你的人马不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撤一部分留一部分?” 姚灭豹说这个容易。你们那边扣押了赫连璝将军做人质,这招很好。我不愿意受屈辱做人质,但我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等你们大部队过了,我再走,你看怎样? 郭旭突然觉得自己很小人而敌人很君子,正不知道怎么说,姚灭豹已经传下令去。 山谷中响起一阵牛角号。 好像这座冰冷寂静的石头山突然被号角灌入生命,沟壑间、山顶上、密林中、山洞里冒出人的行踪。匈奴兵纷纷从伏击地点撤下来,在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号令声中集合在天井平地上,只在最要害的高地上留了一小支警戒部队,以防晋军突然反手一击。动作之快。号令之肃,令郭旭叹为观止。这支部队如果不撤出来,他们无论多少人,都不可能走出这个绝地。 匈奴大军跑步出谷口,和开过来的晋军擦肩而过。这是夏晋双方自开战一来最奇怪的一幕。双方已经结下血仇,但此时却不张弓、不拔刀,甚至都不恶言相向。汉人急着逃生,匈奴人急着离开这个寒冷荒僻的山地,两只猛兽都收起了爪牙。 朱龄石见到姚灭豹,立刻下马。由衷地向他致谢: “朱龄石代三军将士,还有他们的家小,多谢姚将军放开生路!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朱龄石击灭蜀国一战成名的时候,今天的姚灭豹。也就是当时的姚骥,还只是秦军中一员籍籍无名的中级军官。两人虽然年龄相差不大,但论天下口碑,绝不在同一级台阶上。此刻看到大名鼎鼎的将星向自己致谢,既受宠若惊,又暗暗得意。 郭旭却没有更多的话,走过去把他狠狠地抱在怀里,拍了怕他的后背。这中间的意思。只有他们两个明白。 朱龄石亲自把姚灭豹和他的亲兵送到谷口,让郭旭带五百人去占据入口和出口的制高点。得到姚灭豹信号后,高处的匈奴人已经往下走。他们和郭旭擦肩而过,带着明显的不甘。郭旭爬到最高处,满身大汗,正要喝口水,听到黑暗中有人喊郭大哥,声音很熟悉。 徐之浩! 徐之浩带着八百多人。护送两位夫人穿过那条小道。小道崎岖狭窄,马车只能扔掉;有一半的马伤了腿脚。只能放在那里自求多福。他们走了大半天,终于到了平地上。徐之浩顾不得士卒疲惫。留下没马的兵护送小俏和薛梅儿继续走,自己带着剩余骑兵迂回到这条峡谷,手脚并用地爬上来,潜伏在匈奴人身后。他已经想好了,一旦大军被堵住,这些人就是全拼光了,也要在匈奴人的伏击圈上撕开一道口子。 郭旭至此才明白姚灭豹为什么突然同意撤走。他一定是在黑暗中不明敌情,不知道徐之浩的人少得可怜,以为是有大队援兵赶到。 朱龄石得知徐之浩的动作,以手加额,连连说这是将才,这是将才啊!一定要禀告宋公,越级提拔这个兄弟!换个人,在这种境地下,能自保就不错,哪还能顾上为大军撕开豁口!一定要越级提拔!这是由衷的狂喜。出长安以来,朱龄石第一次真正看到全军幸存的希望。 在郭旭掩护下,大军迅速穿过峡谷,向潼关方向急进。潼关还在晋军手中,虽然那里人不多,但至少可以补充给养,而后马上向洛阳进发。朱龄石判断,一旦出了潼关,匈奴人就没有追击的兴趣了。他们要的是关中,关中差不多已经全部是他们的了。至于潼关,等他们休整好了,大摇大摆地过来,估计守城晋军也就撤走了。 郭旭和朱龄石已经约定,他在这里守一昼夜,之后他会堵上前后隘口,带人追上来。 从见面那一刻起,斛律征就默默无语。两人都挂着陈嵩,却都不提这个人。临行,斛律征终于开口: “兄弟,我保护女人和孩子,等你来!” 郭旭知道斛律征正是因为这个才没有留在陈嵩身边,伸手从腰间摘下自己的干粮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斛律征也不推辞,摸了摸郭旭的脸,上马走了。 后半夜又回来了。 守住谷口的士兵听到马蹄声,立刻循声拉开弓大喝一声: “口令!” 他们听到了斛律征那熟悉的带着鲜卑口音的汉话: “我,斛律征!” 在飞骑官兵这里,用这种腔调说这个名字比口令更管用。 郭旭听说斛律征回来了,满心蹊跷,他本来在一块岩石背后铺了张毯子,想要小睡一会儿,此时赶紧迎上去。到跟前发现不是斛律征一个人。他身后还有一匹马,走到火把跟前才看清楚。 居然是薛梅儿! 见到大军追上来,小俏和薛梅儿喜出望外,但很快就发现他们的丈夫都不在。朱龄石先告诉小俏郭旭所在,小俏略略安心一点。薛梅儿热切地看朱龄石。等他带来丈夫的行踪。陈嵩是和朱龄石一起行动的,现在朱龄石带着人马全身而退,陈嵩自然也应该是毫发无损的,可他为什么不在?他留在郭旭那里了吗? 朱龄石此生从来没有这样艰难地张过口: “夫人,陈将军没有跟我们一起走!” 薛梅儿傻傻地笑了小: “那他怎么走?” 她注意到周围的人已经低下头向后退开几步。好像在躲避什么。朱龄石低着头,一大大男人,像小孩子一样玩弄着要带上的铜扣: “他留在匈奴大营了!” 薛梅儿的声音有点颤,但还是傻傻地笑: “他留在那里干什么?为什么不跟着走?” 小俏已经意识到什么,靠在薛梅儿背后,伸手搂住她的腰。这是一个孕妇的腰,她搂不住,可如果这个孕妇要倒下,她至少可以顶住她。 朱龄石挑着字眼,小心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薛梅儿怔怔地听完。久久不说话。小俏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出。朱龄石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囚犯,正在被一个心碎女人的目光下过堂。 良久,薛梅儿幽幽地说了一句: “你们离开的时候,他还活着,是吗?” 朱龄石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几乎听不见地说了一声是。 薛梅儿说请将军给我一匹马,我要去找他。 她说的非常轻柔,但在朱龄石听来。简直就是一个霹雳! 薛梅儿,孕妇薛梅儿,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薛梅儿。要逆着数千大军的逃生方向,回头穿过匈奴人的怒潮,去找他的丈夫,而这个丈夫,断断没有活下来的希望,除非他居然弯下钢颈铁腰。向匈奴人投降了。 人们立刻围上来,用尽一切办法劝她不要这样做。薛梅儿一声不吭听他们讲。等人们尴尬地平息了,她还是那句: “给我一匹马。我要去找他!” 无人肯动。薛梅儿走到朱龄石面前: “朱将军,我知道你们不是故意撇下他,我也知道他是自己要这样。现在你们都回来了,他还在那里!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能没有他。你们好不容易出来,不能再回去,我不要一个人跟我走,给我一匹马就好,求求你!” 朱龄石扶着她,闭上眼睛仰面长叹,热泪滚滚流下。身边人已经哭成一片。冷不防薛梅儿拔出朱龄石的剑横在自己脖子上,出鞘的声音引出人们一片惊呼。薛梅儿望着满脸泪水的朱龄石: “朱将军,给我一匹马!” 朱龄石无奈地挥挥手,让人备马。 薛梅儿从一名弟兄怀里接过小长安,亲了亲他的小脸蛋。牵马过来的弟兄吆喝着让马跪下,饶是如此,她依然很吃力才坐稳在马鞍上,两脚勉强够上马镫。 弟兄们立刻翻身上马,要跟她一起走。薛梅儿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陈嵩拼了性命,就是要你们活下来,如果因为我,你们再回死地,我没脸见他。就我一个人走,谁也不要跟着!” 小俏抓着马镫,抱住她的脚: “妹妹,你有身孕,怎么骑马走这么远?有个闪失,孩子怎么办?你怎么办?” 薛梅儿眼睛看着远处: “陪母亲找父亲,不是孩子该做的吗?如果老天不开眼要收我,我心甘情愿!” 轻轻地磕了磕马肚子,马儿迈开步,慢慢地往回走。人们呆呆地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马蹄声追上来。侧脸时刚好看到斛律征走到身边,斛律征递过来一个水囊和一个干粮袋: “陪着弟妹去找兄弟,也是大哥该做的。” 薛梅儿微微一笑: “好吧,你跟我走我高兴!” 郭旭听斛律征说完来由,二话不说,立刻叫来徐之浩,要他指挥这里,自己翻身上马,和斛律征一人一边,把薛梅儿夹在中间,出峡谷向西去。 走了不到五里路,远处篝火闪闪,郭旭知道这是姚灭豹在这里扎营过夜了。 匈奴哨兵惊奇地看见两个汉人军官带着一个女人,愣了一下才张开弓。要对方马上止步。郭旭说烦劳你去通报姚灭豹将军,就说郭旭求见。 姚灭豹刚刚躺下,正睁着眼睛看着帐篷顶,忽然听说郭旭来访,还有个女人。完全不得要领,叫人把他们带进来。 一见面他就明白了。 他在渭河边见过薛梅儿,知道她是陈嵩的夫人,当时就惊为天人。他有点恍惚,因为当时这个女人大着肚子,此刻还大着肚子。而后明白这应该是又一胎。大帐里没有人,他叫亲兵在外头看着,别叫人接近。 薛梅儿说我要回去找我丈夫,请姚将军派人护送我去。 声音里似乎没有恳求,近乎命令。 郭旭、斛律征都是一愣。没想到薛梅儿会向姚灭豹提这个要求,而且听起来很理直气壮。 姚灭豹也是一愣,而后抱歉地笑了笑: “其实你一来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不过兵荒马乱,大战之余,我劝夫人不要去。陈将军吉人天相,不会有事。若是真有事,你去也没用,不如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陈将军的骨血。再说了,我身为匈奴大将,怎么可以派人护送敌方将领的夫人?你们来我这里。本身就很孟浪了,还是赶紧回去,免得人家说三道四,到时候我浑身是口也说不清楚!” 郭旭刚想说你不护送不要紧,只要你不拦着,我们自己去找赫连昌。但还没张嘴。薛梅儿已经说话了: “我来求的不是匈奴将军姚灭豹,是那个在渭河边被我丈夫放过的探子姚灭豹。我要他的不是怜悯,是知恩图报!” 姚灭豹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 薛梅儿似乎并不要他回答: “我来求的不是匈奴将军姚灭豹,而是大秦将军姚骥,我想他身上流的还是羌人的血,不会看着一个羌人女子孤苦无依而袖手旁观!” 姚灭豹一惊,下意识地向薛梅儿伸出手,但心思一转,立刻脱口说了句羌语: “你是羌人女子为什么会嫁给一个汉人?” 薛梅儿立刻用羌语回答: “你是羌人将军为什么要投降匈奴人?” 郭旭和斛律征云里雾里、如鸭听雷,但见薛梅儿话音一落,姚灭豹立刻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把薛梅儿扶到一张胡床上坐下,示意郭旭和斛律征席地而坐。 薛梅儿坐定,脸上浮出淡淡的哀伤: “姚骥将军,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今天我要告诉你,陈嵩是我的第二任丈夫,他在我亡国落难时收留了我。你上次见到我时,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是我前夫的。我的前夫也姓姚,他虽然没有见过你,但你一定很熟悉他,你们是同族同宗的,要论辈分,你应该是他的族弟!” 郭旭和斛律征已经知道下文,负疚感油然而生,悲从中来,都低下头去。姚灭豹眼睛里闪着急切的光: “他是谁?他现在在哪?” 薛梅儿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睁开眼睛,泪眼婆娑地看着姚灭豹: “他是你过去效忠的大秦皇帝陛下姚泓!” 姚灭豹头上响起一声惊雷,撑在双腿上的手一软,人几乎从跪坐变成瘫倒。他喉头发紧,嘴巴发干,怔怔地看了薛梅儿许久,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 薛梅儿说事已至此,我不怕丢脸。我本来是皇后宫中的宫女,没有承受天恩的念想,但是天作之合,皇后外出时我留守宫中,正好遇到陛下,蒙他错爱,得以侍寝几次,怀上了龙种。晋军打到潼关那阵子,陛下担心国祚不保,委托他的老师钟离柯带我到终南山待产,从此离开宫里,再没有回去。后来钟离柯先生病逝,我流落长安,是陈嵩收留了我。皇子现在是陈嵩的儿子,已经半岁多了,取名叫陈长安。 姚灭豹听完这一切,知道不是谎言,故国之情油然而生。如果不是因为大秦亡国,这个女人生了皇子,就会被册封为妃,虽不是国母,但也是他们这些宗室军人誓死要保卫的人。这样一个女人颠沛流离,是他们这些将军的耻辱。不错,她现在是敌将陈嵩的女人,但同时也是大秦皇子的母亲和保护人。如果说羌人的皇家血统还值得维系,羌人的复兴希望就在下一代身上,那么这个女人正在做他们这些羌人将军没有做到的事。 一瞬间感到天道幽眇,天心难问,竟然会用这样一种阴差阳错的方式,让他挑起一副卸下很久的担子。 慨然起身,对郭旭和斛律征一拱手: “两位将军请回,你们去,反倒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姚骥亲自护送夫人,万无一失!” 郭旭明白姚灭豹不会欺骗他们,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乃和他约好在谷口接薛梅儿,而后两人回去。 姚灭豹送走他们,立刻叫亲兵把十几名心腹羌人叫来,叫他们和自己立刻起身,安排一辆舒服的马车,护送薛梅儿西去。 他的马始终跑在薛梅儿的车子旁边,隐隐听到女人自言自语,一会儿对陈嵩说话,一会儿对陈长安说话,一会儿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他从来没有经受过这种折磨。 好在东方已经微微发白,连片的帐篷就在前方。 这个女人的苦难才刚刚开头。(未完待续) 下卷 五十三章 停杀 ps:柔弱胜刚强 下卷五十三章 赫连昌对姚灭豹这个人,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他承认此人有本事,但既然不是自己麾下,也始终没有哪怕一丝丝投靠的暗示,那他的本事就如同邻家老婆,再漂亮也是别人受用。 所以当他在熟睡中被唤醒,得知姚灭豹在这样一个奇怪的时辰来访,恼火大于好奇是很自然的。不过姚灭豹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个孕妇,而这个孕妇自称是陈嵩妻子。 立刻睡意全消。 他和弟弟赫连璝不一样,后者对女人不感兴趣,而他喜欢的三样东西里,女人排在骏马和好刀之间。在他看来,这三样东西有某种相通之处,要旨是你是否能娴熟驾驭。他见识过不少漂亮女人,但一个漂亮女人,挺着大肚子,深更半夜穿越战场来找自己的丈夫,还有一员匈奴大将护送,这实在超出了他的猎艳阅历。心里暗暗叹息:这个女人的品相已经冠绝于他所有涉猎,只可惜已经被别人下了种。不过那张脸因为忧郁而更有凄婉之美,倒令他大起怜香惜玉之情,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陈嵩的结局。 薛梅儿看赫连昌的神情,已经心有乌云: “请赫连将军准我去见我丈夫。” 赫连昌咬咬牙: “你见不到他了!” 薛梅儿残留着最后一点希望: “你们把他押到长安去了?” 赫连昌摇摇头,不说话。 姚灭豹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场战争已经过去了,他很想见见陈嵩。不但是因为此人曾经放过他一马。更是因为天下之大,人杰难逢。英雄一席谈,胜读腐儒千本书。但看看赫连昌神情。就知道陈嵩确乎已经死了。这多少有点不真实,因为他永远记着池阳之战中,陈嵩率领精骑从高岗上飞下时那种风卷雷击之势,不能想象这样一个武功盖世的人,说没就没了。他本来站在距离薛梅儿三步之遥的地方,此时有意识地往前迈了一大步,唯恐薛梅儿会突然昏倒。 但这个女人直直地站着,直直地盯着赫连昌: “你们杀了他?” 赫连昌很不喜欢这种被人逼视的感觉。他是很敬重陈嵩,也为他的死惋惜,可这股劲天黑前就已经过去了。战场交锋。生死在天,军人如果不是超脱,至少也是麻痹了。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竟然生出一丝愧疚。 不想多说,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领头走出帐篷。 亲兵举着火把,带着他们走了两百来步。 在两顶帐篷之间,停着一排卸了辕马的车子,每辆车上都蒙着牛皮。 亲兵拉下第一辆车上的牛皮。默默地走开了。 薛梅儿的双腿踩在云上。 牛皮下面,还有一张白布。掀开白布的一瞬间,她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他还活着。陈嵩的脸上没有伤。眼睛睁着,眉头皱着,是他不开心或者上虽然开心但打算损人时常有的样子。薛梅儿很熟悉。 她缓缓向下拉白布,预备看到身首异处。但看到的却是一个完整的身体。匈奴人已经剪掉了陈嵩身上的箭杆,洗掉了他身上的血迹。给他换了一件八成新的白色锦袍,乍一看这个人无灾无痛,只是和衣睡去而已。 但马上就发现了脖颈侧面的两个贯通伤,紧接着是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疤。 她轻轻触摸每一个伤口,似乎手指所到之处,那些伤口会消失,男人的身子会像传说中的息壤一样,自动恢复生机勃勃的青春光泽。 她的双眼是朦胧的,男人就躺在一阵雾中。 起来吧,你穿得这么单薄躺着,女人心疼。 但他不听话,就那么躺着。 男人的眼睛一开始没合上,现在更合不上。以前不是这样。他没有睡觉睁眼睛的毛病,只是累极了会打呼噜。今晚没有呼噜。这很不真实。 男人的嘴唇微微张开,女人觉得他好像作势要凑过来亲她。但每次亲吻,女人都闭着眼睛,不知道男人的嘴要接吻时什么样子,反正不会是一朵花,花不会带那么多胡子。 男人的胸脯又冷又硬。叫你不要睡,你偏要大冬天的睡在车子上。男人在外打仗的时候,女人枕枕头;男人回来,女人就枕他的胸脯,很温暖,很宽阔,很有弹性。 男人的手掌心上有好多老茧。应该不是今夜才长出来的,可这双手在女人身上爱抚过,女人怎么就没觉得呢?可能是女人那时候已经沉醉了吧。 男人的腿略略弯曲,好像伸不直。男人的腿很直,穿不穿裤子都好看。小腿上有很多毛,据说这就是他跑得飞快的原因。男人上马下马时,腿的样子迷人极了。可他今天既不跑也不上马,就那么弯着腿睡着。 男人两腿间的部分,现在很硬,但是一点也不温暖。男人硬起来的时候,女人就软成泥了,会喘息会呻吟的泥。男人硬过了也会软,那是因为他完成了使命,在女人肚子里种下了一个小精灵。 她的双眼是朦胧的。 她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他就那么躺着,装睡,装傻,故意不起来。她不信他能沉得住气,就那么一直喊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咸的,因为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嘴里。 你起来呀,你起来,别耍赖! 天这么冷,你不跟我回去,那些坚硬的木柴我劈不开。你不跟我回去,早餐那一大锅粥,会剩下的。你不跟我回去,打雷闪电的时候,我往谁的怀里躲啊。你不跟我回去,孩子要学骑马,谁教他们啊。你不跟我回去。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服,说自己家男人。我怎么接话啊。你不跟我回去,我买了好衣服。戴上好首饰,除了对着镜子,还能给谁看啊。 她絮絮地说着,轻轻地喊着那个咸咸的名字。 男人一动不动。 赫连昌穿得非常暖和,但脚尖已经开始发麻,这个女人似乎很能抗冻,在这里哭了那么久,还攀着马车不肯挪开脚步。良久,他轻轻地走过去: “请陈夫人节哀顺变。还要为陈将军的骨肉保重身子。” 这句话点醒了薛梅儿。也就是这一瞬间,她抛掉了追随陈嵩而去的念头。死去的是一个陈嵩,即将新生的是另一个陈嵩,她是一个陈嵩的妻子,另一个陈嵩的母亲。如果她现在就离开人间,陈嵩就真的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留下。 委屈了这个孩子,再这样一个寒夜。一直陪着母亲,和她一起冷,一起苦,一起在绝望中煎熬挣扎。 徐徐站起来。转身面对赫连昌: “赫连将军,我要带走他。” 赫连昌摇了摇头; “夫人要带走陈将军,按说我不该阻拦。不过你们汉人讲究入土为安。此去江东路途遥远,鞍马颠簸。怕是不利于陈将军安息。赫连昌敬重陈将军,已经派人去长安买上好棺木。原本就是要厚葬陈将军的。更何况……” 姚灭豹已经想到赫连昌要说什么,但自己不好插嘴。果然,赫连昌犹豫了片刻,该说的还是说了: “有人痛恨陈将军,也不肯放过你们,而我也没法制止。如果他们追上你们,对陈将军有所亵渎,那岂不令人痛心?” 薛梅儿并不知道赫连昌和赫连璝之间的暗战,但陈嵩遗体被亵渎,却是不难想象,而这断断不可容忍。略略沉吟,说那我就在这里火化他,带他的骨灰走,还有他那八个弟兄。 匈奴兵七手八脚地架起柴火,预备把九人的尸骸抬上去。(.无弹窗广告)薛梅儿跪在丈夫身边,贪婪地看着他的脸。再过一会儿,这张脸就要永远消失了。 有个苍老的声音低低地喊了一声夫人。她回头看,是一个匈奴老兵。老兵说陈将军的身子是我给洗的,我在他身上找到这个。 说完递过来一个小锦囊。锦囊被血浸透,已经看不出原色,中间有一个洞。她解开锦囊,发现里面正是自己的那一缕头发,一半已经被箭头切断。她冲着老兵笑了笑,说谢谢你,眼泪跟着滚下来。这缕青丝已经长不回去,一如人死不能复生。它应该留给陈嵩,跟他的身子一起火化。它乌黑的灵魂,是要跟着陈嵩走的。它就像是一个信使,让他的灵魂时时记住她的颜色、气息和味道,直到有一天,她和他再度团圆。 火舌窜起来,磨碎九个躯壳,捂暖九个灵魂。夜空被映红,恍如饯行夜宴。 每个人的骨灰里,都有很多箭头。士兵要用钳子把它们检出来,被薛梅儿制止了,在箭头还有余温时,她拿出其中一枚,贴身藏在怀里。一瞬间,她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她可以把这个东西扎进自己的咽喉。 等待车马时,赫连昌小声地问姚灭豹: “姚将军派个人护送就好了,为什么要亲自送她来?” 姚灭豹心里滚动着一个巨大的声音:因为她是羌人羌人羌人羌人羌人羌人,因为她是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但说出来的只是淡淡的一句: “都是战将,假如我有一天抛尸战场,我的妻子能有这份胆气来为我收尸,我也希望敌方将领能送她一程!” 赫连昌点点头,说剩下的你看着办,我回去睡觉了。 薛梅儿坐在马车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革囊。陈嵩的骨灰在里面,还有余温,恍如男人离去后的被窝。 他们离开匈奴大营不久,就听到身后鼓角连天响起。姚灭豹想到赫连昌的话,知道赫连璝不肯唾面自干,已经要勒军追击了。 顾不得薛梅儿有身孕,叫驾车亲兵跑到最快,一路颠簸、一路烟尘,跑到即将日中,终于把人送到谷口郭旭手中。郭旭是他的敌人,他不能告诉对方赫连璝要追上来,但他可以暗示: “郭将军。此地不必再守,走得越快越好。只是前路还远,不要顾头不顾尾!” 下马走到薛梅儿车前: “夫人一路保重。恕姚骥不能远送!” 说完转身走开,没走几步,听见薛梅儿在后面叫他的名字,回头看见她拖着笨拙的身子跪在地上,向他深深磕头。 姚灭豹不忍再看,打马跑开。 他曾经煞费苦心要击败晋军,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将略。他做到了。要不是他谙熟长安周边地理,赫连璝不可能把晋军围困在密林中,陈嵩此刻应该还是阳间一人。陈嵩之死。是他胜利的一部分,他最终挫败了这个池阳之战中的劲敌。可是,他纵然足智多谋,又怎能预料到这个敌人死去,意味着一个羌人姐妹坠入深渊,而她又恰恰是羌人皇帝的女人。羌人军官姚骥没有能力保卫皇室,保卫皇帝的女人,在羌人国度覆亡之际自求多福去了,日后又亲手在皇妃命运的冰雪上撒了一层霜。 第一次发现战争带来的荣耀也可以瞬间蒙上一层灰。 回到营里。部将发现他阴沉沉的。没人敢问他为什么。过了一阵,传令下去,大军向东,将营房堵在谷口。没有他的命令,不得移动半步,也不许任何人通过。 这是一个奇怪的命令。因为他们已经无仗可打,将士们都盼着到长安去领赏。而后把赏钱洒在那个花花世界,把种种战争浮财带回到大夏老家去。 但是他那样阴阴地下令。没有人敢问为什么。 他在帐篷里悄没声息地喝酒,吩咐亲兵,西方有人到营前,立刻禀报他。 所以当赫连璝一马当先冲到时,发现路上横着一座大营,大营门前横着姚灭豹。令他奇怪的是,这人见到三皇子前来,竟然毫无下属礼节,不但不下马,而且横槊马上,隐若敌国。 赫连璝说姚将军昨夜护送美人辛苦啦。 姚灭豹立刻就明白赫连昌营中有赫连璝的耳目。这兄弟俩,为了夺嫡,都没少做手脚。不过随它去,赫连家族两只狗争骨头,于我羌人姚骥何加哉? “三皇子斩尽杀绝,穷追不舍,辛苦啦!” 赫连璝看话头不对,不想浪费时间,皱着眉头说姚将军要是有余力,跟我一起追击晋军,功劳少不了你的;要是疲乏了,可以让开道路,我要去取朱龄石人头! 姚灭豹以前只是看不上赫连璝,今天有点恶心了。伸手从怀里掏出赫连昌的手令: “姚骥手里有大皇子的手令,要我放晋军过去,不得阻拦。三皇子要追击,这就算是阻拦了,姚骥不能从命!” “姚骥”而非“姚灭豹”,赫连璝听得很别扭,但他无暇多想这些,因为此人拿赫连昌来挡他,是更不可饶恕的。 “我哥哥和晋军有约定,那是他的事,我不管!你若是不识时务,事后我会一并奏明陛下,治你们通敌之罪!你昨夜擅离职守,护送陈嵩老婆来来往往,已经是大罪,加上今天阻挠我追歼残敌,砍十次头都够了!” 姚灭豹笑了笑: “三皇子,做人要讲诚信。陈嵩说放你就放你,没有丝毫迟疑。你又何必事后卷土重来,苦苦追杀呢?” 赫连璝被戳中伤疤,脸顿时红得像猪肝,拔剑一指姚灭豹: “羌人降虏,竟敢出口讥讽,难道我以皇子之尊,就不能斩你狗头吗?” 他没有意识到此话一出,姚灭豹身边那些羌人官佐都沉下脸来。池阳之战,灭豹营遭重创,羌人折损大半。生下来的人,孤悬在匈奴军中,更为抱团。现在赫连璝公然出口羞辱他们,他们虽然不能立刻回骂,但已经在暗暗切齿。 姚灭豹倒不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若是有这本事,只管来砍,我脑袋恭候。” 不惟“三皇子”换成了“你”,长槊也指了过来。 赫连璝立刻意识到姚灭豹今天换个人。他的确很乐意砍掉任何一个拦路者的脑袋,但自筹绝不是此人对手,乃向后退一步,一扬手: “对面三军听令。姚灭豹目无皇子,势同反叛。谁拿下他,拜爵封侯!” 那边毫无反应。 不要说羌人军官。就是匈奴人也有一个常识,那就是姚灭豹这样的大将,受命于皇帝而非皇子,是不是反叛,要由赫连勃勃裁决,而不是他的儿子。 赫连璝见指挥不动姚灭豹所部,腮上肉跳,回身大叫: “给我上,拿下姚灭豹!” 跟在他身后的官佐面面相觑。无人上前。情势很清楚,谁要是纵马上前,谁就是挑起自家人火并。赫连璝到他父皇面前陪个罪磕个头,就可以大事化小,其他人可就没这么轻松。能在他头上砸个包的石子儿,就是能压垮其他人九族的一座大山。 赫连璝其实也是纠结了一夜。陈嵩死了,他的耻辱心本来已经有所平复,辗转一宿,天快亮时睡着了。但是没睡多久就被叫醒。安插在赫连昌营中的心腹传来密报,说姚灭豹护送陈嵩夫人来,焚化了九个南人尸体,带走了骨灰。他的火瞬间就被点燃了。他被绑架这件事。赫连昌居中当好人,最后竟然成了最大受益者。这个滑头,为了打击自家兄弟。竟然不惜和晋军眉来眼去!有个约定无可厚非,等自己脱身后。完全可以撕毁约定追上去,杀南蛮一个片甲不留!历史上干大事的。有几个说话算数的!刘邦和项羽有鸿沟之约,不也是追上去斩草除根吗?这还不算,居然还给姚灭豹一个手令,要他放过晋军! 没有别的解释!如果晋军被消灭了,赫连璝的耻辱也就抹平了。如果晋军留着,人们就会说这个有损于全胜的缺憾,是大皇子为了救三皇子而言出必行所致,而三皇子之所以需要救,是因为他光着屁股被按在被窝里,身边还有一个男宠。他那个数万人的大营,敌人轻松潜入,更证明他统军无方,御众儿戏,是一根提不起来的烂面条。 晋军不是不可以放过!但既然晋军被自己人用来打击异己,那么就绝不放过!不仅如此,他一定要让父皇主持公道,说说匈奴皇子该不该对南蛮如此宽大无边! 他以为姚灭豹应该是积极追杀的,因为到此为止后者还没有捞到此战的一点点油水。大皇子既然有手令,那就不能不虚与委蛇,但三皇子本人到门口,难道不是借此出手的最佳理由吗? 可偏偏是这个姚灭豹,竟然如此强横,好像死了心要替晋军断后。 他看不懂。 两支匈奴军队,对峙大半天。到日中时分,赫连璝派回去的人带来了赫连昌的口令: 前令撤销,姚灭豹是否愿意追击,可自择,但务必让开通道。 这件事的汁水,赫连昌已经榨干,犯不着为了一个姚灭豹公开和弟弟决裂。 姚灭豹悲哀地摇摇头,继而一笑,回头向三军下令: “赫连昌的命令,匈奴人不能不服从,羌人姚骥不能再服从;所有羌人,愿意服从此令者,呆在原地;不愿者,到我身边!” 这番话的含义再清楚不过。以姚灭豹为界,两支匈奴军队立刻向两边退走,伴随着人们惊讶的议论声。留在原地的羌人大约五六百人,稍稍犹豫,大部驰入匈奴大军,留下全部军官和百十名士兵。 姚灭豹看了身边人一眼: “各位对不住,跟着我没有荣华富贵,混到今天这个地步。” 没有人说话。 赫连璝一声令下,匈奴人蜂拥而至。不要射箭,要抓活的,要让陛下亲自定他们死罪,要车裂他们腰斩他们凌迟他们。死人无法指控,活着就可以攀扯,哪怕攀扯的是大皇子。 但这只能死更多的人。 羌人操着羌语咒骂厮杀,匈奴人操着匈奴话咒骂厮杀,没过多久,还骑在马上的只有姚灭豹一人。 匈奴人改变战术,不再跟他格杀,因为那正是他最擅长的。他们把马匹紧紧地挤在一起,人手一张盾一根槊,密密地压向中心,包围圈越来越小。 在即将被密集的槊尖锁住时,姚灭豹大喊一声: “陛下,臣姚骥尽力了!” 包围他的匈奴人不明白他说的陛下是姚泓而非赫连勃勃,觉得这句话委实奇怪。他们看到这个扔掉御赐“姚灭豹”名号,自称“姚骥”的羌人将军倒转长槊。猛地将槊尖刺向自己的咽喉。一股血喷出来,越过马头。溅在地上。姚骥一手攥着槊,一手扶着鞍桥。将这个姿势保持了一小会儿,终于倒下马来。 赫连璝疯狂地挥舞着弯刀: “不要停,踏过去,踏过去,把他给我踏成肉泥!” 骑士们策动坐骑原地打转。 大地还没有解冻,姚骥无法融入坚硬的土地,他的血肉碎片在地上摊开。 赫连璝摘下酒囊猛灌几口,声嘶力竭地下令: “所有羌人,列队!” 羌人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们刚才没有跟着姚骥一搏,此时更没有一搏的可能。在匈奴人的诅咒、冲撞和挤压下,他们扔掉手里的兵器,下马集中在空地上,脚下是那些羌人的血。 赫连璝接过一根狼牙棒,纵马冲进人堆,恣意挥舞。他的骑兵如法炮制。 等狼牙棒上缠满血肉、他的战袍染满血迹时,他内心的屈辱终于消散了许多。 扔掉狼牙棒,拔刀向前一指: “叛羌已除。都跟我去杀南蛮!” 他知道最佳的追击时机已经过了,但哪怕只能逮住一小支后卫部队,他也要追上去。刀上必须沾血,必须沾上南蛮的血。不如此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大夏和大晋之间的争斗结束了,但他个人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穿过峡谷,狂奔两个时辰。没有见到晋军的踪迹。第一个劝他返辔的人被他狠狠抽了一鞭子,第二个若不是躲得快会被砍掉拉住缰绳的手。人们苦不堪言。但只能继续追击。到了太阳快偏西的时候,他们冲到潼关城下。发现这里已经没有晋军一兵一卒。赫连璝叫幕僚写战报给赫连勃勃,声称他率军苦战攻陷潼关。稍作歇息,立刻出潼关继续追击。他在前头有多窝囊,此刻就有多昂扬。前锋在路边抓住了一个掉队的晋军士兵,抽了几鞭子,这个兵说晋军分两路走了,朱龄石带主力向东,好像是去晋军王敬先占领的一个要塞,还有一支小部队向南拐了,郭旭带着。 赫连璝稍稍迟疑,决定要抓就抓大的,发誓要擒拿朱龄石,但他也不肯就这么便宜了郭旭,乃分出一千骑兵,由亲兵统领,南下猛追。 郭旭身边,将只剩斛律征和徐之浩,骑士勉强三百。全军抵达潼关时,潼关守军撤走已经两天了。朱龄石原本指望在这里歇歇脚,但友军没有踪迹,百姓闭门不出,粮库空空如也。忠于大晋的老百姓要他们赶紧走,因为已经有不少匈奴人化妆潜入,藏在城内各处。朱龄石判断赫连璝一定会反悔,马上就会尾随追来,届时内外受敌,捉襟见肘,乃决定立刻离开。他不想让薛梅儿和小俏再担惊受怕,决定分出脚力好的马给郭旭,要他立刻走小路去洛阳。他自己带领主力,大张旗鼓向东,吸引追兵注意。东去有王敬先堡垒,易守难攻,可以休整待援,只要他到了那里,赫连璝就无计可施了。 追击郭旭的那支骑兵跑到夜色沉沉时不能再跑,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地宿营。明早再追一个时辰,如果到那时还不见晋军踪迹,就掉头回去。 骑士们非常疲惫,枕着马鞍睡得很深。有个亲兵尿急,撒完后回来摇醒身边一个兵,说他隐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要不要过去看看。那人睡得迷迷糊糊,说赶紧睡,荒郊野外的,别吓唬人。 亲兵接着睡。明明听见孩子在哭。他踢醒了另一名亲兵,拽着他往前走,就在他们宿营地的旁边,隔着一个小山包,他看到了另一个营地。月光不明,但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此时可以看到有很多人席地而睡,人群中有一辆车子,孩子的啼哭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从山包上摸下来,叫同伴赶紧去叫人,自己接着监视。就在这时候,晋军的几名暗哨包抄过来。两名亲兵跳起来,一边和敌人格杀,一边大声报警。 郭旭冲过去,干脆利落地干掉两名匈奴兵,看到不远处已经亮起无数火把。立刻叫斛律征带领两百弟兄护着车子离开,他和徐之浩带领其余弟兄断后。 车子走出去不到二里。右轮陷入一个坑,猛烈的撞击折断了车轴。险些把薛梅儿抛出去。斛律征立刻叫两名骑士让出马匹给两个女人,但她们本身就不善于骑马。怀里还要抱着孩子,根本就跑不快。郭旭和徐之浩在匈奴兵迅猛攻击下,根本无法稳住战线,只能且战且退,很快就赶上了斛律征那一队。 好在暗夜之中,道路狭窄,匈奴人没法两翼包抄,只能平推着往前赶,杀到天亮时。郭旭身边只剩下五十多名骑兵,另外还有二十来个弟兄死了坐骑,只能步战。此时郭旭才发现,他们在黑暗中边打边走,已经错过了拐上大路的岔口,现在他们前方横着一条河,不算很宽,但马匹跳不过去,水流也很急。徒涉想都别想。 一千匈奴骑兵,此时也已经损失过半,他们也看到晋军的处境,决心把他们全都赶到河里去。天亮了。匈奴人的弓箭准头有了用武之地,步兵弟兄围在两个女人周围做肉盾,在骑兵掩护下。沿着河岸往前跑。 剩下只有十来名骑兵时,徒步跑在前头的步兵弟兄突然狂喜地大叫起来。 桥! 河上居然有座桥! 其实是三块木板。搭在中间一座石头桥基上,不知道踩踏了多久。风吹雨淋了多久,木板已经开始朽坏。郭旭目测之下,怕这几块板子撑不住骑兵,乃冲到锋线上,挥舞铁槌,击毙几名匈奴兵,吓退余众,叫弟兄们立刻下马过桥。只要人到了对岸,立刻把木板拆掉。 但匈奴人紧紧地逼过来,如果没有人挡着,他们也会下马过桥。郭旭跳下马来,扔掉砍缺的长剑,从一名弟兄手里要过一把长槊,像铁塔一样,堵在桥头上。弟兄们都已经跑过桥去,这边只剩下他和斛律征、徐之浩。 斛律征,你格杀不及射箭,你到对岸去掩护我们。 斛律自嘲地摇摇头,拎着弓跑过桥去了。 不等他打发徐之浩,后者先说话了: “郭大哥,你不要和我争,我没有家小!” 郭旭不吭声,也不挪动步子。 徐之浩看了一眼对岸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的两个女人,幽幽地添了一句: “已经有一个寡妇了,别再添一个!” 郭旭一咬牙,跑到河对岸。斛律征已经找了块大石头躲起来,箭袋从身上解下来摆在地上。他的位置恰好在桥的侧翼,射击上桥的敌人毫无死角。 匈奴人扑了上来。徐之浩的铁槌在他们头上飞舞。 他们不怕死,一**地涌上来。 徐之浩一步步向后退。 第一个踏上桥板的匈奴人被斛律征射落水中,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郭旭焦急地回头看,看到弟兄们已经跑远,稍稍心安一点,他挥舞着双手大声喊; “徐之浩,撤下来!快撤下来!我们拆桥!” 他知道不少匈奴人都懂汉话,但他已经顾不上掩饰意图。 徐之浩立刻转身后撤,试图抢过来的匈奴人一个接一个被斛律征射中。 徐之浩跑到桥头,撇下铁槌,弯腰去抬木板,郭旭上前帮忙,此时他们才发现木板这头深深埋进土里,根本抱不起来。不要说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就是气力饱满时,也休想撼动这些看似衰朽残破的木头。 徐之浩顾不上拿铁槌,冲到桥中间,团团寻觅一圈,瞅准木板最朽烂的地方狠狠地踹,没几下就将中间那块板子踏断,就在他要踏边上那块板子时,匈奴人的一支箭射穿中了他的后背。 郭旭看见徐之浩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而后加速踹起来。第二块板子更结实一些,他连踏七八脚,终于将它踏断,中间后背上又中了两箭。假如匈奴人知道当初斛律征射中徐之浩胸膛都没能射穿他岩石般的肌肉,就不会奇怪这个人居然能背着三支箭干体力活了。此时徐之浩已经血流满背,没有一丝气力了,他抬起腿,艰难地往回走。郭旭正要迎上去,眼睁睁看着一支箭从后面钻透了徐之浩的腿。 这个大块头的兄弟傻傻地笑了一下,缓缓地跪倒在桥上。 郭旭大叫一声要冲过去,脚一踩上木板,木板就往下陷。抬眼再看对岸,匈奴人正沿着没有断掉的那块板子,慢慢地挨过来。他走到徐之浩跟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弯刀要砍徐之浩的头。他打了个晃悠,赶紧恢复平衡,重新举起刀来。 郭旭大喊斛律征射死他射死他赶紧射死他。他没有听到弓弦响。回头一看,斛律征垂头坐在地上,手里的弓弦已经拉断。 他已经失去了菜虫、绿豆、疯子,刚刚失去陈嵩,现在眼看就要失去徐之浩。他眼看敌人要砍下兄弟的人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匈奴兵的刀已经举过头顶。 这时所有人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住手!” 郭旭回头一看,小俏站在一道矮坡顶上,向前伸出手,好像这样能制止眼前的杀戮。郭旭从来没有见过小俏比这时候更像女神而非女人。 匈奴人楞在那里。 他们从来没有在战场上看到过叫停厮杀的女人。 小俏走下来,一把推开试图拦住她的郭旭,一直走到徐之浩身边,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苍白得像玉雕一样的脸几乎贴着匈奴人的刀尖。 “杀了一万多人了,还没杀够吗?我们有冤有仇吗?杀来杀去,流的都是平民百姓的血,成的都是达官贵人的功!你们这样砍来砍去,赫连勃勃高兴,刘裕高兴,你们的父母妻儿会高兴吗?你们除了一身血债,能攒下什么?匈奴弟兄们,这几个人都是我的亲人,我拿我的命来换他们的。来呀,你砍吧!” 那个匈奴兵看了看小俏,又看了看手中的刀,徐徐地垂下手。 在他身后,匈奴人中掠过一阵窃窃私语,人们纷纷把刀插回刀鞘。 郭旭看呆了,不知道是什么魔力席卷了敌人。 一名匈奴军官站在河对岸,一手捂着心口向小俏鞠躬: “郭夫人,你和郭将军到过我们大营,我们这里不少人听过你唱歌。贺兰山,如画屏,匈奴女儿泪如倾,我们喜欢!走吧,不杀了,你们和我们都死了太多人,我们不杀了!” 小俏深还一礼,弯腰去扶徐之浩。 郭旭呆呆地看着他们小心地走过来,恍如梦中,不敢相信生死祸福,就在女人一番话中决出了。 徐之浩过了桥,回头看了看放下屠刀的敌人,艰难地问了一句那个军官: “放过我们,你回去怎么交代?” 军官不回答,扬声勒军,说给部下听,也说给敌人听: “我们追上晋军,大杀一阵,但晋军援兵赶到,我们只好撤回去了!” 匈奴士兵们扬声应和,竟然有一丝欢愉。 军官在马上向徐之浩挥挥手,调转马头,麾下军去,转眼消失在远方。马蹄所到之处,一路全是尸骸。 郭旭和斛律征搀扶着徐之浩往前走,走了二三里地,碰上回来接应的弟兄。徐之浩太重,大家轮流背着他走,每个人只能走百十步,每个人脚后跟上都有他滴下来的血。第二次轮到郭旭背时,徐之浩气息微弱地要郭旭放下他。郭旭说你别说话了,坚持一下,往前走会有人接应的。 他们一步步挪到日中时分,终于在南方地平线上看到一小队骑兵。 他们遇到了洛阳北郊邙山大营里派出的游骑。 郭旭快走几步,拍了拍趴在一个弟兄背上的徐之浩; “之浩,再忍忍,马上就能有郎中了。” 徐之浩没有回答。 他就那样趴在同袍背上,永远地失去了气息。(未完待续。。) 下卷 五十四章 星坠花散 ps:三春去后群芳散 下卷五十四章 赫连勃勃在长安没呆几天就离开了。++++ 姚秦那些宫殿都烧成了焦土,没有几年功夫,不可能重建起来。他是大夏皇帝,不能总窝在随便一个什么宅子里等着宫廷崛起。 不过这不是关键。 这座城没法让他感到安全。 表里山河,四塞之固,但这百年来却走马灯一样换主人。远的不说了,光是眼前,姚秦说完蛋就完蛋,刘裕的人马勉强盘踞了两年。现在这里已经划入大夏版图,但拓跋鲜卑虎视眈眈,柔然也在流口水。 长安长安,西汉之后,谁也难长治久安。 还是统万好。 无论天下人如果赞美长安,它都不能成为大夏的帝都,都不足以让勃勃安枕,它充其量只能是大夏问鼎中原或者阻挡中原来敌的南方桥头堡。 他在长安只需要做两件事,第一是杀人,第二是封赏。 皇帝嘛,除了这两件事,还能有什么值得忙碌?一手夺人性命,一手给人富贵,皇权于是乎在矣! 从来没有一次俘虏过这么多敌方将领,而且是名满天下的将领。傅弘之、朱龄石、朱超石、毛修之、蒯恩、王敬先。 他最赏识傅弘之,想要收降他。但后者在战场上气势盈溢,在刑场上照样高傲峻拔,对大夏皇帝的高姿态嗤之以鼻。高官厚禄打动不了,威胁砍头毫不变色,勃勃一怒之下。下令扒光他的衣服,叫这个南蛮领教一下关中十二月的严寒。傅弘之一直在骂。直到意识模糊、陷入昏迷、最后在满身冰霜中完全寂静,恍如一座誓不低头的冰雕。 朱龄石摆脱追兵后。帅兵进入王敬先占据的曹公垒。奉命抚慰关中州县的朱超石已经处处遭遇敌意,不能继续巡游,听说哥哥在那里,也循声赶来投奔。曹公垒是当年曹操修筑的,具备一切长期坚守的条件,唯独它的水源来自垒外一条山涧,而匈奴人毫不犹豫地切断了它。脱水的官兵无力战斗,堡垒很快被攻破。眼看覆军在即,朱龄石要朱超石赶紧逃走。兄弟俩总要留一个给母亲送终。但朱超石不忍心哥哥孑身赴死,决心陪他到底,最后兄弟二人双双被擒。赫连勃勃只看了他们一眼,认了个面孔,就下令全部处决。 傅弘之冻死,朱龄石、朱超石、毛修之、蒯恩、王敬先全部被斩杀。至此,北伐一路功臣、北府一代精华,几乎损失殆尽! 群星陨落,百花凋零。 勃勃不希望人们迅速忘记他的辉煌胜利。下令把晋军官兵的人头集中起来,砌成一座京观。这座恐怖的高台矗立在长安城外,远看没什么吓人的,除非走到跟前。但是到来年开春。它会成为脓血和恶臭的源头,成为苍蝇和乌鸦的乐园,成为蛆虫翻卷的温床。要经过很久。造化才能逐渐将它变成一堆坍塌的白骨,逐渐失去骇人的气息和景象。 这堆白骨一直堆在那里。大夏占据关中期间。赫连皇室不发话,就没有人敢于去掩埋。拓跋魏灭了大夏后。官方也没有兴趣掩埋这些南蛮的头骨,行旅商贾都远远地绕开它,免得沾上晦气。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它一直是种种鬼怪故事的起源,人们说夜里那里有凄厉的哭声,天阴下雨还能听到马蹄和刀剑撞击。唐贞观初年,李世民下令毁掉天下所有人头京观,这一堆白骨才被深埋。一名北府将领的后裔请高僧做了一场法事,算是给这些游荡多年的冤魂一个交代。其实,李世民本人在征战岁月中也搞过这种玩意儿,只不过做了帝王,更在意收买人心而非恐吓人心。 这场战争的总设计师王买德受上赏,被加封都官尚书、赐河阳侯。他在回长安途中,分解被赫连昌和赫连璝请去,双方都希望他在父亲面前为自己美言。但他知道勃勃在儿子们的军中都有眼线,所以只是告诉他们一切实话实说,千万不要试图隐瞒什么,也千万不要在父亲面前说兄弟的坏话。哥俩虽然暗斗凶狠,这一回却听人劝吃饱饭,对勃勃实话实说,也不彼此拆台。后者其实对赫连璝被绑架、赫连昌和晋人立约之事了如指掌,看到两个儿子老老实实,各有请罪姿态,乃一无追究,只是赏赐赫连昌歼灭刘义真所部、赫连璝攻破曹公垒。他不想过早地让两个儿子决出高下,还要看看下一步到底谁更适合接过皇冠。他内心知道儿子们其实都不怎么成器,未必能守得住乃父在乱世中铁石心肠铁血手腕拼来的这份家业,只不过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匈奴人那么大的一个帝国都折腾没了,西北一角的这个大夏,能让赫连勃勃奢华一世,就算赚啦。 关中诸将的死讯一个多月后传到了洛阳,此时郭旭已经准备动身南下。这个消息不出他的意外,也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伤悲,因为伤悲都给了陈嵩和徐之浩。一支军队全军覆灭是某一个国家的灾难,只有其中几个人的死亡是某一个人的灾难。进入洛阳城后,他睡了足足一天一夜,醒来时得知斛律征已经走了。这个鲜卑人陪他们一路征战,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客,辛劳无数,奇功在册,如今又从巅峰坠入谷底。现在他只有一个心思,那就是结束这个噩梦,赶紧回到故国。他在北府兵中的兄弟,现在只剩下郭旭一人,他虽然喜欢这个铁匠兄弟,愿意跟他同生共死,却不愿因此到江东去面对他厌憎至极的刘裕面孔。小俏和薛梅儿送他出城,担心他回去会被清算,但斛律征去意已决,宁肯死在鲜卑草原,也不漂在汉人地盘。这样等郭旭醒来时,他发现所有生死弟兄。现在只剩下他一人了。 洛阳守将派人护送刘义真回江东,郭旭全家和薛梅儿母子同行。他们到达徐彭城时。发现那里的北府兵刚刚解除一级战备。刘裕得到北伐军南下途中被打垮、刘义真生死不明的消息时,立刻下令全军备战。随时北上进攻夏军。但他身边那些文人幕僚没有一个同意他这样做,警告他这样不但可能再次败军杀将,而且会摇动江东,而后者更是不可收拾的劫难。在他犹豫摇摆时,洛阳方面传来奏报,说刘义真幸存了下来。刘裕借势取消了二次北伐的计划,但内心悲愤难以遏制,接连几天登上城头,扶郫北望。慷慨流涕。 他在宋公府接见跑回来的这几十号人,流着泪给每个人封赏官爵。人人都陪着哭,跪拜谢恩,除了郭旭。 他满心只有一个声音:他们都是你杀的。 王镇恶是你杀的。 沈田子是你杀的。 王修是你杀的。 疯子是你杀的。 陈嵩是你杀的。 徐之浩是你杀的。 那一整支军队都是你杀的。 当刘裕宣布晋升他为扬威将军时,他沉默不语,既不谢恩,也不跪拜。当刘裕手下把崭新的盔甲捧到他面前时,他接过来,盯着鲜红的盔缨看了许久。猛地把这套行头砸在地上: “我不能头顶弟兄们的血!” 径自转身离去。 在场的文武官佐大惊失色,法曹官立刻要求刘裕逮捕郭旭,治他的不敬之罪,但刘裕只是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少壮精华。此役赔得只剩下郭旭一人,此人千辛万苦杀回来,因兄弟死光而悲愤。因全军覆灭而痛心,仅仅因为冒犯上司就要一切勋劳伤痛都一笔勾销。被一群锦衣玉食呆在后方的文吏绳之以法,那今后谁还愿意给他刘裕卖命?更何况。良心折磨他,让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是一切灾难的源头。 郭旭走陆路,打算从淮河上船,由淮入江,走水路回京口,这样可以让女人孩子少受颠簸之苦。船过淮水,他站在船头,看着船头翻卷的浪头,听着船舱里薛梅儿的抽泣声,想起奶奶当年就是在过淮河时被卷走的,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原以为自己可以调转爷爷的人生道路,由南向北,打回关中老家,在那里重新扎下老郭家的根。孰料希望这么快就破灭,他不得不和爷爷当年一样,挈妇将雏,带着生死兄弟的残破家庭,过淮河,过长江,继续寄居江东,没准就这样客死他乡了。 他的老宅子还在,只是异常破败,院子里已经长满荒草。沈林子和檀道济知道他回来,派人帮他收拾房子,在院子里另起一栋屋子给薛梅儿用。回家十来天后,邻居们听到了久违的叮当声,郭旭重操祖业,开始打铁了。 假如他愿意接受军中打造兵器的活,他会赚很多钱,不过他坚决拒绝老长官和同袍们的好意。他不缺生意,虽然他自己拒绝了,但在北府兵序列里,他还是新晋的扬威将军,这样他就成为京口城里绝无仅有的戴着将军头衔的铁匠。人们都想见见他,纷纷到他那里打造家什器具。 铁匠铺重开五六天后,朝廷颁发诏书,追封陈嵩为池阳侯、勇毅将军,准儿孙袭爵。 薛梅儿拒绝了。 她不想让陈嵩的孩子接受刘裕的恩赐。 郭旭的俸禄和陈嵩的俸禄,都捐给了京口忠烈营,以后每月自动拨付到那里,给阵亡弟兄们的父母和孤儿用。 薛梅儿和小俏联手办了一个私塾,给街坊邻居的孩子传授《论语》和《诗经》。京口城里从来没有女塾师,而且是两位将军夫人做女塾师,人们觉得她们是贵人,希望孩子们能沾上好运,所以她们不缺弟子,也不缺束脩,就算没有郭旭的铁匠铺生意,也足以温饱无忧。院外铁匠铺叮叮当当,院内学堂里书声朗朗,蔚为奇观,常引行人驻足。 春夏之交,满院子树荫深重、黄莺恰恰时,薛梅儿死了。 她生了一个男孩。 之后染上产褥热,高烧、寒颤,下腹剧痛。郎中束手无策。 回光返照时,她叫小俏拿来一个首饰盒,里面除了耳环和戒指,还有一支箭头。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她早就用这个箭头结束生命,追随陈嵩去了。做母亲的,没有别的可以留给孩子,只这个箭头,是从他父亲身上得来的,希望他牢牢记住:父亲是个大英雄,但是他不要走父亲的路。 她在昏迷中离开,脸上带着笑意,仿佛要去赴一个约定已久的甜蜜相会。 小俏不敢哭太久,有个小生命等着她去做母亲。 郭旭给这个孩子取名郭怀嵩。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孩子吸吮着小俏的奶水长大。郭旭夫妇,现在是三个孩子的父母。 郭长安、郭西都、郭怀嵩。 郭旭慢慢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因为孩子们呱呱地哭,格格地笑,他们要吃,他们要睡,他们要玩闹,他们渐渐会走,渐渐学会捣乱闯祸,渐渐给他们的父母带来无穷的幸福和烦恼。 郭旭以为日子就这样了。 他很享受这种平头百姓的凡俗之乐。 直到刘裕称帝那一天。(未完待续。。) ... ... 下卷 五十五章 南朝军魂去 ps: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下卷五十五章 北伐军全军覆灭那年冬天,一颗彗星从天津座出发,侵入太微座,扫过北斗星,萦绕紫薇座。》]这个奇异的天象让魏主拓跋嗣很不安,他召来儒生和术士,问他们是不是自己治国有失。众人公推崔浩来解,后者说这只有一个解释: 刘裕要篡位了。 这彗星自然也掠过江东的夜空。夜空下,刘裕琢磨着如何为顺应天意而暗杀。他听到一个谶纬,说“昌明之后尚有二帝”。此时的皇帝是司马昌明,如果谶纬不虚,那就是说司马昌明之后,晋朝还有两位皇帝。谶纬是天意,不能不敬畏,可是刘裕此时已经五十六岁,生恐自己等不及水到渠成那一天。天意不能违抗,但不妨加速。 司马昌明被伺机勒死。 琅琊王司马德文继任。 第二年七月,刘裕从宋公进爵宋王。至此,晋朝已经拿不出什么甜头来抹他的嘴唇了。到年底,朝廷终于知道该怎么做,乃宣布刘裕的母亲从王太妃晋为太后,世子刘义符晋为太子。 司马德文的皇帝做到一年半时,终于为内外所迫,下诏逊位,为禅让之举。 刘裕称帝建宋,晋恭帝司马德文,按照晋朝当年受禅于曹魏的先例,降为零陵王,居住在秣陵县,足不出户,门外有冠军将军刘遵考率军“保护”,后来被看守士兵用被子捂死。 宋朝既立,整顿爵禄。晋朝所有封爵中,只保留始兴、庐陵、始安、长沙和康乐五个公爵。用以奉祀王导、谢安、温峤、陶侃和谢玄,这些都是刘裕崇敬而天下有口皆碑的人物。换了谁当皇帝,也不能不崇奉。在先朝就跟刘裕铁心混的,可以保留爵位,其余人瞬间从贵族变成平民。 所有这些,对郭旭而言,就像铁匠铺外的车水马龙,每天来来往往,一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但刘裕登基大典之前,宫里来了一个太监。带来郭旭和小俏全套礼服,要他们出席大典。太监传刘裕原话:郭旭是跟着我北伐取长安的功臣,又于艰难颠覆之际护送刘义真回江东,大喜日子,他不能不来。 郭旭平生第一次失眠。北伐上升和下坠的每个瞬间,他都历历在目。这一年多来,他挥汗抡锤,试图在叮叮咣咣中忘掉那些弟兄们的面孔,但是只要夜深人静。在他闲下来时,在他入梦时,他们就会清晰地浮上来。回头看,看得更清楚。渐渐意识到北伐本身就不是为了什么堂皇的驱逐夷狄、光复华夏、还于旧都、振兴大晋。这些考量不能说没有,但刘裕真正的算盘,还是借此获得更大勋劳和威望。在权力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他走向皇位的道路,是拿北府官兵的骷髅铺平的! 郭旭沉思一夜。次日告诉小俏,他不去为刘裕捧场。这样他死后没脸去见那些弟兄。 小俏淡淡地说那就不去。 她绝不会劝丈夫做他不爱做的事。 刘裕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喜悦和典礼的神圣中,无暇注意到郭旭缺席。但是司礼官和刑官不会无视名单上该来的人没来,因为这是欺君,是大逆不道之举。 登基大典次日,御史奏请皇帝诛杀郭旭。 刘裕吓了一跳: “郭旭怎么了?” 御史说他身为臣民,明知陛下登基而悍然不至,目无君父,其罪当诛! 刘裕已经权倾朝野多年,而这毕竟不同于做皇帝。知道郭旭没来,虽然不快,但也知道后者胸中块垒非一天两天能消,故而没打算追究他,现在听御史说得这么严重,不由得皱眉头: “郭旭有大功于国,怎么可以因小过而严刑?” 御史一心要在新君面前显示出自己的忠诚和刚正,咬住郭旭不放: “陛下失言!” 刘裕又是一惊: “朕哪里失言?” 御史说国法面前无功臣,纲纪之下无亲疏,郭旭有功,陛下已经赏赐过,他接受与否是他自己的事情。(.好看的小说)现在他有罪,理当按律处置,陛下若一味偏袒,因为他救过皇子而开恩,岂不是让奉公守法者心寒? 刘裕顿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能说了。看了看在场的几个文臣,他们都点头称是。形势明摆着,如果刘裕断然否决他们,就会留下新君登基第一天就刚愎自用、堵塞言路的、因私情而枉法的印象,朝野很快就会议论说武夫刘裕到底还是欠火候,不懂得一个明君应该怎样和臣子相处。 侧脸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丁旿,后者秉持侍卫铁律,无论心里怎么想,决不能插嘴君臣朝议。 刘裕很无奈地一摊手: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御史说先把他们夫妻下狱,再交给刑官议处。 刘裕马上说就算要抓,也不能抓郭旭夫人,她进了牢房,三个孩子谁管? 御史立刻说那我们就照陛下意思,只逮捕郭旭。 刘裕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被御史钻了空子。但王者无戏言,又不好改口,只能悻悻地说先这么办,但是到底怎么惩处,必须上报我。 回后宫的路上,一边徐徐踱步,一边问丁旿: “你看这事怎么收场好啊?” 丁旿说郭旭是陛下一手栽培起来的,纵然心里有怨气,也不能不出席陛下的登基大典,要说惩戒惩戒也是应该的,但他的确有大功于国家,在军中有不少朋友,若是处置不当,怕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刘裕说我前脚当皇帝,你后脚就说话云遮雾罩,你就痛快说。我该怎么办才能大家都不难受。 丁旿说依我看,不如把郭旭叫来。陛下直接骂他一顿,叫他认罪。而后陛下赦他无罪。这样陛下既不袒护,也不伤功臣,御史高兴,三军放心,不就结了吗? 假如一切按照丁旿设想,这件事很快也就风平浪静了,但他百密一疏,忘了郭旭会顶撞刘裕,而这一回。刘裕比御史更愤怒。 第一句话就被郭旭狠狠地弹回来。 “郭旭,朕顺天应人,接受晋室禅让,普天同庆,老部下都来,唯独你不来,是什么道理?” 郭旭跪着,但脖子梗着: “老部下都来?那朱龄石来了么?傅弘之来了么?陈嵩来了么?” 刘裕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挂念他们,我又何尝不是?陈嵩的孩子。我准他们袭爵,也是希望他在地下安心。” 郭旭毫不领情: “陈嵩的孩子不劳陛下费神,我打铁,小俏教书。饿不死他们!” 刘裕勉强笑了笑: “饿不死哪够?还要他们有个好前程!” 刘裕惊奇地发现这个不善言辞的愣小子居然口齿伶俐起来,话说的像飞刀,不知道是他那个夫人调教的还是愤怒所致: “怎样的前程?像陈嵩那样。一心效忠,猛打猛冲。最后被自己人害死?” 刘裕的脸阴沉起来: “陈嵩战场殉国,怎么能说是被自己人害死?” 郭旭直起身子: “陛下把三军至于小孩子之手。不放心王镇恶统军,默许诸将内斗,派朱龄石接任而不给专权,撤军时又不许傅弘之全权调度,若没有这些,北伐军怎么会垮掉?那么多大将猛士怎么会折损?陈嵩怎么会死得那么惨烈?” 他满脸通红,双眼泪涌,双手猛烈地打着手势,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把刀子捅到了刘裕最深的伤疤上。 刘裕称帝后,首先追封的两个人,一个是文官智囊刘穆之,追封南康郡公;另一个就是武将王镇恶,追封龙阳县侯。前者是痛感斯人一去,栋梁折断;后者固然也是怀念其功勋,其中却不无隐隐愧疚。北伐先胜后败,他扪心自问,知道自己一步错步步错,实在是难辞其咎。但越是这样,就越怕人家指摘。自宋公而宋王而宋朝皇帝,这一路上从没有人这样当面把失败责任都归在他头上,直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铁匠跳出来。 刘裕勃然大怒,一把抽出宝剑高高举起: “反了,反了!既然朕如此一无是处,索性做了暴君,今天斩了你这个大功臣!” 丁旿顾不得许多,从后面抱住刘裕: “陛下息怒,陛下善保龙体,郭旭有罪,当明正典刑,不可在宫中私刑处决!” 御史被刘裕的雷鸣吓傻了,听到丁旿此说,赶紧跪下来磕头: “丁将军老成谋国,说的有理,陛下万不可溅血宫中!” 刘裕被丁旿抱住动弹不得,再看郭旭,发现他毫无惧色,脖子伸得老长,眼睛侧视窗外,瞬间想起当初在黄河大船上他顶撞自己的样子,内心虽然还怒,却也佩服他的胆气,乃借着丁旿的力道,把剑往地上一扔,哼了一声往外走,撇下一句话: “关起来,好好地关起来,看我闲了如何治你!” 御史叫人把郭旭交给刑官,后者召集同僚商议给郭旭定罪,却发现事情很不好办,因为皇帝的话谁都揣摩不准。既要“关”,又要“好好地关”。不明白所谓好好,到底是给个单间好生伺候还是给他点颜色瞧瞧。至于“看我闲了如何治你”,似乎意味着只要皇上不闲,他就不治,别人也治不了。 一干人煞费苦心,最后决定冷处理,把郭旭关在一个单间小牢房里,饭食不算精致,但也不至于粗劣;床铺算不得柔软,但也不是一堆稻草。他除了吃就是睡,等着行刑的时辰。他并不怕死,只是后悔当初没有接受爵禄,以至于身后给小俏和孩子们留下的财产太少。 小俏原以为是罚是放很快就有消息,孰料丈夫一去就是一整天,到了晚上也没回来。第二天一直熬到晚上,依然不见人回来。正在焦急,丁旿派人送来口信。说郭旭顶撞了陛下,大臣们议论汹汹。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 小俏辗转焦虑良久,下定决心,叫邻居帮忙租来一辆车,把三个孩子送到檀道济府上,自己去皇宫门口跪下,求见皇帝。 刘裕听说小俏来,马上召见。 小俏跪下谢罪,说郭旭莽撞,不识大体。万望陛下看在他过去有犬马之劳,给他一次机会。 刘裕说他竟然把北伐失败的罪责全都推到朕头上,似乎朕蓄意要牺牲掉那么多忠勇将士。我本想饶了他,没有当场杀他,但他太过放肆,朝臣纷纷上本,要将他明正典刑,否则朝纲不肃、体统安在? 而后叹了口气: “闹到这个地步,怕也由不得我!” 小俏磕了个头: “陛下就不能乾纲独断赦免他么?若陛下有心回护。群臣也不会坚持?” 刘裕说他既然目中无我,我为什么要回护他? 小俏说他不是目中无陛下,而恰恰是太在意陛下。他这个人,心底纯良。认定的事情不容易回头。他一向崇拜陛下,以陛下为战神。关中之败,那么多名将毁于一旦。北府官兵血流成河,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内心激愤,口不择言。冒犯陛下,望陛下以山海胸襟包容之。 刘裕听小俏娓娓道来,心情好了一点,但犹不肯松口: “纵然不杀他,也得判他坐几年牢,干些苦役,否则我唾面自干,还怎么君临天下?” 小俏在来宫里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最后的对策,此时为形势所迫,只好拿出来。深深地磕了个头: “陛下可否判我坐牢,换郭旭无罪。他是我的丈夫,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求陛下允许我代他服刑!” 刘裕连连摇头: “胡闹!何至于此!他坐了牢,你们母子我管!” 小俏想忍住泪水,最终还是没忍住: “陛下既然体恤我,就放过我最后一个亲人吧!难道陛下夺去了我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还要再毁了我的丈夫吗?” 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 刘裕大吃一惊,几乎从胡床上掉下来: “小俏,你不要胡说,你的父母不是商人么?不是病死的么?怎好怪到朕头上!” 小俏用袖子擦了眼泪,在地上膝行两步,靠近刘裕直起身子: “陛下说过我像你的一个故人,今日请陛下仔细再看。” 刘裕在灯下仔细端详良久,忽然开悟,缓缓地坐下来; “莫非你是诸葛长民那个逃走的女儿?” 小俏顿首: “罪民诸葛俏,请陛下正法,唯求陛下放过我的丈夫,放过我三个孩子的父亲。” 刘裕仰天长叹一声: “天意啊!我刘寄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第一次认出你时,竟然被你敷衍过去。可若是我那时就杀了你,义真怕也是回不来了。” 刘义真回来后,告诉他郭旭之所以发现他,是因为小俏和薛梅儿内急,郭旭为了探路到了林子里,这才撞见他和徐之浩。冤家对头的女儿,竟然就这样鬼使神差地成了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天道幽远,天意可畏。再想到小俏这些年的苦难,虽然不后悔当初诛杀诸葛长民,却不能不怜惜这个无辜的女孩子。 一时间彷徨纠结、辗转悱恻,不知道该如何了结这段血泪恩怨。 正在五味杂陈,太监进来启奏,说庐陵王求见。 刘义真此时十五岁,刚刚从桂阳公进爵庐陵王。他本来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赴新安就任,听说郭旭有难,赶紧进宫来找父亲说情。从长安回来后,他为良心所折磨,反省自己要为北伐军那么多人死难担责,此时势不能让幸存的郭旭再有闪失。 刘裕一看见义真,想起自己说过百年之后要小俏照顾义真,瞬间动了怜子之心,自筹不能恩将仇报,亦不能再给小俏加上任何苦难,乃长叹一声: “罢罢罢!义真,你这就带你姐姐去狱中传我旨意,立刻释放郭旭!无论他受与不受,所有褫夺爵位官阶一应复原。若他不谢恩,不要勉强!” 这些年来,小俏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向刘裕深深顿首,双泪长流说谢谢陛下。 刘裕闭着眼睛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走。 她带着郭旭回到家里,夫妻俩紧紧地搂着,一夜无眠,好像一闭眼睛就会失去对方。 一年后,刘裕驾崩,享年59岁。 去世前月余,一次夜里在宫中乘肩舆散步,闻到丁旿嘴里有酒气,乃问他到哪里去喝酒了。丁旿不敢隐瞒,说和几个老兵,去郭旭的铁匠铺吃烤鱼、喝梅子酒。 刘裕沉吟片刻,说你去告诉郭旭,要他来见我,我有话要跟他说。 次日丁旿亲自去传话,郭旭沉默良久,说我也有话要对他说。 刘裕得知郭旭肯来,十分兴奋,对身边人说这个人是万人敌,当初阵斩阿薄干,双骑入长安,一柄铁槌舞得像旋风。 但他次日发病,一天重似一天。到后来,身边全是枢机大臣,竟容不得寻常臣子见面。 他走了,郭旭时常想:他要跟我说什么呢? 刘裕,小字寄奴,起于行伍,百战立功,先后击灭蜀国、南燕、后秦,建立南朝宋,为太祖武皇帝。虽然没有改变偏安江南局面,却威震华夷,南宋词人辛弃疾说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他在世时,拓跋魏慑于他卓越的军事才能,刻意和晋、宋保持友好。等他去世后,儿子刘义隆志大才疏,为拓跋魏所蔑视,两国迎头相撞,宋朝丢掉淮水河水间大片国土,南朝实力自此日削,北朝国力蒸蒸日上。 好像刘裕没了,江东的军魂就散了。 新一代北府将领执掌权柄,但北伐时那种将星云集、叱咤风云的长虹气象一去不复返。 南人的英雄时代过去了。(未完待续。。) 下卷 五十六章 重逢金山月 ps:一切繁华,终归寂灭 下卷五十六章 元嘉十五年,郭旭整四十岁。。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щw.。 他气力不及从前,但身形依然‘挺’拔,这要拜戎马生涯所赐。 姚泓的骨‘肉’郭长安,这一年十六岁。连他自己都能看出,他既不像母亲诸葛俏,也不像父亲郭旭。唯独爱诗文这一条,可以理解为受小俏启‘蒙’。小俏很清楚,这是乃父姚泓的影子所在。三个孩子中,这一个最听话、最文静、最清秀,面容更像薛梅儿,‘性’格隐若姚泓重生,有一种带着忧郁的坚韧。十五岁起,媒人就踏破了‘门’槛;一上街,‘女’孩子额眼光就滴溜溜围着他转。 郭旭和小俏的亲儿子郭西都十五岁,人人都说和郭旭是同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只不过面庞有小俏的影子,因此比乃父更为俊秀。最让小俏欣慰的,是他不像郭旭那样笨嘴拙腮,这当然是继承了小俏的衣钵。郭旭悲哀地发现,西都和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一读书就头疼,一听见铁锤叮当就兴奋,在哥哥郭长安书房‘吟’诵时,他喜滋滋地帮着郭旭抡铁锤,尤其喜欢淬火那一刻的水雾蒸腾。 三个孩子里,最机敏善斗的,莫过于陈嵩的遗腹子郭怀嵩。薛梅儿的遗愿是他不要走父亲的老路,不要再上战场,但他读书马马虎虎,打铁也不来劲,唯独喜欢和北府兵的军官子弟们‘混’在一起,才十六岁,就已经可以飞身上马,在马背上有模有样地耍‘弄’长槊。郭旭已经做了思想准备:总有一天。这个孩子会横戈马上,宛如陈嵩归来。 看到三个孩子同桌吃饭,郭旭会生出一种对天道的敬畏感。上苍自有安排,而凡人很难参透,否则怎么会有这样三种血。以那样曲折的因缘,齐齐汇聚在他的屋檐下! 郭旭和小俏后来生了五个孩子,活下来三个,轻一‘色’‘女’孩,没有一个像郭旭,一水美‘女’胚子。此时还是幼童。她们比哥哥小很多,被父母和哥哥们宠坏了,是家里的霸王。 江东中秋,天气还热,傍晚时分。他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练衫,坐在院中树下,小俏给他切了一大盘瓜果,他就着果子喝酒,每一口都很甜。 前年,皇帝刘义隆生病,唯恐自己死后儿子镇不住,找借口杀害了宿将檀道济。后者被逮捕时。将头巾扔在地上说了一句: “这是自毁你家万里长城!” 郭旭在军中崇拜过的人,至此都死光了。 中秋前夜,他梦见自己还在北伐途中的大船上。周围全是熟悉的面孔。早晨起来,他想自己今晚应该到江边去烧纸。这些老长官、老弟兄在地下不能总是靠刀槊抢钱吧。 有人敲‘门’。 郭长安去应‘门’。 ‘门’外是一个陌生人,他看了一眼这个开‘门’的后生,笑着说你是小长安吧。郭长安说我是,请问先生找谁。 陌生人说我找你父亲郭旭。 郭长安说请进。 此时郭旭已经走到庭中,他听到来客的声音。依稀觉得在哪里听过。及至看见来人,他先是一愣。继而流泪,最后一边喊着小俏快来看谁来了。一边大笑着迎上去狠狠地搂住来客,几乎要勒断他的肋骨。 斛律征! 斛律征是拓跋魏派来的使者,官阶已经是雍州刺史、虎牙将军,只不过此时已经赐姓拓跋,拓跋征。他发福了,脸上的棱角磨平了,不再是那张粗糙的牧人脸,而是一个圆滑富态的官相。 他到了宋庭,受皇帝刘义隆赐宴,后者介绍席上文武大臣,他感叹说几乎没有我认识的人了。刘义隆说拓跋将军第一次到我江东来,怎么会有故旧呢?拓跋征说我曾经随贵朝太祖武皇帝击灭姚秦,后来归桂阳公义真刺史节制,和王镇恶、檀道济、沈林子这些老将熟识,和陈嵩、郭旭这些少壮派是生死兄弟。事实上我是被他们俩俘虏的,后来就跟着他们干了。 刘义隆沉思片刻,说没有听先皇说过将军的名字。拓跋征笑了笑,说我那时叫斛律征! 刘义隆顿时醒悟过来,有喜有悲。喜的是竟然还能遇到父亲那辈人;悲的是父亲和弟弟刘义真都已不在,北府老将更是凋零殆尽,檀道济杀了以后又后悔莫及。两眼含泪,说先皇不止一次提起你,还感慨不知道你的下落。 斛律征问郭旭下落,刘义隆说郭将军在家中赋闲打铁很多年了,先皇有遗命,他只管打铁,但官阶爵禄照旧。 到江东第二天就是中秋,他谢绝宋朝官员陪伴,问明地址,自己信步来访郭旭。 郭旭和小俏喜出望外又悲不自胜,见斯人而忆往事,忆往事而起旧情,三人抱久久拥抱在一起,忙不迭地问,忙不迭地答,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沉默。郭旭的三个孩子在一边看热闹,觉得父母亲今天格外有失体统,在一个胡人面前完全不讲究礼数,何止叽叽喳喳,简直疯疯癫癫。 郭旭这些年一直觉得斛律征已经死了,还曾做过噩梦,梦见他头悬旗杆。因为他不能想象拓跋魏会放过一个和南人一起消灭姻亲之国的鲜卑人。斛律征说你想得很对,我的确差点被杀。我进入大魏国境不久就遇到巡逻兵,他们见我从大晋那边来,就带我去见长孙嵩,长孙将军竟然知道我,说我叛国,要杀死我。但是这个时候有人替我说话了,你们知道是谁吗? 郭旭说这谁能猜得到! 斛律征说你还记不记得峣关之战后,我放走了一个姚秦将军? 郭旭绞尽脑汁许久,终于猛然开窍: “姚和都?是姚和都救了你?” 斛律征说不错,是姚和都。他那是已经是长孙嵩手下的红人。他跟长孙嵩说了是我放了他,我又跟长孙嵩说我跟匈奴人‘交’战的事情,他非常痛恨大夏。说来说去,他不但没杀我,还收下我,让我从幢主干起。这些年‘混’来‘混’去,也就‘混’了一个将军头衔。这一回派人来江东,我直言告诉皇帝说我有故人,他倒是爽利,就打发我来了。 其实此时的魏国皇帝拓跋焘已经在秘密准备进攻宋朝,派斛律征来,是看重他有故旧,刺探情报更方便。但斛律征显然不能‘露’出一点这种意思,而郭旭也不关心他的使命,他在乎的只是一个当年的生死弟兄还活着,还活得很好。 中秋月夜,三个老友租了一条船,来到金山上喝酒赏月。夜空澄碧,月亮又大又圆,桂树和吴刚看得清清楚楚。 斛律征犹豫良久,终于忍不住对郭旭说: “兄弟,你不妨再往南搬搬家,离京口远一点。” 郭旭人到中年,反倒比青年时敏捷,马上说你们要打过来吗。 斛律征喝下一杯酒,幽幽地吐了口气: “皇帝陛下心雄万夫,想要饮马长江。” 小俏笑了: “这倒巧了,这边还想着燕然勒功呢?” 郭旭摇摇头: “打来打去,南人的北人拿不走,北人的南人搬不了,除了死人,一无所获!” 是啊,大江滚滚去,明月万年圆,见过多少英雄最终不过一掊土啊。 刘裕虎威何在?姚泓诗情何在?赫连勃勃霸悍何在?拓跋嗣雄图何在? 斛律征吐‘露’心声,放下担子,瞬间轻松起来: “兄弟,要是两国肯斗酒决胜负就好了,就像当年陈嵩喝酒喝倒了我,我就死心塌地跟你们‘混’了。” 郭旭来了兴致,说好啊,今天我们就月下斗酒,不醉不归,但求醒来时,你们的皇帝和我们的皇帝都厌倦兵戈,决定结个儿‘女’亲家! 他们朗声大笑,惊飞夜宿禽鸟。 朗月乾坤,大江无声,他们享受着大风雷前夜的酣畅与平静。 金山脚下,长江率‘性’东去,浩浩流入大海。 像无穷无尽的男儿血。 (全书完)q 导弹熊收笔感言兼新书预告 ps:《乱世七书之坠棺》即将登场 《乱世七书之却月》写完了。(.) 假如没有工作拖累,三个月就应该写完,但实际花了三倍的时间。 在起点的点击量很少,至今也没有突破两千。 也许是因为我写的是传统小说,在起点显得很另类。不过这不能作为个人水平不高的借口。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今天回头看,情节设置、人物形象、场景描述都有不足。txt完结下载 但是我尽力了。 更为重要的是我的长征才刚刚开始。 《乱世七书》总共七部,《却月》是首部曲。经过这将近七十万字的历练,我学到的东西,必然有助于我提升后续作品。 现在说说新书。 《乱世七书》第二部《坠棺》即将开始创作。 “棺材落下来,砸在我头上,我听到了颈骨折断的声音。这声音我很熟悉,一如那年他遇到我时,我折断野兔脖子的声音。他是我的恩人。我砍了他的头。他现在就躺在棺材里。棺材落下来,砸在我头上。” 这部书的核心情节是残酷的宫廷斗争和人性挣扎。阴谋、背叛、设局、暗杀,还有相当比重的情色。 时间跨度不大,激烈的冲突和生死沉浮,就在五天之内完结,犹如彗星袭月,瞬间明暗。情节的悬疑感会增强。语言的节奏会加快。 当然这一部也还是传统小说。 我不奢望点击量会陡然增加。 但我相信总会遇到同道中人。 我要做的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保证每一章节的品质。 写长篇小说,最重要的是写完。我的第一部写完了。谢天谢地,谢谢编辑和读者。 写长篇小说,无非是在和自己对话,你说得真诚,总会引来共鸣者。 我将继续自说自话。 和我一起期待我的新书吧。 《乱世七书之坠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