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 第一章 洢州 虞国载乾三年,江南道,洢州城。 初夏的一场晨雨,洗去了天地间的浑浊闷热。 洢州桥上,行人如织,车马密集。 桥下宽阔而深沉的河水,由南向北静静流淌,承载着一艘艘载满盐、茶、粮等货物的纲船。 弘舸巨舰,千舳万艘,或由纤夫牵拉,或由船夫摇橹,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 虞帝国继承了前隋的漕运体系,而洢州城则是虞国漕运路线上的重要节点之一。 所谓“吴门转粟帛,泛海陵蓬莱。”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 南来北往的船只货物,为这座江南道的城市,带来了大量的流动人口,以及...商机。 洢州桥头河畔的一家家沿街店铺,早在朝阳升起之前就做好了开张准备。 无论是茶馆,饭铺,酒楼,还是胭脂铺,当铺,米铺,所有店面都宽宽大气派,显得人气旺盛。然而在众多店铺中,却有一家大门紧闭,并且完全没有开张的意思。 那是一间悬挂着“保安堂”匾额的药铺。 “啪。” 擦过药铺柜台桌面的抹布,被丢到一边, 一只属于少年的手掌先重重划过古香古色的桐木桌面,再凑到眼睛下,审视着指尖是否残留着尘埃。 “可算干净了。” 少年朝手掌吹了口气,随手将抹布丢进盛着水的木盆,伸了个懒腰,坐进柜台后方的椅子里。 他约莫十四五岁,穿着一件灰色襕衫,内搭短绯白衫,戴幞头,穿长靴,相貌普通,表情格外平静。 李昂,这是他的名字。 或者说,是他此世的名字。 四个月前,保安堂的前主人、李昂的父亲李寒泉,与妻子崔苡因病相继离世。而守孝期间浑浑噩噩的李昂自己,也发生了意外—— 他的脑海里,开始持续不断地浮现出凌乱而稀碎的记忆碎片。 满是摩天高楼的繁华都市,在街道上疾驰的钢铁车辆,手机,电脑,网络... 以及在那个世界生活着的、同样名为李昂的存在。 破碎记忆的来源,和他同名同姓,甚至连长相都一模一样。这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亦或者,是传说中的“穿越”?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置之脑后,凝神扫视眼前这间熟悉的保安堂药铺。 药铺店面还算宽敞,地上铺着青石板,四根柱子下方都有圆石垫着,房梁上悬挂下三根细绳,栓着根细木棍,细木棍下悬挂有一包包散发药香的成药,以及写有“小青龙汤”、“麻黄汤”、“地黄煎”等滋养的小木牌。 柜台上方,摆放着扁竹筐、药称、捣药臼等杂物。 而柜台后方的木质架子,则放置着一格格盛有麻黄、葛根、乌药、丹参等药物的木盒、陶瓷罐。 “少爷...咱家快没钱了。” 轻柔女声打断了思索,李昂转头看去,只见店铺角落里坐着一位穿着青色侍女服的少女。 她年纪和李昂相差仿佛,长着张可爱的鹅蛋脸,正微皱眉头,将一大堆钱币码在桌面上。 柴翠翘,李昂家的婢女。 八年前,虞国南面的周国爆发叛乱,叛军如燎原烈火般接连攻占十座州城,面临兵灾的周国北部百姓纷纷逃离故土,涌入虞国。 当时局势动荡,卖儿鬻女者不知凡几,李昂的母亲崔苡做主,买下了柴翠翘作为李昂的丫鬟。 虞国作为当世大国,疆域辽阔,国力强盛,也自诩最为文明,明法规定国中有仆而无奴。 就算是丫鬟,也绝非主人家的私有物,有权领工钱,有权决定自身的婚姻嫁娶,如果被主人家虐待,还可以去官府、工会,或者“女子社”这样的民间互助组织告状伸冤,强制中断主仆契约。 “唔...还有多少?” 李昂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走向女仆。 尽管有着庄周梦蝶的插曲,平白多了无数段碎片记忆,但李昂的心智意识并没有改变。 在父母双亲溘然辞世之后,自幼青梅竹马的柴翠翘,就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亲近信赖的人。 顺便一提,虞国民间仆役对男主人的叫法,应该是“阿郎”、“主人”,或者根据主人在家族里的排名,叫“大郎”、“二郎”、“三郎”。 wucuoxs.com 不过觉醒了现代记忆碎片的李昂,总感觉“大郎”这种称呼怪怪的。 有种下一秒自己就要起床喝药的既视感。 遂改让柴翠翘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叫他少爷或者直接叫名字。 “平钱三千二百八十四,折二钱七百一十五,折三钱七百七十九,折五钱四百二十一,当十钱二百二十,碎银十三两,飞钱二十贯...” 柴翠翘悬在半空中的纤细如葱手指点来点去,歪了歪头,脸上表情显得有些纠结,“加起来总共是...” “三十一贯又三百五十六文,” 李昂走到桌前坐下,“再加十三两碎银。” 虞国使用铜钱作为基础货币,所谓平钱就是一文小钱,是铜币体系中的最小货币单位。 眼下民间流通量最大的平钱是开元通宝,形制外圆内方,直径八分,成分为铜、锡、铅,背面有星月图案。 其他的还有乾元重宝、大历元宝等,属于前代先帝颁发的年号钱。 而折二钱、折三钱、折五钱、当十钱,顾名思义,其价值分别为二文、三文、五文、十文。再往上还有当二十、当三十、当四十、当五十乃至当百、当千大钱。面值凑够每一千文,则为一贯。 至于飞钱,则为虞国的纸质兑换票证——由于铜钱面值小,又沉重,运输不便,因此催生了纸质汇票(类似银行支票)。 现在放在保安堂桌面上的这张飞钱,比巴掌大一圈,材质为上好的宣州硬黄纸,坚韧不易破损。纸张中间写有“贰十贯”字样,下方标注存钱的时间、地点以及办理相关手续的钱庄、责任人,纸张边缘则是一圈复杂繁琐且精美的防伪花纹。 “最近银价大概每两八百文,十三两碎银就是十贯四百文。全部加起来,那就还有四十一贯七百五十六文。” 看着堆叠桌面的钱币,主仆二人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间沉默下来。 眼前的,就是李寒泉与崔苡夫妻,十几年来经营保安堂药铺,所积攒下的全部可用资金。 四十一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李昂叹了口气,“城里的物价最近没怎么变吧?” “应该没有。” 柴翠翘掰着指头说道:“白米每斗70文(1斗约等于6公斤,10斗为1石),猪肉每斤42文,草鱼每斤30文,胡饼一枚2文,酸馅(即蔬菜包子)一个3文,梨1个3文,盐每斤40文...” “日常生活只算吃的话,两个人人均50文,每天100文。但这只包括米、盐、薪柴、调料、油、蔬菜等。如果想多做一两道菜、汤,成本大概是每天130文。 还有买衣服、煤炭、文具、书籍刊物、瓜果零食、蜡烛的钱...” 李昂略一盘算,他和柴翠翘两个人每天生活成本为150文。 如果要维持以前的小康生活,则为每天170文到200文。 “没有任何收入,坐吃山空的话,41贯只够生活大半年左右。” 李昂揉了揉眉心,没想到穿越面临的第一项问题,不是致命疾病,也不是贪官恶吏,而是最现实的小康家庭破产危机。 “少爷,那个,其实...” 柴翠翘揉搓着侍女服的边角,犹豫半天,声如蚊蚋道:“我还有点私房钱的。” 李昂没太听清,“什么?” “十,十贯。” 柴翠翘脸庞微红,扭捏道,“夫人每个月都会给我月例钱,让我买想买的。除了平时买点瓜果零食,我就一直攒着...” “想什么呢你。” 李昂无奈一笑,伸手轻轻在柴翠翘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那点钱你就自己留着吧,我还不至于靠丫鬟养活。” 柴翠翘双手捂住额头,撅着嘴巴无声抗议。 “咳咳。” 李昂轻咳一声,拍了下大腿,正色道:“我打算,重开医馆。” “诶?” 柴翠翘双手放下,一脸震惊,“诶!” “诶什么诶,总得想个办法,不能坐吃山空吧。” “可是...” 柴翠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昂看了她一眼,从桌上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怕我年纪太小,没人信我?还是怕我医术不精,一不小心把人治死了?” “呃...” 柴翠翘双眼望天,凝视起房梁。 “嘿,你这丫头。” 李昂佯装恼怒,伸手将柴翠翘的头发稍稍搓乱,在后者的抗议声中,认真说道:“《诸病源候论》、《千金方》、《千金翼方》、《本草拾遗》、《肘后备急方》这些书我都读过,给人治病绝对没问题。 这事情我自有计较,你不用担心。 对了,家里还剩什么吃的?” “少爷你饿了?厨房还有两束挂面,七八个鸡蛋,两小坛酸菜、酱菜...” “那就弄两碗煎鸡蛋挂面吧,先凑合吃一顿,吃完饭我出趟门。守孝期结束,该去问候一下老师,顺便问问州学考试的事情。如果能通过省试,有了举人身份,包括开医馆在内的各种事情都能方便许多。” “哦哦。” 柴翠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身掀起珠帘,去往厨房,但脸上还是留着少许担忧。 李昂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轻轻一叹。 自家人知自家事,柴翠翘作为崔苡钦定的半个女儿和未来儿媳妇,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李昂的人。 连她都对李昂重开医馆忧心忡忡,外人的想法也就不必多说了。 李昂手指轻撩过凌乱发丝,指缝下的眼眸愈发明亮。 无论怎么看,在这个年纪想要撑起一家医馆药铺都是天方夜谭,但是... 李昂从椅子上站起来,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在透过薄薄窗纸的微亮阳光照耀下,双手悬于身前,手掌虚握,像是攥住了什么东西。 手术刀,划开皮肤。 牵开器,暴露腹腔。 吸引器,清除积血。 ... 李昂的双手宛如舞台上的指挥家一般,轻柔而稳重。 切开,止血,结扎,引流。 切除,重建,接回,移植。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具横躺着的虚拟人形影像,眼鼻口耳心肝脾肺具在。随着李昂用手术刀割开皮肤,虚拟人形的一条条血管,一束束肌肉,一根根神经,均暴露在视野中,纤毫毕现。 透过窗纸的微弱阳光像是无影灯,耳畔似乎传来拖鞋在无菌手术室地面拖沓行走的声响,记忆碎片里涌出种种气味。 洗手时的消毒肥皂水气味。 高频电刀烧灼血肉的气味。 乃至...各种病灶的酸爽气味。 李昂悬在半空中的手臂一顿,他仍然记不起另一个世界里,自己具体的人生经历。 每当用力去想,只能在记忆海洋中,找到如同图书馆书架一般整齐罗列的清晰资料。 无机化学,有机化学,生物化学,细胞生物学,病理生理学,病理解剖学,医学免疫学,医学微生物,检体,诊断,超声,影像,心电... 模糊而深刻的情感涌上心头,求学时的艰辛苦楚,初次握持手术刀时的忐忑惶恐,完成手术时的疲倦满足... 李昂缓缓放下双臂,睁开双眼,眼眸闪亮。 自己,是一名外科医生。 第二章 收购 “面好了面好了。” 随着李昂将装了所有钱财的木盒关好上锁,柴翠翘也捧着两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从厨房走了出来。 主仆二人吃着挂面,可能是小时候穷怕了,柴翠翘胃口极好,哪怕只是没放油的清淡挂面也吃得眉飞色舞,呲溜作响。 “慢点吃,别噎着。” 李昂微笑着提醒了一句,柴翠翘“嗯”了一声继续闷头捞面,一口面一口菜,吃到最后碗里只剩下一个完整的荷包蛋和少量汤汁,这才依依不舍地咬掉荷包蛋酥脆的边沿,就着汤汁吃完。 “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此刻的宁静,李昂眉头微皱,看向保安堂的门口。 孝期刚过,谁会登门拜访? 他转头看了柴翠翘一眼,后者立刻会意,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从地上提起装满钱币的木箱,走到后院。 待到柴翠翘离开,李昂这才清清嗓子,走到门前,问道:“谁啊?” “李家郎君在吗?在下是城东庆安堂的伙计于介,李小哥唤我于六即可。” 门外声音说道:“我家郎君派我来,把前几天杏林会例会发的礼盒,给您带来。” “你家郎君?庆安堂?” 李昂眼睛一眯,城东庆安堂,和保安堂一样都是药铺医馆。其主人姓于,名淼水,是洢州城中炙手可热的“福医”。 福医,不是说他是福州人,或是发福的人,而是指有“福气”的医生。 李昂从小在医馆长大,对于这个时代的医疗体系了解深刻。 虞国医疗资源整体上可分为官方和民间两类。 官方的,以长安太医署、殿中省尚药局、药藏局为首。尚药局和药藏局分别为皇帝、太子服务,有时也听从皇帝安排,替王公大臣、后宫嫔妃治病。 太医署则负责全国的医政和医学教育。 这三大中央机构组织严密,集中了医学精英,医疗水平在当世可谓首屈一指,但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虞国地方医疗水平的落后。 前隋的《颜氏家训》卷五《省事》如此形容“博而不精”之士——“...卜筮射六得三,医药治十差五,音乐在数十人之下,弓矢在千百人中...” 本朝医圣孙思邈也在《急备千金要方·原序》中直白说道:“今之医者,但知诊脉处方,不委采药时节,至于出处土地、新陈虚实皆不悉,所以治十不得五六者,实由于此。” 治十不得五六,也就是说大部分医者的治愈率在50%以下。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医疗体系,缺少足够详实的数据参考,比如病人的体质、年龄、身体状况,具体病种,就医前病症轻重,病程长短等。 许多病症,是患者可以凭借身体抵抗力自愈的,这部分人群也被计算到治愈成功的案例当中,也就是说,大部分医师的真实治愈率,还要继续估低。 医师整体水平的平庸,严重打击了民众求医问药的积极性,以至于大量典籍都对此做出批评、嘲讽。 《汉书·艺文志》:“...及失其宜者,以热益热,以寒增寒,精气内伤,不见于外,是所独失也。故谚曰‘有病不治,常得中医。’” 这句流传久远的民谚,指的是有病不治,反而能得到中等水平的治疗,再怎么样也强于被庸医误诊害命。 “虽未能尽除小疾,然贤于误服恶药。” 本质上是出于对庸医的不信任与嘲讽——至于所谓的“劝人不要乱吃药,要讲究天人合一,自然愈合”,反倒是对这句讥讽话语的曲解,把骂人当夸人。 总之,虞国医疗整体水平的落后,催生了种种乱象,许多平民得了病,就在家里抄写《新菩萨经》、《劝善经》,希望靠抄写佛经,行善积德,来祛除疾病。 抄佛经不去看医生自然是等死行为,但信医书也没好到那里去——这个时代的医书良莠不齐,多有自相冲突、语义语句含糊不清的情况,甚至还有堪称猎奇的民间药方。 比如本朝前期编纂的《本草拾遗》,就称“人肉可治赢疾(可能指结核病)”,导致“民间以父母疾,多刮股肉而进”,害死了不知道多少孝子孝女、仁母仁父。 以上种种情况,催生了“有福气的医生”,即“福医”的出现。 这类医生本身毫无医术可言,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治好”了几个病人(大概率是靠病人自己体质自愈),从此一炮而红,被万众追捧,只要开出药方,就有千百人抢购,也不管对症不对症。 如果病人吃了药,病症愈合,那就是医生的福气,通过药物传染给了患者,让患者治愈。 而如果病人吃了药,病症没能好转,那也是天命注定,患者自己命薄,享受不到医生给的福气。 就算患者死了,也怨不得别人。 正说反说,福医都立于不败之地。 于淼水,就是典型的福医。 六年前,他还只是个穷得连二十文钱都拿不出来的江湖游医,衣衫褴褛流落到洢州城中,以一种号称“千种之疾,入口而愈”的神药,治好了上百名患者,从此名声大噪,日进斗金。 而他所谓的神药,则是——绿豆汤。 没错,于淼水一开始只会开一味药方,绿豆汤。 小儿腹痛?喝绿豆汤。 头疼脑热?喝绿豆汤。 气血不均?喝绿豆汤。 妇科疾病?喝绿豆汤。 于淼水让上门求药的患者,早上喝,晚上喝,饭前喝,饭后喝,煮成浓粥喝,煮成稀粥喝,热着喝,冷着喝,让城里的绿豆价格都往上翻了一翻。 伊州城内,是有杏林会(民间医师自发组成的公会)存在的。 面对外地来的、不讲规矩明摆着欺骗愚夫愚妇的于淼水,杏林会的医师们,一开始自然愤懑不平,要给他教训瞧瞧。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那些自称成天喝绿豆汤,感觉自己体质越来越好的百姓,却越来越多。让杏林会的医师们不由得犯嘀咕。 水平低下的医师将信将疑,觉得于淼水可能就是真的有福气的“福医”。 而水平较高的医师,虽然知道于淼水是在欺世盗名,也没有办法阻止愚夫愚妇的狂热——患者会自己拿出证据替于淼水证明,古籍上都说了,绿豆甘凉,煮食清胆养胃,解暑止渴,利小便,已痢疾,厚肠胃,明目,治头风头痛,除吐逆,治痘肿,利肿胀... 思路客 如果吃了绿豆汤还不好,那就是吃的不够多。 于淼水懂得抓住机会,在靠卖绿豆汤成了“福医”之后,见好就收,靠着第一桶金在洢州城买下店面,开了药铺医馆,真的聘请了郎中大夫坐诊,他自己平时也不在出诊,或者大谈“绿豆汤治百病”的理论。 李昂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于淼水的背景,心底默默“啧”了一声,伸手搬开门栓,打开房门。 他对这种欺世惑众的江湖骗子,一点好感都没有,不过杏林会竟然让于淼水加入,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丧期的四个月里,外面发生了什么? “于六郎是吧?” 李昂朝门外的灰衣小厮点了点头,“杏林会的东西...” “在这。” 于六笑着将一个边角镶铜木盒双手奉上。 李昂接过木盒打开,扫了一眼,和以前杏林会每次例会发放的礼盒一样,里面装着硝石、党参之类的小礼品。 “多谢了。” 李昂关上木盒,扫了眼站在原地不动的于六,皱眉道:“还有什么事情么?” “咳,是这样的。” 于六拱了拱手,故作犹豫说道:“我家郎君想让我向您问问,近期...是否有出售保安堂店铺的意愿。” “什么?” 李昂眼睛一眯,伸手捏住门框,冷声道:“没有,慢走,不送。” 见李昂作势要关门,于六急忙说道:“我家郎君愿出十八万钱买下保安堂!” 十八万,也就是一百八十贯,足够在城外买四五十亩中等农田,或是在洢州城内稍微偏远一点位置,买两座同等规模的住宅。 砰! 房门直接关上,于六在门外一咬牙一跺脚,“十八万钱,再加城里一套宅子...” “出多少我都不会卖的,” 李昂冷漠道,“回去吧。” “你...” 于六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在门外拱了拱手,说道:“那我家郎君今日晚些时候再登门拜访,让他亲自跟您面谈吧。” 说罢,便紧抿嘴唇,甩袖离去,将一句冷冷的“走着瞧”丢在风中。 李昂听着外面逐渐远离的脚步声,表情冷淡地转过身来,将礼盒随手放在柜台上。 “走了?” 柴翠翘的小脑瓜从珠帘后面冒出来,“怎么回事,于淼水要买我们家房子?” “估计是看上这块门面了吧。” 李昂摆手说道:“这条沿河街道临近洢水桥,人气旺盛,于淼水想要再进一步,得从城东搬到这里。” “那...” “当然不能卖给他。” 李昂冷笑道:“丧期刚结束就派仆役上门询价,分明是吃准了我还未及冠,没有谋生能力。 都是开医馆药铺的,稍微算下人流量就知道营业额和净收入。 恐怕他以为我们没多少积蓄,怕坐吃山空,会毫不犹豫卖给他吧? 哼,于淼水,空有经营头脑,却无医心医德,让他捡到好地皮,只会助纣为虐。” “嗯嗯。这厮也太坏了” 柴柴赞同地点了点头,攥着小拳头朝空气用力挥了几下,像是要隔空把于淼水锤死。 ‘更何况...’ 李昂走到桌前,拿起冷了的茶水,凝视片刻,一饮而尽,在心底默默道:‘这间保安堂...还有秘密存在。’ 李昂记得很清楚,四月前他第一次觉醒异界记忆,就是发生在喝了后院井中的水之后。 尽管不清楚这二者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什么关联,但事关自己最大的隐秘,无论如何都不能冒这个风险。 第三章 铜钟 柴翠翘问道:“那他下午还要过来?” “管他来不来。” 李昂随意道:“好了,你去箱子里取二百文钱,我出门一趟。” “已经准备好了,给。” 柴翠翘微微一笑,拿出一个颜色朴素的布质袋装钱包递来。 李昂赞许地点了点头,“很贴心嘛,等会儿买水果回来给你吃。” “要奉化蜜桃!白皮的那种。我看街角那家八果斋前几天已经上新了。” 柴翠翘眼睛一眨一眨,闪着早有预谋的亮光,吸溜了一下口水,“两寸半那么大的才五文钱一个,吃一两个就够一顿晚饭了。还有海州的桑葚,三文钱一串。哦哦,还有石榴,不过那要十五文一个,太贵了。还是买点餦餭吧。” 餦餭是一种用玉米、大麦等粮食发酵糖化制成的饴糖,一文钱就能买到一小块,可以嚼半天,算是最物美价廉的儿童甜品。 “嘿,你还得寸进尺了?” 李昂笑着搓了搓柴翠翘的头发,将钱包揣进兜里,经后院出门。 刚一出门,就听见惊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日升?” 李昂转头看去,只见一位保养得当、穿着半袖的三四十岁妇女,正拎着包,和侍女一起走近过来。 “宋姨。” 李昂笑着打了声招呼。 叫出他小名的宋姨,是保安堂隔壁酒楼——兰生楼的掌柜,她和李昂母亲崔苡是同村远亲,两人先后嫁到洢州城来。 不过宋姨丈夫早逝,留下举目无亲的孤儿寡母。宋姨一边经营酒楼,一边抚养儿子宋绍元,期间李家帮了她很大的忙。 双方既是远亲,又是邻居,有通家之好,算李昂的半个阿姨。 四月前李氏夫妻逝世的时候,也是宋姨帮忙张罗的葬礼。要不然以这个时代高昂的葬礼价格,李家最后连二十贯都省不下。 “日升你要出门啊?” “是啊。” 李昂点头道:“买点新茶给留轩先生送去。” 蒲留轩,李昂所就读的洢州州学的教授,同时也是李寒泉的知交好友。 “嗨,还买什么新茶啊,家里有。” 宋姨一摆手,指挥边上的侍女道:“绿衣,你去酒楼库房拿两罐渠江薄片来。” “姨,真不用。” 李昂颇为无奈,渠江薄片是茶之名品,价格昂贵,就算不是皇室专用的贡品级别,中下等的渠江薄片也要五六百文一斤,完全不在李昂的考虑范围内。 宋姨摇头道:“什么用不用的,都是自家人。绍元那孩子又和朋友去游山了,马上就要省试了,还一点都不专心学业,回来我非得训他不可。等会儿你就把他的那份也送去给先生吧。” “宋大哥在州学出类拔萃,考试次次名列前茅,今年省试必定能考个举人回来,游山玩水权当放松心情了嘛。” 宋姨的儿子宋绍元性格诚朴宽厚,为人友善,才思敏捷,是洢州州学里的风云人物,也是这次省试的热门人选。 李昂与宋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很快侍女就拿着两个用红绳系好的小巧陶瓷罐过来。 宋姨强迫李昂收下,又以长辈身份唠叨了半天,叮嘱李昂以后要刻苦读书,不要辜负父母期望云云。 待到李昂离去,宋姨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以前丧夫的时候,触景深情,拿出手帕擦去眼角泪水,小声道:“唉,真是苦了这孩子了,一个人维系家业...” ———— “胡饼,烧饼,蒸饼,五文钱一个!” “卖醪糟哩,醪糟,七文钱一碗。” “毕罗,樱桃毕罗,梨毕罗,苹果毕罗...” “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李昂提着两罐渠江薄片行走在街道上,听着沿街商贩的高声叫卖。 蒸饼上圆下平,是记忆中的馒头,醪糟即是甜米酒,至于毕罗,则为烧麦造型的馅饼,放肉就是咸味,放水果就是甜味,甚至还有蟹黄毕罗,蛋黄毕罗,万物皆可毕罗。 雕胡饭是用苽米煮成的饭,锦带羹是用莼菜煮成的羹。 用本朝诗人杜工部的诗打广告,来得出来那位小商贩还挺追求风雅的,只不过后面两句“新面来近市”其实是杜工部的另一首诗《槐叶冷淘》,说的是用槐叶汁与面粉合制的冷淘凉面,颜色碧绿近似翡翠,用冷水汀过后可以消暑清凉。 洢水河是这座城市的大动脉,沿河街道除了卖熟食的流动摊贩之外,还有卖水果、卖家用杂物的。 许久未出门的李昂聆听着各色叫卖声,车马声,碗筷碰撞声,闻着清晨雨后的潮湿水汽与食物香气,感受着微风拂面,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将眼前繁华景象与记忆中的商业步行街重叠在了一起。 他伸手从空中抓住一片飘落的柳叶,单手捏住放在嘴边轻轻吹响,时不时停下来和街边的邻里熟人打声招呼。 “铛铛铛——” 悠远洪亮的钟声自北面响起,街道内侧的店铺伙计,纷纷停下手头工作,到柜台前拉响自家铜钟,而街道外侧的沿河摊贩,也拿出铜铃,摇了起来。 连洢水河上行驶着的货船,也由船夫拉响挂在船头的铃铛。 虞国把一天时间分为十二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对应李昂记忆中的一天二十四小时。 饭团探书 子初,是23点,子正,是24点,丑初是凌晨1点,丑正是凌晨2点。 此时此刻,响彻整座洢州城的钟声,是昊天道观敲响的,第几时辰响几下。而城中所有居家民众,则要在辰正(早8点)和戌正(晚8点),也随钟声一起敲响自家铜钟、铜铃。 至于为什么? 千百年来,昊天教覆盖范围内的天下各国各地,都是如此,时间长了,便没人去问。 听说,似乎,好像, 每天雷打不动响起的钟声,除了报时之外,还有驱逐妖邪的功能... 不过这个世界,真的有妖魔存在么? 李昂稍稍收敛笑容,将柳叶随手收起,默默加快了脚步。 如果真有妖邪,觉醒了异界记忆的他,会不会被认定为邪魔? 第四章 脱臼 穿过街道,绕过楼房,钻入小巷,将市井嘈杂甩在脑后。 咚咚咚。 “留轩先生在吗?” 李昂敲响院门,开门的是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 蒲留轩,洢州州学教授,和李昂父亲李寒泉是文学、茶道方面的好朋友。 “日升,进来坐。” 蒲留轩稍微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拉开院门,带李昂进里屋坐下。 李昂将两罐渠江薄片放下,笑着交代了两句这是宋绍元和自己送的。 “绍元啊...” 提起宋绍元,蒲留轩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温和道:“他向来勤勉笃实,这次省试只要不太过紧张,考个举人回来还是没问题的。” “是啊。” 李昂点了点头,心里毫无波澜。宋绍元哪都好,就是性格太老实敦厚,加上家里又有积蓄,经常请客吃饭,接济州学里家境不那么好的同窗。 说是急公好义也好,说是冤大头也罢,总之宋绍元身边总少不了那么几个文友,一群人经常游山玩水,举行饮酒赋诗的“曲水流觞”活动。 有这么一群友人在旁边吹捧,宋绍元估计也压力巨大,要是考不中举人那就尴尬了。 “对了,婶婶呢?” 李昂拿出一个六边形的胭脂盒,“这是飞霞记的胭脂膏。以前看婶婶经常买他们家的桃花粉,那东西是用朱砂和成的,虽然比胭脂细腻,显色更好,但对人体有害,和白铅粉一样最好不要常涂。 普通胭脂和米粉倒是没事。” 所谓朱砂其实就是硫化汞矿物,长期接触皮肤,会有过敏风险。而铅粉纯粹是重金属,长期使用会肤色发青乃至金属中毒。 “朱砂不是安神的么?” 蒲留轩眉头微皱,揉了揉额头,“算了,你婶婶在后院哄孩子呢。驹儿前几天差点从床上摔下去,这几日经常哭闹。对了,你州学考试准备的怎么样了?” “还行...吧。” 李昂轻咳了一声,虞国科举考试的内容包括策论、诗词歌赋、对儒家经典及其注疏的理解、文字书法、数学计算、虞国法律等。 李昂的策论、书法和数算没有问题,但在诗词歌赋和儒学典籍上的造诣就比较一般了。 平均一下估计也就中上水平,略微在省试的及格线之上。 “还行可不行。” 蒲留轩皱眉道:“鸤鸠在桑,其子在棘。” “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李昂一下把背挺直,端正了一下坐姿,老实道:“《曹风·鸤鸠》。” “嗯。” 蒲留轩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提问,随机抽取《左氏春秋》、《礼记》、《论语》等典籍中的一两句,要求李昂说出上下文及其官方注疏,还有自己的理解。 李昂硬着头皮勉强应付,经书是虞国科举的必考科目,共有九部正经(即必考书),《左氏春秋》、《礼记》、《毛诗》、《周礼》、《仪礼》、《周易》、《尚书》、《公羊春秋》、《谷梁春秋》。 考生不仅要读熟这九本经书,还要读过每本经书的官方注疏,有自己的理解,并在课余熟读其他可能考的经书,如《孝经》、《论语》、《老子》等。 经书卷帙浩繁,晦涩难读,看完一遍都不容易,更别说要全部记下。 李昂辛苦回忆着那些经文,就算他曾经啃下过比人还高的医学书籍,都感觉有些难顶。 正当他艰难应付着师长提问的时候,后院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儿童哭声。 蒲留轩中断提问,紧抿嘴唇向后院走去,李昂也默默松了口气,跟了上去。 只见后院里,蒲留轩的妻子关丽姝,正抱着不断啼哭的三岁儿子,面色焦虑地哄着。 “怎么了这是?” 蒲留轩从妻子怀中接过儿子,“怎么又哭了?” “不知道。一碰驹儿的手,他就哭个不停,怎么哄也哄不好。” 关丽姝面色疲倦,估计很久没睡好,她看到李昂走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日升来了啊,早饭吃过了么?家里还有点粥。” “不用了婶,家里刚吃过。” 李昂看着蒲留轩怀里哭闹挣扎的孩童,眉头微皱道,“老师,驹儿能给我看看么?” “嗯?怎么了?” “胳膊疼的话,可能是脱臼了。” 李昂让蒲留轩坐在椅子上,抱稳孩子,自己凑上前去,摆弄了一下小孩的手臂。 左臂呈135度标准畸形,肘部半屈曲,前臂中度旋前,按压肘部时哭声更响亮... “桡骨小头半脱位。” 李昂脑海中浮现一段文字,他一边哄着不哭不哭,一边娴熟地轻捏住小孩手臂,曲起肘关节的同时,旋转前臂。 咔哒。 微不可查的弹跳感从小孩手臂处传来,李昂松了口气,将小孩手臂放下。 “好了。” 他甩甩手掌,后退几步。 几秒过后,刚才还大声啼哭的孩童,突然就放轻了哭声,抽泣着,有些懵圈地看向自己的手臂。 “咦?” 蒲留轩与妻子愣了一下,他们这几天没少因为儿子的莫名哭泣而忧心忡忡,妻子关丽姝差点都要在家里抄佛经了。 蒲留轩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胳膊脱臼。” 李昂抬手拍了拍自己的手肘,语气轻松对老师道:“小孩的肘关节,也就是手肘,比不上成人牢固。 手肘这里的骨头上,有一截小头,跟周围的骨头贴着,像半圆一样套住。 如果套得不够牢,或者接触到外力,很容易就把骨头从半圆里拽出来,造成脱臼。 幼儿在床上翻滚时,身体将上肢压在身下,很容易造成肘关节过伸,导致手肘骨骼脱臼。另外,大人牵拉幼儿手掌走路时,也谨防摔倒,那也容易造成脱臼。 等到幼儿五岁左右,手肘的骨头长大,就不容易脱出了。” “原来是这样。” 关丽姝重重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李昂一眼,夫妻二人中年得子,她是真怕自己不小心做了什么导致儿子伤痛,“驹儿,快谢谢日升哥哥。” “谢谢日升哥哥。” 脸上还残留着泪水的小孩奶里奶气地朝李昂施了一礼,李昂摆了摆手,心底稍微有些得意。 虽说现代医生依赖现代工业,没有配套设施一身本事难以发挥,但不依赖设备的正骨按摩,还是没问题的。 xiaoshuting.org 等等。 李昂表情一僵,他突然发觉自己大脑的记忆宫殿里,多出了大量推拿按摩的相关资料,从泰式拉伸按摩,到日式指压按摩,详细至极。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些? 我的前世,到底是什么人啊? 第五章 学宫 李昂的纠结并没有持续太久,他轻咳一声,转头对关丽姝问道:“婶,家里有布么?不要丝绸,普通的麻布和棉布就行。还有剪子。” “都有都有。” 关丽姝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里屋,不一会儿就拿着一匹麻布和一把剪子过来。 李昂让关丽姝把麻布和剪子放在庭院的石桌上,自己抄起剪子,剪下一块三角形的布。 在一家三口好奇的目光中,李昂拿起布的一端,绕过小孩的脖子后方,垂到胸前。另一端则下拉到对方的手臂下方,用三角布的垂直线,包裹住刚完成脱位复原的手臂,最后将三角布的两端系在一起。 骨折三角巾就这样完成了。 李昂后退半步,观察了一下效果,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块三角巾需要带上一周,期间小儿手臂不能再受到牵拉,可以正常洗澡睡觉,要活动的时候记得把三角巾戴上。” 他絮絮叨叨地向蒲留轩与关丽姝交代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医嘱,顺便嘱咐以后要尽可能喝煮开过的水,不喝生水云云。 等说的差不多了,关丽姝便抱着昏昏沉沉的孩童回屋去了,留下师徒二人在庭院里。 “滋溜。” 口干舌燥的李昂,喝了口已经冷了的茶水。不得不说渠江薄片的味道确实不错,醇和浓厚,难怪卖得这么贵,两小罐估计要四五百文。 看来得想个办法把宋姨的人情还了才是... “日升啊。” 蒲留轩稍的声音,打断了李昂的思索。 “先生您说。” 李昂放下茶杯,正襟危坐。 蒲留轩随意问道:“你的骨伤技艺,是从哪来的?” 来了。 李昂心底一动,这个时代医生的骨伤技术相当有限,他不可能说这是家传技艺。 他清了清嗓子,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腹稿,“是弟子自学得来的。” “自学?” “是的。” 李昂平稳道:“这段时间学生一直在家守孝。一次喝鸡汤时,学生把每块鸡肉都吃的干干净净只剩骨头。学生本来想把这些骨头都丢了,却意外发现,许多鸡骨头的首尾两端,都有凹槽和凸起,彼此相互连接,形成整体。 而那些独立在外的骨头,则通过筋膜、软骨、肌肉等连接。 只要找到规律,就能把一堆零散鸡骨,重新拼凑出鸡的轮廓。 于是学生就猜想,是否能用这种方式,也还原出其他生物的骨骼结构。 学生从酒楼买了鱼、青蛙、鳖、蛇等制成的菜肴,经过分解与拆分,发现一些很奇妙的事情。 比如,青蛙的舌骨为软骨,且不与其他骨头相连接;乌龟的背、腹甲有内外两层;无毒蛇的头骨一般呈卵圆形,有毒蛇的头骨一般呈三角形...” 李昂顿了一下,缓缓说道:“而在对动物骨骼的一次次分析之后,学生认为,也许可以用动物骨骼的经验,推广到人身上。 既然每块骨骼都有其形状、规律,那么遇到一些骨伤患者时,只要因症正骨,将骨骼恢复成原位,就可以医治伤痛。 刚才治疗驹儿的手法,就是学生通过揣摩自己手肘骨骼,悟出来的。 另外,学生还发现,只要用拳头轻轻锤击翘起来的腿的膝盖骨下方,就能让人不受控制地想要弹腿。 虽然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不过应该也和骨骼脱不了关系。” 李昂翘起二郎腿,给蒲留轩表演了一下膝跳反应,其实膝跳反应是和神经反射有关,不过唬人嘛,不用在意那么多细节。 蒲留轩下意识地也想翘起二郎腿,不过立刻反应过来,要维护师道尊严,掩饰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沉稳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 他点着头,沉默了一下,忽然间脸庞微微绷紧,严肃而认真地注视着李昂,“日升,你有没有想过...去学宫读书。” 学宫?! 李昂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这个词汇对于任何一个虞国人都有着特殊的魔力。 天下到处都有学宫,洛阳的丽正学宫,龙溪的松洲学宫,庐山南麓的白鹿学宫,然而能以没有任何前缀进行称呼的,只有一所。 长安学宫。 学宫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前隋文帝,当年隋文帝南下灭陈朝,终结了中原近三百年的分裂乱世,对外镇压四方蛮夷,对内初创三省六部,推行科举,削弱世族,并在长安城西面,建造了一所规模庞大的学院,吸纳天下英才。 学宫不止教授儒学经典与诗词歌赋,更重要的是,学宫宗旨中的一条是格物致知。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在这条宗旨的引导下,学宫以研究天地之理为纲,以造福生民为准,研究天象,考察地理,收集生物,编纂图志,钻研数学,改进铁器锻造工艺、纺织工艺、染色工艺、榨油工艺、制糖工艺、造桥工艺、造纸工艺... 正是有了学宫的存在,前隋才能延续百年,在其末代皇帝遇刺身亡、催生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之前,还拥有两万万人口。 吞噬小说网 而在前隋灭亡之后,继承了前隋大部分遗产的虞国,也并没有废弃学宫,反而扩大其规模,让学宫成为虞国统治最重要的支柱。 洢州城那从不堵塞的河道,行驶在河面上的重型货船,平民吃的糖块,家家户户用的煤炭,书生手里的册页书(前隋与虞国前期使用的都是卷轴书),精美轻巧的钱币,难以仿造的飞钱... 虞国人吃的,用的,穿的,都和学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座学院,是知识与理性的圣殿,是发明与创造的源泉。 “想...是想过。” 李昂说道:“不过,好像那很严格吧...看报刊上说,学宫每年只取数百人。 虞国学子如果想要考入学宫,就得与十道六百余州府的所有同龄人竞争。每个州府,每年省试,只有前十才有资格晋级。 而就算晋级了,还得去长安,与长安城中从小接受最好教育的王公贵胄竞争,争夺那十取一的入学名额。 并且,学子一旦超过十八岁,就自动丧失考入学宫的资格。” 虞国人口前些年就已超过六千万户,四万万人,而学宫每年只取数百适龄的少年少女。 这种竞争难度...比李昂的异世界记忆中,高考生千军万马挤独木桥还要惨烈。 第六章 灵脉 蒲留轩缓慢地点了下头,“不错。不过你知不知道,为何天下学子,一旦超过十八岁,就永世无法考入学宫。” “弟子不知。” 李昂老老实实地摇摇头,等待老师公布答案。 蒲留轩脸上的严肃表情缓缓褪去,轻声道:“因为,学宫教授给学子的,不仅是儒学经典,诗词歌赋,以及如何造修路、改善农业之类的天地之理。 学宫还会教授,道。 真正的道。 修行之道。” 李昂的心脏骤然停顿了一下,仿佛自己正站在一条充满未知可能与危险的悬崖栈道上,“修行...之道?” “没错。” 蒲留轩点头道:“飞天遁地,操云驾雾,凌河渡海,甚至像话本小说中那样,祭起铜丸飞剑,百息时间内,取百里外仇敌首级...” 李昂下意识地问道:“不是千里?” “咳咳。” 蒲留轩噎了一下,拉下脸来,严肃道:“哪有那么快,要尊重天地规则。” 这...都飞剑穿空了,老师你还给我讲科学?要不要用空气动力学改良一下飞剑形状、提升飞剑速度啊? 李昂继续老老实实地认错,请蒲留轩继续。 “总之,” 被李昂这么一打岔,蒲留轩也装不下去严肃认真的模样,摆摆手随意说道:“年龄过十八者无法考入学宫的规定,一方面是为了断绝庸人的痴心妄想,免得每年浪费招考的人力物力。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人为万物灵长,集天地之精华,绝大多数人都有那么一丁点修行天赋——也就是灵脉。 普通人的身体中,都有五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灵脉。这些灵脉能沟通天地,温养神魂。一旦超过十八岁,所有灵脉就会自动关闭。 而修行者,则是在灵脉关闭之前,采取各种方式,对灵脉进行灌溉、培养、强化。 让灵脉如树苗般茁壮成长,源源不断地从天地间汲取灵气,开拓气海,形成循环,从而掌握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蒲留轩淡淡道:“虽说人都有至少五条灵脉,但五条灵脉只不过是最最基础的条件,哪怕有最好的引气功法,有最好的洞天福地,一百年也修不出什么名堂来。 能够正式踏入修行门槛的修行者,多则十余条,少则八九条,最少最少,也得有七根完整灵脉——这已经是相当宽泛的标准了,按我之前看到的信息,每年虞国的适龄儿童中,五成以上有七根灵脉。” “灵脉...” 李昂沉吟一声,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劲,他也经常翻阅洢州州学里的报刊书册,从来没接触到过之类的信息。 虞国适龄儿童有五成以上满足最低修行标准,这样的信息堪称军国机密,蒲留轩是怎么... “好奇我怎么知道这些?” 蒲留轩拿起石桌上早已冷了的茶水,抿了一口,淡淡道:“我十五年前孤身一人来到洢州城,当了教书先生,和你父亲成了知交好友。 在此之前,我其实是学宫的教授。” “啊?” 李昂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要知道学宫是虞国最高学府,地位还在国子监之上。 那里的每个学生,毕业后要么进入六部,出任要职。要么进入军部,为虞国开疆拓土。要么,隐匿行踪,去从事一些普通人无法得知的机密任务——比如乘船去探索东方的无尽海,从各个岛屿上带回新奇物产之类。 学宫本身,就是虞国最高最大的山头,只要进入其中,不仅未来仕途通畅,还能拥有强而有力的人际网络,堪比鱼跃龙门。 而曾经教导过那些帝国支柱的学宫教授,地位之崇高,无需多言。 “别想太多。” 蒲留轩看着李昂惊愕万分的表情,半是好笑,半是忧伤地叹了口气,轻轻放下茶杯,淡淡道:“十三年前,我自愿辞去学宫教授一职,封掉一身修为,从长安回到故乡洢州。 上个月,学宫来信,将我的教授职位重新恢复。 而每位学宫教职人员,每年都有一个举荐名额,可以推荐一名学子,免去州府内的省试,直接前往长安,进行学宫的初试。” 蒲留轩目光伤感地看着石桌上的落叶,轻轻旋转着茶杯,并没有解释自己当年为什么要辞去学宫教授职位、封掉一身修为,显然不愿多说。 “我和你父亲相交多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你诗词歌赋没什么天赋,但胜在思维灵活,说不定能通过学宫考试。” 蒲留轩抬起手,提前打断了李昂的惊喜感谢,说道:“学宫教授的举荐,只是进场的门票而已。 beqege.cc 是否能成,还要看你自己的能力...与运气。 在这等着。” 蒲留轩站起身,走回屋内,片刻后带着一卷满是灰尘的卷轴书走了出来。 李昂接过一臂高的卷轴书,挥手扇去上面的积灰,“这是...” “《上清灵感章》,学宫的基础教材,让学生感应自身灵脉用的。” 蒲留轩随意道:“其实到了长安,这些东西也会有人发给你,现在也就比其他没背景的寒门子弟提前到手几个月而已。 那些王公贵胄,还有世家大族的子孙,从小就背这东西玩。 你就先读着吧,看看能不能读出花样来。” ‘读出花样...’ 李昂无语凝噎,拉开卷轴书扫了一眼,里面都是玄而又玄的晦涩文字。 什么“始於精阴,匝於明阳。”“肇月吉辰,来映心庭。” 完全看不懂。 “修行入门靠的是缘分和悟性,不要纠结于文字,而是去感受体悟。如果连这点东西都悟不明白,拿什么和那些打了十几年基础的贵族弟子比?” 蒲留轩摆出师长的架子,又唠叨了一番。 学宫的入学门槛不止有修行天赋这一条,同样考经文、策问、骑射等常规内容,想要进入学宫,还要加倍努力。 “行了,走吧。” 终于交代完了的蒲留轩摆了摆手,“对了,七天之后你再来一趟。 每年学宫招生之前,都会派教习、助教人员前往各个州府,用罗盘寻找那些灵脉天赋格外卓越的适龄儿童——毕竟,不能因为不识字、上不起州学,就让那些天才埋没。 到时候让他用罗盘帮你测一下灵脉数量。” 还沉浸在巨大信息量中的李昂,不断点头称是,直至走出院门,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那卷积灰了的《上清灵感章》,默默加快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快走,一边想着,灵脉,到底是个什么器官? 能移植不? 第七章 契约 李昂步履匆匆,穿过街坊,刚走出巷弄,就看见两个中年男子正站在保安堂药铺门口,正准备敲门。 一人皮肤偏黑,留着一小撮胡子,手里捏着一把纸扇,另一人则身材偏胖,看着慈眉善目,左手把玩着两颗文玩核桃,右手则拎着一个系着细绳的木盒。 于淼水,以及,洢州城杏林会的会首,艾荣。 李昂眼睛一眯,将那卷《上清灵感章》夹在腋下,走上前去,拱手打了声招呼,“于医师,艾会首,二位这是...” “日升啊,正等你呢。” 艾荣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将木盒递出,“这是我前段时间在宣州买的一套宣笔和砚台。听说你今年也要参加省试了,祝你旗开得胜。” “谢过艾会首好意。” 李昂看了眼木盒,却没有接过,淡淡道:“不过,如果今天二位是为了保安堂而来的话,那就不必了。 李昂虽然不才,但也没有变卖家宅的想法。” “这...” 艾荣眉头皱起,而旁边的于淼水则一拍折扇,抬手搓了搓那一小撮胡须,淡淡道:“是不是你家家宅,还不好说呢。 艾会长?” 艾荣轻叹一声,对李昂说道:“日升你先带我们进屋吧,这事...说起来比较麻烦。” 李昂扫了眼于淼水黑瘦脸上得意的表情,眉头微皱,转身带二人走向保安堂后门。 像保安堂这样前店后院的店铺,店门外面通常不上锁,只在门内用门栓或门锁固定。正门不开的时候,主人家和客人都是从后院的门进。 李昂打开后院门锁,带着艾荣和于淼水进到保安堂店铺。 这二人明显来者不善,他也没心情叫侍女烧壶水,自己搬开门栓,让阳光照进来,再从水壶里倒点早上烧的温开水,随便撒两片茶叶,就当待客茶水。 “呵。” 于淼水拿着温热茶杯,随意抿了一口,将茶杯轻轻放在木桌上,清清嗓子说道:“日升啊,我和你父亲也算是老相识了,这些年他兢兢业业,救死扶伤,是洢州医者的榜样。 而我们杏林会向来有着互帮互助、同舟共济的宗旨。 这么说吧,我愿意出一百八十贯,加上城东安林街的一套宅子,以及城外十亩水田, 买下保安堂及保安堂名下的三亩药田。 一百八十贯支付生活所需,宅子用来居住,水田则可以出租给佃农,每年拿租金。” 于淼水微笑着合起纸扇,又抿了口茶水,得意说道:“所有加起来,足够日升你未来十年的生计,我连地契都带来了,只要你签个字,再去衙门报个备,晚上就能搬近安林街那套宅子...” 李昂眼睛微微眯起,“我拒绝。” “这就对了...嗯?什么?” “我拒绝。” 李昂重复了一遍,淡淡道:“于医师既然肯开出这么高的价码,自然是不可能把保安堂继续安安稳稳经营下去。 如果让家父在天之灵,看到保安堂变成变成售卖您那‘万灵绿豆汤’或者其他‘福医神药’的场所,一定不能安息。” 李昂在“万灵绿豆汤”和“福医神药”两次词上加重了语气,一旁的艾荣面露尴尬神色,于淼水更是双眼微眯,微黑的脸上浮现一抹恨意。 他平生最恨那些医生大夫称自己为福医。 “哼。” 于淼水目光冷若寒霜,前段时间他巧取豪夺,从一位乡野老道那里,半收半抢来了一副药方,名为黑虎丹,用天南星、芎劳、杜仲等药材所制,可治肢体疼痛,关节肿胀,屈伸不利。 他打算效仿当世其他医药世家,让自己名下的济福堂,从今往后只主卖黑虎丹这一副药,一本万利,就算哪天“福医”的名头不在了,也还有滚滚财源。 而毗邻洢水河、可以轻易将成药借助漕运航道、卖到江南道任何一座城市的保安堂,则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块拼图。 这间药铺,这块地皮,他要定了。 “你真以为,这间保安堂就属于你么?” 于淼水冷笑道:“艾会首?” 一旁的艾荣轻叹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 “这是保安堂乙版的地契、房契说明。” 艾荣说道:“不知道你父亲跟你说过没有,十七年前他建造保安堂的时候,是从杏林会的公账上,借的钱。 当时杏林会的前会首还不是我,是城南一位已经过世的老医师。 这份契约上说,永征三年六月,你父亲借杏林会一百五十贯,二年后还五十贯,再五年后还一百贯,再十年后还一百五十贯,总计三百贯。 若所有钱还清,那么这间保安堂从今以后就归你父亲所有, 若在十七年后,也就是今年六月,拿不出一百五十贯,那么杏林会,就有权收回保安堂的地产房产,并且不退还先前的账目。” 艾荣将纸张放在桌上,推到李昂面前,解释道:“相较于那些钱庄、寺庙放的高额贷款,杏林会给会员的十年一倍本金,已经算厚道了。 这份说明,你父亲有一份甲版,杏林会有一份乙版,衙门有两份,都有据可查。” 李昂扫了眼纸张上的签名、指纹,以及纸张周边的图案,没有什么问题,他的记忆里,也好像听到父亲李寒泉提起过,家里弄丢了一份契约、好在衙门那里有乙版之类。 他默默放下契约,平静地看着艾荣和于淼水,“这算是,凌迫么?” “日升哪里的话。” 于淼水咧嘴笑道:“这不是担心你丧期悲痛,无心处理这些杂事么? 要是艾会长存心凌迫,完全可以等五月的最后一天,再拿这张契约过来,直接收走保安堂。” 李昂完全没有看于淼水,而是对艾荣问道:“艾会首,我记得杏林会的公账使用,是由每位缴纳会费的会员投票表决的吧? xiaoshutingapp.com 上次杏林会例会,难道没提这件事情么?” “这...” 艾荣面露迟疑深色,转头看向于淼水,李昂心底了然,看来丧期的这四个月里,于淼水已经花钱打点好了洢州城杏林会的其他所有医师。 连宽限几天的条件都不会给。 李昂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终于明白了?” 于淼水冷笑一声,要不是怕传扬出去名声不好,他还真打算在最后一天,直接让杏林会收走保安堂的店铺和地皮,“二十天,二十天后就到了一百五十贯的契约时限。 我看日升你,手上应该是没有这笔钱吧? 呵呵, 保安堂名下的三亩药田,只能典当三十贯。而如果去借高利贷款,倒是能勉强堵上窟窿,但利滚利之下,用不了几个月,保安堂还是会落入别人手里。 还不如趁现在就把保安堂卖给我,也好保留点老医馆的脸面。 要不然等流落街头,不得不向别人乞食,那就惨咯。” 踏踏踏。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一直在楼梯口偷听的柴翠翘小跑着奔过来,涨红了脸,双拳抵在腰侧,对于淼水破口大骂:“你欺人太甚!” 于淼水和艾荣却根本不看她,直勾勾地盯着面无表情的李昂,等待他的答复。 刷。 李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挥手指向大开的正门,淡淡道:“二位请吧,二十天再来。到那时,我自会筹到一百五十贯。” 第八章 油灯 “好。” 看李昂态度坚决,于淼水倒也干脆,双手一拍椅子扶手,抄起折扇,起身向屋外走去。 艾荣犹豫一下,还是收起了乙版契约,临出门前,轻声提醒道:“日升,于医师交游广泛,在当铺、钱庄、寺庙都有旧友。你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参加省试了,还是不要分心为好。” “日升明白。” 李昂点了点头,艾荣这句话是提醒他两点。 一,于淼水在当铺、钱庄都有关系,别想着从其他地方借贷 二,于淼水真正顾忌的,是李昂的士子身份。如果他没有州学士子这重身份,于淼水早就巧取豪夺,想办法抢占保安堂了。 言尽于此,艾荣拱手离去。 看着二人淹没于街道中的背影,柴翠翘气愤地咬着牙,焦急道:“少爷...” “急什么。” 李昂摇了摇头,走上前去把正门关好,“他们手上有画押过的正经契约,衙门那里也有备份。 程序、理由,都正当无比。 总不能硬拦着不放他们走吧?” “可是...” 柴翠翘一跺脚,“那是一百五十贯啊!” “我知道。” 李昂搭上门栓,拍了拍手掌,转过身来看着自家女仆,笑着说道:“好了,这事情我自有办法。 今天就这样吧,你先去烧火煮饭,准备做菜,我把这卷书放好了就出门买菜和水果。 回来得急,答应你的奉化蜜桃还没买。” “...少爷您心真大。” 柴翠翘真心说道,不过李昂的沉着自信倒是让她不再那么紧张,急忙叮嘱道:“奉化蜜桃要软而不烂的,太过软烂就不好吃了。” “知道了知道了。” 李昂摆了摆手,打发小女仆去烧火做饭,自己将《上清灵感章》带到书房,和家里剩下的其他卷轴书放在一起,出门向北。 一百五十贯。 这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款项。 在洢州城,可以修十五口水井,盖三间凉亭,买两匹上等好马,需要一个底层家庭不吃不喝辛苦劳作整整四年,才能攒到。 李昂先去洢州桥桥头转了一圈,看了眼桥头处,木质告示牌上的一张张悬赏,又去城南码头观察一番,看了看那里辛苦劳动着的码头劳工,沿途漫不经心地思索着。 一百五十贯减去四十一贯,还有一百零九贯的缺口。 他并不打算麻烦隔壁宋姨,虽然宋姨她们家的兰生楼生意很好,一百贯凑凑也能凑出来,但平日里麻烦宋姨的已经够多了,父母葬礼的钱还没有仔细算过。 他也不打算找蒲留轩。 蒲留轩才刚接到学宫恢复教授职位的书信,而于淼水利用杏林会打算买下保安堂,目前用的还是正当理由,找不出干涉借口。 至于自己利用学宫弟子的身份,对于淼水施压... 好吧,李昂目前还不是学宫弟子,连预备生都不算,只是有举荐信而已。 何况要是让外界知道自己利用学宫举荐信,去做一些事情,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说不定就有人出于嫉妒,或是为了抹除竞争威胁,而向官府举报。 对方既然出招,那就接招好了。 洢州城的一天观察下来,李昂已经有了把握。 ———— “服日月之精,奔二景之妙,妙极之宝,宝之最高...” “凡行妙化,当先化身,化身者先志道...” 夜已深,李昂就着油灯的光芒,读着卷轴书上的晦涩文字,每读一会儿,就要停下来闭上眼睛休息。 文字的玄奥难懂是一方面,油灯的昏暗则是另一方面——虞国原本使用的油灯,是像莲花造型的,分两个碟,下面的碟注水,上面的碟盛油。 使用时,点燃油碟里的灯芯,由于下碟装有水,灯芯温度不高,燃烧速度自然减缓,从而减少油灯的油耗,延长燃灯时间。 这种省油灯,是油料稀缺昂贵的被迫无奈之举,直到五十年前学宫改进工艺,发明了玻璃和新式炼油法,才有了新式的玻璃油灯。 有玻璃灯罩防风,可以通过旋钮来控制灯芯缩短或延长。 在省油之余,还能控制亮度。 已经接近李昂记忆里的近代油灯了。 “不过,还是太暗。” 李昂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上清灵感章》放在桌上。 读不懂啊。 跟天书似的,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完全懵了。 说好了看修行典籍,能感受到体内阵阵热流呢? 李昂犹豫片刻,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轻轻跳了两跳,又摆了中小学生广播体操的造型, 从《初升的太阳》、《雏鹰起飞》,到《时代在召唤》、《舞动青春》, 从伸展运动,到拉伸运动, 甚至还倒立了一下。 完全没有热感。 同屋不同床的柴柴早已睡去,听到动静又迷迷糊糊地转过身来,身子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闭着眼睛,轻声说梦话,“少爷...你要上厕所啊...” 笔趣阁 “会不会说话?” 李昂脸一黑,从倒立状态恢复,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轻声道:“快睡快睡。” “哦。” 柴翠翘如蚕茧里的蚕宝宝一般,扭着扭着翻过身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细微呼吸,以及小声梦话,“樱桃毕罗,嘿嘿,荔枝,嘿嘿,豆沙粽子,嘿嘿...” 做梦都是吃的,这女仆没救了。 李昂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桌上半闭合的卷轴书,揉了揉生疼的眉心。 说好了穿越者自带金大腿呢?别说金大腿了,给个金手指也行啊? 难道是还没触发成功?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在意识海洋中默默念道,“系统?系统?” 毫无反应。 “深蓝?风灵月影?修改器呢修改器呢?救一下啊!” 还是毫无反应。 李昂睁开双眼,平息了几秒钟气息,在房间里凝重迈步,逆时针走正方形,同时嘴唇微动,“福生玄黄仙尊,福生玄黄天君,福生玄黄上帝,福生玄黄天君...” 等待片刻,依旧...毫无反应。 好吧,我就知道。 李昂一拍脑门,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将卷轴书用细绳系好,悬挂在床头,再关闭油灯,躺上房间里的另一张床。 心底想着学宫、修行、水井、一百五十贯,昏昏沉沉睡去。 第九章 揭榜 清晨醒来,烧水洗漱,吃完简朴早餐后,李昂让柴翠翘看好家,自己则拿着五百文钱前往城东。 一百零九贯的缺口可不是小数目,正常开医馆肯定没法在二十天内攒到,必须采用其他方法。 比如,揭榜。 李昂在车马人流中穿行,来到洢州桥另一侧,站在了一人高、一丈宽的木质告示牌前。 告示牌上,贴着一张张整齐排列的黄纸,每张纸的规格大多类似,顶部写悬赏事项,中间则是详细说明,底部为悬赏人、悬赏到期时间、悬赏报酬、联系人与地址等等。 这块告示牌是由洢州官府设立,平时由衙役轮流看管,能在上面张贴悬赏的,都是官府的各部门,或是有身份地位的士子、富商、公会。 而那些以个人名义发布的悬赏,则张贴在旁边一块体积更小的木质告示牌上,内容从招聘经验丰富船工、售卖虎皮,到推销水果、糖果、笔墨纸砚都有。 李昂昨天已经来考察过,他站在木质告示牌前,毫不犹豫踏出一步,伸手够住了告示牌上最高的一张黄纸,将其扯下。 正在桥头食摊上吃着早餐的食客们,纷纷投来好奇目光,窃窃私语。 “那是洢州牧监贴出来的悬赏吧?” “是啊,说是一百匹军马病了,得了眼疾,悬赏一百贯,求能医治的药方。已经在桥头挂了半个多月,这还是第二回有人敢去揭。还是个少年郎。” “第二回?那上次也有人揭了?” “上次揭榜的是个外地来的江湖游医,煮了十几壶药,一匹军马也没治好,反而治死了两匹,气的牧监官差点把他腿打断...” 伴随着食客们的小声交谈,同在那里吃早饭的两名衙役,也听到动静,扭头看向路对面的木质告示牌。 李昂正站在告示牌下,手捏悬赏单,一脸坦然。 两名衙役对视一眼,掏出几枚铜钱丢在食摊桌上,朝李昂走来。 年长一些的衙役拱了拱手,“不知小郎君是...” 李昂拱手道:“我是河对岸保安堂药铺的医师李昂。” “保安堂?” 年轻一些的衙役面露疑惑深色,年长衙役则稍微有些惊讶,似乎听说过保安堂的名字,“李寒泉是你父亲?” 李昂点了点头,“正是家父。” 年轻衙役问道:“王哥你认识?” “不,只是我家兄长去那里抓过药。” 王姓衙役摆了摆手,皱起眉头仔细审视李昂,“小郎君,揭榜可不是能随便开玩笑的,没把事办成还好说。把事办砸了,说不定还要吃官司。” “谢过王衙役好意,不过我有把握。盖生灵眼疾,痛剧者,多属实证;痛微者,多属虚证。 如目痛难忍,兼面红目赤,口苦,烦躁易怒者,为肝火上炎所致; 目赤肿痛,羞明眵多者,是风热之邪上行之象,多为暴发火眼或天行赤眼; 若目微赤微痛,时痛时止,并感干涩者,多由阴虚火旺所引起。” 李昂坦然道:“人如此,马亦如此,只要让我看了病症,就能对症下药。二位还请带路吧。” “这...” 年轻衙役面露迟疑神色,年长衙役则沉吟一声,看了眼李昂脸上坚定表情,也不再多说什么,在一众看客的好奇目光中,转身带路。 牧监司位于洢州城南,并不算远,很快三人就到了。 李昂和年轻衙役在牧监司外等待,老衙役进去通报,只听院墙内传来惊喜声音,“人找来了?在哪?”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位穿着深青色官服、双眼通红、头发凌乱、嘴角起着红色燎泡的身宽体胖男人急匆匆踏出门槛。 “荀监丞。” 从后面小跑着追上来的年长衙役,朝洢州牧监司丞拱了拱手,介绍李昂道:“这位就是揭榜的保安堂药师李昂。” “你?药师?” 荀监丞还在门口张望,听到衙役话语,这才转头看向门槛下方捏着黄纸悬赏的李昂,眼底先是闪过一丝惊愕,旋即这丝惊愕又化为惊怒,“怎么找个小孩子过来? 完了完了,这回是真完了...” 他哀叹一声,倚靠在门框上,毫无正八品上官员的气度。 战马是虞国的重要战略资源,为了获得足够数量的战马,虞国设立牧监制度,在一些州府,根据当地条件,设置上、中、下三个等级的牧监,饲养战马、牧马、驮马,乃至牛、羊、骡、驴等牲畜。 各地牧监司的等级,只与当地的草场状况、气候条件等因素有关,与州府等级无关。 饭团探书 在学宫改良战马品种、优化养马策略之后,各地牧监司的畜牧规模有所增加,比如洢州牧监司,就饲养了近一千三百匹可以用战争的战马,以及数量更多的牝马、种马。 这些马匹大部分养在洢州城南面六里开外的草场,一月前,负责那里的牧尉报告称,马群中出现了眼疾传播,一百余匹战马双眼通红,不断流泪,导致进食减少,脾气暴躁,还弄伤了几个负责养马的牧长、群头。 如果只有一百余匹战马染病还好,在学宫的帮忙改进下,各地牧监司对于马匹的各种流传疾病已经有了充足的应对策略,将染病战马隔离起来,不与其他马匹接触。 以洢州牧监司一千三百匹的战马总量,死个一百匹,还在承受范围内——最多就是年度考核被评个“中下”而已。 真正要了荀监丞命的,是一百匹染病战马中,那十五匹名贵种马。 那可是几家长安贵戚,从虞国南面的周国花重金收购来、暂时寄养在洢州牧监司的啊! 每一匹都价值数百贯,乃至上千贯! 要是这些名贵马匹,在洢州牧监司因感染眼疾而死,那荀监丞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荀监丞想着自己被降职、调离的悲惨未来,倚着门框,不住地摇头叹气。 李昂在旁边等的不耐烦了,拱手道:“荀监丞,不知道病马在哪里?我得先看过了,才好说能不能医治。” “在里面,王衙役,你带他去看吧。” 荀监丞依旧是颓唐模样,摆了摆手,让李昂自己进去看。 第十章 眼睛 “小郎君,这些马,能医么?” 高大宽敞的马厩里,王衙役稍微掩住口鼻,询问正在仔细观察病马的李昂。 结膜炎、角膜炎、角膜溃疡... 李昂后退半步,冥想了一番医治方案,良久才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可以医。” “真的能医?” 此时已经结束了失意哀愁状态的荀监丞,也走进了马厩,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昂,“有几分把握?需要准备什么?” 李昂随意道:“把握,大概有七八成吧,如果城外的病马也都是这种病症,大部分我都能医好。不过需要二十贯左右的药材费。” “二十贯?” 荀监丞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太多了?”李昂皱眉道:“实在不行我可以自己出,不过事成之后,要给我补上这二十贯,再加十贯利息。” “不,不...” 荀监丞摆了摆手,他还以为李昂会开出五十贯、一百贯这样的价码——这个时代的许多医者都有趁人病、抬药价的行为,捏着一副救命药对病人家属开出千贯天价的黑心医师也不是没有。 “咳咳,王三郎,请你去库房支二十贯过来。” 荀监丞让王衙役去拿钱,自己则一改先前的冷淡态度,热情地向李昂询问医治细节。 李昂还是之前那套“肝火上炎、阴虚火旺”的说法,等王衙役拿钱过来了,他又再向荀监丞借了一匹马,并告知接下来四天,他每天都会来,让荀监丞把病马集中管理好。 说罢,李昂就拉着王衙役去街上买药材。 被要走了二十贯和一匹马的荀监丞,在牧监司的大厅里来回踱步,没过半个时辰,就等到王衙役回来复命。 荀监丞急忙问道:“怎么样?那个李昂带你去买了什么药?” 王衙役一脸的震惊与不可思议,甚至于手掌都在微微颤抖——自从参加过十年前镇抚司追缉凶犯的行动之后,他原本以为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如此震惊。 “他...他先是带我去瓷器店买了瓷器,又去买了白盐、硝石,再去铁匠铺下了订单,说要订制什么针管,然后...” “然后什么?说啊!” “他带我去,买猪眼!” ———— “少爷,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啊...” 保安堂里,柴翠翘同样一脸震惊地看着李昂。 李昂的怀里捧着一个巨大的瓷器花瓶,里面不断传来水流晃荡声,散发出浓郁的、难以描述的古怪气味。 猪眼球。 瓷器花瓶里,满满当当地装满了猪的眼球,一颗颗残留着血丝,看着猎奇无比。 嗯...其实“特殊癖好”这个词用的都比较温和了,要是让洢州城镇抚司,或者南面周国那些昊天道门的狂信徒看见李昂带回来一瓶猪眼,只怕要怀疑他是人间妖邪。 “瞎说什么呢,还特殊癖好。” 李昂轻轻将花瓶放在地上,“你去找点柴火出来,再把仓库里的纯酒拿出来。” “哦。” 柴翠翘乖乖去烧热水,李昂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一瓶猎奇物。 这些浸泡在冷水里的新鲜猪眼,是他和王衙役,去洢州城经营规模最大的屠宰场那里,以三文钱一颗的价格收的,全程由李昂自己用刀剜下来,没有一颗有破损或者刀伤。 想到王衙役和屠户们瞠目结舌的惊愕表情,李昂嘴角不禁稍稍扬起。 “看来我的外科技术,还没有退步嘛。” 他得意地点了点头,虽说外科医生是和现代科学、现代工业体系绑定在一起的职业,没有了药物与先进手术器械,没有了靠谱的止血、止痛、杀毒灭菌方法,外科医生一身本事难以发挥, 但,只要思维宽泛灵活,方法永远比困难多。 “哺乳动物的角膜位于眼球前方,直接与外界接触,易受到微生物、外伤及理化刺激因素的损害而发生炎症。 可以用浓度为0.25%~2%的阿托品溶液或软膏,每日滴、涂,从而放大瞳孔,减轻虹膜刺激,促进溃疡愈合。 或者在球结膜下注射抗生素,使用糖皮质激素,服用维生素C、维生素B2及鱼肝油丸等。 现在既然什么也没有,就只能...因地制宜, 用猪眼球了。” 李昂自言自语着,将所有新鲜猪眼搬到庭院中,拿纯酒(学宫用蒸馏工艺发明的高浓度酒精,通常要兑水才能饮用)对自己的手掌进行消毒。 消毒效率最高的酒精浓度其实在75%左右,过低会无法彻底杀菌,而过高则会导致细菌的蛋白质凝固,形成薄膜,反而不能完全灭杀细菌。 饭团探书 不过在这个条件下,有高浓度酒精就不错了。 李昂用纯酒给自己双手消毒后,再拿冷水仔细洗去猪眼球表面的血污和杂质。 期间,他让柴翠翘找了一口铁锅,在锅里倒入清水,再在里面放一个耐热瓷碗。瓷碗不装水。 当铁锅烧热,产生蒸汽,水滴就会凝结在铁质锅盖上,最终低落到瓷碗当中,得到粗制的蒸馏水。 粗制就粗制,能用即可。 李昂拿蒸馏水,将所有猪眼球洗涤了一遍,再拿用蒸馏水复煮过的干净布,将眼球表面浮水擦去。 之后,李昂重新给自己的手掌消毒,再用小铁刀,在猪眼球的瞳孔中间切开一公分切口,对着酒精消毒过的瓷瓶,挤压眼球,使得眼房液、玻璃体、晶体、虹膜等一起流入容器。 最后,将整个瓷瓶盖好,放入由硝石制成的冰盒中,进行冷藏。 整个流程繁琐而复杂,至少柴翠翘完全看不懂李昂要做什么。 “少爷...” 柴翠翘看着正在用昂贵纯酒洗刷手掌的李昂,欲言又止。 “怎么了?” 李昂拿布擦拭掉手上的水珠,又抬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还好没有残留下什么奇怪的味道。 柴翠翘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猪眼难道...不恶心么?从猪脑袋里挖出来...” “什么恶不恶心的,只是器官而已。就跟猪耳、猪皮、猪肉一样。” 李昂皱着眉头想了想,“不过听你这么一说也是,从猪脑袋里出来的,确实比较脏。 唔...晚饭就弄个炒大肠吧。” 第十一章 集会 洢州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很快,有位少年医师去屠宰场买了数百颗猪眼的事情,就在市井闲谈中,流传开来。 洢州人从来不吃猪眼球,也没听有谁会专门花钱收集——这本身就是一件有噱头的怪事,更别说那位医师还宣称,要用猪眼球制药,去治疗城南牧监司的一百余匹染病军马。 “回郎君的话,保安堂的前门、院门都关着,看不到里面什么情况。不过那李昂倒是每天早上都会出门,带着他的药箱,骑着借来的马,前往牧监司,半个时辰后再回家。” 济福堂药铺后院,伙计于六正在向于淼水汇报,“到昨天,已经第四天了。” “唔...” 于淼水眉头皱起,早已将保安堂视为囊中之物的他,完全不希望看见意外变故,“他的药箱里面装了什么?有打听到么?” “没,李日升每次去牧监司,都会让人把马厩锁好,不让外人看。” 于六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听牧监司里的牧人说...那些病马的脾气好了不少,眼睛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红了。” 于淼水闻言,微黑脸庞更加阴沉,看起来就像锅底,“哼。” “郎君,我们怎么办?” 于六道:“李日升昨天放出话来,说今天就要在牧监司门外,于辰正时刻开始,将一百多匹军马全部治好。 到时候城里不少人都会去看,连蹴鞠比赛的风头都压过了。 要是真让他把事办成了,牧监司可是会给一百贯报酬。” “除掉一百贯,不还有五十贯么?慌什么。” 于淼水呵斥着家仆,心底却也隐隐有些没底。 他自己就是福医,深知对于一个医者而言,名声有多么重要。 要是李昂真的一次治好了上百匹军马,以后还用愁保安堂没有顾客么? 铛——铛——铛—— 铜钟声响彻全城,辰正(早8点)时分到了。 “备马,我倒要看看,那小子有什么花招。” 于淼水一拍木椅扶手,站起身来,同一时刻,洢州城里的不少闲人,也朝城南牧监司方向走去。 有托着鸟笼的,有拿着零食的,甚至还有拖家带口去看热闹的。 ———— “少爷,真的没事么?” 保安堂里,柴翠翘颇为不安地帮李昂整着衣领。 “没事的。” 李昂微笑着拍了拍柴翠翘的脑袋,蹲下身去,再次审视了一番木箱里的物件。 铺满箱底的细碎冰块; 十个烧酒瓶大小的瓷瓶密闭容器; 两瓶纯酒; 以及五支铜制注射器。 这五支注射器,是那天他和王衙役,去铁匠铺订制的。 注射器的针筒部位为铜质,中空针头部位则是材质更软的银,加上少量铜。打造时,先在里面放一根锡质的实心针,经火焰焚烧,熔点更低的锡融化,才取得中空针头。 虽然比起现代注射器,显得无比简陋粗糙,但好歹能用,就是稍微贵了点——每根针头的打造费用是一贯,打造了十七支,只有十一支能用。 准备完毕,李昂笑着抬起手,轻轻捏了捏柴翠翘满是担忧的脸庞,背上木箱,走向后院木门。 吱呀。 木门打开,正准备敲门的王衙役,手掌悬在半空中,稍微有些尴尬。 “走吧。” 李昂不以为意,锁好木门,骑上马匹,向南行去。 ———— “人呢?都过辰正一刻钟了,怎么还没来?莫不是耍我们玩的吧?” “嘿,这么多军马,这个头,这毛色,真壮观。” “毕罗,樱桃毕罗,梨毕罗,苹果毕罗...” “阿耶,我要吃毕罗。” 城南牧监司所在的街道上,挤着不少洢州市民,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宛如集市。 二十余名拿着水火棍的衙役,站在人群前方,将市民挡住, 而衙役背后,则是一百多匹患病军马——所有军马全都拴在牧监司的院墙下,眼睛被眼罩盖着,耳朵用棉球堵着,防止因听到人声吵闹而慌乱失控。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那就是那位医师?怎么这么年轻?” 喧哗声中,李昂骑着马匹,跟在王衙役后方,穿过人群,来到牧监司门前下马。 荀牧监早已等候多时,一见李昂面,就轻声疾问道:“李医师,你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到底有几分把握?” “荀牧监,这几天的成效,你不也看到了么?我做事,请放心。” 李昂微微一笑,这四天时间里,他每天都会来牧监司,用自己调配的生理盐水,清洗患病军马的结膜囊,已经缓解了结膜炎与角膜炎的症状。 若非如此,荀牧监也不可能同意让他在闹市区,一次替一百多匹军马治病。 没有再多说废话,李昂直接打开木箱,从里面取出纯酒酒瓶,递给王衙役。 slkslk.com “还请王衙役,给我倒点纯酒洗手。” 在围观群众的疑惑目光中,李昂仔细地用酒精清洗了一遍双手,再拿起注射器,从瓷瓶里抽取了一些透明液体。 “呲——” 李昂将注射器朝向天空,挤压针筒,推出多余空气与些许药液。 看到那形状可怖的针筒,人群传来轻微惊呼声,然而更令人惊愕的是,李昂拿着针筒,缓步走向一匹军马。 “还请二位扶住军马的头,稍微把眼罩拉开来一点。” 李昂温和地让两名衙役扶住军马脑袋,随后前踏一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针插进了军马眼眶角落,缓慢而平稳地推动注射器。 “啊!” “嘶!” “诶唷!” 那么锋锐的针管插进军马眼眶边缘,所有围观市民都发出了感同身受一般的惊呼,一些父母还伸手捂住了怀中孩童的眼睛。 李昂没有在意外界声音,将注射器推完便及时取出后退。 “第一匹,完成。” 他松了口气,将注射器放入牧监司提前准备好的纯酒中,先用纯酒洗一遍,再放进铁锅里隔水蒸,用蒸汽灭菌。 “那么,第二匹。” 李昂再拿出一支新的注射器,抽取瓷瓶溶液,缓步走向茫然无知的第二匹军马。 瓷瓶里装着的,是这个时代唯一的眼药水。 用猪眼球组织液提取的,眼药水。 第十二章 兽医 两匹,三匹,四匹... 很快,李昂就用十一支注射器,完成了第一轮注射。 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开始第二轮,而是等了一会儿。 等注射器蒸汽灭菌完毕,也等注射完成后,军马的反应。 军马没有一匹出现不适症状,甚至在被针扎的惊慌失措情绪消退后,所有注射了眼药水的军马,暴躁脾气都好了很多,眼球血丝也逐渐消退。 有效。 李昂轻轻点了点头。 猪眼球的组织液中,含有赖氨酸、谷氨酸、丙氨酸等十余种氨基酸,能增强眼球再生过程,增强机体抗病能力,可以降低眼压,缓解眼球疼痛。 所以,他记忆中的异世界,会用猪、牛、羊眼提取物制成眼氨肽注射液,用于治疗玻璃体混浊、非化脓性角膜炎、巩膜炎、虹膜炎等眼部病症。 为了制取相似效果的药液, 他在采集了猪眼球后,先是将猪眼球液放置在2摄氏度左右环境中——也就是硝石制成的冰堆里,冷藏五天。 五天后,再往里面加入等量的生理盐水稀释,充分搅拌,静置浸泡一小时。 随后,他又对猪眼球溶液进行蒸煮加温一小时,使得里面的蛋白质凝固,然后立刻用冰盐降温法,祛除蛋白。 得到较清澈溶液后,又用双层纱布,进行数次过滤,将杂质过滤干净。 再次蒸煮加温,再次冰盐降温法祛除蛋白,再次过滤。 这一步骤重复数次过后,得到透明而澄清的纯净液体。 最后,将透明澄清液体放入容器,经100度蒸煮四十分钟灭菌,最终得到了无絮状物与杂质的纯净猪眼球液提取物,也就是这个时代,唯一有效的眼药水。 整个过程,在唯一知情的柴翠翘眼中,简直就像炼金魔术一般。 而此时此刻,李昂的形象,在牧监司门口围观群众眼中,其实也和炼金师差不了多少。 “这么粗的针,打进军马的眼眶里,竟然没把它弄瞎?连血都没怎么流。” “他是怎么做到的?” “阿耶快看,那些马的眼睛好像没那么红了诶。” 李昂听着围观群众的议论声,微微一笑,默默回忆着记忆殿堂中的一份资料。 猪眼球提取物,对大型家畜的急性结膜炎、角膜炎、外伤性角膜出血有显著疗效;对慢性角膜炎、角膜翳、周期性眼炎有平均80%显效,20%好转,并且远期疗效稳定。 出自,综合性畜牧兽医专业技术刊物,《现代畜牧兽医》。 “唔...话说回来,我明明是一个外科医生,怎么会去看兽医的文章来着...” 思路客 李昂心底嘀咕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更多的论文资料。 《2型猪链球菌病检测技术的最新进展》 《锗—132对肉用雏鸡免疫功能的影响及其临床应用初探 II》 《高致病性猪繁殖与呼吸综合征病毒的分离鉴定及其分子流行病学分析》 ... 好么。 李昂脸上的表情颇为精彩,这,我总不能转行去做兽医吧? 难道真要畜牧致富? 靠养家禽家畜赚到第一桶金,拿着巨款敲开学宫大门,从此踏上修行道路,成为超凡脱俗的修行者... 不是,这画风也太违和了。 又不是拍《致富经》。 李昂内心不断腹诽,脸上却还是风淡云轻,一副高人气度。 他等到注射器消毒完毕,就开始第二轮打针,直到下午时分,才将一百多匹军马全部治疗完毕。 期间,围观人群里不断有人离开,但也有新的人走来。 每当李昂把注射器捅进军马的眼眶里时,周围就会响起响亮叫好声——这可比看杀猪有意思多了。 而且李昂捅针的动作干净利落,从不失误,甚至看上去还有点潇洒帅气。 除了他因为身高不够,有时候得站在板凳上给军马打针之外。 荀牧监看着一匹匹眼疾明显好转的战马,多日来的哀愁消散不见,整个人容光焕发,急忙让手下去马厩里,牵来了那十五匹最高档名贵的贵族马。 李昂一视同仁,三下五除二完成注射,直到他开始清洗注射器、收拾木盒时,荀牧监还有些恍若隔世,抬手指着那些马匹,喃喃道:“李医师,这...这就好了?” “这就好了。” 李昂随意地摆了摆手,对荀牧监轻声道:“牧监,之前说好的,一百贯报酬,换成虞国飞票,晚些时候请王衙役送到我家。” 荀牧监点头道:“好,好,一定一定。” 见对方答应,李昂转身看向围观群众,拱手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我是洢州桥西岸,保安堂医馆的掌柜李昂。 明日保安堂重新开业,专治跌打骨伤。所有上门求诊的患者,问诊费一律只收二十文,一律只收二十文,限时三日。 还请各位父老乡亲多多支持!洢州桥西岸保安堂医馆!” “好!” 看了半天新奇表演的热情群众高声答应,估计这时候李昂拿个铁盘出来,说不定还真有人往里面丢平钱。 “哼。” 人群角落里,于淼水面色阴沉,一甩衣袖,大踏步离去。 一旁的伙计于六急忙跟上,有心安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小子,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于淼水自言自语着,表情阴郁,手中纸扇捏的吱呀作响。 于六轻声道:“郎君,要不要我去找找人,在洢州报刊上发一篇文章,说他这是采死猪的眼睛,治军马的眼睛,近似妖邪?” “什么妖邪?以形补形是《黄帝内经·素问·五常政大论》里面就有的。 吃猪腰补肾,吃鱼眼明目,和骨头汤壮骨。 都是常见的医理。 而且,他只给马医,没给人医。 军马没事,就挑不出毛病。” 于淼水阴沉道:“何况,他找了这么多见证者,还有牧监司背书。 说他是妖邪,牧监司第一个不同意,非跟你拼了不可。” “那我们...” “等明天吧。” 于淼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那一条正在不断走出洢州市民的小巷,故作潇洒地一抖折扇,扇着风,冷冷道:“医馆,不是那么好开的...” 第十三章 寄生 次日清晨,保安堂药铺里,传来阵阵惨叫。 “啊!” “嚎什么,还没掰呢。” 李昂坐在桌子后面,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的患者。 就像昨天在牧监司门口宣布的那样,今天是保安堂重新开业的日子,门口放了块倾斜木牌,牌子上贴着纸张,写着“只治骨伤,问诊费二十文,药材另算”的字样。 李昂之所以选择骨伤,作为保安堂首日唯一经营项目,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没有抗生素和干净卫生的医疗场所,哪怕用手术刀给人切个脓肿都有死亡风险,更别说开膛破肚,割个阑尾什么的了。 只有不怎么动刀,可以通过复位解决的小骨折,才能尽可能保证成功率与存活率。 当然,“小”骨折,只是相对而言,最起码坐在凳子上等待排队的患者们,听着一阵又一阵的咔嚓咔嚓声,脸色都有些发白。 “侧过身,把手放桌上,别看我。” 李昂吩咐那名患者侧身坐下,温和询问道:“姓什么叫什么? 家住哪里? 出生年月是多少? 家里可曾婚配? 对洢州城拨付载乾三年稻谷生产者补贴资金开展劝课农桑发展当地特色农业专项计划一期工程有什么意见建议?” “医生,我姓符啊啊啊啊啊!” 患者刚要回答,李昂就已捏住他那略微变形的左手食指,手上用力,一拉一扯一推。 只听咔嚓一声,患者左手食指回归原位,而患者本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则捏着手腕痛得叫出声来。 “嗷疼疼疼疼疼。” “行了,这就好了。一个月以内不要乱动这根手指,不要提举重物,不要拉扯,不要用力搓洗,不要用这根手指抠鼻屎,最好也别饮酒... 如果嫌不够,可以买点木通、枳壳、厚朴等药材制成的骨伤方剂。 本店有售,七十文一包。当然你也可以去其他药铺买,基本都是平价。 如果恢复顺利的话,可以回家去跟你七大姑八阿姨介绍一下我们保安堂,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要是能多拉几个人过来,以后你来看病我少收你两成。” 李昂随意说着医嘱,视线扫过比原来热闹不少的保安堂。 药铺墙边摆着三排凳子,像异世界记忆里的民间诊所。凳子上坐着今天来看病的患者,基本上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 这就是两选择骨伤开局的第二个原因——洢州码头。 洢州城是虞国南北水运系统的关键节点之一,城中有成千上万,依赖内河码头生活的劳工。 船夫,力夫,纤夫,拉车的,驾驶马车的,搬运货物的。 数量众多的劳动力,必然会产生生产事故,每隔一段时间洢州码头上就会有人受伤。 跌伤,摔伤,砸伤,斗殴伤,以及最常见的,因工骨折。 ‘骨折如果没有手术接骨,靠人体自我恢复,一般会有三种情况。 一,自行愈合,不影响生产生活,甚至可以像以前一样进行重体力活动。 二,错位愈合,日常生活是没有问题,但在外观上,能看得出来,而且以后不便于进行重体力活动——会疼痛或剧烈疼痛。 三,难以愈合。骨折断得太彻底,导致人体无法自愈,发生内出血、骨髓炎。在没有截肢技术的环境下,可以说必死无疑。’ 李昂默默想着,拿起桌上纯酒,到了点在手心上,用力搓洗了一番。 医学上骨折愈合有两种,一种是解剖复位,指骨折的畸形和移位完全纠正,恢复了骨的正常解剖关系。 另一种是功能复位,即只满足了基本功能。 自行愈合对应解剖复位,错位愈合对应功能复位,然而这个时代的骨折患者,更多的还是无法自愈,只能默默等死。 现在在保安堂里的这些人,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已经是少数的幸运儿。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抛之脑后,招手让下一名患者上前。 新来的患者倒不是码头工人,看着精瘦,穿着灰衫,长相...稍微有些面熟。 李昂微皱着眉,在记忆海洋中努力回忆了一番,“你是...城东宝莱酒楼的说书先生?姓罗?” “是我。” 说书先生稍微有些尴尬,“咳,我的中指前几个月折伤了,虽然好了,但一碰就疼,小郎君你给看看。” “好说,我小时候还去宝莱酒楼听你讲过书呢。印象最深的就是三国。” 李昂笑着捏了捏对方伤手,说书先生脸上满是害怕,手掌微微颤抖,腿肚子直打颤,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个...小郎君啊,这接骨会不会很痛啊,我看他们都叫得那么惨。 2kxiaoshuo.com 有没有不痛就治好的办法? 如果真的很痛,我还是不治了,就这样也挺好。” 李昂笑眯眯地说道:“他们喊疼,其实都是心理作用而已,没那么疼的。 我以前闲着无聊,经常给自己脱臼玩,一天两次,可好玩了。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指的是经常给自己活动筋骨,就能长寿一百天。 如果先生你真的害怕,不妨在这里现场讲段书。” “在这讲书?好吧...那就讲胜秦师异人被虏,不韦风鉴识异人...” “哈!” 李昂突然爆喝一声,吓了说书先生一跳,也吓了墙边那些坐在凳子上等待的患者们一跳。 “好了。” 李昂将他在爆喝期间接好的手掌松开,淡定道:“诚惠二十文。” “这,啊,嘶...” 说书先生看着已经接好的手指,疼的龇牙咧嘴,跳着脚从兜里掏出两枚当十铜钱,放在了桌上,语气有些幽怨道:“小郎君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都不通知一下。” “罗先生你以前在酒楼说书,不也是想停就停,说下回分解就下回分解?” 李昂淡定道,“一份意想不到的狂喜,多好。” “嗤——” 说书先生气的吹眉瞪眼,那些等候排队的患者们却笑了起来。 李昂瞥了那里一眼,视线在一名青年身上停留了一下,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 那青年穿着朴素青衫,戴着幞头,穿着长靴,腰间腰带上有一个个铜环,环上挂着带子,系有香囊、钱袋、玉佩。 而他的腰侧,则挂着一把佩剑。 虞国允许普通百姓携带刀剑兵器,民间也不禁弓箭,只禁弩和金属甲胄,许多士人都喜欢携带名贵佩剑,以显示身份。 不过那位青年所携带的佩剑,却和普通剑有所不同——那把剑的剑格薄且窄,剑柄也显得狭长,明显不易握持。 两人对视一眼,李昂拱了拱手,“这位郎君,你也是来看病的?今天保安堂只看骨伤科,不看其他病症。” “我?” 青年摇头道,“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 话音未落,便被一阵从门外传来的呕吐声打断。 只见两个汉子,满头是汗地架着一个精壮男人,冲进了保安堂,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说书先生,口中还不断喊着:“大夫,大夫!快看看我大哥!” “怎么回事。” 李昂皱着眉头,从桌后站起,走上前去。 只见被搀扶进来的男子,胸口衣服上还残留着呕吐痕迹,脸色涨红,意识还算清醒。 “扶他坐下。” 现在不是强调只治骨伤的时候,李昂让两名家属把病人放在凳子上,问道:“怎么回事?得了什么病?” “水,水痢。” 两名家属刚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言语也有些颠三倒四,李昂费了一番劲才听懂什么意思。 患者姓沙,名德,是一艘内河货船的船主。 数天前,沙德从南方周国携带货物回来,刚把货物交付给货主,就一病不起,发热,头晕,腹泻,呕吐。 一开始家属以为是得了“水痢”,也就是消化系统疾病,然而一连吃了几天药,还是没能好转,反而病情加重,直到一个时辰前,呕吐症状加重,不得不搬来找医生。 “腹泻呕吐?” 李昂皱着眉头,把桌子搬开,给自己手上猛倒了一堆纯酒,对沙德进行检体。 头部胸腹无异常,腿部...有肿块。 李昂蹲在地上,心底一动,大声喝道:“翠翘,拿小刀来。” “啊?” 柴翠翘愣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 角落里站着的青年上前一步,抽出佩剑,毫不废话,反手递出,“给。” 李昂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拿起佩剑割向沙德的裤腿。 撕拉。 裤腿的布帛被割开,正在围观的沙德家属,以及保安堂里的其他顾客,全都发出了惊呼声。 沙德的左腿上,布着条索状硬结、肿块、水泡、脓疱,看上去丑陋不堪,像是...浮肿病变的猪肉。 “水泡么。” 李昂看到条索状硬结的一瞬间,心底就升起不详预感,深吸了一口气,再猛倒一了一手纯酒,拿稳剑柄,极为轻柔地,割破了沙德腿上的最大一个水泡。 呲—— 水泡中流出了堪称壮观的黄色液体, 然而更恐怖的是,在水泡下方的溃烂孔洞中,有一条白色的、细长的蠕虫,正在肆意扭动。 “寄生虫...” 李昂呼吸微窒,这个时代,最为严重致命的疾病之一。 他站起身来,对患者家属摇了摇头。 第十四章 天命 看到李昂摇头,两名汉子脸色具是一白,周围围观的群众也发出叹息。 洢州人对于寄生虫并不陌生,经常听闻有人吃鱼脍(生鱼片)得病死去的消息,前些年,还听说有乡人吃了太多螺蛳、青蛙,结果肚子涨大一圈,好似饿死鬼,没过多久就死了,死时肚子里满是蠕虫,形状可怖。 《肘后备急方》:水毒中人...初得之恶寒,头微痛,目注疼...虫食五脏,热极烦毒。注下不禁,八九日,良医不能疗。 《千金方》:有人患水肿,腹大四肢细腹坚如石...此终身疾不可强治。 得了寄生虫病,绝难医治,这是人们共识。 “医生!” 家属汉子一把拉住李昂,悲戚道:“请你一定救救我大哥,他母亲刚过完六十大寿,小儿子才刚满月,不能就这么死了啊。” “三郎,放开医生吧。” 名为沙德的患者,强压着心中悲苦,缓缓道:“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水毒虫病,确实药石难医。” 借给李昂剑的青年,也没有因为宝剑被弄脏而生气,只是黯然沉声道:“我在十万荒山脚下,见过有人得这种病。 细微小虫会在皮下游移蠕动,若去眼部,则眼睑红肿,奇痒难耐,畏惧强光。 若去口部,则脸上布有硬结,口中偶尔会有小虫爬出。 若去脏器或者脑部...则必死无疑。” 十万荒山? 李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十万荒山是虞国与周国交界处西面的无垠山脉,盛产金银铜铁,但气候环境极其恶劣,遍布毒虫猛兽,连虞国大军也无法进入。 只有少数冒险者和要钱不要命的行商,才会深入其中,与当地野蛮强悍的荒人交易,带回金银和奇珍异兽。 这青年看上去二十岁左右,面白英俊,不像是真去过十万荒山的样子。 “如果是裂头蚴的话,那确实没办法。 出现一条,就必然有三条四条隐藏在更深的地方。 不过,如果是其他种类的寄生虫,说不定还有百分之一的机会。” 李昂转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沙德,严肃认真道:“你把过去三个月,去了哪里,吃了什么东西,接触过什么动物,详细跟我说一遍。想活命,就不要有一丝一毫隐瞒。” “好。” 沙德哪敢不听,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过去三个月的经历如实相告,连在周国时,差点被朋友拉去逛青楼的事情都说了一番,旁边两位家属,也不时插话,进行补充。 “唔...” 李昂思索一番,问道:“你确定你之前没有吃过生鱼脍、生蛙肉、生蛇肉、螺蛳?” “没有,真没有。” 沙德还没说话,旁边的家属就急道:“医生,我大哥从来不吃生食,跑船的时候连鱼脍都不让我们吃。” 李昂不以为意,继续问道:“那有没去学某些民间偏方,用蛙肉蛙皮敷疮、敷眼?” “呃?那是什么偏方?” “民间有愚人觉得蛙肉清凉解热,可以用蛙肉蛙皮贴在疮上治疗,殊不知那样只会更方便寄生虫进入人体。” 李昂随意提了一句,看向沙德,认真问道:“那...你喝过生水,吃过生泥鳅没有。” 沙德脸色一白,旁边两位家属急道:“医生,在河上跑船怎么可能没喝过生水。船上煤炭少了,有没有薪柴生火煮水,只能喝缸里的备用水,或者尽可能干净的河水。 生泥鳅倒是从没吃过。” 生水,果然。 李昂心底一叹,没有煮开的生水是这个时代最容易致病的因素之一,尽管学宫经常提倡要喝温水热水,但现实因素总是导致喝热水的习惯无法大规模推广。 ahzww.org 原因很简单,烧水需要大量的薪柴煤炭,以虞国目前的运输、组织、生产能力,注定无法满足四亿人口烧开水的燃料需求——那实在太奢侈了。 李昂自己是从不喝生水,不吃生鱼生肉,也不允许柴翠翘吃。所有饮用水必须煮开过才能喝,所有肉类必须烧熟之后才能吃。 为了安全,麻烦也认了。 唔...看报刊上说,长安城正流行一种用北方黑木制成的瓶子,能长期保存热水或者冰水,类似于李昂记忆中的热水壶。 就是卖得极贵,最便宜的也要七贯钱一个,只有小康之家才勉强用得起。 哪天有空了可以去市场上看看有没有的卖。 李昂沉思不语的样子,让沙德和他的两个兄弟更加慌乱,看着沙德腿上不断蠕动的白色细虫,想碰却不敢,只能硬着头皮强行不去看。 “不是裂头蚴。” 李昂缓缓道:“是麦地那龙线虫。” 众人疑惑道:“麦地...那龙?” “和寄生在青蛙、蛇体内的裂头蚴颇为相似,但当寄生在人体内时,人体表面会出现水泡、脓疱。 拖延下去,会导致瘫痪,并让眼睛、心脏、泌尿系统等病变,引起炎症之类。” 李昂缓缓道:“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解决。” “什么办法?” “把虫子,一点一点,慢慢拔出来。” 李昂眼眸中寒光一闪,指着沙德腿上的麦地那龙线虫,沉声道:“丑话先说在前头,这个办法我只有一两成左右的把握,成与不成全看天意。 如果不愿意冒险的话,可以回家躺着,兴许能撑个几年——这病不容易死,只是会用肌腱挛缩和慢性关节炎不断折磨你,让你瘫痪在床而已。” “几年...” 沙德吸了口气,这几天时间里他遭的罪比几十年来都多,眩晕,呕吐,瘙痒,腹泻。 一看到腿上那根不断蠕动的白色细虫,他感觉要和这玩意儿共生数年,还不如直接死了得了——那样还干脆点。 当即稳住心神,转头对身旁兄弟说道:“二郎,你先回家,把我婆娘和三个儿子都叫来。 让我儿子给医生磕个头,再在纸上画押,签字。 就算我死了,也是天命使然,怨不得别人,更怨不得医师。 还请在场各位,也做个见证。” 说罢,他定定地看着李昂道:“医生...请你动手吧。” 第十五章 行巡 “好。” 李昂干脆地点了点头,对沙德另一个家属说道:“累不累?不累的话先用纯酒洗洗手,再去外面挑根树枝来。” “树枝?” “对,不要柳条,稍微硬一点、比筷子粗的笔直树枝即可。拔虫要用。” 李昂让沙德三弟去外面捡树枝,趁着这功夫,三下五除二,将保安堂里剩下的骨伤患者也接骨完毕—— 他在接诊的时候已经留意过,特意把伤势不算严重、原本已经是功能复位的患者排在后面,所以现在骨伤复位完成的得很快。 不过复位完成的患者们,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留在保安堂里,继续围观。过了一会儿,医馆门口甚至都围了一圈人,探头探脑朝里面张望。 “小郎君,树枝捡回来了。” 沙德三弟高举着一根树枝,满头大汗地挤过人群,冲进医馆。 李昂接过树枝,轻轻弯了弯,确定硬度足够后,蹲在地上,杵着长剑,将树枝削成火柴棍大小。 “好了。” 李昂将长剑还给那位青年,自己站在原地舒展了一下筋骨,搬来一张椅子,坐在椅子上用干净布帛蘸纯酒,稍微擦去沙德腿上的脓水。 做好一切准备措施后,李昂屏息凝神,用细木棍,轻轻挑起沙德腿上延伸出来的麦地那龙线虫,卷了一卷。 啪嗒。 线虫的一段,在火柴棍上来回弹跳,李昂的手却极稳极沉,一圈又一圈地用细木棍将其卷住,轻轻拉扯。 “都让开点。这种虫子,一旦在人体内被拉断死亡,就会导致幼虫逸出,引发人体炎症。 虫在人在,虫亡人亡。” 李昂语气平和,让凑近过来的围观群众散开,手上动作不急不缓,继续拉着虫体,同时轻轻揉着沙德腿部皮肤表面,令肌肉松弛,便于虫体送出。 一毫米,两毫米。 在围观群众的惊叹中,细木棍上的虫体越卷越长,如同纺锤一般团成一团。 昊天道门的铜钟声响了几响,沙德的妻子儿子被带了过来,真的像沙德吩咐的那样朝李昂磕了个头。围观群众散的散,来的来,到傍晚时分,保安堂门口还停着许多人。 十个小时。 李昂花了十个小时,才将一整根线虫从沙德体内全部拉出,他舒了口气,眨了眨酸涩得不行的双眼,慢慢站起身来,捏着细木棍,缓缓旋转。 线虫从木棍上翻滚垂落下来,周围再次响起一阵惊呼。 那根线虫足有一米余长,难以想象,那么长的蠕虫是怎么长进人的腿里的,又是怎么能不弄断而抽出来的。 “诸位父老乡亲,这就是喝生水喝进去的寄生虫。” 李昂展示了一番线虫,转头对沙德说道:“虫体取出后,命算是暂时保住了,接下来就看半个月内,有没有脓肿、发热之类的并发症。 并发症的概率正好是一半。 接下来半个月,不能吃蛇、鱼、蛙,不能再喝生水,必须喝煮熟过的温水。最好以后也不要喝生水。 如果没有脓肿发热,说明虫体已彻底取出,可以康复。” “好的好的。” 病人家属点头如捣蒜,沙德的两个儿子还想再行个大礼,被李昂劝止住,“那么,这根虫子,你们家要不要?” “啊?” 沙德妻子愣在原地,李昂不得不重复了一遍,“这根虫子,你们家要不要。 这么长的麦地那龙线虫颇为罕见,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可以带回家去,放玻璃瓶里,装满酒保存,当个纪念。 有客人上门还能展示给他们看,以示喝生水的危害。” “不了不了。” 沙德和家属们脸色发白地摇头拒绝,开什么玩笑,蜈蚣泡酒蛇泡酒也就算了,寄生虫也能用来泡酒? 什么鬼。 李昂咂了咂嘴巴,看着细木棍上的线虫摇了摇头,一米二几的麦地那龙线虫确实举世含有,可以尝试破一破吉尼斯世界纪录。 “那我就自己留着了。” 他笑呵呵地找了个坛子,将线虫丢进里面,倒满纯酒,然后将坛子盖好,并贴上写有“麦地那龙线虫”的纸张。 fantuankanshu.com 做好了第一份病灶样本,李昂神清气爽,转头对沙德说道:“对了,问诊费结一下,虽然你这不是骨伤科,不过我昨天在牧监司门口说过了,今天门诊费一律二十文。” “二十文?” 沙德的二弟急忙摇头道:“这怎么行,二十文连份酱鸭都买不到。 李医师妙手回春,救我大哥性命,您收二十文是您有医者仁心,要是我们真的只给二十文,那就是在作孽了。 我们家怎么说也是有条货船,在洢州有商号的...”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保安堂门外又响起嘈杂声响。 “李昂李日升呢?让那小子出来!他把我兄弟手捏坏了!” “都别挡路,别挡路!” 嗯? 李昂皱起眉头,向外面望去。 只见五个穿着半臂服饰、看上去流里流气的男子,手里拿着短棍,正站在保安堂门口大声喊叫,其中一人李昂见过,白天在他这里接过骨。 “李医师,你白天,把我赵四兄弟的手捏坏了,这账该怎么算啊?” 领头的男子嘴里叼着细木枝,将短棍搭在肩上,慢悠悠地说道:“我兄弟是在码头上帮人抗包的,一天能挣一百文钱,你现在把他手捏坏了,怎么说,也得赔个一百天的药费吧? 要是不赔,他的生活可没人照顾啊。” “捏坏?” 李昂目光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这几人手臂上纹着文身,明显是城中的泼皮无赖。 这么快就有苍蝇找上门了么? 李昂心底淡漠,抄起装着线虫的酒坛走上前去,“哪里捏坏了,让我看看。” “让你看了,要是更坏了可怎么办?我说,你就老实点,把药费赔给我兄弟...” 领头的闹事男子冷笑一声,前踏一步。 噌—— 尖锐剑鸣声陡然响起,先前借给李昂宝剑的青年猛地拔剑挥出,剑尖悬停在泼皮无赖的额头位置。 好快。 李昂眼睛微微睁大,他刚才都打算将装着线虫的酒坛砸向泼皮脑门来着,几乎没能看清青年拔剑的动作。 “前踏一步,死。” 青年缓缓开口,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温度。 “哼。” 泼皮不屑地嚼了嚼嘴里叼着的细木枝,在洢州城当了这么久的无赖,他什么场面没见过。 刚要放点狠话,吓一吓眼前这个想当剑侠的贵公子,就感觉头顶一凉。 鲜血,在眼前哗哗流过, 紧接着,是头皮剧痛。 “啊!啊!” 泼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倒退数步,捂住了自己被剑尖一分为二的头皮,惨叫连连。 旁边的无赖们也吓了一跳,见过横的,没见过上来一句话不说就把人头皮削飞的。 “你们任何一人再出现在这里,杀你们全部。” 青年语气淡漠,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看着他那平静的眼神,一众泼皮莫名心生畏惧,甚至连放句狠话都没敢,架起同伴挤出人群,灰溜溜奔逃而去。 李昂看向青年,犹豫着拱了拱手,“谢过阁下,不知阁下是...” “只是个闲人而已。” 青年抢先说道:“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说罢,他收剑回鞘,也朝李昂拱了拱手,微笑着转身离去。 李昂看着对方背影,眉头皱起, 保安堂里,还躺在椅子上的沙德,则跟旁边的二弟说了句悄悄话,让他准备报酬,另外去找渠道问问,刚才来骚扰保安堂的那几个泼皮是什么身份,背后有谁在指使。 而那位离开了保安堂的青年,则大踏步走进巷弄,敲响了蒲留轩的院门。 夕阳西下,残阳余晖照在青年腰侧佩戴的那块看起来光滑无痕的玉佩上,令玉佩显示出繁琐复杂的纹路。 上面刻着七个字。 学宫行巡,程居岫。 第十六章 教习 “少爷,地契这就拿回来了?” “拿回来了。” 保安堂后院里,李昂得意洋洋地将地契房契说明,放在装着家当的木箱底部。 今天一早,那位除干净寄生虫的船主沙德,让他兄弟送了一百贯过来。 加上牧监司的一百贯,和这段时间收的门诊费,再减去纯酒、布帛、药材等的消耗费,李昂手上还剩下一百九十七贯。 xiashuba.com 当即带上钱去到杏林会会长艾荣家里,要回了地契说明。 柴翠翘小声嘀咕道:“艾荣这么干脆就把地契拿出来了啊?我还以为他们又要耍什么幺蛾子呢。” “钱都凑齐了,他们还有什么借口?真要闹到官府那里,也是我占理。” 李昂笑道:“总算是了了桩麻烦事。 对了,今天端阳节,我先去留轩先生那里拜访一下,看看他儿子的手肘脱臼恢复得怎么样了,下午再买点粽子、五黄回来。 你把家看好, 等晚上我们去看龙舟。” “看龙舟?好耶!” 柴翠翘兴奋地拍了下手掌,洢州城里有大大小小上百家造船坊,与航运有关的商号更是不计其数,每年五月五端午节的夜晚都会有龙舟之戏—— 所有龙舟四面悬挂上小灯,哨声一响,百舸千帆竞渡,如流火飞星,率先驶过洢州桥下者即为冠军。 冠军的三百贯奖金倒是其次,能在乡亲们面前长脸更重要。 至于李昂说的五黄,指的是洢州本地习俗的五黄宴,黄鱼、黄瓜、黄鳝、鸭蛋黄和黄酒。 本来是用雄黄酒的,直到三十年前学宫证明雄黄酒喝之有害,所以不管是五黄宴,还是涂抹在小孩额头上防蛇虫,都从雄黄酒改成了黄酒。 “好好看家,我等会儿回来。粽子味道有什么要求吗?” “要梅菜肉和豆沙馅的,不要白糖馅。” “诶?你以前不挺喜欢吃的嘛。” “以前胃小嘛,吃一个就腻了也饱了。现在可以吃好几个!胃要空出来给其他的好吃的!” 柴翠翘双手叉腰一脸骄傲,也不知道在骄傲个什么。 李昂笑着拨了下她的刘海,出门而去。 街道上节日气氛浓郁,各家各户门口,包括摊贩的的桌角,都挂着艾草与菖蒲。额头用黄酒写着“王”字的孩童们在街上追逐打闹,和父母一起去郊外放风筝。 看着热闹景象,李昂买了瓶黄酒,脚步轻快地走近小巷,敲响了蒲留轩家的院门,“留轩先生在吗?” “哦,日升啊。” 开门迎接的是蒲留轩妻子关丽姝,她手里抱着的小儿子,正玩着一面拨浪鼓,手上还缠着李昂之前系的三角巾。 “快叫日升哥哥好。” 关丽姝笑着垫了垫怀里的儿子,等儿子奶里奶气地问完好,她才转过身去,朝后院喊道:“留轩,日升来了。” 只见后院的石桌两侧坐着两道人影,正在慢条斯理地品茶聊天,一人是蒲留轩,另一人... “是你?” 李昂稍有些惊讶地看着随蒲留轩站起身来的青衫青年,正是对方昨天在保安堂里挥剑赶走了那几个地痞无赖。 “师弟,又见面了。” 青衫青年爽朗一笑,拱了拱手,一旁的蒲留轩则笑呵呵地说道:“日升,这是你程居岫师兄。 他是我以前在长安的学生。 现在嘛,是学宫教习。” “学宫...教习?” 李昂愣了一下,学宫教习不也是学宫弟子的老师?这又是老师又是师兄,该怎么称呼? “叫师兄就好,” 名为程居岫的青年笑着摆了摆手。“我这个教习只是兼职,还没怎么正经上过课。” 蒲留轩招呼二人坐下,随意聊起了天,“居岫,明天从学宫毕业,是要继续担任教习,还是去做别的?” “我是想留在学宫的,不过,公羊教授那边,有点麻烦。” 程居岫犹豫着说道:“上一支远航无尽海的船队,两个月前在登州返航登陆。船上船员倒是没有发疯,不过船底和龙骨全被巨藤壶啃噬烂了,无法再航行。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我应该会被举荐到工部司水部,协助公羊教授建造船只。” “公羊德明么?” 蒲留轩点了点头,“他脾气古怪,不过人其实不错,可以多接触接触。” 蒲留轩顿了一下,看了眼旁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李昂,笑着问道:“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说,居岫是你师兄,不用太拘束。” “啊好。” 李昂清了清嗓子,不按捺疑惑,好奇问道:“巨藤壶是什么?为什么远航无尽海的船队会发疯?” “唔...” 程居岫沉吟说道:“我们虞人,把登州以东,统称东海。东海之外的无垠海域,称为无尽海。 你知道这两者的疆界在什么地方么?” “万里。” 李昂答道:“登州以东万里外,就是无尽海。那是有文字记载过的,民间船只到过的最远疆界。 不过历朝历代,都曾组织过军方船队,探索无尽海的更远端。 前隋炀帝就不惜动用百万民夫,为他修造巨舰船队,去寻找传说中的蓬莱仙岛上的长生不老药。” “没错。” 程居岫点头道:“东海的物产,每年为朝廷提供巨量税收。 然而东海之外的无尽海,则蕴含了更多的财富...与危险。 每年每个月,都有民间船队消失在茫茫海上,他们中的一些是被风浪、海盗摧毁,另一些,则死于从无尽海沿线,游曳过来的妖。” 第十七章 罗盘 李昂眼睛一睁,“妖?” “外形类似生命的异类。” 程居岫说道:“就比如巨藤壶,是有一个个体长半米的藤壶,首尾相连组成的庞大群体。常年在海面五十米下飘荡潜伏,宛如水下岛屿。 siluke.com 一旦其上方有船只,或者巨鲸那样的生物游过,就会急速上浮,将所有物体啃噬殆尽。 木材,陶瓷,稻谷,钢铁,布帛,乃至...人。 七十年前我们学宫才正式捕捉到巨藤壶的样本,并根据巨藤壶可能从无尽海漂流过来的方向,绘制了一份新的海图,下发给所有在东海上航行的商船,这才降低了东海海船无故失踪的概率。 而巨藤壶,只是无尽海中,微不足道的妖物而已。 学宫的宗旨是‘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我们虽然也像前隋皇帝一样探索无尽海,却不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是为了探索未知。 这一点,等你进了学宫就明白了。 学宫每年都会组织高年级学生,去虞国各地乃至境外,从事探索与实践。” “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学宫坚持一定,只招收有灵脉天赋弟子的原因。” 一旁的蒲留轩补充说道:“这世间真的有妖存在。 是学宫、镇抚司、兵部还有昊天道门,将妖的存在与普通人隔离。 除了妖以外,还有魔、异、诡三种异类。 妖,就跟话本小说里一样,指的是外形类似生物的异类,比如十年前洢州镇抚司在山上抓回来的那只一人高的獠牙野猪,就是妖物。 只不过除了体型庞大之外,一无是处。 和我以前见到过的那些差太远了。 魔,指的是外形类似人类的异类。 异,指的是外形上没有生命的异类。比如能自行活动、具有种种怪异表象的拂尘,刀剑,弓弩,盔甲等等。 至于诡...则是四种异类中最难以揣测,也最为危险的异类。 它可以是一句话,一段舞,乃至...一种现象。 学宫诞生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探索未知,搜集妖、魔、异、诡的资料信息,找到办法灭绝,或者镇压、收容它们, 在异诡所投映出的庞大阴影下,庇护普通人。” 蒲留轩说罢,静静地看着李昂,本来以为能在李昂脸上看到惊愕失措的表情,却不想李昂沉吟一声,立刻反问道,“妖、魔、异、诡。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所有话本、戏剧、志怪小说中,都只有只言片语,没有详细描述。 学宫刻意隐瞒,或者说淡化异类的存在,也是为了庇护普通人么?” “没错。” 蒲留轩点头道:“对于普通人而言,知道的越少,反而越是安全。 像妖、魔还好说, 有些异类、诡类,哪怕仅仅是知晓,都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甚至于,有些诡类,知晓的人越多,它就越强大。” 蒲留轩顿了一下,缓缓道:“而信仰昊天道门的天下各国,每日辰正和戌正响起的钟声,其实也起着驱逐妖邪的作用。 汇聚了亿万生民念力的钟声,可以直接掐灭等闲妖邪的余焰,剥夺它们生存的土壤。 所以天下越是承平,妖邪就越少。 天下兵灾越是猖獗,死的人越多,道统越是衰弱,妖邪也就越多。” “那隋末乱世...” “到了白骨暴于野,人易子相食的时候,人间就和魔境没什么区别了。 妖魔肆虐,暗无天日。 而我们学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防止那种事情在虞国再次发生。” 蒲留轩缓缓说道:“日升,你想好了么。 如果真的能进学宫,并不意味着以后前途无量,仕途顺畅,可以在官位上作威作福。 学宫是虞国倾尽举国之力建造并维系的,学宫弟子有责任与义务,也有无比巨大的潜在风险。 人无法彻底理解妖、魔、异、诡,就算是最强大的修士也不能。 有时候,当个富家翁,懵懵懂懂过完一生,并不是一件坏事。” “...老师,我想好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要是在临门一脚关头退却,那我这几天的《上清灵感章》岂不是白看了。” “呵呵,说到《上清灵感章》,” 蒲留轩笑着问道:“日升你这段时间,读出什么感觉没有?” “这个...” 李昂表情一窘,如果蒲留轩问的是感想还好,他在异世界记忆里感想文写得多了, 但感觉... 蛋疼的感觉算不算? “那就是没有咯?” 蒲留轩摇了摇头,“也罢,天纵奇才毕竟是少数,只要能堪堪过及格线就行。 居岫,把罗盘拿出来吧。” “好。” 只见程居岫从地上捡起一个沉重铁箱放在桌上, 那铁箱四四方方,四面和底部没有任何铆钉、线条,只在顶部有一颗凸起圆球,圆球上刻满了行星环带一般的纹路。 程居岫在圆球上轻轻一拨,像拨动保险箱密码盘一样,轻而易举打开了铁箱。 李昂瞥了一眼,箱子里装满了各式杂物。 有五六个小巧瓷瓶,四颗黑黢黢的铁球,三块银锭三块金锭三块铜锭,两本册装书,以及一块方形罗盘和一把灰色蜡烛。 程居岫从铁箱里取出罗盘和蜡烛,摆放在桌上。 罗盘整体呈古朴幽邃的黑黄色,中心是黑白双色的太极八卦图案,从内而外,分为几十道同心圆环,每道圆环的格子里,都刻着字样。 比如甲乙丙丁午已庚辛...观比剥坤乾... 还有的格子里,刻着一些怪模怪样的图案。 从太阳月亮,到龙凤麒麟,乃至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狰狞异兽。 第十八章 烛火 “学宫出来寻找适格儿童的教习、助教,都修行有望气术。配合这块知御引修盘,能大致感应出灵脉天赋者的方向。 siluke.com 当然这个方法比较粗糙,更精确的,还是配合这根灰烛。” 程居岫将灰色蜡烛放置在罗盘中心位置,随意说道:“学宫主要教授的修行之道,共有五种,分别为符、术、念、剑、体。 所谓‘符术双生,剑念一体。’ 符即丹书符箓,集天地之灵气,凝于铁画银钩。一符成则鬼神惊。 术即千般法术,可巡云驱雨,裂海崩山。 念即意念,能凭意念,随意驱使灵气。 剑即剑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这四种修行之法,任何一条都能抵达大道,需要一辈子去钻研苦修。只有贪婪愚笨者,或者真正的天才,才会去兼修两种。 比如现任的学宫山长,也是虞国最强大的修行者,就兼修了符法与剑道。” 蒲留轩补充说道:“当然山长的境界,已经超出了普通人乃至许多修行者的理解范围。一般来讲,就算是天才,想要兼修,也得选择两种比较接近的道途。 例如符和术,符和念,念和剑。” 李昂下意识问道:“那体呢?” “体...” 蒲留轩和程居岫对视一眼,突然爆发出大笑,“哈哈哈哈哈!” 两人大笑了一阵,笑舒畅了,蒲留轩才轻咳一声止住,“体么...等你去学宫就知道了。 虽说修行之道,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但炼体的方法方式,和符术剑念相差实在太大,难以比较衡量。 这倒不是说炼体不如符术剑念,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嘛。 真正的武道宗师,比如虞国的那三位将军、镇抚司指挥使,还有皇宫里的供奉,一样一拳之下,万法辟易。”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李昂立刻反应过来,“也就是说,没有符术剑念天赋的人,才要去修行炼体之道。” “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想的啊,到了长安也别跟人提。” 蒲留轩稍微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总之,只要有灵脉天赋,一切都好说。 居岫。” “嗯。” 程居岫应了一声,伸手在烛芯上一碾,蜡烛缓缓燃烧起来,升起豆苗般的橘红火焰。 蒲留轩扬了扬下巴,“伸手吧,用大拇指与食指捏住蜡烛中端,其余三指并拢。食指在前,大拇指在后。” “哦。” 李昂吸了口气,伸手捏住蜡烛,只觉触感寒冷,像是在摸一块坚冰。 “知御引修盘,是修士们用了千年的检验手段。根据蜡烛火苗的颜色、形状、大小、变化,以及火苗指向的罗盘方位,通过繁琐复杂的测算方法,推测出灵脉的数量、直径,以及所适合的修行道途。” 蒲留轩缕了缕胡须,淡淡道:“十条灵脉就算比较有天赋了,十四条是万万人中才有一名,而十六条、十七条灵脉,全天下几十年也未必能出一个。 有史记载以来,天生灵脉最多的,是两百年前,隋末时期的昊天道门掌教,有二十条。 至于更远古的神话时期,没有物证和信史参考,算不得真。 另外,灵脉多寡在修行中,并非决定因素。 更重要的是悟性与机缘。 灵脉相当于河道,二十条河道能输水送水,十条河道一样也能输水送水。只是在修行之初,灵脉多的能少走些弯路。 别乱想,凝神,静气。” “哦。”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紧张杂念排出脑海。 在三人注视下,那根灰烛顶部的橘红火焰,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慢慢膨胀起来。 “灵脉寡者,则烛火弱,灵脉多者,则烛火强。 灵脉深者,则烛火细,灵脉浅者,则烛火粗。 有灵脉在脑部,则烛火为金色。 有灵脉在手部,则烛火为蓝色。 除此之外,烛火还会根据灵脉的方向、形状、回路,而显现出十字、三角、五芒星等异象。 比如前隋的炀帝,其十岁时初次使用知御引修盘,就令烛火显现出繁琐华丽的烛龙之象,以至于皇帝龙颜大悦,册立他为太子...” 程居岫的讲解声音越来越微弱,脸上的表情也越发精彩。 只见李昂手中的烛火,缓缓分裂,一分二,二分四,直至分为二十四缕纤细至极的叶片,展开在知御引修盘上方。 这算什么? 莲花?兰花?牡丹? 总不可能是大章鱼吧? 李昂不明所以,也不敢将手挪开。 好在那支灰烛非常耐燃,没有蜡烛油融化,手感也还是一如既往冰冷。 程居岫皱眉道:“像是二十四瓣莲,但叶片也太瘦了。” 蒲留轩同样眉头紧锁,补充道:“形状也有些问题,端正的二十四瓣莲,应该分别指向知御引修盘的‘姤’、‘鼎’、‘巽’、‘蛊’、讼”等字才对... 用天罡法测算试试?” “嗯。一名九常,居之以逃形。二名育常,化为草木万物。三名卯常,变为山陵万物...” 程居岫闭上眼睛,左手五指飞快弹跳碰撞,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说某种繁琐晦涩的计算法则。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良久,他才睁开双眼,缓缓道:“七条。” 李昂眉梢微挑,“嗯?” “可以松开灰烛了。算出来,应该是七条。” 程居岫点了点头,认真道:“虽然其中一条显现出微弱之象,不过确实是七条不假。可能是近期忧伤过度,神魂愁困所致。” “七条么。” 蒲留轩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点头道:“足够了。” “嗯,已经过了学宫的入学标准。” 程居岫笑着,随手一挥,灭掉了灰烛,说道:“师弟不用灰心,我和老师也才十条灵脉左右。 只要过了感气、身藏境, 七条灵脉修行起来不比别人慢多少。 现在和以前的古法修行不一样了。” “啊,我还好,只是刚才还以为二十四瓣莲就是二十四条灵脉,还吓了自己一跳。感情不是按形状分的。” 李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了师兄,感气、身藏境是什么?” 第十九章 巡云 “符、术、剑、念四条修行道途,虽然后期天差地别,不过本质上都是对天地灵气的应用。 siluke.com 大致上可分为五阶。 感气、身藏、听雨、巡云、烛霄。 感气就是感受自身灵脉所在,通过灵脉,将天地灵气导入自身气海,这个过程也被称之为‘初导’。完成初导就算入了感气境。 身藏,则是气海逐渐充盈,能与天地吐故纳新,循环往复。” 程居岫耐心解释道:“感气境还只算是普通人。 到了身藏境,才算是正式的修行者。 能将灵气外放,推动五步之外的石块铁锭,或者吹动十步开外的风帆。 修行符道,可以写个沸水符、轻身符、扫尘符、微焰符。 修行术道,可以放个清风术、洪声术、飞矢术。 相较起来,剑道的进展就慢一些了,充其量可以让剑慢悠悠飞起来,飞的还没人走得快。 这也算是各道途的特色。” “而到了听雨境,就不同了。” 蒲留轩慢悠悠地说道:“自身气海与天地灵气的循环变得无比流畅,站在雨幕中,能清晰数出落在身上的雨水。 说整个人脱胎换骨,从此超凡脱俗也不为过。 听雨境之上的巡云,顾名思义,已经可以腾飞而起,行巡于云雾之中。 这两个境界的修行者,很少生病,寿命也比普通人要长那么一些,不说长命百岁,活个七、八十年总是可以的。 不过,想要再进一步,晋升烛霄,难如登天。” “到了烛霄境,哪怕只是站在地上运转灵脉,都能照亮高空中的云霄。” 程居岫感慨道:“当世所有的烛霄境,包括与烛霄境相当的武道宗师, 也就寥寥数十人,每一个都能改变天下大势。 若出现在战场上,甚至可以直接于万军中斩敌将首级,令敌军崩溃。” 李昂犹豫问道:“那师兄和老师...” 蒲留轩抬了抬眼帘,“十五年前,我是巡云中阶。” “若非因为那个人,您自愿关锁灵脉,出走学宫,现在恐怕已经距烛霄境只差临门一脚...” 程居岫沉重愤恨地叹了口气,又立刻意识到说错话,摆手道:“算了不提了。 至于我嘛,哈,说来惭愧,修了好些年,也不过才巡云初阶而已。” 蒲留轩微笑着点了点头,欣慰道:“能在这个年纪有巡云境,已经算很难得了。 而且还是术、剑双修。” “术剑双修...” 李昂眼皮一跳,又想到了昨天程居岫那快到几乎看不清的拔剑。 “呵,想不想见识见识?” 程居岫友善地笑了笑,随手一挥,腰侧系着的长剑骤然出鞘,悬停在他头顶上方。 哒。 他轻轻一弹手指,长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后院疾驰飞行一周,剑气在掠过水塘时,甚至将整个水塘一分为二,吓了里面的鱼一跳。 “和符、术、念一样, 学宫教授的剑道下面,也有两种子类。一种是手持长剑,剑破万法。 还有就是我这种飞剑。” 程居岫手指一点石质桌面,飞剑轻巧飞回到他头顶上方的位置。 “飞剑的形状,根据修士的爱好、习惯,各不相同。有球形剑丸,也有梭形剑、细剑、直剑。我还有位关系很好的师兄,他觉得剑越大,威力越强,干脆用不开锋的门板巨剑。 虽然驾驭起来不易转向,但也不需要转向, 什么妖魔异类,一剑砸下去,全都没声音了。” 程居岫笑着说道:“我这把剑的剑柄也只是装饰而已,反正平时也不怎么挥动。” “那...师兄你能御剑飞行么?” 李昂看着程居岫头顶的飞剑,眼眸中闪着光彩,恨不得把剑摘下来耍耍看。 “咳,能飞...是能飞。不过姿势不太好看,还不如我自己用灵气悬浮滑翔。” 程居岫有些尴尬地弹了弹手指,飞剑回到剑鞘当中,没有发出任何噪音,“除了剑道之外,我还修行了术。” 他再次打开那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先将罗盘和灰烛放回去,再从里面取出一块铜锭,关上铁盒,将铜锭放置在铁盒顶部上方,使其悬浮。 “这铁盒也是学宫出产的,除了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之外,还有其他几项功能。比如,辅助铸造。” 程居岫淡淡说着,手掌按在铁盒顶部的凸起圆球上,轻轻转动。 轰! 只见铁盒的四个边角,骤然升起炽烈火焰,聚集在铜锭周遭。 李昂下意识地后仰身躯,避开那炽热至极的高温。 烈焰灼烧下,铜锭缓缓融化,但融化的液滴却没有滴落,而是继续悬浮在半空之中,在程居岫的控制下,逐渐变化为圆球模样。 百息过后,铜球逐渐显现出形状,那是个表面布满流云纹的镂空球体,看起来精美细致,宛如优秀工匠精雕而成。 “这就是巡云境的熔铁术和铸铁术了。” 程居岫熄灭了火焰,等到铜球表面余温缓缓消退,才令其自然坠落,伸手接住。 第二十章 报考 人...人形车床? 李昂看得目瞪口呆,接过程居岫丢过来的铜球,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 沉重,坚固,还残留着点熔铸时的余温。 “有工具辅助的情况下,一个巡云境的修士能抵得上三十名、五十名乃至更多的优秀工匠。” siluke.com 程居岫笑着说道:“当然,修士的时间与精力格外宝贵,每天用来循环吐纳、开拓气海、增进修为都来不及,不可能自降身份给达官显贵服务。 就算是那些可以自行恢复力气的炼体的,也没人会去码头扛大包。 只有在遇到一些普通人力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学宫才会将我们调去。 比如诛杀妖邪,治理水患,遇山开山,遇河搭桥等等。” “这些事情有助于民生。 虞国修士是举国之力供养出来的,自然应该承担相应责任,而不是像其他国家的修士那样,有了点力量就觉得自己天生高人一等,就该作威作福。” 蒲留轩淡淡地说了一句,转头看向李昂,笑道:“另外,州学的教授一职我已经请辞了。 等端午过了,你自己去州学那里报个到,把省试的报考取消了。 有了推荐信就可以跳过省试,要是你省试真的考中了前十,反而会额外占掉其他人的名额。都是同乡同学,没必要引来嫉恨。” “嗯。” 李昂点头答应,问道:“那老师您今年回长安?” “我么...” 蒲留轩沉吟说道:“明年吧。 驹儿还小,经不起长途跋涉。 何况,我也需要时间来做准备。 对了居岫,你什么时候回长安?” “应该一个月后。” 程居岫说道:“我还得去其他地方看看有没有灵脉波动,等一个月后这里省试结果出来,就和学子们一起回长安。” 李昂对于老师不是今年回长安稍微有些遗憾,虽然不知道蒲留轩所说的‘准备’到底是什么,但他既然不想说,李昂也不好意思问。 三人坐着闲谈了几句,把茶壶里的渠江薄片喝完,李昂就告辞离去。 灵脉,学宫,符术,剑道... 李昂步履匆匆地行走在街道上,心情前所未有地忐忑与兴奋。 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在眼前徐徐展开,只要能进入学宫... “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柴翠翘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李昂抬头看去,只见自家小女仆一路快跑着奔过来,冲到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保安堂...保安堂...” “怎么了?” 保安堂被烧了抢了?还是又有人来找麻烦? 李昂向前方望去,发现保安堂门口又聚集了一圈人, 一个穿着麻布衣服、看上去饱受艰苦劳动摧残的中年男子,正满脸焦急地站在保安堂门槛上,拍着门大声疾呼,“大夫,大夫在吗?!” “我就是!” 李昂跑上前去,挤过人群,刚想问患者在哪,就看到在门槛下方的平地上,停了一辆平板驴车。 驴是瘦毛驴,车是木板车,车旁边站着个无比慌乱的十岁左右孩童,同样面黄肌瘦, 而车上面躺着一个中年妇女,左腿小腿微微弯曲,皮肤呈现出诡异的肿胀,正疼得弓着身躯,满头大汗。 “骨折。” 李昂语速极快地对男子沉声问道:“这是你老婆?” “是,她她她在山上砍柴的时候摔了下去,大夫大夫你一定要救救她...” 中年男子结结巴巴,语气无比慌乱。 “能救我一定救。” 李昂来不及多想,大喊着让周围人群散开,牵着驴车绳索直奔后院,打开院门,冲进屋里,拿了块纱布出来。 “日升,怎么回事?” 温和询问声从人群中传来,一位面容敦厚的年轻书生挤出人群,正是隔壁兰生楼宋姨的儿子,宋绍元。 “腿骨骨折了。” 李昂没工夫询问宋绍元什么时候回来的洢州城,直接说道:“宋大哥,能去静宝轩陶瓷店买点石膏粉么” 宋绍元一愣,说道:“家里有做豆腐的石膏粉。” “不,要熟石膏,不要生石膏。” 李昂快速道:“麻烦你去跑一趟,买点修补瓷器用的熟石膏粉,越多越好,还要几块干净粗布,一盆清水。” “好。” 宋绍元也不废话,挤出人群冲向兰生楼后院。 李昂深吸一口气,将纱布递给驴板车上的中年女人,和声道:“咬住这块布,别咽下去。” 待中年女人咬住纱布,李昂凑上前去,轻轻触碰对方那弯曲变形的小腿。 痛处被碰,中年女人额头立马流出更多冷汗,剧烈疼痛,下意识地握住身旁儿子伸过来的手掌,刚捏了一下就怕弄疼儿子,急忙松开, 自己双手扣着驴板车的边缘,因为过于用力,手背的枯瘦皮肤都显得苍白了几分。 “胫骨骨干骨折,还好不是粉碎性。” 李昂抬头对中年妇女说道:“需要手法复位。忍住。” 说罢,不给对方反应世界,李昂捏住小腿两端,旋转着用力一正。 咔嚓。 伴随着周遭响起的惊呼,骨头震动声清晰无比地穿回给手掌,中年妇女疼得几乎晕厥过去。 “别动,千万别动。” 李昂额头也稍微流了点冷汗,急忙让她丈夫抱住她,同时回头看去。 宋绍元和兰生楼的两个伙计,端着两盆石膏粉、一盆井水挤出人群,将三个木盆放在地上,“日升,东西在这,然后呢?” 第二十一章 石膏 “把粗布放驴车上。” 李昂将粗布在驴板车上摊开,叠了几层,层与层之间撒上石膏粉,制成绷带卷。 随后,他让中年妇女将膝关节保持在15°左右轻度屈曲位,自己将绷带卷放入水盆,用水浸泡后,缠在中年妇女的小腿上。 等缠绕完毕,他再次跑进后院,捡了几块木条,用粗布缠绕在绷带卷表面,作为定型。 十几分钟过去, 绷带卷里的石膏逐渐干燥,很快就变成了半凝固石膏板,固定住了中年妇女的伤腿。 “这就行了。” 李昂松了口气,后退半步,直接在衣服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掌,也不管有没有石膏粉粘在上面。 幸好对方只是有移位的稳定骨折,可以用手法复位,如果是开放骨折,保安堂是没有清创条件的,更没有什么骨折支架。 宋绍元看着伤者腿上凝固的石膏,皱着眉头问道:“这是...用石膏定型?” “准确地说,是石膏绷带。” 李昂说道:“熟石膏粉遇水凝固,可以用来固定伤腿,防止乱动导致再次骨折,有助于愈合。 但如果直接用石膏全部包裹住肢体,会导致腿部肿胀影响供血。 而用石膏绷带的话,能完美贴合腿部轮廓,还有一定的冗余空间,不会出现影响供血情况。 幸好这条街上就有陶瓷店,要不然做豆腐的生石膏到手上,还得烧过一遍,便成熟石膏才能使用。” 他即是在对宋绍元解释,也是在对患者和围观群众们说明。 经过前几天的沉淀,街坊邻里对保安堂的骨伤复原技术已经完全信赖,就算看到新奇古怪的石膏绷带也能接受,站在原地不住地啧啧称奇。 李昂拱了拱手让街坊邻居们散开,不要挡着路过行人,又让宋绍元和兰生楼的伙计再帮帮忙,将驴车的木板,连同上面的患者一起,小心抬进保安堂后院。 等到完成这些,李昂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宋绍元说道:“麻烦宋大哥了,石膏粉的价格是...” “君子爱人以德。” 宋绍元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救人要紧,一点小钱算什么,别和我算了。” “嗯。” 李昂也知道宋绍元性格,不再多说,终于看向一旁的中年男子。 一番忙活下来,他还没问过患者家属的姓名来历。 李昂随口问了一番,男人叫做甘二,妻子甘氏,儿子甘小二,在乡下当佃农,家里本来有个大儿子,后来不幸夭折了。 这个时代贫苦百姓的取名方式就是这么随便,李昂也不好说什么。 甘二一家,是听说洢州城里有位专治骨伤、能救绝症的医生,专门借了领居家的驴车,从乡下赶到洢州城,等晚上还要把驴车还给邻居。 “大夫...这是问诊费...” 甘二结结巴巴地从兜里掏出一把铜钱,全都是平钱或者当二钱,“这里不够,我就去找人借...” 李昂扫了眼甘二那满是厚厚老茧的手掌,和手掌中边边角角都是缺口的老旧铜钱,语气又柔和了一分,“不用...这些钱,你自己留着吧。 今天端阳节,就当做个善事好了。” 对于佃农家庭的生活之苦楚,李昂有着深刻的认知和理解。 哪怕只是二十文问诊费,对于他们而言都没那么容易掏出来。 “这,这怎么行。” 甘二微黑的脸庞涨红着,局促不安地揉着衣角,“看病不给医生钱,以后是不受菩萨保佑的。” 柴翠翘抿着嘴,说道:“我家少爷让你收着就收着。 什么不给医生钱要受菩萨诅咒,分明就是那些庸医恐吓患者的胡言乱语。” “那...小二。” 甘二把儿子叫过来,后退两步,做势又要给李昂磕头,李昂连忙劝住了这家人,想了想,去后院拿了两串腊肉和一小袋米,放在驴板车上。 fqxsw.org “这些你们就带回家去吧。熟石膏遇水一刻钟就能半凝固,不过要完全凝固,还要一整天时间。 回家以后,我绑着的这些木条不要动。等石膏彻底干透,再把木条拆下来。 另外,患者要在床上躺着,不能轻易动弹,不能让石膏沾水,至少等三个月时间,才能下地活动。半年以后再能干些体力活。 对了,剩下的这些石膏粉和麻布你们也带回家去。 一个月后回来找我,如果我不在,就把石膏拆了自己重新包裹一下,记住要一个月后,而且不能裹太紧。 还有,骨折期间可以多吃点鱼虾、鸡蛋,肉也可以多吃点...” 李昂把所有自己觉得需要注意的医嘱,全部仔细交代了一番,又觉得对方可能忘了,就去找了纸笔,写在纸上,让甘二带回去。 甘二一家对李昂千恩万谢,这才拉着驴车离去。 “日升倒是医者仁心。” 宋绍元看着甘二一家离去的背影,笑着对李昂说道:“有令堂风范了。” “既然看到了,能顺手帮一帮,也就帮了。” 李昂叹了口气,像甘二一家这样的家庭,世间何其之多,就算是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异世界,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家庭也不再少数。 自己是确认有了学宫的推荐信,不再是面对一百五十贯无可奈何的小医生,但更多人,仍生活在困苦当中。 宋绍元看李昂情绪低落,也不再多说,笑着问道:“我刚回洢州,就听到日升你的名声了。 酒军马,治骨折,听说还帮人从腿上拔出一条一丈长的虫子?” “哪有一丈,街坊邻居越传越夸张。” 第二十二章 发簪 “人可真多啊。” “毕竟端午节么。”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李昂与柴翠翘行走在江边街道。 道中间是一群穿红衣、戴红帽的汉子,他们举着用板凳串联起来、并在外面扎上彩纸灯笼的舞龙龙车,走在最前面的,会将龙头举高、降低,做出种种腾挪姿势。 这是新粮社,也就是米店会社的龙车。 虞国民间的互助会社种类繁多,每个城市都有什么米社、织锦行、金银社。在新粮社后面的是酒社的龙车,除了一样的板凳造型外,四只龙爪上还各抓了一个酒壶造型的灯笼,看上去栩栩如生。 几十条舞龙龙车,伴随着热闹喧嚣的鼓乐声,带领着市民一起,在洢水河两岸由北向南前进。 “老丈,麻烦来两个煎堆。” 李昂在食品摊前停下脚步,笑呵呵地掏钱买了两个煎堆——也就是麻球。 糯米粉和水制成球形,在上面撒上芝麻,放进锅里炸,香脆,酥化,可口,一如记忆中校园早餐的味道。 传说吃煎堆是上古习俗,女娲为了补天疲乏不堪,地上新生的人们担忧爱戴女娲,就家家户户用面粉做成球形煎堆,系上红绳,放在屋顶,以补天穿。 ‘这算是最正宗的千年美食了吧,制作工艺和味道完全没变,连放的馅都一样。’ 李昂吃着装在纸袋里的麻球,扫了眼边上泪水汪汪、目光幽怨的柴翠翘,嘴角笑意又浓了一分。 小女仆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胃口,晚饭的时候吃了太多粽子,路都差点走不动了,现在就是想吃也没有多余的胃容量。 ‘让你晚饭吃这么多。’ 李昂笑了一下,转头又从食品摊那额外买了四个麻球,边走边随意说道:“现在可不能吃,省得吃撑了。等晚上回去了再下油复炸一下。” “好耶!” 柴翠翘一挥小拳头,突然缩短脚步长度,加快走步频率,看上去像是在快步走,嘴里还不断发出“嘿咻嘿咻”的声音。 李昂一头雾水,“你在干嘛?” “快步走,加速消食。” 柴翠翘一本正经地在李昂面前走来走去,刚走几十几步就又觉得累了,扶着河边柳树感叹道:“运动量还真是大啊,可能这就是少爷你说的马拉松吧。” “拉个头啊拉。你这马拉稀还差不多。” 李昂无奈又好笑地拍了下额头,顺着柴翠翘的目光,看向河岸下方的洢水河。 河上行驶着不少游船画舫,每一艘船的四角都挂着灯笼,隔着薄薄帷幕,能听见里面传来的优雅丝竹乐声、觥筹交错声与笑谈高声。 后方传来一阵孩童们的银铃般欢笑,一群额头点着黄酒的孩子在龙形彩车的缝隙中穿梭,胸口挂着用彩线连在一起的鸭蛋,时不时停下来用草斗着玩——两方各拿一根草,相互勾住,用力拉拽,不断者胜,断者输,另觅新草。 和千年后一样。 望着万家灯火, 李昂的脑海中,浮现出模糊混沌的记忆,进而产生猛烈而复杂的情感。 欣喜,哀愁,感伤,以及,孤独... 千年之隔,美食一样,节日一样,风俗一样,但他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千言万语,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倾诉。 “少爷,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龙舟就在前面了。”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收回了看向深沉河水的视线,带着柴翠翘继续向前走。 感谢学宫改进的铁锅锻造、植物榨油和香料种植工艺,在沿街食摊上,李昂还看到了大量类似后世小吃的美食。 煎鱿鱼、炸鸽子、炒板栗、鸡肉串... 就是价格比起寻常小吃要稍微贵上几文钱。 既因为今天过节,也因为多加了香料。 家里还剩几十贯的李昂,也终于体验了一把零食自由的快乐,买了十几袋小吃,手上拿不下了,就让店家找根细绳,穿过油纸袋包装,拎着走。 经过一处饰品摊时,他扫了眼柴翠翘头顶的老旧簪子,心底一动,停下脚步,指着一根做工精美的贴铜牡丹发簪,对饰品摊后的老婆婆说道:“老夫人,麻烦给我来根这个簪子...” “阿婆,这个簪子怎么卖。”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根瘦小手指也指向了那根贴铜发簪。 李昂转头看去,只见和自己看中同一款簪子的是个九岁左右的小女孩,她旁边站着一位穿着价格中等襦裙的三十岁左右女子,面容柔美,保养得当,看上去怀有身孕。 loubiqu.net 李昂笑着拱了拱手,“小娘子是买给自己戴的吗?” “不是的。” 小女孩有些局促地贴近了自己的母亲,“我娘已经很久没买首饰了,我攒了一百文钱,想给我娘买一根。” 李昂点了点头,“这样啊。” 小女孩的母亲微笑着问道:“小郎君是要买给心上人么?” “不,是我家小女仆。” 李昂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一旁的柴翠翘莫名鼓起嘴巴,气呼呼地看向星空。 “女仆么?那,小郎君要是想要的话,就让给你吧...” 小女孩的母亲话音未落,人群后方就响起惊喜叫声,“李大夫?” 李昂回头望去,只见那位得了麦地那龙线虫的沙德的三弟,和几个伙计挤出人群,一脸惊喜地小跑过来。 他们都穿着半袖服饰,胸口用白线绣着自家商号的名字,一看就知道要参加今晚的赛龙舟。 “沙三郎啊。” 李昂拱了拱手,“你大哥好些了么?” “好多了,回家以后再也没头晕、呕吐、腹泻过。而且我们听您的医嘱,今天没让他喝雄黄酒。” 沙德三弟回答道:“今晚我带着几个伙计来赛龙舟,寻思着拿个第一回来,为我大哥沾沾福气。” 李昂笑着点了点头,“那就祝你们旗开得胜了。” “李...大夫?” 一旁的襦裙女子和她女儿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小郎君是大夫?” “那当然!保安堂的李小大夫是全洢州,不,是全江南道最好的大夫。” 李昂还没自我介绍,旁边的沙德三弟就拍着胸口说道:“我大哥的命就是他救回来的。 还有牧监司的军马,城里几百人的骨折。 李小大夫,你们保安堂的广告怎么说来着? 包治百病哪家强,洢水桥头西岸找保安堂。 我这可不是瞎吹,纯路人,只是单纯觉得李小大夫医术高超而已。” 第二十三章 弃考 沙三郎你知不知道你把纯路人这个词汇提早了一千年? 李昂一脸尴尬地听着沙三郎热情鼓吹,这感觉就跟遇见签售会上唯一来支持自己的读者一样。 尬到可以用脚抠出一个两室一厅。 好在沙三郎并没有待太久,伴随着南面天空中绽放璀璨焰火,河岸两侧的龙车队伍和人群齐齐加快了脚步。 “赛龙舟就要开始了,” 沙三郎歉意地拱了拱手,“李小郎君恕不能赔,等我们拿了冠军,再带奖品去保安堂拜谢。” “不用不用,快走吧,别来不及了。” 李昂摆手让沙三郎离开,转身在饰品摊上挑了两支发簪,别告别姓名未知的母女,和柴柴一起向南面龙舟比赛现场走去。 一声哨响,百舸千帆竞渡,在两岸洢州百姓的热烈加油助威声中,龙舟冠军花落造船公会,沙三郎和他的伙计们遗憾拿到了第三。 造船公会的人喜气洋洋,沿街赠送起粽子、腊肉、糖果,李昂也去领了一包饴糖,沾沾喜气。 待到庆祝冠军的焰火表演结束,李昂在觉醒记忆后的第一个虞国节日,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 “...回去以后记得别让石膏沾水。” 十日后的保安堂里,李昂随口嘱咐完一名骨折患者,目送对方背影消失在店门口。 这段时间,来他这里的患者也增加了一些。 可能是那天甘二一家事情传开的缘故,后续的患者都要求李昂给他们用上最好的石膏绷带,也不管伤势类型以及要付另外工本费。 甚至还有货郎来保安堂专门询问,问要不要以后定期提供熟石膏粉。 拿着抹布擦桌子的柴翠翘吐槽道:“怎么这些人都想着要用最好的医药,也不嫌贵。” “安全第一嘛。毕竟现在这个环境下,小病随时可能发展成大病,只要条件允许,还不如一开始就用最好的伤药。” 李昂喝了口茶水,看看天色,转头问道:“对了,今天几号?” “十六号咯。” “那州学的春假应该过了。” 李昂自言自语地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说道:“等会我去趟州学,取消省试的报考。” “学宫推荐信的事情么?” 柴翠翘点了点头,“那店里?” “和以前一样,在外面放个牌子,说我晚上回来。” 李昂回里屋,拿了钱袋出门,稍微有些奢侈地租了辆马车,前往洢州州学。 洢州州学的春假,是四月中到五月中,这段时间正好农忙,一些家庭条件不好的农家学子,可以趁假期回家帮忙干点农活。 现在假期结束,州学门口又恢复了以前的热闹。 李昂从车上跳下,从钱袋里拿出两枚当十钱递给马车车夫,转身走近州学大门。 没有万恶的假期作业,月余未见的同窗同学们正站在庭院中随意交谈着,谈论内容,自然是半月后的州学省试。 “听说这次省试,来洢州监考的是宣州大儒卫元龙。他最推崇汉魏乐府,喜欢白乐天、元微之的诗。看来英博兄这次是十拿九稳了。” “唉,什么十拿九稳啊,正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词赋还行,遇到策问题目就爪麻了。这次省试,还得看绍元兄、逸明兄。” “对了,逸明兄,你去年去过长安,能和我们说说么?学宫到底是什么样子?” 李昂和正在交谈的那群同窗同学不是很熟,也就没有过去凑热闹,不过听他们谈起学宫,还是停下脚步默默听着。 “学宫啊...” 翟逸明,洢州州学的另一个风云人物,同时也是去年去了长安,通过了学宫第一轮初试的年轻学子。 他想了想,犹豫说道:“和洢州相比,相差极大。 那里的人,说的话,做的事,想的东西,谈吐、气质、境界,都和普通寒门子弟完全不一样。 只要进了那里,哪怕只是去参观过,都不想再离开。” “这样么...” 周围同窗脸上浮现向往神情,翟逸明补充道:“不过,想考入学宫,难如登天。 xiaoshuting.cc 虞国四万万人,六百州府,每个州府每年省试只取十人。 过了省试,去长安报道,还得通过一轮初试、两轮复试。 一轮淘汰则前功尽弃,只能明年再来。 一旦超过十八岁,则此生再无入学宫的希望。 若非如此,长安也就不会有‘国子监全都是学宫不要的淘汰生’的说法了,国子监的弟子,也就不会再私底下敌视学宫了。” “国子监...” 周围同学又是一阵沉默,能在国子监里面进学的,都是通过了无数场考试,饱读诗书,文采斐然的绝对精英,其中不乏王公子弟与外国最优秀的留学生。 他们这些洢州出身的学子,连考入国子监都无比艰难,至于难度更上一层的学宫... “出身啊,出身。” 一人摇头苦叹道:“和我们同龄的长安学子,刚生下来就在长安城,从小就能接触到学宫的教材、思想,见过乃至认识学宫的教授、教习。 考入学宫的难度,比我们不知道低了多少。” 这番话并没有引起多少响应,因为同样的话语,这些学子不知道在私人宴会里抱怨了多少次。 李昂听了一阵,觉得差不多了,就打算悄悄离开。 刚转身就听到庭院角落里传来宋绍元高兴的声音,“日升?你也来了?” “宋大哥。” 李昂苦笑着转回身来,朝宋绍元和他旁边的伙伴们拱了拱手。 “过来坐吧,州学的教授还有一阵才过来。” 宋绍元热情地招呼李昂坐下,“半月后的省试准备得怎么样了?你这段时间忙,如果来不及看预备考题的话,就先看看这本。 是我和同窗知道今年审卷考官是宣州大儒卫元龙后,根据他的喜好,熬夜编出来的册子...” 宋绍元一向把李昂当表弟看待,也不管旁边同窗们稍微有些幽怨的眼神——预备考题是他们这群人熬夜编出来的,白白送给外人总觉得不太舒服。 “这个...” 李昂尴尬地抓了抓手掌,“宋大哥,今年省试,我不打算考了。” 第二十四章 找人 “不打算考?” 宋绍元愣了一下,周围坐着的同窗们也有些诧异。 能在州学里排进中上水平的年轻学子,都怀揣着在省试中挤进前十,前往长安参与学宫初试的梦想。 只要能在竞争激烈的入学考中脱颖而出,进入学宫,就意味着从此鱼跃龙门,甚至泽及家族,让整个家族在未来几十年内都能发达兴旺。 某些试图成为千年世家的豪门大族,为了延续族运,一方面在教育上不遗余力投资,既教导族中子弟,也花钱去外地寻找天生聪慧的孩童,把他们父母一家搬过来,让他们在家族学堂里接受教育。 另一方面,还会专门在家族分出一房或者数房,搬迁至教育水平相对落后的虞国边陲州府,以提升家族子弟通过省试、考入学宫的几率。 这种行为,还引起一些小富家庭的模仿,提前十年举家搬迁。进而在某些边陲州府,催生了北人南人、西人东人之间的地域敌视。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晋升机会,全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学子翻破了典籍,多少家长耗尽了心血。 “为什么不考了?” 宋绍元关切道:“是没信心,还是最近太忙?如果是为了省试的那五贯公证费,我这里有。” 旁边一人笑着说道:“绍元兄哪里的话,谁不知道保安堂这几日在洢州城出尽了风头,我听说外地都有富商要专门来洢州找日升治病,他又怎么会掏不出区区五贯公证费。 我看啊,是觉得当郎中太挣钱,没必要再看孔孟典籍了。” “是啊,毕竟再怎么学,最终不也是为了孔方兄么,还不如趁着有名声,一步到位呢。就跟那位于医师一样。” 一众同窗哄笑起来,士林风气如此,他们这群士子,除了读书人,哪行哪业都看不太起。 李昂见状,眉头微微皱起,对于他们的轻佻语气,和将自己与于淼水相提评论有些不爽。 于淼水也配? “别乱说话。” 宋绍元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对自己平时一起游山玩水的朋友们说道:“医者悬壶济世,救人性命,不比只会死读书、遇到事情束手空谈强得多? 而且我亲眼见过日升的骨伤技艺,绝不是于淼水那等欺世盗名之辈能够相比的。” 他转过头,认真地对李昂说道:“日升,这件事情你先不要急着下决定,等晚上我和我娘过来保安堂,再一起商量商量...” “人各有志嘛,绍元兄,你就是太热心肠了。” 旁边不远处的另一位州学新星,翟逸明,听到动静走了过来,无视李昂等人,风度翩翩地对宋绍元拱手道:“绍元兄,我手上有份相识宴的请柬,就在六天后。请了其他几位同窗和外地的乡贡士子,不知道你有没有空闲?” 虞国风气开放,各种公私宴会盛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能举办宴会。 所谓相识宴,是读书士子们为了未来拉关系、传名声而举办的风雅宴会。 翟逸明出身的翟家是洢州本地豪门,他去年就去过了长安,能入他青眼的,想必也是他觉得最有可能通过洢州省试、和他在学宫当同学的才子。 宋绍元拱了拱手,表情依旧冷淡,却听翟逸明悠悠说道:“举办宴会的不是我,而是太守家的公子。” 翟逸明此言一出,庭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虞承隋制,一州之长即为太守,翟逸明所说的,只可能是洢州太守纪持。 洢州太守的公子,无疑就是最大的衙内。 “太守家公子的相识宴...” 宋绍元旁边的一位伙伴瞪着眼睛,双手垂在身侧,喃喃道:“这,这...” 另一人也震惊道:“可是,我记得太守家的大公子,去年就已经及冠了啊,而且没去学宫。难道是二公子?也不对啊,听说二公子今年才十一岁啊...” 翟逸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守家的千金,前几天已经拿到了学宫行巡的推荐信,今年也要去学宫。” 庭院里又莫名安静了下来,不少心思活泛者眼睛一转,立刻就明白过来。 相较于前隋与南面的周国,虞国的女性地位要高得多,女子不是男子的附属物,能自愿解除夫妻关系,不是夫为妻纲,还可以上学获得教育,乃至出仕做官。 fqxsw.org 一方面,这是学宫带来的新兴气象——男女的灵脉天赋比例基本持平,女修士的数量并不少,在学宫占据高位,甚至做过山长的也有,大大推进了男女平等的社会风气。 另一方面么,则是因为虞国百年前,诞生了一位姓武的圣后... 太守公子设宴,无疑是为了帮助马上就要去长安的小妹,多认识一些同乡菁英。 而他们这些州学士子,如果能在相识宴上给太守家的公子、千金留下好影响,就算考不进学宫,也能在太守府里找份吏员工作。 甚至还有可能更进一步... 翟逸明看着面前这些浮想联翩的同窗同学,嘴角稍微上扬了一分。 也不想想,太守家的公子、千金是多么娇贵的上流人物,这帮文采不显、做首诗都费劲的庸才,连去宴会的资格都没有,还想露脸? “太守公子把请帖交到我的手上,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绍元兄你最够资格。” 翟逸明慢悠悠地从怀里拿出一张红色请帖,递给宋绍元,心满意足地在其他人脸上,看到了羡慕嫉妒的表情。 呵,这就对了。 翟逸明微笑着,想开口再说几句,突然听见州学外面传来嘈杂声响。 “麻烦通报一声,说米行郑嘉良求见。” “太衣行卢子石...” “正平钱庄邹文柏...” 嗯? 州学外的声响,令翟逸明等人皱起了眉头。 自认为州学领袖的翟逸明走到门口,刚想呵斥是谁在州学外面大声喧哗,就猛地止住。 只见州学门口停了二三十辆豪华马车,不断有衣着华贵的富商从车上下来,手里各自都拿着拜帖。 米行行会会长,布衣行会长,钱庄大掌柜... 随便一个,都是翟家平日里需要好好接待的大人物。 “这是怎么回事?” 翟逸明瞬间冷静下来,拉过门口的一位小厮,低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些人来找谁?” 小厮挠了挠头,不确定地说道:“他们说,找李家大郎?” 第二十五章 热情 李家...大郎? 翟逸明眉头皱起,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州学里姓李的同窗。 谁? 谁有资格能让这么多大人物纡尊降贵,不是让自家家仆,而是亲自拿着拜帖,来州学找人? 翟逸明一连想了好几个名字,还是没有头绪,只好走上前去,对米行行会会长拱手道:“郑会首,你们这是...” “哦,是逸明啊。” 米行会首对翟逸明点了点头,“和你同窗的李家大郎在州学里么?麻烦你去告知一声。” “逸明愚钝,州学里姓李的同窗有十好几位,不知道郑会首你们找的是那一位?” “李昂啊!洢水桥头西岸保安堂的李小大夫。” 米行会首一拍腿道:“逸明你还不知道?太守府刚才已经把今年学宫行巡的推荐名单贴出来了,整个洢州就两位,一位太守千金,一位就是和你同窗的李小大夫。” “什,什么?” 翟逸明眼睛陡然大睁,“这不可能?李昂我认识,平时他都不怎么说话,无论诗词歌赋还是经卷、策问,在州学都只算中上...” “逸明你怎么能直呼其名呢?” 米行会首皱眉道:“你不知道也正常。 每年学宫行巡到各州府寻找学宫苗子,都会刻意隐藏身份,连各地的太守府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免得让那些豪门大族和富商权贵争先讨好,引起麻烦。 而学宫行巡举荐的弟子,能正式进入学宫的概率,也要比普通学子高五成有余。 洢州上一位被举荐去长安的学宫弟子,已经是五六年前了。 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提前结个善缘... 逸明,逸明?” 米行会首挥了挥手,把已经陷入呆滞的翟逸明叫醒,“麻烦你进去告知一声,不求让李小大夫今晚来赴我们米行的晚宴,知道我们有这份心就行。” “这,这...” 翟逸明还沉浸在莫大的震惊当中,英俊的脸庞都显得稍微扭曲了一些。 怎么会是那个从来没有存在感的李昂李日升? 论文采,论家境,论谈吐,论气质,论诗名,论风雅, 他哪一点不比李日升强? 凭什么,凭什么学宫行巡会举荐他?而不是自己? 他学宫行巡瞎了眼么? 翟逸明脸色发白,只觉胸口沉闷,想要大声呼喊学宫不公,他是有把握通过州学省试,再次去长安参加入学考。 但州学省试升上去的学子,和被行巡直接举荐的学子, 几乎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我知道了,邓会首。” 翟逸明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依旧风度翩翩地拱了拱手,风淡云轻地接过拜帖,转身踏入州学大门。 踏踏踏。 翟逸明经过那些好奇地向外张望的州学同窗,默默加快脚步,抢先一步重新走回庭院,刚见到同样好奇、向外张望的李昂,就笑着走上前去,“日升!” “逸明兄。” 李昂有些惊吓地拱手还礼,翟逸明人不坏,就是太...势利了一些,几乎从不和没有文采、没有家境的同窗交往。 “日升,你怎么连拿到学宫行巡推荐信的好消息都不告诉我一声。” 翟逸明热情友善地握住了李昂的手掌,强行将请帖塞进对方手中,“这种好事,应该早点通知我们才对。” “什么?” “学宫推荐信?!” “怎么可能?!” 庭院里一片哗然,原本坐在石凳上的同窗学子齐齐站起身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翟逸明和李昂, 宋绍元也惊讶地站了起来。 “咳咳,这事是我不对。” 李昂将手掌从翟逸明手里抽出,尴尬道:“推荐信我是拿到了,不过学宫有规矩,在消息公布前不能跟任何人说,免得暴露学宫行巡的身份,在本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aiyueshuxiang.com “能理解,能理解。” 翟逸明不住地点头,态度前所未有的温和热情,“日升你能获得学宫行巡青眼,自有其理由。” “日升你拿到了推荐信?太好了。” 宋绍元倒是不在意周围众人混杂着不可思议、妒忌羡慕的表情,前踏几步,高兴地拍了拍李昂肩膀,由衷说道:“怪不得你说要退考,原来是这样,还害的我为你担心。 这下你爹娘也能安心许多了。 各位同窗,晚上都来我家喝酒!费用我全包了!” “对不起宋大哥了。” 李昂真诚而尴尬地拱了拱手,刚才那情况,总不能说其实小弟我是万恶的保送生吧? 踏踏踏。 此时,负责通报消息的十几名小厮们,也拿着请帖冲到庭院,大声喊着,“哪位是李小大夫?哪位是?” 其中一人扫视院中,眼睛瞬间一亮,指着李昂喝道:“李小大夫在那!” 一帮小厮立刻拿着拜帖冲了过来,李昂急忙告罪一声,甩开宋绍元的手掌,慌不择路地冲向州学山长的院子,去办理取消州学省试的手续。 第二十六章 送礼 “人都走了么?” “都走了,最后一个也走了。” “呼,那就好。” 保安堂大厅,李昂长舒了一口气,疲乏地躺进椅子里,正在贴着正门透过门缝向外看的柴翠翘快步走来,贴心地帮李昂敲敲肩膀。 白天李昂在办理完退考手续后,几乎是逃着离开了洢州州学,结果刚回到保安堂门口,就发现几十辆马车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入眼处全都是来送礼、贺喜的邻居、熟人、豪商、士绅。 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有背了一斗米来的,有抓两只鸡捆了红绳来的。 陶瓷器皿,胭脂手镯,书籍笔墨,名人字画,骏马鞍鞯,地契房契... 各式各样的人,满满当当的箱子,将洢水西岸挤得如同节日集市。 李昂刚一露面,就被邻里认出,差点被团团围住,幸好宋姨及时出面,停了兰生楼的生意,招呼兰生楼的四个伙计临时充当起保安堂的门房,招待所有来送礼贺喜的人, 一边大声唱出所有送来的礼品,一边列清名单,记下所有人的姓名、身份,以及他们送的礼物。 太贵重的,比如地契房契、名贵骏马、珊瑚海珠什么的明确拒绝, 太离谱的,比如上门求亲、送仆役的委婉拒绝, 太扯淡的,比如求李昂书法墨宝、求李昂家锅碗瓢盆带回家以沾沾福气的,也婉言拒绝——要是全同意,保安堂里就没剩什么东西了。 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终于让邻里乡亲和各路士绅豪商们散去。 “比拔根麦地那龙线虫还累啊...” 李昂躺在椅子里,一脸虚脱的表情,“跟范进中举有的一拼。” 柴翠翘有轻有重地敲着他的肩膀,好奇问道:“范进?那是谁?” 李昂随意道:“一个老穷生,参加乡试中了举人以后,乐疯了。” “举人就乐疯了?” 柴翠翘撇嘴说道:“全洢州好几年也出不了一个正经的学宫学子呢,而且还是提前拿到举荐信的。 白天不还听人说么,洢州城里的陆家,十几年前还是个普通布商,就因为族里出了个学宫弟子,没过几年就成了豪门大族。” “呵,我估计老师和程师兄现在肯定在偷着乐呢,看我的狼狈样。” 李昂摇头苦笑道:“这太守府也真是的,这么早就把名单贴出来,不是让我当众矢之的么?” 吞噬小说网 “寻常人家没资格敲太守府的宅门,当然就只能来我们这儿咯。” 柴翠翘翻了个白眼,说道:“拿着肖像画和生辰八字上门求亲也就算了,还有说什么‘看李小大夫身边无人’,要送几十个仆役过来的,也不想想保安堂能挤得下这么多人么?” “哈,怎么了?吃醋了?” 李昂笑嘻嘻地仰起头,轻轻戳了戳柴翠翘的下巴。 “没有!” 柴翠翘哼了一声,低下头来,嗷了一声,作势要咬李昂手指。 “咬不着,嘿。” 李昂缩回手指,扫了眼墙角堆放的一大堆礼盒、箱子,头又痛了起来。 不止是正厅,保安堂的二楼、后院都堆满了这些杂物,连隔壁兰生楼的后院都放满了。 并且可以预计的是,接下来几天还会有礼品送上门——本地乡亲来了一遍,还有外地的河商海商呢。 “啊啊啊,烦死了。” 李昂抱着脑袋叹了口气,难怪蒲留轩和程居岫要隐藏身份,不然暴露了,光是接待乱七八糟的沾亲带故访客就够他们烦死。 “只能把这些事情交给宋姨处理了,唉,果然人情账最难算。” 李昂揉了揉眉心,听隔壁兰生楼的动静,宋绍元举办的酒会似乎也歇了——李昂能拿到推荐信,他这个远房表兄也很与有荣焉。 如果能一起考进学宫,一条街两户邻居同是学宫弟子,那绝对会是一番佳话。 “对了少爷。” 柴翠翘从桌上拿起访客名单,说道:“太守府家的千金也有推荐信,不过今天没见有他们家的人来送拜帖。” “毕竟是一州之长么,总得顾及点身份。” 李昂随意说道:“反正翟逸明已经把他们家的相识宴请帖给我了。” “那要去么?” “应该吧。” 李昂苦恼道:“以后兰生楼还要在洢州城做生意呢,就算是为了宋姨,太守家宴也不能不去。 好了,去倒壶茶来,我还要看书。” 乡亲们的贺礼都收了,到时候要是去了长安、没通过学宫入学考,那岂不是很尴尬。 “好嘞。” 柴翠翘把那卷《上清灵感章》拿出来,又倒了壶清茶,点亮铜质油灯——这盏新油灯也是今天乡亲送的,十寸高,油料充足,烛火明亮,比旧的那盏好很多。 “去累纳真,豁心忘争...委顺洞根,独处幽房...绝谷去辛,淡味上霄...” 李昂熟练地念着晦涩文字,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已经把整篇《上清灵感章》背了下来,但里面的字句意思,还是不怎么懂。 “就不能写明白一点么?具体从哪个器官提取灵气,让灵气通过哪根血管、哪处筋膜,简洁明了,免得猜来猜去,悟来悟去。” 李昂看了一阵,轻叹一声,放下《上清灵感章》,拿起另一本小册子。 这本书是上次蒲留轩凭记忆写下来送给他的,里面是一些关于学宫的基础科普,免得到时候去长安两眼一抹黑。 “还是这东西有意思。” 李昂翻开书册,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学宫是全天下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综合性学校,位于长安以西的霞山脚下。 学宫的校长,也就是山长,负责管理整个学宫。 学宫开设了几十门课程,教授内容包括且不限于符、术、剑、念、体、虞国法律、国史、农学、国子学、兵学、算学、工学、天文学、草药学、占卜学、百兽学... 其中,虞律、国史、国子学、农学、算学、百兽学、工学等是必修科目,所有学子必须学习。 百兽学不仅会教授常见物种,比如昆虫、家禽、家畜、野兽、飞鸟、河鱼海鱼的生物知识,还会从天下各地,搜寻来罕见而危险的生物,乃至妖兽。 学宫,是普通人与诡异事物之间的坚固城墙,学宫弟子肩负保护普通百姓的责任,必须要认识那些可能会对虞国百姓造成巨大危害的妖魔,知晓它们的习性与弱点。 而工学,则是应用学科,内容横跨矿物开采、土木建筑、武器制造、工艺改进、城市排水、桥梁修造等等。 这个时代,高达两百万常住人口、一百多万流动人口的长安雄城,就是学宫工学所创造的奇迹。 第二十七章 深渊 除了必修科目外,还有兵学、天文学、草药学等选修科目, 很遗憾的是,没有李昂擅长的医学。 所有学宫学子,需要学完必修课,以及部分选修课,并参与课外活动,赚得足够学分,才能顺利毕业。 至于所谓的课外活动... 李昂看着书上的介绍,表情变得相当精彩。 虞国民风淳朴刚健,有汉朝任侠遗风,民间就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爆发私人决斗乃至小规模械斗。 而学宫的课外活动,也很有淳朴刚健的风格,大致上可以有这么几项。 一,参军入伍,加入虞国各地驻军,剿灭马贼盗匪、镇压不服王华的边陲蛮夷。 二,配合镇抚司,去虞国各地追查妖魔踪迹,奋斗在抗击妖邪的第一线。 三,探索隋末乱世时,那些被灭亡的修行门派的山门遗迹,摧毁陷阱机关,找寻还有价值的典籍、器具。 四,跟随一名学宫教授,参与课题研究。 前三个选项看上去都很生猛,但第四个其实也好不到哪去。 学宫教授们的课题,有时候可以是治理某地水患,修造大桥,或者改进农具,治理蝗灾。 有时候也可以是去十万荒山实地考察,抓一些稀奇罕见,同时极度致命的危险妖兽。 学宫弟子的毕业时间,从五年到十五年不等,有人能在五年内修完所有课程, 也有人选择延迟毕业,在学宫多待一些时间——对知识的渴求,对探索未知的欲望,对妖邪的憎恨,会让他们一辈子留在学宫。 笔趣阁 而另一部分人,会在毕业后选择出仕为官,进入虞国的统治阶层。 相应的,这些人的修为也会因为各项杂务缠身,而慢慢地停滞不前,停留在巡云境,乃至听雨境。 “难怪都说学宫是虞国最大、最高的山头。 诞生过十几任宰相,七十多名将军,上百位各州府太守。吏户礼兵刑工,尚书省六部,全都有学宫的弟子门生。 小半个长安朝廷与学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连皇子公主都要在学宫进学, 普通的宗室贵胄、大臣子孙,甚至都没有保送入学的资格,全得按照规则参与入学考试。” 李昂摇头说道:“简直就是皇帝与学宫共治天下。” 这句话自然不在蒲留轩写的内容里,是李昂自己的感慨。 相较于学宫在虞国拥有的潜在庞大影响力,历代学宫山长们,却很少干涉政局,也从不踏入朝堂。 就算是百年前那位武姓圣后,在作为皇太后临朝称制的过程中,逐渐野心膨胀,正式称帝, 当时的学宫山长,也禁止教授和学子们做出任何表态。 不干涉、不过问虞国政局,只接收资源,教导学生,这就是学宫的处世原则。 同样,学宫弟子,也不能以学宫的名义,干扰虞国行政体系的正常运行。行为严重者,甚至会被开除学籍,销毁修行根基。 干扰,而非干涉。 由于盛世之下,隐藏着恐怖难测的妖、魔、异、诡。 极少数的学宫教授、弟子,能得到在外界便宜行事的权力。 比如,调用府兵军队,调用官府与私人船队,征用住所、粮食、财物,调遣镇抚司, 乃至诛杀一些,可能会影响到清除妖、魔、异、诡行动的人。 先斩后奏,学宫特许。 拥有这样特殊权力的人,即为学宫行巡。 替学宫、皇帝巡视天下。 “感情程师兄手里权力这么大?” 李昂惊讶地咂了咂嘴巴,隐隐感觉程居岫背后还有别的隐秘任务。 行巡天下,啧。 李昂感慨地继续翻页,就看到了妖、魔、异、诡的具体说明。 到了这一页,蒲留轩文字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 妖邪,是学宫乃至虞国永恒的敌人。 虞国不像周国和其他国家那样,把超凡领域的安全,全部托付给昊天道门, 虞国百姓能依靠的,只有学宫、镇抚司还有各州府的府兵。 “学宫会收集各类妖邪的信息,并汇总成册。有些过于诡异的妖邪无法剿灭,只好关押起来。 记录格式为,妖——壹——壹零贰·食梦兽。 第一项为种类,第二项为危险等级,从一到五,数字越小越危险。第三项为具体编号,第四项则是名字。 有时候还会在名字后面,写上发现的时间、地点以及发现人。 部分妖邪种类相同,可以归为一种,比如‘常见’的尸鬼、水鬼。 而有些妖邪,从古至今就只有一次目击记录,所以单独列出——这种独一无二的妖邪,通常都极度危险。 见到后,跑就对了。” 李昂默默地读着书上的文字,“越是接近修行之道,就越容易引来邪魔窥探。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不要太过好奇,不要去盲目探索。 有时候,遭遇异类,死亡都只是温和的结局。” 他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微弱烛火,随手将油灯灯芯调高。 视线一瞥,才看见柴翠翘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正趴在桌子上,微张着嘴巴,打着呼噜。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么...” 李昂摇了摇头,合上书本,站起身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柴翠翘的肩膀。 “呜呜,少爷你不能抢我的糖...” 肩膀被拍,睡梦中的柴翠翘撅着嘴巴小声呜咽起来,感觉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谁要跟你抢糖了啊?” 李昂黑着脸,又轻轻拍了下柴翠翘的肩膀,“醒醒,醒醒,懒虫,去床上睡觉了。” “嗯?” 柴翠翘打着哈欠,吸溜了下口水,直起身来,揉了揉惺忪双眼,“少爷你书看完了?我去倒点水洗漱。” “你在这坐会儿吧,我去倒。啧,真是的,咱俩到底谁照顾谁啊?” 李昂嘀嘀咕咕抱怨着,端来水盆、毛巾还有用马尾毛制成的牙刷,用茯苓、青岩、皂角、荷叶等药物制成的牙粉。 正当主仆二人洗漱准备回二楼睡觉之际, 咚咚咚! 保安堂的房门被骤然敲响,门外响起稚嫩焦急的女声,“李大夫,李大夫在家吗?” 第二十八章 难产 “都这么晚了,” 李昂皱着眉,走到门前,问道:“谁啊?” “我是陆依,我和我娘在端阳节的时候和李小大夫你见过,” 门外的稚嫩女声带着哭腔喊道:“求你救救我娘!” “嗯?” 李昂透过门缝向外一瞧,脑海中闪过那天在端午节河畔见到过的、也要买发簪的母女,当即搬开门栓,问门外流着眼泪的小女孩道:“你娘怎么了?” “我娘,我娘难产了,” 陆依哭着说道:“接生的婆婆说,说,没希望了。” “难产了多久?” 李昂瞬间从读书的疲乏中清醒过来,快步冲回里屋,提上装着各项杂务的药箱,随意一脚踢上大门,“人在哪?” “在城东不远...” 陆依勉强止住哭腔,跑在前面带陆。 李昂和柴翠翘在后面跟上,经过洢州桥,钻入巷弄,七饶八绕,来到一处僻静庭院,刚进屋,就听到房里传来产妇撕心裂肺的嚎声。 砰! 李昂推开大门,只见陆依的母亲躺在床上疼得冷汗直冒,膝盖弯曲,上面盖着块布,老产婆坐在床尾凳子上,额头上都是汗水。 小书亭 见到李昂冲进来,老产婆吓了一大跳,“小郎君你怎么能闯进来...” “我是李昂。” 李昂一句话堵上了老产婆的嘴,顾不上太多,直接挤过了对方的位置,进行观察。 “宫内收缩收缩乏力,胎头不下降。” 李昂心底一沉,站起身来劈头盖脸地对老产婆问道:“产妇是什么时候开始分娩的?到现在几个时辰?” “七,不,八个时辰了!” 老产婆数着手指,脸色发白地问道:“小郎君是拿到学宫推荐信的那位小神医么?” “是我。” 李昂没有跟她废话,扫了眼陆依母亲那惨白如纸的脸色。 八个时辰的生产过程,产妇早就没了力气,这时候每拖延一分钟,对胎儿和孕母就意味着多一分危险。 “必须要想办法让胎儿娩出。” 李昂紧抿嘴唇,这个时候最优解是剖宫产,但没有麻醉、消毒环境,剖宫产无疑是天方夜谭。 “助产钳!” 李昂用力一攥拳头,看向陆依,“有纸笔吗?快拿过来,要细一点的毛笔。” “有,有。” 脸色煞白的陆依快跑着去拿了纸笔过来,李昂拿起笔在纸上画下三个像是分离的钳子的图案,分别是助产钳的正视图、左视图、俯视图, 在每个图旁边,都标注了具体的尺寸、说明。 “在这等着,照顾好产妇,烧好热水,我马上回来!” 李昂沉喝一声,拿上助产钳的说明图纸,让陆依、柴翠翘和老产婆照顾好产妇,自己冲出门去,直奔蒲柳轩的住所。 幸好两个地方相距不远,李昂拔腿狂奔,气喘吁吁地拍响了蒲柳轩的家门,“老师,老师,程师兄在么?” “日升啊。” 蒲柳轩打着哈欠推开门,一看到李昂焦急表情,瞬间收敛困意,严肃道:“怎么了?” 李昂一抖手中图纸,急道:“有个产妇难产,需要程师兄帮忙用铸铁术打造助产器具。” 蒲柳轩扫了眼图纸,语速极快地说道:“居岫不在这,他自己找了处院子住下,咸井街三号,不知道人还在不在。” “谢谢老师。” 李昂拱了拱手,拿上图纸转身跑向咸井街,认准门牌,刚要敲门,就发现院门没关。 推开木门,程居岫竟然正坐在庭院当中,表情肃穆,右手平伸,手掌下方,那柄飞剑正悬浮着,两侧剑刃萦绕着青色剑芒。 而与程居岫对峙着的,则是个站在院中大树枝杈上的人影。 他戴着竹质斗笠,斗笠周围垂着一圈黑纱,全身笼罩在黑色夜行衣当中,只露出握着两把狭长匕首的手掌,看不清面容与性别。 双方之间默默积蓄着战意,地上尘土徐徐飘扬,一只趋光虫豸本能地想扑向程居岫身旁石桌上的烛火,刚越过对峙中轴线,就被无形力量毫无波澜地切成两半,摔在地上。 李昂的突然闯入,如同石头砸进平静湖面,掀起涟漪, 双方不声不响,默默将视线移向他。 程居岫挤出一丝笑意,“日升来了啊。” 李昂微抿嘴唇,“师兄...在忙?” “嗯。” 程居岫点了点头,“故人造访。你有事?” “有个产妇难产,需要用铸铁术打造助产钳,帮助分娩。” 李昂迟疑道:“师兄,碍事吗?” “不碍事。” 程居岫招了招手,凭空唤来清风,将李昂手上的图纸卷走。 啪。 程居岫捏住图纸,扫了一眼,无视了还站在枝杈上的“故人”,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铁箱,坦坦荡荡地从铁箱里拿出两块银锭。 一边像上次一样,转动铁箱按钮,释放火焰,熔铸银锭, 一边随意问道:“日升,助产钳是什么?” “一种辅助产妇分娩婴儿的仪器,可以解决胎儿头位难产、缩短第二产程,尽早终止妊娠。” 李昂瞥了眼枝杈上敌友不明的黑衣人,沉声道:“助产钳能像是钳子夹东西一样,夹住胎儿头部,在分娩过程中,通过牵拉力,协助胎儿娩出。 由于产钳的形状弯曲,能贴合胎儿头部,所以只要使用得当,就不会造成胎儿头部的拉伤。 从而提升难产事故时,产妇和胎儿的生还概率。” 正在释放着铸铁术的程居岫讶然道:“是你自己发明的?” “算...是吧。” 李昂犹豫着回答道。 其实产钳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50年托勒密王朝时期的壁画,古希腊时期的盖伦医师也使用过早期产钳,不过现在不是解释这么多的时候。 “世间妇女生产困难,不知道有多少母亲不幸死在产床上,孩童生日也成了母亲受难日。” 程居岫语气严肃道:“如果助产钳当真有效,光凭这一项,就必定能让你考进学宫。洢州乃至虞国各州府,都要为你竖立生祠,感谢你的无量功德。” “行之有效,能救到人就好。” 李昂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枝杈上那个黑衣人的敌意,似乎也消融了不少。 第二十九章 嚣张 “给。” 程居岫结束了铸铁术的释放,唤来清风,令打造完毕的助产钳强制降温,再将银质的助产钳递给李昂。 “多谢师兄。” 李昂拿上钳子,看着庭院里的二人,手指轻轻朝西面弹了弹,犹豫道:“真没事?” 需不需要我去通知城西的镇抚司? “不用担心,真没事。” 程居岫淡然地摇了摇头,“马厩里有匹马,把马骑上。快去吧,救人要紧。” “好。” 李昂从马厩里把马牵出来,关上房门,有些费力地踩着门槛登上马背,朝陆依家驶去。 小书亭 咚! 李昂再次推开陆依家的院门,冲入房间。 陆依母亲的状况看上去仍不乐观,脸庞煞白毫无血色。 “热水!” 产婆端来热水,李昂用水洗了一遍助产钳表面,再用煮过并拧干的干净布帛擦干, 先伸出左叶产钳,再是右叶产钳,并将两叶产钳扣合。 等到宫缩,再动作极致轻柔地缓缓牵拉,等看到胎儿了,便将产钳拆卸并取出,用手掌将胎儿托了出来,放在陆依母亲的肚子上,保暖,擦干。 “哇啊啊啊——” 婴儿啼哭声微弱但平稳,在城里跑了一大圈的李昂终于松了口气,后退半步,靠在椅子上,将胎儿和产妇交给经验丰富的产婆照顾。 “少爷...” 柴翠翘心疼地用袖口擦去李昂额头上的汗水,“累不累?” “人救回来了就好。” 李昂抿了抿干枯的嘴唇,费力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回就等于修了十四级浮屠了...” 他扫了眼不断抹着眼泪的陆依、脸色苍白但露出笑容的陆依母亲,以及她怀里正在不断啼哭的婴儿,轻笑一声,就着清水洗了洗手和助产钳。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呐。” 老产婆双手不断地拍着自己大腿,激动地对陆依母亲说道:“而且还是学宫弟子、天上的文曲星亲自帮您接生的,席夫人,您的小公子想必未来也是要读书出人头地的啊! 老产婆我帮人接生了几十年,从没见过还能用钳子把婴儿夹出来的,不愧是学宫弟子,天上的文曲星...” 陆依母亲——名为席慧的女子艰难地笑了笑,朝陆依轻轻扬了扬下巴。 陆依立刻会意,后退半步就打算朝李昂行大礼。 “别别别,” 李昂连忙止住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岁的小女孩,“我算是怕了你们了,动不动就磕个头,受不起,受不起。” “哪有什么受不起的,小郎君您是天上的文曲星,磕个头也能让我们沾点福气。” 老产婆笑呵呵地还想要再说几句,院门外却响起了嘈杂人声,“席慧人呢?让她出来!” 席慧与陆依的喜悦表情骤然变化,老产婆的脸色也突然变白,“这,这,陆府的人来了?” “陆府?” 李昂眉头一皱,转身走出房门,就看到一个管家服饰的中年男子,正领着几个仆役,大大咧咧地站在门口。 李昂皱眉问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我还问你是谁呢!” 管家服饰的男子上下打量了李昂一番,“大半夜当街跑马的声响,闹得半个洢州都听得见。 你个男的,夜半三更在产妇房里,还有没有纲常伦理?传出去我陆家还有没有脸面?” 管家说着说着,又瞥了眼跑出房门的陆依,冷笑道:“小贱婢,你娘人呢,让她出来,回去受家法。” “产妇刚生产完就要受家法?” 李昂的表情骤然冷淡了下来,“这算草菅人命了吧? 我倒想知道,整个洢州,有谁敢这么嚣张。” “嚣张?你连陆家都不知道就说我们嚣张?识相的赶紧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也捆了。” 一名仆役冷笑着,从身后拿出绳索,刚要上前,就被另一名秃头同伴猛地拉住。 “李,李...李小大夫。” 秃头仆役脸色由红转白,压紧了声音,对旁边的管家艰涩说道:“陈管家,这,这是白天拿到学宫推荐信的李小大夫! 我去洢水河岸给府里买菜的时候见过!” “什么?!” 陈管家如遭雷击,脸色一变再变,声音瞬间轻了许多,“是,是李小大夫您在帮席慧接生?” “是我。” 李昂淡漠地点了点头,“有问题么?” “没,没有。” 陈管家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吃了毒药一般,艰难地拱了拱手,“没事了,误会,都是误会。 能让李小大夫帮忙接生,那是席慧的福分。 下走这就告退。” “想走?” 李昂一挑眉梢,轻轻拍了拍旁边陆依的肩膀以示安慰,“你们刚才不是还想捆我来着么? 正巧,这就带我去趟陆府吧。 我也挺想看看,陆府到底长什么样。 对了,别想偷偷跑了,你们要是不带路,我明天就去敲太守府的伸冤鼓。 也别想着封口,在来之前,我见过学宫的人。” 第三十章 家法 洢州城南,陆府,灯火通明。 面容刻薄、嘴唇如刀削般纤细的华服女子,正端坐在陆府正厅的椅子上,拿碟子托着碗雪燕冬瓜燕窝汤,用陶瓷镶金的勺子,在侍女的服侍下,慢悠悠地吃着。 田氏,陆府主人陆文林的续弦妻子,陆家现在的当家主母。 “娘,我们能去睡了么?都快丑时了。” 田氏两个十几岁的儿子坐在旁边,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田氏扫了他们一眼,冷哼道:“睡什么,先把席慧那个贱婢整治了再说。 我原以为把她丢在城东小院里,就能让她烂在那,没想到那个贱女人还是想办法勾搭上了你爹,怀了孕。 今天趁你爹酒醉,一定要按死席慧,万一真让她生下儿子来,说不定十几年后又会有什么波折...” loubiqu.net 踏踏踏。 一个额头流着冷汗的仆役,小跑进正厅,嘴唇微微颤动。 田氏头也不抬地问道:“席慧呢,带进来。” “夫人,席慧没带来,为她接生的李小大夫却跟来了。” “接生?李小大夫?” 田氏微微一愣,脑海中闪电一般,闪过白天听到的那些闲谈,“就是今年拿到学宫推荐信的那个?” “是他。” 啪嗒。 瓷碟重重砸在铺着丝绸软布的桌上,田氏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劈头盖脸骂道:“你们怎么办事的?!席慧没带来,把麻烦带回家?!” “这,这,我们也不知道给席慧接生的是李小大夫啊。” 仆役委屈道:“从没听说过往产房里钻的男产婆,哪有这样的...” “没用的死狗奴!” 田氏气得用力拍着桌子,“快把他带走,送礼,说好话,总之别让他进陆府...” “晚了。” 李昂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踏步走上前来,身后跟着面色惨淡的管家仆役。 停下脚步,李昂朝田氏拱了拱手,“见过田夫人。” “是李小大夫啊。” 田氏瞬间变换表情,和煦温柔地指使儿子道:“冲儿,快给李小大夫搬张椅子来。” “不必了。” 李昂摆了摆手,淡淡道:“开门见山地说吧,田夫人,我想知道,您手下的管家仆役,拿着绳索火把,夜闯民宅,威胁要绑架刚生产完的产妇,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来者不善,田氏的表情冷淡下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执行家法。” 李昂追问道:“哪条家法?” “偷盗。” 田氏镇静自若道:“席慧那女人上个月从府上库房偷盗了两百文钱,按陆家家法,需要用藤杖,责二十。” 编,就硬编。 李昂摊手道:“证据呢?” “有人证就够了,府上好几名仆役都能作证。” 田氏淡淡道:“倒是李小大夫,我陆家执行家法,应该和您无关吧?” 李昂摇头道:“您想当着我的面草菅人命,那就和我有关了。” 不知是两人说话的声音太响,还是有仆役通风报信, 陆府的男主人、脸上还残留着醉酒潮红的陆文林,走出里屋,来到大堂,笑呵呵地对李昂拱手道:“原来是李小大夫到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我侄子也是学宫弟子,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我倒是想。” 李昂叹气道:“只是,学宫看中弟子的才能天赋,更看中弟子的品性道德。 见到理应阻止的恶行而不去阻止,就没资格当学宫的学生。” 拿到学宫推荐信仅仅只是个开始,在蒲留轩留给他的小册子里,毫不避讳地提及了某些学子及其家长,为了能在学宫入学考试里多挤掉几个竞争对手,会使出各种各样的下三滥手段。 比如,以结交好友的名义,派遣家中伴当(富人身边随时为其服务的仆役),到竞争对手身边,专门教他长安城里种类繁多的纸醉金迷活动,令其沉迷于销金窟中。 又或者,挖掘其他竞争者的所有潜在黑料,匿名举报其品行不端、缺乏道德,从而毁掉竞争对手的入学资格。 堪称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当陆府的仆役要当着李昂的面绑人的时候,事情就没办法挽回了。 “李日升!” 田氏冷然道:“你还不是学宫的弟子,没资格教我们陆家品性道德! 何况席慧是我陆府的侍妾,说破天去,我这个当家主母也有资格杖责她。 就算是活活打死..” “你要打死谁?” 冷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所有人回过头去,只见到程居岫牵着陆依的手,踏步走来。 李昂挑起眉梢,“师兄?” 陆文林脊背一僵,讷讷道:“居岫...” 田氏的两个儿子浑身一抖,“表哥...” 程居岫走进大厅,朝陆文林拱手淡淡叫了声“舅舅”,旋即无视了迎上来的田氏和他两个儿子,转头朝李昂苦笑道:“让师弟见笑了。” “师兄你是陆家的...” “侄子。” 程居岫苦笑道:“我七岁父母双亡,和老仆投奔在长安做生意的舅舅,结果意外走丢了,流落街头,幸好被当时还在长安的老师收养,带进了学宫。” 李昂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表哥...” 田氏的两个儿子大感不妙,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然而程居岫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转头看向陆文林。 看上去就一副老好人模样的陆文林,面对自己的侄子,反而双手微颤,不知如何摆放,尴尬道:“居岫,怎么回老家了,都不告诉舅舅一声。” “侄儿肩负学宫行巡责任,需要隐藏身份。 另外,侄儿也想看看,陆家在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借着学宫家属的名义,横行乡里,欺负良善。” 程居岫冷漠地扫了眼田氏,尽管他从来没有利用学宫名义来牟取利益,但是只要消息传扬出去,作为他唯一亲属的陆家,总能得到各路人士献上的“奉承”与“便利”, 在不付出太大代价的情况下,从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小布商,顺风顺水地成为洢州大户。 可惜的是,接近权力,会让一些人错以为他们拥有权力。 第三十一章 擒获 程居岫温和问道:“陆家有没有过欺男霸女?迫害良民?” “没有,没有。” 陆文林额头流下冷汗,“这种事情家里谁都不敢。” 程居岫继续问道:“那有没有巧取豪夺,谋夺他人财富?” “没有,没有。” 陆文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我让手下的商号都安安分分做生意,不敢干违反虞律的事情。” 程居岫点了点头,“那有没有将男女仆役视为狗彘,随意杖责打骂?” “这...” 陆文林表情一僵,讷讷道:“我从来不过问内宅的事情。” 一旁的田氏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惨然,但程居岫仍然看都不看她一眼,继续问道:“那,内宅里,应该没有过虐待侍妾,悄悄淹死侍妾所生婴儿的事情吧?” 咚。 田氏吓得倒退数步,背部撞在木桌边沿,带翻了桌上的昂贵瓷碗,令雪燕冬瓜燕窝汤流了一桌。 loubiqu.net “居,居岫,” 田氏浑身发着抖,艰涩道:“我是你舅妈啊,我们是一家人...” “闭嘴。” 程居岫一甩手掌,腰侧飞剑陡然出鞘,刺向田氏眉心,在她额头上割开一道狭长剑痕。 “真该杀了你。” 程居岫声音冷若寒冰,不管瘫软下去、吓得失禁的田氏,收回飞剑,转头看向战战兢兢的陆文林,淡淡道:“舅舅,休了她吧。” “啊?” 陆文林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却看到程居岫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淡漠地重复道:“舅舅,休了她吧。” “好,好,舅舅这就休了她。” 陆文林猛地回过神来,颤抖着接过仆役递来的纸笔,写下潦草休书。 整个陆家,都是靠依附程居岫而兴旺发达,没有任何反对余地。 “行了,就今晚吧,收拾东西,让她和她带来的仆役们滚回老家。” 程居岫淡漠地接过休书,“之前田氏管的陆家商号,也全变卖了吧。 陆家以后就不要再做生意了,钱全部放各大钱庄,按月领取利息。 省得有了钱出去生事。 另外,在陆府清出房子,席慧搬过来住。” “好,好。” 陆文林唯唯诺诺地不断点头,而田氏的两个儿子则面如土色——他们的母亲被休,连同他们的主要继承权也会被一并剥夺,转给二房或者三房的同父异母兄弟姐妹,他们自己则沦为平时最鄙夷的、没有身份的私生子。 “表哥,你就放过娘吧,她都是为了我们...” 二人哭着跪倒在地,抱向程居岫的大腿,然而程居岫只是随意唤来清风,就将二人吹飞推远。 “日升。” 程居岫将陆依留在大厅,转身和李昂走出了陆府。 “让日升见笑了。” 程居岫叹息着摇了摇头,“家里人眼光浅,不懂事。” “啊...” 李昂尴尬地摆摆手掌,程居岫自己快刀斩乱麻,处理了家事,已经算是雷厉风行了。 “对了,我是追着我那匹经常食用特殊饲料的马的气味,追去的席慧家,然后过来的。” 程居岫随意说道:“是不是好奇,之前跟我在庭院里对峙的那个黑衣人是谁?” 李昂点头,“有点。” 按照那天蒲留轩的说法,年轻一代里,有程居岫这等实力的应该不算太多。 “那是曾经的魔教门派,白骨慈航的圣女。” 程居岫扫了眼李昂脸上的惊愕表情,哈哈笑道:“放心,白骨慈航里的激进派,三百年前已经和其他的魔教门派一起,被彻底杀没了。 现在仅剩的这一支,算是依附于学宫的盟友。 而且白骨慈航的圣女有好几位,不像小说话本里那样‘罕见’。” “那师兄你和她...” “以前刚行走江湖、追查一起连环凶案的时候,还年轻,没有什么经验,不知道彼此身份,都以为对方是专门贩卖人口的魔教敌人,” 程居岫随意道:“所以我下手稍微黑了点。” 李昂一挑眉梢,问道:“稍微黑了点?” “下毒药,敲闷棍,套麻袋,载在船上,绑好铁链,运到河心,威胁她沉江喂鱼,进行审讯。” 程居岫一脸淡定地说着具有冲击力的过往,“后来双方交代身份,把话说开就好了。” 李昂咂了咂嘴巴,“她...原谅你了?” “不,在放了她、两个人一起办完那起案子、剿灭了真正的魔教后,她追杀了我六年。” 程师兄依然一脸淡定,“从十万荒山到无尽海,从虞国到周国,从沙漠到雪山。 投毒,设伏,刺杀,乃至易容化妆成熟人来接近我。 双方互有胜负吧,我也经常擒获她的。” “那还真是...” 李昂嘴角抽了抽,相爱相杀的神仙爱情? 抓了放,放了抓,搁这刷放生功德呢? “不过你放心,我和她还是有点默契的,不会影响到身边的其他人。” 程居岫微笑道:“就是以后如果在路上遇到瞎了眼求你带路的老太太、声称儿子被老虎抓走的老丈、声称父母死于匪患的妇女,得小心一些,别喝他们递给你的水和干粮。” ...你俩平时到底干了什么啊? 李昂犹豫道:“师兄,她会不会是,喜欢你啊?” 看不出来,平时一本正经的程师兄原来还挺...风流的。 “她是说过类似的话。” 程居岫点头道:“不过我娘以前经常跟我说,越是漂亮的女人,说的话越不能相信。” 嗯?难道令尊姓殷名素素? 李昂刚在心中默默吐槽了一句,就听程居岫陡然转折道:“但我娘就很漂亮,所以她说的话也不能全信。 因此,漂亮的女人说的话,就可以相信。 时刻在可信和不可信之间转移。” ...师兄你搁这练乾坤大挪移呢?殷素素哲学悖论? 偶尔皮这么一下的程居岫显得非常开心,哈哈一笑,爽朗道:“总之,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休息。 准备下要去长安的包裹,再过几天就要走了。” “嗯。” 李昂和程居岫在陆家门口分别,到了席慧宅中,通知了下消息,拿走助产钳,和柴翠翘一起回到保安堂中。 第三十二章 异物 正如李昂预料的那样,次日清晨,保安堂门口又有新的访客求见。 每天经过洢州城的河商、海商数量众多,这些人出手阔绰,为了能拉上关系,送的礼物都是什么珍珠、珊瑚、砗磲,或者低调一点的,文房四宝,家用瓷器。 甚至于,李昂还见识到了上流社会才有的“雅贿”。 送礼者,会送一些精美无比、近似真品的假货赝品。 这些假货名义上可能只值五贯、十贯、二十贯,但是只要拿去送礼者介绍的当铺,进行典当,就能以真品价格卖出数百贯。 本质上还是送礼,只是避免了直接的现金往来,更难查证,而且听上去更加“风雅”一些。 “只能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李昂吐槽道:“连送礼的花样都是一脉相承。” 和昨天一样,他谢绝了所有稍微昂贵一点的礼物——家里实在是放不下了,光堆积的笔墨纸砚就够用十几年。 “胭脂,我的胭脂...” 柴翠翘没在听李昂的话,她的下巴压在桌上,抿着嘴唇,悲痛地看着墙角处,一整箱的锦绣堂胭脂水粉,被仆役抬走。 “你老惦记你那胭脂干啥。” 李昂无奈地合上《上清灵感篇》,“能不能想点有用的,比如午饭吃什么。” “那可是锦绣堂的胭脂啊!哪怕最低档的一小瓶也要一百贯。抹在手上,浸到水里也不会掉妆。 小书亭 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 柴柴自顾自地哀愁叹息,两只小手有规律地拍打着桌面,连午饭吃什么的话题都不太在意了,“俗语有云,生平不涂锦绣堂,便称英雄也枉然。 我的心被锦绣堂夺走了,今生或许不再会有悲喜...” “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昂满头黑线,用《上清灵感篇》的卷轴轻轻敲了敲柴翠翘的脑袋,“你不做饭那就我去做,午饭就吃沙德刚送来的黄花鱼好了。” “别!” 柴翠翘立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紧张道:“那条黄花鱼足有十一寸,随便做成菜那就太可惜了,不如半条清蒸,半条红烧。” “哪有一条黄花鱼拆成两条来做菜的。” 李昂哼了一声,“还是红烧吧,红烧更好吃一些。” 正当主仆二人激烈辩论清蒸好还是红烧好的时候,保安堂外响起了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 沿街所有路人,面露惊愕畏惧之色,主动避让。 那是一群骑着军马的士兵,所有人披着铁质鳞甲,腰侧系着朴刀、箭袋,背上背着长弓,马匹的鞍鞯侧后方挂着一把上好了弦的劲弩。 虞国民间不禁剑而禁甲,不禁弓而禁弩。 这是一队精锐的虞国骑兵。 隶属于洢州城镇抚司的骑兵。 领头的兵卒翻身下马,让下属待在保安堂外,自己走进大门,拱手道:“是李小郎君么?” “是我。” 李昂有些意外地站了起来,拱手回礼,“阁下是...” “镇抚司团练判官牛温书。” 镇抚司兵卒沉声道:“奉学宫行巡之命,请李小郎君去镇抚司一趟。” “程师兄?” 李昂意外道:“为了什么事情?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牛温书沉默着眨了下眼睛,轻声道:“伊州城外,发现妖魔踪迹。” 越接近修行之道,就离危险越近... 李昂脑海中莫名闪过这句话,虞国境内没有人敢在闹市街头冒充镇抚司,对方身份无疑是真实的。 只不过,程居岫叫自己过去干嘛? “请牛判官稍等,我去洗把脸,这就来。” 李昂站起身,用眼神示意柴翠翘跟上,主仆二人走到后院。 柴翠翘压低了声音急道:“少爷,发现妖魔为什么叫你过去?你不是还没修出名堂来么?” 后面半句不要行不行。 李昂看着庭院里的落叶,翻了个白眼。 站在保安堂里的牛温书,老神在在地闭目凝神,假装没听见庭院里李昂的声音。 “协助镇抚司和学宫剿灭妖魔,是每个虞国民众和学宫弟子的义务,叫到我了不能不去,可能那里需要我的什么技能吧。” “总之,你在家里好好看家,这段时间别随便出门就是了。” “乖,我走了。” 李昂随便用井水洗了把脸,走出庭院,将《上清灵感篇》放在书架上,随后点头示意牛温书。 二人走出保安堂,离开时,李昂拿钥匙上好了正门门锁——新门锁和钥匙也是昨天送来的,在门栓的基础上加了两块弯折铁板,铁板探出门缝的一端设有孔洞,能让锁穿过,这样就算人在正门外面,也可以将正门上锁,不用每次都从庭院的侧门走。 牛温书贴心地给另外准备了一匹体型偏矮的军马,李昂翻上马背,坐上鞍鞯,跟着精锐骑兵前往位于城南的镇抚司。 那是一座和其他办公衙门外观相似的建筑物,不同之处在于,镇抚司的院墙高近一丈,院中种满了阴气森森的槐树,明明是六月三伏天,走进其中却感觉体表生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阴影角落中窥探。 角楼,瞭望塔,悬梯过道,射击孔。整座建筑物近似于堡垒,易守难攻,可以容纳数千乃至更多的兵卒。 作为土生土长的洢州人,李昂也没进过镇抚司,他目不斜视地跟在牛温书身后,走进镇抚司大厅,就看到程居岫正坐在左侧椅子上,手中拿着张纸,身旁的桌子上,摆放着铁箱以及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铃铛。 “日升。” 程居岫从椅子上站起,递来纸张,快速说道:“洢州城西面十五里开外的沙洮村有妖魔踪迹,几个村民和家畜受了外伤,需要治疗。 管辖洢州镇抚司的团练使还在外地,这里由我和牛判官负责,你跟我走一趟,解决妖魔顺便救治下沙洮村的村民。” “好。” 李昂应承下来,扫了眼程居岫递来的纸,发现这是一张借据证明。 时间:载乾三年五月十九。 地点:洢州城镇抚司。 借用人:学宫行巡程居岫。 借用异化物:异——伍——陆柒肆,魇人铃。 “这个铃铛,是我从镇抚司借来的异化物。” 程居岫将青铜铃铛递给李昂,“先给你防身用。” 第三十三章 沙洮 魇人铃? 李昂微不可查地犹豫一下,接过了程居岫递来的铃铛。 那铃铛为青铜材质,古朴老旧,上面满是绿铜锈。本以为在触碰时,会将上面的斑驳铜锈轻易剥落,上手之后才发现,铜铃颇为沉重结实,仿佛有一股无形力量,在拉着它向地面贴近。 异化物,李昂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学宫将各类妖邪分为四类, 分别是动植物的“妖”,类人的“魔”,外表上没有生命的“异”,以及难以归类的“诡”。 学宫和镇抚司,会对这四类妖邪进行信息收集、清缴追杀。 这一过程中,有一些异类难以摧毁,或者摧毁后可能会造成巨大破坏,又或者是单纯利用价值,而被学宫和镇抚司保留下来,用妥善方式收容。 必要时,学宫和镇抚司甚至可以利用这些已知的异化物,去对付未知的异类。 魇人铃的编号,异——伍——陆柒肆, 异代表其属性,伍代表其等级,陆柒肆则是其编号。 在纸张下方,写着魇人铃的详细说明。 【收容措施】:异——伍——陆柒肆·魇人铃,需放置在直径十寸的上锁铁箱中,储存于洢州城镇抚司机密库房内。魇人铃的使用,必须经过镇抚司团练使,或团练副使级别的同意。在团练使、团练副使无法行使权力的紧急情况下,可顺延至判官级别,但不可再向下顺延。 【描述】:魇人铃有着类似于青铜铃铛的外形结构,材料为铜、锡、铅合金。该异化物在常规状态下处于长期休眠,但当被类人生物握持、按住铃铛顶部、持续摇动长达六次时,就会转化为激活状态,令距离使用者最近的一个类人生物陷入僵直停滞。 持续摇动,则会一直保持僵直效果。 僵直停滞的具体时间,取决于使用者与受试者的身体强度、心智坚韧程度、双方距离以及音波干扰。 受试者体质越弱,心智越不坚定,距离越近,周围环境的音波干扰越小, 则魇人铃的僵直效果越长,最长记录为三个时辰。 据受试者(俱为死刑囚犯)描述,僵直状态下他们听到了从远方传来的缥缈铜铃声,心情陷入难以描述的宁静喜悦,有时,受试者甚至会要求再次对他们释放魇人铃,以沉浸在宁静祥和情绪中。 多次实验证明,魇人铃的僵直效果,并不会对受试者造成难以逆转的负面影响。 fqxsw.org 也不会受其他收容物,比如异——肆——玖贰捌·飨食编钟,或妖——肆——壹拾叄·默读桐的影响。 在彻底探明其本质后,或许可以用于治疗遭受心灵伤害、陷入失魂病症者的长期计划中。 【备注】:魇人铃于太平二年,发现于翀州城负责管理城隍庙的庙正——董丰茂家中。董丰茂一家五口,具死于魇人效果,现场未能发现打斗痕迹或异类气息。 据推测,魇人铃可能与隋末乱世时消失的魔门教派——悟月寺有关,可能是该寺用于进行某种特殊仪轨的道具之一。 仍需要进行进一步的调查。 以上,就是魇人铃的所有说明。 ‘真的是,异化物。’ 李昂握持着铜铃,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既因为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异化物,又因为纸张说明上,前一任铜铃拥有者董丰茂一家死亡的记载。 “只要使用得当,再给你穿套贴身轻甲,就能应付绝大多数威胁了。” 程居岫随意说道:“罗盘显示,沙洮村的妖魔气息并不算强,同样也是五级。 镇抚司的一队甲骑具装士兵,加上我,再调用几十上百农夫猎户,完全可以应付。 你只需要跟着我,治疗沙洮村的伤员就行。” “没问题。” 李昂点了点头,“药箱也带来了。” “那就好,” 程居岫提上铁箱,“牛判官,我们出发吧。” 牛温书点点头,按照镇抚司的规章制度,调用弓弩箭矢、士卒马匹、嗅探猎犬,并留下文书证明,最后,领着一支四十人的骑马队伍,驶出城外。 ———— 骑在战马上飞速奔驰的感觉并不算好,不断颠簸摇晃,不断强风扑面,根本不像想象中那么轻松。 李昂拉着缰绳,努力回忆以前在州学里学到过的骑马技巧,勉强跟在队伍后面。 十五里的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越过桥梁,驶过山路,在日上三竿的时候,镇抚司队伍顺利抵达了沙洮村的村头。 终于到了。 李昂长松了一口气,背着药箱,从鞍鞯上翻身下马,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没从马背上跌落。 程居岫与牛温书跳下马背,动作干脆利落。众兵卒刚一落地,就开始警戒四周,观察道路地形,并由一名斥候骑马进入沙洮村。 “这就是沙洮村么...” 程居岫站在乡间土路中间,眉头微皱,观察着前方这座依山而建的平凡乡村。 正值中午,村落里面却没有多少生火做饭的炊烟。 田间地头,也看不到干农活的农民。 片刻,斥候返回,报告沙洮村的村长周平春,已经将村里伤员集合了起来,等待救援队伍到来。 “走吧。” 乡间小路崎岖,腰侧系着长剑的程居岫走在最前面,带领众人步入沙洮村。 村落中心的水井旁,站满了整个村子上百户村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慌失措。 水井旁边,还铺着七张凉席,每张凉席上各躺着一名伤病。 随着镇抚司队伍接近,一个体型中等、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急忙挤出人群——他穿着金钱图案的绸衣,和周围衣衫老旧的村民形成鲜明对比。 程居岫随口问道:“你就是沙洮村的村长?” “是在下。在下姓周,名平春。” 周平春的脸上挤出谄媚神情,无比恭敬地讨好道:“按照上官的吩咐,我把所有村民都叫了过来。 判官您来了,沙洮村就太平了。 判官您来了,青天就有了。” “我不是判官,他才是。” 程居岫见多了这类谄媚乡绅,没有多做理会,而是转头看向李昂,“日升,这些伤员,能医么?” 第三十三章 细犬 “我看看。” 李昂提着药箱走上前去,躺在凉席上的伤员受的全是外伤,骨折、脱臼、擦伤、挫伤、切创。 其中切创的伤口痕迹非常奇怪,创口长、创腔呈舟形、创壁粗糙、创壁之间有组织间桥。 既不像匕首刀刃切割而成的常规切创,也不像刺穿。 倒像是某种奇特的...钝器挫裂创。 难道是武林高手用筷子把人割伤的? “能治,不过会不会死,主要看伤口感染与否。” 李昂从药箱里取出简易口罩、手套,给自己戴上,再拿出了一捆...银丝。 在场所有村民眼睛都瞪直了,一名患者家属忍不住问道:“大夫,这是...” “缝合线。” 李昂淡定回答道,用纯酒给银丝进行消毒。 村里有见识的人小声问道:“缝合用的不是树皮么...” “你说的是桑白皮吧?” 李昂随意道:“把桑皮内侧较粗的筋纹扯下来,剩下的外皮制成细线,要用的时候放在沸水的蒸汽上熏蒸,使其绵软如新,用来缝合。 是个没办法的办法,但还是容易导致伤口感染,也就是炎症。 用银丝的话,抗张力强度大,对组织反应小,灭菌简单,不易引发炎症,缺点是价格昂贵。” 李昂拿着系有银丝线的银钩,熟练地对伤者创口进行消毒、清创、缝合、包扎。 “幸好都是皮外伤,还能用银丝处理。如果是腹部深层组织受创的话,就只能用羊肠线了。” biquge.name 由于没有麻醉手段,李昂尽可能快速地处理着外伤,减轻伤员痛苦。 现在他能够取得的外科缝合线有三种,丝线,羊肠线和金属线。 丝线不被组织吸收, 羊肠线能被组织吸收,但对组织刺激反应大,易引起感染, 金属丝抗张力强度大,对组织反应小,灭菌简单,缺点是价格昂贵。 ‘如果以后遇到伤势更加严重、伤在腹部的病患,就必须要用到可以吸收的羊肠线,最好能进行碘处理,实现无菌化。 不过碘处理的前提是碘,要取得碘,得找来硫酸和海草灰,让硫酸与海草灰中含有的碘化钾、碘化钠反应,生成碘化氢。 碘化氢再与硫酸反应,生成游离碘。 而要取得硫酸,又得去找来硝石和硫磺,采用硝化法...’ 李昂缝合的动作娴熟飞快,思绪漫游天际。现代工业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只是一根小小的无菌羊肠缝合线,都需要复杂工序。 一众村民和镇抚司兵卒,惊叹地看着李昂飞快的缝合动作。 原本狰狞丑陋的伤口,在针线缝合下逐渐合拢,只剩下一条条狭长疤痕。 “把这些人受伤的经过,详细地说一遍。” 程居岫转过头来,看向周平春。 “是。” 周平春下意识地站直身躯,战战兢兢地叙述起来。 两天前,也就是五月十七的夜晚,有村民在睡梦中,听见自家畜棚传来狗的狂吠和山羊惨叫。 他以为是有野狼从山上下来,立刻拿着火把、扁担出门。 其妻子敲响铜锣,叫醒邻里。 打狼是全体村民义务,毕竟谁也说不好潜入进村的野狼,会不会叼走自家的牲畜或者孩童。 众人拿着铲子锄头赶来,用火把照亮畜棚,这才发现畜棚的大门敞开,里面死了一条看门狗、三只山羊,另外还有两只羊羔失踪,怀疑是被掳走。 死亡的狗和山羊身上,都残留着严重的咬伤、抓伤、拍伤,部分肢体缺失。看起来很像是狼、豹子、老虎之类的凶残野兽干的。 考虑到有两只山羊被掳走,极有可能是三只或者三只以上的狼群。 依山而建的乡村,对于防御野生狼群有着丰富经验,次日白天立刻组织村民与猎户,上山寻找狼群踪迹。 在搜寻过程中,猎户王六宝的猎犬被袭击拖走,王六宝上前追赶,却没能追上。 “你就是王六宝?” 程居岫扫了眼木讷老实、背着把弓的猎户,“你看到袭击猎犬的东西了么?” “只看到了一点点。” 王六宝诚惶诚恐地点头,带着口音说道:“那个东西趴在地上,体表长了黑色长毛,像一头狼,从草丛里猛地窜出来,一下就把我的狗咬死、拖进草丛了,我都没来得及射箭。” 程居岫眉头微皱,“体表长满黑色长毛?” “是的,今天早晨我们又组织人手上山寻找,很多人都看到了。” 周平春说道:“那东西像一条没有尾巴的大狼,从山上冲下来,把我们布置好的渔网全冲破了。 村里猎户朝它射箭,连它的毛发都没能射穿,反而被它冲进人堆,伤了好些人, 直到全村老小,都拿火把驱赶它,才把它赶跑。 您看,这就是破掉的渔网。” “四肢着地,体表长满黑色长毛,没有尾巴,力大无穷,刀枪不入,畏火...” 程居岫总结了几个特征,皱眉思索。 “行巡,会不会是沙孩儿?” 牛温书问道:“妖类,五级,壹叄壹。 外形类狼,力大无穷,山中野兽见其就会露出微笑,扑进怀中任其吞食。六十年前曾有人在梁溪惠山目击到过。” “有这个可能。” 程居岫点头道:“不过有类似特征的低级妖类、魔类实在太多。 光凭黑色毛发、刀枪不入等特征,还可能是【貉之】、【犀犬】、【人狼】。 具体是那种还进一步检验。 牛判官,放嗅犬吧。” “是。” 牛温书转身,让下属牵来一条黑白色的细犬。 该犬身形纤细,四肢修长,双耳下垂,耳尖钝圆,双目尤其灵动机警。 即使刚才陪着骑马队伍跑了十五里山路,也没有表现出多少疲态。 “这种细犬,是镇抚司内部专门培育的品种,从小接受严苛的筛选与训练,每一只都是长安出产的。 能嗅探出血迹、汗渍、酒气、香囊在内的多种气味,并进行远距离的追踪锁定。 三百年来帮镇抚司和各地衙门破获了成千上万起案件,消灭了大量采生折割的人贩子。” 程居岫随口解释了一句, 负责牵着细犬、让它去嗅探残破渔网的镇抚司士兵,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自豪表情。 尽管某种意义上,这条细犬的军衔比他还高。 第三十四章 异化 “汪,汪!” 细犬嗅了一阵渔网,立刻吠叫起来,拉着镇抚司士兵向东面跑去。 程居岫留了二十名士兵在沙洮村,自己和牛温书领了剩下的人,带上王六宝作为向导,跟上细犬。 李昂留在村里照顾伤员。 正午的太阳逐渐猛烈,村长周平春似乎听说了他的身份,谄媚地请李昂到他家去休息。 李昂也没有拒绝,带着七名伤员到了相对宽敞的周平春家中,统一观察。 至于剩下的村民,则各回各家,生火做饭。 一个半时辰后,程居岫带着队伍返回沙洮村,脸上挂着疑惑表情。 “没找到踪迹。” 程居岫摇头对李昂说道:“渔网上残留的气味,到山坳溪水里就不见了,怀疑是潜进水里,游出很远距离。” “那怎么办?” 李昂皱眉道:“是继续留在沙洮村,还是沿河向下接着找?” “在沙洮村继续待一晚吧。” 程居岫说道:“不管是沙孩儿、貉之、犀犬,都没什么智力。 吃过了家畜的肉,尝过了人血,就再也无法舍弃这种滋味,跑不了太远就会回来。 周村长。” 程居岫看向周平春,“你家里有没有待宰杀的猪、羊、牛?” “有的。” 周平春讨好地笑道:“行巡您午饭要吃肉?” “不,捉妖。” 程居岫淡淡道:“傍晚的时候宰两头大型家畜,收集血水和内脏,用桶装好,不用盖盖子,敞开放在村头。 我和镇抚司会住在村头附近的房子里,熄灭灯火,等那个妖魔自己送上门。 至于家畜的钱,你等会儿报给牛判官,能到洢州镇抚司报销。” “不用不用,小人怎么敢劳烦上官。” 周平春谄媚地不断点头,转身出门,招呼管家去做,“甘管家...” 待他走后,李昂拿起桌上茶盏抿了一口,稍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想不到这种土老财家里,竟然也有好茶。” “民脂民膏罢了。” 程居岫淡漠道:“村子里的油坊、磨坊、粉坊、染坊都是他家的,村里的地,和周边的山,也有一大半列在他的名下。 biquge.name 一半村民都是他家的佃农。怕他,跟他怕我们一样。 地主乡绅么。 对了,说到茶,” 程居岫笑道:“日升这两天没少喝吧?” “嗨。” 李昂两手一摊,无奈道:“那些河商海商也太‘热情’了,一箱一箱地搬来东西。名贵的珠宝珊瑚不收,就送锅碗瓢盆酱醋茶,什么东西都有。” 程居岫撇嘴道:“商人嘛,总想着能攀上关系。” 李昂翻了个白眼,“他们倒豪爽,也不怕我考不上。” “以日升你的聪慧机敏,怎么也能考上。” 程居岫笑道:“就算考不上,对于那些商人来说,所付出的也只是几箱财物而已。 而如果能考上,结下一份善缘,日后就是百倍千倍的回报。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投资了。 多资助几个,总有能考中的。” 风险投资是吧?有没有天使投资人? 李昂摇头苦笑。 ———— 洢州城一行人草草用过晚饭,住进了村头的平房当中。 周平春本来打算让五个儿媳和家里仆役,为众人准备丰盛宴席,但镇抚司有规定,在外追逐妖魔时,优先吃自己带来的干粮,不接受乡民提供的饭菜。 这倒不是出于自觉与矜持,而是有太多的血腥教训,证明对付妖魔必须要提起一百万分的警惕。 一碗饭,一块肉,一个果子,乃至一杯水,都可能是受过妖魔影响的异化物。 “我在河东有个老友,他是镇抚司的老兵、堪比巡云境修士的先天武者, 骁勇善战,兵不解甲,三十年来斩杀了上百头妖魔, 晚上睡觉都要穿着甲胄,每次洗澡也只是用湿毛巾草草擦拭。 由于其功勋卓著,甚至接受过陛下的赏赐。” 小房子里,程居岫、李昂、牛温书随意地聊着天,牛温书喝了口酒囊里的酒水,淡淡道:“副指挥使怜他年老体衰,准许他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 一路上风平浪静,车队顺顺利利地到了家乡汾州,在山上行驶时,因为天气炎热,他让车队在河畔树林里避暑,自己解下锦衣,去河里泡澡。 结果,刚在水中走出数步,脑袋就炸裂开来。 断掉的脖颈中,爬出无数条手指粗细的血红蜈蚣,眨眼间那些蜈蚣就窜入河水,消失不见。 在那之后我们才收到消息,原来他在三十年前、刚加入镇抚司的时候,体内就被妖——贰——壹拾伍·虿尾蜈蚣所寄生。 那种妖邪,会在被寄生者体内不断产卵,一旦被寄生者的身体浸入水中,成千上万虫卵就会立刻孵化,爆体而出。 镇抚司不得不堵死了整条河流,捕捞并焚毁所有河鱼,以免有人误食河水,造成下一轮的虿尾蜈蚣扩散。” 牛温书又喝了口酒水,老实方正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自那之后,镇抚司里就没人敢随便食用外人提供的饭菜了。” 程居岫叹了口气:“...山长曾经说过,我们从来没有完全理解过异类,需要时刻保持敬畏,与警惕。”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谈话,李昂朝门外喊道:“谁啊。” “在下是猎户王六宝,就是白天见过各位上官的那个猎户。” “王六宝?他来干什么?” 李昂眉头微皱,拉开木门,只见王六宝捧着右手手腕,脸色发白。 李昂扫了眼王六宝的右手,随意道:“手指扭了?” “是,天黑没舍得点蜡烛,摸黑关门的时候被门夹了。” 王六宝结结巴巴地说道:“听说李,李小郎君您会接骨...” “拿来吧。” 李昂轻叹一声,拉过王六宝右手,一拉一拽,扭正了手指。 “嘶,谢谢小郎君,谢谢小郎君。” 王六宝吃痛,倒吸了口凉气,不断感谢,没有离去。 “怎么还站着?” 李昂随意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呃,小人想问问,山,山上的妖魔是野兽变得么?” 王六宝期期艾艾地说道:“小人是猎户,捕猎了不少野兽,怕遭报应...” “有一定可能。” 程居岫想了想说道:“异类不会凭空产生,一切皆有其根源。 就像染料,滴进水里,一生二,二生三,只要接触过异类,就有可能发生变异。 比如沙孩儿,就是野兽接触了妖化槐树而来, 犀犬,就是犬尸埋在地底,被阴气污染而来, 人狼,则是因为吸收了太多的妖异月光...” “那人呢?” 王六宝紧张道:“人也会变成妖么?” “人变化而来的,应该归类到魔,” 程居岫随意道:“比如尸体因怀有强烈怨气变化成的尸鬼、僵尸。 不过魔的产生条件,要比妖类苛刻的多,目击次数也相对更少...” “王六宝!” 周平春领着他家十几个扛着被褥、床垫、蜡烛、油灯等杂物的仆役跑来,气急败坏地对王六宝喊道:“没看见上官都要休息了么?滚一边去。” 周平春让仆役扛着被褥、床垫进屋,谄媚地对着李昂三人赔笑,“山村里条件差,让上官们见笑了。 上官们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向小人提。” “不用了,周村长让村民晚上待在自己屋里,锁好门窗,不要随便走动就好。” 程居岫揉着眉心说道, 尽管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向他谄媚讨好的乡绅,但像周平春这样“热情主动、打蛇上棍”的乡绅,还是第一次见,看着就头疼。 “诶,小人这就去。” 周平春谄媚地笑了笑,转头朝王六宝冷哼一声,后者立刻战战兢兢地告罪离开。 直到走出院子,王六宝默默伸手探入怀中。 他的衣服里,夹着一撮白色毛发。 狗的毛发。 第三十五章 尸煞 猎户王六宝沿着山路小径,朝家的方向步履缓慢地走去,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天看到的画面。 已死的白犬,卧躺在溪边草丛,自己手里的匕首,仓皇忙乱地切割着白犬的皮肉。 吱呀—— 推开木门,王六宝失魂落魄地将背上长弓放下,狗肉的甘美味道再一次涌上唇齿舌尖。 他猛地摇了下头,将沉重的罪恶感甩出脑海,点燃桌上蜡烛。 微弱烛光刚一照亮房间,王六宝就看见一双眼睛,在角落里亮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你,你怎么来了?!” 王六宝下意识地从椅子上惊跳而起,立刻压低声音道:“饿了么?渴了么?我去给你拿吃的。” 他转身走进厨房,拿了块腊肉和两碗水,用其中一碗将腊肉泡软,放在桌上。 轻微的啃食声在房间里响起, 烛光下,王六宝压低了声音说道:“镇抚司的人今天晚上就要行动,趁着他们还没发现你,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轰隆! 巨响声自山下传来,王六宝脸色发白,猛地站起,推开木门。 山下村头,火光闪耀。 ———— “来了。” 程居岫面色平静,弹剑而起。 轰! 牛温书一马当先,一脚踹开木门,腰间朴刀猛然抽出,锋锐刀刃在月光照耀下宛如一条洁白匹练,斩向匍匐在地上的黑影。 那黑影就像村民们描述的那样,遍体黑毛,似人似狼,正在大口吃着木桶中腥臭气味浓郁的血食。 牛温书人未到,刀气先至, 自刀锋处,蔓延出汹涌气流,隔着着五步距离,将黑影怀中的木桶劈成碎片。 霎时间木屑横飞,血水四溅, 刀气余势不减,劈向黑影的脖颈。 沙—— 黑影体表长毛割裂断开,脖颈处溅出一道血箭。 黑影木然地转头看向牛温书,庞大身躯徐徐站起,一掌拍下。 铛! 手掌与朴刀在空中对撞僵持,牛温书一手握紧刀柄,一手撑着刀背,膝盖弯曲,对抗对方蛮不讲理的怪力,脸庞不正常地涨红起来。 黑影前迈一步,毛茸茸的右手向下压着牛温书的朴刀,左手则攥着最后一块血腥肝脏,递入口中大肆咀嚼。 它那被刀气割开的脖颈伤口迅速愈合,本就比牛温书高出一个头的身形似乎又膨胀了几分,更具压迫力。 刷拉! 周遭房屋的院墙,齐齐竖起火把, 早已潜伏就位的镇抚司兵卒,拿出劲弩,站在院墙后、窗后、屋顶上,扣动劲弩扳机。 嗖嗖嗖—— 一支支精钢锻造的弩箭,如毒蛇般朝着黑影攒射而出。 这些弩箭的箭杆上都贴着黄纸符箓,贯穿了黑影体表的厚重毛发,钉入皮肉深处。 “嚎!!” 黑影吃痛嚎叫一声,左手在身上一拂,将弩箭折断拍落,右手猛地攥紧,将牛温书的朴刀生生捏碎,一拳砸下。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噌! 没有剑格的长剑,自破屋中陡然射出,贴着地面急速飞行。 所过之处,成片杂草悄无声息断裂,撕出一道笔直的锥形轨迹, 落叶飘扬纷飞,被呼啸狂风卷动,拖在飞剑后方, 不断踩踏形成的坚固夯土地面,则被剑气穿透,毫无征兆地割裂开来。 剑尖,刺进了黑影胸膛,一半剑刃没入其中。 “吼!!!” 黑影倒退半步,抬起魁梧双臂攥住胸口长剑,双手不顾鲜血溅出,施加沛然巨力。 飞剑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吱呀声,剧烈震颤摇晃,一点一点将剑气锋芒,朝着黑影的脖颈、头颅挪去。 2kxs.la 咚! 黑影不进反退,一脚踹在牛温书胸膛,将他猛地踹飞出去,撞进破屋当中。 飞剑前进之势陡然一滞,趁着这稍纵即逝的间隙, 黑影拔出长剑,掷向地面,粗长双腿弯曲蓄力,整个魁梧身躯如同装了弹簧一般,朝村头跃去。 五丈,十丈,兔起鹘落间,黑影已脱离了镇抚司弓弩的射击范围,数次弹跳,跃入山林,消失于夜幕下的茫茫林海。 “咳——” 没了木门的破屋里,牛温书涨红着脸,从破损桌椅的残骸中站了起来,羞愤恼怒道:“让行巡见笑了。” “不怪判官,我们都误判错了。” 程居岫皱眉道:“不是妖,而是魔中的尸煞。蓄阴之地才能养出来的异类。 难怪贴了降妖符的劲弩箭矢没能一击致命。” 李昂问道:“它跑了么?” “跑不远。” 程居岫摇头道:“尸煞只有每天吃新鲜血食才能生存,吃的越多则越发强壮。 现在它受了重伤,一定会依从本能,在附近山上寻找活食。 牛判官,放细犬追踪吧,另外再把昊天钟拿出来。” “是。” 牛温书走出房门,发布命令。 他让人搬来一口木箱,打开箱盖,从中取出一个一臂高的沉重铜钟。 “这是洢州城二十四座昊天钟中的一座,借用来的,能震慑妖邪,减缓其速度。” 程居岫解释道:“沙洮村里也有,不过没有这座好。” 牛温书让士兵用支架支撑起昊天铜钟,放在村口拿木槌敲响。 一开始钟声轻微弱小,用力连撞了十几下之后,就变得无比响亮。 牛温书留了十名士兵在沙洮村警戒,又叫来村长周平春,让他召集村里人手,轮流敲钟,绝对不能停歇下来。 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在细犬的带领下,高举火把朝着血迹追踪而去。 李昂穿上皮甲,拿了魇人铃,跟着程居岫,在后方掠阵。 夜间山林树影婆娑,火把光芒照耀下人影憧憧,脚掌踩踏着落叶,头顶不断传来沙哑难听的夜枭叫声。 “呼,呼。” 李昂穿着稍有些沉重的皮甲,攥着魇人铃,在林中徒步跋涉。 前方传来细犬吠叫,似乎血迹一路蔓延到了山上。 “尸煞上山了。” 程居岫站定脚步,双目微凝,透过密集树冠,望向山顶。 沙洮村西南面的这座陡峭山峰,在高处一分为二,裂开一道悬崖,两侧石壁坦露,寸草不生。 相距最近处仅可供两人通过,最远处则足有十丈。 “牛判官,你们去东崖,我和日升去西崖。” 程居岫从铁箱中抽出一张黄纸符箓,随手一捻,贴在李昂皮甲上。 轻身符。 第三十六章 山洞 李昂只觉双脚被一团轻盈微风萦绕,身躯轻快了不少,身上穿着的厚厚皮甲也不再那么沉重。 “我不怎么会符箓,这轻身符是我朋友写的,能维持三刻钟,走吧。” 程居岫也给自己贴了轻身符,提着剑鞘,朝西侧悬崖攀去。 李昂快步跟上,左手举着火把,右手紧握铃铛,用手指按住铃铛里的金属小锤,免得一不小心摇动魇人铃,把旁边的程居岫定住。 那可就尴尬了。 “尸煞是第五等魔类。通常是由枉死、含有强烈怨恨之气的尸体,埋在聚阴之地,吸收了十几年、几十年的阴气煞气,催生而成。 积蓄的煞气越多,怨念越重,则越强大。 一旦出世,就必须立刻剿灭。 否则让它吃多了血食,体表毛发脱落,从尸煞进化为第四等的尸魔,能飞天遁地,不再畏火惧光,就很难对付了。” 程居岫语速飞快道:“好消息是那头尸煞才刚出世不久,会被昊天钟天然震慑。只要钟声不断,就难以自由活动。” “进化成尸魔?” 李昂疑惑道:“妖魔也能进化?” “部分可以。” 程居岫说道:“就像炼体的武者,能通过药浴来锤炼筋骨一样。 一些妖魔也能通过各自的方式自我增强。 比如吃血食,吞吐月光,饮用钟乳石窟中积蓄万年的潭水等...” “那狐妖讨封是不是真的?” 李昂好奇道:“就是人走在路上,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一只狐狸,戴着帽子,穿着长衫,双手高举过头顶,向人问‘您看我像人么?’ 如果人回答是,那么妖狐就能化形为人。” “你这是,从哪听来的?” 程居岫眼角一抽,“要尊重天地规律。 一只七八斤的狐狸,怎么可能突然变成七八十斤的活人。” “不能啊?” 李昂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他还指望有妖狐向他讨口封,他立刻说出“我觉得你像一个能给我做出三酸二碱、实现现代基础化工的工程师”呢。 “唔...也不是没有可能。” 程居岫一边向着山崖攀爬而去,一边说道:“某些异类、诡类,极度特殊诡异,其能力远超普通人想象。 比如能打开任意一道锁的钥匙,吃了以后会在后脑勺长出眼睛的绿豆,能将一整座乡村的活人悄无声息转化为石质雕像的浓雾。 就算是学宫也没有将所有异类、诡类,全部知晓,记录在案。 说不定就有一些诡类,能把狐妖彻底转变为人。 苏子曾经说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李昂好奇道:“苏子?” “学宫历史上的一任山长,也是我最崇拜的人。” 程居岫登上西侧悬崖,向东眺望, 咻! 啪! 夜幕下,山峰另一侧的空中绽放璀璨烟花, 爆裂声响,和山下响起的规律钟声重叠在一起。 程居岫望了一眼,松了口气,“牛判官那边已经找到尸煞了,正在把它往这边逼过来,日升,准备好魇人铃...” “嗯。” 李昂有些紧张地拿起魇人铃,下意识地朝旁边粗壮松树挪了一步,未曾想脚下一空,脚掌踩踏松软落叶,整个人跌入松树旁边、被树根挖空的坑洞中。 “咳咳。” 李昂咳嗽着站起身来,捡起落在地上的火把——镇抚司的火把也是特制的,能长久燃烧,就算被沙土扑中,也不会轻易熄灭。 “日升,没事吧?” 程居岫笑着唤来清风,扫去地上沉积着的厚厚一层落叶,蹲在地上看着洞里的李昂。 “没事。” 李昂有些尴尬地拍去身上尘土,手中火把扫动,照亮四周。 这里是一处连通着悬崖外侧的洞穴,一人半高,洞壁上没有图画,地面平坦宽阔,只有石子沙土,看上去像是天然形成。 李昂后退半步,朝上方喊道:“师兄,小心点,上面可能会塌。” “嗯,你往后再站一站,我把洞口凿开,带你出来。” 程居岫随手结印,一掌拍下,洞口处的泥土竟如蜡烛般缓缓融化。 在不引起联锁坍塌的情况下,一点一点融开口子。 巡云境法术,掘穴术。 李昂看着徐徐融化的厚实岩层,脑海中闪过蒲留轩小册子上的内容,心底默默感慨。 wucuoxs.com 巡云境的修士,遇山开山,遇水搭桥,哪怕不用一身修为去斩妖除魔,当个工匠也足以积攒下万贯、十万贯家财。 当然,这只是随便想想而已。 修士要赚钱,方法实在是太多了。 亲自动手帮人盖房子、挖水井、修宫殿,只是其中最低档的一种。 李昂举着火把,看着洞口被逐渐拓宽。 忽然,他身后的黑暗中,卷起一道微风。 刹那间,李昂寒毛大作,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本能地转过身去,猛然挥动手中火把。 火光飘摇,照亮黑暗, 一道身影出现在昏暗光芒之下,它近似人形,体表长满黑色长毛,双臂垂落,十指指甲锋锐狭长好似匕首。 和那头尸煞外形相似,但体型要更小一些。 这是,第二头尸煞。 尸煞居高临下俯瞰着李昂,厚重的黑色毛发后方,传来沉重而嗜血的喘息。 “叮铃!” 李昂毫不犹豫朝尸煞丢出火把,脚掌蹬踏地面,向后退去的同时,拼命摇晃手中魇人铃。 一下,两下。 魇人铃的金属小锤撞击铃铛内壁,发出清脆悦耳响声,然而魇人铃的前五次响声是没有用处的,必须要等到第六响,才能触发停滞效果。 尸煞一爪拍碎火把,冲撞而来, 但似乎被山下响起的昊天钟声所影响,慢了半拍, 锋锐指尖掠过李昂胸口皮甲,差之毫厘,切进山洞岩壁。 咔—— 坚固岩石被轻易凿开,碎石飞溅,打在李昂胸口皮甲上,令他脸色一白。 尸煞再次冲锋而来,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李昂头颅。 铛! 金铁交错声在山洞中响起,程居岫的飞剑化为一道模糊青影,格挡在尸煞爪前, 而李昂也趁着这最后间隙,敲响了第六下魇人铃。 “叮铃!” 铃声响起,尸煞的动作陡然停住,僵在原地,指尖悬停在李昂的额头前方一寸。 第三十七章 绷带 好险。 李昂喘着气,后退数步,远离了悬在眼前的利爪,手中铃铛摇个不停。 叮铃叮铃。 清脆铃声在洞穴中回荡,配合山下规律宛如心跳的、极具穿透力的悠扬钟声,将尸煞牢牢定在原地。 踏。 程居岫从洞穴上方轻巧跳下,面色沉稳,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比作剑诀,朝前重重一挥。 嗡—— 长剑鸣颤而起,裹挟狂风,刺入尸煞脖颈,余势不减,将其横扫着钉在墙上,半截剑刃没入洞穴岩壁。 “琉璃缚火。” 程居岫钉住了尸煞,表情沉静如水,左手大指掐中指中端左侧,右手大指掐中指上端,各自扣成圆环,并相互穿过,悬于身前,结成手诀。 呼! 之前因为火把被拍碎而四处溅落的火星,纷纷被狂风卷起,摄入程居岫身前的空气旋涡。 所有火星,在愈发炽热的气流中激烈碰撞,一生二,二生三,积聚成团,爆燃膨胀, 似慢实快地演化为火焰长龙的形状。 光芒映照着程居岫的肃穆脸庞, 山洞中的温度急速攀升,大量水汽从地表沙土里被蒸腾出来,化为薄雾,贴着地面飘荡。 李昂不得不贴着阴冷岩壁,瑟缩身躯,脑海里回忆着巡云境琉璃缚火术的内容,手中铃铛摇个不停,防止尸煞挣扎、从长剑钉刺中挣脱。 眼看火焰长龙逐渐成型,蓄满威力, “吼!!!” 熟悉的、震耳欲聋的吼叫,再一次在山洞外响起。 另一头体型庞大的尸煞,已经被镇抚司兵卒团团包围,逼到了东侧悬崖山顶——它的体表插满了断裂箭矢,每当山下传来昊天钟的悠长钟鸣,它的身躯就会颤动一下,牵扯伤口,溅出腐臭血水。 昊天钟的钟声,天然克制邪魔妖类。 牛温书也注意到了西崖洞穴中的李昂等人,发现他们已经在山洞里制住另一头尸煞,来不及多想,俯身冲锋,拔刀斩向面前尸煞的头颅。 贴了符箓的制式朴刀划破夜风,按照预想,这一刀应该在昊天钟声辅助下,切开尸煞本就受创的脖颈,将其彻底枭首。 然而, “咚—” 本应在下一瞬响起的昊天钟声,没有任何征兆地中断衰竭,就像是被强制打断一般。 糟了。 惊愕情绪还没来得及在心底蔓延开来,牛温书就感到前方强风掠起——失去昊天钟声压制的尸煞,重新恢复凶性, 浑浊双眸倒映着火把光亮,一拳朝牛温书轰来。 情急之下,牛温书转攻为守,翻转朴刀横在前方,控制刀身稍作阻挡,卸去一部分传递而来的力量,身形向后倒飞出去。 ‘怎么回事?昊天钟为什么会停?!’ 山上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同样的惊愕震怒,在来的时候他们对村民千叮咛万嘱咐过,绝对不能让昊天钟停下。 山下,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李昂拼命摇动魇人铃,但在昊天钟声停止之后,被钉在洞穴岩壁上的尸煞,依旧开始剧烈震颤起来——光凭魇人铃的效果,已经无法彻底控制住它了。 更糟糕的是.... 咚!! 地面震荡,尘土飞扬, 第二头尸煞跳过悬崖,坠入洞穴,堵住了洞穴的出口,黑色毛发下的浑浊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二人。 它似乎能感觉到程居岫前方的火龙的威胁,在落地的瞬间,便挥出四肢,凿进地面,眨眼间攀上山洞岩壁, 2kxs.la 倒挂在山洞顶部,冲锋而来。 山峰的东崖与西崖相距十丈,镇抚司兵卒来不及救援, 情况急转直下, 连程居岫的呼吸都不禁紊乱了半拍。 他虽然术、剑双修,但要想发挥最大威力,必须全神贯注集中在其中一项,术、剑还不能同时使用。 琉璃缚火决是可以彻底焚毁尸煞身躯,但只能在一条直线上生效。 来不及了。 东崖山顶,牛温书看着宛如天堑般的悬崖峭壁,心急如焚,却听身后树林草木撩动,自草丛中传来一声悲恸的童声呼喊。 “爹!娘!” 这一声呼唤,在寂静夜幕下显得清晰而响亮。 山洞中的两尊尸煞,所有动作顿了一顿,木讷呆滞地望了眼声音传来方向。 东崖山顶上,一个衣衫褴褛的、面黄肌瘦的孩童,冲出草丛,在悬崖边跪倒,涕泪横流道:“爹,娘,停下吧...” “...” 然而,两尊尸煞却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它们的目光依旧浑浊嗜血,又转过头来,一个冲刺,一个挣扎。 李昂眼看体型较小的尸煞加速挣扎、即将挣脱长剑束缚,来不及思考,低头用牙关衔住魇人铃, 保持铃铛摇动的同时, 冲上前去,双手牢牢攥住了飞剑剑柄。 “师兄!” 李昂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脚掌竭尽全力蹬踏岩壁,双掌扯着剑柄斜向拖拽, 在尸煞挣脱出束缚的最后关头, 将其甩至洞穴中间,与洞口处的第二头尸煞身形重叠在一起, 而他自己,则抽出长剑,后退着紧贴山洞岩壁。 就是现在! 不用李昂再作提醒,程居岫结成手印的双掌重重下压,身前火龙疾射蹿出。 轰!! 汹汹火光是如此猛烈,每一粒在空中悬浮飞扬的尘埃都被清晰照亮,在山洞中沉积了千百年的湿气都被彻底抹除。 喧嚣急行的火龙,如粘稠流体构成的箭矢一般, 贯穿了两尊尸煞,将它们体表的黑色毛发焚烧殆尽,大半身躯焚为焦炭, 甚至余势不减,轰在东侧悬崖的崖壁上,烧灼出一大片焦黑。 噗通。 两段尸煞残躯摔在地上, 程居岫松了一大口气,后退半步,伸手扶住山洞岩壁,支撑起身躯,有些费力地重新站稳,唤回飞剑入鞘,“日升?你怎么样了?” 声音在山洞中回荡, 李昂仿佛没有听见程居岫的呼喊一般, 他默默蹲下身去,用地上随便捡的石块,挑动着尸煞的焦炭残躯。 刷拉,刷拉。 他从其中挑起了一些东西。 肠胃中还未消化完毕的动物骨骼,以及数块灰白色的小片布帛。 李昂的眼眸中,倒映出了白色布帛的形状。 那是...绷带。 原本包裹在瘦小尸煞腿上的,石膏绷带。 第三十八章 白犬 “快,都给我继续敲钟,谁也不许停!” 沙洮村中,周平春满头大汗地嘶喊着,指挥村民提着沉重木槌,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昊天铜钟。 铛——铛—— 响亮钟声在群山中激昂回荡,一缕晨光穿透山岭密林,将光芒洒向人间。 周平春的瞳孔骤然收缩,远处山路上出现一队人影。 镇抚司的人,回来了。 周平春浑身一抖,躬着身躯走上前去,迎接队伍,口中大喊:“上官,小人有罪,小人罪该万死。 上官让小人看好昊天钟,结果这群杀千刀的山野愚民用力太猛,把钟从架子上撞落了...” 程居岫抬手阻止周平春继续说下去,扫了眼吊着钟的破损支架,转头看向李昂。 李昂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缓缓说道:“周平春,你知道,他是谁么?” 周平春顺着李昂手指方向望去,看着那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童,脸色难看道:“他,他是我们村里的,甘小二。” “那你知道,尸煞,是谁么?” 李昂语气平静道,“是他的父母。” 周平春脸上一阵青一阵紫, 没等他再说什么,猎户王六宝就前踏数步走出人群,“砰”的一声在李昂面前重重跪倒,涕泪横流道:“上官,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四天前,我在山上砍柴的时候,看见周平春家的白狗倒在溪边,腿上被蛇咬了一口,被毒死了。 周平春平时对村里农户很坏,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有哪个佃农敢反抗,他就让家里的家丁去打砸抢。 我很怕他,看见他的白狗死了,想掉头就走, 但我实在是太饿了。 沙洮村附近的山都是他家的,猎户打到的所有猎物都要交七成给他,我太饿了,鬼迷心窍地就拿出小刀,把白狗开膛破肚,砍下一半的肉,装成那条狗是被狼咬死吃掉的样子,偷偷回了村里。 没想到我的表兄亲戚甘二那天也在山上砍柴,他在我后面发现了狗尸。 他的老婆前段时间摔断了腿,被洢州城里的名医治好了,躺在床上养病。 村里所有人家除了周平春都穷,甘二一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肉。 他捡了剩下的碎狗肉,想带回去给老婆孩子吃,没想到在村口被周平春发现了,从他怀里揪出了狗肉和狗毛。 那条大白狗是周平春的心头肉,平时一直关在院子里从不放出来,任何人哪怕是他儿子多看了一眼,也要打骂一顿,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出来被蛇咬死。 畅想中文网 周平春狠狠打了甘二一顿,让他去山上找狗尸,甘二说他来的时候狗就已经死了,还给他看狗皮上被蛇咬的伤口。 那条溪水附近是有毒蛇出没,村里谁都知道, 但周平春气得不行,一口咬定是甘二杀了他家的狗,让家丁把甘二绑起来,关进猪笼,用驴车拖着在村里游街,还让所有人出来看。 甘二的老婆拖着瘸腿跪在地上,和儿子一起向周平春求情,被他打了十几个巴掌。 周平春让人把甘二倒吊在树上,亲自用火烧他头发,用烟熏他眼睛,用蘸了盐水的鞭子使劲抽他,一口水也不给他喝。 我想出来给甘二作证,但我怕啊,我真的怕啊上官, 周平春害人不眨眼, 等到打累了,他就让人把甘二捆在水井旁,在六月三伏天的太阳底下暴晒,谁也不准放甘二走。 到了晚上的时候,甘二被折磨的就只剩下一口气,刚回到家就死了。 等我赶过去的时候,甘二的媳妇,和她儿子也都上吊了,因为家里没了活路,得罪了周平春。 我嫂子死了,我侄子甘小二身体轻,还没吊死。 我把他从绳子上救下来,怕周平春斩草除根,把他也弄死,就告诉村里人甘小二投河自尽了,我自己把甘二和他老婆背出去葬了, 把甘小二藏在山上,在夜里给他送吃的。 结果第二天晚上,甘小二告诉我,他爹娘活了,从土里爬了出来...” “王六宝!!” 尖锐愤怒喊声,打断了王六宝颠三倒四的叙述, “你个死狗奴!” 周平春从地上站了起来,冲到王六宝面前狠狠甩了他两个巴掌,一脚将他踹倒,“你他娘的胡说八道什么?!甘二是我弄死的么? 有证据么?谁给你作证? 谁?!” 周平春的阴冷暴戾目光扫过在场村民,所有村民脸色发白,一句话也不敢说。 王六宝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上官,” 周平春转过头来,瞬间变幻脸色,谄媚讨好地,对惊愕难言的镇抚司众人说道:“王六宝和甘二一家是亲戚,他一定是怕甘二一家成了妖魔,牵连到他,故意说的胡话,栽赃陷害。 上官您明正秋毫,一定能还小人一个清白...” 噌—— 金铁摩擦声,打断了周平春的叙述。 李昂沉默地抽出了一名镇抚司士兵腰侧的朴刀,朝周平春走去。 耳旁响彻王六宝的嚎啕哭声,脑海中回荡着李昂自己的声音。 ‘对了,剩下的这些石膏粉和麻布你们也带回家去。’ ‘一个月后回来找我,如果我不在,就把石膏拆了自己重新包裹一下,记住要一个月后,而且不能裹太紧。’ ‘还有,骨折期间可以多吃点鱼虾、鸡蛋。’ ‘肉也可以多吃点...’ ‘总之,有什么好的就吃什么吧。’ 多吃肉, 多吃肉, 多吃肉... 李昂喉头发紧,提着沉重朴刀,一步一步朝周平春逼近。 “上官,上官!” 周平春脸色惨白地步步后退,语速极快地说道:“上官你不能杀我,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杀甘二,是他自己死的。 甘二老婆也是她自己上吊的。” 呼—— 沉重刀身缓缓举起,破开空气。 “上官,我有很多钱,很多很多钱,您要多少?千贯?万贯?我和洢州城里很多大人物都认识,我们是知己好友...” 朴刀高举过头顶,反射着朝阳光芒。 “你不能杀我!” 倒在地上的周平春面庞扭曲,脸上终于看不见了几乎是本能做出的谄媚讨好表情,“事情还没查清,你怎么能只因为王六宝的自说自话就定我的罪?!” 朴刀挥下。 “郡主!” 周平春扯着嗓子高喊一声,终于,刀刃停下。 “那是乐安郡主的狗。” 周平春双目暴睁,眼睛里满是血丝,沙哑高喊道:“乐安郡主喜欢各种稀奇名贵犬类,特别是全身洁白无暇,没有一缕杂色的白狗。 我花了大价钱培育出了这么一条,托了郡主府上的关系,准备送过去。 事情已经定好了,就等半个月后把狗养的更胖、体态更美一些,送到长安。 那是乐安郡主的狗,亲王女儿的狗, 你不能杀我,你不敢杀我...” 程居岫与牛温书的脸色变得极度难看,乐安郡主的父亲,是虞国皇帝的亲弟,帝国亲王,权倾朝野,“日升,不要...” “因为一条狗,就杀了一个人么...” 李昂的表情复杂而荒谬,他哽着呼吸,缓缓收刀。 周平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绽出得意笑容,准备从地上站起来。 下一秒。 沙—— 金属刀尖划破咽喉的声音响起, 周平春不敢相信地看着挥下朴刀的李昂, 怔怔低下头去,看了眼自己被刀尖割开的脖颈。 呲—— 鲜血喷溅而出, 周平春无比慌乱地抬起颤抖手掌,死死捂住咽喉,却根本无法阻止急流血水,从手指的缝隙中溅射喷涌。 第三十九章 重要 “嗬,嗬...” 周平春的双眼暴睁突出,不敢相信地瞪着李昂,咽喉中传来浑浊不清的声响,指缝间满是血沫。 他慌乱地从地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倒退数步,满是猩红的手掌漫无目标地挥舞求救着,然而所有村民仿佛与他绝缘一般,纷纷后退。 噗通。 周平春脸色苍白地跪倒在地,绣着金钱图案的绸衣上沾满了鲜血与泥水,佝偻身躯显得那么矮小。 “唉...” 程居岫长叹一声,一挥剑诀,腰侧长剑离鞘窜出,化为一抹看不清轨迹的模糊青影,绕着周平春脖颈,轻盈地飞了一圈。 沙—— 周平春的头颅扬了起来,甩向天空,在半空中被飞剑一分为二, 与无首身躯一起,重重摔在泥地当中。 “乡绅周平春,残害他人性命,滋生妖魔,死有余辜!载乾三年五月二十,伏诛于洢州城沙洮村东!” 朝阳笼罩的山坳里,回荡着程居岫斩钉截铁的声音。 ———— 傍晚,标着镇抚司标志的马车,行驶在洢州城街道上。 儿童追逐打闹的欢笑声,路边摊贩的叫卖声,顾客讨价还价的交谈声,河上船夫的吹哨声,一切都和昨天一样,风平浪静。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吱呀。 马车在保安堂后院门口缓缓停下, 李昂默默跳下车辆,手中没了魇人铃,身上没了皮甲——这些东西已经交还了洢州城镇抚司,重新封存起来。 baimengshu.com “日升。” 程居岫走下马车,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李昂,叹道:“镇抚司的记录,我和牛温书都帮你做好了。 这几天,就在家里读读书,准备学宫入学考吧。” “师兄,” 李昂抬起头,凝望着徐徐飘扬的翠绿柳条枝叶,轻声道:“我是不是不该杀周平春。” “...左右是个人渣,杀了也就杀了。” 程居岫也凝视着街道对面的繁茂柳树,说道:“协助周平春害人的从犯,也会根据严重程度,各自判刑。 流放、绞刑不等。 周平春家里通过害人得到的不义之财,经过清点后,会分发给甘小二等沙洮村村民, 如果甘小二不想再住在沙洮村,也可以跟王六宝生活,或者被镇抚司收养。 另外,安乐郡主的事情,我会上报上去。 不过,比较难办。 找不到安乐郡主和郡主府对此事知情的证据...” “我明白。” 李昂点点头,声音依旧缥缈,“我只是想不通, 为什么, 贵人的狗,会比庶民的命,更重要。” “...” 程居岫凝望着随风飘摇的柳条,陷入沉默。 夕阳西下,最后一抹残阳余晖,将洢州城中的建筑物染成壮美的血红色。 “日升...” “师兄,我没事。” 李昂摇了摇头,“我先回去了。” “嗯,照顾好自己。” 程居岫看着李昂离去的萧索背影,轻轻一叹,重新登上了马车。 ———— 米酒? 太甜了。 果酒? 太浊了。 香料酒? 加了官桂和一堆花卉,还能叫酒么? “就这坛了,剑南烧春。” 李昂从架子上挑了一个酒坛,拍了拍上面的红纸,将其搬下,来到庭院。 保安堂庭院里,看出他心情不好的柴翠翘,已经搬来了凳子,并在石桌上摆了几碟小菜,小声规劝道:“少爷,少喝点酒,喝多了不长个。” “知道了知道了。” 李昂不耐烦地坐在凳子上,拿起勺子,从坛中舀出一勺酒,倒在陶瓷杯子里,试着喝了一口。 烈酒入喉,不出意外的又呛又辣。 “咳咳!” 李昂不断咳嗽,眼泪横流,柴翠翘心疼地坐到旁边,拍着他的脊背。 “我要考入学宫!” 酒杯被重重地丢在桌上,李昂双目通红,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沙哑喊道。 “少爷你一定能考上的。” “不是能,是必须。” 李昂说道:“我要让人们吃得饱,穿得暖,看得起病,上得起学...” “我要让世上没有苛捐杂税,贪官恶吏...” “我要保护那些愿意好好生活的普通人,惩罚那些通过伤害、剥削无辜来谋取利益的人...” “我要让人们有尊严地活着,活的像个人...” 柴翠翘认真地听着李昂的絮叨,拿着蒲扇,为微醺的少年扇着飞来的蚊虫。 “我要让家家户户都烧得起煤炭,喝得起热水,吃得起肉...” “我要消灭疾病,消灭愚昧,消灭无知...” 李昂一口又一口地喝着兑了水的酒,感受着吹过庭院的凉风,醉意涌上脑海,胡乱呢喃。 “少爷,回房睡了。” “嗯,回房吧。” 第四十章 感气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洢州城里发生了这么几件事。 首先是最重要的省试。 经过在州学的考试,今年洢州城的所有举人已经决出。 而在减去灵脉天赋不符,以及年龄超过十八岁者之后,就得到了有资格前往长安、参与学宫入学考的十位人员名单。 十人中,州学的翟逸明成绩排名第一,宋绍元排名第二,第三到第六都是州学的其他同窗,另外还有四位外地的贡举生徒。 按照规矩,翟逸明、宋绍元等入选士子,都在家里办了烧尾宴庆祝,并在之后几天连番举办不同宴席,感谢师长、感谢父母、与同窗好友庆贺,顺便认识以下要一起去长安应考的同乡同学,打好关系。 李昂没有去参加任何一场宴席,事实上,他连太守家的宴请都推掉了——尽管太守江持的千金今年也拿到了学宫行巡的推荐信,和他一样是推荐生。 “这次去长安,要多听,多看,多想。” 保安堂庭院里,蒲柳轩微笑着对李昂说道:“我在的时候,学宫的发展就已经是日新月异。十五年过去,不知道那里又有了什么新的思想、新的技术。 让你师兄在开放日的时候,带你去学宫书楼看看,说不定有什么新的启发。” 虞国的公立图书馆,以前被称为秘书省。 由于始皇帝焚书坑儒,天下大半藏书毁于一旦,加之旧时只有手写抄录与简牍帛书, 书籍保存传播困难,只有官方才能大规模收集,藏于宫中秘府,普通人难以借阅。 所以专门管理国家藏书的机构,就被命名为“秘书省”,在秘书省里负责编辑、校正图书的人员,即为校书郎。 而在学宫出现、改进印刷造纸技艺后,编写图书的难度骤然降低,海量藏书不再是国家或者豪门贵族的专利, 一些相对富庶的州府,都有了本地的图书馆,用每年公费收集市面上的书册、报刊,供市民借阅。 “嗯。” 李昂恭敬地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轻声问蒲柳轩道:“老师,感气境的标志是什么? 我这几天看《上清灵感篇》,每次读到一半,就感觉皮下瘙痒,胸腹鼓胀。” “哦?” 蒲柳轩稍微有些惊讶地调了下眉梢,“皮下瘙痒,胸腹鼓胀? 是不是还感觉呼吸顺畅,每次吐息时间都比以前长?” 李昂点头,“是。” “一个月么...” 蒲柳轩皱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笑道:“这就是感气境的前兆了。 那本《上清灵感篇》只是一个引子,只有在读书的同时,六根清净,心台无尘,正念坚定,令真气具足,发现于神,才能气脉通畅。” “心净?这就够了?” 李昂惊讶道:“我还以为会更难一点呢。”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蒲柳轩随意说道:“要隔绝贪嗔痴,怨憎恨。不求不急不迷,静等精足气足神足。 一些没有悟性的,以为心静就是什么也不想,放空放弃自我,找个地方呆坐一整天, 殊不知要想感气,得想而不想。意志无比坚定的同时,主动收束、压制所有杂念,用意志去感应天地灵气的存在。 这种方法必须要靠自己领悟,让别人告诉你去压制杂念,只会让你自己控制不住乱想。” “原来是这样。” 李昂恍然大悟,怪不得蒲柳轩只丢了一本《上清灵感篇》过来,没有额外的注解说明。 “用一个月时间来感应到灵气,这个成绩还不错。” 蒲柳轩笑道:“不过,感应外界的天地灵气只是开始的第一步,接下来要做的,是感受自身灵脉所在。” “唔...” 李昂想了想问道:“老师,灵脉到底是什么类型的东西?或者说,它以什么形态存在?” “灵脉不像东西,它更像是一个人生来具有的特征,就像手指上的指纹,天生的胎记。” 蒲柳轩解释道:“区别在于,灵脉是与人的身躯魂魄共同绑定的,看不见,摸不着,不是某种具体的脏器。 举个简单的例子,你可以把天地灵气,想成不断流淌的无限气流, 人体则是笛箫。 灵脉,则是笛萧的中空孔洞。 由于有了中空的灵脉,天地灵气才能导入人体,才能被修士的意志所操控影响, 就像气流通过笛萧,吹奏出乐曲一样,生成各种各样的玄奇效果。 发掘本来就有的灵脉,相当于是给笛萧进行清洗,让被不洁之物、不洁之思堵塞的人体,再一次畅通清明。 整个过程,就是初导。 完成初导,即为感气。” 蒲柳轩所举的例子生动而形象,李昂没花多大功夫就理解了怎么回事,踌躇道:“也就是说,感气是感应灵脉位置、使其畅通的过程? 那灵脉的位置有什么讲究么?” “位置?” 蒲柳轩思考片刻说道:“灵脉无形无质,看不见摸不着,不过学宫先贤的经验,以及许多案例,都证明不同人的灵脉位置似乎有所区别。 小书亭 集中在血管经脉,或者眼,手,心,耳等区域。 前隋的某些门派,还推崇所谓的古法修行术,即根据灵脉位置,修行不同的感气功法——当然那种古法修行现在已经被学宫淘汰了。” “那...灵脉可能会出现在脑袋里么?” 李昂有些紧张地坐直身躯问道,“我在感应到天地灵气之后,有时候脑袋会轻微疼痛,眼前景象突然变黑。 就像...脑袋里插了把剑一样。” “脑袋?” 蒲柳轩吃惊地瞪大双眼,“你确定?” 李昂重重地点了下头,“弟子确定。” “怎么会呢?不应该啊...” 蒲柳轩眉头紧锁,喃喃道:“灵脉最常出现的位置是血管经脉,其次是心脏四肢眼口,从来没听说过长在脑袋里的...” 第四十一章 报销 李昂问道,“这有什么影响么?” “初导相当于用灵气,将人体内一条先天封死的经脉重新打开。” 蒲柳轩皱眉道:“学宫推广的修行法,已经实践了三百余年,相对安全可靠,很少听过有意外发生。 如果灵脉在脑袋里...很难说。” 他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这样吧,等你到长安,让你师兄去学宫书楼查查资料,找一找以往的案例。 通常学宫的前两轮测试,都不会对灵脉天赋有所限制,可以花时间准备得更妥当一些。 另外...” 蒲柳轩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到了长安以后,也不要随便对外人提我的名字。 为师当年因为某件事情,得罪了一些人。” “都有谁?” 李昂好奇问道,脑海中瞬间脑补出几十万字的恩怨情仇年度情感大戏。 蒲柳轩随意道:“不多,也就几家将军、几家宰辅、几家郡王亲王国公而已。” “什,什么?” 李昂难掩语气中的震惊错愕,“老师您当年难道图谋叛逆了么?” “去去去,我要是图谋叛逆,还能稳稳当当坐在这和你聊天?” 蒲柳轩哈哈一笑,说道:“总之这件事情你知道就好。 长安鱼龙混杂,在考进学宫前要记得谨小慎微。 有了学宫弟子的身份,才有在各方势力间闪转腾挪、扬名立万的资本。” “弟子知道了。” 李昂点头答应,脑海里却还在脑补蒲柳轩当年干了什么而被赶出长安城。 能同时得罪宰辅、将军、郡王亲王的事情并不多,排除了谋逆的可能性,就剩下那么寥寥几种。 莫非蒲柳轩当年风流倜傥,拐走了长安第一的教坊司清倌人? 不不不,那太扯了,堂堂郡王国公,就算为女子争风吃醋,也不至于闹得这么难看。 难道说,蒲柳轩当年修行邪派功法,为了历练红尘打磨心性,自己扮做教坊司清倌人,游戏人间,最后事情败露,被权贵恼怒记恨? 您就是简素言? 蒲柳轩风淡云轻地品着茶,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在李昂心目中的形象正在变得奇怪起来。 当啷锵当—— 嘈杂的鞭炮声、鼓乐声由远及近,蒲柳轩放下茶杯,微笑道:“接你的马车来了,走吧。” “嗯。” 李昂提起早就准备好的两箱行李,与蒲柳轩、柴翠翘走出庭院,锁上院门。 蒲柳轩不想被外人看到,自己先行一步离开, 李昂和柴翠翘通过小巷来到保安堂正门,就看见穿着儒雅青衫的宋绍元,正站在兰生楼门口,嘴角挂着微笑,踌躇满志、心情高涨地和亲朋好友们告别。 而他的母亲宋姨,也站在后面一脸骄傲自豪,只是偶尔会在谁也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抹一把眼泪。 “日升!” 宋姨擦了擦微红眼眶,悄悄招手把李昂叫了过去,拉着他的手轻声说道:“你是姨看着长大的,跟姨的侄子一样。 听说长安米贵菜贵什么都贵,把这个拿上。” 她掏出一个红包塞进李昂手里,入手沉甸甸,感觉里面装满了金片、飞钱。 “姨,这我不能收。” 李昂想要推辞,宋姨却说道:“用不上也带着,金片可以缝衣服夹层里,以防万一。 邵元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忠厚。 日升你心思活泛机敏,帮姨看着点他,不求考进学宫,能平平安安回来就行...” “姨,长安又不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讲虞律的。” 李昂无奈地看着态度坚决的宋姨,只好收下红包,放进兜里。 此时,报喜的报录人已经到了洢州桥头,高举写着恭贺文字的报贴,走到兰生楼门口。 随后到来的,是一支由十余辆豪华马车组成的车队,每辆车上载着要前往长安的应试学子,以及学子带着的行李、仆役。 志得意满的宋绍元和母亲与亲朋好友们告别,独自上了倒数第二辆马车,李昂则和柴翠翘上了最后一辆——上车的时候,还在人群里看到了许多熟面孔。 洢州城牧监司的荀牧监、沙徳一家、罗姓说书先生,还有陆依和她的母亲席慧。 一群人也到场祝贺送别,一直送到了洢州城外。 “少爷,” 柴翠翘掀开窗帘,看着路旁写着地标的石碑在视线中逐渐后退缩小,有些紧张不安地轻声说道,“我们这就...出了洢州?” “嗯。” 李昂手掌按着药箱,也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柴翠翘从没离开过洢州范围,他也一样。 尽管学宫在过去三百年间修建了大量道路桥梁,但对于大量有田地的虞国平民而言,他们并没有离开家乡的必要。 主动背井离乡,通常是出于破产和商业上的考量。 “长安,长安...” 柴翠翘向往地念叨着城市的名字,局促道:“少爷,长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繁华,雄伟,富饶,开放,文明。” 李昂没去过长安,不代表他不能从报刊上摘几个词来形容,“听说长安的东西二市,集中了全天下所有种类的商品货物、美食美酒。 从第一家店铺开始吃,每天吃一家,吃满三年也逛不完任意一市。 除了好吃的,还有好玩的。 蹴鞠,赛马,戏曲,相扑,杂技,斗兽,斗虫...” 李昂顿了一下,长安富饶繁华,民众们自己开发娱乐手段的热情很高,什么东西都能斗。 不止是斗兽斗虫,还有斗茶斗牌斗酒——长安各大公会商号之间的竞争极其激烈,每年都要举办名目众多的比赛来打广告。 不知道有没有比赛哪家锣鼓质量最好的斗锣,每年冠军就叫封号斗锣。 “哇哦,” 柴翠翘眼前一亮,“那,有那种比谁吃得多的比赛么?” “应该...有吧?” 李昂随意道:“听师兄说,长安还有些酒楼商家,偶尔会推出活动,如果能在限定时间内吃完所有饭菜,整顿免费。” “嗯?吃饭不要钱,哪家店这么傻...哦,不对,是这么良心。” 柴翠翘激动道:“不愧是长安,气度就是不一样。” “怎么,你也要迁户口当荣誉长安人啊?” 李昂白了柴翠翘一眼,“别想太多。人家又不是真傻,偶尔搞一搞活动,提高一下人气。 平时还是要正常花钱吃饭的。 对了,我们有多少钱?” “二百九十贯。” 提到钱,柴翠翘立刻像一只偷到了鸡的黄鼠狼一样,左顾右盼了一阵,压低了声音,贴近到李昂耳边说道:“其中二百五十贯飞钱,十贯钱币,三十贯金银碎块。” “干嘛靠这么近,马车上又没人偷听。” 李昂翻了个白眼,这些马车都是学宫设计建造的, 精铁材质,用了大量结构复杂的齿轮、弹簧,车辆底部还贴着符箓,不仅减震隔音效果一流,还能降低风阻,提高行驶速度,与上等马匹全力奔跑的速度相等。 光这一辆马车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按程居岫的说法,这些马车都是非卖品,就算是在长安,也只有寥寥十几家贵胄能拥有。 “小心一点嘛。” 柴翠翘吐了下舌头,“少爷,宋姨给的红包里有多少?” “我看看。” 李昂打开红包,里面装了十片金叶子和一小叠飞钱,估计价值在两百贯左右。 “这么多?” 李昂咋舌道,“啧,这回人情是越欠越多了。” “毕竟是兰生楼嘛。” 柴翠翘看着金光灿灿的金片,眼睛里闪烁着巨龙一般的贪财光芒,“好闪,好亮,好喜欢哦...” 西红柿小说 “秃头也很闪很亮,你要是喜欢可以给自己剔一个。” 李昂吐槽着沉迷于黄金的贪财女仆,挠头道:“嗯...我们带来的两个箱子里,有换洗的衣物,有要考的经卷典籍,有备用的纸笔砚台。 到了长安不用再买一份。 这支车队沿途会住在朝廷的邸店里,住宿费和伙食费都由学宫承担,也就是说沿途的花费也可以省去。 只需要考虑到长安以后的住宿费——这是不能公费报销的。 听师兄说,每年去长安准备考学宫的,光各州府的举子就有六千余人。 另外还有四千人——这些人通常是异国他乡的留学生、像我一样拿到举荐信的、被兵部或者镇抚司推荐入学的,以及宗室、大臣家族中的年轻子弟。 所有人加起来足有上万。 不可能公费报销所有人的吃穿住行,只有少数来自偏远穷困州府的学子,能拿到全额补贴。 而洢州相对富庶,肯定是没资格的。” 柴翠翘惊愕道:“啊?那我们到时候住哪?” “自己找地方住呗,还能怎么办。” 李昂想了想说道:“一般是住在酒楼之类的地方” 第四十二章 驿馆 说到行医,李昂下意识地抚了抚座位旁边的药箱。箱子里装着他请程居岫帮忙打造的手术刀、止血钳、助产钳等手术工具。 可惜,魇人铃在白犬案结束后就还给了洢州城镇抚司,否则有了能够让人陷入静滞昏迷的铃铛,李昂对于实施真正外科手术的把握就大了很多。 ‘不过,长安城那么大,又是学宫和镇抚司总部的所在地,异化物的种类应该很多才对。 说不定就有能够一次性解决消毒、止血、麻醉的异化物。 只要能解决外科手术的这三大基本前提,就不用局限在正骨按摩...’ 李昂出神地望着药箱,柴翠翘想了想说道:“对了,今天没看见于淼水诶,我还以为最后一天他会出来负荆请罪,求你原谅呢。” “正常。” 李昂满不在意地说道:“从我拿到推荐信的消息传扬出去以后,他就没有退路了。 反正都已经撕破脸皮得罪死了,他负荆请罪也得不到原谅,还不如在家里等消息。 等我考进,或者没考进学宫。” 李昂自认为不是宽宏大量的圣人,于淼水既然想趁着李家新丧,谋夺李家产业,吃绝户,还指示地痞流氓到保安堂找茬,那么就应该付出相应代价。 想必对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想到这里,李昂不禁莞尔一笑。 听说从李昂拿到推荐信的消息传扬出去以后,庆安堂就关门歇业,于淼水在家整日闭门不出,谁也没看到过他。 这段时间,他应该很难熬吧? 那就再熬三个月。 李昂笑呵呵拍了拍药箱,在离开洢州的时候,他没有将辛苦赎回的保安堂交给宋姨或者请人打理。 一是怕请来的庸医误诊,坏了保安堂的名声, 二是担心保安堂水井可能有异常之处——等他修成法术,还得回到保安堂彻底调查一番才行。 主仆二人有一句每一句地随意聊着天,学宫马车的行驶速度极快,隔音减震效果极好, 再加上走的是虞国官道,路面平坦笔直,道路两侧十步之内没有树木(防止森林侵蚀路面,同时防范野兽), 哪怕躺在宽敞座位上睡觉,也不会被震醒吵醒。 窗外天色渐晚,载着洢州学子的学宫车队,停靠在了官道路边的馆驿。 馆驿也就是驿站上设的官方旅社,虞国规定繁华州府二十里一驿,偏远州府一百里一驿。 馆驿的主要作用,是传递军事情报和政治命令,使者可以凭借“传符”,在馆驿住宿、饮食、换乘马匹,官员赴任时,也能借住在馆驿内。 这座石关驿,提前得知了学宫车队会停在这里的消息,驿站里的伙计早就在路边等候,满脸笑容地上前迎接,敲响每辆马车的外壁,将车上学子迎接下来。 “哇哦。” 李昂和柴翠翘站在石关驿的门口,有些惊愕于驿站的规模之大。 尽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是依山而建,有驿楼、驿厩、驿厅、酒库、茶库、菜库,还有沿河舟船,竹林,园林。 可以容纳数百人居住,说是豪商的避暑山庄都不为过。 “虞国还真是,富啊。” 李昂和柴翠翘站在驿站牌楼下方,齐齐发出了土包子的感叹, “呵。” 不远处传来少女的善意轻笑声,李昂和柴翠翘转过头去,看见一位和他年纪仿佛的少女,正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以前的虞国驿舍可没这么宽敞。一座驿舍一年要接待成百上千名使者、官员,晚上到这里住一晚,吃饱饭第二天就走,可不会珍惜驿舍内的设施。 随便把马拴在庭院里,把鹰隼带进厅堂,偷偷把池塘里的鱼钓上来烤。 污败室庐,糜毁器用。 官位小者,驿舍还能压一压, 官位高者,就算横征暴敛,肆意骚扰,驿舍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苦苦支撑应付。 也就近几十年来,虞国重整驿舍体系,严查严办滥用传符的行径,才好上许多。” 少女见识广阔,神态自然,谈吐优雅,语气温和,一开口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前来迎接驿舍的负责人——一位中年女官,涨红着脸,感动道:“小娘子说的是,以前驿舍可太辛苦了。 现在能维系下来,都要感谢圣后的仁政。” 圣后,也就是百年前的武姓女帝。 “是啊,圣后是虞国乃至天下女子的榜样。” 少女朝女官温和一笑,转头对李昂遥遥行了一礼,“纪玲琅。” “李昂。” 李昂拱手还礼,心底有些好奇。 姓纪,想必对方就是洢州最大的衙内、太守纪持的千金了。 之前听程居岫提起过,纪玲琅作为同样拿到推荐信的举荐生,拥有十一条灵脉,已经达到了优秀水准,有很大概率能考进学宫。 天资卓越,相貌出众,家境优渥,知书达理, 难怪她一出来,周围下车的洢州学子们脸上就露出殷切表情——特别是今年州学考试第一的翟逸明。 程居岫从怀里拿出铜制传符、纸质凭证以及学宫玉佩,一一递给驿馆女官验证。 待到身份验证完毕,驿馆里的仆役就从车上搬下行李,送到各自客房,再将马匹牵到马厩。 xiaoshuting.info 学宫车队所用的马,和镇抚司所用的细犬一样,都是特殊培育的品种, 每一匹都高大健硕,兼具耐力与速度,吃的都是精细调配草料,有时候还要往饲料里加入特制药物。 只有石关驿这样的中大型驿站,才有条件提供。 驿馆人员带领洢州众人前往客房,纪玲琅走在队伍中间,和另一名洢州出身、一同前往学宫参加入学考的女同学有说有笑, 一旁的翟逸明和其他几位洢州学子,有意上前讨好奉承,都被不冷不热地挡了回去。 “哇哦,太守家的千金就是不一样,” 柴翠翘贴着李昂耳朵轻声说道:“我还以为会更骄横跋扈一些呢。” “嗯。” 李昂随意地点了下头,心底没有什么波澜。 今天参与学宫入学考的上万名学生,每一个都是当地最优秀的年轻精英, 到了长安更有王室宗亲、达官显贵的子孙要一同竞争。 太守千金,也就还好。 第四十三章 天才 驿馆不止要接待前往学宫的车队,还要接待南来北往传递信息的使者,以及各路官员。 学宫应考生的身份,尊贵,但又没那么尊贵。 按照规定制度,众人用过朴素餐饭, 一名洢州同窗提议在凉亭里,举办晚宴,吟诗作对,结果被纪玲琅以研读典籍为理由拒绝。 一旁的翟逸明也出声附和,说什么到长安待一个月就要迎接学宫第一轮考试,必须争分夺秒研读典籍。 翟逸明都这么说了,那位同窗自讨了个没趣,讪讪道歉,众人各自回屋,李昂也回到房间读起了书。 学宫的前两轮考试,考的都是常规内容,经卷,策问,诗词什么的。他这方面的基础不如其余同窗,自然要临阵磨枪。 不过李昂也没去找程居岫开小灶。 一方面程居岫是带队的学宫行巡,不好明目张胆地补习或者透露题目, 另一方面么...程居岫自己也老实交代过,他这几年已经没怎么看儒学典籍了,水平下降了不少,还不如去找宋绍元。 因此,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昂白天晚上除了睡觉,基本上都在看书,狠狠恶补了一番,两只眼睛的黑眼圈极重。 而其他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越是靠近长安,这些洢州学子们就越是紧张——纪玲琅除外,她家境优渥,小时候又和父亲纪持去长安住过,这次也算是回老家。 车队北上长安,行进过程中,不断有来自其他南方州府的车队加入并行, 洢州众人也见到了来自其他州府的学子。 大家见面都很热情,没过多久就以兄弟姐妹相称,谈论人生哲理和诗词歌赋。 至于私底下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毕竟一路上见到的,都是前往学宫道路上的竞争对手,任何人都可能挤掉属于自己的名额。 当然,有学宫行巡在,这种私底下的矛盾是不会暴露出来的, 相反,所有学子都更加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不敢有丝毫僭越。 在这种复杂而又微妙的氛围中,由上百辆马车组成的车队,终于开进了长安城外驿站。 “要,要死了...” 驿站房间里,李昂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放下了手中经注典籍。 终于,终于背完了。 这段时间的赶路过程中,学宫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今年学宫第一轮考试的主考官,是太原王氏家族的大儒王温纶。 虞国的世家大族众多,在所有尊贵世家中,有五支最为尊贵。 分别是博陵与清河的崔氏, 范阳的卢氏, 荥阳的郑氏 太原的王氏。 以及陇西与赵郡的李氏。 这几支门阀家族,在前隋时期就兴旺发达,凭借庞大的政治影响力,屹立不倒。 哪怕隋末乱世时期,各路修行门派与叛军在中原大地杀得血流漂橹,也没能影响到他们。 事实上,建立了虞国的高宗皇帝,自己就是陇西李氏的成员。 尽管在学宫阴影下,这些旧日家族的影响力大不如前,但依旧能源源不断地诞生新的重要官员、大儒乃至学宫教授。 大儒王温纶担任考官的消息一经传出,市面上他所著的书籍就被大肆收购,特别是他对《诗》、《书》、《春秋》等典籍的注解版本,更是被抢购一空。 所有学子都在费尽心思地理解他对典籍的理解,以期在考场上不犯下失误。 “这种让所有学生哭天抢地看一个人的书的行为,” 李昂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有葛军内味儿了。” “葛军是谁?” 柴翠翘好奇问道:“也是大儒么?” “不,那是个能够欢声笑语间,吹着唢呐愉悦送走百万学子的伟大教育家。” 李昂随口吐槽了一句,心中默默哀叹,为什么他觉醒的异界记忆里,没有成吨成吨的文学典籍。 不过,吐槽归吐槽,李昂自己也知道,就算异界记忆里有一大堆文学典籍,该没用还是没用。 虞国承平两百年,文坛发展迅猛,儒学大家、诗词名家层出不穷。 就算他从文学典籍里,“借”来几首,侥幸扬名立万,也支撑不了多久——虞国酒席诗会频繁,几乎每场宴席,都要求文人吟诗作对,以显露才华。 正经文人,都有着十几二十几年的文学积累,平时偶尔有诗性灵感,就把好句子抄录下来,丢进桌上木筒,长年累月才能积攒下一两首好诗。 一个十四岁的普通少年,没有任何人生阅历,突然间拿出几十首跨度极大、风格迥然不同的名篇,谁能信?谁会信? 出席宴会,其他人随便找个东西,提个题材,要求分韵限韵,合情合景,临时作诗, ddxs.com 甚至几个人一人一句作诗,要求平仄整齐,浑然一体, 一旦中途答不上来,或者答的不好,瞬间就暴露了,被指责为剽窃他人诗词的小偷,一辈子钉在耻辱柱上,永远翻不了身。 就算运气好,短时间没有暴露,长此以往也安生不了。 你一个能吟诗作对的天才少年,怎么的也得会帮亲朋好友写写文章吧? 表会写么? 章会写么? 事件的传会写么? 人物的记会写么?年谱会写么? 知己的丧贴会写么? 都不会写?只会几首诗词? 这算哪门子天才,欺世盗名的文抄徒罢了。 正是因为种种顾虑,李昂对于自己文采平平这一点,完全能够坦然接受——幸好学宫提倡经世致用,干的最多的不是吟诗作对,而是修路搭桥,改进工艺,发展农业,剿灭蝗虫等利国利民的实事。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对于考入学宫抱有那么大的热切。 “少爷,王温纶的书看完了,还得看这些呢。” 柴翠翘从地上,又搬了一堆书上来,“这些是王温纶平时在各种宴会上做的诗,吟的赋,帮别人写的传记。 都是长安城里刚刚整理出来的,要五贯钱一本呢。” “啊啊啊啊!烦死了!” 李昂看着厚厚一叠书,感觉头又痛了起来。 咚咚咚。 就在李昂唉声叹气之际,门外响起程居岫的声音,“日升,在么?” “在,” 李昂松了口气,走到门前打开门,“怎么了师兄?” “我在学宫的同窗到了,让她帮你看看灵脉。” 第四十四章 同伴 “好的,这就来。” 李昂转身从架子上拿下毛巾,稍微擦了擦脸,整理了下衣衫,这才关门而出,跟上程居岫脚步。 两人走在生长着各色藤蔓植物的长廊之中,程居岫随口问道:“最近复习得怎么样了,有把握么?” “还行吧。” 李昂犹豫说道:“就是王温纶的书有点多,看得比较累。” “哈哈。” 程居岫笑道:“这个倒不用太担心。温纶先生在学宫教授国史,性格温厚诚笃,不是那种故意沽名钓誉之人,不会刻意刁难,出些古怪题目。 无错小说网 要是换某个教授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样么?” 李昂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好奇起来。 听程居岫的口气,学宫里似乎也不是一团和气,也有教授不被学生所喜欢。 这其实也正常,学宫集中了整个虞国的物力、人才资源,要是没有理念、派系与利益冲突,反而显得有些奇怪。 “对了师兄,你的同窗该怎么称呼?” “呃,她叫韩卿云,见面了称她韩师姐就好。” 程居岫说道:“她是巡云境中阶,比我高一阶,是年轻一代里最有希望在三十岁之前突破到烛霄境的人选之一。 正因如此,学宫和朝廷没有给她分配任何任务,而是让她按照自己的心意,在长安南面的凤旌山道观里修行。 我和她以前是队友,一起探索过几处前隋的修行门派秘藏,所以关系不错。 她外表看上去稍微有点冷漠孤傲,不过其实还是挺热心的,不用特别怕。 啊,到了。” 程居岫显然来过这座驿舍很多次,带着李昂七拐八拐,走到一处僻静幽深、临近池塘的水榭当中。 这座水榭白墙黑瓦,四边屋檐上垂落下轻盈透亮的鹅黄色帷帐,地上摆着一张矮桌,矮桌上放置着一整套带茶盘、假山的白瓷茶具,假山的凹陷处斜斜搭了一支线香,散发出袅袅云雾,萦绕不散。 然而,吸引李昂目光的,却不是这一套价格起码在五百贯以上的名贵茶台,而是端坐在茶台后方软塌之上的女子。 她穿着黑白双色的女冠道衣,一席黑发稍稍挽起,用两根朴素铁条随意固定,明明面容清瘦秀丽,但那柳叶眉却如刀剑般锋锐,仅仅看上一眼就有种被利器刺伤的感觉。 “居岫,坐。” 女子放下茶杯,嘴角露出淡淡微笑,周身生人勿进的气息稍稍减弱。 “坐吧。” 程居岫带着李昂在软塌上落座,稍微喝了口茶水,说道:“师姐你帮忙看看我师弟的灵脉天赋。 我在洢州城的时候帮他看过,卦象显示的是‘含妄断兌珏’,七条灵脉,感觉有点不太准。 而且他也说,最近在运转灵气的时候,会感觉脑袋疼痛。” “手给我。” 韩卿云摊开手掌,李昂连忙伸过手去。 韩卿云接过李昂手掌,用指甲在他掌心划了一横一竖两条线。 李昂只觉一股无名气流,从掌心处灌入手臂,整条手掌微微发烫,皮肤下面甚至亮起了一缕缕白色丝线。 “卦象还是含妄断兌珏。” 韩卿云眉头微皱,放下李昂手掌,淡淡说道:“和你的判断结果一样,七条灵脉,不过有一条的位置,在这里。” 韩卿云用食指遥遥指向李昂眉心,说道:“这种卦象很少见,一般的典籍里没有记载,可以去学宫书楼的《太虚妙林经》或者《灵宝智慧观身经》上找找,就是不知道那两本书有没有被人借走。” “这样么。” 程居岫稍微有些失望,“也好,好事多磨么...” “居岫!” 突然间,一个声音从长廊另一侧传来, 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穿着松松垮垮儒衫的书生,轻佻地快跑过来, 他先朝韩卿云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师姐”,然后转身热情地拥抱了一下程居岫,严肃认真说道:“居岫,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抱儿子了。” “什么?” 程居岫看着友人一脸惊愕,“你什么时候成的婚,我怎么不知道...” 话音未落,程居岫就反应了过来,佯装恼怒地笑着锤了一下友人的肩膀, 转头对李昂介绍道“这是我在学宫的同学,丁景山。” 李昂拱手道:“见过行巡。” “嗨,我可没资格作行巡,” 丁景山友善地摆了摆手,拉长了声音说道:“行巡是居岫这种青年才俊才能担任的,我啊,就是个小官而已。” “你把秘书省秘书郎叫做小官是吧?” 程居岫翻了个白眼,随口对李昂介绍道:“他是在秘书省当差,有什么典籍上的事情可以找他。” “秘书省?” 李昂眨了眨眼睛,这段时间他恶补过虞国官制,秘书省秘书郎是从六品上的官职,掌四部图籍,哪怕在长安城里,都算得上是有品级的官员了。 要知道,负责管理十几乃至几十万人的上县县令,也不过才从六品上而已。 “家里硬给安排的闲差,偷偷薪水罢了。听居岫要回来,我翻墙出去,秘书省里也没人在意。” 丁景山撇了撇嘴,显然对于秘书郎的官职并不热衷,“比起何师兄差远了,他现在可是左春坊中允呢。” 何师兄,何司平, 李昂听程居岫提起过,比他大一届,现在是巡云境高阶,距离烛霄境只差最后一阶。 而何司平担任的左春坊中允,则是太子东宫里的重要官职,正五品下,掌侍从赞相,驳正启奏。总司经、典膳、药藏、内直、典设、宫门六局。 换句话说,就是太子的管家与佐臣,如果太子未来能顺利继位,妥妥的朝廷大员。 “对了,听说你这次回来,没多久就要去帮公羊教授修造能够在无尽海航行更远的船只,几年都未必能回长安? 那可不行,咱哥俩好不容易见一面,今天晚上必须去醉芳楼,不醉不归。” 丁景山朝程居岫挤眉弄眼了一阵,又转头看向李昂,“嗯...小兄弟你也可以去长长见识。 醉芳楼是个好地方,那里的大姐姐们能让你开拓视野,耳目一新, 认识到什么是海纳百川,有容...” “滚滚滚,别带坏我师弟。” 程居岫翻了个白眼,制止了丁景山再不正经下去,刚要说些什么,他腰侧的香囊就剧烈震动起来。 第四十五章 纨绔 嗡嗡—— 香囊不断震动,敲打着旁边的玉佩, 程居岫表情微变,解下香囊,从中取出一枚长方形镂空铜片。 “怎么了?” 丁景山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沉声问道。 “公羊教授那边在召唤我,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频率,情况估计很紧急。” 程居岫深吸了一口气,“我要过去一趟。” “我也去...” 丁景山刚开口就被程居岫打断,“算了吧,你还要在秘书省当差呢,这次不知道要去多久。” “我和你去吧。” 韩卿云从软塌上站了起来,对程居岫淡淡说道:“你飞剑速度太慢了。” 说罢,她从头发间拔出两根铁条,用指甲在铁条上轻轻弹了两下。 铁条立刻摊开延展,顷刻间化为两柄宽阔铁剑,悬浮在河面一米之上。 “麻烦师姐了。” 程居岫感激地拱了拱手,转身对李昂说道:“日升,我要出去一趟,你跟着队伍在驿舍里先住着,明天就有人过来接你们。 无错小说网 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去找...” “找我。” 丁景山说道:“我白天在秘书省干一些文书工作,晚上回家。去秘书省或者义宁坊丁府,找门房,报我名字就行。” “麻烦景山了。” 程居岫松了口气,朝韩卿云点点头,二人乘上两柄铁剑,朝东方飞去。 呼—— 铁剑急速飞行所卷起的强劲气流,吹得水榭隔岸竹林剧烈摇晃,无数竹叶碎裂纷飞。 眨眼功夫,二人的身影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说好的同游醉芳楼呢?” 丁景山重重叹了口气,一拍大腿,转过身来看向李昂,爽朗笑道:“日升是吧? 你是居岫师弟,以后就是我的朋友了,有什么事情只管说话。 我丁景山别的不行,声色犬马、吃喝玩乐还是很在行的。” ...老兄为什么你要把自己是个纨绔子弟的事情说的这么自豪啊? 难道您就是一边说着“十分钟之内我要得到这个女人的联系方式”,一边手指指向观音像的奇葩富二代? 李昂眼角一抽,还是诚恳地拱手道谢,“那就谢过丁师兄了。” 虽然不知道义宁坊丁府到底是何方神圣,但能待在秘书省秘书郎这个职位上的,绝不会是没有任何本事的纨绔子弟,否则程居岫也不会与其交往。 “好说好说。” 丁景山对于“丁师兄”这个称呼颇为受用,乐滋滋地搓了搓手掌,“嘿嘿,也就是日升你年纪小了点,要不然今天晚上我就能带你去‘风月花柳场,纸醉销金窟’的平康坊长长知识。 知道平康坊在哪么?就在东市以西。 整个平康坊按区域分三个曲,北曲、中曲以及南曲。 醉芳楼就在最高档的中曲,保唐寺向东第七家。 新人不能乱进,因为按规矩,面生的新郎君要收加倍的钱,所以得叫个老手领路才能不被宰...” “三郎,不好了三郎!” 正当丁景山眉飞色舞地给李昂科普着长安城风月场所的时候,一名青衣小厮慌乱地沿着长廊跑了过来,压抑着声音叫道:“今天朝廷退朝退得早,主人要去秘书省看你周国史籍编的怎么样,正在往那走呢。” “什么?我爹要来?” 丁景山惊得差点跳起来,连忙朝李昂一拱手,“不好意思了日升老弟,为兄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改天再聊。” “啊没事,丁师兄你去忙吧。” 李昂还维持着拱手的姿势,丁景山已经拉着小厮慌不择路地向着驿舍出口跑去,一边跑,还一边费劲地从腰侧剑鞘里拔剑,“会不会来不及?我先乘飞剑赶过去...” “三郎不能乘飞剑啊,乘飞剑岂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还是骑马吧,我去给你牵马。” “对对对,还是丁小七你想得周道。骑马好,无马不行...” 丁景山和小厮消失在长廊尽头, 李昂站在原地挠了挠头, 怎么感觉...这个丁师兄这么不靠谱呢? 画风和程居岫差得有点远啊? 难道长安的二代们都是这个德性么? 李昂咂了咂嘴巴,转身向着厢房走去,脑海里还在想着刚才韩卿云的话语。 “我灵脉的卦象为‘含妄断兌珏’,可能可以在学宫书楼的《太虚妙林经》、《灵宝智慧观身经》两本书上找到这一卦象的详细说明。 不知道普通人能不能进学宫书楼看书... 啧,早知道刚才就麻烦丁景山了。 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提这件事吧。” 李昂随意想着事情,回到走廊,却看到宋绍元、翟逸明二人正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神情有些焦急地敲着门,他们身后还站着眉头微皱的纪玲琅。 “宋大哥?” 李昂稍显诧异地走上前去,“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日升你去哪了?” 宋绍元开口说道:“和我们一起来的雍宏忠还记得么?他前几天一直眩晕恶心,刚才突然在大厅晕倒、呕吐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雍宏忠?是那个身形瘦弱、体弱多病的襄州太守家公子?” 李昂回忆了一下, 雍宏忠和他同龄,是襄州太守的儿子,虽然天生口吃,但六岁时就能作诗赋,写出过不少好文章,在当地士林颇有名气。 由于襄州与洢州的车队同路,两州学子这几天待在一起,彼此之间比较熟悉友善, 不过通常是宋绍元、翟逸明、纪玲琅等人和他说话,讨论诗词什么的,李昂对他并不了解。 宋绍元点了点头,“对,日升你能医么?” “能引起眩晕、呕吐的病症实在太多,得看过了才知道。 等我一会儿,我拿个药箱。” 李昂挠了挠头,走进屋子里,叫醒趴在桌上睡觉的柴翠翘,拿出药箱,让宋绍元带路前往大厅。 长安城外的这座驿舍占地面积广阔,结构复杂,几人快步奔跑,赶到大厅, 发现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年纪相仿的考生,都在探头探脑地向着大厅中间张望。 “医师来了,麻烦借过一下。” 宋绍元和翟逸明仗着身高优势在前面开路, 李昂挤出人群,却看见雍宏忠脸色苍白坐在凳子,旁边坐着一位明眸皓齿的襦裙少女,正拿着金属刺针,严肃而认真地刺入雍宏忠的头顶。 已经有医师了? 李昂一挑眉梢,止住了前迈的脚步,站在原地不动,饶有兴致地观察起了少女正在施展的针灸法。 第四十六章 御医 “嘶!” “啊!” “咦!” 周围的同龄学子们,不断发出阵阵惊呼。 也难怪他们有这么大的反应,只见少女捏起一根银针,放在蜡烛上烤过后,手捏银针不断碾转,分别刺进雍宏忠的头顶、额角、后颈等部位。 没多久,雍宏忠的头上就插了七八根银针,脚踝和小腿上也被插了两根针。 一名学子低声说道:“看着好疼啊,这么长的针扎进头皮...” “你懂什么,这是针法!” 另一位有些见识的微胖学子,以一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针灸”的懂王表情,小声说道:“只需要诊断出病因,辨明性质,明确与病变有关的经脉、脏腑, 无错小说网 再朝相关部位针刺、艾灸, 就能畅通经脉,调节气血,令阴阳重归平衡,令脏腑趋于调和。 而且,你知道正在施针法的是谁么?” “谁?” “尚药局直长医师邱权的女儿,邱枫。” “是那个用针刺法,治好了大理寺卿的御医邱权?” “还能是谁?” 周围人群议论纷纷, 李昂好奇地眨了眨双眼。 作为医者,他在洢州的时候就知道,虞国的中央医疗机构分别为太医署、殿中省尚药局、药藏局三大系统。 其中太医署负责全国医政和医学教育, 药藏局为太子服务, 殿中省尚药局为皇帝服务。 尚药局内部,设【奉御】二人,掌管宫中的一切药物供奉,是天子本人的贴身医师。 四名【直长】,则是【奉御】的副手,负责协助【奉御】管理宫廷药物,同时也会按照天子命令,为王公大臣、宗室贵族服务。 简而言之,尚药局【直长】,就是御医,而且是医疗技术最为顶尖的御医。 一些不受宠的嫔妃、皇子,甚至没有资格强制要求【直长】亲自诊疗,只能让【直长】以下的【司医】或者【医佐】医治。 ‘最杰出的医者么...’ 李昂兴致盎然地站在旁边默默观察,他出身的洢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单论医疗技术,肯定是不如长安城里的御医世家的。 名为邱枫的御医之女,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周围的议论声一般,表情镇定从容地施着针。 等到所有银针扎完后,静静等待半刻钟, 再将所有银针拔出,长舒了一口气,后退半步,声音清脆地对座位上的雍宏忠问道:“好了,感觉怎么样。” “感...感觉,还...还好。” 患有口吃的雍宏忠结结巴巴地说道:“就就是,腿有点凉。” “凉是正常的,裤腿还卷着呢。” 邱枫莞尔一笑,娇憨道,“站起来走一走吧。” “好。” 雍宏忠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步伐平稳,完全没有眩晕的意思。 “这么神奇?” “扎几根针就好了?” “不愧是御医的女儿,对了,你们知不知道,她今年也要和我们一起参加学宫考试?” 周围人群低声议论着, 李昂好奇地拍了拍旁边那位看上去很懂的微胖学子的肩膀,“这位仁兄,你刚才说,御医邱权,用针刺法治好了大理寺卿。 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长安的学子吧?” 微胖学子上下打量了李昂一番,友善笑道:“这个啊,是前段时间的事情了。 大理寺的赵寺卿患了风疾,腰脚不随,不能跪下和站起。 尚药局直长邱权,奉天子之命,去赵寺卿府上诊疗,针上窌二穴、环跳二穴、阳陵泉二穴、巨虚下廉二穴,用不了一会儿腰腿就恢复正常,能弯腰站起。” 一旁的宋绍元双眼微微睁大,“这么神奇?” “那当然。” 微胖学子撇了撇嘴,小声抱怨道:“世人都说灸法比针法好,我看倒也未必。 能用针法治好,总要比艾灼强,起码不留疤痕。” 李昂听着微胖学子语气中的怨念,微微一笑,所谓针灸针灸,其实是针法和灸法的总称。 针法,指的是将针具,按照一定角度,刺入患者体内,通过捻传与提插等针刺手法,来对人体特定部位进行刺激。 而灸法,则是以预制的灸柱或者灸草,在体表部位上进行烧灼、熏烫,因此也被称为艾灼。 尽管“针灸”的针在前,灸在后, 但在虞国,灸法的地位远远高于针法,以灸为主,针为辅, 上到王公大臣,下到平民百姓, 有什么头疼脑热,除了喝药以外,都会进行艾灸,因此许多人身上都会有不怎么好看的灸瘢。 《备急千金要方》当中,灸法有510首,针疗法只有50首, 《千金翼方》当中,灸法有560首,针疗法只有90首。 这既是因为懂得针法的医师很少,也因为在虞人的普遍观念中,针法不如灸法。 由虞国初年的名相王珪之孙,王焘,辑录而成的综合性医书《外台秘要》当中,甚至直言“针能杀生人,不能起死人。” 李昂对于针灸法没什么太大的恶意, 不过他很清楚,针灸法之所以能在民间如此盛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虞国缺医少药的现实问题—— 越是偏远,越是贫困落后、缺医少药的地区,民众就越容易被迫用各种方式进行自救。 简单廉价的针灸法(特别是易于操作、不容易死人的灸法),无疑解决燃眉之急的唯一选项。 “看上去治好了?” 李昂扫了眼行走正常的雍宏忠,朝宋绍元摆了摆手,“那宋大哥我先走了。” “哦,麻烦日升你了...” 宋绍元正在说话,就听到周围人群又是一阵急呼——雍宏忠本来一脸欣喜地准备弯腰放下裤腿,结果刚弯下腰,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朝地上摔倒。 尽管被那位御医之女邱枫急忙扶起、放在椅子上,但雍宏忠还是低垂眼帘,陷入眩晕。 “怎么回事?” 一位华服少女施施然走出人群,皱着眉头对邱枫说道:“怎么又晕了?” 邱枫明显有些紧张,差点咬到舌头,“禀告郡主,《素问·至真要大论》云:诸风掉眩皆属于肝, 风池穴为足少阳胆经之穴位,是足少阳经与阳维脉交会穴,具有平肝熄风、清热解表、清头明目之功。 应该再往风池穴施两针,同时进行艾灸,就没事了。” 郡主? 周围人群一片哗然,李昂旁边的那位微胖学子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华服少女,嘴唇微微颤动。 听到郡主二字的李昂眼皮微跳,却来不及多想——邱枫已经从她的药箱里取出艾草编织成的灸柱,正要放在蜡烛上点燃,然后用来放在雍宏忠的身上烧灼。 “等一下,” 艾灸会造成疼痛与可能致命的伤口感染,李昂不得不前踏一步,朗声道:“让我看看吧。” 第四十七章 眼震 现场目光瞬间全部汇集过来。 李昂坦然面对着所有或好奇、或质疑、或不屑的眼神,神情自若,波澜不惊。 “你是...” 邱枫眉头微皱地看向李昂,还没等李昂做出回答,他旁边的翟逸明就踏出一步,朗声道:“这是我们洢州的名医,李昂。 别看他年纪小,论医术,在整个江南道都是数一数二的。” 翟逸明一副自豪的表情,然而周遭围观的考生们却并没有直接相信,低声议论道:“嘿,洢州什么时候,也出名医了?” 无错小说网 “我倒是听说过,那边好像有个叫于淼水的福医,专门卖人绿豆汤,说是包治百病。” “绿豆汤也能包治百病?又是骗愚夫愚妇钱财的吧。” 李昂听着周围的交头接耳声,眼角不禁一抽,心底对于淼水的怨念更甚——这货自己捞钱捞得爽快,结果把洢州杏林在外地的名声彻底搞臭了,还连累到他。 庸医害人呐。 李昂在心中默默摇头叹息,前方的邱枫却有些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你就是那个用猪眼球治好了洢州牧监司一百多匹军马的眼病的那个李昂?” “是我。” 李昂惊诧地点点头,“姑娘听说过在下?” “嗯,前段时间我爹和我二叔提起过,说洢州城那边出了个新奇医案。” 邱枫微抿嘴唇,看向李昂的目光微有变化。 此时,人群后方也适时传来那位微胖学子的嘀咕声,“难怪,邱家二郎曾经是太仆寺卿的辅佐官僚。而太仆寺又是以管理虞国马政为主的机构...” 虞国向来高度重视马、牛等大型牲畜的饲养、储备与治疗, 太仆寺里有兽医博士四人,兽医六百人,之前还编撰过兽医学专著《司牧安骥集》,作为兽医教学的指导手册。 各级牧监司也都有人数不等的兽医。 由于这些人都有官面身份,彼此之间的交流,反而要比民间医者更加频繁积极。 因此,洢州城里有人用猪眼球组织液治疗军马的眼球炎症的奇异消息,迅速传回长安的御医家族耳中,也就不足为奇了。 确认了对方不是瞎起哄的外行,邱枫的态度明显软化了一些,问道:“李医师为什么制止我?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么?” “不不不,我只是想近距离观察一下患者,可以让我看看么?” 李昂稍微抬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邱枫转头看了眼人群中的华服少女,在得到对方微微点头示意后,侧过身来,让出了空位。 “多谢。” 李昂松了口气,屏住呼吸不去闻少女身上带有一丝甜甜药味儿的熏香气息,快步经过,来到雍宏忠身前。 经过刚才短暂时间的休息,雍宏忠的眩晕稍微好转了一些,但眉头还是紧紧皱着,看上去有些犯恶心。 李昂表情严肃起来,先对雍宏忠进行体格检查,然后开始询问。 “唔...宏忠兄,你是什么时候出现这种时常眩晕的症状的?” “有突然耳鸣耳聋么?没有?那有受过头部外伤,或者脑袋一侧疼痛么?” “之前有耳朵出血么?” “把你这几天吃过的所有东西,包括水果、零食全都报一遍。” 李昂仔细地询问了一番,没有因为雍宏忠结结巴巴而表现出任何不耐烦。 等到问询完毕,他闭着眼睛思索了一番。 一个月前出现症状,发病突然,每天起床睡觉时,容易感到恶心眩晕。眩晕常持续于60秒内,偶尔伴随呕吐,眩晕后会感到头重脚轻和漂浮感... 李昂睁开双眼,微笑着朝人群说道:“麻烦过来两个人搭把手,去拿一床软一点的被褥过来,再帮我把桌子清理出来。” “我去拿被褥。” 翟逸明点头答应,转身向厢房方向跑去, 宋绍元则走进上前来,帮李昂把桌子上的碗碟撤走,顺便好奇问道:“日升,宏忠这是得了什么病?” “得做个测试才知道。” 李昂随口说了一句,站在不远处的雍宏忠老仆立刻紧张问道:“小郎君,这个测试危不危险?” “不危险,只需要转转脑袋就行。宏忠兄,麻烦你坐在桌子上,对,就坐这。” 李昂招呼雍宏忠爬上桌子, 此时大厅里的看客们越聚越多,不止是今年来长安准备参加学宫入学考试的考生,还有一些成年人——明显是经过驿舍的使者与低阶官吏们。 “被褥拿过来了。” 翟逸明抱着一床被褥小跑了过来,李昂让翟逸明把被褥铺在桌上,又让无关人等退后, 自己则站在桌子正前方,用手扶住雍宏忠的脑袋,将脑袋向左旋转四十五度,同时语气温和地对雍宏忠说道:“宏忠兄,现在我要把你放倒,让你躺在桌上,等会儿不要紧张害怕, 如果实在害怕,可以喊出来。” “好好的。” 雍宏忠结结巴巴地答应了一句, 周围人群则越发好奇、困惑,乃至不屑。 桌子就这么点高度,站在上面跳下来也完全没事, 何况桌面上还铺着被褥呢,只是坐在桌子上躺倒而已,怎么会吓得哇哇乱叫。 邱枫同样眉头微皱地看着李昂的动作,完全看不出李昂打算做什么。 “三,二,一。” 倒数完成的瞬间,李昂立刻抱着雍宏忠的脑袋,引导其自然躺倒, 直到雍宏忠的脑袋,刚好伸出桌面,并与桌面呈20度夹角。 “呃!” 雍宏忠立刻发出难受的呻吟,眼眶中的眼球剧烈震动摇晃,眼眸飘忽不定,看上去颇为恐怖。 李昂语气沉稳道:“宏忠兄,你是不是感到有眩晕感?” 雍宏忠像是溺水之人一般,慌乱地甩着手臂,叫道:“有,有!” “有没有感觉天翻地覆?” “嗯!” “那就正常。” 李昂缓缓将雍宏忠扶起,“在左侧悬头位时,出现垂直向上的顺时针眼震,持续时间在十五息(三十秒)左右,患者感到天旋地转,有明显恐惧。”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宋绍元看得目瞪口呆,邱枫也瞪大了双眼,下意识问道:“他,他刚才眼睛怎么会到处乱飘?” “因为所以,医学道理。” 李昂乐呵呵地拍了拍雍宏忠的肩膀,让他平复一会儿,平息恶心与眩晕感,然后又抱住了对方的脑袋——这次是向右偏移。 “大,大夫等等...” 雍宏忠的惊叫还未结束,李昂就又牵引着他的身躯,让他向后方仰倒。 只是这一次,雍宏忠却没有感到想象中的天旋地转。 “嗯??” 宋绍元、邱枫等人全都疑惑万分,为什么这一次仅仅只是脑袋换了个方向,雍宏忠的眼球就不乱飘了? 李昂微笑着将雍宏忠缓缓扶起,“恭喜宏忠兄,这病啊,可以治。” 第四十八章 复位 “能,能治?” 雍宏忠又惊又喜地问道,这段时间他算是被这一蹲下来就头晕的无名怪病折磨得心力憔悴,为了不让人耻笑,一直刻意保持笔挺站姿、坐姿, 但每天晚上,在床上躺下睡觉时,仍有可能犯恶心,甚至呕吐。 李昂淡定地点了点头,“嗯。” “李医师,我家郎君到底得了什么病?” 一旁的雍宏忠贴身老仆恭敬询问,称呼也从“小郎君”变成了“医师”。 良性阵发性位置性眩晕。 或者说,耳石症。 李昂心中默念着答案。 人类作为脊椎动物,之所以能在运动中平衡自身,主要是因为耳朵中有着调节身体平衡的器官。 该器官由三管两囊组成,三管指的是前半规管、后半规管、水平半规管,负责感受头的角度, 两囊指的是球囊和椭圆囊。 两囊的结构中,有一些碳酸钙盐结晶,状如小石或者粉笔末,因此也称耳石。 耳石通常固定在两囊内,协助两囊感受头的加速度,并将位置信号通过神经传递至中枢神经系统。 正是因为有了三管两囊,人类才能“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平衡状况、重力状况,不会平地摔倒或者感觉天旋地转。 而如果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导致两囊中的耳石脱落,就会引起联锁反应——脱落耳石会在内耳的内淋巴液体中游动, 当人的头部位置发生变动时,耳石就会刺激到半规管毛细胞,导致半规管接触到错误信号,引发人体的强烈眩晕。 耳石症多发于中年人,女性略多,病因可能是头部外伤、剧烈运动、长期熬夜,也可能是中耳和内耳手术等。 刚才李昂先是通过体格检查和问询,排除了梅尼埃病、偏头疼的可能性, 又通过Dix--Hallpike变位试验,也就是托着雍宏忠的脑袋、引导其向后快速仰面躺倒,主动让耳石触碰半规管,诱发眩晕反应, 最终确定了他是后半规管耳石症。 (后半规管耳石症,也就是耳石跑到了后半规管位置。这种情况发生时,Dix--Hallpike变位试验只会在患侧转头侧卧的情况下,发生眼震,健康的另一侧不会发生眼震。而前半规管耳石症两边都会眼震) 当然,这些过程是不太好告诉眼前众人的。 人是靠着耳朵里的石头,才能把握自己位置的? 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一些。 要知道在异世界记忆里,1921年医生们就发现了耳石症,但直到1980年,才有位名为约翰·艾普利的医生,认识到耳石症的原因是耳石脱落,用复位手法治疗耳石症患者。 中间过程中,医生都是通过切断前庭神经节,来治愈耳石症——这样的后果就是患者会丧失听力和平衡能力。 而且,就算是约翰·艾普利提出可以用复位手法治愈耳石症后,他的研究成果也没有得到广泛认同,反而备受同行的排挤、嘲讽,乃至遭受非法行医的法律指控。 李昂心思急转,他很难说服眼前这些人,告诉他们人之所以能感受到重力与位置变化,是因为耳朵里有石头。 就算说服了,也没有证据,反而会被人怀疑,自己偷偷干了什么解剖尸体之类惊世骇俗的事情 虞国医学水平,较建筑学、材料学、天文学等相对落后, 这种情况一方面是因为学宫修士们很少生病,没有动力去推动发展,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解剖研究人类尸体的行为,无论在前隋还是虞朝,都是禁忌——这几乎是魔道行径。 李昂还记得蒲留轩的劝导,要先考入学宫,才有社会地位,才有立身之本,才有话语权与影响力。 医生要先保护好自己,才能保护好病人。 眨眼功夫,李昂就编织好了一套能被周围人接受的说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眩晕病机虽多,但不外乎虚实两方面。 虚者多为气血亏虚,髓海不足,清窍失养。 宏忠兄最近读书太猛,用的精力太多,加上身体虚弱,气血供应不足,这才导致的眩晕。” “原来如此。” 宋绍元等人露出了“喔喔,原来是这样子,嗯,我现在完全搞懂了”的表情,纷纷抿嘴点头。 邱枫隐隐感觉有些不对,皱着眉头看向李昂,欲言又止。 “那...李医师您是要我家郎君多吃肉?” 雍宏忠的贴身老仆恭敬询问, 李昂摇头道:“多吃绝对煮熟的牛肉、羊肉、鱼肉,不喝生水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么,还得通过手法复位,进行辅助。 也就是旋转头脑,让心中气血,涌到头部,通畅头部气机。 两种方法相结合,才能彻底治愈。 来,宏忠兄,重新坐好。” 李昂让雍宏忠在桌子上重新坐好,再次托住其头部,使其头部转向左侧患耳45度, 然后牵引头部,引导雍宏忠躺倒,头部稍微伸出桌面边沿,左侧患耳朝下。 2kxs.la “宏忠兄,向你自己的正前方看。” “日升我,我头晕。” “晕是正常的,你放心吧,这个复位方法我从来没有失手过。” “那你,你治好过多,多少人?” “恭喜你,是第一个。” 李昂一脸淡定地观察着仰面躺倒的雍宏忠,直到其眩晕和眼震症状消失, 再转动雍宏忠脑袋,使其朝右侧转动45度,同样观察一分钟,直到眩晕和眼震消失。 “最后一步,头和躯干一起右转,对,就是侧着躺。” 李昂让雍宏忠向右侧躺,保持姿势一分钟,最后扶起雍宏忠,“现在,坐起来不要动,凝神静气。” 雍宏忠闭上眼睛,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直到5分钟后,李昂才让他睁开双眼,“好了,完成。” 雍宏忠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就好了?” “你之前不是低头的时候会头晕么?” 李昂淡定道:“现在再试试。” 雍宏忠在贴身老仆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上下来, 于周围众人的目光注视中,慢慢弯腰低头,惊愕万分道:“不,不晕了。” “嚯——” “光转脑袋就能治病?还有这种事情?” “不可思议....” 宋绍元听着周围嘈杂人声,自豪地站在李昂旁边。 纪琳琅等洢州学子们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与有荣焉的微笑。 那位御医之女邱枫,紧抿嘴唇,点头赞叹的同时,眼眸里也闪过一丝疑惑、倔强与不甘。 “谢,谢过日升兄。” 雍宏忠激动地朝李昂拱手道谢,李昂摆了摆手,随意道:“都是同窗,不用在意。” “不,不行,君子有恩需报。” 雍宏忠不由分说,从腰侧解下一块雕刻成鱼形的洁白无瑕玉佩,强塞进李昂手里,感激地不断拍着李昂手背。 “宏忠兄台客气了。” 李昂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营业笑容,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人群中那位微胖学子的自言自语嘀咕声,“哇哦,于阗软玉...” 于阗软玉?很值钱么? 李昂散漫地想着礼金价值,雍宏忠顿了一会儿,像是才想起来一般,转过身去,朝着人群另一侧的华服少女恭敬道:“也,也谢过邱医师和,和安乐郡主。” “什么郡主,直接叫表姐。” 被称为安乐郡主的华服少女,温和友善地朝雍宏忠笑了下,视线精准捕捉到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神, 以及,李昂那异样的目光。 第四十九章 差距 乐安郡主... 李昂脑海中闪过在沙洮村的甘小二一家,面不改色地转移视线,看向雍宏忠继续交代医嘱道:“对了宏忠兄,如果你以后再有相似症状的头晕的话,也可以用另一种方法。 首先跪坐在地,双手撑着地面,抬头看向天花板, 接着头顶触地,额头比下巴更贴近膝盖,眼睛向下看, 然后头向右侧转,面对右手肘,眼睛向右看, 再保持头右转,起身,使头与后背水平水平, 最后保持头右转,坐正,使头与地面垂直,眼睛向上看。 每个动作持续十次呼吸。 这种方法,可以左边一次,右边一次,效果不明显就隔一刻钟再做,没有坏处。” “知、知道了。” 雍宏忠感激地点了点头,好奇问道:“这两种办、办法,有、有区别么?” 有。前一种方法是约翰·艾普利发明的传统Epley 管石复位法, 后一种则是卡罗尔·福斯特发明的复位法。 两种方法都能通过在特定角度旋转脑袋,借助地球重力,使得耳石流过半规管回归两囊,从而治愈耳石症。 “后一种方法只需要自己一个人就能完成,而且更加安全——前一种方法,如果协助人手法不到位,让头伸出桌面太远、太低的话,反而可能会导致症状加重。” 李昂随口解释了一句,对方好歹是襄州才子,这种简单的复位法应该没什么难度。 “多谢、谢日升了。” 雍宏忠再次拱手道谢,一旁的乐安郡主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好了,二郎就跟我一起回长安吧,娘很想你。” 雍宏忠稍微犹豫了一下,乐安郡主身后的高挑女官微笑说道:“二郎是担心不合规矩? 没事的,学宫是建议同一个地方的学子住在一起,方便管理, 不过如果学子家里有人在长安,能自己找到住处,学宫也乐见其成。” “好、好吧。” 雍宏忠点头答应,“姨娘,身、身体还好么?” “年初的时候染过风寒,现在已经好了...” 乐安郡主和雍宏忠转身走出驿舍,沿途亲切地唠着家常, 乐安郡主的贴身女官,以及那位御医的女儿邱枫,也及时跟上——邱枫在走出驿舍时,还回头望了李昂一眼,眼神里稍微带着些敬佩和不服气。 随着乐安郡主离开,大厅内的众人这才逐渐散去,小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那可是亲王的女儿啊! 哪怕大家都是各自州府当中,最杰出优秀的人才, 但正是因为眼界更加开阔,才清楚知道向上攀登的道路有多么困难。 纪玲琅对此兴趣缺缺,打了声招呼,就和女伴回闺房看书去了, 剩下的洢州众人低声谈论,翟逸明面露不甘之色,小声嘀咕着,“条条大路通长安,然而有人生来就在长安...” 他刚才有心表现自己,可那位乐安郡主在雍宏忠恢复健康后,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开,眼里完全没有他们这些考生。 “每年来长安的学子足有上万人,最终只有六、七百人有资格考入其中。想要让郡主高看一眼,起码也得表现出相应的价值。” 微胖学子像是看穿了翟逸明心中所想,随意说道:“乐安郡主的母亲,是前右武卫大将军兼望州都督蔡纵之女, 雅文库 和襄州太守之妻,也就是雍宏忠的母亲,是姐妹关系。 宏忠兄的父亲是襄州太守,外公是右武卫大将军,还有个亲王姨夫、亲王妃姨母、郡主表姐。 啧,人和人的差距呐...” 微胖学子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拿折扇敲着掌心,摇着头感慨叹息。 动作本来挺潇洒,但在体型容貌衬托下,反而显得有些滑稽搞怪。 “对了,差点忘了自我介绍。” 微胖学子回过神来,一敲折扇,微笑着对李昂等人说道:“在下姓杨名域,长安崇化坊人。” “崇化坊?” 宋绍元有些诧异道:“杨域兄既然是长安人,怎么会来驿舍...” “来这里交些朋友嘛。” 杨域笑呵呵地说道:“都是学宫考生,自然应该多亲近亲近。 听口音,几位是江南人?” 宋绍元点头道:“洢州。” “洢州好啊,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洢州。” 杨域笑着说道:“我四姨就嫁去了洢州,经营有一家釜利商号,不知道几位听说过没有。” 翟逸明回忆了一番,“是那家..卖铁器的商号?” “对对,就是那家。” 杨域开心道:“这么说起来,大家也算是有同乡情谊了。 明天早上学宫会派人来,领这一批的州府学生游览长安,大致介绍长安的各个坊市,方便学生们自己找住所,避免考生走丢。 这样,我明天也过来一趟,陪各位走一走长安, 到晚上再由我做东,大家一起去甘露楼吃一顿。” 杨域热情自来熟,洢州众人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有个长安本地考生在,是要比自己乱逛乱走好得多。 李昂默默站在洢州考生人群中,眉头微皱,神游天外。 乐安郡主...么? 第五十章 早起 入夜, 长安城东北方向,永嘉坊,赵王府。 名为李南蕾的乐安郡主,披着鹅黄轻纱,独自坐在庭院中,穿针引线刺着绣。 刺绣的图案是凤朝凰,角落里绣着一个“善”字。 轻轻的脚步声在廊桥中响起, 李南蕾头也不回地随意说道:“表弟睡下了么?” “雍家二郎已经睡下了。” 白天在长安城外驿舍出现过的女官,微低下头,容貌姣好但表情淡漠,恭敬回答道:“没有再犯恶心。” “是么?看来,那个洢州来的李医师,还有点手段。” 李南蕾淡淡说道,声音无悲无喜。 女官恭敬地站在原地,就像是个普通侍女。 院外虫鸣阵阵, 一只洁白飞蛾,被石桌上的明亮烛火吸引,翻飞着靠近。 女官默默抬起眼帘,淡淡地看了飞蛾一眼。 飞蛾身躯猛然顿住,虫翼还保持着摆荡姿势,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向前飞行哪怕一寸。 aiyueshuxiang.com 嗡—— 飞蛾一分为二,悄无声息地坠落到石桌侧方的草丛中,没有影响到自顾自刺绣的李南蕾。 “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明明雍家不想和亲王府扯上关系,我却还是把雍二拉了过来。” 李南蕾像是没察觉到死去的飞蛾一般,随意问道。 女官依旧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低头不语。 “唉,不得不找帮手啊。” 女官不作回应,李南蕾也并不在意,自言自语道:“我那个当襄州太守的姨夫,为了避免御史说他结党连群,故意不与亲王府和右武卫扯上关联。 也不想想,就算他刻意不往来,御史想要弹劾他,还是照样能弹劾。 明年或者后年,善哥哥就要受封了, 受封地点很可能在襄州附近的度州或者旿州。 如果姨夫聪明点的话,听到我把雍二拉到亲王府,兴许能反应过来。” 李南蕾所说的李善,是当朝天子的第九子,同时也是李南蕾最亲近、最仰慕、最希望将之推上皇位的人。 然而李善的母族孱弱,在宫中并不受宠,需要更长远的谋划。 拉拢襄州太守雍家,只是计划的一环而已。 李南蕾随意问道:“对了,说起那个李医师,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举荐他的人是谁,知道了么?” “查到了,是即将出任水司令史的学宫弟子,程居岫。” “程居岫么?” 李南蕾眉头微皱,回忆了一番,“程居岫那几个人,是支持太子的对吧。” 女官答道:“是,与程居岫亲近的师兄何司平,现正担任东宫左春坊中允。” “麻烦。” 李南蕾放下刺绣,淡淡地叹了口气,“那个洢州来的李医师,治好了我和其他几家从南周买来的名贵马匹,又比我请来的邱枫,更先一步治好了雍二。 看来在医术上确实有些手段。 不过举荐他的人是程居岫,而这两个人,又将那起什么沙洮村白犬案,举报到了刑部。 要不是我在刑部有人,压下了这桩案子,说不定又要闹出什么风波。 啧,我养白犬,可是为了结交专门为镇抚司饲养猎犬的钟家的嫡女啊, 都让他给毁了。” “要,抹去么?” 女官淡淡开口询问。 “你说那个李医师?” 李南蕾将手放在桌上,撑着下巴,歪着头淡淡道:“他的眼神很讨厌, 嗯...听说他灵脉天赋一般?正好在学宫合格线上? 可以找人先看看,就找学宫的奚阳羽教授吧——他一向很听话。” “是。” 女官施礼后退,留下李南蕾独自在庭院中刺绣。 一主一仆,都没有为李昂的事情继续讨论。 毕竟,只是个洢州来的穷医师而已。 ———— “日升,已经卯正了,该起床了日升!” 咚咚咚的敲门声在屋外响起,李昂打着哈欠,嘀咕了一声“才六点”,从床上艰难爬了起来,朝门外的宋绍元喊道:“这就来!” “快点吧,不能让其他州府的学子嘲笑,今天我们要游完整个长安呢。” 宋绍元精力十足地迈步走开,脚步渐行渐远。 李昂看着隔壁床上同样睡眼惺忪的柴翠翘,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穿衣服,打水,洗脸刷牙,然后又拿着另一块毛巾,在柴翠翘脸上抹了两把,没好气地嘀咕道:“到底我是女仆,还是你是女仆,咱俩谁伺候谁啊。” “嗯?啊...” 柴翠翘一脸没睡饱的痴呆表情,下意识地接话道:“少爷你擦脸的动作太马虎啦,要有你这样的仆役,早就被主人家赶出去了。” 第五十一章 导游 “何必三山待鸾鹤,年年此地是瀛洲。 长安,就在前面了。” 负责招待学子游览长安的灰衣小厮,挺胸带头、一脸骄傲地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跟着洢州、宣州、襄州等数个州府的学子。 宋绍元、翟逸明等人抬头仰望着前方那仿佛高耸入云的厚重城墙,由衷地发出赞叹、 “各位士子请跟我来,我们现在的地点,是长安南面的明德门。” 名为乌十七的灰衣小厮,如同李昂异世界记忆中的导游一般,微笑着带领各州府学子来到大陆,站在通往城楼门的排队队伍中。 长安人口可达三百万之巨,每天有大量的使者、官员、商人、农民、劳工需要进出城市, 现在才刚刚辰初(早上七点),各个城楼门的道路上就排成了一条条长龙,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排队队伍还在不断变长。 燃文 “长安城整体形状是个方形,东南西北四边,各开着三座城门。北边是光华门、景耀门、芳林门。东边是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西边是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南边是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 共十二个城门连通的六条大街,是长安城最主要的交通干线。 永昌年间的时候,圣后打算再在城墙上多开几道城门,以缓解每天进出长安的运输压力,不过这个决议被三省驳回去了,理由是学宫优化了进城手续,不用在像以前一样,要上百兵卒轮流驻守城门口,仔细拆开每一个进城人的包裹...” 伴随着乌十七的导游讲解,排队队伍的前进速度逐渐加快, 很快李昂就看见在明德门下,坐在护栏后方披坚执锐的兵卒,以及他们所牵着的猎犬。 要进城者,不管是使者、官员,还是商人、农民,都需要走到兵卒身前,由猎犬仔细嗅探他们身上的衣物和行囊, 如果猎犬不发出任何叫声,就能迅速通行, 而如果猎犬发出吠叫,那么兵卒就会将其拦下,拆开包裹仔细检查。 “那些猎犬都是镇抚司钟家饲养的。” 乌十七笑呵呵地说道:“他们家在前隋时期就出过一任学宫山长,此后一直为皇室和学宫饲养各个品种的猎犬。 从巴掌大小、宛如茶壶的巴儿狗, 到一人多高、能生撕虎豹的寻血獒犬, 连镇抚司和各地衙门用来追踪盗匪的细犬,也是他们用特殊方法饲养出来的。 每一只由钟家培育出来的猎犬,都有一本册子,上面详细记载了犬的血统和所接受过的各项培训流程。 比如追踪野兽、长途跋涉, 或者听懂指令,引导盲人外出, 又或者嗅探气味,帮镇抚司抓坏人,帮女主人抓丈夫的情妇。” 乌十七俏皮地撇了撇嘴,笑道:“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官员豪商,被拂林狗从平康坊里追着赶出来呢。” 平康坊是什么地方,在场士子都有所耳闻,纷纷发出“我懂我懂”的笑声, 人群中的女学子们,也个个眼眸放光,看样子是想去养一只万能的猎犬,来鉴别渣男,暴打小三。 “不过,天下养狗的商号虽多,却只有钟家最为优秀。没有钟家盖章的户籍册子,狗就只是狗而已,不能算作猎犬。 而每一只钟家所出的猎犬,价格都在千贯以上, 能长距离嗅探气味进行追踪的,更是非卖品,寻常门路无法买到。” 乌十七笑着补充道:“当然,各位都是士子菁英,一定能考进学宫,到时候和钟家子弟就是同学关系,讨要一只猎犬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一千贯...” 人群中的李昂啧了一声,他现在的全部家当才四百九十贯,连半价的钟家猎犬都买不起。 “一千贯,都能在洢州买十间普通点的房子了。” 一旁的柴翠翘也惊愕咋舌道:“这能买多少单笼金乳酥、曼陀样夹饼、巨胜奴、贵妃红、婆罗门轻高面、御黄王母饭、长生粥、生进鸭花汤饼...” “你搁这报菜名呢?” 李昂翻了个白眼,“早饭没吃饱啊。” “早饭吃完了,这不就得吃午饭了么?” 柴翠翘严肃认真道:“我已经半个时辰没吃饭了。” “乌十七,今天这么早啊?” 镇守明德门的兵卒认识乌十七,笑呵呵地开口询问道:“带学宫考生游长安来了?” “是啊。” 乌十七拘谨地拱手笑了笑,侧过身来,让宋绍元等各州学子走上前去,拿出过所(相当于通行证)等纸质文件,验明身份。 “嗯?” 李昂稍有些诧异地一挑眉梢,乌十七刚才拱手的时候,袖口下方的手臂皮肤像是有一片青色纹身。 帮派中人? 虽然直接派来导游的,不是学宫,而是太常寺下面一个协助学宫招生的部门,不过派个帮派人员过来...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嘛。 李昂并没有在这件事上想太久,跟着宋绍元等人走上前去。 就像异世界里的交通站安全检查环节一样,众人提前解下了随身携带的铁器,特别是佩剑、匕首,依次通过猎犬嗅探。 到李昂时,那只黑橘相间的猎犬蹲在地上,犹豫片刻,还是朝着李昂腰侧的药箱叫了一声。 “嗯?” 城门兵卒望了过来,“小郎君,你这箱子里...” “哦不好意思,差点忘了。” 李昂打开药箱,展示里面的手术刀具,“在下是个大夫,箱子里这些是我的医疗用具。” “小刀,银针,还有银线?” 一个士兵好奇地从药箱里拿起了怪模怪样的银质助产钳,“这个又是什么?” “别乱动。” 领头的军士皱眉呵斥了手下一句,“不是钢铁甲胄、弓弩部件或者烟花爆竹燃料等违禁品的,就可以放行。后面的队伍还等着呢。” “是,校尉!” 年轻士兵吓得一激灵,连忙将助产钳小心翼翼地放回药箱,后退半步让李昂和柴翠翘通过。 还挺严格。 李昂和柴翠翘迈步走过城门,在经过城门的一瞬间,隐隐有种雨水淋过浑身的错觉。 “嗯?” 李昂抬头望向城洞上方,只看见黑压压的厚重砖石。 长安的城防体系,似乎并不是只有守城士兵和镇抚司猎犬.... 第五十二章 水渠 站在李昂的位置,向建筑物门内看去,能看见院子角落里摆放着一个个煎药用的砂锅,庭院中间停放着一张张类似担架病床的木桌,许多病人盖着被子躺在病床上。 病坊是虞国官方设置的、用来收养贫困和治疗疾病的场所,免费向贫困而看不起病者,提供治疗和药物。 病坊制度本身出发目的是好的, 然而连虞国官方医疗机构,都缺少完备的医疗教育体系,缺少医生与资源,无法承担长安的医疗重担, 病坊作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自然不可能发挥什么重要作用。很大程度上,只是做做姿态的官样文章罢了。 “日升,看什么呢,走了。” 宋绍元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李昂将视线从病坊中抽离,应道:“来了。” 纯粹慈善的病坊不可能维持经营,乃至扩大规模。 想要让更多人看得起病、治得好病, 果然只有建立真正的医院才行么... ———— 在乌十七的带领下,一众士子从东市向西市进发,走马观花一般看遍了西明寺、大庄严寺等游览地点,中午由宋绍元、翟逸明等人坐庄,到酒楼吃了一顿。 吃到一半的时候,昨天在驿舍里见过的杨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尴尬地赔礼道歉。 本来杨域说好今天早上来陪同洢州众人游览长安的,结果昨晚和他朋友喝了太多酒,一起床才发现都已经中午了,连忙跑过来赔罪,并坚持要求这顿由他请。 宋绍元和翟逸明并不差钱,不过杨域既然坚持,也就只好让他付账。 而乌十七见杨域过来,也主动告罪离开,让杨域担任导游。 “啧,太常寺怎么会找乌十七过来。” 杨域在酒楼上,看着楼下乌十七离去的背影,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翟逸明一挑眉梢,“嗯?杨兄,乌十七有什么问题么?” “没,他以前是率然帮的人,后来不混帮派了,在长安县找了个侦缉逮捕的职务,当起了不良人。” 杨域随口解释了一句,不良人也就是专门捉拿罪犯的衙役以及比衙役等级高上一点的小吏。 “长安里也有很多帮派么?” 宋绍元好奇地问了一句,“我还以为会很少呢。”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只要有人在,有贵人在,就永远不会缺少帮贵人处理阴私之事的鹰犬。” 杨域见怪不怪地说道:“长安城里有四五个规模比较大的帮派。率然帮的地盘是陆运邸店,天南地北输入长安的商品货物,很多得寄存在他们名下用来堆放货物的仓库、货栈里。 鱼沙帮的底盘是漕运,码头上的劳工、纤夫很多都是他们的成员。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巨鲸帮、飞云帮等等,都是围绕某个行当立足, 既是帮派,也是公会。只要平时不作妖,官府也懒得管他们,而他们也很知趣,不会惹到真正的大人物,也不会主动与学宫考生有所往来。 不过...” 杨域顿了一下,随意道:“各位还是要稍微当心一些,不要相信主动依附上来的下人。 以前长安城里会有那种专门陪人玩耍的伴当,会主动勾搭来长安的考生,带他们去烟花风月之地玩耍, 赌博,喝酒,打马球,谈风月, 一些意志不坚定的外地考生,说不定就被这么带坏,从此沉迷玩乐,无心学业, 连学宫第一轮考试都过不去, 同时还被榨干身上钱财,只能靠同乡接济,灰溜溜地回老家。” 一名宣州士子愕然问道:“学宫不管么?” “腿长在考生自己身上,学宫难道还能把腿锯了么?” 纪玲琅旁边的一位女学生冷然道:“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就算没人带坏,也考不进学宫。” 一些士子们脸上露出稍微有些尴尬的表情,他们刚才可是想去平康坊和东西市的酒肆逛一逛的。 杨域见状,笑着打了个哈哈,“现在风气比以前好很多了,那些陪玩的伴当也比以前少。 距离学宫初考还有半个多月时间,稍微游览一下长安,见一见风土人情,再专心学业也不迟嘛。 对了,各位有没有找好在长安的住所? 如果不嫌弃的话,杨家在敦义坊有一处宽敞旅店,可以让各位居住。稍微打个招呼,那里就能腾出三、四十间上房,可以即刻入住。” “太好了,” 宋绍元等人感谢道:“那就麻烦杨兄了。” “呃...杨兄。” 李昂犹豫着问道:“敦义坊,是临近永安渠,对么?” 杨域点头道:“是啊,就在永安水渠旁边,怎么了?” 李昂不好意思道:“有更靠北边、不临近水渠的旅店么?” 杨域稍有些惊诧地抬起眉梢,“嗯?” “咳,日升...” 宋绍元提醒着咳嗽了一下,然而杨域却并没有生气。 在这群人里,除了那位洢州太守千金纪玲琅之外,他最想结交的就是李昂了。 一方面是李昂医术高明, 另一方面么,作为长安本地的“包打听”,杨域最喜欢光怪陆离的奇闻异事。 李昂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他说的话肯定有其原因。 “也有更靠北边、不临近水渠的旅店。” 杨域笑呵呵地抬了抬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日升想住那里?” 李昂点了点头,“嗯,对身体好些。” “身体好?” 不止是杨域,宋绍元、翟逸明和纪玲琅等人都疑惑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出于对李昂医术的信任,他们并没有大惊小怪地质疑,而是好奇问道:“这有什么说法么?” “《素问·至真要大论》不是说了么,‘夫百病之始生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以之化之变也’。 住的地方越高,离水渠,特别是死水越远,就越不容易生病。 长安城里纵横交错的河道、水渠、排水沟,天然就是滋生疫病的场所, 修的排水沟越多,就越容易滋生疾病...” 李昂拿着筷子从桌上夹起一个鸡腿,放进身旁柴翠翘的碗里,随口解释着,却听隔壁包厢,传来一声微含着怒意的中年男声叱责。 “一派胡言。” 第五十三章 变量 李昂诧异地挑起眉梢,宋绍元等人也皱起眉头,不悦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酒楼隔壁包厢中,腰侧悬挂着太极宫通行腰牌的太医署医官邱儆,看着桌对面青衣儒士打扮、一脸愠怒之色的友人,不禁摇头苦笑。 也难怪正坐在邱儆对面的中年男子会面露不悦,摆在二人中间桌面上的,是一张纸张幅度巨大的长安城市舆图,上面详细地描绘了坊市、水渠、水井、农田、街道、桥梁乃至皇宫的景象。 长安舆图,或者说地图, 普通市民是没有资格私藏乃至接触的,因为会有意图谋反的嫌疑。 不过青衣儒士却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他名为澹台乐山,是学宫中教授符术与工学的司业博士之一。 而这张舆图,则是由澹台乐山及其学生,应尚书省工部的邀请,为长安城设计的翻修图纸。 “乐山兄...” 邱儆轻咳了一声,他很清楚澹台乐山这段时间在长安城翻修图纸上,下了多大功夫。 三百万人的交通、居住、饮水、运输、城防...为了最大程度方便城中百姓,澹台乐山和他的学生们实地考察了长安城每一个角落,对所有问题反复讨论、商议、实验、改进, 这张舆图就是澹台乐山这一年多来的心血结晶,很难忍受别人对此的无端批评, 更何况还提及了他最得意的、未来会覆盖长安各处的水渠系统。 但是,坐在他们隔壁的,明显就是今年从外地赶来、准备参加学宫考试的学子。 他们两人,一个是太医署医官,一个是学宫司业,不小心偷听到旁边学子交谈,本来就有些不恰当,再亲自出面就更尴尬了。 “嗯。” 澹台乐山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站在墙角的仆役,后者立刻会意,悄无声息走出房门,来到隔壁,敲门道歉。 “打扰到各位士子宴饮,实在是万分抱歉,” 仆役拱手道:“只是,我家主人单纯想知道,为什么说修的排水沟越多,就越容易滋生疾病?” “啊这,没什么,我们只是说着玩的,抱歉打扰到隔壁了。” 杨域敏锐地察觉到了麻烦的到来,笑着打了个哈哈,就想糊弄过去, 然而那仆役却耳朵一动,继续温和说道:“我家主人说,学宫弟子的治学之道,是尊重天地道理规则,大胆假设,谨慎证明。没有绝对的真理与权威,或者说真理与权威就是用来不断质疑、验证的。如果觉得一件事情不合道理,完全可以直接指出,理性探讨...” 杨域眼皮一跳, 长安城里大户人家很多,但不是任何一家,都能有这种能说会道、随口就是学宫治学宗旨的仆役。 不管隔壁坐着的是谁,都是麻烦。 一时间,包厢里谁也没有说话,场面顿时冷淡了下来,只剩下柴翠翘嚼排骨的声音。 嘎吱嘎吱。 也许是柴翠翘嚼骨头的声音太响,纪玲琅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向柴翠翘看去,让她也渐渐反应过来周围气氛不对,于是紧张地嚼起了骨头,稍微放低了点音量。 嘎吱嘎吱。 丢人啊丢人。 “唔...刚才那句话是我说的。” 李昂将筷子放在碗上,随意道:“《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中央生湿,湿生土,土生甘,肝生脾,脾生肉,肉生肺,脾主口....思伤脾,怒胜思,湿伤肉,风胜湿,甘伤肉,酸胜甘。 自古以来,中原百姓畏惧于卑湿,恐惧于潮湿阴冷环境,因此都希望住的尽可能高, 所以地势更高的长安城北,地价要比城南更高。 这种市民本能畏惧卑湿与低洼的现象,其实是长期经验积累的结果——住在高处,就是要比住在低处的人不容易得病。 这一点,大家应该都能理解吧?” “嗯。” 其他人还没说话,杨域就点了点头。 长安城北地价更高,并不是什么秘密。事实上,前隋在城北高地上修造皇宫,本身就是为了远离卑湿。 前隋医师巢元方等人所编纂的《诸病源候论·卷一·风痹》中,直言风痹的原因包含风、湿、寒。 以前隋皇宫的修造标准,可以避免风、寒两种因素,而为了避免湿,就必须居住在高爽之地。 “低洼、卑湿、疾病,这三个词汇长期绑定在一起。 但如果认为,低洼、卑湿就是疾病的直接原因, 那无异于捕快把凶案现场的染血朴刀,当作杀人凶手捉拿归案。” 李昂随意说道:“低洼、卑湿,是致病的间接原因。 而直接原因,则是水和草。 更准确的说,是依附于水草而生的蚊虫。” “蚊虫?” 包括那位仆役在内的众人全都面露惊讶神色,民间和医界普遍认为,人之所以生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外邪入体, 而外邪,即可以伤害人身心的外界事物,无外乎风、寒、湿、燥、火和疫疠之气等,并不包括蚊虫。 “没错。” 李昂点头道:“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这种恐怖的流行疾病,就是疟疾。 而造成疟疾的原因... 我偶然听我父亲讲过一个医案,在某地有对双胞胎兄弟,迎娶了双胞胎姐妹。两对夫妻比邻而居,生活在同一条巷弄,在同一个地点工作,每天吃的饭菜也都大同小异。 然而秋季之时,其中一对夫妻死于疟疾,而另一对则安然无恙。 如果说疟疾是由外邪导致,那么为什么体质如此相似,生活环境基本相同的另一对夫妻,会没事呢? 经过仔细调查,这两对夫妻的唯一区别, 就是得了疟疾的那一户,在院子里放了个水缸,平时从水缸中取水, 而另一户,则每天从河中取水。 不过,水缸里的水,也都是从河里打上来的, 那么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就只剩下一种。 即,依附于水缸生长的孑孓蚊虫。 当两个场景的所有因素全部相同,只有一个因素不同,同时场景结果不同, 那这唯一一个有所区别的因素,就是造成决定效果的变量。 也就是,控制变量。” 第五十四章 疟疾 控制...变量? 在场众人都是接受过学宫预备教育的精英士子,只是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就很快理解的李昂的大致意思。 “是蚊虫,而不是邪气干犯,导致的疟疾?” 宋绍元和翟逸明瞪大双眼喃喃自语, 纪玲琅若有所思, 杨域好奇地望着李昂,不管他说的对不对,孑孓蚊虫导致疟疾的说法,都是邪气、疟鬼、不忠不孝之外的新奇理论。 那位站在门口的仆役,依旧保持着拘谨恭顺的站姿,不见有什么动作, 只是耳朵一动,像是听到隔壁房间的指令一般,恭敬地拱手问道:“那么,小郎君,您有什么证据么?” “证据么,同样也可以通过控制变量来求得。” 李昂想了想说道:“如果贵主人有闲情闲心的话,可以派人去各个坊市探访询问,看看各坊市的地形条件,总结坊市内居民患过疟疾、死于疟疾的数量。 地势高、周围无水无草少蚊虫的住宅区。 地势高、周围有水有草多蚊虫的住宅区。 地势低、周围无水无草少蚊虫的住宅区。 地势低、周围有水有草多蚊虫的住宅区。 只要探访的坊市足够多,人员样本足够大, 很容易就能找出疟疾与水草蚊虫是否存在关联,以及是怎么样的关联。” “这...” 仆役皱眉道:“未免也太麻烦了吧?长安一百零八坊,有三百万人口呢...” “你家主人开口询问,我也只是给个建议而已。” 李昂随意说道:“想要快一点得出结果的方法也有。 刚才游览长安的时候我注意到,长安各坊市大街的一侧或者两侧,都有排水沟和小桥的存在。 这些水沟宽约一丈,都是暴露在阳光下的明沟, 加之水流速度缓慢,蚊虫可以非常方便地在沟中产卵,孵化孑孓,从而产生更多蚊虫。 为了对症下药,首先要选定一大片坊市,在坊市排水沟上覆盖青石板,将明沟变为暗沟, 并在暗沟中,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一道镂空的铁丝挡板,在挡板和挡板之间,养殖来自岭南道的叉尾斗鱼。 没有叉尾斗鱼,青鱼什么的食蚊鱼类也行。 再下令禁止行人捕捞。 从而减少因水渠滋生的蚊虫。 然后向坊间居民发放蚊帐以及艾蒿、青蒿。 蚊帐在晚上睡觉时挂在成人和儿童,特别是五岁以下儿童卧室里, 艾蒿、青蒿拿来熏杀成蚊, 并且,派人铲除坊市间滋生蚊虫的低洼水池、杂草丛。 一整套流程全部走完,最后等到夏秋疟疾病症出现,将这片坊市,与其他没有设置暗沟、没有灭杀蚊虫的坊市进行对比, 看看哪边坊市的疟疾概率更低一些。 自然就能知道疟疾与蚊虫的关联。 现在是六月,眼下行动,大概三四个月就能见到初步成效。” 李昂心平气和地侃侃而谈,“对了,在最后总结归纳的时候,要排除掉坊市间的修士住宅。” 仆役诧异道:“为什么?” “因为修士呼吸吐纳间,自动就赶走了周围飞来飞去的蚊虫,极少生病,所以算是会对结果造成干扰的因素。” 李昂淡淡地说着,重新拿起筷子,又给柴翠翘夹了块醋芹。 其实距离学宫初考只有半个月,专门找长安城北地势更高的高档住宅确实比较麻烦, 但李昂作为医生,对疾病了解越深刻,就越敬畏、畏惧于疾病。 疟疾,是异世界历史上杀死人数最多的疾病之一,可以说人类的历史就是疟疾的历史。 一些蚊子体内,携带有一种名为疟原虫的单细胞,当蚊子叮咬人体时,疟原虫就会进入人体,感染肝脏,在肝脏中制造出成千上万新虐原虫,然后开始入侵和感染血红细胞,进一步分裂、繁殖、变性。 没错,有疟原虫转变而来的裂殖子会分化为公母两种,可以在人体内存活60天, 一旦公母两种裂殖子,被蚊虫重新吸入,就会在蚊子体内繁衍,形成“配子”,而配子又会变为“动合子”,自己进入蚊子胃壁下方形成卵囊,最终通过无性繁殖成“子孢子”,主动进入蚊子唾液,开始下一轮传染传播。 整个过程无比的繁琐、复杂,堪称奇诡精妙, 而对于人类来说,体内疟原虫释放的垃圾会引起人体免疫反应,造成冷热交替,不断出汗,反复发病后引发贫血、脾肿大、器官衰竭。 ‘哪怕按照最最最乐观的1%疟疾发病率来计算,以虞国四万万人口的总数,每年也有四百万人罹患疟疾,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五岁以下、没有形成足够免疫力的儿童。’ 李昂默默想道:“在没有有效治疗的情况下,恶性疟疾的死亡率高达40%。 而就算不是疟疾,蚊虫叮咬也可能传播流行性乙型脑炎、登革热、丝虫病、黄热病——长安城万国来朝, 天南地北的行商、牲畜、野兽都有可能成为疾病源头。” 在成为修士、拥有基础的疾病抵抗力之前,李昂一点也不想探测一下自己对于流性疾病的抗性。 见李昂说的有条有理,站在门口的仆役愈发恭敬,拱手道:“我家主人说,冬伤于寒,春必温病,夏伤于暑,秋必病疟。 秋天马上就要到了,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 想问小郎君,有没有再快一点的办法,能检测出疟疾与蚊虫的关联。” “再快一点?” 李昂一挑眉梢,想了想说道:“那就花大价钱,请专修符道的听雨境、巡云境修士,写下清风符, 分发给坊间居民。 清风符能唤来清风,驱赶蚊虫,一样可以起到防蚊效果,就是耗费巨大——据我所知,请巡云境修士耗费精力写张符,怎么也得百贯起步。” 仆役依旧维持着恭敬的姿态,“有没有,更快一点的办法。” “嗯?” 宋绍元皱眉道:“你家主人怎么得寸进尺? 我们本来只是私下聊天,你敲门打扰也就算了, 现在我同窗已经给出了两个方略,你却还咄咄逼人,这未免有点不妥吧?” 宋绍元虽然性格忠厚,但并不傻, 对方身份不明,他也很理智地没有说出李昂的名字,只称李昂为“同窗”。 翟逸明犹豫一下,也跟着帮腔。 尽管他平时有点妒忌李昂,不过再怎么说也都是同乡同窗,总不能在外人眼皮底下,看着自己人被欺负。 “...” 李昂望着仆役,目光迅速冷淡了下来,淡漠说道:“你家主人既然已经知道了答案,又何须再问? 我只提醒一句,人在做,天在看。 请回吧。” 说罢,李昂一甩衣袖,不再看向仆役, 而对方也极为恭敬地一揖到底,转身离去。 “嗯?” 这回轮到宋绍元等人迷惑不解,下意识问李昂道:“你对那个仆役说,他家主人已经知道了答案,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李昂淡漠道:“想要再快更快最快地弄清楚疟疾与蚊虫的联系,甚至赶在秋天到来、城中疟疾发作之前, 那就只有一种办法...” “直接证明。” 纪玲琅优雅地夹起一块醋芹,为李昂补充了下一句,“以那个控制变量的方法,证明疟疾与蚊虫的关系。” ———— 隔壁房间内,太医署医官邱儆,一脸怒容地看着桌对面的友人,拍桌吼道:“澹台乐山!” 名为澹台乐山的学宫司业,端坐在原地,坦然接受朋友的怒火,“邱兄为何动怒?” 包厢房间的墙壁上,已经贴了一张【隔音符】,能隔绝两人谈话声,因此邱儆也不压抑声音,直接厉声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第五十五章 药石 面对愤怒的邱儆,澹台乐山微微一笑,淡然道:“《诸病源候论·卷一·疟病诸侯》曰:夏日伤暑,秋必病疟...” “疟之发以时者,此是邪客于风府,循膂而下。” 邱儆不耐烦地说道:“论医书我比你熟。” 澹台乐山微笑道:“既然邱兄熟读医术,那就应该知道,不管是《黄帝内经·素问》,还是《诸病源候论》,都把疟疾归咎于邪风入体...” “别打趣我了。” 邱儆皱眉道:“我见过的疟疾病患,比你吃过的米饭还多。 你以为我是食古不化、冥顽守旧之人?觉得医书上说的就绝对正确? 我也知道学宫的宗旨, 权威和真理就是用来质疑、验证的, 如果真能像隔壁那位学子说的那样,找到疟疾与蚊虫之间的联系, 我绝对第一个跳出来,支持灭杀蚊虫, 绝不会为了维护以前写下的医书,而对证据视而不见,放任疟鬼残害百姓。” “邱兄尊重真理,爱护百姓性命,这我当然知道。” 澹台乐山笑道:“我也知道,邱兄你是怕我,为了赶在秋季长安疟疾发作前,急功近利, 主动找人,比如大理寺里证据确凿、罪无可赦的死刑犯,令其被蚊虫叮咬,进而观察疟疾与蚊虫的关联。” 邱儆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澹台乐山是辅佐山长管理学宫的四名司业之一,在学宫内部的地位仅次于山长,权力巨大。只要他开口,大理寺和刑部还真有可能同意。 “邱兄,关心则乱啊。” 澹台乐山叹了口气,平静道:“秋必病疟,秋必病疟。 各家各户,上至宗室王公,下至平民百姓,哪一家没有亲朋死于疟疾。 医书上说疟疾是邪风入体,但到底什么是邪风? 怎么预防邪风? 怎么知道预防得有没有效? 什么时候,才有真实可靠的医治疟疾方法, 而不用再信医书上乱七八糟的药方, 比如《外台秘要》里,吃黄龙汤、人中黄,将老鼠捣成汁液吞服,吃猕猴的骨头来治疗温疟... 医师加百毒,熏灌无停机。 灸师施艾炷,酷若猎火围。 诅师毒口牙,舌作霹雳飞。 符师弄刀笔,丹墨交横挥。 疟疾成灾,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三十年前吴州爆发秋疟,我澹台氏在吴州也算大户人家,居于高处楼阁,不与外人接触,却同样难逃疟鬼荼毒。 曾祖父、曾祖母、舅父、舅母、堂兄、堂姊... 秋天尚未过去,厅堂中就停满了棺椁,连嚎哭都没有了力气。” 邱儆嘴唇微颤,他作为太医署医官,又何尝不知道疟疾的恐怖,压抑着声音低喝道:“那也不能用人命去填坑探索。 为救万人而杀一人,吾不为也!” “所以说,邱兄你关心则乱啊。” 澹台乐山叹息道:“我澹台乐山虽然不才,但也没有想过真的拿人命去填这个坑。” “那你不会是要...” 邱儆迟疑道:“以身饲蚊吧?” “我倒是愿意,只怕蚊子叮不穿我的皮肤,” 澹台乐山苦笑了一下,正色道:“异化物。 东君楼中,有一项异化物,刚好可以用于检测实验。” 东君楼。 邱儆眼皮一跳,东君指的不是屈原所著《九歌》中的太阳神东君,而是学宫东北面的一座楼阁, 里面放置,或者说收容着学宫从天下各地收集来的海量异化物。 邱儆并不是学宫中人,无权问到底是哪一类、哪一项异化物,只好松了口气,认真道:“不用人命就好。 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修士虽然较少生病,但是一旦得了病,寻常药石难医。” “我明白。” 澹台乐山同样认真地点了点头,突然展颜一笑,“不过,如果真的能找出疟疾与蚊虫的联系,那绝对是功德无量。 对了,” 他转头看向站在房间角落的仆役,吩咐道:“你去查一查刚才的那位学子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是,” 仆役点了点头,“郎君要去把他请过来么?” “暂时不用,毕竟现在还只是个未经证实的猜想而已。 每年学宫的猜想假设实在太多,不能每次都大动干戈。” 澹台乐山道:“等到查清楚了,确认灭杀蚊虫确实有助于防治疟疾, 我再向陛下和山长为他请功也不迟, 到时候也请邱兄你一起做个见证。” 说罢,他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朝邱儆拱手道:“邱兄,那我先走一步。 东君楼的那件异化物,需要先申请才能使用。” “嗯。” 邱儆知道友人雷厉风行的性子,因此也并没有为对方突然离开而生气,目送澹台乐山卷起桌上的长安舆图,和仆役一起推门离去。 “唉。” 邱儆慢慢坐回位置,转动桌上酒杯,喃喃自语道:“治疟,防疟... 真的有可能么...” 沉思良久,突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南方口音,年纪轻轻,医术奇诡, 怎么越听越像是昨天家宴上,侄女提起过的那个什么洢州学子? 邱儆一拍脑袋,站起身来,推门而出,来到隔壁,却看见隔壁包厢里,只有一个酒楼伙计在收拾宴席碗筷。 邱儆急忙问道:“小二,刚才在这间包厢里用餐的学子们呢?” 酒楼的店小二不明所以,说道:“他们已经走了。” 邱儆急道:“走了?朝哪个方向?” 店小二老老实实回答道:“这个...下走不知。” 唉,晚来一步,竟然错过了。 邱儆一拍大腿,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下楼结账。 刚出酒楼,急促马蹄声便由远及近,一辆豪华马车奔驰而来,沿途行人纷纷避让——敢在长安城里这么纵马奔腾的,只有达官显贵。 吱—— 马车在邱儆前方骤然停下,车上跳下一位额头满是汗水的华服管家,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抓住了邱儆双手,急声道:“邱医官,我家主人热毒发作,请您快、快跟我去府上!” 虞国的顶级医官地位超然,本职工作就是奉皇帝之命为人治疗,一般的大臣甚至没有资格强求医官问诊。像这种当街拦路的行为,更是不合规矩。 邱儆皱眉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燕国公!” 第五十六章 心碎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按杨域的提议,来逛平康坊了。 李昂跟在队伍后面,抬头望着前方雕梁画栋的楼阁,咂了咂嘴巴。 “日升,想什么呢,快跟上。” 纪玲琅拍了拍李昂肩膀,走到前面。 她穿着青衣,戴着士子璞头,一副儒雅书生的男装打扮。 而她身边的女同学们,包括柴翠翘,也全都拿着折扇,穿着男装,手挽手兴致勃勃地朝大门入口走去。 “这就来。” 李昂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平康坊按区域分为北曲、中曲、南曲,这里是中曲的涟花楼。和醉芳楼、临月楼并称三楼。” 东道主杨域走在队伍最前面,他随手甩出一片金叶,丢给前来迎接的小厮,笑着对士子们讲解道:“以前平康坊是不时兴叫某某楼的,都是以鸨母或者都知,也就是名伶的姓氏,叫谁谁家。 因为城北不允许建造遮挡视野的高楼,只能建造院落。 到后来学宫改进建造工艺,翻修太极宫、大明宫,提升宫殿高度,能俯瞰全长安, 城北禁建高楼的潜规则,才潜移默化地废弃了...” 伴随着杨域的讲解,众人踏入楼中,只觉一阵凉风迎面而来。 楼内玉砌雕阑,皓璧昼朗,朱甍晴鲜。 地面铺着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六根朱红圆柱上雕刻着金色纹路,天花板上垂下美轮美奂、璀璨夺目的十二边形大型吊灯,与地上的灯盏相映成辉。 楼中摆放着二十余张各形桌子,客人举杯畅饮,却没有发出想象中的嘈杂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厅正中央。 一楼中心处的地面被挖空,蓄成水池,通过埋在地下的管道注入活水。池面飘着青翠莲叶与长明灯,荷花绽开,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 而在池面之上,则是一座圆形的木质平台。平台四面设有木质小巧,平台中间的软塌上则斜坐着一位穿着襦裙柔美女子,正神情专注地弹奏着古琴。 琴声轻柔,丝竹雅致, 这场面几乎瞬间征服了所有人,连纪玲琅都惊异地挑起了眉梢——这处楼阁的奢华精美程度,堪称鸿图华构,放在其他国家,拿来当做宫殿都绰绰有余。 而这仅仅只是长安平康坊的三楼之一。 纪玲琅小时候虽然在长安住过一段时间,但并没有来过平康坊,她扫视全楼,视线停留在梁柱上贴着的、与装饰纹路融为一体的黄纸符箓,惊诧道:“凉风符?” “正是。” 杨域一拍折扇,微笑道:“夏日炎热,蚊虫众多,平康坊通常会在楼阁里贴上符箓,唤来清风,消暑清凉。 不过其他地方通常贴的都是清风符。只有涟花楼、醉芳楼这种地方才贴得起凉风符,每天至少消耗五张,笙歌彻夜,灯火通宵。” “倒是奢侈。” 纪玲琅惊讶地咂了咂嘴巴,凉风符只有听雨境高阶或者巡云境的符师才能写成,一张价格在二百贯到三百贯之间。 “嗯,不过赚得更多。” 杨域随口解释了一句,“光一桌客人的开席费就要半贯起步,到晚上掌灯时,价格还要翻倍。” “难怪是销金窟...” 宋绍元眼皮一跳,他家里经营着酒楼,光看在座顾客人数,以及桌上酒菜价格,就能大致算出一天的营业额与利润。 至少万贯。 这等堪称恐怖的利润,恐怕只有顶级勋贵,才能吃得下、占得住吧。 一众学子们左顾右盼,扫视着金碧辉煌的楼阁,本来以为洢州已经够繁华了,来长安才知道什么叫奢侈繁华。 “少爷...” 柴翠翘偷偷拉了下李昂的袖子,手指暗暗指了指大厅中间的莲花池,在李昂耳边轻声说道:“你说那池子底下会不会有钱啊?就是一曲表演完,周围客人大声叫好,往池子里大把大把丢钱什么的。” 李昂听着小女仆的土包子发问,不禁翻了个白眼,吐槽道:“你庙会猴戏看多了吧? 还丢钱,瞎丢丢到名伶脑门上怎么办。 应该有个小厮,拿着银盘走一圈讨赏。” “少爷你这不还是猴戏么?” “那就换个方式撒钱。一手拿着一叠飞钱,另一只手按住纸钞向前甩,像这样,歘(chua)歘歘。” 主仆二人不正经地聊着天, 杨域对于外地学子们窃窃私语的表现见怪不怪,随手拉住一个小厮问道,“尤都知在么?” 小厮道:“您是杨七郎?尤都知在的,需要我帮您去开宴么?” “嗯。开中宴。” 杨域熟门熟路地领着众人,沿大厅左侧,走向后院。 喧哗骤减, 涟花楼的后院是几进几出的四合院套宅,堂宇宽静,典雅简洁,种植有花卉植株,设置着怪石盆池,和富丽堂皇的前院对比鲜明。 杨域领着众人走进房间,依次入席坐定,低眉顺眼的小厮端来各式酒菜,坐在轻纱帷幔后方的乐队开始奏乐。 在期待中,只听环佩叮当,一位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子,在侍婢的簇拥下,缓缓走出走廊,姿态端庄而妩媚地朝众人施了一礼,“尤巧见过各位...公子。” “这位就是尤都知了。” 杨域笑呵呵地说道:“今天由她来担任律录事,而觥录事...” “我来吧。” 宋绍元鬼使神差地举了下手,他与妩媚无限的尤都知对视一眼,连忙喝了口酒,掩盖脸庞涨起的微红。 平康坊虽然是风月场所,但纯粹的风月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更多的仍是官宦士人的宴席酒会。 杨域所说的律录事、觥录事,都属于一种名为行酒令的游戏。 律录事即为裁判,往桌案边一坐,开始“宣令”,也就是今天酒令的规则——自恃学问的士子经常行“律令”,即作诗。 或即兴赋诗,或指物赋诗,或按日历、季节赋诗,或以景物双关赋诗,一人一句,接不下去或者接的不好的, 就得按律令裁判的要求,罚酒一杯。 比如第一个人说“秋月圆如镜”,第二个人对“秋风利似刀”,第三个人对“秋风轻比絮”,第四个人对“秋草细如毛”。 不同律令的难易程度相差巨大,这种“命题联句以咏秋物”,算是最简单的,稍有水平的文人都不屑于行这种酒令。 最难的酒令,要求每一句都必须引经据典,严格押韵对偶,并且与在座的人事密切相关。 这就要求作为律令裁判的都知名伶,需要有极高的才学与情商,能瞬间判断出每一句是否附和规则、是否应该罚酒。 某种程度上,能够被称为都知的名伶,其才学已经超越了九成九的士子,就算是去考科举也没什么问题。 “说起酒令,两百年前虞初还有一件趣事。当时还是纨绔少年的苏子放荡不羁,一老者看他不惯,在宴席上与他对饮酒令。 老者嘲笑苏子‘长安轻薄儿,白马黄金羁’, 两句诗分别引用了贾至《春思二首》、寒山《诗三百三首》里的原句。 而少年苏子则回应‘昨日美少年,今日成老丑’,同样也是从《诗三百三首》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意化摘句而来。 气的那位老者吹胡子瞪眼,而苏子则不断饮酒作赋,斗酒诗百篇,将老者和宴席上替老者帮腔的所有人都不带脏话地骂了个遍,一夜成名。 而那位老者,则是当年的学宫山长,苏子也因为这件事情,被特招进了学宫,传为佳话...” 杨域笑呵呵地讲着关于酒令的趣事, 自知诗词歌赋才能不高的李昂,很自觉地坐在了宴席后方,和柴翠翘愉悦地吃着小菜,默默吐槽道:“感情苏子还是个暴脾气的匪帮说唱歌手? aka苏子?”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作为觥录事(协助裁判给人灌酒)的宋绍元,正红着脸,磨磨蹭蹭地坐到了尤都知的身旁。 李昂双眼微眯, 宋大哥这是动心了? 啧。 李昂低下头去,想不到宋绍元平时看起来敦厚老实,文质彬彬,喜欢的却是这种千娇百媚类型的。 人不可貌相啊。 话说回来,学宫山长...似乎有不经过考试,特招学生的权力? 李昂喝了口气味芳香的果酒,漫不经心地想着。 ———— “咳咳!” 长安城北,龙首原,大明宫,御花园。 身材高大的鹤发老者,停下脚步,捂嘴咳嗽了一声。 “山长!” 老者身边数名提着灯笼接引的宦官,瞬间跪倒在地,恐惧得双手发抖,噤若寒蝉。 为首的面白无须黄衣宦官,提着灯笼,嘴唇颤抖着询问道:“您,您怎么了?” “没事,只是有些着凉了。” 老者慢慢拉紧了身上的白色狐裘,淡淡道:“不用在意,走吧。” “是。” 黄衣宦官勉强平稳心神,在前领路,强行忍住小腿的抽搐——在老者咳嗽的那一瞬间,宦官感到了莫大的恐惧,尽管他是从四品上的内侍省少监、皇帝的贴身内侍。 连玄霄,学宫山长,虞国最重要的支柱,三十年前就已经踏入烛霄境的修士,咳嗽了。 修士参悟天地至理,气海循环往复,很少生病。但一旦患病,就意味着发生了严重问题。 昊天神殿、南周、西荆、南诏...甚至蛰伏已久的突厥, 天下诸国、各方势力,都会因为这一声咳嗽而动, 掀起惊涛骇浪。 黄衣宦官在前方默默领路,来到院外站定,目视着老者在金吾卫士兵的带领下走进院中。 待到老者背影消失不见,黄衣内侍才转过身来,目光如刀一般,剜过所有瑟瑟发抖的宦官,寒声道:“今天发生的事情,谁也不允许说出去。擅传者,死。” ———— 院中屋内,穿着凤冠凤服、雍容华贵却难掩眉眼间憔悴的温婉妇人站起身来,轻声道:“山长您来了。” 大明宫中,能穿凤冠凤服的只有一人,薛皇后。 而在她旁边床榻上侧坐着的黑色常服、微抿着嘴、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自然就是虞国皇帝。 天下间最庞大帝国的统治者、一言一行都能牵动亿万人命运的虞国帝后。 但此刻,他们就只是一对焦虑不安的夫妇。 “臣见过陛下、皇后。” 老者态度随意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行礼——见君不行礼本就是山长的权利,更何况皇帝本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学生。 “山长过来看看吧,乐菱她,心疾又发作了。” 皇帝长叹一声,哀愁地看着床榻上面色惨白的少女。 李乐菱,皇帝与薛皇后的嫡长女,天生丽质,容色绝姝,雅擅丹青诗赋,最得皇帝皇后宠爱。唯独天生患有心疾,不能久站跑动。 老者默默走上前去,手指搭在少女手腕上诊脉,片刻后睁开双眼,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以指作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符箓,将符箓轻轻贴在少女手腕上, 这才站起身来,后退半步,低声对帝后道:“公主的心脏天生缺损,心疾随血液流转而逐渐加重。比上次看,又严重了一些。 臣用龟息符延缓了公主心跳,延缓心疾,以后陛下每三月一次,让人来学宫领臣写的龟息符, 不过,还是一样...治标不治本。” 山长是虞国最强大的修行者,他说的话几乎等同于金科玉律。 薛皇后面色惨白,身形晃了一晃,勉强扶住床柱站稳,完全看不出白天母仪天下、统率六宫的稳重端庄,“该死的御医,该死的医官,他们开的那么多药,那么多方子,没有一个有用的...” 薛皇后不顾仪态,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着,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毫无用处——先天心疾,药石难医, 事实上李乐菱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帝后二人不计一切代价,搜罗药草奇珍,将公主的命硬生生续到了现在。 “好了,别说了。” 皇帝疲倦地摆了摆手,低声道:“山长,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比如,异类...” 老者骤然睁开双眼,视线对上了皇帝坦然而坚定的双眸。 “天下异类种类繁多,奇诡难测。 并且两种或三种异类相遇,还会发生无法预估的诡谲反应。 皇宫的天机楼没有能够医治乐菱先天心疾的异类, 那学宫的东君楼,昊天神殿的万化阁,说不定有办法...” 皇帝低声说着, 守在屋外的金吾卫们,各个噤若寒蝉,恨不得堵上双耳。 异类是昊天治下所有生民的共同敌人,学宫、镇抚司可以收容、研究异类,甚至把异类当做武器, 但用异类治病,甚至移植异类... 那几乎是魔道行径,为昊天所不容。 一国帝后在小屋中谈论这些内容,传扬出去不知要在天下间造成多么恐怖的震动。 “阿娘,阿耶,别...” 在贴上龟息符后,脸色好转一些的李乐菱,勉强坐了起来,拉住了还要再说下去的父母,“别...” 唉。 老者轻叹一声,重新低下眼帘,“陛下,让公主今年来学宫入学吧。公主年纪也到了,在学宫清净清修,温养气海,说不定心疾能不治而愈。 至于东君楼的事,臣会想想办法。” “那就有劳山长了。” 皇帝松了口气,与皇后一起礼送老者离开。 圆月高悬,老者在黄衣宦官的陪同下,默默走出禁苑,乘上马车,驶出皇城。 骨碌碌—— 马车轮毂碾压着夜晚长安的石板地面,随着深沉皇宫的远离,闹市的喧哗声也逐渐接近。 “心疾...” 老者微抬起头,视线仿佛穿透了马车顶棚,望向辽远宽阔的银河,喃喃自语道,“心碎了,还能活么...” “呕——” 喝了太多果酒的李昂,站在路边,在柴翠翘的拍背下吐着酸水。 想不到...长安的果酒...竟然还有点度数。 醉醺醺的李昂没有注意到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打了个酒嗝,如梦呓般小声嘀咕道:“心碎了,补上不就行了。 体外交叉循环技术,懂不,嗝,懂啊...” 第五十七章 初试 酒令气氛很好,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众人待到夜深才散宴,坐上杨家租来的马车,住到了西市以西的怀德坊的旅店当中。 杨域明显把白天李昂说的话记在心里,他找的旅店,是一套套四合院,地势较高,不临近水渠, 并且众人留在城外驿舍的行李,杨家也提前派人取来放好了。 这样的缜密心思与行动力,让众人又对杨域高看了几分, 而听旅店内小厮的说法,崇化坊杨家在长安城里经营的是丝绸生意,规模颇大。 杨域是杨家嫡四子,他已经过世的曾祖父曾是学宫弟子与荣誉博士,杨家也因此而兴盛。 不过近几十年来,杨家都没有再出过一个学宫弟子,只招了学宫女婿——如果杨域这一辈不能再出学宫弟子,那么家族内部权力,可能就将滑落到另一房。 “富n代的烦恼啊。” 李昂小声嘀咕着,拿起毛巾擦脸。 书房里传来柴翠翘的声音,“少爷你说什么?” “没什么,墨磨好了么?” 李昂拧干并挂好毛巾,走出卧室,来到书房。 柴翠翘已经磨好了墨,铺好了宣纸、笔山、镇纸,并把一本本书籍整齐叠放在桌面上。 吃喝玩乐仅仅只是临时消遣,考进学宫才是意义所在。 李昂先是练了会儿字,待到气静神凝,再让柴翠翘从那些厚厚书籍里,随便挑出几本,随机翻页,念出其中段落, 自己再在纸上写下有关段落的上下文,及其各个版本的批注。 “死记硬背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死记硬背是万万不能的。” 李昂揉了揉生疼的眉心,抱怨道:“啧,学宫就不能像以前的科举考试那样么,好歹还有点上下其手的空间。” 一旁的柴翠翘眨了眨眼睛,“诶?什么意思?科举不是很公平么?” “不懂了吧。” 李昂瞥了小女仆一眼,随意说道:“以前长安的科举可是有很多门道的,那时候科举考试的试卷并不糊名, 考生可以借助达官贵人或者大儒的名声,影响主司考官的决策,从而提升自己及第的概率。 比如考生将自己平时的诗文加以编辑,写成卷轴,送到达官、显贵、名儒的府上,以求推荐。 这种就叫行卷。 而在政坛文坛有地位的达官显贵,在在考试结果出炉前,公开向考官推荐人才,以影响最终的及第名单, 这种就叫公荐和通榜。” “哦哦,行卷我知道。” 柴翠翘点了点头,“李太白、韩退之、白乐天他们都行过卷。” “嗯,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白乐天的这首《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是写给顾逋翁的行卷诗。” 李昂随意道:“虞初那会儿行卷还挺蔚然成风的,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 不过后来学宫开始在考试卷上糊名,普通科举也学着跟进,再想徇私舞弊就没那么简单了。” “那还是严格点好。” 柴翠翘想了想说道:“少爷你读书这么刻苦,公平考试一定能考中的。” “哈,” 李昂放下笔,苦笑着搓了搓柴翠翘的头发,“能来长安参加学宫考试的,哪一个不是天才,哪一个不是寒窗苦读。 可最终能成功考上的,依旧十不存一。 公卿门户不知处,立马九衢春影中啊...” ————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半月时间眨眼而过,终于,学宫初试的日子到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长安,各坊市住宅的大门纷纷开启。 摊贩支起了路边小摊,行人默默吃着早餐,几乎没人大声喧哗。 铛铛铛—— 伴随着卯正的六道钟声响彻长安, 自东南西北的十二道城门处,驶来了十二队绵长的、贴着礼部标志的马车车队。 所有车队,在衙役指挥下,驶过净街后略显空荡的坊市街道,在街角处迎上了拿着凭证、排队等候的学子们。 各州学子拿着凭证,轮流有序登上车队, 混在人群中的李昂,和柴翠翘一起坐上马车,掀开窗帘,呼吸着窗外带有泥土芬芳的清晨空气。 说不紧张是假的,数年的苦读拼搏即将迎来检验,一生的命运也将在这一天扭转。 “少爷...” 柴翠翘小心翼翼地从包袱里拿出一本习题册,轻声道:“还要再记一记么?” “不用,该记得,已经记住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聆听着马车碾过石板路发出的沙沙声,略微烦躁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马车车队并没有朝北边皇城行驶,那里的礼部贡院是科举考试的地方。 学宫的初试地点,在长安西南的霞山脚下。 礼部车队依次驶过桥梁、街道、城门,最终在城外汇成一条长龙,向西南进发,其后方跟着规模更加庞大的杂乱车队——那是今年考生家属们自己雇佣的车队。 风和日丽,草长莺飞, 绵长车队,在牵着镇抚司细犬的披坚执锐兵卒拱卫下,驶过林间山路, 突然间那种被雨水淋过全身的错觉再次涌上心头,李昂下意识地掀起窗帘望向窗外,却只看到万紫千红的山花,以及极远处被云雾缭绕遮挡的霞山。 学宫,就在霞山的背面。 柴翠翘也把脑袋探出车窗,闻了闻山中花香,小声道:“少爷,车队变慢了。” “嗯,前面的马车应该已经到了。” 正如李昂所预料的那样,马车车队减速慢行,驶向山脚,在山坡处停下。 山坡平缓,绿草如茵,清澈溪水岸边坐落着二十余座楼阁,每座楼阁均有三层,红墙青瓦,画栋飞甍。 这里是学宫边缘的草场, 伴随着礼部的鼓声响起,上万名考生走出马车,按出身地域,站成一列列,整齐有序走到溪水边,聆听礼部高官所宣读的劝导——内容无非是士子们读书,要记得忠君爱国云云。 至于人数众多的达官显贵、家属、仆役,则在溪水下游的一座座轩榭廊坊中等待。 “日升,” 站在前面的宋绍元侧过脸,小声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昂点了点头,“还行,宋大哥你呢。” “也...还行。” 为了排解紧张的谈话并没有什么营养,台上的礼部高官絮絮叨叨了一阵,终于结束了忠君爱国的劝导, 换了学宫祭酒陈丹丘——一个穿着朴素青衣、面无表情的中年人上来,开始讲解考试准则。 学宫初试,分为必考内容和选考内容两个部分。 必考内容为经卷、诗词、策问、骑射, 前三项在同一场考试中考完,率先答完者,能优先进行骑射考试。 而选考内容,包括且不限于算学、虞律、国史、音韵、丹青、兵击、弈棋、工学... 学宫初试的通过标准是综合评分,主要参考经卷、诗词等必考内容的成绩, 至于算学、虞律、音韵等选考内容,则由考生自己选择是否参加——如果表现平平,只有中人之姿,那一点分也加不了, 只有选考项目表现特别优异,达到甚至超出了学宫教习的心理预期,才能酌情给分。 这也算是给那些不善笔墨、同时又有一技之长的学子一个额外机会。 不过这很难很难, 要知道学宫各个专业的教习,本就是各自领域的权威, 想要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只有天才中的天才能够做到。 “加试的科目里面我最有把握的是算学。微积分、代数学、几何学什么的,应付《九章》、《缀术》、《海岛》绰绰有余。 别的就没什么把握,特别是兵击。” 李昂扫了眼远处那些肌肉发达、满脸横肉、长满络腮胡的跃跃欲试兵部推荐生,默默吐槽道:“学宫入学的最高年限是十八岁吧? 这几位老铁十八岁? 打了激素吧?!” 兵击就算了,那是兵部推荐生的地盘, 其他州府学子还学着杀鸡的时候,那几位仁兄估计就已经在战场上阵斩敌将了。 “虞律和国史...感觉也有点勉强,做往年真题的成绩在合格线上面一点。 丹青倒是可以试一试,有医学绘图插画的经验打底...”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甩出脑海。 学宫祭酒陈丹丘的训话还在继续,翟逸明用视线扫过台上,将一位位学宫司业、监丞、博士、教习的面孔记下,疑惑地小声嘀咕道:“怎么没看见山长?” “这才初试,山长自然不会出面。” 杨域从人群中钻出,笑着跳到洢州众人身前,压低了声音说道:“想要见到山长,怎么也得最终的三试才行。” “杨兄?” 宋绍元惊喜小声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长安人么...” “没关系的,到时候各地考生会打乱秩序,随机分配到各个考场,站哪边都无所谓。” 杨域嘿嘿一笑,朝左前方努了努嘴,“雍二郎不也没和襄州考生站一起么。” 李昂顺着他的视线,向左前方看去,只见雍宏忠正和一群衣着华贵、神态从容的少男少女站在一起,神情有些紧张。 “那些啊,是正经的长安勋贵子女。” 杨域掰着手指头,随意说道:“尚书左仆射裴肃家的四公子裴静, 吏部侍郎仇文翰家的大公子仇景焕, 给事中家的六公子, 左骁卫大将军家的千金...” 翟逸明眼皮一跳,虞承隋制,尚书省的尚书令尽管掌典领百官,管理六部,在朝廷中的实际权力仅次于皇帝陛下, 但这一职位一直空置着,无人担任。 尚书左仆射,实际上就是尚书令,真真正正的虞国宰相。 “不过往好处想想,我们现在,不也和那些天之骄子、天子娇女们,站在同一个地方了么?” 杨域嘿嘿笑道:“学宫考试严格,可不会因为王侯将相的关系而网开一面。 能否连过三关,还是看学识...与运气。” 运气么。 李昂扫视周围神态紧张的士子,视线停留在了一群高鼻梁、金发碧眼的胡人少男少女身上。 “怎么还有这么多胡人?” 一旁一名洢州学子提前问了出来,杨域低声回答道:“学宫嘛,有教无类。 别看那些胡人金发碧眼,其实都是在长安住了几十上百年的胡商家族子弟,长安话说的比谁都流利。 除了胡人以外,还有周人、南诏人、西荆人、扶桑人,甚至还有突厥贵种和十万荒山来的荒人。” 杨域指了指远处那些肤色发色各异的离群学子,随意道:“只要他们能通过考试,一样能被学宫招收。” “这...” 洢州学子瞠目结舌问道:“我们不是和南周、突厥敌对么? 学宫收他们做弟子,就不怕他们回去充实母国的国力?” “蛮夷无礼而落后,那些人要是真做了学宫弟子,接受了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再回到野蛮的母国,他们自己都会适应不了,要回长安久居。 何况充实一个大国的国力,又哪里是一两个学宫子弟就能够实现的,杯水车薪罢了。 换百十个博士还差不多。” 杨域说道:“就像突厥,他们的部落逐水草而居,因时而动,每年都要迁徙千里。 真要让他们学虞国种田定居,修造宫殿,设置百官礼法,只会让他们的部落自行崩溃—— 虽然这么发展下去,虞国与突厥的国力越拉越远,他们本来也迟早要崩溃。” 杨域的脸上,浮现一抹虞人特有的骄傲笑容。 这个世界上,国力强盛的虞国并不畏惧任何一方势力,哪怕对于太皞山上的昊天神殿,也只是尊重大过敬畏。 学宫,就是虞国的底气。 铛铛铛—— 伴随学宫祭酒陈丹丘讲话的结束,悠扬钟声响起,一名学宫教习,用剪刀剪短了横在考场前方的麻绳,让考生进入考场。 学宫第一轮考试,开始了。 溪水下游轩榭廊坊中的考生家属们,也听到了洪亮钟声, 不少家长们坐在座位上,默默或者小声地为子女祈祷。 柴翠翘也在其中,她闭着双眼,双掌合十,神情虔诚,口中念念有词。 旁边一位华服妇人稍微有些好奇地侧耳倾听,却听柴翠翘嘀嘀咕咕道:“阿弥陀佛太上老君财神爷灶王神急急如律令,民女愿意用三年,啊不,两年,啊不,还是三个月好了,三个月晚饭加宵夜换少爷高中,少爷你一定要考过啊...” 第五十八章 祈福 李昂运笔如飞地在试卷上写着答案,学宫初试的考试卷分三部分,经卷、策问、诗赋。 经卷一项共有十五题,是从《春秋》、《尚书》等考试书籍中摘选出段落,要求填写上下文和注释。 李昂有把握填对十二道,剩下三道来自《仪礼》、《周易》的题目不知道对不对 而策问一项有一题,题目是“狱市之寄,自昔为难,宽猛之宜,当今不易。缓则物情恣其诈,急则奸人无所容。轻重浅深,伫承嘉议。” 要求考生讨论虞国刑法,是该宽还是该猛。 不犯错的答案自然是用刑应当宽猛折中,不过要把答案写的好看却大有讲究。 要求文笔兼顾华丽与通畅,文章引经据典,结合现实,论点清晰,论据充足可靠,文章的逻辑推理过程不急不缓,扎实稳重... 李昂用眼角余光扫向四周。 同一考场容纳了五十名各地考生和两名监考官员,考生的桌子相互分隔,不少人趴在座位上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更有甚者急得满头大汗,不断抬起袖子擦拭额头汗水,生怕汗滴落下来,污染了试卷。 静穆肃杀的气氛笼罩着考场,而那两位监考官员则见怪不怪地坐在考场后方,慢悠悠地品着茶。 如果不是怕制造出声音,这两位估计已经搬来棋盘下棋玩了。 “刷拉——” 试卷摩擦桌面的声音响起,只见李昂隔壁桌一位面无表情、戴着玉簪的柳叶眉少女,默默抽远了写满了清秀簪花小楷的试卷。 ‘嗯?’ 李昂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不想让自己偷看,心中默默吐槽道:‘至于吗?我考过的试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如果算上异世界记忆里的考试经历,他确实有着傲视此世绝大多数学子的习题量。 李昂摇了摇头,废了一番心思,才将策问题目回答好,长长松了口气, 突然间,隔壁考场响起了考生的嚎啕大哭声, 还没等众考生抬起头来,哭声就戛然而止,重归宁静。 ‘隔音符,’ 李昂一挑眉梢,‘有人作弊被发现了么...’ 学宫三百余年,考试制度趋于完善,无数案例都证明了作弊没有好下场,但总是有人不信邪。 ‘那些礼部的监考官员可能只是摆设, 但学宫的教习、博士,可全都是听雨、巡云境的修士啊。普通考生的那点小动作,根本别想瞒过他们。’ 李昂摇摇头,凝神静气看向最后的两道诗赋考题。 ‘要求限定题目,做一诗一赋。跟命题作文一样。’ 李昂抿了抿嘴唇,诗的题目是江河,无论是字面意义上的歌咏江河滋养百姓,还是以景喻人、以景喻事都可以。 赋的题目则是《班定远平西域赋》。 两道题目都算中规中矩,李昂之前也写过类似的诗赋作为准备,因此没花多久就填好了试卷,提前举手交卷。 一同举手交卷的,还有隔壁桌的柳叶眉少女, 双方视线在空中接触,不约而同地眯起了双眼。 学宫初试可不是只会做题就行的,必考内容除了经卷、诗词、策问外,还有骑射。 河岸边那片辽阔无际的草场,就是为了骑射项目而设置的。 学宫已经准备好了成百上千匹骏马,学子需要自己挑选马匹,并在围栏围出来的椭圆跑道中跑完一圈,时间越短,成绩越好。 率先答完纸质试卷的人,可以优先去马场挑选骏马,率先跑完,并去靶场进行射科项目。 而迟迟没能交卷的学子,自然就得挑已经跑完好几圈、气力消耗过的疲惫马匹,御科成绩必然不如别人。 这是一个取舍的问题, 像考场角落里的那几个兵部推荐生,自知文采不行,快速填完纸质试卷后,立刻提前交卷,前往马场选马——以他们的眼光,自然能选出最优秀的好马。 通过在骑射科目上的加分,弥补经卷诗词策问方面的不足。 “刷拉。” 监考官员拿来碎纸和浆糊,在李昂与隔壁桌少女的卷子左上角糊上姓名后,随意地点了点头,“你们可以走了...” 监考官话音未落,两人就同时拍桌而起,向考场后方大门冲去。 ———— 溪水下游轩榭廊坊中,柴翠翘依旧表情虔诚地祷告着,“各路神仙你们一定要保佑我家少爷啊,药王神土地爷紫霞元君王母娘娘送子观音扫把星君...” “嗤——” 原本坐在柴翠翘旁边的华服少女,本来就忍着笑,听着柴翠翘的低声祷告, 在听到“扫把星君”的时候,彻底绷不住了,抬起左手捂嘴轻笑起来。 “嗯?” 柴翠翘一挑眉梢,不客气地瞥了对方一眼。 旁边的少女穿着白色衫裙,衫裙材质为罗(材质更轻的丝织品),上有金银线,肩上搭着丝帔,头上戴着朝云近香髻和翡翠步摇,脸的下半部分被鹅黄轻纱遮着, 不远处还有穿着皮甲的精锐侍从护卫,明显非富即贵。 换做往常,柴翠翘肯定会偷偷分析一下对方这身装束价值几何,所用的胭脂水粉又是什么档次, 不过现在她的心思全在考场中的李昂身上,也没兴趣仔细打量对方——在楼阁里为子女祈福的达官显贵家属多了去了。 柴翠翘略微不爽地撇了撇嘴,闭上嘴巴,在心中继续默默祷告。 “姑娘也是为家里人祈福么?” 华服少女放下手掌,隔着轻纱,声音轻柔地好奇询问道。 柴翠翘睁开眼睛扫了她一眼,态度不冷不热道:“为我家少...咳,大郎祈福。” 虞国没有“少爷”的说法,在外人面前,还是要拗过来叫郎君或者大郎。 差点说漏嘴了。 柴翠翘假装咳嗽了一声,随意问道:“小娘子你也是?” “啊我...” 名为李乐菱的虞国公主,下意识地隔着衫裙袖口,捏了捏右手手腕上的龟息符,“我不是。我的一个哥哥已经是学宫弟子了,这次我是来...是来观看考试的。” 第五十九章 同乡 观看考试? 柴翠翘眨了眨眼睛,站在轩榭廊坊这里,只能看见草场,完全看不到考场里面的景象。 何况考试有什么好看的。 柴翠翘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尽管脸的下半部分遮着轻纱,但看脸型轮廓和白皙肤色,是个美人胚子无疑。 难不成是来看看考试现场,从青年才俊当中挑选未来夫婿的? 嗯...还挺合理的,至少在长廊远端,那些叽叽喳喳小声议论个不停的贵族小姐们,就在聊这些内容。 “快看!第一个考生已经出考场,开始御科项目了!” 不知是谁先惊呼了一声,长廊中的考生家属们,立刻乌泱泱挤到窗前,眺望前方草场。 “已经有人答完试卷了?” 柴翠翘紧张地站了起来,也凑到窗前,用手指撑开双眼,用力眺望。 最先冲出考场的,是几名人高马大的兵部推荐生,与同样体格强壮健硕的胡人、荆人。 并驾齐驱的,还有一个身形矮小的荒人考生,以及一位英英玉立、器宇轩昂、穿着白袍常服的少年。 “看,那是裴家四郎!” “哇,裴静公子!”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在廊桥一侧响起, 裴静,其父为虞国宰相、尚书左仆射裴肃,其母为五姓中,太原王氏家族的嫡女。 裴静出身高贵,长相俊美,文采斐然,六岁作诗,七岁做赋,早早就扬名于长安,本来去年就该考入学宫,只是因为要给祖父守孝,而拖了一年。 廊桥中的长安少女们,纷纷惊叹于裴静的出现——裴静确实仪表堂堂,哪怕是向着草场奔跑而去,嘴角也始终挂着淡然微笑,姿势动作自有一股潇洒风度,和那些横冲直撞的兵部推荐生形成鲜明对比。 没有人怀疑裴静能不能通过学宫的初试、复试乃至三试, 疑问只有一点——裴静能不能在三轮考试中,力压群英,连中三元,创造学宫里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奇迹。 “我家少...咳!我家大郎也出来了!” 柴翠翘的目光掠过抢先跑向草场的诸多学子,锁定在了穿着素色襕衫的李昂,用右手继续撑着眼睛,左手激动地拍打着长廊的护栏。 有...有必要跑这么快么? 李昂迈开脚步,喘着气,向着草场狂奔。 率先交卷的行为像是号角一般,让大量考生做出决断,纷纷交卷向着草场跑去。 不得不说,学宫的入学考试规则非常恶趣味,必须要先考完所有必考项目, 才能去参加选考科目。 这也就意味着,就算考生想要通过算学、虞律、国史等科目额外加分,也得先完成骑射。 而马匹数量有限,后来的人必须要排队等待, 说不定还得等那些跑完全程的马匹恢复力气。 ‘整场初考,在未正时辰,也就是下午四点结束。 如果在骑射科目上耽搁了太长时间,肯定没法参加完所有的选考科目。’ 李昂心底也很清楚其余考生焦急的原因,他用眼角余光,扫过身旁那位面无表情的柳叶眉少女,默默拔腿狂奔。 “哈哈,先到先得!” 一位满脸横肉的兵部推荐生率先跑到草场,哈哈一笑,目光如刀一般扫过围栏中成百上千匹骏马,一指其中一匹神色慵懒、低头啃草的白色马匹,“劳驾牧官,我选这一匹!” “好。” 围栏中的牧监司牧人,拉着缰绳,将早已披好鞍鞯的骏马从围栏中牵出,将缰绳递给那位兵部推荐生, 后者一踏地面,身形拔地而起,以不符合体重的轻巧动作骑上马背,双腿稍夹马腹,整个人重心前移,驾马朝前方奔驰而去。 ‘好快!’ 李昂的眼角余光扫过那位兵部推荐生骑马疾驰,所扬起的尘土,心中啧啧惊叹。 这没什么好羡慕的,对方在马背上待的时间远长于自己,骑马技艺也远超普通人。 不像北方,南方各州府学子没有丰富的骑马,特别是骑战马的经验, 能勉强跑完全程就不错了,还得担心战马脾气暴躁,把自己颠下去。 必须要在马匹的速度、性格、稳定性操控性等方面,找到平衡,选择一匹适合自己的战马... 李昂快速扫视牧场中的所有战马,眼前突然一亮,喊道:“劳驾牧官,我选这一匹!” “劳驾牧官,我选这一匹!” “劳驾牧官,我选这一匹!” 三道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隔壁桌的柳叶眉少女,李昂,以及一位白袍常服贵公子,一同冲到牧场围栏庞,抬起手臂,指向一匹枣红色的高大军马。 “这...” 突发状况,让牵着缰绳的外地牧官不禁瞠目结舌, 他不是长安人,并不认识裴静,不过从气度上明显能看出那位白袍常服的英俊少年是位贵公子。 可这里是学宫初试,讲究的是公平公道... 三人指定同一匹军马的情况,哪怕在纷乱嘈杂的牧场中,都有些引人瞩目。 急匆匆填写试卷赶过来的杨域倒吸一口凉气,硬生生止住了上去和李昂搭话的脚步。 “那是谁?” 和杨域一同跑过来的宋绍元,注意到了杨域脸上的表情,下意识问道。 “女的不认识,” 杨域表情古怪地嘬了嘬牙花,“男的...就是那位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裴静。” “这...” 宋绍元脚步一顿,虽然这是学宫初试,但正面撞上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对于想要在长安久居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牧场围栏外,裴静眉头微皱,淡淡道:“我先到的。” “我先指的。” 柳叶眉少女寸步不让,神态平静。 “我先叫的。” 李昂摇了摇头,语速极快地说道:“不如让牧官把战马牵来,让它自己选择哪个人?大家都赶时间,还要去参加其他考试。” 裴静眼睛微眯,身为天之骄子的他并不认识其余两人,不过这个提议似乎没什么问题,“好。” “可以。” 柳叶眉少女也点头同意。 “那就好。” 李昂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示意牧官松开缰绳。 牧官完全不想插手这种事情,见李昂三人达成协议,忙不迭地将枣红色战马牵上前去,松开缰绳。 裴静微笑站立,手掌轻拍牧场围栏,规律地发出响声, 面无表情的柳叶眉少女抬起手臂,伸向战马,吸引对方注意力, 而李昂...他则笑呵呵地抬起右手,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朝战马比划出了一个...打针的姿势。 “唏律律——” 本来懒洋洋的枣红色战马,突然嘶鸣一声,振作精神,亲昵小跑过来,用头拱着李昂的胸膛。 “嘿嘿,抱歉,归我了。” 李昂朝其余二人咧嘴一笑,让牧官打开围栏门, 在裴静难以置信的目光、柳叶眉少女眯眼凝视,以及周围考生的万众瞩目中,乐滋滋地牵着战马走向跑道。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李昂牵着枣红军马的缰绳,贴近它耳边,嘀咕道:“想不到你竟然被选来长安了,眼睛好点了没?” 第六十章 长弓 望着李昂牵马远去的背影,裴静挑起眉梢,放下了拍打着栏杆的手掌, 旁边的柳叶眉少女,也眯着眼睛,松开了手中的牧草。 这算是,被摆了一道么? 二人心中升起相同念头, 裴静表情不变,潇洒地一甩衣袖,转身看向另一匹军马。 而柳叶眉少女,则在短暂停顿后,收回了视线。 长廊中的长安居民们也注意到了远处的动静,不少人(特别是贵族少女们)义愤填膺道:“那人谁啊?凭什么抢裴静公子的马?难道不知道御科成绩很重要吗?” “是啊,裴静公子脾气也太好了,凭什么让给他?” 就凭他是我家少爷。 一旁的柴翠翘不屑地撇了撇嘴, 要不是情况不合适,她还想过去说两句风凉话, 比如“纯路人,希望大家多点善意少点恶意,多多关注作品”之类——这些怪话也是她从李昂哪里听来的。 正当柴翠翘默默祈祷之际,李昂也深吸一口气,跨上马背,拍了拍枣红马的脸颊,低声道:“靠你了!” “唏律律——” 枣红马有灵性地长嘶一声,四蹄猛踏地面,鬃毛烈烈飞扬。 “刷——” 前排骑手只觉一阵劲风自耳畔吹刮而过,还没等他们心底生出“什么东西飞过去了”的念头, 枣红色的电光就已冲至前方。 碎草四溅,沙尘飞扬, 载着李昂的枣红马急速奔驰冲锋,瞬间超越了那几匹载着胡人少年的骏马。 胡人少年们脸上露出强烈的不忿恼怒,下意识地要踹动马腹,狠抽马身,不顾一切催动马力, 却陡然看到跑道边,那些学宫教习们的冰冷目光。 身形猛地僵住,如同被冰水浇透全身,下意识地拉紧缰绳。 学宫注重才学,更注重品性, 在赛场上虐待战马,等同于放弃资格——要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长安城的胡商公会花费极其高昂的代价,才勉强弄到的初试名额。 “好快!” 最前方的那位兵部推荐生,瞠目结舌地看着李昂从他身边驶过,心中升起无限的懊恼。 以李昂那半生不熟的骑马姿势,明显不是什么优秀骑手,单纯是所骑的枣红马素质优异,并且自愿狂奔,不惜体力。 “这...这人不会是把家里养熟的名马牵来了吧? 作弊啊这是! 裁判呢裁判呢?! 判一下啊!” 那位兵部推荐生欲哭无泪,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昂一路绝尘,率先冲过终点线。 头...好晕。 被狂风吹了一路、被马背颠了一路的李昂,晕晕乎乎地从马背上下来,先亲昵地抱了下不断喘着粗气的疲惫枣红马, 再依靠着路边树干,猛甩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 一名学宫教习走近过来,笑呵呵地在册子上登记好李昂的成绩,就让他牵着马从跑道外侧回去了。 李昂牵着缰绳,没有急着回到牧场围栏,而是在地上选了一些干燥牧草,拔下来挑选一番,一边喂给枣红马,一边感激地拍着它的脸颊,“多谢啊,下次给你带些苜蓿过来...” 周围学子纷纷侧目看着他牵着枣红马走近过来,眼神复杂,既有疑惑、好奇、羡慕,也有惋惜。 没人想要去牵李昂手里的枣红马了,那匹枣红马虽然素质优秀,但已经耗尽了体力,至少今天别想再跑出什么好成绩。 考虑到其他最优秀的战马也已经被挑选完,而他们第一轮的成绩还不如枣红马... ‘难道今年的御科第一,竟然要让那个不懂得骑马的学子拿到么?!’ 李昂累得不想去解读周围的复杂目光,牵马回到牧场,将枣红马放回围栏内, 宋绍元和纪玲琅率先走了过来,而翟逸明与杨域,也在短暂迟疑后上前迎接。 “日升,” 宋绍元笑着锤了下李昂肩头,“这次你算是出名了。 今晚过后,说不定长安那几家赛马公会的会首,都要请你过去赴宴,给他们讲解一下驯马的技巧。” “宋大哥你就别取笑我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李昂苦笑着摆了摆手,“运气好罢了。” “一饮一啄,自有因果。可不是运气好这么简单。” 纪玲琅微微一笑,作为洢州太守家千金的她,隐约能猜到为什么那匹枣红马这么卖力,不过有外人在,倒是不便说明原因。 杨域问道:“日升接下来要去考哪项?” “先把射科考完吧,不脱靶就算成功。然后去看看算科什么的...” 李昂挠头答道。 他对于射箭项目完全不抱希望,自己又不是什么贵公子,每隔几个月就和朋友伙伴出城上山巡猎——玩弓也是需要时间、金钱、精力成本的。 后续发展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射科项目在靶场举行,每名考生有三十次射箭机会, 六次近程靶,六次中程靶,六次远程靶,十二次能沿着圆环滑槽移动的活动靶,按最终环数计算成绩。 李昂模仿异界记忆中的人体工程学发力技巧,维持标准姿势,勉勉强强中了一半多的靶,比那些明显不擅长射科的文弱学子们好一些。 “咄咄咄——” 连绵中靶声在旁边响起,正在放下弓的李昂侧目望去,只见那位白袍公子裴静,正在一帮学子的簇拥下,微抿嘴唇,挽弓射箭,箭无虚发。 周围欢呼声不断, “噫!好,中了,又中了!” “不愧是裴静公子,连箭靶都能射半穿!” “这真是,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三十发二十五中!甚至比那几个兵部的还要多一发命中,这成绩今年应该第一了吧?” 射科考试不像御科那样争分夺秒,围绕在裴静周围的少年郎们高声叫好着, 而裴静则像是早已习惯了夸奖一般,嘴角始终挂着从容不迫的笑容,随手摘下了戴在手指上的指环,将弓箭潇洒地递给友人, 然后转头看了李昂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下巴。 啥意思?来自学霸的认可么? 李昂哭笑不得,却听后方传来冷淡的女声,“劳驾,麻烦让一让。” “哦好。” 李昂拿上弓箭,侧过身,却看到那位柳叶眉少女,提了一把短弓和一把长弓过来。长弓的高度,甚至比她的人都要高。 “这么高的弓...” 射科的限制要比御科宽松得多,箭矢管够,弓也管够——甚至还有不同形号、材质、石数的弓,供天南海北的考生选择。 不过像这种高度的长弓...全场似乎只有柳叶眉少女一个人选了。 第六十一章 蒟酱 “嗯?” 裴静眉头微皱,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其他人也下意识地驻足观看。 柳叶眉少女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万众瞩目的中心一般,依旧面无表情地拿起短弓,笔直站立,搭上箭矢。 “咄——” 中靶声响起,白羽箭矢精准无误地命中了近程靶的靶心。 “咄——” 中靶声连绵不绝,柳叶眉少女有条不紊地连发十二箭,箭箭命中靶心,动作规律整洁得仿佛机械一般。 “哦?” 裴静一挑眉梢,以他的眼光,能看出对方用的是石数小的轻弓。 能射的这么稳这么准,完全得益于技巧、经验以及...计算。 啪! 柳叶眉少女放下短弓,将长弓的弓尾插进泥土,并解下头上的丝质发带, 用发带,将弓体中端和地上的木桩牢牢绑在一起, 然后将箭搭上,半跪在地,双手用力拉动弓弦,双眼眯起,同时盯着木桩上随风飘扬的丝质发带以及远处的箭靶。 “咄!” 少女松开双手,弓弦骤然回弹,白羽箭矢急速蹿出,在空中划出弧形轨迹,精准无误地命中了远端箭靶的靶心。 ‘由于力量较小,因此选择双手开长弓,以提高射程并降低风力对箭矢的影响...’ 李昂心中惊愕道:‘不过这未免有点不科学吧?真的能用丝质发带的飘扬轨迹,计算风速和风力修正补偿角?人形计算机么...’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而柳叶眉少女依旧不急不缓,拉起长弓连发箭矢。 三十发三十中,其中二十九支箭矢正中靶心。 围在裴静周围的学子们,下巴都要惊掉了,全场只剩下那几位兵部推荐生大声叫好。 一位学子喃喃道:“嘶,这成绩...在整个学宫历史上都能进前三吧...” “只算准度的话,历史第四。” 拿着册子登记成绩的山羊胡学宫教习啧啧称奇道:“确实很厉害。” “二十九支正中靶心才第四?” 有学子惊道:“前三都是箭箭靶心么...” “当然。” 山羊胡教习撇嘴道:“历史上的入学初试射科前三,分别是两百年前的苏子,一百五十年前第一个探索完十万荒山的学宫司业,以本届学宫山长。 三人均是三十箭,箭箭靶心,不过苏子更胜一筹——他为了让那些觉得他不经考试特招进学宫的同窗们服气,特地开的强弓,每一箭都贯穿了靶心。” “这...” 一众学子瞠目结舌, 而那位柳叶眉少女,则像是不太满意一般,默默站起,随手解下缠在木桩上的丝带,朝李昂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都看我干嘛,我脸上有花么? 李昂撇了撇嘴,和宋绍元等人打了声招呼,将弓箭放回到架子上,便朝算科考场走去。 ———— “又看不到了。” 望着李昂身影消失在楼阁中的柴翠翘,咂了咂嘴巴,歪着头默默计算了一下。 李昂的经卷、策问成绩肯定没问题,御科从那匹枣红马的速度来看,也应该名列前茅。 就算射科只有中游水平,综合来看,肯定是能通过初试的。 接下来就看能从算科等可选科目当中,拿到多少额外分数,在晋级复试的名单上,能排多少名了。 “能过就好,能过就好。” 柴翠翘长舒一口气,精神一松,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 食物的香气... 她转身看去,却见远端长廊尽头,推来一辆辆盛放着木质食盒的餐车,食物种类从毕罗、汤饼、点心,到肉食、素菜一应俱全。 这些餐车由学宫供应, 不少考生家属,已经开始掏钱,从餐车上买饭。 正好有点饿了。 柴翠翘掂量了一下锦囊钱袋,犹豫着要买哪一个食盒。 “那个....” 李乐菱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柴翠翘转头看去,发现李乐菱微笑着坐在两张长桌后面,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面点、水果、饮品,“可以陪我一起吃吗?我一个人吃不下。” “呃...” 柴翠翘眨了眨眼睛,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吃白食,不过这里是学宫,全虞国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没事,何况浪费食物可是无法容忍的罪孽。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柴翠翘思考了几秒钟,就愉悦地坐到了李乐菱旁边,捡起一小块桂花糕丢进嘴里,随手指了下旁边一个装有玛瑙色鲜红果酱的小坛,“这是什么?” “这个是...” 李乐菱想了想,“好像是南越国的蒟酱?家里拿来拌汤饼用的,你尝尝,稍微有点辣。” “蒟酱?好像听说过,很贵吗?” 柴翠翘也不客气,舀了一勺鲜红果酱倒进碗里,“这味道怎么又甜又辣,还蛮好吃的。” “应该...不算很贵吧。” 李乐菱歪了下头,她知道蒟酱是南越国献给虞国王室的珍奇贡品,市面上两千贯一小碗,而且往往有市无价, 不过她不太确定的,两千贯的东西到底算不算得上贵——她几乎用不到钱。 “改天让我家大郎也买几瓶回来。” 柴翠翘对蒟酱的味道点头称赞,又看向另一盘绿色的凉拌蔬菜,“这个又是什么?” 李乐菱回忆了一下,“这是浪穹波棱,出自周国南境的六个诏国里的浪穹诏。” “哦哦,味道还行。” 柴翠翘赞许地点了点头,疑惑道:“不过浪穹诏人为什么要拿一个蔬菜当他们的国名,他们很喜欢吃这种菜吗?” “啼嘿,不是拿蔬菜当国名啦,” 李乐菱被柴翠翘的奇葩问题逗笑,笑着解释道:“是因为波棱菜出自浪穹,所以才叫浪穹波棱的...” 也许是因为笑得太过用力,李乐菱的脸色莫名一白,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按住桌面,支撑身体。 一旁的侍女仆役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冲上前来,却被李乐菱急忙摆手散去,“我,我没事。” 她坐在位置上小声呼吸了一阵,脸色慢慢红润起来,将背倚靠在椅背上。 “你没事吧?” 柴翠翘有些担心地看着李乐菱,“要去叫学宫的教习过来么?” “不用,我只是...天生身体不太好。” 李乐菱勉强笑了笑,但眉眼间的哀愁伤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身体不好,有病就得医。” 柴翠翘认真严肃道:“我家大郎是全虞国乃至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不管什么病都能治得好,你来我们保安堂.... 咳,差点忘了保安堂还没开。 总之我让他给你看看吧。” “真的不用,我的病...不是能治得好的。” 李乐菱微微一笑,眺望远方那热闹嘈杂的草场, 脑海中浮现御医们无可奈何的表情,以及父母一次又一次的叹息。 先天心疾,药石难医, 李乐菱也不清楚,自己昨天几次三番恳求母亲允许她出宫观看学宫初试,真的是为了提前观察学宫环境, 还是为了看草场之上,那些朝气洋溢、能够自由奔跑跳跃的同龄人。 随时,都有可能心裂而死么... 第六十二章 竞争 夕阳西下,晚霞将天空渲染成瑰丽壮美的紫红色,一辆辆马车行驶在去往长安的返程路上。 马车中有人哭,有人笑, 路旁护卫的年轻兵卒百无聊赖地嚼着草根,见到长官从旁边经过,连忙吐掉草屑,端正站姿。 “结束了。” 坐在马车里的李昂,缓缓放下窗帘,长舒了一口气。 “少爷...” 柴翠翘欲言又止,李昂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问什么,笑着说道:“今天考得还行,经卷、策问的题目都比较简单,御科优秀,射科中游, 综合来看,过初试应该没什么问题。 就是算科么...” 柴翠翘下意识问道:“很难吗?” “不算难吧。” 李昂想了想,“算科的考题都比较偏向实际应用,比如假设从甲、乙、丙、丁四县征派民工修筑河堤,河堤的横截面是等腰梯形, 已知两端上下底之差、两端高度差、一端上底与高度差、一端高度与堤长之差、各县出工人数、每人每日平均取土量、隔山渡水取土距离、负重运输效率与筑堤土方量,以及最终的完工时间。 求每人每日可完成的土方量; 整段河堤的土方量——即河堤体积; 河堤长度、两端高度、两端上下底宽度; 各县完成的堤段长度等。 一个应用题,囊括多种计算方式和考点。 需要用到推导和几何变换以及三次方程。” 柴翠翘眨了眨眼睛,露出了大智若愚的表情,抿嘴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明白了。” “这些都还好,最难的题目,也只是用到了离散函数的插值法而已。” 李昂随意道:“不过怎么说呢...在算科方面了解得越多,反而不知道其他人不了解算科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因此也就不知道自己的具体水平如何了。 嗯...算科成绩应该是甲,或者甲上吧? 至少那个监考的学宫教习看到我卷子的时候还挺吃惊的,整个考场好像就我和那个柳叶眉完成了所有题目。” “哦哦,柳叶眉?” “就是那个射科第一的女生。好像是叫...何繁霜吧,参加非必考项目的人很多,记不太清。” 李昂说道:“她好像是参加了算科、弈棋、国史、虞律、工学。算项目比较多的了。 我的是算科、丹青、草药。 丹青要求对着一株牡丹,画一幅画。 草药则是在地上摆放了数百种植物、药物, 认出的草药种类越多、每种草药的功效禁忌写得越详细,则成绩越好。” “那不就是少爷你的专长。” “嗯。” 李昂点了点头,“草药科参加的人不多,之前在长安城外驿舍,给雍宏忠治病的那个邱枫还记得吗?” “记得,是御医的女儿?” “对,她对草药的认识还蛮详细的,第一名应该是我或者她。” 李昂随意说道:“至于所有考生的总排名,就看谁在非必考项目里成绩更好了...” 心情愉悦的主仆二人慢悠悠地聊着天,不知不觉间,马车车队驶入了长安城,各自分流,最终停在了怀德坊前方。 李昂与柴翠翘走下车,刚落地,就见宋绍元、翟逸明还有杨域走了过来,笑着问道:“日升,待会儿我们去平康坊宴饮,你来吗?” “呃,” 李昂倒没有因为宋绍元等人又举办宴会而惊讶——虞人酷爱各种形式的宴饮,光进士就有大相识、次相识、小相识、闻喜宴、樱桃宴、月灯打球、牡丹宴、看佛牙、关宴等等名目、形式、地点不同的宴会。 学宫考生初试完了,自然也可以宴饮作乐,排解紧张烦郁的情绪。 只是又去平康坊? 宋大哥你不对劲。 李昂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今天有点累,宋大哥你们玩吧。” “那行。” 宋绍元稍微有点遗憾地点了点头,看向纪玲琅和一众女学子。 “我们也不去了。” 纪玲琅微笑道:“之前就说好了,晚上要去长安的女子社参观。” 和其他地方一样,长安也有由女性单独结成的民间私社“女子社”,定期举办活动,并赈济互助,济苦救贫。 “好吧。那我们先走了。 对了,学宫初试的结果,会在十几个时辰或者一天后,张贴在皇城的朱雀门外。 晚上我们回来,如果看到了贴出来的结果,再来知会你们一声。” 宋绍元等人乘车离开,纪玲琅也和女学子们也窃窃私语着,乘上马车前往长安女子社参观。 李昂站在原地伸了个懒腰,转身看向柴翠翘,“午饭吃过没?饿不饿?要不要去酒楼吃点?” “不是很饿,午饭吃的有点饱。” 柴翠翘摇摇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少爷,今天我认识了个贵族小姐新朋友,她中午请我吃的饭。” “嗯?贵族小姐?叫什么名字?” 柴翠翘歪了歪头,“呃...李,李乐菱?” 李昂翻了个白眼,“连名字都不确定就是朋友了,你不会光顾着吃了吧?” “才没有!她人可好了,脾气好性格好,说话也好听。” 柴翠翘抗议道:“不过她身体好像天生不太好的样子... 少爷,我们什么时候在长安再开家保安堂分店啊?” “长安医馆没那么好开的,又不是在洢州。 得物色地皮,估计潜在盈利,和房东商量租金,应付官府衙役。 麻烦多着呢。” 李昂撇嘴道:“说不定还得和其他大夫竞争。 长安有太医署、尚药局、药藏局,大夫的整体水平可要比洢州高得多。” 第六十三章 怀德 同一时间,长安城东北,安兴坊,燕国公府。 庭院中原本连绵成片的万紫千红花圃,被强制推倒,盖上泥土,堆满了小山般的药材。 青石板地面上,到处都是火炉,以及放在火炉之上的熬煮药物的砂锅。 阵阵药味在燕国公府上方萦绕不散,国公府上的仆役们,在医师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监督着每一个药锅的熬煮时间,不断撤下药汤,换上新药。 “...燕国公曾是镇国大将军,宗师境界的武道炼体强者,气血之强举世含有。 但月有盈缺,燕国公早年积累下的明伤暗伤实在太多,到晚年气血枯竭得反倒要比同龄老者更快更猛...” 庭院内,尚药局直长医师邱权,正在和自家兄弟、太医署医官邱儆,低声交谈着,“腹胀舌炎、面黄心悸的热毒,仅仅只是表象。 真正的内因是阴血急耗,脾虚血淤。” “销铄真阴?” 邱儆紧抿道:“这半个月我们一直按照阴血急耗的方法给药,但燕国公的血象迟迟未能恢复,热毒反复不休,虚火仍未归元。 要不试试活血之品?祛瘀方能生新...” 燕云荡生于七十年前的天鉴二年,少年从戎,多次随军北击突厥,立下赫赫战功,受封燕国公。 尽管因为年纪老迈,与敌寇和异类厮杀时留下的各类暗伤抑制不住,纷纷发作,气血崩坏,从相当于烛霄境修士的武道宗师境界跌落,难以恢复, 但皇帝依旧极为挂念和体恤燕云荡,派遣了尚药局直长医师邱权、太医署医官邱儆,到燕国公的府上,为其治疗, 还在朝堂上紧急拔擢了燕国公嫡长子燕鳞的官职,让他做右金吾将军,以示对燕家的恩宠不减。 一方面是因为燕云荡确实立下过煊赫战功,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燕云荡在五十年前的神龙元年,曾以金吾卫右翊中郎将府中郎将的官职,参与过对那位“武姓圣后”的逼宫,并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对燕家的恩宠,也是在敲打某些仍对“圣后”与“武家”时代念念不忘的老臣。 邱权摇了摇头,不再去揣摩帝王的深沉心思,专心于眼前的病案。 这段时间,燕家的人,也在民间请了不少颇有声望的名医,给出的药方各不相同。 你说要用清热解毒,凉血散瘀的犀角地黄汤, 我说要用去五脏热结的黄土汤, 他说用治疗热病神昏的紫雪丹。 名医提供的药方五花八门,燕家人不敢乱给燕云荡喝,主要听从邱权、邱儆的意见,喝一些治阴血急耗的药剂, 另外还喝一些相对温和无害的养血药剂——比如熟地黄、当归、白芍、川芎制成的四物汤。 然而...迟迟未能奏效,燕云荡的身体状况,依旧在不断变差, 乏力头晕,心悸面白,舌头发炎,手脚麻木, 衰朽得完全看不出曾经是一位武道宗师。 正当二人思虑之际, “阿耶,二叔——” 清脆女声从庭院外传来,只见邱枫和她的母亲、姐妹们牵着手走近过来。 “枫儿回来了?” 邱权有些内疚地起身迎接,为了能时刻顾及到燕云荡的病情,他一直住在国公府的别院,哪怕女儿去参加学宫初试也没去陪同观看,“今天考得怎么样?” “还行,初试应该能过。” 邱枫在桌边坐下,讲了一些今天的见闻, 邱枫的父亲邱权听着,不断地点头,在听到女儿说草药科目未必能拿到第一时,稍微皱了皱眉,“学宫初试里还有人和你争草药科的甲上?” “嗯。是个洢州来的学子。” 邱枫点头道:“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在长安驿舍里用奇怪手法,治好了襄州太守儿子雍宏忠的那个小医师。” “是他?” 邱权有些惊讶,邱家世代行医, 雍宏忠的头晕医案,经邱家众人事后分析,当时邱枫只用针刺了百会、头维、丰隆、悬钟几个穴道,差太阳穴和风池穴没有刺——太阳穴能梳理头部气血、调理头部气机, 而风池穴能平肝熄风、清热解表、清头明目。 不过,千说万说,最后还是由那个小医师治好了雍宏忠的头晕病症——不管他所说的那什么‘复位法’听上去有多么古怪离奇。 “他的草药学积累深厚,不比女儿差。” 邱枫回答道:“应该是有家传。” “这样么...” 邱权点了点头,“看来襄州太守之子的医案,应该也不是撞运气治好的。” “等等,他是洢州人?” 邱儆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皱眉喃喃道:“南方来的小医师...” “怎么,想到什么了吗?” 邱权有些惊讶,自己的兄弟平时很少露出这种表情。 “不,没什么。” 邱儆欲言又止,他刚才想到了半月前在酒楼里谈到疟疾与蚊虫有关的那位学子。 疟疾是由蚊虫导致的理论,彻底推翻了数百年来的外邪致病学说,对太医署医官邱儆的冲击不可为不大。 但仔细一想,却又隐隐觉得有道理所在——自古医家为了防范疟疾,做出了诸多举措,隔风、隔寒、隔湿,始终不能绝对奏效。 灭蚊说不定真的是推开崭新大门的钥匙。 邱儆只知道澹台乐山最近隐居学宫,一直在研究疟疾与蚊虫的直接联系,就快要研究出结果了。 澹台乐山不出关,他也不好对自家人说起这件事,只好对邱枫问道:“那个洢州学子住在哪?叫什么名字?” “住在怀德坊。” 邱枫想了想说道,“好像叫...李日升?” “怀德坊,李日升...” 邱儆将名字牢牢记下,望向城西。 第六十四章 名次 “李昂?” 大明宫以南,长乐坊,全长安名声最大、地位最高的酒楼——安国寺红楼。 能看见星空、皇宫与万家灯火长安城的顶楼,被整层包下, 楼顶围栏、地板、墙壁的材质,都是天竺以南的岛国出产的白檀,由船队跨越险恶海洋运送而来。 这种白檀纹路细密,所蕴含油脂的气味芳香,能防虫防腐。 而在四边围栏兽首雕像的底座上,各贴着一张防风符——这种由巡云境修士亲自写下的符箓,能隔离狂风, 让红楼顶层的贵客们,不至于在观赏夜景时,被冰冷夜风吹到。 今晚包下红楼顶层的,是一群贵族少年。 “李昂...” 吏部侍郎仇文翰家的大公子仇景焕,转了转手中的玉质酒杯,对同伴们说道:“我记得,宗室里,没有叫这个的吧?” “没有,我找人打听过了,就是个洢州来的小医师。” 门下省给事中家的六公子,随意笑道:“也可惜。如果他真的是官宦人家,反而好办了。” 出身显贵的五陵少年们,轻财任侠、放荡不羁、交游广泛,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脾气很好。 “他在洢州救治过军马,所以白天才能轻易唤来那匹枣红马,四郎你算是被他摆了一道。” 一位贵族少年沉声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宴席中间,那位一脸淡然从容、倚着窗沿默默喝酒的裴家四郎裴静。 仇静焕皱眉道:“虽然他不是官宦子弟,不能用我们的方式处理。但四郎被阴了一手,这账可没有不还的道理。” “不用。” 裴静喝了口酒,平静道:“学宫考试期间,不要生事。 何况当时我也耍了心思,用我家马倌教的手法试图把马吸引过来, 只不过手段不如他而已。” “可是...” 贵族少年还欲争辩,裴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后者就立刻闭上了嘴巴。 “眼光,放长远一些。” 裴静跳下窗沿,随意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勋贵家族,只有嫡长子能继承父辈的爵位,其他子弟必须自寻出路。 我们这群人,既有嫡长子,也有次子。 但就算是勋贵家的嫡长子,在继承爵位后,也多的是庸庸碌碌,无法守家的——这些年为了勉强维持贵族门面,不得不出卖地产的勋贵子弟还少吗? 只有考进学宫,才有未来。 否则眼前的富贵风流,都是过眼云烟。” 他扫视在场的同伴,平静道:“而要进学宫,就不能像以前一样,耍性子,卖弄小聪明。” “知道了四郎。” 一众贵族少年老老实实地接受裴静教诲, 仇景焕咂了咂嘴巴,说道:“四郎你肯定能考进学宫,那位新晋学宫司业的奚阳羽不是说了么?四郎你灵脉天赋优秀。 而且今天白天的初试,除了必考科目外,又参加了算学、虞律、国史、音韵、丹青、兵击、弈棋、工学等等非必考科目, 每一科都出类拔萃,堪比两百年前的苏子。 初试、复试乃至三试的第一,非你莫属。” 提起这个,裴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笑意,“第一...不是应该的么?” 父亲是尚书左仆射,一国宰相, 母亲是千年世家的嫡女。 对于裴静来说,别人的赞美惊叹,就像是自然而然的事物。 理应如此。 铛铛铛—— 二十四响钟声响彻全城,只听“咚”的一声,顶楼木门被重重推开。 “四郎!” 从楼下一路跑上来的气喘吁吁贵族少年喊道:“成绩!学宫初考的成绩,已经在朱雀门贴出来了!” “这么快?” 裴静有些惊讶地一挑眉梢,转头看向栏杆外面的长安夜景——不少马车正从坊市中驶出,急匆匆地赶往朱雀门, 明显都是率先接到消息、去看初试成绩的。 “我们也走吧。” 裴静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下了红楼,骑上来时的康国名骏,奔往朱雀门。 越往朱雀门走,马车就越多, 裴静跳下马背,将缰绳随手丢给一名护卫,自己和同伴们挤进人群。 考生、家属、看热闹的闲人,将夜晚的朱雀门堵得水泄不通。 好在裴静身上穿着的狐裘白袍,以及跟着的同伴、护卫,彰显了贵族少年的身份,顺利挤到了人群前排。 整整八张告示牌上,贴满了五千人的名单,按名次从上到下排列。 不少学子趴在告示牌前,苦苦寻找着自己的籍贯、姓名, 不断有人找到自己的名字,和友人相拥欢笑,甚至喜极而泣, 也有人在反复寻觅名单后,失魂落魄地推开旁人,默默独自走到路边。 喜悦与悲伤,得意与失意,皆因一榜而生。 裴静直接略过了后七张告示牌,只看第一张的前半部分。 “第五十名,吉州骆致远,经卷甲等下,诗词甲等下,策问乙等上,骑射乙等...” “第四十九名,扩州蔚雪风,经卷甲等下,诗词甲等下,策问甲等下...” 裴静快速浏览过前排名次,耳边不断响起同伴们的大呼小叫。 “找到了!长安仇景焕!排名五百一十!景焕兄恭喜恭喜啊!” “哈哈,同喜同喜。” 仇静焕一脸得意地朝友人们拱手,一回头却看见,裴静眉头深深皱起,眯着眼睛凝望着榜单。 仇静焕顺着裴静目光看去,只见在裴静的名字,在榜单的最前方那一排,特地用朱砂笔书写。 长安裴静,经卷甲等,诗词甲等,策问甲等上,骑射甲等,除兵击外的算学、虞律、国史、音韵等科目,均为甲等下或甲等。 十三科甲等! 这样的综合成绩,哪怕放在学宫历史上也极其少见——能在少年时就对各科涉猎广泛、研究深刻,不仅要天资卓越,还要有优秀严苛的家教。 然而... “长安裴静,第三。” 裴静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有仇静焕这样自幼相处的友人,才能听出平淡声音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波动。 “第一,幽州,何繁霜。” 冷清月光下,披着狐裘白袍的裴静望着压在自己上方的两个名字,目光深邃,喃喃自语道, “第二,洢州,李昂。” 第六十五章 考卷 “日升!恭喜恭喜啊!” “啊,同喜同喜。” “日升,你这次可算是大出风头了,昨晚有没有富贵人家夜敲房门求亲啊?” “没有没有...” “日升,你手里还有没有多的文房四宝?也分我们几件,回去沾一沾文气。” “啊这...” 清晨怀德坊中,李昂苦笑着应付同乡同窗们。 学宫初试放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长安,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幽州女学子,和一个洢州小医师,力压十三科甲等的宰相之子,夺得初试的第一第二。 这样的消息未免太过离奇,以至于大早上怀德坊旅舍门外,就聚集了一帮看热闹来的闲散市民。 没人怀疑学宫公布的成绩是否真实,只是好奇李昂这个人。 李昂应付走了同乡同窗,看着他们又去平康坊宴饮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学宫初试只过五千人,总有被淘汰的。 但学宫考试环节合理,判卷公平公正,没上榜只能说是棋差一着、时运不济。 洢州学子当中,翟逸明位列一千一百一十七,宋绍元位列九百零九,纪玲琅位列三百三十一,另有五人淘汰——由于他们明年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因此也没那么伤心难过。 “想不到这次能考个榜眼回来,” 李昂关上房门,嘀咕道,“还以为前一百就不错了...” 柴翠翘好奇问道:“少爷,榜眼是什么?” “就是考试的第二名。” 李昂想起来虞国还没有榜眼的说法,只有状元,或者说状头、榜首。 至于探花,也不是第三名,而是新晋进士按规矩去杏园游玩时,对骑马巡游、在园中摘来名花的年轻英俊进士的称呼——探花郎嘛。 “不过还蛮奇怪的,” 李昂嘀咕道:“我经卷、策问都只是甲等下和甲等,诗赋乙等,骑射甲等上。按道理不应该排在十三科全部甲等的裴静之上,难道是我算科、草药、丹青的得分太高了?” ———— “好!好啊!” 崇业坊酒楼厢房中,名为朝文远的身材矮胖学宫算学博士,喜形于色地反复欣赏着一张试卷。忍不住抚掌轻笑。 一旁的几名弟子好奇询问道:“老师,这卷子,真有这么好么?” “岂止是好。” 朝文远摇了摇头,将写满了密密麻麻文字的考卷在桌上摊开,“你们看,每一道题目,这个考生都近乎于炫技一般,用了不止一种方法解题。 既有《缉古算经》中的以图形推导之法, 也有《隋书·经籍志》中《婆罗门算法》的天竺数字算法, 还有这个...” 他用指尖点了点试卷角落里,一些画在不同方格内的横线竖线,笑着问学生们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弟子们凑上前去,一眼就认出了试卷上画着的横线竖线是算筹——春秋时期就普遍使用的记数法。 而这些算筹所代表的... “天元术?!” 弟子们错愕惊讶地惊叫出来。 “没错,” 朝文远长叹一声道:“隋末虞初那位做过太史丞的王孝通,深刻钻研《九章算术》与《缀术》,写出了《缉古算经》,以语言文字、勾股图案和推导,来计算复杂问题。 学宫在其基础上继续发展,将需求的未知数视为天元数,即‘立天元一’, 列两个相等天元式,将天元式相减,得到一个天元式后,再用增乘开方法求得正根,解出天元未知数。 条理明晰,步骤井然,快于勾股图形推导法。” “学宫以前刊印过天元术的论文,那个考生能自己学会确实很厉害,” 一名学子皱眉道:“但增乘开方法,只是在论文里稍有提及,没有展开详谈——老师您打算将增乘开方法和四元术放在一起,等准备好了再刊印成册。 他又是怎么学会的?” “见微知著,举一反三。如果没有好用的算学工具、计算方法,那就自己创造一个。” 朝文远沉声道:“这才是天才! 整张算学试卷,全考场只有何繁霜和李昂两名考生全部解答出来, 何繁霜能考满分,是因为她有能力考满分。 而李昂考满分,是因为只有满分。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在山长面前据理力争,强烈要求将他的名次放在前面。” 听到老师对那位名为李昂的学子如此盛赞,在场弟子们脸上多多少少有些不服气。 朝文远见状,长叹一声道:“算学的发展历史,是时断时续的历史。 古时算学的延续和发展,主要靠几家几户内部的私授家传,不断有算学知识遗落、失传, 又在几十上百年后,被后人重新发明。 算学整体水平,几度起起伏伏,跌跌涨涨。 直到学宫重视算学,将算学视为经世致用的重要工具,民间风气才逐渐扭转。 正是因为有了算学,我们可以预测日月星辰的运行轨迹,估量搭建桥梁楼阁所需的木石土方,算出远方山脉的高度、河流的流速,甚至辅助修行, 而不再是用个人经验去‘感觉’。 就算这个叫李昂的学子最后没能考进学宫,我也会向山长请示,收他做弟子...” 说着说着,朝文远突然一顿,眯着眼睛喃喃自语道:“不过学宫里教草药的孙溥,和教丹青的杜琴音,也都给了他甲等上的成绩, 虽然大家同僚一场,但如果想和我抢弟子的话, 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厢房内的弟子们面面相觑, 学宫的博士们除了教授规定的课程之外,还会挑选一些看得顺眼的弟子,一同研究某些课题。 导师选择学子,学子选择导师。 不过... 朝文远的修为,貌似才巡云中境, 和他曾是学宫同龄同窗的女修士杜琴音,早几年就已经突破至巡云境高阶, 真打起来,朝文远恐怕会被对方吊起来锤吧...就像二人年轻时那样。 在场弟子们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果断闭嘴不谈,看着朝文远坐在椅子上,乐滋滋地不断翻看李昂的考卷。 第六十六章 将军 “咚咚咚。” 傍晚时分,怀德坊十二街的院门被再一次敲响,正在庭院里看书的李昂不胜其烦地叹了口气,朝院门外隔空喊道:“抱歉,今天天色晚了,请回...” 门外传来声音道:“是李小郎君吗?太医署医官请见。” “太医署?” 李昂诧异地将书合上,今天来怀德坊十二街旅社求见的人很多, 有求亲来的豪商, 有进士团的伙计, (进士团是虞国专门为新晋进士提供宴会、出行服务的民间商业组织) 还有在长安的洢州同乡。 送走一批,又来了一批,烦不胜烦。 但太医署医官...这倒是没想到。 李昂放下书本,起身打开院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三十余岁、穿着白色常服的中年男子,其腰间佩戴着一块漆黑如墨的硬质木牌。 “太医署医官,邱儆。 邱枫是我的侄女。” 邱儆拱了拱手,苦笑道:“之前在太平坊酒楼隔壁厢房,听你讲起疟疾与蚊虫一事的,就有我。” “原来是邱医官。” 李昂拱手回礼,好奇问道:“邱医官来是为了疟疾的事情么?” “那倒不是。” 邱儆道:“我有一桩医案,想请教李小郎君。” “不敢当不敢当。” 李昂摆手谦让,太医署名义上负责制定全虞国的医疗政策、主导医疗教育体系,能引导民间医馆和医者, 太医署医官的水平,自然也是顶尖的。 李昂道:“先生请说。” 邱儆点头说道:“有一位病人,年老体弱,乏力头晕,心悸面白,舌头发炎,手脚麻木,脉象濡缓,皮肤呈微黄色...” 李昂一挑眉梢,“黄疸?” “没错,正是黄疸。” 邱儆赞许道:“李小郎君以为,这是湿重、热重,还是夹表?” 李昂想了想回答道,“身目黄色不鲜,周身困倦...听上去像是湿重。” 所谓黄疸,其实是血清胆红素浓度增高,使得巩膜、皮肤、黏膜以及其他组织和体液发生黄染现象,整个人的皮肤乃至眼睛都变成黄色。 黄疸既是常见症状,又是重要体征,具体的种类繁多。 有胆汁淤积性黄疸、肝细胞性黄疸、先天性非溶血性黄疸、溶血性黄疸。 而每一种,又都有各自的病因。 比如蛇毒中毒、毒蕈、肝外胆管梗阻、肝内胆管梗阻、肝内胆汁淤积、血吸虫病、酒精性肝病、淋巴瘤... “我们也认为是湿重。” 邱儆点头道,“但这段时间给的药物,一直没有很好的效果。李小郎君愿意来看看么?” “这...” 李昂稍有些迟疑, 不同于耳石症和骨折,黄疸作为常见症状,其背后的潜在病因数量庞大, 一些险恶病症,比如肝炎、肝癌、胰头癌、肝硬化、壶腹周围癌... 以现在的条件,根本没有高效治愈的基础。 何况,连邱儆这位太医署医官都对病症无可奈何,要过来征求自己这个小医师的意见。 可见病症之棘手、情况之复杂。 邱儆也知道自己的请求不太合理,叹息道:“患病的人,是燕国公。” “镇国大将军燕云荡?” 李昂眉头微皱,燕云荡几十年前多次领兵北击突厥,甚至在最后一次亲率一千骑兵突进到突厥可汗帐外百步, 以一敌二,阵斩两名突厥武道宗师,从此换来两地几十年的和平。 毫无疑问的镇国支柱。 “是的,燕府的马车就在外面等着。” 邱儆点头道:“李小郎君愿意来吗?” “...待我稍微准备一下。” 李昂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和柴翠翘交代了两句,就提着自己的药箱走出来,跟着邱儆上了马车。 这段时间他也听说过燕国公生病、正在长安城寻遍名医的消息。 不少长安城的优秀医师,乃至洛阳的名医,都赶过来,为燕国公问诊。 但...聚集的医师越多,时间拖得越久,越证明病情的严重。 燕国公府的马车在坊市街道间穿行,和学宫马车一样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震动。 伴随车辆缓缓驶入豪华住宅区,阵阵药香扑鼻而来。 燕国公府,到了。 李昂与邱儆下了马车,沿侧门走进国公府后方庭院。 负责接待的管家,在看到李昂的年纪后稍微有些惊讶,不过在听到李昂的名字后,立刻表示了欢迎—— 国公府管家的消息畅通,就算足不出户,也能知道坊市间流传着的新闻。 能在学宫初试中名列第二的小医师,自然有其神异之处。 管家恭敬而热情地带着李昂和邱儆前往大厅,刚走近过去,就听到一阵低沉呵斥。 “老夫虽然不懂医道,但这药方,生嚼蒲公英五两?你们是把老夫当成牛了吗?!” 只见厅堂之中,一位锦衣老者扶桌站立。 他身材高大,不怒自威,露在锦衣袖口之外的手掌虽然骨瘦如柴,却依然将硬木桌面,硬生生按出清晰手印。 “父亲!” 和锦衣老者对峙的,是一个和他有七分相像、同样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医书上都说了,蒲公英能化热毒,消恶肿结核,解食毒,散滞气。多吃一点没有坏处...” “这几天你们给我吃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少吗?又有哪一种见效了?” 燕云荡看着儿子,摇头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早年累积下的伤病太多,再想修补已经晚了。 倒是你,刚得陛下恩泽,当上右金吾将军,整天待在府里干什么?快滚去当差!” “父亲!” 名为燕鳞的新晋右金吾将军,又急又气,却完全无可奈何。 事实上,他也能理解自己父亲倔强顽固、不听医嘱的原因—— 一将功成万骨枯,北境小兵出身的燕云荡,是踏着敌人的尸山血海成长为武道宗师,受封为镇国大将军。 然而英雄迟暮,曾经令突厥人闻风丧胆、小儿止啼的燕国公, 现在不得不整日与药汤为伍,受普通人医师摆弄,喝一些成分不明、气味难闻的药剂, 挽不动强弓,提不了斩马刀, 甚至连日常生活都要他人照顾。 其中的屈辱、失落、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燕鳞非常确信,自己的父亲宁肯死在沙场、演武场上,也不希望以垂垂老朽的姿态,死在病榻上。 之所以还苦苦支撑,完全是为了燕家的未来。 一父一子,均绷着脸,站立对峙,默默释放气场朝对方挤压而去。 但这一次,燕鳞没有退让——不是因为身为先天武者的他变强了,而是燕云荡的身体状况已经衰弱到了极点。 “刷拉——” 卷动珠帘的声音响起, 管家放轻脚步走进厅堂,低垂双手恭敬道:“阿郎,大郎。 邱儆医官和李小医师来了。” “李小医师?” 燕鳞皱眉看去,看见了管家后方背着药箱的李昂。 “哈,” 燕云荡也看到了李昂,这位镇国大将军情绪复杂地苦涩一笑,低沉沙哑道:“现在连胡须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都要抓来给我看病了么...” “将军如果介意,我也可以长点胡须出来。” 李昂施施然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用狼毫制成的灰色胡须,从容不迫地黏在嘴唇上方,淡淡道:“这样可以了么?” 第六十七章 维生 “...” 燕云荡瞪着眼睛,看着淡定从容的李昂,突然笑道:“有点意思。你小子是医师?” 一旁的管家看到李昂给他自己戴上狼毫胡须吓了一跳,生怕李昂再说什么怪话把燕云荡气坏,连忙说道:“李昂小郎君是今年学宫的考生,初试第二名,御科、算学、丹青、草药科均为甲等上。” “哦?” 燕氏父子不约而同挑起了眉梢,燕云荡上下打量了李昂一眼,沉声道:“草药科也就罢了,你这身板,御科也能甲等上? 我虞国军府无人了么?” “呵呵。” 李昂微微一笑,“御科讲究人马合一,我和枣红马合力夺得甲等上。” “唔...” 燕鳞沉吟一声,常年骑马必然会在手掌、腿上留下痕迹,李昂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胜过那些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胡人少年的样子, 但学宫考试一向公平公开,由不得他不信。 “父亲,要不...让他试试?” “...” 燕云荡横了儿子一眼,本来又想出声叱责,但看到长子那不再年轻的脸上挂着的担忧表情,终究还是心底一软,长叹一声道:“算了算了,唉,试试就试试吧。” 燕云荡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左手手掌摊开,放在桌面上,等待诊脉。 李昂也不客气,按了下嘴唇上方的狼毫胡须,走上前去,先把了一阵脉,再问了家属几句,又体格检查了一下上腹等部位。 ‘引起黄疸的潜在病因很多,但体表没有发热,无上腹痛,无消化道出血——这就排除了病毒性肝炎、胆管炎、肝癌、壶腹周围癌等疾病可能性。 而肝硬化患者可见慢性肝病面容、蜘蛛痣、肝掌、面部毛细血管扩张等——也没有,就证明不是, 另外也不是胆汁淤积性黄疸——没有眼睑等部黄色瘤,按家属说法,病人尿色也没变成浓茶色...’ 李昂迅速筛选着病因,突然问道:“国公这段时间,一天里面睡多少个时辰?” 燕云荡眼角一抽,嘴角下拉, 燕鳞则深吸了一口气,“家父这段时间,一天要睡六个时辰,有时候睡要七个时辰。” “嗜睡么...” 李昂眉头微皱道:“是否有感觉,下肢步态不稳,行走困难,手脚时常对称麻木?” 燕云荡还未开口,燕鳞便先一步抢话道:“是。” “我明白了。” 李昂思索片刻,缓缓道:“国公这是,贫血之症。” 准确的说,是巨幼细胞贫血。 巨幼细胞贫血是由于脱氧核糖核酸合成障碍所引起的一种贫血,大致可分两种, 一种是因缺乏维生素b12导致的恶性贫血, 一种是缺乏叶酸(维生素b9)导致的巨幼红细胞性贫血。 这两种贫血的临床表现颇为相似,都是乏力气短、头晕、心悸、面色苍白或轻微黄疸,常伴随腹胀腹泻、舌炎以及手脚无力等神经系统症状。 “贫血之症...” 燕鳞的脸上露出复杂表情,沉声道:“这段时间我父亲一直在服用四物汤等养血药方,迟迟没见好转。” 李昂无奈摇头,说道:“贫血之症,既是病症,又是表象。 根本原因,在于肠胃。” “肠胃?” 此言一出,不仅燕鳞惊诧不已,燕云荡和邱儆也皱起了眉头。 “没错。” 李昂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刚才我从后院走过来的时候,看到院中养了四笼鸽子?” 鸽子? 燕鳞等人更加疑惑,完全跟不上李昂的思路。 鸽子和肠胃有什么关系? 难道要把鸽子炖汤喝吗? 燕鳞点头道:“嗯,那些鸽子是我儿子按照学宫刊物上有关飞鸽传书的论文,养着玩的。” “我小时候也喜欢养鸽子。” 李昂说道:“不过因为家里没什么钱,养的规模不如国公府,只养了十只。 十只鸽子当中,五只羽翼丰满,性格温顺, 五只脾气暴躁,经常啄人。” 燕鳞等人眉头紧锁,不知道李昂讲这一节的原因是什么。 单纯为了说明五只不行? 李昂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喜欢那五只性格温顺的,就天天喂给它们精磨过后,去掉了糠皮和糊粉层的精米, 讨厌那五只脾气暴躁的,就喂给他们便宜的糙米。 但时间一久,那五只性格温顺、天天**米的鸽子却变得萎靡不振, 而吃糙米的鸽子,却强健如初。” “控制变量法?” 一旁的邱儆眼前一亮,自从那天在酒楼上听了李昂的这个新奇说法之后,他就感觉许多事情豁然开朗。 两个对照组,只有一个条件不同,其余初试条件全部相同, 若对照组最后结果不同,那么最初的那个不同条件,就是造成差异的决定因素。 “没错,当时我就想弄清楚,两组鸽子为什么会呈现不同结果。” 李昂说道:“我将五只温顺鸽子分开,三只依旧喂**米,另外两只改喂食糙米, 五只脾气暴躁鸽子,三只依旧喂食糙米,另外两只改喂**米。 时间流逝,我发现不管脾气暴躁还是温和,只要是只食用精米的鸽子,都出现了萎靡不振的病态。 而所有生病的鸽子,只要重新开始食用糙米,就能从生病中恢复。 由此我确定,糙米之中含有某种特异物质,当长期缺乏这种物质时,鸽子就会生病。” 这就是波兰生物化学家卡西米尔·冯克在1911年进行的实验,他给自己定义的特异物质起了个名字——维他命 或者说,维生素。 第六十八章 复试 李昂浏览过脑海中记忆殿堂的资料,继续说道:“将军有没有见过,长期吃不到盐的人。” “当然见过。” 燕云荡隐隐猜到了李昂要说什么,点头道:“长期不吃盐,会四肢无力,面色苍白,恶心呕吐。 再强壮的汉子,一年半载吃不到盐也要变得虚弱无比,上不了马,提不动刀。” “正是这个道理。” 李昂说道:“人必须要每天从饭菜、水源中,获取类型不同的养分,方能维持体内平衡。 一旦吃少了,或者吃不到,就会变得虚弱,乃至生病。” “平衡阴阳五行、气血津液么?” 燕鳞点了点头,他作为先天境武者、右金吾将军,从小在军中长大。 李昂说的这些内容,和军中传授的炼体之法,有着些许相似之处,倒是不难理解——炼体初期也要复用方剂、进行药浴。 “可...” 燕鳞皱眉道:“我父亲所食用的菜肴餐点,都很正常,荤素均衡, 这段时间在医师劝诫之下,酒也不再喝了。” “菜肴是正常,但国公的问题,出在肠胃。” 李昂无奈道。 燕云荡的巨幼细胞贫血,有两种可能,一是缺乏叶酸——即维生素b9。 二是缺乏维生素b12。 叶酸每天的需要量为200~400μg,人体内储存的叶酸够四个月使用,只要每天摄入新鲜蔬菜(蔬菜过度烹煮或者腌制会导致叶酸丢失)就不会有问题。 而维生素b12,由自然界微生物合成而来,是唯一一种需要一种肠道分泌物帮助才能被吸收的维生素。 它在人体内的储存量约为2~5mg,每天的需要量仅为0.5~1μg,并且还可以重复吸收。 就算是个不吃肉的素食者,也至少需要10~15年的时间才会发展为维生素b12缺乏。 燕云荡并不是素食者或者平时只吃荤食, 他的菜谱正常, 也就是说,不管他的巨幼细胞贫血,是由缺乏维生素b9还是缺乏维生素b12引起的(这两种病因只能通过血液检查等方式鉴别,现在没有条件), 他的肠胃吸收功能,都必然出现了问题! 如果是叶酸不足,那就是小肠病变影响叶酸吸收。 如果是维生素b12不足,那就是肠胃的内因子缺乏,导致维生素b12吸收障碍。 “假设一个人,他的身体出了问题,不管吃多少盐,都无法维持体内平衡,那么他就会不可逆转地虚弱下去。” 李昂说道:“同理,燕国公的肠胃出了问题,不管吃得再均衡,气血还是会变得不足。” “三焦者,水谷之道路,气之所终始也。下焦需降浊,中焦需活通么?” 一旁的邱儆喃喃自语。 他说的下焦中焦,指的是《黄帝内经·灵枢》中,胸腹部分为上焦、中焦、下焦三个区域,膈上为上焦,胃部为中焦,胃以下为下焦。 李昂点了点头,“正是。” “那李小医师有什么办法么?” 燕鳞紧抿嘴唇,态度恭敬地拱了拱手,严肃认真问道。 “办法...很难说。”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暂时之法,是多吃煮熟且没有煮太烂的牲畜内脏、蛋、鱼、梨、包括浪穹诏波棱菜在内的各类蔬菜、牛肉、猪肉、鸡肉、豆腐等等。 但,最终能缓和乃至治愈的概率,大约只有三四成左右。” 燕鳞闻言一窒,下意识攥紧拳头,沉声道:“怎么才三成?” “肠胃疾病,不是一日一月能积攒成的。” 李昂说道:“一旦病变,极难治愈。” “好了鳞儿,” 燕云荡打断了还欲再问的儿子,缓缓道:“我燕云荡征战沙场五十余年, 饥饿时啃过腐烂马尸,喝过泥潭污水,连观音土乃至妖魔血肉都吃过, 能活到古稀之年已经是昊天眷顾。 脏腑病变,三成治愈希望够多了。” 他深深地凝望了李昂一眼,问道:“李小医师,如果这贫血恶疾迟迟未愈,我最后会怎么样?” “...恶性贫血中短期内不会直接致死, 但如果没能好转,可能会持续地乏力、嗜睡、手脚麻木、黄疸。” 李昂低声道:“最严重的情况,可能会精神萎靡,乃至...精神错乱。” “精神...错乱?” 燕云荡哑然后仰,脸上浮现古怪笑意,“哈哈哈,年轻的时候,我那些行伍同袍就成天笑我‘武疯子’、‘武疯子’, 想不到他们都老死或者战死了,我也真的要变成疯子了...” “父亲!” 燕鳞双目通红,哽咽一声,却迎来燕云荡严厉如刀的目光,“站好!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燕鳞下意识地挺胸抬头,笔直站立,脸颊浮现用力咬紧的下颚轮廓。 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燕云荡情绪复杂地微抿嘴唇,凝望李昂道:“还是谢过李小医师了。 至少让老夫知道,自己会因何而死。” 李昂拱了拱手,欲言又止。 其实他说的三成治愈概率,基本上是得了叶酸缺乏症,能通过大量补充叶酸缓解。 如果燕云荡患的,是胃黏膜萎缩、胃液中缺乏内因子,导致维生素b12吸收障碍,而产生的恶性贫血... 那就完全没办法了。 维生素b12是一种含钴的红色化合物,其原子结构极为复杂,有181个原子,在空间呈魔毡状分布。 想要人工合成维生素b12,需要先合成维生素b12的各个局部,然后再把它们对接起来。 以现在的条件,根本没可能达成。 “燕九,你去库房一趟,然后再代我送送李小医师吧。” 燕云荡长叹一声,抬手让同样哽咽的老仆管家,代他将李昂送出门去。 老管家先去了趟库房,再回到大厅,带着李昂前往后院侧门。邱儆也在旁陪同。 走到门口时,老管家突然站定,朝李昂深鞠一躬,“多谢李小医师了。” “哪里...” 李昂轻叹一声,还了一礼,犹豫道:“如果国公府要用鸽子按我的方法进行实验,不妨多设几组,分别投喂糠皮、掺了少量糖的糠皮、掺了少量盐的糠皮、只投喂糖等等。 等有鸽子出现不适后,再投喂糙米。 以此检验我的说法正确与否。 至于国公的病情,我会回去再查查医书,想想办法。” “有劳李小医师了。” 老管家感激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五张琉光钱庄的千贯飞票,就要递给李昂。 “老丈这是干什么。” 李昂推托不收,老管家却说道:“这是国公的意思,李小郎君就收下吧。 国公府在长安张贴的告示里已经说了,但凡医师开出的药方能缓和病症,酬谢千贯。 若能治愈酬谢五千贯。” 再三推辞无果,李昂只能以缓和病症的名义,收下一张千贯飞票,坐上了国公府的车辆,返回怀德坊。 ———— 夜已深,李昂躺在卧室床上,看着纱窗外的星空,嘴唇微抿。 傍晚的时候,燕国公府的仆役又来了一趟,将那匹寄养在学宫草场的枣红马送了过来。 枣红马属于军马,燕家稍微走一走关系,就将枣红马脱了军籍,送给了李昂,目前养在旅社的马厩中。 这也让李昂的情绪更加复杂——恶性贫血病症的治疗方式,是每天口服或肌肉注射维生素b12,终身用药。 但不管是人工合成,还是从链霉素、新霉素、氯霉素等抗生素的发酵废液中提取维生素b12,都需要成熟的生物化学技术与现代化工体系。 何其难也。 “时代啊。” 李昂不断筛选着记忆宫殿中的诸多资料,依旧觉得难如登天,不由得轻叹一声。 房间另一侧床上已经睡着了的柴翠翘翻了个身,不知梦到了什么,嘀咕着接话道:“时代在召唤...” 嘿,你这丫头偷学我平时说话是吧? 李昂扫了眼裹成一团的柴翠翘,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他所说的时代,既是指缺乏生物化学基础和化学工业基础, 又是指...观念。 ‘输血治疗,理论上确实能暂时缓解恶性贫血病人的一小部分症状, 但不能从根本上治疗巨幼红细胞性贫血。 另外,宗师境武者接受普通人血液是否有效也是个问题,血凝集风险也要考虑。 最重要的是, 虞国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从他人身上抽血,输入体内,会不会被认为是和前隋时期魔道门派一样的邪魔行径? 那些魔道也喜欢玩弄血液。’ 李昂默默想道:‘这是人,不是军马或者猪。 如果输血治疗有效的消息流传出去,在那些偏远落后、消息迟滞的地区,不知道会被扭曲成什么样子。 甚至可能会有愚人,觉得抽血等同于抽取生命阳寿,将他人血液夺来就能为自己延续生命,因此主动去残害别人...’ 李昂对于虞国人的整体医疗常识并不抱太大期望——毕竟都会有愚人,相信吃亲人股肉,可以治疗肺结核等疾病。 学宫,只有学宫,才可能尽快发展出李昂想要的化学工业, 也只有以学宫的权威与资源,才能在推广医疗常识的过程中,减少以讹传讹可能造成的伤害。 “算算时间,学宫复试,也没多久了...”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七月盛夏,学宫复试的日子。 由于这次参与复试的,只有五千名学子,因此考试地点,被调整到了皇城墙内的鸿胪寺、太常寺和司农寺。 李昂站在皇城墙壁的阴影之下,等待着入场。 和上次一样,考生们的位置顺序打乱, 不远处的宋绍元一脸严肃,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背着什么。 翟逸明紧张不安地用脚轻踢着路沿,和同样有些紧张的杨域聊着天。 甚至连一向从容不迫的纪玲琅,都翻出了书本,趁着短暂空隙瞥了几眼。 入眼之处,完全不紧张的学子,似乎只有自己和角落里站着的那位何繁霜——她独自一人站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冷漠气息。 说来也怪,以长安市民们的热心,或者说好事程度, 应该能很快知晓学宫初试第一名的具体信息,比如籍贯、父母职业、家中营生等等。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何繁霜的信息——哪怕是和她一起来报考学宫的幽州同乡们,也完全不清楚她的身份。 “可能是来自于幽州以外的其他地方,刻意填错籍贯信息,以隐藏身份?” 李昂脑海中闪过念头, 不过,有这个必要么? 五姓那样显赫的高门贵族子弟,都不会隐藏身份, 就算是李氏宗亲,也是以本名入学——长安宗室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有认识的人,没那个必要。 “李、李兄。” 雍宏忠的声音传来,李昂转头看去,看到雍宏忠排在自己后面,拱手微笑。 “哦,宏忠啊。” 李昂笑了笑,他是不怎么喜欢那位所谓的乐安郡主,不过对雍宏忠倒没什么恶意,“你最近还有头晕吗?” “没、没有了。” 雍宏忠笑着说道,“我每、每天都按你说、说的方法,锻炼。没再犯、犯病。” “那就好。你复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昂和对方随意聊着天,雍宏忠的成绩相当好,策问、经卷、诗赋全是甲等上, 但在御科的时候,他生怕自己耳石症复发摔下马背,完全不敢加速,慢悠悠骑马挪过了重点,只得了最末位的丁等下。 综合成绩在上次初试里,名列第六十位。 正当二人闲聊之际, “宏忠。” 声音由远及近,李昂和雍宏忠转头看去,却见一群衣着华贵的五陵少年走了过来。 领头的是那位吏部侍郎家的大公子仇景焕,没看到裴静。 “你怎么在这啊,找你找了半天。” 仇静焕拍了拍雍宏忠的肩膀,转头看向李昂,嘴角扬起一抹古怪微笑,拱手道:“永嘉坊,仇静焕。” 李昂拱手,淡淡回道,“洢州李昂。” “诶呀,原来是初试第二、在御科上大出风头的李昂兄。” 仇景焕咧嘴一笑,和周围同伴们对视一眼,刻意把李昂两字读快,念成凉字,“李昂兄既然和宏忠认识,那么就是我的朋友了。 大家以后应当多亲近亲近才是。” “哦。” 李昂的态度依旧冷淡,他并不奇怪于仇景焕的莫名敌意——既是因为初试,也是因为这位出身于永嘉坊的吏部侍郎之子,和那位乐安郡主从小就是邻居。 按照包打听杨域的说法,仇景焕是乐安郡主的追求者...之一。 “八郎,把礼物拿过来。” 仇景焕一招手,身旁同伴立刻端来两本书, 他接过书籍,笑着递向李昂,“小小薄礼,还望李昂兄不要介意。” 两本书分别是《甲乙针经》和《千金翼方·禁经》,古香古色,纸张泛黄。 雍宏忠看着医书,眉头不由得皱起,微抿嘴唇,有些生气。 李昂是医师的事情并非秘密,仇景焕送来两本医书也并非好意——《千金翼方·禁经》里面记载着咒禁之法, 而咒禁...虽然曾是太医署官设科目, 但本质上,就是原始巫术,通过跳舞、祈祷、颂唱,驱除依附在病人身上的诅咒,来给病人“治病”。 咒禁之法,是医学落后的愚昧产物,是现有医术无法治愈疾病、不得不求助于缥缈巫术的产物。 百年来随着学宫对异类的研究越来越深刻,从原始宗教中产生的咒禁法也在不断衰落,快要消亡——连太医署都打算取消咒禁科。 仇景焕送上这本书,就是为了嘲讽讥笑。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好好做个医生。 跟着仇景焕来的华服少年们,轻笑起来, 而李昂... “呵呵。” 李昂摇头笑了笑,没有感到多生气,反而有点怀念和好笑。 这种少年千方百计想要引起喜欢女生的注意,而旁边同伴跟着瞎起哄的氛围。 熟悉而又陌生,亲近而又遥远。 铛铛铛—— 昊天钟声响彻皇城,所有士子们抬起头来,放下书本,在礼部官员和学宫教习的引导下,步入考场。 “医书就免了吧。”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无视仇景焕众人,大踏步走向考场。 第六十九章 撕毁 “哼。” 看着李昂和雍宏忠大步走远的背影,贵族少年们的脸色都阴郁了下来。 一人冷哼一声,嘀咕道:“神气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宰相的儿子呢。” “好了。” 仇景焕瞥了他一眼,“等考试完,自然就知道结果了。 如果他能考上,那还则罢了。 如果没考上...” “没考上会怎样?” 中年男子的声音突然从近处响起,仇景焕悚然一惊,转头看去,发现是个中年男子。 他面容瘦削,留着八字胡,面带微笑,穿着襕衫——襕衫的左侧衣袖特别长,将左手完全遮住。 “阳羽先生。” 仇景焕松了口气,连忙拱手,旁边的贵族少年们也都恭恭敬敬地施礼。 奚阳羽,学宫的司业之一,烛霄境念师。 学宫作为天下间最优秀、规模最大的学院, 有一名山长, 一名祭酒, 四名司业, 数百名博士、荣誉博士以及教习。 绝大多数的学宫博士,都是曾经最优秀的学宫弟子,或是在某些领域有着极高成就的修士。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沉迷于研究修行与天地之理,研究经世致用的学问,普遍不爱权利富贵。就算是求财,比如帮人写清风符、凉风符、土融符、水游符什么的,也基本上是为了给自己的研究筹措经费。 奚阳羽则恰恰相反,他是所有学宫博士中,最喜欢与权贵结交的。 经常出入勋贵府邸,兼了十几家的门客,几十家商号的顾问,无论赚钱花钱都如流水一般, 在长安城胜业坊修建的房子,华贵堪比王侯府邸,内有娇妻美妾成群,每天光吃饭就要花去上百贯乃至数百贯。 而对于权贵们来说,喜欢钱财的奚阳羽, 自然要比那些冷冰冰的、张口闭口天地之理的学宫其他博士,更加亲切和好交往。 特别是在去年奚阳羽晋升至烛霄境、从博士变为四位学宫司业之一以后,他就更是达官显贵们的好朋友了。 “嗯。” 奚阳羽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他经常出入各家勋贵府邸,这些贵族少年们全认识,“走吧。 今年复试有点难,做好准备。” “是。” 见奚阳羽没有计较,仇景焕舒了口气,和同伴们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在步入考场的一瞬间,他突然脚步一顿,想起了什么。 奚阳羽...同时也是永嘉坊赵王府的门客。 “呵。” 仇景焕嘴角微微上扬,步入屋檐所投映下的阴影之中。 ———— ‘复试的考卷,只有一份,四张。’ 李昂提笔在试卷左上角分别写下籍贯姓名,默默审视考题。 复试的卷子,是初试的升级版,没有了经卷和诗赋部分,多了策问和一些稀奇古怪的题目。 【关于先秦诸子,下列对应错误的为】 甲、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荀子 乙、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 丙、知其不可而为之——孔子 丁、摩顶放踵利天下——墨子 ‘这...好吧。甲。’ 李昂填上答案,扫了眼下面的考题。 题目五花八门,既有考虞律的, 比如官员向商人逼迫索要钱财,是该流刑、徒刑、杖刑还是笞刑。 剑客拿着宝剑当街向杀父仇人发起决斗,并将其杀死,是算谋杀、故杀、斗杀还是误杀。 一女子在父母丧期期间被叔叔以一百贯价格许娉卖给了同村一老丑鳏夫,成婚当夜女子抵死不从,用剪刀刺伤鳏夫并逃离。而鳏夫持刀主动追出房,因伤口流血,不慎摔倒撞在路边石头上死亡。 事后该女子主动向官府报案自首。 问该女子该不该判刑,该判何种刑、何等刑。 这道题目既考对虞律的了解程度,还考学生的道德观念与法律观念。 此外,还有逻辑推理题。 三名旅客去住店,总共三十文房钱,每人平坦十文。旅店主人听他们口音,感觉是同乡,所以免了他们五文钱,让伙计把五文钱还给三人。但伙计自己扣下一文,给了每名旅客一人一文。 因此旅客每人花了九文,总共二十七文,伙计拿了两文,加在一起二十九,和原来的三十文房钱差一文。 问这一文钱被谁拿走了。 又比如,一商号中共有五十人,四十八人会用弓,四十七人会骑马,四十五人会掌船,四十人会吹哨。 问所有技能都会的最少有几人。 李昂一脸淡定地快速做着题目,直到遇到最后一题。 一位无尽海野蛮土著国的国主,新近得到了十二枚精美无比的拂林国金币,但其中有一枚是伪造的,掺了其他金属。 国主对此极为不慢,要求岛上智者——一位被俘虏的周国海员,想办法找出那一枚伪造金币。 条件为:十二枚金币在外形上一模一样,但伪造金币的重量一定略微重于或者轻于真正金币。 海员无法凭感觉选出伪造金币,唯一的称量工具是一杆天平秤,该称无法称出准确重量,只能称出两边等重,或者哪一边更重。 并且天平秤在使用五次以后,就会损坏,无法再用第六次。 而海员的另一项工具,则是一支毛笔。 海员可以用毛笔在所有金币上面进行标记,这不会改变所有金币的重量。 如果海员能利用这两项工具,找出伪造金币,那么国主就会给他一艘船,放他回国和家人团聚。 另外,海员不是修行者,原先不知道真正金币的重量,不能贿赂国主或者国主护卫,不能向他人求助,只能靠自己。 问:海员能否利用天平秤,找出那一枚伪造金币。 如果能,最少需要称几次? 写下称量过程,和称量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具体情况。 ‘这题...’ 李昂挑了挑眉梢,稍微后仰身躯,用眼角余光扫视考场。 考场中的学子,都还在困扰于前面的题目, 或是咬着笔头,冥思苦想, 或是坐立不安,抓耳挠腮, 或是一脸麻木,生无可恋, 甚至还有当场哭出来的。 ‘啧,可惜柳叶眉不在这个考场,不然还挺想知道她做这题时的表情。’ 李昂漫不经心地想着,在答题位置上落笔写道—— “能。” 正当李昂运笔如飞,快速写着推导过程之际,昊天钟声再次响起, 考场中的两位一高一矮监考员,突然走到前方,重重拍了三下手掌。 包括李昂在内的所有考生全都疑惑不解地抬起头来。 两位学宫教习中,个子更高的监考员微笑道:“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时辰。 各位考生如果实在做不出题,可以换种方法来通过复试。 那就是...破坏考卷。” 较矮的学宫教习微笑着补充说道:“这次复试用的考卷纸张,都是特制的。 各位学子可以在不离开座位,不求助于他人的情况下,尝试用任何方式去破坏试卷。 用力撕,扯,割,戳,碾...甚至是利用灵气——你们当中,可能已经有人通过阅读《上清灵感章》,初步感应到了天地灵气的存在。 只要能对考卷造成破坏,就能在阅卷时得到分数。 破坏程度越高,则最终分数越高。 破坏到一定程度,可以直接通过复试。” 学宫教习的一番话,令在场所有学子目瞪口呆, 而其他考场同一时间传来的监考员讲话声,也证明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高个学宫教习点了点头,“下面,有关这条规则,各位考生大家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举手提问。” 一位学子立刻举手问道:“请问教习,这条规则的意义是什么?” “为了发掘不同类型的人才。” 矮个教习笑着回答道:“学宫海纳百川,兼收并蓄。往年也有类似的环节。 只不过今年轮到这一种而已。” 意思是,只要能破坏考卷,也能算人才是吧? 李昂一挑眉梢,动手撕扯了一下考卷边角, 果然发现这四张考试卷子的纸质极为坚韧,难以破坏,墨水涂在上面,也不会软化变形。 ‘这撕扯手感,像是...某种野兽的皮革? 来源于某种异化物么?’ 李昂若有所思地放下卷子。 这条规则的意义,其实就是给众多考生们一个除了做题以外的过关机会。 有办法破坏卷子的,要么天生神力,要么就是提前显露出灵力天赋——不管是符、术,还是念。 在场学子,特别是那些原本面如死灰的考生,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一名考生举手问道:“那教习,如果做题的同时,尝试破坏考卷成功,也能额外得分吗?” “当然可以,只要不破坏到你已经做出来题目的那部分。” 高个教习微笑道:“另外要注意合理分配时间、精力、体力。 也别想着彻底毁坏卷子,拿到复试第一名——只有听雨境修士,才能彻底将考卷撕开。” “所以建议各位考生,在最后尝试毁坏考卷之前,还是优先做题吧。题目的分数,优先于损坏考卷的表现。 分数够高,自然能更加顺利地通过复试。” 矮个教习最后说道:“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么大家就继续吧。 这次学宫复试,从五千名中,取两千五百名。” 说罢,两位教习走下台阶,施施然回到考场后方,继续品起茶来。 真是悠闲啊。 李昂见状,犹豫片刻,双手抓住考卷两端,用力撕扯。 考卷绷紧,但没有任何裂痕。 那折呢? 李昂反复揉着考卷一角,依旧没能造成破坏。 好吧,意料之中。 果然学宫不是来送分的,那还是继续答题吧,反正也快全做完了。 李昂摇了摇头,继续写最后一道题目。 “嘿哈!” “呀!” “哼哼啊啊啊啊啊啊!” 考场中,开始间歇回荡考生们的闷哼声, 一位体格健硕、肌肉发达的考生,正紧咬牙关,铆足了劲,拉扯着卷子的一角, 他左边的兵部推荐生,则将卷子塞进嘴里,进行字面意义上的吃书,用力咬着考卷。 而他右边的兵部推荐生,则更聪明些——先把墨水泼在卷子上,试图软化考卷,再用学宫发放的毛笔头部去戳。 ‘果然是炼体的。’ 考场后方的两位教习品着香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彼此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刷拉。” 试卷划过桌面的声音响起,李昂拿起全部做好的试卷,从座位上站起,走到教室后方, 将考卷交给两位惊诧不已的教习,恭恭敬敬问道,“教习,我能走了吗?” “啊...” 高个教习张着嘴巴,扫了眼整洁卷面,咂咂嘴,点了点头,“李昂是么?嗯,你可以走了,记得到考场外不要发出声音。” “好的。” 李昂点头,转身走向考场出口, 在一众考生们的复杂目光当中,消失在了考场拐角。 第七十章 交卷 天气真好啊。 走出考场的李昂心情愉悦,伸了个懒腰,坐在庭院树荫下的石凳上歇了一会儿。 树影斑驳,凉风拂面,蝉鸣阵阵,透过考场的门窗,能看见里面的学子们拿着笔,埋头苦思。 这熟悉而亲切的感觉,令李昂不由得露出笑容,连日来的烦躁情绪悄然消退,把手放在石桌上,轻轻一弹,将落叶弹飞。 踏踏踏。 轻微脚步声响起,名为何繁霜的柳叶眉少女轻快地走出考场,脸上难得挂着一丝淡淡笑意。 她双手负在身后,左手轻扣住右手食指,稍弯下腰,轻嗅考场外盛开中的栀子花,心情很是愉悦。 不过当她抬起头,看到庭院里已经有考生、而那个考生又刚好是李昂后, 脸上的微笑迅速抹平,变回了原先面无表情的模样, 瞥了李昂一眼,转身走出院落。 这算啥? 学霸提前交卷,结果发现有人比自己更早做完所有题目、莫名有些生气吗? 李昂对柳叶眉的小脾气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见宋绍元等人迟迟没有出来,也起身向皇城的朱雀门外走去。 朱雀门外有披坚执锐的金吾卫值守,围成一圈,防止皇城大道被考生家属们拥堵。 正撑着遮阳伞焦急等待的众多家属,见有考生出来,连忙围了上去,七嘴八舌询问道:“小郎君今年考得什么题目啊?” “小郎君你觉得题目难吗?我家三郎上次初试两千六百名,这次复试能不能考过啊?” “小郎君你是提前交卷的吗?” 嘈杂人声瞬间充斥李昂双耳,他不得不躲到一脸无奈的金吾卫们后面,对众考生家长朗声道:“今年复试比较难, 但我相信,曾用智慧培育理想、汗水浇灌希望、渡过学海茫茫的莘莘学子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不负父母的期盼,不负恩师的厚望,不负天赐的智慧,不负青春的理想,十年拼搏,一朝圆梦,捷报飞传,名题金榜!” 说罢,他重重一拱手,溜也一般钻出张口结舌的人群,来到朱雀街上。 “少...咳,大郎,这边!” 柴翠翘的声音从头顶前方传来,只见自家小女仆正站在皇城正门外酒楼的厢房窗边向自己招手,她旁边还坐着一位脸上蒙着轻纱的少女。 应该就是之前柴翠翘提到过的新朋友,李什么乐菱了吧? 李昂迈步登上酒楼,在门外见到了二十几名护卫、侍女——勋贵家里得宠的子女都是这个配置,倒也不算奇怪。 没等李昂推开厢房的门,门就从里面自己打开了, 柴翠翘举着糕点,眨了眨大眼睛,紧张问道:“大郎,复试怎么样?” “还行吧,也就那样。” 李昂随意说道,朝那位轻纱少女拱了拱手,“洢州,李昂。” “呃...” 轻纱少女像是不习惯自我介绍一般,先是顿了一下,然后再站了起来,声音很软道,“长安,李乐菱。” 不是某某坊,李乐菱吗? 李昂漫不经心地想道。 住在皇城下的长安人,热情热心的同时又稍微有几分高傲,一般自我介绍时,都会在前面加上某某坊市, 比如崇化坊杨域、永嘉坊仇景焕。 坊市条件越好,越有钱,就越是这样。 李乐菱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李家大郎今天也是提前交卷的吗?” “呃...” 不管多少次,李昂还是不太习惯“大郎”这个亲近化的称呼,点头道:“嗯,考题全做完了,干脆就先出来了。” 柴翠翘一脸骄傲地说道:“嘿嘿,我家大郎厉害着呢,上次初试就考了第二,这次怎么说也能考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名回来?” 李昂朝柴翠翘翻了个白眼,“分身术是吧?” 初考第二? 一旁的侍女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李乐菱也稍微歪了下头——虽然她从小就因为先天心疾,长在深宫,但一些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 学宫初考第二名... 应该算很厉害的吧? “嘿嘿,” 柴翠翘骄傲地挥了下手中糕点,对惊讶的李乐菱和其他侍女们说道,“我家大郎不止学识高,医术更高明。前些天还给一户大官治病呢。 另外他还会妇科,什么治疗腹痛、小腿抽筋、难产接生都会哦。 哦对了,他还发明了...” “停停。” 李昂捂着额头,连忙打断了柴翠翘方向越来越歪的夸耀。 柴翠翘要说的其实是改良月布——由于学宫改进了棉花的种植方法,发明了轧花机(去除棉籽)和纺车,因此虞国各地已经开始生产棉絮、棉布。 但脱脂工艺还相对落后,棉絮棉布表面的疏水脂质没有去除,吸水效果不佳。 且脂质的存在也容易吸附细菌。 于是李昂就想了个办法,先用将棉花撕开,去除杂质,用水清洗后,放入砂锅中,倒入蒸馏水和3%烧碱, (烧碱由熟石灰和纯碱混合反应而成,反应式为ca(oh)2+na2co3==caco3↓+2naoh) 并加盖煮沸后小火煮十分钟, 待棉花冷却后用水重新冲洗,晾干, 最终得到了脱脂棉团。 脱脂棉团比普通棉花更容易吸收液体,无臭无味无色斑,洁白而富有弹性,不易滋生细菌,非常适合拿来做卫生棉球——酒精消毒等等。 同时,脱脂棉也非常适合用来...咳,当月布。 这个消息要是现在流传出去,李昂可不想顶着有些奇怪的“妇科圣手”的名声考进学宫...至少等到考进去以后再说。 学宫内是有专利机构的,博士、学子的发明创造,可以在学宫内部登记注册。 虞国商人要是想生产, 地方的小商人自己偷偷生产还则罢了,大商号大规模投产,是要缴纳极小部分专利费用的——积少成多之下,不少学宫博士、教习都有小万贯的家财。 自然也就犯不着为五斗米折腰,跑去帮达官显贵用念力、符术修造房屋了。 另外,学宫出产的发明,民众也更容易接受一些,更有利于后续的大规模推广。 ‘到时候要不要匿名注册专利呢?要是被起了个妇科守护者的绰号那可就太奇怪了...’ 李昂突然回想起来,‘话说回来,我助产钳的图纸是不是还在程师兄那?’ ———— 虞国,河东道,文登县。 晒黑了一些的程居岫,坐在院中,突然打了个喷嚏。 “居岫,怎么了?” 坐在程居岫对面,一副普通老叟模样的、名为公羊德明的学宫博士,皱眉问道。 “没什么,只是被海风吹太多,有点着凉而已。” 程居岫摆了摆手,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屋中的婴儿啼哭打断。 “生了?” 程居岫和公羊德明,还有另外四名有男有女学宫弟子纷纷站起身来,看向屋内, 不多时,屋门打开, 韩卿云和另一位女弟子,各拿着银质助产钳的一边,从屋中走出,朝程居岫等人点了点头,“母女平安。房间里有稳婆照顾,已经没事了。” “呼,那就好。” 程居岫松了口气,学宫崇尚仁义,就算产房中的产妇只是和他们素昧平生的渔家女子,看到了也要尽力尝试去救。 “另外...” 韩卿云脸上的表情稍微有些奇怪,“这个助产钳,确实很巧妙。 用左右两叶夹住胎儿头部,轻轻向外牵拉,辅助分娩。 有了这个钳子,以后世间因难产而死的妇人,会少很多很多。” “厉害吧,我师弟发明的。” 程居岫笑道:“以前产妇分娩,都是只能靠自己挣命, 或是由念师,用念力牵拉胎儿助产。 但世间念师不多,愿意帮产妇生产的极少,而有足够的念力精度、准度、力度的念师,更是少之又少。 助产钳一物,说是万家生佛也不为过。” 程居岫顿了一下,补充道:“就是要注意使用助产钳的力道。 必须要精巧精确,才能不伤害产妇和胎儿。 在去学宫注册专利、规模生产之前,还得先在学宫报刊上刊登使用说明, 让天下各地的产婆平时用桃子之类的物体勤加练习才行...” “好了,你看你激动的样子,之前解决那起妖类的时候都没这么高兴。” 公羊德明摇头微笑。 他是学宫教授工学的博士之一,在河东道登州,主持能够跨越无尽海的远洋航船的建造。 前段时间,登州港有渔民和海员报告称,在出海时看到过海上有直径三十丈的小型岛屿。 岛上长有树木和绿荫草地,还有海鸟在上面栖息。 但目击报告显示,该小岛的位置并不固定,时常发生移动。 公羊德明和学生前往查看,使用避水符潜入海底,看到了小岛本体——一只体长超过两百米的巨型三足玳瑁妖类。 分类为妖——贰——壹壹叄,贲咎龟。 《尔雅·释鱼》云:“鳖,三足,能;龟三足,贲。” 《周易》云:白贲无咎。故名贲咎。 这种二级妖类,性格温顺,在少数几次目击记录中,喜欢浮在海面下,张开嘴巴,吃路过的藻类、鱼群、乌贼等等。 有时也会潜入深海,啃食海底淤泥石块——这种行为可能是为了助消化。 贲咎龟通常生活在无尽海深处,很少来到沿海岸边,也很少去袭击海船。 不过这么一头庞然大物毕竟是二级妖兽,留在登州港外始终是个隐患, 公羊德明和学生想了个办法,将一大块涂抹了特殊油脂的鲸鱼肉放在渔网中,由海船在前方拖行,利用鱼肉气味,吸引走了贲咎龟,将其慢慢引回无尽海。 而在引回无尽海过程中,公羊德明等人也趁机从迟钝温顺的贲咎龟身体上,采集了大量样本下来。 包括且不限于寄生在贲咎龟腹部的妖类食肉藤壶; 生长在贲咎龟背部的香料树木; 以及贲咎龟背部甲壳上生长出来的特殊金属——该金属坚不可摧,性能优越,可以用来锻造飞剑、铠甲乃至海船龙骨的核心部件。 光处理好贲咎龟,或者说欢天喜地挖掘宝物, 就耗费了众人一个月时间,眼下终于闲了下来,凑巧遇到渔家产妇难产,就拿着助产钳过来帮忙——顺便检验一下助产钳的实际效果。 “毕竟贲咎龟太温和了嘛。” 程居岫无奈地摊了摊手掌,他在学宫的百兽学虽然不错,但还是更喜欢锻造东西的工学,“对了公羊先生,现在有了贲咎龟的甲壳样本,精铁海船的建造能加快了吗?” “嗯,等到九月,工部的人力物力到位,就可以动工了。” 公羊德明点了点头,“你和卿云就先回长安去吧。这次麻烦你们了。 哦对了,把我写的贲咎龟记录也带回学宫,还有这次的助产钳使用报告——陛下和山长一定会对此很高兴。 等九月工部的调令下来,你再自己回登州。” “好的。” 程居岫点头答应,接过韩卿云递来的、清洁过的助产钳,将其放到铁箱,和一大块贲咎龟的金属放在一起, 脑海中突然想起来,‘算算时间,现在差不多也已经学宫复试或者三试了? 不知道日升成绩怎么样。’ (作者的话:今晚凌晨上架哈,有加更。) 上架感言 嗨,这里是《问剑》作者黑灯夏火。 还有十分钟本书就要上架了,先求一波首订。 怎么说呢...其实在现在这个大部分新书都求快求爽的环境下,《问剑》的节奏算是巨慢无比的。 快十万字才出新手村,十六万字主角的外挂还没上线——同期一些书这时候已经杀穿副本,奔向多元宇宙了。 以至于有了评论区不断有人在问“书名呢书名呢?主角的剑到底在哪” 其他读者答“你都发问了,这就是《问剑》。” 可以说是慢得离谱... 究其原因,一是因为我自己欣赏不来,二是因为我实在没法加快节奏——每添加一个设定,我就必须去思考,这个设定是否合理,是否能在世界框架中实现逻辑自洽。 说是合理党、设计癖也好,说是强迫症也罢,为了这本书,我查阅了相当多的资料。 唐代民众的衣食住行,民俗节日,官制,府兵三卫制,法律,疾病医疗史,奢侈品,藩镇,西域文化,长安各坊市布局... 一些细节的地方,五十七章,李昂对柴翠翘说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开头是“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而不是“黎黎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这是因为唐代文人张固编订的《幽闲鼓吹》一文中记载,白居易给顾况行卷,顾况起初不屑一顾,以“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戏谑白居易。 待顾况读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才正色相向,对白居易说“居天下有甚难”。 宋代明代的诗集当中,也是咸阳这个写法,离离可能是清代诗人孙洙鉴修改的——尽管离离二字修改得相当不错,更有韵味, 不过在设定里,李昂在觉醒异界记忆前,从小接受的是虞国普通教育,所以才会说咸阳而不是离离。 又比如长安坊市地图,亲王府所在的永嘉坊,和燕国公府的安兴坊,均位于长安东北方向。越往北,离皇城越近,达官显贵也就越多——既因为临近皇城,也因为古人畏惧卑湿,富人都想住得更高一些。 有时候我为了一个设定,乃至一句话,会去查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资料,防止出现逻辑上的错误。 全都是为了塑造一个完整、真实、可信的世界,为了叙述一个动人故事。 总之,加更会有的,金手指也会有的——主角的颅中剑正在飞速赶来的路上。 嗯,以上。 2021年11月1号上架,先连更五章。 首订过3000,每超1000加一更, 月票每1000加一更,上不封顶,11月完成,说到做到。 最后献祭一波群里朋友的书,不分前后顺序。 《我们生活在南京》——天瑞说符 《从魔教鼎炉到万古共主》——白蘸糖 《我能查看人物属性》——全针教主 《某美漫的英雄联盟》——米一克 《直播之荒野大冒险》——甲壳蚁 《本该屠龙的我意外开始修仙》——落雪煮茶 《我真是飞翔的河南人号船长啊》——南山行者 《我成帝了金手指才来》——天涯月照今 《黑科技就该这么用》——大脸猫脸大 《从修仙大学开始》——江北梧桐树 《从龙族开始五五开》——堪梦 第七十一章 当歌 “今年复试的成绩出来了。” 深夜,长安皇城,鸿胪寺。 高个教习捧着厚厚一叠纸张,笑着快步走进大殿。 “成绩统计出来了?” 大殿里,批改了一下午考卷、正纷纷打着哈欠喝着酒的学宫教习们,瞬间精神起来,纷纷起身问道:“有多少人合格?” “一千七百人。” 高个教习将登记有考生们成绩的纸张放在桌上,随意说道:“另外还有八百人成功将试卷,破坏到我们事先规定好的程度。” 一位教习啧了一声,“八百人?倒是比预计得稍微少一些。” “毕竟是用四等妖类皮革制成的纸嘛。” 高个教习随意地摆了摆手,突然一脸神秘地对同僚们说道:“对了,你们猜,今年复试最高分多少?” “最高分...” 一众教习沉吟道,“不会是两百八十分吧?” 学宫复试考卷的满分是三百分,不同题目之间的分值不同。 像诸子名言之类的分值就比较低,而考虞律和道德观念的题目分值就比较高。 “不,” 高个教习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等到同僚们纷纷投来鄙夷目光,才笑着公布答案,“满分。” “满分?” 其他教习惊愕道:“一题未错?” “一题未错。” 高个教习咂嘴道:“而且那个叫李昂的洢州学子还提前交卷了...” “李昂...有印象,是初考第二名那个吧?朝文远博士前段时间都快把他夸上天了,要不是怕影响不好,现在估计就要去堵他家门、提前收他当弟子。” “哈哈,我也记得。他在初考考御科的时候,被马拽着通过终点,还拿了甲等上。” “说起来,初考第一的学子,好像叫...何繁霜?这名字怎么感觉在哪听到过...” 教习们随意地聊着天,等待礼部的人员过来,把已经统计好的名单,张贴到长安城各处。 “聊什么呢?” 踏踏踏,脚步声由远及近。 穿着长袍的奚阳羽施施然走进大殿,身边悬浮着六个竹质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三层食盒, “家里厨娘刚做的菜。牛头煲、过厅羊、切鲙、秋葵汤...大家趁热吃吧。” 奚阳羽一甩右手,悬浮在空中的食盒盖子自动打开,轻轻落在桌上, 里面的菜肴、碗碟、筷子勺子,全都在念力作用下飞出,眨眼间摆满了一整桌。 “谢过奚司业。” 众教习正是饿的时候,也不客气,纷纷拿起碗筷。 奚阳羽在长安胜业坊的宅子富丽堂皇,吃穿用度也都奢靡得不像个学宫教师,家中厨娘,甚至是花重金从苏杭酒楼聘请来的,每年薪酬高达千贯。 学宫的另外三位司业,和一些德高望重的博士,对此嗤之以鼻, 不过在其他一些博士和教习那里,奚阳羽人缘还算可以——毕竟三天两头就请同事们喝酒吃饭,每逢节日还会赠送礼物。 “对了,说到复试...” 奚阳羽顿了一下,用右手拿起登记着成绩的纸张,挑起眉梢,“第一名,洢州李昂?” “嗯。那个学子确实很优秀,听说还是出身于医学世家。” “洢州么...” 奚阳羽喃喃自语,捏着纸张的右手微微用力,眼睛下意识地眯起,脑海中闪过一张熟悉的、儒雅男子的面孔。 他那长到夸张的左侧衣袖中,莫名鼓荡起了微风, 借着大殿中的烛火,似乎能透过袖口,看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扭曲蜿蜒。 “奚司业?” 同僚的疑惑声音在耳畔响起,奚阳羽回过神来,左侧衣袖下的阴影瞬间偃旗息鼓。 “可惜,可惜。” 奚阳羽摇头放下了纸张,轻声叹息。 高个司业疑惑道:“可惜什么?” “可惜,这个学子。” 奚阳羽长叹一声,从怀中拿出两本古朴书籍放在桌上,淡淡道:“他的卦象,是颅中剑...” 众教习下意识地看向书籍,却见封面书名为,《太虚妙林经》和《灵宝智慧观身经》。 ———— “醉酒当歌,人生几何!”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延寿坊酒楼,来自洢州、宣州、襄州等数个州府、彼此比较熟悉的学子们,正坐在酒楼顶层的包厢中,举着酒杯狂饮着。 杨域大声吟诗,翟逸明用手敲桌、纪玲琅用筷敲碗为其伴奏,宋绍元像是喝醉了一般,闭着眼睛满脸通红,倚靠在窗沿边。 ‘有ktv内味了。’ 李昂无奈地摇了摇头,躲在角落里,和柴翠翘继续喝着果汁。 只能说不管时代怎么更迭,娱乐方式的本质还是没变。 其实李昂也能理解此时此刻,其他人放浪形骸的原因——复试五千取两千五,概率依旧是一半。 如能通过,那么距离学宫只差最后一步。 如果没能通过...一整年的努力,尽数付诸东流。 像一些年纪接近学宫入学上限的学子,更是此生都失去了机会。 精神压力之巨大,并不比科举放榜前一晚的科举考生好多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新晋进士只能从正九品上的秘书省校书郎开始做起, 而学宫弟子在毕业后,如果想从仕,可以随意在三省六部当中挑选起点。 就比如之前程居岫提到过那位大师兄,直接去太子东宫担任左春坊中允,正五品下的太子辅官。整个家族都能受其荫蔽。 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在座学子们的紧张、惶恐、期盼、不安,都情有可原。 铛铛铛! 昊天钟声响起, 一个穿着进士团(专门为新晋进士提供服务的民间商业组织)制服的伙计,急匆匆地撞开包厢房门,对杨域高喊道:“杨七郎!学宫复试放榜了!” 包厢内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杨域紧张地放下酒杯,嘴唇发白, 翟逸明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宋绍元也猛地睁开眼睛。 “各位,走吧。” 杨域深吸了一口气,默默抚平了翻起的衣领,走出酒楼。 一众考生跟在后面鱼贯而出,几乎在同一时间,其他坊市也走出了大量学子,大家彼此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向朱雀门等地汇集而去。 “少爷...” “没事的。” 李昂轻轻拍了拍柴翠翘下意识捏紧的手掌,淡淡道:“学宫,我考定了。” 第七十二章 断剑 “老丈你快贴啊!” “是啊,你贴啊!大家都等着呢!” “求求你了,快贴吧!” 朱雀门外,乌泱泱的考生和家属们,都在焦急等待着四名礼部吏员张贴成绩名单。 被百般催促的年老吏员吹胡子瞪眼,很想喊一句“急什么!” 不过他也理解这些考生们的焦急心情,于是默默加快动作,用刷子在浆糊桶里蘸了一层,开始张贴名单,依旧是按成绩从后往前。 “两千五百名,费州,段智人!” 名单刚一贴出,就有前排的进士团伙计高喊出名次。 人群中,一学子失声痛哭,与同窗相拥而泣。 “两千四百四十九名,永州...” “两千四百四十八名...” 前排的十几名进士团伙计,对此早有经验,极有规律地轮流唱着入榜名单,相互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彼此互不干扰,一刻也不停歇。 朱雀门外,兴道坊酒楼中,裴静、仇景焕等长安勋贵子弟,聆听着下方街道上传来的唱名声,各自饮酒着。 “紧张么?” 裴静斜倚着窗沿,突然出声问道。 “啊?” 仇景焕一怔,下意识地坐直身躯,犹豫道:“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对于勋贵家族未来注定继承爵位的嫡长子来说,考进学宫意味着能继续维持王侯的门楣,不至于像某些落魄贵族那样,靠出卖祖产、租售祖宅,来勉强度日。 而对于家族中的次子们来说,考进学宫的意义甚至更大——他们无法继承父辈的爵位,只能另寻道路。 “苏子曾经说过,天道无情,万物竞生。” 裴静捏着晶莹剔透的白玉酒杯,淡淡道:“能参加学宫初试的,都是从各州府万里挑一挑选出来的菁英学子。 还有兵部、胡商、西荆、南周各国,乃至荒人部落中的最优秀的同龄人。 然而,初试一万人过五千, 复试五千人过两千五百, 终试两千五百过六、七百。 每一步都是踏着其他人的身躯前行, 何其残忍,何其残酷,何其...无情。” 裴静的话语,让包厢中鸦雀无声,所有贵族少年们都沉默下来。 “我们的祖父、父辈,是踩着尸山血海,迎来的封爵。” 裴静轻声道:“我们也一样。 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 三百名, 二百名, 一百名... 随着名单被一张张贴在告示板上,考生们或是痛哭流涕,或是欣喜若狂。 人群稍微散去了一些,翟逸明趴在告示板上,慌乱地重复搜索着名单,找寻自己的名字,“没有,没有...为什么会没有...” 一旁已经确认过关的杨域、纪玲琅眉头微皱,不知该如何劝慰。 而同样没在名单上出现的宋绍元则木着脸,呆呆站在一边。 “第四名,襄州,雍宏忠!” “第三名,长安,裴静!” “第二名,幽州,何繁霜!” “第一名,洢州,李昂!” 江南道学子们的目光瞬间集中过来,李昂深吸一口气,前迈一步,“宋大哥...” “日升,” 宋绍元勉强挤出一丝落寞笑意,“我没事...” 李昂微抿嘴唇,复试考卷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他有心安慰宋绍元,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没事,我们走吧。” 宋绍元轻咳一声,脸上重新浮现阳光笑容,拍了拍李昂肩膀,“日升你复试拔得头筹,这可是大好事,今晚应当不醉不归。” “...好。” 李昂只能点了点头。 其他洢州学子扶起蹲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翟逸明,后者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块没有他姓名的告示牌,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终究忍住了眼眶中快要流出的泪水。 双眼通红的翟逸明抽了抽鼻子,也转过身故作坚强地笑着说道:“是啊,日升夺得复试第一,是我们洢州的骄傲。 大家今晚都别走啊,不醉不归,酒水我全包了!。” 洢州、襄州、宣州的三州学子们叫了声好,众人拒绝了进士团伙计的领路,沿着来时道路,向延寿坊酒楼走去。 踏踏踏。 裴静等人也从楼上走出,双方对视一眼,裴静朝李昂遥遥点了点头。 贵族少年们和以前一样,要去长乐坊的红楼,双方方向相反。 两队人擦肩而过,就在即将分别之际, 吱呀—— 朱雀城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长袍的八字胡男子,右手捏着两本书,站在门后。 “阳羽先生?” “奚司业?” 贵族少年们惊诧不已。 奚阳羽踏步走出朱雀门,朝裴静、仇景焕等人点了点头,悠悠道:“洢州李昂在么?” “嗯?” 三州学子齐齐停下脚步,李昂眉头微微皱起,转过身来看向奚阳羽。 司业...那是学宫中仅次于山长和祭酒的职位吧? 任何一名司业,都有着烛霄境,或者相当于烛霄境的武道宗师级别实力。 “弟子就是。” 李昂迈步走出人群,朝奚阳羽拱了拱手。 真像啊... 奚阳羽八字胡下的嘴角,不留痕迹地抽了一下,将李昂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名为蒲留轩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尽管这二人长得不像, 但同样是洢州人,同样的年轻气盛,同样的充满自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掌握之中。 同样那么的...令人生厌。 “举荐你的学宫行巡,” 奚阳羽忍住了左手手腕处传来的强烈刺痛与瘙痒,顿了一下,语气依旧平和,“是程居岫对吧?” 程居岫,被寄予厚望的这一代学宫行巡,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同时也是蒲留轩的弟子... 李昂眉头微皱,“是。” 奚阳羽继续问道:“他用灵台罗盘给你卜过卦?” 李昂点头,“是。” 奚阳羽再问,“他寄回学宫的你的卦象,是含妄断兌珏,七条灵脉?” 这一次,李昂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皱眉拱手道:“请问司业,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 奚阳羽嘴角微不可察地微微上扬,缓慢平和道:“程居岫在工学上的造诣虽然不错,但在卜卦方面,还不够精深。 他只卜出了【含妄断兌珏】,卜出了你有七条灵脉, 却不知道这卦象背后的深意。” 奚阳羽稍微前倾身躯,淡淡道:“你的卦象,是颅中断剑。” 第七十三章 额叶 颅中...断剑? 在场学子们茫然惊愕, 柴翠翘心脏重重一跳,手掌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拱手认真问道:“敢问司业,这卦象,有什么不对么?” “你可知,修行的原理是什么。” 奚阳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随意说道:“天地灵气,是无所不在、不断流动的气流。 修士的身躯,是笛箫。 灵脉,则是笛萧的中空管道和孔洞。 正是因为有了灵脉,修士才能将天地灵气导入自身气海, 以意志去操控影响天地灵气,演化出种种玄奇效果。 就像通过按压笛箫上面不同的孔洞,就能将单调气流,演奏成旋律多变的乐曲一样。” 奚阳羽扫了眼在场学子们,淡淡道:“就算是炼体的武者,也需要至少七条灵脉,来维持气海平衡,否则就无法用气海滋养自身血肉。 灵脉不足却强行修行, 轻则进步迟缓,三四十年也未必能晋升至身藏境。 重则内息紊乱,气海失衡,走火入魔。 而【含妄断兌珏】的灵脉卦象,极其罕见古怪,因此只在这两本两晋时期的《太虚妙林经》和《灵宝智慧观身经》中有收录。” 奚阳羽摊开手掌,掌心中的两本古籍悬浮在空中,自动翻页,齐齐停下—— 两本书的书页,都显示着相似的画作。 那是一个笔直站立的人形轮廓,其头颅中,画着一条断裂的弧线。 “此卦名为颅中断剑。 颅中的意思,是灵脉生长在头颅之中。 断剑的意思,则是该灵脉天生残缺,藕断丝连。” 奚阳羽淡淡道:“灵脉的作用是容纳、引导灵气, 灵气无形而有质, 如果灵气在导入气海过程中,冲入天生残缺的灵脉,就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放在其他地方还好, 但头颅? 哪怕只是一根针的力量,贯穿头颅,都能让人暴毙而亡。” 奚阳羽看着李昂,语气平和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段时间你每次看《上清灵感章》,尝试将灵气导入气海时,就会感觉头脑刺痛。 这就是颅中断剑卦象。 此卦象者,终生无法修行。任何手段,无论是天材地宝还是异化物,都无济于事。” 夜风萧瑟冷清,街边落叶被轻轻吹起,街角酒旗飘扬。 所有人的复杂目光都集中在李昂身上,震惊错愕,惋惜凝重... “我今天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主动弃考。” 奚阳羽缓缓说道:“我不能透露七天后学宫终试的内容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必然考到灵脉天赋。 你注定无法通过,执意去试,只会让自己死在考场上。 你还年轻,有着大好前途,犯不着为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而赌上自己的性命——其他教习也是这么想的。 以你的天赋,可以在其他领域取得成就。” 性命么...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无视周围众人的各异眼神,拱手道:“有劳司业费心了, 但,学生还是想试一试。” “...” 奚阳羽望着神情坚定的李昂,左手手腕处的刺痛更加强烈。 他淡漠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自为之。” 便转身离去。 “可惜了复试第一...” “颅中断剑啊...” “无法修行...” 裴静抬手制止了身边贵族少年们的窃窃私语,回头惋惜地看了李昂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带着同伴向长乐坊红楼走去。 周围的低声议论依旧继续着,李昂眉头微皱,缓缓放下双手。 灵脉残缺...么? ———— 深夜,怀德坊旅社。 奚阳羽在离开前的一番话,让宴饮气氛更加凝重,众考生喝了几杯就提前散去。 李昂婉言拒绝了杨域、纪玲琅等人的安慰,和柴翠翘回到了怀德坊旅社中,拿饲料喂饱了枣红马,早早休息。 铛铛铛—— 夜晚的昊天钟声,似乎比白天更加宁静祥和,李昂躺在床上,仰望着房梁。 柴翠翘躺在房间另一侧的床上没有任何动静,看样子睡着了,但其实没有——小女仆并不知道,她自己睡觉的时候会裹在被子里,转来转去,有时候还会嘀咕一两句梦话。 柴翠翘一动不动,只是想让李昂以为她睡着了而已。 ‘灵脉...’ 李昂抬起右手,借着桌上油灯的烛光,凝视着掌心。 作为医师,他知道每一处骨骼、静脉、动脉、神经、淋巴、肌肉,知道人体运作机理乃至细胞层面复杂奇妙的活动。 但灵脉? 看不见,摸不着。 ‘颅中断剑。’ 李昂轻抚过自己的额头,像是要透过皮肤骨骼,看清下面的大脑结构。 柴翠翘翻了个身,从被子里露出一张白皙小脸,有些担忧地看着沉思中的李昂,轻声道:“少爷...” “我没事,”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平和而坚定地说道:“不就是灵脉么?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 我说过了,没人能阻拦我进学宫。 就算是司业也不行。” ———— 次日清晨,李昂早早起床,从箱子里搬出了一大摞书籍,并让柴翠翘备好了笔墨纸砚,把房门关紧锁好。 房门紧锁,李昂拉上窗帘,点亮油灯,将数张长幅宣纸在桌上摊开,提笔于纸上画出了一幅幅...大脑结构图。 大脑皮层、胼胝体、端脑、间脑、中脑、脑桥... 上矢状窦、桥静脉、大脑上静脉、海绵窦... 额叶底外侧动脉、额极动脉、滑车上动脉... 李昂用最细的狼毫笔,最轻的力量,小心翼翼地临摹出了记忆殿堂中的大脑结构图。 就像奚阳羽说的那样,每当李昂尝试将灵气导入气海时,就会感觉头脑刺痛。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疼痛的具体区域。 “服日月之精,奔二景之妙,妙极之宝,宝之最高...” 李昂低声念着《上清灵感章》的文字,感应天地灵气,尝试将其引入体内。 在气流用过全身的瞬间, 刺痛席卷脑海, 李昂脸色一白,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停下。 “凡行妙化,当先化身,化身者先志道...” 疼痛越来越强烈,李昂手掌一抖,手中狼毫笔摔在一旁,于洁白宣纸上洒下一团墨汁斑点。 “少爷!” 柴柴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李昂,后者喘着粗气,喃喃道:“能找到,能找到... 就在,额叶。” 第七十四章 范围 “只需要,进一步,缩小范围...” 李昂自言自语着,扶住桌角重新站稳,长舒了一口气,等待疼痛稍稍退去,再次念道:“道生一,至虚无名,禀受混冥,造化清浊,陶冶太和...” 他不断重复着这一步骤,刺痛感越来越强烈清晰, 数次过后,身上衣服彻底被汗水浸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湖里打捞上来一般。 “...” 柴翠翘紧咬着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毛巾浸到盛有温水的脸盆里,默默帮李昂擦拭满是汗水的脸庞。 额叶区域,大概在上矢状窦下方。 李昂后仰身躯,躺进椅子当中,吐出浊气,闭上眼睛,眼前仿佛倒映出自己大脑的结构图 就是这里么? 修行道路上的最后一重阻碍。 李昂抬起手掌,似乎要抓住那并不真实存在的大脑结构图。 额叶是大脑半球在中央沟以前、大脑外侧沟以上的重要组成部分,承载着第一躯体运动区、运动前区、头眼运动区、运动性语言中枢、书写中枢、前额叶皮质。 如果这块区域受到伤害,轻则神经功能受损,运动性失语、眼球凝视障碍, 重则精神失常,乃至死亡。 “颅中断剑,还真是断剑啊...” 李昂喃喃自语着,站起身来,借过柴翠翘递来的毛巾,擦拭身上汗水,换了身新衣服。 “少爷你要出门?” “嗯,去找那位义宁坊的丁景山师兄。” 李昂伸了个懒腰,“现在大概知道了是大脑的哪一块区域出现问题。找他代我去学宫,借几本书,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咚咚咚! 敲门声在院外响起,李昂眉头微皱,用眼神示意柴翠翘收起笔和纸,自己推门而出,来到庭院,打开院门,“谁啊?” “日升,是我们。” 四名洢州同窗神色焦急道:“绍元被人带走了!” “宋大哥?” 李昂惊诧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四名洢州同窗七嘴八舌地解释了一番。他们早上想去找翟逸明和宋绍元,安慰落榜的二人——这两个人平时住在同一间院子里。 到了院子里时,只看到宋绍元和一群脸上身上留着刺青、明显不是善类的汉子,正交谈着什么。 四名洢州同窗想上前询问,却被几名刺青汉子推搡开来,告诉他们别多管闲事, 而宋绍元则隔着距离劝慰他们不用担心,也千万不要去报官,自己自愿跟对方离开。 四名洢州同窗只好进屋,摇醒了烂醉如泥的翟逸明,结果发现翟逸明落榜后太过失意,喝了一晚上的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四人只能给翟逸明灌了碗醒酒汤,让他在屋子里好好休息,出门来找最有办法的李昂。 “脸上身上留着刺青的汉子?” 李昂皱眉道:“长安城里的帮派?宋大哥什么时候和他们扯上关系了?还让你们千万别去报官?” “不知道。” 洢州同窗摇头问道:“日升,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昂问道:“纪玲琅呢?” 洢州同窗答道:“和其他女学子出城参加长安女子社了。” “...走,先去找杨域。” 李昂立刻拿定了主意,让柴翠翘关上院门好好看家,自己和四名洢州同窗去找杨域。 杨域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地要去西市入口的汤婆婆那里,喝一碗醪糟,当李昂等人找到他时,他才刚坐下没多久。 “绍元被带走了?对方是谁?敢光天化日绑架学子?” 杨域吃惊地拍下筷子,思索片刻问道:“等等...对方脸上纹的刺青,是什么样子的? 是飞云纹, 还是海浪纹?” “刺青...” 四名洢州同窗思索片刻,“都不是。领头的那个,额角刘海下面刺着一只笼中鸟。” “笼中鸟?” 杨域瞳孔一缩,深吸了一口气,对身旁仆役说道:“去长安县,就说找不良人乌十七,骑马去,要快。” “乌十七,不是我们三州学子进长安时的导游么?杨七郎你之前提过,他以前是率然帮的人。” 一名同窗疑惑道:“难道是率然帮带走了绍元?” “不,率然帮的底盘是陆运邸店,而且刺青图案是刺在耳朵后面的牛。 绣笼中鸟的,只有一家。” 杨域缓缓道:“平康坊,焦成。” 马蹄声去而返还,杨域身边的仆役骑马回来,身边跟着穿着不良人制服的乌十七。 “刚好在西市巡逻。” 乌十七对李昂等人笑了笑,朝杨域拱手道,“杨家七郎,你找我?” 杨域点头道:“嗯,我的一朋友,就是之前你领着逛长安的那位宋绍元,被焦成的人带走了。我想知道怎么回事。” “焦成...宋学子怎么会惹到他?” 乌十七诧异地皱起眉头,看到李昂等人的表情,急忙解释道:“各位学子有所不知,平康坊分为北曲、中曲、南曲。内有涟花楼、醉芳楼、临月楼,并称三曲三楼。 这三楼,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销金窟,而涟花楼、醉芳楼背后,都和焦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按照乌十七的说法,焦成的母亲是青楼女子,从小不知道父亲是谁,稍微长大了一些就在三曲当仆役,经常挨打挨骂。 焦成自幼城府极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算腿被醉酒客人打断了也笑脸相迎,能记住每一个客人的长相、籍贯、住址乃至喜好, 凭借察言观色、左右逢迎的本事,从仆役,一步步做到了三曲中最大的管事, 甚至更进一步。 “三曲三楼是风月之地,每天晚上不知道多少达官显贵去那里逍遥。 纵使枕上私语,只有七分假三分真, 但这三分真话,汇集在一起,就变得无比恐怖。” 乌十七低声道:“谁也不知道焦成掌握着多少大人物的阴私之事,掌握着多少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秘密。 正因如此,焦成才能活的这么安稳——一方面他身边永远有数名修士保护,另一方面,上面的人不想让他死。 七年前有位正八品下的监察御史,想以涉嫌略卖女子为由,除去焦成,结果第二天,那位监察御史就被以纵容远在庄州的家人兼并纵暴的理由,逐出长安。 甚至于到事情结束后,都不知道是谁出手,帮焦成平的事情。” “平康坊焦成,是很多人的狗。” 杨域轻声道:“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脖子上牵着的缰绳到底属于谁。” 第七十五章 代价 “而宋学子被带走,还让各位不要报官的原因...” 乌十七想了想问道:“宋学子这段时间,是不是经常去平康坊?” “你是说...” “尤都知?” 两名洢州同窗异口同声,见李昂面露疑惑之色,连忙解释。 这段时间宋绍元经常去平康坊涟花楼,一开始众人只以为他是来长安,想要多见见世面。 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和那位尤都知...走得过于近了? “那位尤都知,是涟花楼最红的清倌人之一。” 杨域眼眸闪烁道:“绍元被带走,估计就是因为这个。” 啧。 李昂无奈地按了下额头,当时去涟花楼他就感觉宋绍元看尤都知的眼神不太对劲。 “得想办法把这事解决了。” 李昂思索片刻,宋姨和他家有通家之好,是李昂的半个阿姨,李昂衣服里面现在还藏着宋姨给的金片,何况走的时候还跟宋姨承诺过,要把宋绍元完完整整带回来。 “杨兄,” 李昂拱手问杨域道:“现在大概是未初时间(下午一点),如果我申正(下午四点)了还没回来,你就去安兴坊燕国公府,说我遇到了点麻烦。” “啊?好...” 杨域犹豫道:“日升你要去干什么?” “把宋大哥和那位尤都知带回来。” 李昂无奈一笑,向杨域借来了马,没有让乌十七领路带他去平康坊找那位焦成。 而是先去了义宁坊,找那位程居岫的同窗同学,丁景山。 不巧的是,在李昂请求通报后,丁府的门房老丈说丁景山前些天又从秘书省翻墙逃走,回家时烂醉如泥。 其父怒不可遏,把他关进了秘书省的地下室,不修完周国史籍氏族篇不准出来,也不准任何人和他有接触。 丁景山只好在地下室里独自修书,以他的能力和巡云初境修为,出是能出来,但至少还要四、五天。 等到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李家大郎,我们现在怎么办?” 离了丁府,乌十七问道。 “麻烦十七郎带我去平康坊吧。” 李昂眯着眼睛说道:“我去亲自见见那位焦成。” 二人骑马前往平康坊,乌十七在坊前停下,跳下马背,将缰绳丢给迎上来的仆役,却没有直接进任何一座楼, 而是带着李昂沿着平康坊围墙向东走,穿过看似没有前路的密集竹林,再向北拐,过小溪,进巷弄,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一处平平无奇的小楼前。 小楼门户打开,里面坐着七、八个满脸横肉的刺青汉子,正百无聊赖地玩着名为“叶子戏”的、类似扑克牌的娱乐玩具。 见乌十七走近,一名光头汉子眉头皱起,放下卡牌,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此人穿着半袖,露出两条胳膊,左边手臂上刺着“生不怕京兆尹”,右边手臂上刺着“死不畏阎罗王”,额头上刺着一只笼中鸟。 光头汉子语气不善道:“乌十七?你怎么来了?” “狄五。” 乌十七朝对方点了点头,“我找焦大。” “找焦大?你也配?” 被称为狄五的光头汉子冷笑一声,“披上了不良人的狗皮,那就是仇敌了...” “不是我要见,是这位。” 乌十七稍微侧过身,露出后面的李昂。 “他又是什么...” “今年学宫初试第二,复试第一的学子。” 乌十七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在对方骤然眯紧的目光中,说道:“洢州李昂。 他要见焦大。” “...” 狄五沉默片刻,手指指关节在桌上连敲了两下。 同桌的其他刺青汉子纷纷站起,走出屋子,从怀中掏出两块黑色长巾。 乌十七主动上前一步,让对方把黑色长巾戴在眼睛上, 李昂扫了眼沾染着不明污垢的布帛,摇了摇头,从自己怀里掏出柴翠翘织的厚实白色手帕,“我自己来。” 刺青汉子们看了狄五一眼,得到后者点头示意后,也后退一步,任由李昂自己戴上白色手帕。 待到二人眼睛被遮,狄五让手下从后院牵来马车,载着他们沿小路驶去。 当眼罩被摘下时,李昂和乌十七已经来到了一座楼阁的封闭走廊当中,隐隐约约能听到下方的乐曲声和嘈杂人声。 不知道是三曲中的那一处。 乌十七和李昂在狄五的带领下向前走去,来到一处有两个刺青汉子看守的屋门前。 乌十七推门要进,却被一人拦下,“只有他能进,你在外面等着。” “...” 乌十七眼睛微眯,对方没有缴走他身上的佩刀,完全是因为对方有着能镇压一切骚乱的把握。 焦成身边,永远至少有两名修士护卫。 “没事的,乌兄在外面稍微等一会让吧。” 李昂抬手让乌十七不用担心,自己面不改色地越过两名刺青汉子,推开房门。 刚进屋内,就闻到一股芬芳的茶香。 只见宋绍元和尤都知坐在榻上,双手被反捆在身后,衣服整齐,体表没有伤势,嘴里也没塞着什么麻布,只是精神有些紧张。 “日升...” 宋绍元下意识想要站起,却被李昂抬手阻止。 李昂看向房间里的第三人——那是个背对着屋门、盘腿坐在地上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褐色常服,留着连鬓络腮胡,脚边地板上放着根竹制拐杖,正拿着茶几上的银质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啪嗒。 围棋落子声在角落响起,那是房间里的最后二人——两个默默下棋的中年男子。腰侧均配有长剑。 “你就是那位洢州李昂?” 盘腿坐在地上、名为焦成的络腮胡男子随意说道,声音低沉。 “是。” 李昂点了点头,平和道:“我想知道,带这二人走,需要花费什么样的代价。” “代价?” 焦成喝了口茶水,慢慢转过身来,平静说道:“李小郎君,你可能不太明白, 尤笑是涟花楼养出来的女子。 涟花楼让她住最好的宅子,给她配最小心最会伺候人的丫鬟,给她请最优秀的老师。 教她舞蹈,教她器乐,教她什么是风情万种,顾盼生姿。 最终,把她捧上了高高在上的都知位置,让她成为人人羡艳的对象。 如果你的同窗,能光明正大地竞价买下尤笑的梳拢,或者把她赎走,那么一切无事。 但当尤笑动了异样心思,想要不告而走的时候,事情的性质,也就变了。 我是平康坊的主事, 而平康坊里,最大的代价就是人心。” 第七十六章 收心 李昂凝视着焦成,“你要怎么做?” “尤笑开了个坏头,” 焦成淡淡道:“而我想让坊里的姑娘们,都收一收心思,安分一点。” 李昂眼睛微眯,让人屈服的方法是令其绝望,而绝望的前提条件,则是摧毁希望,“宋绍元有举人身份,是学宫考生。” “虞国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新举人,” 焦成抬起一根手指头说道,“而且,宋公子应该说是复试落榜的学宫考生。” 李昂说道:“虞律严禁私刑虐待百姓。” “虞律还禁止宰牛和吃鲤鱼呢。东西二市不照样有牛肉和活鱼卖。” 焦成淡淡道:“何况,平康坊有一千种方法,在不留下外伤的情况下,让人屈服。 而且...” 焦成咧嘴一笑,“尤笑不是虞人,她是荆人。” 李昂闻言一顿,侧头快速扫了眼脸色惨白的尤都知,果然在其发梢位置看见了一缕不易察觉的、近似挑染的暗红色。 虞国规定国中有仆而无奴,哪怕是一穷二白的虞国百姓,都不会沦落到世代为奴的境地。 但这条规定,并不适用于周人、荆人、突厥人、胡人... 只要没有虞国户籍,那么他们在虞律意义上就不能算是真正完整的人,受到的庇护自然大幅度减少。 正因如此,长安的豪门显贵,才会那么喜欢豢养外国奴仆——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过问。 李昂无声地轻叹一息,看向焦成道:“你应该知道,我学宫初试第二,复试第一。” “这我知道。” 焦成目光闪烁了一下,能在平康坊幕后屹立不倒这么多年,查探消息、打探底细、防止踢到铁板,是最基础的本能。 就算是醉酒之后大闹酒楼,砸坏瓷器灯架,打伤伙计的醉汉, 他们通常也会好言相劝,将其送出平康坊。 待到打听完身份,确认对方没有有力关系后,才会动手报复。 “但,昨晚在朱雀大街,奚阳羽司业已经给你下了判语。” 焦成歪了下头,缓缓说道:“颅中断剑卦象,此生无法修行。” 无法修行,也就意味着考不进学宫。 考不进学宫,也就意味着什么和王侯将相子女们同窗交好、从此踏入虞国上层的希望,全部烟消云散。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李昂从怀里掏出一小个叠成方形的纸包,随意丢向焦成。 嗡—— 纸包在空中陡然停顿,悬浮于焦成身前。 焦成侧过头,看了那两位依旧在慢悠悠下棋的修士一眼,随手接过半空中的纸包,单手打开随意地扫了一眼。 那是一张纸质飞票,琉光钱庄,面值千贯。 “呵,” 焦成失笑摇头,放下飞票,看向李昂道:“李小郎君,你觉得我是缺钱的人吗? 尤笑是涟花楼最红的都知清倌人,梳拢费是两千贯,赎身费是五千贯...” 李昂淡淡道:“你再看看,飞票上的开据地点和时间。” “时间?” 焦成眉头微皱,眼睛眯起。 飞票上的开据地点是崇仁坊琉光钱庄总行, 时间,则是六月末。 难道说... 焦成一挑眉梢,六月末的时候,考生们早就已经到了长安——为了方便携带,很多家境富裕的外地考生,都是带着家乡的钱庄飞票来长安的, 等到了长安以后,再将大额面值的飞票,换成不同面值的铜钱,以便日常消费。 而一千贯,基本是市面上流通的最大面值飞票, 外地考生不可能带着一千贯其他钱庄的飞票,来长安换成铜钱,再到崇仁坊琉光钱庄总行,重新存成一千贯飞票——这完全没有意义。 因此这张飞票,并不是外地考生从家乡带来的,而是最近在长安新得到的。 “你应该知道,我是洢州的医师,并且我能拿到初试第二的名次,是因为丹青、算学、草药,三科甲等上。” 李昂淡淡道:“而这张飞票,则来自于安兴坊燕国公府给我的治病酬劳。” 啪嗒。 围棋落子声戛然而止,墙角两名佩剑修士齐齐抬起头来,看向突然陷入沉默的焦成。 房间里只剩下茶壶在火炉上的气泡翻腾声。 焦成眯着眼睛,仔细扫视着飞票上的信息。 观察长安上层动向,是每一只躲藏在阴沟里的长安蛇鼠的本能。 燕云荡病重不愈、让陛下三番两次派遣御医守在燕国公府里的消息,早就在长安里传遍了, 而燕国公府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在长安城各处张贴悬赏,重金邀请各地名医。 “你拿什么证明...” “燕国公府的仆役,最近在东西二市,收集鸽子、麻雀等的鸟类,并且给它们喂**米。” 李昂淡淡道:“由于担心外界说燕家子孙不顾孝道、在燕国公病重的时候还豢养宠物, 所以这些事情是悄悄进行的。 并且是在六月二十日以后。 如果你手下的人够机灵,应该能打探到。” “...” 焦成沉默了一下,伸手在地面上拍了两下。 门外负责看守的刺青汉子立刻走了进来,跪坐在地,听焦成耳语几句,便转身出屋。 不多时再次返还,在门外朝焦成点了点头。 “是我想办法查出了燕国公的病因,减轻了燕国公的病痛,” 李昂随意说道:“你觉得,如果我被困在这里的消息传出去, 国公府上的人,会怎么做?” 焦成眯着眼睛说道:“你还没有彻底治好燕国公...” “那我也是最接近于治愈的。” 李昂淡淡道:“你敢赌吗?赌国公府不会为了一个可能性,而将这里搜个底朝天。 如果能有个人出头,将你直接按死在这里, 我相信城里那些被你掌握了阴私秘密的达官显贵们,并不介意在背后推一把。 你觉得你幕后的人,有能力在那种情况下保住你么? 就算有,你值得让他付出与燕国公结成死仇的代价么?” 焦成再次陷入沉默。 “我要的不多,” 李昂见话说的差不多了,平静道:“宋绍元和尤都知我都要带走,这一千贯就当是订金。 剩下的四千贯赎身费,七日内给你。” “...” 焦成思索片刻,抬头沙哑道:“我可以让你带走宋绍元和尤笑,但有个条件。” “说。” “替我,治个人。” 第七十七章 高原 “好。” 李昂也不废话,点头同意。 “狄五。” 焦成扶着地面,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屋外守候的狄五立刻走进屋里,在焦成眼神示意下,用小刀割开宋绍元和尤都知手上的绳索。 “跟我来。” 焦成不理会立刻拉住彼此双手的宋绍元与尤都知二人,拄着拐杖走出房间,那两名佩剑修士也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李昂朝宋绍元点了点头,示意对方不用担心,自己出门而去。 楼阁走廊曲曲折折,墙体和地面散发着一股被香薰常年沁透的气味。 李昂跟在后方,打量着那两位佩剑修士。 二人步履沉稳,呼吸规律,腰侧长剑的剑格窄且薄,剑柄狭长。 剑师么... 李昂默默想道。虞国最权威的传授修行之道的机构,自然是学宫。 其次才是镇抚司、国子监,以及兵部自己内部设置的,专门抚养战争遗孤、培训军官的学院。 除此之外,还有洛阳的丽正学宫,龙溪的松洲学宫,庐山南麓的白鹿书院等等, 这些地方也会传授修行之法,但无论在整体规模、可调用资源,还是在教职员质量、数量上,都远不如学宫。 至于民间修士,大体上可分为三类。 一类是五姓七望那样延续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世家豪门。 他们的历史够悠久,族人数量够多,彼此之间相互联姻。当发现有家族子弟附和修行条件时,就会令其到更高级的族学中进修。 有时候五姓七望也会与外界的年轻修士联姻,以吸收新鲜血液。 受制于虞国皇室、学宫与镇抚司施加的逐渐增大的压力, 过去曾经无比辉煌的世家,百余年来都很低调,不过谁也不清楚他们的庄园堡垒深处,还有多少巡云境乃至烛霄境。 而第二类,则是那些只接受了不完整修行教育的民间修士——他们通常祖上出现过一两位修士,由于种种原因,家道中落,又没能考进学宫,只能靠一两卷残篇踏上修行道路。 其实力自然参差不齐,从身藏境,到巡云境不等。 不仅修行进度缓慢,有时候还要为了【财侣法地】,而接受权贵、商人、商会雇佣。 那些来自异国他乡、为虞国贵人们服务的修士,基本上也属于这一类。 第三种...就是完全不入流的江湖人士了。 ‘能自由使用飞剑的剑师,至少都是听雨境。’ 李昂默默道,‘也不知道焦成用了什么办法笼络的他们。钱财,还是秘籍?’ 虞国已经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修行门派。 也许是隋末乱世时,上百个门派横行肆虐,残害百姓的景象, 给虞国高祖、太宗皇帝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影响,两任皇帝不遗余力地灭绝掉了当时绝大多数修行门派。只有少数幸存者逃到了周国、西荆乃至十万荒山。 每隔一段时间,虞国民间就有消息流传,什么某某门派隐藏在深山之中的山门洞府被发现了,里面有丹药宝物。 或是前隋时期某某烛霄境修士的墓穴被发现了,里面有神功秘籍之类。 九十九分假,剩下一分...也未必是真。 到了。 拐杖戳着木质地板的声音突然停止,焦成推开一扇房门,走进其中。 房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药味,借着昏暗烛光,能看见房间角落的床上,躺着一名昏迷不醒的刺青男子, 床边还有另外两个汉子负责照看。 “李小大夫。” 焦成侧过身,让李昂能看见刺青男子的状态,“这个人,能治好么。” 李昂上前一步,只见那个刺青男子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嘴唇和甲端(手指脚趾甲)呈现青紫色, 身上的衣服刚刚换过,嘴巴下方和脖颈上残留着呕吐痕迹。 头颅没有外伤痕迹, 四肢发凉, 瞳孔... 李昂扒开对方眼皮,看见刺青男子两侧瞳孔大小不等,对光反应迟钝,眼底的颜色似乎不太正常, 但是没有检眼镜,看不真切。 李昂松开刺青男子眼皮,问道:“他之前到过哪里?为什么会昏迷。” 床边负责照顾的两个汉子欲言又止,急忙看了眼焦成,而后者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不方便说,还是不想说? 只想带宋绍元和尤都知离开的李昂懒得深究,继续问道:“他是什么时候昏迷的?昏迷前有什么症状?有呕吐失禁吗?” 焦成依旧沉浸在思索当中。 这么不配合的患者家属还是第一次见。 李昂眉头微皱,“你们想不想治好他?再拖下去...” “两个时辰。” 焦成突然说道:“他是在两个时辰前昏迷的。昏迷前是有过呕吐失禁,而且反应迟钝,怎么喊他的名字也没反应。” 李昂问道:“有抽搐过吗?有在自己房间里烧煤取暖吗?” 焦成回答道:“没有。” 李昂思虑片刻,对焦成说道:“这人已经昏迷了两个时辰,我只负责治,能不能醒过来要看他自己的运气。” 焦成思虑片刻,点了点头。 “好。” 李昂立刻说道:“把他搬到通风房间里,门窗打开, 准备好大量干净冰块、木棍、两三个大型木桶。 另外,让你的人立刻去东市,买海带和石膏过来。记得要选表面有一层白霜的干海带,越多越好。 如果分不清是白霜还是霉斑,就舔一下,白霜是甜的。” “海带?” 房间内外的帮派人员,以及那两名剑师,都投来诧异目光。 海带,而且还是脏海带,也能治病么? “别愣着了。” 焦成淡淡开口道,“都动起来。” “是!” 除两位剑师之外的帮派人员,立刻执行起了李昂的命令。 或是小心翼翼将昏迷男子连床褥一起,搬到通风房间, 或是直奔仓库,去找冰块和木桶。 看着众人忙碌起来,李昂踏步走出房间,心思转动。 那个刺青男子的昏迷症状,不像一氧化碳中毒、脑出血和癫痫,更像是...脑水肿。 更准确的说,是由急性缺氧引起的高原脑水肿。 可问题在于... 长安附近,哪来的高原? 第七十八章 陀螺 ‘高原环境下,大气压和氧分压逐渐降低,氧供发生障碍,导致脑细胞无氧代谢增加,atp生成减少,脑细胞膜钠离子泵功能障碍,细胞内钠、水潴留,引起细胞毒性脑水肿。 如果不能及时施救,就会变成【脑缺氧-脑水肿-颅内压升高-脑循环障碍-血氧扩散困难-脑缺氧】的恶性循环。’ 李昂默默想道。高原脑水肿多见于迅速进入4000米以上高原者,初期严重头痛、呕吐、心慌气短、反应迟钝,严重时可转为昏迷。 长安海拔在400-700米左右,秦岭太白山倒是有三千七百余米。但两地相距两百里,总不可能这刺青汉子去爬了太白山,发生高山反应,再用疾驰奔马运回来。 如果不是高山、高原,那就应该是和高山高原条件相似的低压低氧环境。 比如人工制造的低压室,或是用飞剑载着急速腾空——这样应该也能诱发高原脑水肿。 不过蒲留轩曾经提起过,地表高空之上有罡风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摧刮肆虐。越往高处,天地罡风就越是危险。 哪怕是精钢打造的坚固盔甲,丢进高处罡风层中,也会在眨眼间被绞成烂泥。 刺青汉子的体表看不到任何明显外伤,应该也不是急速腾空导致。 异类?术法?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李昂思索片刻,也不再去深究——焦成等人始终沉默,明显是隐藏着秘密不愿回答。 “冰块拿来了!” 狄五带着人,端来了冰块和木桶, 不多时,去东市买海带和石膏的手下也回来了。 “把大的冰块砸碎,用袋子装起来,盖在他的体表和脑袋上。” 李昂发号施令,让狄五等人用冰覆盖在昏迷男子的身上。 这样能减少其脑血流量,降低脑代谢率,促进受伤脑细胞的恢复,缓解缺氧造成的恶性循环。 ‘高原脑水肿的治疗办法,首先是降低海拔,卧床休息,保持呼吸通畅。然后是低温治疗和吸氧。 高浓度高流量的吸氧,能纠正大脑缺氧状态,打破恶性循环。’ 李昂默默道,‘问题是现在没有高浓度氧气。 过氧化钙、双氧水、二氧化锰等都不是短时间内能搞定的,而电解水法则需要持续稳定的电力。’ 电光符和雷击术都是巡云境的符和术,而且似乎都不够稳定,等到制取出足够的高浓度氧气,黄花菜都凉了。 ‘只有最后一种办法了,用药物降低颅内压,改善脑循环。’ 李昂看向焦成手下买回来的大量海带。 这些海带都是晒干过的,表面有一层看起来有点像霉斑的白色霜状物。 ‘干海带表面析出的白霜其实就是甘露醇——山梨糖醇的同分异构体。甘露醇味道近似蔗糖。是脑部疾患抢救最常用的药物之一,注射后能快速提高血浆渗透压,使组织内水分进入血管,从而降低颅内压和眼内压,缓解脑水肿。’ 李昂脑海中闪过甘露醇的资料,让焦成手下,用清洗过的数层纱布覆盖在木桶上, 然后用水清洗海带,刮去上面白霜,将融有白霜的水倒进木桶。 纱布起到的是第一层过滤作用,过滤海带表面的砂石污物, 第二步,则是絮凝。 李昂打开桶上覆盖着的纱布,用石膏裹在木棍上,再将木桶放入桶中进行搅拌。 最好的絮凝剂应该是壳聚糖或者羧甲基壳聚糖,再不济硫酸铝、硫酸铁什么的也可以,能吸附分离胶体。 石膏...凑活着用吧。 “差不过行了。” 李昂搅拌了七分钟有余,见溶液逐渐沉淀澄清,便停止搅拌。 数分钟后,浑浊物沉淀下去,桶中溶液静止分层。 李昂拿来陶瓷瓶,装起上层清液。 治疗脑水肿的标准是静滴20%甘露醇。 而这里面的甘露醇溶度,可能有2%-2.5%左右,远不够静滴的浓度和卫生标准。质不够,量来凑,喝倒是够了。 李昂让人把瓶中溶液,倒进昏迷男子的口中, 同时继续让人更换昏迷男子身上的冰袋,然后便站在旁边开始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刺青男子终于睁开双眼,虚弱地向旁边张望,试图揭去盖在身上的寒冷冰袋。 见对方恢复意识,脑水肿暂时得到缓解, 李昂转身看向焦成,淡淡道:“他醒了,七天内保持平躺,如果症状加重,就用我刚才的方法喂他过滤过的海带浸泡液。别喝太多,喝多了照样死。 现在,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昏迷男子是焦成这个人渣的爪牙,脑水肿后遗症和愈后康复什么的,完全不在李昂的考虑范围内。 焦成的视线从昏迷男子身上挪开,朝李昂点了点头,光头的狄五便带着李昂转身出屋,向楼上走去。 “你们也离开。” 待到李昂离去,焦成朝房间里的众手下摆了摆手,屏退了包括那两位剑师在内的所有人, 自己走到刺青男子的病床前,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眼眸中闪烁着光芒,压低声音道:“三郎,告诉我,你在长安鬼市下面的剑仙衣冠冢里,看到了什么...” ———— “日升...” “出去再说。” 楼上房间里,李昂抬手阻止了宋绍元,带着他和尤都知,在狄五的带领下走出了楼阁,见到了一直待在庭院空地上的乌十七。 “李小郎君。” 乌十七见到李昂,立刻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更加恭敬地拱了拱手。 他不奇怪李昂能安全离开楼阁,惊诧的是,他竟然能同时带着宋绍元和尤都知走出来——要知道尤笑是涟花楼的摇钱树, 而她的试图潜逃,绝对触碰到了焦成的逆鳞。 李昂...竟然能安然无恙带着两人离开... 李昂没有在意乌十七的恍惚诧异,朝他拱了拱手,“乌兄,这次多谢你了。” “啊——” 乌十七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拱手还礼,连声道,“不敢不敢,下走也只是领个路而已。” “李小郎君,我们这就两清了。” 狄五目光闪烁地看着李昂,隐含的意思非常明显——今天在阁楼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嗯,到时候我把剩下的钱送来,就结清了。” 李昂淡然地点了点头,带着三人走出了平康坊。 乌十七以要执行不良人公务为由,先行离去。 宋绍元和尤都知站在平康坊围墙前,感受着笼罩全身的温暖阳光, 一个时辰前在楼阁房屋中的绝望无助,简直就像一场梦一样。 恍若隔世。 “日升,” 宋绍元转过身来看向李昂,鞠躬到底,诚恳感激道:“这次...麻烦你了。” “自家兄弟,说这么多干什么。哪怕看在宋姨份上,我也不能放着你不管不是。” 李昂随意地摆了摆手,扫了眼一旁站着的尤笑,“尤都知,我已经和焦成讲好,你已经从涟花楼脱离了,可以搬出来住。 等过一阵子,彻底脱了奴籍,还能托人去涟花楼里,把自己的日常用品带出来。 有贴身侍女什么的要赎身,也能商量。” 尤都知朝李昂百般感谢,被李昂劝止后,才后退半步,如小鸟依人般轻轻依靠着宋绍元。 两人眉目传情,眼神中的爱意几乎要将彼此融化。 ‘宋姨,我说错了,长安真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啊...’ 李昂看着宋绍元彻底被爱情俘虏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叫来马车,载着这两人回西市,去通知还在西市等待的杨域、其他同窗,告诉他们事情平息。 也让家里的柴翠翘不要担心。 李昂自己牵着马匹缰绳,慢悠悠地向西面走去,漫不经心地想着事情。 现代工业条件下从海带中提取甘露醇的方法, 要经过浸泡、净化、酸化氧化、碘提取、蒸发、浓缩、冷却结晶、离心分离、烘干等等复杂步骤。 他刚才用海带浸泡液提取的甘露醇溶液,只是简陋条件下的简陋药物。 现代医学是现代科学和现代工业基础上的医学。 甘露醇就已经这么难获得了,其他急救药物比如肾上腺素、西地兰、硝普钠、利多卡因更是难以获取... 银铃般的儿童笑声,打断了李昂的思索。 只见一群七八岁大小的孩童,正在空地上,拿绳子抽打着颜色不同的陀螺,让陀螺彼此对撞。 陀螺对战是吧? 李昂嘴角稍稍扬起,莫名想到在陀螺里面偷偷加装配重、以提升在陀螺对战中杀伤力的幼稚行为。 等等... 陀螺... 离心力?! 李昂的眼前骤然一亮,他猛地想到了一件事情。 燕国公的病,有救了。 第七十九章 离心 “李小大夫?” 燕国公府的老管家,一脸惊愕地看着突然造访的李昂。 “燕国公怎么样了?” 李昂说道:“我找到办法了。” “请跟我来。” 老管家一下子严肃起来,领着李昂前往大堂。 沿途依旧能看到药壶,闻到弥漫不散的药味。 包括燕鳞在内的燕府子孙,正站在大堂里,一脸无奈地看着正大马金刀端坐着的燕云荡—— 他的脸庞依旧呈黄色,闭着眼睛,听前方的道袍男子说着什么。 “...将军出身朔州,自然应当落叶归根。朔州西北,有两山,一名平定兴山,一名料高山。中间有沟名为大地。两山一沟,藏风纳气,所谓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 好么,这就已经在看墓地风水了。 李昂心底吐槽了一句,倒也没有很奇怪。 虞国人的平均寿命并不算高,古稀之年已经算很罕见了,大部分年老之人会早早让家人备好棺材、寿衣和墓地,防止走的时候匆忙,下葬得不体面。 燕鳞等人之所以悲戚,完全是因为燕云荡身为武道宗师,病倒得太过突然,没有给他们任何心理准备。 管家放轻脚步走上前去,轻声道:“郎君,李小大夫来了。” “嗯?” 燕云荡睁开双眼,回头看向李昂,微笑道:“李小郎君啊。你上次说的方法确实不错,那些鸽子只**米就生病,吃回糙米就病愈。 看来真的是我肠胃出了问题,吸收不了你说的那什么奇特物质。” “燕国公,” 李昂拱手道:“晚辈正是为此而来——我找到了一种新的办法,兴许可以缓解病痛。” “什么?!” 燕云荡还没说什么,燕鳞就一脸激动地前踏两步,“李小大夫你真的有办法?” 李昂点头道:“只是办法而已,成功治愈的概率,大概只有七成。” “七成么...” 燕鳞转头看了眼燕云荡,这段时间燕府又请了许多名医,开了些包括治疗肠胃在内的药物,但燕云荡的恶性贫血病症依旧没能好转。 “父亲,不妨一试。” “嗯,” 燕云荡深吸了一口气,尽管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但如果能多活一日,多看一会儿儿孙长大,他也完全能接受,“来人,伺候李小大夫开药方...” “国公,这副药,不用药方。” 李昂说道:“我需要的东西有,新鲜猪肝,越多越好; 冷却的烧开凉水,越多越好; 学宫出产的纯酒数瓶; 四个陶瓷研钵;四片裁剪成圆形的薄轻木板;十六根牢固细绳; 一根钻孔锥子;八根筷子; 四个细密布袋; 一个砂锅和一个瓷碗; 一车白土; 另外还要三十六根玻璃材质的管子——基本上长这样。” 李昂向管家要来纸笔,在纸张上画下了小型玻璃试管的俯视图、侧视图、正视图,并在三幅图上,都标注出了尺寸。 李昂问道:“这种玻璃管子,以长安的工匠水平,能做得出来么?” “能。” 燕鳞看了一眼,就起身对李昂说道:“长安最好的几家玻璃坊、琉璃坊里,都供奉着念师,能用念力改变炽热玻璃的形状,打造成精美器具。” “那就好。” 李昂松了口气,“这些都准备好后,就能开始制药了。对了燕将军,最后还需要四名壮士,以及一个不透光的房间。” “好。” 燕鳞立刻让手下人去准备——尽管这些东西风马牛不相及,但在亲眼看到几百只鸽子按照李昂的实验方法生病、痊愈之后, 他对于李昂也只有信赖了。 “李小大夫,” 燕府家人全都紧张忙碌起来,燕云荡还是风淡云轻地坐在座位上,稍有些好奇地问道:“蒙脱石白土,不是止泻用的么?需要用一整车?” 李昂摇了摇头,“这次不是止泻,而是,过滤。” 事关燕云荡的病症,整个燕国公府全力运转,很快就为李昂准备好了一切所需的东西。 “我需要在不透光的房间里制取药物,麻烦各位在外面用草席什么的罩住窗户。 如果想要在旁观看,可以一起进屋,但是只能点一盏油灯。” 李昂随意说了一句,让燕府仆役拿着所有器具进到密封房间。 燕云荡颇为好奇地跟了进来,燕鳞拗不过他,也只好举着油灯跟上。 “这副药的用量相当大,我只演示一次,各位要看好记牢,以后为燕国公制取药物就靠你们了。” 李昂对房间里的燕府仆役们说了一声,借着燕鳞手上的油灯光芒, 先用纯酒清洗自己的手掌,再用纯酒清洗新鲜猪肝,去除掉上面的血污。 然后拿起剪刀,将猪肝剪成碎片,放入研钵,快速而仔细地研磨,时不时加入清水,进一步研磨成碎屑。 这一步的意义,是破碎富含维生素b12的猪肝,接下来要做的,是离心。 ‘正常实验室的离心程序,是要将猪肝碎片溶液,倒入离心管,放入离心机。以3500转/分钟的转速,旋转十分钟。 将猪肝溶液中的固体碎屑和液体分离。取得维生素b12含量更高的上清。 而在没有现代离心机的情况下,就只能自制一个...’ 李昂拿锥子,在轻薄圆形木板的中间,钻出四个呈对角分布的纽扣状小孔,用两根细绳穿过小孔并绕回,且各自固定在两边的筷子上。 燕鳞疑惑道:“这是...” “具有离心功能的,旋转飞轮儿童玩具。” 李昂笑着拿起两根筷子,轻轻一抖细绳,握着筷子一拉一收,中间的圆形木板立刻自转起来。 很好,旋转平稳。 李昂满意地放下飞轮玩具,将猪肝溶液,倒进大小相同的玻璃管中,塞上软木瓶塞,总共倒满了八根玻璃管, 并将每根玻璃管,都通过绳索在木板上穿孔固定的方式,牢牢绑在圆形飞盘的两面。 达成像实验室离心机平衡配重一样的效果。 接下来... 李昂拿起飞轮玩具,握着筷子一拉一手,令圆形木盘不断自转,越转越快。 这,就是李昂异界记忆中,最原始最简陋但效果并不差的人工离心机。 该离心机由佐治亚理工的生物工程师saad bha发明。 常规的离心机通过转动滚筒,产生离心力,通过密度将流体分离为样品管内的各层。所有离心机都需要电力运转,且体积庞大,难以运送。 而这种模仿了儿童玩具原理的人工离心机,仅用绳索、塑料,就能达到最高数千乃至一万的转速,是人力驱动的最快的旋转物体。并且完全不需要用到电力。 人工离心机的发明初衷,是为了解决非洲地区的血液检测问题,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分离血浆,鉴别血液中是否存在疟原虫。 不过在现在,也可以用来进行猪肝溶液中维生素b12的离心。 李昂不急不缓地拉动着转轮器具,并让其他四名仆役,学着自己的样子,破碎猪肝,进行离心。 十分钟后,李昂停止拉动转轮器具,取下木质圆盘两侧的八根玻璃试管, 将所有上层清液,倒入砂锅,并往里倒入少量白土,不断搅拌。 白土具有较大的比表面积和孔容,具有特殊的吸附能力和离子交换性能,可以吸附维生素b12。 等到白土吸收溶液得差不多了,李昂就将这些白土,放进干净的细密布袋,沥干水分。 然后再将吸附了维生素b12的白土倒进瓷碗,加水,猛力搅拌二十分钟, 最后,将搅出的溶液过滤、倒出, 得到了含量较高的维生素b12溶液——由于维生素b12见光容易分解,所有才要在暗室中进行。 “完成了。” 李昂看着数十块猪肝提取出的不足一瓶清澈液体,长舒了一口气,对燕云荡说道:“这就是从猪肝中提取出的那种特殊物质了。 该物质能缓解贫血,促进发育——可以先给家禽家畜,掺在麸皮中长期投喂,应该能促进家畜的迅速生长,以观察效果。” “不用了。” 燕云荡也很干脆,他一套流程看下来,看得很清楚,李昂没有在溶液里加入什么特殊东西, 只有燕府自己准备的猪肝、水、白土,不会有下毒可能——也没那个必要,燕云荡的恶性贫血严重程度他自己清楚。 “给我吧。” 燕云荡接过瓶子,“口服即可?” “口服即可。” 李昂点头道:“这药物需要终生服用,七天内每天一次。七天后,每半月服用一次,并且任何工序都不能改动。 如果成功生效的话,两三天内就能感到明显好转,食欲增加,舌痛平息。” 口服维生素b12,也能极大程度上缓解恶性贫血病症,只是效果没有肌肉注射来的好,所以必须加量服用,防止贫血复发。 “终生服用么...” 燕云荡咧嘴一笑,“也不知道老夫还能活几年。” 说罢,他举起瓶子颇为豪气地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 “父亲,” 燕鳞下意识地问道:“什么味道?” “还能是什么味道,血水味儿。” 燕云荡横了儿子一眼,嘀咕道:“倒是比想象中好。 对了,” 他转过身来看向李昂,“李小大夫,听说,你被奚阳羽,判为终生无法修行?” 第八十章 走读(5K) “是。” 李昂点了点头。 “奚阳羽喜欢趋炎附势,不过应该不敢在学宫入学这件事上撒谎。” 燕云荡沉吟一声道:“那李小大夫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晚辈还是想去试一试。” 李昂说道:“不尝试一下,终归还是有点不甘心。” “好。” 燕云荡点头道:“不过就算没考上也不用泄气,兵部的忠嗣院还是开着的,到时候我写封书信即可。” “那就多谢国公了。” 忠嗣院是兵部教导修行之道的机构,同样教授符、术、剑、念,但更多的还是炼体。 由于燕云荡身体虚弱不能久站,因此燕鳞就让人扶着他回屋休息,自己亲自将李昂送出国公府,再次感谢。 李昂回到怀德坊旅社后,次日一早,燕国公府的老管家就乘坐马车登门拜访,表示燕云荡病情明显好转,已经能吃得下饭了。 为表达感谢,要赠送一万贯飞钱给李昂。 李昂坚持只收其中的四千贯——一开始燕国公府在城门公示牌上张贴的悬赏就是五千贯。 老管家说一万贯是燕云荡定下的数额,不能更改,最后实在拗不过李昂,只好折中一下。 李昂收下四千贯飞钱,剩下六千贯,折算成等价的各类实物——即长安拍卖行里,偶尔会有出售的特殊合金、玉石、木材、矿物、空白符纸。 异种材料,是修行的重要一环。 特殊的合金、木材能打造飞剑, 玉石和矿物能辅助施术, 不同材质的符纸,对于符箓威力有着不同体现, 就算是炼体的武者,磨砺筋骨时也要用到药物、兽血乃至其他材料。 六千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而长安几家私人拍卖行,背后都有镇抚司背景,规矩极多,只面向熟悉的修士,普通人拿着六千贯也买不到东西,或者必须加价购买。 李昂的说法是,他想要用那些材料尝试自制医疗器械,因此不求多,不求精,只求杂。 老管家没有直接夸口答应,而是说需要回家请示一下燕云荡和燕鳞, 当天晚上,燕府的马车就再次来到了怀德坊旅社,将数个大箱子从车上搬下。 每个箱子里,都按照李昂的要求,分门别类装了种类繁杂的材料。总价正好是六千贯。 当然,这是给燕云荡的价格, 普通修士或者刚入学的学宫弟子想买,至少需要加五成,如果是去长安鬼市,价格甚至要翻一倍。 鬼市指的是长安城东面四十里外,由数十条地下河组成的巨型溶洞系统。内有瀑布、湖泊、山峰、洞穴。 常有三教九流人士躲藏在鬼市深处,逃犯,被通缉的叛逃修士,有赃物需要脱手的盗匪,为财不要命的黑市商人... 他们形成了长安之下的地下王国,在其中售卖千奇百怪的货物,互通有无。 甚至连危险的妖魔异类都能明码标价出售。多方势力盘根错节,形成一张面积广阔的利益网络。 而当官府试图发动清剿时, 这些人就会潜入错综复杂的地下暗河,远遁离开。 溶洞内部幽邃狭长,地势复杂,还有成百上千条地下暗河,入口出口如蜂窝一般不计其数。 前隋时期学宫曾经有人,往地下河水里丢入一百只涂了漆的木舟模型,最远的木舟甚至出现在了一千两百里外的鄱阳湖中。 而且由于地下暗河涨落不规律,河流经常袭夺、改道,甚至坍塌。 导致地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失效,虞国大军和修士难以进入其中进行剿灭。 镇抚司没有办法,在彻底摧毁鬼市的同时,保护地下暗河不被破坏——暗河四通八达,如果有人往河里投放异类蛊毒,后果极其严重。 只好派兵镇守在地表几个最主要的溶洞出口,双方达成了某种默契。 只要鬼市里的人不太过分,做出到地表略卖人口之类的事情,镇抚司也不会轻易下到溶洞当中。 李昂拿到四千贯飞钱和价值六千贯的各类材料之后,先平康坊,平了之前焦成的账,销毁了尤都知的奴籍。 宋绍元和尤都知对此感激万分,坚持要将五千贯还给李昂——宋绍元身上还有点余钱,尤都知自己也攒了两千贯左右,不过被李昂拒绝了。 总不能为了这笔钱,让远在洢州的宋姨专门再寄飞钱过来。 干脆让宋绍元和尤都知在长安的坊市里先好好生活——明年二月长安还有进士科的考试,来都来了,不妨等宋绍元考完明年的进士,再做打算。 等处理好这一切后,距离学宫终考,只剩下四天时间。 怀德坊旅社中,李昂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材料,喃喃道:“如果这样都不行,那就只能去鬼市里面碰碰运气了...” “少爷,” 柴翠翘好奇地探过头来,“你要拿这些东西造什么?” “天线。” 李昂微笑道,“能够传导灵气的,天线。” 他拿来厚厚一本空白册子,放在桌上,准备好砚台、墨、笔, 然后后退数步,拿起第一样材料——紫色的独山玉,用双手捏住玉石两端,平举在身前,默念起《上清灵感章》的文字。 和之前测试过的一样,每当李昂引灵气入体时,大脑就会略微刺痛起来。 这应该就是奚阳羽所说的,颅中断剑卦象。 “不握持任何材料情况下,痛度,1。” “握持紫色独山玉髓时,痛度,1.3。” 李昂放下独山玉,在册子上写下两行字,随即拿起第二样材料,产自幽州的一小片沉阴木。和刚才一样,默念《上清灵感章》,感受灵气入体时的大脑刺痛程度,并记录在书册上。 “幽州沉阴木,痛度,1.2。” 李昂一项又一项地测试着不同材料,隔一段时间就休息一下。 柴翠翘睁大眼睛在旁边观看,看着看着也渐渐明白了过来,“少爷,你在记录握持这些东西时候的刺痛程度?” “嗯。” 李昂风淡云轻点了点头,随口解释道:“修行界的各项物品,有着‘物之本性’的说法。 不同物质,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度不同。 比如精金和千年桃木,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度,就是要高于普通的石块。 修士用一定量的灵气灌注进精金和千年桃木当中,能使其轻易悬浮起来,按照念头在空中移动, 而相同的灵力总量,却只能让石块慢悠悠地飞起来,无法进行机动动作。 这种物质性质,应该就像导热系数、导电率一样。” 柴翠翘好奇道:“导电率?” “导电率,是表示物质传输电流能力强弱的一种测量值。 你可以简单理解为下雨天气,雷更喜欢劈金属而不是劈石头。” 李昂随口说道:“而按物质是否具有电传导性,可把物质分为导体,半导体和绝缘体。 放在灵气层面的话, 精金和千年桃木,就是灵气的优良导体。 镇抚司打造出的、能隔绝灵气的特殊装甲,就是灵气的绝缘体。 介于灵气导体和绝缘体之间,比如玉石、合金、精钢之类的,就是灵气的半导体。” 相似的理念,学宫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发现了,并且研究出了几十上百种聚灵阵法。 这些聚灵阵,由不同的异种材料,按照一定规律摆放构筑而成,能加快空间中的灵气流动速度, 进而加快烛霄境以下的修行效率。 不过因为很多材料来源逐渐减少,或是品质下降,传导灵气的效率不断降低,聚灵阵法的利用率也变少了。 “感气境之前的未入门修士,握持异类材料,能够轻微加快灵气在体内流动的速度,但增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李昂说道:“然而我脑袋里的断剑卦象...怎么说呢,还挺灵敏的。 哪怕一丁点灵气流动速度的改变,都能转化成清晰的痛觉。 所以只需要不断测试,就能记录下每一种材料具体的灵气传导效率。 而我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像寻找电灯材料一样,找出那一根最适合的电线丝。” 李昂稍有些得意地翘起嘴角,见柴翠翘依旧一脸担忧,微笑着轻轻拍了下她的手掌,“没事,我心里有数,不会伤到自己。 虽然还不清楚玄而又玄的灵脉,其本质是什么,但道理应该相通。 如果我脑袋里的灵脉天生断裂,无法承担起传导灵气的功能,那我自己外接一根不就好了。 找到最适合的材料,将两边断裂灵脉连接起来,重新构成完整的回路。” 终考时间不断接近,李昂的行动效率拉满,除了吃饭睡觉,都在测试和寻找适合的灵气导体,并为此制作了无数样品。 ———— “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书房里,李昂独自一人,翻检着桌上的物品。 今天是终考前的最后一天,柴翠翘怕影响到李昂,搬到了纪玲琅在怀德坊的大宅子里,给李昂独自思索、实验的空间。 经过这段时间的探究摸索,李昂根据颅中断剑大概在额叶区域、上矢状窦下方的位置, 用灵气导体、半导体, 制作出了能佩戴在脑袋上的天线、帽子、头环、发箍、簪子乃至眼镜。 这些用导体、半导体制作出的饰品,戴在头上时,确实能够起到一部分的灵气传导功能,减轻脑袋里的刺痛。 “目前测试下来,灵气传导效率最高导体,是精金。” 李昂拿起一根被扭成圆环状的金丝,喃喃道:“然而就算是精金,也依旧没办法完美传导灵气,消除脑袋里的刺痛。” 如果把灵气传导效率,想象成导电率, 那么精金已经是李昂目前能找到的性能最佳的导体。 这样还是不行,那就只剩最后两种办法。 “一,把灵气导体,直接植入大脑。” 李昂默默道,“断裂灵脉的位置,是在头骨之下的额叶。 头部骨骼和皮肤本身就会起到阻碍,所以头饰的效果没有想象中好。 说不定把精金丝,直接植入头骨下方,就能构成回路——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还要在精金丝上,裹上绝缘层。 可问题在于...现在哪有开颅手术的条件。” 且不说这个世界上李昂是不是唯一一个的神经外科医师, 就算是他自己,在没有止血、消毒、麻醉的条件下,也不会给其他人实施开颅手术。 那基本上和谋杀没有区别。 “而第二种方法,就是寻找传输灵气效率,在精金之上的超导体...” 李昂自言自语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和材料,也许会有找出来的希望。” 时间不够了,距离明天的学宫终考,只剩下八个时辰不到。 “只能戴着这根金丝圆环去参加考试了么。” 李昂轻叹一声,将桌上东西收拾好,放进箱子上锁, 并将那根金丝圆环收进了药箱里,叹了口气,准备出门散心。 刚出屋,就听到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 “李昂在家吗?我是学宫的算学博士。” 算学博士? 李昂稍有些惊诧地挑起了眉梢,走上前去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位身材偏矮胖的中年男子,身旁跟着三位年轻士子。 “你就是李昂吧?” 朝文远从腰侧解下刻有铭文的学宫玉牌,说道:“我是学宫算学博士朝文远,也是那天初试时,给你判卷的人。” “晚辈见过朝博士。” 李昂拱了拱手,心底有些奇怪。学宫算学博士这时候来找他有什么事? 总不可能是透露明天考试内容的吧? “我就直接说了,我这次来,是透露明天考试内容的。” 朝文远认真说道:“明天学宫终考,必然要考到灵脉天赋,要求考生用自身灵力进行解题。 所以我希望,你能自愿退出。” “嗯?” 李昂微微一愣,却听朝文远继续说道:“奚阳羽判的卦象,我看过了,确实没有问题。 历史上所有颅中断剑卦象,均无方可解。 强行引灵气入体,轻则头脑受损,变得痴傻笨拙。重则七窍流血,颅骨破裂。 你在算学上极有天赋, 尽管学宫规定,灵脉天赋不合格者无法入学,但我已经替你在山长、祭酒面前据理力争过了, 给你争取到了一个走读生的名额。” 李昂惊诧道:“走读?” “没错,在学籍上没有你的名字,但你可以凭借腰牌,出入教室,旁听课程,只是不能在学宫居住,也不可以离开除教学楼阁以外的地方。” 朝文远认真严肃道:“学宫历史上很少接收走读生。 你在算学上的天赋优异,因为灵脉残缺而不能进学宫实在是太可惜了。” 李昂沉默片刻,极为诚恳地再次拱了拱手,“学生谢过朝博士,但学生...明天还是想去试一试。” 朝文远稍稍皱起眉头,他旁边的年轻学子忍不住皱眉道:“你怎么这么倔强。你知不知道老师为了你的事情,去山长那里闹了好几次...” “好了。” 朝文远打断了弟子的话语,认真凝视着李昂,“你想好了么? 除了这些限制之外,走读生学到的内容和普通学子没有什么差别。 也就差了那么一纸学籍而已。” 李昂依旧诚恳拱手,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朝文远所付出的努力,学宫是天下最好的学院,就算是王公贵族子孙也要按照规矩,凭各自本事入学。 一个走读生的名额,不知道会引起多大波澜,让多少人反对。 但...那纸学籍,实在是太重要了。 没有正牌学宫弟子的身份,李昂创造发明、推广现代科学方法论,乃至实施真正外科手术的计划,都会遇到大量阻碍。 更不可能实现他许下的,要让人们吃饱穿暖,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病有所医的愿望。 只有名正言顺考进学宫,才能堵住别人的嘴巴,才能更好实施李昂的计划。 “好吧。” 朝文远轻叹一声,并没有多么意外,自嘲笑道:“想来也是,以你的年纪,能有这样的算学造诣, 自然是个坚持己见之人。 不过...” 朝文远陡然一肃,沉声道:“如果明天考试真的不顺利,最好还是能退出——走读生的名额,我会向山长申请,为你保留的。” “晚辈谢过朝博士。” 李昂真心实意地向朝文远诚恳道谢,看着后者潇洒地一摆衣袖,带着弟子们转身离去。 “还真是...好老师啊。” 李昂由衷感慨了一句,朝文远和蒲留轩一样,都有一种真正教书育人的气质。 崇尚理性,注重实用,尊重知识,学宫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我会考上的,以学子的身份。’ 李昂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关上院门,向着南边走去。 夕阳正好,晚霞绚烂, 李昂感受着长安晚风,聆听着坊市中的生活声音,慢悠悠地散着步,逐渐清空头脑中堆积的杂念。 刚走出一条僻静巷弄,却听前方传来“咚”的一声。 一辆沉重马车横停在巷弄尽头, 车窗的布帛掀开,露出了焦成苍白的脸,以及他手上拿着的、指向李昂的劲弩。 “李小大夫,” 焦成沙哑说道,似乎在强忍着疼痛,“请上车吧。” 第八十一章 地下 李昂缓缓停下脚步,脚底长靴踩着地上砂石,发出轻响。 架在马车车窗上的弩,宽近一臂,弩身晦暗无光,箭簇闪烁着冰冷寒芒。 在形制上,与镇抚司兵卒所使用的弩相差无几。 小巷中无遮无庇,两侧围墙高耸,没有腾挪空间,也听不到围墙后方是否有人居住。 啪嗒。 驾驶马车的车夫轻轻一甩缰绳,垂下衣袖,侧过头来——竹制斗笠下方的脸,正是那天在平康坊护卫焦成的两名剑修之一。 而从其袖口下方延伸出的,则是一片悬浮着的、轻轻鸣颤的无柄飞剑。 踏踏踏踏。 李昂迈步走上前去,登上马车,立刻闻到一股草药气味。 只见宽敞车内,铺着一层厚厚白布, 双排座位上面,坐着焦成、狄五还有另外一名中年剑修。 焦成的右侧瘸腿上,布满了凌乱的直线型割裂伤痕,像是锐器划过皮肤所致。 尽管手上沾着血水的狄五和另一名剑修,已经用草药粉末和布帛,对伤口进行了一定的包扎,但依旧无法阻止鲜血不断渗出,滴在车上。 “治好他,这笔钱就是你的了。” 狄五深吸了一口气,用染血手掌从怀中掏出一沓飞钱,面值最小的也有五百贯。 “我知道你会外伤科,” 脸色苍白的焦成,吃力地收回了架在车窗上的劲弩,倚靠马车内壁,喘着粗气说道:“那天你带着尤笑离开后,我让人调查过。你在洢州给人治过外伤。 治好我。” 焦成的语气坚决,食指始终搭在弩机上。 李昂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也没有接过狄五手中的飞钱,淡漠道:“工具不在。” “去怀德坊。” 焦成压低着声音,车厢前方坐着的修士甩动缰绳,驾驶马车向北行去,在李昂所居住的旅社院门前停下。 焦成并没有下车,而是让车内剑修和李昂一起跳下马车,进屋拿了医药箱出来,返回马车, 并让马车向东南行驶。 行驶过程中,李昂没用纯酒净手,直接拿银钩银线缝合焦成腿上伤口。 不知道是不是焦成腿上覆盖着的草药粉末,有什么特殊作用, 缝合全程焦成都没有因疼痛叫喊出来,腿上伤口也没有大量渗血,只是脸色变得愈发苍白。 焦成把弓弩递给狄五,让他继续瞄准李昂。 车厢内的另一名剑修,也始终操控飞剑,悬停在李昂头顶侧方。 车窗外的长安坊市,人声依旧嘈杂, 再过两天就是七月十五,佛教的盂兰盆节,无论贫富都要备下酒菜、纸钱祭奠亡人,以示对先人的怀念。 路边店铺,已经开始各种祭奠物品、服装衣帽等。一些坊市,还要提前挂上灯笼,等盂兰盆节时燃灯祈福。 街上人声杂乱,长安县、万年县的衙役和不良人,在路口处维持治安, 间或还能看到一些不良人牵着细犬,嗅探着过往马车、行人身上的气味。 李昂默不作声,缓慢而稳定地缝合着伤口,反倒是狄五和驾驶马车的剑修,先紧张了起来。 马车逐渐向着前方路口接近, 原本趴在路边地上的细犬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呜汪”吠叫了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望向缓缓驶来的马车。 “咕咚。” 光头狄五重重地咽了下口水,握着弩机的手掌上满是汗水,眼神仿佛要透过车厢,钉死那条细犬。 啪。 焦成不知哪来的力气,重重握住了狄五的手腕,强令狄五放下弓弩, 而他自己,则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单手捏碎,将药粉洒在车内。 奇异的、香臭莫名的气味,充盈马车,并透过车窗逸散出去。 路边正机警着的细犬,嗅了嗅鼻子,疑惑地歪了下头,注视着焦成的马车在前方行驶而过。 而牵着细犬绳索的那位不良人,也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有察觉到异常。 竟然,通过了。 李昂眼皮微跳,长安城里负责警戒巡逻的细犬,都是镇抚司钟家驯养出来的,能轻易嗅出并追踪到人血气味。 首先,焦成手里的那包药粉肯定极为珍贵, 其次,不管他们在密谋什么,都不想让外界发现——否则完全不用鬼鬼祟祟,用绑架手段威胁治病。 李昂是要参加学宫终考的学子,如果他在考试前一天突然失踪, 就算有人觉得李昂是畏考弃权, 也会有同乡学子和学宫人员在城里寻找,引发动静——毕竟要防范有学子想要排除竞争对手的情况,学宫一定会对此高度重视, 甚至可能派出修士,与镇抚司的人联合搜索城内。 在这个时间点上,挟持李昂...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李昂逐渐加快了缝合的动作,马车也顺利驶出路口,继续向东。 光德坊、兴化坊、兰陵坊、晋昌坊.. 马车一路向东南,直至驶入青龙坊围墙内,在一处隐秘竹林中停下。 “缝上、包扎好了。” 李昂用药箱里的纱布绷带,缠好了焦成的伤腿, 自己收起银钩银线,用药箱里的白布,擦了擦手掌和手术器械上的污血。 焦成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伸手捏了捏被绷带紧紧缠绕了数圈的右腿,在狄五和中年剑修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微风扬起车窗窗帘,透过竹叶绿荫,能看到马车前方不远处的河水中,缓缓行来一艘平底画舫。 画舫的侧边,挂着平康坊某座楼的标志——不是涟花楼。 站在画舫船头的斗笠船夫,撑着竹竿,将船停在岸边, 焦成转过身来,对还在车里的李昂说道:“李小郎君,跟我们走一趟吧?” “去哪?” 李昂没有询问对方为什么挟持自己、以及对方知不知道挟持自己可能会带来的后果,焦成是个聪明人,没必要讲废话,“你的腿伤,我已经治好了。明天,我还有学宫终考。” “我知道,如果事情顺利,今天晚上李小郎君你就能带着一万贯飞钱报酬,回长安及时参加明天的终考。现在,只是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而已。” 焦成沙哑道:“请吧。” 焦成态度坚决,竟然冒着右腿伤口迸裂的风险,也不肯静养休息。 ‘他们所图谋的事情,一定筹划了很久,并且情况万分紧急。这艘画舫,是从东北方向的晋昌坊驶来的,驶向东南方。也就是说,目的地在...黄渠。’ 李昂脑海中思绪急转,‘他们要出城?!’ 虞国长安城的水系,统称为八水五渠。 八水指的是长安城周围的八条河流,滈水,潏水,泾水等。 五渠指的则是为了利用八条河流的水源,而人为修建、将城外水流引入城内的五条主要渠道。分别是清明渠,龙首渠,永安渠,黄渠,漕渠。 黄渠位于长安城东南,是曲江池的主要渠道,沿着曲江池河流,就能直接出城——每日在曲江池上行驶的画舫游船实在太多, 现在又快要到盂兰盆节,游客人群密集, 就算城中衙役、不良人、镇抚司兵卒倾巢而出,也未必能顾及到每一个角落。 按照往常规矩,曲江池上,只有要进城的船只才要仔细搜索,出城的船只扫一眼就算了。何况还是一艘平康坊的高档画舫。 平康坊里素来有着“遛马”和“留沐”的行话,留沐就是留宿过夜,遛马则是携妓外游—— 特别是出城遛马,这在士林间并不算什么羞耻的事情,相反还很风流潇洒。 不少文人墨客、达官显贵都会这么做。 负责曲江池上警戒巡逻的兵卒,自然也不会自触霉头,去搜寻一艘要出城的平康坊高档画舫—— 万一要是在里面找到某位宰相或者尚书,那岂不是很尴尬。 李昂电光石火间,猜测出了焦成等人计划的去向, 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提了提药箱,走下马车。 在两位剑修的凝视中,走上了画舫。 雕梁画栋的画舫中,坐着几个额角刺青的汉子,以及几位神色有些紧张的平康坊女子。 李昂扫了他们一眼,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抱着药箱。 “李小大夫,请吧。” 焦成等人也登上画舫,狄五走上前,递来一块黑色方巾,李昂瞥了一眼,自顾自地从怀里拿出那块柴翠翘缝的手帕,蒙在自己眼睛上。 画舫无声无息地再次驶动,船上传来丝竹乐声和觥筹交错声响,就像一艘普通的画舫。 戴着眼罩的李昂,默默感受着船只的每一次转向,在心底计算着流水的流速,以及船只行驶速度。 画舫离开溪流,驶入黄渠河水, 渐渐的,江面上也逐渐传来,其他画舫的声音。 ‘出城了。’ 李昂感受着船只的航向,随着一阵颠簸摇晃,画舫靠岸停泊。 刷拉。 周围响起站起来的声音,李昂摘下眼罩,只见焦成、狄五等人走出画舫,来到船头。 这里似乎是一片隐秘树林,林中空地上,已经提前准备好了马匹。 李昂随着焦成等人走下船头,目视着那艘画舫缓缓驶离,和其他画舫一起停泊在江心处,点燃了傍晚照明的烛火。 “李小郎君学宫初试,御科第一,骑马应该不陌生吧?” 焦成抬了抬下巴,自己在狄五搀扶下,骑上马背,并将从不离身的竹制拐杖系在腰间。 李昂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选了匹马骑上。 那两名剑修的眼角余光,始终笼罩着自己。 李昂并不怀疑,只要自己有所异动,两名剑修就会祭起飞剑,疾刺而来。 “你的腿,还能坚持么?” 李昂淡淡问了一句,焦成咧嘴一笑,“这一点就不劳李小郎君费心了。我们走。” 焦成一甩缰绳,驾马疾驰而去。 两名剑修、狄五,以及画舫上下来的、在林间接应的刺青男子,纷纷驾马跟上。 林间道路颇为颠簸,腿上缠着纱布的焦成,速度竟然没有丝毫减慢。 半个时辰后,众人驾马在一处山坳间停下,狄五率先下马,略一分辨方位,就径直走到一颗枯萎松树旁,蹲在地上扫去落叶,露出了藏在落叶堆下方的方形木板。 狄五拉住木板上的铜环,提起木板门, 门下藏着一个直径半丈的洞口,沿着洞口向下望去,竟然能看见一条斜向下的阶梯, 仔细侧耳倾听,隐隐还能听见其下方的潺潺流水声响。 ‘长安鬼市...’ 李昂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是想过焦成等人的目的地在这里,但亲眼目睹后,心底的疑惑反而更大了。 ‘长安鬼市,是进行地下交易的场所,售卖妖魔异类等违禁商品。以焦成在长安城中的地位、人脉、财力。 完全可以让手下的人出城,代替自己进行交易,再通过其他方式想办法运回城里。 完全没必要亲自以身涉险——鬼市里面不知道藏着多少亡命之徒和叛逃修士。 如果发生了冲突,就算那两名剑修也未必能保得住他。 除非...他不是为了在鬼市中贸易而来。 而是为了,别的事情。’ 狄五率先摸黑走下台阶,用从怀里掏出的火折子,点燃地道墙上的火把, 焦成拄着竹制拐杖,一瘸一拐走上前去,在脑袋消失于洞口处时,朝李昂瞥了一眼。 ‘还要看好我么?’ 李昂眉头微皱,抱着药箱走上前去,心底生出无数猜测。 挟持自己的风险和利益不成正比,焦成是个理性冷静的人,不会为了自己六天前带走宋绍元和尤笑而蓄意报复——特别是在打听到自己这些钱,是从燕国公府拿到的以后。 这次来鬼市,一定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给鬼市的幕后推手治病? 亦或者... 李昂看了眼前方焦成的右腿——那里的绷带下面,隐隐有血丝渗出。 ‘焦成受的伤,不是锐器劈砍伤,而是锐器划破伤。所以伤势才看起来恐怖,但却没有伤到主要动脉、静脉,能撑得到缝合。’ 李昂扶着阴冷潮湿的地道墙壁,向下走去,‘而能够造成这种大面积、多数量锐器划破伤的,有两种可能。 一,剑师的飞剑。 二,先天罡风。’ 只存在于高处的先天罡风,六天前莫名患上了平地环境中本不该有的高原脑水肿的焦成手下... 李昂凝视着焦成的背影,下到台阶底部。 这里是一处地下暗河,奔流河水上,用铁链栓着三艘木舟。 第八十二章 气压(4K) “登船。” 焦成一挥手掌,众人登上三艘木舟。 狄五站在船头,搬开拴在木舟上的铁链,让另外两人拿起船桨划动,操控木舟沿着溶洞墙壁航行, 自己则从船底搬出一个敞口坛子,并拿毛刷在坛子中蘸了蘸。 随着木舟向前航行,狄五用毛刷在墙壁高处涂抹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虚线。 ‘这是...荧光粉?’ 李昂眼睛一眯,被毛刷涂抹过的溶洞墙壁上,隐隐闪烁着黯淡的绿色光芒。 ‘前面的溶洞也有颜色更加黯淡的荧光痕迹,证明焦成等人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们提前探索过许多次,并用荧光粉来标记航道。 由于荧光粉随着时间推移会变得黯淡,所以要多次涂抹。 而这条暗河,无论溶洞顶部还是墙壁高处,都有长期水流冲刷形成的侵蚀痕迹。 证明其在绝大多数时候,水位都很高,现在水位下降,才能让木舟通行。’ 事实也正如李昂所预料的那样,三艘木舟向前继续航行,每当遭遇岔路时,就按照之前留下的荧光标记选择路径。 地下暗河的形态受地质构造和裂缝控制,地表的季节、降雨、地质坍塌等因素都可能影响地下暗河的形状,地形地势极度复杂。 同一地下含水层中,有着多条相互连通的暗河,或湍急或缓慢,或向上或向下,岔路不计其数,一旦迷路,后果不堪设想。 压抑空间中,仿佛只剩下水流声, 众人举着火把,沉闷呼吸着潮湿空气,不断拿手擦拭着从溶洞顶端滴到头上脸上的水珠。 不知道航行了多远,当狄五用完了第二罐荧光粉时,前方河流折转处终于看见了火光。 “到了。” 狄五长舒了一口气,操控木舟向火光处航行而去。 那里是一处相对平缓的河滩,河滩上插着七、八只火把,站着十几个刺青汉子——他们身上都穿着硬质皮甲,兼顾防御性和活动能力, 腰侧挂着朴刀,手上拿着金属盾牌,背上挂着和焦成一样的劲弩。 不像是看守平康坊的青皮地痞,更像是一群...亡命之徒。 “焦大。” “焦大。” 刺青汉子们围了上来,将焦成从木舟上扶下。 李昂一同下船,目光注意到在河滩地上,堆放着许多物资。 攀登高处的勾爪;照明用的火油;开凿巨石的钢钉、大锤;麻绳,竹梯,罗盘... 而在河滩远处,则能隐隐看见一处悬崖峭壁,以及峭壁下方两尊匍匐在地的庞大阴影。 那是... ‘镇墓兽?’ 李昂眯起眼睛,惊愕看见悬崖下方的两道阴影,是两尊人面兽身的石质镇墓兽,高近四米,通体漆黑没有彩绘,栩栩如生的人首嘴巴大张着,露出尖牙利齿。 下半部分的兽身布满了锋锐尖刺,以及奇诡莫名的菱形纹。 “走吧。” 焦成在手下的搀扶下,走向镇墓兽所在位置,在他们的交谈中,李昂也得知了那两名剑修的名字。 范光誉、朱宇荫。 众人扛着包裹向悬崖走去,随着距离拉近, 李昂看见在两座镇墓兽中间,有一扇打开的高大石门,而在石门后方,则是一条斜向上甬道。 甬道深处,不断传来狂风呼啸声。 轰隆声响在甬道墙壁上来回激荡,宛如某种野兽的咆哮嘶吼。 焦成等人举着火把,沿着甬道向上爬行,爬到一半时集体停下,从包裹里,拿出一副副造型奇特的...呼吸面罩。 该物体由面罩、胶管、背包三项组成, 面罩外侧为竹制,内侧为一层类似鱼泡材质的胶状物,面罩轮廓能贴合嘴巴部位,后方还有绳索可以固定在耳朵处,防止面罩掉落。 面罩的右侧,通过一根中空的木质化藤蔓,连接至金属背包里装着的圆柱树桩。 “这是四等妖类,章岛鬼榕的榕树树桩,和从树桩上生长出来的气根。” 焦成一边在手下的帮助下,戴上背包,一边慢悠悠地对李昂说道:“戴上以后,能在水下呼吸两刻钟。 是无尽海上,章岛岛民赖以生存的重要工具。 我花了三万贯,才在鬼市上买下了这些东西。” 水下呼吸? 李昂心底的猜想越来越清晰,特别是在注意到那两名剑修也戴上背包之后。 他接过狄五递来的、队伍多余的金属背包,背在背上,给自己戴上呼吸面罩。 队伍再次沿着甬道向上攀登,越往前走,就越能感觉到强风的狂暴肆虐。 空气,变得稀薄起来了。 李昂下意识地加重了呼吸,跟在狄五等人后方,爬出了狭长甬道。 这是一处宽敞无比的地下大厅,整体呈圆形, 大厅中心处的地面平坦整齐,看不到任何碎石。借着火光,隐隐约约能看见大厅中间的地板上嵌着一道青铜石门。 而大厅的墙壁上,则满是直径一米有余的蜂窝状孔洞, 每个孔洞上方,均有一块厚重的镂空金属板,金属板上的图案诡异不一。 烈烈狂风,正是从那些孔洞中涌出,如同旋涡一般抽走着大厅里的空气,令其他地方的气压降低。 其中隐约还能看见一些淡白色的气刃。 本应该只存在于高处的,天地罡风。 罡风不仅能够销蚀坚固金属,还能够削弱修士的力量,令包括炼体武者在内的修士发挥不出原有本领。 怪不得焦成的手下会莫名患上高原脑水肿,怪不得焦成本人的腿伤会那么诡异。 李昂微抿了下嘴唇,视线被大厅穹顶处所吸引——那里刻着两行极为深邃的字迹。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 李太白的诗? 李昂心跳一顿,却听焦成说道:“还有多久?” “半刻钟不到。” 剑修之一的范光誉低声说道:“这些天地罡风是由阵法形成,由地下暗河的百米瀑布所驱动。 一旦水流减缓,罡风之势自然消减。” “来得及。” 焦成舒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来得及...” 来得及开启李太白的墓么? 李昂心思急转,李太白是虞初诗仙,年少得志,诗名传扬于天下,后修剑,修行一日千里,传闻三十岁时就已踏入了临渊境。 在诗剑上达到极致的李太白从此开始周游天下,访名山大川,结交知己好友,沿途不断有少年、青年修士们跟随他,聆听他的诗,学习他的剑,而李太白虽然没有收下任何一名弟子,但也没有拒绝任何一人。 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李太白在死后会成为人生圆满的诗仙剑仙,纵使千百年后也会有人赞颂他的事迹。 然而在五十岁那年,他从十万荒山深处游历归来后,孤身一人仗剑前往昊天神殿所在的太皞山。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见到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在回来后,就字面意义上的疯了。 他不再理会任何人,不和任何人交谈,哪怕是曾经的知己好友乃至家人亲朋。 他前往南诏,用飞剑砍伐巨木,建造巨舟,任何人只要尝试打断他建造船只的行为,就会被一剑枭首。 哪怕是烛霄境修士,都挡不住一剑。 巨舟建造完毕后,他独自驶向无尽海。整整二十年杳无音讯。 直至二十年后,各地才有消息流传,说见到一沉默寡言的仗剑枯瘦老者出没。所系佩剑,正是李太白的剑。 各方势力闻讯而动,试图找到他,却永远慢一步——传闻他在许多地方的地下深处,为自己修造了规模惊人的衣冠冢, 并将自己在无尽海中得到的秘密,以及所用过的每一把剑,所写下的每一本剑谱,全都藏在一座座衣冠冢中。 并在最后一座真正墓穴里,踏入临渊境之上的那个境界中,成为真正的仙人。 剑仙的衣冠冢可能并不存在,也可能真的存在——普通人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知道答案。 “半刻钟到了。” 另一名剑修朱宇荫陡然睁开双眼,果然,从墙壁孔洞中涌出的气流减弱了不少, 萦绕在大厅之中的天地罡气,也变得黯淡到了极点,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孙九,章三,你先走。” 焦成目光闪烁,一挥手掌,声音因为呼吸面罩的阻挡而变得浑浊低沉,“小心一点。” 队伍中走出两个披着皮甲的刺青汉子,他们给自己腰上缠上铁索,彼此背靠着背,弯着身子,端着金属盾牌挡在身前,快速冲向大厅中心。 铛铛铛—— 天地罡风劈砍在厚重的金属盾牌上,将盾牌直接直接削去了一角。 两名刺青汉子尽可能压低身躯,跑出五十步距离,其中身高较高的那个,一时不慎,被罡风削中左手手臂,下意识要捂住伤口, 结果盾牌一偏,被一道罡风直接割断了一半脖颈,顷刻间血流如注,摔倒在地。 他的死亡,也让和他靠背的同伴没有了掩护,背部瞬间被罡风撕出无数伤口,皮甲碎屑爆裂开来,融入呼啸狂风当中。 先天罡风围绕着大厅中间旋转,看不到任何破绽, 焦成的手下立刻拉动紧贴地面的铁索,赶在铁索也被割断前,把幸存的章三拉了回来。 章三身上鲜血直涌,焦成看了李昂一眼,李昂眉头微皱,打开药箱,用银丝缝合起了章三的伤口——他没有焦成忍耐疼痛的本领,不断地惨嚎着,让其他人不得不按住他的手脚,捂住他的嘴巴。 “不对,不对...” 剑修范光誉喃喃道,“世人都说剑仙从无尽海归来后就彻底疯了,但他所修筑的衣冠冢,却始终留有一条通往墓室的生路。 不管这条生路,是他想给自己子孙后人,还是剑道继承人所设置的,都必然存在。 先天罡风能粉碎钢铁,压制修士。 除了从动力源头——也就是位置未知的地下暗河瀑布那里解决之外,几乎不存在弱点。 必然有一条捷径...” “难道是阵法?” 另一名剑修朱宇荫低声道:“能够产生先天罡风的阵法,至少是烛霄境、临渊境的修士才能布置的。 墙上那些孔洞上方的金属板,图案不一,共有六十四种之多。应该对应着六十四卦。” 他目光闪烁,像是发现了宝藏一般喃喃自语道:“坤为地,地雷复,地泽临,地天泰...” 朱宇荫的话语被强制打断, 原本摔倒在大厅中央的孙九尸体,被旋转罡风带动而起,摔在某块方形砖石上。 那块方砖顿时下陷,而大厅的墙壁山体中,也响起了一连串隆隆的机关响声。 呼! 从墙壁孔洞中喷涌而出的罡风瞬间变得凶猛狂暴起来, 激射而出的气刃,直接将一名站位稍稍靠前的刺青汉子切成数段, 其喷涌而出的鲜血还未落地,便被狂风席卷,变成血雾。 “退!” 焦成大喝一声,就要向着来时甬道退去, 但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斜向下的甬道入口内部,砸落下了一块厚重至极的断龙石,堵死了退路。 后路被堵,大厅中的罡风旋涡还在持续扩张加速, 不断有大厅边沿的碎石被罡风卷起,随着旋涡急速旋转,如同子弹般打向众人, 又是一个来不及端举盾牌的汉子被高速石子打中脑门,头颅迸裂而死。 铛铛铛铛—— 细碎石子和罡风,不断侵蚀着众人砸在地上的盾牌, 朱宇荫紧张扫视着墙壁处,那些镂空金属板上的花纹,依旧在喃喃自语,“五巽为风,六坎为水,水助风势... 我明白了,要把孔洞上方的镂空金属板,放下来!” 他从地上拉起两人,让他们端举盾牌,贴着溶洞大厅边沿,向着山壁孔洞走去。 咔啦! 其中一人捏住镂空金属板边沿,那金属板和下方孔洞之间有一条滑槽,用力拉扯,成功将镂空金属板拉了下来。 金属板看似镂空,但在被放下之后,其后方传来一阵骨碌碌的球形物体滚动声响, 从那个孔洞,和隔壁相邻孔洞中涌出的气流,也减弱了不少。 成功了。 朱宇荫脸上露出笑容,下一秒—— 轰! 更加狂暴的罡风,从镂空金属板后方喷涌而出,瞬间将他身旁的刺青汉子绞成肉沫。 风势不减反增,朱宇荫和另一个幸存者不得不趴在地上,躲避烈烈罡风。 怎么回事?为什么放下金属板后,罡风反而变得更猛烈了? 和其他人一样端着盾牌躲避罡风的李昂扫视四周,陡然注意到一点——山壁上的所有孔洞,似乎都是两两一对。 而刚才朱宇荫让人放下金属板后,孔洞后方先是响起了球形物体滚动声,风势先,再增强。 “我明白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甬道退路被堵,背上背着的章岛鬼榕呼吸器,又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必须要想办法找出生路。 他一锤前方狄五的后背,大声喊道:“是伯努利气压!” 第八十三章 前路 “什么?!” 狄五没有听清李昂的话,低着头喊道。 李昂大声喊道:“所有喷气孔洞都是两两一组!想办法抓住两边孔洞上方的镂空金属板,轮流开关,重复数次,也许能让罡风停止喷涌!” “你怎么...” 狄五的声音被风声掩盖,他看了眼苦苦支撑的众人,咬了咬牙,自己端举盾牌,向前挪去,来到朱宇荫旁边, 按照李昂的吩咐,蹲在地上打开了关闭着的镂空金属板,并拉下了旁边一块金属板。 和之前一样,被拉上的第二扇金属板,伴随着一阵骨碌碌滚动声,先是风势减弱,再增强。 重复十余次后,金属板后方的空间中,骤然响起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两扇金属板所对应的孔洞,也不在涌出罡风。 ‘有效!’ 狄五惊愕地瞪大,朝地上的其余几人招了招手,众人匍匐向前,继续关闭了第二组、第三组、第四组罡气通道。 一刻半后,贴近地表的罡气通道被尽数关闭,萦绕在大厅中的罡风旋涡也减弱了不少,只有穹顶下方位置,还有罡气旋涡残留。 死里逃生的众人,拉开了耗尽气体的章岛鬼榕呼吸器,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口的狄五走近过来,朝李昂拱了拱手,语气恭敬道:“李小郎君,你是怎么...” “你是怎么知道,反复开关镂空金属板,能关闭罡气通道的?” 同样负着轻伤的朱宇荫踏步走来,直接问道。 李昂瞥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说道:“你们在河上驾驶过大船没有?” 朱宇荫闻言一愣,“什么?” “如果你们有丰富的驾船经验,就应该知道,两艘船不能过于靠近地并排航行在静水或者流动水中—— 一旦这种情况发生,两艘船就会不受控制地彼此接近,撞在一起。 如果两艘船是一前一后,贴近航行,那么情况会更加危险。后方船只会在水流作用下,撞向前方船只。” 李昂随意说着,心中默默道,在水流或气流里,如果速度小,压强就大,如果速度大,压强就小——这就是流体力学中的基础理论,伯努利原理。 若将两个气球悬挂在绳上,彼此接近但隔着一段距离,朝中间吹气时,由于中间气流速度快,压强小,两个气球就会相互靠近并撞击。 异界记忆中,高铁站台上划出警戒黄线也是这个原理——如果靠近高速行驶的列车,会被骤然减小的气压,“推”向列车,造成事故。 “那些孔洞的原理也基本相同。 仔细看墙壁上的孔洞,都是两两一组,上方均有一块镂空金属板。 当一扇金属板关闭时,伴随着山壁内的骨碌碌响动,风势先弱后强。而临近的孔洞则不再出风。” 李昂随意道:“风势是在滚动响声发出后改变的,我猜测,两个相邻孔洞,各自有一条进气通道, 两条通道在一处腔室内汇合,并通往罡风的源头。” 李昂随手在地上画了一副“丄”字型的示意图,说道:“在腔室的凹陷处,有一颗球形物体——很可能是某种坚固的石球或者铁球。 该物体位于腔室凹陷处,平时并不移动。 当左侧镂空金属板关下时,腔室内的气流,就会优先从右侧的孔洞中涌出, 腔室右侧气流加速,生成力量,像是把石球给‘吸’了起来,滚动着堵住了通往右侧孔洞的气流通道。 此时,左侧孔洞的气流因堵塞而减弱——也就是一开始的无风时期。 但很快,由于气流还是在源源不断进入腔室, 而右侧孔洞已经被石球堵塞,所以剩余空气只能前往左侧孔洞涌出,导致左侧孔洞的罡气流量不减反增。 简单来讲,腔室中的那颗石球,就是个方向选择器。哪一边堵塞,那一边的气流就会增强。 而我让狄五做的,其实就是让石球在腔室中来回滚动,用罡气破坏石球,同时堵住两边气流通道,同时减小两边的出风量。” 狄五等人感觉听明白了,又没有听明白, 李昂看了朱宇荫一眼,说道:“当然你按照六十四卦改变图案位置的方法也可能有效。 总之,只要能活下来就行。 不过因为各个腔室里,石球随时都有可能进一步粉碎,导致罡风再次生成。 最好尽快行动起来。” 听到李昂的话语,焦成紧抿嘴唇,从地上站了起来。 甬道入口处的断龙石坚不可摧,几个刺青壮汉和两名剑修都尝试了一番,凿是能凿开,但所耗时间未知。 而他们带来的融土符箓,见效也颇为缓慢。 焦成思索片刻后,留了五人在原地,继续用融土符箓,融化断龙石周边的岩层,务必要在罡风重新生成时找到出路。 剩余的人前往大厅中央,发现大厅中间的青铜门,嵌在一个可以旋转的圆环当中, 撬开青铜门后,却没有看到通往下方的楼梯,而是看到了一汪粘稠漆黑、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 “这是...石脂?” 焦成惊愕万分,拿过手下递来的竹竿,伸入石脂,也就是石油层中搅动。 石油粘稠,没有出口,没有暗格。 青铜门下方的,真的就只是一池石油而已。 “路呢?” 焦成攥紧了拳头,扫视四周。 溶洞大厅只有山体墙壁,没有任何阻挡。从穹顶处的剑痕诗文来看,无疑是谪仙的手笔。 但最关键的路呢? 焦成让手下仔细寻找四周痕迹,尝试推动青铜门周围的圆环,但这样做,只是能让石油池子旋转而已。 “难不成要点燃池子里的石脂么?” 焦成喃喃自语着,始终没能下定决心。 石油易燃难灭,贸然将其点燃,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 李昂抬头仰望穹顶,突然道:“穹顶上面的,是琥珀么?” “嗯?” 焦成等人顺着李昂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青铜门上方的穹顶处,隐隐闪烁着褐黄色光芒,像是一团琥珀,中间凝结着长条状的铁索阴影。 “如果路在穹顶上的话,就要点燃石脂池,融化上方的琥珀?” 李昂估量了一下与穹顶的距离,以及上层罡风的影响,突然意识到了石油池周围可旋转圆环的作用,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第八十四章 崩塌(4K) 李昂快速道:“先旋转周围石环,再点燃石脂池子,就能让火焰变成龙卷风,烧到穹顶的琥珀。” “你是怎么...” 焦成说到一半就干脆打住,扫了眼远处还在缓慢开凿断龙石的下属,以及隐隐约约又有重新风涌之势的山壁,思索片刻便朝狄五点了点头,拄着拐杖后退数步。 得到示意的狄五,和其他几名同伴,抓住地面圆环上面的纹路,蹲在地上咬紧牙关推动石质圆环。 咔啦咔啦—— 石质圆环徐徐旋转,带动石油池子越转越快, 狄五等人后退数步,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猛吹一下,点燃薄纸,将薄纸丢入石油池中。 轰! 短暂延迟后,整个池子烈烈燃烧起来, 立刻升起熊熊火柱,而那火柱又在底座的初试旋转力量带动下,持续自转,受大气涡旋影响变成火焰柱体,高度远大于在地表正常燃烧时的焰柱高度。 不断飘摇的火舌顶部,舔舐着琥珀穹顶的底部,升腾起滚滚浓烟, 不多时,整块穹顶便散发出浓烈气味,自发燃烧起来,就算是罡风肆虐吹刮也无法将其熄灭。 “再转快一些!” 狄五看到远处山壁已经有孔洞开始重新喷涌罡风,急得满头大汗,和其他几人加速推动地表圆环旋转, 终于将整块琥珀穹顶彻底点燃。 咔嚓! 燃烧的琥珀穹顶碎裂开来,露出其上方漆黑无光的空间, 一根沾满了琥珀碎屑的粗长铁链,从穹顶垂落下来,悬于地表两米处。 嗤嗤嗤嗤—— 越来越多的山壁孔洞,开始重新喷发罡风, 狄五一马当先,一脚踹在地表敞开的青铜门上,将石油池子重新关上,并背起焦成,跳向铁链,向上攀爬。 两名剑修也踩踏铁链凹处,向上攀登,李昂从地上捡起一块盾牌,背在身后,紧跟上去。 远处那些还在开凿着断龙石的刺青汉子们反应过来,纷纷丢开了手上的凿子铁锤,向着铁链处奔来——只有一人跑向墙角,试图用铲子在地上挖出一个凹坑让自己平躺进去。 而他的结局也很简单,急速刮起的罡风卷起无数碎石,在他挖出凹坑之前,就将他整个人打成了筛子。 “快,快往上爬!” 狄五厉声大喊着,背着焦成,沿着铁链向上攀登。 铁链下方的罡风旋涡由慢变快,加速生成,而那扇青铜门,也逐渐压制不住烈烈燃烧的石油, 门的缝隙处不断有火苗蹿出,火焰将爬在最后的那名汉子吞没。 李昂背着从地上捡来的盾牌,尽可能瑟缩身子,向上攀登。 罡风不断打在背后盾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十米,五米, 终于在盾牌彻底破裂前,李昂沿着铁链爬了上去,坐在地上吐出一口长长浊气。 狄五将背上的焦成放下,从腰侧拿出麻绳,冲到穹顶边缘,将绳索抛出,陆续拉上了两名同伴, 又在同伴帮助下,再拉上了四人。 至于剩下的人... 连铁链都在被徐徐加速的罡风绞烂,剩余的人根本不可能幸存下来,全部化为了罡气旋涡中的血雾。 来时焦成一伙足有三十余人,而现在,就只剩下了焦成、狄五、范光誉、朱宇荫,以及另外六名刺青汉子。 符箓、物资丢了大半,能够在缺氧环境下呼吸的章岛鬼榕面罩全部没了,想要返回也没有退路。 但焦成脸上却看不到惶恐绝望。 相反,他很快就拄着竹制拐杖,从地上站了起来,扫视四周。 地宫上方并不是漆黑无光,这里的墙壁、穹顶,都笼罩着一层黯淡的蓝色光芒,像是来源于某种发光细菌。 借助火把亮光,能看见这里空间广阔,地上长满了淡黄色、一人高的花朵——这些花朵应该是吸收了来自细菌的光芒,才能生长。 而在花海尽头的山壁下方,则是一座有着上百级台阶的高耸宫殿。 “这才是冥殿!” 焦成喃喃道:“墓室就在那座宫殿里!” “焦大,你的腿。” 狄五沉闷地提醒了一句,焦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裤管已经被鲜血所染红,绷带下方的许多银丝缝合线,也从伤口中脱落。 “李小大夫。” 焦成在狄五搀扶下,重新坐回地上,因为失血脱力而干呕了一阵,看向李昂勉强笑道:“还请帮我把这些伤口再缝上吧。 事成之后,我会派人送两万贯到你府上。” “好。” 李昂像是没听出隐藏在‘派人’和‘你府上’这两个词汇中的略微重音,打开药箱,从箱子里取出银丝缝合线,以及新的绷带卷。 拿小刀将绷带卷割成数段,快速给包括焦成在内的众人缝合、包扎好了伤口,最后再拿纯酒清洗掉自己手上的血污。 “好了,我们走,只要能到达那里...” 焦成在狄五搀扶下站了起来,扫视在场众人,刚想说两句鼓舞士气的话语,就看到其中一名手下张着嘴巴看着自己,满脸呆滞。 “你怎么...” 焦成的询问还未说出口,就看到那名手下的胸腔凭空隆起, 伴随着“呕!”的一声,那名刺青汉子的下颚被活活撑裂,诡异张大的嘴巴里,含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卵状物体。 一只半人高的、通体黑黄相间的蜂类妖物,缓缓收回了刺穿人类胸膛的腹部倒刺, 由成千上万小眼组成的暗红色复眼中,倒映着焦成、狄五苍白的脸色。 周围花海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窸窸窣窣声音,是了,有辽阔花海,自然就有给花朵授粉的生物——那名谪仙从无尽海带回并封印在衣冠冢当中的,不止有秘藏,还有无尽海域岛屿上的妖类。 妖--3--379,赤眼紫姬蜂,每一只的实力并不强,但数量成千上万。 在周围没有大型活物时,会像普通蜜蜂一样采集花蜜,而当周围发现大型活物时,就会主动捕猎,在其体内产卵。 由于没有雌雄之分,所有赤眼紫姬蜂都拥有产卵能力,任何一只在野外都有可能演变为一场生态灾难。 “走!” 狄五架起焦成,高举起火把,向着宫殿方向冲去。 两名剑修没有了罡风压制,操控飞剑割去周围花海的阻碍,快速收割着扑上来的赤眼紫姬蜂。 花海茫茫, 剑修的飞剑,以及焦成手下射出的劲弩、砸出的火把、撕开的符箓,是能够杀死靠前的赤眼紫姬蜂,但对方数量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并且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在一人高花海中爬行移动的寄生蜂们,正在颤动翅膀,飞翔起来。 这算是...重新觉醒了飞翔的本能吗? 李昂跟在焦成后方埋头狂奔着,登上百级台阶向上攀爬, 下方成千上万的寄生蜂们正在腾空飞起,遮天蔽日。 剑修朱宇荫一时不慎,被一只寄生蜂突进到身旁半丈,尽管他操控飞剑及时回防,斩断掉了对方刺来的腹部倒钩, 但那倒钩依旧在腹部肌肉的作用下,在半空中陡然收缩,刺中了他的肩膀。 赤眼紫姬蜂的毒素有强烈的肌肉麻痹效果,朱宇荫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呆滞迟缓的表情,飞在身前的飞剑陡然失去动力,摔落在地, 而朱宇荫以及和他站在一起的几名刺青汉子,瞬间被扑下来的蜂群所淹没——就算他们临死前撕碎了符箓,也只是在原地制造爆裂火光、带走十几只寄生蜂性命而已。 情况急转直下,狄五扶着焦成,跌跌撞撞闯入冥殿,忙不迭地关上宫殿正门门扉——这么一扇薄薄木门自然不可能阻拦外界铺天盖地的寄生蜂,但奇怪的是, 所有寄生蜂都在冥殿门外停下,没有试图冲入冥殿。 这自然不可能是寄生蜂拥有人类智慧,不敢闯入地宫主人的冥殿, 只可能是因为宫殿里存在着什么东西,导致它们不敢飞入。 而整座宫殿中空空荡荡,没有棺椁,没有王座,只有一处中心石台, 以及梁柱和地面上刻着的一些凌乱而深邃的剑痕。 那些剑痕隐隐能看出是些晦涩词句。 李昂不是剑师,看不懂那些剑痕是否存在什么奥秘, 他凝望着宫殿外遮天蔽日的寄生蜂群,再一次对妖类力量有了清晰认知——那些赤眼紫姬蜂不敢冲入冥殿,也不愿违背本能,弃肉食而去, 纷纷聚集在冥殿周围,用腹部尖刺刮擦着冥殿外的梁柱,仿佛要把冥殿直接弄塌。 “再这么下去我们会被活活困死在这里...” 李昂转过头去,却看到焦成已经在狄五搀扶下,走向中间石台。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焦成喃喃自语重复着,涨红脸庞,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打开了摆放在石台上的石盒。 “什么?!” 不止是焦成,疾冲上来的剑修范光誉,也在看到石盒的内容物后,惊愕万分地大叫出来。 石盒中装着的,并不是剑或者书籍、秘宝,而是一团漆黑如墨的柔软丝线。 简直就像...头发一样。 “怎么会,怎么会?!” 消耗了大量人力、财力乃至未来希望,却只换来一缕青丝。 什么长生,什么仙途,全都烟消云散。 焦成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勉强关上石盒,整座宫殿却又剧烈摇晃起来——他取走的盒子仿佛引起了某种连锁反应, 宫殿,连通外面的空间,都在坠下落石。 这里要坍塌了。 无数表面生长着发光菌斑的碎石坠落而下,将成百上千的寄生蜂,以及地表的淡黄花朵砸成齑粉。 “大郎,这边!” 狄五高喊一声,只见他站着的冥殿里侧位置,因为坍塌摇晃,而露出了一条直径三米的漆黑裂缝。 众人立刻冲进裂缝,来到一处狭长笔直的通道。 通道的地面和墙壁上,残留着潮湿水珠,隐隐约约能听到极远处有水流声传来。 甬道尽头,通往着某处地下暗河的河床。 “快走!” 狄五架起焦成向前冲去, 此时殿外那些寄生蜂已经涌进冥殿,向着裂缝飞扑而来。在求生本能驱使下,它们无视了前方的飞剑与烈火,不顾一切钻入甬道。 剑修范光誉见事不可为,当机立断,一剑将身旁一个刺青汉子枭首,一脚踹在其尸体背上,让其身躯滚下甬道,略微阻挡蜂群前进步伐。 然而—— 轰隆! 刺青汉子的无头尸体沿着甬道刚滚出两米有余,手中一沓符箓失去控制,飞散出去,与向上飞行的蜂群相撞。 所有符箓碎裂开来,引发五光十色的冲击波,将那位剑修范光誉也笼罩其中。 范光誉和其他几名刺青汉子被冲击波正面轰中,重重撞在甬道墙上,他猛地甩了甩头,恢复清醒,却已经来不及了。 无穷无尽的蜂群沿着甬道涌了过来,范光誉身体周围的护体剑光,逐渐消失在密密麻麻们的群蜂之中。 轰隆隆! 跑在前面的李昂没有回头去看后面的情况,地宫的崩塌之势已经蔓延到了甬道各处,一块巨大石板沿着甬道边沿,向下缓缓滑落,眼看就要将甬道彻底堵死。 来不及了—— 见李昂先行一步冲出甬道, 狄五一咬牙关,将背上的焦成向前甩出, 自己同时向前贴地滑行,赶在最后一刻,托居住了石板,留下一条缝隙。 “狄五!” “走!” 狄五半跪在地,涨红面庞,举着那块石板,让焦成从石板下方爬过。 咚! 在焦成爬出去的一瞬间,狄五的身躯便被石板压垮,只剩下一条手臂和一条腿在石板外。 “快,快搜!” “地震的位置就在这!” 喧哗人声从远处传来,在地下溶洞中回荡,间或还有细犬那标志性的吠叫声响起。 镇抚司的人,已经觉察到了此处的震动,正在搜捕而来。 “李小大夫...” 焦成来不及为狄五的死亡而痛苦, 他压抑着声音,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小巧精致的折叠手弩,指向了缓缓站起的李昂,“扶我出去,把我带离这里,等回到长安,我会给你咳咳咳咳!” 他的话语,被一连串剧烈咳嗽打断, 焦成震惊错愕地看着自己咳在手掌上的污血,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抽搐,牙关紧紧闭牢,全身力气飞速流逝。 终于发作了么。 藏在外伤绷带中的、需要数个小时血液接触才能出现症状的蓖麻粗制毒素。 李昂面无表情地走向肌肉失控、力气消散的焦成,一脚踹飞了他手里的手弩, 蹲下身来,握紧从自己袖口中垂落下来的手术刀,刺入了焦成的咽喉。 然后,割裂,就像在脑海中预演了许多次那样。 焦成的手掌颤抖地挥舞着,却根本无法阻止血液从咽喉中涌出,甚至都做不到从怀里拿出符箓撕碎,与李昂同归于尽。 蓖麻毒素中毒,先是精神萎靡不振,恶心呕吐,再是血压下降,嗜睡休克,最后再到抽搐昏迷,失去抵抗能力。 如果焦成没有进行威胁,那么李昂药箱中的针筒和甘露醇也许还能救他一命,但当他拿出手弩之后,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李昂表情淡漠地抽回手术刀,用纯酒清洗后放回药箱,随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石盒盖子,手指不经意间伸进了盒子之中。 下一瞬,石盒中的墨色丝线仿佛拥有生命一般疾射而出,前半段刺入了李昂的手腕,在薄薄一层皮肤下蜿蜒游动。 第八十五章 终考 浑身汗毛竖起,一股寒流穿过全身,李昂伸手试图抓住那一团疯狂摆荡的墨色丝线,却根本抓握不住。 手腕,手臂,手肘,肩膀... 皮肤下方形成一条条清晰可见的诡异隆起,李昂颤抖着从药箱中抽出手术刀,还没等他拿刀刺向自己肩膀、阻止丝线进一步延伸, 最前端的一根丝线,就已疾射出去,瞬间贯穿了心脏, 并如闪电炸裂一般延伸出无数纤细枝杈,穿过了胸膛、肢体。 当啷。 手术刀失手坠落,李昂单膝跪地,手指因剧烈疼痛而深深挖进砂土之中。 这到底是...什么... 手术刀的刀面中,清晰倒映出此刻李昂的恐怖模样。 他的体表刺出了数量庞大的墨色丝线,那些黑线在空中狂乱舞动着,如刀刃劈砍豆腐一般,将周围坚不可摧的山岩墙壁,割出一道道深邃痕迹。 “这边有动静!” “快!把静水符拿过来!” “罗盘显示有异类气息,准备好弓弩和镇魔符!” 溶洞远处响起了镇抚司兵卒的声音。铠甲摩擦声,脚步声,犬吠声,由远及近。 不能,以妖魔的形态,被镇抚司发现。 李昂强行忍耐疼痛,捡起手术刀丢回药箱,并从焦成身上,翻找出了那种装有特殊粉末的纸包,洒在空中。 然后在焦成衣服里塞满石头,袖口打结,丢进地下暗河。 自己踩踏着冰冷河水,向河流上流的发光处走去。 地宫的崩塌,也引起了地表的震颤与塌陷,沿途不断有碎石坠落。河流上游的发光处,就是地质坍塌形成的地洞。 李昂淌过浅水,沿着斜坡爬上地洞,疲乏地倒在了灌木丛中。 天色已是清晨,随着时间推移,他体表的墨色丝线,变得越来越坚韧——血液被源源不断抽走,注入丝线,令其表面染上一层暗红色。 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再这么下去,会是失血性休克。 “...夫气受之於天地,和之於阴阳。阴阳神虚谓之心,心主昼夜寤寐...” 李昂费力地从药箱里拿出精金圆环戴在头上,脑海中浮现出《上清灵感章》的文字,无声默念。 他要借灵气给予的力气,用手术刀割断体表这些不断抽取血液的黑色丝线。 就像之前试验过无数遍那样,天地灵气流过全身,但这一次,大脑中却没有熟悉刺痛。 怎么会... 李昂惊愕地睁大双眼,下一瞬,周身的墨线骤然停止摆荡,徐徐消退收缩,重新隐没在皮肤之下。 一切平静如常,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踏踏踏踏—— 来不及多想,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 一支商队沿着林间道路驶来,隐约还能听见他们的交谈。 “大郎,还有多久到长安啊?” “快了,已经过了骊山,再有一个时辰左右就能到长安...” 一个时辰... 李昂扫了眼地洞,咬了咬牙,转身步入林中。 ———— 长安,城北,朱雀门。 今天是学宫终考的日子, 清晨天刚蒙蒙亮,临近皇城的光禄、兴道两坊,便已停满了车马,站满了行人。 路边摊贩没有一人大声叫卖,默默地端出早餐呈给食客, 紧张的父母给同样紧张的子女整理衣领, 而从家里带来的、年纪还小的孩童们,则咬着手指,好奇地看着四周的静穆景象。 几乎从不拥堵的朱雀大街两侧,站着披坚执锐、目不斜视的金吾卫士兵,其前方放置着两排木质围栏。 伴随着擂鼓声在皇城墙头响起,朱雀门被缓缓推开,学宫教习和礼部官员们鱼贯而出,神色严肃地朝金吾卫士兵点了点头。 就像过去三百年里,每一年都会上演的那样,金吾卫士兵得到命令,打开了木质围栏的闸口。 “四郎。” 华贵的遮阳伞下,虞国宰相、尚书左仆射裴肃,郑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去吧,别让我失望。” “嗯。” 依旧风度翩翩的裴静深吸了一口气,后退半步,朝父母兄姊们拱了下手,转身走向围栏。 “三娘,进考场后不要紧张知道了吗?不管考不考得上,你都是我们家的骄傲。” “知道了阿耶阿娘。” 邱枫轻捏着襦裙边角,平稳呼吸,走进朱雀大街。 同样的画面,在朱雀门前发生着, 少男少女们,或是朝家人颔首点头,或是长揖一礼,然后拿着证件,走入围栏闸口,进入朱雀大街。 名为陈丹丘的学宫祭酒,上前一步,拿起学宫传承了三百年、快要泛黄发烂的考前宣言,声若洪钟地念着。 严肃庄重的氛围,自然而然镇压了一切杂音, 考生和家长们同样神情紧张,只有少数人稍微有些惊讶。 皇帝陛下没到是正常的,按照规矩,只有等晚上正式放榜之后,陛下才会在太极宫中,设宴接见通过终考的学宫学子。 但学宫山长没有到场,连四位司业都少了一位——那位曾经主持过淮东捍海堰工程的工学博士澹台乐山,似乎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出现过了。 “宋大郎,你们看到我家公子了吗?” 柴翠翘气喘吁吁地从街角跑来,冲到了宋绍元、尤笑还有翟逸明等人身前。 “没有啊。” 前来观礼的宋绍元等人同样惊讶,“他还没进场么?” 柴翠翘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没有,我是和琳琅一起来的,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只看见了杨七郎他们。” “不会是睡过头了吧?” 宋绍元倒吸了一口凉气,与翟逸明对视一眼,转头对柴翠翘严肃道,“这样,我现在就骑马去怀德坊敲门...” “我们在这里等你,” 翟逸明皱眉快速道:“如果怀德坊没人,其余同窗就去其他坊市找。实在不行我去安兴坊。 你们之前不是说过,日升治好过安兴坊的燕国公么。可以托他们家的人去找。” “好。” 宋绍元点了点头,骑上马向怀德坊驶去。 “翠翘,这边。” 轻柔声音在楼阁上方传来,脸上戴着轻纱的李乐菱坐在窗边,朝下方挥了挥手。 柴翠翘登上楼去,李乐菱见她表情慌乱,便柔声问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柴翠翘站在窗边,望着下方的考生们,不安道:“我家大郎还没来...” “啊?这都快开始考试了。” 李乐菱惊讶地站了起来,她后方的侍女们无声地对视一眼。 李家大郎,也就是那位名为李昂的学子,不是被学宫司业判定为无法修行、绝不可能通过终考了么? 该不会... 第八十六章 城门 “该不会,直接弃考了吧?” 朱雀门下,穿着宽袖长袍的奚阳羽,稍有些惊诧地挑起了眉梢。 此刻,陈丹丘已经念完了那晦涩拗口、冗长乏味的考前宣言,考生们开始陆续进场。 裴静、雍宏忠、仇景焕... 那些在脑海中有印象的学子,一个个踏进朱雀门。后方队伍越来越少,迟迟看不到那个来自洢州的面孔。 没来,也好。 奚阳羽嘴角轻轻勾起,淡淡微笑着。 ———— 还真是...凑巧。 裴静看着院中木牌上贴着的各个考场名单,有些惊诧地挑起了眉梢。 何繁霜,李昂,裴静,仇景焕... 都是些熟悉的名字。 只是... “那小子真的没来?” 队伍中的仇景焕前后张望了一眼,咂嘴道:“怎么回事?” “不会是,自暴自弃了吧?” 一位贵族少年小声道:“奚司业七天前不是说了么,他的灵脉卦象注定无法修行,强行引灵气入体只会把自己弄死。 干脆不来,也省得到时候被抬出去,弄得难堪。” “这倒是,毕竟初试第二,复试第一,就算没灵脉天赋,没来终考,也会有富庶人家争着抢着招他为婿。” “嘿嘿,那还真是,羡煞旁人呐。说不定我们这一批学子还没毕业,他就已经当爹了...” 彼此熟悉的贵族少年们窃窃私语戏谑着, 裴静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转头看向队伍角落。 何繁霜微蹙起了柳叶眉,望着远处朱雀大街空无一人的排队区域,沉默不语。 不像是因为李昂没来而喜悦,倒像是...因为失去了对手而不悦。 “可以进考场了。” 一名学宫教习推开屋门,朝外面的考生点了点头。 终于,开始了。 裴静深吸了一口气,其余学子也结束了小声交谈,紧张地绷着脸,踏入考场。 考场中依旧像之前一样,摆放着一张张桌子,桌子与桌子之间隔出一段距离。 但桌上放置的,不是纸质考卷,而是一个个...由数根凹凸木柱组成的方形木盒。 木盒平平无奇,其顶部有一根木质剑柄。 “鲁班锁?” 进入考场的考生们惊愕不已, 台上的学宫教习,风淡云轻地点了点头,对众考生沉声说道:“学宫终考的内容,就是解开这个木盒,拔出木盒顶部的这把木剑。 时限为,六个时辰。” ———— 同一时刻, 长安西南,霞山,学宫,某处地下密室。 昏暗油灯光芒下,澹台乐山手掌颤抖着,执笔在密密麻麻写满实验记录文字的书册上,写下最后一行文字。 “...第七十九次实验,结果为,疟疾确为蚊虫叮咬所致。” 澹台乐山前方的地面上,躺着一具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尸体。 该尸体穿着褐色常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丢进人群毫无存在感可言,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死状。 他的身上满是冷汗,心口处有一道剑痕。 那穿心而过的剑痕实在太过干净利落,以至于根本没有多少鲜血流出, 甚至于地上流淌着的鲜血,都在随着时间推移,一点一点反流回男子尸体的心口。 “嗬嗬——” 男子在所有血液回流、心口剑痕莫名愈合的瞬间,陡然睁开了双眼,急促地呼吸了一阵。 他斜倚着墙壁,摇晃了一下脑袋,拍了拍额头,疲乏慵懒地对澹台乐山说道:“所以,查出来了么?” 澹台乐山深吸了一口气,对男子沉声说道:“查出来了,你死前的症状,就是疟疾无误。” “哇,” 代号为【魔--一--九十八】的中年男子咂了咂嘴巴,完全没有因为自己死而复生而惊讶,“那你现在要怎么做?” “去东君楼,用【诡--一--一十七】,推测预演,如果在长安城里修整水渠,灭杀蚊虫,能否在今年秋天时,灭除疟疾。” 澹台乐山站起身来,沉声道:“并将结果,告知山长和陛下。” ———— “祭酒,” 朱雀门下,奚阳羽对陈丹丘说道:“差不多到关门的时候了。” 学宫祭酒陈丹丘抬头看了眼天色,点了点头,抬手让两侧的金吾卫士兵关闭城门。 看到沉重坚固的朱雀门缓缓闭合, 住在光禄坊、兴道坊中的考生家长们,转身回到屋里,对列祖列祖的牌位合掌祈福, 其余考生家长,有人点燃线香,有人转动佛珠,还有人原地跪下,向着昊天叩拜祈求。 “我们也进去等着吧。” 这样的景象已经看过很多次,奚阳羽轻甩衣袖,和陈丹丘等人就要朝皇城走去。 踏踏踏踏! 清晰马蹄声由远及近,少年驾马而来。 “李昂!” 站在楼阁窗边的柴翠翘下意识地喊出了李昂的全名,没有叫少爷或者大郎。 李昂抬起手臂,朝楼阁窗边的柴翠翘和李乐菱挥了挥手,翻身下马, 将那匹他花了一贯钱,从前往长安卖菜的乡民那里借来的驮马,和药箱一起,交给了街边激动的洢州同窗。 ‘还好,赶到了。’ 李昂整了整从路边摊贩那里买的、并不合身的衣服(原本的衣服已经被墨色丝线割得破破烂烂), 大踏步走上前去,将考试证籍递给金吾卫士兵, 并走入闸口,在万众瞩目中,来到陈丹丘等人身前,拱手恭敬道:“弟子洢州李昂,前来参加学宫终考。” “你迟到了。” 奚阳羽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学宫终考何其严肃,岂能儿戏。现在朱雀门已经关闭,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明年再来吧。” “等一下,” 还没等李昂开口,眼眸中闪烁着精光的朝文远就抢先对陈丹丘说道:“陈祭酒,终考的正式时间,是辰正时刻。 现在辰正的昊天钟声还没响起,理论上,这名学子仍有着进入考场、参与终考的机会。” “有那个必要么?” 奚阳羽眯着眼睛看着朝文远一眼,意思很明显——李昂天生灵脉残缺,就算参加了终考也没可能考过。 朝文远直视着奚阳羽的眼眸,沉声道:“规矩就是规矩。” “...” 陈丹丘表情严肃,顿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呼。” 李昂感激地朝陈丹丘和朝文远等人拱了拱手,迈步走入了重新打开的朱雀门,向考场走去。 步履轻快。 第八十七章 拔剑 还真来了。 仇景焕看着走进考场的李昂,不爽地咂了咂嘴巴,继续低头研究那个木盒形状的鲁班锁。 这个鲁班锁整体呈方形,外部框架,纯木打造,顶部有一个木质剑柄。 框架中间,则有八根凹凸曲折的木柱。 这些木柱,通过中间部分的榫卯结构,相互拼接,构成整体, 在除顶部和底部之外的四个面的中心,均留下微小方形孔洞,可以借着孔洞的空间余裕,将木柱上下、左右挪动。 此外,考官还向考生们发放了纸和笔, 同时也提到,终考成绩,取决于解开木盒的进度。如果实在解不出,也可以像复试时一样,破坏木盒—— 只要能达到相应效果,同样也能通过考试。 最后,考官特别强调了,纸和笔都只是画图、推测木盒结构的辅助工具,没有藏着任何可以取巧的玄机。 整场考试持续六个时辰, 中午和晚上的时候,会有礼部的人将午饭、晚饭端进来,考生就座用餐,不能离开考场,但可以趁着这段时间休息、闲聊。 时间很充裕,但问题是... 怎么解? 李昂伸手扳动木条,发现最初只有两根能够扳动。 移动木条后,自然产生空间空位,可以让其他木条活动。 但没走几步,就会卡住不动,无法取出任何一根,必须倒退数步,退回到原来位置,继续换别的解法。 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 光前几步的可能性就有上百种之多,往后每推演一步,还会衍生出更多的变化。 “相当于一个结构无比复杂的鲁班锁。” 李昂默默道:“剑柄本身也是一根曲曲折折的木柱,要取出剑柄,就意味着要把鲁班锁整个解开。 并且由于木质框架和剑柄的干扰,看不清里面每根木柱的具体结构, 只能靠照进孔洞的微弱光线,以及听声辨位、空间想象能力、推理能力, 来推敲出八根木柱加上剑柄的具体形状。”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震撼想道,“更恐怖的是,画出八根木柱加上剑柄的形状,仅仅只是个开始。还需要在其基础上推理出具体解法。 推演过程中有任何一步差错,就得倒退重来。” 这真的,是人能够设计出来的么? 李昂环顾四周,只见所有考生都在旋转着木盒。 有人目光呆滞,有人神情懊恼,还有人——特指兵部推荐生,已经默默蹲在地上,开始一拳一拳捶打木盒。 只是学宫终考的难度,更甚于复试, 而木盒的材质,也要比复试时的考卷,更加坚韧。 “硬砸砸碎的难度,并不比彻底解出容易多少,” 李昂默默道:“考官的说法是,‘终考成绩,取决于解开木盒的进度’, 也就是说,学宫也没指望有人能完全解出木盒,只需要在时限结束时,比别人进度更远即可。 而具体方法...” 学宫的终考,必然要求灵脉天赋。 李昂脑海中闪过奚阳羽的话语。 灵脉天赋,灵脉... 他表情严肃地按了按额头,闭上双眼,开始冥想感应。 天地灵气沿着灵脉涌过全身,终于抵达了头颅,接触到了蛰伏在那里的墨色丝线。 畅通无阻。 “呼...” 尽管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试验过数次,但此时此刻,李昂依旧感到疲乏与...庆幸。 灵气充盈身躯,眼前景象似乎变得骤然清楚,能清晰感到每一处毛发、皮肤被微风吹拂的感觉。 感气境么。 李昂缓缓睁开眼睛,手掌坚定地按压在了木盒之上。 体内灵气自然而然渗入木块当中,看似光洁平滑的木料表面,亮起了丝丝缕缕的黯淡光芒,构成了,木材本身的纹路。 而当停止释放灵气之后,那些沿着纹路而亮起的光芒,又缓缓消退下去。 “这就是终考的提示了吧。” 李昂心思急转,立刻提笔在纸上描绘下刚才看见的木纹图案。 木盒的框架本身不发光,只有其中的八根木柱,以及剑柄会闪烁亮光。 而它们木纹的走向,又都有着某种规律。 “注入灵气,可以使木盒短暂发光,照亮其中的结构与变化、 并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不同盒子所使用的木材,应该都是从不同的一整棵树的树干上,挖下来的。 尽管初试状态下,八根木柱加上剑柄的木纹并不相互吻合, 但如果移动木块,使其木纹相互贴合,让木块重新回归到完整木材的形态, 也许就能达到解开木盒的一半,甚至完全解开木盒。” 李昂精神一震,继续朝木盒输入灵气,在纸上临摹描绘。 考场中并没有设置围栏,在李昂令木盒发光后,坐在他后方的何繁霜也成功找到了方法。 二人的举动,很快被其他人察觉,纷纷效仿起来。 考场后方的两名学宫教习,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彼此对视一眼,继续品起了茶。 照亮木盒仅仅只是第一步,要想解开,还有很长很长的路。 —————— 时间快速流逝着。 昊天钟声响起,学宫教习走到考场前方,提醒午餐时间到了,收走了每名考生桌子上的木盒。 和其他人一样,李昂的木盒也还远未解完, 他揉了揉脸庞,昨天到现在,他一刻钟也没有休息过。 “仇大,你解到哪一步了?” “刚开始,你呢。” “一样。裴四郎你呢?” 贵族少年们小声交谈着,考场中众人进度接近,裴静是他们这群人里进度最快的一个,已经解到了第二十步。 而李昂... 至少从哪个被收走木盒的形状来看,也才刚刚起步。 “看他那疲乏不堪、脸色惨白快要死掉的样子,早上又迟到,不会是昨天晚上去平康坊里潇洒了一夜吧?” “呵,难说。不知道奚司业说过,他使用灵脉时,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么?刚才用的那丁点灵气,说不定已经到极限了。” “啧,可惜啊可惜。对了,如果他真的在考场上晕倒了,应该会有人把他抬走的吧?” 李昂听着角落里的交头接耳声,无奈地挠了挠头,很想提醒他们一声,自己的脸色惨白和困倦乏力,因为熬夜和贫血。 贵族少年们,并没有闲聊太久,当有人开始低声谈论起心得时,所有人都看了考场后方的教习一眼——那两位教习闭目休息,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般。 难道...午饭时间里,考生可以真的谈论进度? 那岂不是先解出的人,能直接告诉其他人方法窍诀? 考生们心脏砰砰跳动,窃窃私语起来。 哒。 筷子戳动瓷盘的声音响起,李昂转头看去,何繁霜拿着筷子,柳叶眉微蹙着。 她是第二个想到用灵气照亮木盒的考生,也许是因为消耗灵力太多,她的脸色同样苍白。 “...” 李昂想了想,轻声道:“一,正面左上,设一。进移二。” 何繁霜微微一怔,抬头凝视着李昂,良久,才轻轻道:“二,正面右上,设二。左移一。 侧面左下,设五。出移一。” 李昂点了点头,“三。侧面左下五,右移一。 正面右下,设三,出移一。” 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舒了口气,语速极快地低声交谈起来。 【一,正面左上,设一。进移二。】 意思是,第一步,剑柄正面左上角,设定为一号木块,往里推进两格距离。 【二,正面右上,设二。左移一。侧面左下,设五。出移一。】 意思是,第二步,剑柄正面右上角,设定为二号木块,向左移动一格距离。同时侧面左下角设定为五号木块,跟随二号木块推出一格距离。 由于前几步两人是相同的,因此能分别出对方说的正面是哪里, 几轮对照过后,能够更加简略地报点。 “二十四,六、七,右三。” “二十四,六,右一。” 两人的交谈第一次出现偏差,李昂眼前一亮,饭也不顾上吃了,拿起稿纸,扫视一番,转头说道:“二十四,六、七,右二。二十五,五,上一。” “...” 何繁霜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可。” 两人用其他考生无法理解的话语,快速交谈着, 随着礼部人员重新走进考场,收走餐具,负责监考的学宫教习也走到考场前方,下发每个人的木盒。 而这一次,李昂的眼眸中不再有困乏和犹豫。 我说过, 手指重重按了下去,指纹凝在木块上方。 我会, 木块在框架中彼此碰撞,发出啪嗒声响。 考进, 灵气沿着身躯渗入木纹当中,散发出的黯淡光芒,照亮了他的坚定面庞。 学宫。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接连响起、越来越快的木块碰撞噼啪声,令考场后方的学子和两名教习,惊愕万分地抬起头来,凝视着李昂的背影。 二十七步。 四十九步。 五十二步。 七十八步。 第一块木柱,被推出框架摔在桌上的声音,宛如惊雷霹雳。 仇景焕呆滞地看着李昂的动作,脑海中一片空白。 第二块, 第三块, 第四块... 李昂桌上的木柱越来越多,随着他重重将木盒按在桌上,整个木盒框架内部陡然解体,露出了中间那根曲曲折折的木质剑柄。 “呼...” 整个考场中,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解开了。 李昂长舒了一口气,回望整间考场。 仇景焕等人一脸呆滞,裴静嘴唇紧抿,一名教习瞪着眼睛,端着茶杯,而另一名教习则错愕地举着茶壶,连茶杯倒满溢出了都不知道。 ‘恭喜。’ 坐在后方的何繁霜,无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也在木块上推动了最后三下,解开木盒,同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教习,我们可以走了么?” 李昂拿起了那根木质剑柄,轻声道:“这个东西交给谁?” “啊?” 一名教习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咳嗽道:“你们解出来了...就可以走了。 出去的时候,把剑柄交给陈祭酒即可。” “多谢教习。” 李昂拱了拱手,与何繁霜一起向教室外走去。 “李昂!” 拍桌声陡然响起,仇景焕嘴唇颤抖着,手掌按在桌面上,“你刚才,和她讲了解题经过对么? 你要是现在就这么走出教室,而不是等晚膳过后...” “仇景焕,是吧。” 李昂停下脚步,直视着面色惨白的对方,淡淡道:“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情。 在我走出这间屋子后,我就已经是学宫弟子。 你拿什么威胁我, 你凭什么威胁我, 你怎么敢威胁我。” 言尽于此,李昂不再看向对方,握着剑柄,转身踏出考场。 和风吹拂,阳光明媚。 第八十八章 听闻 长安城,太极宫,紫薇殿。 丝竹轻柔,舞乐雅致,但赵王之女、乐安郡主李南蕾,却没有心思欣赏。 她捧起酒杯浅酌了一下,眼角余光微不可察地扫过宫殿对面一排,坐在角落里、始终保持淡然微笑的俊朗少年——虞国皇帝第九皇子,李善。 今天是一年一度宗室宴会的日子,正好和学宫终考的时间重合, 按照规矩,皇帝皇后下午在紫薇殿里与宗室聚会,晚上又会在两仪殿里,宴请接见今年通过终考的学宫弟子。 此时此刻,皇帝皇后正坐在首座,和左边的宗室长辈们聊着天,而右边,则站着太子李嗣和四皇子李惠。 李嗣高大俊朗,忠厚诚笃;李惠才华横溢,聪敏绝伦,极得皇帝宠爱——所谓子因母贵,薛薛皇后与皇帝李顺伉俪情深,而这两位均由薛皇后所生,在宫中的地位远超其他皇子。 尤其是...李善。 在李南蕾的角度,能清楚看到李善眼眸中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的位置在其他皇子之下,也没有任何愿意与他搭话闲聊的宗室表兄弟——只因他的生母嫔妃,姓武。 “圣后”的那个武。 尽管圣后被废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那位亲自发动政变、逼圣后退位的先帝也已经龙驭宾天二十年有余, 但五十年前,圣后在位时,为了巩固统治而对李氏宗亲大肆杀戮的记忆,依然刻骨铭心。 李善的母亲是圣后的侄孙女,李善的身上,留着武氏的血。 这重身份实在太过尴尬,以至于没有任何宗室、臣子愿意与他有太多接触。 当太子东宫逐渐完善,四皇子李惠招揽学士门客,其他皇子亲王也在寻觅人才、充实各自亲王府时, 李善的府邸前,依旧门可罗雀。 就像是一个透明人。 李南蕾的父亲是赵王,外祖父是右武卫大将军、望州都督、越国公蔡纵, 母亲靠着亲王府的资产和自己的嫁妆,经营有十数家产业,横跨纺织、染色、制糖、邸店、车马、钱庄、酒楼,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在东西二市的胡商作为代理人。 作为赵王府的嫡长女,李南蕾已经可以像母亲一样,提前预支自己的天价嫁妆,去经营取财,甚至是帮助李善改善境遇。 ‘钱财上的事情太容易留下痕迹,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李南蕾默默想道:“相比起来,反倒是人才更容易寻觅一些。 雍宏忠必定能考上学宫,仇景焕也许也有希望。 那些在初试、复试中表现优异,最有可能考进学宫的寒门弟子,我也让手下的人,通过两重,甚至是三重关系,暗中投资、笼络。 届时,他们就能成为善哥哥的助力...” 踏踏踏。 身后经过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断了李南蕾的思索。 只见一位黄衣宦官,稍躬着身躯,贴着紫薇殿墙壁来到首座,对皇帝和皇后说了些什么。 薛皇后惊愕地捂住了嘴巴,皇帝也挑起眉梢,站了起来,与皇后、黄衣宦官走到殿后庭院。 庭院中已有三人等待。 户部尚书张敬亭,太常寺卿权涵与学宫行巡程居岫。 皇帝摆手打断了三人的行礼,看向户部尚书,“东西呢。” “在这里。” 户部尚书张敬亭从程居岫手中接过一个长条木盒,打开后,里面露出了三支新打造的银质助产钳、图纸以及使用说明,“陛下,此物就是由一洢州学子所发明的助产钳了。 臣阅读了学宫提交的、有关于助产钳使用记录的文档。 并咨询了长安城里的十数位年老产婆, 认定此物确实有着救助难产产妇、帮助分娩的功能。” 皇帝沉声道,“太医署怎么说?” 总揽虞国医政的太医署隶属于太常寺之下,太常寺卿说道:“太医署的医师,也在观摩后认为,助产钳构造合理,使用简单,效果显著,易于推广。” “陛下,这是祥瑞啊。” 薛皇后柔声道:“天下可怜女子、婴孩不知道有多少因生产苦厄而死,就算是富庶人家也难免不幸。” 何止是生育环境较好的富庶人家,就算是能请动念师屈尊降贵帮忙接生的世家豪门当中,也难免有难产死亡的情况。 “祥瑞...” 已经在皇位上坐了二十年的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如炬,“长安、万年两县,今年预计有多少新生儿?” “长安、万年县,两县人口相加,共有一百九十三万。算上外来人口,便是三百一十一万。” 户部尚书似乎已经知道皇帝要问什么,不暇思索说道:“其中男子一百七十万,女子一百四十万。育龄女子四十二万,新生儿人数,大约为十万左右。” “十万。” 皇帝喃喃道,十万新生儿仅仅只是纸面上的数据,产妇在生产过程中和生产后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一点五, 新生婴儿死亡率有时候高达百分之二十。 每一次生产,都是在鬼门关前徘徊。 如果助产钳确实有效,不知道能挽救多少性命。 说是万家生佛的祥瑞之物,确实没错。 “发明这个的洢州学子呢?快让他来见我。” 皇帝立刻反应过来,助产钳不仅能在长期范围内,解决难产,救助产妇,挽救新生儿,增长虞国人口, 还能在短期内赠送至其余国家,换取切实好处与政治利益。 “这个...” 户部尚书和太常寺卿看向程居岫,后者苦笑拱手道:“陛下,发明此物的洢州学子是臣的师弟,姓李名昂。 此刻...他应该在参加学宫终考。” “哦?” 皇帝稍有些惊诧地挑了下眉梢,“还不是学宫弟子么?姓李名昂,洢州人...他的家中有医学家传?” “陛下,这个名字臣似乎听闻过。” 太常寺卿犹豫道:“燕国公久患热毒之疾,经各路名医医治不愈,前段时间突然好转了很多。似乎就是一位来自洢州的姓李学子治好的,不知道是不是他。” “燕云荡?” 皇帝和皇后同时惊愕道,燕国公燕云荡是镇国大将军,同时也是武道宗师,更是神龙政变中协助推翻圣后、保住李姓宗室的肱骨老臣。 “陛下,听山长上次说,今年学宫终考困难无比,不妨让内侍去鸿胪寺外等着。等考试一结束,就将那位学子请来。” 薛皇后提出建议,皇帝刚要点头同意,却见黄衣宦官急匆匆走来,轻声道:“陛下,山长和澹台乐山司业求见。 第八十九章 祥瑞 “山长。” 皇帝不敢等在原地让对方过来,快步走出数十步,来到学宫山长连玄霄和澹台乐山身前。 “陛下。” 在其他臣子面前,连玄霄随意抬手行了一记叉手礼,便从澹台乐山手中接过一张画着图画的宽幅纸张,递给皇帝。 虞帝接过图画,这是张精美绝伦的长安舆图,上面仔细画着长安的坊市建筑、田地、桥梁、水渠、河流、车马行人,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唯一让人觉得不适的,是其中散布着大量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看之生厌。 虞帝皱眉道:“这是...” “原本应该在今年秋季爆发的长安疟疾。” 连玄霄扫了眼一旁的皇后、大臣还有程居岫,沉声道:“【长安微景】给出的结果。” 虞帝眼皮一跳,一旁的户部尚书与太常寺卿身躯摇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那张图纸。 代号【诡-1-17】的【长安微景】异化物,可以说是虞国的镇国重器, 它的功能,是在输入一定条件后,以长安地图形式,给出根据该条件的推测预演结果。最远能预言三个月后长安城的景象。 相当于一台范围限定在长安城内的预言机。 比如,设定条件为【漕运系统未能把纲粮送到长安城】, 那么给出的预言结果,就会显示出长安城里那些地方缺粮,粮价会涨多少,会有多少人因买不到买不起粮食而饿死。 又或者,当反常酷暑来临时,把条件设定为【用符箓求雨降雨】, 那么不止能预测求雨降雨是否成功, 还能预测出降雨成功后,长安城是否能恢复正常。 【长安微景】共有两座,一座放在学宫东君楼,一座放在皇宫深处——由于启用【长安微景】的代价昂贵、使用过程繁琐复杂、预言结果需要专人解读,且使用过后会有一段时间冷却期, 所以就算是六部,想要用皇宫中的【长安微景】异化物,预言重要政策的未来结果,也需要向三高官官报备,并将计划呈交给虞帝。 数百年来,【长安微景】从未出错过,就算出错也是被人为原因,错误解读。 而当这幅图画,是由学宫山长递来时,其正确性与可信性毋庸置疑。 今年秋季长安城必定会有疟疾爆发, 或者说...哪一年没有疟疾? 虞帝眉头紧锁,严肃道:“山长是要朕提前让太医署、尚药局、药藏局准备好应对疟疾吗?” 虞国三大医疗机构中,尚药局、药藏局为皇室服务, 太医署总揽全国医政,既要教育培养医师,编纂医药典籍,同时也为官员、军队、作役者、宫人、外国酋长渠帅等看病。 问题在于,太医署总共只有一千五百余人, 其中还有大量府史、掌固等管理财货文书出纳的行政人员,以及不直接参与医疗的药园师、药园生。 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少数医师,每天给官吏、军队、宫人等看病,已经极度繁忙了,来不及也没有能力治疗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 就算知道有疟疾要来,能做的...很大程度上也只是提前准备好药材。 这还是在虞国有了学宫,对医疗比以前更加重视的情况下——虞初的时候,整个太医署的常制员额,只有三百四十一人。 “不。” 连玄霄摇了摇头,拿出了第二张图纸。 这张图和第一张大体一致,都是长安地形地势图, 不同之处在于,这张地图上,许多露天水渠被盖上了石板,大量林地草丛被铲平,池塘坑洼被填上。 最重要的是,这张图纸上的黑色斑点,大幅度减少。 “陛下,经证实,疟疾的病因,并非邪气干犯或者疟鬼,而是蚊虫。” 连玄霄沉声道:“第二幅图中,只是遮盖了城中露天水渠,铲除了容易滋生蚊虫的草丛和死水池塘,用艾草等物熏杀蚊虫。 就将今年秋季会爆发疟疾,消弭于无形。 拯救了成千上万百姓。 臣恳请陛下,在长安偏南坊市中,先试行灭蚊方略,以观其效。” “疟疾是蚊虫所致...” 薛皇后惊愕失声,一旁的户部尚书与太常寺卿更是浑身一震。 疟疾是当世最恐怖、危害最大的大规模疾病之一,无论《新菩萨经》还是《劝善经》,都将“虐病死”排在第一。 任何一个有常识的虞人都知道,能预防疟疾代表着什么——家家户户不用担心突遭厄运,虞国的兵锋也可以向南向西继续推进。 疟疾和瘴气大致上是同一种疾病,北方称疟,南方称瘴。 虞国南面的周国,东南的南诏六国,西面的荆国,西南的十万荒山,之所以没有被虞国征服,一是因为他们同样也有修行者, 二是因为瘴疫——任何一场瘴气疟疾,都能够杀死数以万计的虞国士兵,让虞国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而得不到任何领土上的收获。 “山长,” 虞帝心思如电,瞬间想明白了这一发现的价值——整个虞国未来百年的国策都将为之改动,迟迟没能扩展的虞国地图,也许将在他这一代或者下一代虞国君主那里,再次扩张。 虞帝当即深吸了一口气,严肃说道:“若非封无可封,朕一定要为山长您...” “陛下,” 连玄霄打断了虞帝的话语,笑容有些古怪,“这可不是老朽的功劳。” “那...” 虞帝转头看向连玄霄旁边的澹台乐山,后者苦笑着施礼道:“陛下,这也不是臣的发现。 而是前段时间听一位姓李名昂的洢州士子提起的。” “洢州士子?” 虞帝和薛皇后异口同声,拔高了声音, 户部尚书和太常寺卿脸上的表情极为精彩, 而程居岫...则张着嘴巴,不知该作何表情。 程居岫其实今天早上才到的长安,听到李昂被奚阳羽判为无法修行的消息,立刻知晓这是奚阳羽因与蒲留轩的陈年旧事,恨屋及乌,故意为难李昂。 由于程居岫回长安的时候,终考还在进行中,李昂已经在考场里了, 程居岫当机立断,通过在户部和太常寺的同窗同学,将助产钳的事情告知了户部尚书和太常寺卿,邀请二人一同去皇城,将助产钳这一祥瑞呈上给陛下。 以期盼事情能有所转机。 不过...看这样子,李昂又是治好了燕国公,又是发现疟疾病因,让山长和澹台乐山司业亲自跑来皇城恭贺陛下... 他这两三个月过得可真够精彩的... 嗯,就算是没通过终考,也一定能被山长特招入学。 程居岫暗中松了口气,却听轻微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宦官内侍快步走来,“陛下,学宫终考,已经有考生答完出来了。” “这么快?不是说今年终考很难么。既然是状元,那就快带进宫里让我见见吧...” 一天之内接到两个绝好消息,虞帝此刻心情大畅,说着说着陡然止住,表情古怪道:“等等,那个考生姓什么?” 宦官不明其意,老实答道:“答完的考生有两位,一位姓何,一位姓李。” 虞帝转过头,与薛皇后和山长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陛下,” 山长摇头微笑道:“倒是不着急现在就让他进宫。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少年人嘛,让他,再开心开心吧。” 第九十章 云开 鸿胪寺厅堂中前来出席终考、又没有监考任务的学宫教习们,正随意坐着,聊着天。 “...所以我就说,今年终考的题目真的太难了。” 身形高大魁梧的学宫司业、体学博士薛彻,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听这哐哐的砸桌声。 等考完结果出来后,兵部的人肯定又要来学宫闹了。 说我们不给兵部推荐生活路。” “让他们闹呗,哪年不是这样,都觉得自己吃亏。以前终考项目是力气活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抗议。” 草药博士孙溥笑呵呵地说道:“不过今年终考确实有些难,毕竟是山长从东君楼异化物里选的题目。 对了,我解那个木盒花了三个半时辰,你们花了多久?” 百兽博士韦善骏嘿嘿一笑,“那我快些,三个时辰一刻钟。” 兵学博士戚举摇头道:“三个时辰。解的时候稍微有些生气,用了点力气,捏掉了一个角,算是取巧了吧。” “嘿,确实,解的时候我也生气来着。” 草药博士孙溥哑然失笑,扫了眼不远处默默下棋的学宫司业、剑学博士崔逸仙,和祭酒陈丹丘, 挠了挠脸颊,想问又不太敢。 “别看了,” 剑学司业崔逸仙头也不抬地说道:“我们这群人里,最快的是文远兄。他只用了半刻钟。” “啊?” 一众博士扭头看向角落里皱眉思索的算学博士朝文远,后者感受到目光,抬头微笑答道:“我没用灵气注入其中显示木纹,而是用大推衍术,强行推算。” “啧,大推衍术这么厉害么。” 孙溥砸了咂嘴,却听奚阳羽悠悠说道:“文远兄倒是不着急。。” 厅堂里的闲散气氛一凝,刚才在朱雀门外,奚阳羽与朝文远的争执,在场博士都看到了。 “阳羽兄不也一样么。” 朝文远知道奚阳羽说的不着急,指的是没有灵脉天赋、可能会在考试中发生意外的李昂, 没给对方好脸色看,直接说道:“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也还没从考场里出来。 阳羽兄不去看看么?” “不必了。” 奚阳羽身兼多户王公大臣家的座上宾客,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在其他同僚面前,被朝文远这样指出,还是感到不爽。 “文远兄既然已经用大推衍术解出了那个木盒,那就应该清楚其难度究竟有多高。” 奚阳羽淡淡道:“只有心智、灵脉、意志、算学等方面全部顶尖的学子,才有可能解出——所以今年的条件,才会是尽可能解出,而非全部解完。 可惜,那位考生没有领会你的好意,非要不自量力来参加...” 踏踏踏。 两道脚步声在长廊中响起,由远及近,奚阳羽的话语陡然中断,瞪大双眼直视着出现在门外的李昂与何繁霜。 以及,他们手中的那根木质曲折剑柄。 “博士,司业,祭酒。弟子洢州李昂。” 李昂朝房间里惊愕不已的学宫博士们拱了拱手,双手端举木质剑柄,将其递至祭酒陈丹丘身前。 “...” 陈丹丘扫了眼李昂和何繁霜手中的木质剑柄,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轻挥衣袖,唤来清风,将木质剑柄卷起,扫入桌上空空荡荡的竹篮当中。 陈丹丘点头道:“很好,你们谁先解出来的?” “他。” 何繁霜率先开口,指了指李昂。 “不错,不错。” 陈丹丘连赞了两声,说道:“你们可以出去了,记得下午不要出城,晚上在家里等着。到时候宫里会有人来,邀请你们去参加两仪殿的晚宴。” “是。” 李昂感激地看了陈丹丘与朝文远一眼,与何繁霜转身离开厅堂,离开鸿胪寺。 草药博士孙溥,扫了眼瞠目结舌、拍桌而起的朝文远,以及更加惊讶错愕的奚阳羽,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片刻后,朝文远反应过来,轻笑道:“哈,奚博士,看来,你的卜算灵脉之道,也偶尔会有意外嘛。” “...” 奚阳羽脸庞阴郁,沉声道:“我的卜算不可能出错。” 他前踏数步,来到桌前,从竹篮里拿起了那根木质剑柄,扫了一眼,“这两根木质剑柄上,都有感气境的灵气残留。 以他的颅中断剑卦象,不可能修到感气境。 要么是谎报灵脉, 要么是与异类扯上关联, 要么是舞弊作伪。 不管是哪一种,事关终考状元名次和学宫的百年声誉,不妨让他再来一趟,仔细鉴别一番,以防止有意外发生...” “阳羽,丹丘。” 只听懒散的中年男声从屋外传来,一位穿着长袍的中年佩剑男子施施然走进厅堂。 “师兄。” 厅堂里许多博士都站了起来,中年佩剑男子名为申屠宇,是皇宫供奉,烛霄境修士。 尽管申屠宇现在是皇宫供奉,不再是学宫人员,但他曾是陈丹丘、奚阳羽等人在学宫时的学长,所以见面仍以师兄相称。 “师兄你怎么来了。” 奚阳羽皱眉问道,皇宫供奉需要轮流护卫皇帝,平时不怎么离开皇城。 “当保姆来了。” 申屠宇摆了摆手,随意从桌上捡起一杯倒满了的茶,一饮而尽,说道:“那个叫李昂的洢州学子呢? 陛下和山长让我今天务必一定看好他的安全。 防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不开眼的宵小找他麻烦。 啧啧啧,山长从来没对我这么好过... 咦,阳羽,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 朱雀门啊。 李昂与何繁霜站在皇城墙下,抬头仰望着拱形的城门洞,以及那扇赤红如血的朱雀门。 踏出这扇门后,就是学宫弟子了么... 无数个日夜的汗水辛劳,为此付出的诸多努力,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纵使是他,此刻也难免有些激动。 “一起?” 李昂看了眼何繁霜,朝城门外侧了侧头。 何繁霜摇了摇头,“你先。” “好。” 李昂也不推辞, 伴随着吱呀声响,朱雀门被金吾卫兵卒缓缓拉开, 李昂感受着穿透城门缝隙的温暖阳光,将成千上万道人群目光收入眼底,踏出一步。 第九十一章 祝贺 “李兄。” “日升。” “大郎。” 李昂大踏步走向翘首以盼的洢州同窗们,柴翠翘从楼阁上小跑下来,紧张问道:“怎么样?” “也就,还行吧。” 李昂微笑着摆了摆手,“算是考过了。” “好!!” 洢州学子们震天响的欢呼声,让在场所有人为之侧目。 一位已经超过了学宫入学年龄、前来观礼的外地青年士子,酸溜溜地小声对身旁友人说道:“这谁啊?现在就庆祝得这么欢快,可别是答不出来提前交卷退场的。” “都到了最后一关的学宫终考,怎么可能会有人自愿退场。” 他身旁的友人无奈道:“而且那位是学宫初试第二,复试第一。这次又是第一个出来。看来,今年状元要落在洢州了。” 议论声在观礼人群中蔓延,李昂不去听嘈杂声响,一脸无奈地被洢州同窗们簇拥着骑上马,向南行去。 李昂溜得飞快,在场观礼众人们的目光,便落在了何繁霜身上。 有子女还在考场中的家长,以及前来观礼的闲人,都忙不迭地询问何繁霜这次考试内容、难度,以及有没有看到他们家的孩子。 “各位,借过一下。” 温和男声响起,人群被无形无质的轻柔力量,自然而然分开。 “哥,阿耶,阿娘。” 何繁霜微笑着迎上了忠厚朴素宛如老农,或者说就是老农的父母,以及穿着白袍的俊朗兄长,一家人乘上马车离去。 “这又是谁啊?” 外地青年士子下意识问道,却听身旁友人震惊咋舌道:“何...何司平?!” “谁?很有名么?” “太子东宫,正五品下左春坊中允,距离烛霄境只差一步的巡云境高阶。” 身旁友人吸气道:“同时也是八年前的学宫三考状元。” “一子一女全都考进学宫,他们父母怎么教出来的?” “听说他们父母以前是长安城外务农的佃农...” ———— 骑着马的李昂,一脸无奈地在同伴簇拥下,逛了一圈长安城。 专门为新进士筹办庆祝活动的进士团,听闻消息,主动赶来,在前面锣鼓丝竹,喝道开路,还从不知道哪里取来了杏花、牡丹等名卉,沿途漫天抛洒。 杏花是虞国进士的及第花,而牡丹是国花的习俗,则可以追溯到圣后对其的迷恋。 相国寺,曲江池,芙蓉园。 旧地重游,心情自然不同。进士团和洢州同窗们,张罗着要为李昂在芙蓉园筹备宴席,被李昂以“身心疲劳”为理由婉言拒绝。 众人纷纷表示理解,学宫终考耗费心力,而且晚上还要去皇城面圣,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于是众人簇拥着李昂回到怀德坊旅社。 旅社的老板——一位之前从未露面过的西市豪商,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一边不断恭喜祝贺李昂,一边让手下抓紧时间整饬庭院。 除去院中杂草,种上名贵花卉,给枣红马刷洗皮毛,给庭院地面铺上青石板,好不忙碌。 还坚持要退换一众洢州学子这段时间以来的房钱, 还说什么“这间房子被学宫状元住过,沾了文曲星的气息,以后要给自家子弟住,不能随便出租给别人”云云,让李昂哭笑不得。 一群人围在怀德坊,庆祝获得学宫状元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李昂就见到了长安群众们的热情。 行事罗列,万人空巷,想看看学宫状元长什么样子的长安市民将怀德坊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 最外围的长安市民已经开始传李昂“貌似潘安,情如宋玉,才比子健”。 天南地北的豪商送来琳琅满目礼品, 各府管家们,送来贵胄公卿家的拜帖, 长安城里的洢州同乡,热情地围住李昂,用洢州话不断恭喜道贺。 人都快麻了。 人群焦点的李昂,费了好大的劲,才挤进院子里,将接待宾客的活,丢给了毛遂自荐的进士团, 并让翟逸明等人回朱雀门那里,等待还没出来的纪玲琅、杨域等人——免得他们出来没人庆祝。 长安进士团对接待宾客有着丰富经验,不过领头的汉子还是小声提醒了李昂一句,下午来递拜帖的贵胄公卿,有些是来拉关系的,有些则是来招乘龙快婿的。 长安贵胄会从新晋进士中,为自家女儿物色东床快婿,这并不是什么新闻, 而考取学宫的弟子的地位、前途,甚至比进士还要高。以至于长安有“榜下捉婿”的习俗,每次学宫放榜就会有富贵人家抢人做女婿。 何况李昂没像奚阳羽说的那样终生无法修行,直接拿了学宫状元,前途无量, 只要趁现在订好婚约,就算是晚上的时候皇帝想要指婚,也没那么容易。 豪商的拜帖好打发, 但尚书,侍中,侍郎,郎中,寺卿,将军,国公家的拜帖... 就没那么容易了。 “一来取高第,官佐东宫军。迎妇丞相府,夸映秀士群。” 宋绍元低声笑道:“日升,你有福气了。选好了要娶哪家宰相、亲王郡王的女儿了没?” “宋大哥你就别取笑我了。” 李昂朝和千娇百媚尤都知站在一起的宋绍元翻了个白眼, 虽然学宫不禁止弟子订婚, 但一来他完全没想现在成亲,让完全不认识的人介入生活, 二来...贵族之家崇尚门第,礼法繁琐复杂,真要生活在一起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比如从前有士子当了宰相女婿,由于没见过市面,把婢女奉上的供洗浴用的澡豆,当成食物,就着热水吃了,被传为笑话。 至于宗室的公主郡主...那就更完蛋了。 谁都知道李家的公主许多骄纵放肆,铺张奢靡,甚至有些还挺...生活腐化。 可千万别。 李昂摇了摇头,正在苦思冥想要怎么应付拜帖的时候,燕府的人终于来了。 燕府知道李昂今天要参与终考,之前没来是知道李昂没有灵脉天赋,要是没考过双方都会尴尬,而且已经给李昂准备好了兵部忠嗣院的路子, 现在考过了就没了顾虑。 燕鳞的嫡长子和嫡次子,替李昂当起了傧相,接引宾客,算是能应付得了贵胄公卿府送来的拜帖。 而李昂也趁着这机会,和柴翠翘进了屋里,长舒了一口气,一头栽倒在床上,按住疼痛欲裂的眉心。 第九十二章 面圣 “少爷...” 柴翠翘一脸担忧地看着李昂,立刻端来脸盆毛巾,用热水给李昂擦去脸上冷汗。 她能看出李昂脸上的不适表情,不是为了院子里嘈杂的道贺声烦忧,而是物理意义上的疼痛。 李昂用力揉着眉心,松了口气,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潜伏在我大脑中的墨色丝线——暂且称其为墨丝好了,起到了灵气桥梁的功能,连接着大脑两端断裂的灵脉。’ 李昂默默想道,‘正因如此,我才能绕过【颅中断剑】的卦象限制,完成灵气初导、突破至感气境。 但问题在于,墨丝...到底是什么? 它有什么作用和危害?’ 墨丝是焦成从剑仙衣冠冢中拿出来的,焦成一群人全死于地窟之中,他们之前收集的资料不知所踪。 ‘当时走的匆忙,根本来不及仔细观察整座地宫里还有什么,比如剑仙留下的书册之类。 而现在,鬼市下面的那座地窟,肯定也已经被镇抚司发现,说不定已经在紧锣密鼓地挖掘当中。 不可能返回那里,重新寻找线索。’ 李昂心思急转,由于前隋时期修士们滥用异类,不仅用异化物辅助修行, 甚至还有魔道将异化物直接植入身躯、与异化物融为一体——通过特殊仪式,能让人直接获得异化物的特殊能力, 而且没有原本的限制,可以大幅度增强实力。 唯一的负面作用就是,修士会逐渐丧失人性,被异化物感染同化,堕落为【魔】类。 前隋末期,愈发肆意妄为的修士,对百姓造成了极大伤害,直接导致了前隋崩塌,开启了极端残酷的乱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学宫、虞国,对异化物的态度都极为谨慎,甚至可以说有些矫枉过正。 任何将异化物植入身体的行为,都会与【魔】联系在一起,坚决不被允许。 就算是腿断了,想要用异化物接上,都要受到高度怀疑。 正因如此,虞国的人体医学才会进展缓慢——修士很少生病,也很少会解剖人体,研究人体机能原理。 如果让学宫发现了墨丝...不知道会怎么处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渐渐没那么痛的眉心,对担忧不已的柴翠翘笑了笑,“我没事。” 柴翠翘依旧能看出李昂的烦忧,但李昂不想说,她也只好点了点头,“...嗯。” “对了,这水怎么是热的?” 李昂随口指了指脸盆里的热水问道,他们刚回家,还没来得及烧热水。 “哦,热水是从黑木瓶里倒出来的。” 柴翠翘从房间角落里,拿出了一个和李昂异界记忆中保温瓶有七八分相似的木质瓶子,“就是这个。琳琅小姐送的。” 这个木质瓶子就是保温壶,是北芜的白民蛮族卖到长安的产品,能长时间保温热水,最少七贯钱,贵的十几贯。销路很好,想必背后肯定也有权贵支撑。 李昂在洢州的时候就想买一个,他拿热毛巾擦了擦身上冷汗,不去再想烦心事,倒头就睡。 转眼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是晚上, 院中传来嘈杂声响,宋绍元敲门道,“日升,快起床,学宫放榜了,皇宫的马车估计快到了。” “这就来。” 李昂吸了口气,在柴翠翘帮助下,换上崭新衣服,推门而出。 院子里不仅有宋绍元、翟逸明等人,还有纪玲琅和杨域。 “李兄!” 刚一见面,杨域就眉飞色舞地拱手道:“杨某人能结识李兄,能沾上点李兄的福气,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七郎你考过了?” 李昂看到杨域脸上的喜上眉梢表情,下意识问道。 “七百二十一。” 杨域一甩衣袖,正色道,“最后一名,堪堪压线。” “恭喜恭喜!” 李昂真心实意地拱手道喜,转头看向淡淡微笑的纪玲琅。 “四百零三。” 纪玲琅微笑说道:“能过就好。” 终考两千五百人只取六、七百。 他们这群人里,参加了终考的李昂、纪玲琅、杨域成功考过,关系比较近的雍宏忠也顺利过关。 杨域知道李昂想问什么,直接挥了挥手,让仆役拿来了一卷墨迹还未干的宽幅纸张。 “这是刚刚从朱雀门告示牌上,摘录下来的具体名次。” 杨域说道:“这个名次不仅仅是终考这一场,还包括了前面的两场考试。” 纸张上,第一第二是洢州李昂与幽州何繁霜,长安裴静第三,雍宏忠第十四,除此之外熟悉的名字还有那位御医之女邱枫, 没看到那位仇景焕,想来是落榜了。 “学宫立校三百年,洢州从来没人拿到过状元,日升你也算是头一遭了。” 纪玲琅笑道:“等会儿进皇城面圣,陛下按例肯定要询问你一番的,想好要作什么诗词了吗?” “这...” 李昂张了张嘴巴,差点忘了还有这一出。 按照往年惯例,皇帝设宴接见学宫弟子的时候,是要挑状元和看得顺眼的学子上前询问的,让学子作几首花团锦簇的诗,吟几首恢弘大气的赋。 如果皇帝本人性格比较随和,说不定还会拿过琵琶为之伴奏,以示君臣融洽。 “作诗我不擅长啊。” 李昂摇头苦笑,他是真不会, 总不能上去吟“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吧? 这是否有点... “实在不行还能表演其他才艺嘛,走个过场即可。” 杨域思索道:“日升你会唱歌跳舞吗?” 我会rap行不行。 李昂挠了挠头,自己最擅长外科手术,要不然在殿前给皇帝表演个解剖小白鼠? “这有何难。” 正当众人纠结之际,一旁的燕鳞嫡长子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叠有些老旧的纸张,“李小大夫,这是你以前作的、托我帮你保管的诗。” “嗯?” 李昂接过这叠纸,上面写着许多诗词,风格、字迹各不相同。 他抬头看了燕鳞长子一眼,立刻反应过来——燕府知道他不会写诗,就把国公府上文人平日攒下的诗句都送来了,如果殿前皇帝询问,随便报一首就行。 都是自己人,也不会出去乱传。 “多谢燕大郎。” 李昂咳嗽一声,接过诗词仔细端详。 ———— “阿娘。” 晚风略冷,光华公主李乐菱在宫女们撑起的防风帷幕下,来到太极宫两仪殿中。 “乐菱,” 正在和儿子李惠坐在两仪殿侧殿里聊天的薛皇后站了起来,走上前来,心疼地捧住李乐菱冰冷的手掌,“怎么才回来,邱医师说了,吹多了晚风对你身体不好。” “今天学宫终考嘛,多看了会儿放榜,还挺热闹的。阿耶呢?” 李乐菱娇憨地在母亲怀里撒了会儿娇,才稍微端正一些,朝同父同母的四哥李惠行了一礼。 “阿耶在正殿里和山长、阿兄、阿舅、大臣们商量呢。” 四皇子李惠微笑说道。 “不是马上就要办接见学宫弟子的晚宴吗?” 李乐菱好奇地朝两仪殿正殿里张望了一眼,只见皇帝正一脸严肃地在桌面地图上用力指着,身旁站着山长、太子,以及中书令薛机(同时也是薛皇后的兄长)、门下侍中东方录、尚书左仆射裴肃等一干重臣。 一群人沉声讨论着什么,隐约间能听到什么“用兵”、“疟疾”之类的词汇。 第九十三章 驸马(4K) 皇宫晚宴比想象中更麻烦,一众通过终考的士子,先是乘坐宫中马车,入朱雀门,过承天门街,在承天门内,下马车步行,经太极门、左延明门、朱明门、两仪门,终于抵达两仪殿前,在两仪殿前排队等候。 皇宫的规模,还真是大啊。 和其他学子站在冷风中的李昂,用眼角余光左顾右盼,宫殿建筑雕梁画栋,恢弘气派,站在殿前空旷寂寥广场,眺望远方高楼灯火,心中后知后觉地升起一丝荒谬感。 几个月前,自己还在为了家庭破产和一百贯钱而伤神费心。 现在却要作为学宫状元,等待面见天下间世俗权力最大的虞国君主,被鼓励嘉奖。 莫名有些不真实。 李昂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周围传来轻微交谈声,学宫准学子们窃窃私语着,满怀期待与憧憬。 戴着幞头的士子难掩脸上激动神情,恨不得把“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句诗刻在脸上, 高大魁梧的兵部推荐生紧紧攥着双拳,脸色发白,嘴唇微颤,完全看不到白天猛力捶打木盒、把双手都锤出血的悍勇, 纵使是太守家子女出身的雍宏忠、纪玲琅等,也抬头望天,在脑海中预演着上殿时自己的言行举止,以防止到时候自己不慎逾礼失礼,让家族丢了脸面。 而那几个头发、瞳色、肤色不同于中原子弟的胡人、蛮人、荒人学子,则小声念叨着什么——估计是提前准备的奉承话语和诗词之类。 他们不仅代表了自己、家族,更代表了一整个部落、国家。 生怕自己殿前失仪,让虞帝不满。 “不用太过紧张,学宫终考放榜后的两仪殿晚宴,已经举办了三百年了,很少会有意外发生。” 站在李昂右侧的裴静,转头看了未来的同学们一眼,微笑道:“就算陛下问到什么,比如以后志向之类, 一时间答不上来也不要紧,会有宫中大珰说你不胜酒力,帮你应付过去。” 大珰就是宦官, 尽管庆祝学宫放榜的两仪殿晚宴,主要是为了显示虞帝与学宫之间融洽,氛围没那么严肃,但该有的规格礼仪还是有的。 学子会左边五排、右边五排坐下,身边有宫人伺候,小声提醒以防止失仪。 问题在于...裴静是尚书左仆射家的嫡子,进皇宫次数绝对不少,面圣估计也面过好几次了,他的话语完全没让其他平民出身的学子放松下来,反而一个个更加紧张,生怕皇帝一时兴起,让自己说说考进学宫的感想和感言。 “感谢陛下,感谢学宫,感谢山长,感谢父母...” 已经有学子开始自言自语,小声复读起来。 之前考试的时候不挺有文采的么,怎么到殿前就张口结舌起来了。 李昂无奈地扫了眼紧张不安的同窗,吁出一口气,默默回忆起从燕大郎那里“借”来的十几首诗。 两仪殿的御宴并没有让殿前学子们等待太久,众人稍微吹了会儿风,就听到昊天钟声响起,站在台阶上的黄衣宦官拉长声音,喊了出来,“宣,载乾三年,学宫状元,洢州李昂进殿——” “日升。” 纪玲琅在背后戳了戳,李昂深吸一口气,大踏步登上白石台阶。 不止是虞人畏惧卑湿的观念使然,还是为了显示帝王的权威,两仪殿的殿前台阶修得极高, 李昂像爬山一般登上台阶,来到了黄衣宦官身侧。 “李小郎君请进吧。” 一看就在宫中位高权重的黄衣宦官,态度异常友善地朝李昂笑了笑,让身后的小宦官们心底讶然。 “嗯。” 李昂踏步走入殿中,见到了首座上的皇帝夫妇,以及坐在左侧位置上身形高大的鹤发老者。 虞帝李顺,薛皇后,山长。 “臣李昂拜见陛下。” 李昂按照来时马车上宦官的说法,准备行礼,果然得到了虞帝李顺的一声“免礼”,施施然站立起来。 “卿请坐吧。” 考进学宫的学子,自然而然就成为了虞朝臣子,李昂行礼感谢,心底却莫名升起疑惑。 为什么这三位感觉很开心?看着我的时候嘴角还带着微笑? 唔...不会是医治好燕国公的事情被传到宫里了吧? 李昂不明所以,只好一板一眼地按照礼仪与宫人指引,来到左侧第一排第二个位置前—— 第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位青年,穿着淡黄色常服,衣服上绣着少了一爪的龙,腰间束金玉带,十三銙(类似于细皮带,上面有很多金玉小装饰)。 李昂眼皮一跳,能在皇宫里这么穿的人,只可能是虞国太子——李嗣。 此时,两仪殿外的黄衣宦官,又喊出了“幽州何繁霜”、“长安裴静”等人的名字。 李昂顺势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由于学宫考生有七百余名,后续黄衣宦官都是一口气报好几个名字。 光等人齐上座就耗费了两刻钟的时间,之后又是皇帝、皇后致辞,鼓励了一番考生,挑了何繁霜、裴静、雍宏忠等十余人亲切询问。 皇帝皇后明显已经看过了部分考生们的资料,在问到何繁霜的时候,先表扬了一番他兄长的成就(直到这时一些考生才知道何繁霜的兄长是八年前的学宫状元、现在的太子左春坊中允,何司平), 又问了问她幽州老家的情况。 问到那个兵部推荐生的时候,不仅叫出了他的名字,还说了他父兄的名字、他父兄所在边军的序列、他父兄在战场上立下的功绩,虞国感激他全家的付出等等。 让那位兵部推荐生感激涕零,恨不得在殿前叩首个几十上百次。 而被询问到的胡人弟子——他们表达完感动后,还在两次“再拜稽首”礼仪中间,现场表演了一段蹈舞。 这也是虞国胡人臣子的风俗,通过胡舞来表达向天可汗的臣服和爱戴。 ‘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李昂默默给予了胡人同学舞蹈很高的评价,而首座上的皇帝皇后也在微愣后开怀大笑,正式宣告宴席的开始。 宫廷舞者入场,丝竹乐声响起,宫人端上菜肴美酒。 终于可以放松下来,李昂默默松了口气,抿了口碧玉酒杯中的酒水,咂了咂嘴巴。 ‘宫里的酒感觉不太行啊,只有甜味儿,没有酒味儿——估计专门挑了度数低的酒,怕灌醉了这帮没怎么喝过酒的未成年学子,闹出什么笑话。’ 李昂揣摩着皇宫中的种种安排, 首座上的皇帝和皇后将,之前没有叫到的考生叫到身前,随意聊着天,态度随和,令一众没见过世面的学子如沐春风,一个个誓死要为虞国肝脑涂地——包括那些出身异族的学子。 而山长...山长连玄霄闭着眼睛,脑袋跟随着丝竹乐声,一点一点地点着头,似睡非睡。 呃...这就是虞国最强大的修行者、学宫校长么... 李昂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一口一口抿着酒水,吃着醋芹和羊肉。 “李小郎君是江南道人?” 坐在左侧的青年冷不丁问了一句,李昂差点呛了一口,放下酒杯,看向虞国太子李嗣,“回禀太子,在下是洢州人。” “洢州好啊,洢水桥秋天涨水的时候,正好吃捞鱼生。 鱼捞上来,先用水吊一个月,保证肉质干净;放血的工序要讲究,鱼片才会洁白如雪;配料要比例得当、顺序正确,才能凸显鱼生的鲜甜。” 李嗣在李昂惊讶的目光中,用洢州土话说道:“呵,我以前在学宫的时候,曾跟老师一起在洢州待过一段时间。” 李昂道:“太子洢州话说得很好。” “叫我大郎即可。” 李嗣微微一笑,突然拍了下脑袋,“诶呀,差点忘了,李昂你也是家中行大吧?那就不能叫我大郎了——你我都是李大郎。” ...太子你搁这讲冷笑话呢? 幸好咱俩不姓武。 不知道太子是性格友善健谈,还是有意招揽,坐在座位上和李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没有讲宫里的事情,而是讲学宫的见闻。 比如学宫马场里的马都是特别育种过的,有稀薄的妖类血统,普遍性格恶劣骄横,有几匹特别喜欢咬路过学子的衣服, 学宫球场不同于长安的蹴鞠场地,更加广阔,学子可以在里面使用符术飞剑辅助,踢一颗绝对不会损坏的球,甚至还可以用符术攻击对手——由于球场有禁制存在,符术等法术轻易不会伤到同学。 除此之外,学宫还有观星台、铸造厂、温室农田。 有几个顶部被涂成红色的大型玻璃温室特别危险,里面种满了孙溥等草药博士,在天下间收集到的各种【妖】类植株,严禁乱碰乱动。 另外还有东君楼——那里面放置着无数禁忌异化物,任何一项流落出去,都会造成巨大危害, 就算是即将毕业的学宫优秀弟子,也不被允许上到三层以上。 “...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或者获得博士、司业们的许可,学宫学子才能进东君楼里,申请使用异化物。” 太子李嗣笑着说道:“相比之下,藏书阁就没那么多限制了。 除了一些禁书之外,可以随便阅览。如果想借出去,就得跟藏书阁的姚教习打好关系——她喜欢吃长安城东市十芳斋里的桂花糕和豆沙味儿的灵沙臛。 去藏书阁的时候可以买点送她,这样借书也许就能方便许多。” “多谢太子。” 李昂诚恳地道了声谢,虽然不知道什么,但太子的态度似乎蛮好的。 “对了日升,” 李嗣以李昂友人们的叫法称呼他道:“你今年,还未婚配吧?” 嗯? 李昂的警惕性瞬间拉满,假装咳嗽道:“这个,咳咳,还没有。” 李嗣笑着问道:“中意的心上人,是什么类型的?” “呃...” 李昂之前还真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自从觉醒异界记忆后,他满脑子都是医学相关的知识还有考上学宫。 至于心上人... 李昂脑海中浮现出冬天裹在被子里蠕动着、纠结是否该上厕所的柴翠翘,挠了挠头。 他跟柴翠翘相识太久太久,以至于从没想过两人分开或者关系发生改变后的情况。 “还没想好?” 李嗣咧嘴一笑,朝两仪殿侧殿位置看了一眼,小声道:“其实按照惯例,侧殿的轻纱帷幕后面,就有我家宗室的姐妹哦。 要不考虑考虑? 反正都姓李,也算亲上加亲了。” “啊?” 李昂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两仪殿侧殿,果然在那里看到了轻纱帷幕,以及帷幕后方影影绰绰的少女们身影。 不管是王公大臣还是皇室,都愿意与学宫弟子结亲,何况李昂还是学宫状元。 不过,公主郡主... 李昂脑海中下意识浮现洢州沙洮村甘小二一家的面孔,被靡靡之乐影响的脑海,骤然清醒冷静。 他考进学宫,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和皇室结亲,当什么前途无量的驸马,受皇家礼法约束。 是为了保护更多的百姓,让更多愿意踏实生活的普通人,过上好日子。 “谢过太子,不过,在下暂时还没有婚配的打算。” 李昂态度诚恳地朝太子拱了拱手,而对方也点点头,无奈道:“嗯,好吧。” 杰出青年不怎么愿意与皇室结亲,还挺常见的。 一是因为当了驸马以后,就不能再从政, 二是因为,李家宗室的公主郡主们,脾气确实普遍不怎么样,民间多有逸事流传。 比如先帝时期,有位尚了公主(如今皇帝李顺的姐姐)的邓驸马,其弟病危,先帝派人询问,使者回来后,先帝问公主有没有去看丈夫病危的弟弟,使者回答没有,先帝又问那公主现在在哪里,使者说在慈恩寺看戏, 先帝勃然大怒,砸了书房后,在座位上叹息,怪不得士大夫们不愿意与李家结亲。 而对于学宫弟子来说,当了驸马或者贵妃,也是弊大于利。 如果对方足够优秀,能自己考进学宫,或者让山长点头,双方都是学宫弟子,那还有点共同语言。 如果对方不是学宫弟子,而自己又要全天下行走的时候...婚姻基本上可以判定为是一场悲剧。 甚至还不能离婚。 李嗣遗憾地摇着头,朝帷幕后方正在观望的姐妹们摆了摆手。 第九十四章 玉佩(4K) “坐在大哥旁边的就是洢州李昂。” 两仪殿侧殿中,四皇子李惠隔着轻纱帷幕,望着殿中与太子交谈着的李昂,轻笑道:“阿耶、阿娘、山长,都对他很看重。 身家清白,才学渊博,医术杰出——听说还治好了燕国公的热毒病。 至于性格,听坊间风评,也不差。” 两仪殿中的李姓宗室子女们,也待在轻纱帷幕后,眺望审视着殿中宴席上的学子,还有人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学子资料,相互传阅,小声讨论着。 这年头就算是李姓宗室子女,婚配也是人生的头等难题。 如果母族势力庞大、财力雄厚还好说,婚姻能有一定自主权,婚后生活也比较悠闲惬意。 如果母族势力微弱,提供不了任何帮助,本身还不怎么受皇帝宠爱的话,那就只能自力更生,想办法自己找合适中意的婚配对象,省得到时候被胡乱指婚给陌生人—— 那样不仅日子有可能拮据,婚后生活也未必幸福。 有公主小声问道:“可是他不是姓李么...” “嗨,同姓不婚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四皇子李惠撇嘴道:“学宫几百年前就通过动物实验再次证实了,同姓不婚的根源,是亲近婚配会导致后代得病——镇抚司专门饲养犬类的钟家对此也极有发言权。 洢州李姓...天知道是几千年前分的家。 何况我们家不讲究这个。” 虞朝风气开放,同姓不婚这种事情,只要不同宗,压根没人在意。 五皇子说道:“我倒是比较好奇,他之前不是被学宫的奚阳羽司业判为无法修行么? 怎么今天就能通过终考,还考了个状元回来。” “学宫嘛,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就算昨天无法修行,不代表今天就不能修行。何况山长都没说什么。” 李惠随口答道,转头看了眼侧殿里的兄弟姐妹。 六弟七弟觉得没什么意思,坐在角落里偷偷饮酒,三姐四姐正和年纪更小的妹妹、表妹们仔细翻阅学子画像和资料,低声讨论,已经嫁出去的长姐二姐在旁边做参谋,而不怎么受宠的九弟李善在殿外围栏处独自赏月... 至于自己同父同母的妹妹李乐菱... 李惠没看到李乐菱,回过头来才发现,李乐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轻纱帷幕后,也在向殿中张望。 李惠顺着目光看去,发现李乐菱正好奇凝视着李昂的背影,惊奇诧异道:“乐菱你认识他?” “啊?” 李乐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急忙微红着脸摆手道,“不不,他是我...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 李惠诧异地歪了歪头, 虽然他和同父同母的太子李嗣,有些许暗中矛盾(李嗣是嫡长子,被立太子。而四皇子李惠才华横溢,更受皇帝宠爱,被准许留在长安开设文学馆招揽学士) 但两人对于自幼体弱多病的同父同母妹妹李乐菱,都是相当爱护的。 ‘乐菱什么时候在皇城外面也认识朋友了。’ 李惠心思急转,表面上没有再问,心底已经有了主意,等出宫后让手下人去打听打听。 如果李乐菱对李昂有想法的话,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也得帮帮忙——哪怕不是为了与太子争抢人才。 ———— 侧殿中的宗室子女热切讨论着,而正殿中的宴席也到了尾声。 由于宴席的酒度数极低的缘故,所有人都只是微醺,没谁真的喝醉。 学子们面见到了圣上、皇后、山长,一腔报国热血慷慨激扬, 皇帝夫妇也对虞国未来栋梁们施以雨露之泽,俘获了人心,宾主尽兴。 伴随着宫中大珰宣布宴席结束,宫人们扶起学子,撑着防风伞,将学子送往殿外——台阶下方已经准备好了醒酒汤和马车,会把学子们送回家中。 ‘太子是真能聊啊,谁能想到虞国太子竟然是个话痨。’ 李昂摇着头,跟着人群就要走出殿外,却被宫中大珰轻声叫住,“李小郎君请留步。” “啊?” 李昂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却见大珰微微躬身道:“陛下有话要问李小郎君。” “这...” 李昂眉头微皱,朝同样停下脚步的纪玲琅、雍宏忠等人悄悄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让他们先走,同时问黄衣宦官道:“敢问大珰是什么事?” “这个下走不知。” 黄衣宦官态度依旧恭敬,“李小郎君,请。” 黄衣宦官转身走向两仪殿深处,李昂也只好迈步跟上,大脑急速运转,思考着待会儿的可能性。 皇帝和皇后在殿前都没有怎么询问过自己,山长也始终保持着似睡非睡的姿态。现在叫自己过去,能为了什么事情? 燕国公的病?已经治好了啊,而且不用犯着皇帝皇后再次接见吧。 难不成是自己学宫成绩有问题?不应该啊,宴席都已经吃完了,要有问题早就指出来了。 总不会是...皇帝皇后亲自提亲吧?!如果真提出来,同姓不婚这个理由貌似搪塞不过去啊... 李昂心思杂乱,跟着黄衣宦官来到两仪殿后方。 殿后中,不止站着彻底醒了酒的帝后,还有站在长桌旁的山长、亲王、太子、一众位高权重的大臣,甚至还有正对着自己微笑的程居岫。 ‘程师兄什么时候回的长安?’ 李昂心底一松,程居岫笑得这么开心,那么想来就应该没什么问题。 “臣李昂拜见...” 话刚说出口,还没行完礼,就被皇帝叫停, “好了,免礼免礼。” 虞帝上下打量着李昂,微笑说道:“这个东西,是你的手笔?” 嗯? 李昂心底升起不祥预感,只见虞帝从桌上一个银质的叶片形夹子。 助产钳? 李昂瞬间想明白了程居岫出现在两仪殿里的原因,无奈点头道:“是。” 虞帝从山长旁边一位穿着学宫司业制服的儒士的手中,接过一张长安水渠地图,再次问道:“疟疾与蚊虫有关的事情,也是你发现的?” 这... 李昂扫视水渠地图,脑海中闪过刚进长安的时候,在酒楼上与杨域等人的闲聊,只好再次无奈点头道:“是。” 水渠地图,蚊子,疟疾——难不成那天在酒楼上与之争执的,正好是学宫司业? “你啊你,” 虞帝放下水渠地图,轻捻了下胡须,笑道:“助产钳一物,能救助天下无数遭受苦厄的妇女孩童。而发现疟疾病因、找到防控方法一事,又利在千秋万代。 哪怕在虞国各处给你立生祠、寺庙也不为过。” “学生只是站在先贤的肩膀上,略微有所发现而已,不敢妄自居功。” 李昂连忙推辞,疟疾的事情还好说,助产钳的消息要是流传出去,妇科圣手这个名称是逃不掉了。 “功劳就是功劳。” 虞帝正色道:“剿灭疟疾,不仅让千万百姓免遭疟鬼之苦,还能为虞国大军扫除后顾之忧。日后开疆拓土,也必然有你一份功绩。 再加上你还治好了镇国大将军燕云荡, 功劳太多,不好随意赏赐了...” 虞帝沉吟不语,像是在斟酌该给李昂什么样的封赏。 别赐婚!别! 李昂跟太子聊了几个小时,已经有了心理阴影,看虞帝和薛皇后目光闪烁的样子,心中警铃大作,立刻福临心至,行礼道:“臣不求封赏,但求一物。” “哦?” 虞帝惊诧道:“你想要什么东西。” “臣想借阅,太医署、尚药局、药藏局中的典藏医书。” 李昂说出了拟好的答案,“臣家中世代行医,毕生梦想就是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臣想借阅各方医书,博采众长,增进医术, 也许将来不仅能预防疟疾等疾病,还能真正治愈患有疟疾和其他重症的病患。” “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虞帝眼前一亮,沉吟道,“此事我准了。” “谢陛下。” 李昂松了口气,却听虞帝继续说道:“不过虞国没有有功不赏的习惯,医书只能算一小件。 你现在又还是学宫的学生... 这样吧,你不是在长安城里还没长期住处么?赏套金城坊的宅子给你。 距离学宫开学还有半个月时间,这半个月就暂时先别随意出城了, 助产钳和疟疾防控事关重大,兵部、户部、工部还有太常寺太医署,有什么问题,到时候会过去咨询你。” “臣遵命。” 李昂松了口气,金城坊位于长安西北方向,西市的正北边第二个坊市。 那里环境优越,水草丰茂,住着许多富豪——如果是东北方向反而不那么好,无论是崇仁坊还是安兴坊、永嘉坊,都住着国公大臣。 住在那里未必是件好事。 三言两语敲定了赏赐后,虞帝又随意问了些问题,比如李昂家中情况,洢州风景等等,勉励一番后,终于让李昂离开。 和皇帝说话真累。 李昂长舒了一口气,跟着黄衣宦官走出两仪殿,出殿时还收到了额外礼物——一个装着一块块长条金锭的木盒。 黄金一百两。这是来自皇家给予重臣的标准金银类赏赐。 一两上等黄金,价值约十七贯五百文, 一百两就是一千七百五十贯——不算很多,远比不上金城坊的宅子,主要是金锭背面有皇家刻章,具有象征意义。 ‘进一趟皇城,跟进货似的。’ 李昂看着木盒中金灿灿、沉甸甸的黄金,摇头想道,‘不过这皇家的黄金,恐怕是不太容易找人融了换成飞钱。 还不如直接赏赐纸钞呢,起码想花就花。’ 李昂随意腹诽着皇室的体面,刚登上马车,就看到程居岫也从两仪殿里出来了。 “程师兄。” 李昂惊喜地把头探出马车,“公羊教授那边没事了?” “嗯,已经解决了。” 哪怕在月光下都显得晒黑了几分的程居岫爽朗笑道:“倒是日升你,这几个月过得很丰富精彩嘛。” “师兄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李昂摇头苦笑,在长安的这段时间跌宕起伏,昨天晚上这个时候,他还在地下溶洞中与剑仙衣冠冢里的机关斗智斗勇,险象环生。 “好了,我出来,是替山长把这个给你。” 程居岫稍稍正色,将一块长方形的、刻有饕餮纹的墨色玉佩递给李昂。 李昂诧异道:“这是...” “你可以把它当做,学宫状元的奖励。” 程居岫说道:“玉佩里有一张山长亲自写的符箓,能抵挡一次外力攻击,关键时候可以救命用。” “这也太贵重了吧?” 李昂惊愕不已,学宫山长是虞国修为最高强的修士,他亲自写的符箓... 能值多少钱? “你应得的。” 程居岫顿了一下,扫了眼站在旁边、低头不语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黄衣宦官,沉声道:“另外,刚才在两仪殿里,陛下让你不要出城走动,也是为了你好。 要知道,只要解决了疟疾,虞国大军向西向南发兵,就少了一大顾虑。 这对南周、西荆、南诏等国,乃至十万荒山里的荒人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长安城里虽然安全,但危险...还是有的。 陛下让你住在金城坊,山长送你护身玉佩,都是出于这个想法。” 李昂愕然道:“师兄你是说...会有刺客刺杀我?” “说不定是修士。” 程居岫严肃道:“吾之英雄,彼之仇寇。 你今天能预防疟疾,说不定明天就能彻底治愈瘴气。 而南周、西荆、南诏等地的法术、异化物,诡异莫测,不得不防。 所以这段时间,要多加小心。 等学宫开学后,就能稍微好点了。” “嗯。” 李昂点头答应,将如烫手山芋般的墨玉,佩戴在腰间,朝程居岫拱手道别。 马车驶出朱雀门,离开皇城,前往怀德坊旅社。 时值深夜,庆祝的洢州同窗们还有来访宾客都已散去, 李昂用钥匙打开院门,点燃油灯,默默注视着饕餮墨玉与盒中金锭。 柴翠翘已经睡着,李昂没把小女仆叫醒,独自拿起金锭捏了捏。 本想着检验一下皇宫赐金的纯度,然而金锭刚一入手, 李昂手掌深处,就传来强烈刺痛——无数墨色丝线刺出皮肤,如蛛网一般彻底包裹住了金锭,啃噬吸收着灿烂金属。 第九十五章 金银 呲呲呲—— 如同纸张被硫酸腐蚀一般, 李昂手中的一小块长条形金锭,迅速融解销蚀,布满海绵般的内部空洞,变得千疮百孔。 而无数墨色丝线表面,则相应浮现出一缕缕金色流光,流淌至皮肤之下的部分。 李昂能感觉到手掌的重量并没有增加,也没有剧烈疼痛, 同时,墨色丝线似乎并未因为吸收了一小块金锭而满足,相反,像是嗅到了金属气息一般,继续蜿蜒伸展,向着木盒中的其他金锭探去。 “啪!” 李昂抽回手掌,重重关上木盒,并退后数步。 桌上油灯烛火飘摇,照映出他阴晴不定的表情。 墨色丝线于空中摇曳了一阵,这才“不甘”地吸收完所有残余金块,重新收缩回皮肤之下。 “...” 李昂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掌心纹路清晰,生命线绵长,青筋静脉隐约可见。 没有伤口,没有血液。 “不解决是不行了,必须要弄清楚墨色丝线是什么。”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拿着装有金锭的木盒来到客厅坐下,再一次梳理起自己得到墨色丝线的经过。 首先是,时间。 昨天早上卯正(6点)左右,自己和焦成等人在剑仙衣冠冢地宫内,得到石盒。焦成打开石盒,发现墨丝,引起地宫坍塌,众人逃往甬道,包括焦成在内的其余人死去,李昂在离开时触碰到石盒内的墨色丝线,被其寄生。 ‘焦成是率先打开石盒的人,但墨丝却没有寄生他。有两种可能,一是条件不符。二是接触方式不对。’ 李昂默默道:‘焦成的年龄已经超出了适合修行的区间,按照学宫典籍的说法,其灵脉早已闭合僵化——而我的灵脉,还保持活化。 这可能就是区别。 而第二种可能性就是接触方式。 焦成只是打开石盒,并没有用手掌触碰到墨色丝线。我则是用手掌与墨丝发生了直接接触。 当然,也有可能是两种原因皆有——直接接触,且灵脉活化。’ 李昂抬起右手,将手指轮流按压在发烫的油灯玻璃罩上,看见整根手指在烛光照耀下呈现红色,里面的静脉动脉纹路清晰。 ‘勉强能看见墨丝。单根直径...非常细。形态呈树枝分叉状,布满整根手指。’ 如果是普通人看到布满丝线的手指,联想到自己可能被寄生得满目疮痍的身体,恐怕已经惊恐叫喊出来了, 不过李昂毕竟是连续十小时亲手拔出过麦地那龙线虫的人,脑海中储存着无数堪称酸爽猎奇的寄生虫类病灶,第一反应不是惊骇欲绝,而是尝试理解分析。 ‘我的身体机能,并没有出现明显问题,手脚各部位活动正常。’ 李昂思索道:‘目前已知的信息有。 一,墨丝能起到引导灵气、连接灵脉的作用。 二,墨丝具有一定的自由活动能力,并且坚不可摧。 三,墨丝平时蛰伏在皮肤下方,被黄金所吸引时,会直接刺出体表,吸收黄金。 四,墨丝活动时,不会造成伤口,不会流血。’ 首先第一点,在刚从地宫爬出来的时候,李昂就已经发现,自己引导灵气进入灵脉时,畅通无阻,没有出现疼痛反应。 ‘之前我用阴沉木、精金等材料进行过灵脉连接实验。不握持任何材料情况下,将灵气导入灵脉,痛度为1。 握持紫色独山玉髓时,痛度1.3。 幽州阴沉木1.2。 性能最优秀的是精金,握持时的痛度为5.0,制成圆环戴在头上后,痛度下降到1.5。 从握持到头环的痛度下降幅度越高,意味着材料对灵气的传导效率越高。 而墨丝的痛度为0.7,也就是说,它极大程度补充了灵脉的断裂缺陷,使得本来没有希望的颅中断剑能够修行。’ 李昂按了按眉心,想道,‘精金灵气传导效率优异,已经是长安拍卖行里能买到的单克最贵的特殊材料之一。 就算是巡云境修士,也没人奢侈到用整块精金打造飞剑。 如果墨丝的灵气传导效率比精金还高...很有可能会在学宫藏书阁中有所记载。’ 李昂闭上眼睛,默念《上清灵感章》,片刻后眉头微皱,睁开双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吸收了那块金锭后,他感觉驱动灵脉所造成的痛度,比原来稍微低了那么一些些。 ‘难道吸收金属,能增强墨丝的灵气传导效率?’ 李昂愕然想道,思索片刻后,站起身来,从墙角搬出箱子,拿出了之前委托燕国公府,从长安拍卖行里买到的各类材料。 包括且不限于木材,玉石,金属,骨骼等。 李昂深吸一口气,戴上自己制作的简陋外科手套后,将各类材料取出,整齐罗列放在地上, 然后摘下手套,轮流用手掌隔空试探。 蓝田玉,没有反应。 阴沉木,没有反应。 冠鸠翎羽,没有反应。 纯银,反应略强烈,墨色丝线在手掌距离纯银三厘米时,刺出皮肤表层,试图吞噬。 铁、铜,反应极其微弱,墨色丝线在手掌接触纯铁纯铜后,也没有主动出现,直到李昂运转灵气时,才勉强试探着钻出皮肤。 汞,铅,反应微弱。 铋,反应程度与银接近。 金,反应强烈... 一番实验下来,李昂终于确定,墨色丝线对于金属,尤其是金银两种金属的反应相对强烈,吞噬的“欲望相对较高”。 ‘现在没有实验环境,不能制取出钫、镭等金属元素。等条件完备后可以进行进一步实验。’ 李昂思索道:“下一步,就是探究吸收金银金属后,墨丝是否会像我想的那样,进一步提升灵气传导效率。” 他将各类材料重新放回箱子里装好, 往装着金锭的木盒里又放了几大块银锭,来到隔壁房间,拿木盆接了水,往泡澡用的大型木桶当中,倒入一盆盆的清水,直到木桶被水装满。 然后李昂脱下衣服,小心翼翼躺进木桶,看着木桶里的水因为他的体积而溢出,并打开木盒,手掌略微探出水面,开始让墨色丝线吸收金银材料。 等到木盒中所有金银被吸收殆尽,木桶中的水却没有进一步溢出。 “我的体积,没有一丝一毫的增加...” 第九十六章 道途 吸收了五、六公斤重的金银,整个人的体积却没有变化。 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正常——墨丝难道能极限压缩金属体积?或者这是异化物的特殊能力。 李昂从木桶中站了起来,擦干身躯换上衣服,思索片刻,站在原地跳了跳。 身体似乎...更轻盈了? 李昂挑起眉梢,攥紧拳头捏了捏。 不是错觉,在吸收了六公斤左右金银后,身体所蕴含的力量貌似真的上涨了一截。 ‘依附于骨骼的墨丝,起到了肌纤维的作用?’ 李昂不太确定地眯起眼睛,决定切实测量一番。 俯卧撑,深蹲,卷腹,仰卧起坐,各五十次一组。 肌肉略微酸痛,但还算游刃有余。 硬拉做组大概在四十公斤左右——举重对象是白天怀德坊旅舍主人送来的一块假山石,说过具体重量。 这个数值,以李昂目前的年龄、身高、体重,以及此前没怎么体能锻炼过的背景来看,算是相当不错了。 ‘举重时能明显感觉到骨骼周围有种绷紧的感觉。也许就是墨丝在起到作用。’ 而在举重后,李昂又尝试喂给墨丝更多银锭,这一次墨丝吞噬银锭的效率明显提高了一些,感觉更“饿”了。 再次之后,李昂休息了一段时间,再次测量体能,数值略微上升。 ‘墨丝能辅助灵气运转,提升身体机能,但需要消耗相应的贵重金属。’ 李昂目光闪烁,‘吞噬的贵重金属越多,则墨丝的机能就越强,是这个意思么?’ 按照学宫的分类,墨丝无疑是没有生命的【诡】类异化物。 问题在于,不知道它的负面作用。 墨丝来源于剑仙衣冠冢里的石盒,想弄清楚这些最快的方法,就是顺着剑仙的线索,追根溯源。找出墨丝与剑仙本人的联系。 但剑仙已经作古近三百年,有多少资料遗留下来还不好说。就算有,那些资料也绝对是各方势力的机密。 李昂想了想,‘目前的短期目标,是暗中收集金银,进一步检验墨丝的功能和负面作用。 中期目标是进入学宫,在藏书阁中,查找与墨丝有着相似之处的【诡】类异化物。以及历史上使用过这些诡类的魔道修行者。 长期目标,则是搜寻尽可能多的剑仙本人资料,弄清墨丝的本质。’ 学宫和虞国允许有资格者使用异化物,但严禁像前隋时期魔道修行者那样,把异化物直接植入体内的行为。 一旦被发现,轻则取消学宫资格,剥除异化物, 重则打入镇抚司或者学宫地牢。 ‘无论是朱雀门,还是皇城里的禁制,似乎都没有排查出我体内的墨丝。山长和隐藏在皇帝陛下周围的修行者们貌似也没有反应。 但是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李昂下定决心道:‘助产钳和疟疾的功劳,短时间内还不能转化成实际肉眼可见的、利国利民的功绩。 若墨丝暴露,不一定能让我免遭影响。所以还需要隐藏。 首先继续探索墨丝功能与副作用, 其次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接触金银等贵重金属,不能让其延伸至体外 再次要掌握精确控制的方法。 所有一切,都需要在暗中谋划进行...’ 李昂向来不缺乏行动力,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他先是配合宫里面的对外管事人员,搬到了位于金城坊的宅院中。 这座宅子本来属于一位中阶官员,因为涉嫌贪腐而被贬官到外地,宅院也被充公。 由于才闲置了半年不到,宅子里的家具、花草树木保存得相当完好,稍微除去些杂草,在池塘里引入活水,灭杀蚊虫后,就可以搬进去居住。 并且由于宅院面积适中,打理起来也相对方便,不需要太多仆役。 在反复确定李昂不需要委派或者聘请额外仆人后,皇宫的管事人员就将钥匙、地契、房契等事物,一并交给了他。 住进新房子后,李昂和柴翠翘先感慨一番这宅子不错,感谢皇恩。 然后按照虞国习俗,朝院中撒盐米五谷,并设宴邀请友人亲朋。 宋绍元、翟逸明、纪琳琅等洢州同乡,杨域、雍宏忠等友人,还有程居岫、韩卿云、丁景山这三位学宫即将毕业的师兄师姐。 程居岫和韩卿云在长安待不了多长时间,前者还要去协助公羊德明博士修造能穿过无尽海的金属舰船, 后者也有自己的毕业项目。 而丁景山...这位丁师兄好不容易才在秘书省地下室里修完了周国的一部分史书,被他老子准许放了出来, 在酒席上听闻李昂考进学宫的经过后,猛喝了几大碗酒,表示是自己不靠谱,程居岫让他帮忙照看的师弟没照看好,然后坐在凳子上对李昂的离奇经历啧啧称奇。 “日升你这是吉人天相啊,被奚司业判为无法修行后,还是参加了终考拿了状元,让他在长安城丢脸丢大了。 嘿,奚司业以前就经常帮达官显贵家的子女看灵脉、卜卦象,以此敛财。 这事儿出了以后,看谁还会请他,也不怕判错了,耽误子女一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丁景山拍着李昂肩膀爽朗笑道,他虽然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但交往的朋友大多都是寒门弟子, 对于奚阳羽完全没有好感,反而乐得看这位新晋司业吃瘪。 “日升,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学宫第一年的课程比较繁忙,不止教授虞律、国史、农学等课程,还要让学生对符、术、剑、念、体五类有着基本认识。 在第二学年,根据自身天赋和意向,选择一条或两条道途。” 程居岫微笑道:“有中意的门类了么?” “这个,还真没有想过。” 李昂摇了摇头,虽然见过了奚阳羽、陈丹丘乃至山长这样的烛霄境修行者,甚至还得到了一块山长亲自写的符箓, 但也没见过他们全力出手的样子,对于修士的力量上限与表现形式仍缺乏概念。 “不过...应该会是符、术或者剑吧?” 李昂想到了自己昨晚轻松拎起半人高原石的情景,面不改色地说道,“毕竟我喜欢平静一点。” 第九十七章 开学 庆祝乔迁之喜的宴席并没有持续太久,程居岫三位学宫弟子百事缠身,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处理, 而杨域、雍宏忠、纪琳琅他们,也要为未来的学宫生活做准备。 杨域家里连办了六天流水酒席,任何人只要过来喊一声“杨七郎才高八斗”、“杨七郎学富五车”、“杨七郎敏而好学”,就能免费吃喝。 就这样,杨域家里还嫌酒席场面,比长安城里其他几户有子弟考进学宫的人家冷清。 雍宏忠和纪琳琅,则要写信回家,告知父母喜讯,让家里人不用担心。 另外纪琳琅还告诉了李昂一件趣事——洢州城那位以卖绿豆成名的福医于淼水,这段时间也在热切打听今年学宫考试的经过。 当李昂初试第二的消息传回洢州城时,于淼水面如死灰,关门歇业。 当李昂复试第一的消息传回洢州城时,于淼水家门紧闭,院子里不断传来哭声。 当李昂被奚阳羽判定为终生无法修行的消息传回时,于淼水又喜出望外,院子里的哭声又停了。 而当尘埃落定,李昂成为洢州第一个学宫状元的消息传回后,于淼水在家里呆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 次日容貌憔悴,像是老了几十岁一般,主动拖家带口,去洢州桥头的兰生楼找到了宋绍元的母亲宋姨, 跪地恳求,将于家在洢州城里的药铺产业、宅院,低价卖给了宋姨——看那阵势,如果宋姨实在不收,对方就要跳江了。 宋姨无奈之下,只好低价买下了产业,而于淼水也千恩万谢带着家人离开了洢州,去往外地。 次日从洢州寄到长安的信上,也说明了这些内容。 信上宋姨先是向李昂表达了她擅自做决定的歉意,并附上了于家三分之一产业按正常价格卖出去的飞票,总共一千五百贯——另三分之二需要等到剩余房子卖出去后再寄到长安。 然后宋姨又在信上,请李昂好好劝慰一下宋绍元,让他没考上学宫也不要伤心难过,可以先在长安再待半年,参加明年二月的科举。 伤心难过... 李昂看着信件,想到和尤都知过得如胶似漆的宋绍元,表情古怪有些古怪。 明年,明年如果宋姨来长安看望,只怕孙子都有了。 这都什么事儿。 李昂摇了摇头,放下信件。宋绍元学习颇为刻苦,何况尤都知自身的文采也很高,考科举把握还是比较大的。 于淼水的事情只是一小段插曲,李昂将那一千五百贯随手收了起来。 这段时间,他主要在忙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见兵部、户部、工部、太常寺、太医署的人。 兵部需要李昂协助制定如果虞国向南用兵时,可能遇到的疟疾方面的相关问题。比如驻扎兵营时的防蚊、灭蚊策略。 户部和太常寺向李昂资讯助产钳的相关事宜,比如在学宫刊物上发表文章,讲解助产钳使用方法与注意要点,以及让太医署在各州的医师,召集本州的产婆,推广使用助产钳等等。 顺便李昂以文字形式,写下了生产和产后护理的注意事项。 比如产婆要洗手,助产钳和床褥要消毒,加强产妇孕期保健,注意均衡营养,增强体质云云。 这属于是破罐破摔了,疟疾的事情相对比较敏感,不好把李昂的名字张贴出去,助产钳就没有这个忌讳。 按照两部官员的说法,陛下和皇后都打算好好宣传一下李昂的功绩,妇科圣手这个称呼怎么也跑不了。 既然这样,还不如把产妇护理宣传的事情做做好,也能多救一些人命——产妇在生产和生产后护理阶段的死亡率,在虞国某些极度落后地区高达百分之一点五, 许多都是卫生观念落后导致。 而工部上门,则是长安的防蚊事宜——尽管学宫的澹台乐山司业,已经和他的学生,重新修改了长安水渠建造图,但在具体防蚊方略上,还是要再来咨询李昂。 比如防蚊蚊帐怎么制作,该用什么植物来驱蚊,如果要在水渠养鱼来吞食孑孓,该养哪种鱼比较好等等。 由于长安人多嘴杂,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工部的具体政策还没制定出来,坊市间就已经开始流传蚊虫致病的消息了。 大户人家纷纷开始在厅堂、卧室里悬挂丝绸蚊帐,材质差一点的麻布蚊帐也被抢售一空,导致长安布价原地上涨。 这些事情自有专业人士处理,李昂没太在意,把自己关在宅子里,对外宣称要研读太医署送来的医书典籍。 实际上,则是用那一千五百贯,在长安西市金店里,买了金银等贵重金属,继续研究墨丝。 将贵金属喂给墨丝,确实能在不影响自身体积、体重的情况下,增加墨丝强度,提升身体机能,优化灵脉传导效率。 进度越快,消耗得金银也就越多。 目前李昂消耗掉了约一百五十两黄金,五百两纯银, 将灵脉,从颅中断剑时的六条半,增强到了大约九根灵脉的水准。 如果能吞噬更多金银,灵脉强度甚至可以达到十三根、十四根,越来越接近于学宫概念中的天才。 “听说裴静的灵脉天赋就是十四根,万万人中才有的资质。 而柳叶眉也绝对不差。 要想追上乃至超越他们的先天资质,还需要更多的钱才行...” 房间里,李昂摇头吐槽道:“这算是氪金创造快乐吗?” 长安金价,一两要卖十七贯五百文。 一千五百贯,连百两黄金都买不起。 必须要开拓新的财源。 李昂思索敛财方法之余,也在关心着镇抚司的消息。 焦成的失踪,在平康坊和长安帮派中刚引起些微波澜,就被上面的人出手平息。 焦成是某位或者某些权贵敛财的工具,没人希望他的死被广泛注意。所以没过多久,平康坊就迎来了一位新管事, 而焦成原本住着的楼阁,也被一场大火所吞没焚毁。 至于镇抚司有没有继续追查,有没有从地宫中挖掘出更多线索,联系到失踪的焦成乃至李昂... 这些信息,李昂也无从获知,只能暗中搜寻信息,继续等待。 半月时间转瞬即逝,终于,学宫开学的日子到了。 第九十八章 飞剑 “少爷,腰带戴上!” “呼,差点忘了。” 清晨,金城坊新宅邸中,李昂和柴翠翘手忙脚乱地洗漱收拾着。 穿上崭新的袍衫皂靴,戴上幞头,系上蹀躞(虞国流行的皮革材质腰带,上面挂着香囊、玉坠、小刀、砾石等随身携带物品), 再三确认没有遗落之后,李昂提上装有精金头环的药箱,和柴翠翘走出屋门。 今天是学宫开学的日子,杨域、纪玲琅等人的马车已经在院门外等待。 柴翠用力点了下头,从马厩里把枣红马牵了出来,将缰绳交到了李昂手里——经过这段时间的精心饲养,枣红马比之前略微胖了一圈,毛光水亮。 李昂牵马来到院门外,柴翠翘再一次整理了一番他的衣领,小声道:“少爷,注意安全。” “去学宫上学而已,哪有什么不安全的。好好看家,我晚上就回来。” 李昂笑着搓了搓柴翠翘的头发,走出院子,骑上马背,和杨域、纪玲琅的马车并排向长安城金光门行去。 沿途能看到不少骑马的少男少女、豪华马车,或者载满了个人用品的货车——学宫内部有面积相当大的宿舍, 在长安没有住处的外地学子可以申请住校,每年只需要象征性地缴纳两贯钱。 当然,也有一些本来就家住长安的学子,会申请居住于学宫宿舍。 他们有的是不想每天早晚出城进城折腾, 有的是为了拓展人际关系——同个宿舍的同学,肯定要比其他学子亲近一些。 学宫对于这样的请求倒也不会拒绝,反正宿舍空着也是空着,但是要额外收费,每年五百贯。 乍听上去还可以,不过仔细一想,每年五百贯,一天就是一贯又三百七十文。 长安城最便宜下等的旅店,是一晚二十文,中等旅店一天五十文,高档旅店一天一百文。整租带园林的宅院每天也才一贯。 学宫住宿的每天一贯三百七十文,已经算很夸张了。 ‘果然还是这段时间经手的钱太多,有点不拿钱当钱了。’ 李昂暗自摇了摇头。 长安物价比起洢州简直就是飞涨,在洢州一天花两百文已经了不得了, 而来长安,替尤都知赎身花了五千贯,购买特殊材料花了六千贯,给墨丝氪金氪了价值两千贯的物资... 在长安短短几个月,竟然已经花了这么多钱? 一想到嗷嗷待哺的墨丝,李昂脸庞不自觉地黑了下去。 最近由于盛产银矿的扶桑国再次爆发局部战乱,长安城里的银价上涨,涨到了每两一贯两百文,看样子还有继续上涨的趋势。 再这样涨,别说金锭,银锭都要买不起了。 ‘早知道那天在两仪殿里就不跟皇帝皇后高风亮节、拒绝更多赏赐了,’ 李昂默默想道:‘就算是驸马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胡思乱想着,枣红马和旁边两辆马车已经驶出了金光门,在城门卫兵与长安市民们拘谨羡慕的目光当中,向着长安西南方向的霞山行去。 旧地重游,平添几分感慨, 车队驶过了初试时的广阔草场,沿着曲折道路,来到了霞山西面的缓坡处,于学宫牌楼前停下。 “载乾三年的新生来这边!” 中气十足的喊声在牌楼下方响起,只见学宫西侧大门处,已经摆了十几张桌子,桌后坐着学宫教习与在校生,负责登记新生住校情况。 喊话声,来自于一位身形偏胖、系着玉带銙的圆脸青年——他正笑呵呵地朝车队招手,腰间玉带上,别着一块和程居岫【学宫行巡】有所相似的玉牌。 “殿下?!” “越王?” 一些家住长安的新生们,看到圆脸青年惊愕不已, 杨域钻出马车,小声对李昂道:“陛下的四皇子,越王,也是学宫弟子,比我们年长五届。明年就该毕业了,想不到他会来接待新生。” 那天没在两仪殿晚宴上见到越王,不过是叫李惠对吧?听说很受皇帝皇后宠爱。 李昂看着车队停下,也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了迎接上来的学宫仆役,让他们把枣红马牵去马厩。 “殿下。” 裴静等官宦子弟上前,朝越王李惠恭敬地拱手行礼,被李惠笑着打断道:“在学宫里不要用殿下这种称呼,都是同窗。以后叫我四郎即可。” “排行+郎/娘”的称呼在虞国贵贱通用,官宦显贵子弟短暂迟疑后,才犹豫着叫起了四郎。 “四郎,你怎么...” “怎么来接待新生是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况今年我妹子也来。” “妹子?是哪位公主?” 看到众人一脸惊讶错愕,李惠笑着朝人群挥了挥手。 “四哥。” 从豪华马车上走下的少女摘去脸上的鹅黄轻纱,微笑着走上前去。 “光华公主...” 裴静等人一脸惊愕, 站在李昂旁边的杨域也张大了嘴巴,快速向李昂解释起光华公主名为李乐菱,是陛下与薛皇后最宠爱的嫡女,视其为掌上明珠。 但坊间传闻这位光华公主从小身体就不是很好,想不到今年竟然来了学宫。 “难怪越王会亲自出来迎接,原来是光华公主也在...” 杨域啧了啧,忽然注意到李昂挑起的眉梢,“日升怎么了?” “哦,没什么。” 李昂没解释他和柴翠翘认识李乐菱的事情,站在人群后方等待登记。 申请住校的新生有五百余名,他们将在登记后,由老生带领前往宿舍,安放个人物品,然后游览学宫。 不住校的两百余人,则在登记过后,直接分成五组, 由濮王李惠、其他三名老生,以及从李惠身后走出的、毫无存在感的九皇子光王李善带领, 前往学宫各处游览。 “学宫占地面积广阔,我们现在的位置是西侧正门的广场。 左侧隔着半座山,是草场、演武场和马场——也就是各位初试时的场地。 正前方的那一大片建筑是监学楼。教授国史、算学、虞律等课程。新生的符、术、剑、念等也在那里授课。 监学楼的左后方则是食堂,再后方是宿舍——食堂聘请的都是各地名厨,每天都会换菜系菜色,各位学子需以我为鉴,小心不要发胖。 而我们右手边的南边树林后面,是农田和温室。也就是农学和草药学的授课地点。 大家千万要注意温室和农田外面挂着的牌子—— 有些植株对普通人乃至修士而言都很危险,而有些植株则异常珍贵,甚至举世罕有。万一踩坏了,小心博士、教习找上门拼命。 农田和温室的右侧,则是垂云湖。过桥后即是存放书册的藏书阁,以及封印异类的东君楼。 东君楼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李惠微笑着带领众人沿着学宫道路向前走,确实像某些坊间传闻的那样,越王李惠有着独特的人格魅力, 哪怕只是充当导游,随意闲聊都能令人如沐春风。 学宫老生们的返校时间是在三四天前,走在路上,时不时能看到一些学宫弟子,在草坪、林间漫步闲聊。 “剑来!” 一位年轻的学宫弟子和同伴们走在林间小径,看四下无人,偷偷从腰间抽出一柄桃木剑,轻喝一声,踩在木剑上面, 连人带剑悬浮于地面半丈高度,向前蹿出一段距离,直到飞剑后继无力,才摇摇晃晃降落。 那位学宫弟子转过身来,洋洋得意地朝同伴们抬了抬下巴。 正在带领新生参观学宫的李惠听到动静,哼了一声,朝林间一弹指,令那柄桃木剑脱离控制,向他飞来。 刚玩了一出御剑飞行的学宫弟子们从林间追出来,看到拉着脸的李惠,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低头走近。 “禁飞区玩飞剑,没收,找博士写认错检讨去。” 李惠将木剑别在自己腰间,挥手驱散了唉声叹气的学宫弟子,转头对新生们笑道:“他们去年还是二年级生。 学宫的学习时间是四到七个学年,绝大部分弟子会待满七年才毕业。 第一年除了虞律、国史等课程外,要对符术剑念体等五种体系有基本认知。第二年选择适合自己的道途。 由于御剑出自于御念,进度比符、术、念同期慢一些。要达到身藏境、听雨境——通常是第二或者第三学年,才能学习御剑飞行。 一些弟子刚学会,就忍不住想玩御剑飞天遁地。 碰到这种情况,必须严厉教育,否则太容易摔断手脚乃至脖子了...” 越王李惠随意说着,李乐菱挪动脚步来到李昂身旁,轻咳了一声,“那个...对不起啊。之前没告诉你和翠翘我的身份。” “公主。” 李昂礼貌而平淡地拱了拱手,他倒是觉得没什么,身份这种事情,告知不告知都是个人自由,“我是不介意。要我向柴翠翘转告这个消息吗?” “不,不用了。我之前因为是特招入学的,所以才没说...” 李乐菱抿了抿嘴唇,“嗯,今晚翠翘在家吗?等放学了我亲自去金城坊找她道歉...” 在人群前方侃侃而谈的越王,看到自己妹子和李昂小声交谈的样子,眉梢微不可察地挑起, 而杨域等人,看到李昂与李乐菱并肩站立,隐约听见“今晚”、“在家”、“金城坊”等字句, 更是下巴都快惊掉了。 第九十九章 上课 学宫占地面积广阔,越王李惠只是带领众人逛了一圈稍微近一点的、对载乾三年新生开放的区域,就耗费了一下午的时间。 到傍晚时,新生们再次汇合,来到恢弘庄严的监学楼大殿,举办入学仪式——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山长、祭酒宣讲学宫历史与成就,监丞宣读圣人诏书,鼓励学子们专心学业,未来为虞国、为学宫、为百姓做出贡献云云。 监丞这个职位,皇城安上门外务本坊的国子监也有。不过国子监的监丞,是从六品下的官员,掌管校规,掌判监事, 而在学宫,就只是个替虞国朝廷联络学宫的官职,听说每个月只来三两次,没有任何实权,无权管理,更无权指手画脚。 这一点还挺奇特的。李昂原本以为学宫是虞国朝廷极其重要的一部分,现在想来, 学宫和虞国朝廷,貌似不像是从属关系,更像是...平等合作。甚至学宫对于某些具体朝政,有着略微高于皇室的影响力。只是学宫很少会主动使用罢了。 入学仪式之后便是晚宴,如同李惠白天所说的那样,学宫聘请的都是各地名厨,各式菜系应有尽有,味道相当不错。 再次感谢学宫改良的铁锅、榨油以及调味料生产工艺,如果没有铁锅和菜油,炒菜这门厨艺就没有存在基础,连煎荷包蛋都吃不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申请了住宿的学子们,前往宿舍, 而家住长安的学子,则登上马车,或自行骑马,返回长安。 ————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日常对话在金城坊家宅中响起,将枣红马牵回马厩、擦完毛发、喂完饲料的李昂,打着哈欠走进房门。 “少爷,累不累。” 柴翠翘从李昂手上接过药箱,放在桌上,沏了杯热茶递来。 李昂抿了下茶水,“还好。” “学宫怎么样?好玩吗?” 柴翠翘帮李昂捏着肩膀,好奇问道:“听说里面有很多奇珍异宝诶,走在路上都能看到各国进贡来的珍惜奇兽什么的。” “又不是皇家御苑或者动物园,哪有那么多珍奇异兽——后山也许有,不过那里貌似挺危险的,有带些妖类血统的异类。” 李昂向柴翠翘随意讲了些今天在学宫的见闻,“对了,桌上摆着的这些新首饰是?” “金城坊周围邻居夫人们送的。” 柴翠翘小心翼翼说道,“今天周围邻居家的钱夫人、赵夫人、林夫人她们登门拜访,请我去参加金城坊里的夫人茶会,我没去,她们就留下了这些见面礼。” “茶会?” 李昂稍一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住在金城坊里的人家大多有些钱财,那些夫人请柴翠翘去参加她们之间的茶会,是想搭上李昂这位学宫状元的关系—— 这些天兵部、户部、工部、太常寺的人轮番登门拜访,傻子都知道住在这里的李昂前途无量,而柴翠翘听说又是他的贴身丫鬟,这么大的宅子就两个人住,颇为稀奇地没有请任何仆役或者侍女。 (其实是李昂不喜欢家里有外人,以及墨丝的缘故)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柴翠翘在李昂心里的地位都很高,太太团们的示好也就可以理解了。 “留下就留下吧,哪天送份相等礼物回去就行。” 李昂看了眼柴翠翘的乖巧表情,想了想说道:“总是待在家里也不好,你也可以偶尔跟她们去喝喝茶,参加参加女子社的活动,买买衣服胭脂什么的——那些富贵夫人小姐们出行都坐马车,有护卫保护。” “诶?” 柴翠翘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来长安以后,两人遇到的事情太多太烦,她还没有去参观长安坊市里的女子社过。 李昂说道:“别高兴得太早哦,虽然那些夫人小姐里应该没有蠢到要死的蠢货,但我不喜欢她们去赌钱、赌马或者道观寺庙迷信参拜...” “知道的知道的。” 柴翠翘快速点头,作为陪伴李昂最久的人,她知道李昂对于任何形式的虔诚迷信都嗤之以鼻,哪怕是昊天...李昂都不怎么信。 家里过年的时候,向天地潦草敬柱香就完事了。不像虞国普通人家一样,有多余仪式。 “嗯。” 李昂点了下头,一边抿茶一边随意说道:“对了,你的朋友李乐菱,是虞国公主。” “啊?!” 正在给李昂捏肩的柴翠翘惊愕万分,手掌下意识用力,捏得李昂龇牙咧嘴嗷了一声。 “少爷你疼不疼?” 柴翠翘连忙帮李昂揉着肩膀,不好意思道:“没注意力道...对了,乐菱她,真是公主?” “嗯,陛下和薛皇后的亲女儿,光华公主,今年被山长特招入学。今天在学宫又碰见了。” 李昂随意说道:“怪不得之前你在考场外看到她,估计是来观察未来同学的吧。” “这样么...” 柴翠翘眨了眨眼睛,没有因为好友隐瞒身份而生气,也没有因为新朋友是帝国公主而欣喜若狂, 她歪着头想了想,小声道:“那坊间传闻说,光华公主从小体弱多病,被御医说难以活过二十岁也是真的咯? 她跟我讲话的时候,会突然弓着身子,脸色发白,看起来很严重的样子。 少爷,你哪天能不能给她好好看看?” “我又不是万能的、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办到的哆啦a梦。” 李昂无奈摇头,又讲起了柴翠翘听不懂的话语,“就算是外科手术,也只能真正解决很小一部分病症。 何况现在还根本没有进行完整外科手术的条件。 你坚持的话,我就哪天找个理由给她查体吧。前提是她愿意。” 正当两人闲聊之际,金城坊家宅的院门被敲响,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李小郎君在家吗?” 这是李乐菱侍女的声音,李昂推开门,见到了李乐菱——她是专程过来找柴翠翘道歉的。 两位少女手拉着手,在院子里说着悄悄话,李昂站在一旁,打量着李乐菱外表还算健康的体貌,思索道,“是不是应该把听诊器弄出来?要不然一些内外妇儿病症还真不好检查。” ———— 听诊器其实并不难制作,异界记忆中的医学听诊器就是法国医生雷奈克于十九世纪初,用中空木管制作发明的。 改良后的听诊器,用到钢铁、象牙管和橡皮管,这两种物品目前也能取得——李昂今天游览学宫的时候,就隔着玻璃看到学宫温室里,有类似橡胶树的产胶树木。 有了听诊器,就能听到静脉、动脉、心、肺、肠内部的声音,乃至胎儿心跳,有助于诊断病症。 如果李乐菱的心悸,是因为贫血引起的还好说。 但如果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 无论是哪一种非发绀型心脏病,在当前条件下,都相当难处理——又到了之前那种为了解决一个问题,而必须满足十几、几十个前置条件的局面。 用猪肝给燕国公治病是一回事,拿手术刀剖开公主的心口又是另一回事。 无菌、止血、消毒是物质层面的条件, 破除虞国长久以来对解剖偏见、对探索人体机能本质的忌讳,则是精神层面的条件。 李昂将这件事情默默记下,柴翠翘的朋友很少,不能让她伤心,而且李乐菱脾气蛮好的,没有其他公主那么骄横。 外科手术的事情需要一步步谋划,接下来的时间里,李昂投入到了学宫的学业之中。 学宫新生的课程可以说是极度繁忙,首先是王温纶博士教授的国史。 不止是虞朝历史,还有前隋、前晋乃至天下各国的历史。 虽说翻阅史书确实很有趣味,但架不住史册浩若烟海,各类资料能够活活把人压死。 还不能不学,【以史为镜】是虞朝皇帝的组训,同时也是学宫的教学宗旨之一——学宫不止传授知识和修行之道,更传授观察、理解世界运行规则的方法方式。 学子们需要阅读史料,隔三差五就得上交论文,或谈论前隋灭亡有哪些直接原因、根本原因、间接原因,或探讨西荆为什么在两百年前的沼川战役中败给南周。 其次就是农学, 在学宫下发的新生课程表中,农学是贯穿学子前三年的基础课程。 学宫弟子需要自己认领一大块农田,从无到有种植五谷、蔬菜,亲自浇水、施肥、除虫。 年末时,根据农田作物的生长状态来评价成绩,不合格的需要重修。 如果能在农学上有所建树,比如培育出了珍奇花卉,或者新的可食用水果,则能大幅度缩短农学课程时间,后两年不用来上课也行。 说白了就是种田。 李昂对于这门课程,有着充足自信——他可不是某些不辨菽麦、不识五谷的贵族少年,以前在洢州老家经常帮母亲打理庭院蔬菜、花草。 何况大脑中的资料库里,有着相当完善的植物种植知识。 光是现有条件可用的土制农药,李昂就有几十种之多。 臭蒿液,用臭蒿茎叶一斤,水三升,煮五十分钟,过滤后对作物喷洒,可灭杀棉蚜虫约百分之七十四,可抑制锈病萌发率。 柳叶剂,柳树叶浸泡而成,可杀灭菜青虫百分之七十。 苦艾液,苦艾浸泡后对水十斤,喷洒可灭杀红蜘蛛。 柏树汁,蓖麻剂... 从杀灭各类害虫,到施肥养地一应俱全。 再然后,就是朝文远博士教授的算学。 这门课程没什么好说的,要不是当初朝文远在皇城朱雀门口替李昂说话,不想让他失望, 李昂还真挺想用一份或几份数学论文,来彻底翘掉这门课程。 (还有一章,尽快) 第一百章 学宫在校弟子的数量,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数百位博士、教习,分摊到各个科目上,一些科目会有多名老师,但还是显得有些不太够用。 国史、算学、虞律这种五六十人一间教室的,已经算小课了, 农学上百人一起,才算大课。 理学和兵学,介于两者之间。 理学不是指道德神学,而是天文地理, 教授理学的苏冯博士,是和个蒲留轩气质相似的中年儒士, 他通晓天文学、声学、地质学、生物学、工程学等学科, 在陶瓷、金属锻造、造纸、纺织、谷物加工、采矿工程器械等方面有着大量发明与专利,同时也是学宫专利所的负责人。 皇城甘露殿里,那座使用了静止式擒纵机构(包括擒纵轮、擒纵叉及游丝摆轮)、精确到秒的大型高精度钟表,就是他的发明。 为此昊天神殿还专门派人来长安赠与苏冯礼物,以感激他的贡献——大型高精度钟表,意味着各地的昊天钟声能更加整齐规律。 这门课程,自然要比国史生动有趣得多, 不过由于苏冯性格比较内向,不善言谈,很多时候是教习在台上讲,他在下面补充。 另外,在学宫以及一些长安私塾中已经开始尝试使用的黑漆板、白垩笔,就是他的发明。 白垩即碳酸钙的沉积物,写在涂有黑漆的木板上,可以很轻松的擦去。 相当于粉笔与黑板。 除了理学之外,还有丹青、音律、草药、兵学等课程。 教授丹青的杜琴音博士,所画的画栩栩如生,性格也很潇洒。上了几堂基础绘画技巧课程之后,她就让学生们自由发挥,描绘静物,过段时间再检收。 学生有天赋并且有兴趣学习的话,这位博士才会继续教导,不然就放学生自己画着玩,图一乐。 比她更潇洒的是音律博士仲秦,每次出门的时候,手里拿了什么乐器,琵琶、弦鼗(三弦)、萧笛、鼓、埙,那今天就上什么课。 有次什么乐器都没带,干脆从树上摘了片柳树叶,用树叶吹奏起来。 而草药——这门课程算是李昂非常感兴趣的,草药博士孙溥在一座座温室里,种植了大量珍奇植物,其中不乏潜在的异化物。 比如食用之后,会在几小时内令人昏迷不醒产生幻觉的桑葚状水果, 酷似人类手指的彩色蘑菇, 能伸出触手、吞食路过老鼠鸟类的藤蔓状盆栽。 草药草药,除了种植诡异植物外,草药学课程还会教导如何用这些植物制取药剂。 这些药剂的效果,并没有超出李昂想象范围外, 至少目前来看,貌似还没有那种能在短暂时间内,为外科手术做好准备的药物。 草药之外的另外两门,就是兵学和百兽了。 教授兵学的博士戚举,非常有意思,前几节课程,都是在教室里讲述如何行军布阵,如何驻扎,如何调配粮草,评估兵力, 后几节课程,场地就换到演武场了——学生们需要披上中型铠甲,拿起未开刃的无锋刀剑,贴上防止误伤的基础符箓,进行拟真决斗。 人数为单对单,多对多,单对多。 地点为丛林,平原,坊市街道,建筑物内。 这种做法,旨在让学生们亲自感受一下沙场给人的感觉,在心里建立起以普通人为坐标原点的战力认知。 兵学还包括军事基础理论和实战演练,甚至有如何寻找方向、如何暗杀、刺杀、渗透、追踪、反追踪等内容。 按照戚举的说法,第一、第二学年学的是兵学基础,第三学年开始还有军事晋阶理论——学习符术等在战争中的作用,以及对于战争形态的影响。 “战争是修士的战争,一名烛霄境修士释放的符、术、念,足以扭曲一小块战场上的地形地势,改变敌我双方力量优势对比。 哪怕烛霄境以下的巡云境,也一样能通过孤军深入、骚扰打击破坏后勤线路的方式,改变战争走向。 普通人对于修士而言太脆弱了,如果巡云境修士肆意妄为,不受阻挡,甚至能在一夜之间刺杀掉一整个州郡内的所有官员,直接将州郡的行政系统摧毁。 但战争,又不仅仅只是修士的战争。 再强大的修士,哪怕是烛霄境,也会疲倦,也会累,被刀刃、弩箭贯穿身躯,也会直接死亡——只要不是炼体的武道宗师。 烛霄境只有两名同级对手,或者七至十名巡云境高阶修士围堵,才能拖住。 一旦被拖在原地,对方就可以通过反复攻击、拖延, 等到装备特制武器的大规模铁骑赶到交战处,朝修士发射贴着大量符箓的弩箭飞矢,或是使用异化物,一轮轮消耗, 活活将烛霄境修士拖死——这就是各国军队对付烛霄境的办法。 任何国家,想要存在下去,就必须要有足够数量的顶层修士, 无论是虞国还是南周、西荆、突厥,如果在短暂时间内失去太多烛霄境,就意味着他国的强大修士,可以长驱直入,来去自如,轻描淡写间摧毁行政、后勤补给体系, 而己方只有滥用异化物这一种最后的损人损己方法。 同时,这条规则也意味着,如果双方顶层力量之间达成均衡,那么战争就很难打响——除非有一方暗中掌握了独特的技术优势,冒的起风险。” 绝大多数新生们,都被兵学教授戚举所说的话语所吸引。 每一名烛霄境修士,都是国之重器、立国之基。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何其强大,何其潇洒,何其...令人鲜艳。 只有少数学子脸上露出深思表情——他们想到了在国史上学到的内容。 烛霄境修士仅仅只是存在,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西荆在两百年前的沼川战役中败给南周,四十万将士全军覆没。但南周却没能成功消灭、吞并西荆。 重要原因便是战后双方的烛霄境修士数量为十比九,依旧是均势。 而现如今虞国对周边各国,无论在整体国力还是烛霄境数量上,都有优势。之所以没有大肆发兵攻打,原因有三—— 一,西荆、南周、突厥等国隐隐间达成默契,顶层修士互不攻伐厮杀,共同限制虞国。 二,西荆南周等国存在的高山沼泽天然屏障,导致大军很难穿过,不容易对攻打下来的领土,进行驻扎、管理、统治。 三,学宫改进农业生产技术,极大程度上减少了水旱蝗灾对农业的影响,缓解了虞国的粮食压力。 尽管在某些地区土地兼并依旧猖獗,但至少流民的数量大大减少。 三个条件中,任何一个不满足,都有可能导致战争爆发。 听着兵学教授戚举在前方侃侃而谈,李昂心底升起一种古怪的既视感。 他拿出的防疟方略,某种意义上,是不是加速了战争的脚步? (竟然坐在电脑前睡着了...) 第一百零一章 编程 和兵学一样,百兽学也是室内、室外兼有的课程。 这门课旨在让学生们认识数量庞大繁杂的【妖】类异化物,以及拥有稀薄不一妖类血统的野兽。 “妖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哪怕在长安,也有许多可以被勉强认定为【妖】的野兽。” 百兽学博士张谅——一位方脸中年男子,笑呵呵地对学生们说道:“比如长安最大的三家马车行里,对外出租的白肢牛。 这种牛体型庞大,性情温顺,四肢呈白色,力大无穷耐力超常, 逢年过节,各家会社举办庆祝活动,会偶尔租赁白肢牛,作为车队中的第一排,在它身上披上颜色鲜亮的帷幕坠饰之类。 这种白肢牛的近亲,就是三级【妖】类——利木牛。两者的区别在于,后者的腿上会有黑色条纹,栖息在十万荒山的旷野中。一旦群居牛群形成规模,冲锋起来,没有任何人类城寨或者妖类能够阻挡。 另外,学宫草场里的那些高头大马; 皇家御苑中的珍奇野兽; 镇抚司钟家培育出的成千上万种犬类; 都有【妖】类血统。 而对于虞国而言,最重要的妖类,则是一级、编号二十五的【咫尺虫】。” 监学楼教室中,张谅微笑着,揭开了一个竹笼上面的厚厚黑布。 竹笼中趴着一只类似于蚱蜢的绿色昆虫,体长接近三十厘米,相当庞大,并且头部长着四根触须,背部也有四根。 而其身体两侧,则有着密密麻麻的细线状凹槽。 张谅随口问道:“有谁知道【咫尺虫】的特殊能力?” 裴静站起来答道:“远程通讯。” “没错。” 张谅点头道,“【咫尺虫】作为一级妖类,没有任何攻击能力,数量极其稀少。 它之所以是一级,完全是特性使然——所有【咫尺虫】之间,能通过某种玄而又玄的方式,产生联结。 每当春夏之交,【咫尺虫】就会将自身的八根触角,嵌入自己身体两侧的凹槽,感知到异性【咫尺虫】的存在,双方会听到彼此的声音,不管距离有多远。 而我们利用这一特性,将【咫尺虫】分隔开来,每一只咫尺虫都对应着一个独特的触角摆放序列。当把触角摆放到特定位置时,就能利用【咫尺虫】进行相隔千里的远程通话。” 八根触角,成千上万种摆放方式...这算是电话吗? 李昂惊诧地挑起眉梢,他以前是知道疆域辽阔的虞国,有着某种切实有效的、能联系遥远边疆的通讯方式,只是不知道是异化物。 张谅继续说道:“当然,【咫尺虫】数量稀少,繁衍困难,在前隋时期被认为是国之重器,每一只都需要严密看管保护。 尽管现在数量相对多了一些,但也只有镇抚司、学宫、关键军州等,才有权限饲养。 没有相关权限者,哪怕是王公大臣,也绝对不允许私藏【咫尺虫】。” 李昂对这条规定并不意外,从介绍来看,这种异类的使用没有任何门槛,只需要知道“电话号码”即可。 无论是为了防止重臣叛乱,还是遥控远方州府,【咫尺虫】必须牢牢掌握在皇室和朝廷手中——借助这一异类,政令传播速度大幅度缩短,灵活性提高,皇权与朝廷的力量才能渗入到州府之下的乡镇当中。 “好了,” 张谅博士给竹笼盖上黑布,“接下来我们继续鉴定一下比较热门的基础异兽。把你们书本翻到二十页,水猴子那一章。” ———— 百兽学的课程相当有意思,但如果说哪门、哪些课,最令学子们激动,那还得是修行课程。 在符课上,学生要学习墨水朱砂、黄纸白纸、狼毫笔兔毛笔之间的差异。 符箓的本质,是在符纸上绘画出特定轨迹,让天地灵气被笔墨轨迹所影响,自发形成效果。 微焰符能释放微弱火光, 扫尘符能吸附渺小尘埃, 沸水符能令金属壶中的水缓慢沸腾——这很难做到,以新生们平均感气境的水品,写出来的十张符里,可能只有一两张有用,持续时间还很短,根本烧不开。 在这门课上表现最好的何繁霜,也用了三堂课的时间,才写出来第一张能把水烧热的符箓, 而这就已经让符学老师大加赞叹, 感慨她的天赋像她兄长一样杰出——符道的修行艰难晦涩,能在感气境成功写出符箓已经很优秀了。 裴静的进展也不慢,他的灵脉天赋比其他人要好得多,气海总量更庞大,能支撑得起不断写符失败的消耗。 李昂稍微多花了点时间,写出了一张扫尘符,拿着符纸在桌上一扫,就将木桌缝隙中的渺小灰尘吸了出来。 “这感觉...有点像是编程语言?让天地灵气,通过笔墨轨迹,来理解自己的想法。” 李昂默默想道,“听说南周和西荆也有符道课程, 不知道各国符师之间,有没有哪种语言最优秀的争论。” 符箓和术法,能极大程度令日常生活变得轻松, 在术法的基础课程上,学宫弟子要学习的有霜电术、清风术、感震术、洪声术、飞矢术、驱物术等等。 其中的驱物术相对来说最容易,也最直观, 但很容易引起事故——感气境新生的神念弱小,意志不坚,很容易一次性把灵气都用光, 本来要把书本凭空抬高十寸, 结果用力过猛,把书本丢飞出去,砸中其他同学,引起整间教室的联锁反应。书本笔墨漫天飞舞, 角落里的杨域开始看得很开心,直到墨水泼了他一身。 相比符、术的直观,剑和体的课程就进度缓慢,或者说煎熬了。 大部分学子,在前几节的剑道课程上,要做的不是拿起剑,而是拿着铁锭、木材等材料,认真冥想,感受其内部结构。 先理解铁锭的属性,才能驾驭得了铁剑。 大多数人与铁锭“沟通”的都很吃力,李昂相对而言要好得多——他早就尝试过感知不同材料的属性,没过多久就令铁锭抽动了一下。 第一百零二章 剧团 “日升,又在看书啊。” 学宫食堂里,杨域和雍宏忠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嗯,边吃边看不耽误。” 李昂稍微抬头打了声招呼,就继续低头研读那本厚厚的、裹着防污包书纸的书籍, 同时拿着勺子,从碗中盛起白虾、笋丝、香菇、芹菜等制成的八宝羹汤,慢条斯理地喝着。 现在距离新生入学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不得不说,那天四皇子李惠说的话,的确有道理——学宫食堂的饭菜确实美味,完全不逊色甚至超过长安最好的那几家酒楼。 李昂感觉自己比以前吃的多了些,原本身形偏瘦弱的雍宏忠更是肉眼可见地略微胖了一圈。 “杜尔博士编纂的《异兽分类学·卷二》?” 杨域把木质餐盘放下,低头向上看,瞥了眼李昂所读书册的书名,好奇道:“这不是第二学年的百兽学教材么?” “嗯,第一卷大致翻了一遍,现在在看第二卷。里面有些观点非常有意思。” 李昂随意说道,百兽学是学宫的重要学科,两百七十年前就编纂出了分类学教材, 此后每隔几年或者十几年,会因为研究有了新进展,或者错误被发现并纠正, 而重新刊印新的教材。 因此这本《异兽分类学》的全称,应该是《虞国高等课程学宫级规划教材·理学报刊推荐读物·供驯兽、猎魔、饲养、防治等用·异兽分类学第二十七版》 这书名的冗长程度,有轻小说内味儿了。 “什么观点?” 杨域用筷子夹起一块厚厚羊肉,放在辣根醋碟里蘸了蘸,含糊不清地问道。 李昂说道:“书上说,尽管在许多人,包括大部分虞国官员的观念中, 虞国百姓生活在州府、乡镇,受昊天钟声庇护,与异兽较少接触,但事实上,异兽对于整个历史,以及现如今虞国百姓的日常生活,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 比如五级妖类【地鼹鼠】。这种天生能够释放土行术、视力低下嗅觉灵敏、以昆虫为食的弱小妖类, 在过去被认为是数量稀少、无足轻重的。就算是寻常的蛇、野猫、夜枭,都能捕食它。 然而经过十几年的观察调查,【地鼹鼠】被确认为,更喜欢待在具有珍惜矿脉的岩层中。它们生命的一半时间会在岩层里挖来挖去,寻找珍奇矿石放回巢穴。只有在觅食时才会前往地表。 虞国和前隋历史上,许多次矿洞坍塌事故,很可能就是【地鼹鼠】引起的。 而隋末那起导致上千人被牵连定罪的国库金银失窃案,现在也被怀疑为这一妖类引起。 因此在第二十六版的《异兽分类学》中,【地鼹鼠】将从五级提升至三级,各州府有矿洞的地方,也要饲养猫狗,来驱赶捕猎这一异兽。” “还有这种事情?”杨域挑起眉梢道:“怪不得我看有些矿工身上,会带着刻有猫图案的木牌,以前都不知道。” “如果不考进学宫,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 李昂眉头微皱,这本《异兽分类学》是学宫刊物所自己印刷的。 学宫刊物所不仅会用雕版技术印刷内部教材,还有数十种刊物出售到虞国各州府。 普及理学、防止迷信的; 传播农学、劝课农桑的; 传播新闻、开启民智的; 其中卖得最好,销量最高的刊物,则类似于故事杂志。上面不止有或真实、或杜撰的民生故事,还有完全虚构的短篇、中篇乃至长篇连载小说。吸引了数量庞大的读者。 洢州那位宝莱酒楼的说书先生,就坚持不懈地往故事杂志投稿,希望有天能在学宫刊物上看到自己的名字。 然而,不是所有刊物都能在民间流传的。 学宫规则之一就是懂得越多,危险也就越大。 《百兽分类学·第一卷》勉强能在大型州府的藏书阁中找到,第二卷就不行了,只在学宫内部流传, 并寄到一些学宫认为有资格阅读的虞国官员、镇抚司士官、荣誉博士手中。 其他一些涉及异类和术法的敏感书籍,同样如此。 普通人跑到野外跟踪调查异类,很可能会对自己、对自己所生活的虞国州府,造成未知后果。 ‘会主动寻找珍奇矿石的异类老鼠...听起来有点意思。’ 李昂眼睛微微眯起,这段时间他一直在饲养体内的墨丝,现在已经能很轻松地举起庭院里的实心石桌,连续拉开三石强弓, 灵脉强度也达到了接近十一条水品。 但这还不够,李昂能清楚感觉到,现在投喂银锭的所需量,比之前大了许多。 需要数量更多、质量更高的矿物,才能令墨丝继续强化。 ‘学宫历史上,前百分之五的优秀学子,从感气境晋升至身藏境的时间是一年。 前百分之一的学子,所需时间是半年。’ 李昂默默想道,‘晋升至身藏境,不仅仅是境界提升、气海充实、能写更多符箓释放更多术法这么简单。 学宫会对优秀弟子,开放更多隐秘书籍,甚至是东君楼里的异类资料。’ 读书,读更多书,进而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这就是李昂现阶段的计划。 焦成失踪后可能引来的调查,始终像一根弦一样,在李昂心头绷紧着。 万年县、镇抚司所代表的虞国显贵们,不去调查焦成死因, 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去探究。 焦成为什么要去探索的剑仙衣冠冢?为他自己,还是别人?他们会不会挖掘地宫,从焦成手下的狄五等人身上,发现自己所使用的手术银丝,进而联系到自己? 除此之外,还有程居岫警告他的,有微小可能到来的暗杀刺杀。 以及墨丝本身的潜在危险——再过段时间,剑道课程就将用到精金材料,供弟子们感知。 李昂必须在此之前,弄清楚墨丝是什么,或者至少掌握控制墨丝的方法——他完全不想在课堂上,让墨丝接触到精金并当众失控。 李昂凝望着书本出神, 完全没有听到杨域和雍宏忠正在谈论的,炼体课后的药浴有多难闻的话题——经过这段时间的修炼,雍宏忠的口吃似乎好了许多。 不知道是周围的同龄人变多,改善了语言环境, 还是修行本身的功效。 “在聊什么呢?” 此时,纪玲琅和邱枫也端着餐盘走了过来——两人之前通过长安女子社相识,最近成了好朋友。 她们选择的菜式相对而言更加精致,还有类似水晶虾饺的南方点心。 “咳,没什么,在聊这个月假期干什么。” 杨域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虽然一年新生符、术、剑、念、体五种都要初步学习,但没天赋就是没天赋。 杨域在炼体上的进度,还不如同年级的许多女生。 上次披甲兵击格斗的时候,被对面的女同学一链锤敲中头盔,昏了过去。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举手投降。 “日升你这个月的月末,有安排么?” 一想起那段经历,杨域还是有些羞恼脸红,急忙转移话题,问李昂道。 “月末?” 李昂合上书本想了想,最近确实没有什么事情。 听诊器他已经用竹木金属做出来了,但李乐菱在来学宫后的气色越来越好,修行进度排在年级前列,感觉一时半会儿也用不太上听诊器。 “没有安排。应该会在家里继续读书,或者休息两天时间吧?” 李昂揉了揉眉心,他不在学宫住宿,每天傍晚放学就能回长安金城坊的家里。 另外学宫每隔五天,就放一天或两天假期,让学生和教习能出校活动。 “这么刻苦啊...” 杨域张了张嘴巴,与雍宏忠无奈地对视一眼。 他们不知道李昂忧心于墨丝的事情, 以为李昂觉得自己是学宫状元,但因为灵脉天赋限制,修行进度反而被何繁霜、裴静等人逐渐反超,因此不甘不忿,而加倍努力地读书。 作为朋友也不好多说什么。 “教授我们理学的苏冯博士不是说了么?任何人任何工作,都需要劳逸结合,这样才能提升效率。” 纪玲琅看着李昂摇了摇头,从腰带上系着的锦囊里,拿出四张橘色纸质票据,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杨域好奇地接过票据扫了一眼,惊诧道:“周国来的鉴月剧团?” “没错。” 纪玲琅微笑道:“长安女子社里的姐妹转让给我的,一般人根本买不到。这四张送你们了,月末之前都可以去看。” “鉴月剧团...” 李昂眉头微皱,这个名字他前几天听柴翠翘反复提起过。 虞国经济、军事、科技上的成就,远超周边各国,在文化领域,同样兼收并蓄,海纳百川,能欣赏不同背景的文化作品——比如龟兹音乐。 南面的周国戏曲戏剧文化发达,而这个所谓的鉴月剧团,又是周国最优秀的剧团之一。经常受邀周游列国,在首都和重要城市间巡演。 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普通百姓,无不为他们的杰出表演如痴如醉,万人空巷。 这次剧团北上虞国,还没到长安,预售的所有票就被一抢而空, 连学宫的学子、教习们,在闲暇时间都在谈论哪里能弄到票。 “哇哦,这...” 杨域眼前一亮,抢过一张票来,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精美细致的防伪图案,“你们去看过了?” 纪玲琅点了下头,“昨天傍晚看的。” “感觉怎么样?” “非常,非常,非常精彩。” 提起这个,邱枫忍不住说道:“丝竹音乐也好,表演者唱腔也罢,和虞国戏剧风格完全不同。 而且他们还很舍得下血本,会用符箓、妖兽来制造舞台效果。 唤来烟雾,催发火焰等等。 在精致和专业程度上,远远不是长安那些剧团能够相比的。” “真有这、这么厉害?” 雍宏忠惊诧地挑起了眉梢。 “要不然怎么会一张末等票一百贯,还有市无价,想买都买不到?” 纪玲琅随意道:“听说要不是怕御史们又上书抗议,陛下和皇后都想让他们去太极宫表演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杨域忙不迭地将自己的那张票收了起来,他家里的兄长嫂子已经抽空去看过了这个鉴月剧团,回家后也一样赞不绝口, 杨域自认为自己在同龄人里算时髦时尚,有新奇事物当然不能落后。 “我也要一张。” 雍宏忠也拿走了票,李昂本想拒绝,但一转念头,问纪玲琅道:“这个剧团会用妖兽来制造舞台效果?” 纪玲琅点了点头,“是那种只有稀薄妖类血统,除了极其微弱的异能外,和寻常野兽没什么区别的走兽。不违反虞律和镇抚司规定。” “那我也要两张吧。” 李昂拿走了最后两张票据,说道:“估计翠翘会很开心吧——她这些天一直在唠叨。 对了,听说如果出价够高,还能请剧团专门表演指定剧目?” “嗯,大前天吧,应宣阳坊晋老太爷之请求,演了一出《莺莺传》。” 纪玲琅啧啧道:“那位老太爷还挺人老心不老,喜欢看这种爱情剧。” 《莺莺传》就是讲述贫寒书生张生对没落贵族女子崔莺莺始乱终弃的爱情悲剧故事,在虞国民间流传甚广。 由于原作是个男女分离的悲剧,不被一些市民接受,在不同地区还有多个结局,比如张生最后娶了崔莺莺,二人幸终: 张生与崔莺莺不被双方父母祝福,最后一同殉情; 甚至还有猎奇崩坏版本——张生在进京赶考的路上与一位王侯子弟发生争执,张生被杀,崔莺莺申冤无果,想要跳崖殉情,却在山洞中捡了本修行秘籍,在三年时间里晋升为相当于巡云境的武道高手, 夜间潜入进洛阳王府,刺杀了仇敌,完成了史诗复仇。 顺带一提,这个版本的故事柴翠翘最喜欢,还经常盗用李昂的台词来评价这出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女穷。” “斗之力三段。” 第一百零三章 香皂 “少爷,这...有风么?” “等会儿,再等会儿。” 金城坊宅子中,李昂和柴翠翘坐在桌前,瞪着眼睛盯着纱窗上的符箓。 呼...呼呼... 黄纸符箓周围卷起了一阵微弱轻风,透过纱窗,吹进室内,略微减去了一丝夏天的热意。 “咳,这不就有用了么。好了吃瓜吧。” 李昂面不改色地拍了下手掌,在学宫学习了一个月,现在他写出的符纸勉强能正常运转,不算【清风符】,更不算【凉风符】,只能算【风符】。 “唔...” 柴翠翘狐疑地将视线,从那张摇摇欲坠的符箓上收回,拿起了勺子。 夏末季节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冰镇西瓜,主仆二人吹着微风,一人一半吃着瓜。 西瓜这东西是丝路胡商带到虞国的,原始西瓜体积小,籽多,瓤白,皮厚,内部空心,完全不好吃, 经学宫两百余年改良,才逐渐变大、果皮变薄、果肉饱满、瓤红味甜。 “这么一个瓜要卖一贯三百文,真是夸张,都够买四株长满果实的金橘树了。专门进贡的平江府洞庭柑,也才一贯而已。” 负责家里管钱的柴翠翘用勺子挖着西瓜,忍不住嘀嘀咕咕道。 这都是大棚的瓜,你嫌贵我还嫌贵呢。 李昂脑海中下意识蹦出这句话,他摇了摇头,说道:“毕竟是摩尼教圣瓜,每年果农刚种出来,就要被长安城的那些个摩尼寺加价买走。” “摩尼寺...是那个大云光明寺?” 柴翠翘想了想,“他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吃瓜啊?” “因为教义咯。” 李昂随意道:“摩尼教和袄教一样,都是源于波斯的教派。其教义认为,昊天之下的世间有明暗两种力量,彼此相争,若明消则暗长,若暗长则明消。 现在的世界暗强明弱, 而植物当中存在光明因子,只要信众们多吃蔬菜少吃肉,就能将光明因子吸收,并通过自身意志传递至光明王国,就能帮助光明王重返世间,封印黑暗,让明暗平衡。 又因为瓜类的光明因子最多,所以在摩尼教看来,吃越多的瓜,就能越快帮助明暗平衡, 吃瓜约等于拯救世界。 体积最大、味道最好的西瓜,就成了他们的圣瓜。” 柴翠翘张着嘴巴惊诧道:“这...也太曲折了吧?” “谁说不是呢。” 李昂吃了口西瓜,含糊不清道:“昊天神殿也是。很久以前,昊天神殿根本不允许有人传播这类东西,严厉灭除任何非昊天的信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放宽了限制。 只要共同认可昊天至高无上,就允许一些教派存在。 所以才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教义和世界观。 唔...按理来说,摩尼教也应该颁发个圣人荣誉给学宫的农学教授们来着,感谢他们改良出了这么好吃的圣瓜。” 虞国包容开放,但学宫地位太高,太过强势,导致各方教派在长安很难展现出侵略性。 祆教、景教、摩尼教等夷教,都老实本分地待在各自坊市内。逢年过节还会出来给街坊邻居送点鸡蛋蔬菜之类。 李昂漫不经心地说道:“大云光明寺秋季的时候会举行圣节,邀请长安市民前去免费吃瓜。吃瓜最多的还能获得一百贯金钱奖励。” “诶?” 柴翠翘脸上立刻浮现跃跃欲试的表情。 “别想了,” 李昂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随意道:“上届冠军是他们的圣女,一口气吃了十个西瓜。 吃这么多而不被撑死,估计是个天赋异禀的修行者。 吃瓜群众界的冠军了属于是。” “这样啊。” 柴翠翘有些不服气地撇嘴道:“修行者还来参加比赛,这不是欺负普通人么。 十个瓜,怎么吃下的...” 二人闲聊着吃完了西瓜,柴翠翘把瓜皮切碎了丢到花园, 李昂则起身回到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了家里最后一块银锭,放在手心上空两寸处。 沙沙—— 墨丝自动刺出,正准备消磨吞噬银锭,却在半空中陡然停住。 “呼。”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运转灵脉,强行令墨丝顿住。 墨丝在手掌上摇摆了一阵,迟迟无法触碰到银锭,最后终于缓缓收缩,退回到皮肤下方。 成功了。 李昂长吁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尝试,他渐渐感觉到,墨丝会根据灵气在灵脉中的走向,而发生略微变化。 “把我灵气想象成电流,我自身是发电机,墨丝则是超导体。 我可以通过调整灵气走势,来对墨丝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控制。 比如依附于骨骼,如同钢化网一般包裹住骨头,增加骨骼强度。 或者依附于肌肉,强化力量与身躯。 而不是像原来那样全凭本能。” 李昂默默想道:“这个过程会持续消耗灵力,也许未来,能操控墨丝刺出体表,演化成各类形状。 比如拳套、刀刃、链锤等等。 但目前能做的,只是让墨丝不再刺出手掌,吞噬银锭。 如果换成精金...恐怕还是不行。 墨丝的吞噬欲望,会超出灵气掌控范围内。必须扩大气海,增加灵气总量。” 用到精金的剑道课,就在下个月。 快没时间了。 李昂早就尝试过拔出墨丝,然而这东西已经深深寄生到骨骼肌肉当中,以现有条件根本无法取出。 除非他站到一个满是精金的巨型矿洞中,让体内所有墨丝主动爬出。 但那样的话...被蛀空侵蚀了的骨骼肌肉,还能支撑他活下去么? “某种意义上,墨丝要比麦地那龙线虫之类的寄生虫更凶残。” 李昂摇了摇头,将银锭丢在手心,看着墨丝将其吞噬殆尽。 家里的钱不多了,宋姨从洢州寄过来的、于淼水变卖家产得到的一千五百贯,买金银就花了一千贯,还剩下五百贯。 剩下的三千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寄过来。 “不能坐吃山空,得想办法再开财路。” 李昂自言自语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 考进学宫以后的赚钱方法有很多,除了最基础的画符箓之外,最直接高效的,就是注册专利了。 学宫向来鼓励博士、教习、弟子乃至普通虞国人研究事物,钻研天地之理,经世致用。 同时,学宫也知道,研究没有切实利益,只会让理学成为少数有钱有闲的士大夫的私有物。 为此,学宫设置了刊物所和专利所,任何有特殊价值的发明创造都能注册专利,由学宫来与大商号们进行谈判,为发明者争取利益。 比如程居岫目前跟着学习的工学博士公羊德明,就注册了几十种船只的图纸专利,每年能拿到三万贯的专利费用。 他手下协助研究的弟子们,也能分到相当可观的钱财。 “盗用专利的事情难以避免,总会有小作坊偷偷生产。但那些想要做大做强的商号,每年必须如数向学宫缴纳专利费用,否则就会吃官司。 而在虞国,要和学宫打官司,那纯粹是打着灯笼上厕所——找死。” 李昂默默感谢了一番学宫的地位,开始在图纸上写写画画。 “少爷,你在画什么?” 敲门进来的柴翠翘看到李昂正在奋笔疾书,走近过来站到书桌旁边,歪着头看着图纸,好奇问道。 李昂随口答道:“香皂。” “那是什么?” “就是我们家天天洗澡用的东西。” 李昂微微一笑,虞国民间清洁皮肤的方式有很多,比如淘米水、皂角、草木灰。 富贵一点的人家,为了追求清洁效果,会使用澡豆——就是那位娶了宰相女儿的士子误食的东西。 澡豆配方各不相同,最奢侈的澡豆,会以白豆屑为主料,加入青木香、白檀香、甘松香、麝香、丁香等香料,使其芬芳怡人。 还会加入能滋润皮肤的鸡蛋清和猪胰。 价格昂贵,清洁效果相当不错,气味也很好闻,难怪会让人误以为是能吃的东西。 而学宫,事实上也对澡豆进行了相当大程度的改进, 将砂糖、猪油、猪胰、香料等成分按比例共混研磨,并加热压制成型,名为“胰子”。 其成分是脂肪酸皂,与完整肥皂只差一步之遥。 李昂还在洢州的时候,就已经用草木灰做了些简陋肥皂,以及牛羊油制成的高档香皂,方便家里洗衣服洗澡,让柴翠翘赞不绝口。 现在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画出完整的工艺图纸,去学宫专利所注册,狠狠赚上一笔。 第一百零四章 剧场 “原料,牛羊油,猪油,柏油,松香...” “香料,香草油,松香油,鹿蹄草油,桂花油,桂皮油...” “油脂处理,压榨,过滤,烧煮,皂化...” 李昂一连用了十几张纸,写下了尽可能详细的肥皂、香皂制作工艺,从原料的选择,到生产工具的制作,再到工人需要使用到的防护用品,乃至废料、废渣、废水的处理,一应俱全。 虞国的手工业相对而言还算发达,在长安、洛阳、苏杭等地,已经有工坊主购置地皮,摆放织机,雇佣工人批量生产布料。 工人数量少则几十,多则成百上千。 每年为虞国带来大量的赋税收入。而有了详细工业图纸,转去生产肥皂香皂,也并没有那么困难。 “这就是学宫弟子身份带来的好处啊。 不需要亲自出面与大商号的负责人应酬打交道,不用担心自己的那份钱被吞了,只用坐等收钱。” 李昂说道:“而且学宫掌握了暴力本身和绝对话语权,工坊主们追逐利益的贪婪欲望再强,面对学宫也必须有所收敛,否则就会被收回专利,追缴过去所得。 一定程度上能保障工人的权益...” 李昂反复观看了几遍图纸,又查漏补缺地增添了更多工人如何在生产过程中保护好自己的说明,这才放下笔,等纸张上的墨水干透后,将纸放回抽屉中,准备后天回学宫的时候递交至专利所。 这次他准备注册的专利,不止有肥皂香皂,还有脱脂棉——脱脂棉卫生干净,浸泡在纯酒当中,可作消毒棉球。还能用来止血,作为月用品的销路绝对不会差。 并且,脱脂棉还是硝酸纤维的原料之一... “肥皂香皂和脱脂棉都是日用品、快速消费品,消耗速率远比助产钳快。带来的利润,也要比公益性质的助产钳高得多。” 李昂抬头看了好奇的柴翠翘一眼,笑道:“我们很快就会很有钱了。” “啊,真的吗?” 柴翠翘先是惊喜,然后又疑惑道:“可是卖脱脂棉制成的棉布不是会...” “此一时彼一时嘛。” 李昂无奈摇头道:“皇帝皇后已经打算宣传助产钳的事情了,妇科圣手这个称呼怎么也跑不。 干脆把脱脂棉的制作工艺也卖了,还能利国利民,改善民生。 至于影响...大不了请专利所的博士们帮忙隐去我的本名。” 钱财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李昂需要用到大量钱财来购买特殊材料,进行实验,或者喂养墨丝。 ‘唯一的问题在于,我该怎么以合理的理由,买到大量金银。 长安、洛阳这些大城市,使用飞票进行大额交易已经相当普遍,金银作为货币,用得越来越少。 短时间内大量收购肯定会引起注意。’ 李昂默默想道:‘以前用的理由是制作手术工具——这个还能说得过去,毕竟虞国医界就有金针银针之类。 更大的额度,手术工具就不够用了。 要不分批次购买金银?隐藏身份多买几次,每次只买一小点, 或者给自己打造一个酷爱收集金银锭的爱财人设?’ 以墨丝的所需量来看,就算每天收入百贯千贯,也能消化掉。 ‘算了,等拿到第一笔钱再说吧。’ 李昂摇了摇头,专利营收方式多种多样,即可以一次性,以数万贯、十万贯的价格永久卖给大商号。 也可以以十年、二十年为年限,对指定商号进行授权。这二十年内不再向该商号收取专利费用。 还可以低价授权给所有想要生产商品的商号,积少成多。 “大商号的经营生产规模,远超中小型商号。学宫专利所的逻辑是生产商品越多,专利费越多,稍微计算一下,大商号就会同意采取十年、二十年专利授权的方案。” 李昂说道:“这也应该是赚钱最多最快的方法了——除了写符。” 咚咚咚。 敲门声在院外响起,杨域的声音传来,“日升,鉴月团快开场了!准备准备出发吧。” “这么快?不是说要傍晚吗?” 李昂有些诧异地走到庭院,打开院门,门外停着杨域和雍宏忠家的马车。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杨域指了指后面的空马车,搓着手掌兴奋道:“今天去的人太多,提前过去,省得要和别人挤。票带了吗?” “带了。” 李昂让柴翠翘去书房把两张门票带来,关上院门后乘上马车,前往西市。 沿途能看到不少马车也在往西市方向行驶,车队驶过醴泉坊街道,驶进西市牌楼,经过建筑群,来到一座剧场楼阁前。 虞初的大城市就有勾栏瓦舍,那时候还是临时搭建的瓦房棚屋演员在其中表演戏曲、戏剧。 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演变成正规的舞台剧场,并且占地面积越来越大,内外装饰也更加豪华气派,还有专供贵人莅临停留的包厢。 “到了。” 马车停在最大的、名为“洛阳楼”的楼阁前方,杨域兴奋地跳下马车,招呼李昂等人跟上。 剧场外排队的人很多,杨域应该是早就让家丁在前方等候,没过多久就带着李昂等人来到剧场门口,将四张门票递给了穿着半臂服饰、以及周国特有圆帽的门卫。 “学宫的杨小郎君里面请。” 膀大腰圆的门卫态度恭敬,长安官话流利,几乎听不出周国口音, 李昂和柴翠翘跟在杨域后面,左顾右盼打量着剧场内外的装饰。 剧场的大门入口处,贴着名为“招子”的木牌,上面写着今天演的什么戏以及名角姓名——也就是鉴月剧团。 除此之外,墙上还挂着彩色旗帜,上面写着历史上在此剧场出演过的知名剧团。相当于历史荣誉。 “和那些上等酒楼一样,都贴了凉风符平衡气温。观众席的天花板上还贴了...轻音符? 估计是用来降低观众席杂音,保持舞台氛围的。还挺专业。” 李昂和柴翠翘小声谈论着,突然听见前方传来叫喊声。 “会不会看路啊!泼我一身灰尘,知道我这件绸缎多少钱买的吗?!” 一位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正梗着脖子,拍着自己锦衣上的灰尘果屑,同时怒斥着穿着鉴月剧团衣服的小厮。 小厮不断点头赔罪,笑脸相迎,其后方站着一位拿着扫把簸箕、表情稍微有些呆滞的老妇人。 表演还有一段时间就要开场了,鉴月剧团和洛阳楼的人员好说歹说,又是送票又是赔罪,把锦衣男子劝了回去,平息风波。 此时杨域已经找到了座位,站在位置上挥手道:“日升,翠翘,这边。” “哦。” 李昂和柴翠翘转过头,向着杨域走去,在位置上落座。 本来拥堵的走道再次开始行人,鉴月剧团的小厮舒了口气,转身对那位拿着扫把簸箕的老妇人轻声道:“阿婆,你先回去吧。已经没事了。” “...” 穿着灰衣的老妇人张了张嘴巴,表情依旧有些茫然,在小厮的陪伴下悄无声息走向剧场后台。 看到这一幕的虞国市民们见怪不怪,许多大剧团都会花钱养着以前剧团里的老人。 正在向剧场后台走去的灰衣老妇,那满是老茧的食指尖端表层皮肤,悄无声息缓缓裂开,从中渗出一滴鲜血。 滴答。 血珠滴落在走道的厚实红毯之上,迅速隐没不见。 第一百零五章 工艺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舞台上唱腔婉转清丽,观众席上时不时传来叫好声。 鉴月剧团虽然表演的还是富家千金与书生的曲折爱情故事,但确实足够专业, 为了表现山水园林,会把石膏制成、涂了颜料的空壳假山,放在滑轨上,推往舞台, 为了表现仙人降临拯救落难情侣,会用到涂成黑色、与舞台融为一体的吊索,以及绑在演员身上与吊索相连的护具。 还会用符箓制造烟雾、雨水、火焰效果等等。 坐在坐前方的观众,甚至能直接感受到舞台上的水汽。 有种4d电影的感觉。 正常剧目持续两个时辰,中间会停顿三次,让观众和演员们休息。等到舞台上的书生终于考中状元,在皇帝与仙人的祝福下,与富家千金喜结连理,团结圆满时, 观众席上响起了热烈掌声,不断有人往舞台上投掷鲜花和钱财。 演员们集体上台表示感谢,帷幕缓缓落下,剧目正式结束。鉴月剧团的小厮拉开剧场窗帘,让傍晚夕阳光芒照耀进来,观众们纷纷离席,在离开剧场的时候还在低声讨论着剧情。 “感觉怎么样?” 李昂看到柴翠翘脸上的兴奋表情,随口问道。 柴翠翘想了想,认真地点了下头,“嗯...挺精彩的。不过就是那位富家千金死后还阳,与书生再次相遇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原来那条裙子——她的身体不是在坟墓里待了两年么?难道不会长蛆之类吗?” “呃,可能是死后涂了防腐剂?或者菩萨让她还阳的时候,顺便把身躯也修复了。当然更可能只是舞台效果不好还原。” 又不是异界记忆里的儿童生物课,能用蚕宝宝和蛆互换。 李昂和柴翠翘闲聊着走出剧场,突然间脚步顿住。 柴翠翘好奇问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 李昂眉头微皱地回头扫了眼大门后方的剧场舞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走出大门的瞬间,隐隐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可能是剧场里面的凉风符吧。 李昂摆了摆手,和柴翠翘乘上马车返回家中。 “阿婆你怎么在这啊?” 正在打扫舞台的剧团小厮,惊讶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厚厚帷幕后方、拿着扫把簸箕、透过帷幕缝隙窥探离场观众们的灰衣老妇。 “诶唷,不是让你在后台待着的吗,怎么到舞台上来了。幸好刚才表演的时候你没出去,要不然就是演出事故了。” 剧团小厮唠唠叨叨着,从灰衣老妇手中接过了扫把簸箕,扶着她走下舞台,“快走吧。别让剧团班主看到,要不然他又要骂了...” 灰衣老妇温和安静地跟着剧团小厮走向后台, 一双枯瘦手掌微微颤动着,手背莫名裂开几条细微缝隙,隐藏在皮肤的层层皱纹之下,宛如即将碎裂的瓷器。 ———— 短暂的两天假期很快过去,李昂回到学宫后,就去专利所找苏冯博士注册了肥皂香皂以及脱脂棉团、脱脂棉布的专利。 苏冯作为学宫理学博士,自然知道李昂发明了助产钳、协助户部工部制定防疟方略的事情, 他本身又是个发明家,在看到李昂拿来的一大叠图纸以及成品后,稍微惊讶了一下,就接受了。 先去查阅了一番以往资料,确认没有重复度高的同类型发明后,很快走完了专利注册程序。 “苏博士,” 李昂收下专利证书,询问道,“这个专利,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卖出去啊?” 苏冯笑着问道:“怎么了?急着用钱吗?” “嗯。” 李昂点了下头,据他所知,有着许多项发明专利的苏冯,本身就是隐藏富豪。就算是那位最擅长钻营、在长安有着豪宅美妾的奚阳羽,也未必比他富有。 “这个取决于专利的盈利前景,看有没有商号愿意购买、租赁。” 苏冯说道:“一般要拿到钱短则半年,长则数年。不过你的这个香皂肥皂,还有脱脂棉,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量颇大。前景很不错,不愁卖不出去。 我会和学宫刊物所的教习博士,按照你的图纸先进行实验,如果能制作出产品的话,就把信息刊登在学宫理学报刊上——那些大商号也会订阅理学报刊, 看到新的发明,就会有负责人来学宫咨询报价。” “那就多谢苏博士了。” 李昂松了口气,学宫向来严谨仔细,一些有趣的专利发明需要经过实验验证后才会刊登在刊物上, 不会光看了肥皂香皂之类的工艺图纸就惊为天人——毕竟已经有“胰子”这种同样制作工艺繁琐复杂的清洁产品。 专利能不能卖出去,最后还是要看产品的性能、成本、生产门槛、盈利前景等因素。 不过,以柴翠翘对于肥皂、香皂、脱脂棉布的赞不绝口满意程度来看,完全不用担心这几样东西没有市场。 李昂请苏冯帮他隐去报刊上脱脂棉布发明人的名字,便回去接着上课。 而苏冯等人的行动力也远超他的想象,到傍晚时分,苏冯等学宫教习就利用专利所丰富的物资储备,以及修士的能力,复刻出了肥皂、香皂、脱脂棉的产品线, 制作出了几十件样品。 而苏冯也明白为什么李昂会询问专利出售时间了——肥皂香皂对比以往的“胰子”简直就是全方位碾压。 猪胰子气味好闻,但颜色灰褐丑陋,呈圆团状,用久了还黏答答的,看着有些恶心。 肥皂香皂不仅气味好闻,颜色素净,呈长方体形,使用时还会打出泡沫,清洁能力也毫不逊色甚至超出胰子。 至于脱脂棉就更不用说了,颜色洁白不发黄,触感绵软,吸水性能优异,哪怕拿去做成衣物、棉被也完全没问题。 更重要的是,李昂还特意在图纸上标注了所有生产环节中可能出现的危险, 并且任何想要生产这几种产品的商号,必须给劳工、临时工配发手套、口罩等保护用品,否则就要强制收回专利。 “不止发明了产品,还提前考虑到,有些商号会为了盈利不择手段了么。” “年纪轻轻就行事缜密,考虑周到。后生可畏啊。” “难得的是还有一颗仁心。不愧是医家出身。对了,这几块香皂我就先拿回家了,帮各位提前试用一下。” “无耻!这是学宫财产,怎么能拿回家去呢?谁出的原料就归谁,这些脱脂棉用的棉布是我拿来的,所以就先归我了——” 李昂并不知道专利所中教习们的聊天声,结束了一天忙碌学业的他回到金城坊家中,洗漱过后疲倦入睡。 再次睁眼时,看到的却不是熟悉的卧室屋顶,而是一片血红天空。 第一百零六章 西市 这是...哪? 李昂环顾四周,这里是一条小巷,两侧屹立着高墙,越过高墙,能看见长满了花朵的树木枝杈,以及血红色的、给人以不详预感的天空。 “梦?” 李昂低头扫了眼自己,身上穿着的还是白天时的衣服,腰间腰带的细皮绳末端,系着装饰用的小匕首,以及那块墨色玉佩。 不像是梦... 李昂伸手抚过小巷墙壁,手指触碰粗糙砖瓦的感觉是如此真实清晰,完全不像是梦境。 平时很少做梦,更不可能有这么真实的梦境体验,同时学宫的教学材料中也完全没有说过,感气境修行会造成这种类似“清明梦”般的体验。 ‘也就是说,是异类导致的么?’ 李昂默不作声地将摸了下墨色玉佩, 玉佩里的符箓是山长所写,据说能抵挡一次能致人死亡的攻击。 以山长的境界,任何妖异应该都不能伤害到他才对,但此时墨色玉佩却仍然毫无反应。 不知道是因为异类的缘故,还是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李昂运转灵脉,灵气流过全身,墨丝略微刺出手掌皮肤,在掌心处摊开。如有必要,随时能覆盖手掌手背。 同时他抽出腰间匕首, 铮—— 短刀出鞘,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刀刃尖端在血色太阳照耀下,反射妖异光芒。 李昂握紧匕首,略微弯腰,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走出小巷,来到街道。 ‘西市?’ 出现在他眼前的,正是长安西市。 酒肆,酒楼,邸店,当铺,米铺,首饰店,瓷器店,一应俱全, 绣着各家店铺名称的彩旗,随风飘扬。 唯独死寂无声,街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乃至牲畜、流浪猫狗。甚至连虫鸣鸟叫声都听不到。 ‘如果这是我自己的、能够控制的清明梦的话,那就让一辆搭载康明斯qsk78采矿用特种矿用三千五百马力发动机的别拉斯-75601露天采矿卡车出现在这里吧。’ 李昂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个在虞国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物, 大卡车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穿着学宫制服的青年。 “日升?” “厉兄?” 李昂惊诧地看着出现在街道对面的青年,对方姓厉名纬,就是那位兵部推荐生,灵州人,按年龄来算,其实和李昂差不多大。 只不过体格过于强壮、看上去过于老成了一些。 “日升你怎么会在这?” 厉纬走近上前,主动露出了藏在袖子下方、随时可能抽出的佩剑。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 李昂也走上前去,走到一般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说道:“厉兄,这里情况诡异,要不你先说一件你我都知道的事情,再说一件你知道但我不知道的事情。” “啊?” 厉纬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李昂这是在按照百兽学上,应对异类的建议指南行动,思索片刻后说道:“第一件事情,我在学宫终考的时候,用力砸那个木盒,把手背砸出血了。 第二件事情,我在学宫住校,所睡的床铺花纹是红色牡丹——那是我娘给我织的。” 李昂也说道:“第一件事情,我在学宫终考的时候和何繁霜对过了答案。 第二件事情,今天我去学宫专利所找苏冯博士注册了专利。” 双方验明身份,彼此都松了口气, 李昂扫视死寂街道,问道:“厉兄这里就你一个人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来到此处的?来此处前的最后记忆是什么?” “我的最后记忆,是和兵部同袍一起在延康坊酒楼饮酒,喝醉之后就在延康坊的悦来客栈睡下。” 厉纬回忆了一番,说道:“我那些兵部同袍都是戍边军朕的士兵、军官,这次他们回长安述职,顺便庆祝我考上学宫,不醉不归。” “我的记忆是回家之后躺床上睡觉。看来我们都是在睡梦时来到这里的。” 李昂沉吟一声,环顾周围,刚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厉纬却脸色陡变,铿锵一声拔剑出鞘,看向街角,沉声喝道:“出来!” “别动手,厉兄,是我。” 杨域的声音从街角传来,他侧身走出角落来到街上,朝李昂二人苦笑拱手,“抱歉,我刚从小巷里出来,听到有人说话就躲在角落里了。” “七郎你也在么。” 李昂眉头微皱道,“说一件你我知道和一件你知我不知的事情。” “呃你我都知道的事情...我今天虞律考试不及格? 至于我知你不知的事情...” 杨域想了想,尴尬道:“小时候过分贪玩,在家族祭祖聚会的时候,往餐点里塞了几枚巴豆。把我的几位叔叔伯伯药倒了, 让他们在祖宗牌位前没憋住。 我爹还以为有人投毒,专门去长安县报案,最后用细犬查出来是我——那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行吧。” 你这是王八走读——憋不住孝了啊。 验明身份后三人站在一起商量,三人共同点是年纪相仿、都是学宫新生、都在亥正时辰(晚上十点)左右睡觉,并且,三人白天都看过鉴月剧团的戏。 厉纬是昨天早上去的,李昂和杨域则是白天下午。 “难道是鉴月剧团引起的?不应该啊,就算是虞国百姓想要进入长安,也得通过成门卫的审查、细犬的嗅探,以及城门阵法的检验。” 杨域皱眉说道:“何况是鉴月剧团这种在列国巡演的组织——他们要在长安租赁剧场,肯定要经过更加严格的审核。 按道理不应该有危险异类混进来才对。” 那可未必。 李昂心中默默道,他身躯中的墨丝,就没有被长安城明德门、皇城朱雀门、皇城内门乃至学宫大门的阵法检验出来, 甚至是陈丹丘、奚阳羽那样的烛霄境修士,都没有察觉到异常。 厉纬微抿嘴唇,说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此处的状况。这段时间看过鉴月剧团表演的人实在太多,没理由只挑中我们几人。除非这种异变是针对学宫弟子来的...” “啊啊啊啊啊!” 凄惨至极的人声在远处响起,三人脸色陡变,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西市沟渠。 第一百零七章 梁柱 学宫课程说的很清楚,遭遇诡异状况,莽撞行事和束手就擒什么都不做,死亡率一样高。 必须要谨慎观察,收集信息,谋定而后动。 厉纬从长靴里侧拔出一把匕首,丢给没有武器的杨域, 三人贴墙,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刚走出巷弄,就看到临街沟渠的土质斜坡下方,蹲着一个男子。 他的身影瘦削,带着斗笠,穿着褐色蓑衣,脚边放着一根撑船用的竹竿——考虑到沟渠边停着一艘乌篷船,他应该是个船夫。 “新撬木排唷,顺江飘咯...” 船夫蹲在地上唱着行舟号子,声音低沉沙哑,音调飘忽曲折,宛如戏腔,而他的手掌,则在前方挖着什么东西。 那是...人。 走在最前面的厉纬瞳孔骤然放大,只见船夫身前,躺着一个穿着锦衣的中年男子。 其手脚俱已分离,身躯被开膛破肚,脸庞上还残留着无比惊惧绝望的表情。 “岸上大姐唷,远望我咯...” 船夫不断挖着心肝脾肺肾,梦呓般呢喃着,突然转过头来,望向街道上的李昂三人, 他的嘴角滴落着鲜血,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恭敬笑容说道:“三位小郎君要乘船么?” 杨域早就被吓得头皮发麻,厉纬虽然同样惊骇,但他毕竟是边镇兵卒,十几岁就在刀尖舔血。 攥紧了手中长剑,随时准备挥出。 见三人不答话,老船夫丢开了手中器官,站起身来,恭谦说道:“三人乘船只算一人,一里五文钱。” 李昂眯着眼睛回答道:“不用了。” “既然不乘,那就还请把这位的船钱给结了吧” 船夫一指躺在地上的锦衣男子尸首, 李昂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杨域,后者一摸身上衣服,额头不禁沁出汗水。 口袋中分文无有。 “这块玉佩怎么样?” 厉纬急中生智,从杨域腰带上拽一块圆形玉佩,递向船夫。 “小郎君别拿老朽逗乐子了,这不是一块土饼么?” 船夫瞥了眼玉佩,嘴角慢慢咧起,幽幽道:“没钱结账,那就拿命偿吧。” 说罢他手脚并用爬上斜坡,一身染血蓑衣拖拉在地,朝三人奔来。 “火烧术!” 杨域满头大汗,双手并用,朝船夫比划出手诀。 轰! 他指尖绽放出的炽热火焰,在半空中就自然耗尽,没能焚烧到船夫。 “这个时候就别施术了!” 厉纬踏出一步,不闪不避一剑挥出,绕过肩膀锁骨,砍在船夫脖颈脆弱处。 沙—— 船夫头颅飞扬,而后坠地,在地上骨碌碌翻滚着,但无头尸首的脖颈断裂面,却没有多少鲜血渗出。 “杀人啦!” 凄惨哭声自乌篷船中传来,一位妇女从乌篷船中跑出,扑倒在地上,抱住船夫的头颅痛哭流涕,“大郎你死的好惨啊!各位父老乡亲替我伸冤啊!” 她的哭声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整片坊市都活了过来。 提着花篮的卖花女,挑着担的货郎,穿着青衣的士子,脸上化着妆的小姐,撑着伞的侍女... 一个个人物从街角走出,转瞬间填满了街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们盯着李昂三人,表情狰狞凶残,声音整齐划一,向前迈步走来。 碰瓷是吧? 李昂环顾前方黑压压的人群,低声对厉纬和杨域说道:“走!” 说罢他蹬踏地面跳跃而起,手掌攀上墙壁,整个人翻身越上围墙,伸手拽住杨域后衣领,将其拉了上来。 “厉兄。” “来了。” 厉纬也翻上围墙,刚刚站稳,就看到远处街道上,涌出了更多市民,“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坊市中回荡着人群的喊声,他们表情癫狂地向着李昂三人所在位置涌来,仿佛某种鼠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厉纬的头皮也忍不住一阵发麻,却听身旁李昂嘹亮喊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厉纬猛地扭头看去,只见李昂表情狂乱,双眼圆睁,竟要比下方的人群还要癫狂,扯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连李昂...也被怪异同化了么? 厉纬和杨域遍体生寒,如坠冰窟,然而下一瞬,李昂的表情就恢复了正常,喃喃道:“还是在朝这边涌,果然不行么。” “啊?” 见厉纬目瞪口呆,不明所以,李昂不得不解释道:“我在试验一下,能不能伪装成这群鬼怪当中的一份子, 告诉他们这里无内鬼。 不过貌似不太行。” 这能行就有鬼了好吗?! 不管厉纬和杨域内心如何疯狂呐喊,李昂再次做出决断,说了声“上楼”,就带着厉纬和杨域跳下围墙,登上酒楼,奔向最顶层。 三人合力将几张长方木桌拖拽过来,厚实的木质桌面朝下,盖住顶层的楼梯入口。 此时下方的癫狂人群也已冲入楼中,沿着楼梯追赶而来,却被木桌所阻挡,疯狂撞击着桌面、用手去抓挠木桌与楼梯口的缝隙。 厉纬一脚踩住不断震动的木桌,挥剑砍向从下方伸上来的手臂,杨域也被激起了血气,拿着匕首刺穿了一只探上来的手掌。 从楼下涌上来的人群虽然悍不畏死且数量众多,但都还是普通体质。 厉纬是边军出身,泡过军中药浴,又在学宫学了炼体之道,气息悠长。 守住这唯一入口,暂时没有问题。 “七郎,” 李昂的声音打断了杨域的挥砍,“你的鞋底。” “嗯?” 杨域顺着李昂目光低头看去,却见自己长靴底下,不知何时染着一块梅花形血污。 而李昂与厉纬的靴底,同样也有一模一样的痕迹。 “刚才那具躺在河边的尸体,就是白天在鉴月剧团里,撞到灰衣老妇的那个锦衣男子。” 李昂快速说道:“他靴底的血污,和我们一样。” “是鉴月剧团引发的异常?我们靴底的血污,是某种印记?” 杨域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会,他们是周国剧团,来长安要经过重重关卡的审查搜索。” “不知道。” 李昂眯着眼睛说道:“不过鉴月剧团那里一定有问题。你们守住这里,如果快要守不住,就把长靴脱了丢掉,说不定有效。” “日升你要去哪?别冲动!” “鉴月剧团所在的,洛阳楼。” 李昂翻身跃出顶层栏杆,踩着飞檐瓦片,跳上隔壁楼阁。 他的离去,瞬间吸引走了一部分癫狂人群,令厉纬和杨域的防守压力骤减。 狂风在耳畔吹刮而过,血色天空下,李昂于西市楼房屋顶跳跃穿梭,直至来到一处没有高楼的十字路口。 李昂轻巧跳到路口中间,前后左右四条街道上,涌来了乌泱泱的疯狂人群。 “这里的话,他们应该就看不见了吧。” 李昂自言自语地回望了眼厉纬、杨域所在的方位,拧了拧脖子,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响。 他像是没有看到奔涌而来的人群一般,踏步走到一处店铺门前,拍了拍一下门外的实木梁柱,满意地点了点头。 咚! 一拳砸出,实木梁柱的表面爆裂开来,绽出无数碎裂木屑。 咚! 又一拳,粗长梁柱的顶部,被硬生生敲断,李昂像是拔萝卜一般,将整根梁柱从石质基座中拔了出来。 李昂将沉重梁柱,轻巧地抱在腰间,站在路口中间,回望密密麻麻人群。 第一百零八章 豆腐 砰!! 梁柱横扫而出,所到之处,癫狂人群如风筝般飞了起来,重重摔向后方。 有种把棉被晒在屋外晾衣杆上、用棍子抽打的感觉。 李昂压下奇妙的既视感,抱着梁柱左右横扫,如入无人之境。 给墨丝氪掉的价值数千贯金银并没有白费, 武者会疲惫,会气竭,需要时间恢复力气,但墨丝只需要灵气维系,就能源源不断提供力量加持。 “这些人不是真实活着的,体内没有血液,宛如行尸。” 李昂心思急转,保守估计他已经锤翻了两条街的人,然而敌人数量依旧没有减少。 “就我目前看到的,至少有五个人死亡后重复出现过。甚至还有那个之前死在沟渠边上的锦衣男子。 并且,他们身上的金银首饰,包括路边店铺抽屉里的碎金银,都无法被墨丝吞噬利用。” 幻境,还是异变? 李昂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腰间玉佩,那块墨玉依旧安静地系在腰带上,没有任何激发征兆。 “灵气有限,得抓紧时间。” 李昂双手抗住梁柱,向前冲撞而去, 人群如潮水般被重重推倒,李昂趁着这个机会松开梁柱,踩踏着人群的肩膀脑袋,跃至对面街道的围墙,跳上屋顶,兔起鹘落朝洛阳楼方向奔去。 力量,生撕虎豹。 速度,快逾奔马。 耐力,气息悠长。 李昂高速穿梭于坊市楼阁,任何扑上来的诡类,都会被一拳一脚收走性命。 全力激发墨丝的状态,恐怕已经接近于炼体道途的后天武者了吧? 相当于听雨境界的修士... 咚! 李昂高高跃起,脚掌踢中一具行尸头颅,将其重重踩在地上,同时卸去下坠之势。 洛阳楼,到了。 起身站立,洛阳楼和白天看到的没有任何区别,甚至于门口挂着的“招子”木牌,也一样刻着鉴月剧团的名字。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洛阳楼下方站立着的灰衣老妇。 她呆滞地望着前方,枯瘦双手表面沿着皱纹丝丝裂开,宛如布满裂纹釉的瓷器一般,不断渗出鲜血,滴落在地,积成血泊。 而血泊中,则源源不断浮现阴影,爬出神情癫狂的行尸。 “还差...三个...” 灰衣老妇像是没有看到向她走来的李昂一般,声音浑浊地喃喃自语道。 “差三个什么?” 李昂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灰衣老妇手背上的皮肤自行剥落碎开,白骨清晰可见。 海量鲜血喷涌溅射,而灰衣老妇本人,则像是被扎破的气球一般,迅速萎缩下去。 糟了。 李昂心底升起不祥预感,抽出匕首掷向对方,同时蹬踏地面跳跃而起,踩在洛阳楼街对面的屋檐上,避开滚滚血河。 李昂以后天武者境界投掷出去的匕首,正中灰衣老妇的眉心, 然而她已经死了,只剩一件衣物和皮囊,漂浮在血海当中, 血河沿着街道滚滚流淌,以西市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传播。 之前在酒楼顶层的时候,李昂向远处张望过,红色天空原本至多只到西市边缘, 然而现在,随着血色河流持续流淌传播,血色天空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 周围的低矮棚屋,有些已经被血色河流彻底吞没,李昂不得不踩踏楼顶,重新返回酒楼,与杨域、厉纬汇合,讲了灰衣老妇的事情。 三人离开顶层,来到楼阁尖顶上方,向下俯瞰滔滔血海——茫茫多的行尸浮在血水之上,犹自朝着三人张牙舞爪,缓慢游来。 “这像是,【诡--二--二十九】【血河】...” 厉纬震撼地看着血色天空向着长安城西扩展,喃喃自语, 三人脑海中同时浮现起之前兵学博士戚举,在课堂上偶尔提到过的内容。 如果一场战争极其惨烈,双方兵卒无人生还, 那么夹杂着煞气、怨念、愤怒、恨意的鲜血,就有微小可能汇集成河,形成名为【血河】的诡类。 它会束缚战场上的魂魄,裹挟鬼魂在山林溪水河流间穿行。 一些砍柴樵夫声称在浓雾深山中看到的衣衫褴褛、身躯残缺的士兵鬼魂,很大一部分就是目击到了【血河】。 通常情况下,【血河】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消亡。 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比如【血河】意外流入环形的聚阴煞地,在环形沟渠中循环往复流淌,才能长时间维持。 这种状态下的血色河流,甚至可以有一定的行动能力。它的稀薄血水,会顺着山涧溪流,流到其他水系, 而人或者牲畜,如果接触到、饮用了血水, 其魂魄就会被【血河】吸引,在夜晚不断梦到血河影像,直至失控梦游,主动跳进血河当中,化为养料。 “看规模,这【血河】至少是百年,甚至是数百年不遇。天知道来源于哪个古战场,这些年来又吞噬了多少枉死生物。” 厉纬蹲在屋檐上震撼无言,杨域却欲哭无泪,“我们怎么出去啊?如果这是幻境的话是不是坠楼就能醒过来?” “我们应该是在看鉴月剧团表演的时候,接触到了血河的河水。 按照戚举博士的说法,如果接触到了血河,那么至少会连做七天的梦,梦中不断接近血河,直至踏入其中,融为一体。” 厉纬沉声说道:“只不过我们这次运气不太好,血河诡类不知道为什么寄生在了那个灰衣老妇身上,并且还突然爆发。 如果现在自尽,尸体被血水吞噬,可能我们在现实世界里也会死去...” 厉纬的声音苦涩辛酸,他在边镇长大,从小就加入边军,十三岁就要上马射箭,与流寇、盗匪作战,身上创伤无数。 千难万难好不容易考进学宫,未曾想半年不到就要枉死在异变当中。 李昂凝视血河良久,突然眼眸中精光一闪,低声说道,“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灰心丧气的厉纬和杨域陡然振作起来,目光灼灼盯着李昂。 “我在想,” 李昂沉吟道:“如果往血河里加海量的盐,并想办法加热,是不是就能把它做成固体的血豆腐块。 这样就不用担心被血河吞噬了。 相反,轮到我们吞噬它! 顺带一提,我喜欢加葱花和香菜。” “...日升,” 杨域表情复杂,“这个时候就别想吃的了。” “看气氛压抑,开个玩笑嘛。” 李昂微微一笑,从腰带上解下了墨色玉佩。 第一百零九章 君迁 眼看越来越汹涌的血河河水,冲垮了一座座楼房,即将摧毁三人脚下的酒楼,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就要用力捏碎墨色玉佩。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声,在高空中响起, 血色天幕被撕开一道巨大裂口,苍茫白光从裂痕中照耀进来,透过白光,隐约能看见其中一道模糊的魁梧人影,正缓缓降落。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们三个该待的地方。” 冷漠低沉的声音在三人耳畔响起,下一瞬,三人就被莫名力量拖拽而起,抛向天空。 再睁眼时,李昂发现自己仰躺在床上,脑海中还残留着强烈的失重感与恐怖加速度造成的眩晕。 “刚才在血河幻境里发生的,不是梦。” 李昂攥了攥拳头,肌肉并没有酸痛,墨色玉佩也贴身戴在身上,但灵气是实打实消耗了一部分。 此时柴翠翘还躺在卧室另一侧床上睡觉,李昂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留了张纸条在桌上,然后便坐在大厅等人来敲门。 事实也正如他想的那样,不到半刻钟的功夫,院外就响起敲门声,开门后是一队举着提灯的镇抚司士兵,和刻着镇抚司图案的马车。 士兵拱手恭敬道:“是学宫的李昂李小郎君么?我们指挥使请你过去一趟。” 李昂点了点头,关上院门,乘上马车,默默思索。 镇抚司总指挥使,蔺洪波,武道宗师。 刚才出现在血河幻境中的,就是他么? 李昂并没有为镇抚司的行动迅速而惊讶,鉴月剧团位于长安最繁华的西市,血河不发作还好,一旦发作,闹出动静,很容易被耳目眼线众多、手段无数的镇抚司所发现。 马车向东行驶,来到颁政坊。 镇抚司总部就设在右军巡院南面。整体建筑格局,和洢州镇抚司没有太大区别,只是面积更大,楼阁更高,并且更加阴冷 李昂被领庭院,在院子里看到了一并被马车载着请过来的杨域和厉纬,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刚才是蔺指挥使救了我们?” 杨域小声道:“我来的时候看到西市里的洛阳楼塌了一角,金吾卫和长安县衙役正疏散着呢。” “估计是血河的动静蔓延到了现实,引来了镇抚司。” 厉纬轻声道:“既然蔺指挥使都出手了,那血河现在应该已经被镇压了。找我们过来可能就是为了询问一番,收集下证据。” “没引起太大的损失就好。” 李昂点了点头,血河属于二等异化物,危害巨大,如果放在临近普通人生活区域的野外,很有可能造成严重灾害。 这次刚在长安城里发作就被镇压,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但问题来了,血河到底是怎么出现在灰衣老妇体内的?通过某种手段封印? 还是说鉴月剧团就是周国派来的间谍,想要在长安释放大规模血河? 且不说这种手段能造成多少伤害,镇抚司和学宫可不是吃素的。 长安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任何地方爆发显著异变,烛霄境的修士都能瞬息即至。 正当李昂沉思之际,两名士兵走过来,请李昂三人前往侧厅。 侧厅中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镇抚司总指挥使蔺洪波,太极宫供奉申屠宇,以及学宫祭酒陈丹丘。 蔺洪波和申屠宇出现在这里不奇怪,前者是镇抚司总指挥使,后者是皇宫供奉,挂着司天台少监的官职,要替圣人确保长安安全。 至于陈丹丘...他住的地方貌似就是延寿坊,位于西市以东。可能他也听到到了血河的动静,代表学宫过来。 “弟子见过祭酒、蔺指挥使、申屠少监。” 李昂三人拱手行礼, 蔺洪波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你们刚才被圈进血河幻境里了吧?把你们看到的、遭遇到的,说一遍。” 由于三人都是学宫弟子,而且这次还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因此镇抚司也没拿审讯嫌犯那一套来录口供。 厉纬和杨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李昂则隐去墨丝的部分,只说自己在坊市围墙楼顶间跳跃,看到了灰衣老妇皮肤自行碎裂等等。 蔺洪波思索片刻,五指在乌木桌上点了几下,让屋外的手下,将两具尸体用担架搬了进来,问道:“你们在幻境中看到的,是这两个人吗?” 担架上的两具尸体,分别是锦衣中年男子,以及灰衣老妇。 前者的身上没有伤口,脸庞七窍流血, 后者手臂皮肤碎裂,和环境中一模一样,但心口处斜插着一枚满是锈迹的青铜钉。 李昂点点头,脑海中迅速拼凑出整起事件的经过—— 鉴月剧团的灰衣老妇,不知为何身体被血河异化物所依附。 李昂、杨域、厉纬还有那位锦衣男子,在观看鉴月剧团表演时,接触到了血河的血水, 因此在今晚被拉进到幻境当中。 锦衣男子被幻境所杀,现实世界里也一并死亡。 而灰衣老妇,不知道是寿终正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行死亡,导致血河发作。 发作的血河,在现实世界的西市洛阳楼里,引发动静, 令镇抚司总指挥使蔺洪波出现,摧毁了洛阳楼一角,并用那枚青铜钉异化物,封印了灰衣老妇的尸体。 现在镇抚司把李昂三人叫过来询问,就是为了弄清楚灰衣老妇体内为什么会有血河, 皇宫供奉申屠宇,和学宫祭酒陈丹丘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个灰衣老妇死之前说,‘还差三个?’” 蔺洪波突然说道。 “是。” 李昂点了点头,“在说完这句话后,她的身躯就自行萎缩了。” “...” 蔺洪波与申屠宇、陈丹丘对视一眼,先宣布已经没事了,让李昂三人各回各家,并让手下把锦衣男子的尸体抬出屋外,关上房门。 这间房间是特制的,自带隔音术的封禁效果。 蔺洪波拔出腰侧长剑,割开了灰衣老妇的后颈皮肤,露出了隐藏在皮肤下方的黑色纸张。 纸张上用金线,勾勒出繁琐晦涩的复杂纹路,只是看上一眼,就令人头脑刺痛。 “烛霄境高阶才能写出来的,封魔符。” 蔺洪波语气寒冷如冰,符术一道,越往上越难进阶。 全天下的烛霄境符师,两双手就能数过来, 而能够封印异化物、使其异变能力无效的封魔符,则是符师能够达到的最高成就之一。 “有人,把血河封印进封魔符里。再植入这个老妇的后颈,让她把封魔符带到长安,定时激发。” 蔺洪波的冰冷语气中隐含着滔天怒意,封魔符是上千年来无数修士呕心沥血的智慧结晶,是人类应对异化物的最后防线。 而现在,却被人当做充满恶意的武器,危害长安。 “应该不是周国的手笔,” 申屠宇叹了口气,“拿封魔符当武器,太过复杂与不确定。何况血河也不是最危险、能造成最大危害的异化物。 另外,周国也怕我们同等报复。 这更像是...” “示威。” 陈丹丘面色凝重地补充道:“画出这张符的人,在向我们示威。 他在告诉我们,他有手段让虞国损失惨重。 一个烛霄境高阶的符师...确实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房间内三人不禁陷入沉默。 尽管他们都是烛霄境修士,在生死厮杀中也未必会怕那位身份未知的符师, 但保护虞国百姓的治安战, 和修士间的一对一生死搏杀,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一位烛霄境高阶符师,完全能画无数符纸,像借助灰衣老妇身躯的方式,一张一张递往虞国,在各州府造成巨大危害。 而镇抚司、学宫,则不知要花多少代价,才能找到他。 “如果不是周国、西荆,又会是谁?” 申屠宇喃喃道:“全天下的烛霄境符师,每一个都记录在案。 没有谁和我们虞国有这样的血海深仇——借助封魔符直接投递异类的事情,已经是击穿底线了。 一旦发生,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蔺兄,能把封魔符再露出来一些么?” 陈丹丘皱眉说道:“高阶符师所用符纸、笔、墨,以及运笔方式,都有很强的个人印记。 说不定能在符纸风格上看出什么痕迹。” “嗯。” 蔺洪波拔剑继续割开尸体的后颈皮肤,将完整的封魔符显露出来。 呼—— 桌上的长明灯烛火烈烈飘摇, 蔺洪波三人的瞳孔骤然同时收缩。 封魔符的左下角,赫然盖着一枚方形印记图案。 印记中,有个中正平直、落落大方的“君”字。 过往的记忆同时涌上三位烛霄境修士的脑海,陈丹丘紧咬牙关,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君迁子...” 十五年前,窃取了学宫东君楼十余件异化物、袭杀了包括镇抚司副指挥使、皇宫供奉、学宫司业等人在内、叛逃出虞国的符学博士。 十五年, 过去了整整十五年,君迁子的名字再次出现在长安城镇抚司中,以这样一种方式。 “我这就回太极宫,向陛下禀报。” 皇宫供奉申屠宇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也回学宫找山长。” 学宫祭酒陈丹丘面色凝重,两年前,是学宫山长连玄霄亲自宣布,君迁子已经死亡的消息。 而现在,这个名字又出现在烛霄境高阶才能写出的封魔符上... 这代表了什么? 陈丹丘心乱如麻,如果这张符纸是伪造虚假的还好,但如果是真的... 申屠宇和陈丹丘丢下一句“看好尸首”,便离开镇抚司总部, 而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则紧抿嘴唇,望着那张埋在血肉中的黑色符纸。 气血炽热的身躯,竟不禁生出一丝寒意。 ———— 出乎李昂意料的是,在他回到金城坊不久后,就再次有镇抚司的军官登门拜访,千叮咛万嘱咐,让李昂不要对任何人讲述血河的事情。 李昂虽然有些奇怪,但这毕竟是镇抚司职权范围内的事情,也就点头答应了。 次日他打听坊间传闻,洛阳楼被毁坏一角的事情,似乎被长安县掩盖为建筑物年久失修,遭受风雨侵蚀,自行坍塌。 没有人要对此负责, 除了洛阳楼的管理方,需要为被碎石砸死的一位鉴月剧团杂役,赔付大额赔偿款之外。 而那位在血河事件中死亡的锦衣中年男子,则压根没掀起多大水花,估计也是镇抚司出手抹平了这件事情,掩盖成因故死亡之类。 至于杨域和厉纬,他们同样也接到了封口令。 等到学宫开学,三人见面,彼此间很默契地没有提到这件事情,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也算是修行界残酷的一面了, 一旦踏入学宫,学习修行,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圈进一些诡异事件。 说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也好, 说是修士与异类相互吸引也罢, 每一年虞国都有修士死得不明不白,甚至无声无息。 没有时间多做感慨,回到学宫的李昂再一次投入到学业当中。 血河的事件给他敲响了警钟,长安城人口高达三百万,虽然有镇抚司和学宫镇守,但依然会有异变发生。 当初如果在幻境里,那位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来得晚一些,说不定他就要用掉墨色玉佩里的护身符箓了。 护身符只能用一次,而学宫弟子,将来又注定要踏出长安,前往虞国各处。 哪怕是出于保护自身的目的,李昂也要抓紧时间汲取知识,增强自己——以学习和氪金的方式。 “不知道专利所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李昂坐在湖畔石凳上等待着放学时间到来,默默攥紧了拳头。 第一百一十章 拒绝(4K) 学宫专利所的进度之快、效率之高,大大超出了李昂的预期。 按照理学博士苏冯的说法,长安城最大的几家商号,包括做香料的榄香记,经营药材生意的福盛堂,还有被柴翠翘及众多长安女士认为是圣地的锦绣堂,甚至还有做皮草生意的商会—— 过去虞国的清洁用品是澡豆、胰子,和擦脸油、护手膏一样属于美容用品。 但高档澡豆用料奢侈,造价昂贵,胰子所使用的猪胰腺获取不易,中产收入家庭和贵族士大夫才能消费得起。 而肥皂香皂原材料相对易于获取,制作工艺简单,一看就知道易于推广。 再加上学宫背景作为背书,各大商号蜂拥而至就不难理解了。 距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李昂干脆跟着苏冯博士去了专利所,在专利所的包厢里见到了各大商号的代表。 “这位是榄香记的钱掌柜,这位是福盛堂的王主事,这位是锦绣堂的安主事,这位是琉光钱庄的金掌柜” 苏冯为李昂引见了一众商会代表,这些人全都是长安东西两市的有力人士,有些商会在虞国各大州府都有分号,甚至把生意做到了虞国国外。 李昂友善地和他们打了声招呼,趁坐下地时候悄悄问苏冯道:“苏博士,为什么没胡商?” 作为丝路最大的经营者,胡商团体在东西两市的能量并不逊色于本地商会,在财富体量上甚至略有超出。 东西两市的商会都来了,包厢里却一个胡人也没有,还挺...奇怪的。 “呃,这个...” 苏冯假装咳嗽了一下,有些尴尬道:“一般新专利出来的时候,我们专利所不会通知胡商,他们也很知趣地不会过来询问。 本地商会能购买的专利,他们不一定有权能买——这是要杀头的。” “杀头?” 李昂一挑眉梢,立刻反应了过来,“胡商的根基在极西之境, 不让胡商插足新专利, 是怕胡商把独门产品的生产技术,偷偷运往国外?” “没错。” 苏冯点了点头,无奈道:“虽然学宫是想在知识层面广泛交流,互通有无, 但朝廷不那么想。 胡商每年往长安运输来香料、犀角、象牙、珊瑚、珍珠、琥珀等奇珍,赚取了巨量财富,已经尾大不掉了。 再让他们把生产技术偷走,在极西之境生产商品卖回虞国,则不利于虞国的商业——西荆、南周等国的商号也是同理,无权参与专利授权。” “明白了。” 李昂点头道,“知识没有国界,但赋税有国界。” “李小郎君这句话很贴切,不愧是学宫状元。” 一位戴着玉扳指、腰佩香囊的身宽体胖男子,笑着说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少了胡商作为竞价对手,我们长安各家商会就会联合压价。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诚信。 何况皇宫之前就派人和我们商量过生产、推广助产钳的事情。 有了助产钳,不知道能挽救多少产妇、婴孩。 我们在座各位都要承你的情。” “呃,金掌柜言重了。” 李昂眼皮微跳,说话的身宽体胖男子名为金无算,是琉光钱庄的大掌柜——就是那家在虞国六百多个州府全都设有分号,甚至把分号开进十万荒山里的琉光钱庄。 如果要竞选虞国首富的话,金无算绝对是最有希望的人选。 事实上,在一些坊间传闻中,金无算是李姓宗室,乃至皇帝夫妇在民间商业利益的代理人,为皇室敛财。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月流水按千万贯计算的琉光钱庄,还没有被各家权贵生吞活剥。 ‘虞国首富啊。’ 李昂在心底咂了咂嘴,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从天而降的金钱雨。 金无算无疑是这群商号代表中地位最高者, 见他开口,其他人纷纷应和,赞美助产钳到底有多伟大,肥皂香皂脱脂棉又能对普通百姓生活有多大帮助云云。 “如果不是皇宫特地嘱咐过,不要过分宣扬李小郎君你,恐怕长安城里已经有生祠立起来了。” 金无算遗憾地摇了摇头,拿出一叠装订好的纸张,递给李昂,“对了,李小郎君,这是我们几家商号的专利授权意向书。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李昂接过纸张,扫了一眼,心底如同装了音响一般一震。 噔噔咚。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三百万贯? 李昂再次确认了一下纸张上的数字,没错, 长安各家商号,愿意出两百万贯的价格,一次性买断专利授权。 ‘前任执政大臣家的宅邸,恐怕也就一万贯吧? 先帝长公主出嫁,包括嫁妆、婚礼、公主宅院、随从佣人终身薪酬在内的所有费用加在一起,也就二十万贯。 就这样还被御史们狂喷,说奢靡浪费,有损国体。’ 李昂瞪着纸张上的数字出神,忍不住吁出一口长气。 三百万贯,够建造三十万座井,够买三万匹好马,够生活费二百文的普通家庭生活一千五百万天,折合四万一千零九十五年。 相当于三百个燕国公!! 哪怕换成金银,都足够把人砸死了。 李昂恍惚地幻想了一下自己和柴翠翘变成巨龙,躺在堆满了金银的山洞中,目光灼灼、口吐烈焰,守卫着自己的财富。 冷静,一定要冷静。 李昂艰难地从纸张上收回目光,他完全不怀疑金无算他们能不能掏得出这笔钱,毕竟那可是琉光钱庄。 但... “我不打算彻底卖掉专利。” 李昂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说道:“我还是希望采用长期授权,只赚取专利费这种形式。” “哦?” 金无算有些惊诧地挑起了眉梢,“李小郎君不妨看一看下面的估算算式。我们几家商号来之前,已经请商号里的算学人才——其中也有在学宫毕业的弟子, 专门计算过肥皂、香皂、脱脂棉的未来收益。 三百万贯,已经算是比较合适的数字了。 哪怕把产品卖到虞国各州府,乃至国外。 中短期时间内,专利费的收益也远远达不到三百万贯的水平。” “我知道,我看过了,估算过程没问题。” 李昂点了点头,一项商品的收入,要扣除掉原料成本、运输成本、场地租赁成本、人力成本、自然损耗、堆积风险、税收费用等等因素, 一般学宫的专利费是产品总收入的2%, 虞国中等收入家庭数量乘以每年购买肥皂香皂次数,再乘以肥皂香皂价格,扣除成本,再乘以百分之二... 并没有想象中多,而且这只是大商号的营收,还要考虑盗版的小型商号和家庭手工作坊。 出于逐利目的,他们总会想办法仿制出类似产品,而这部分收入是无法计算专利费的——没有授权,自然也就没有专利费。 一番计算下来,如果李昂选择每年领取专利费的形式,需要三十年以上才能拿到三百万贯。 而学宫有太多太多的经验证明,产品发明是会不断迭代的,一项专利未必能真的能卖三十年。 更重要的是, 学宫规定了,发明专利权的期限为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内,学宫会不遗余虑保护发明者的权益,直到时限已满。 金无算皱眉道,“那为什么...” “如果彻底卖掉专利权的话,那么我之前写在专利说明上的、保护工人的条件,就会作废了吧?” 李昂摊手道:“虽然各位都是各大商号的代表,在各自地盘内一言九鼎。但财帛动人心。 只要生产规模不断扩大,总会有管理者想要节约成本,降低价格,从而获得竞争优势。 劳工自然是最容易被优化掉的部分。” 李昂在专利说明上,严格要求工坊需要给工人配发,用脱脂棉布或其他材料制成的手套、口罩, 严格要求工坊不得雇佣童工,不得长时间在恶劣环境下劳作等等。 李昂一点都不怀疑,如果彻底卖掉了专利, 那些大商号会直接撕毁这些“天方夜谭”的限制条款。 “李小郎君...” 榄香记的钱掌柜,咂了咂嘴巴,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金无算用眼神打断。 “李小郎君,不愧是仁医。” 金无算用五指点了点桌面,思索片刻后说道:“这样,我们会重新估算一下,实行你的条件后,整个生产环节的成本和收益。 事先说明,如果坚持要给劳工配发保护用品,限制劳作时长的话, 成本肯定会提高,总收益肯定会降低...” “好。” 李昂答应得很爽快,令钱掌柜等人更加惊讶,“李小郎君你想清楚了么?这么做你能拿到的收益也会一并降低啊?” “我想清楚了,就是这个条件。如果各位不能答应,那我只好去找愿意答应的商号,给他们授权。” 李昂把话说得很死,几家商号的代表对视一眼,眼眸里满是无奈。 “好吧,如果李小郎君你坚持的话。” 金无算叹了口气,代表其他人答应了李昂的条件。 口头约定好,改天正式签订合同。 此时,正午的钟声在学宫中响起,合同的事情暂时谈完,苏冯起身送各大商会的代表出屋。 “苏博士...” 李昂欲言又止,他给那些大商号立下了诸多条件,这些条件必须严格执行,否则他就会收回专利授权。 但这样,相当于增加了学宫专利所的工作量, 可能要让学宫浪费人力物力,去与大商号们扯皮。 “你做得对。” 苏冯笑着说道:“如果换做是我,在你的年纪、你的家境,未必能抵御住三百万贯的诱惑。 愿意为了素未蒙面的劳工,而放弃到手的海量财富, 山长和陛下会对此很欣慰的。” “也许吧。” 李昂无奈地摊了摊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修士不是餐风饮露的仙人,一样要吃穿住行。 甚至比普通人消耗的资源更大——修士使用的符箓墨料,需要矿工在矿井中挖掘。 修士使用的草药,需要山民挂着绳索去悬崖峭壁上采摘。 修士使用的金属,需要铁匠日以继夜地锻造。 养一个修士,让修士修行的资源堪称天文数字, 要不然天下间才不会只有一个学宫,而学宫也不会每年只招收六七百名弟子。 他拒绝了三百万贯,相当于也给学宫损失了一大笔代理费,额外增加了一大堆麻烦。 “呵呵,” 苏冯看到李昂脸上的怅然若失表情,笑道:“为保护弱者而坚持,为弱者受到伤害而伤感,你确实很像你老师。” “嗯?” 李昂愣道:“苏博士你...” “我和蒲留轩以前是同窗好友。前段时间刚通过书信。” 苏冯微微一笑,说道:“你隐去他的身份是明智的。 留轩他...在长安城里有那么些个,关系不怎么融洽的仇人。” “哪些仇人?” 李昂不禁问道:“留轩先生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开长安?” 这件事情他早就想问,但不管是蒲留轩还是程居岫,都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谈。 “他没和你说么?” 苏冯有些惊讶,“呃,那你还是等他来长安以后亲自问他吧。 唉,总之就是些陈年往事,恨屋及乌罢了。 对了,等会儿午饭别吃太饱,今天下午还有一件好事等着你们新生。” 苏冯又避而不谈,李昂只好回食堂吃了饭。 到了下午,果然等来了他所说的那件好事。 负责管理新生生活、学业的教习,把新生集中起来,宣布一项事情。 学分制 简而言之,经历了一个多月的适应期后,学宫对新生开放了学分——新生课堂表现优异,或者在课外取得成果,就能获得学分。 而学分,则能用来领取物资、典籍、书籍借阅权等一系列。 第一百一十一章 奢侈(4K) “课堂发言优秀就能得学分?” “在长安城做好人好事也能拿学分。” “在学宫理学报刊上发刊能拿的学分这么多?” 学分制的规定一经公布,新生们就急不可耐地凑到告示牌前,或是拿着写有规定说明的纸张,谈论起来。 作为新生,他们这段时间已经适应了学宫生活,但还是有太多地方令人觉得不便。 比如藏书阁里大量书籍无法借走,甚至连在藏书阁里看都不行。 也不能在非上课时间去后山闲逛,不能随便进锻造厂、温室,东君楼更是只去过一次——开学初被四皇子李惠带着参观学宫,在东君楼外远远观望。 这些规定的目的,不是歧视新生,而是为了保护他们——绝大多数新生才刚刚踏入修行,没什么自保能力,连温室里的一朵食人花都有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当然,学宫的建校目的,是为了为虞国培育出更多更有用的人才, 如果有弟子表现优异、修行进展神速,那么这些禁令,自然可以适当放宽——以学分的形式。 “弟子拿到的学分越多,学宫内部的限制也就越少。 如果弟子有合理计划,甚至可以消耗学分,申请调用学宫资源,进行发明创造、理学实验。” 李昂看到规则说明,眼前不禁一亮。 杨域嘀咕道:“我听说盐州前些年修造的那座二十丈宽拱桥,就是一位学宫弟子返回家乡后,看到乡人渡河艰难,于是自行设计桥梁图纸,申请调用资源,建造而成的。” “还有酿酒。” 厉纬补充道:“之前有位师兄,觉得用粮食酿酒太过浪费, 用葡萄等水果酿酒,又会让农民主动种植水果,弃种稻谷,导致粮价上涨,所以就想用别的材料,比如稻草,来酿酒。 折腾来折腾去,前前后后浪费了十几万贯,还是没能弄出成果——而这十几万贯也没全由他个人承担,而是被学宫报销掉了一部分。 剩下的,也被聘用他的大商号所承担。” “哦?那还真是...” 李昂眼眸中精光一闪,他刚拒绝了三百万贯的专利买断, 专利授权的方式虽然也能挣到钱,但效率和总量就要低一些。 ‘能用公款做实验,学宫还真是贴心啊。’ 李昂捏了捏手掌,用学分白嫖资源,申请实验,实验成功后还能返还更多的学分。 甚至当做专利售卖出去,赚取钱财。 简直就是...功德永动机。 其他同学还在畅想着赚到学分后,扬眉吐气踏进新生勿入的藏书阁三层楼, 而李昂已经在想,如何更快、更高效率地薅学宫羊毛。 不薅白不薅。 “大家注意一下,我刚才接到了通知,” 名为庾叶农的年轻教习(比程居岫他们大一届的已毕业学宫弟子,留校担任教习一职)拍了下手掌,让新生们清醒过来,“明天大家的剑学课程,将和工学课程一起上。 地点在垂云湖畔的锻造工坊。” “嗯?” “两节课一起上?” 新生们疑惑不解,裴静上前问道:“庾教习,这两节课的内容合并在一起了吗?” “对。” 庾叶农点头道:“明天陛下和皇后将来学宫督学,按照往年惯例,检验新入学弟子们的学业状况。 明天的剑学课,会由剑学的崔司业, 工学、符学的澹台司业, 念学的奚司业, 三位司业一同辅导。 内容则是飞剑启蒙——大家要自己在锻造工坊里,寻找材料,锻造剑器, 并且想办法让剑器飞起来——飞得越快越高,则越好。” “这...” 庾叶农话刚说完,包括厉纬在内的很大一部分学子,就有些脸色发白。 陛下和皇后来督学,可不是就只有这两位。 陛下皇后都来了,山长、祭酒怎么也得到场。 山长祭酒到场了,学宫的其他博士怎么也得出席。 学宫博士们都出动了,那么朝廷重臣自然得有一部分出现,以示重视。 新生们已经上了一个多月课程,如果到时候在陛下皇后、山长祭酒、文武重臣面前,连剑都不能飞起来,那可太丢脸了, 容易被怀疑是浪费了学宫资源,浪费了入学名额。 要知道学宫弟子毕业以后,有很多人是会到六部任职的,谁也不希望在未来长官、同僚面前,多出一段生动活跃的黑历史。 庾叶农看到新生们脸上的不安表情,安慰道:“放心,就是督学课而已。 只要不当场哭出来就好。” 庾叶农不说这话还好,说了以后更多人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别着急别着急,我差点忘了说了,” 庾叶农急忙补充道:“为了让场面好看一点,明天锻造工坊里,会有很多高级的锻造材料, 比如精金、玄铁、山铜等金属。 还有五百年桃木、妖兽肱骨等材料。 应该不会出现飞剑飞不起来的情况——再不济把整截桃木飞起来,也算飞剑。” 然而,庾叶农的安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新生们还是相当焦虑。 “精金、玄铁、山铜...”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心思急转。前段时间他通过不断实验,已经能消耗灵力,控制墨丝不去吞噬近距离的银锭。 但如果一整个房间,全都是精金、玄铁之类的珍奇金属,而自己又不得不去接触... 墨丝真的不会失控么? ‘必须要想办法控制住。’ 李昂表情从容地放下学分制的说明纸张,飞快想着办法。 ———— 伴随着昊天钟声响起,一天学业结束, 李昂从马场中领回枣红马,踩上马镫,返回长安。 傍晚时分,李昂接到了来自洢州的第二封信,宋姨寄过来的,里面还有一千五百贯。 此外,以金无算为首的长安商会,也送来了两万贯的飞票——作为专利授权的预付款。 这是肥皂、香皂、脱脂棉的第一笔钱, 此后的专利费收益,就要等到每个月各大商号完成收入结算,并且经过户部、学宫双重审核, 因此会有一到两个月的延迟。 “细水长流也好” 李昂感叹了一声,看了眼柴翠翘——她死死地盯着十张叠在一起的两千贯飞票,眼睛都已经瞪直了。 “嘿,醒醒。” 李昂伸出手指,在柴翠翘的额头轻轻弹了弹。 “诶唷。” 柴翠翘捂住额头,眼睛却还死死盯着两千贯飞钱,“两万贯,两万贯呐... 少爷你答应做哪家宰相的上门女婿了啊?” “什么上门女婿,会不会说话。” 李昂翻了个白眼,“要做也是龙王赘婿。” 柴翠翘歪了歪头,“那是什么?” “一种走到哪里都会有人下跪送钱、每次饭局都有权贵送礼、震惊岳父岳母一整年的神奇生物。” 李昂随口吐槽了一句,说道:“这是肥皂、香皂、脱脂棉的第一笔专利费。 以后细水长流,每个月会有几千上万贯吧, 具体看肥皂什么的,能卖得怎么样。” “每个月几千上万贯...” 柴翠翘惊愕地长大了嘴巴,眼前仿佛浮现出无数飞票漫天飘落。 李昂笑着说道:“小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全国所有人,每人给我一文钱...” 柴翠翘下意识说道:“就能成为富豪?” “不,能在瞬间完成全国人口普查。” 李昂撇了下嘴,搓了搓柴翠翘的头发,“厨房里还有菜么?先做饭,我出门一趟买点东西。” “厨房里有菜的。” 还在疑惑全国人口普查这一定义的柴翠翘点了下头,“少爷你要出门买什么?” 李昂自然而然道:“有钱了当然要先给我亲爱的买点金银首饰咯。” “咦——” 柴翠翘红着脸在李昂肩上锤了一圈,蹦蹦跳跳心情愉悦地奔向厨房, 而李昂...则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带着飞票出门而去。 他确实要买金银。 明天的剑学课程,陛下皇后、山长祭酒、文武重臣都会出席,最要命的是那位念学司业奚阳羽也在。 上次程居岫回长安的时候,已经说过了,奚阳羽和蒲留轩曾经确实有很深的仇, 奚阳羽之前在学宫考试的时候,故意为难李昂,也是因为蒲留轩的关系,恨屋及乌。 骑在马上的李昂,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明天课程奚阳羽也在,不好说他会不会暗搓搓地下绊子—— 烛霄境念师,有太多太多方法,去针对新生了。 ‘符、术、剑、念、体五种道途,我最有天赋的还正好是符学和念学。 如果要在念学上深造,以后避免不了要接触到学宫念学司业奚阳羽。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昂骑着马,来到了西市,用飞票去金店买了些金银锭, 再去首饰店,买了些金银首饰, 并用自己带的金银锭,预约订制了特制款的贵重首饰。 总共花了一万八千贯,由金银店的护卫一路护送,返回家中。 这就是李昂想出来的,合理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钟爱金银的理由——给自己和柴翠翘打造喜欢昂贵奢侈品的人设。 士大夫嘛,奢靡一点很正常。 ‘我是学宫弟子,还是入学考试状元,走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一言一行都会被人记得。 偷偷摸摸、隐姓埋名买些金银,反而会引起怀疑。 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显示自己就爱奢侈品。’ 李昂带着一盒盒价值上千贯的奢侈品回到家中,送给了正在做菜的柴翠翘,后者开心地蹦了起来,跳着摔进李昂怀里,让李昂抱着她转了一圈。 “快下来快下来。” 李昂生怕自己力气太大抱伤了对方,连忙龇牙咧嘴地把柴翠翘放了下来,“你是不是比以前变胖了?” “诶?有吗?” 手里还拿着炒菜勺的柴翠翘一脸震惊,低头看了眼自己,嘀咕道:“感觉没有啊...以前在洢州怎么也吃不胖来着啊...” “可能是长安的食物更有油一些吧。” 李昂面不改色地拍了下手掌,“这些首饰你以后去参加什么女子社活动,就看着戴吧。以后我会买更多回来的。 你之前不经常说金城坊的夫人们都穿金戴银嘛。” “唔,我那是说着玩的...” 柴翠翘犹豫着放下炒菜勺,看着桌上的贵重首饰,抿了抿嘴唇说道:“少爷,我觉得我们还是节俭一点比较好。 那些夫人小姐,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跟我做朋友的。 我戴岫玉的镯子,她们也夸个不停。 以后就不要给我买这么贵的首饰了。” “不行,赚到钱如果还活得抠抠搜搜,有损学宫体面。” 李昂面不改色心不跳,“做完这道菜就够了哦,我先回卧室躺会儿。” “嗯。” 柴翠翘看着李昂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些精美昂贵首饰的边角,生怕手掌上的油涂抹上去。 回到卧室的李昂吐出一口浊气,拿出一大盒金银放在桌上,听着厨房里柴翠翘的小声惊呼,莫名有种奇妙的负罪感。 像是那种给小三买了名贵包包衣服后,回家给妻子送了根打折口红的渣男... “在想什么呢。”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抛出脑海。 墨丝非金非银非铁非铜,连有机质都不是, 而柴翠翘...由于相处时间太久,已经很难定位了。 “还是先想想怎么应付明天的剑学课程吧。” 李昂将金银锭倒在桌上,释放灵气,控制墨丝缓缓吞噬金银,“希望这样有用。”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组队 确实是刀枪不入。 卧室里,李昂看着墨丝形成的手套,眉头微皱。 他用来切割、戳刺手套的匕首刀尖,已经出现轻微磨损,而墨丝表面却没有任何变化。 随着切割力度逐渐增大,墨丝手套表面终于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注入灵力后,连这一道痕迹也迅速自愈。 ‘在吞噬了价值一万八千贯的金银之后,出现了新的变化么。’ 李昂默默想道:‘第一阶段是充当灵气桥梁,提升灵气传导效率,增强身体机能; 第二阶段就是能够刺出体表,形成防护? 这种防护也需要消耗一定量的灵力来维持,受到外力越大, 则消耗灵力越多。’ 他顿了一下,释放灵力,引导手掌部位的墨丝缓缓收缩,再集中意志。 沙沙—— 在意志控制下,墨丝再次延展而出,聚集在手背之上。此后无论怎么释放灵力,墨丝的面积都没有变大。 ‘似乎,以目前吞噬的矿物总量,第二阶段的墨丝只能扩展到这种程度。’ 李昂挑起眉梢,‘本来以为墨丝重连断裂灵脉、修复颅中断剑卦象,已经是极其特殊的异化物了。 想不到还有更多变化。 如果继续投喂矿物,是不是能增大第二阶段的墨丝总面积,直至形成面具、胸甲,乃至全身铠甲? 目前投喂的只是金银锭,要是换成山铜、玄铁之类的高等级特殊金属呢? 墨丝还有没有第三阶段...’ “少爷菜好了。” 客厅里传来的柴翠翘声音,打断了李昂的思索,他收回轻微磨损的匕首,看着手背墨丝重新收回皮肤之下,“哦,这就来。” ———— 同一时间,大明宫,温室殿。 位于屏风两侧的供奉、内侍与金吾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如同雕像一般凝固不动。 而殿中的虞帝李顺,手掌按压着长桌,锐利目光望着桌上铺开的南周边境驻防地图,眉头紧锁,表情凝重。 “呼...” 虞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脑海中再一次闪过一个名字。 君迁子。 这个已经与长安阔别了十五年之久的名字再次归来,像是一道老旧伤疤被重新撕开,刺痛着许多人的神经。 如果说现任太子东宫左春坊中允的何司平,是这一代学宫弟子代表, 那么十五年前的君迁子,就是近五十年内学宫最优秀的弟子,没有之一。 他是学宫符学博士,巡云境高阶修士,距离烛霄境只差一步之遥, 同时还是理学学会会员,改进了包括纺车、染料、榨油、农具在内的多种工艺, 主持过山南东道、山南西道的桥梁修建、江南东道的河坝海堤修筑、都畿道的蝗灾救灾。 这个名字,本来应该被悬挂在学宫史馆的墙壁上,和历任山长、杰出博士们并排在一起。 直到一向温和儒雅的他,突然趁着山长离开长安的间隙,抢夺走东君楼十余件异化物, 利用异化物残忍杀死驻守学宫的司业、前来拦截的镇抚司副指挥使,以及一众修士, 一路逃出虞国。 过去十几年里,虞国从未停止过对君迁子的搜捕,潜伏在南周、西荆、突厥乃至十万荒山的密探,也在不遗余力寻找他的线索——修士修行的所需资源是非常庞大的,不可能毫无动静。 一切搜寻都一无所获,直到两年前山长亲自宣布,君迁子的命灯已经熄灭,方位应该在无尽海的深处。 但现在,这个名字又回来了,并且出现在只有烛霄境高阶才能写出的封魔符之上。 学宫最基础的兵学课程,就已经反复强调过,烛霄境的修士,是能够在字面意义上,改写战争格局的存在。 烛霄境高阶的符师,更是如此。 一符可令大河断流,可令山崖崩塌,可令万军辟易。 君迁子这十五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是怎么进展神速,从巡云境晋升至烛霄境高阶的?又为什么会用这种刻意的方式,告诉虞国他已经回来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对南周发兵的计划么?’ 李顺伸手拂过兵部辛辛苦苦绘制出的南周边境地图,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着白色。 在接到君迁子消息后,镇抚司调遣得力人手,巩固长安城防,皇宫供奉也修改轮值顺序,保护重要贵人。 这些都治标不治本,千日防贼必有一失, 最关键的还是弄清楚君迁子的生死,以及他的目的。 ‘希望山长那里,能尽快传来好消息吧。’ 李顺默默收回手掌,不弄清楚烛霄境高阶符师的意图,许多计划都被迫停滞不前。 踏踏踏。 脚步声和轻笑聊天声由远及近,虞帝望向侧殿,薛皇后正和儿女们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阿耶。” 皇子公主们规规矩矩地行礼,虞帝从薛皇后手中接过年纪尚幼的临章公主(其生母为一位难产而死的下嫔,后被薛皇后收养,视如己出),抱在怀里,随意说道:“看戏回来了。” “嗯。” 临章公主抱住虞帝的脖子,奶里奶气地讲着刚才看的戏——皇室最近把在长安的一些剧团请到了皇宫中表演, 对外说法是为了欣赏艺术, 真正目的,是为了找个借口,把那些包括鉴月剧团在内的外国剧团,暂时扣留在长安。 鉴月剧团的灰衣老妇,是君迁子送往长安的封魔符载体, 尽管根据镇抚司审讯结果,鉴月剧团对此一无所知, 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不能放他们离开——镇抚司打算请虞国三位宰相之一的门下侍中东方录出面, 由他宣称极其喜欢鉴月剧团,为此不惜花费重金,将鉴月剧团永久留在长安,并且把他们在南周的家人,也一并带到长安久居。 镇抚司希望能用这种方式,引蛇出洞。 “宫里还是太冷清了,以后让教坊司也向那些外国剧团学习学习,研究一下其他风格的戏剧。” 虞帝语气随和轻快,完全看不出刚才还在为君迁子的事情而担忧。 “那可太好了。省得那些外国剧团回去之后,一些剧目就在长安成为绝唱。” 同样对君迁子一事知情的薛皇后,一样坦然微笑, 一家人随意闲聊着,逐渐提到了李乐菱的学业。 “乐菱学业还是很优秀的。国史、虞律、算学、理学的几次考试,都是甲等。” 四皇子李惠骄傲说道:“并且,这一届的新生,在入学考阶段就读过一部分学宫教材,相当于领先了一步。 而乐菱此前没有读过教材,完全是这段时间学习的成果。 如果乐菱也参加了入学考的话,说不定还能拿个学宫状元的名头回来呢。” “哥——” 李乐菱微红着脸,戳了一下同父同母四哥的后背,“哪有。 我只是放弃了炼体之类的一些课,把时间用在其他课上而已。” “那也很好了。” 薛皇后欣慰而骄傲地揉了揉女儿的秀发,心底却还是有些伤感。 学宫的生活,让李乐菱的身体比以前健康了许多,但心疾还是没有好转,乃至自愈的迹象。 导致李乐菱没法参加兵学和炼体课程的一部分内容。 虞帝敏锐地察觉到了妻子眼底的忧伤,连忙对李乐菱说道:“明天的剑学课程,我和你娘要来督学。 学宫的博士跟你们新生说了么?” “说了。” 李乐菱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女儿在剑学上,好像没什么天赋...” “没事,天下修士能精通一种道途就不错了,就算是山长,也只是精研符剑两种。” 四皇子李惠劝慰道:“以前这种督学课,为了让场面好看些,都是小组作业。让新生们自己组队。 唔...新生里面的那位何繁霜就很优秀,乐菱你最近不是跟她已经是好朋友了么?可以跟她一组。 或者那位李昂——虽然他受天赋所限,修行进度不如何繁霜还有裴静快, 但听说理学、念学很好...” 虞帝看着真心实意给妹妹出主意的四子,目光一顿,内心莫名舒畅宽慰。 作为虞国统治者,他有无数渠道来接收信息,自然知道四皇子李惠和太子李嗣,这几年来对长安青年人才的明争暗抢。 何司平是李嗣的左春坊中允, 而何繁霜是何司平的妹妹,四舍五入也是太子一系的人。 同时,李昂的举荐者程居岫,也是何司平的师弟, 四舍五入李昂将来也有很大可能被太子所拉拢。 这种情况下,李惠完全不介意,而是真心为李乐菱想办法。 这令虞帝大感欣慰,眼眸中再次多了一丝柔和。 ———— 李昂完全不知道他睡觉的时候还在被皇室所惦记着,一觉睡饱,起床上学。 “日升!” 嘴里叼着一片毕罗面食的杨域急匆匆跑过来,含糊不清道:“准备好了吗?” “什么准备好了。” 李昂一头雾水,站在原地让杨域先把毕罗吃完,省得噎着。 “剑学课啊?!” 杨域拍掌道:“我昨天放学的时候专门找师兄师姐还有教习问了,往年这种督学课,如果陛下皇后要来,是要让新生们组队的。 五人一组,七人一组,十人一组什么的。能让场面好看些。” 李昂眨了眨眼睛,“所以?” “拉兄弟一把吧。” 杨域哀求道:“小组作业算我一份。” “也算我一份!” 拿着块肉饼早餐的厉纬也急匆匆从远处跑过来,豪气干云地说道:“我剑学上次不及格!” “不及格你还喊这么大声,是什么骄傲的事情么。” 李昂揉了揉额头,“加上你俩倒没什么事,不过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课程会怎么进行啊...” 我自己还在愁奚阳羽会不会使绊子的事情呢! “没事日升,我们相信你。” 杨域和厉纬义正辞严,几乎把“我是废物我很骄傲”这行字刻在了脸上。 “行吧...” 李昂点了点头,杨域和厉纬同时舒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李昂身上穿着的衣服。 “咦,日升,你今天怎么穿这么厚?” 李昂拍了拍身上厚厚的袍衫,“保暖嘛,秋天到了,不能吹太多冷风。” “哦哦。” 杨域和厉纬不明所以,在心底默默记下,准备回去之后也模仿李昂的穿衣——自从燕国公病愈的消息传开后, 大家就都知道李昂是洢州来的名医了。 他说的话,自然不会有错。 铛铛铛—— 钟声响起,李昂眺望了眼锻造工坊方向,“好了,我们出发吧,快上课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剑模 学宫锻造工坊分为三个区域,最大的工坊可以在里面修造五十丈级别的巨型帆船,而不显得拥堵。 李昂等人上课的工坊在垂云湖的南面,临近后山。 由于圣人要来督学,这里昨天晚上特意打扫过——锤凿斧锯、各类材料整齐地堆放在货架上,炼铁炼钢炉表面光洁,地上也没有木料或者金属屑。 主持剑学课的崔逸仙司业简单讲了两句,内容大致是让学子们在两个半时辰内,用工坊里的材料和工具,锻造剑器,表现优秀将获得学分。 虽然教习之前已经跟新生们讲过不要紧张,但是当虞帝皇后、朝廷重臣还有司业博士们(山长有事不在)都坐在凉亭下观看的时候,没有多少学子能真的不紧张。 “日升,我们该怎么做?” 杨域压低声音问道。 “唔...” 李昂张望了一下周围,时间有限,学子们很快完成了组队,划分好了任务——或是设计图纸,或是从货架上拿取材料,或是急匆匆地开启锻造炉。 “先不着急,让我翻翻这本书。” 李昂施施然地坐在凳子上,从怀里掏出本名为《匚金秘箓》的册装书籍。 这是理学和剑学的基础教材之一,讲的是前隋和虞初铸剑师的心得经验——一部分剑修经过长期探索,认为好的飞剑不一定要使用同一种金属材料, 用多种金属混合,或者在剑身嵌入特殊材料,会有助于灵气流通疏导。 这本书讲的就是如何在锻造过程中,在剑身各个位置,添加不同材料,以达到灵气流通的最优效率。 “嘶...日升,你要按《匚金秘箓》上的图纸铸剑?” 杨域惊愕道:“可是上面的内容,是要使用金匮锻炉的啊?只有巡云境修士才有实际操作的可能。” 金匮锻炉,也就是程居岫随身携带的那个可以熔炼钢铁的方形铁盒。要达到巡云境才有足够灵力使用。 “我没想按剑谱铸剑。” 李昂头也不抬地说道:“反正按照崔逸仙司业的要求,只要我们弄出能够飞得高、飞得久、操纵性能优异的飞剑就可以了吧?” “嗯。” 厉纬点头小声道:“日升,云麾将军也在陛下后边坐着呢。我父亲是他的老部下,我考学宫的推荐信也是他写的。这次...” “知道了知道了,不会让他们以为你在学宫是浪费粮食、浪费资源的。” 李昂合上书本,跳下凳子,随意笑道:“想多挣点学分么?” ———— 凉亭下,虞国尚书左仆射裴肃,正和虞帝、同僚们低声谈论着南周的动向。 南周皇帝年老体衰,前段时间又白发人送黑发人,死了太子,悲伤痛苦之下一病不起,卧于病榻,无法处理朝政。 南周皇子们心思各起,勾结朋党,导致朝廷动荡,连驻守在边境的边军,听说也有段时间没收到军饷了。 凉亭下的虞国将领们,听着虞帝的轻快语气,各个跃跃欲试,想要请战。 裴肃听着同僚们的交谈,维持着脸上的淡然微笑,眼眸深处却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作为尚书左仆射,他自然也知道了君迁子的消息。 战争来临得不会那么快。 哪怕虞国国力鼎盛,而南周局势动荡, 但在弄清楚哪位烛霄境高阶符师的真实身份与目的之前,虞国的兵锋都不会侵入南周领土。 一剑曾当百万师,这就是修士的力量。 裴肃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眼角余光瞥向锻造工坊——高大英俊的裴静,正潇洒从容地指挥着组员们,熔炼金属,锻造剑器。 意气风发、充满自信的模样,完全没有前段时间没考上状元的失魂落魄。 裴肃默默地叹了口气,自己的这个儿子什么都好,聪敏好学,彬彬有礼,但就是骨子里太傲了。 自己已经跟他说过,要和同学友善相处,裴静表面答应,实则仍不与李昂、何繁霜交谈, 自顾自铆足了劲学习,势要夺回属于他的骄傲。 还是需要敲打一番。 裴肃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裴静生来就是要成为上位者的,上位者最重要的资质不是比谁都聪明,比谁懂得都多, 而是识人、用人... 当! 重物坠地的声音,打断了裴肃的思索, 只见工坊中,杨域和厉纬,从地上扛起一堆长条木料,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赔着笑,从疑惑不解的同学们之间经过。 “日升,你要的轻型木材。” 杨域和厉纬将木材放在桌上,小声道:“接下来干什么?” “接下来,你俩拿锯子,把这些木材切割成薄木板和细木条。” 李昂从桌上拿起一张写满了说明文字的图纸,“按照这个尺寸。” “这...” 杨域接过图纸看了一眼,疑惑道:“这些木条这么细,跟牙签似的,有什么用? 就算打造桃木剑,也应该用一整块木材啊?” “这个你们就不用管了,” 李昂笑道:“我去找点强力鱼鳔胶、皮毛。” “皮毛?” 杨域和厉纬更是一头雾水,但这个时候质疑已经来不及了,其他小组都进入了锻造捶打剑模阶段。 两人对视一眼,无奈摇头,出于对李昂的信任,还是拿起锯子切割起来。 “鱼鳔胶,鱼鳔胶...” 李昂如闲庭散步般,在各个小组间穿过,站在货架前仔细打量,挑选走了自己所需的材料。 精金、山铜之类的贵重金属材料,在工坊对面的货架上, 李昂强忍着看向那边的冲动,释放灵力压制蠢蠢欲动的墨丝,步履稳重地回到了原来位置,将材料放在桌上。 杨域和厉纬的动手动力不算差,两人相互配合,很快就裁剪出了相对规整的薄木板和细木条。 李昂把一部分木板裁剪成弧线形,切割出榫卯结构,并交给杨域和厉纬用皮毛磨平木材表面的木刺。 打磨好后,再还给李昂,让他将细木条组装在一起。 整个过程繁琐而精细, 杨域看着周围的同学,已经锻造出剑型,淬火冷却, 有些甚至已经开始感应剑魄(剑器中负责灵气疏导的核心金属),操控飞剑缓缓飘起。 终于,杨域忍不住问道,“日升,我们什么时候锻造剑魄?” “什么时候都可以。” 李昂抬头说道:“厉兄,麻烦你从那边的货架上,拿两根最细的精金丝过来。” 厉纬拿了两根纤细精金丝,按照李昂吩咐,将精金丝线,绑在木质框架的两端, 然后,厉纬和杨域就看着李昂,拿出了绢布,用水喷湿,蒙在框架表面。 杨域看着终于成型的诡异木质剑模,瞠目结舌道:“日升,这到底是什么?” “这就是我们要展示的飞剑啊。” 李昂坦然自若,在心底默默加上一句,“或者说,航模。” (还有一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动力 “这...这...” 杨域和厉纬将嘴巴张得极开,看着李昂手中的绢布蒙皮木质模型,“这是飞剑?” “怎么不是,有剑身,” 李昂一指航模机腹, “有剑柄,” 李昂一指航模尾翼, “有剑魄。” 李昂一指那两根连接着机腹与机尾的精金丝,“这就是飞剑。” “不是,这,可是。” 杨域和厉纬张口结舌了一阵,一拍大腿道,“它也不能飞啊。” “光这样当然不能。按照剑学和念学课上的内容,飞剑的本质其实是用念力,去感应、操纵剑魄。所以念和剑两种道途,在修行初期才会如此接近。” 李昂摊手道:“听说听雨境开始,就能孕育出剑意了。 到了烛霄境更是能以剑意代天意。以身化剑。 不过我没到听雨境,也没亲自体验过。 以现在我们感气境的条件来看,飞剑想要飞起来,本质上还是动力问题。 所以只要赋予少量的动力...” 他微微一笑,拿出了两张清风符,小心翼翼地裹在了航模前方的螺旋桨上。 ———— 终于,完成了。 工坊不远处,卷着双臂袖子的裴静,看着桌上摆放着的宝剑,长吁出了一口浊气。 “山铜、精钢所铸,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裴静环顾站在桌旁的同学们,微笑道:“各位,这把剑,是我们共同的成就。大家辛苦了。” “四郎,给这把剑起个名字吧。” “是啊,四郎,这把剑锋锐无比,比之前在长安拍卖行里看到的佩剑都好得多呢。取个名字把四郎。” 桌旁的同学们真心实意地说道,抛除过于显赫的家室,裴静确实有着强烈的人格魅力,否则他们这群同样考进学宫的天之骄子骄女们,也不会围绕在他身边。 “那就叫它...” 裴静凝视着桌面上微微反射着蓝色光芒的宝剑,缓缓说道:“沧海。” “好名字。” 名为窦驰的贵族少年拍掌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周围同伴纷纷应和, 站在角落里的胡人、荒人少年也点头称赞,“四郎,试试剑吧。” “嗯。” 裴静点了点头,将手悬在沧海剑上方,缓缓张开手掌,感应剑魄。 嗡—— 由山铜构造的剑魄响应着裴静的念力,令沧海剑轻轻震荡起来,直至缓慢飘起。 一寸,两寸。 周围同伴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着沧海剑逐渐上升,直至触碰到裴静的指尖。 “去。” 冥冥中的感应,令裴静下意识地扬起手指, 沧海剑发出“铮”的一声轻鸣,蹿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两圈近乎完美的弧形,最终飞回到裴静身前,被他伸手抓住。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穿着道袍的剑学司业崔逸仙走近过来,兴致盎然地从裴静手中接过沧海,“这把剑是你们锻造的。” “是。” 裴静恭敬拱手, 崔逸仙托住沧海,令其悬浮在掌心上方,食指指尖轻轻勾了勾,释放浩瀚剑意。 轰! 无形无质的蓝色烈焰从沧海剑中喷发出来,除裴静以外的学子们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以躲避那锐利的、直刺面庞的锋芒。 “剑魄中熔铸的意志很强烈,快身藏境了么。” 崔逸仙随意收起了冰山一角般的剑意,微笑着将剑递还给了裴静,“很不错,拿给陛下看吧。” “是!” 裴静接过沧海,和同学们相视一笑,双手托着剑器向凉亭走去。 “牧文(裴肃的表字),你家四郎来了。” 虞帝停止了谈话,笑着站起来,其余臣子、学宫博士也纷纷站起。 裴静代表其他组员,操控沧海剑游走飞行, 崔逸仙、奚阳羽和澹台乐山三位司业在一旁评价——奚阳羽作为裴肃府上的客卿,也许还没那么客观 但崔逸仙和澹台乐山给出的评价却是,裴静是十年难遇的剑修天才。 虞帝微笑点头,夸奖了一番裴静等学子,赐座让他们也坐在凉亭之下。 很快,就有第二组、第三组的学子,托着剑器走过来。 有些组表现优异,有些组差强人意。由于学宫这次提供了上等的铸剑材料,只要不是剑学天赋太差劲,都能飞起来。 何况就算真的不适合剑修,感应不到剑魄,一组里面也有其他学子。 随着时间流逝,锻造工坊中,新生数量逐渐减少, 剩余的人倍感压力,纷纷加快动作, 除了...李昂。 “再加上两根精金丝...这样结构强度就没问题了。” 李昂将彻底完工的航模托举起来,对表情复杂的杨域和厉纬笑道:“走吧,陛下他们等着呢。” “...唉。” 杨域和厉纬自知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在李昂身后,拖着脚步埋着头向凉亭走去。 “嗯?” 被获准坐在虞帝旁边座位的裴静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望着李昂手中的怪异模型, 奚阳羽前踏一步,淡淡道:“李昂,你的剑呢?” 李昂微微一笑,托起航模,“司业,这就是我的剑。” “荒谬,这不过是个木头框子。” 奚阳羽眉头一皱,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还不退下...” “奚司业,让他讲完也无不可。” 旁边的澹台乐山打断了奚阳羽的话语,转头看向李昂道,“李昂,这节课的主题是什么。” “用工坊中的材料,制作出能够飞行的剑。” 李昂回答道:“学生认为,只要拥有剑魄,能够飞行,应该就算飞剑。” 澹台乐山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说的剑魄,就是这四根精金丝么?” 李昂点了下头,“是。” “只凭四根精金丝,恐怕飞不起来吧。” 澹台乐山说道:“就算加上这木头框架前面的两张清风符。” “司业,学生所写的清风符,目前至多只是能制造微风、驱赶飞蚊而已。不过,凭借这一丝风力,已经足够让它飞起来了。” 研究飞行器或其他物体在同空气或其他气体作相对运动情况下的受力特性、气体的流动规律和伴随发生的物理化学变化。这就是,空气动力学。 李昂后退半步,在征得虞帝点头示意后, 他朝机首的两张清风符上轻轻一搓,用灵力激活了符纸, 然后,轻推航模,将其掷向天空。 第一百一十五章 问政 突突突突—— 裹着清风符的螺旋桨加速转动,产生风力,带动航模斜飞向天空。 李昂抬起手掌,释放出念力,连接至航模上的精金丝。 精金丝在念力作用下拉紧收缩,令上下机翼的襟翼、副翼展开,增加面积,提升整体升力,在空中上下翻飞,绕了一圈又一圈。 竟然,真的,飞起来了... 之前已经展示过剑器的新生们,全都抬着头,张着嘴巴,惊愕万分地望着空中那架灵活自如的木材绢布航模。 连杨域和厉纬,都不敢置信地把手掌放在额头前,遮挡阳光,怔怔凝望。 接下来是转弯。 李昂手掌轻轻一悬,精金丝立刻响应,调整机翼偏向,带动航模徐徐转向,在半空中划出完美弧线。 冲刺加速, 减速慢航, 李昂仅仅调动四根精金丝拉紧或放松,就轻巧控制着整架航模的飞行速度与方向 “《墨子·鲁问》有云:公输子削竹木为鸢,成而飞之,三日不下...” 有位新生小声说了一句,奚阳羽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本质上是用清风符带动桨叶旋转、产生风力罢了,等符箓灵力消散,自然就会坠落。 何况全靠几根精金丝来充当剑魄,调控方向。 都不需要以飞剑击之,只要身藏境的念力干扰与剑魄的联系,就能令其坠毁。 想法很好,但恐怕并不实用。” “奚司业可以试试。” 李昂转头看向奚阳羽,微笑道:“这架‘飞剑’,应该不怕干扰。” “...” 奚阳羽冷冷地瞥了眼李昂,当着陛下皇后和其他司业博士的面,他才不会真的释放念力扰动去操控‘飞剑’。 见奚阳羽不上钩,李昂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竟然主动放下双手,切断了与精金丝的联系。 正在半空中盘旋的航模失去引导,机头上扬,机翼向一侧下坠超过临界角度,整体升力急速下降,陡然失速,打着圈向下坠落。 下方仰望的不少新生们,下意识地发出了惊呼, 符学司业澹台乐山抬起手掌,就准备释放符法,抢救这架造型奇异有趣的‘飞剑’。 然而下一秒,失去了念力控制的航模尾翼方向舵,自动随气流偏转, 导致航模失去航向稳定力矩,令飞机向着下坠的螺旋方向内侧滑,上下机翼在力矩作用下自动回正。 同时,由于水平尾翼面积放大,受到较大的气流动压,令航模自动前倾,机头下压,加速向下俯冲,脱离失速。 李昂后退数步,打量了一下航模的方向,抬起手掌,轻巧而精准地接住了航模。 这就是波2飞机的厉害之处——它的结构简单,设计精巧,虽然航速缓慢,飞行高度有限,但胜在操纵性能优异, 一旦失速,只需要飞行员放下驾驶杆,飞机就会自动脱离失速螺旋状态, 因此在李昂的异世界记忆里, 波2飞机才会在战争中作为新手驾驶员的教练机、联络机、救护机、夜间轰炸机、袭扰机,是历史上产量第二多的飞机。 撕拉。 李昂有些可惜地扯下了灵力逐渐消散的清风符,抬头看向沉吟不语的虞帝。 “李昂。” 虞帝思索片刻问道:“你的这架,飞剑,能放到多大?” 来了。 李昂微微一笑,虞帝李顺是山长的弟子,还是皇子时就在学宫进修过。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修士,但也能大致看出来, 航模的动力来源,是符纸,而不是飞剑常用的念力。 符纸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是可以储存,可以择机释放,可以...被凡人所使用。 虞帝和重臣们所思考的内容是, 如果航模放大一些,是不是就能载人?是不是可以运送货物?是不是就可以被凡人所操控,跨过险要地形地势,乃至一日千里。 “陛下,臣不好说。” 李昂拱了拱手,不出所料地在虞帝皇后还有重臣、司业博士们的脸上,看到了精彩表情,“弟子目前还只是感气境而已。 所写出的符箓,符力衰微,延续时间不长。 为了让飞剑飞起来,只能做到这么大。 如果换做巡云境、烛霄境符师所写的符箓,动力自然能大幅度上升,飞剑也可以放大。 但必须考虑到,飞剑其他因素。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放大体积,需要加固材料, 加固材料,则会导致重量增加, 重量增加,又会令速度减缓... 具体实际操作,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模型放大后,可以载人。 甚至,能载普通人。” 此言一出,包括奚阳羽在内的众人脸色又是一变,特别是那几位将领——他们今天来学宫,是打算陪陛下放假来着, 此刻听到航模能够载人的消息,立刻开始思索起来。 能载人? 能载多少人,最远能到哪里,能运送多少货物,是否能缩短对外征战的补给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永远是决定战争胜负的第一要素, 那‘飞剑’仅仅使用了木材绢布等便宜材料,哪怕全换成钢铁,也仍在接受范围内。 而作为工学、符学博士的澹台乐山,思考的内容则不相同。 符。 李昂手中‘飞剑’的动力源泉是符,别看那架‘飞剑’造型简陋,但只要蒙上铁皮,换上更好的风符,就能改造成可以高速行驶的真正飞剑。 更关键的是,它能载物,而且很便宜。 如果往里面存放十几张攻击性的符纸,操控多架飞剑砸向对手,符师就能做到在三百丈外克敌,而且根本不用担心自身受损的问题—— 剑师不能往飞剑上贴大威力符纸,因为飞剑受损、剑魄受创,会对剑师也造成心智伤害, 而李昂手中的木质模型,则完全没有这个缺点,可以拿来当一次性使用的大威力武器。 这是能够改变修士战斗格局,乃至天下诸国战争形式的发明。 澹台乐山瞬间做出判断,下意识地想要让李昂收起飞剑,但下一秒他环顾周围乌泱泱的人群,又立刻意识到在场重要人员实在太多,已经无法保密了。 “呼...” 澹台乐山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听到动静、钻进人群的理学博士苏冯。 “陛下。” 苏冯目光被李昂手中的航模所吸引,勉强朝虞帝行了一礼,就急忙问李昂道:“日升,这个剑身的上翼,为什么要设计成扁平状,而不是平板状?” “苏冯博士,这个部位我称其为机翼。机翼设计成流线型的扁平状,有利于降低风阻,增加升力。” “风阻,风之阻力么?” 苏冯瞬间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立刻问道:“就跟船底设计成梭形的原理一样?” “没错,天下间船底多为梭形,少有方形——因为方形船底会与水流相抗,导致船体不易操纵。风阻原理也大致相似。” 李昂和苏冯讨论了起来,发现后者对于速度、加速度、力、气压、压强、气体密度、粘性流体、流场、涡旋等概念,已经有了基于经验的认识,而且思维相当敏捷,举一反三。 其余人等很快就听不懂两人的谈话, 当虞帝不得不开口打断时,苏冯还在双眼放光,自言自语着“船只螺旋桨叶”、“流动边界层”、“风洞”等词汇。 “好了,还有学子等着呢。” 虞帝转头看向锻造工坊,工坊中剩下的新生已经准备好了各自剑器,但在李昂的衬托下,都显得那么...单调。 包括何繁霜、纪玲琅、邱枫、李乐菱等人一组锻造出的飞剑,尽管那把飞剑的质量不逊色于裴静的沧海剑。 这堂督学课程落下帷幕,刚下课,李昂、理学博士苏冯、工学博士澹台乐山等人,就被皇宫内侍请过去问政。 虞帝询问的,自然还是飞行器的事情,希望学宫能多加研究,消耗费用由虞国朝廷出。 李昂毫不犹豫地把这件事情推给了苏冯和澹台乐山,真正的飞机需要更大功率的发动机、更合理的布局。 这项研究所耗费的时间精力太多,会严重拖慢李昂自己的修行进度, 另一方面,李昂也想看看符术之道,与空气动力学相结合,能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 ‘学宫建校三百年,诞生过无数聪明的头脑。只不过他们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走符、术、剑、念、体的道途。 换句话说,学宫点亮了另一条科技树。’ 李昂默默想道:“科技树的起始点不同,会导致科技成果差异极大。 就好像异世界记忆里,人类文明最终选择了电力,而不是蒸汽动力一样。” 也许,学宫的博士们能研究出新的东西来。 问政的最后,虞帝还想赏赐点李昂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很俗地赏了金银——不赏钱没办法, 李昂的年龄决定现在赏赐爵位之类不妥, 而追赠李昂父母之类又太...显眼。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君迁子和南周刺客的事情还没解决呢。 至于赐婚...看虞帝的表情可能动过这个念头,不过这次还是没有说出口。 李家的宗室贵女,真赐了婚,说不好是结亲还是结仇。 苏冯、澹台乐山等人恭送虞帝离去,李昂也在完成了下午的课程之后回到家中。 今天可以说是秦始皇摸电线——赢(嬴)麻了。 不仅怼得奚阳羽差点下不来台, 还给自己立了个人设,以后可以很自然地拿出自爆飞机作为远程攻击手段,让敌人无法近身, 自然也就不会暴露自己拥有墨丝的实情。 此外,拿到了五百点学分与价值五千贯的金银赏赐。 五百点学分已经很多了,再攒一百点,就能兑换山铜、玄铁之类的珍贵金属。 不知道等墨丝吞噬之后,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第一百一十六章 景寺 时光飞逝,转眼已至十二月。 这两个月时间里相当多的事情,南周皇子之间的夺嫡冲突影响到了朝堂,令周国局势越发动荡,像是随时都会爆发政变乃至内战。 连带一些周国商队无法返回,被迫滞留在长安东西两市,导致旅店租金都高了不少。 其次就是学宫的新发明。 肥皂、香皂一经问世就广受好评,洁净不油腻的外形,优秀的清洁效果,长时间不散的芳香气味,彻底碾压了以前的腻子。 前几批肥皂香皂很快就被一抢而空,稍微涨了波价格之后,就被几大商号大量铺货,给重新压了下去。 由于产品卖得实在是太好,学宫专利所又主动牵线,让李昂和洛阳、扬州等地的商会代表见了一面,将专利授权扩大, 同样还是只授权,不买断。 李昂拿到授权费的同时,也担心民众大量使用碱性肥皂可能会造成水体污染,主动向学宫专利所提了这方面可能存在的隐患。 好在上次防治疟疾的时候,长安的水渠翻修计划里,就设计好了与地下河绝缘的城市下水管道,短时间内应该不至于污染到地下水。 另外就是脱脂棉——这项李昂委托专利所隐去他名字的发明,同样卖得很畅销——以月用品的形式。 脱脂棉在颜值、吸水性、无菌性等方面,碾压以往的棉布、麻布乃至灶灰。 皇宫在打听到脱脂棉是李昂发明后,毫不犹豫地大量进货, 而听闻宫中开始率先使用,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也纷纷效仿,这股风气于是自下而上,吹入了寻常百姓家。 ‘这也算是疟疾之后,改善虞国民生的第二步吧。’ 伴随着学宫钟声,李昂默默合上书本,走出教室。 这段时间,肥皂、香皂、脱脂棉给他带来了两万贯的预约授权费,和五千贯的专利费,其中大部分都被李昂拿去购买金银。 同时为了向外界伪造自己奢靡好财的假象,李昂还给柴翠翘买了大量贵重首饰、衣服,让她出门就穿戴上。 导致“金城坊的学宫状元李大郎过度宠溺侍女”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了某种市井趣谈。 甚至还有人以讹传讹,说柴翠翘美若天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 令柴柴又羞恼又开心。 而李昂自己,在吞噬了大量金银后,身体中的墨丝也出现了新的变化——原本只能覆盖掌心的墨丝,现在已经可以覆盖到整个上半身, 用灵气加以引导,还能覆盖到面部,形成有开孔、可呼吸的面具。 但同时,墨丝成长的效率,也在逐渐降低——普通金银锭,比以前需要多三成的量,才能让墨丝继续增长相同份额, 李昂有种感觉,等到墨丝成长到一定阶段后,就必须得吞噬更高质量的特殊金属才行了。 “日升,在想什么呢。” 杨域、厉纬抱着书本从教室中走出,拍了下李昂的肩膀。 “在想晚上吃什么。” 李昂随意说道,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嘈杂声响,转头望了过去。 突突突—— 嗡嗡—— 哗啦啦—— 学宫垂云湖的对岸草坪上空,飞翔着造型各异的航模。 它们有的木质、竹质,有的金属蒙皮, 有的单翼、双翼乃至三翼。 飞行姿势也各不相同,或是摇摇欲坠、左右摆荡, 或是在空中左冲右突,拐弯极其艰难。 在两个月前那场督学课后,理学博士苏冯就向山长申请,额外开了一门名为气学(也就是空气动力学)的选修课,专门研究如何制作性能更优异的航模。 不少高年级学生都报了这门课程,按照李昂的方法制作航模也成了学宫近段时间以来的新风尚。 不过他们制作的这些航模,气动布局都不是很好的样子,很多飞着飞着就失去控制,坠毁在湖面上。 “又坠毁了一架。” 杨域撇嘴道:“感觉哪天撞到人了,祭酒就会把这些航模都禁掉,跟飞剑一样只能在演武场里玩。” “话说日升,你怎么没去报气学课?” 厉纬好奇问道:“你要是去了,苏冯博士肯定会给你大量学分——毕竟这门课都是你和他讨论出来的。” “唔...还是算了吧。我要忙别的事情。” 李昂摆手说道。 那些高年级学子的航模没他飞得好,一方面是他们的航模气动性能低, 另一方面就是他们对精金丝的感应敏锐程度,不如李昂。 ‘可能这也是墨丝带来的效果。我对特殊金属的感应、操控能力,已经比一些听雨境、巡云境的修士要高了。 虽然灵气总量还是在身藏境。’ 李昂默默想道,‘也许该选个时间,合理显现出自己达到身藏境的事情了。’ 前几天裴静率先突破至身藏境,何繁霜紧随其后,各自得到了学分奖励。 学宫对新生们的修行要求,是在入学半年到一年内,突破至身藏境, 快于这个标准的都能得到学分。 晋级至身藏境,终于能够使用一些相对“实用”的符术,不过这也意味着,新生需要选择适合自己的道途。 符术剑念体,到底选哪一种或者哪两种呢... 李昂思索着这个问题,走出学宫西门,三人乘坐杨域家的马车返回长安——天气寒冷,李昂就不骑枣红马上下学了。 马车驶入长安城西开远门,穿过义宁坊, 杨域和厉纬谈论着如果晋升至身藏境要选择哪种道途,李昂掀起车窗,把头探出去,呼吸寒冷的新鲜空气。 视线在白墙黑瓦的建筑物间掠过,李昂偶然瞥见一座建筑物,下意识地把头缩回来,叫停车夫,让马车停下。 “怎么了日升?” 杨域还以为有什么事情,下意识问道。 “逛逛景寺。” 李昂想着今天的日期,跳下马车,站在了白墙黑瓦的寺庙前。 景教,是基督教的一支。景寺,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教堂。 此时此刻,一群穿着白袍的波斯人,正在寺庙外向排队的市民派发鸡蛋、糖果、蔬菜以及木质十字架、纸质经文。 寺庙中也传来比以往热烈一些的祷词。 李昂婉拒寺庙人员带领游览的邀请,和不明所以的杨域、厉纬走入寺中,左顾右盼。 今天,是圣诞节。 李昂心底升起莫名情绪,景寺白墙黑瓦,飞檐斗拱,和长安楼阁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有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墙壁上,挂着的也不是圣母像,而是虞国历代皇帝的画像——这些画,是皇家颁发赏赐给景寺的。 “...我三一妙身无元真主阿罗诃,判十字以定四方,鼓元风而生二气,暗空易而天地开,日月运而昼夜作,匠成万物然立初人...” 寺庙深处传来抑扬顿挫的长安官话念诵声, 这不是什么景教的修行秘籍,而是由景教司祭(牧师)念诵的《创世纪》经文——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将光暗分离,创造世间万物和人类... 李昂心底升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明明是圣诞节,却没有常青树、圣诞袜、圣诞颂歌和圣诞礼物。 还是找不到记忆中的影子。 李昂回想着记忆碎片里的景象,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三位学宫的小郎君,可要佩戴十字,听讲经么?” 温和的长安官话在大殿角落响起,一位波斯样貌、头发卷曲的年轻景僧走上前来,态度亲切和蔼。看服饰还是一位司祭。 “不麻烦司祭了,我们是来参观的,这就走。” 李昂只是想来体验一下记忆碎片中的圣诞气氛,婉拒道。 年轻景僧脸上的和蔼笑容不减,继续道:“三位小郎君最好还是稍作停留,听听经、静静心吧。 我看三位阙中发黑,近日似有血光之象。” 血光之象? 杨域和厉纬脸上的表情颇为古怪,一位波斯景僧,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印堂发黑,最近要走霉运,这怎么想都很违和。 第一百一十七章 验亲 李昂三人再次婉拒景僧聆听讲经的邀请,离开景寺, 登上马车的时候杨域还在嘀咕着,“怎么现在连景教都学起街头算命的招式,见面就跟人说说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了...” 厉纬撇嘴道:“不这样怎么能招得到信众、挣得到香火钱呢。” 他们三人身上还佩戴着学宫腰牌,对于景教而言,如果学宫弟子能成为信众,那含金量肯定要比普通信众高不少。 李昂也不相信有血光之灾的说法,乘马车回到家里,想了想干脆把柴柴带出门,叫上宋绍元、尤都知还有一些朋友,一起去酒楼吃顿好的,就当过圣诞节了。 “这家金城坊酒楼的萝卜排骨汤还挺好喝的,有空可以过来尝一尝。冬吃萝卜夏吃姜嘛。” 李昂给自己和柴柴盛了碗汤,说道:“这喝汤,多是一件美事。” “冬天要多吃萝卜?” 杨域眼前一亮,“这也是医理吗?” 宋绍元想了想说道:“《伤寒论》有云:十一月之时,阳气在里,胃中烦热,以阴气内弱,不能胜热。 可能冬天吃萝卜能清解积热?” ...就不能是萝卜好吃吗?话说宋大哥你最近读书读得有点杂啊。 李昂咂了咂嘴巴,决定不再说话——看杨域他们脸上的表情,估计回去以后家里也要开始吃萝卜汤了。 自从考进学宫以后,李昂生活上的习惯莫名其妙就会被长安家庭们所模仿。 比如绝对不吃没煮熟的河鲜海鲜,饭前便后坚持用肥皂洗手,只喝过滤、煮开过的水, 连李昂偶尔戴着的棉布口罩,街上都已经有效仿者出现。 有种自己成了长安城时尚风潮带领者的奇怪既视感。 李昂本来也想纠正这种古怪风气,不过后来想想,这样起码有助于推广公共卫生习惯,也就听之任之了。 话说,桌上好像没有猪肉酸菜炖粉条啊... 粉条能用杂粮加工而成,而酸菜的原料大白菜在虞国好像还没有,得用十字花科的南方菘菜和北方芜菁杂交演化才能弄出来。 李昂一边吃着萝卜排骨汤一边想着改良食谱的事情。 虞国目前的民间主要蔬菜还是葵菜,这种锦葵科蔬菜尝起来有种类似油脂的滑腻口感,还有轻微涩味。 学宫的许多农学博士都尝试改良葵菜口味,不过都没有成功。只好把目光转向无尽海之外的丰富蔬菜品种。 也许哪天该把大白菜杂交出来? 李昂想着改善伙食的种种方法,突然间,隔壁隔间里传来一阵轻微哭声和交谈声。 杨域等人对视一眼,本来想继续吃饭,但仔细聆听,那声音似乎...还是一位学宫的女同学? “日升。” 杨域下意识地站起来,有些紧张地看了李昂一眼,“我过去看看?” “我也去吧。” 李昂无奈地按着桌子站了起来,那个声音似乎是一位叫张余妍的女同学,出身于官宦家族,杨域对她颇有好感。 李昂和杨域推门而出,敲响隔壁隔间的门,道明身份后,开门的是那位御医之女邱枫,隔间里还有其他几位学宫同窗,以及一对母子。 “那什么,我们刚才在隔壁吃饭来着。发生了什么吗?” 杨域开口询问,经过交谈才知道,又是大家族里的那些事情。 张余妍的父亲是户部侍郎,其祖父曾做过虞国宰相、受封国公。张家在长安不能说门第高贵,至少也是朱门大户。 张家有一位主妇,七位小妾。那位张侍郎特别宠爱一位妾室,但前段时间,张侍郎总觉得妾室所生的七岁小儿子和自己越来越不像。 一般这种事情,长安世家处理起来都是比较冷酷无情的, 不过张余妍是另一个妾室生的女儿,和那位小妾的关系特别好,把她当成亲姨, 张家就算想要悄无声息处理掉小妾,也得考虑张余妍这位学宫弟子的想法。 后来不知怎的,这件事情在坊市间泄露了出去, 张侍郎为了摘掉被绿的嫌疑,也为了让那个妾室证明清白,就采用了滴血验亲的方法。 至于验亲结果... 血液并不相融,小妾和其子也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 此时此刻,张余妍就是为这件事情而哭泣忧伤。 只能说不愧是世家么,烂事就是多。 李昂揉了揉眉心,扫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张余妍、妾室母子,以及在旁边低声安慰的邱枫、杨域等学宫同学,叹了口气。 张余妍是官宦世家出身,每个月零花钱不少,偷偷攒钱是能租房子、养得起妾室母子的。 但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名分,妾室母子必然少不了要遭人白眼,生活艰难。 “我能问一下么,” 李昂想了想问道:“之前张家用的滴血验亲法,是合血法,还是滴骨法?” 合血法、滴骨法,都是滴血验亲的方法。 前者是取两人血液,滴至碗中,看能否相融。 能相融则证明有血缘关系,不能相融则无血缘关系。 而滴骨法,则是将活人的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观察是否渗入。能渗入则证明是血亲。 南朝时期的梁武帝从东昏侯那里讨要来一位妃子,妃子入宫后七月即生下萧综。 宫中都怀疑萧综不是梁武帝亲生,连萧综自己都疑惑,偷偷去盗掘东昏侯的坟墓,刨出尸骨,将自己血液滴在尸骨上,果然能融入其中。 为了验证,他还杀了自己亲生儿子,重复实验。 确认后就出奔北魏。 除此之外,还有海员出海殒命,同船尸首腐烂,海员家属们滴血验亲、寻找家人尸首的故事。 见李昂开口询问,张余妍擦了擦脸上泪水,说道:“是合血法。” “合血法啊...” 李昂低头陷入思索,杨域看到他脸上的沉思表情,下意识问道:“日升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滴血验亲完全是错误的,根本无法证明是否有血缘关系。” 李昂抬头说道:“等明天上学的时候吧。 我来证明这一点。” 是时候,把血型理论抬上桌面了。 听李昂许下承诺,杨域脸上一喜,而其他同学也放心了不少——谁都知道李昂言必行,行必果。 他说有办法,可能就真的能够解决。 这顿饭草草结束,由杨域出资,找旅店先安顿下了张家的妾室母子, 而李昂则回到家中,拿出纸笔,写下实验方案。 ———— 次日清晨,杨域早早就坐着马车来到金城坊,一见面就询问李昂进展。 “急什么,” 李昂翻了个白眼,“滴血验亲的错误观念延续了这么多年,要想扳倒,得拿出更加合理的证明方法。 不是我在家写点文章就能做到的。” “这不是信任日升你么。” 杨域搓着手掌,谄媚道:“日升你打算怎么证明?” “找苏冯博士,申请进行大型实验,加上在学宫刊物上发表论文。” 李昂随意说道:“不过这样只是能证明滴血验亲完全无效, 用血液来进行亲子证明,还是很难做到。” 杨域下意识问道:“诶,为什么?” 李昂反问道:“过程很复杂,你确定听得懂?” “...好吧。” 杨域想了想,有些心虚地摆摆手,没有继续追问——明明自己也是考进学宫的精英学子来着,被李昂一问就莫名失去了底气。 马车驶入学宫,在上完一堂理学课后,李昂找到了理学博士苏冯。 “哦,日升啊。” 苏冯说道:“昨天西荆商会在长安的代表也找了过来,说是希望能有一部分的肥皂香皂转售权,想把虞国生产的肥皂香皂卖回西荆。 胡商商会也有这个想法。 你看哪天你和他们见一面,谈一谈?” “呃,可以。” 李昂点头答应,虞国不允许技术外流,但完全能接受把商品卖到外国挣取钱财。 “对了苏冯博士,这是我昨天写的论文,希望下午的时候能申请进行大型试验。” 李昂从包里取出写满文字的纸张递给苏冯,学宫向来有进行大型试验的传统, 一些博士如果有了新的理论、新的发明、新的实验方案,会邀请学宫博士、弟子一同参观。 比如新式水车、农具,乃至前段时间风靡学宫的航模。 “你要证伪滴血验亲?” 苏冯扫了一遍论文,眼前一亮,确认实验过程没有明显疏漏之后,立刻同意了实验申请。 地点选在学宫广场,时间则是下午。 很快,学宫广场要进行证伪滴血验亲的大型试验的告示,就贴在了学宫各个角落。 到下午时,学宫广场已经来了不少学宫博士、同窗——敢申请大型试验的,大部分都是有资历、威望、成果的博士,从没听说过有新生。 何况还是前段时间,发明了航模的新生。 “人都到的差不多了?” 李昂看了眼坐在凳子上的人数,也不拖沓,让杨域厉纬将一大叠新印刷出来的论文下发,自己则站到了台前。 “各位师长、同窗,今天我来证伪延续了数百年的滴血验亲法。” 李昂从台下,取出了五根骨头,朗声道:“这十根骨头,分别是猪、牛、羊、马、驴的新旧腿骨。 新的,是昨天学宫食堂宰杀的, 旧的,则是从长安屠宰场中取来、至少放了六个月以上的。” 然后,他又取出了五坛装着血液的玻璃罐子,展示给学宫博士和弟子们看。 “这些罐子里,装着也是猪、牛、羊、马、驴的新鲜血液。” 李昂说道:“按照滴血验亲中滴骨法的记载,只需要将活人鲜血滴在死人骨头上,观察是否渗入,就能证明有无血缘关系。 现在我分别将牲畜血液,滴到不同牲畜的骨骼中,看看会发生什么。” 在杨域、厉纬的帮助下,李昂沾了点玻璃罐子中的牲畜血液,滴在旧的动物骨骼上,发现都能相融。 “猪的血液,能渗透进牛的骨骼。 羊的血液,能渗透进驴的骨骼。这明显不符合常理。难道猪和牛、羊和驴,有亲缘关系么? 刚才我用的都是旧骨骼,那么新的呢。” 李昂又取来鲜血,滴在新鲜的动物骨骼表面,围观的众人却发现,这一次鲜血渗透的速率却变慢了很多,甚至无法渗透进去。 “这是为什么?” 有学宫博士问道。 “很简单,骨骼缝隙。” 李昂说道:“旧骨骼可以渗透鲜血,而新骨骼无法渗透。完全是新旧骨骼之间的差异。 旧骨骼表面的肌肉、筋膜脱落, 骨骼本身风化,出现微小裂缝,大部分液体都能轻易渗透其中。 各位师长、同窗也可以回家进行类似实验,哪怕用沾了颜料的水,滴在老旧破损的牲畜骨骼上,一样能渗透进去。 所以滴血验亲中的滴骨法,完全没用。” 牲畜和人没有什么差别,牲畜骨骼能够渗透,人类骸骨也是一样的道理。 “滴血验亲没用,那萧综的儿子岂不是白死了。” 另一位学宫博士小声嘀咕道。 “应该说是冤死的。” 李昂说道:“接下来我要证明,不止滴骨法没有用。滴血验亲中的合血法同样没用。” 第一百一十八章 剑伤 血型理论是外科手术的重要基础之一,有了血型理论,才有安全的输血,许多外科手术才能进行。 李昂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工具——大量针筒,玻璃片,玻璃试管,以及他之前在燕国公府上用到过的转轮飞盘人力离心机。 李昂从自己、杨域、厉纬、张余妍以及其他几位学宫同窗手臂里,抽取了少量血液,置入玻璃试管中,贴上标签, 然后从每个试管里,每次取少量鲜血,两两一组,滴在玻璃片上,相互混合。 在学宫博士、学子们的注视中,有些血样中的血液开始凝聚成团,有的则相互融合。 为了进一步验证,李昂又从苏冯以及其他一些志愿者那里,取了少量鲜血,再次实验,结果还是相同的。 “献血者们来自天南地北,来学宫之前毫无交集,说有血缘关系,未免太勉强了一些。因此滴血验亲中的合血法,同样是错误的。” 李昂说道:“不过,光证明这一点还不够,还要弄明白为什么有的血液能相融,有的血液不能相融。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李昂用转轮飞盘人力离心机,将所有血样抽取一半,进行离心。 血液凝固后,上层淡黄色透明液体为血清,中间层白色固体为白细胞和血小板,最下层红色固体为红细胞。 分离出血清之后,李昂将血清再次置于新的一组玻璃试管容器中,贴上标签, 然后将血细胞和血清两两混合,根据结果制成表格。 “各位发现了么?经过旋转离心后,一个人自己的血清和血浊(血细胞),相互遇到,是不会发生反应的。” 李昂说道:“而不同人的血清与血浊相遇,有时候会发生反应,有时又不会发生反应。” 苏冯好奇问道:“这是为什么?” “我认为,血清和血浊中,各自带有特殊物质。我称其抗原、抗体。” 李昂说道:“同种抗原、抗体相遇时,会相互对抗,发生反应。就好像火遇薪柴一样。 而不同种抗原抗体相遇,则不会发生反应,能够相安无事。 一个人的血浊含有甲抗原,那么他的血清之中,就不会含有甲抗体,而是含有乙抗体。 若血浊含有乙抗原,那么他的血清就没有乙抗体,而是含有甲抗体。 前者为甲型血,后者为乙型血。” “等等,那厉纬的血液呢?” 苏冯问道:“他的血浊不会与任何一种血清发生反应,而他的血清则会与别人的血浊发生反应。” “对,所以厉纬的血浊中,既没有甲抗原,也没有乙抗原。 相应的,他的血清中,同时含有甲抗体和乙抗体。 这就是丙型血。 而与之相反的,就是血浊中,同时含有甲乙抗原,血清中则没有甲乙抗体的甲乙型血。” 李昂在表格上写写画画,“粗放而言,人大致可分为四种血型, 甲型,乙型,甲乙型,以及丙型。 如果甲型血和乙型血相遇,由于各自抗原抗体发生反应,血液会全部凝集。 甲型血和甲乙型血相遇,血液凝集一半,相融一半。 这算融?还是不融? 而在滴血验亲中,只要血型相同,那么就算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一样会全部相融,而不发生凝集。 想要进一步验证的话,也很简单,只需要扩大样本数量,让几百、上千人进行血型检测,就能弄清楚了。” 李昂表情淡定从容,他知道血型理论一旦推广,就必然会被认定为真——谁也不希望突然冒出来一个陌生人,用滴骨验亲的方式,来谋夺自己的家产。 因此血型理论必须是真的,也只能是真的。 苏冯再次问道:“等等,既然人有四种血型,那么当父母血型不同时,所生出的孩子又会是什么血型? 如果甲型血和乙型血者成婚,会生出甲乙型,那么长此以往,天下间应该全都是甲乙型血的人才对。” “所以我在想,血型传承可能存在随机性。” 李昂说道:“甲型血和乙型血者成婚,可以生出甲型、乙型、甲乙型,或者丙型血者。 甲型血和丙型血者成婚,应该也能生出甲型或者丙型血者。 这些有待进一步扩大样本数量,进行验证。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滴血验亲完全错误,没有任何可用性。 真把这个当作金科玉律,不知道会产生多少冤假错案、人伦悲剧。” 李昂给这次大型试验下了定论,人群中的张余妍感激地朝他行了一礼,杨域也感谢地拱了拱手。 还是感谢提出血型理论的卡尔·兰德施泰纳医生吧。 李昂朝他们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心底默默想着。 以推翻腐朽滴血验亲理论的大义为旗帜,加上学宫博士们的求知欲,应该很快就能进一步推进血型理论的发展。 比如a型血加a型血者,可能生出a型或者o型血者, ab型血加上ab型血者,可能生出a、b、ab型血者。 彻底为滴血验亲盖棺定论。 “再接下来,就是血型理论的实际操作——输血了。” 李昂默默道:“只要能破除虞国民间对血液的恐惧和愚昧心理,就能光明正大将输血作为急救手段。 话说回来,昨天那个波斯胡寺的景僧,不知道是误打误撞,还是什么, 近期有血光之灾竟然真让他说对了一半...” 踏踏踏。 正当他思索之际,一位学宫仆役快步跑来,对厉纬说了什么。 而厉纬听到消息后,脸色陡变,立刻跑到李昂身边,“日升,云麾将军家的大郎在家中演武场里受伤了,现在急需救治,能不能请你跟我去一趟...” “嗯?怎么回事?” 李昂跟苏冯博士请了个假,立刻带上药箱跟着厉纬来到学宫西门外,云麾将军家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上马车后,将军府上的仆役才将实情说出——云麾将军陈昌骁晚来得子,其长子自幼学习家传武艺,差不多到了可以考学宫的年龄。 就在刚才,陈昌骁想要检验一下儿子的武艺,其子在演武过程中一时不慎,从马上跌落,大腿被剑所划伤,出血不止。 “日升...” “我尽力。” 李昂安慰了厉纬一句,云麾将军陈昌骁是厉纬的举荐者,学宫考试时期,厉纬也住在陈昌骁的府邸上,和陈家儿子们以兄弟相称。 不过,能让陈家的人跑来学宫寻求帮助... 这剑伤,恐怕不轻。 第一百一十九章 感染 云麾将军府位于东市西侧的宣阳坊,疾驰而来的马车在大门外停下,厉纬率先跳下马车,李昂紧随其后。 两人匆匆见过掩面哭泣的将军夫人,以及脸色发白的云麾将军陈昌骁本人,冲进屋内。 陈家大郎仰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艰难呼吸, 其大腿外侧有一道狭长剑伤,满是血污, 床旁边坐着一位临时请来的中年念师——他正满头大汗地释放念力,强行并拢住陈大郎腿上的豁口。 尽管如此,从伤口中渗出的鲜血,依旧流了一地。 “动脉割破...” 李昂检查情况后吸了一口凉气,幸好将军府找来念师止血得及时,否则这伤情足够死十次。 “大夫,你一定要救救大郎啊,他还小...” “我尽力。” 病人家属在房间里完全没用,李昂让他们离开房子,从药箱里拿出止血带替伤者止血,然后给自己的手掌、手术工具消毒。 随后李昂打开伤口切面,找到割破血管,用可以被人体吸收的羊肠线缝上,再用纤细银线缝合皮肉。 但陈大郎的意志,依旧不可避免地昏沉下去。 皮肤苍白冰冷,心动过速,颈动脉脉搏动减弱... 厉纬愕然问道:“日升陈大郎怎么还不醒?” “失血超过总血量三成,失血性休克。” 李昂快速道:“现在只剩三种办法,一,喝脉动脉动回来; 二,给予大量等渗平衡盐溶液; 三,输血。” 不等厉纬询问脉动是什么神药,李昂就出到屋外,找到了焦急等待的云麾将军夫妇,“将军,陈大郎现在情况危机,需要输血以挽救休克。” 陈昌骁愕然道:“输血?” “把他人的一部分血液,输入失血的病患体内,以让即将衰竭的心肝脾肺肾重新工作。” 李昂快速说道:“相当于为油灯重新倒入燃油。” “输我的血可以么?” 陈昌骁吸了口气说道,他中年得子,对于儿女们极其宠爱,这一次又是他自己要求长子演武,发生了悲剧, 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纠结什么“气血乃人之根本”的民间观念。 李昂摇头道:“血型可能不一样。 血型不同可能会发生凝集。” 厉纬眼皮一跳,急忙询问道:“是日升你今天讲的甲乙丙血型么?” “什么血型?” 陈昌骁不明所以,李昂来不及解释这么多,转头对厉纬说道:“检验血型需要时间,陈大郎恐怕等不了这么久。” “那就抽我的血来输吧。” 厉纬表情认真,快速道:“日升你之前不是检测过么?我是丙型血,血浊中无甲乙抗原, 所以与其他血型之血相遇,不会发生凝集。” 李昂一挑眉梢道:“你确定?” “嗯。” 厉纬咬了咬牙关,“我和大郎情同手足,就算是死...” “抽点血而已,不会那么严重。充其量也就是去沼泽里脱光衣服被水蛭咬的程度。” 李昂拍了下厉纬肩膀,带他返回屋内,从药箱里拿出脱脂棉签,给厉纬手腕消毒,然后用针筒缓缓抽血、输血。 待到一切处理完毕,李昂给手掌和手术用具消完毒,便推门走出屋外,对着焦躁不安的云麾将军夫妇,摇了摇头。 见李昂摇头,将军夫妇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大郎!” 按着手腕上棉签追出来的厉纬也颤声问道:“日升,输血还是不行么...” 李昂莫名其妙道:“行啊,我又没说不行。” 厉纬一脸愕然,“那你为什么摇头...” “在床边蹲太久了,脖子酸。” 说罢,李昂不理会将军夫妇和厉纬脸上的精彩表情,说道:“失血休克是好转了,但接下来能不能活,就看大郎自己的造化了。 真正要命的是伤口感染。” “感染?” “就是毒疮、化脓。” 李昂简单交代了一下医嘱,比如包裹伤口的绷带绝对不能被污染,养伤期间禁止喝酒吃辣,多吃大枣、橙子、牛奶、瘦肉等等。 将军夫妇千恩万谢地送李昂和厉纬离开,临走时还要送上礼金,却被李昂拒绝了。 那么大道伤口,止血缝合仅仅只是开始,后续的预防伤口感染才是关键。 在没有消炎药、没有抗生素的条件下,伤口化脓基本等于宣判了死缓,乃至死刑。 坐在将军府的马车里,李昂想着伤口发炎的种种资料,表情凝重,喃喃道:“昨天那个波斯胡寺里的景僧,确实说对了一半。 血光之灾啊。” “日升,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厉纬血气旺盛,被抽走一管血后,脸色只是稍微有些发白, 见李昂眉头紧皱,便出言劝慰道:“我以前在边镇当兵,战场上刀剑无眼,不知道有多少仇敌、同袍因为被砍伤,失血而死。 输血之法闻所未闻, 像陈大郎那种情况,能救回来已经是华佗再世了。 如果能推广,广泛救助受伤士兵,陛下再怎么封赏你都不为过。” “真救回来,才是华佗再世。 救不回来,只是庸医害人而已。” 李昂摇摇头,叹了口气。 按照他的计划,输血急救法,应该等到学宫博士们做足了相关实验,才搬上台面。 现在云麾将军长子成了输血急救的第一个受试者,如果他死于后续的伤口感染,输血急救法很可能也要背上莫须有的黑锅。 再想消除民间对输血治疗的偏执观念,又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功夫。 ‘难道要把消炎药、抗生素提前无数步,制作出来? 以现在的条件,真的有可能么...’ 李昂陷入沉思,消炎药是能抑制炎症反应的药物,而抗生素是消炎药的其中一种,专门指微生物或高等动植物产生的、具有抗病原体或其他活性的异类次级代谢产物。 人工合成、半人工合成的消炎药,无论是扑热息痛、布洛芬,还是甲硝唑类等,合成工艺都太过复杂, 比用猪肝制取维生素b12不知道难了多少倍。 而抗生素—— 磺胺、氯霉素、链霉素,以及,青霉素... 第一百二十章 血痈 磺胺? 那能治疗葡萄状球菌与链状球菌所引起的诸多疾病,比如肺炎、丹毒、产褥热和各种炎症。 但是需要以乙酰苯胺或苯氨基甲酸甲酯作为原料。 万古霉素? 这种名字不明觉厉的抗生素号称“超级抗生素”、“抗击感染的最后防线”,对金黄色葡萄球菌、化脓链球菌、肺炎链球菌等作用强,对白喉杆菌等也相当有效。 但最早来源于婆罗洲丛林深处的土壤,是东方拟无枝酸菌的产物。 青霉素? 这倒是有那么一丝可行性,但青霉是个庞大家族,只有点青霉和黄青霉等才能提取,且需要选育,后续制取出的产物的提纯也是个问题。 直接给人使用,说不好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难道要硬着头皮上?时间够么? 回到金城坊宅邸后,李昂还在想着这这件事情,坐在庭院里望天思索。 柴柴看到他紧皱眉头的模样,悄悄回房间里拿了件厚实袍子出来,披在李昂肩膀上。 “你说...” 李昂凝望着孤悬于夜幕中的明月,轻声道:“人为什么活着。” 柴柴眨了眨眼睛,不暇思索地回答道:“吃饭。” “哈,” 李昂笑道:“不,我说的是人生的终极目标。归根结底,活着是为了什么。” 柴柴思索片刻,认真道:“为了吃下一顿饭。” “吃饭是活着的手段...” “可吃饭多有意思啊,不知道下一顿饭会有什么配菜,不知道配菜入口的滋味会是怎样,不知道煮饭的米是饱满还是干瘪。 大米,糯米,黑米,高粱米... 蒸菜,炒菜,炖菜,炸菜,煮菜,糕点,水果,零食...” 柴柴表情认真,掰着手指头数道,“我在洢州的时候就想过了,假设从现在开始我能活到七十岁,也就是差不多两万天, 一天吃一种美食,都不一定能吃遍。” 李昂笑着问道:“那现在吃了多少种美食?” “差不多一千种?” 柴柴想了想说道:“嗯...长安的菜肴、水果、糕点比洢州多多了,这点还蛮好的。” “嗯?” 李昂注意到了柴柴脸上的表情,问道:“长安城其他方面不好?来长安不开心么?” “唔...” 柴柴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长安都很好啊,胭脂水粉更多,人也友善。 就是比起在洢州, 跟少爷在一起的时间少了。” “...抱歉。” 李昂眨眨眼睛,轻轻揉了下柴翠翘的手掌。 “没关系的,我就是随口一说。” 柴柴连忙微红着脸摆手道,“少爷是要干大事的人,每天回家我就很开心了。 我最近跟长安城那些夫人小姐出去逛街游玩的时候,感觉她们变得真正尊重起我了,而不是像以前一样巴结讨好。 她们说,少爷你发明的助产钳,已经救了好多好多妇女、婴孩的性命。 就算是千百年后,世人也要念你的好。” “...是么。” 李昂抬头凝望当空明月,嘴唇微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 说过能重新修炼,就能重新修炼。 说过能考上学宫,就考上学宫。 说过要让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同样就能够做到。 抗菌药? 做定了。 ———— 次日清晨,当李昂来到学宫时,愕然发现锻造工坊嘈杂震天, 大量的学宫博士、教习,在锻造工坊外面等着玻璃片、针筒这些工具被生产出来。 有些博士等得不耐烦了,直接用念力操控锻造台,制作起针筒来。 “日升你来了啊。” 苏冯博士抱着一盒新鲜出炉的玻璃试管,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打了声招呼。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比平时更不修边幅。 “苏冯博士你这是...” “昨晚在专利所的床上睡了一夜。” 苏冯说道:“你说的那个血型分类理论实在太有意思了。 人血型如果可以分为四种,那这四种血型又会有什么样的特征? 比如性别、民族、出身地点等条件不同,血型也会有所不同。 如果父母与子女的血型不同,那到底是哪方面因素起到了决定效果? 这些博士、教习聚集在这里,就是想弄懂这些——顺便给自己也测一下血型。 我已经测过了,是甲乙型血。” 苏冯精神矍铄,自言自语道:“唔...另外,我也想探寻一下,如果人有血型之分,那么牲畜有没有血型区别? 比如牛、羊、驴、马、猪等等...” 动物也有血型,90%的猪是a,10%是b。 可以抽点猪血,在做猪血糕的同时试验一下。 记得多加香菜。 李昂心底默默报出了答案,脸上不动声色,坦然说道:“苏冯博士,你还记得昨天那个来学宫找我的云麾将军么?” “哦,陈昌骁啊。” 苏冯回过神来,点头问道:“他儿子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伤情暂时抑制住了。但伤口太大,恐怕会生出毒疮、血痈。” 李昂问道:“我想问一下,学宫东君楼中,有没有能解决血痈的异化物。” 血痈就是急性化脓性疾患。 “血痈...” 苏冯表情一肃,“如果陈昌骁的儿子是年纪轻、气血强盛、身体健壮的武者, 比如相当于巡云境修士的先天武者, 或者相当于烛霄境的武道宗师, 那么就不易生出血痈。 但如果是普通人,就算是东君楼里千奇百怪的异化物,也治不好他。” 李昂一挑眉梢,心底依旧坦然,“那我想申请,调用学宫资源,研制一种能治疗血痈的药物。” “什么?” 苏冯眼皮一跳,在虞国,因体表化脓感染而死的人数,仅排在疟疾、天行病(多种急性传染病总称)、水痢(急性肠炎、肠结核等消化系统疾病)等病症之后, 可以说是普通人最易致死的病症之一。 哪怕是醉心于理学、对外界许多事情没什么兴趣的苏冯,都忍不住变了声音,急速问道:“你能治好血痈? 要用到什么东西,需要多少人帮忙,我这就去找山长申请。” “不用劳烦山长了,现在还只是个想法而已。” 李昂苦笑道:“希望能有用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提取 学宫监学楼教室,杨域举手问道:“博士,李昂怎么没来上课?” “他在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 算学博士朝文远板着脸说道:“不止今天的课,未来一段时间你们都看不到他了。” “啊?” 杨域等人满脸错愕,下意识问道:“什么研究,要花这么长时间?祭酒怎么会同意批这么久的假?” “反正不是算学!” 朝文远拍了下桌子,吹着胡子瞪着眼,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这么好的苗子,不来研究算学,真是暴殄天物...” ———— 学宫专利所外,穿着华美丝绸服饰的胡商、荆国商人们,正捏着一叠叠的飞钱纸钞,将理学博士苏冯团团围住。 “苏冯博士,那位李小郎君呢?不是说这几天就能见到么?” “是啊苏冯博士,我们钱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他给出许可,我们把货物运回去。” “博士,我们商队在长安城人吃马嚼,每天都要耗钱,实在是等不起啊。麻烦你去问一问李小郎君吧,求求了。” 商人们挥舞着的大叠飞钱,令那些在专利所实习的学宫弟子们头晕目眩, 而苏冯则不得不拱手释放修士气势,稍稍震退人群,“实在抱歉,这忙我帮不了。李昂这段时间很忙,不见外人,各位还是回家等通知吧。” ———— 长安城北,大明宫,含象殿。 “那位李小大夫没来?你没跟他说这是为了皇嗣的事情么?” 出身于五姓七望的郑贵妃坐在长椅上,轻抚着怀胎十月的肚子,厉声叱责着跪在殿中的内侍。 “姐姐不要生气,对腹中皇嗣不好。” 另一位同样出身于五姓七望的卢妃子柔声劝慰了一句,看向内侍说道:“你再去学宫一趟,就说御医说了产期就在最近几天,请李小大夫每天学宫放学回家后,来大明宫看一看。 也不耽误什么, 等皇嗣平安出生,郑家会记得他的恩情的...” 卢姓妃子说着说着,突然注意到宦官脸上的恐惧表情,顿了一下,迟疑道:“你没见到那位李小大夫,还是学宫干脆没让你进门?谁出面拦你了?” “是...是祭酒。” 宦官低垂着头,颤声道:“祭酒让我带句话,说给两位贵妃听。” 两位贵妃齐齐站起,“什么话?” “都,安分一点。” ———— 下午时分,被学宫马车接到后山脚下的柴翠翘,拎着大包小包的包裹,跳下马车。 “少爷。” 不明所以的柴翠翘扫了眼悄然驶离的马车,转头看向站在路口的李昂,疑惑道:“我们这是...” “接下来几天时间,我们要住在学宫里了。” 李昂歉意地笑了笑,接过柴翠翘手中的包裹,带着她来到后山脚下的一座无名楼阁中。 楼阁一楼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实验器材,二楼则是卧室住所。 学宫对于血痈药物极其重视, 得到消息的祭酒,向山长申请,给李昂提供了一整座楼阁作为实验场所,并且一次性批了很久的假期,虞律、国史等课程不上也不会丢掉学分。 “这是什么?” 将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放下的柴翠翘,好奇地戳了戳桌面上的烧瓶。 “这是蒸馏烧瓶,这是冷凝管,这是真空接引管,这是接收瓶,这是毛细管...” 李昂如数家珍地向柴翠翘介绍着实验仪器,这些东西,都是学宫修士使用念力,用热玻璃制造出来的。 “那这个呢?” 柴翠翘又指了指木桌旁边,一个巨大的、有着圆筒形结构的金属材质装置。 “简易的循环水真空泵。” 李昂笑着说道:“圆筒形泵壳内偏心装置着叶轮转子,转子的叶片向前倾斜。 泵体中装着适量水作为工作液,当叶轮转子转动时,工作水就会在离心作用下形成沿着泵壳旋流的水环。 封闭旋转水环和叶轮转子中间有一定空间,周而复始旋转时,就能把空气泵出去。 由于条件简陋,我只能让学宫博士们设计成人力转动的形式。 转的越快,泵空气的效率越高。” “呃....” 柴柴眨了眨眼睛,“这种...泵,作用是什么啊?” “降低压力,乃至制造真空。” 李昂摆了摆手,随意道:“当然,在这次实验里,它的主要作用是进行减压蒸馏。 而蒸馏的东西么...” 李昂从桌子下面拎了一大袋东西上来,丢在桌上。 “这是...” 柴柴惊愕道:“大蒜?” “没错。” 李昂微笑道:“解决血痈,或者说感染发炎的抗菌药成分,就在大蒜当中。” 二烯丙基硫代亚磺酸酯,或者说大蒜素,是一种有机硫化合物。 它并不是抗生素,而是广谱抗菌药。 对多种球菌、百日咳杆菌、白喉杆菌、痢疾杆菌、伤寒及副伤寒杆菌、结核杆菌等均有抑制和灭杀作用。 甚至能对付多种真菌、病毒,乃至能引起脑膜脑炎、角膜炎的阿米巴原虫,和寄生于肠子里的蛲虫。 大蒜素内服外用皆可,副作用较小,不易令对应的真菌或细菌产生耐药性——因为它的杀菌机理主要是直接破坏含有硫醇基的酶。 真菌细菌想要变异破解难如登天。 而最常见的化脓性球菌——葡萄球菌,正好就在大蒜素的灭杀范围内。 考虑到另一种光谱抗生素青霉素的制取相对困难,大蒜素几乎可以说是现阶段最容易得到的抗菌药物。 唯一的问题在于,如何制取。 新鲜大蒜中并没有大蒜素,只含有蒜氨酸,当大蒜被切开或者粉碎之后,蒜氨酸酶被激活,催化蒜氨酸分解成大蒜素。 而生吃大蒜,按照有效剂量来算,至少得一次性吃几公斤、十几公斤。 必须得提纯。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昂和柴翠翘都待在楼阁内,忙着用各种方法提取大蒜素。 经过实验,现阶段最可行提取大蒜素方法的有两种。 一,水蒸气减压蒸馏法。 先将大蒜剥皮洗净,放入石臼中捣碎,倒入玻璃容器,倒入蒸馏水并盖上盖子密封, 用盐浴法微微加热,使其酶解, 然后使用循环水真空泵,进行水蒸气减压蒸馏, 收集蒸馏液后,再次减压蒸馏。 循环数次,得到溶液后将其放入冰格制成的简易冰箱中保存——大蒜素极不稳定,遇热或碱即失去抗菌活性,常温环境有效期很短暂, 再加上味道浓郁感人等原因,在异界记忆里才没能竞争过其他抗菌药。 二,乙醇提取法。 同样将大蒜剥皮、洗净、捣碎、微热酶解,倒入不同浓度乙醇,使用回流塔令大蒜素充分溶解在乙醇中,等待数小时后,将蒜浆以一千余转每分钟的速度离心,用双层宣纸过滤,丢弃蒜渣, 滤液减压蒸馏,重复数次,得到溶液。 整个提取过程持续了数天时间, 身心俱疲的主仆二人,看着桌上百个装有淡黄色油状液体大蒜素的试管,终于露出了笑容。 太臭了,提取大蒜素的过程简直是太臭了。 简直就像开了一场鲱鱼罐头、臭豆腐、基维亚克(爱斯基摩人用腐烂的海燕海豹制成的食物)之间的美食座谈会。 哪怕窗户全开,时刻用清风符通风,主仆二人都感觉顶不太住。 “少爷,我好臭啊。” 柴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哭丧着脸说道。 “没事,我也很臭。” 李昂安慰了一句,让柴柴回金城坊洗漱休息,自己则提着一箱试管,踏出了楼阁。 第一百二十二章 护卫 李昂去监学楼找祭酒陈丹丘汇报消息,理学博士苏冯闻讯赶来,刚进门就被刺鼻气味熏了一脸,发懵道:“昊天在上,这什么味道?!” “药味。” 陈丹丘绷着脸,眼角肌肉线条微微抽搐,手掌轻轻旋转,唤来源源不断的清风,将房间里浓郁刺鼻的大蒜素气味吹走。 “什么药,气味这么浓郁。” 苏冯捂住鼻子,表情极其古怪。 已经有些习惯这股味道的李昂坦然道:“大蒜。” “蒜?” 苏冯一挑眉梢,犹豫片刻走上前来,捏住一根试管,将其拿起,凝视试管中的淡黄色油脂状液体,“这药...能治血痈?” “也许能。” 李昂点了点头,他自认为以现在的条件,在提取工艺上,已经做到了尽善尽美。 反复蒸馏浓缩过的大蒜素,完全可以治疗葡萄球菌等病菌引起的伤口感染化脓。 ‘其实除了伤口感染外,大蒜素还能治疗隐球菌脑膜炎、白色念珠菌毒血症、新生儿鹅口疮、头癣、白喉、痢疾、部分妇科疾病、慢性胃病、慢性结肠炎等等。 说是包治百病也不为过。’ 李昂心中默默道,‘嗯...怎么这话听着,有点像洢州城那位绿豆治一切的绿豆福医于淼水啊?’ 他没有进一步说出大蒜素的更多功能,仅仅只是治疗血痈一点,就足够让大蒜素成为千金难买的神药。 唯一欠缺的,只是病例验证。 “陈祭酒,苏博士,为了验证这种药物的功能。我申请进行实验验证。” 李昂开口说道:“一,在学宫农场中,给鸡、鸭、牛、猪等牲畜喂食不同浓度的药物,设置对照组,观察内服药物是否对牲畜有害。 二,给那些患有血痈的猪、驴、羊等大型牲畜,内服药物,或者外部涂抹药物,同样设置对照组,观察是否有效。” “控制变量法是吧,没问题。” 陈丹丘和苏冯齐齐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以来,学宫不少博士也开始使用李昂带来的“控制变量法”、“实验对照组”等新奇词汇—— 学宫博士本就是虞国脑袋最活络、思维最开放的一群人,何况控制变量法确实合理、有效。 李昂接着说道:“第三,我希望,能去长安官办病坊。” “什么?” 苏冯表情微变,“这么快,会不会太急了点? 还是等过段时间,观察药物对牲畜是否有效之后,再去官办病坊吧。” 官办病坊,就是虞国朝廷为了显示对民间的关怀,设置的收容病人的场所。 这个政策的本意是好的,但是因为成本高昂、人力物力不足等因素, 病坊根本无法做大, 规模有限,效率低下,只能接收一小部分贫病者。 李昂提出要去官办病坊,自然是要将药物提供给病坊中的贫病者, 而苏冯不赞同,则是怕太过仓促——病坊中都是饱受病痛折磨的苦命人,病情严重,身体虚弱,本就活不了多久。 给他们用药,哪怕药物有效,病人也有一定可能死去。 届时说不定会让新药物背上黑锅, 也不利于李昂的名声。 “没事的博士。” 李昂知道苏冯是为他着想,坚定道:“如果这种药彻底无效还好, 但如果有效... 身为医者,我不能敝扫自珍,见死而不救。” 其实,条件允许的话,应该先用琼脂制作培养基,在里面培养葡萄球菌(从化脓者身上的脓包提取),再用大蒜素做灭菌效率实验, 但就像李昂自己说的那样,时间不等人——即指病人的生命,也指大蒜素短暂的保质期。 “血痈毒疮杀人无数,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患上毒疮基本上就少了半条性命。 就算勉强苟活也要遭受病痛折磨。 能治疗血痈的药物,事关重大,必须保密才行。” 祭酒陈丹丘思索片刻,沉声说道:“我去找太常寺的人说一声,只说学宫有种药物要到长安病坊进行实验, 不说是哪种药物、针对的哪种病症。 另外这段时间,学宫会给你配护卫,一队在明,一队在暗。你最好也尽量减少出门走动。” “明白。” 李昂点了点头,洗漱过后,就乘上了学宫马车。 马车里除了陈丹丘外,还坐着另外两人,一男一女,都是学宫给他配的护卫。 “任教习?” 李昂稍微有些惊讶,男护卫名为任衅,女护卫名为隋奕,两者是学宫教习,同时也是比程居岫大两届的师兄师姐。 “这段时间没课,就被祭酒抓壮丁了。” 身材高大魁梧的体学教习任衅摊开手掌,一脸无奈。 “你就是李昂吧。你发明的香皂很好用哦。” 长相温婉的剑学教习隋奕,朝李昂笑了笑,柔声道:“听说锦绣堂也是从你这里拿的授权? 能不能看在接下来几天我要护卫你的份上,帮我从锦绣堂要点限定化妆品过来? 冬天到了,皮肤容易干。” “呃,好说好说。” 李昂没上过剑学教习隋奕的课程,不过听同学讲,她曾是上一届的学宫行巡,实力相当恐怖。 祭酒陈丹丘能让两位学宫教习,担任李昂明面上的护卫, 那么在暗中保护李昂的护卫,又会是什么身份,什么实力? 李昂一路思索着学宫到底有多少底蕴,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然驶入了长安城,来到东市边上的官办病坊。 和几个月前,李昂初入长安时看到的一样, 长安病坊依旧一副萧条死寂的景象。 病坊的管理者出来接待了学宫一行人,李昂穿戴上全套的口罩、手套、白大褂, 给自己和病人消毒,然后拿出大蒜素,涂抹在病人长了脓包的位置, 并给另一组病人内服浓度不同的大蒜素。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直到整整一箱大蒜素被消耗掉九成,病坊中的病人才处理完毕。 随后,李昂又乘马车去了宣阳坊的云麾将军府上。 陈大郎的伤口还是感染发炎了,征得云麾将军夫妇同意,李昂给陈大郎完成施药。 接下来,就是静静等待。 等待着大蒜素灭菌结果的出现。 第一百二十三章 间谍 数天时间过去,长安东市病坊,发生了巨大变化。 泥地表面覆盖着一层石灰粉,庭院里原本丛生的杂草被全部清除,门外桌上摆着盛有纯酒的花洒瓶子,出入者需要用纯酒清洁双手,间或还能看到一些戴着棉布口罩的工作人员。 当然,变化最显著的,还是病坊中的病患。 “咳咳!” 一位年老病患躺在床上,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棉布——之前他发烧胸痛、咳吐脓血,被病痛折磨得几欲寻思,而现在,棉布上只是稍微有些痰而已,看不到任何脓血。 旁边床榻上的病患同样如此,他手背上原本高高肿起的脓包,现在已经瘪了下去,透过止血纱布,能看到可开引流过的伤口处正在缓慢愈合。 原本充满死寂、绝望氛围的病坊,终于有了发自真心的欢声笑语。 ———— 学宫,监学楼。 “外痈者,使用大蒜素后,症状显著好转者百分之八十,好转者百分之十五,无效或症状恶化者百分之五。 内痈者,使用大蒜素后,症状显著好转者百分之七十,好转者百分之二十,无效或症状恶化者百分之十。 经稀释过后,百分之十的大蒜素即可奏效,百分之五的大蒜素仍有较强效果...” 祭酒陈丹丘手掌微微颤抖着,放下了承载着观察记录的纸张,“山长,血痈之症,真的能够被治好了。” “...” 山长连玄霄坐在座位上闭目凝思,良久终于睁开双眼,目光灼灼地望向李昂,“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三声很好,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一次,就算陛下想压,恐怕也拦不住民间为你树立生祠了。” “呃...” 李昂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还活着就要有人给他修造庙宇,真的很奇怪。而且到时候人们怎么称呼那些庙? 李昂寺?日升寺?大慈大悲送子状元寺? 总不可能是妇科圣手寺吧。 “别纠结了。” 一旁的苏冯看出了李昂脸上的苦恼,笑着说道:“身为学宫中人,能被百姓自发树立生祠,是一种莫大的荣誉。 古往今来,也只有寥寥几十位博士,凭借发明创新、救苦度厄的功绩,被百姓世代怀念,修造寺庙供奉香火。 这份荣耀,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正当几人闲聊之际,山长桌上的铜铃莫名震动了一下—— 只见学宫缪正青一脸欣喜地敲门走进,带来了虞帝已至学宫的消息。 踏踏踏。 虞帝李顺大踏步走在前方,将一众护卫、内侍甩在身后,径直登上监学楼,推门而入。 陈丹丘和苏冯刚要起身行礼,就被虞帝摆手打断。 “朕已接到太常寺太医署病坊的报告。” 李顺凝视着桌上试管中的淡黄色油脂状液体,沉声问道,“这就是血痈药?” 李昂点了点头,“是。” “成本几何?制作工序有多复杂?使用后有无长期危害?” 虞帝一连询问了几个问题,李昂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一般,拿出了一叠厚厚的说明文。 虞帝接过纸张,难掩兴奋的表情微微一僵——纸上画着的工序图复杂到了极点,详细到每个蒸馏烧瓶的尺寸,每个玻璃器皿的厚度,乃至循环水真空泵上的每一个螺丝钉。 每个零件旁,还配有大量的说明文字。 看不懂啊这。 哪怕每个月都要翻阅学宫理学报刊、期期不落的虞帝,都有种“每个文字都读得懂,但连在一起就像是在看天书”的既视感。 此时,皇宫的护卫、内侍们也已来到走廊外, 虞帝面不改色地略过那些看不懂的文字,继续往下翻,终于翻到了能够看懂的部分。 “药品名称,成分,性状,适应症,规格,用法用量,特殊人群,可能出现的不良反应...” 虞帝越是翻阅,心中的喜悦就越是炽热,拿着说明书的手掌也不断地微微颤抖。 如果说疟疾的防治,更多的是“防”, 那么大蒜素的出现,就意味着困扰折磨世人无数年的血痈、毒疮之症,真正得到了“治”。 在过去,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哪怕只是手指被划破了一层皮,都有可能患上血痈毒疮,在数年病痛后,被祸祸折磨致死。 而现在,只需一点点大蒜素,就能治愈恢复。 不止是百姓的健康能得到极大保障,虞国军队也不会再有“因为一个小伤口而失去一名健壮士兵”的后顾之忧。 加上输血之法, 开疆拓土的希望,正在逐渐变成现实。 “说吧。” 虞帝将说明书重重拍在桌上,看向李昂沉声道:“想要什么。” 爵位?官职?财富?荣誉? 李昂能清晰感觉到走廊中那些护卫(金吾卫很多都是勋贵家族的子弟)们炽热的羡慕目光, 他们父辈祖辈奋斗了一辈子才能得到的东西,李昂只需要站在这里,伸手讨要就能得到。 “...” 李昂思索片刻,问道:“臣想知道,陛下打算怎么使用大蒜素。” “嗯?” 虞帝没想到李昂会问这个问题,想了想说道:“专利权肯定是你和学宫的。 至于如何使用...收为太医署,让太医署进行生产?” “臣以为不妥。” 李昂摇头道,“长安太医署人力有限,医博士、医者、学徒、胥吏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千余人, 生产出来的药物提供给长安城都有限,更别说满足虞国全境。” 站在走廊中的护卫、内侍们,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昂——能够当面驳斥虞帝,除了重臣御史之外,这还是第一个。 虞帝道:“那交由将作监生产?” 将作监位于皇城的外城,就在大理寺正北方。 “只怕也不妥。” 李昂说道:“大蒜素有效期短暂,气温稍稍升高,便极易失效。 哪怕放在冰格当中,低温保存,也只能勉强储存一个月。 若全部交由长安将作监生产,只怕来不及运送至各地州府。” 以虞帝的想法,大蒜素这种能治疗血痈的药物,自然是牢牢攥在皇室手中最好。 限制在皇城将作监,由少数宫廷内侍秘密生产。 不管是拿来赏赐给有功之臣、外国君主, 还是操控、限制军队, 李虞皇室手中都多了一份能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筹码。 但李昂制造出大蒜素,可不是给李虞皇室添砖加瓦的,而是要惠及更多百姓。 “臣建议,将大蒜素作为常规专利,交由各地州府、商号、病坊,自行生产。” 李昂直视着虞帝双眼,坦然说道,“其赋税上交朝廷,抽一部分出来,给各州府的病坊。 让各地病坊能够自行维持运转。” 第一百二十四章 习惯 “...” 虞帝沉默了一下,作为李姓宗室的皇帝,他当然想要让家族、皇室利益最大化, 但作为虞国统治者,他也清楚李昂的建议才是正确的。 何况,还要考虑学宫的想法和意见。 虞帝眼角余光扫过山长等人的表情,山长连玄霄目光深邃,不流露任何情感, 祭酒陈丹丘和理学博士苏冯,虽然低垂眼帘,表情恭敬,但都站在桌子前方,对于李昂的意见采取默认姿态。 学宫始终还是那个跨越了前隋和虞朝、经历过王朝更迭的学宫, 亲眼见证了前隋皇室被杀戮的景象,自然不会像那些愚夫愚妇一样,对皇室怀有绝对的敬意与服从。 学宫、朝廷、皇室,三者的利益与立场,并非始终一致。 可惜...奚阳羽不在这里。 自己也来得匆忙,没有带上亲近臣子,能在旁边应和。 虞帝心底幽幽一叹,当着山长的面,他不好驳回李昂的请求,只好说道:“若把药物交由商号、病坊生产, 被外国间谍窃取走机密怎么办?” “陛下,岂能因噎废食?” 李昂坦然道:“学宫以往发明出来的耕犁、水车、作物种子等,也是交由各地州府的商号、工匠生产, 外国间谍就算窃取走,短期也无法参透、推广。 何况,单凭大蒜素,不能完全治好血痈、毒疮。 还得搭配切开引流术。” 虞帝皱眉问道:“切开引流?” “即用清洁过的刀刃,切开病变脓肿位置,将脓包中的积液、脓水引出体外。 配合纱布和大蒜素,才能缩短病程,达到治疗目的。” 李昂说道:“切开引流术,需要专业医者执刀操作,不是间谍看两眼就能学会的。 实在不行,还可以把提取大蒜素所必须的冷凝管、真空接引管、真空泵等关键零部件, 交由长安城将作监生产,定期送往各州府。 这样一来,各州府只知如何组装、使用零部件, 不懂如何生产零部件。 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虞帝只好点头应允。一想到大规模推广大蒜素后,百姓、将士的死亡率将大幅度降低,心中的那点遗憾也就烟消云散。 “朕答应你了。” 虞帝笑道:“血痈药物利国利民,再怎么嘉奖鼓励你都不为过。 之前这些,是公家的。 你个人想要什么,还没说呢。” “呃...” 刚才还侃侃而谈、驳斥虞帝的李昂顿了一下。 个人想要什么? “精金、玄铁、山铜?” 李昂迟疑着说道,“臣想要些珍贵金属,进行飞行器方面的实验。” 精金的价格,十倍于等量黄金,而且往往有价无市。 就算是有货的长安城最大的那几家拍卖行,也要登记买家姓名,将资料汇报给镇抚司。 “就只要珍贵金属?” 虞帝诧异道。 “是。” 李昂对爵位、官职不感兴趣,点头道。 “好。晚上国库会把东西送来。另外再封县伯爵位。” 虞帝抬手,打断了李昂的话语,“爵位可不能拒绝,不然要让百姓们议论朕赏罚不公。” “臣,谢陛下厚恩。” 李昂只好答应,心底没太在意。 开国县伯爵位的级别虽然是正四品上,但在特权方面,远没有学宫弟子来得多。 而且他也不是皇亲国戚,享受不到封地带来的真正经济利益(也就是食实封),只是说出去好听一点,没什么太大影响。 事实证明,李昂想错了。 十数天过去,当他获封开国县伯爵位的消息传开后,金城坊的宅邸再一次门庭若市。 贺喜送礼的人不计其数,马车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消息灵通的长安市民,已经通过七大姑八大姨的消息渠道,得知了李昂制作出了一种新药物。 而能让陛下破例封赏县伯爵位的药物,怎么想也都是救危救难、神奇无比的灵丹妙药。 要知道名满天下的苏冯博士,三十岁那年也才获得开国县男的爵位而已。 金城坊外,道喜的,求药的,求亲的,锣鼓喧天,人声嘈杂。 幸好燕国公府上的几位公子再次出面,替李昂招待客人, 加上镇抚司的巡逻士兵出面维持秩序,赶走闲杂人等, 堵在金城坊外的人群才渐渐散去一些。 “有劳大郎二郎了。” 李昂朝燕家的几位公子真心实意地拱手感谢, 燕大郎摆摆手,锤了锤自己发酸的肩膀,“没事。日升你发明那个什么大蒜素,以后在战场上也能少死一些我虞国的同袍将士,全军上下都要记你的恩情。 就是你家真的不考虑多请几个仆役、侍女么? 都是正四品上的开国县伯了,家里还这么冷清...” “这不是和别人在一起住不惯嘛。” 李昂再一次搬出了那套说辞,送走了燕家子弟,转过头来与柴柴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县伯爵位啊,按理来说,是该请仆役、侍女,出行有护卫陪同。 但一想到家里会平白无故多出许多陌生人,吃饭更衣都由人伺候... 这也太奇怪了。 无论这辈子还是异界记忆里,李昂都不习惯所谓的“作威作福”。 仆役什么的,以后再说。 李昂摇了摇头,对柴柴说道:“累了就去睡吧。” “嗯。”柴柴点头道:“少爷你呢。” “我还得给太医署写有关病坊管理的建议意见。 以后各州府病坊将得到大蒜素的一部分税负收入,终于能扭亏为盈,正常运行。 有了钱什么都好办。”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让柴柴洗漱睡觉,而他自己则走到书房,摊开纸张, 顺便看了一眼书桌下面,那满满当当的一堆精金矿物。 虞帝信守承诺,给李昂送来了一大堆国库里的珍奇金属, 而学宫也给他发了包括金属、钱财、学分在内的诸多奖励。 把各类珍奇金属全部折合成钱财的话,差不多有五、六十万贯之多。 考虑到有些东西有价无市,甚至还可以再往上计算。 ‘有了钱,确实什么都好办啊...’ 李昂忍着拿出珍奇金属随意把弄的冲动,自顾自地写着病坊管理的建议意见。 现在,只需要等到学宫给他安排的安保人员撤去,就能正式给墨丝继续投喂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冬天 随着时间流逝,李昂排在何繁霜后面,“正式”晋级至身藏境。 身藏境的好处,就是气海充实,能外放灵气,释放更多的术法、符箓。 学宫给最先晋级至身藏境的几名新生颁发了奖励, 给裴静的是那把沧海剑(经工学博士亲手锻造升级过,可以用到巡云境), 给何繁霜的是一本东君楼的书, 给李昂的则是一块山铜锭。 除此之外,祭酒陈丹丘还私下给了李昂一张新的保护型符箓,也是山长写的。 该符箓经身藏境灵气激活后,能抵御大概三分钟左右的攻击,专门给李昂保命用。 有了这张符箓,李昂就算在长安城里遭到攻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死,足够撑到镇抚司的人马赶到,所以学宫给他安排的明暗护卫就撤掉了。 李昂对此松了口气, 回家后立刻就把原来那张放置在墨玉里的旧符箓(无法主动激活,只能被动激活,抵御一次致命攻击),给了柴翠翘,让她贴身佩戴。 而他自己,则正式开始给墨丝投喂金银锭。 一块,两块... 墨丝的体量逐渐增加,同时吞噬普通金银的增长效率也在肉眼可见的下降。 换其他金属试试? 李昂从桌子下方拖拽出箱子,心疼又可惜地将精金、山铜等珍贵金属,继续喂给墨丝。 咔嚓咔嚓。 面对山铜、玄铁,墨丝的“食欲”再次高涨,骤然加快进食动作。 待到价值六十万贯的特殊金属,被吃掉一半份额时,墨丝终于满意地停止了吞噬动作,吐掉了半块山铜,缓缓收缩回李昂体内,偃旗息鼓。 “...” 李昂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变化呢?说好了墨丝喂饱之后,会有新的变化呢? 这种吃饱了躺下睡觉的肥宅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吃了这么多钱好歹来点作用啊...” 李昂蛋疼地拍了下自己的手臂,下一瞬, 铮—— 锐器破空声在室内响起,李昂的五指指缝中,延伸出狭长的、由墨丝构成的漆黑刀片。 锋锐,肃杀。 “金,金刚狼?” 李昂愕然看着自己手掌,心思一动,从指缝中刺出的半米长刀片就自动软化变形,如同拳套一般,覆盖在拳头上。 “墨丝的第一阶段,是传导灵气、提升灵脉运行效率。 第二阶段是增强体魄,强化身体机能, 第三阶段,就是具备变形能力么...” 李昂眼前一亮,消耗灵气,释放心念,将墨丝塑造成千奇百怪的形状。 武器,铠甲,斗篷,风衣,面罩,头发,兽爪... 墨丝如同磁流体一般,任意变化形状,帮助李昂...玩cosy。 李昂将漆黑手臂延长出去,“橡胶手枪!” 变化出比人还长的纤细刀刃,“八刀一闪!” 披上漆黑披风、头戴蝙蝠面罩,低沉沙哑自言自语,“我是,百特曼。” 甚至扮演了一把长鼻子哥布林。 “好吧不玩了。” 李昂气喘吁吁地收回了墨丝,坐在椅子上陷入思索。 第三阶段墨丝表现出的变形能力,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强大, 只需要消耗灵气,就能令其演变成千奇百怪的形状。 由于墨丝本身坚不可摧的属性,无论变化为刀剑还是铠甲,都远胜于寻常装备。 而缺点嘛, 维持变形需要消耗灵力; 切换形态需要消耗更多灵力; 不能变化为超出墨丝总量的形态; 与身体彻底分离的墨丝,会迅速湮灭,无法挽救,只能投喂更多金属才能再生; 不过,和优点比起来,这些缺点也就不算缺点了。 “在学宫修行体系范围内,启用墨丝的我,应该比许多后天武者都强很多了。相当于听雨境中阶的水平。在防御力方面还要更高。” 李昂攥了攥拳头,莫名有些期待传说中的敌国刺客。 刺客间谍们,到底还来不来啊? 再不来我都要巡云境了。 ———— 李昂期盼中的刺客、间谍,暂时还没影。 另一方面,大蒜素的推广却很迅速。 像李昂说的那样,虞帝和虞国朝廷最终选择将大蒜素的生产权,下放给各州府的商号、病坊。 同时,把生产大蒜素所必须的冷凝管、真空泵等关键零部件,放在长安城将作监里生产,作为制约。 从各州府民间的反馈来看,大蒜素的效果相当好,无数病患被治愈,各地病坊也有了财政收入的支持,能逐渐走上正轨。 至少这个冬天,要比往年好过一些... “嗯?下雪了?” 坐在学宫垂云湖畔长椅上的李昂,抬手接住从空中悠悠飘落的雪花。 这几年虞国的气候反复无常,去年雪期来得早,今年就来得晚,明明垂云湖面都结起了一层厚冰,已经有同学在湖面上散步行走。 “日升!” 穿着厚厚棉衣的杨域和厉纬走近过来,打了声招呼,“穿这么点,坐在外面不冷啊。” “还好,我带了这个。” 李昂从袖口抽出一张黄纸符箓。 暖风符,身藏境才能写成。 “啧啧,拿符箓取暖。” 杨域咋舌道:“你这段时间到底赚了多少钱啊。” “一点点而已。” 李昂笑道:“这符是我自己写的。 上次学宫集中写符,跟澹台乐山司业学了一手。” 每年冬天,虞国朝廷为了显示对百姓的关怀,都会免费给各家各户派发薪柴、煤炭, 学宫作为虞国重要一部分,也要参与。 博士教习们动用修为,为百姓建造、修缮房屋, 而身藏境以上的弟子,则集中写取暖类型的符箓,或是制造火炉等取暖设施,免费送给百姓。 看着李昂手中的身藏境符纸,杨域和厉纬又羡慕地感慨了一声。 他俩还在感气境,总是感觉快要突破,但又差那么一点,只能放低对自己的要求,希望能在过年前晋级,不至于排倒数。 “走吧,念学课要开始了。” 李昂站起身来,晋级至身藏境后,学宫弟子就要面临选择道途的问题,他暂时还没想好——符道万能一些,但念力感觉能和墨丝更好配合。 轰! 一道快得几乎看不清的残影,从监学楼中疾射而出,经过地面时掀起无数泥沙落叶。 那是学宫祭酒陈丹丘。他面色凝重地在学宫西门外停下,凝望着一辆沿着山路疾驰而来的寻常马车。 吱呀—— 马车急刹停顿,一个浑身染血的身影从车厢中翻滚跌落,其腰间佩戴着学宫行巡的玉佩。 第一百二十六章 画像 “都回监学楼!” 祭酒陈丹丘冰冷到极点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 杨域小声嘀咕道:“怎么了这是...” “不知道,去监学楼吧。” 李昂摇了摇头,收回望向西门的视线,转身朝监学楼走去。 大堂中的学子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小声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胡人少年轻声道:“祭酒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能让他这么生气,事态恐怕很严重。” “那个摔下马车的人,” 裴静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道:“姓崔,名鹫。” “崔鹫?” 窦驰(其父是鸿胪寺少卿)眉头微皱,“巡云境高阶修士,出身于清河崔氏的上上届学宫行巡?” 裴静点了点头,“嗯,同时也是崔逸仙司业的侄子。” 周围众人闻言一惊, 学宫行巡的数量不定,只有多名博士、司业推荐,经祭酒和山长批准,才能获得行巡头衔。 在地方州府行走时,甚至拥有比都督、刺史更大的权力,更高的权限。 “虽说学宫中人要站在抗击异类、妖魔的第一线上,经常有伤亡消息传回, 但崔鹫师兄是巡云境高阶修士,同时还出身于清河崔氏, 身上的防身符箓装备之类绝对不会缺。” 窦驰疑惑道:“怎么会伤得这么重?而且他不是在外游历么? 如果是在外地被异类所伤,也应该就地医治才对。” 正当弟子们窃窃私语之际,剑学教习隋奕悄然走进大堂,叫住了李昂,“带上药箱,跟我来。” “好。” 李昂隐隐猜到了缘由,没有多问,背上药箱跟着隋奕走出监学楼,来到了温室与锻造工坊之间的医馆。 学宫弟子学习修行之法,平时难免磕碰受伤,因此学宫内部也设有小型医馆,管理者是草药博士孙溥。 类似于医务室一样的存在。 李昂跟着隋奕走进医馆,祭酒陈丹丘、剑学司业崔逸仙、草药博士孙溥等人已经等在那里,面色都不怎么好看, 而医馆中间的床榻上,正躺着那位浑身是血、咬牙低吟的学宫行巡崔鹫。 李昂踏步走上前去,检查了一番, 崔鹫胸口有一道“y”字形的深邃伤口,切面光滑,像是被锐器割开。 同时伤口很“新鲜”,没有愈合痕迹, 完全是崔鹫自己,以及在场的学宫博士们,用念力强行并拢豁口、压制鲜血涌出, 才没有让他因失血而死。 ‘这伤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总不可能是这位崔鹫师兄在马车里玩匕首,把自己捅了吧?’ 李昂有些疑惑地从药箱里拿出手术器械,替崔鹫清洁伤口,缝合皮肉。 由于祭酒他们没有出言挽留,李昂在缝合好伤口、裹上绷带之后,就自行离去——这几人明显要密谈些什么。 等到他离开后, 祭酒陈丹丘随手释放了一道隔音之术,沉声询问崔鹫道:“崔十七,你不是在十万荒山跟着季同博士教化荒人么?怎么自己回来了? 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崔鹫作为学宫行巡,这两年来一直跟着学宫的儒学博士游季同,在十万荒山教化荒人, 希望让野蛮强悍的荒人学习虞国礼法、文化,从此亲近虞国—— 十万荒山物产丰富,虞国通过与荒人做生意,每年能得到巨量财富。自然需要亲近虞国的荒人部落。 同时教化荒人,也能提防南周势力对十万荒山的渗透。 像学宫行巡程居岫,以及此时此刻也站在这里的剑学司业隋奕,都曾到十万荒山历练过。 病床上,崔鹫的脸色依然苍白,无法开口说话,但已经能用念力控制纸笔悬浮,在纸上写字交流。 “弟子,在十万荒山中,见到了,君迁子...” 伴随着最后一笔落下,墨水浸透到纸张背面, 医馆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祭酒陈丹丘微眯双眼,衣袖无风自动,一字一句地问道:“君迁子十五年前就死了,你怎么认得是他?” 君迁子还活着的消息,只在学宫、镇抚司、朝廷上层之间流通, 崔鹫在十万荒山历练已经两年了,期间没返回过长安,怎么会知道君迁子的消息。 何况十五年前,崔鹫才十二岁左右,还在清河郡读书,压根没到长安、没考学宫,不会认识君迁子的长相。 “祭酒别急,” 剑学司业崔逸仙打断了陈丹丘的逼问,转头看向侄子,平和问道:“十七郎,你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你怎么遇见君迁子,又是怎么认出他的。” “是。” 病床上的崔鹫艰难地点了点头,控制纸笔默默书写。 他在十万荒山历练期间,不止教化荒人部落的少年少女,还有在收集十万荒山中的异类信息。 荒山环境险恶,邪祟丛生,异类密度远高于繁华鼎盛的虞国。 什么十丈长的狮首长蛇, 在土地中穿行、以活物鲜血为食的地虫。 崔鹫在学宫时,最喜欢的门类是百兽学,想像那位编纂了《异兽分类学》的杜尔博士一样,写出一本十万荒山百兽志。 因此在平时休息时,会带上装备,深入荒山探索。 他是巡云境高阶修士,身上还有一堆昂贵符箓,侦查、攻击、防御,一应俱全。 就算遇见一些难缠异类打不过,跑总是没问题的。 然而某一日,正当他在山中考察时,却觉颈后一凉, 猛地转过头去,只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已然站着一人。 那是个外表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穿着青色袍衫,面带微笑,看上去儒雅随和,令人心生亲近。 那一刹那,崔鹫只觉浑身寒毛倒竖, 他带着的符箓能检测到方圆数里的异类,而他自己也一直外放神念,监听着三十丈范围内的风吹草动。 对方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后,身上又为什么没有哪怕一丝在十万荒山深处行走所造成的凌乱痕迹? 崔鹫来不及多想,就要施术攻击,同时激活符箓逃离, 然而对方只是抬起手指,在空中随手划了两笔,崔鹫的身躯就陡然僵住,一动也不能动。身上已经激发到一半的符箓,全部自燃焚毁,化为灰烬。 “学宫行巡?” 对方打量了眼崔鹫腰间的玉佩,随意地笑了笑,“这种玉牌,我当年也有一块。” 崔鹫艰难道:“你是谁...” “嗯?你身为学宫行巡,难道他们没给你看过我的通缉画像么?还是说过了十五年,我的通缉画像都没更新过? 学宫真是,办事越来越不靠谱了。” 对方摇头道,“我是君迁子,山长身体还好吧? 你回去告诉他,我寄到长安的礼物,只是一个开始。 现在,走吧。” 说罢,君迁子摆了摆手,解除了对崔鹫身躯的束缚。 崔鹫只觉头脑浑浑噩噩无法思考,跌跌撞撞走出深山,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一路凭借学宫弟子的腰牌,在各个驿站换乘马车,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并在霞山半山腰处恢复清醒,胸口也莫名绽出伤口,呈现出与当时深山里、君迁子所划轨迹一样的y型伤疤。 “他一定是烛霄境修士!” 崔鹫难以抑制内心深处的恐慌情绪,纸上笔迹也受到影响,变得凌乱,“他手上还拿着一本古籍!” “其名为,《玄君七章秘经》...” 第一百二十七章 旧书 “...念是什么?心念,意念,源于内心深处的情感,便是念。 用一句不恰当,也不那么正确的话来形容, 念就是以己心代天心,以己意代天意。 一方天地内,念者就是主宰...” 垂云湖畔,奚阳羽抬起右手,隔空将巨量湖水化为无数细小液滴,悠悠飘起,再骤然坠落。 湖水化为暴雨,倾盆落下,隐隐浮现一抹彩虹光晕。 不得不承认,虽然奚阳羽人品不咋地,但在念学方面,他确实是天下最有话语权的修士之一。 在丢下一句“过五天上交一份有关念学实际应用的论文”后,结束了这堂课的奚阳羽施施然走远,留下愁眉苦脸的学生们。 崔鹫的事情,只是一小段插曲,并没有让学宫停摆。 奚阳羽等博士照常上课,照常布置课业,一如既往。 “呃,念学实际应用?” 杨域痛苦地挠头道:“这要怎么写?” 厉纬苦恼道:“以我们现在感气境、身藏境的修为,念力能干的事情实在有限啊。” “还是能写的。 比如上厕所没带纸,用念力隔空拿外面桌子上的纸, 或者去赌坊,用念力摆弄骰子作弊,赚他个几百上千贯。” 李昂随意说道,发现杨域和厉纬犹豫着看向自己,“怎么了,为什么看我?” “日升,” 杨域犹豫道:“学宫禁止弟子去赌场使用术法,何况你还有县伯爵位...” “说说而已,我又不会真的去赌。” 李昂翻了个白眼,心中默默道,“专利权收费,来钱比赌博快多了。” 在亲眼目睹墨丝一口气吃掉价值三十万贯的特殊金属之后,李昂对小额的钱财,已经有些麻木了。 “你们啊,就不能想点靠谱的么。” 纪玲琅微笑着走近过来,“和念力联系最紧密的,不就是日升发明的飞行器吗? 只需要几张符纸提供动力,加上念力遥控,就能在空中灵活自在地飞行。 填几篇论文出来很轻松啊。” “对哦。” 杨域眼前一亮,飞行器——或者按李昂的说法,飞机, 这段时间的发展相当迅猛。 工学、符学、算学、理学等不同门类的博士、教习们,通力合作,发明出了风洞及其观测设备,并不断归纳总结飞行原理。 怎么让飞机受到的阻力更小、升力更高; 为什么一些特定的流线型结构,能获得更大的升力; 飞机的升力理念,能不能用在飞剑上; 这一切的探索,最终都指向了算学。 只有算学,才能严格描述一切事物的抽象结构与模式。 学宫的博士,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一群人,给他们指出一条明路后,他们自然会前仆后继深入探索。 在博士、教习以及许多弟子的努力之下,飞机模型的翼展数据不断提升,过段时间只怕直升机航模都要有了, 水几篇新生级别的论文自然不是问题。 “对了日升,” 纪玲琅转头看向李昂,问道:“今年春节,你要在长安过么?” “春节...” 李昂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知不觉来长安已经过了半年,宅邸都有了,“应该在长安过春节吧。” 学宫除夕、春节的时候会放寒假,一直放到上元节(正月十五)结束。 但洢州路途遥远,回去一趟太费时间, 而且估计回去以后,也得面对热情的父老乡亲们。 想想还是算了。 纪玲琅继而问道,“好,那到时候放假了,我们洢州同乡去红楼凑一凑,你要来吗?” “嗯,有空就来。” 李昂点了点头,红楼是长安最高档的酒楼之一,除夕前后贵客爆满,不过以纪玲琅学宫弟子加上太守女儿的身份,还是能订到包厢的。 铛铛铛—— 钟声响起,放学时间到了。 李昂和纪玲琅等人道别,坐上马车(获封县伯爵位之后,再蹭杨域家马车就有点不合适了,李昂干脆自己找车马行雇了一辆),返回长安。 “小郎君今天要去西市逛逛么?” 驾车的马车夫是个机灵汉子,李昂放学后经常去西市逛街,买些贵重奢侈品回家,所以才发问。 “嗯,去逛逛吧。” 肥皂香皂、脱脂棉、大蒜素,几项专利权加起来,每个月都能给李昂带来以“万贯”为计量单位的专利费。 李昂坐在马车里,随意一掀开车厢窗帘,都能感觉到那些店铺老板们,看到自己如同看到散财童子一般的热情目光。 ‘唉,墨丝要是能吃奢侈品多好,非得挑食,只吃珍贵矿物。’ 李昂无声叹了口气,左右张望,心底盘算着今天该逛哪家店。 铮—— 体内的墨丝突然传来动静,细密丝线刺出胸口皮肤,在袍衫下方,指向某个方向。 “嗯?” 李昂心底一动,默默释放灵气,将墨丝重新收束回体内。 第三阶段的墨丝,已经对银锭渐渐丧失“食欲”了,只有大量的特殊金属和金锭,才能令其产生吞噬冲动。 但,西市的那个方向,没有金店啊... “停一下。” 李昂让马车停下,自己跳下车厢,跟着墨丝传来的指引,向坊市深处走去,来到了一处卖书籍、字画的店铺前。 这家店铺平平无奇,墙上挂着一些还算可以的字画,经营状况看起来比较一般的样子。 “小郎君想买哪一幅?我们店有王少伯、王季淩的字,还有一幅怀素的...” 店铺的中年老板不认识李昂,不过看李昂身上穿着的昂贵服饰,眼前一亮,热情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接待李昂。 “我不太懂书法字画...” 李昂左右看了一眼,“就这一面墙吧,麻烦都给装起来。” “一面...墙?” 店铺老板目瞪口呆,先是不敢置信,再是狂喜震惊,然后又陷入呆滞,略微失望—— 李昂从包里掏出了一叠飞钱,面值最少都是五百贯起步。 西市的店铺老板敢坑地主家的傻儿子一笔狠的, 但是出门带万贯飞钱逛街的少年富豪...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坐地起价,或者偷换仿品。 天知道是哪家宰相、国公家的公子。 “另外还有角落里的那箱书。加在一起多少?才一千七百贯?行。” 李昂漫不经心地让店铺老板把所有东西都装好,放在马车上。 马车夫咬着稻草梗,对于李昂临时起意的购物举动见怪不怪, 稍微赚了一笔的老板站在店铺外点头哈腰,欢迎下次再来, 而李昂自己,则坐在折返驶回金城坊的马车上,眉头微微皱起。 墨丝的吞噬欲望,正指向着箱子里的某本书。 李昂控制着墨丝的冲动,等到回到宅邸、马车驶离之后,才搬着箱子来到书房,将那本老旧泛黄的书挑了出来。 “这是...杜工部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新年(4K) 《杜工部集》,因杜甫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一职而得名,全书共有六册,存诗千余首,文三十余篇。 “墨丝指向的,好像并非书籍本身,而是其中一册的书页...” 李昂翻开书籍,稍稍放开对墨丝的限制,令其从指尖皮肤中钻出,蜿蜒着爬向书本。 “找到了。” 墨丝最终锁定了一张印着《旅夜书怀》诗篇的书页, 李昂用手指轻捻那张书页,发现其厚度要比其他页更厚一些,像是多张纸粘合在了一起。 “难道...” 李昂沉吟着从腰带上拔出匕首,用刀锋轻轻剜入并撬开书页边角,双手捏着两边缓缓撕开。 哗—— 两张书页分开以后,露出了一张夹在里面的褐黄色老旧纸张。 李昂一手握住腰间玉佩,随时准备启动防护符箓,另一只手用镊子将那张纸从夹层里取出,放在桌上。 纸的质感近似皮革,其表面有一团浑浊墨水。伴随旧纸暴露在空气当中,那团墨水也逐渐活化,在纸上游动,时隐时现。 “异化物...” 李昂稍挑起眉梢,不符合常理、拥有特殊表现的无生命死物,被划分为【异】。 异类的形成和产生,没有特定规律。 一些异类极度危险,需要学宫和镇抚司不惜代价镇压控制。 比如能在周围区域不断产生雷暴的铁棍; 接触到体液后会令人血肉溃烂腐败的象牙筷子; 而令一部分异类本身没有太大危害,比如一块材质柔软、可以拿来当枕头使用的石头, 或者一根浸没在污水中,能让水迅速澄清的麻绳。 正当李昂思索着这张黄纸是哪一类异化物、要不要上交给学宫收容之际, 黄纸上的墨水逐渐稳定下来,变为清晰的横撇竖捺。 而这些笔划,又自动拼凑在一起,形成一行行字迹。 《大荒囚天指》 《佛怒火莲》 《天魔功》 《浑天宝鉴》 ... “???” 李昂看着纸上满满当当的功法秘籍名字,不禁瞠目结舌,拿起纸张反复确认,终于确定,这些功法秘籍只有名字,没有内容。 “书名欺诈是吧?” 李昂眼角一抽,“你搁这逗我玩呢?我要一堆没内容的功法有什么用。” 似乎是听到了李昂的吐槽,纸张上的字迹再次变化, 【少年阿○的成绩并不理想...】 “打住,这玩意儿也没用。” 【我叫杨间,当你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一张诡异的羊皮卷是吧?” 李昂揉了揉额头,黄纸上的字迹内容反复变化,但呈现出的,都是李昂自己记忆里有的东西。 比如武功秘籍的名字、话本小说、图片,乃至一千贯两千贯面额的飞钱、学宫博士开据出的批准请假条等等。 似乎,这张纸会自动呈现出观测者想要看到的文字图案? 这算什么,全自动阅读器,还是通灵卡片? 李昂摇了摇头,他的脑海里已经有异界记忆碎片形成的记忆宫殿, 而黄纸只能反应出观测者脑海中本来就有的东西,不能凭空想象、凭空捏造,获取没有的信息。 因此也就不能呈现出“如何快速实现工业化的详细方略”,或者“长安城下一期赌马结果”。 “按学宫对异类的划分,这张【通灵纸】,对个人和对人类社会而言,都没有太大的直接危害。 收纳控制起来也较为简单。 应该和洢州的那个魇人铃一样,都属于五级异化物。” 李昂默默道:“问题在于,墨丝为什么会对其有指向性。” 此前,墨丝只对金银和特殊金属有吞噬欲望, 就算是在学宫的藏书阁里,和东君楼外,也没有对书籍或异化物有指向性。 “难道这张纸,是剑仙本人放进书里的? 这几本《杜工部集》是在大历十年,也就是在杜工部死后第五年时刊印的。 那位李太白和杜工部是好友知己,从时间上来看,他从无尽海中返回后,是有可能将这件异化物放进《杜工部集》中的。” 李昂思索道:“因怀念旧友,所以将能浮现美好记忆的异化物,放入了旧友的诗文集当中么...” 他顿了一下,忽然想道:“等等,如果墨丝是因为闻到了这件异化物上的气息,所以才产生了指向性, 那岂不是说,我能利用这一特性,去寻找剑仙本人留下的其余异化物, 乃至其他衣冠冢?” “少爷,吃饭了。” 书房外传来柴柴的声音, “来了。” 李昂收起通灵纸,走出书房。 以这段时间的体验来看, 功能强大的墨丝,完全够资格成为数量稀少、每一件都能造成巨大影响的一级异类。 其他衣冠冢中的秘藏,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何况墨丝吞噬金银而不增长重量,格外诡谲怪异。令其寄生在体内,始终有些不放心。最好还是要找到剑仙本人的其他遗物乃至遗书,弄清楚墨丝的本质。 ———— 时间飞逝,年关渐近,学宫也给弟子们放了寒假。 这是李昂与柴翠翘在长安过的第一个新年,感觉...还行。 除夕夜长安城有驱傩表演,类似于异界记忆中的狂欢节,人们带着面具,扮演鬼怪和傩翁、傩母,边走边跳,吹拉弹唱,歌词大多描述正义的人类如何痛揍妖魔鬼怪。 这是从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习俗,包括皇宫中也会进行。 此外,家家户户还会在庭院里点燃火堆,称其为“庭燎”,并往里面丢爆竹和用坏的笤帚。 丢爆竹是为了好玩,丢笤帚估计是为了寄托家宅平安之类的美好愿望。 李昂和柴翠翘在除夕夜逛了一晚上的街,等昊天钟响、新年来到后,又去宋绍元、杨域、纪玲琅等人的家里拜年, 但大年初一就不那么爽了——初一清晨,所有在长安的中高级官僚,都要去皇城参加大朝会, 各地州府的官员会亲自前来,或派遣副手, 包括远在边陲的羁縻州,乃至附属国、邻国,都要派遣使者送礼朝贺。 整个过程也繁琐无比,又是宰相念贺年骈文,又是番邦使者念贺文。 李昂作为新封的县伯,也要参加这一枯燥乏味又冗长的活动。 好不容易熬过去,他又被请到宫内,观察今年新降生的皇子皇女们。 “陛下皇后也真是的,我又不是什么神仙菩萨, 有必要把那些几个月大的婴孩抱到我面前,让我装模作样地夸两句,说婴孩身体健壮么?” 走出皇宫的李昂忍不住对燕家大郎燕胄(燕云荡之孙,燕鳞之子,在东宫太子左右率府当差)吐槽道。 燕胄无奈苦笑,他不敢背后谈论虞帝,只好说道:“这不是陛下信任你么。 民间都已经有地方给你立生祠了,让你给新生的皇子皇女们赐福,也好讨个心安。” “哈,那还不如把我的名字刻在长命锁上,给婴孩佩戴。我坐在家里就能用姓名权收钱。” 李昂随口吐槽了一句,突然注意到燕胄脸上的微妙表情,“等等,民间不会有人已经这么干了吧?” “不止...” 燕胄尴尬说道:“听说还有店家卖你的画像,挂在产妇或者助产婆家的墙壁上。不过人们没见过你长什么样子,画像都尽可能往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的风格画。” “这...” 李昂张着嘴巴,不知该作何感想。 感情自己现在已经被坐实是妇女之友,外加婴孩保护者了? 这是否有点... “对了日升。” 燕胄突然低声说道:“年前的时候,陛下下诏,准许东宫设置学馆,收藏、编纂典籍图书,以教授诸生。 过段时间学馆应该快建好了,你要来观礼么?” “观礼?” 李昂眉梢微挑,太子东宫本身就是一个小型政府,有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药藏局、太子左右率府等部门,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太子上位后,可以很迅速地安排班底,处理朝政。 而学馆,名义上是收藏、编纂典籍图书,实际上是多了一个可以招揽谋士、安插心腹的地方。 燕胄在东宫的左右率府任职,他请李昂过去观礼,自然不是纯粹的观礼,而是替太子牵线搭桥,提供一个私下密谈的机会。 “过段时间我可能会比较忙,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李昂思索片刻回复道。 他并不想掺和进太子李嗣,与四皇子李惠的争端中。 虞帝的身体还很健康,等皇子上位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 而太子或者皇子,他们又能给自己开出什么条件? 钱财? 李昂每个月收专利费,数钱都觉得数得累。 官职? 李昂在学宫上学,又不能真的去当官。 爵位? 以他现在的年龄,县伯爵位已经够高了,短时间内没有继续获封的可能。 既然太子、皇子什么条件也给不了,李昂又何必去参与——二位皇子又不可能从皇宫国库里拿两件剑仙遗留的异化物出来送给他。 “这样么,明白。” 燕胄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李昂是学宫弟子,本身就有权不参与东宫的事情。何况他还有爵位、功绩在身,地位超然。 燕胄刚才邀请,也只是问一句而已。 两人骑着马驶过御桥,经过丹凤门,出了大明宫。 由于燕胄还要去东宫当差,两人在丹凤门外分别,李昂望着燕胄离去的背影,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果然,当初无论如何也要考上学宫的决定是正确的。 就算燕胄是燕家的嫡长孙,未来的爵位继承者, 也免不了要被迫参与进权力斗争中。 只有学宫,能超然外物。 李昂拉动缰绳,驾马离开光宅坊。 新年刚过,街上还残留着些许焰火爆竹的气息, 家家户户的庭院里,还插着细长的竹木竿——竿子上悬挂着用纸或者布制成的长条形旗子,用来乞求福气。 貌似在异界记忆里,也有类似的东西, 好像叫...鲤鱼飘? 李昂眨了眨眼睛,打算回家后拿【通灵纸】找找相关信息——这段时间【通灵纸】最大的作用就是帮他查找记忆库里的信息,相当于文件搜索道具。 顺带一提,如果将【通灵纸】拿给普通人看,最大的可能是变成一张千贯或者两千贯飞钱。 而如果在拿出【通灵纸】前,用话语给出暗示,那么【通灵纸】还可能变化为地契、房契之类。 “就算是修士也避免不了通灵纸效果。 拿给金吾卫看,在他们眼里,纸张会变成皇宫的通行令牌也说不定。” 李昂默默想道,“可惜材质只能是纸,不能是木牌、玉佩或者更复杂的东西, 而且变换频率也有限。 不能像电视机一样播放连续画面。” 异界记忆的世界,是个娱乐手段丰富多样的时代。 见识过了电影电视动漫,李昂很难对东西坊市里的戏曲戏剧产生什么兴趣。 “听说东君楼里有种能够增强异类效果的异化物, 那个加上通灵纸,说不定就能有电视的效果...” 正当李昂思索之际,袍衫下方的墨丝再次活化,传来一阵强烈的吞噬欲望,指向坊市中的某座建筑物。 “嗯?” 李昂下意识地拉紧缰绳,停下马匹。 墨丝指向的是胜业坊第十三家宅邸。 那座宅邸占地面积颇大,气派豪华,庭院中竖立的旗帜彩旗,也用的是上等丝绸。 此外,还有僧侣、道士,鱼贯走入其中。 李昂默不作声,翻身下马,来到路边。 这胜业坊第十三家宅邸,像是在进行什么诵经礼拜活动,里面隐隐传来颂唱声。 “这位老丈,麻烦问一下,这户是什么人家啊?” 李昂问路边一位围观的老者,询问之后才知道,这户还是官宦人家,正在给府上的老太太祈福。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异人 这间房子的主人姓槐名睿,三十余岁。其曾祖父曾在百年前做过宰相职位的中书令,有国公爵位。 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到了槐睿这一辈,虽然还住在位置优越的胜业坊,靠着铺面、田地,维持体面生活, 但在官场中,只能从户部小官做起。 槐睿官场失意,情场上也没那么顺利——几年前,传出他与城南一位有夫之妇赵三娘私通的消息,那妇人的商贾丈夫成天到万年县衙门或者户部门外吵闹,闹得沸沸扬扬。 槐睿没有死不承认,或者把责任推卸给女方, 而是毅然决然拿出两万贯财富,给那个商贾,要求对方与其妻子和离。 等到赵三娘和离后,槐睿又为其举办了盛大婚礼,正式将赵三娘迎娶过门。 一年后赵三娘重病离世,槐睿也没有再娶,还经常写一些悲戚诗句怀念亡妻。 他们两人的感情,在世人眼中,也从不道德的婚内出轨, 变成了轰轰烈烈、至死不渝的爱情, 反而令槐睿在长安坊间的风评变好,仕途上也越发顺利,现任户部金部郎中一职。 金部郎中掌管东西二市交易之事,可以说是一等一的肥差,甚至不需要用收受贿赂的低级方式,就有大把大把的手段,来合理赚到巨额财富。 ‘感情还是个情种。’ 李昂听着路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描述,若有所思。 “槐大郎的母亲,也就是槐府的老夫人,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太清醒了,需要人伺候。前段时间,还总说什么做噩梦。” “槐大郎为了让他母亲心安,专门请了和尚、道士上门,开道场,做法事,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要我说啊,槐府老夫人就是怕槐家的家业没有人继承,所以才做噩梦——槐大郎自从那位赵三娘死后,就没有再娶妻或者娶妾,膝下一直无子,如果不从远亲家里过继一个,可能真的要绝后。” “是啊,无子不行。” 在胜业坊墙外听着僧道颂唱声的路人们,随意闲聊着,话题很快就转到传宗接代、多子多福的方向上。 聊天中甚至还出现了李昂的名字,说李昂是文曲星,兼药王神,兼送子仙下凡。家中挂一副李昂画像,能增加夫妻怀孕概率等等。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在民间的形象已经是这样了么?’ 李昂满头黑线,默默骑马离去,脑海中心思转动。 胜业坊,槐睿... 墨丝的感应,就指向着那家宅邸。 如果那里真有异化物的话,得弄清楚是什么东西才行。 李昂明面上的身份是学宫弟子,兼大蒜素等专利权所有者。 在业务上和户部金部没有重合,与槐睿的社交范围也没交集。 要进宅邸一探究竟,而且不能暴露异化物的存在,否则会被镇抚司收走, 可能,得用到特殊手段。 ———— 寒假要处理的事情少了许多,李昂回到家后,照例给墨丝喂了点金锭和玄铁等材料, 等入夜后,便步行来到胜业坊外的酒楼,摆出一副情场失意、前来买醉的纨绔少年模样,包了间面向胜业坊的高层包厢,远远监视槐睿宅邸的动向。 “现在是戌正时刻,也就是晚上八点,槐家宅邸还是没有点灯。” 李昂望着窗外,眼睛微眯。 冬季天黑得很早,胜业坊里的大户人家,这个时候都点着了灯火, 等到亥正或者子初时刻,也就是晚上十点、十一点左右,才普遍熄灭油灯睡觉。 李昂又等了两个时辰,直到午夜时分,酒楼快关门歇业时, 一辆马车由远及近,缓缓驶入胜业坊,在槐家宅邸的侧门外停下。 “嗯?” 李昂瞬间振作精神,仔细凝视。 只见那辆马车停下后,从车上悄无声息走下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其腰侧系着一件用布裹住的物体,看起来像是朴刀。 随后,车上又陆续下来另外三人, 身型伛偻、拄着拐杖的老者, 面如白玉、手执折扇的书生, 带着面具、背负双刀的侏儒。 马车悄然驶离,四人站在门下阴影中,由魁梧汉子轻敲侧门, 随着门扉在内侧开启,这四人也步入门中,身形隐没不见。 壮汉,老者,书生,侏儒, 四人行踪诡异,鬼鬼祟祟,难道... “因为长安城最近严查私人赌坊,这四位为了打麻将专门到槐家宅邸?” 李昂脑海中突然蹦出不靠谱的猜想,他摇了摇头,将包厢的钱放在桌上,下楼结账,走出酒楼。 新年时节,家家庆祝, 为了防止火灾发生,镇抚司、不良人、龙武军等部加大力度巡逻, 不过这种程度的巡逻,李昂远远就能听见脚步声临近,一转身就躲进巷弄阴影处,再翻身上墙,借着建筑阴影躲避视线。 轻易避开巡逻队伍后,李昂伏在房顶上,默默唤醒墨丝。 沙—— 大量墨色丝线,从袖口、领口中蜿蜒伸出, 转瞬间就覆盖了李昂周身,编织出一件带有披风的、漆黑如墨的夜行衣。 为了隐匿身份,他还专门让墨丝加了几层增高鞋垫,看起来有成年人身高, 同时还生成了龙头形状的面罩,戴在头上, 完全看不出来是他。 ‘经过反复测试,墨丝不会引起任何灵气波动,也就不会被修士的检测手段察觉。 同时,墨丝的坚韧性也远超凡铁,刀剑劈砍也砍不断。 拿来当夜行衣,绰绰有余。’ 李昂无声无息地扶正了头上的漆黑龙头面罩,悄然来到了槐家宅邸的房顶上方,窃听下方动静。 “四位想必就是寇兄介绍的异人吧?今晚我槐家的安危,就有劳四位了。” 下方的房间里传来谈话声响,听内容,说话者似乎就是那位金部郎中槐睿。 “槐郎中客气了。” 魁梧男子声音低沉,中气十足,“不过事先说好,雇佣我们四位,一天的价格总共是四千贯。不管有没有异变。” “这是自然。” 槐睿松了口气,“我槐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这点钱总还是有的。 那...四位打算怎么做?” “先讲讲老夫人的情况吧。” 白面书生淡淡道:“听说,老夫人这段时间一直做噩梦,梦到厉鬼噬身,哪怕长安僧道一连办了几天的水陆道场,也没效果?” “是。” 槐睿苦笑道:“我母亲年纪大了,记性好几年前就不太好,一直忘事,有时候连我这个儿子她也不记得。 一开始她说做噩梦,一觉醒来后,手上脚上莫名出现伤痕, 我只以为是偶然,或者是她的健忘臆想病又犯了。 后来发生得多了,才觉得不对劲。” 书生又问道:“没有找镇抚司的人上门看过么?以阁下户部金部郎中的官职,镇抚司的人应该也能请过来吧?” “请来了,但他们也找不出原因。” 槐睿低声道:“检测不到妖魔气息,就只好把原因归咎于我母亲的臆想病。 说这些都是我母亲臆想出来的。 手脚上的那些伤口,可能只是我母亲无意间擦破划破的——毕竟她患了健忘症,记性很差。” “所以阁下才通过寇兄找到了我们。” 书生点了点头,说道:“镇抚司永远是这样,只有事情发生了,他们才会出现。 不过食君禄,忠君事。 我们收了钱肯定要把事情办好。 这样,老夫人已经饮过安神助眠的药茶了吧?” 槐睿点头道,“饮过了。” 书生继续问道:“那宅邸里的仆役呢?” 槐睿说道:“现在正好过年,已经让他们放假,各自回家。家里剩下的三个仆役,也是非聋即哑的老人,早早就让他们睡下,嘱咐过不要开门。” 书生道:“那就好。 庄老丈和我,陪阁下待在老夫人卧室,在卧室里布下阵法符箓,如果有异类出现,就能第一时间将其抓获剿灭。 魏兄去庭院驻守, 孙兄在大厅等候。” “有劳四位了。” 槐睿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在前方带路,领着四人走向宅邸深处。 “...” 屋顶上方,李昂默默挑起眉梢。 听谈话内容,似乎槐家的老妇人被噩梦纠缠,槐睿请镇抚司查看无果,只好去雇佣了四位“异人”来。 这四个异人,应该不是学宫出身,听气息均为中低阶的修士, 而且肯定没有官方身份,否则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 长安鬼市里出来的? 那个地方似乎就有这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人物。 李昂是正儿八经的学宫弟子,清楚知道学宫每年要消耗掉天文数字般的资源,来供养一整个学院的各级修士。 那些没有传承、宗门的低阶修士,因为没有修行资源,只能苦哈哈地当保镖、护卫,乃至建筑工、雇佣兵,私家侦探, 一次赚个千百来贯,来给自己购置符箓装备。 比如当初跟在焦成身边的两位剑修。 而槐睿谈话中的寇兄... 应该是某种提供中介服务的中介人? 李昂眨了眨眼睛,他是来找异化物的,对于这几位异人和槐家的家事没什么兴趣, 当即感应墨丝,让墨丝指向异化物所在方向。 沙—— 墨丝根根倒竖,没有指向某个房间,而是指向了...渐行渐远的槐睿本人。 第一百三十章 名字 异化物的波动,在他身上? 李昂稍稍移动了下位置,倒竖的墨丝依旧指着槐睿的方位,并且实时跟踪。 意思是,异化物在他体内?还是说,他本人就是异化物... 李昂顿了一下,他出门的时候把能手动激发的防护符箓也带了过来,可以稍微冒一点风险。 那就,跟上去看看。 墨丝如同长满倒刺的毛毛虫一般延展扩散,钻入瓦片之间的缝隙,支撑在房梁上,载着李昂于房顶悄无声息爬行。 被称为魏兄的魁梧壮汉去庭院驻守, 被称为孙兄的低矮侏儒则在大厅等候, 剩下两位异人, 书生和伛偻老者,则被槐睿带着来到了槐老夫人的卧室。 老夫人已经睡下,书生上前检查一番她的状况。 “手脚确实有淤青痕迹,还有一些类似指甲刮擦形成的平行伤痕...” 书生沉吟着,从怀里拿出几张符箓,郑重其事地贴在床底、床脚、床头和床顶, 并在老夫人的被子旁边,摆放了一些雕刻成兽形的玉石。 “槐郎中。” 被称为庄老丈的伛偻老者,左右张望打量了一番房间里的景象,开口问道:“这些摆设,是谁教给你的?” 槐老夫人的卧室角落里,摆放着不少东西。 桃木剑,门神画像,玳瑁,铜镜等,都是些辟邪之物。 “是我在镇抚司的熟人教的。” 槐睿回答道,“听说是某种驱逐妖邪、安定家宅的阵法,我也不懂,就按照吩咐拜访了。 阁下,这样做有用么?” “有用没用,取决是哪种怪异。世间绝大多数阵法,都只是对症下药而已。如果症状不对,阵法也就谈不上有什么作用。” 庄老丈视线扫了一圈,突然停在一个锦盒上。 那锦盒呈方形,静静地摆在房间角落,表面装饰有精致玉帛, 盒子的开口处,用丝带系着一块“乙”字型的骨头。 “虎威?” 庄老丈稍有些惊讶,虎威是某些老虎身上偶尔会有的骨头,如乙字,长一寸,在脇两旁皮内,尾端亦有之,具有辟邪、威众的功能,算是正经的特殊材料。 在长安鬼市,能卖到千贯左右。 庄老丈问道:“这盒子里装了什么?” “前些年一位海外商人朋友送的礼物,据说是从无尽海上得来的僬侥人标本,能镇压邪物。” 槐睿上前将锦盒拿了起来,将虎威从丝带中拆出,打开盒子,里面装了一具一尺长的小型人形生物标本。 体表蜡黄,遍布鳞片纹路,皮肉都已干枯,紧紧贴在精瘦骨骼上。 “僬侥人...” 书生眼前一亮,“《列子·汤问》有云,从中州以东四十万里得僬侥国,人长一尺五寸。是传说中的矮人国...” “假的。” 庄老丈打断道:“体表的皮,是乌鳢鱼类的鱼皮, 这骨头则是某种小猴子的骨骼,尾巴根上还有一些骨头没彻底断掉。 这东西我在岭南就见过,有不少江湖骗子拿它来招摇撞骗。 有说是山魈幼崽标本,有说是水猴子标本,专门骗愚夫愚妇前来观赏,赚取钱财。 槐郎中,你被那位海商朋友唬了。 其次,就算是真的,把一具人腊标本放在家宅里,也决然起不到镇宅的效果。把盒子关上吧。” “哦哦。” 槐睿连忙把虎威重新系在盒子上,自言自语低声道:“好啊钟二,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拿猴骨骗我...” “啊啊啊!!” 惨叫声打断了槐睿的自言自语, 卧室里的书生和庄老丈面色陡变,那是四人中,魁梧壮汉发出的声音。 咚! 庄老丈一掌遥遥拍开木门,拿拐杖朝地上一杵,佝偻身形如利箭般蹿出,奔向庭院。 有个人比他更快。 留在大堂中的孙姓侏儒,身形贴着地面,电射般赶到庭院。 庭院里,魁梧壮汉整个人趴在地上,左手手臂整根陷进泥土当中,像是被地下的什么东西拽住一般。 孙姓侏儒头皮一阵发麻,却还是从腰间解下伪装成腰带的软剑, 一抖软剑,刺入泥土深处。 铮—— 金铁交错声响彻院落,软剑像是刺中了什么东西。 哗啦。 来自地下的、拉扯着魁梧壮汉的力量陡然一松, 壮汉整个人向后仰去,整根左臂自手肘断裂,手肘下方的手臂,不翼而飞,像是被地下的东西硬生生扯走了一般。 “啊啊啊啊啊——” 断手之痛,纵使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魁梧壮汉也忍受不住,仰躺在地上,抓着断裂手肘,凄厉哀嚎。 “别躺着!快走!” 侏儒和奔来的庄老丈齐声提醒,但还是晚了。 一只颜色晦暗的手掌,陡然从地下伸出,抓住了魁梧壮汉的双脚脚踝,将他的下半身拖进地下。 “妖邪敢尔!!” 庄老丈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陡然抛出手中拐杖。 拐杖在空中分裂解体,化为数把无柄木剑,急速旋转着刺向地面。 砰砰砰! 木剑所刺之处,庭院土地轻微爆裂开来, 地下深处响起一阵尖利笑声,转瞬即逝,消失在庭院墙角。 妖邪似乎离去了,但魁梧壮汉...他自腰部以下的下半身消失不见,已然死透。 “...” 庄老丈紧咬牙关,看着同伴的尸体, 侏儒难以置信地低声道:“魏兄可是后天巅峰武者,只差一步就能晋级先天,达到相当于巡云的境界。 就...这么死了?” “那妖邪太厉害。这活接不了,走。” 庄老丈当机立断,踩踏地面,拔地跃起,却在空中陡然顿住。 槐家宅邸周围有一道颜色晦暗的无形墙壁。 纵使他祭起木剑,也无法刺穿。 这面无形墙壁,甚至延伸到了地底深处。钻条地洞逃出去,也是不可行的。 庄老丈和侏儒见逃脱无果,便迅速返回卧室,对书生疾声道:“老魏已经死了。 这妖邪至少是三级异类,已然形成鬼域。” “鬼域?” 隐隐闻到庭院中血腥气息的槐睿心乱如麻,下意识问道。 “极少数异类才能拥有的特殊能力,将于异类有牵连的人和物,卷进一处空间。 空间内外的人看不见彼此,无法沟通。 只有等异类经受不住消耗,主动撤去鬼域, 或者杀了异类, 才能令鬼域消散。” 庄老丈快速解释道:“类似于乡野传说中的鬼打墙。活人一旦踏入其中,除非天亮,很难走出去。 不过鬼域,要比鬼打墙凶险百倍千倍。” 侏儒尖利道:“这片鬼域将宅邸东侧卷了进来,正好卡在围墙边沿。在街上巡逻的普通士兵听不到我们的动静。 而镇抚司...他们虽然有镇守长安的阵法,但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察觉。” “那怎么办?” 槐睿面如土色,转头望向床榻上的老夫人——后者还在安稳睡眠,没有被吵醒。 “等!” 庄老丈斩钉截铁道:“镇抚司迟早会发现这里的动静,只要他们过来,妖邪自然会被镇压。 拥有鬼域的异类,至少得是巡云境修士才有绝对把握,进行镇压。 我们几人...修行不够。” 他们几位都是民间修士,如果拖下去,被镇抚司发现,少不了要接受审问,乃至被敲诈勒索,替镇抚司打一段时间的白工。 但比起被异类活活吃掉的结果,已经好了太多。 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头顶龙头的人形阴影投映在卧室的纸窗上,缓步踏过走廊,走向卧室门口。 书生、老丈、侏儒,三人面色微变,本能地就要祭出手段攻击对方。 “我,是来帮忙的。” 龙头面罩下方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戴着龙头面罩、穿着夜行衣的李昂闪出门口,手中拿着一张老旧黄纸,展示给最前方的老丈看。 那张黄纸,正是能显现出人们心中渴求的【通灵纸】。 庄老丈目光一凝,低声念道:“寇知安的介绍信...你也是鬼市中人?” 寇知安? 龙头面罩下方的李昂一挑眉梢,刚才他在上面窃听的时候听到过,这四位一人,是一位寇姓者介绍给户部金部郎中槐睿的,帮他解决槐府老夫人的噩梦之症。 估计此刻庄老丈心中有些绝望,加上李昂说出了自己是来帮忙的暗示, 让【通灵纸】呈现出了这一信息。 “没错。” 李昂接下了话茬,收起了通灵纸,放进夜行衣中。 “你叫什么?怎么以前在鬼市里没见过你?寇知安又为什么没事先通知一声?你刚才在哪?” 侏儒握持着软剑,语气凌厉,连珠炮般发问道。 “我刚才一直在房顶。” 李昂语气从容道:“以你们四人的实力,连我的存在都发现不了,我自然没有理由出现。 至于我的名字, 你们可以称呼我为,百特曼。” 第一百三十一章 慈孝 “人中...” 书生刚复述了一句,就果断放弃,狐疑看着李昂道:“阁下在房顶上待得好好的,为什么下来?” “和你们一样,食君禄,忠君事。” 李昂淡定从容,已然代入进鬼市中人的角色当中,说道:“保下槐郎中,寇知安会额外给我一笔钱。” “果然如此。” 书生、老丈和侏儒的敌意削减了不少,但表情还是有些警惕。 “各位不用担心,我来了,就安全了。” 李昂微笑道:“我的团队对于处理妖鬼异类有着丰富经验,所发明的新方法,曾成功镇压了大量妖邪。” “团队?” 书生看向屋外,那里并没有其他人,“这里就你一个人啊。” “是的。我们发明的新方法,就是根据【妖鬼是人怀有强烈怨念死去所产生】的原理, 每次驱魔就让两位同伴主动牺牲,当他二人被妖鬼杀死后,就在原地变成两个鬼。 两个鬼打一个鬼,形成斗殴上的数量优势,从而完成镇压。” 李昂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团队一开始是九十九人,后来因为业务扩展得太快, 人手逐渐不足, 最后就剩我一个了。 我看三位骨骼精奇,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团队。” “不用了不用了。” 还想好好活着的三位异人连忙摇头摆手,心底疑窦丛生。 这龙头怪人举止诡异,言语癫狂,明明身上没有一丝灵气波动,却莫名给他们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分不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嗨,各位不要怕死嘛。死有什么好怕的,死之前还没有死,死之后就没法怕。” 李昂微笑道:“另外科普一个长生小秘诀,每次快死的时候看见黑白无常前来索命,可以让自己被吓个半死,这样就可以成功还魂。” 还真是个有趣又有用的生活小秘诀呢...才怪。 书生三人完全跟不上李昂的思路,也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 “总之,槐郎中,不妨让我看看老夫人的状态。” 李昂转头看向槐睿,“她最先被厉鬼纠缠,但那鬼物却没有伤害她。可能原因就在她的身上。” “哦,好。” 槐睿点了点头,看书生等人对李昂忌惮的模样,对方显然也是一名修士,而且实力更加高强... 李昂踏出一步, 只听“咚”的一声, 一只颜色晦暗手掌钻破地砖,握住了李昂的左脚脚踝,将他向地下拖拽而去。 书生等人大惊失色,或祭起飞剑,或捏住符箓,就准备上前支援。 然而,那只手掌用力拖拽之下,李昂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力量小了些。” 李昂表情淡然,抬起右脚重重一踏。 墨丝强化过的强悍身躯,将沛然力道传递至地下。 土层下方传来尖利声响,再次远遁逃离。 书生急声道:“卧室里的阵法,对它完全没用。那个鬼物有穿墙钻地之法,我们得脱离地面,去楼上或者房顶才行。” “好方略,不过我想稍作修改。” 李昂稍微拉长了语调,下一瞬,他暴然抬手,扼住了槐睿的脖颈,将后者整个人提了起来。 “嗬嗬——” 被掐住脖子抬起的槐睿本能挣扎,脸庞因为缺氧而涨成猪肝色。 书生三人见状,拿出武器朝向李昂,厉声道:“阁下这是为何...” “还记得,那个僬侥人标本吧?” 李昂淡淡道:“户部的金部郎中一职,掌管东西二市交易之事,和天下豪商打交道,见识过无数奇珍异宝。 像那种江湖骗子用猴骨制成、拿来哄骗愚夫愚妇的劣质道具,怎么可能骗过金部郎中。” “我真的...不知道...” 槐睿抓着李昂的手臂不断挣扎,艰难说道。 “再者,槐家先祖曾做过虞国的中书令,显赫一时,但到你这一辈,家境中落,只能从户部小官做起。” 李昂继续说道:“当年你和有夫之妇赵三娘私通、被其丈夫找上门的事情,传遍了长安城, 为了平息舆论,你花钱让其丈夫和离,自己正式迎娶了赵三娘。 但破坏他人婚姻的骂名依旧存在,影响你在仕途上的进展。 一年后,赵三娘重病离世,你也没有再娶,反而不断公开悼念亡妻, 成功扭转了自己的风评,仕途上也变得畅通无阻起来,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了金部郎中的位置。 太过顺利,也太过巧合了, 不是么?” 书生等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出言问道:“阁下的意思是...” “据坊间传闻,赵三娘死前的六个月,一直在宅邸深处养病,没有见过外人 也许,就是这位槐郎中,亲手杀了影响到他仕途的赵三娘。” 李昂淡淡道:“悼念亡妻,一往情深,听起来,多么顺耳。” 槐睿双目通红道:“我没有...杀三娘...” 李昂不管槐睿的挣扎与辩解,自顾自说道:“而至于那个装有僬侥人标本的锦盒,上面用来装饰的玉帛好理解, 但挂在盒子开口处的虎威,本来就是虎之精骨,能镇压邪祟。 如果这个锦盒是海商送给你的,说僬侥人腊能辟邪, 又为什么要在上面悬挂虎威? 总不能用辟邪之物,来镇压辟邪之物吧?” 说到这里,书生等人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狐疑道:“阁下的意思是...” 李昂淡淡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锦盒里原本装着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假冒伪劣的僬侥人标本。 而是真正的,人。” “人?” 书生眉头紧锁,“这么小的盒子,怎么装得下人身, 除非是...婴孩...” “赵三娘死前的几个月时间里,所怀上的婴孩。” 李昂歪着头,凝视着槐睿,“那是你的孩子,所以才要放在锦盒里珍藏。 而他现在不见了...” “...” 槐睿突然停止了挣扎,面无表情地与李昂对视,“阁下,说得不错。盒子里原本装着的,确实是我和赵三娘的孩子。 当年我被赵三娘蛊惑,一时冲动将她迎娶过门,后来才反应过来。 槐家基业,因我曾祖担任中书令而起,后代也只有从仕,才能守得住。 但我迎娶有夫之妇,沦为世人笑柄,被当做市井闲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只有她死,才能海阔天空。” 书生表情悚然道:“杀妻杀子,你好狠的心。” “学宫说过,这是大争之世。” 槐睿淡淡道:“野兽和人,都需要好勇斗狠,才能活下去...” 话音未落,卧室地板再次炸裂, 一团晦暗阴影从地下蹿出,撞在了李昂掐住槐睿脖颈的手腕上,令槐睿脱离了束缚。 “咳咳——” 槐睿落在地上,捂着喉咙剧烈咳嗽了一阵, 而那团阴影,也逐渐定型,沿着槐睿的裤腿爬了上去,如同小猴子一般蹲伏在槐睿的肩膀上。 那是一个...皮肤青紫、五官丑陋的婴孩。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槐睿表情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婴孩的头颅,后者则亲昵在槐睿手掌中蹭了蹭。 父慈子孝。 第一百三十二章 孝子 “我把三娘死后留下来的孩子,按照一位江湖方士告诉我的办法,制成标本,放在了锦盒里,置于卧室衣柜上面,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阵才能入睡。” 槐睿幽幽道:“也许是那个江湖方士给的方法真的有用,也许是我对三娘的爱太强烈,也许是昊天可怜我槐家, 我的孩子醒了过来。 我欣喜若狂,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但他什么东西也不吃,除了人。 我必须要想办法。 家里的仆役失踪了,会有人询问, 路上的行人失踪了,会被镇抚司追查, 我只好带他去找城里那些失踪了或者死了也无人关心的乞丐。 他吃的越多,就越强大,连我也被沾染上了一些异变——比如能看见人头顶的颜色,分辨对方的喜怒哀乐。 正是凭借这一点,我在仕途上顺风顺水,做到了金部郎中的位置。 然而,他的胃口越来越大,普通的乞丐已经填不饱他的肚子了,必须要更丰盛的‘食粮’...” “比如,修士。” 书生咬了下牙,“你屏退府上仆役,找长安鬼市中介人,就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 槐睿停下了抚摸肩膀上异类的动作,平静道:“乡野修士是最好处理的一群人, 特别像你们这种,没有师门,没有传承,没有挚友亲朋的, 就算离奇失踪了,别人也只会以为你们死在某种异变里——连介绍你们过来的寇知安都不会过问, 毕竟修士如果在处理异变时受了重伤,很可能自己躲藏起来不与外界接触, 不在鬼市抛头露面,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顿了一下,有些惆怅道:“唉,我又何必跟你们说这么多呢。 可能我自己也在怕我的孩子,怕事情暴露吧。 不过还好,过了今晚,等他吞噬了你们这些异人,就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了...” “我说,” 李昂慢悠悠问道:“你这样当面大声密谋真的好么。 你娘还在这躺着呢,就不怕这几位修士狠下心来,把你娘当做人质,极限一换一?” “呵,” 槐睿面不改色说道:“我娘饱受痴傻病症折磨,活得辛苦艰难。我身为孝子,必须尽到子女的赡养义务,终日伺候她。 但各位如果能让她早日解除痛苦,前往西天极乐,我也不会反对。” “果然是幸福美满、温馨和睦的一家人啊。” 李昂摇了摇头,对于槐睿这种杀妻杀子,必要时还可以献祭生母的奇行种,只能感慨一句够狠。 “呵呵。” 槐睿微微一笑,把右手伸进怀里,同时左手轻按青紫婴孩的脚掌。 青紫婴孩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主动跳下槐睿肩膀,落在地上。 咔啦咔啦—— 刚一落地,青紫婴孩的周身骨骼便传来密集声响,矮小瘦弱身躯如同充了气般急速膨胀, 变得接近两米余高,浑身肌肉健硕得几乎要爆炸开来。 “狂扁小朋友啊这是。” 李昂一挑眉梢,想起异界记忆里自己玩过的某款网页小游戏。 “先杀槐睿!” 书生厉声急呼,从怀中拉出三张符箓,夹在指缝之间,念诵咒语,点燃黄纸,令符箓生效。 第一张,听雨境土化符。 青紫巨人和槐睿脚下的地板迅速软化,变为一层不薄不厚的泥浆。虽然无法阻止青紫巨人行动,但已经足够将槐睿困在原地。 第二张,冻寒符。 肉眼可见的苍白色霜冻寒气,以书生手中的符箓为中心,向前呈锥形蔓延扩散。 土化符形成的泥浆结为寒冰,而被困住的槐睿,其腿上也攀上了一层寒霜。 哗啦—— 同样受到冻寒符影响的青紫巨人,一脚扫出, 将地上冻结形成的泥浆冰块重重踢飞出去,撞向捏着最后一张符箓的书生。 “休想!” 侏儒知道如论如何也不能让己方减员,脚掌蹬踏地面,挡在书生身前,手中软剑狂舞,在烛火照耀下如同一层银色屏障,护住自己与书生的面门。 铛铛铛铛—— 夹杂了碎石的污浊冰块,被软剑尽数劈飞, 但拖延的这点时间,已经足够青紫巨人随手一拽,将槐睿从地里拔出, 并一脚蹬在墙壁上,令墙壁坍塌出一个大洞,供槐睿转头跑远, 同时,青紫巨人自己,则如攻城车一般朝书生与侏儒冲撞而来。 青紫异类的力量毋庸置疑,还在婴孩状态时,他就能偷袭拽掉那位魁梧壮汉的手脚, 变成巨人形态以后,更有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卧室空间不大不小, 眼看侏儒与书生避无可避,伛偻老者转动手中拐杖,分化出数柄木剑,刺向青紫巨人面门。 青紫巨人的脸庞和婴孩形态没有太大区别,依旧五官模糊丑陋, 所有木剑在接触到面庞的一瞬间,齐齐旋转,剜入了青紫巨人还未成型的五官孔洞中。 “吼!!” 也不知那木剑是什么材质,青紫巨人的伤口中升腾起大量蒸汽,刺痛得他放声嚎叫。 巨响之下,房屋震荡,瓦片跌落, 原本躺在卧室床上安眠的槐老夫人,此刻终于醒了过来,刚一睁眼就看到卧室里的诡谲景象, “咦啊——”惊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砰! 蒸汽弥漫中,青紫巨人一掌甩出,将挡在面前的侏儒拍飞出去,整个人撞在房屋梁柱上,喷出一口鲜血, 再抬起手掌凭空攥住飞来飞去的木剑,咔嚓一声强行捏碎,令不远处的伛偻老者面色陡然苍白,脊背更加弯曲。 终于,挡在他与书生之间的,只剩下顶着漆黑龙头的李昂。 第一百三十三章 涌泉 李昂抬手托举住青紫巨人挥下的手掌,脚下砖石因承受巨大力量而碎裂迸溅。 光凭蛮力就有先天武者的水平么... 李昂心思急转,青紫巨人身上浮现出的人脸面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张张消散。 似乎对方在以消耗体内储存能量的方式,来获得更强的力量。 这就是妖魔的强大之处。 修士修行,需要呼吸吐纳,打磨灵脉,开拓气海,日积月累方能有所成就。 而妖魔,只需要忤逆天道,行邪魔之事,就能在极短时间内获得强大力量。 难怪前隋末期那么混乱,无数修士为了追逐力量,自愿堕入魔道。 ‘开挂,可是不道德的啊。’ 李昂眼眸中寒光一闪,操控灵气灌入墨丝之中。 沙—— 纤细的墨色丝线,生出更多数量,变得更加密集。 漆黑龙头面罩两侧的龙须,也无风自动,飘摇生姿。 咔嚓! 墨丝力量灌注之下,李昂直接捏碎了青紫巨人的右手手腕骨骼, 覆盖着手套的手掌,重重扼入对方手臂的皮肉深处,将其手臂上的人脸硬生生捏扁揉皱。 “嚎!!” 青紫巨人吃痛咆哮,一脚踹出,蹬在李昂胸膛。 李昂整个人重重飞出,撞在墙上,于砖面砸出一个椭圆凹坑。 咔啦咔啦。 砖块簌簌掉落,烟尘飞扬, 而李昂如同没事人一般前踏一步,弯曲膝盖, 然后,前冲,一拳轰向青紫巨人的腹部。 青紫巨人正在挥出双掌,拍向书生太阳穴两侧,要将书生头颅拍成纸片,根本来不及对李昂做出防御。 沛然巨力没有任何阻碍地轰在了他的腹部。 伴随着李昂在出拳过程中旋转手臂的动作,青紫巨人的腹部皮肉,也拧成一团,深深凹陷下去。 砰!!! 青紫巨人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倒退半步, 在空中的巨大手掌,差之毫厘于书生面前数寸处合拢,没能将书生头颅拍扁。 而李昂则欺身上前,左脚踏出,贴近青紫巨人右侧, 同时右脚斜扫,将其右脚向前踢飞,令其庞大身躯失去平衡,向后仰去。 躺下! 李昂的右手如游蛇般,钻过青紫巨人还在合拢状态下的双臂缝隙, 手掌狠狠凿进对方五官裂缝,扣住面门,向前压倒。 轰!! 青紫巨人的身躯摔在地上,头颅被重重按进砖石之中。 李昂右手按住对方面门,左手化掌为刀,刺向对方脖颈。 沙—— 墨丝所化的手套,割开了青紫巨人的脖颈一侧,令大量见之不详的青紫烟雾逸散而出。 青紫巨人剧烈挣扎,一拳轰向李昂左腰,将他再次轰飞,撞在墙上。 简直就像...被攻城锤打中一样。 李昂捂着左腰前踏一步,墨丝的防御性能的确优异,但需要无时无刻灌注灵力,以维持形态。 以他身藏境的灵气储备,最多最多还能行动一两分钟的时间。 足够了。 李昂放下捂住左腰的手掌,奔踏上前,抓握住青紫巨人伸向书生的左手手臂,脚掌一旋,稍侧过身,手上倾尽全力,将青紫巨人过肩摔在地上。 青紫巨人的身躯,在地砖上砸出巨大的人形凹坑, 撞击带来的伤害,纵使是妖鬼身躯也无法豁免,更多烟雾从伤口中喷涌而出。 还攥着青紫巨人手腕的李昂,只觉手上重量一轻——对方似乎已经意识到书生指缝间的符箓即将准备完毕,正在使用之前的钻地异能,向地下沉降。 “别让它逃了!” 艰难爬起来的伛偻老者表情狰狞,再次祭起残破不堪的木剑碎片,刺向青紫巨人的脊背。 木剑碎片,对于以身躯强度见长的妖鬼而言,起不到什么伤害效果。 但却能短暂打断对方的钻地异能,令身躯实化。 李昂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再次攥紧对方双臂,将青紫巨人的身躯从土地中“拔”了出来,甩向空中。 就是现在。 书生眼眸中寒光闪烁,指缝间的最后一张符箓自行燃烧,瞬间湮灭成灰。 巡云境,光明符。 刺眼的强烈光芒在卧室中绽放, 所到之处,尘埃凝滞,邪祟涤荡。 飞在半空中的青紫巨人,在光芒照耀下,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哀嚎,蒸发出滚滚浓烟, 庞大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干瘪下去。 待到光芒缓缓消散,青紫巨人也变成了婴孩形态,和锦盒里装着的那具假冒伪劣僬侥人标本,有几分相似之处。 啪嗒。 被光明符照耀过的青紫婴孩落在地上,萎靡不振,再也施展不出任何异能。 “鬼域屏障,消失了。” 李昂缓缓站直身躯,透过残破不堪的卧室向外望去。 外面的车水马龙声再次传来,远方夜空中还有庆祝新年的焰火爆竹正在绽放。 “百阁下,在下玉书生...” 脸色惨白的书生拱了拱手,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李昂抬手打断,“鬼域消散,镇抚司马上就能察觉动静赶过来,走吧,以后有缘再见。” 说罢,他便冲出卧室,直奔宅邸内院。 墨丝的吞噬欲望,依旧存在,并且指向着内院的厨房。 哗啦—— 李昂随手一拍,将一大捆薪柴击飞,露出了躲藏在薪柴下方、满身脏乱的槐睿。 槐睿表情难看,一见李昂就疾声道,“求阁下不要杀我,我有万贯家财可以奉上。我,我还是金部郎中,未来能当户部尚书,阁下饶我一命,我将来一定涌泉相报...” 李昂懒得跟这人间之屑交谈,随手在槐睿怀中一掏,找出了那件吸引着墨丝的事物。 一块手指大小的青黑色石质人像。五官面容模糊,勉强能看出是个孩童。 李昂冷漠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槐睿声音慌乱,“是,是我五年前在剑南道曲州偶然遇到的一位始终保持微笑的方士。用这块石像制做僬侥人标本的办法,也是他告诉我的。 当时我只把他当江湖骗子,也没询问他的姓名来历。本来想把这不详东西丢了,但鬼使神差就留在了身边。” 江湖方士? 李昂心底莫名升起一阵悸动,随手劈在槐睿脖颈上,将他击晕。 转身将青黑色石像收入墨丝之下,大踏步走出宅邸,在镇抚司士兵赶到之前,悄然离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悬赏 哗啦—— 夹杂着冰块的冷水泼在槐睿脸上,将这位原本前途无量的金部郎中再一次折磨醒来。 “嗬,嗬...” 槐睿喷出鼻子里的冰水,艰难呼吸着, 手腕脚腕被沉重的钢铁镣铐束缚, 身上伤痕不断流着血,传来阵阵刺痛, 浑浑噩噩的大脑勉强回忆起了之前的经历。 这里是镇抚司地牢, 他被那个龙头怪人打晕,紧接着就被带到镇抚司大狱严加看管。 镇抚司很快就在宅邸里找齐了证据,加上槐老夫人颠三倒四的证词,足以判断出槐睿在这起异变中扮演的角色。 金部郎中的身份与特权,在大狱里彻底失效, 他被喂食蛊虫,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接受刑讯,将知道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们了。那个戴着龙头、拿走了青黑石像的怪人,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事已至此,槐睿再也没有成功脱罪、恢复官身的希望,只求速死,免受刑讯折磨。 “不是这个。” 面无表情、脸色蜡黄如同死人一般的镇抚司刑狱官,坐在桌子后面 用那好似指甲刮擦玻璃一般的沙哑声线,平静问道:“你说,你的那个青黑石像,以及用石像制作僬侥人标本的办法, 是五年前在剑南道曲州遇到的一个方士教给你的?” 槐睿说道:“是。我和他在曲州的金河桥头相遇,花钱让他给我卜一卦,看看未来仕途。他便将石像交给我,并给我讲了制作僬侥人标本的办法。我本来觉得这个方法太过邪性,想丢掉石像,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丢,事后也再没见过那个方士。” “...” 刑狱官冷漠地凝视了他良久,啪的一声,从身旁凳子上,拿出一大叠卷宗拍在桌上,“五年前,也就是先和二年,你在长安户部担任书令史一职。一整年时间里都没有离开长安城五十里范围内。 先和二年的前后几年时间里,你最远只去过洛阳, 一切通行历史,都在各地关口有文字记录。 你这辈子就从没有到过曲州。” “什么?” 槐睿惊愕万分,“怎么会,我记得很清楚...” 刑狱官冷漠道:“曲州属戎州都督府,治朱提县。你作为长安城户部书令史,有什么理由前往哪里?” “但是...” 槐睿抱住自己的脑袋,慌乱道:“我记得的,金河桥是座石桥,桥两侧的护栏上面有一只只石狮子,叼着球或者踩着球。 金河桥头有家悦来酒楼,酒楼的酒旗是深红色的。 那个方士就在酒旗前面摆着算命摊...” 槐睿抱着脑袋苦苦回忆,越是回忆,他的脸色就越发苍白——他确实记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去的曲州,也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去。 刑狱官抱着卷宗默默站起,离开密室,经过阴冷走廊,来到另一处房间。 镇抚司的指挥使蔺洪波坐在桌子后面,专心读着手下提交的现场报告与分析,头也不抬地问道,“他怎么说。” “被龙头者打晕并抢走青黑石像的记忆是真实的。与方士见面的记忆是虚假的。可能是用异化物或者别的方式,灌注的伪造记忆。” 脸色蜡黄的刑狱官,从卷宗当中抽出几十张画像,将其放在桌上,“这是槐睿被植入蛊虫、失去意识后,画下的人物画像。 分别是他带着尸鬼异类吞噬掉的长安城乞丐; 那四名接受委托的听雨境修士; 龙头者; 以及他记忆里的方士。” 这些画像也不知如何画成的,全部栩栩如生。 蔺洪波扫了一眼,说道:“把乞丐画像秘密带去给长安城乞头看,让他辨别一下真伪。 至于剩下三名还活着的听雨境修士,秘密发布悬赏,并联系鬼市里的寇知安,让他帮我们找找线索。” “那龙头者呢。” 刑狱官问道:“要追查下去么。” “嗯。他带走了那个青黑石像。也挂上一万贯的悬赏吧,标记为疑似听雨境高阶修士。” 蔺洪波点了点头,看向最后一张方士画像,沉吟不语。 那是,君迁子的画像。 ———— 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以龙头怪人身份,荣登镇抚司通缉榜的李昂,回家以后就一直在默默等待消息,观察镇抚司对这件事情的处理。 事情走向也确实像他想的那样,镇抚司把金部槐郎中宅邸的坍塌,说成是年久失修,自行坍毁。 槐睿本人被不幸砸死,他母亲和府上的下人仆役们,则还活着。 “看来镇抚司也查清了槐睿本人与异变的联系,估计已经把他关进地牢、刑讯逼供了。” 李昂默默想道,那个青紫婴孩能制造鬼域,按级别划分至少是三级异类,需要巡云境修士才能解决。 在长安城里出现这种等级的异类,绝对是一件大事。 幸好异变爆发过程中,只死了槐睿和那个被称为魏兄的魁梧修士,否则要有一大批人丢掉官职。 “不知道书生、侏儒他们有没有跑掉。” 李昂漫不经心地想了想,他的墨丝形态,能够有效屏蔽一切气味,不用担心镇抚司细犬的追踪, 而且还可以屏蔽灵力探测,镇抚司应该追查不到他身上。 书生等人在江湖上行走这么久,也许也能有办法逃过追捕吧?比如潜逃进鬼市里,避避风头什么的。 既然槐睿已经被抓捕归案,李昂也终于可以开始研究那个青黑石像了。 他启动墨丝,形成球形,将全身包裹,并拿出了青黑石像,仔细端详。 第一百三十五章 青春 经过反复实验,确定石像不是【通灵纸】那种有明显功能的异化物,且与学宫书籍里的异类项目对不上之后, 李昂最终还是决定让墨丝吞噬它,看看效果。 在他放开限制的一瞬间,无数墨丝疾射蹿出,急速销蚀石像,将其吞噬殆尽。 暗金色似乎变深了? 李昂挑起眉梢,加强了对墨丝的灵力输出,捏了捏手掌。 力量也比以前强了一些,而且... 李昂侧耳倾听,确实听到了一些似有若无、像是无数人同时诉说的细碎声音。 “该死的钱五,不就是做了敬德钱庄的小掌柜么?他算什么啊?让他看在往日情分上借我一千贯,转圜一下生意都不肯。” “好恨啊,我买了十年的赌马彩票,一直没能中奖,李四才第一天买,他凭什么能中?!” “王夫人竟然敢刁难我,让我在宴会上出丑!等我情郎从洛阳回来...” ... 墨丝有了窃听? 不,这更像是...感知情绪。 槐睿说过,在制成僬侥标本之后,他就能看到人头顶上的颜色,分辨其喜怒哀乐,所以才能在仕途上进展顺利。 这种能力可能来源于石像本身,而在墨丝吞噬石像后,也具备了类似异能。 李昂更加认真地聆听着, 那些细碎声音,似乎都是金城坊里的街坊邻居,而且内容以负面情绪为多。 妒忌,憎恨,贪婪,欲望,恐惧,傲慢...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聆听着这些声音,他的心绪逐渐变得烦躁压抑。 “真想杀了那个贱人。” “为什么他还不死。” “我好恨啊。” 大量负面情绪涌入脑海,令李昂咬紧牙关,攥住拳头,低沉喝道:“够了!” 轰—— 墨丝表面爆燃起青色火焰,转瞬即逝。 而那些声音,也立刻平息下去。 “这是...业火?” 李昂惊诧地看着还残留有些许火星的墨丝。 业火并非佛教专有词汇,在佛教的解释中,业火为焚烧罪人之火,是罪业化身,人生前的罪业越多,在死后遭受的痛苦也就越大。 而在学宫的解释里,业火更像是一种负面情绪的具象化。 在特殊条件下,人强烈的恨意会形成火焰。 最可靠的证据见于前隋末期的史料。 一位军阀在率兵屠城的过程中,被一个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拿石头丢中了头盔。 石头本身并没有什么威力,但那位军阀却莫名自燃,浑身燃烧起青色火焰, 任何触碰到他的匪兵,都会被青色火焰传染,陷入极度的痛苦,本能狂奔,求助他人。 匪兵一个接一个燃烧起来,城中百姓却没有受到多大伤害。 城池最后被保住,市民为了纪念那位母亲,在城里竖立了她的雕像。 那座城池正是雍宏忠所出身的襄州,在来长安的路上,他就跟李昂等人说过这个故事。确有其事。 “吞噬了石像的墨丝,现在能收集周围的负面情绪,转化成业火么。 这算啥?恶灵骑士?” 李昂眨了眨眼睛,由于业火的目击记录较少,学宫对其研究也并不深入——上一个使用业火的魔门宗派,已经在前隋中期的乱战中,被其他宗门灭绝了。 “负面情绪的吸收,可以选择开启或者关闭。但似乎,不能变成指向型的样子。” 李昂尝试了一下,一用心念控制墨丝吸收负面情绪,街道两侧的所有阴暗心声都会涌来。 “难怪恶灵骑士永远一副暴躁的反社会人格者的样子。整天听这种阴暗杂念,不疯也得整疯。” 他揉了揉眉心,从书桌下方的箱子里,拿出一块山铜,投喂给墨丝。 负面情绪形成的业火,只能临时使用。墨丝本身的强化,才是永久的。 “上次得到的特殊金属快要用光了,得想办法再搞点。 钱财虽然还有一些,但长安城附近能买卖精金等材料的地方只有两个。 一个是有镇抚司监视的拍卖行,另一个,则是鬼市...” ———— 寒假很快结束,李昂并没有找到机会去购买金属材料。 长安城各个城门口,都加大了巡查力度, 城外鬼市附近,也有镇抚司兵卒巡逻。 不知道是不是槐睿异变引起的。 感觉不太像,毕竟那个僬侥婴孩说穿了只是三级异类而已... 今天是学宫载乾四年开学的日子,李昂漫不经心地行走在校园当中,想着事情。 “日升,新年好啊。” 穿着新衣服的杨域笑着走过来,。 “新年好。” 李昂摆摆手掌,打了声招呼。 杨域的这个新年过得相当不错,他是崇化坊杨家时隔多年考进学宫的家族子弟,家族长辈都把他当做杨家未来的希望,过年的时候礼物没少给。 杨域父母在杨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接管了更多的生意,终于在其他家族旁系面前扬眉吐气了一把。 李昂随意问道:“你和那位张姑娘怎么样了。” “这个嘛,嘿嘿,托你的福,还行。” 杨域嘿嘿一笑,上次李昂提出血型理论之后,张余妍那位担任户部侍郎的父亲,就默默把那个小妾重新接回了宅邸,对小妾孩子是否是他亲生的事情,也没有再问。 当时出资安顿下小妾母子的,是杨域。 有了这一重关系,他和张余妍熟悉了不少,过年的时候,他还假装邀请了许多同年级的同学出去游玩,实际只是为了见张余妍一面。 唔...有那种毕业时为了拥抱一个人,而抱了全班同学的既视感。 青春的少年啊。 李昂摇了摇头,对不断傻笑的杨域叹了口气。 “日升,七郎。” 雍宏忠从学宫西门走近过来,微笑着打了声招呼,“新年过得怎么样?” “还行。” 杨域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不再口吃的雍宏忠,“宏忠你...” “不结巴了。” 雍宏忠微微一笑,“身藏境的好处之一,神奇吧?我问过教我们草药的孙溥博士,他说以前是有我这种案例。 极少数修行者在提升境界后,儿时遗留的病症会不治而愈。” “还有这种效果。” 杨域和李昂啧啧称奇,恭喜对方。 雍宏忠的口吃病症,似乎是小时候得了百日咳留下的病根。加上身为一州长官之子,身边人对他抱有强烈期待,高压环境下精神长期紧张,一直没有好转。 现在能不治而愈,李昂和杨域作为朋友,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如果世上人人都能修行就好了,” 雍宏忠感叹道:“就能少很多疾病,少很多痛苦。” “哈,要是世间亿万人都能修行,同时呼吸吐纳,吸收天地灵气。那岂不是要灵气枯竭、万物凋零。” 杨域随口接了一句,“好了,我们也走吧。新学年祭酒还要讲话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学期(4K) 祭酒的讲话并没有什么新意,只是嘱咐学子们要努力学习,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朝廷的支持,百姓的期许云云。 李昂等人在台下听得直打哈欠,直到讲话的末尾,祭酒才顿了一下,嘱咐学子们近段时间要注意安全, 遇到疑似异变的事情,或者疑似异类的人或物,要第一时间上报给镇抚司和学宫,千万千万不要逞强。 若被卷进异变当中,优先发出讯号,等待救援——学宫待会儿会发放警报符箓和便携焰火(类似穿云箭)给弟子们。 台下一些学子们立刻精神起来, 李昂竖起耳朵,倾听前排传来的低声讨论, “祭酒这话是什么意思?嘱咐我们要注意安全?这可是在长安啊...” “难道是异变又变得频繁了?往年的讲话里也有类似内容,但语气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要不去问问越王殿下?他可能有什么消息。” “算了还是别去了。如果事情不严重,问了也是白问。如果事情严重,那越王殿下也不可能透露给你。” ... 祭酒结束新学期讲话后,广场上的学子们就逐渐散去, 李昂望着人群逐稀的广场,微皱眉头。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 学宫与其他普通学院的区别之一,在于密集的人员变动。 新年的春季学期,学宫里的不少授课博士都换了人——有些博士要去忙自己的项目与研究,有些则是因为以前的任课博士从外地回来了,终于可以卸下重担,暂时休息一段时间。 新生们受到的影响相对较小,授课老师的名单没有太大变化。 为了检验学子们寒假期间的自学状况,新学期报道的前几天,都被各科目的考试安排满了。 “没有寒假作业,胜似寒假作业。” 国史考试结束后,李昂坐在座位上嘀咕道:“幸好学宫和国子监等学院没有直接竞争关系,要不然可能还有多校联考...” “国子监的人倒是想。” 坐在前面的纪玲琅转过头来笑道:“要是能在同一张考卷的考试里击败学宫弟子,出去以后能自吹自擂好久呢。” “还真有人这么干。” 杨域想了想说道:“听说国子监的学子会暗自收集学宫流出去的考卷,自己偷偷答卷,最后看成绩有没有超过学宫平均线。 如果能超过,且排在学宫前列,那就能证明自己足够优秀。找长安显贵行卷求官什么的,也方便不少。” 李昂吐槽道:“...所以我们现在做的,是黄冈卷、海淀卷吗?” 厉纬不明所以,好奇道:“那是什么?” “没什么,形容词而已。” 李昂摆了摆手,杨域等人眨眨眼睛,没有深究——李昂经常说出一些不明觉厉的词汇,相处久了,也就习以为常。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杨域和厉纬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恭敬道:“公主殿下。” “叫我乐菱就好。” 一个寒假过去,李乐菱的精气神感觉好了不少,脸色红润了许多。 杨域厉纬点头称是,李乐菱的目光转到李昂身上,犹豫道:“李昂...同学,能出去聊两句吗?” “可以。” 李昂心底有些疑惑,但还是站起来跟对方走出教室,来到监学楼后面的花坛边上。 “公主...咳,” 李昂咳嗽了一声,问道:“乐菱同学找我有什么事吗?” “唔...” 李乐菱假意观赏着花坛中万紫千红的花卉,小心翼翼道:“那个,翠翘是不是讨厌我了啊?” “啊?” 李昂眨眨眼睛,他想过对方可能提问的各种问题。 包括学业上的,医学上的,乃至替她皇兄过来招揽李昂——不管是哪位皇兄。 但这个问题,还真没想过。 李昂想了想回答道:“呃,她没有讨厌公主殿下啊。” 柴柴虽然不怎么喜欢深入思考,但她心底对于谁是好人坏人,有一套简单而严谨的逻辑, 对于谁是阿谀奉承,谁是真心朋友,有着极为敏锐而准确的判断力——也可以解释成小动物的直觉。 “那为什么我请她来皇宫,她不肯来啊?” 李乐菱稍微歪着头,轻声问道:“而且也不太愿意说为什么。” “这个嘛。” 李昂思索片刻回答道:“可能是皇宫规矩太多了吧。” “规矩?” 李昂点头道:“在皇宫走路要被宫女盯着,吃饭要被嬷嬷盯着,说话不能太大声,跑步不能太大声。她可能不太喜欢那种氛围吧。” “诶...” 李乐菱张了张嘴巴,“原来是因为宫中氛围很严肃吗?” 李昂看着李乐菱脸上真心惊讶的表情,摇头道:“乐菱同学你是皇帝皇后最宠爱的公主,从小还被判为身体虚弱, 谁都不敢用宫中那些规矩要求你的言行举止,自然会觉得宫中氛围宽松。” 李昂虽然没去参加什么贵族小姐的闺蜜密会,但用脚趾头想想就能猜到,柴翠翘去了一次皇宫找李乐菱玩以后,就不想再去的原因。 柴柴的仆役籍贯是被消除掉了,然而现在的身份还是没官身的民女。 在皇宫里的人看来,就算李乐菱想和平民做朋友,那也得是学宫弟子, 而不应该是学宫弟子的侍女——传扬出去未免会让皇室蒙羞。 “原来如此,是我粗心了。” 李乐菱低垂面庞,轻轻拂过花坛中的花朵,情绪低落道:“请李昂同学帮我转告一下翠翘吧,我很抱歉,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气氛一时间压抑起来,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身为光华公主的李乐菱,在学宫的朋友并不多。 纪玲琅时刻遵循尊卑礼节,哪怕闲聊开玩笑也注意尺度, 邱枫是御医的女儿,更关心的是李乐菱的身体状况——她家被皇帝皇后特地嘱咐过,要照顾好李乐菱。 而何繁霜,她倒是没有什么皇家与平民的尊卑概念,但比起交朋友,更喜欢读书学习。 相比之下,柴翠翘已经是从小长在深宫中、没有与外界接触过的李乐菱,最要好的朋友了。 李昂思索片刻,说道:“其实乐菱同学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来金城坊找翠翘玩。” “嗯?” 李乐菱立刻抬起脑袋,亮闪闪的眼眸中倒映着树荫,惊喜道:“可以吗?” “如果陛下皇后允许的话。” 李昂点了点头,他不怎么在意李乐菱的公主身份, 只是知道柴翠翘也蛮喜欢跟对方做朋友。 “那太好了,我回去以后就跟阿耶阿娘说。” 李乐菱高兴地挥了下小拳头,说道:“呃,我记得日升同学你不喜欢外人打扰来着。我不会带很多侍卫的,到访时时也会注意安静。” “好说好说。” 李昂摆摆手结束了谈话,和重新开心起来的李乐菱返回了教室。 “日升。” 杨域等人看着李乐菱心情愉悦、脚步轻快的背影,小声问道:“你刚才和公主殿下聊什么去了?” “没什么啊。” 李昂随口解释了一两句,“...所以我就让她平时来金城坊找柴翠翘玩了。有什么问题么?” “...” 杨域和厉纬对视一眼,目光复杂,说道:“那可是公主啊。这么做会不会有点...不妥当?” “我又没想当官,难不成还有御史告我纵容侍女,把公主带坏不成。” 李昂两手一摊,道:“有能耐就把我爵位告没了。” “咳,我想没有哪个御史敢。” 杨域干咳了一声,开什么玩笑,李昂弄出来的大蒜素,现在已经风靡长安洛阳绝大多数勋贵家族, 达官显贵在不超过每天建议剂量的情况下,以定时复用大蒜素为荣。 一些人的身体是好转了,但口腔里的气味... 吃两三块香皂都未必能压得住。 大蒜素产业,正在朝大而不能倒的方向发展,没有哪个御史敢跳出来攻击李昂。 但问题在于... 纪玲琅揉了揉额头,“日升,我想杨七郎的意思是,你让公主去金城坊到你家,会不会对你俩风评有不好影响。” “风评?” 李昂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哦,这样啊。” 纪玲琅摇头吐槽道:“有时候我真的怀疑,在你眼里有没有男人女人的概念差别。” 呵, 从生物学层面来讲,智人有男性、女性、性染色体异常情形, 从社会层面与心里层面来讲,有男性、女性、无性别、两性、双性、顺性女、顺性男、泛性别、跨性别... 李昂撇了撇嘴,考虑到他记忆殿堂中的海量整形手术资料,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懂性别。 懂不懂整形医师的含金量啊。 懂不懂什么叫当机立断、无稽之谈、大势已去、生机勃发啊。 “到时候让公主注意一下,带柴柴去长安城别的地方玩就好了。” 李昂摆了下手,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他更关注的是新学期的课程。 国史课上,王温纶博士讲到了隋末时期,各路军阀之间的混战。 由于那段时期有大量修行门派参与战争, 学生们得去藏书阁查阅资料,才能撰写论文。 虞律课,一些学子会觉得很无聊,李昂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上到圣后时期,朋党之争,双方围绕几个案件相互攻讦,以虞律条款为武器,以刑部、大理寺为战场,上演没有硝烟的战争。 下到城镇乡民,因一口水井、一面墙壁而打了几十年的官司。 都能给李昂新的启发。 “学宫弟子学习虞律的根本原因,不是为了让你们像那些进士一样,去各地当官,管理百姓。而是给你们提供一种新的视野。” 教授虞律的年老博士沉声说道:“法律是维系秩序的工具,而秩序则是人类生存的基石。 修士学习虞律,能更好地认识到普通人在生活中所面临的种种困难, 认识到对于普通家庭而言,哪怕一口水井被抢占,一头牛被偷走,一只母鸡失窃,都足以让他们万般为难乃至寻死。 让你们理解并同情普通人的感受。 而不是学多了虞律,就以玩弄法律条文为骄傲,逐渐丧失了人性。 某些上了虞律课的学宫弟子就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才会因为违反虞律,而被我教授出的弟子抓捕,勾除学籍。” 老博士的修为不高,但气质不怒自威。 学宫里专门监督学子品行、必要时予以各项处分的机构(类似于政教处),就是由他领导。 顺带一提,学宫内部的处罚相当严厉,如果有学子被查出来偷窃抢劫、作奸犯科, 勾除学籍、毁掉所有档案都是轻的, 严重者会被摧毁气海,废掉修为,登上学宫内部通缉名单,直至关入学宫地牢。 嗯,起码不用担心在藏书阁里被同学偷走东西了。 至于算学、兵学、农学等课程,整体上没有太大变化, 李昂新承包了一片农学课菜地,分别种上了同属十字花科的南方菘菜和北方芜菁,就等把这两种蔬菜杂交,演化出大白菜, 将大白菜腌好, 冬季做成猪肉酸菜炖粉条。 百兽课,依旧是张谅博士教授。 由于新生们陆陆续续都到达了身藏境,百兽课终于可以去学宫后山,见识一些稍微危险的异兽。 比如会发出女子声音、把人拖到地洞里吃掉的大型黄鼠狼, 翼展一米有余、栖息在山洞里的吸血蝙蝠; 饿起来连自己都吃的多头蛇; 人迹越罕至的地方,未发现的动物、昆虫以及妖兽物种就越多。所以这批异兽很多都是从十万荒山、无尽海等地弄来的物种。 不少同学觉得近距离接触各类异兽很恐怖, 李昂倒是觉得蛮好玩的,特别是把玩各类昆虫的时候,莫名有种亲切感。 可能异界记忆里,自己是个喜欢饲养昆虫的外科医生? 丹青、音律课,还是老样子, 李昂的人物画像极为优秀,风景花鸟就稍微差了些, 而音律...眼下虞国最盛行的是龟兹音乐,李昂记忆里只有异界的流行音乐、动漫歌曲, 勉强回忆起来并弹奏的一小段《二泉映月》, 被教授音律的仲秦博士评价为“演奏技巧稀烂,但旋律本身的情绪伤感怆然,昂扬愤慨,扣人心弦,催人泪下”,怀疑李昂是否怀有什么天大冤屈、血海深仇。 比如他其实是意外流落到虞国的西荆皇子之类。 李昂对此的评价是,“只能说,搞艺术的人,想象力比较丰富。” 第一百三十七章 辩经(4K) 相比起音律、百兽等课程,符术剑念体等“必修课”的变化更大一些。 剑学司业崔逸仙和念学司业奚阳羽,在新年假期结束后也没有回到学宫,两门课程暂时由其他博士、教习负责。 学宫对内的说法是两位司业有要务需要处理,既没有说是什么样的要务,也没有说要离开多久。 李昂猜测,可能是与之前那位在十万荒山中受伤的崔鹫有关。 崔逸仙和奚阳羽也许在寒假前就离开了长安——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当时发生在胜业坊第二街第十三家宅邸的异变,没有引来住在同坊的奚阳羽。 是十万荒山里发现了等级一的妖兽?还是有魔门宗派的遗址被发现了? 不管是哪一种,能让两位烛霄境修士同时离京(这只是明面上,暗地里肯定会有更多修士陪同),绝对很棘手。 除了念学、剑学换了新博士,符课和术课的形式也有了一些改变。 新生到达身藏境后,能写出更有效的符,释放更多的术。 现在这两门课的主要讲授内容,从“如何写符施术”,变成了“如何不在写符施术过程中失误把自己弄死”。 符术的本质,是用特殊的“语言”,指挥天地灵气按照既定程序运行。 无论是符箓的材质笔画,还是施术时的手势语言动作,都会影响到最终效果。 擅自改动,乃至试图“创新”,很可能引发未知后果。 比如想放个【隔音术】,结果把周围空气抽走,自己给自己弄窒息, 想写个【暖风符】,一不小心多加了一笔,把整座房间点燃之类。 为了强调这种事情的严肃性,学宫让新生们阅读了一大叠书籍——里面全都是以前在校生们的事故记录。 新生们如果不想英年早逝,或者罹患残缺,或者伤害到他人,就规矩一点。 除了教室和其他规定场合之外,不能随地释放灵力。违者扣除学分。 这条规定令新生们怨声载道,这就跟给钓鱼佬一根吊杆、一片池塘却不允许他钓鱼, 给酒鬼一整个酒窖却不允许他喝酒一样, 折磨。 新生想要提前解除这条禁令的话,得先达到身藏境中阶或者高阶,确定自己的道途,证明自己不会轻易失控。 为了达成这些条件,新生们的学习积极性提升了不少,食堂里也能见到许多一边吃饭一边读书的学子。 啪嗒。 李昂将餐盘和一本理学报刊放在桌上, 正在埋头大口吃着肉食的厉纬(炼体课程需要消耗大量能量),注意到他脸上的笑意,问道:“怎么了日升,这么开心。” “看到一篇讲玻璃镜片的论文。” 李昂确实很高兴,这一期的学宫理学报刊上,刊登了一篇由某位鹿篱书院修士撰写的、关于【两块不同形状的玻璃镜片叠加后,能像鹰眼术一样看清远处事物】的论文。 也就是望远镜。 以学宫的理学氛围,自然会有博士复刻实验。 有了望远镜,就有凹凸透镜, 而有了凹凸透镜,就会催生出光学,推动天文学,带动发明老花镜、近视眼镜,乃至显微镜。 在显微镜的帮助下,普通人也能看清楚细微事物,比如叶片的脉络,表皮细胞的形状,细菌,酵母,微生物等等。 李昂已经想好了,等有人弄出来显微镜后,就立刻着手进行一系列实验,证明细菌是人体致病的原因,推广喝热水事业和公共卫生事业。 名医神医说一千句一万句,也比不过显微镜下蠕动不休的千万小虫来得直观。 喝,都给我喝热水! 李昂三言两语描述了一下这篇论文的精妙之处所在,杨域和厉纬眨了眨眼睛,一副似乎懂了的样子。 “你们呢,在看什么书。” 李昂随口问道。 厉纬回答道:“我国史连续两次考试不及格,在看前隋史。七郎农学快挂了,正在看农学书,想办法弥补。” “农学也能挂?” 李昂惊诧地看着杨域,问道:“我看你承包农田的时候浇水施肥挺勤快的啊。” 杨域目光闪烁道:“呃,运气不好,发生了点小意外。” 厉纬在旁边无情揭穿道:“小意外,指某人在自己承包的农田里试图省力,用集水符灌溉农田。结果操作失误,导致农田被水淹没,之前半年心血付诸东流。” “这不是看理学报刊上有介绍过这种办法么,谁能想到那几天空气潮湿,引来的雨水太多了。” 杨域痛苦地揉了揉额头,“现在再改种别的作物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想别的办法。 比如效仿中书令,弄朵珍奇牡丹之类。” “你也要去强买强卖?不怕政教处找你啊。” 李昂无奈摇头,杨域说的是几年前的一桩长安趣闻。 虞国人痴爱牡丹如狂,而晋昌坊慈恩寺中有位老僧,培育了一株极其稀有艳丽的嫣红牡丹,秘不示人。 一次老僧虚荣心作祟,忍不住向他人展示了那朵牡丹,消息传扬出去,权贵们纷纷伸手讨要, 老僧无力抵抗,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珍爱牡丹被现任中书省中书令的薛机,同时也是薛皇后的兄长,所拿到手。 为此那位中书令还很夸张地举办了盛大宴会,庆祝自己得到稀世牡丹。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学宫农学课的学生能培育出新奇好看的花卉品种,不仅可以一夜暴富,以后的农学课,说不定也可以免掉不上了。 “呃...” 听到政教处,杨域的话语瞬间卡壳。学宫对学术造假的容忍度极低,从外面带朵新品种牡丹花回来,说是自己培育的,显然也是学术造假的一种。 “日升救我——” 实在没办法的杨域哭丧着脸说道,“拉兄弟一把吧。 今年农学课要是挂了,明天还得重修,跟下一年的新生一起!” 重修一年的农学课,会浪费大量时间。何况还得和下一届的新生一起上,未免有些丢崇化坊杨七郎的脸。 “说了我不是哆啦a梦。” 李昂默默吐槽了一句,随意道:“改良花卉我也不太懂,何况时间上也来不及。 唔...你找个时间,去东西两市上买点橘子、橙、柑之类的果树。” “明白,” 杨域完全信赖李昂,立刻点头道,“然后呢。” 李昂漫不经心道:“长期观察果树上面长出的古怪枝杈,与其他枝杈进行对比。 比如叶片大小、宽窄、有无缺刻、叶柄长短,以及果实大小形状等等。 收集数据,总结归纳,写篇以【变异枝杈上的果实与正常果实不同】为题的论文就能交差了。” 杨域不可思议道:“这样就行了?” “当然。” 李昂随意道:“一年级的农学论文而已,不需要有多么高深。” 事实上,他说的方法是芽变选种。 即植物的组织和器官在进行细胞分裂过程中产生了体细胞突变,突变枝芽上的果实发生了变异,表现出与原品种不同的性状,并且这种性状可以通过无性繁殖遗传给后代。 选出芽变枝杈并进行培育,是果树育种的重要方式,能更快速而高效地筛选出潜在的优秀变异品种。 而之所以选择柑橘... 一是因为柑橘和苹果最容易发生芽变, 二是因为李昂上次偶尔跟柴柴提起了柠檬鸡爪这种零食,导致柴柴念念不忘。 柚、橙、橘、柑等均为柑橘属植物,其一大特点就是各个原变种之间、杂交种之间、原变种和杂交种之间,均没有生殖隔离,可以随意杂交。 野生柚和野生宽皮橘杂交出橙子,野生柚和橙子杂交出葡萄柚,宽皮橘和橙子杂交出柑,枸橼和橙子杂交出柠檬... 其中关系剪不断理还乱,颇有种希腊神话的既视感。 “多谢日升救命了。” 杨域双手合十,再三感谢,“等以后路过你的庙宇,一定多烧几炷香。” “可别。” 李昂坚决摆手拒绝,自己还活着就被人修建庙宇进行纪念可太奇怪了,就像是刘备关羽张飞在桃园结义,朝关公画像跪拜,立下同生共死誓言一样。 “在聊什么呢?” 雍宏忠捧着餐盘走了过来,不再口吃以后,他整个人精气神都好了不少,眼神也明亮了许多。 “最近的作业。” 杨域稍微挪了下座位,让雍宏忠得以坐下,“嗯?请假条?宏忠你下午要请假?” “是。” 雍宏忠点了点头,“慈恩寺今天要举行僧道辩经,我过去旁听,顺便为学宫报刊写一篇报道。” 辩经是佛教的传统活动之一,两名僧人面对而坐,根据不同的问题,引经据典进行辩论。 比拼的是双方的思辨能力、语言表达的逻辑组织能力、对典籍的熟悉程度乃至人格魅力。 虞初的时候,佛寺的辩经很流行,僧人会用通俗的说教方式,来推行自己的思想义理。 不过现在长安娱乐方式多种多样,单纯的佛寺辩经没有以前那么有吸引力了,所以就变成了僧道辩经。 和尚、道士、儒学大家、景教神父、袄教执事, 各方同台竞技,摩拳擦掌要用激昂雄辩,来驳倒对方。 整个辩经大会,要持续数天,辩到兴头上,谁也无法说服谁,甚至会当场上演真人格斗,就此埋下数年、十数年的冤仇。 激烈指数和精彩程度,远超乏味的讲经,每年都会吸引大量长安民众前来观看。 杨域问道:“今年的主题是什么?” “素食。” 雍宏忠回答道:“吃素能不能带来好处。” 厉纬惊讶道:“这也能辩?” “怎么不能。这已经算是有趣一点的主题了。” 杨域撇嘴道:“往年的题目还有【为了求心净而打坐是否本末倒置】、【寺庙烧香是该隆重还是该简陋】呢。 真怀疑哪年话题用完了,他们会考虑辩论是软枕头好还是硬枕头好。” 杨域家本来也是虔诚信仰昊天的,不过杨域在考进学宫,开了眼界之后,就没那么尊敬虔诚了。 何况他朋友已经成了下凡人间的文曲星、药神仙、送子仙,监督数以万计家庭生子。 “辩经啊...” 李昂想了想,感觉没什么兴趣。 之前拿出了血型理论后,他暗中去过那座位于义宁坊的景寺,进行监视。 那位说他们有血光之灾的景僧就在寺庙当中, 但李昂监视了一段时间,没察觉出有异常存在。 “日升你不去?” 雍宏忠有些失望,在辩经大会上辩倒高僧大儒,是年轻士子出名的最快方式。 两百年前还只是学宫弟子的苏子,就曾以【僧侣不娶妻生子会导致人类衰亡】为论点,将三名高僧辩得当场吐血,而名扬天下。 “不去了。” 李昂的资料库里不包含各类经文典籍,去了也只是听一乐。 除非他上去声情并茂地讲一讲《佛本是道》,那估计能把高僧大德们气得三佛出世,五佛升天, 顺便令道士们乐得找不到北。 事实证明,李昂某种程度上还是低估了僧道辩难的热闹程度。 学宫放学后,李昂乘马车返回家中, 一路上就看到大量市民正在朝佛寺赶去,还有明显不是同宗同派的僧侣,正一边赶路,一边斗嘴。 “为什么你看到别人眼中有刺,却看不到自己眼中有梁木?” “清净自光明,无上自至真。你心中有芥蒂,所见自然皆是芥蒂。” “你非得跟我走一路?” “黑暗所至之处,光明必与之同行。” 言语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烈,很怀疑这两位会不会在赶到寺庙之前就打起来。 李昂回到家里没多久,李乐菱的马车就到了,接柴柴去曲江池内苑玩——那里新来了几只番邦进贡的奇珍异兽。 李乐菱和柴柴走后,金城坊宅邸里只剩下李昂一人。 “嗯...这么大的房子确实有点冷清。” 李昂自言自语着,释放念力,招来扫把簸箕,打扫起了房间。 他在念学上的天赋,要比符学还强一些,灵力总量不算特别高,但精确度很优秀,并且能一心多用, 躺在长椅里,就能用念力打扫房间、生火做饭、清洗衣物。 “难怪除了奚阳羽以外的念学博士,身形大多比较臃肿——平时都不需要怎么动。” 正当李昂享受着修行所带来的生活便利时, 咚咚咚, 宅邸侧门被敲响,门外传来人声。 “李小郎君在家吗?” “谁啊?” 李昂眉头一皱,从椅子上起来,走到庭院拉开门。 门外站着两人,腰间金属牌证明其镇抚司判官身份。 “李小郎君是么?” 两名镇抚司军官恭敬而谦逊地说道:“我们接到消息,有欢场女子声称,在焦成失踪前,曾见到过你。 不止李小郎君有无空闲,能否到镇抚司简单地做一下问询记录。”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同门(4K) 镇抚司。 李昂表面风平浪静,脑海中心思急转。 他早就预想过会有这一幕出现, 之前他跟着焦成等人离开长安城、前往鬼市附近的地下地宫时, 被画舫上的几位平康坊女子看到过长相。 此外,地宫中的焦成等人尸首上,也残留着缝合伤口用的银丝。 焦成死后,平康坊换了新的管事,大理寺、万年县等处默契地没有再深入调查。 但想要调查,迟早能将线索追溯到李昂身上。 唯一的问题在于...为什么是镇抚司,又为什么是现在。 李昂顿了顿下巴,一边对两名镇抚司判官说着“有空”,一边疯狂思索。 他现在的身份是学宫弟子兼开国县伯,有爵位在身,已然跻身至特权阶级。就算见到朝堂官员乃至皇室,也不需要行大礼。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敢怀疑他,调查他。 两个镇抚司判官远远不够资格,起码得是支使一级的人物才行。 何况,就算镇抚司手头有证据, 确认自己严重涉入焦成死亡的案件,私藏了剑仙衣冠冢中的异化物, 也应该是由镇抚司,加上学宫,一同登门——镇抚司与学宫没有直接矛盾,遇到事情往往协同处理。 难道,是有更深层次的隐情? 比如某人,或者某些人,怀疑自己私藏了焦成留下的、记载了大量权贵黑料的档案,所以才冒着忌讳,登门敲打暗示? 还是说剑仙遗冢中的墨丝,重要程度远超自己想象。焦成的幕后黑手想要铤而走险? “我想这应该是一场误会。我可以去镇抚司,不过需要找学宫的博士陪同,这样可以么?” 李昂问道:“这个请求应该在镇抚司许可范围内吧?” “这...” 两名判官眉头微皱,对视一眼。 李昂心底模拟着对面二人的想法, 镇抚司办案霸道专横,对于槐睿那种从五品上的金部郎中,确定罪责之后也是直接关进大牢,刑讯拷问。 一般罪犯,听闻要去镇抚司,都要被吓个半死,直接畏罪自杀的也不是没有。 他们这么客气,完全是因为李昂的学宫弟子兼开国县伯身份。 否则就不是请求协助调查,而是直接大队人马驶进金城坊,把李昂拷走了。 “可以是可以,” 一位中年判官稍微拉长了声音,“不过李小郎君,你确定要这么做么?” “嗯?” 李昂顿了一下,什么意思?学宫弟子遇到事情求助学宫,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难道对面是在秘密调查? “我不懂二位在说什么。” 李昂微眯起双眼,默默唤醒墨丝,启动了墨丝之前吞噬青黑石像得到的新功能——情绪感知。 伴随着意念涌动、墨丝唤醒, 繁杂而密集的信息碎片涌入李昂大脑。 街坊邻里的怨念、争吵、怒气,所有负面情绪都朝李昂涌来,令他凭空生出一股烦躁心绪,想要外放墨丝,点燃业火。 李昂压下心头烦躁,看向站在门口处的两名镇抚司判官,眼神骤然一顿。 对方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毫无情感波动,简直就像... 两具行尸。 两名判官微微一笑,“怀德坊三街第十五家。 洢州洢水桥头西岸第七家。 李小郎君,还有印象吗?” “...” 李昂目光蓦然凝滞,一股杀意自内心深处升腾而起。 “你们不是镇抚司的人。” 李昂冷漠说道,语气中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对方报的这两个地址,分别是宋绍元、尤都知的宅邸,以及洢州城宋姨的兰生楼的位置。 镇抚司的中层军官再怎么骄横肆意,焦成幕后黑手再怎么想要弄到所谓的资料, 也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学宫弟子的亲人为要挟。 这是触碰学宫底线的事情,就算是皇亲国戚、当朝宰相,被曝光出来也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是,也不是。” 两名“判官”相视一笑,齐齐抬起手来,伸到太阳穴位置,用指尖掐住了什么东西。 吱—— 伴随着轻微声响,两名“判官”从自己的太阳穴位置,抽出了一根狭长的、银白色的细针。 由于细针斜斜摆放,其长度和位置正好刺入左右大脑, 其表面还残留着血珠与滑腻腻的红白之物。 “还有这里,这里,这里。” 两名镇抚司判官,将一根又一根的针头,从脑袋和身上微微拔出一段距离,脸上始终保持着诡异的微笑。 “你到底是谁。” 李昂平静问道。 正常人被扎成满是鱼刺的鱼肉,早就痛不欲生,无法行动了。 眼前的两名判官,明显是被某人或者某些人操控着,来到自己家门口,以宋绍元和宋姨等人的性命威胁自己。 “某种程度上,你应该算是我的师弟。” 两名判官将脸上、身上的细针,重新按回皮肤下方, 声音整齐一致,甚至连嘴角上扬的微笑角度都一模一样,“善意地提醒一下,我知道你身上佩戴着那块由连玄霄所写的防护符箓,只要检测到灵气波动就会自主开启,屏蔽掉玄霄境以下的任何攻击。 只需要开启符箓,就能引来长安城里的镇抚司或者学宫博士什么的。 但站在这里的只是我的两具分身, 等他们想办法斩断我与分身联系,或者找到我的本体,把我消灭的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我将你的亲朋杀很多遍了哦。 为了验证我话语的真实性,那位宋大郎家的墙角水缸里栽着荷花,家里用的陶瓷器皿是越窑青瓷,碗碟则是邢窑白瓷。 而那位兰生楼的掌柜么,最近已经寄出了第三封信,信里装着寄给你的一千五百贯。 我说的对么。 如果这还不能说动你...那我就只好修书一封,告诉学宫,你私藏了剑仙遗冢里得来的异化物了。” “...”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气,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钱?大蒜素秘方?焦成藏起来的秘密资料?还是让自己做学宫里的内鬼? “只是想和师弟你聊聊天,好好见一面而已。” 两名判官微侧过身,露出了后方的马车,“师弟,去城外一叙?” “好。” 李昂没有废话,踏出庭院,用念力随手关上门,便登上马车。 两名镇抚司判官,一人驾驶车辆朝城门驶去,一人则在马车中与李昂面对而坐,微笑道:“师弟,听说你考进学宫的过程很不顺哦, 差点被奚阳羽刷掉了名额。” “还好。” 李昂淡淡说了一句,脑海中快速思索着。 两人身上的镇抚司判官腰牌都是真品,镇抚司判官最少都是后天武者,或者听雨境修士。 能像操控木偶一样,随意摆弄他们,至少得是巡云境修士。 ‘两人身上的银针,绝对是异化物无疑。 学宫藏书阁中的资料中有提到过相似术法,前隋时期有些宗门,会用细针刺入他人体内,封锁其心智,操控其身躯,在前隋境内闹出过严重灾难。 那些宗门最后毁于宗派战乱,其邪法妖术也就此失传...’ 李昂默默凝视着车厢对面的判官一眼,木偶背后自称是自己师兄的人,一定是巡云境级别以上的修士,而且极有自信,无惧学宫追查。 蒲留轩的弟子? 不,不太像。 在离开洢州城以前,蒲留轩没有提过有这么一回事,而且程居岫也完全没提及。 学宫的叛徒? 学宫以前是有过叛逃的案例,但对方的目的呢? 自己身上携带着符箓,始终有开启符箓、引来学宫与镇抚司的能力。 双方哪怕鱼死网破,李昂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其次,对方知道宋绍元家里的陈列也就罢了,洢州城兰生楼的宋姨难道也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长安城距离洢州城足有千里,天下间只有少数特殊物品能做到实时通讯, 比如等级一的妖类【咫尺虫】,或者学宫行巡才有资格配发的通讯铜片。 马车沉闷行驶着,车窗外行人如织,车马如龙,都是去看寺庙里的僧道辩经。 很快,车辆就驶到了金光门外,等待着守城士兵检查。 “戴上这个。” 车厢里的镇抚司判官,从怀中掏出一张皮质人脸面具,丢到李昂怀里。 李昂接过面具,入手触感滑腻诡异,令人脊背生寒。 李昂凝望了对方一眼,默默唤醒墨丝护体,戴上了面具,变为了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 “下一个!” 搜索完了前一辆板车的守城士兵大喊一声, 马车默默上前,驾车的判官从怀里掏出一叠提前准备好的出城手续文件,递了过去。 自从槐睿的异变之后,长安城出城进城的审查严格了许多,然而这种审查是基于守城阵法的。 城门卫并没有发现问题,摆摆手让马车过去。 “师弟,你胡子歪了。” 镇抚司判官笑呵呵地指了指李昂的脸颊,李昂默不作声摘下那张人脸面具,丢在座位上—— 这绝对也是一件异化物,刚才戴着的过程中,能听见似有若无的惨叫哀嚎。 李昂面无表情问道:“这是去哪。” “寺庙。” 车厢里的判官歪了歪头,语气依旧轻松。 马车沿着官道继续行驶,随着车辆拐过几个路口,道路上的行人车马逐渐稀疏。 啪嗒。 马车碾过路边石块,驶入野地,向前行驶。 夕阳落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群鸟归林而去。 车厢窗帘被晚风吹拂而动,一座寺庙出现在地平线尽头。 那是一座荒废已久的佛寺,寺庙顶部的砖瓦破落了大半,大门与门槛也久未修缮,红漆片片剥落。 寺庙外墙上爬满了干枯藤蔓,如同死者凝滞不动的血管,透露出一股腐朽之气。 庙中隐隐约约亮着光亮,饱经风吹雨打的木质佛像,在台前烛火照耀下,表情依旧慈祥温和, 但木质脸颊一侧已长出了绿色霉斑和菌菇,看起来别有一股邪气。 庙宇中已经站着一道身影,那是个和程居岫年纪仿佛的青年,穿着常服,嘴角挂着和两名判官一模一样的微笑。 吱呀。 马车在破庙前停下,两名判官跳下马车,步入寺院,站在了青年身侧。 李昂面无表情地走下马车,来到青年身前,“这也是你的分身?” 和两名判官不同,在墨丝感知里,青年身上有些许的情绪波动。 不像是彻底失去意识的行尸。 “也许是。” 青年微微一笑,语气温和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算是你的师兄。你可以叫我鸦九。” 李昂淡然问道,“铸剑的那位?” 他说的是几十年前的虞国铸剑师张鸦九,其所铸宝剑锋锐无比,白乐天就曾经为其作了一首新乐府诗,名为《鸦九剑——思决壅也》。 “有点关系。” 自称鸦九的青年抬起手来,轻轻弹了弹系在腰侧的长剑,稍侧过身,露出寺庙大堂,“师弟,请?” 都走了这么长的路,也不在乎进寺庙一观。 李昂大踏步走进寺中,眉梢下意识地挑起。 庙中的佛像后方,捆着一排艳丽女子。 她们身上都穿着丝绸服饰,眼睛、耳朵、嘴巴都被厚厚的布帛蒙住,手和脚也被捆住, 正在佛像的基台下方哭泣、挣扎。 “这是什么意思。” 李昂回过头来看了眼鸦九, 后者微微一笑,随和道:“我的诚意。呵呵,师弟你这段时间在长安城大出风头,短短半年就立下了这么多功绩,但就是心太软,太善良。 焦成背后的幕后黑手,共有三家,一位亲王,两位开府仪同三司的权贵。 这段时间镇抚司、大理寺他们之所以没有继续再继续调查焦成的案子,就是这三位权贵在私底下相互牵扯,阻止对方查清楚焦成的真正死因,找到焦成遗留下的资料。”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昭冥(4K) “你想要什么。” 李昂没有顺着对方的话语说下去,看着鸦九直截了当问道。 焦成一案牵扯到长安鬼市、剑仙遗冢,对方能默不作声收集好信息,且摆出一副不惧学宫报复的样子,所图谋的事物一定不小。 不会是钱财之类的俗物。 “释放善意。” 鸦九微微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释放隔音术,将两人对话封闭起来。 “我不是学宫弟子,准确地说,我是某一届学宫的落榜生。” 鸦九微笑道:“当时学宫的一位博士,君迁子——也就是你老师的师弟,找到了我,给了我一个学徒的机会。带我走上修行之道,见识到世界的宏大壮丽。 我们两人的老师亲如兄弟,你我二人作为隔辈的师兄弟,自然也应该相互扶持。” 李昂静静地凝视对方,一言不发。 “当然,我承认,用这种人身威胁的方式请你出来确实不太好。但毕竟你现在是开国县伯,身上还有连玄霄给的符箓,不好‘邀请’。” 鸦九摊了摊手,随意说道:“总之,我请你出城真的只是希望好好聊聊而已,如果我想害你的话,写封匿名信交给镇抚司, 或者将调查结果写在一张张纸条上,趁夜色散布到长安坊市即可,不是么。” “...” 李昂望着对方顿了一下,焦成等人俱是人渣,杀了也就杀了,以自己的爵位完全可以脱罪。 就算是亲王、开府仪同三司的权贵,也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想着扳倒自己。 但私藏异化物,甚至使用异化物通过学宫考试、获得状元头衔,可就是另一个概念了。 以学宫严谨而保守的氛围,说不准会怎么做。 李昂说道:“你想聊什么。” 鸦九微微一笑:“看你脸上的表情,应该是蒲留轩没跟你说过我老师的事情吧? 呵,君迁子先生是个很有趣的人,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心地善良,性格温和,专心学术,秉承学宫经世致用宗旨,为虞国生民造福。 主持过山南东道、山南西道的桥梁修建、江南东道的河坝海堤修筑、都畿道的蝗灾救灾... 就和你现在做的事情一样。” “哦。” 李昂淡漠地回了一句,这段时间以来,他在藏书阁里也看了一些学宫的过往资料。 在一些文字档案的记录中看到了蒲留轩和程居岫的名字。 程居岫还好,但蒲留轩的资料中有明显的修改、抹除、删减痕迹。个人资料残缺不全。 一般这种情况,会出现在那些叛逃学宫,或者对虞国造成重大损失、被学宫最终除名的人身上。 结合蒲留轩十五年前离开长安,不难想象他当年十有八九是卷入了某场风波,落到如此狭长。 考虑到当年蒲留轩是自愿封印修为出走,且山长最后让他回归, 蒲留轩在那场风波中,应该不是罪魁祸首或者主要角色,很有可能只是被附带牵连。 至于罪魁祸首是谁... 李昂读到的文字档案,被删得一干二净。偌大学院中,也没有人愿意提及,包括私人关系最好的理学博士苏冯和算学博士朝文远。 “师弟,我就叫你日升好了,听你朋友都这么叫。” 鸦九微笑道:“日升,你觉得虞国境内,谁生活得最惨。” “嗯?” 李昂一挑眉梢,鸦九话题突然跳跃,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谁生活得最惨... 矿洞中不见天日、辛苦劳作的劳工, 长相血统和虞国人一致,但因为是外国国籍而,没有人身权利,世世代代替贵族做牛做马的奴仆, 被拐卖罪犯采生折割、后天弄成残疾的孩童, 土地被兼并,被迫背井离乡的流民... 鸦九捕捉到了李昂微微停顿的表情,微笑道:“你看,你不是长安那些朱门贵族出身的五陵少年,见识过虞国底层百姓的惨状。 一个日收入八十文的渔民家庭——这在洢州应该很常见, 有渔船,渔网,一家几口世世代代生活在船上,每天每夜都要拼命打鱼,为家里挣到能维持正常生活下去的钱。 这样的家庭,只能吃淡食,或者吃酱菜,其子女一辈子都没有上私塾读书的机会,他们看不懂文字,与学识最接近的时刻, 就是每年庙会,听说书先生讲书。 这样的家庭没有积蓄,没有未来,没有希望,世世代代没有翻身机会。 一场天灾,一场暴雨,一次恶吏的盘剥,甚至只是渔船一块木板的垮塌, 都足以让这个家庭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平心而论,他们就是最惨的了么?最起码他们还有渔船这一恒产。” 鸦九淡然说道:“住在深山中的农户,生活得更加困苦。 贪官、恶吏、苛政,猛于豺狼虎豹, 但凡年景不好,农田减产,农民们就得紧衣缩食,甚至杀死家庭成员,节省口粮。 农民要是遇上天灾,举凡豆屑杂糠,树皮树叶,篷实橡面,什么都吃。 活着,就是最大的奢侈。” 鸦九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奴隶。虞国禁止蓄奴,却不禁止蓄养没有本国国籍的奴隶。 那些朱门大户家中,有一种世世代代传承的奴隶家族。 他们永远生活在宅邸中,几辈人都不会踏出宅邸大门,从生下来开始,就被灌输要当个好奴隶、伺候好主人的概念。 他们在外表和血统上已经和虞国人无异,但却始终生活在柴房里,睡在地板上,其主人可以肆意打骂,发泄怒气,就算虐杀了奴隶也不会有任何人或者组织问责。 几十年前,有位夏侯将军,其家中奴隶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从厨房偷了一小撮盐。事情暴露后,夏侯将军便令人捕捉苍蝇、虫豸,喂给奴隶及其儿子。 而在折磨奴隶的经验这方面,那位夏侯将军,还远远赶不上真正的【贵族】。 最讽刺的是,为了让贵族家族世世代代都能获得奴隶, 那些勋贵偶尔会相互交换。” 鸦九脸上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日升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一家或者几家奴隶,很容易生出先天残缺的孩子, 必须要相互交换,防止近亲成婚。 呵呵,学宫证明的同姓不婚理论,反而被这些贵族用来绕过虞律——只要父母双方都是奴隶,那么生下来的子女也是先天的、外国国籍的奴隶。” 鸦九摇头道:“除此之外,还有教坊司、平康坊以及各州府中沦落风尘的女子; 身患残缺而被抛弃的年老府兵; 洛阳、扬州等地工坊中的劳工... 日升你应该也见识过那些租借了学宫专利的工坊主们,是如何压榨劳工的,不是么? 要不然你也不会在授权专利的时候,主动舍弃天价的买断费用, 而非要加上一堆在他人眼中看来完全没有必要的、保护劳工的繁琐条件。” 见李昂始终沉默,鸦九继而笑道:“学宫很好么?却是很好。 和前隋乃至更久远的时代比起来,有了学宫,最起码几万万人的生存能得到保障, 再苦再穷,至少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但学宫,不能做得更多么? 学宫背景的修士与官僚,实在是太多了, 明面上镇抚司与学宫分庭抗礼,但任何人都知道,学宫对虞国朝廷的渗透程度,远远不是镇抚司能够相提并论的。 学宫作为一个整体,可以轻而易举地决定虞国国策,修改虞国法律,抹除一个或者一群反对的大臣,必要时连皇帝都可以随意更换。 皇权,说穿了只是力量与地位而已。 谁拥有了这两样,谁就是虞国的统治者。 可学宫,偏偏没有这样做。 当然,那些博士、司业、祭酒,可以自豪地对弟子们说,不干涉朝政是学宫的骄傲与自持。 但从来如此,便对么? 明明只需要学宫开几次内部的会议,统一一下意见,就能重塑昏庸无能的虞国朝廷, 就能拯救那些生活在虞国底层、所受苦难无人看见的百姓, 学宫却总是因为该死的骄傲与自持,而不去行动。 哪怕那位圣后大肆屠戮李姓宗室、朝廷官员、上书反对的士子, 哪怕圣后之前某些虞帝昏庸无能、贪图享乐,令虞国百姓蒙受更大的苦难。 虞国朝廷和虞国皇帝,都只是狗屁而已, 一个烛霄境的修士,在战场上能发挥出比一万悍卒更大的作用, 如果去暗杀,那么天下间除了寥寥数人以外,都有死的可能。 学宫,就像是空有力量,却任凭权柄被小儿操弄的巨人。 天予而不取,必遭天谴。” 鸦九的情绪先是激动,再复平息,淡淡对李昂说道:“日升你作为学宫弟子,应该读过不少书吧? 杜工部晚年有段时间生活贫苦,不得不加入吃减价太仓米的穷人行列, 有朋友请他吃了一顿‘长安冬菹酸且绿,金城土酥静如练’的饭菜,竟然令他发出了‘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的感慨。 杜工部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但比他更困苦、更艰难的贫民百姓,却从来没有发出声音的机会——不会识文断字,自然就只有在死亡前爆发这一种方式发声。 我的老师君迁子认为,学宫明明拥有改变虞国现状的力量,不去使用,便是为失责、失道。” “所以他叛逃出了学宫?” 李昂终于开口询问,语气是陈述句。 “过程要更复杂一些。” 鸦九点头道:“他以前在学宫的地位不低,但他认识到,像那位理学博士苏冯一样,继续发明创新,只不过是把财富源源不断送给权贵而已, 让他们更好地、更高效地食利, 很难惠及到底层的百姓。 反而会像洛阳、扬州等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工坊一样,令更多百姓受苦。 他尝试过在学宫内部推动改变,但阻力太大。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觉得应该用学宫改良,乃至彻底取代朝廷。 包括对东君楼的使用——东君楼里有学宫三百年来收集到的异化物,其中有无数异化物能用来改良民生, 但全都因为守旧观念,而被封存。 只有【咫尺虫】、【长安微景】等寥寥异化物能被拿出来使用。 他对学宫失望透顶,终于决定叛逃。也是在此过程中,牵连到了你的老师蒲留轩。” 李昂眼睛微眯,不知道鸦九说的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么以蒲留轩的想法,必然与那位君迁子决裂。 “叛逃最后的结果,是我的老师潜逃出虞国境内,身受重伤,濒临死亡, 而你的老师则因为没有成功阻止君迁子,而被虞国朝廷迁怒,被迫封印修为,离开长安,回到洢州老家。” 鸦九说道:“上一代人的是是非非与恩怨暂且不提, 日升,我想知道的是,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嗯?” 鸦九用的是我们这一词汇。 难道那位君迁子没有死,这些年来甚至招募到了更多人手? “昊天道门只知道供奉无智偶像,虞国朝廷只知道维系自身,虞国官僚只知道鱼肉百姓,学宫只知道置身事外。” 鸦九微笑道:“只有我们,能真正地改变这个世界。” “你们,是谁。” 李昂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鸦九图穷匕见,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招揽他。 不过哪怕只是从个人利益的角度来讲, 他作为虞国开国县伯、学宫弟子,至少需要很高的价码,才可能说动他投诚。 “你可以称呼我们为,昭冥。” 鸦九微笑道:“我的老师,已经是烛霄境高阶修士的君迁子,只是其中一员而已。” 第一百四十章 鸦九(5K) 鸦九的话语中带有强烈自信,嘴角扬起的微笑,也像那些高僧大德一般富有感染力。 除了太皞山上的昊天道门,学宫就是天下间规模最大的、力量最强的修行者聚集地。 感气、身藏、听雨、巡云、烛霄,各境界循序渐进,不会存在什么缺少修行资料而无法进步的情况。 以李昂的估计,在精金、山铜等材料足够的情况下,自己应该可以在几年内达到巡云境,成为学宫历史上修行速度最快的那一小撮天才之一。 这进度已经很恐怖了, 鸦九声称的昭冥,开出的未来,怎么想也不可能比得过昊天道门或者学宫整体... “就像我说的那样,学宫因循守旧,故步自封。” 鸦九嘴角一扬,微笑道:“学宫国史课上应该提过很多遍吧。前隋末期,各路修行门派与军阀混战,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最后得到了前隋学宫人士帮助的李姓军阀脱颖而出,剿灭了修行门派与其他军阀,建立了虞国,与学宫共治天下。 这段历史绝大多数虞国人都知道,唯一的问题在于,它不完整,或者说被人刻意隐瞒了一部分。” 鸦九顿了一下说道:“那些修行宗门的理念、利益截然不同,为了自保或者被野心驱使,卷入到长久的混战中。 背叛,刺杀,利诱,欺骗... 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长期的混乱导致这些宗门不计代价、想尽办法提升实力。 而获取力量的最快方法,就是修行急功近利的魔道功法,或者使用特殊的异化物。 导致的结果,就是竞争状况急速恶化, 绝大多数修行宗门都开始修行近似魔道的功法,或者滥用异化物。 事实上,李氏和学宫的同盟,并不是灭绝修行宗门的主力, 后者很大程度是相互杀戮、共同消亡的。 各个宗门的遗产,一部分随着门派修士远遁十万荒山、无尽海等地,而流落到虞国之外,在其他地方生根发芽。 比如南周、西荆等国仿照学宫而建立的学院。 一部分则被李氏和学宫的同盟所接收——直至今日,这笔丰厚的遗产都没有被消耗完,还有很大一部分被封存。 学宫对那些修行古法进行了大量删减,把他们认为不合适的部分剔除掉,将原本百花齐放的修行门类,限定在符、术、剑、念、体这五种,并据此制定出循序渐进的修炼体系。” 鸦九撇了撇嘴道:“璀璨若群星的古法修行术,在虞国就此衰亡。 只剩下民间一些乡野修士,还有五姓七望那样的千年世家里,能看见一两道影子。 而我们昭冥,则同时拥有学宫的修炼体系,以及成千上万种修行古法术。” “是么...” 李昂眼眸中异样神情一闪即逝,他很早之前就觉得很奇怪,在史书典籍里,前隋修士手段异乎寻常的多, 有诅咒之法——用仇敌头发和特定材料制成草人,拿长钉钉穿,便可咒杀对方。 有身化剑光——一些古法修士还在巡云境时,就能与剑光融为一体,心之所向,瞬息即至。 还有诡异术法——从墓地中唤起死尸,将其转化为不死不灭、燃烧着魂火的无智傀儡。 或是通过吞食血肉,就令断肢重生。 哪怕不是抱着变强的目的去学习, 这些古法修行术本身也很有意思,完全可以为解决问题提供新的方案。 “我们拥有规模超过学宫的古法修行术资料,只要你想,随时都能看到。” 鸦九微笑道:“除此之外,我们还能给你提供各式各样的异化物,辅助修行。 学宫能给你的,我们也能给。 学宫给不了的,我们照样能给。” “听起来很不错。” 李昂点了点头,“那么,代价是什么。” “代价么...” 鸦九莞尔一笑,说道:“没有代价。或者说,唯一的代价就是忠诚。 我们是天下大势的未来。 忠诚于我们,就是忠诚于你自己。” 这话由一个刚才还在威逼利诱的人说出来,真是没什么说服力啊。 李昂心底依旧淡漠,点头说道:“我可以加入,好处呢,怎么联系。” 李昂不怎么相信鸦九的话语,不管是三分真七分假,还是七分假三分真, 这番内容在没有证据佐证的情况下,一律当假话处理。 不过,这并不影响李昂与对方虚与委蛇。 “这个。” 鸦九丢了块方形铁片过来,李昂伸手接住。 铁片大约手掌大小,呈长方形,褐红色,表面刻着一些流云纹,中间有着蝌蚪般的图案,在光线照耀下,仿佛会自行移动。 “类似【咫尺虫】的通讯令,有消息时,我会用这个来联系你。” 鸦九说道:“我在长安可以尝试新招募成员,但是否让你加入,要由其他人决定。到时候会通知你。 在昭冥内部,贡献越大,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 这点和学宫一样,应该不用我提醒你。” “好。” 李昂将铁片翻了两下,收进腰间布袋里。 墨丝对铁片流露出了中等程度的吞噬欲望,比等量的精金稍强一些。 估计是某种异化物。 “比我想象得要顺利一些呢。” 见李昂收下铁片,鸦九笑着点了点头,“看来你确实和那些不会自主思考、只知道遵循学宫命令的弟子,不是一群人。” “我有拒绝的理由么。” 李昂淡淡地瞥了眼鸦九,对方声称控制了宋绍元和宋姨的性命,在信息未知的情况下,李昂不想铤而走险,与对方撕破脸皮。 “哈。” 鸦九笑了下,像是知道李昂心中所想一般,说道:“只要成为自己人,我就会让人停止对你亲朋的监视。 必要的预防手段,不是么。” 李昂不予置否, 目前对于鸦九声称的昭冥,只知道其中有君迁子这一学宫叛徒,有数量众多的古法修行术,有着异化物且愿意使用。 至于组织的领导人,组织规模,组织结构,组织宗旨,行事原则,内部晋升规则等等,一概不知。 还需要进一步打探情报才行。 “短则七、八天,长则一个月吧。我会给你准备一份礼物和一项任务。” 鸦九风淡云轻地摆了摆手,侧过身来,看向破败佛像下方,那一排被掳掠过来的平康坊女子,口问道:“接下来就是她们了。你打算怎么解决?” 李昂反问道:“你说呢。” “唔...留着她们,不管是长安万年县的衙役,还是大理寺的差人、镇抚司的士卒,都有可能查到她们头上,发现线索指向你。” 鸦九随意说道:“最好的解决办法,自然是让她们封口。” 李昂面无表情道:“昭冥不是说要改变这个世界,让更多人过上好日子么。” “是啊,人人皆有获得幸福的权力。问题是有些人的权力更优先。” 鸦九撇嘴道:“也别觉得这些平康坊女子有多么无辜,在那个环境下生存,难免会逐渐堕落。 其中有不少人,会帮着鸨母去监督、打压刚进平康坊的女子, 或者诱骗良家女子失足, 或者打骂自己的丫鬟,逼着丫鬟跟她们一样沦落红尘。” 李昂不为所动,鸦九话语明显在疑罪从有,依旧问道:“一次性失踪了这么多人,只会令万年县、大理寺、镇抚司将视线转移过来,反而增加我暴露的风险。 昭冥难道没有抹除记忆、修改记忆的手段?最起码要帮我掩盖过去吧。” 鸦九之前还说君迁子有多么仁慈无私,作为他的弟子,反手就以宋绍元和宋姨的性命威胁李昂,并隐隐有杀了这些平康坊女子灭口的意思。 令李昂不禁怀疑,昭冥内部的思想是否统一,行事是否存在原则。 “不麻烦,我已经提前设计好了。” 鸦九随意说道:“我不是绑架她们出城,而是以长安城一位贵客身份,邀请她们登上画舫。 只要伪造出那位贵客饮酒过度,无人看守导致画舫失火,沉船到曲江池下的假象, 就能在镇抚司、大理寺那里说得过去——每年长安洛阳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追逐欢愉而死的贵族,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 事后,就算焦成的幕后黑手想要追查,也没了证据。 一劳永逸。” 说罢,鸦九就轻轻一弹腰侧无柄长剑。 只见一道涟漪水光,以剑鞘为中心向周围扩散。 长剑并没有飞出剑鞘, 但那排女子更加死命地挣扎起来——她们的嘴角源源不断流淌出夹杂着藻类的湖水,纷纷用被捆住的双手,拼命尝试挠着自己的咽喉。 鸦九腰侧的剑鞘也属于异化物,他用指尖再一弹剑鞘,那些女子脸上的神情更加痛苦,陷入溺毙处境,挣扎动作愈发强烈。 有几人不顾疼痛,用手指伸进嘴巴,拼命挠向咽喉,依旧无法阻止吸入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铛!! 尖锐声音在破庙中响起, 鸦九右臂下压,手掌拦住了李昂挥向剑鞘的手刀。 “日升,你这是干什么。” 鸦九眯着眼睛问道。 “我不喜欢用这种方法掩盖行踪。” 李昂淡漠道,“停下。” “...可以,” 鸦九微笑道:“只要你能阻止我。” 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两侧那两名镇抚司判官已然冲了上来,两面夹击,挥拳轰向李昂。 这两名判官的身体里面扎满了长针,但行动却毫无阻碍, 一脚踏出,脚下石板迸裂, 背后凭空生出两道虎狼虚影,目光灼灼盯着李昂,令他心头莫名生出一丝悸动。 李昂并不清楚镇抚司内部的修行方法,但体学课上,教习任衅曾经讲过类似的武学。 【凶相】,以兽血盥洗全身长达数年,再以骨粉为主要材料,在背部刺青出异兽图案。 一旦驱动,便能唤出异兽凶相,震慑弱小。 最强大的武道宗师,甚至可以仅凭气势,就令万军胆寒畏惧,驻足不前。 两名被鸦九控制的镇抚司判官,均有着后天武者的水平,所激发的凶相,令李昂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正当双拳即将轰中之时, 李昂骤然抽身,后退一步,避开两名判官挥来的拳头, 同时手掌如闪电般刺出,正中两人手肘内侧的软肉。 吱! 李昂绷紧指尖,手指陷入判官的手肘肉中,从里面拔出了半截长针。 武者的凶相,是针对人心灵的, 激活人类潜意识中对毒虫猛兽的畏惧,令人下意识地停顿动作,不敢动弹。 只有在生死之间经常游走,克服本能恐惧,才能在初次见面时抵抗凶相造成的影响。 刚好,李昂天天看着自己体内的墨丝吞噬金属,想着自己体内可能的千疮百孔模样,神经早就被锻炼得无比坚强,完全没受影响,反而抓住了这一闪即逝的机会。 沙—— 李昂双手如手术镊子一般,精准无误地将两名判官手肘当中的长针拔了出来,连通上面沾染的血珠一起,掉落在地。 两名判官的动作蓦然一僵,挥出的手臂像抽去了骨头一般,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 不管这两个判官具体是什么状况,有一点可以肯定——鸦九通过长针,操控着他们的身躯。 长针拔出,令二人反倒成了身躯僵直的一方。 李昂踏步上前,侧过身躯,在两名判官的拳风缝隙中穿过,来到了鸦九身边,左手握住其腰侧剑鞘,并施加力量。 吱呀—— 剑鞘本身开始发出金属扭曲的声响,萦绕在破庙中的水光涟漪剧烈抖动。 鸦九瞳孔一缩,食指中指缝隙中夹着一根长针,刺向李昂眉心。 然而与此同时,李昂的右手双指,也悬停在了鸦九的脖颈前方,只需要稍稍用力,就能将其脖颈掐碎。 “你不是身藏境。” 双方死死盯着彼此,鸦九轻声道:“看来剑仙遗冢里的异化物,确实足够神奇...” 李昂面无表情地说道:“放开她们。” “如果我说不...” 鸦九话音未落,李昂就加大了指尖力量,令其脖颈骤然缩紧。 “好吧好吧,你赢了。” 鸦九无奈地放下悬停在李昂眉心前方的长针,手掌一摆,萦绕在破庙中的水光涟漪自行消散。 那些平康坊女子也纷纷咳出湖水,涕泪横流着恢复了自由呼吸。 “这件异化物,是前隋宗门篱花谷的遗产,天下间独一份。” 鸦九揉了揉自己隐隐发青的脖颈,从怀里抽出一张老旧纸张,撇嘴说道:“其名为【忘相思】。三级异类。只要在纸上画下肖像,糊在人脸上,就能令人忘记与肖像有关的记忆。 肖像越细致,清除记忆的效果越好。 只对普通人和低阶修行者有效。 我会把这些平康坊女子有关你的记忆彻底清除,这样总行了吧。” 李昂平静道:“演示给我看。” “麻烦。” 鸦九撇了撇嘴,将纸张糊在破庙墙上,从怀中掏出学宫里会使用的炭笔,三下五除二,在纸上画好了李昂肖像,最后将纸依次盖在那些平康坊女子的脸上。 待到演示完毕,所有女子都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 “满意了么?” 鸦九两手一摊,见李昂终于点头,才打了个响指, 令那两个被控制的镇抚司判官从地上捡起长针,重新刺入手肘, 同时唤来数辆马车,每辆马车上,均有车夫——其神情均有些冷漠呆板,明显也受到了鸦九的控制。 “我会让车夫把她们载到长安城曲江池的画舫上,演完这出戏码。她们有关你的记忆已经被清除,就算焦成的幕后主使者派出修士调查,也只能察觉到不对劲,联系不到你身上。” 鸦九说道:“要让我的人载你回长安么。” “不用,我自己走回去。” 李昂扫了眼那些神情一致、正在将平康坊女子们扶上马车的车夫,浑身一阵恶寒。 天知道长安城里还有多少鸦九的傀儡耳目,有多少人在暗中被鸦九所控制。 刚才的冲突中,两人均点到即止, 那两个镇抚司判官进攻时没有抽出腰侧朴刀,只用凶相和拳脚, 李昂也没有释放真正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在昭冥那里,还有足够的利用价值。鸦九费了这么大功夫,才不会匆忙撕破脸。 不过光从能一次性控制这么多人来看,鸦九的真正实力,绝对超过学宫大部分教习,乃至博士。 这么一想,有关昭冥的实力描述,似乎没有太多的水分。 “随你的便。” 鸦九摊了摊手,看着李昂走出破庙、消失在茫茫荒野中的背影, 表情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呆板下来。 和两名判官,还有那些车夫一样。 啪嗒。 最后一名穿着青色长裙、坐在佛像下方的平康坊女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和其他同伴一样,手脚都被布帛捆住,眼睛耳朵嘴巴被蒙住,在刚才的溺毙危机中,同样剧烈挣扎、饱受痛苦过。 撕拉—— 她表情平静地双手一撑,轻而易举挣断了捆着手腕的碎布, 扯开了蒙住面庞的、还残留着泪水的布帛, 露出一张冷清艳丽得有些过分的面庞。 “有趣。” 真正的鸦九稍昂起头颅,望着李昂离去的方向,喃喃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格斗(4K) 李昂一路步行返回长安,先去了趟宋绍元家中,以拜访为理由检查了一番情况。 宋绍元最近正在忙着今年夏季的学宫入学考,他和尤都知,及其家中侍女都没有被控制的迹象,附近也无异类气息。 李昂交谈了两句就返回金城坊宅邸,和李乐菱去大明宫内苑玩了一天的柴翠翘刚好回来,两人吃过晚饭后,李昂自己在书房中默默思索。 鸦九...昭冥... 可以肯定,鸦九的话语中存在欺骗——至少是隐瞒的部分。 对方一边声称心怀大爱,要改变世界,一边又以人质为要挟、为了封锁消息可以毫不犹豫杀死平康坊女子, 但同时还提前准备好了能够清洗记忆的异化物纸张。 是在试探自己的性情,还是在试探自己从地宫得到的异化物,还是想要让自己参与杀戮,立下投名状? 抑或兼而有之? 李昂眉头微皱,那两名被控制的镇抚司判官表现出的,是实打实的武道后天境界,而鸦九本身,也远远没有显露出全部实力。 难道那个所谓的昭冥,真的有数个,乃至一群烛霄境修士么... 李昂下意识地用指尖点了点桌子,将意识集中在自己的小腿上——那块铁片令牌,被一层墨丝裹住,放置在小腿内侧。 墨丝具备隔离灵气波动的能力,可以隐藏令牌的存在。 ‘鸦九直接将令牌交给了我。要么他觉得,用宋绍元和宋姨的性命就能彻底威胁、控制住我,让我绝对不会告知他人有关昭冥的信息, 要么他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认定我就算将信息外泄也无所谓。’ 李昂默默想道,以对方的行事风格来看,前一种可能性不大, 更可能是不惧信息外泄。 ‘不惧信息外泄,有以下几种潜在原因。 一,虞国高层已经知道了昭冥存在的消息,而昭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怕曝光。 二,我只是个诱饵,鸦九不介意我将信息传递出去,甚至这种行为也是在帮助昭冥达成某种目的。 三,昭冥对虞国的渗透已经非常严重,金城坊附近、镇抚司、虞国朝廷乃至学宫内部,都有昭冥的人。 四,昭冥的存在还没有公布,不过他们马上就要有大动作,向世人宣告自身存在...’ 李昂心思急转,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对于他自己和虞国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一群怀着异样心思的烛霄境修士,没有国家情怀、利益链条、社会关系的牵制,简直就是一群人形自走的大威力武器。 更别说他们还疑似拥有前隋宗门的遗产,以及数量众多、功能未知的异化物。 破坏,永远要比创造或者守护,容易得多。 ‘到底还有谁是绝对可靠的?’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实在难受,镇抚司、虞国朝廷乃至学宫内部都可能有昭冥的耳目眼线。 哪怕是学宫的博士、四名司业、祭酒,李昂都不能确定他们的立场——毕竟在鸦九的描述里,君迁子想要让学宫来统治虞国,这对某些修士而言也很有诱惑力。 ‘绝对可靠、最不可能背叛虞国的,只有虞帝本人和山长。虞帝本身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修士,周边的闲杂人等也过多。 唯一可靠、可以将昭冥情报告知的,只剩山长。 问题在于,怎么在不被其他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向山长传递这一信息...’ 书房中,燃油渐渐耗尽的油灯烛火颤抖个不停,李昂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飘摇不休。 ———— 次日,李昂返回学宫后,得到的却是山长已经离开长安的消息。 这并不奇怪,以烛霄境修士的能力,天下之大没有多少地方不能去, 要是肯消耗灵力,沿着丝路来回走一趟也费不了多久。 两百年前的苏子,还喜欢清晨在杭州吃早餐、看潮涌,中午去岭南吃荔枝,晚上回长安跟各路僧道神甫激情辩论,顺便在辩论过程中吐对方一脸荔枝核。 本届山长连玄霄,不管是年轻还是老了以后,都很喜欢四处“游历”。 载乾三年秋季学期,他老人家不在学宫比在学宫的时间还长,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只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失踪啊... 李昂失望地走出了监学楼,山长不在,他不能将情报告知给其他人,只好继续等待。 下午的体学课,地点在演武场,授课内容则是战斗。 以击倒打败对方为目的,限定场地,限定时间,不限方式,修士之间的战斗。 “...今天的实战课,希望大家秉承友谊第一,胜负第二的原则,赛出风采...” 台上的博士絮絮叨叨讲着课堂规则,下面的学子们已经开始兴奋地讨论起来了。 之前的体学课、兵学课,虽然也有披甲格斗,但那时新生们大多还在感气境,释放不出什么符术。 格斗真的就只是物理层面的披甲格斗。 而现在新生们逐渐到达身藏境,有了更多手段, 格斗课也趋向于修士之间的正经战斗。 “呼,一定要冷静。” 杨域闭着眼睛站在原地,双手来回比划,絮絮叨叨念着术诀:“逐秽灭魔,大有所禳制毒,兼以察邪,万祆莫不摧形...” 他在符、念、剑等课程的天赋都比较一般,唯独术之一道还算可以。 “不容易啊,” 一旁的厉纬攥紧双拳,情绪激动,“我们炼体生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此刻厉纬浑身披着甲胄,手执一根漆黑如墨的硬木马槊,颇有战场悍将风采。 难怪他这么激动,炼体生在学宫的地位颇为诡异,一方面他们大多来自军人家族,文化课基础不怎么样。 国史、虞律、算学等课程的学习进度,跟不上其他同为新生的士子。 另一方面,炼体一道,就是不如符、术、念等力量体系来得“方便”。 符师可以写各式各样的符,冬天取暖,夏天制凉。 术师可以施术,觉得周围环境吵闹就释放隔音术,不想走楼梯就放个羽落术,滑翔着降落。 念师就更不用提了,一心多用,躺在床上就能隔空把家务活全办了。 相比之下,先天境界以下的武者,就显得尴尬许多。 也只有这种格斗课,炼体生才能找回一点心理安慰。 李昂环顾四周,发现不止是厉纬,其他炼体生也都激动难耐,低声讨论着什么。 “我们练了这么久的筋骨气血,今天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是啊,让他们平时看不起我们。今天,我要打十个!” “叶兄冷静,还是让我先吧。我这一拳有十七年的功力。” “桀桀桀桀,对武夫的鄙视,太多了...” 怎么感觉...这群炼体的同窗,真的很需要心理辅导啊。 李昂默默摇了摇头,目前新生们大多还在身藏境,释放出的符、术、念、剑,威力有限。 在双方全都披甲的情况下,打起来确实是炼体道途更占优势。 “好了,报到名字的弟子开始进场。” 一位念学博士拿出提前制定好的名单,报出了窦驰和阿史德土门的名字。 另一位符学博士,则拿出一叠护身符箓,抽出两张,贴在二人的甲胄内侧——这种护身符箓,会在被攻击时形成一层无形护罩,有效抵挡飞矢、刀剑劈砍和符术伤害。 达到时限或者超出防护上限才会失效。 由于其等级不一,普遍耗材昂贵,各国只有精锐军队才能配备,民间更是一符难求。 也就学宫有资本在平时课堂上使用消耗。 窦驰和阿史德土门,各自走向演武场两端。 为了匹配今天的格斗课,演武场的地形被临时修改过,有山坡、凹坑、土石堡垒、房屋残垣,尽可能模拟出真实的战斗环境。 “日升,你觉得谁会赢。” 纪玲琅转过头来问道。 窦驰是窦家弟子,其父亲是鸿胪寺少卿,正经的勋贵后裔,从小接受考取学宫的教育,跟裴静等人是发小。 而阿史德土门,光听姓氏就知道是个突厥贵种,平时也是胡人弟子中的风云人物——而且他是炼体生。 “阿史德土门吧。” “诶?为什么?” “感觉他学习天赋更厉害一点。从小就会说突厥话,多一门外语。” 李昂随口说道。 伴随着授课博士宣布比赛开始,阿史德土门直接提着长枪,从两百米开外冲了过来。 沿途不断借着土坡、残垣断壁作为掩护,阻挡窦驰视线,快速接近。 窦驰见状,没有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而是移动到一处破屋中,费力施展驱物术, 用房间里的桌椅板凳堵住门窗,并在身前搭建好掩体,原地准备起威力更大的术法。 阿史德土门如同战马般冲向房屋,用盾牌砸开了木门, 见屋内窦驰的术诀念诵已经到了末尾,直接抛出长枪,砸穿拒马掩体,命中了窦驰的胸膛。 在防护符箓的作用下,窦驰没有受到多少伤害,但术诀也无法持续下去,被阿史德土门再次抛出的盾牌命中。 砰! 窦驰身上的防护符箓炸裂,产生巨大声响,宣布了他的败北。 博士宣布了比赛结果,给阿史德土门以学分奖励。 这位突厥贵种洋洋得意地从地上捡起盾牌长枪,笑着和窦驰握手。 窦驰虽然同意握手,脸上也带着笑意,眼底却闪过一丝不忿,嘴角微微绷紧,走向了裴静等同伴。 “下一组准备!” 学宫博士继续报着名单,这份名单应该是考虑过的,比赛双方的实力相对接近一些,比如李乐菱对纪玲琅等等。 杨域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跟他分配的对手竟然是他抱有好感的张余妍,上场之后手忙脚乱地准备施术,被对方一记飞剑砍中了甲胄胸口,输掉了比赛。 而厉纬...他本来志得意满,想要在诸多同窗面前展现一下兵部推荐生的骄傲, 背上背着强弓,手上提着马槊,腰侧配着朴刀,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出一步, 刚要摆个造型,就听到博士报出了他对手的名字,“何繁霜。” 何繁霜表情平静地走上前来,领了符箓,走向战场。 厉纬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愁眉苦脸地走到战场另一侧。 比赛一开始,厉纬想要复刻阿史德土门的计划,以沟壑、土坡为掩护,快速接近对手。 然而何繁霜不退反进,用飞剑朝厉纬劈斩而去,将他压在沟壑里面出不来。 同时何繁霜还释放法术,一边用泥浆陷住厉纬双脚,一边用飞沙走石遮挡其视线,协助飞剑从各个角度发动进攻, 厉纬纵然气力超人,颇为抗揍,最后也还是被活活耗输, 满身尘埃地从土沟里爬了出来,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队伍里。 同样输掉了比赛的杨域见状安慰道:“别丧气了,何繁霜的灵脉数量比你多一倍,气海也更充实,输了是正常的,咱不跟天才比。” “不甘心啊,我获胜感言都写好了。” 厉纬痛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什么“重铸兵部推荐生荣光,我辈义不容辞”之类的话语。 杨域厉纬这两个难兄难弟抱团取暖, 李昂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等着自己的名字被报到。 “李昂。” “裴静。” 在学宫博士报出名字之后,人群另一侧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周围纷纷投来异样目光。 李昂淡定地眨了下眼睛,哪怕不动用墨丝的检测情绪功能,他也能大致知道周围这些同窗的想法。 裴静虽然在学宫入学考时,只拿到了第三名, 但他先天灵脉更多,在寒假来临前率先达到了身藏境,过段时间就能达到身藏境中阶,选择自己的道途。 可能也是出于修行进度“领先”的缘故,他的孤傲性格比之前好了不少,下课见到李昂时也会打声招呼。 像是异界记忆里,考了第一,性格才会变好的尖子生一样。 “李兄。” 裴静腰侧没有佩戴那把沧海剑(格斗课只允许使用制式武器),风度翩翩地拱了拱手,依旧是那副风流蕴藉贵公子模样。 李昂拱手还,神情如常。 第一百四十二章 撒灰 长靴踏过黄沙杂草,带着些许寒意的春风从身旁呼啸刮过,鼻腔仿佛嗅到了咸腥的血腥气息。 ‘为了尽可能模拟真实的战场环境,特意往土壤里面撒了带有气味的东西么..’ 李昂向着战场一侧的土坡走去,脑海中漫不经心地想着事情。 位于虞国以西的荆国,效仿学宫也建立了自己的国立学院,只不过他们的学院推崇强者为尊,更加尚武...或者说野蛮, 教师可以随意打骂学生,学生也可以武力反抗教师,经常传出教师学生打成一片、其乐融融的消息。 学宫的体学课实战环节,还会给学生配发防护符箓,生怕发生伤亡事故, 而西荆的学院完全没有这种顾虑,只配发甲胄,学生间受伤乃至骨折是常有的事。 ‘怪不得他们愿意花等价黄金,进口那么多的大蒜素。’ 李昂的思绪被远处的学宫博士讲话声打断,双方选手各自就位,实战即将开始。 远处裴静的同伴为他加油鼓劲,虽说实战课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但能拿第一,谁愿意拿第二。 何况这是裴静率先晋升至身藏境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在公开场合战胜李昂。 等到两人到达身藏境中阶,选择各自道途,说不定就没有体学课了。 “呼...” 披着沉重坚固甲胄的裴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忽略甲片摩擦造成的刺耳声响,朝远处的友人们挥了挥手,默默攥紧制式长剑。 随着博士一声令下,裴静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长靴掠过青黄相间的杂草,周身灵脉急速运转,气海潮涌潮落,将灵气泵出,注入到制式长剑中。 裴静很清楚自己与李昂的优劣势所在。 李昂的灵气总量并不算优秀,哪怕让他考进了学宫,其灵脉总数还是只有七条 而裴静自己的先天灵脉更多,在修行初期气海容量天生更大一些,灵气恢复效率也要更高。 这也就意味着,在此刻的战斗中,裴静完全可以凭借灵气总量更多这一点,利用飞剑远程攻击对手,同时不断向后移动,始终保持自身安全。 活活将对手的所有灵气消耗掉,取得战斗胜利。 ‘只是,那样赢得未免太难看了一些。’ 急速冲锋的裴静,感受着从耳畔呼啸刮过的狂风,面庞微微绷紧,‘我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作为宰相之子,身怀五姓血统,裴静从小接受最优秀的教育,跟着父亲和兄长们学习为人处世,以及上位者的用人之道。 尽管父亲和兄长们,三番五次叮嘱自己要谦和有礼,要广交好友,结交知己,可以有傲骨,不能有傲慢。 但裴静坚持认为,哪怕朋友之间的关系,也有主客之分。 自己,永远要站在居高临下、施舍友谊、释放善意的那一方。 这不是傲慢,而是自己的骄傲。 倏倏倏—— 破空声由远及近,十数支箭矢在半空中划出弧线,朝着裴静坠落而来。 这些箭矢不是李昂用弓弩发出的,而是李昂释放的身藏境·飞矢术。 这种术法能模拟精锐士卒,将箭矢凭空发射出去。 缺点在于,飞行轨迹固定,且无法在发射后进行控制。 裴静眼底一道精光闪过,灵气加速灌入实战课配发的制式长剑, 优异的剑学天赋,令他轻松感应到了这把制式长剑的剑魂剑骨, 神念一动,制式长剑便从剑鞘中疾射而出,刺向前方坠落而来的箭矢集群, 如飞燕般在箭矢中横扫穿过,将木质箭身斩断。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响,箭矢碎屑飞溅四散,一块木片翻滚着飞过裴静脸前,其木片外侧,裹着一张黄纸符箓。 身藏境·微焰符。 呼—— 微焰符在飞过裴静脸前的刹那间,自行燃烧起来,喷发出油灯般的火焰。 如此近的距离,微焰符产生的光线和热量,令裴静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侧身躲避。 不,不对。 裴静心底陡然升起懊悔情绪。 对手李昂料到自己为了保持冲刺速度,会用飞剑劈砍飞矢,所以阴险地把微焰符贴在飞矢末尾,用其造成伤害。 不过,身藏境的微焰符威力有限,点燃厨房用的薪柴已经是极限了, 只有一张微焰符成功生效的话,无法击穿甲胄内侧贴着的自发防护符箓,他完全不需要停下来躲闪。 裴静抵抗本能,无视身前爆发的火光,同时唤回飞剑,朝下方冲刺而来。 迟了一步。 李昂已经从土坡顶部俯冲而下,手肘夹着的长枪借着俯冲之势,一往无前刺来。 铮—— 裴静加速运转的灵脉,终于在最后一刻起到了作用, 飞剑堪堪赶到,用剑刃砍中了长枪枪身,将其拦截住。 ‘幸好...’ 裴静心底升起一丝庆幸,如果这一枪刺中,防护符箓必然发出警报,自己也会因此判负。 不过,自己还是赢了。 裴静压抑庆幸情绪,前踏一步,不退反进,从长枪枪身旁边越过, 同时手掌向前横拂,操控飞剑割向李昂。 李昂不是炼体生,这么近的距离,飞剑的转向速度要比长枪横扫更快... “呵...” 轻微笑声在前方传来,只见李昂微笑着随手抛下长枪,一拳朝裴静面门轰来。 ‘嗯?他这是疯了么?’ 裴静心中惊诧万分,李昂不是炼体生,何况实战课双方都戴着遮住一半脸庞的厚实头盔,一拳砸中脑袋也没多少事... 心绪还未思索完毕,李昂就陡然松开了拳头, 一把夹杂着细碎石子的沙土朝裴静脸上糊来,而李昂手掌中贴着的身藏境·扫尘符,又驱动无数砂石扑向裴静头盔缝隙之下的双眼。 “?!?!” 你你你竟然撒灰? 裴静下意识地闭紧双眼,防止灰尘落入眼眸,心底本能地升起一股绝望。 咚。 在他闭上双眼的下一秒,李昂再一拳轰出,命中裴静甲胄的脖颈处。 第一百四十三章 动力 “好样的日升!” 李昂解下甲胄走向人群,杨域厉纬等人给自己叫好,不过更多人则是一脸懵逼。 而和裴静亲近的新生们,有不少脸上都露出了不服气的表情。 “哪有在战斗的时候朝人眼睛里撒灰的。” “是啊,这简直有点...不讲武德。这好吗?” “裴四郎输得也太冤了...” 踏踏踏。 裴静迈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出战场。 他朝走近的友人们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微绷着脸,朝李昂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次,是我输了。” 一旁的友人们不服气地想要插话,却被裴静用眼神制止,“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什么借口。李昂用的都是演武场中的设备,我心服口服。” “没错。” 一位正在朝名单上填写结果的学宫博士抬起头来,对一众学子们说道:“你们以为战斗厮杀是很高贵很风雅的事情吗? 战斗就是要以击倒消灭对方为最终目的。 ‘野蛮’,‘卑劣’,‘粗鄙’,‘下流’这些词,都是只有活下来的人有资格使用。 死人是没资格谴责对方的。” “正是。” 另一位学宫博士教诲道:“等你们第三学年、第四学年出去游历就会明白了。 天下间有数不清的危险异类与妖人,他们可不会讲什么武德。 哪怕是烛霄境界的修士,遭到暗算,被捅烂心脏、砍掉脑袋,一样会死。 更别说你们了。 坏人奸猾狡诈,好人只有比他们更奸猾狡诈,才能活下去。 以前某届有位学宫行巡,就是因为太天真,在帮助流民的时候一时不察,差点被流民里的坏人敲了闷棍、套上麻袋沉进江里...” 两位学宫博士你一眼,我一语, 对于李昂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在飞矢上绑符箓、用沙尘加扫尘符糊对手眼睛的行为,表达了赞赏, 并对其他新生谆谆教诲。 学宫弟子这重身份,只在文明世界有效, 而在不受虞国朝廷控制管辖的穷山恶水,或者面对那些甘愿铤而走险的恶人时, 学宫弟子的身份就起不到任何效果,只能靠自己机警戒备。 按照李昂异界记忆里的说法,除了炼体道途以外的修士,都是“攻高防低”,身躯素质还在人类概念的范畴内, 得提前用上防护符箓、释放防护术法,或者用念力防御体表,才可以参与到混乱的战场环境中。 普通修士在没有提前准备防护设施的情况下,被刺客偷袭,很容易不明不白地死掉。 传闻在西荆,专门有一支由凡人组成的刺客军团, 他们灵脉天赋极差,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波动,不会被灵气检测到。且从小就服用特殊药丸,能隐匿活人气息,增强基础身体素质。 这群人会经过西荆皇宫的严苛训练,学习伪装、潜伏、隐匿、暗杀刺杀等技能, 再装备一些特殊的异化物,甚至可以协同刺杀巡云境及巡云境以上的修士。 历来都是西荆皇室用来镇压国内叛乱、剪除忤逆修士的趁手工具。 两位学宫博士举了很多个例子,对新生们教诲一番 给实战中获胜的,以及表现优异的学子,都加了五十学分。 李昂、何繁霜等,额外再加了八十学分,并鼓励其他人学习。 这堂实战课结束后,学子们各自散去,李昂则去了趟锻造工坊,准备给自己锻造一把趁手武器。 墨丝不能在万人面前展示,通常状态下,自己也需要有“合理”的防身手段。 锻造工坊依旧热火朝天,一些高年级的学子正在上课,李昂绕过那片区域,来到工坊后方,找到了平时负责锻造工坊管理的澹台乐山。 “哦,日升你来了。” 澹台乐山此刻正在跟苏冯还有其他几位博士,谈论着什么。 “见过澹台司业、苏博士...” 李昂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注意力突然被桌上的事物所吸引,“嗯?这个是...” “你那个航模的改进型。” 澹台乐山从桌上捡起一个相当复杂的金属造物,其由齿轮、连杆、活塞、曲轴、皮带等构成。 “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办法提升航模的飞行速度。制作航模的材料强度,以及符箓所提供的动力强度,都没有问题。 问题出在螺旋桨上。” 澹台乐山解释道:“一开始我们用的方法,是学你将微风符之类的符箓,直接贴在螺旋桨上,提供风力。 但那样符箓本身会影响螺旋桨性能,并且如果螺旋桨转的太快,会损伤符箓。 于是我们尝试改进,将符箓内置于螺旋桨中, 或者用烛霄境级别的方法,将螺旋桨本身制成一件符器。 但还是那个问题——用风力驱动螺旋桨,令螺旋桨转动,再带动航模,中间会有浪费,效率太低了。” “所以我们再想了个办法,” 理学博士苏冯说道:“也许不再用符箓直接产生风力驱动螺旋桨,而是用装置,将符箓提供的能量,来转动连接螺旋桨的金属杆。 令金属杆带动螺旋桨旋转,产生风力。 这样的能量损耗更小,效率更高。同等符箓能提供的飞行时间也更长。” “这...” 李昂听得目瞪口呆,检查了一番那个金属机构。 澹台乐山与苏冯等人捣鼓出来的,确实很像是一台原始的往复活塞式发动机。 异界记忆中的往复活塞式发动机,能利用染料燃烧产生的热能,通过液体或气体的膨胀,推动活塞,将压力转换成旋转动能。 有了发动机,就意味着人力的解放,运输货物不再需要依赖畜力。 机车,铁路,车床,轮船,飞机,工厂... 李昂脑海中闪过无数记忆碎片中的画面,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不是,澹台博士苏博士你俩也太猛了一些吧,这就把发动机搞出来了? 异界记忆中对发动机诞生的意义与影响,有着充分的描述, 李昂平稳了一下心神,再次观察了一番,情绪逐渐恢复了稳定。 这台发动机确实有着往复活塞结构,不过并非全封闭, 而是在发动机底部气缸开有两个孔洞, 分别是进气孔和出气孔, 可利用风符吸引来的狂风,灌入发动机,推动活塞前后运动,将压力转换成旋转动能。 这样的发明创造虽然同样堪称开天辟地,但缺点嘛... “我们现在头疼的是,这种模仿前隋傀儡术的结构,其效率只比原来直接贴符箓高了一点点。” 理学博士苏冯挠头道:“风符吸引来的狂风,是会推动活塞。但绝大多数风力都在风室内部,内耗掉了。而且也不能控制风符自动关停,节约符力。” “也许...” 李昂犹豫说道:“有别的办法?” 第一百四十四章 装备 “别的办法?” 澹台乐山眉头微皱,追问道:“比如?” “换种物质来推动活塞怎么样?” 李昂说道:“比如中间隔着一层水,以风力推动水,水再压迫活塞,使其前后运动之类...” 他顿了一下,急忙补充道:“当然我也不是很懂,只是随意一说。” “以水为介质么...” 一众博士沉吟思索,讨论了起来。 “水难以压缩,也许可行。” “但要怎么控制水流在风力作用下飞溅?” “模仿制作大蒜素的那个转轮水泵行不行?” 见诸位博士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李昂默默松了口气。 和作为日常用品的肥皂、香皂、脱脂棉,以及作为药物的大蒜素不同,动力引擎一旦被发明出来,是会“吃人”的。 别的不说,单单用引擎做成高效率织机,就足以击垮男耕女织的小农家庭。 为了逐利而大规模改造的织丝工厂,更是会引发童工、强占土地、生产环境恶劣导致工人患上各类病症等问题。 但不推动动力引擎发展又不行,更高效率的机车、机床,能引发翻天覆地的变化,极大地提升生产力,改变虞国百姓的生活。 ‘还是看澹台乐山他们会怎么做吧。’ 李昂心底默默道,‘那个昭冥的鸦九,说的话语里,真话假话掺杂在一起,难以辨明。 但有一点他说对了,在没有学宫强力监管控制的情况下,工人的生存环境,未必要比自产自足的农民好多少。’ 异界记忆里,有关于工业时代初期,底层劳工生活的惨状历历在目。说是用血和泪染成也不为过。 话语权, 自己需要在学宫内部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和实际上的权力, 才能在动力引擎被正式发明时,作为学宫的一员,来保证其被用于正轨。 李昂暗自决定,要想引导、压制,乃至控制虞国官僚, 学宫司业的职位远远不够,至少得是祭酒,乃至山长... “一步步来吧,要是把装置做得太大,还得考虑航模整体重量,以及飞行效率的问题。” 澹台乐山摆了摆手,为这次讨论定下了基调,转头对李昂说道:“对了日升,你这次来是为了...” “哦对,差点忘了正事。” 李昂从怀里拿出一张申请表,递给澹台乐山。 申请表的内容,是用十万贯的飞钱,以及之前李昂通过上课、考试、专利等途径积攒下的一千学分,请锻造工坊的工学博士帮忙锻造武器装备。 “嗯?” 澹台乐山接过申请表,与理学博士苏冯等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 学宫弟子是可以在课外时间,申请使用锻造工坊。 以正经理由使用学分的话,还可以消耗工坊里的材料,进行发明创造,或者请博士帮忙铸造物品。 不过,要看工学博士们有没有空,给不给面子。 一些特殊材料,光有学分也不行,得自己出钱购买,还得考虑给博士的劳务费用。 十万贯,加上一千学分,能打造相当不错的武器装备了。 “日升你这是打算外出游历,给自己弄一套装备了?” 苏冯笑道:“你一些快毕业的高年级师兄师姐,都未必开得起这样的价码。” “呃...反正以后也是要用到的,干脆一步到位。” 李昂随口编了个理由,他体内的墨丝,现阶段就有后天炼体武者级别的防御力,还没有死角, 但那是“百特曼”, “李昂”这一重身份,目前还是个身藏境的学宫新生,不能表现出超过这一层次的实力。所以要用装备道具为掩护。 “嗯,也好。” 苏冯点了点头,“大蒜素的推广使用还离不开你,你防身手段多些,我们也能放心。 这个价位锻造出的装备,够用到巡云境了。” 澹台乐山平时负责锻造工坊的管理,今天刚好他在,三两下就办好了使用锻造工坊的手续,并愿意亲自帮李昂锻造装备。 “多谢澹台司业。” 李昂诚恳说道,修士一旦到达烛霄境界,可以做到每时每刻都在本能地修炼。 耗费灵力干别的事情,等同于拖慢自己的修行进度。 就算是嗜财如奚阳羽,平时也不会轻易出手——得加钱,加很多很多钱。 “好说,哪怕是看在疟疾防治的事情上,这忙我也要帮。” 澹台乐山的亲属早年间有不少都死在了疟疾上,现在防治疟疾有了有效方略,对于李昂态度相当友善,笑着挥了挥手,从一旁的架子上隔空取下了几本厚厚的册子,递给李昂。 这些册子记录的,都是以前锻造工坊生产过的装备道具。 从弓弩、甲胄,到刀剑马槊,一应俱全。 还有不同道途修士,在听雨境以后才会使用到的特殊装备。 比如符师会用到的无符纸绘符装置, 念师会用到的念线,机巧傀儡, 术师会用到的各类法器等等。 这些锻造图纸流传出去,能在非学宫修士中,引发流血争夺。而学宫弟子,只需要付出学分和钱财的代价,就能直接获得成品。 苏冯博士见李昂认真翻阅起了图册,笑着说道:“你现在还在身藏境,飞剑什么的威力有限,还是优先锻造贴身软甲,和简易使用的弓弩比较好。 可以看看卷一第一百三十四页,一百六十九页,一百八十页, 卷三第二百十一页,二百二十七页...” 李昂按照苏冯的提示,翻动图册,看到了几张软甲和弓弩的示意图,眼前一亮,“就要这两件好了,可以吗?” “我看看。” 苏冯接过图册,一挑眉梢,“鼍龙甲、机巧弩?” 鼍龙甲,是用鼍龙妖物内侧皮革(也就是当初学宫复试用到的特殊材料)制成的贴身皮甲,防护性能优异,可以覆盖手臂、腋下等部位,而且不影响自由活动。 灵机弩,则是小型袖弩,平时可以折叠起来隐藏袖子之下,使用时一抖手腕,就能将弓弩延展而出。 是西荆刺客惯用的刺杀类武器,染有许多修士的鲜血。 第一百四十五章 志愿 “工坊仓库里有相应材料,可以打造。” 澹台乐山扫了眼图册,说道:“不过这两件,材料加工本费也才一半不到,再选点吧。” 为了防止学宫弟子铺张浪费,锻造工坊内部是有规定的,没有正当理由不能多次申请。 不过对于李昂这个特殊的学生,稍微放宽点限制也没什么问题。 “好的。” 李昂精神一震,又选了几件装备道具。 鹰山爪——具有飞射、会拉功能的金属钩爪,可以攀登城墙、房顶。 三棱枪——手杖造型的短枪,注入灵力后可延展成长枪,具有一定的破除妖邪效果。 轻身靴——恒定轻身符效果,注入灵力即可使用。能加快奔跑速度,减轻脚步声。 三件东西里,轻身靴的价格最贵,三棱枪次之, 李昂算了算剩下的钱币和学分,最后再订制了两把山铜材质的小刀,把所有学分花完。 “选的东西不错,没有灵力总量的要求,可以从身藏境一直用到巡云。” 澹台乐山点了点头,让李昂后天来取。 有学宫身份就是方便,两天后李昂到锻造工坊领取了装备。 鼍龙甲、轻身靴能贴身穿戴, 短枪形态的三棱枪可以作为手杖,拿在手里, 灵机弩折叠以后,可以直接装在右手手腕,隐藏在袖子里面。 这么一来,“李昂”这一重身份的人身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准备好这一切后,李昂便回归到【学宫——长安城】的生活作息当中,等待着墨丝的嗅探再次触发,或者鸦九的联络。 时间很快过去,到了三月份,鸦九给的昭冥令牌都没有异动,山长也没外出归来。 “好吵啊外面。” 清晨,金城坊宅邸中,睡眼惺忪的柴柴打着哈欠,就着小菜喝着粥。 “是有点吵。” 李昂听着外面的嘈杂声响,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和往年一样,今年的学宫也是六月到八月正式开始入学考,而在此之前的四月到六月,则用来筛选出附和入学考条件的学子。 长安由于人口众多、临近学宫,每年出的学宫弟子也最多,所以才三月份,就开始了筛选。 各坊市的适龄儿童,缴纳一百文钱,参与数轮考试。经过重重筛选的过关者即可获得参与入学考的机会。 “听金城坊里的夫人小姐说,今年的参加考试热潮,比往年还强烈一些。” 柴柴想了想说道:“她们说也有少爷你的功劳呢。” “关我何事?” “少爷你当时不是灵脉不合格嘛,最后照样考上学宫,还是状元。所以以前那些觉得自家孩子没希望、决定不花冤枉钱的家长,今年都让子女参加考试了。” 柴翠翘说道:“现在长安城各家各户家长,教育子女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学学人家李日升。’” “感情我现在也是‘别人家的孩子’了?” 李昂摇头吐槽道:“如果我写本书,取名《大虞考试人》, 或者《从穷乡僻壤考进学宫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或者《学宫:从开局签到州学开始》, 是不是也能成为畅销书啊?” 柴柴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应该可以吧。不过书名听上去感觉有点奇怪。” “哈。” 李昂笑了下,想到了什么“对了,我们现在的户籍已经迁到了长安县了吧。理论上你也有参加考试的资格哦,要去试一下吗?” “诶?” 柴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连忙摆手道:“我不行的,那些考试用的书我都没怎么读过,而且灵脉天赋估计也不够格。” 在民间广泛流传着这么一种观点,少年少女所拥有的先天灵脉越多,就越聪慧。 虽然这一观点至今也未得到有力证据证实,但并不妨碍许多民众这么想。 李昂无奈道:“你又不笨,就是懒得想事情。” “这不是有少爷你嘛。” 柴柴有些憨憨地笑了笑,她对自己的生活现状非常满意,有李昂,有带庭院花园的大房子,有公主朋友,每天吃穿不愁,逛街娱乐看剧听戏,惬意得很,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做出改变的必要。 人生圆满了属于是。 李昂语重心长教诲道:“你这个年纪怎么能安于现状呢,要像我一样胸怀大志。” “大痣?少爷你胸口什么时候长痣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才长痣呢。” 李昂用手指轻轻捏了捏柴柴手感上佳的脸颊,后者傻呵呵地笑着,一脸“让我看教科书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表情。 “你啊。” 李昂对于混吃等死、提前步入退休生活的小女仆无可奈何,可能真的是自己太宠她了,家里没请其他侍女仆役,每天一部分的家务活还被李昂自己用念力做掉。 “嗯?” 李昂一挑眉梢,感觉柴柴的脸颊肉比以前多了一些,当即狐疑道:“你是不是比以前变胖了?” “嗯?!” 听到这话柴柴坐不住了,立刻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惊愕地拿手托住自己脸颊揉了揉,又跑回卧室,对着镜子照了照。 透过卧室门缝,能看见她站在镜子前,忐忑不安地捏了捏肚子和大腿上的肉,表情变得有些迷惑。 难道是错觉? 李昂怀疑地眨了眨眼睛,朝夕相处,是感觉柴柴比以前胖了点... 等等。 李昂一拍脑门,差点忘了现在自己和柴柴的年龄。 原来不是变胖,而是正常的长身体。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感觉两个人在洢州相依为命的日子就在昨天。 李昂感慨地叹了口气,心底突然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哪怕是烛霄境修士,也逃脱不过岁月的收割,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 自己想要让虞国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么... 算了,不想了。 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烛霄境修士,搬山填海,起石平山。但最后最能被世人记住姓名的,依旧是学宫那些改良了民间生产工艺的博士们。 但行好事吧。 嗡—— 李昂衣服手臂的袖口内侧传来一阵无声震动,他表情微变,将那块发出震动的昭冥令牌,从墨丝夹层中取出。 【今晚子初时辰,曲江池,挂着三盏红色灯笼一盏白色灯笼的青色画舫,等你。鸦九留】 令牌上的蝌蚪痕迹徐徐飘逸,自行拼凑在一起,显现出一行字迹。持续数十秒后,蝌蚪痕迹分崩离析,字迹消散不见。 终于来了。 李昂默默地将令牌收起,柴翠翘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看见李昂站着,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李昂微笑道:“我晚上会出去一下,处理点事情。” 第一百四十六章 市场(4K) 夜晚的长安,比白天更加绚烂。 雕饰精美的木制花灯悬挂于树杈枝头与飞檐之下,人群熙熙攘攘,天南海北的口音彼此交汇,这幅喧哗热闹的景象仿佛永远不会消散。 李昂行走在狭窄巷弄中,得益于今年年初竣工的长安水渠翻修工程,街道变得整洁干净了许多,看不见肆意横流的污水。 过修政坊,青龙坊,来到曲江池畔。 河上一如既往地停着诸多画舫,李昂沿着河流走了一阵,发现了一艘如昭冥令牌上所说的、悬挂有四红二白灯笼的船只。 其正停靠在岸边,从中传出阵阵丝竹欢笑与觥筹交错声。 李昂提了提肩上药箱,踏步登上船只。 船上的伙计见到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笑着躬身迎接道:“郎君这边走。” 李昂迈步走进船舱,舱室里摆放着两排桌子,几位士大夫和妖艳女子正欢笑着喝着酒,完全没有朝李昂方向投来视线。 咚—— 船夫用竹竿朝岸边撑了两下,画舫悄然滑入镜面般的江水,向着曲江池南侧驶去。 “这是你的伪装?” 画舫上欢声笑语依旧,那个原本忙前忙后的青年伙计,随手将毛巾塞进腰带里,双手叉腰语气平静地问李昂道。 “是。” 李昂点了下头,他在出门后进行了一系列伪装,包括穿增高鞋垫, 垫厚鼻梁,脸颊颧骨下方涂了阴影,看起来更加成熟立体,看起来更像是二十余岁的青年。 为了增强伪装效果,他还在鞋底放了两颗黄豆——这会被动改变他的行走姿势,用来骗过长安万年县里的不良人绰绰有余。 “化得不错。不过最好还是再戴上这个。” 鸦九语气的青年伙计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皮革面具丢给李昂,“我们要去鬼市一趟,戴上面具,省得被我师弟和鬼市里的人认出来。” 啪。 李昂接过皮革面具,仍是中年男子的脸,不过和上次使用的人脸不一样。 “你师弟?” 李昂给自己戴上面具,问道。 “我老师君迁子的另一个弟子。可以叫他乌获。” 鸦九淡淡说道:“这次我们和他一起行动。 你的身份,是拥有前隋宗门篱花谷部分传承的医师。” “哦。” 李昂点了点头,心思急转,什么叫【省得被我师弟认出来】,鸦九的师弟不知道李昂的真实身份么? 还是说鸦九拉他入伙、给他昭冥令牌,并没有经过君迁子的许可? 亦或者只是单纯的鸦九、乌获师兄弟之间相互厌憎,彼此看不顺眼? 而且,鸦九为什么要给自己安排个篱花谷医师的角色?还让自己带上药箱,难道是要医治什么人么... “另外,还有这个。” 鸦九从腰带锦囊里拿出一样东西,抛给李昂。 那是一块用金线系着的锥形利爪,漆黑透亮,在烛光照耀下反射着温润光泽。 有点像是摸金符。 “二级妖兽,连山鼠的爪子。” 鸦九说道:“恒定了掘穴术,注入灵力后使用,最多能释放三次。 由于是妖兽天赋,比巡云境修士释放出的掘穴术效果更强,给你保命用。 注意释放时机,如果在地下深处耗尽了次数,就会被活活困死在那里。” 这就是提前预支的报酬了? 掘穴术能够融化泥土,在地下穿行,必要时钻到地下就能救自己一命,还可以拿来远遁或者潜伏前进。确实是件不错的异化物——而且没有负面效果。 李昂在学宫藏书阁中看到过物品资料,朝鸦九点了点头,将连山鼠爪收进腰带上的锦囊里,“我要做什么?” 面前的画舫伙计,从墨丝的情绪感知来看,也不是鸦九的本体。 但对方既然能拿出二级异化物作为预付报酬,应该不会诓骗,或者为难自己。 “缝合伤口。” 伴随着鸦九的话语,画舫再次停靠在岸边。 沉重的啪嗒声在窗外响起, 一只染着污泥的长靴,登上了船板。 踏踏踏。 脚步声渐行渐近,一个有着浓密眉毛、古铜色皮肤的健硕青年,登上船只,向着舱室走来。 他表情懒散,右手伸进衣服敞开的怀里,挠着肌肉线条分明的腹肌,左手则提着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铁皮箱子。 “东西我带来了。” 名为乌获的青年将铁皮箱子随手丢在船舱地板上, 咚的一声,将坚固牢靠的舱室木板砸出肉眼可见的沉重凹陷。 先天武者。 李昂微不可察地咂了下嘴巴,鸦九和这个所谓的乌获,都有着巡云境级别的实力,也不知道二人在谋划着什么东西。 乌获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稍抬起头,看着沉默寡言的李昂,随口问鸦九道:“这就是你找来的医师?可靠么。” “比你可靠。” 鸦九淡淡回了一句,蹲在地上,打开了铁箱。 铁箱内壁刻着纷繁复杂的符文,铁箱底部铺着一层厚厚的、防撞防摔的稻草, 而稻草中间,则静静摆放着一截手臂。 李昂瞳孔微微收缩,箱子装着的手臂材质,非肉非金非木。 从手臂断裂面处开始,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灰白色,直至指尖部位转化为蜡黄色。 就像是整截手臂,自断裂面处开始石化一样。 “释醒僧的右臂...” 鸦九语气平淡,隔着一层白布,捡起稻草中的手臂,将其翻了个面。 断臂看上去坚固如同石塑,其手臂背面,有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 不是汉字或者西荆、南周所用字体,也不是学宫书籍上看到的任何一种文字。 释醒僧... 李昂心底一动,释醒是百年前的长安“高僧”,他出生于荆国与虞国的边境交汇小镇,三四岁时便显露出宿慧,被认为是先贤转世, 时任长安白马寺方丈的处明僧,专程将他带回白马寺,悉心教导。 释醒僧长相俊美,学识渊博,十三岁时就能在僧道辩论上,将各方对手辩得哑口无言。 十五岁时,就达到了巡云境,差点刷新了两百年前苏子的修行记录。 水墨丹青,丝竹声乐,乃至茶道、诗词、博物等,释醒僧都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优秀。 以至于当时的学宫山长仇知白(也是现任山长连玄霄的老师),都想要破例收其为外门弟子。但是被释醒僧所拒绝。 理由则是“愿三辈事佛。” 按照正常流程发展下去,释醒僧将成为白马寺历史上最年轻的住持方丈。然而谁也没想道,他会从浩如烟海的佛经中,找出一本北凉时期的《大云经》,并对其重新注疏,编成《大云经疏》,献给圣后。 《大运经疏》中记载了女子当国王、并晋升为佛的故事,突出圣母神皇受命于佛陀、受命于昊天的主题,强烈暗示圣后应该改朝换代。 释醒僧的名声地位,以及圣后本人的默许乃至推波助澜,令《大运经疏》一经问世,便有大量善男信女和佛门僧众,主动上表请求抄写。 圣后对此乐见其成,下令各州府都要修建大云寺,以藏此经。最后结果就是虞国各地到处都是对圣后的歌颂赞扬,助圣后名正言顺登上皇位。 释醒僧因为首倡之功,事后得到了诸多封赏,包括爵位与紫袈裟。自此能名正言顺地进宫讲经——这一行为也被一些人怀疑他是圣后的面首。 往后十年,圣后对释醒僧荣宠有加,直到某天圣后突然下旨,以车裂之酷刑诛杀释醒,并将白马寺中的释醒弟子,也一并连诛。 圣后态度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后世有着诸多观点。有的人说是圣后厌憎佛门敛财无度,想要借释醒人头一用。 有的人说是释醒僧在读了一本剑仙留下来的书以后,像那位剑仙一样发了疯,向圣后提了虚妄妖言,令圣后惊惧莫名,急忙下令诛杀他。 还有的人说,释醒僧是佛陀转世,早就料到自己会死,只是借圣后的手,早返轮回而已。 无论哪种可能性,释醒僧被车裂而死,都是件极为诡异的事情——他修行天赋远超常人,十五岁就达到了巡云境,三十余岁而烛霄。 一个烛霄境强者,哪怕面对数名同等级对手,也不至于死得无声无息, 但释醒僧却偏偏束手就擒,任由圣后的人将他捆住,关押,车裂。死时脸上还带着慈祥微笑。 ‘释醒僧死于七十年前,其死因诡异,尸首与墓地也无人知晓。昭冥组织是怎么找到这条断臂的?断臂背面的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鸦九为什么说要我缝合伤口?难不成有人要移植释醒僧的断臂?维纳斯吗他是。’ 李昂心思急转,释醒僧一案疑窦重重,并且涉及到圣后的统治之谜,哪怕学宫中也没有太多资料——毕竟圣后当初能上位,和当时学宫山长仇知白保持中立态度有很大关系,放在现在并不多么光彩。 “衣服穿好。” 鸦九斜了乌获一眼,后者冷哼一声,懒散地将衣服扯好,躺在凳子上装作喝醉睡着, 李昂也扮演起画舫客人的角色,微笑着和鸦九的傀儡们觥筹交错。 画舫顺利经过了曲江池关口,驶出长安城,在河畔边停下。 鸦九的另外几名傀儡,已经准备好马车,在河畔处等待。 李昂和乌获各自登上马车,一路东行,来到一处山坳。 山坳中树影憧憧,时不时传来一阵怪异鸟叫兽吼, 乌获见怪不怪地跳下马车,径直来到河边,轻描淡写地搬起一块一人高的巨石,露出下方黑黢黢的洞窟入口。 长安鬼市四通八达,说是狡兔千窟也不为过。 鸦九舍弃了其他傀儡,以画舫伙计的身份,提着装有释醒僧断裂手臂的铁箱,走下洞窟。 李昂紧随其后,乌获也在跳下洞窟后,将巨石搬回原处。 “跟我来。” 鸦九一撮手指,于指尖点燃微焰,沿着曲折河道,涉水而行。 他对这片区域的地形显然极为了解,经过几处拐角,翻过几道看似不可逾越的瀑布,前方的岩壁顶部高度陡然提升,空气不再沉闷,甚至还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密集火光。 那是...真正的鬼市。 李昂的眼睛微微眯起,只见前方地势豁然开朗,岩壁顶部高达百米,河床宽逾十丈。 宽阔的河床,令暗河河水也不再暴躁狂涌,平静如同地上湖面。 河床两侧的地面,还铺着整齐的青石板,墙上插着一盏盏长明灯, 无数人影,在飘摇烛光下行走, 小贩们坐在由木材竹子搭建而成的低矮棚屋里,宛如长安两市的寻常商贩般叫卖着, 只不过... “羊魃肉,新鲜的羊魃肉哩——” “鳀鱼妖,千贯不二价。” “牛肝视肉,食之可明目!” 咚! 身高体壮的肉摊老板,一挥切肉刀,将三颗眼睛的羊首劈成两半, 旁边的羹汤掌柜,随手从满是毒蛇的笼子里,捏出一根花花绿绿的双头蛇,用匕首轻巧地割开蛇腹、挑出蛇胆,将蛇胆抛到开水中清洗一番后,再将其切成碎末,倒入羹中,做成蛇胆羹。 卖鸟兽的老板,一边吆喝着,一边用竹杖敲打着铁笼,令铁笼里关着的犬状妖兽高声吠叫,咳嗽般喷出一团晦暗火焰。 潮湿水汽,与香料气息、食物气味、鸟兽臭味等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味道。 整个鬼市拥挤嘈杂,混乱肮脏,却又透露着某种怪异的秩序——甚至还有一队穿着类似金吾卫盔甲、戴着鬼面的兵卒,沿着河道两侧巡逻,维持秩序。 这是和长安城、学宫截然不同的景象,李昂跟在鸦九后面,能隐约感觉到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修行者,修为或高或低。 许多人都戴着伪装用的面具, 那些不戴面具的,也用厚厚的蓑衣遮掩面庞,或者直接蓬头垢面,看不清原本长相。 “小郎君,要买花么?” 一个身型伛偻的老妇人,提着花篮朝鸦九走近过来,慢悠悠地抬起脸,露出一张一半衰老、一半稚嫩的面庞。 她的花篮中盛着一层黑土,从土中生长出的花朵颜色灰白,花瓣纤细舒展,传来阵阵芳香,十分讨喜。 但仔细一看,土壤中种植的哪里是什么花朵,分明是一只只干枯人手。而所谓的纤细花瓣,也不过是过度生长的狭长指甲。 “不用。” 鸦九表情冷淡地拒绝了对方,大踏步走过, 李昂经过老妇人时,朝花篮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轻声嘀咕道:“得了灰指甲,一个传染俩...” 第一百四十七章 莲花 鬼市并非位于水平平面,它由十数座瀑布、数十条河段、上百个大小溶洞共同组成, 且由于暗河的支流之间有高低差,整个鬼市被分为数层,有些地方必须走竹木楼梯或者潜水才能通行。 如果不熟悉地形,没有向导指引,很容易迷失在不见天日的暗河系统中,再也走不出去。 ‘难怪虞国朝廷和镇抚司怎么也打不掉这里的鬼市。地下暗河四通八达,密道无数。大军很难开进来,就算开进来,鬼市里的人也能迅速撤走,转移到其他暗河系统。’ 李昂左右张望着,心中稍有些惊讶,整座鬼市地形之复杂,堪比超巨型蚁穴。其容纳的人口可能有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俨然一副地下王国的样子。 被通缉的逃犯,为了购买违禁物品而来的修士,心怀不轨的外国间谍,利欲熏心的商人... 如果说长安是地上天国,那么鬼市就是长安城脏水污秽汇集之处。 “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臭。” 乌获将双手抱在脑袋后面,抱怨道:“鬼市的人成天吃的都是什么东西?” 鸦九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答道:“主食是苔藓,没眼睛的白化鱼,还有蚯蚓。少数人吃得起粮食。” “大宗粮食运不进来,所以只能吃这个?” 乌获啧啧道:“也亏他们吃得下去。” “人饿到了极点,什么都会吃的。” 鸦九淡淡说道,稍微加快脚步,拐过了一处拐角。 “嗯?” 李昂一挑眉梢,出现在前方的,不再是在前面河段看到的低矮棚屋,而是一座位于高处的、公正规整的别墅住宅。 宅邸外设有高耸院墙,墙壁上方埋有无数陶瓷碎片,用于防范盗匪。墙后还有数座瞭望箭塔,上面驻守着披坚执锐的士兵。 整个别墅所在的溶洞上方,悬挂着一面“人”字型的巨大遮雨棚,遮挡住溶洞滴落的水。 遮雨棚下面,还悬挂着一盏盏长明灯,始终保持照明。令别墅庄园看起来壮观而诡异。 踏踏踏。 两个长相一致、穿着短袍的光头大汉,从住宅两侧的阴影中走出,阴鸷地扫了眼鸦九三人。 “我是来找寇知安寇大郎的。” 鸦九神色如常,从怀中掏出一张信件,递给两名光头护卫。 光头护卫扫了一眼,依旧一言不发,只是转过身去,示意鸦九等人跟上。 寇知安寇大郎? 李昂心底一动,这个名字在上次胜业坊的异变里出现过。当时书生、侏儒等四人,据说就是寇知安介绍给金部郎中槐睿的异人,帮槐睿解决异变。 当时李昂以为寇知安会是鬼市里的中介人之类,看这阵仗,其地位似乎还不低啊。 地头蛇? 似乎感觉到了李昂心底的疑惑,鸦九一弹手指,释放传音术,令声音在李昂耳畔响起。 “整个鬼市被十一个不同的势力瓜分。寇知安就是就是其中一个——他的父亲寇巫魁是烛霄境修士,不过已经好几年没在鬼市中露过面了。” 寇巫魁...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李昂眼前一亮,他似乎听杨域这个长安本地人提起过。 当年圣后在位时,豢养了不少面首男宠,给他们诸多赏赐,乃至封官。一些面首侍宠而傲,肆意妄为,导致在神龙政变、李氏重掌朝政后,被严酷清算。 (一些学宫史学博士认为,圣后纵容面首是晚年昏聩,另一些则暗中评价此举是圣后的阳谋之举。故意纵容面首、男宠、佞臣等,推动他们胡作非为,从而挡在武氏族人前面吸引仇恨。等圣后百年之后让武氏不被牵连得太狠) 绝大部分面首都被李姓宗室诛杀乃至刺死,只有少数完全无辜或者不值得被清算的,才逃过一劫。 寇巫魁就是其中之一——他和山长连玄霄是同一时代的人,年轻时因为长相俊美而被圣后恩宠,甚至让圣后调用宫中资源助他修行。 神龙政变后,已经是巡云境修士的寇巫魁极为艰难地逃过了李姓宗室的追杀,并从此立誓,誓死要为圣后报仇,与李虞不共戴天。 ‘当年传说他刺杀了不少李姓宗室,以及在政变中出了大力的神龙功臣。随后便不知所踪。长安市民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这么多年一直躲在鬼市里面,还成了烛霄境。 嗯,某种意义上,几十年以来一直躲在地下鬼市里,确实是和李虞朝廷‘不共戴天’了。’ 李昂这么想着,跟在鸦九后边,走入别墅当中。 整座别墅和地上建筑没有多大区别,都有着大门、亭、中堂、后院等结构,后院还有假山花草。 不过应该是出于防潮目的,整座别墅的木材部分,都被石料所代替。 “跟具棺材似的。” 乌获撇嘴评价一句,前面领路的光头护卫立刻转过头来,阴冷地看了他一眼,背后隐隐浮现出豺狼虚影,正张着血盆大口,死死盯着乌获。 炼体武者的凶相。 乌获不屑地冷哼一声,双眼直视豺狼凶影那残忍阴鸷的双目,背后同样浮现出一团更加庞大的漆黑阴影,向着对方笼罩而去。 “别闹事。” 鸦九瞥了他一眼,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此时,从后院中也走出一位穿着华服的中年男子。 其身形高大魁梧,眼眶凹陷,鼻梁挺拔,看上去有胡人血统。 “寇淮安?” 鸦九眉头微皱,“寇二郎,你大哥呢。” “阁下就是猿叟先生介绍的贵客吧?” 名为寇淮安的寇二郎微笑道:“我大哥半月前有事去了趟荆国,现在寇家由我来管事。三位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 “...” 鸦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寇大临走时,有没有跟你交代过,一些残肢的去向。” “阁下说的可是那些佛蜕?” 寇淮安点点头,转身走进中堂,“三位跟我来。” 李昂跟着鸦九也走进中堂,只见寇淮安和手下交代了几句话,后者走进走廊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手上提着一个巨大木箱。 吱呀。 木箱打开后,里面盛放着一些或灰白色、或蜡黄色的肌肉骨骼碎片。 看起来就像是被打碎砸烂的人体模型标本一般。 寇淮安手掌一摊,说道:“我们从暗河中收集到的,全在这里了。” “...” 鸦九蹲在地上,检查了一番木箱里碎片的形状,站起身来,对李昂说道:“你来看一下,这些东西能不能拼凑起来。” “嗯?” 李昂稍有些惊诧,不过还是走上前去,翻检了一番。 箱子里的碎片,像是石像残片般坚硬,不过断裂面处,有着清晰可见的肌肉和骨骼纹路。 肱二头肌,肱三头肌,斜方肌,三角肌... 肱骨,肩胛骨,肋骨,锁骨... 李昂没花多少功夫,就将这些碎片重新摆放到了各自位置,隐约拼凑出一个人上半身的轮廓。 “足够了。” 鸦九出言打断了李昂的动作,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叠筹码般的圆形精金货币,放在桌上。 这种类似筹码的货币,在鬼市内部通用, 不过外面交易使用的都是铜质筹码,这种精金材质的筹码应该要贵很多。 见到金币的寇淮安点了点头,一挥手掌,让手下的人收起货币,“三位还要看看别的东西么,我这里有...” “不比了,寇二郎保重,就此别过。” 鸦九语气平稳,将地上木箱提起,丢给一旁看戏的乌获。雷厉风行地朝庭院外走去。 刚刚找到点识别骨骼手感的李昂眨了眨眼睛,也跟了上去。 从寇家宅邸走出后,鸦九一直保持沉默,沿着暗河七拐八拐,来到鬼市中一间僻静棚屋、 他将两个箱子放在地上打开,对李昂说道:“你能用线把这些零部件缝合在一起吗?” “能是能。” 李昂点了下头,“不过这里的零部件不足,肯定会有残缺。” “没事,有残缺才正常。” 鸦九从腰带锦囊上解下一个陶瓷瓶子,从中倒出一些猩红液体,淋在两个箱子中的碎片上。 呲—— 碎片升腾起一股烟雾,所有碎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膨胀,变得充盈饱满,宛如人形雕像。 “缝吧。” 鸦九重新盖上陶瓷瓶盖,李昂眉头深深皱起,还是打开药箱,戴上手套,用桑白皮线将所有碎片按照正常人体的轮廓,重新排列,逐一缝合。 很快,碎片便逐渐成形,构成了一具残缺不全的上半身。 加上铁箱子里的右臂,就只剩下左臂、脑袋,还有下半身了。 “我的部分干完了。” 李昂站起身来,释放术法,将布质手套直接焚毁,转头对鸦九说道:“我可以走了吧?” “...” 鸦九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李昂话语,而是看着那具缺少了左臂、脑袋、下半身的残躯,念诵起了晦涩难懂的语言。 “众人以魄摄魂者,金有余则木不足也;圣人以魂运魄者,木有余则金不足也...人之力,有可以夺天地造化者,如冬起雷,夏造冰,死尸能行,枯木能华...是为,太阴尸解蜕。” 伴随着鸦九的念诵,残躯背面逐渐浮现出和原先右臂一样的密密麻麻黑色文字。 整个残躯“活”了过来, 右臂扭曲着,撑住铁箱里铺着的稻草,托起无头的上半身直立于铁箱内,朝向鸦九三人。 第一百四十八章 螳螂 看着凭空活过来、并且摆出禅宗莲花手势的无首佛身,乌获下意识地倒退半步,脸色难看至极。 ‘死者复活?不,绝对不可能。’ 李昂同样后退数步,凝视着那具散发出慈祥气息的无首佛身。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颖悟绝伦的修士,尝试过突破寿元极限,活得更久。 无论是吞服丹药,修行特殊功法, 还是躲在洞天福地整天呼吸灵气, 最终都难逃天人五衰,身躯逐渐衰老迟钝,化为黄土。 就算是走魔道的路子,掠夺生灵血气为己用,也无法克服这一点。 ‘不管此刻活动起来的佛身是什么,都不会是释醒僧本人。’ 李昂心底微定,只见那具无首佛身结束了莲花手印,伸出食指,斜斜指向地下。 “按照指引走。” 鸦九先释放念力,将无首佛身悬空托起, 再朝周围释放隔音术,并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和李昂一样的连山鼠爪,将地面泥土融化,形成斜向下的、一人高的隧道。 鸦九率先踏入隧道当中,沿途连续启用了好几张符箓。 能阻挡隧道泥水滴落的避水符, 保持周围有充足空气的悬气符, 检测前方有无巨石挡路的探路符等等。 李昂提着药箱跟在鸦九后面,用右手捏住左手手腕,按照脉搏次数进行计时。 十分钟时,三人大约向下沉降了四百米,接触到了第一条地下暗河,沿着暗河系统向下走了一百米,发现无路可去后,再次使用连山鼠爪,向下沉降。 无首佛身的手势,沿途不断以缓慢速度改变着手指朝向的角度。 这一次走了大概二十分钟,直到隧道里的空气变得浑浊不堪时,无首佛身终于彻底抬起了手臂,平指向前方。 鸦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用连山鼠爪挖开了前方泥土。 轰。 伴随着泥浆化的沙土向前涌去摊开,一股带着略微腐朽气息的风迎面吹来。 鸦九丢出四张符箓,徐徐点燃,照亮周围环境。 李昂微眯双眼,出现在前方的,是一片被河流一分为二的广阔平台。中间地面铺着整齐石砖,周围地势逐渐升高,分为一层一层。 整个溶洞共有九层,每一层都摆放着栩栩如生的石质灰白佛像。 那些佛像或坐,或立,或喜,或悲。颜色材质类似于那座无首佛身,全都面朝向平台中间——那里有一座小型的河心岛, 岛上的基座当中,放着半尊灰白佛像——他盘腿坐下,只留着下半身。 看断裂面处的形状,正是鸦九手中的那一具。 李昂眉头皱起,他能清楚感觉到,体内墨丝蠢蠢欲动。 那种当时在胜业坊里,墨丝被青黑石像所吸引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 “净念宗的浮屠佛塔。” 鸦九眯起眼睛,见李昂皱起眉头,随口解释道:“净念宗也是前隋宗门,势力一度是禅宗魁首,经常为为隋帝讲经。 那位释醒僧,传说就是净念宗某位先贤的转世。” 李昂读过学宫资料,知道净念宗在前隋历史上的地位,问道:“他是净念宗的人?” “是也不是。” 鸦九习惯性地说了一句,“净念宗在隋末被数家宗门联手剿灭,释醒僧大概率是机缘巧合,获得了部分来自净念宗的典籍。 修行古法之余,顺势找到了这处存放净念宗僧人舍利佛蜕的浮屠佛塔。” 浮屠佛塔也被称为方坟、圆冢,是供奉舍利、经卷或法物的建筑。 “哦。” 李昂点了点头,“所以你是要用释醒僧的身躯指路,找到这里,搜集这里的宝物么?” “宝物?” 鸦九还没回答,一旁的乌获就冷笑道:“净念宗的僧侣都在隋末被杀光了,整个地表宗门建筑被夷为平地。这里都是些圆寂的肉身佛,哪还有宝物。 真正的宝物,反而是释醒僧本人。 他才是这个世上,唯一知道净念宗隐秘的人。” “你们要复活他?” 李昂扫了眼前方平台那座只剩下半身的石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个残缺佛像的周围是河流,想必是因为石像年久失修,在风力作用下侵蚀破碎,掉入暗河。通过机缘巧合的方式,被鬼市渔民捞出,并拍卖给鸦九等人。 “复活?不不不,那违反常理了。首先包括昊天掌教和学宫山长在内,没人能永生不死。 其次石像还缺了最关键的脑袋,” 乌获摇了摇头,拉长了声音道:“何况,我们还有朋友在场...”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乌获便蹬踏地面,身形如电射般蹿出,一掌拍中原先的黑暗处, 从中纠扯出了一道穿着黑袍、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的低矮人影。 低矮人影还欲反抗,双掌合十,集中意念,令腰侧长剑自行飞出,劈向乌获。 然而乌获背后虚影汹汹燃烧,清晰浮现出九头鬼车的凶相, 鬼车的九个脑袋共同凝视,令对方胆战心惊,身躯僵直,完全无法继控制飞剑。 乌获牢牢掐住对方脖颈,随手扯下其面具,看了眼对方脸颊一侧的纹身,冷笑着加大手上力度。 “住手。” 溶洞的另一侧,响起青年声音。 一群穿着黑袍、戴着鬼面的人,踏步走来,在乌获前方百米处站定。 “跟着我们来的吧?” 乌获稍稍松开对黑袍人脖颈的束缚,随意道:“我就知道,不朽不坏不烂的佛身,这么异常的东西必然会引起有心人士的窥探与调查。 而佛像缺了如此之多,肯定是有鬼市市民,将其余佛身零部件卖给了别人。 你们作为另一方买家,知道佛身含有价值,却不知如何使用,只好暗中观察、追踪。 所以,我才会在鬼市里,主动买了份吃的,让你们能够寻着气味跟过来——你们跟着我们,想要得到完整的佛身,弄清楚它的用处。 而我的目的,同样是杀光你们,再得到你们的那一块佛身零部件。” 螳螂捕蝉,蝉也在算计着螳螂。 看似粗犷实则心细的乌获,一脸无所谓表情,一副已经吃定了对方的模样, 一位黑袍人忍不住厉声叱责道:“你知道我们是谁么?我身边这位是魔门净世明炎之少主...” “早就闻出来了。自称魔门,自诩前隋上百家魔道宗门的幸存者与继承者。实际上只是群报团取暖的可怜虫而已。” 乌获手掌稍一用力,将手上提着的黑袍人脖颈掐碎,随手松开尸体,踏步向所谓的魔门少主走去。 咔嚓咔嚓。 乌获扭着脖子,嘴角扬起一抹狞笑,“你们想怎么死?” “...” 李昂皱着眉头,望了眼那边的情况,小声对鸦九道:“你不过去帮忙么?” “让他多玩会,我们先把释醒僧的佛蜕放在基座上吧。” 鸦九同样也没有把追踪而来的这群人放在心上,在经过虞初和圣后时期的反复打击后,虞国的魔教受创严重,只剩大猫小猫三两只,愿不服前隋时期的嚣张霸道。 更像是一群修行魔道功法的失意者,组成的松散同盟。 一支一派,都可以在内部炮制出自己的圣子圣女之类。没什么含金量。 事实也正如鸦九说的那样, 乌获彻底开启背后的九头鬼车凶相,整个人膨胀了两圈,随手一拍就能将术法效果拍散,一绞就能将飞剑拧成麻花。 那群自称魔门净世明炎的人,在乌获面前靠着精妙配合,艰难抵抗, 其少主在侍卫的保护下,咬紧牙关,捏着一个长命锁造型的异化物,犹豫不决。 “少主,启动净世明炎吧!” 一位魔门老者须发皆张,双臂交叉于身前,抵挡住乌获砸下来的一拳,脸色不由自主地涨红,手臂皮肤渗出一层血珠。 净世明炎少主脸上终于露出坚毅表情,刚要掰碎长命锁, 刚才那位魔门老者的脑袋却突然炸裂开来,溅了乌获一身红白之物。 “什...” 不止是魔门众人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乌获本人同样惊诧,刚才不是他打爆对方的脑袋。 那又是谁? 砰!砰!砰! 沉闷响声接连响起,魔门数人被强大而蛮横的力量,硬生生拍到墙上或者地上,像挤压水果一般挤爆。 包括那位魔门少主,也被无形力量攥起,举至空中。手指疯狂轻点着长命锁,却怎么也无法脱离束缚,将其摧毁。 吱呀,吱呀。 伴随着木质轮毂转动所发出的沙哑声响,一群人影出现在火光之下。 寇府护卫,寇淮安本人,以及坐在他推着的轮椅当中的耄耋老者。 寇巫魁。 这位曾经的烛霄境念师,确实像鸦九猜测得那样,状态极差。 脸色苍白,满脸皱纹,眼帘低垂,眼眸呆滞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 但他的力量,却实打实地存在。 寇淮安轻轻捏住他父亲寇巫魁的右手食指,用指甲掐着寇巫魁的食指指背, 砰! 寇巫魁那衰朽身躯中涌出浩然磅礴的念力,沛然巨力轰在乌获胸口,将他掀飞出去,直接嵌进墙中。 “又见面了,三位。” 像是操控玩具般,摆弄着自己父亲、令其释放念力的寇淮安抬起头来,朝着鸦九和李昂微微一笑。 第一百四十九章 长命 寇淮安... 鸦九嘴唇微抿,下到这处净念宗佛塔的时候,他一直在用传声术,和乌获沟通。 他们知道会有先前得到佛蜕的鬼市中人,暗中跟踪, 但寇淮安也参与了进来,还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形式出现... 鸦九沉声问寇淮安道:“你知道这具佛身的作用?” 鸦九、乌获等人在外行走的伪装身份之一,是鬼市某位资历极高的前辈的弟子。 如果寇淮安不知道这具佛身的真实作用,绝不可能冒着被报复的风险,干出这种黑吃黑的事情。 “阁下,天下间的聪明人不是只有你一个。” 寇淮安摇头道:“最先从暗河中发现佛身残躯的人是我, 研究残躯、发现残躯属于释醒僧的,也是我。” “原来如此。” 鸦九点了点头,立刻想通了寇淮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你父亲寇巫魁和释醒僧是同一时代的人,知道释醒僧拥有净念宗传承的隐秘也不奇怪。 这么说,你知道残躯背后的文字记载了某种信息,为了能了解其详细含义,故意将一部分佛蜕售卖给对其感兴趣的魔门。 可惜,连魔门也不懂得如何破译。 所以你就又炮制出了【鬼市渔民从暗河里捞出佛蜕碎片】的假消息,引我们上钩。让我们这些懂得如何解译文字的人,替你找到这里。” “呵呵。” 寇淮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自顾自地朝寇巫魁指背上的金针伸手而去。 “等,等一下!” 被举在空中的魔门少主疾声喊道:“我的命灯在净世明炎总坛,你在这里杀了我,我父亲一定会知道的...” 寇淮安无所谓道:“那又如何,你是和猿叟的这两位弟子同归于尽的,你爹就算要寻仇,也该找他才对。” “我能治好你父亲的病!” 魔门少主见状急忙喊道:“你寇家祖上,每一代都有人在中老年时就开始神志不清,哪怕修行到了高深境界也无济于事。看样子你父亲就是如此吧?我净世明炎有神丹妙药,能够治好他...” “天真!” 被嵌在墙上的乌获爆喝一声,阴沉道:“他可不是什么孝子贤孙。寇巫魁几年前就不在世人面前露面,寇家两兄弟如果想要治好他,早就满天下寻访名医了。 就算要为了在鬼市中保全寇家,不能宣布寇巫魁年老昏聩、神志不清的消息,也至少该暗中求医。 寇家什么动静都没有,足以证明他兄弟俩不想治好他们老子。 看到寇巫魁手背上的那些金针没有,他分明已经被做成了无智傀儡。” 魔门众人闻言一震,他们心绪震动倒不是因为寇淮安这么“孝顺”, 而是恐惧担忧自己的性命。 寇巫魁可是烛霄境,哪怕神智不清、被儿子当成低阶傀儡使用,十成本领未必能发挥出两层,但也仍是踏破巡云门槛的存在。 寇淮安竟然敢把这一秘密暴露出来,就证明了他压根没想放任何人活着离开这里。 都是在道上混了这么久的老手,魔门几人与乌获、鸦九对视一眼,双方通过目光接触,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合作,共同对抗寇淮安。 咚! 只听一身闷响,被磅礴念力压制在墙上的乌获,浑身肌肉再次膨胀,艰难对抗着寇巫魁本能释放的念力,终于抽出一条右腿,一脚踹出,将地上的石砖掀飞,砸向寇淮安。 “哼。” 寇淮安不闪不避,轻轻捻动其父亲手背上的金针,操控念力挡下了飞来碎石。 乌获借着这转瞬即逝的间隙,将自己从墙上“扣”了下来,全力催动背后凶相,令凶相本身缓缓下降,和他的整个身躯逐渐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战场一侧的鸦九也同样有所动作。他手掌一抖,食指指缝间凭空多出无数银针,朝天空一甩,银针便如光线般飞射出去,而后朝着寇淮安身边的人坠落。 寇淮安不闪不避,继续捻动金针,控制其父释放念力,形成一道无形墙壁,横在高空,拦截所有坠落下来的银针。 然而在他视角盲区处,几根银质长针以诡异角度,在那些魔门中人的周围爆炸开来。 扰动的灵气,令他们得以从寇淮安那里暂时脱离控制。 侥幸脱困的魔门少主刚一落地,就捏碎了属于自己的长命锁。 轰!! 以长命锁为中心,一道没有实质的碧绿火焰呈环形,向四周蔓延扩散。 那些碧绿火焰具有特殊魔力,寇巫魁释放出的念力,完全无法渗透到火环内部。 “不动明王火?” 寇淮安眼皮一跳,“魔门竟然会把这东西也交给你,看来他们真的很看好你。 只可惜,你今天注定要陨落于此。” 说罢啊,寇淮安便双手齐出,波动金针,释放念力。 三方就此战作一团,寇淮安与他所控制的寇巫魁,实力最强无疑。逼得魔门与乌获、鸦九不得不练手对抗。 避开那致命的念力冲击。 这就是烛霄境所拥有的实力么... 李昂望着残缺不全大厅地面。 一个神志不清、疑似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八十余岁烛霄境低阶修士,在完全没有使用呼吸吐纳功法的情况下,依旧能对地形地貌造成这种程度的破坏力。 如果状态完好、神智清醒的话,单人摧毁一整座城镇的所有建筑,也不是什么难事.... 沙—— 角落里传来窸窣声响,李昂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立刻高声叫到:“各位别打了!” 咚隆轰乓。 寇淮安、鸦九等人手段齐出,厮杀正酣,根本没人听到李昂的话语。 “我说,你们别打了!” 李昂加大音量喊道:“看释醒僧的尸体!”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他人反应,众人用眼角余光看向平台,只见那具之前一直安安静静躺着的释醒僧尸体,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自己主动向着平台中间挪动而去。 前进过程中,还不断扭曲着肢体,像是在召唤着某种东西。 咔啦咔啦—— 伴随着释醒僧的怪异动作,整座溶洞中放置的无数佛像,齐刷刷地震颤起来,表面浮现道道裂纹。 第一百五十章 冷冻 咚! 一具维持着单脚独立姿势的佛像,其手臂处的陶瓷层炸裂开来,露出隐藏在佛像外壳之下的灰白色佛蜕身躯。 他,或者说它,将手臂伸出缺口,拍碎周围陶壳,将自己从束缚中挣脱出来。 宛如从蛋壳中新孵化出的、掌握不好平衡的鸡仔一般。佛蜕身躯刚踏出残破陶壳,便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它面无表情地双手撑地,缓缓爬起,像是在适应着自己的身躯。 咔嚓咔嚓 一具具惨白佛蜕从佛像中“破壳而出”,完全没有生命新生的奇迹圣洁,反而给人一种难以明说的恶心感。 众人下意识地停止了相互攻击,拿起武器朝向那些从壳中爬出来的诡异佛像。寇淮安微眯双眼,拉着寇巫魁的轮椅,缓缓后退。 最先破壳的佛像,攥了攥拳头,缓缓弯曲膝盖,陡然蹿出。 倏—— 众人只觉一道残影在眼前闪过,来不及做出应对, 一位站位稍微靠前的魔门中人低下头去,怔怔看着自己那被佛像一拳贯穿的胸膛。 灰白佛像缓缓收回染血拳头,捏爆了手中不断跳跃的心脏。 鲜血喷溅而出,仿佛某种信号,揭开了杀戮的序幕。 佛像依次活了过来,扑向视线范围内的人群。 惨叫与哀嚎响彻溶洞,断肢与鲜血在半空中飞扬。 李昂眼眸闪烁,目光凝聚在眼前异变的源头——释醒僧的尸首。 抱有同样想法的不止是他, 鸦九的十指微颤,从指尖延伸出的念线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一般,擦着无数佛像的身周掠过,刺向位于原地的释醒僧尸首; 寇淮安也捻动金针,操控寇巫魁释放念力,轰向释醒僧; 然而无数佛像涌上前来,拦在释醒僧身前,以自身被轰烂为代价,为释醒僧挡住了攻击——其余佛像则拉着释醒僧的残躯身躯,向后退去。 只差一点。 寇淮安遗憾地咬紧牙关,扫视周围。 溶洞中的佛像已经苏醒了大半,他们带来的这群人正在逐一死去。 而那条由连山鼠爪开辟出的、通往上层的隧道出口,则被更多佛像所占据,来不及逃脱。 “聚在一起!” 情况紧急,寇淮安只好高喊一声,释放念力屏退周围涌上来的佛像,带着手下冲向魔门众人。 魔门少主手中的长命锁,正源源不断释放出碧绿色的不动明王火,形成半球形火罩。 那些诡异佛像仿佛畏惧火焰一般,在火环面前迟疑不定,给了魔门众人喘息机会。 见寇淮安带人赶来,魔门少主面露狰狞之色,极想用不动明王火烧了这群人,却在动手关头强行止住,放寇淮安等人以及乌获进入火罩避难。 李昂跟在鸦九后面,也躲入火环之中。回首望去,一半佛像围在火罩周围,没有任何感情的灰白面庞,在飘摇火光照耀下,时亮时暗。 而另一半佛像,则护着释醒僧的尸体,位于溶洞另一侧。 “开辟隧道的东西呢?” 寇淮安劈头盖脸地问鸦九道。 饶是以鸦九的城府,此刻也忍不住面庞微微扭曲,“你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出,还好意思问我?” 如果不是寇淮安突然出现,释醒僧的尸首绝不会失去控制。 鸦九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情绪,沉声道:“开辟隧道需要时间。你们给我护卫,我来开辟生路。” 说罢,他便拿出连山鼠爪,朝其中注入灵力,将鼠爪尖端抵住地面,释放异化物自带的掘穴融土术。 哗啦—— 泥土在融土术作用下,迅速融解成泥浆,然而向下没探几尺,就听“咚”的一声,遇上阻碍。 “刚玉?!” 鸦九面色微变,泥土之下的,是一层厚厚的刚玉地砖,连山鼠爪的融土效果根本无效。 “怎么会这样?”寇淮安同样变了脸色,刚玉是一种源于天竺的宝石矿物,硬度极高,通常被用来当做珠宝首饰和少数术法所用的施法材料。 作为禅宗的净念宗。推崇刚玉、使用刚玉作为佛塔地砖好礼节,但这也意味着,寇淮安等人没法通过挖掘地道逃出去。 难道要从穹顶逃脱? 寇淮安望了眼溶洞上方,那里高逾百丈,钟乳石林立,其中还有佛像游走攀爬。 “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寇淮安从牙缝中挤出疑问。 “净念宗僧侣的石化身。” 鸦九幽幽道:“净念宗沿袭天竺古禅宗,其高层相信,在凡人看不到的遥远天界,存在有昊天的对立面——象征着至暗至邪的魔王。 终有一天,魔王将率八十亿众,绝世间一切善,一切美,一切爱。摧毁佛法之根基,令万物凋零。 所以他们要广传佛经,证悟佛果,让世人修得清净,延缓魔王到来的时间。” 魔门少主与寇淮安等人目光一凝,他们也听说过类似的说法。 寇淮安说道:“我父亲提起过,净念宗讲究脱离恶世、往生极乐。 释醒僧正是因为向圣后进献有关于净念宗轮回之法的谗言,而被赐死。” “没错。净念宗的轮回之法,实际上就是把那些寿命将近的将死之人,封进佛像当中,封闭其五感六识,将呼吸、心跳、脉搏等降到最低。 时间久了,甚至会失去思考能力,能像石头一样,无知无觉间熬过漫长岁月。” 鸦九快速道:“净念宗认为,只要设计得够精巧,这种方法就能令人存活漫长时间。比如活过由魔王引起的灭世之灾, 让虔诚的佛子佛孙,在灾难后的新世界重新复活。 再不济也能让人活过百年、千年。 那时候再被唤醒,就跟重新轮回转世差不多。” 这算是玄幻版本的人体冷冻技术吗? 李昂微微咋舌,净念宗把人封进佛像里的做法,和异界记忆里的人体冷冻休眠技术差不多。 不过异界的人体冷冻,是将一些现阶段无法治愈的患者冷冻保存,直到未来医学进步到可以治愈这些疾病,再将患者激活,治愈疾病。 当然也被一些怕死的富豪,当做“穿越”到未来的捷径,希望在未来社会享受到长生不老和永世富贵。 第一百五十一章 逃离 “但是净念宗从来没有成功过,他们这种方法,只会让自己和他人变成怪物。只是我没想到,过了三、四百年,这里的佛蜕还没腐烂,还能活过来。” 鸦九扫了眼火罩外,那些狰狞可怖的苍白佛蜕,突然眯起眼睛看向寇淮安和那位魔门少主,“你们算计释醒僧的佛蜕,不会是为了找‘往生之术’吧?” 魔门少主和寇淮安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前者沉声说道:“我是来找净念宗秘宝的。” 寇淮安说道:“我也一样。” 还在嘴硬。你又不是美少女,学什么嘴硬啊。 李昂光看寇家众人的脸色,就知道他们的想法了。 按照寇巫魁的症状,寇家很可能有遗传型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 寇淮安为了自己的将来,才要冒着得罪魔门和那位所谓的“猿叟”的风险,玩这出黄雀在后的戏码。 “等等。” 寇淮安似乎想到了什么,盯着鸦九问道:“你事先知道净念宗的‘往生之术’没有效果,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也是来找净念宗秘宝的。” 鸦九面不改色,其余众人包括李昂在内,心头同时升起“撒谎”二字。 ‘释醒僧本人死时只是烛霄境低阶修士而已,可能还比不过君迁子。昭冥组织感兴趣的,应该是与释醒僧有关的净念宗。’ 李昂心思急转,却听耳畔传来鸦九的传音术声响,“连山鼠爪挖不穿刚玉,想要逃生只能杀出去。你有办法让寇巫魁恢复意识么?” 寇巫魁? 李昂立刻明白了鸦九的意思。 这群人里,拥有烛霄境界的寇巫魁无疑是最强的,哪怕他已经病重痴傻了数年,只要恢复一点理智,能够发挥出烛霄境部分实力,众人也有生还希望。 只是,不可能。 李昂朝鸦九暗中摆了摆手,哪怕在医学高度发达的异界,重度的阿尔兹海默症也是无药可医。 没有非常有效的治疗方案,没有明确有效的药物,就像大脑里的橡皮擦一样,逐渐清除掉悲喜、记忆乃至爱的能力。 除非让李昂拥有查阅藏书阁一切资料、调用东君楼所有异化物的权限,再给他十几二十几年或者更久的时间, 说不定能在现有环境下,弄清楚阿尔兹海默症的病因机制,乃至治愈这种疾病。 又或者... 李昂心底一动,眼角余光扫过寇巫魁手背上的金针。 寇家的人如何父慈子孝暂且不提, 寇淮安明显是通过精金材质的念针,来控制已经失去意志的寇巫魁,释放念力。 这在学宫的课本上也有类似描述,一些境界高深的念师,能像操控木偶一样,控制特殊金属打造的大型傀儡。以傀儡对敌。 傀儡可以被操控,人也可以。 在一些古老的念师世家中,甚至用念术,控制死去已久的、血脉相连的家人。 如果寇淮安也是用的这种方法,那么也许...李昂也可以用墨丝来控制他人? 不是寇巫魁,而是那些佛蜕。 李昂望向远处,他能感觉到,在溶洞的另一边,传来一种激发了墨丝吞噬欲望的气息波动。 和胜业坊那次一样,不过要强烈十倍左右。 见李昂摆手否决,鸦九不免有些失望。李昂已经是人人称赞的名医,如果连他也没办法,那么可能真的不行。 鸦九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呲啦”一声。 一具佛蜕跃向不动明王火形成的火罩,整个身躯在接触到火罩的瞬间,直接爆燃起来,化为焦炭,摔在众人脚下。 第二具,第三具。 越来越多的佛蜕,如扑火飞蛾般,冲向火罩,令火罩表面不断激发波纹涟漪。 “同归于尽?” 鸦九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不,三、四百年过去,这些佛蜕恐怕早就没了意识,现在只是听命行事。 是释醒僧,是他要杀了我们。” 他扭头看向魔门少主和寇淮安,“你们身上带着释醒僧的其余零部件吧?把东西都拿出来。” 魔门少主明悟,立刻朝手下打了个手势,让下属从包裹中拿出一截断裂左臂, 而寇淮安则拿出一颗僧侣头颅。 看到那颗头颅后,周围佛蜕变得更加疯狂,悍不畏死地齐齐冲向碧绿火罩,爆燃成渣。 “让这些东西退开,不然我就毁了你的脑袋!” 鸦九手上捏着念针,悬在僧侣头颅的太阳穴位置,朝周围高喊。 然而这毫无用处,扑向不动明王火的佛蜕越来越多,整个碧绿火罩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坍塌。 鸦九咬紧牙关,不再犹豫,捏着念针刺向僧侣头颅。 呲! 念针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僧侣头颅,爆发出的念力,直接将一半颅骨炸裂开来。 “啊啊啊啊啊!” 前方佛蜕齐齐停下,异口同声地爆发出痛苦尖叫, 后方佛蜕则继续冲来,撞上不动明王火。 终于,魔门少主手中的长命锁,喷吐出断断续续的火焰,再也维持不住火罩。 防护消散了。 寇淮安眼眸中寒光一闪,控制寇巫魁释放强大念力,直接将魔门众人还有鸦九、乌获、李昂击飞出去,抛向溶洞其他方向。 这可不是他良心发现,要救其他人逃离,而是用这种方式,吸引满地佛蜕注意。 而寇淮安自己,则在寇巫魁念力庇护下,与寇家众人冲向最开始的那处斜向上隧道。 失重飞远,视线摇晃。 被烛霄境念力轰飞的李昂,靠着体内墨丝带来的扭矩,强行在半空中扭过身来,一脚蹬在一具扑来的佛蜕头顶,将它重重踹飞出去。 并借助反推力,直接攀住了溶洞岩壁上的凸起部分。 他的眼角余光,能看见快速逃离的寇家众人,以及被留下的魔门少主、鸦九乌获等人。 鸦九乌获也落在了溶洞另一侧的岩壁边缘, 乌获召唤凶相,一拳一个轰烂四面八方冲来的佛蜕。鸦九则拿出连山鼠爪,重新挖掘向上通道,快速逃生。 还有连山鼠爪! 李昂从怀中拿出那个先前鸦九给他的怪异鼠爪,有样学样,抵住岩壁,释放掘穴术,挖出了一条短窄隧道。 他冲进隧道之中,反手一拳打在隧道入口,令那里的土层坍塌,阻挡佛蜕怪物。再拿着连山鼠爪,一路向上挖掘,直到隐约听到暗河流水声。 差不多,是时候了。 李昂估量了一下时间,没有逃生,反而摘下脸上头套,在土穴隧道中露出了自己原本的面目。 沙—— 他轻攥拳头,释放灵力, 体内墨丝源源不断涌出,迅速覆盖周身,形成铠甲。 踏。 李昂在土穴隧道中调转身形,斜向下朝着溶洞俯冲而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暗莲 隧道内侧的尖锐石头刮擦过墨丝铠甲,发出刺耳噪音。 李昂微眯双眼,释放灵力,改变着墨丝的分布,使其表面变得光滑而椭圆,再次提升下坠速度。 眼看即将坠出隧道,他再次使用连山鼠爪,向着异化物波动最强烈的方向,融化岩石,并在最后一刻一脚踹出。 砰! 沉重岩板被重重踹飞,李昂如炮弹般坠出隧道。 此刻,鸦九与乌获已撤出溶洞,魔门众人也以爆破符箓作为掩护,跟在乌获后方逃离——为了能尽快逃走,他们还将所持有的释醒僧左臂也远远击飞,吸引佛蜕怪物们的注意力。 此刻,溶洞中只剩下佛蜕怪物以及被它们拱卫着的释醒僧。 “这是在...治疗?” 李昂在地上重重一踏,卸去惯性,面罩之下的眉头深深皱起。 那些佛蜕怪物,将释醒僧的上半身,重新放回到了基座之上,并且将掉落在地的左臂与破碎头颅,也重新黏合了回去。 如同复原完成的雕像一般,释醒僧缓缓睁开仅剩的右眼,双手在身前结成莲花手印,嘴角带笑,轻声呢喃道:“纳莫扒玛阿耶加...” 他的颂唱声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所有佛蜕怪物齐齐低声吟唱起来,整个溶洞都在轻微震颤。 来不及思索,最前方的怪物们注意到了李昂的存在,停止颂唱,飞扑过来。 这些佛蜕每一个都相当于后天武者,且数量茫茫多,无痛无觉,悍不畏死。一旦被缠上,就算是巡云修士也得饮恨当场。 好在,李昂还有隐藏手段。 “业火——” 墨丝表面燃烧起耀眼的青色火焰,李昂张开双臂,将业火轰在地上,如水流般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他在鬼市的最大收获,不是见到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异化物,而是吸收到了巨量的负面情绪。 鬼市深在地下,几十万背负罪孽之人,不见天日地苟活着。哪怕只是所有负面情绪中的一丁点,都足以令墨丝的【业火槽】充满。 轰轰轰轰—— 青色业火向着四周扩散。 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佛蜕,在被青色火焰沾染到后,立刻燃烧起来, 纷纷在地上嚎叫翻滚,继而将更多的业火传播出去。 溶洞原本“宁静祥和”的氛围被瞬间打破,释醒僧移动双眼,看向溶洞一侧奔踏而来的李昂。 释醒僧,或者说曾经是释醒僧的存在,稍稍改变了手上的莲花印记, 周围的佛蜕,立刻像接到了指令一般,冲刺撞向李昂。宁肯被业火吞噬,也要将其拦下。 面对如此多的怪物舍命冲撞, 李昂启用长靴的恒定轻身术,弯曲膝盖,高高跃起, 在空中抽出隐藏在墨丝之下的短杖,注入灵力,将其转化为三棱枪形态,一枪刺穿一具跃空佛蜕的头颅,将其尸首横扫出去,撞向另一具扑过来的佛蜕。 自身则借着反向作用力,掠过释醒僧的头顶上方。 就是现在。 李昂眼眸闪过一道精光,左手向前一甩,手臂上的墨丝铠甲自动掀开,露出隐藏在其下的钩爪。 砰! 钩爪激发射出,正中释醒僧下方的石台基座,抓住了那件一直吸引着墨丝的东西——一朵生长在石板里的暗色莲花。 哗啦啦—— 机关匣里的钢索卷动收缩,拉动钩爪收回,带着那朵暗色莲花以及下方石板,回到李昂手中。 拿到了。 李昂看也不看,直接用墨丝包裹住暗色莲花与石板,再次发射钩爪,命中溶洞穹顶,整个人向前摆荡出一段距离,落在了岩壁上。 他握持连山鼠爪刺向岩壁,坚固岩石在异化物的作用下登时融化消解,开辟出一条隧道。 李昂闪身遁入隧道之中,极力催动灵力,融化前方泥土。 然而黑莲失窃,溶洞中的佛蜕怪物如同发了疯一般涌向岩壁。 哪怕李昂已经用连山鼠爪重新封上了隧道入口,它们也在用爪子刨,用牙咬,将山岩重新挖掘开来。 成百上千的佛蜕怪物齐齐动工,所发出的轰鸣开凿声无比响亮,哪怕极上方的鬼市也能听见。 李昂不敢耽误,一边用连山鼠爪继续向上挖掘,一边扫视隧道内壁,搜寻湿润水汽的方位。 找到了! 终于,一股浑浊泥水从隧道上方涌了下来,这是来自地下暗河里的水。 李昂眼前一亮,加大连山鼠爪的工作效率,开凿y字型缺口, 同时改变墨丝形态,罩住周身所有区域,不剩一丝死角,并且在头部预留出了呼吸区域。 噗—— 伴随着隧道打穿厚厚岩层,万钧暗河河水奔腾着涌入隧道。 李昂将身形紧紧贴在隧道的“y”自行缺口内侧,呼吸着面罩中的剩余空气,看着河水冲向那些沿着隧道攀爬上来的无数佛蜕。 佛蜕怪物们尖叫着,嘶吼着,任凭他们数量众多,悍不畏死,却也无法抵挡这万钧河水的冲击力,全部被冲下隧道,再次坠回溶洞之中。 怎么有种冲水马桶的既视感... 李昂摇了摇头,将莫名其妙的思绪甩出脑海,继续用连山鼠爪,绕过暗河河床,向上挖掘。 地下昏暗无光,还好能用重力来确定方位,用脉搏确认时间。 当李昂钻出地表时,天色已然蒙蒙亮,周围绿树成荫,鸟鸣阵阵,天空中朝霞云彩掩映,晨风和煦。 “可算是出来了。” 李昂吐出一口浊气,收回墨丝,用连山鼠爪重新封好隧道洞口,稍微整理了下仪容衣衫,踏步走出林间,来到乡路上。 道路,人烟,商队。 李昂很快弄清楚了此地方位,不过他并没有急着返回长安城,而是先找了一处僻静林地,拿出了那朵生长在石板里的暗色莲花。 冒着风险重返溶洞,在状态诡异、疑似即将复苏的释醒僧和一众佛蜕怪物眼皮底下,盗走的这朵暗色莲花,给墨丝的吸引力是那具青黑石像的十倍。 吞噬青黑石像后,墨丝拥有了吸收负面情绪、释放业火的能力。 而这朵莲花... “嗯?” 李昂眉头微皱,手指指尖轻捻,将承载莲花的石板翻转过来。 其背面,刻着一大段文字。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司幽 【我是释醒,当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李昂将石板翻转过来看到的第一句话,差点让他把石板丢掉。 “什么神秘复苏。” 他摇了摇头,继续沿着蝇头小楷看下去。 【我出生于显德二年的会州城临水镇,父亲名叫曲十二,母亲名叫蒋半梅,两人在镇上开了家成衣铺。 我比同龄孩童要早慧得多,三四岁便能抄写、背诵经卷。因为我会背家里放着的佛经,那些和尚就以为我有宿慧,把我带到长安白马寺。 在庙里的时光,说不上开心或者不开心。无论是禅宗讲义,还是术法、丹青、乐曲、茶道、诗词,我只需要看一遍就能学会,渐渐地也适应了他人的赞誉夸奖,或者嫉妒敌视。 我变得不在意外人的看法评价,内心澄清如同明镜,哪怕十三岁那年赢了僧道辩论,骑在马上游览长安城,也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十四岁那年,我父母终于来了趟长安,我难得地体会到了开心喜悦,出城迎接他们。但他们只是在僧侣们的拱卫下,忐忑谦卑地叫出了我的法号,释醒。 而不是我的本名。 曲白。 我和我的亲生父母间,都已隔了一层厚厚的墙。 对于禅宗而言,佛子,是不应该有父母的。也不应该拥有兄弟姐妹。 从那以后,我的内心越来越古井无波。十四岁入听雨,十五岁而巡云,直至十八岁时,离烛霄境也只差最后薄薄的一张纸。 天下禅宗视我为未来希望,学宫山长愿意破例收我为徒,连久不过问尘世的昊天道门,也想让我去太皞山讲经。 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已遗世独立,无悲无喜。 我微笑着轻抚信众的手掌,倾听他们的苦恼忧愁,给他们人生指引; 我为路旁饿死的流民流泪,号召僧道为灾民施粥,用巡云修为搭桥铺路; 我行走于世间,结交寺外的朋友。 听年轻士子抱怨科举考试的行卷风气,听吏员鄙夷靠着父辈余荫上位的长官,听娼妓诉苦鸨母千方百计克扣钱财,听农妇痛哭自己活活饿死的一双儿女... 我聆听、观察着世间种种,没有体会到佛经中说的‘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只是冥冥中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是提线木偶,共同出演一幕庞大、杂乱、没有意义的戏剧。 既然是戏剧,自然不需要投入感情——我保持着这种想法,维系着自己在他人眼中应该充当的角色。 一个虔诚,聪慧,谦卑的佛子。 直到,她的出现。】 她? 李昂一挑眉梢,石板文字描述中的她,并非圣后,而是一个少女。 接下来的文字,有相当长的篇幅用来描写那个少女有多么美丽、聪颖、狡黠。宛如雪山上的白狐。 曲白或者说释醒僧,很快就被动摇了内心,愿意为其付出一切。 包括听从对方的安排,舍弃身为佛子的清誉,为圣后编纂那本《大云经疏》。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她从桥上走过。】 李昂看着石板上的文字,不禁揉了揉眉心,总觉得这段话有种熟悉的既视感。 “石板上没有说那个少女的名字,不过估计也是圣后的下属吧。甚至有可能是那位上官婉儿。” 李昂摇摇头,对释醒僧的爱情故事不感兴趣。他在意的,是有关净念宗的隐秘。 【我命中注定会遭遇劫难,所以故意让圣后杀了我,再将我的尸首埋在鬼市下方的净念宗佛塔之中。以期六十年后,以净念宗秘法复活,应对那场预言中的大劫】 六十年? 李昂眉头微皱,算算时间,今年刚好是释醒僧死后第六十年。难道这是他算好的? 不过预言中的劫难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你就是我。由于净念宗秘法会将大部分记忆清除,所以我将有关于净念宗及预言的一切记忆分为三份,放在三个不同地点,等待你去取回。为了防止消息外泄,以下是具体位置,带上这朵黑莲去找吧。】 文字就此中断,接下来全是一些类似象形文字的图案。 “这是...古司幽文?” 李昂顿了一下,回忆起了在学宫藏书阁看到过的内容。传说在虞国北境,也有一个类似长安鬼市的暗河系统,并且其暗河规模更加庞大。 生活在暗河之中、顺水而居的部落,即为司幽民。 司幽族极少来到地上,民风民俗与地表迥异,最近的一次目击记录,还是在两晋时期一诗人意外坠入暗河,被司幽民所救。 此外就是两百年前,学宫博士于黄河沿岸发现的一堆刻有文字的巨型鱼骨。被认为是司幽族的物品。 李昂眯起双眼,由于司幽文字样本数量稀少,只收藏于东君楼中,他也不太确定这些象形文字是不是就是真的司幽文。 不过如果是,为什么释醒僧会用这种文字来传递信息?他不是说净念宗的复活秘法会清除大部分记忆么?怎么保证复活后的他,能记住这种文字? 李昂思索片刻,果断用墨丝将暗色莲花还有石板覆盖了起来,戴上鸦九给的面具,走出密林,向长安进发。 他不会再下溶洞去探个究竟, 首先释醒僧只在乎疑似上官婉儿的女子,对世间其他人没有真情实感, 其次他的半个脑袋都被鸦九炸掉了,这种状态下还能活过来的‘东西’,绝不是释醒僧本人。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向镇抚司提醒,鬼市下面出现了佛蜕怪物。 那些东西数量庞大,悍不畏死,每一个都相当于后天武者。要是杀进鬼市,甚至逃出地表,绝对会酿成灾难。 正当李昂混在人群、进入城门之际,从长安城里急匆匆驶出了数队镇抚司兵卒。领头的几个军官,之前在鉴月剧团异变的收尾环节里见过。 而他们的骑行方向,正是长安以东。 “这么快?” 李昂稍有些惊讶,心中默默道,“也对。以镇抚司的能力,在几十万人的鬼市里面安插眼线间谍,绰绰有余。这会儿肯定已经听到动静,收到了消息。” 有镇抚司帮忙处理净念宗佛塔,李昂放心了不少,戴着面具走进长安城中,七绕八绕回到了金城坊家里。 第一百五十四章 教师 “少爷你回来了?” 金城坊家里,柴柴刚起床,正打着哈欠,吃着早餐。 主食是青菜瘦肉粥, 配菜有咸菜,煮鸡蛋,酸馅(蔬菜包子), 小吃有油糍,酪樱桃(“酪”是未经风干的鲜奶酪,形状类似酸奶。酪樱桃即将酸奶浇在樱桃上),米锦花糕,酥蜜寒具(糖麻花)等等。 多亏了这段时间赚钱赚得狠,要不然还真养不起。 “嗯。” 回家的路上李昂就已经清理好了身上的灰尘,施施然走到锅前,给自己也盛了碗粥,淡定地坐在餐桌前喝着粥,听着金城坊街道上杂乱的镇抚司马蹄声。 “少爷昨晚玩得开心嘛?” 柴柴捧着碗,看着李昂精神矍铄的样子,突然酸溜溜地问道。 “呃?” 李昂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柴柴以为他昨晚出去到平康坊之类的地方玩了,当即正色说道:“还可以,不过我觉得过去长安城娱乐行业创造价值方式单一,用户黏性不强,各个项目短平快缺乏深入开发。 个人建议长安城娱乐行业应该打通信息屏障,创建行业新生态,聚焦用户感知赛道,通过差异化和颗粒度达到引爆点。在垂直领域采用复合打法形成持久收益,赋能客户用户创造价值。并通过加强基建投入,多种阵地相关产品完善经营价值链路,建立对外用户持久影响力。” “呃...” 柴柴听完李昂话语,停顿了良久,才大致明白过来李昂这番废话的大致含义,犹豫道:“少爷你是嫌平康坊没意思没乐子?” “可以这么说。” 李昂点了点头,异界记忆里繁华城市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可要比平康坊里的宴饮吟诗刺激多了。 “哦哦。” 柴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情莫名好了许多,稍微松了口气。 李昂见状,揉了揉柴柴的头发,在后者的抗议声中笑道:“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会成天出去鬼混的人么?” “当然不是!只是...能少去最好。” 柴柴突然放轻了音量,小声道:“听说那地方总有人患上花柳病呢。” “嗯。” 李昂逐渐平复了笑容,他之前也听说过,焦成被盖棺定论的恶行之一,就是把那些染了花柳病、毁了容的女子暗中处理掉。 处理方式,自然是运往鬼市,收容在不见天日的棚屋里。考虑到某些花柳病的死亡率较高,那些女子的最终结局自然不言而喻。 少数人的风花雪月,果然是建立在骸骨之上啊。 李昂摇了摇头,虞国病坊制度刚刚革新,草创未就,还远没达到“医院”的程度,更不可能给广大市民进行大规模的体检、治疗。 依旧缺人、缺物、缺钱。 ‘可以试着编纂医学典籍,推广医理,逐渐将病坊改造成能够自负盈亏的医院。 但是这个工程太过浩大,单靠我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必须要有一个团队。’ 李昂默默想道,‘需要借助学宫的力量。’ 由于种种事迹,以及民间的以讹传讹,李昂在民间的声望蛮高的。 他发表在学宫刊物上的文章,经常会被士人、普通民众相互传阅。 比如长安城里流行的不喝生水,勤洗手,勤洗澡,秋冬季节戴口罩等等——有学宫信誉背书,他的文章不会让人以为这是对肥皂、香皂、脱脂棉的营销。 ‘难道向学宫申请开一门医学课,我自己来当老师,教授学宫弟子么?还是向朝廷申请,招收适龄的、没有接受过阴阳五行医理教育的识字儿童,重新培养...’ ———— 李昂在家里待了一整天,一边想着医院的事情,一边暗中观察街道上行色匆匆的镇抚司士兵。 他的预感准确,镇抚司一定发现了鬼市下面的大规模异变,并且调遣了相当多的力量去解决。 鬼市里面也有诸多修士,应该能挡住佛蜕怪物。 不过可惜,不知道复活后的‘释醒僧’有没有被镇抚司发现并抓捕归案。 ‘当时在溶洞的那群人里,只有鸦九知道我的身份,只要他不被抓,就不会牵连到我...’ 正当李昂思索之际,墨丝之下的昭冥令牌再一次震动起来。 他来到书房,取出令牌,上面蝌蚪图案自发凝聚成形,是鸦九发过来的文字。 【你回长安了?镇抚司暂时抓不到我,他们正在顺着线索查寇淮安和魔门的人。注意隐藏身份,再联系】 果然。 李昂默默收回了令牌。鸦九的银针术法,能够控制他人作为傀儡,令他可以有无数身份,在长安城各处都有眼线耳目,没那么好抓。 同时,鸦九也没怀疑到李昂,不知道李昂又以墨丝铠甲的形态,重返地宫,掠走了暗色莲花和释醒僧写给他自己的石板。 ‘以鸦九在溶洞里的说法,昭冥组织之所以会调查释醒僧,是对释醒僧背后的净念宗有兴趣。如果我想摆脱昭冥,甚至调查昭冥组织,也应该沿着这条线索去调查。’ 李昂顿了一下,唤醒墨丝,结成球状,将自己包裹进去。 墨丝能够隔绝灵气波动,他取出暗色莲花,放在手上来回端详。 暗色莲花精美细致,其花瓣表面有着许多模糊的花朵图案,看着有些像传说中的佛国净土。 而其材质柔软坚韧,不像活的植物,更像是某种标本,可以被轻易折叠压扁,并复原。 应该是某种异化物,但是往其中尝试性地注入灵力后,并没有多大反应。 李昂思索片刻,用纸张将暗色莲花压成薄片,再用墨丝覆盖,贴身保存。 整个过程中,墨丝依旧在传来极其想要吞噬黑莲的欲望,被李昂用灵力强行止住。 在去学宫藏书阁借阅书籍、弄清楚这朵黑莲是什么东西之前,李昂不会让墨丝直接吞噬掉它。 另外... 李昂微眯双眼,回想着鸦九在令牌上说的【你回长安了】这句话。 鸦九绝对在金城坊附近安插了眼线,这种被暗中窥视的感觉并不好。 得找个机会,在不被鸦九怀疑的情况下,锁定他安排在附近的傀儡才行。 第一百五十五章 环境(4K) “神龙二年,一支由学宫博士公孙临(同时也是我已经仙逝的老师)带领的船队,在无尽海上航行了三个月,由于误入风暴,最终整支船队漂流到一座海岛上。” 学宫监学楼里,理学博士苏冯正坐在讲桌边缘,以闲聊姿态给学生们上着课。 “当学宫博士、教习、弟子,以及虞国船员们从船上下来时,那座海岛上正在进行一场土著居民之间的屠杀。 一群总数为九百的皮肤呈褐色的利墨人(按他们自己语言中的称呼),乘坐独木舟跨海而来,拿着长矛、弓箭以及黑曜石材质的刀斧。 而他们的对手,则是海岛的原住民莫里奥人,其总人数为一千八。从人数来讲,莫里奥人占据优势,且四天以前他们就发现了逐渐登岛、在海岸边安营扎寨、一副好战姿态的利墨人。 如果海岛的原住民莫里奥人提早进行有效组织,坚固城镇防线,动员村民,那么他们是有可能击退入侵者的。 然而莫里奥人向来推崇以和平方式解决任何争端,在议事会上,他们共同同意不进行有敌意的反击,而是派出使者前往利墨人营地,打算与对方和平分享岛上丰富的自然资源。 使者在前往利墨人营地的路上,对方就发动了全面攻击。数天时间内,九百人的利墨人攻陷了城镇,残忍杀死了数以百计的莫里奥人,并将剩余的人变为奴隶或者储备粮。” 苏冯顿了一下,扫了眼台下的学子,说道:“这个故事的主旨不全是忘战必亡。 我的老师公孙临是位有理学精神的学者,他出面调停了海岛上的战争,或者说屠杀, 以巡云境修士的武力,勒令入侵的利墨人,释放原本住在海盗上的莫里奥人。 当然,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就像各位听闻的那样,几乎每几年岭南道就会传回学宫船队又新发现了几座海岛,以及海岛上的原住居民。” 讲台下的一些学子友善地笑了起来,李虞历代皇帝,完美继承了先祖好大喜功的特点,每年大型庆典上,都少不了番邦附庸国进献奇珍异宝的环节。 以前甚至还有某位海岛国王,在大明宫年度朝贡的时候,因为水土不服,当场上吐下泻的事情,被南周、西荆传为笑柄。 “当然,这场战争之所以如此特殊,是因为公孙临博士在调查后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利墨人和莫里奥人有着共同祖先。 他们的先祖,在五百年前从波利岛上乘坐独木舟出发,沿着洋流找到了一片群岛。在各个岛屿上分出了数支定居。 后来因为无尽海风向变化,造成鱼群迁移,那片群岛的海域被危险海兽占据,凡人再也无法出航。久而久之,各个岛屿之间的联系就此断绝。 利墨人分到的岛屿,面积更大,气候温和。由于海洋危险,他们被迫在岛上利用祖先留下的作物进行种植。人口增加,演化出了贵族、平民与奴隶——贵族占地割据,培养卫队,争夺有限农田。 而莫里奥人的岛屿,气候偏冷,无法种植先祖留下的作物种子,只好回归到采集浆果、狩猎野生动物的生活。 因此,他们没有专门从事手工艺的人,也没有军队、监狱、行政长官或者贵族、平民的分别。” “果然是蛮子。” 讲台下不知是谁低声吐槽了一句,苏冯没有受到影响,继续说道:“缺少大片农田,意味着人口存在限制。 公孙临博士根据岛上不同时期的坟墓判断,莫里奥人从未超过三千人,一直在一千到两千之间浮动。 如此少的人数,意味着经不起消耗。他们被迫学会和睦相处,遇到争端,总是协商解决,某种程度上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甚至为了减少人口以及潜在冲突,他们还会不生,或者杀死一些婴孩——就像以前学宫博士发现资源有限的老鼠也会这么做一样。 由于莫里奥人和利墨人的文字书写系统源于同一祖先,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公孙临博士可以根据文本资料推测出发生了什么。 莫里奥人是采集捕猎部落,利墨人是农业部落,后者拥有更强力的领袖、组织,更先进的技术,更丰富的战争经验与更强的掠夺欲望。 所以这群仅仅分开了五百年的兄弟部落,在自然环境的影响下,于五百年时间内就演化成对方完全无法理解的部落形态。 并且在战争能力上,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差距。 以至于如果不是学宫船队以戏剧性的方式登场,莫里奥人将会被彻底屠杀殆尽。” 苏冯博士扫了眼台下若有所思的学子们,清了清嗓子说道:“当时还年轻的我,我的老师对我讲述完这个故事后,让我写一篇论文提交给他。 我尝试从多个角度进行过解读。 首先是对《道德经》小国寡民理论的反证。百姓自给自足、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天下无有兵灾是圣人的理想状态,只有自身拥有力量才能让他人停止战争,百姓停止纷乱。 其次是天生善良带来的限制。没有经历过战乱的莫里奥人,直至死前最后一刻,都希望对方能幡然醒悟,和平相处。 事实上,我们学宫以前也有这种争辩。 一些博士认为,应该永久停止对无尽海的探索。无尽海中妖兽环伺,无法理解、极度危险的异化物众多,一些海岛上也有土著部落诞生出了修行体系与中原迥异的修士。 如果无尽海的尽头,存在一个极度强盛、极度好战的修士王国怎么办? 他们同样也有着相当于烛霄境的修士,可能数量还要更多,甚至他们的修士不止是烛霄境。 也许他们也在反向探索无尽海, 也许当他们知晓我们的存在后,会不惜一切代价发兵攻打, 也许我们应该封闭自己,撤出无尽海,封锁海岸线,尽可能不暴露自己的存在,并且消灭一切会带来灾祸的东西。” 苏冯摊了摊手,说道:“另外还有凡人人口与修行者的关系。 十万荒山与无尽海海岛上的例子都证明了,人数稀少的部落也可能产生强大的修行者。 但只有凡人人数足够多,才可能拥有大量的中坚修士,可以把修行的知识传承下去,而不是起起伏伏,一代不如一代。” “那苏冯博士,” 李乐菱举手问道:“你最后提交给公孙临博士的论文内容,是什么?” “这个嘛。” 苏冯微微一笑,说道:“环境决定一切。 是自然环境限制了莫里奥人无法耕种,被迫采集捕猎,进而限制了他们的人口上限, 决定了他们遇事协商解决,不懂战争的民风, 导致了他们缺少战争能力、差点被分开了五百年的‘兄弟’部落灭族。 在那篇论文的最后,我还尝试用环境决定的理论,来解释中原王朝的更迭。 每逢气温连年骤降,就会导致自然灾害密集,农作物减产, 中原王朝就会缺少容错空间,动荡频发,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全面崩溃,迎来乱世。 比如两汉,两晋南北朝。 就算是修士,在气候环境的伟力面前,也显得无比渺小——顾得了自己,顾不了茫茫多的百姓。 不过这也更显得我们学宫的重要与伟大。 学宫,就是要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乃至逆天改命,以技术来改造自然,令灾害对百姓而言不再那么恐怖。” 下课钟声响起,苏冯拍了下手掌,从讲台上跳了下来,一边收拾着上课资料,一边朝学子们吩咐道:“你们这堂课的作业,是根据我转述的有关于莫里奥人与利墨人的故事,以环境决定为主题,写一篇论文。 角度自选, 可以是为什么中原北境永远有游牧蛮族部落,换了一茬又一茬。 可以是生存条件艰苦与修士诞生率之间的关联, 甚至可以是合理幻象,比如如果漫漫长冬降临,天下间下了一场持续十几年的雪,会发生什么。 要求至少五千字,不能使用骈文。可以去藏书阁多查查资料,下个月月初上交。” 一听到又要写长篇论文,教室里不禁响起了一片哀嚎, 教室后排的厉纬,更是一头栽在了课桌上——他实在是写不来论文, 上一篇国史文章,因为使用了类似“我家池头洗砚树,挨着我家洗砚池”、“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具体什么情况,还得看情况”的水论文技巧, 被教授国史的王温纶博士单独拿出来痛批,差点让厉纬社会性死亡。 另外,也别想要通过找人代写,或者“借鉴”以前学宫学子论文的方式,来蒙混过关。 首先学宫的课业风格,与天下间其他学院截然不同,不是学宫弟子根本写不来这种东西。 其次,学宫东君楼里,听说有种叫做“蠹仙”的昆虫形状异化物。 能够通过吞食书本,来永久记住书上的文字内容,并根据使用者需求,来重新吐出相关信息。 虽然不知道这【吐出相关信息】,具体是个什么操作, 但【蠹仙】确实被学宫博士用来当做备份的巨型图书馆,兼浏览检索器,兼论文查重工具。 ‘蠹仙,你罪大恶极!’ 李昂不用想就知道周围同窗心底的怨念,他自己倒无所谓写论文这种事情,异界记忆里写得实在是太多了。 “苏冯博士。” 李昂收起桌上课本,追上了走出教室的苏冯。 “哦,日升啊。” 苏冯笑道:“又要借书了?” “嗯。” 李昂点了下头,学宫藏书阁借出书籍,对于书籍种类,弟子的年龄、修为、成绩、学分、品行等都有要求。 普通新生很多书根本看不了,必须要有学宫博士亲自写的许可证,才能查阅某本或者某些书籍。 李昂和苏冯关系不错,经常找他要借书证明。 “这次是哪本?” 苏冯熟门熟路地从包裹里掏出表格,填写自己的名字,随口问道。 “三本,《南周方舆胜览》,《天竺地理志》,还有《中古禅宗的传承脉络与现存异化物详考》。” 李昂报了三本书的名字,正在签名的苏冯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怎么想起看南周、天竺地图和禅宗资料了?” “前段时间看长安城僧道辩论,觉得有个大和尚在引经据典美化他们自己的来源,有点不爽。” 李昂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面不改色地说道:“想看看禅宗从天竺到南周,再到虞国的传播路径。” “哦哦。” 苏冯闻言露出了微笑,爽快地签好了名。他作为理学博士,也很看不惯那些榨取善男信女钱财的僧侣。 事实上,苏冯对僧道、摩尼教、景教等等一点好感都没有,平时对昊天道门也不甚虔诚的样子。 这也算是从公孙临博士,以及更早的理学一脉,流传下来的传统了。 顺带一提,苏冯博士虽然反感所有宗教,但每年长安城的僧道辩论,他是场场不落, 每当僧侣或者道士,有一方辩论陷入劣势时, 他就会伪装成路过民众,在台下拱火,引经据典来攻击优势一方,让辩论或者说争吵的气氛再激烈一点,并且乐此不疲。 如果和尚道士当场打起来,那他晚饭都能多吃几口。 可以说是非常有风格的乐子人了。 “哝,借书条。” 苏冯将表格递给李昂,随口说道:“对了日升,你下课时间天天在藏书阁看书,其实也不太好。 学宫弟子总是需要活动活动的,就算不喜欢兵击格斗,也可以踢踢蹴鞠,打打马球嘛。” “这...再说,再说。” 李昂笑着打了个哈哈,学宫的蹴鞠可不是简单的足球,是要佩戴防护符箓,可以使用飞剑、念力、术法的独特游戏。 是兼具智慧、策略、操作、团队协作的暴力游戏。 第一百五十六章 观宙 学宫藏书馆的历史比整个虞朝还要悠久,漫步于高耸书架形成的走廊中,能清晰闻到一股古木、旧书的气味。 《中古禅宗的传承脉络与现存异化物详考》在...这里。 李昂将带有滑轮的梯子推到书架前,再登上踏步梯。 藏书阁收藏着天下各地的书籍,这些书的时间跨度巨大,种类丰富多样,无所不包。从对地方方言的考察,到某一种昆虫的习性, 从极西之地当地人讲给儿童的童话故事,到烛霄境修士临死前写下的功法心得。 学宫专门培养了数支分工不同的团队,有定期修缮维护古书的; 有去天下各地收集书籍,带回藏书阁的; 有专门鉴定管理书籍的——确认哪些书是落伍于时代,错误太多以至于没有价值。哪些书有价值,能给学生们阅读。哪些书价值巨大但太过危险,必须永久封存。 而介于“禁书”与“非禁书”定位中间的高风险书籍,都被藏书阁用铁锁铁链锁住,需要用钥匙才能开启。 李昂从怀里拿出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打开铁锁,在低沉的锁链滑落声中,取出那本古籍,走下长梯。 得益于各个书架上恒定的扫尘符效果,古籍内外并没有太多灰尘。 李昂捧着包括《中古禅宗》在内几本书来到靠窗的书桌前坐下,翻阅起了书页。 【佛并非佛,佛皆为人,】 书籍一开篇就让李昂挑起了眉梢,《中古禅宗》的作者是虞初的学宫先贤林良策,他曾走访天竺各地,收集了大量当地的神话、传说、寓言,结合对天竺各阶层的采访,以及禅宗历史实物,得出了结论—— 佛皆为人。 【悉达多为释迦族人,出生于迦毗罗卫城,其父名为首图驮那,意思是纯净的稻米,自称净饭王,仙人后裔。其母为摩诃摩耶,是邻国天臂城善觉王的长女。摩诃摩耶在悉达多出生七日后离世,悉达多由其姨母瞿昙弥抚养成人...】 书籍中详细描述了佛祖的出生,寻道,苦行,正觉等经历,认为悉达多和其他所谓的圣人先贤一样,都是普通人。是后天因缘际会,踏上修行道路,有了门徒传播他的理念,这才有了天竺佛教,以及佛教传入中原的后续历史。 李昂不置可否地继续翻页。圣人皆人的理念在学宫并非没有市场,一部分博士认为那些被神化的圣贤,本质都是强大的修行者。 包括被李虞皇室认为是祖先的老子,昊天道门的初代掌教(所谓昊天派往人间的第一个使者),以及作为华夏始祖的炎黄等等。 既然大家都是修行道路上的人,那就不需要投入到绝对的崇拜,只要怀有对前人的敬意即可。 当然,那些博士心里是这么想的,到了学宫举办昊天祭祀的时候,还是会穿着正式服饰去参加。 “如果让白马寺的大和尚们看到这本书里的内容,恐怕会气得脑淤血吧。” 李昂摇了摇头,继续看下去。 【...悉达多死后,其门徒于天竺各地传播其思想。但各门徒对于“四谛”、“八正道”和“十二因缘”等原始禅宗教义的理解各不相同,逐渐演化成各个教派。直至今日,各派别的差异巨大,再难讲清究竟是哪一支是绝对正统。但相对最正统的、传说中继承了悉达多最多思想精华的,仍是悉达多死后,五百阿罗汉于王舍城七叶窟共同编纂出佛陀的教法。即《阿含经》】 李昂知道《阿含经》是什么,那是原始禅宗与部派禅宗共同认可的根本经典、根本佛法,由众多小经组成。 【《阿含经》内容庞大,篇幅众多,其中一些由于战乱、转述差异、后人扭曲等缘故不再可靠,拼凑不出全貌。其中最令我在意的,是一本已经亡佚的,名为《观宙经》的经书。在各个天竺禅宗石窟壁画中,《观宙经》的名字都有出现,那些阿罗汉们,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诡异表情,编纂着这本传说中记载了悉达多晚年对天地事物感悟的书。】 【其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敬畏?亦或者...恐惧?】 【这令我大为好奇,佛陀入灭后,大弟子摩诃迦叶在叶波国闻佛灭而返回。由于佛生前没有留下任何著作,三个月后的夏季,在摩竭陀国之阿阇世王支援下,大迦叶遴选五百名硕学僧人,也就是五百阿罗汉,共同整理编纂佛的思想。】 【佛晚年想到了,或者说看到乐什么?会让这些硕学僧人如此不安?难道是与预言中会灭佛的魔王有关?】 【我觉得不像。在石窟壁画中,那些硕学僧人更像是迫于对佛的尊敬,记载下了一些佛生前说过、但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事后又出于恐惧,将那本离经叛道的《观宙经》焚毁。】 【为了弄清楚《观宙经》到底说了什么,我走访了更多原始禅宗的遗迹,但是都没有收获。直到在一个偏远乡村,我听到了一个寓言故事,有一位参与了五百集结的僧人,不忍一本宝贵经书失传,在集结后,按照记忆,偷偷纂写了一本,并命令其弟子,将经文带出天竺,以防止被其他僧人发现并焚毁。】 【再之后,那本疑似《观宙经》的经书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可能被其他僧人截获焚毁,也可能被昊天道门收藏,甚至有可能流落到了中原,被某一支禅宗秘密保存。】 【也许,我该去找找净念宗的遗址?他们的突然灭亡极为可疑。我怀疑在其灭派的过程中,其他中土禅宗也下了手,为的就是得到那本原始的梵文《观宙经》。】 净念宗! 李昂心脏猛地一跳,立刻想到了什么。 昭冥组织神神叨叨,鸦九看上去也对净念宗引以为傲的复活秘法不感兴趣。 难道他们也是为了这本书么...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佛了 令李昂失望的是,《中土禅宗》的作者林良策并没有在书籍后面,说明他寻找《观宙经》的结果。 而是将话题重新引回到禅宗流传至中原的经过。以及在流传过程中,明确出现过的异化物。 比如梁武帝萧衍使用过的,能让人心情愉悦如临佛国的阿叉摩罗念珠——【异--二--三十一】 幽州出土的、能使人心灵净化加快修行的行檀波罗蜜佛坛——【异--二--一八九】 佛坛、幡、盖、经幢、灯、华、香、香炉、衣、拂子、如意、竹篦... 李昂沿着目录寻找下去,终于在【花】一栏,找到了与暗色莲花相似的描述。 【名称:苦境莲】 【描述:苦境莲外表类似黑色莲花,花朵直径七寸左右,复瓣花型,有茎无叶。 当任意个体以双手合十姿势,持有苦境莲时,便会引发异常状态。 苦境莲将揭示个人未来会遭受到的苦难,如病、离别、求不得、怨憎、贪、嗔、痴、死等等。遭遇的苦难越大、时间越接近,则莲花掉落的速度越快。 所有苦难中,以死亡引发的异常效应最为显著。 即将病死者持有苦境莲时,莲花会片片掉落,直至不剩一朵花瓣。 同时,该效应并非绝对准确的预言,若疾病被治好,则莲花花瓣将自行复原。 若离开上一名持有者,莲花花瓣也会复原。】 【备注:以上信息,均为对净念宗传闻的记载。净念宗视苦境莲为秘宝,极少公示,因此也不确定苦境莲是否还有其他用途,以及是否存在负作用与禁忌。 由于信息不完整,且苦境莲在净念宗灭亡后就失踪于世(怀疑被其他宗门掠夺),故在此不将其列入学宫异化物名单中】 ‘苦境莲...’ 李昂眉头微皱,《中土禅宗》的作者林良策,并没有得到苦境莲的实物,但从文字描述的特征来看,确实很像那朵暗色莲花。 ‘能够预言人生苦难的莲花么,也许,能用来当体检道具?如果是的话。’ 李昂立刻想到了苦境莲的用途,假设苦境莲每三十秒钟检测一个人的身体状况,一天二十四小时,能够给两千多人进行体检,检测他是否存在重病。 移动体检中心啊简直是。 其次还能用在具体治疗上——让服药后的病人拿着苦境莲,直接检测这药是否有效,换别的药能不能行得通, 可以省去大量的观察时间,救人于水火。 格局大了。 李昂忍住了马上回家检验暗莲的冲动,老老实实在藏书阁里看了一会儿书,上完下午的课,放学后返回家中。 他和以前一样走进书房里,待在墨丝球体里,拿出暗色莲花,按照《中土禅宗》上的说法,将莲花置于掌心,双手合十,静静等待。 半刻钟,一刻钟,没有变化。 “难道是我最近过得太顺利了?” 李昂皱起眉头,苦境莲会根据苦难来凋落花瓣,进行预言。但如果他近期顺风顺水,没有生命威胁,那自然不会凋落。 李昂思索片刻,拿出了三棱枪,在自己的大腿表面,极浅地割了一小道伤痕,稍微让血珠渗出了一丝丝。 这一次他再端持暗莲,莲花的一片花瓣似乎摇晃了一下。 李昂眼前一亮,立刻从房间里找出绳索、蜡烛,做了个简易装置。 他先将绳索绕过房梁,一段绳头系在柱子上,一段绳头系着刀刃,自己的大腿位于刀刃下方。 然后再把蜡烛点燃,放在绳子下,蜡烛高度比绳子高三寸,如果蜡烛逐渐燃烧,就会烧断绳索,让刀片掉下来,割伤李昂。 做好装置后,李昂转过身,不去看蜡烛装置,让自己不知道绳索未来烧断的时间点,再拿起暗莲。 这一次,两片花瓣都摇晃了起来。 具有预测凶吉功能,果然是苦境莲。 李昂心头一动,继续进行下一项测试——他在书房门内侧,贴了张微风符,并把蜡烛替换成了火把。 微风符可能会吹灭火把,也可能让火把加速燃烧。 而这一次的测试结果,以及后续更复杂的实验显示,苦境莲的预测结果,准,又不准。 “它可以同时预言突发性的,以及有强烈因果联系的凶吉事件。 后者的准度要高于前者。 比如得了要死的重病,那么预言就会很精准,预言持续时间也可以很长。 而如果是有人突发奇想,突然想要刺杀我,那么预言的持续时间就会被大大缩短,准度也会下降——它不能预测我是否一定会死,只能预测我有没有致死的危险。” 弄清楚了这一点的李昂稍微有点失望,但还是将苦境莲收了起来。 这朵莲花能在关键时刻救命,万一被圈进异常事件中,可以用来找出生路。 其次,如果苦境莲只有这种预言凶吉的能力,应该不至于被净念宗视为秘宝。那位释醒僧也不会让醒来后记忆全失的自己,带着莲花去寻回记忆。 总感觉,还有别的用处... 或许,该回藏书阁找找林良策的其他书? ————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为什么在这?” “婉儿,婉儿是谁?我为什么会记得她...” 长安以西的旷野中,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漫步在夜幕之下。 他皮肤惨白,脚步踉跄,口中喃喃自语。 “咕咕——” 远处传来鸟类叫声,一只猫头鹰用爪子抓着刚捕获的老鼠,飞过旷野,飞进一座破庙中,停在了破庙的房梁上。 它正要用利爪对老鼠开膛破肚,陡然间感觉到了人影接近,猛地睁开铜铃般的眼睛,发出威胁的呜声。 人影没有在意猫头鹰的存在,只是自顾自地走着,茫然踏进破庙之中,抬头仰望着寺庙中的佛像。 这里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寺庙,角落里残留的香烛、法器,证明了寺庙曾经的辉煌。 猫头鹰机警地盯着对方,抓着吱吱乱叫的老鼠,向侧方挪动了几步。 下一瞬,它没有任何征兆地直接爆炸开来, 摔在地上的老鼠,也还没等到起身,便一股无形力量,自内而外撑爆,溅成一小片血肉。 人影对死去的两只动物无知无觉,他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凝视着破败弥勒佛像。 月光透过破庙的碎瓦照进来,照亮了人影的脸庞——他的左半边脑袋缺了一半,能清晰看见里面轻微弹跳的残缺大脑。 “我是...佛?对,我是佛。佛中之佛,万佛之佛。” 曾经名为释醒僧的存在,凝视敞着肚子开怀大笑、同时脑袋也正好缺了一小块的木质弥勒佛像,仅剩的右眼逐渐明亮起来,“我叫什么...” “记起来了,哈哈大笑之佛。” “我名为,哈佛...” 第一百五十八章 预选 “又到端午节了啊。” 李昂走在街上,看着街道两侧纷纷于门上悬挂艾草、菖蒲的各家店铺,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上次过端午节还是在洢州,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一整年时光。 回顾这段时间的经历,初考、入学、修行、地宫、鬼市、昭冥...感觉已经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情放松,单纯地逛着街。 “阿婆,艾叶怎么卖啊。” 他在一处路边摊前停下,买了些鼠鞠草和艾草,装在布袋里。柴柴和李乐菱并肩走在后方,柴柴单手拿着块松软香甜的核桃枣糕,大口大口嚼着,李乐菱则双手端着块小巧玲珑的桂花米糕,如松鼠般小口吃着。 两人有说有笑,后方跟着一群侍女护卫——不过这里是长安城北,居住着王公大臣们的家眷,这种阵仗倒也不算稀奇。 “咳咳。” 经过一处路口时,街边艾草焚烧形成的缭绕烟雾随风飘了过来,让李乐菱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一下。 服饰她的侍女们立刻表情紧张地上前,李乐菱连忙轻掩住鼻子,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艾草烟雾的气味太浓了是吧?” 李昂见状,从怀里拿出一张轻风符,注入灵力,朝空中扬了扬,替李乐菱驱散飘来的艾草烟雾。 “我们走快点吧。” 柴柴挽着李乐菱的手臂,快速经过路口,小声抱怨道:“怎么今年这么多人烧艾草,感觉天都阴沉沉的。” “应,应该是为了驱蚊吧,” 李乐菱又打了个喷嚏,捂着口鼻说道:“其实也是好事,家家户户都有出力,驱逐蚊虫,防范疟疫,啊啾——” “还想着百姓,先顾好自己吧。” 柴柴无奈地给友人递上丝巾,突然想道什么,转头问李昂道:“大郎我记得你上次说过要发一篇讲艾叶驱蚊效果的学宫论文...” “早发了,已经发了七天了都。” 李昂摆摆手,说道:“单纯焚烧已经晒干的艾叶的驱蚊效果,其实很差,蚊子没熏死先把人熏到。” 艾草中对蚊子有影响的主要物质成分是桉叶素,能在一定程度上驱避蚊虫,但需要较高浓度, 相信艾草的驱蚊效果,还不如在家门口种一颗桉树。 李昂说道:“之前的实验结果测试下来,目前对蚊虫驱赶最有效的物质是各类植物精油。荆芥油效果最佳,肉桂油次之,薄荷,也就是银丹草的精油再次之。” 李乐菱点了点头,“哦哦,我知道。昨天四哥还给我们一人分了一小瓶牡丹精油,还挺好闻的。” 李昂微笑不语,自从他用水蒸气蒸馏冷凝装置,制取出大蒜素之后,学宫的许多博士就沉迷于制取各类植物精油。 牡丹,桂花,金银花,七里黄,甚至连韭菜都要榨上那么一榨。 李昂对于博士们的求知精神乐见其成,多数植物精油没什么价值,但也有些具备芳香、护肤乃至驱蚊效果,可以作为化妆品和日用品使用。 就是价格昂贵了点,而且所使用到的冷凝装置,目前还是虞国机密,只有少数机构有资格生产,产量不可能高到哪里去。 ‘也许等过段时间,有学宫博士开发出了其他提炼萃取精油的办法,精油的价格就能降低,产量提升。’ 李昂神游天外想道,‘等精油大规模量产了,泰式按摩说不定就要改名成虞式按摩,街上也许还会出现盲人按摩店,提升就业率了,利国利民...’ “诶,大郎。” 柴柴打断了李昂的思索,她指着李昂提着的布袋子里的鼠鞠草和艾草,“家里不是有吗,为什么还要买新的?” 李昂拍了下布袋,“哦,这些是买来做菜的。” 柴柴和李乐菱异口同声道:“做菜?” “尝试一下嘛。” 李昂笑呵呵道:“用艾草炒个鸡蛋,做个鸡蛋饼,煲个鸡汤什么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拿来做肉馅的清明粿,加点笋丁,香菇丁,豆腐干... 虽然异界记忆并不完整,李昂不知道异界的自己具体是哪里人,但脑海里的菜谱倒是格外多,而且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执念。 比如除了豆沙粽以外的粽子决不能蘸糖,水果月饼罪大恶极,吃火锅时香菜醋碟天下第一等等。 “我要吃!” 柴柴一听有好吃的,立刻举起了手,眼眸闪闪发亮。 “少不了你的。” 李昂笑了笑,看了眼李乐菱脸上稍微有些犹豫的表情,说道:“公主殿下要是想吃的话也可以来,添一副碗筷的事情。” “诶?真的吗,谢谢。” 李乐菱闻言开心地点了下头,她早就听柴翠翘讲过,李昂在家里偶尔会突发奇想,实验做一些新奇食物,味道意外的不错。让柴柴大呼自己被骗着做了这么多年的饭菜。 后排的女官欲言又止,公主殿下经常跟一个民女出去玩,就已经在宫里引起些许风言风语了。再去年轻男子的家里吃晚饭,这是否有点... 女官看了眼公主脸上的开心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说。 李昂的身份毕竟不同,那可是开国县伯,学宫状元,同时还是有生祠的小药王神。连每年新出生的皇子皇女,都要抱给他看过,想来皇宫里也不会有人发表不恰当的非议。 “放榜了放榜了!那边放榜了!大家快过来看啊!” “可算放榜了,都快急死我了。” 远处传来嘈杂声响,刚才还在街上散步逛街的长安市民,不约而同地朝着朱雀大街方向涌去。 有些摊主直接把摊子一收,让熟悉的街坊邻居代为看管,自己快步跑向前方。 “这是...学宫放榜了?” 李昂远眺过去,只见朱雀大道的尽头,张贴了一张张写有密密麻麻字迹的表格。那应该是今年入选的、可以参加学宫初考的学子名单。 和往年一样,初考名单也是万人规模。 “日升!” 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只见宋绍元和尤笑手牵着手,逆着人群方向走来。 “宋大哥?” 李昂看到宋绍元脸上难掩的喜色,立刻反应过来,“选上了?” 宋绍元嘴角上挑,笑着点头道:“选上了。” “那可太好了。” 李昂和柴柴真心实意地为宋绍元感到高兴, 他和尤笑看上去都变瘦了不少,想必是这段时间一个刻苦读书、一个用心辅导的结果。 “嗯。不过这是预考而已,后面还有学宫初考,复试,终考。一步一重关啊。” 宋绍元叹了口气,去年他没能通过复试,今年是他最后一次考进学宫的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没可能了。 “大郎你一定能考上的。我相信你。” 尤笑轻轻拍了拍宋绍元的手背,眼眸里满是爱意。 撒了围观群众一脸的狗粮。 “希望如此吧。对了,这位是...” 宋绍元和尤笑将目光转向站在旁边的李乐菱,她身着华贵襦裙,身后跟着一群侍女护卫,显然非富即贵。 “哦介绍一下,这是我同学,李乐菱。这是我在洢州的表兄宋绍元,和他夫人尤笑。” 李昂为双方介绍身份, 宋绍元刚点头问好,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李乐菱? 这名字怎么这么像是那位光华公主? 再看看那些气质端庄冷峻、腰间佩戴皇宫腰牌的侍女护卫... “公,公主?” 宋绍元瞠目结舌,尤笑也惊诧地微张着嘴巴。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天才 “呃...” 被认出身份的李乐菱眨了眨眼睛,抬起食指,挡在唇前,“嘘。” “明白,明白。” 宋绍元和尤笑立刻会意,不再言语。 由于今天是宋绍元通过预选的日子,按照长安城风俗,是要在家里设宴邀请亲朋好友庆祝的。柴柴、尤笑还有李乐菱走在前面,前往东市采购物资, 宋绍元则和李昂走在后方。 “日升,” 宋绍元看了眼那些来自皇宫的侍女护卫,犹豫片刻,小声对李昂道:“你什么时候跟光华公主...” “嗯?” 李昂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摆手道:“嗨,不是我。公主殿下更多是跟翠翘做朋友,我们只是同窗关系。” “这样么...” 宋绍元的表情满脸不信,似乎他跟尤笑在一起后对人情世故娴熟了不少,小声道:“我看她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普通同窗。” 李昂眉头微皱,“有么?” “有的...吧?” 见他毫无波澜的样子,宋绍元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疑罪从无,那就是没有。” 李昂摆了摆手,现阶段他对情情爱爱没太大感觉,先不提觉醒了异界记忆还算不算早恋, 光昭冥和墨丝的事情就已经够他忙了。 要说对李乐菱有没有兴趣...其实也是有的。 对治好先天性心脏病患者的兴趣。 “...” 宋绍元闻言咂了咂嘴巴,又看了眼前面和尤笑柴柴有说有笑的李乐菱的背影。 从身份上来看,那可是大明宫中最受宠的光华公主,是虞帝与母仪天下的薛皇后的嫡女, 无论将来继承大统的是太子,还是四皇子李惠, 他们都是光华公主同父同母的兄长。 虽然李姓公主在民间普遍风评较差,但听坊间传言,光华公主性格平易近人,温柔聪颖,毫无某些李虞公主的骄横奢靡。 就是光华公主的身体健康状态,有点不太乐观的样子。传闻早年间心病严重,宫中御医也束手无策。 不过话说回来,日升可是名医啊,就算是心疾也会有办法的吧... 作为洢州的远方表兄,宋绍元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帮忙参谋李昂的人生大事——如果李昂真对这位光华公主没意思,那也得早点脱身,省得被公主本人和她两位兄长惦记上。 “诶,日升。” 声音从东市街角传来,李昂转头望去,只见学宫的体学教习任衅,和剑学教义隋奕,正坐在路边摊处朝自己招手。 任衅和隋奕在大蒜素研发出来那段的时间里,暗中护卫过李昂,三人算是比较熟悉。 “任师兄,隋师姐。” 李昂上前打了声招呼,注意到两人布袋里装着的知御引修罗盘,不禁有些诧异。 这种罗盘是学宫用来检测适龄学子灵脉数量、寻找适格者的,李昂之前也用过。 学宫预选的名单已经贴出来了,按理来说不再需要有灵脉测验环节了才对。 隋奕注意到了李昂脸上的表情,无奈而慵懒地叹了口气,说道:“这是学宫惯例。 在预选程序结束后,还要花半个月时间,再用罗盘在长安城里找一圈。防止出现遗漏掉灵脉天赋卓越者的情况出现。” 李昂立刻反应过来,“为了那些刚好在五月份生日的学子?” “嗯。” 隋奕点了点头。天下间少年少女形成灵脉轮廓的最早时间,大约是十三周岁左右,至十八岁固化。 相当于有五年时间,五次机会,来考进学宫。 对于那些刚好在五月份中旬生日的少年少女来说,如果学宫只在五月初进行初选,那么他们就相当于错过了一次机会。 这一规定,是为了公平起见。 “毕竟要服众嘛。” 隋奕撇了撇嘴,单手撑着光滑下巴,用筷子划拉着碗里的面条,慵懒说道:“以前有过这种案例,有个十根灵脉的年轻学子,考了几次都没考进学宫。 事后认定是自己生日刚好卡在五月中旬,比同龄人少了一次机会,就觉得学宫不公, 一气之下跑到突厥,给突厥可汗当谋士去了。” 李昂一挑眉梢,“是那个张援?” “没错。” 提起这个名字,隋奕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个虞奸,在几十年前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几大车书籍运到了突厥,得到了可汗重用,东施效颦仿照学宫,也弄了个狼苑。 虽然都是些土鸡瓦犬,但是为了防止虞国某些人有样学样,学宫还是改了下规矩。” 落榜生的复仇么。 考不上就二战。 李昂心底默默吐槽了一句,学宫每年万人中取七百,但在这万人之下,还有茫茫多的学子卡在了预选这一关。 说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也不为过。 “好了,先不聊了,我们还要接着找。大过节的也不让人消停。后天再见。” 隋奕叹了口气,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顺便拽起了正在喝羊肉汤的任衅。 “等我一下。” 任衅捧着脸庞大的瓷碗,喝干净了最后一点掺了薄荷碎的羊肉汤,一擦嘴角,满意地打了个嗝, 再把手伸进布袋里,手掌按压在罗盘上。 咔嚓咔嚓。 知御引修盘发出微不可察的响声,任衅站在原地,根据响声方向转了几圈,来来回回走了十几步,又一脸迷惑地回到原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 李昂见状不解问道。 “...知御引修盘检测到了有十二条灵脉的适格者。” 任衅眉头皱起,“就在...附近?” “我来。” 隋奕闻言,表情同样严肃起来。 十二条灵脉的适格者,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了。完全可以适当变通,给一次参与初考的机会。 她挥了下手,让任衅将布袋和知御引修盘一起交给她,由她操控罗盘,在原地转起了圈。 “一阴附丽,上下二阳...” 隋奕眉头微皱,念着口诀,最终确定了方向,向前踏出数步,来到了...柴柴身后。 正在和尤笑、李乐菱挑三拣四选着摊铺蔬菜的柴柴,感觉到了有人接近,下意识地转过身来,手里举着一根沾着泥土的山药。 第一百六十章 苦读 “为什么...都看着我?” 酒楼房间中,柴柴茫然而忐忑地小声问道,膝盖上还放着装有菠菜、山药、莼菜的竹制菜篮。 “呼...”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消化了一番自家女仆其实是天才的事实,斟酌语句后说道:“翠翘,你想不想...考学宫?” “考学宫?谁?我?” 柴柴下意识地一缩脑袋,连忙摆手道:“不行的,我平时没怎么看书。呃,要说看也看了点,但是都是杂书。” “试一试又没关系。” 坐在柴柴旁边的李乐菱,轻轻拍了拍她的膝盖,转头对隋奕柔声道:“隋师姐,我记得学宫以前也有类似的案例吧? 在达到一定年龄以后,灵脉长成,立刻就表现出远超常人的学习天赋。” “是的。” 隋奕点头道:“学宫历史上就有数位博士,少年时资质平平,甚至思维比普通人还要迟缓一些,被怀疑为先天智力残缺,在家乡遭受同龄人欺凌。 等到灵脉长成后,才恢复正常,成长为天才。 类似于禅宗中‘一朝顿悟’的概念。” “嗯。” 任衅也点了点头,应和道:“虽说灵脉数量与智力存在关联的说法没有太多证据支持,不过确实有诸多案例。” “十二条灵脉,整个长安城一年也未必能出一个。” 李乐菱柔声对柴柴说道:“要不去考一考,试一试?” “这...” 柴柴又缩了缩脖子,来长安的一年时间,见到的整个虞国对学宫的倚重、尊敬,不需要再用语言赘述。 任何适龄的学子都以考取学宫为人生野望,任何父母都以将子女送进学宫视为光宗耀祖的大事。 “那我,试试?” 柴柴犹豫着说道:“不过时间来得及吗,我记得少,咳咳,大郎去年看了好多书来着。” “包在我身上。” 李乐菱见柴柴答应,自信说道:“学宫初试的题目还是很简单的,复试和终考也有除了答卷之外的办法。” 初试...简单吗? 对于普通学子而言很难,但李乐菱可是光华公主,负责给初试出卷的那些学宫博士,绝大多数都在皇宫中兼任教师一职,偶尔给皇子皇女们上上课。 以她的角度,出卷老师、判卷老师都是自家老师,那确实没什么难度。 李乐菱信心满满,立刻站起来对李昂说道:“日升,那接下来一两个月我可能就要经常来你家叨扰了。 时间紧迫,翠翘要是想考中的话,得比其他人更努力才行。” 柴柴听到“努力”这个词,立刻后仰身躯,脸庞肌肉微微绷紧,眼神倾斜着看向李昂,眼眸里传递出强烈的求生欲。 “好的。” 李昂只犹豫了半秒钟不到,就点头同意了李乐菱的计划。 他其实也不太想让柴柴刻苦内卷起来,但...昭冥组织可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除此之外还有隐藏在世界暗面、数不胜数的异化物,都有可能给普通人带来危险, 只有成为修士,不断变强,才能在这个世界安全地活下去。 事情定好之后,李乐菱便带着侍女护卫急匆匆地返回皇宫,精挑细选给柴柴准备教辅书籍。 任衅和隋奕,则在文书资料上填下柴柴的具体信息,等晚上回学宫报备。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李乐菱每天都要带上教辅材料,来金城坊给柴柴恶补功课,让柴柴苦不堪言。 庭院中,李乐菱拿着根竹制教鞭,在黑板上点了点,问前方唯一一名学生柴翠翘道:“孔子的七十二名弟子在列国散布传播孔子的言论,他们是...” “呃...” 柴柴不安地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孔布分子?” “嗯?那是什么?” 李乐菱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是问他们的姓名和表字。” “哦哦。颜回,字子渊。闵损,字子骞。冉耕,字伯牛....” 柴柴磕磕绊绊地背着,完整地把七十二贤人背了下来,随后李乐菱又抽背了《诗》、《周礼》、《春秋》中的一些内容,柴柴也能答个七七八八。 “很棒!” 李乐菱举着教鞭鼓了下掌,从旁边的秘色青瓷盘里,捏了块包了油纸的奶糖,递给柴翠翘。 柴柴美滋滋地咀嚼着甜而不腻的奶糖,脸上的苦恼表情消退了不少。 “接着是诗和赋。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吗?写诗可以用到的优美词句,写赋要揣摩考官考题的意图。” 李乐菱将一叠考卷放在柴柴面前的桌上,柔声鼓励道:“不用怕写错,还有时间,慢慢来,我相信你。来,再吃块糖。” “嗯。” 柴柴接过李乐菱递来的奶糖,一边嚼着,一边捏着毛笔奋笔疾书。 见她沉浸在考卷当中,李乐菱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站在李昂身旁,两人欣慰地看着柴柴奋斗的背影。 “翠翘她其实一点都不笨的,” 李乐菱轻声道:“感觉她比我们家的兄弟姐妹都要聪明好多。就是平时一些事情不需要她思考和动脑静,所以才看起来懒懒的。” “嗯,是我的问题。以前没怎么想过她有灵脉天赋这回事,觉得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就好了。” 李昂点了点头,也轻声道:“有劳公主费心了。” “叫我乐菱就好。不要让我再说一遍哦。” 李乐菱摆了下手,看着柴柴的背影,悠悠道:“其实我很羡慕翠翘的。 无忧无虑,只为自己而活。 宫里虽然很好,但是...总得小心翼翼,就算想冒险也不行——会有其他无辜的人受罚的。” 李乐菱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落寞,她身体从小不好,虞帝和薛皇后一万个放心不下,派了诸多侍女仆役保护她。 哪怕她只是自己玩着玩着,磕着碰着了,下人们也要因此受罚遭罪。 “公,咳,乐菱心地善良,这很好。” 李昂点了下头,都是李姓宗室的女儿,其他几位公主的名声就不怎么样,经常传出骄纵蛮横、肆意妄为、欺压夫家的事情。 “谢谢,吃颗糖吗。” 李乐菱微微一笑,递给李昂一块奶糖,怀念道:“以前我喜欢跟弟弟妹妹们一起玩,他们有的特别喜欢跑跑跳跳,我追不上他们,就想了个办法。 每当他们做对一件事情的时候,我就会给他们糖吃,做错了就没有,得让他们自己说出哪里做错了,并且认真思过,才能吃到糖。 久而久之,他们自己遇到事情的时候,就会先衡量一下,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如果做了对的事情,不用吃糖也能开心喜悦。” ...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理论?行为心理学的行为矫正法? 李昂一边惊诧地看着微笑的李乐菱,一边咀嚼着奶糖。 嗯?怎么感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第一百六十一章 婚约 “乐菱她还没有回来么。” 大明宫延英殿中,虞帝李顺正在薛皇后的陪伴下,翻阅着桌上文书,随口问道。 一侧的黄衣宦官恭敬躬身道:“回陛下,光华公主现在应该在金城坊的李昂小郎君家中,给光华公主的友人——也就是李小郎君家里的侍女辅导课业。” “嗯?” 虞帝闻言翻阅文书的动作微微一滞,李昂他知道,不过李昂家的侍女... 不是一平民么? 薛皇后出声道:“是那个姓柴的孩子吧?听乐菱说过,跟她是朋友关系。” 名为杨恩朝的黄衣宦官恭敬道:“是。那位侍女姓柴名翠翘,前段时间学宫的教习刚用知御引修盘检测出来,她先天有十二条灵脉,按例可以被加进初考名单里。 所以光华公主这几天在帮她补习课业。” “十二条灵脉?” 薛皇后稍有些惊诧地轻挑起了眉梢,她倒不是惊讶于这个数字——虞国毕竟有四万万人口,每隔几年就会有十二、十三条灵脉的珍稀天才出现,甚至十四、五条灵脉的也有纪录。 不过发生在李昂家,当事人还是他的小侍女,这概率是否有点... “这算什么?洢州人杰地灵,盛产天才么?” 虞帝李顺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那个至今仍在潜逃、逼迫虞国出动三名烛霄境修士去追捕的君迁子,同样也是洢州人。 听到丈夫的冷笑话,薛皇后如少女般娇嗔地翻了个白眼,转头问宦官杨恩朝道:“宫里有人说乐菱的闲话么?” “这...” 杨恩朝迟疑了片刻,恭顺道:“听说是有。” 看到杨恩朝脸上的表情,虞帝与薛皇后对视一眼,眼底都有些无奈。 作为内侍省少监的杨恩朝,忠诚毋庸置疑,如果是宫中下人仆役嚼舌根,那他肯定早就暗中处罚了。 能让他摆出这种表情,还用“听说”这个词, 显然嚼舌根的人物不止一个,而是一群。 且其具体身份,不适合在延英殿这个场合说出来——嫔妃、皇子、皇女,或者都有。 “...” 薛皇后的嘴角稍稍下拉, 以公主之尊贵,和没有官身的平民女子,甚至是别人家给主人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的侍女交朋友, 传出去简直是丢了李虞皇家的脸面。 还要不要点天家颜面了? 如果是其他皇女,薛皇后就要拿出母仪天下的气势好好教训教训。 但偏偏是从小体弱多病、被皇帝皇后夫妻二人百般怜爱宠溺的小女儿李乐菱(不算养女)。 “谁敢再在皇宫里乱传,是嫌日子太好过了么?” 薛皇后双眼微眯,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冷意。 “好了好了。” 虞帝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劝慰道:“就算宫里不传,宫外也会传的。又不能把这么多人的嘴封上。” 要维系李虞皇室威严的最好解决方案,自然是禁止李乐菱和柴翠翘来往,或者让柴翠翘进宫兼个女官的官职。但和妻子一样,虞帝也不希望看到女儿伤心。 “可是...” 薛皇后的眉头依旧微皱着,“要是以后呢?乐菱也长大了。” “以后?” 李顺顿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妻子的意思。李乐菱天天往金城坊跑,除了柴翠翘的原因外,应该、大概、不会是喜欢上李昂了吧? 考虑到她从小就体弱多病,在皇宫内苑中长大,基本没怎么踏出过宫殿, 到了学宫接触到同龄人,少年慕少艾,少艾慕少年,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唔...” 李顺眉头微皱,作为虞帝,他很欣赏李昂——先是治好燕云荡,制定了防疟方略,再是拿出了助产钳与大蒜素,解决难产与血痈之疾, 再怎么奖赏也不为过。 而作为父亲,李顺也觉得这个女婿的人选很合适——李昂不慕权势,天资聪颖,性格坚毅自强,除了爱搞钱之外几乎没什么缺点。 虞帝问道:“对了,听说我赏给李昂的金城坊宅子里,就只有一个侍女?李昂很宠她?” “是。坊间有消息流传,说李小郎君是肥皂、香皂、脱脂棉的发明者,而他发明这些东西的初衷就是让那位侍女能轻松些。” 内侍省少监杨恩朝恭敬说道:“此外,还传言李小郎君善于经营,经常购置字画、古籍等,还会买许多名贵的金银首饰给自家侍女穿戴。羡煞同坊贵妇。” “是么。” 薛皇后点了点头,奢靡和会赚钱不是缺点,长情则更是优点,“李昂应该还没有婚约在身吧?” “暂时没有听闻。” 杨恩朝如实答道,作为内侍省少监,打听宫内宫外消息,收集皇子皇女身边人资料、以应对皇帝皇后询问,是最基本的技能之一。 薛皇后问道,“当初他考上学宫状元,燕家没先给他定下姻亲?长安城里其他勋贵呢?” 李昂当初治好了燕云荡的贫血之疾,两家来往密切,虽然李昂是靠自身实力考进学宫,还称不上是“行卷举主”的关系,但也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才对。 “燕家的女儿们似乎没有年龄对上的。其他勋贵的提亲,也被李小郎君婉拒了。” “嗯。” 薛皇后满意点头,继续追问李昂的情况,什么生辰八字,坊间风评,让杨恩朝不由得有些结巴,声称要再回去调查调查。 虞帝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关心则乱,平日统领后宫、威压一众嫔妃不敢大声喘气的薛皇后,此刻也像普通人家的母亲一样,关心打听起准女婿的消息。 啪嗒。 轻微响声从桌下抽屉中传出,虞帝眉头皱起,拉开抽屉,从其中取出一封黑色信封。 他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薛皇后也在同一时间停止了与内侍的谈话。 刷拉。 虞帝拆开信封,阅读其中信件,眉头紧紧皱起。 薛皇后见状轻声问道:“怎么了?” “自己看吧。” 虞帝揉着眉心,将信件递了过去,“潜伏在突厥的密谍传回消息,有一伙身份不明的奸细,窃取了大蒜素的生产工艺,正在逃往突厥牙帐的路上。”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进化 出于与学宫的协定,虞国朝廷让各地州府有权自行生产大蒜素。 而最关键的冷凝器、真空泵等设备,要放在皇城内城的将作监里生产,并运往各州府组装成完整仪器。 争取让各州府的负责人,只知道怎么使用仪器,不知道怎么制作仪器,以及仪器生效的原理。 同时,虞国朝廷还颁布法条,任何试图打探将作监内部情报、拦截运输仪器队伍者,杀无赦。 但,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利益足够庞大,总会有人铤而走险,尝试打探内情,甚至协助敌国间谍窃取秘密。 前朝用严刑峻法无法解决的事情,当代同样无法彻底杜绝。 “让镇抚司去侦办吧。” 虞帝将信件丢在桌上,突厥幅员辽阔,部族逐水草而居,族中子弟全都在马背上长大,控弦百余万。 虽然虞国更加富足强大,但如果让突厥、西荆、南周等国均掌握了生产大蒜素之法,士卒不用担心因伤口而患上血痈之疾... 战争局势,可能又要发生改变。 ———— 正当镇抚司忙着追踪线索、抓内奸间谍的时候,李昂依旧在不急不缓地继续着悠闲日常。 李乐菱的教学能力无可挑剔,这位外表看上去呆萌,实际感觉有些腹黑的光华公主,某种意义上堪称教育学大师。 为了提升柴柴入学率成功率,她专门开发了一套填鸭式教学法,把那些初考中最有可能出到的题目,编辑成册,让柴柴死记硬背下来。 同时,还搬来了一堆据说能“提神醒脑”的宫中大补药材,柴柴一口她一口,一边监督劝学,一边用各种各样的口号洗脑。 “奋斗百日,不负芳华。”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人生难得几回搏,此时不搏何时搏。” “三个月后的你,肯定会感谢现在努力奋斗的你。” 堪比传销的感染力,让李昂看着都有些发憷。 帝...帝王心术原来是这么用的么? 综合考虑了一番,李昂最后还是决定不干涉李乐菱的教学,自己跑到了学宫,向苏冯申请了一间实验室。 “日升他应该是在这里吧?” 厉纬拿着张学宫地图,穿过密林,行走在小径上。 杨域与他并肩同行,摇头道:“第一学年考试结束,都放假了,日升还在学宫里。” “要不然人家怎么能是状元呢。” 杨域停下脚步,辨认了一番方位(学宫后山的小径错综复杂,必须带上地图才不易迷路),继续向前走去。 二人是来邀请李昂参加假期活动的,眼下是学宫的夏季假期,一些熟悉的学子们已经约好要外出游玩。 不过李昂神出鬼没,他在金城坊的家,也杵了一群皇宫侍卫,不敢过去叨扰,只好在学宫里找他。 厉纬随口问道:“听苏冯博士说日升又在搞什么实验?不会又是大蒜素那一级别的东西吧?” 杨域答道:“应该不会,要不然苏冯博士也不允许我们来找日升。对了,到时候你别说话啊。” “嗯?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总是乱讲话。” 杨域朝友人翻了个白眼,“之前你跟我说,有个地方有很火辣的丫头,请我过去品鉴品鉴。去了一看才知道,那里卖的真的是很辣很辣的鸭头。” 厉纬一脸无辜,“有什么问题么?宋嫂卖的鸭头确实把你我辣得全麻了啊。” “问题大了去了...” 杨域揉了揉太阳穴,懒得跟他解释,踏步向前走去。 越过幽静竹林,前方蓦然出现一座楼阁,坐落在山涧溪水边。 “咚!咚!咚!”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随风飘来,楼阁后方也传来规律的沉闷声响,如同砍刀劈砍骨肉。 厉纬和杨域脸色齐齐微变,毫不犹豫地将手按在腰侧佩剑上。 砍骨声悄然停歇,一道穿着血衣、戴着口罩的身影从楼阁后方的庭院中走出,右手拿着把砍刀,左手则提着一截血肉模糊的...猪蹄? “哟。” 李昂将砍刀和猪蹄放进溪水边的木桶中,拿着瓢里的水清洗了下双手,摘下口罩,朝厉纬和杨域打了声招呼。 “日升?” 杨域和厉纬惊诧地张大了嘴巴,“你这是在...” “杀猪。” 李昂摆了摆手,脱掉用防水材质制成的外袍,丢进木桶里,摆手让两人进屋聊。 厉纬和杨域迟疑着踏步上前,只见楼阁后方竖立着一排木棚,其下方放置着一具具被开膛破肚的猪的尸体,垫在防水布上。 “我最近在写有关于猪的论文。” 李昂知道二人要问什么,拿了一叠稿纸递了过去。 杨域和厉纬接过,发现前几张稿纸上面,画着清晰详细的猪内脏、骨骼的图像。而后面的十几张稿纸内容,则是一些常见的猪病。 猪瘟、猪胃病、猪肚胀、猪腹水、猪蛔虫、猪腹泻等等。 “猪瘟的表现形式为猪眼屎较多,耳尖、头部、腹部、四肢内侧有米粒大小的红点,手指按压不褪色。有时耳尖、嘴唇、四腿下部等会变成乌紫色。解剖后发现,其大肠发生病变,常见有豆子大小的黑紫色斑点。疑似人身上的血痈之疾,怀疑与皮肤破损有关...” “仔猪伤寒病,常见于十斤至三十斤的、刚断奶的小猪。表现为口中长出黑牙,间歇咳嗽,常于半月至二十天后死亡。解剖后其大肠发厚发硬,肠内普遍溃烂...” 厉纬看得目瞪口呆,杨域眼前一亮,下意识说道:“弄清楚猪病原理,这对虞国百姓大有裨益。” “嗯,所以学宫才会把这间楼阁批给我,让我全权使用。” 李昂说道:“弄清病症原理是第一步,接着要想办法预防,乃至治愈猪病。” 虞国实际上是有兽医和兽医用书的,《司牧安骥集》中,记载了用针刺穴位、烙画法、放血法、埋药法(用硇砂、砒霜等加糯米泛丸,埋藏到脓肿处)等治疗兽病。 不过这种医疗方法,通常只用于牧监司的贵重军马,不会用于普通百姓家的家畜——给人治病的大夫都不够用,怎么可能会有专业的民间兽医。 “看来各地的生祠果然没有立错,就是日升你以后的名号又要增加了。” 杨域真心实意地羡慕说道。 学宫宗旨是经世致用,他们这群新生还没走出校园,李昂就已经在这条路上步伐矫健越走越远了。 “什么名号?家禽家畜的保护者么。”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他写这些要被刊登在理学刊物上的论文,一方面是想改善广大农户的生活——农民永远是虞国生存环境最艰难的群体之一。 一头牛、一圈猪的病死,对于农民家庭而言可能就意味着破产返贫。 另一方面也是在暗中推广解剖学原理。 先是猪的解剖图,再是牛的解剖图,然后是马,羊,鸡,鸭,鹅... 最后自然是,人。 ‘解剖学是医学的基础学科之一。要想查清病因和有效治疗,首先应当了解、熟悉正常的人体结构,弄清楚骨骼、肌肉、血管、神经的分布与作用,以及得病原理。’ 李昂心中默默道,前隋各宗门研究禁忌知识,研究得太嗨,导致虞国和学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研究人体。 只有用这种从家禽家畜到人的委婉办法,徐徐图之,慢慢扭转世人观念。 李昂问道:“对了,你们找我是来...” 杨域想起了正事,“哦,我们和一些同窗凑了凑,打算趁着假期出城游猎。” “张余妍也去么?” 李昂笑着问了一句,看到杨域脸上不好意思的尴尬表情,摆了摆手说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玩得开心些。” “嗯。” 待到杨域和厉纬离开后,李昂先是去庭院里,用念力将一头头剖开的病猪搬起来,放进类似金匮锻炉的大号火炉中,焚毁碳化,再清洁整个的现场。 以前李昂就是在这座楼阁里制取的大蒜素,他打算在这里弄个尽可能专业的外科手术室, 最好还可以有除菌除尘效果,做成层流手术室。 “层流室需要让房间形成正压环境,使气流从洁净度高的手术区域流向洁净度低的区域。让一股细小、薄层的气流,以均匀的流速向同一方向输送,带走和排出气流中的尘埃和细菌。 唔...稳定气流这一点,可以用风符来做到,问题是高效过滤器怎么弄。” 清洁了现场的李昂,坐在椅子上,打量着楼阁的格局,想着改造方案,随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挑出一小块精金锭,投喂给墨丝。 学宫办事很爽快,这座楼阁批下来之后,李昂有权动手改造,也不用担心监管问题——房屋对于学宫而言并不值钱,哪怕毁了也没关系,一位念师一个下午时间就能重新盖好。 正当李昂思索之际, “咚!” 强烈的心跳声在李昂胸膛中响起,大量墨丝从身躯四肢中钻出,摔在地上。 什么情况?! 李昂愕然站起,只见脚下墨丝,如同拥有生命一般,自动收缩,凝结成团,缓缓颤动。 分离?不,不像分离。 自己仍能感应到这团墨丝,并且控制它们变化形状。 这更像是...再一次进化。 第一百六十三章 潜逃(4K) “...” 李昂凝视着地上如同泥浆一般、正在缓缓蠕动的墨丝,眉头深深皱起。 他依旧能在冥冥中感应到这“坨”墨丝,并且当他将注意力集中时,似乎还能通过墨丝,看到自己和楼阁大厅的影像。 仿佛如同多了一双360°全景视野的眼睛一般。 “呃,苍蝇视角么这算是?” 李昂甩了甩脑袋,稍微适应了一下这奇异的感觉,“感觉像是灵识外放的升级版本。” 灵识外放,这是听雨境所拥有的能力。由于天地灵气无处不在,听雨境修士能通过感知周围灵气变化,来“感应”到附近景象。 但这种感应相对而言较为模糊,针对其他拥有灵气的修士和异化物的效果最好,对偏远距离、灵气薄弱的对象则效果较差。 而且也不可能做到像墨丝这么清晰。 李昂逐渐适应了意识中的另一幅视野,犹豫片刻,将灵气像以前一样,输入到墨丝当中。 这一回,灵气在从气海中流出后,突然消失不见, 与之相应的,铺在地上的墨丝,蓦然震颤了一下。 灵气,流入到了已经和身体断开连接的墨丝当中? 李昂更加惊愕,他没有感知到灵气或者灵识在空气中传播的途径。仿佛自身气海中生成的灵力,直接传送到了墨丝内部。 他增加灵气输出,甚至后退十数步,来到楼阁角落,依旧能完美控制墨丝发生抖动,且没有留下痕迹。 “这合理吗?” 李昂疑惑是有原因的,几乎所有学宫的教材中都说了,凡经过必有痕迹, 远程灵气传输,会在天地间形成一条有灵力构成的“细链”,就像飞机在空中驶过,留下的尾迹云。 这种“细链”,会在形成后迅速消散,但一些隐世宗门,是有办法侦测到的——只要足够及时。 镇抚司继承有这种方法,用来追捕违反虞律的修行者。因此一部分修士会在释放术法、施展力量后,再用灵力扰乱现场,甩掉镇抚司的追踪。 “损耗小、精度高、距离远的灵气传输,简直就像念学中的傀儡术一样。 不,可能比傀儡术还要优越。 傀儡术至少还需要用到念线和灵识辅助,来远程操控人造傀儡。 而墨丝就跟身外化身没有区别。” 李昂沉吟片刻,加大灵气输出效率,控制墨丝重组成型。 啪嗒,啪嗒。 摊在地上的墨丝,得到灵气灌输,逐渐改变形状,一点一点升腾起来,构建成一副中空的人形铠甲的形状。 李昂集中意念,墨丝铠甲便逐一做出扭头,屈膝,弹跳,挥手等动作。 如臂使指,或者说这幅墨丝铠甲,本身就是李昂自己身躯的延展,是他的一部分。 “这应该是喂食特异金属达到特定阈值后,完成的进化吧。” 李昂眯眼思索道,“第一阶段的墨丝,能传输灵气,代替先天灵脉。 第二阶段,能增强身躯,强化体能。 第三阶段,可以自由变化,编织成想要形状。 而现在的第四阶段,则能外放出去,像分身一样完美操控。” 他用双指捏了捏鼻梁,沉思片刻后开始了实验。 第四阶段的墨丝,具有以下几个特征。 一、李昂自身体内保留有一定份额的墨丝,并且能够通过让渡,把更多墨丝转移到墨甲分身上。但是不可以将体内墨丝清零。 二、墨甲分身所拥有的墨丝越多,则控制效果越完美,感应越清晰,其战斗能力也越强。 三、墨甲分身的最远控制距离暂时未知,分身暂时无法再次分化,且仍保留有吞噬吸收特异金属的能力。 四、墨甲分身在不被控制的情况下,会进入待机的液态金属状态,能沉浸至泥土当中,隐匿行踪。当李昂想要回收时,墨甲分身便会主动回归。回归后,会将吞噬的特异金属,返还给李昂。 一番实验下来,李昂终于弄清楚了四阶段墨丝的变化,心情...喜忧参半。 喜的是墨丝的功能更加强大,他可以控制墨甲分身四处移动,干一些“学宫弟子李昂”这个身份无法办到的事情。 比如暗中调查鸦九与昭冥,并以其他身份,收集特异金属,来强化自身。 而忧的是... “墨丝和我的联结,越来越深刻了。” 在刚才的实验过程中,李昂试图将体内墨丝尽数移出体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烈痛楚,根本无法做到。 “一部分墨丝,已经与我的肌肉、骨骼、血管、器官,形成了共生关系,化为一个完整机体。 要是把所有墨丝拿走,我估计会因器官衰竭、失血过多,迅速死掉。”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墨丝是出自于剑仙遗冢的异化物,很可能是剑仙本人从无尽海或者其他地方带回来的“东西”。 如果继续投喂墨丝,它是否还会出现第五阶段,第六阶段,乃至更高级别的变化? 它会不会进一步侵蚀寄生宿主的身躯? 李昂见到过那位释醒僧死后的模样,浑身残白,哪怕没了半边脑袋也能自由活动。 学宫各类书籍有无数证据证明,几乎所有滥用异化物的邪道修士,最后都会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是程度有所不同。 “应当是我来控制、主导墨丝,而不是相反。” 李昂收回了墨甲分身,暗自下定了决心,“要加快修行进度,早点抵达听雨境,才有把握控制住它。 同时,还要收集更多有关于剑仙本人的信息,寻找墨丝的线索。” ———— 虞国与南周交界处,十万荒山。 橙红色的夕阳余晖,照耀在蛮荒山林间,将漂浮于树梢的朦胧雾霭染成红色。 呼—— 清凉晚风徐徐吹来,朦胧雾霭四处飘散,如同一双无形大手在轻轻撩拨着柔顺的丝绸。 那并非雾气,而是由无数渺小至极的白色有毒虫豸编织而成的大网,覆盖在树梢之上。 几乎没有外来飞鸟能横渡十万荒山,能够在这里生存的,只有原生物种。 脸盆大的蜘蛛从树杈疾坠而下,其匕首般的螯肢大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一只鼯鼠体内,瞬间注入毒液,杀死猎物,再通过蛛丝牵拉自己,回到树杈上方。 硕大的食肉花朵,在原地舒展紫红花瓣,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气息,引诱着猎物; 指头大小的行军蚁,聚集起浩浩荡荡的百万之众,将无数块切碎了的蚺蛇肉,运输回蚁巢当中。 如同马车般的多肢蝎子,在林间踱步而行,一边咀嚼着只剩一半身躯的狼犬尸体,一边来回摇晃着剧毒尾勾。 哪怕看似人畜无害的植物,也有无数种方法来获得额外营养——树下面的累累白骨就是最好证明。 捕猎,杀戮,进食,生存,似乎是这片土地永远的主题。 直到,不速之客的降临。 咔嚓咔嚓。 密集的枝杈折断声响起, 带有锋锐叶片的活化树杈,与萦绕不去的有毒虫雾,都被一股无形力量强制推开。 学宫念学司业,奚阳羽。 学宫剑学司业,崔逸仙。 两人凌空疾驰而来,追逐着那似有若无的、属于君迁子的灵气波动。 “找到了。” 奚阳羽表情阴鸷地低语一声,手掌在空中一抓,仿佛虚握住了某根线条。 不用多言,一旁的崔逸仙,身化为一道快得看不清的剑影,朝着线条方向疾驰而去。 嗡! 烛霄境修士释放灵力造成的震荡波,将周遭虫雾尽数碾毙,空气为之一清, 无数花叶、枝杈碎成碎屑,漫天飞扬, 在树梢层,清出一条笔直的、近千丈长的圆形隧道。 轰!! 身化剑影的崔逸仙,将山壁外的一块拦路巨石轰得粉碎,笔直刺入山壁之中,来到一处宽阔隧道。 君迁子的气息...在这里。 崔逸仙面无表情地张开手掌,腰侧长剑脱鞘飞出,分化为百道剑光,笼罩住隧道的每一处角落。 奚阳羽也赶至此处,与崔逸仙并肩站立。他的嘴角肌肉带动八字胡轻轻颤动,视线牢牢锁定着站在隧道尽头的那道人影。 “君迁子,好久不见。” 奚阳羽从牙缝中吐出了冷若寒冰的词句,隐藏在宽大袍袖中的左臂,难以抑制地传来阵阵刺痛。 “好久不见。” 隧道尽头的男子缓缓转过身,在封锁了四周的剑光的照耀下,露出一张儒雅温和的中年男子面庞。 “是你自愿跟我们走,还是我们押着你走。” 崔逸仙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拿出一件件学宫异化物,语气中带有不可抗拒的压迫力。 “我更倾向于,我自己走出去。” 名为君迁子的男子微微一笑,“大家都是同窗旧识,难道不应该先叙叙旧么。” “还是去东君楼地下的鬼牢叙旧吧。” 奚阳羽用意志压制着刺痛难耐的左臂,一向尽可能维持仙风道骨姿态的面庞,因为强烈仇恨与疼痛,而变得扭曲起来。 “阳羽兄还是和以前一样啊,活在自己认识的世界里,只会想别人想让你想的事情。” 君迁子摇头叹息,“还记得我们理学课上学到的东西么?没有什么事情无可置疑,没有什么真理颠簸不破。 你们把我视为学宫与虞国的叛徒,却从没想过更深层的东西。 比如我为什么要叛逃,比如我为什么能逃过山长的追索,比如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比如胜业坊那个被你蛊惑的槐睿?” 崔逸仙冷然问道。 “呵。” 君迁子莞尔一笑,“那只是个实验而已。我真正想要的,是像这样。” 他轻抬起手臂,随意地打了个响指。 哗—— 烈火在指尖爆裂燃烧,迅速席卷君迁子的袖口,露出了隐藏在衣袖下的、由无数张符纸构成的身躯空壳。 “把这个肮脏腐朽的旧世界,烧成灰。” 烈焰吞噬了君迁子的符纸傀儡,只剩下平静回音在隧道中激荡。 崔逸仙的瞳孔剧烈收缩,下一瞬,整座山体震颤起来。 轰轰轰轰轰! 同一瞬间,岩层中发生了成百上千次剧烈爆炸,令整座山体无可挽回地崩毁坍塌。 碎石爆裂迸发,狂风裹挟沙尘朝四面八方扩散, 天崩地裂般的异变,甚至令荒山中的顽强生灵们,都下意识地四散奔逃。 轰—— 山体顶端的岩层自下而上裂开一条缝隙, 两位学宫司业,在山崩的最后一瞬间,从裂缝中飞出。 奚阳羽脸色难堪地俯瞰着下方缓缓崩解的山峰, 崔逸仙则深吸了一口气,掸去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眯着眼睛朝远方眺望。 ———— “祝好运。” 虞国剑南道曲州城的街头食摊,一个儒雅温和的中年男子,朝西南方向举了举酒杯,致敬两位同窗旧识,再将酒水一饮而尽,于桌上拍下五枚铜钱,起身而去。 他行走在曲州城街头,观察着熟悉的虞国景象。 二楼的妇女将自己顽劣贪玩的孩子按在膝盖上打他屁股; 街边凉棚下的说书先生喝了一大口茶水,慢慢悠悠不急不缓地,用剑南道口音讲着前代学宫行巡的传奇经历; 穿着丝绸的钱庄掌柜弄着算盘,叹息今年行情不如往年,百姓都不爱存钱, 屋外躺在地上晒太阳的乞丐,抓挠身上来回蹦跶的跳蚤... 他们过着自己波澜不惊的生活,永远不会想到,此时此刻有位镇抚司悬赏榜第一的叛逃烛霄境修士,从自己身边经过。 凡人和顶尖修士的差距是如此之大,近似两个世界,他们确实无需担忧,就像杞人不应该忧天一样。 君迁子嘴角挂着微笑,穿过坊市,来到了一处闭塞宅院前。 宅院的上锁木门自行开启,露出了庭院中一众惊愕的壮汉。 他们是长安鬼市寇家的下属,而人群的中心,则是寇家的二当家寇淮安,以及他推着的轮椅中的寇巫魁。 君迁子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寇巫魁的脸上稍作停留。 这位与现任山长连玄霄同一个时代、曾经是烛霄境念师的强者, 现在已经因家族继承的病症折磨,失去意识,变成瘫在轮椅中的人偶,被不肖子孙当做武器。 可悲,可叹。 “修士百年,最后还是会化为一抔黄土。” 君迁子感叹了一声,手掌轻轻摆荡了一下,就释放出狂涌灵力,构成虚无符箓,将庭院中的众人牢牢锁在原地,无法动弹。 包括那位寇家的二郎,巡云境修士,寇淮安——他面容扭曲,手掌还插在胸膛衣襟内,伸向保命用的某件异化物。 “你们,是因为释醒僧异变走丢一事,被镇抚司追查,最终潜逃至这里的吧。” 君迁子语气轻松,眉眼间透露着和蔼,“考虑到你们在鬼市里干的那些腌臜烂事,我倒是有个比潜逃至南周更好的去处。 一起去挖山,怎么样?”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煞 “印刷效果还不差。” 怀远坊街道上,李昂翻看着新一期的理学刊物,点了点头。 学宫刊物种类繁多,其中最受追捧的《理学》刊物,其实是一个大系列,下面有工学、算学、天文学、建筑学等等子刊。 这些刊物,既接收学宫博士、学子们撰写的文章,也接收民间理学学会会员们的投稿——只要经过刊物所审核通过,文章就能刊登出来,被天下百姓广泛阅读,同时还能让投稿者赚到一笔费用。 以李昂目前的地位,所撰写的内容都是发在《理学》主刊上的。 为了能完整印下他的《家禽家畜解剖图》系列,最近几期的《理学》刊物都加厚了许多,清晰度也高了不少。 “等到常见的家禽家畜解剖图全部刊登完毕,就可以考虑人类的了。” 李昂默默想道,“发展医学的最重要基础就是认识人体。 等到普罗大众逐渐消解了将人体解剖与魔道联系在一起的偏见,就可以进行一些真正的外科手术...” 过去由于书籍印刷困难、战乱频繁、医家敝帚自珍、魔道作乱等缘故,中原的医学发展始终处于起起落落的状态。 东周战国时期的《皇帝内经·灵枢·胃肠篇》中,就明确记载了人体各个器官数据,比如【唇至齿长九分,口广二寸半。齿以后至会厌,深三寸半,大容五合。舌重十两,长七寸....小肠后附脊,左环回周迭积,其注于回肠者,外附于脐上...】 如果没有大量的解剖资料,是无法获得的这些数据。 “万恶的魔门。” 李昂摇了摇头,合上刊物,向前走去。 “打她,打她!” “别让她跑了!” 一群穿着平民衣服的小孩兴高采烈地从前方跑过,手里拿着烂菜叶、臭鸡蛋、泥巴还有石子,追打投掷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的幼小身影。 刷—— 某个留着青鼻涕的小孩失手砸歪,手中的臭鸡蛋朝着李昂横空飞来。 李昂微挑眉梢,一抬手掌,释放念力,将那颗臭鸡蛋凝固在空中,缓缓旋转。 踏。 追逐而来的小孩们齐刷刷地停下脚步,敬畏而胆怯地看着那颗悬浮于空中的臭鸡蛋,以及站在鸡蛋后方的李昂。 “怎么回事?” 李昂心平气和地问道,那群最大不过十岁左右的长安孩童,没有一个吱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而同地四散逃窜。 “倒是机灵。” 李昂哑然失笑,不愧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长安这些小屁孩可要比洢州的同龄人机灵不少,知道不要惹修士,以及手里拿着理学刊物的年轻修士。 “没事吧?” 李昂转头看向前方那个蓬头垢面的幼小身影,他,或者说她的凌乱头发上,还顶着蛋壳碎片和泥巴, 刘海下方是一张普通平凡而清瘦的脸庞。 “...” 不知名的小女孩摇了摇头,略微抬起手臂,露出手臂下方藏着的竹制小花篮。 花篮当中的橙黄花朵,在刚才的追逐中被保护得很好,但还有几朵被臭鸡蛋砸中,散发着臭味。 “这花多少钱,我买了。” 李昂微笑着递给对方三枚折五平钱,挑走两朵看得顺眼的花,同时以隐匿手法,悄然将一张一百贯的飞票放在花篮底。 “...” 小女孩看了眼手中的三枚折五铜钱,摇了摇头,取出其中一枚,递向李昂。 李昂摇头不收,她再递。 李昂还是摇头不收,她再递。 如此循环往复,她终于确定李昂不会收下多余的钱,于是沉默着朝他鞠了一躬,便转头跑远,消失在街角。 估计是那个贫民家的孩子吧。 李昂看着对方的背影,摇了摇头。 拥有三百万人口的长安,对周遭地区的虹吸能力实在太过强大。每年都有因土地兼并而被迫返贫,乃至流落他乡的流民。 李昂能力有限,看到一个帮一个,仅此而已。 “是学宫的李小郎君么?” 旁边食摊的老板犹豫着开口,李昂转头看过去,感觉对方似乎有些面熟,“你是...” “下走是王小四啊,” 食摊老板的表情生动灵活起来,“李小郎君以前在怀德坊暂居备考的时候,来这里喝过醪糟。” “哦哦。” 李昂回想了起来,去年这个时候,他和柴柴刚到长安,住在怀德坊的旅社里备考。有时候柴柴睡着了,李昂又想吃宵夜,就会去西市附近的食摊。 “王掌柜最近生意如何?” 抱着怀念心情,李昂提议要买份醪糟, 激动万分的王小四坚决不肯收钱,还送了李昂竹制食盒,在周围一众食摊老板的羡艳目光中,和李昂寒暄着。 “唉,李小郎君能喝我家的醪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士为知己者死...” 王小四搜肠刮肚地挑拣着文雅词汇,见李昂将橙黄花朵放在竹制食盒上,忽然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 李昂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随意问道。 “不,没事。只是刚才卖给李小郎君花的那个小姑娘...不详。” 王小四犹豫说道。 那个小女孩姓聂,住在兴化坊茅草屋中,家中有个天生愚笨的兄长,以及跛了条腿的父亲。 聂老汉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以卖竹筐、竹篮和一些竹制的小玩具为生。 由于他儿子聂大郎天生愚笨,终日笑呵呵的样子,无论别人怎么打他骂他都不会生气, 聂老汉怕他在家里被人欺负,或者意外走丢,就会在去东市摆摊的时候带上他, 而家里的小女儿,也在东市街头卖每天新摘的花朵。 一家人虽然清贫,但好歹能活得下去。 王小四说道:“端午节晚上的时候,东市死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据说是被聂大郎玷污杀害的。 现在聂大郎已经被收监,关押在大理寺了。” “傻子杀人?” 李昂挑起眉梢,“不会是栽赃嫁祸吧?” “人证物证确凿,镇抚司用细犬闻过,死者身上残留的...那什么痕迹,就是聂大郎留下的。 镇抚司的细犬从不会出错。” 王小四含糊道:“他们家也邪性。儿子天生愚笨,妻子生女儿的时候难产死了,丈夫前几年从桥上摔下来,瘸了条腿,就小女儿什么事也没有。 所以大家都说,她是天煞孤星。” “这样么。” 李昂点了下头,望着小女孩跑远的方向,眉头微微皱起。 ———— 天煞孤星,其实就是倒霉可怜的近义词。 李昂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虞国实在太大,总有地方是虞国朝廷与学宫无法顾及到的。 如果以宽松标准来定义,那些生活在偏远州府的贫困百姓,各个都可以是天煞孤星。 踏踏踏。 他走到金城坊宅邸,和那些守在宅邸外的皇宫侍卫们点头打了声招呼,迈进门内。 庭院中,李乐菱依旧在监督着柴柴的学业。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李乐菱经常投喂的缘故,感觉柴柴的脸变圆润了一些,手臂什么的似乎也变丰韵了。 “日升回来了。” 李乐菱放下书本,笑着问道:“晚饭想吃什么?水盆羊肉还是槐叶冷淘。” “羊肉吧。刚好买了点醪糟回来。” 李昂将装有醪糟的食盒放在桌上,看着李乐菱站在走廊里,指挥起了后厨里的皇家御厨们——这段时间李乐菱以“更好地辅导柴柴生活学习”为由,找了群御厨过来,给李昂家里做饭。 到晚饭时,三个人坐在餐桌旁,边吃边聊天,李乐菱偶尔还会询问柴柴一些考试题目,以及今天的学习心得。 就感觉...怪怪的,莫名有种一家三口的既视感。 算了,等柴柴学宫考试结束后,再好好答谢一下李乐菱吧。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甩出脑海。 踏。 一名金吾卫士卒走进庭院,对李乐菱轻声说了几句。 “常襄郡王来访?” 李乐菱惊诧地挑起眉梢,与李昂对视一眼。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光芒 虞国的爵位体系中,皇兄弟、皇子,皆封国为亲王; 皇太子子,为郡王; 亲王之子,承嫡者为嗣王,诸子为郡公,以恩进者封郡王; 袭郡王、嗣王者,封国公。 常襄郡王李成和,是先帝的三弟的次子,本来是郡公爵位。因年轻时变相救过虞帝李顺一命,而提了一级,被封为郡王。 这位常襄郡王李成和,平时居住在兴宁坊中,此前和李昂没有交集。 硬要说见过一面,那得追溯到上元时节,宗室代表和新晋勋贵们,共同去大明宫觐见虞帝。 而李成和突兀造访的原因也很简单,治病。 “乐菱也长大了啊。” 穿着紫袍、身形瘦弱、脸庞发黄的李成和,在侍卫的搀扶下,勉强坐在椅子上,朝李昂露出了衰弱讨好的笑容,“还请李小郎君原谅我这老朽的突然拜访。” “无碍。” 李昂不习惯和宗室贵族们交谈,直截了当说道:“要不先让我看看病情吧?” 李昂已经是全虞国,家喻户晓的小药王神, 如果不是他的学宫弟子身份,以及虞帝下达的‘闲杂人等不得随意打扰’的命令, 恐怕每天登门拜访、求医问药的人,能从西市排队排到东市。 由于外科手术的基础还不成熟,李昂其实也没办法进行真正的大型外科手术,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抽空秘密去一趟长安病坊, 看看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 “有劳李小郎君了。” 常襄郡王李成和点了点头,接受李昂的查体。 他的状况,确实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糟糕到了极点。 黄疸,腹水,消瘦... 一番查体下来,李昂面色逐渐凝重,将病症锁定在了肝部。 他用叩诊法、触诊法和搔刮听诊法,聆听清浊音,确定肝上下界,测量肝上下径, 再指李成和的右侧肋骨下方,问道:“这里平时会疼么?” “会的。有时疼有时不疼。也就最近的事情。疼起来的时候,整个右边肩膀和右背,都疼得要命。” 李成和注意到了李昂脸上的表情,勉强挤出笑容,“李小郎君,这病...” “先躺桌上吧。” 李昂招呼侍卫,搬来长桌,让人把李成和扶到桌上躺下,让他双腿微屈,深呼吸, 自己则触摸李成和的右侧肋骨下缘。 肿块。 手上传来了清晰的硬肿块触感。 李昂表情微变,脑海中闪过种种资料。 肝轻度肿大见于病毒性肝炎、中毒性肝炎; 中度肿大见于淤血性肝大、肝外胆管梗阻、细菌性肝脓肿、血吸虫病等; 重度肝大,见于原发性或转移性肝癌、多囊肝等。 再考虑到肝质硬,表面有大小不一的结节,有肝触痛和叩击痛,肝区有传导性搏动,黄疸,蜘蛛痣,肝掌,腹水,短期内大幅度消瘦... 李昂后退半步,沉重地摇了摇头,“抱歉。” 肝硬化,肝癌。 肝硬化是是因组织结构紊乱而致肝功能障碍。哪怕在医学高度发达的异界,也没有根治办法。只能尽早发现和阻止病程进展。 而现在已经发展到肝癌晚期,癌肿大到切不了的阶段... “是么...” 常襄郡王李成和,缓缓低垂眼帘,声音轻得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李小医师,这病是怎么引起的?我大概还有多久时间?” “最有可能是饮酒过量,也可能是喝了不干净的水,或者接触到了毒物等等。” 李昂说道:“至于时间...可能是三个月,也可能是半年。” “这样啊。” 李成和的脸上露出了惨淡笑容,从长桌上慢慢起身,“我明白了,麻烦李小郎君了。三个月时间还算多,我还可以布置一些事情。” 他在侍卫的搀扶下,下到地上,朝李昂拱了拱手,便整理衣裳,缓慢出门而去。 李乐菱出门送他上了马车,看着马车驶远的背影,表情复杂,轻声道:“以前听阿耶说过,成和叔年轻时候是他们这一辈的李氏宗室子弟中,体格最健壮、最适合炼体习武的。 只是因为他父亲年轻时犯了一些错,让他没资格踏上修行道路。” 李成和的父亲,就是先帝的三皇弟。在参与推翻圣后的政变后,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最后殃及到了子孙,让他们没法修行。 “...” 李昂沉默不语,如果在异世界,他一定会鼓励对方积极乐观,采用一切方法延缓病情、改善生命质量。 但这里没有免疫核糖核酸、干扰素,没有白细胞介素-2、胸腺肽,没有放射治疗、化学药物治疗, 说那些话,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还不如如实相告,让对方在生命最后阶段,完成照顾好家人的愿望。 李昂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返回宅邸。 李乐菱稍微收拾了下东西,便匆匆赶回大明宫内,要对父亲母亲传递这个消息。 多日以来的热闹气氛散尽,晚饭又只剩下了柴柴和李昂两人。 柴柴吃完了饭,便去学习了, 李昂则坐在卧室床边,陷入思索。 常襄郡王李成和,将死于饮酒过量引起的肝硬化肝癌,而他的年龄,已经远远超出了虞国的平均寿命。 更多的虞国人,在达到他这个年纪前,就死于各种各样的事故、病症。 李昂估算了一下,哪怕他学宫毕业后,担任博士,有规划地集结人力,发展虞国医学。 在有生之年内,也决然不可能将虞国医学推进至异世界的程度。 别说异世界的现代医学水平了,就是近现代水平,也遥遥无期。 “太难了啊。” 李昂凝视着油灯中徐徐发光的微弱烛火,声音有些苦涩,“小儿麻痹症,丝虫病,血吸虫病,大骨节病,麻风病...” 作为学宫弟子,他能享受到全虞国各地调配来的资源。 他住的是金城坊的豪宅, 交往的要么是帝国公主、贵胄子孙,要么是豪商后裔、兵部新星。 天冷了可以写符取暖,天热了可以用凉风符制冷,家务有侍女仆役承担, 自己偶尔想要动手做饭洗碗,也可以用念力完成,不需要流哪怕一滴汗。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成为了字面意义上“不染尘埃”的修士。 但,天下间的其他人呢? 虞国四万万百姓,恐怕只有一成,在过着富足生活。 剩下的,要么为了每天生计疲于奔命,无暇也无力改变现状, 要么就干脆生活在贫困线附近,挣扎求生, 甚至受破产、饥寒、疾病、恶吏等压迫。 他想到了白天看见的那个顶着臭鸡蛋的买花小姑娘, 在阳光笼罩的阴影之下,在自己看不到的角落里,还有多少人在艰难度日。 吱呀—— 卧室木门被轻轻推开,柴柴悄无声息走了进来,站在李昂身边,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手掌轻柔抚摸着李昂的头发。 主仆二人相互依偎,仿佛又回到了在洢州的时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窗外响起了入夜的昊天钟声。 “少爷,” 柴柴的声音在头顶传来,“坏人是不会愧疚的,只有好人才会。 你做的,已经够好了。” “....嗯。” 李昂闻着柴柴身上的熟悉气味,缓缓舒了口气,站起身来,朝小女仆露出了微笑,“我没事了,谢谢。” “嘿嘿。” 柴柴露出了不好意思的憨笑,提议道:“那要再吃点晚饭么?感觉刚才没吃饱。” “可以。对了,拿上这个。” 李昂拿起桌上的特制纸笔,写了张焰符,递给柴柴。 也许是墨丝进化到第四阶段的缘故,李昂对灵气的掌控精准度也提升了不少,写出的焰符比过去更强,一张就能令炉火燃烧,加热晚饭。 “嗯。” 柴柴拿着焰符去厨房热晚饭,李昂则坐在床边,思索片刻后,拿出了漆黑如墨的苦境莲。 这朵莲花造型的异化物,能够检测未来凶吉,理论上也可以检测出足以致命的病症。 不知道学宫的东君楼中,有没有类似的、效果更广的异化物,能辅助自己推动虞国医学发展... 正当李昂思虑之际,被他拿在手中的苦境莲,其花瓣忽而合拢起来, 如同向日葵般,指向了东面。 第一百六十六章 案情 李昂举着苦境莲,在卧室里转了几圈。苦境莲的花朵部分依旧指向东方,像是被远方的某种东西牢牢吸引住一般。 “那本《中土禅宗》里面,只说过能占卜凶吉,没有说过有这种情况啊...” 李昂眉头微皱,听到柴柴已经热好了饭菜,便收起苦境莲,和柴柴一起吃完饭后,借口出去散步,离开金城坊。 是在...这个方向。 李昂将苦境莲藏在宽大衣袖中,一路向东,经过太平、务本等坊市,最终来到了东市。 端午节的节日气氛还没有彻底散去,路边依旧能看到一些店铺挂着艾草菖蒲, 那几颗生长在道路中间的东市标志性大树上,还挂着荷包、五色丝线与灯笼。 马车、行人川流不息, 来自天南地北的货物汇聚于此, 耳畔响彻着丝竹声、叫卖声、嘈杂交谈声。 李昂站在道路边,发现衣袖中苦境莲的偏转效应逐渐散去,莲花花瓣重新恢复原状。 引起苦境莲发生变化的东西消失了? 还是说已经结束了? 他绕着周围区域转了几圈,衣袖中的苦境莲依旧毫无反应,倒是在一条阴暗小巷里,见到了个熟人。 “乌十七?” 李昂稍微有些惊诧地看见,作为前长安率然帮成员、现万年县差役的乌十七,正举着油灯,蹲在巷弄角落,查看着青黑色的石砖墙壁。 “李小郎君?” 乌十七被稍微吓了一跳,拿着油灯站了起来,身上并没有穿着不良人的制服。 “你这是在...” 李昂看了眼乌十七刚才检查的砖墙,墙体长有一些久未打理形成的青色霉斑,以及暗红色痕迹——看起来像是干涸血迹。 “受人所托,调查一些事情。” 乌十七犹豫片刻,突然咬了咬牙,“准确的说,是查案。” “查案?” 李昂一挑眉梢,乌十七是万年县差役,主管侦缉逮捕。 不过他以前的帮派经历,似乎拖累了他,到现在还只是个小捕快。 乌十七轻声道:“李小郎君有听说过么?端午节发生在东市的命案。” “有关姓聂的那起?” “没错。” 乌十七点头道:“死者名为孟英,女,年方十五,是琉光钱庄长安县管事孟成业的女儿。 端午当晚,她和几名友人看完龙舟回来,由于街上行人拥挤,与朋友、护卫,在东市南面入口处走散。 当时街道上,正有彩车游行,人员密集,她的朋友、护卫过了一阵才重新聚起来,发现她失踪不见,于是就四处去寻。并请当时在东市的不良人、镇抚司、金吾卫寻找。 不过每逢过节,长安百姓集体离开各自坊市,上街游玩, 各种案情频发。 失火走水、财物失窃、老人孩童走丢...令不良人和镇府司等疲于奔命,抽不出太多人手。 加上街上气味过于杂乱,负责嗅探的细犬也被混淆。 据目击者生成,最后一次看到孟英时,她登上了一辆马车。 镇抚司等人向马车驶离方向搜索,当他们找到孟英时,她已经在这条小巷里死去多时,死因是头部撞击,死前有挣扎反抗行为,脸被她自己的玉簪划花。” 乌十七指了指墙上的那块血迹,沉声道:“巷弄中,除了她以外,就只有一个青年男子聂石磊。 聂石磊是兴化坊人,二十岁,天生愚笨迟缓,平时性情温和,喜欢傻笑。 端午节当晚,其父亲聂高,带着他和他妹妹聂钰环,来东市摆摊,售卖竹筐、竹篮还有竹制玩具。 聂高由于腹中疼痛,前去方便,让女儿聂钰环照看他大哥。 聂钰环被花车吸引,独自离开摊位。 当两人返回时,聂石磊同样消失不见。 父女二人连忙去寻,和镇抚司等人在同一时间来到小巷两端——当时聂石磊衣衫不整,正泪流满脸,跪在地上,试图帮孟英整理好凌乱的衣服。” 李昂沉默着,听完了乌十七讲述的案情,突然问道,“在孟英死前,没有人朝这条小巷里看过么?” 乌十七摇头道,“没有。这条巷弄地势低洼,以前总是淤积着臭水,所以平时很少有人会走。而端午节当晚,这条巷弄的两端,都堆积着两侧店铺的杂物。路人被杂物所阻挡,看不到里面情形。” 他顿了一下,补充说道:“聂石磊不仅手臂上有抓挠伤口, 而且衣衫不整,裤子有精污残留痕迹——据当时的细犬反应来看,他裤子上的精污,和孟英衣衫上的,是同种气味。 现场人证物证确凿,镇抚司的士卒立刻将他抓捕,押入大理寺监牢。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聂石磊都是第一嫌凶,且案情恶劣,秋后就要问斩...” “但是?” 李昂平和问道,如果案情真有这么简单,乌十七就不会大晚上还在这条巷弄里调查,也不会浪费时间跟李昂说这么多。 “但是,下走以为,疑点太多了。” 乌十七苦笑道:“首先是目击者。不止一人看到过孟英死前,自愿登上了一辆豪华马车。那辆豪华马车属于谁?跟孟英有什么关系? 其次,聂石磊虽然是个傻子,但性格温和,待人友善,连兴化坊那些顽劣小孩都不忍欺负他。 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伤害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李昂眯着眼睛问道,“你觉得是有人栽赃嫁祸?” “是。” 乌十七点了点头,沉声道:“死者孟英的父亲,是琉光钱庄在长安县管事孟成业, 他和那位虞国第一豪商金无算,是义结金兰的关系。 如果没有这起意外,孟英以后很可能是要嫁给金无算的次子的。 案情发生后,金无算立刻调用手上资源,推动大理寺、万年县等加快调查和审理案情,要为侄女找回公道。” 李昂皱起眉头,金无算开设琉光钱庄,可能是虞国,甚至是天下间的第一豪商——不包括五姓七望等门阀氏族。 谁也不知道他在暗中有多么广阔的人脉,结识了多少达官显贵和修士。 在长安坊市间有这么一条传闻,得罪了金无算,只有两种办法, 一是祈求他本人的原谅, 二是死。 “如果李小郎君感兴趣的话,” 乌十七拱手说道:“后天,后天大理寺就要公开审理这起案件。” “嗯。” 李昂点了点头,没有说去或者不去,转身离开了东市。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乌十七怅然地长舒一口气。 “他走了?” 低沉声音在一旁响起,乌十七哑然扭头,只见一个络腮胡子、满脸沧桑的大汉从街头角落里走出。 邹翰,大理寺狱卒,乌十七的生死之交。 “你一直在这?!” 乌十七先是惊讶,旋即暴怒,“你刚才怎么不出来?我是为了你才来趟这淌浑水的! 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么? 他是学宫的李昂李小郎君!学宫状元,开国县伯,救治了无数百姓的小药王神!你不是说要查清这起案件么?刚才就是求他伸冤的最好时机...” “我知道,但...” 邹翰深吸了一口气,“我傍晚的时候,看到郡王的马车,去了他家的宅邸。” 第一百六十七章 槐树 在长安的郡王不止一个两个,而是很多。 但听邹翰的语气,这句话里的对象只可能是一位。 常襄郡王,李成和。 乌十七沉默片刻,拉着邹翰走到另一处僻静角落,痛苦地按住了额头,对友人说道:“你说你一个拖家带口的臭狱卒,活了这么些年,钱没攒到,非要掺和进这种会死人的事情里。” “...我相信聂石磊是无辜的。他人很好,绝对不可能犯下那种案子...” “你是在大理寺地牢里吃虱子吃多了么?还是那个傻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乌十七愤怒道:“你当了十几年的狱卒,心还没有冷下来啊?平时连几贯钱都不肯借我,现在肯为个傻子卖命。” 邹翰自顾自地说道:“...我之前暗中去访问过那些证人,听他们的描述看,接走孟英的马车的外形,和常襄郡王府上的马车很像。 而且端午节次日,郡王府上就以‘清理旧物’为理由,将那辆还算新的马车拆了烧了。 最关键的是聂石磊的证词,他是被一个很好看的女子,带到巷弄里,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下,被动发生了关系。 并且在事后被击晕,昏迷不醒。 当他醒来时旁边的孟英已经死了,他慌乱之下,想要去扣上蒙英的衣服。正好被抓获。” “所以你就更加应该,在刚才,把案情,对李小郎君说出来!” 乌十七咬牙道:“就算有证据,你以为你能替那个傻子攀咬到常襄郡王,或者金无算么? 何况你还没有证据!” 乌十七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把头往墙上一靠,长叹了一口气,默默提起油灯转身离去。 邹翰下意识踏出半步,问道:“你去哪?” “去抄卷宗。” 乌十七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疲惫说道:“后天大理寺就要开庭审理案件了。 我去把所有案情细节梳理一遍,送到李小郎君府上,希望他能对此感兴趣。 在长安,只有贵人,才能和贵人打擂台。 我们,只是老鼠而已。” “...” 邹翰注视着友人离去的背影,陷入沉默。 刷拉。 手掌传来被牵拉的触感,邹翰转过头,看到一个幼小瘦弱的身影在拉着自己的手掌。 聂钰环,她头上的鸡蛋壳已经不见,头发看起来像是刚洗过,手臂上还提着那个花篮。 “你怎么来了?” 邹翰尽可能挤出一丝慈祥笑容,这段时间他逐渐被大理寺牢中的聂石磊的善良纯真所触动,也逐渐把聂钰环,当成了自己早年间因病死去的女儿。 如果自己的女儿没死,现在年纪应该和她一样大吧... “...” 聂钰环眨了眨眼睛,依旧没有说话,拉着邹翰的手掌,来到了东市的槐树下。 此时正值夏季,淡白色的槐花朵朵盛开,密集地簇在一起,挂满了树梢枝头。 聂钰环瘦弱的身躯,在槐树的石坛边跪下,闭上双眼,双掌合十,虔诚祷告着什么。 邹翰尴尬地站在一边,注意到周围行人的好奇探究目光,一咬牙干脆也陪小女孩跪在了大槐树前。 片刻,刷拉声音在旁边响起, 邹翰睁开眼睛,只见聂钰环已经结束了跪拜,站了起来,手上拿着一小朵淡白槐花。 她拉过邹翰的手掌,在他掌心画了个“牢”的字样。 “你又要去看你哥?” 邹翰微微一愣,看到对方脸上的坚毅表情后,无奈起身,“后天就是大理寺开庭审理的日子,恐怕不好见。监牢里的其他同僚对我已经有意见了...” 刷拉。 聂钰环从竹篮中悄悄抽出一张一百贯的飞钱,朝邹翰比了个“嘘”的手势。 “嗯?这么多...” 邹翰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钱。谁给的?一个好心人? 嘿,还真是人傻钱多哈...” ———— 踏踏踏。 一重一轻的两道脚步声,伴随着油灯光芒摇晃,来到了阴冷的大理寺监牢走道。 “嘿嘿,小姑娘,走近些,让我看清点。” “又来看你哥了?哈哈,他得罪了金无算,今年秋天就要死咯。说不定尸体都要被抽筋扒皮,烧成灰,洒在那个孟什么的墓前呢。” 走道两侧的牢房中,响起了各路犯人们浑浊恶毒的话语。 邹翰面无表情地经过走道,手中木棍“不经意间”砸中了一只抓着铁牢栏杆的手掌,将其狠狠砸了回去。 而聂钰环,则紧绷着脸,迈步来到了大理寺监牢尽头。 不知是运气比较好,还是出于贵人的特地交代,这间牢房竟然要比大理寺其他牢房干净。 地上铺着一层稻草,而且不怎么看得到随处乱爬的臭虫和苍蝇。 “小妹,是,是你吗?” 聂石磊听到动静,拖着沉重镣铐,从牢房角落艰难地爬了过来,趴在了铁牢边。 他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身上随处可见结着血痂的伤疤,脸庞乌青了一大片,本就不怎么清晰的口齿,变得更加模糊。 这些伤,一半是端午节那天晚上,被差役还有孟英的家人打的, 一半则是这段时间刑讯的结果。 聂钰环抬起瘦弱双手,穿过铁牢栅栏,握住了聂石磊的手臂,晶莹泪珠不断沿着脸庞滚落。 “没,没事的。” 聂石磊笑呵呵地安慰着妹妹,“爹,爹呢?他怎么没来?生,生病了?严重么?” 兄妹二人隔着铁栏杆,轻声交谈着。 直到邹翰隐约听到地牢上方动静,催促了几句,聂钰环才擦去脸上泪水,将那朵淡白槐花,放进了聂石磊的手掌中。 兄妹二人在过去朝夕相处,交流起来也可以直接用手势,不需要费力地在手掌上写字, 聂钰环比划出的手势,邹翰只能看懂一小半,比如槐花、放在身上、小心保管等等。 槐树神么? 邹翰不禁摇头苦笑,想到了那个快要在东市坊间消亡的民间故事,心底默默一叹,抬头望向冰冷阴暗的地牢顶部。 仿佛要透过不见天日的地牢,看清漫天星辰, 如果世间真有能够保佑平民的神明,那就请他还这起案件一个公道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指认 “开始了。” 清晨时分,李昂和诸多长安市民一起,站在大理寺外,向内张望。 他还是来看这起案件的审理过程了,一方面是因为乌十七的恳请, 一方面则是因为之前苦境莲的变化。 在虞国,大理寺和刑部均有掌管司法之权, 大理寺相当于最高审判机关,专门负责朝廷官员犯罪以及发生在长安的徒刑以上的案件, 刑部则负责处理普通犯人,并对大理寺徒刑、流刑程度以上的案件,进行复核。 如果发生涉及政治、涉及冤案的重大案件,那么御史台也要掺和一手,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加侍郎,以及御史中丞共同会审。 虞国将案件分为五等,对应五种刑罚,分别是鞭笞、击杖、有期徒刑、流放、死刑。 由于这起案件死了人,几乎可以肯定是有期徒刑起步,直至死刑。也就是说必然要到刑部复核。 本来按照虞初规矩,如果是死刑级别的案件,是需要交由皇帝复核,以显示虞国对死刑的审慎、对人权的关怀。 但几百年下来,虞国人口不断膨胀,死刑案件越来越多,皇帝一个人根本审核不过来。这条规矩也就逐渐没人提了。 哪怕是死刑,也到三堂会审为止。皇帝不会轻易过问,或者干涉案件导向。 啪嗒。 两名高大魁梧的大理寺差役,将穿着囚衣的聂石磊,沿着走道拖了过来。 他们捏着聂石磊的双肩,用力按下,逼他跪在坚固石砖上。 “砍头!砍他的头!” “杀了他!” “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 大理寺外瞬间响起了嘈杂骂声,各式各样污秽词句从广大长安市民的嘴里蹦出,恨不得化语言为利剑,将跪在那里的聂石磊贯穿。 就算是一些看起来面善的老太太,也在低头难过,“多好的女娃啊,听说才十五岁,就被这个傻子给毁了。” “长安万年县的衙役都是干什么吃的?平时就放这个傻子上街随便走么?” “听说是端午节他爹带他出门的。” “那怎么不把他爹也抓起来,说不定就是他爹指示的。就算和他爹没关系,他爹放傻子出门也是过失!” 长安城已经有段时间没发生过这种恶劣案件,寺外的市民们群情激奋,声音越来越大, 令高坐于堂上的大理寺卿运翰池,微不可察地皱起眉梢,一拍龙形惊堂木,将寺外杂音压了下去。 “开始吧。” 运翰池深吸了一口气,对台下浑浑噩噩的聂石磊问道:“你是聂石磊?” “...是。” 聂石磊缓缓抬起头,眼神漂移迷离,视线花了好久才固定在运翰池脸上。 “载乾四年端午节的戌正,到亥初时候,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啊?” 运翰池抿了下嘴唇,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半月以前,端午节那天晚上的戌正到亥初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事情?” “我,我在陪阿耶和小妹,卖竹篮。” 聂石磊的言谈近似孩童,说话经常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 一会儿说自己很害怕,一会儿又说自己被人打了,自顾自地哭起来。 如此表现,没有让寺外的群众们同情,反而认定是他疯症发作,杀了孟英,并妄图用这种傻子想出来的拙劣谎言蒙混过关。 砰! 李昂转头望去,只见角落里,一个穿着华贵服饰的中年男子,正双目通红,一拳重重砸在石墙上。 中年男子紧咬牙关,身躯因为强烈的悲痛与愤怒而微微颤抖,淋漓鲜血沿着指缝滑落。 他旁边围了一圈人,其中那位李昂熟悉的、虞国第一富商的金无算,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应该就是死者孟英的父亲,琉光钱庄在长安县的管事,孟成业了吧。 李昂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大理寺内。 “带人证上来。” 也许是觉得和聂石磊交谈太过费力,大理寺卿运翰池摆了摆手。 一旁差役将一群人从侧方庭院带到堂前,其中既有富家少女,也有长安万年县差役、镇抚司士兵。 “嗯?” 李昂眉梢上扬,在人群看到了前天那个被砸烂菜叶的小女孩。 运翰池对人群依次提问,对案情进行了还原梳理。 “根据多方证人口供,端午节中午,午正时分,孟英和友人一起去曲江池游玩。 下午酉初时分,嫌犯聂石磊与其父聂高、其妹聂钰环一起,携带竹篮等商品,前往东市西侧摆摊。 亥初时分,孟英与友人从曲江池返回,前往东市。于亥初一刻钟,与友人在东市东侧入口处走散。 亥初两刻钟左右,位于东市西侧入口的聂高,因腹痛离开摊位,嘱咐女儿聂钰环看好聂石磊。 聂钰环被花车吸引,嘱咐聂石磊留在那里不要走动之后,就去花车旁边,买两人份的糖果。再返回时聂石磊已经失踪。 亥正一刻钟时分,孟英的友人来到东市西侧寻找,与聂高、聂钰环,同时发现了巷弄里形迹可疑的聂石磊,以及已死,且脸被划花的孟英。” 运翰池沉声说道:“事情是否是这样。 你离开摊位后,被出现在街头的孟英所吸引,尾随她走进小巷,遭遇反抗呵斥。你便将她的头摔在墙上,行不轨之事,事后出于恐惧,用她头上的玉簪,将她的脸划花。最终来不及逃跑,人赃俱获。” “...” 聂石磊仿佛没有在听大理寺卿在说什么,他只是看着不远处的聂高和聂钰环,不断流泪——他父亲聂高鼻青脸肿,显然这段时间在长安城里被什么人殴打过。 “你还有脸流眼泪?” 一位似乎是孟英友人的富家少女气愤至极,从证人中冲上前来,一脚踹在聂石磊肩膀上,将他踹倒在地,大声吼道:“你知道孟英死的时候有多痛苦绝望吗?她的指甲因为用力挣扎而掉落,她的...” 大理寺卿运翰池皱起眉头,不用他说,一旁的差役就将富家少女拉了回去。 他清了清嗓子,“如果没有异议的话...” “不是的。” 这一次,聂石磊终于主动开口说话,声音像是从极远处飘来一般,“我没有杀了她。” “嗯?” 运翰池皱起眉头,只见聂石磊的目光逐渐稳定,不再四处乱看,声音也平稳有序了许多,“是其他人。” “谁?” “他。” 哗然声中,聂石磊一摆手臂,指向了大理寺门外。 一个高壮男子面色陡变,正打算消无声息后退离开,手臂却被旁人一把抓住。 “阁下想去哪?” 李昂微笑说道,稍稍用力一拉一甩,将他推上前去,来到堂前。 第一百六十九章 自乐(4K) “你是何人。” 大理寺卿运翰池皱眉看着台下男子,刚才聂石磊像是随手乱指,从人群中随意挑了个人出来,但这人站在原地,低垂头颅,沉默不语,反倒引起了运翰池怀疑。 “搜身。” 大理寺卿一个眼神,两侧衙役就要上前按住该男子。 “寺卿明鉴!” 该男子急忙说道:“下走是常襄郡王府上的佣人,只是偶然到此,被嫌犯攀咬诬陷。” “常襄郡王?” 运翰池疑惑不减,“郡王最近卧病在家,你身为下人,怎么还有心情闲逛?” 常襄郡王李成和暴病的事情,不是什么机密,而他被学宫状元李昂诊断为时日无多的消息,也流传了出去。 既然病症无药可医,那当务之急自然是处理好后事。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常襄郡王府上,一直在忙着清点财物,结算资产,统计在各个商号里的分红,让郡王唯一的一个儿子能顺利继承财富。 同时还得和主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协商,筹备丧事等等。 整个郡王府都在忙碌,这时候一个下人莫名其妙跑来大理寺,参观一个毫无瓜葛的案件审理,怎么看都很奇怪。 “...” 高壮男子哑口无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差役小声对运翰池说道:“运寺卿,之前调查时,有不止一位人证说过,最后一次看见孟英时,她主动登上了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 当时时间,大约是在亥初两刻钟。” “嗯?” 运翰池看了这个好像是名为邹翰的差役一眼,虞国繁华富庶,马车的样式也极尽华贵。 光马具、马饰,就有衔镳络头、额勒、鼻带、镳、颊带、咽带、项带。 马的额前、鼻端和两颊上部各装一枚杏叶,络头的皮带上还会装饰满小金花,搭配其余贵重装饰,这一套统称为“闹装”, 也就是白居易在《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中所说的“贵主冠浮动,亲王辔闹装。” 按照规定,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员有资格使用。 再考虑革显(马腹上的带子),攀胸(从马鞍向前绕过马胸的带子),蹀躞(装饰条带),銮(装在马车衡和轭上的响铃)等等, 一辆高级马车的价格,少则上千贯,多则数万贯, 就跟李昂异世界记忆里的超跑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运翰池手上也有一份来自东市人证们的供词,如果想要在长安城找出某辆特定的高级高车,那无疑是大海捞针。 但如果出现了针对性的线索,能够拿出实物,让人证辨认,那十有八九能辨认出来。 邹翰继续说道:“并且,卑职还听闻,端午节当晚,有人看到常襄郡王的嫡子李申斌曾在东市酒楼出现,时间是亥初时分。 而前段时间常襄郡王府上,以端午节清扫旧物为由,焚烧了一辆马车...” 大理寺卿运翰池的眼睛下意识眯起,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 这番话已经是很刺耳的明示了,分明就是在指控一位李姓宗室、虞国郡王之子,涉嫌与案件有牵连。 邹翰被大理寺卿的目光盯住,身躯下意识地绷紧,但还是勉强保持眼神对视。 大理寺卿运翰池思索片刻后说道,“...也罢,去常襄郡王府上知会一声,不要打扰郡王本人,只要把郡王嫡子、管家、佣人、车夫等带到,就说要问一些问题。” 两侧的大理寺下属们脸色微变,去虞国的郡王府上请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大理寺卿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他们也只好遵命行事。 大理寺位于皇城内城,与郡王府所在的长安东北相距不远,不多时,郡王府上的人和物均已带到。 这就是常襄郡王的嫡子,李申斌? 李昂向大理寺内望去,只见一位穿着白衣、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正坦然站立,一脸从容,“运寺卿,家父卧病在床,仍需我照料,不知道运公想问什么。” “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的。” 运翰池看了眼桌面上的案件资料,“载乾四年端午节的戌初时分,你在哪里?” “我在东市南侧的醉风楼与一些朋友饮酒,到场的有太府寺卿家的三郎,太常寺少卿家的...” 李申斌报出了一连串人名,抢在运翰池提问前,继续说出了自己的行动轨迹,“我们在戌正时分开始饮酒,直至亥初才散去。 由于我喝了一些酒,就嘱咐马车车夫回去路上,驾驶得慢一些。” “是这辆马车么?” 运翰池让人将马车牵进来,人证们纷纷点头称是。 寺庙外的孟成业立刻按捺不住,就要冲进寺内,却被一旁的金无算拦住。 运翰池面无表情询问道:“这些人证称,死者孟英,在亥初两刻钟左右,登上了这辆马车。” “嗯...运寺卿说的是端午节发生在东市的案件吧?我也有所耳闻。” 李申斌面不改色说道:“我家府上,共有十五辆马车,这个外形的共有三辆。其中一辆前段时间被虫子蛀空,不得已拆散焚烧。 当晚,这几位人证在东市看到的,确实是我乘坐的马车。 在驾车返回郡王府的过程中,我也确实让车夫停下,接了一位女子上车。 不过那人并不是孟英,而是我府上的侍女。” 李申斌一指自己府上的仆役们,指中其中一位和孟英年纪、体型相仿的侍女,“她名为小艾, 端午节我给府上的仆役们都给了钱,放了假,包括她。 坐马车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她独自走着,就停下马车,载她一程。 可能是人证们看错了吧。错把她看成了孟英。” 狡辩。 李昂微眯眼睛,那些指认马车的人证,很多都是东市店铺的掌柜、伙计、摊主。 当晚他们注意到的是华贵马车,没看清车上的人。 至于李申斌搬出来的这位小侍女——她是郡王府上的下人,提前对好口供根本不难。 “我父亲和孟英的父亲孟成业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之前也见过孟英。 但那晚我是真的没有在东市遇见她过。” 李申斌一脸坦然,对人证们说道:“各位可以再辨认一番,看看孟英姑娘尸首的长相,是不是和小艾有相似之处,以至于认错。” “...你难道不知道么?孟英的脸被凶手用玉簪划花,虽然尸体现在在冰室中保存不腐,但根本看不出原本长相。是用身上首饰和胎记,确认的身份。” 大理寺卿运翰池深吸了一口气,台下的那些人证们,看着那位侍女小艾,不少人脸上都露出迷惑表情。 那晚在东市,他们只是瞥了一眼,印象没有深刻到哪去。 五成人证说可能是自己认错,三成人证说自己记不清了,只有两成人证,觉得小艾与当时登上马车的少女好像不是一个人。 “你们再想想清楚!” 寺庙外的孟成业终于按捺不住,冲进寺内,先对大理寺卿运翰池表明自己是死者父亲的身份,再对一众人证说道:“还望诸位仔细回想,事关我女儿的案情能否昭雪!” “孟掌柜是吧。” 李申斌见孟成业出现,立刻摆出一副悲戚表情,“英妹妹的事情我听说了,对此深表遗憾。” 孟成业双目通红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显然已经完全不信任这位郡王之子。 “是,是她。” 原本跪在地上的聂石磊,此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那位名为小艾的侍女,突然一指小艾和之前那个高壮仆役,说道,“是她和他,商量之后把我带进小巷的。” 大理寺内先是一静,旋即又喧哗吵闹起来。 傻子的证词全部基于主观,不可靠,但李申斌身上的可疑之处同样众多。 问题的关键,在于证据。 那辆马车已经被拆散焚毁,而侍女小艾与高壮仆役,也全都是郡王府上的人,话语没有可信度。 “如果各位能证明,当初登上马车的,确实是孟英,那么就能肯定我牵涉案件。” 李申斌直截了当道:“如果没有证据,不能证明,那就还请运寺卿放我回去,照顾病重父亲。” 说罢,李申斌回望了运翰池一眼,便要转身离去。 他是郡王之子,李姓宗室。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涉案的情况下,愿意配合大理寺查案已经给很面子了。 此刻想走,根本没人拦得住。 除了... “等一下。” 李昂迈步踏出人群,拦住李申斌去路,“只要有证据证明,在场人证当时看到登上马车的女子,确实是孟英,就可以了吧。” 李申斌双眼微眯,“你是?” “学宫李昂。” 李昂从腰间解下腰牌,展示给大理寺众人看,转头对运翰池说道:“运寺卿,我有办法可以证明,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大理寺内再次轻微骚乱起来,李昂的名声在长安流传甚广,最近还传出了他跟光华公主不清不楚,虞帝屡次三番要召他为女婿却被拒绝的小道消息。 李昂不理会周围人群的惊诧,征得运翰池同意后,去到大理寺冰室,看到了孟英面目全非的尸体,再找来炭笔画纸,和死者孟英的父亲孟成业交谈了一阵。 根据孟成业的描述,以及尸体的脸部轮廓,画了张孟英的肖像出来。 他又一连画了十余幅其余女子的肖像,将所有画像混在一起,拿给人证们,让他们在画像中指认自己端午节那晚看到的上车女子。 十三位人证,其中十位,都正确指出了孟英的画像。 “也就是说,他们那晚看到的、登上了常襄郡王府马车的,确实是孟英。” 李昂看向面色铁青的李申斌,淡淡道:“我有一个理论。 亥初一刻钟时,孟英与朋友在东市东侧入口处走散。当时坐在马车里的你,看到了路上的孟英。 由于你认识她的父亲,就提出带走丢的她回家,孟英答应并登上马车。 随后你见色起意,授意车夫绕路,试图玷污孟英。 孟英激烈反抗,逃出马车,躲进东市。 出于酒精的麻醉,你也追逐而去,在小巷里堵住了孟英,伤害并杀死了她。 此后酒醒,你终于感到恐惧,让下人想办法处理掉孟英的尸体。 但这做不到——当时在东市,肯定有市民看到了孟英登上你的车辆,说不定还看到了你的脸。 事后孟英失踪,其家人绝对会四处寻找,将线索引向你。 所以唯一办法,就是栽赃嫁祸。 你让侍女和仆役找来了在东市出名的、天生愚笨的聂石磊,让侍女诱骗聂石磊进入小巷,与之发生关系,并在事后将其打晕,将精污涂抹在孟英的衣服上。 还记得镇抚司细犬的特点么?它们能精准闻出气味,当现场存在两种不同精污时,它们便优先锁定了位于现场的聂石磊。 至于聂石磊为什么没有看到小巷里的孟英尸体,可能是你们在她身上盖了一层布之类。 傻子说的话没有人会相信, 为了进一步抹除暴露可能性,你还划花划烂了孟英的脸,让聂石磊以及后续可能存在的目击者,辨认不出来。 做好这一切后,你便返回家中,焚烧了存在血迹等痕迹的车辆,一直静静等待。 结果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直到现在。” 李昂说完了自己的假设,李申斌面色铁青道:“但你还是没有直接证据。 那些人证指认的肖像画,完全可以解释成他们记错了,或者畏惧孟成业、金无算的权势。” “呵呵,阁下是郡王之子,在权势上和金无算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李昂慢悠悠说道:“眼下天气炎热,阁下却还穿着厚重衣裳,不嫌热么?还是说为了隐藏手臂上因当时孟英挣扎而留下的伤口?” “这是我家养的狗挠的。何况这个傻子嫌犯的手臂上不也有伤口么?” “那完全可以是你刻意制造的。” 李昂看着死硬狡辩的李申斌,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的杀招,“如果阁下怎么也不肯承认,还想要更多证据的话, 那就,在这里撸一管吧。” “...” “...” “...” 大理寺,寂静了。 原本心潮澎湃,以为聂石磊可以沉冤昭雪的狱卒邹翰,不禁瞠目结舌,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 寺外群情激奋的围观群众,也愣在原地,挥舞的拳头停在空中。 金无算微张着嘴巴,欲言又止。 运翰池手掌微微颤抖。 “你说,什么?” 同样惊愕万分的李申斌下意识说道。 “撸一管,导一管,自娱自乐,排解压力。” 李昂表情淡定从容,仿佛这话不是他在大理寺这个虞国最高司法机构的大堂上说的,“你听见我说的了,如果不想撸,那也可以去平康坊找个志愿者过来。 要是实在害羞,那也可以蒙上脸嘛。” “...” 李申斌嘴唇震颤,“我乃堂堂李姓宗室,你这是在折辱我,折辱李氏尊严...” “这也是洗清你嫌疑的最快方法。” 李昂微笑道:“案情卷宗上说,当晚镇抚司牵了四条细犬过来,先后闻了闻孟英身上的精污。 如果你的精污也在现场有残留, 那么那四条细犬肯定记得你的气味。 所以只要你现在导一管出来,让那四条细犬仔细嗅探回忆一番,就能证明你是否有嫌疑。 唉,本来如果你没有拆掉焚毁那辆马车的话,完全可以让细犬闻闻车上有没有孟英气味。既然马车已经被毁,那这就是唯一的办法了。” 第一百七十章 指纹(4K) 最终,大理寺卿运翰池没有同意李昂的方案。 不过这也在李昂的计划之中。 首先李申斌是皇室宗亲,其父常襄郡王李成和与虞帝交情甚笃,所以才从郡公爵位,恩进封为郡王。 看在皇室面子上,不可能用这么...尴尬的方法,来验证真相。 其次,李昂其实也不太清楚那四条镇抚司细犬的能力如何,能不能在隔了好几天的情况下,依旧回忆起李申斌的气味。 他之所以提出那个荒谬方法,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保住聂石磊一条命而已。 事实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现在案情涉及到宗室成员,大理寺卿运翰池宣布暂停此案审判,要将此案上报。 一旦上报,案件的等级将再度提升,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方共同会审。 可以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聂石磊以及郡王府的仆役们,被大理寺差役带走关押,等待审问, 李申斌本人,则因其郡王之子的身份,以及证据不足,暂时没有被关起来,而是让他回郡王府,等待传唤。 没人怀疑他会趁机潜逃,现在证据不足,他逃跑了会直接坐实罪证,给家里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李小郎君...” 跪在地上的聂老汉艰难站起,拉着女儿,嘴唇颤抖着就要向李昂行大礼,被李昂摆手拒绝。 李昂现在不宜和被告人家属有所交流,他直接踏出大理寺,用眼神示意乌十七跟上,来到一处僻静酒楼。 李昂直截了当说道:“组织三堂会审,至少需要七天时间。 这期间最好的情况,是郡王府的仆役,在牢里直接供出李申斌的罪行。不过这不太现实。 差一点的情况,是郡王府的仆役们,在牢里直接揽过了所有罪行,为李申斌脱罪。 最差最差的情况,就是那些仆役吃准了证据不足,什么也不肯说,导致三堂会审时,无法证明李申斌与案件有直接关联,判他无罪。 而聂石磊,因为被发现在案发现场的关系,还是被判刑。” 乌十七紧张道:“那我要怎么做?” “保护好牢里的聂石磊,不要让他与任何人有接触。至于证据,我会向学宫申请,让我有资格进行调查。” 李昂交代了两句,转头看向酒楼包厢。 吱呀—— 包厢门被推开,那位掌控着琉光钱庄的金无算,和死者孟英的父亲孟成业,从屋外走了进来。 李昂知道他们会来,直接说道:“两位掌柜,我们所求的东西,应该是一样的。 即,找出此案的真相。让真凶付出代价。” “...” 孟成业双目通红,沙哑道:“李小郎君,你相信聂石磊无罪么?” “我并不完全相信聂石磊无罪,只是现在李申斌的嫌疑更大一些。若最后调查发现聂石磊才是真凶,我也不会阻止孟掌柜复仇。” 李昂淡然道:“两位在长安城耳目众多,所以希望你们能在三堂会审筹备阶段的这几天时间里,保护好所有民间证人,防止他们受到外界压力,临时更改口供。” “可以。” 金无算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不过我想知道,李小郎君为什么要在这起案件上插一手,之前刚听说,那位常襄郡王的病症就是李小郎君你宣布的。” “治病是治病,公义是公义。” 李昂淡淡道:“我给常襄郡王查看疾病,又不意味着我跟他是朋友。更不意味着我会看在他的面子上,违反虞律。” “那李小郎君就不愁么?” 金无算抬起手指,指了指天上,“和...那里的关系。” 虞帝? 李昂嘴角稍稍扬起,“金掌柜别说笑了。我是学宫弟子。” 学宫历经两代,历史比虞国还要悠久。两朝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学宫还是屹立不倒。 对于皇权,根本不像朝廷机构那么依赖。 李昂作为学宫状元、理学学会会员,根本不需要因为惹了皇帝小小的不快,而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至于李姓宗室的那些亲王、郡王们的反应... 需要在乎吗? 李昂目送金无算与孟成业离去,这两位回去之后,必然会用自己的渠道,继续调查此案线索。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有用证据。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昂一直在跟进调查。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镇抚司等部门,都派遣了各自差役,在东市各地分开调查,得到的结果大差不差,没有取得太多进展。 常襄郡王府上的那辆马车残骸,李昂也看过了,被烧得只剩下几小块木炭,根本看不出线索。 如果马车没有被彻底拆毁的话,李昂也许还能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想办法检测一下血迹。 比如用联苯胺、邻联甲苯胺、无色孔雀石绿等血液检测剂。 终于,时间来到了三堂会审的这一天。 大理寺外人山人海,广大长安市民争相来看,期盼着能见到传说中的小药王神李小郎君,与郡王之子对簿公堂的场面, 如果能见到“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经典情节,那就再过瘾不过了。 期盼中,大理寺的大门缓缓开启, 官位最高的刑部尚书坐在首座,两侧坐着大理寺卿和御史中丞,代表学宫的李昂也有一张座位。 案件嫌疑人之一的李申斌站在台下,一脸淡定从容, 而他旁边躺着的,是聂石磊。 或者说,聂石磊的尸体。 “三位长官,现在聂石磊畏罪自杀,我能回去了么?” 李申斌站在台下,微笑提问。 “...” 刑部尚书深吸了一口气,与两侧的同僚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阴郁。 聂石磊是在开庭前的几个时辰,在牢里上吊自杀的。镇抚司的老卒已经检查过现场,确定没有胁迫、下毒痕迹 这很诡异,在七天前的庭审结束后,大理寺就给聂石磊换了一间更安全的单人监牢,左右两侧的囚室里都没有其他囚犯。 并且这段时间,监牢的管理更加严格,不允许任何狱卒、差役,与聂石磊单独交谈,或者对他进行刑讯逼供。 “昨晚没有人探访过聂石磊。但是有人探访过聂石磊斜对角囚室里的囚犯。” 御史中丞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个囚犯是最近因为拦路抢劫,才被关进来的。 而探访他的人,和他没有亲戚关系,是个帮派成员。而他也在刚才,被人发现溺死在了街边水沟里。” 一旁的大理寺卿脸色铁青, 事情的真相并不难猜, 那位听说都快要病死的常襄郡王,为了救出儿子,动用了一切能量。 找个帮派分子,去大理寺探访其他囚犯,在探访过程中,趁机对聂石磊说了什么。 市井的泼皮无赖,狠于豺狼虎豹,如果以聂石磊的家人性命为威胁,很容易逼得聂石磊走上极端。 坐在台上的三位官僚,都是从底层做起,一步步升上来的。对于有钱有势者如何迫害普通百姓的伎俩,一清二楚 “李申斌!” 大理寺卿一拍桌面,在自己的地盘上死了人,让他在同僚面前丢尽了面子,也不管什么宗室脸面,阴郁道:“聂石磊没有留下认罪书,案件还没结束。” “寺卿说的是。” 李申斌点头微笑,一副温顺无害的模样,“不过家父还在家中卧病,还需要我快些回家服侍。如果没有更多证据的话...” 李昂冷冷盯着对方,突然说道:“你要证据是么?” “是。” 李申斌稍微有些惊讶,依旧微笑说道:“不过最好不是李小郎君你提出的那个,会损伤皇室宗亲脸面的办法。” “把死者尸体搬上来吧。” 李昂摆了摆手,让大理寺差役将孟英的尸体搬了上来。 距离孟英死亡已经过了十几天之久,不过因为尸体一直保存在大理寺地下冰室内,且其父亲也买了许多符箓,保护尸体, 因此暂时还没有多少的腐烂迹象。 李昂起身,从身边药箱里,拿出白大褂、口罩、手套等戴上,来到尸体旁边。 李申斌微笑道:“李小郎君这是要活死人,肉白骨么?还是说你也会仵作验伤的手法?” 李昂懒得和他交谈,确认口罩戴好后,掀开白布,露出死者孟英面目全非的恐怖脸庞。 “啊!” 寺外的围观群众们下意识地发出惊呼,李昂却没有受到影响,自顾自地解说到。 “死者脖颈处有褐红色扼痕,颈部两侧各有四道,颈下皮肤出血,喉咙软骨骨折,证明在死前遭到了凶手的双手施压,扼住颈部。 由于颈部被扼,死者无法呼吸,颜面肿胀,发绀,呈青紫色,眼眸中有零散的点状出血,舌尖有咬伤痕迹, 胸、背、四肢等部位均可发现因窒息挣扎而引起的伤痕。” 李昂逐一分析道:“而死者的另一个死因,是在这里。” 他用念力,轻轻抬起孟英尸体,显露出了其整块凹陷下去的后脑。 “如果各位有看过我在半月前,于学宫理学刊物上发表的农学论文,就应该知道,虞国一些地方在宰杀牲畜时,为了防止血流四溢,会用棍棒猛击家畜头颅,使其颅骨破裂,迅速死亡。 因击打物体的体积、形状、重量、击打位置不同,颅骨骨折也会呈现出不一样的特征。 大致可分为线性骨折、凹陷性骨折、孔桩骨折、粉碎机性骨折、崩裂性骨折等等。 死者的颅骨后方有粉碎性骨折痕迹,而根据骨折线走形方向及截断关系,可以看出,打击部位是在后脑勺,且打击只有一次。” 李昂从药箱里拿出一张画纸,纸上的是他临摹的、那条小巷的图像。 上面用红色颜料,标注出了血迹溅射方向。 “根据墙上血迹喷射方向,可以看出,致伤物是石墙本身。 也就是说,当晚是凶手扼住了死者脖颈,因死者挣扎而恼羞成怒,掐着其脖子,将其脑袋撞在墙上,致使颅骨破裂,当场死亡。 要想达到这种效果,凶手的身体必须非常健硕才行。” 李昂指了指上吊死亡的聂石磊,“聂石磊家境贫寒,身体状况不好,虚弱瘦削。哪怕他的力气比作为女子的孟英强,也不可能只用一次撞击,就将孟英颅骨砸裂。” 李申斌脸色微变,冷冷道:“那又如何,只能证明凶手的力气很大,又不能证明就是我。” 李昂冷漠道:“我记得常襄郡王的父亲,当年因为一些事情,禁止子女们习武对吧?你有炼体么?” “没有...” 李申斌话音未落,李昂便已抽出腰侧系着的三棱枪,注入灵力,令长枪延展伸长,自上而下砸向对方面门。 李申斌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抓向长枪。 只听砰的沉闷一声,他竟然徒手抓住了沉重的金属长枪,手臂一点弯折痕迹也没有。 李昂冷漠地收回长枪,“你果然在习武。” “那又怎样?!” 李申斌咬牙狡辩道:“我祖父的禁令是对我父亲、叔叔伯伯们下的,与我无关。而我习武,也不能证明我就是杀死孟英的凶手。 说穿了,你还是没有直接证据。” “证据,你已经给我了。” 李昂隔着手套,从孟英的担架上,拿出了一根簪子,“还记得这根玉簪么, 这是凶手用来划花孟英脸庞的,为了防止聂石磊在醒来后,发现孟英和那个诱骗他的女人不是同一个。 这上面,有凶手的指纹。” 由于死者孟英的父亲孟成业,是金无算的生死之交,她的遗物自然不会被人乱动。至于指纹,虞国民间已经有签字画押、按压手印的习惯,不需要李昂科普指纹的特殊性。 唯一的问题在于,如何让玉簪上的指纹显露。 李昂从药箱中取出小瓶,瓶子里装着的是他用海带、硫酸等制取的碘晶体。 他将玉簪放在加热的碘晶体上方,随着蒸汽缭绕,玉簪上出现了清晰指纹。 与三棱枪上的李申斌指纹对照,确认吻合。 “结束了。” 李昂看也不看面如死灰的李申斌,冷漠地拿出白布,擦拭掉长枪上的碘痕迹,踏步走出了大理寺。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八议 结束了。 李昂抬头默默仰望着晴朗天空。 现在此案证据确凿,再无翻案可能,就算是常襄郡王也无法将他儿子捞出去。 这段时间他想了无数种方法找出证据,最后只剩制碘、用碘蒸气提取指纹这一种有效。 制碘,需要先将晒干的海带根、海藻,用大铁锅朝焦,成为黑色炭状物, 再加水煮沸三次,持续搅拌, 过滤后升温浓缩,加入硫酸,使其ph值降低,加入锰粉,并加热,使碘蒸气升华,最后用球形冷凝管冷凝。 这一整套工序流程下来,可以得到活性炭,纯无机盐,碘,碘化钾等等额外材料。 其中活性炭是优秀的物理、化学吸附剂,能净化水源, 碘化钾可以治疗慢性咽喉炎、口腔溃疡、牙龈炎、牙周炎,预防和治疗因缺碘引起甲状腺肿。 但... 李昂听着大理寺中,由聂老汉和聂钰环抱着聂石磊尸体所发出的悲戚哭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管端午节那晚,李申斌是见色起意,还是醉酒发疯,他的罪行,都已经造成了两名无辜者死亡、两个家庭破裂的后果。 他和那些协助他掩盖罪行的仆役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 代价。 一切皆有代价。 常襄郡王府中,身形瘦削快要看不出人形的李成和,坐在凉亭椅子上,怔怔地发着呆。 三堂会审的结果,是李申斌被宣判有罪。 考虑到他罪行恶劣,蓄意谋杀,栽赃嫁祸,阻碍司法,数罪并罚之下,当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成和坐在凉亭里,隐约能听到街上传来的儿童歌谣,歌唱着那位李小郎君不畏权贵、断案如神。 也许千百年后,自己也会被编排成戏剧里的人物,充当“李小郎君”剧目的丑角吧? 常襄郡王缓缓站起来,沙哑地喊了一声,“来人。” 良久,无人应答。 常襄郡王这才想起来,是自己让下人们走远,不要打扰。 何况,家里其实也不剩什么仆役了——仆役们要么大着胆子请辞,要么就是被大理寺带走审问。 郡王府死寂冷清,宛如几十年前自己父亲离奇死去时的景象。 李成和艰难地咳嗽了一阵,托着病躯,独自一人穿过寂静走廊,来到了浴池。 几年前他的身体就不怎么好,听人说泡澡可以强身健体,就在宅邸里安置了一座露天浴池,里面墙上都贴着上等瓷砖,专门用来招待客人。 而现在,因为没人使用和打理,浴池里积着枯枝落叶,水也干了一半。 李成和默默摇了摇头,从浴池边上拿起杆子,费力地挑走枯枝落叶,再打开通往龙首渠的水阀,朝池子里注水。 水流走得很慢,李成和坐在浴池底部的台阶上,任由冰冷水流浸没脚面,一点一点上升。 小腿,膝盖,腹部,胸膛。 水流冰冷刺骨,李成和逐渐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眼前不断闪过一幕幕景象。 他年少得志,最好的表兄弟成为了太子乃至虞帝,而他也从郡公,恩进封为郡王。唯一意难平之事,就是家门不幸。 所有出生的子女,全部夭折,只剩一个独子。 他照顾宠溺着这个儿子,想要给他最好的一切,为此不惜亲自抛头露面,经营商号,和商贾们打交道,在背地里被其他宗室所取笑嘲讽。 他坚信,只要家族存在,一切都有转机。 只要家族存在... 寒冷水流没过脸庞,视线逐渐转为漆黑。 ———— 依旧是东市,槐树下。 大理寺狱卒邹翰和万年县差役乌十七,正坐在食摊座位上,吃着槐叶冷淘凉面。 他们刚刚帮聂老汉一家安葬了聂石磊,由于案情昭雪,孟成业和金无算已经承诺过,不会再为难聂老汉一家。 邹翰抬起头来,看向头顶播撒着绿荫的槐树,随口问道:“你说,这颗槐树长了多少年了?” 乌十七漫不经心道:“三四百年得有了吧?不是说禅宗的菩提达摩来中原传授禅教的时候,就在东市附近的槐树下悟道么。 还传闻什么,在这个槐树下面许的愿,如果足够虔诚,就能实现什么的。” “嗤,这话你也信啊。不过是那些卖槐叶冷淘、卖许愿牌的店家,用来涨价的借口罢了。” 邹翰摇了摇头,往面里倒了些醋。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小乞丐急匆匆跑了过来,在乌十七耳边耳语了几句。 乌十七脸色陡变,“常襄郡王死了?” “嗯,死了,自己摔在浴池里,溺死的。” 小乞丐擦了擦流淌下来的鼻涕,朝乌十七一摊手掌,“钱。” “给。” 乌十七从怀里掏出两枚折五钱,丢给小乞丐,目视着对方蹦蹦跳跳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他在万年县衙被其他差役排挤,为了查案只好发展自己的情报网。长安城里这些乞丐,就是他最好的耳目。 “常襄郡王死了...” 乌十七皱道:“畏罪自杀?不应该啊,他都快要病死了,就算是大理寺也懒得查他的包庇罪行,押他进监牢。 难不成是给他儿子陪葬? 也不对啊,他儿子至少要等待秋后才会被问斩,他现在寻死,到时候给他儿子送葬的人都没有。” “也许是觉得人生无望,死了得了呢。” 邹翰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儿子死了,他这就算绝后了,再多的家产都打了水漂。 是个人都接受不了。何况还是宗室权贵。 呵呵,这也算罪有应得吧,天知道在这起案件前,他儿子还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突然间,乌十七脸色狂变,站了起来,差点打翻桌上的槐叶冷淘凉面,“等等,你说什么?” 邹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放下筷子,“呃?天知道在这起案件前,他儿子还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不,上上句。” “他儿子死了,他这就算绝后了?” 邹翰看着乌十七的脸色由白转青,心底莫名升起一阵不安,“你怎么了?” “《虞律疏义》,八议...” 乌十七双眼失神,沙哑道:“按照虞律规定,亲、故、贤、德、能、功、勤、宾、贵这八类人犯案时,可以减轻刑法罪责。 流放以下,减罪一等。若为死罪,可以免除。 常襄郡王死后,他的从一品郡王爵位,将自动转移到...” “...郡王之子李申斌的身上。” 邹翰脸色铁青着说道。 ———— “这是陛下的旨意?” “是的。” 大理寺中,大理寺卿运翰池攥紧拳头,看着面前来自宫里的黄衣宦官——内侍省少监杨恩朝。 “常襄郡王,曾经救过陛下,有救主之功。 他为了救独子,甘愿自尽身亡,让陛下的故人又少了一位。” 杨恩朝低垂眼帘,传达着消息,“念在常襄郡王的份上,大理寺这边,李成和的死罪,就改了吧。” “...改成什么?” “流放四千里,永世不能回。” “...好。” ———— “我要去见陛下!” 啪! 响亮的耳光声,在琉光钱庄的密室中响起。 金无算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生疼的手掌,看着身前双目与一侧脸颊通红的孟成业,“你见陛下做什么?嗯?要去伸冤?要去诉苦? 你有通行腰牌吗?你有资格进承天门吗? 你以为你在上元节,以琉光钱庄代表这一身份,在大明宫远远见过陛下一面,他就记得你是谁?” 孟成业低垂头颅,手掌捂着通红的一侧脸颊,牙齿摩擦着,不断发出声响。 “常襄郡王,自尽了。” 金无算加重了语气,对友人说道:“李申斌被判流放四千里,肯定是在十万荒山或者无尽海的某处海岛上。 在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哪怕他炼体习武,也活不了几年。 他还是会死。” “还要几年?” 孟成业依旧低着头,反问道:“朝廷朝令夕改,这年头难道还不够多见么? 太子大婚、太子诞下皇孙、立后、大战告捷、更换年号、开疆拓土、遭遇天灾... 随便哪个理由,都足以发布大赦天下的命令。 大郎,你是要我坐在长安,等着李申斌回来么。” “...” 金无算沉默了一阵,幽幽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整个虞国都是他李家的,我们拿什么争呢。” 第一百七十二章 妖怪 从死刑,改为流放... 金城坊宅邸的大堂中,听到消息的李昂手掌攥拳,又松开。 “对不起。” 李乐菱声如蚊蚋道。 “和你没关系。” 李昂苦笑着摆了摆手, 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这八议制度最早源于西周的八辟,在曹魏时期的《新律》中被正式入律、执行,延续至今。 常襄郡王自愿赴死之后,继承了爵位的李申斌,其刑罚减轻,完全合乎虞律。 只是... “那些协助他犯案、掩盖罪行的仆役,都被判重罪了。 其中最恶劣的,也就是替他出主意,找聂石磊栽赃嫁祸的马车车夫,被判处绞刑。” 李昂沉默了一阵,突然问道:“乐菱,你听说过《西游释厄传》么?” “嗯?” 李乐菱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李昂为什么这么问,还是回答道:“是那本改编自虞初高僧玄奘西域记的话本小说吗?” “是。” 李昂点了点头,淡淡道:“故事里的妖魔鬼怪五花八门,下场各不相同, 荆棘岭上,人畜无害的树精,因‘恐日后成魔伤人’的莫须有理由,被直接打死。 通天河中,专吃童男童女的灵感大王,因为是观音菩萨莲花池中的金鱼,而被求情带走。 狮驼国,一口气吃光了满城男女老幼的大鹏金翅雕,因为与如来有亲戚关系,而留了一条性命。 比丘国,哄骗国王要以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做药引的白鹿精,因为是南极寿星的坐骑,而被带回了天上。 除此之外,还有黑水河的鼍龙, 朱紫国的金毛犼, 平顶山莲花洞的金角银角... 没有背景的小妖小怪,杀了也就杀了。 反倒是罪行恶劣的大妖魔,因为与天上神佛沾亲带故,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逃脱惩罚,回天上享福。” “...” 李乐菱讷讷无言,莲花洞的金角银角大王,是太清道德天尊——太上老君门下看守金炉的童子。 而太上老君的化身之一,便是老子,便是眼下李虞皇室自认的祖宗。 李昂这番话,指向性是如此明显,如果让宫里的人听见,完全可以质问他“你在暗示什么?你在讽刺谁?你说这些有什么目的?” “...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吧。” 李昂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向屋外。 书房里,柴柴还在埋头苦读,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片繁华热闹景象。 富庶太平的虞国,和经世致用、斩妖除魔的学宫,是真实的。 枉死的聂石磊、孟英,逃脱死刑的李申斌,同样也是真实的。 “从前有座山上,住着金角银角大王...” 李昂小声哼唱着记忆中莫名出现的小调,斜倚着宅邸院墙,看着长安街景。 滴答—— 在没有人能看到的角度,他的鞋底缓缓渗出了一滴墨丝,落进了水渠的石质盖板缝隙中。 滴答滴答。 墨丝连绵成线,沿着水流,向东方飘去。 ———— “聂老汉,今天这么早就来东市?” “你家大郎前段时间刚走,你现在就出来摆摊,这不是...” “你们都少说两句吧,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东市街头,那个摆着一些竹制品的摊位前,一群相熟的街坊邻里正聚集着,同情看着坐在小木凳上的聂老汉妇女。 聂老汉的表情卑微,低垂着头,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 “要活着的啊。” “我儿子走了,还有女儿要养活。” “麻烦各位让一让吧,我还要做生意...” 相比之下,聂钰环的表情更加麻木。 她坐在小木凳上,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灰扑扑的鞋尖,脚旁边摆放着那个空了的竹制花篮。 踏踏踏—— 密集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群穿着大理寺制服的差役,押着一个戴有镣铐的犯人,走向东市。 这群人看到了聂老汉,聂老汉也看到了他们。 差役之中的邹翰愣在原地,上头下达的命令过于仓促,要求他们在傍晚之前,就将李申斌押出城外,日夜兼程去往流放地点。 现在从东市经过,是为了让李申斌去兴宁坊,见一眼那位自愿赴死的常襄郡王,以全孝道。 只是,邹翰没有想到,聂老汉会这么早结束聂石磊的葬礼,会出现在这里。 “...” 李申斌戴着沉重镣铐,穿着稍显脏乱的囚服, 他注意到了远方下意识站起来的聂老汉,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哈哈,哈哈哈。” 微笑转为大笑,甚至于眼泪都笑了出来。 李申斌用手背擦去眼角泪水,冷声催促着身旁停下脚步的大理寺狱卒们,“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我去兴宁坊。” 他已经不在意外人的眼光了,在常襄郡王死后,他就成了逼死自己亲爹的不孝不义之人,哪怕在宗室亲戚之中,也再无立足之地。 永远无法回到以前骄奢淫逸的日子里去。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哪怕没了宗室子弟的身份,他爹留给他的丰厚遗产,终究也还是他的。 就算做个偏远州府的富家翁,也要比身无分文的平头百姓,比那些死人,好百倍千倍。 李申斌在差役的拱卫中,微笑着迈入东市。 聂老汉下意识地向前迈出数步,向李申斌走去,却被街坊邻里和邹翰等大理寺差役拦住。 李申斌的流放刑罚,是皇帝亲自下达的。这个时候阻拦,就是忤逆皇命。 “冷静,你先冷静!” 邹翰大声疾呼,阻拦聂老汉上前冲撞。 也许是聂老汉的表情过于愤怒,一名差役拿起腰侧刀鞘朝他胸口上重重拍了一下,将他拍倒在地,捂着胸口痛苦呻吟。 李申斌表情冷漠,自顾自地踏步前行,仿佛这出戏码与他无关。 第一百七十三章 刺客 入夜,长安城外,驿馆。 “他娘的,蚊子怎么这么多?!” 一名差役拍床而起,喘着粗气,用火折子点亮了房间里的蜡烛,恶狠狠地扫视四周,寻找着该死的蚊虫。 他的动作,吵醒了房间里的其他几名差役,反倒是角落里的李申斌,一动不动,睡得香甜。 他们这群人,是押送李申斌前往十万荒山,服流放之刑的。 流放刑罚,古已有之。将定刑之人送往穷山恶水,既能维护社会秩序, 又可以给地广人稀的偏远州府,充实人口,开垦荒原。 李申斌要去的茫州,紧邻十万荒山,是虞国开拓边界的第一线,同时也是流放囚犯的主要去处之一。 那里环境恶劣,每年都有人意外死亡,也偶尔有人实在受不了,逃回来——其下场,通常是被镇抚司抓捕,再次送回茫州服刑。 幸运的是,这群差役并不需要真的前往茫州——等出了长安百里,走完了形式,就会由隔壁房间的那几位镇抚司修士接替, 用效率更高的飞剑,直接载李申斌前往茫州。 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一是怕皇亲国戚死在路上,让大理寺等机构有口难辩。 二是因为皇亲国戚身份尊贵,路上可能会遭到报复、攻击之类。 不过,在繁华富庶的长安城待得久了,哪怕只是出城一阵,也令人觉得难受。 没有配置蚊帐的驿馆客房,便是其一。 一位同僚叹气道:“忍着点吧,驿馆的人不是说了么,南周使团也在这里,有蚊帐的房间都被他们先订了。” “南周使团怎么了?” 差役朝墙角努了努嘴,“我们还有这位呢。” 这句话难接,差役见同僚陷入沉默,自讨没趣,自顾自地拍起了蚊子。 大理寺差役的薪俸不高,自然用不起长安城新出的防蚊精油,不过蚊子是打死了,睡意也烟消云散。 睡不着觉,那就只好闲聊。 几人话题,先从马赛聊到了即将开展的学宫初试,再从学宫初试聊到病坊,后来不知怎得,就聊到了奇闻异事。 长安城东市的那几颗古槐,相传在南朝时就已经种下了,比前隋都要古老。达摩东渡时,还曾在某颗古槐下悟道。 那颗古槐拥有神异,如果有人愿意付出代价,就可以实现其最虔诚最强烈的愿望。 不过也许是法力有限,也许古槐本身就是对人有害的异类,其实现愿望的方式总是与人期盼的相悖。 比如某人以平生喜悦,许愿金榜题名,那么那年榜上状元就真的是他的名字——只不过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某人以终身绝后,许愿天降横财,就真的能得到一笔财富——因被富豪马车撞了个伤残,拿到的赔偿。 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人相信古槐许愿了。 但有个人不信邪,他觉得以前的许愿者都过于直白,容易引发恶劣后果,所以要委婉许愿才能得到圆满结局。 他从古书上看到隐身叶的存在,每逢夜晚,就去向那颗古槐奉上香火,虔诚叩拜,以减寿十年为代价,换一片隐身叶。 按照书上说法,隐身叶不会让他整个人失踪,拿起时生效,放下时失效,随取随用。 一连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在最后一天,从古槐上飘下了一片叶子。落在他的身前。 拿起叶子后,他发现别人就看不见他了。 被他绊倒的人,只会以为自己走路脚滑摔倒。镜子里面,也没有他的身影。连那些修士,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终于彻底放心,拿着隐身叶,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钱庄金库,拿走了里面的金银钱财。 正当他怀揣着钱往外走的时候,一只手掌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转头一看,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鹤发老者。 他大惊失色,下意识叫道:“你怎么能看得见我?” 老者笑着答道:“你手里的这片隐身叶,确实能让人看不见你。 只不过...” 说着说着,老者的嘴巴越长越大,露出了满口獠牙,将他的脑袋一口吃下,含糊道:“我可不是人啊。” 原来,在异类的世界里,拿着隐身叶的人,就像夜晚荒原中的油灯般耀眼夺目。 ... 说话的差役顿了一下,悠悠道:“不过嘛,这个故事肯定是假的。 如果古槐真的能有求必应,早就被许愿者薅光了树叶、花朵,怎么可能还竖在那里。 学宫和镇抚司也早就发现它的异处,把它铲平,送到东君楼或者什么别的地方,严加看管起来了。” 铛铛铛—— 驿馆中响起了轻柔的昊天钟声,不知不觉已经寅正时辰了。 明天还要赶路,众人吹熄了蜡烛,各回各床,昏昏沉沉睡去。 最早起来打蚊子的那位差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朦朦胧胧间,听到房间的木质地板,响起了极轻微的、吱呀吱呀的踩踏声。 估计是谁半夜起床解手去了吧。 差役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但那吱呀吱呀的轻微踩踏声,停了一阵又开始了,并且沿着房间缓慢地转了半圈。 他下意识地睁开双眼,昏暗中,只见对面床铺差役的被子,没有任何征兆地,掀起了一角。 紧接着,是第一床,第三床... 异状所到之处, 那房间木板的吱呀声,就响到哪里。 被子一床接着一床,被掀起一角, 仿佛一个隐形的屠夫,正在挑选着猪圈里最肥硕的猪。 最终,脚步声在李申斌所在的床位旁边,响了起来。 差役只觉一股寒流涌遍全身,下意识地想要放声尖叫。 铮! 下一瞬,伴随着金铁碰撞声响起, 李申斌的周身绽放出璀璨虹光,贯穿了卧室。 符箓。 防护符箓散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照醒了所有衙役,也照出了那个意欲行凶者——一个身形低矮、全身笼罩在灰袍当中、手执木片匕首的身影。 那把木片材质的匕首上,正好长着一片绿叶。 行刺者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状况,双手紧紧抓握着木片匕首,身形时隐时现,却在符箓虹光的照耀下,无法彻底隐形。 被惊醒的李申斌拍床而起,他看着面前的刺客,放肆大笑道:“我就知道有人要来刺杀我。谁?谁让你来的? 李昂、孟成业还是金无算? 哈哈哈,不管是谁,忤逆皇命,行凶刺杀,都得死!!” 像是要验证他的话一般,隔壁房间响起悠悠剑鸣,负责协助差役押送李申斌前往茫州的那两位镇抚司修士,出手了。 砰砰! 两柄飞剑破墙撞出,朝着行凶者势如雷霆般刺去。 李申斌坐在床上,得意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是皇亲国戚,身份远非普通犯人可比,何况他还与金无算这个虞国第一豪商结下了死仇。出于种种考虑,镇抚司借给了他数张防护符箓,用来预防流放路上可能遇到的刺杀。 只是没想到,刺杀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仓促,如此之...废物。 李申斌差点想要引吭高歌一曲,他的流放刑罚是虞帝亲自更改的。 不管那位皇帝陛下本人,对自己再鄙夷,再厌弃, 也不会容忍这种违反皇帝意志的刺杀行径。 刺客,以及他幕后的主使者,都将死得很惨。 轰! 两柄飞剑的剑气肆意纵横,将房间地板切割得四分五裂,却扑了个空,没能如预想般命中刺客。 低矮的行凶者本人,此刻位于房间墙角,正被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龙头面罩的漆黑身影,护在身后。 第一百七十四章 贵胄 踏踏。 一高一矮两名修士,穿过墙上破洞,来到房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角落里的漆黑身影,以及被他护在身后的矮小刺客。 “你是谁。” 高个修士冷声质问,他的飞剑悬浮于半空,剑尖有规律地轻微起伏着,仿佛毒蛇吐信。 “罪犯梦魇,罪恶克星,正义使者,午夜幽魂...” 漆黑身影的身躯中,发出了浑浊沙哑、不似人声的声音,“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我为,百特曼...” 话音未落,墨丝铠甲便动了起来。 脚掌踩踏地面,将木质地板踩出深深脚印, 看似高大笨重的身形如利箭般疾射而出,直奔墙角的李申斌而去。 这里是城外驿站,距离长安城不远,再拖下去很可能引来其他修士,必须速战速决。 两名镇抚司修士表情一肃,手掌比出剑诀,一柄飞剑护在李申斌身前, 另一柄则释放锋锐剑气,斩向墨漆黑身影的脖颈。 铮—— 金铁交错声尖锐刺耳,卧室里的衙役纷纷面露痛苦之色,跌下床铺,捂住双耳。 那柄飞剑未能如预想般斩下漆黑身影的头颅,相反还被其脖颈牢牢卡住,动弹不得。 矮个修士面色陡变,再比剑诀,令飞剑释放出道道剑气。 沙沙沙—— 房间的墙上、地上、房梁上,瞬间多出了十余道深邃剑痕, 但对方的脖颈依旧存在着,只是身上风衣变得残破不堪。 “武道宗师?!” 矮个修士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声音因为过于震惊而显得尖利异常。 符术剑念等道途的修士,除了少数走上左道的念师能用念线覆盖全身、形成防护之外,身躯本身的防护能力并没有高到哪里去。 被利器刺中,会流血,会受伤,会死亡。 只有肉体与意志经过千锤百炼,臻至完美的武道宗师级别的存在,才能做到刀枪不入,过刀山火海如履平地。 但天底下的武道宗师何其稀少,每一个都是镇国重器,轻易不会出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行刺李申斌这个流放刑犯。 漆黑身影没有理会对方片刻的失神,拔出脖颈上卡着的飞剑,朝窗外猛地掷出, 自己瞬间跨过整间卧室,朝着床上的李申斌一拳轰出。 高个修士的飞剑回救及时,横拦在惊慌失措的李申斌面前,挡住了这一拳。 嗡! 飞剑的剑身被巨力命中,几乎弯折成了九十度, 但随着一声轻鸣,剑身陡然弹回,绽放出清亮如月的剑光。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镇抚司,月流剑。 如月剑光笼罩住漆黑身影全身,剑气肆意轰击、劈斩、切割,将那件黑色风衣变得残破不堪。 漆黑身影倒退数步, 镇抚司作为虞国镇压异类的另一个重要机构,也得到了诸多前隋时期的宗门秘籍。 月流剑便是其中之一。一旦施展,剑气如月光般笼罩四周,没有任何逃窜空间。 高个修士的月流剑并不算太精深,释放出的月流剑光,并没有像古籍中描述的那样,“朗照平野”、“虫豸寂灭”。 但即便如此,整个二楼卧室中间的木质地面,也被撕扯得粉碎, 大块大块的木质地板,坠到楼下房间,将桌子砸烂。 只是... 漆黑身影依旧站立着, 他回到了房间角落,而且他手中,还抓着一条绷紧的绳索——不知何时,他已经将绳索套在了李申斌的身上, 用力一拽之下,那位坐在床上的李申斌便被飞了起来,越过地板大洞上方,砸向漆黑身影。 啪! 漆黑身影单手掐住李申斌脖颈,释放磅礴力量。 两名修士来不及思考,操控两柄飞剑疾驰而来,却在空中被对方用另一只手同时抓住。 “救命!” 被挟持的李申斌表情扭曲,大声呼救,拼命挣扎着。 防护符箓检测到重压,加剧燃烧起来,将所有灵力都用于对抗扼喉力量,其光芒也愈发闪耀。 导致李申斌整个人如同发光蝉蛹一般。 也许是李姓宗室身份带来的优待,李申斌身上的这张防护符箓,竟然比学宫内部使用的还要强一些,硬生生抗住了扼喉力量。 而李申斌本人,也从一开始的恐惧绝望,转为狂喜得意。 “哈哈哈哈哈哈!” 这位郡王之子癫狂大笑起来,“你杀不死我!再过一阵长安城里的修士就会察觉到动静赶过来,你猜他们会怎么拷打审问你? 孟英是我杀的,谁让她拒绝我。 聂石磊也是我授意让人去逼死的,谁让那个傻子不肯老老实实去死。 要不是金无算派人把那个姓聂的老头保护起来,他也得死,而他女儿也要被丢进鬼市做成人彘!” 两名身负皇命的镇抚司修士,咬紧牙关,只当没有听见李申斌的恶毒话语,自顾自驱动飞剑。 但那漆黑身影实在过于诡异,飞剑落在他的手里,与修士本人的剑意连接陡然减弱, 一时间竟然无法操控。 吱呀—— 漆黑身影默默加大力量,扼喉力量又强了一分, 防护符箓的大部分亮光,全都集中在了李申斌的脖颈部位,护他周全。 李申斌放声狂笑,眼角闪烁着泪光,竟然抬起脚,重重踹在漆黑身影的胸口。 这个动作,自然无法伤害到身躯坚韧的对方,只是宣泄李申斌内心的情绪。 “我是天潢贵胄,哪怕当囚犯,也要比你们强太多。听见长安城那边的破空声了么?保护我的人来了,等着好去死吧。” 整座驿馆里,亮起了灯火 天空中,也响起了由远及近的破空声。 漆黑身影沉默着,握住李申斌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按在了木质地板上。 “你要做什...” 李申斌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癫狂表情微微僵住,视线余光瞥见了两名刺客,彼此对视了一眼。 漆黑身影最后一次加大力量,压迫防护符箓,将绝大多数光芒都集中在李申斌的脖颈部位。 而那个低矮刺客,则高举手中那把带有绿叶的木片匕首,指向了平躺在地的李申斌的胸膛。 蓄力片刻, 匕首刺下。 呲。 木质刀片刺穿了薄薄一层的符箓光华,割开了李申斌的囚衣、皮肤、血肉,沿着胸膛一路向下。 血流四溢,李申斌抽搐尖叫着,停止了挣扎,双目涣散失神,只剩下心脏渐慢渐缓地跳动着。 滴答,滴答。 猩红血水沿着木质地板缝隙,滴落到楼下房间。 而天空中,也传来了强烈的灵识波动。 终究还是拖沓了一点。 漆黑身影遗憾惋惜地松开李申斌的脖颈,将那两柄破破烂烂的飞剑,丢回给震惊错愕、愣在原地的镇抚司修士。 他刚要站起,手上便传来拉拽的感觉。 一转头,低矮刺客拉住自己的手掌,指了指那把染血的木片匕首。 下一瞬,木片匕首的绿叶微颤,两人消失在了原地。 第一百七十五章 槐灵 漆黑身影,或者说李昂的墨丝分身,牵着低矮刺客的手,施施然走出了驿馆。 此刻的感觉非常奇妙, 转头望去,驿馆中灯火通明,不明状况的旅客们慌乱逃出,聚集在驿馆门口, 数名镇抚司修士从天而降,情绪或暴怒,或冰冷,盘问着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人,同时是气息最强大者,双目扫视驿馆四周,微抬手掌,释放磅礴念力。 哗—— 驿馆周围的沙土在念力作用下,泛起一层层涟漪,由慢而快,徐徐旋转起来。 ‘这是在寻找刺客?’ 李昂稍有些诧异,只见地上沙尘向四周扩散,却并没有命中他,而是直接穿了过去。地上也没有两人行走时留下的脚印。 不像是单纯的隐形效果,更像是...相位移动? 走进群山密林、确认不会被发现以后,那个矮小身影才停下脚步,松开李昂的手掌,将木片匕首就着山涧溪水冲洗掉血迹,再放回腰侧。 两人退出了相位状态,只见矮小身影揭下宽大兜帽,摘掉厚厚围巾,露出了聂钰环的脸庞——和上次见面相比,她的表情更加冷峻, 看不到一丝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天真活泼。 “...” 聂钰环站在原地,朝李昂认真鞠了一躬, 李昂坦然接受了聂钰环的感谢,视线在那把木片匕首上停留了一下。 木匕首毫无疑问是异化物,而且是效果最强、能轻易避开灵识探测乃至物理接触的那一类异化物。 问题在于,这匕首是哪来的? 仿佛提前知晓了李昂的疑惑,聂钰环抬起手臂,指向了一侧密林。 咔嚓咔嚓。 密集而细碎的声音响了起来, 只见树木弯折枝杈, 藤蔓徐徐爬升, 叶片摆荡,花朵绽放,所有一切聚在一起,共同组成了...一张人脸。 墨丝分身拟人化地皱起眉头,那张植物人脸悬于半空,直径一米有余,从脸庞轮廓来看,像是一个女子。 但是分不清是年老,还是年少。 李昂沙哑问道:“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 木质人脸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围着聂钰环转了一圈,检查了一番,确认她身上有没有外伤,才回到原位,声音空灵道:“你可以叫我,槐灵。” “长安城东市的那颗槐树...” “那是我的一部分。” 木脸空灵道:“按照虞国学宫的分类标准,我应该是一级妖类。” 这不可能。 李昂第一反应是拒绝相信,学宫对于异类极为警惕,特别是那种拥有自我意志、能够流畅交流沟通的智慧异类。 许愿槐的传说,在长安流传已久, 以学宫和镇抚司的警惕程度,肯定早就检查过无数遍,对方怎么还能安然存在? 见李昂沉默不语,槐灵平淡说道:“从仇知白那一代起,学宫就知晓、默许我的存在。 一方面是因为我无所不在,他们无法找到、关押我。 另一方面,我也有反击的能力。” 仇知白,百年前的上一任山长。 如果连学宫山长都保持默许态度,那倒是能说得通。 不过... “你为什么要帮她。” 李昂朝聂钰环的方向偏了偏头,按照传说,许愿槐更像是一个对人类有恶意的异类,每次许愿都要支付代价,而且许愿的生效形式还很坑爹。 “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她对我很重要。” 槐灵淡淡道:“我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不能直接帮她报仇。 考虑到你帮了她,把她带了回来,我可以在能力范围内,真正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许愿? 李昂思考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再来三个愿望?” “...” 槐灵陷入了沉默,由槐花组成的面庞,生动灵活地传递出了微笑表情。 不是那种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是皮笑肉不笑的阴阳怪气笑容。 (?^w^) “开个玩笑。” 李昂毫不尴尬地立刻改口,继续维持着百特曼冷峻阴郁的逼格,思考许愿内容。 槐灵对聂钰环有优待,不代表对他也有优待,许愿内容必须慎之又慎。 那...回到李昂记忆中的异世界? 且不说槐灵有没有能力实现这一点,李昂自己都不确定,脑海中的异界记忆是真是假,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来两吨精金? 对方是槐灵又不是金矿灵,何况李昂也不希望让对方发现墨丝的本质。 思虑片刻,李昂问道:“许愿可以延后么。” “可以,只要你还在长安附近。” 槐灵利落地答应道,与聂钰环对视一眼,齐齐消失不见。 “...” 李昂看着身前空空荡荡的山林,眉头深深皱起。 能实现愿望、拥有智慧的一级妖类,为什么会选择帮助聂钰环? 对方是有自信,觉得学宫镇抚司不会追查到她, 还是觉得自身有能力解决麻烦? 独自思索得不出答案,李昂沉默片刻,也控制墨丝分身缓缓解体,化为零散墨丝,沉入到泥土当中。 并在岩层之下的两百米处,重新聚合成型,变为钻头形状,向长安城东钻出一段距离,就地蛰伏起来。 次日清晨,当镇抚司的兵卒敲响金城坊宅邸大门时,李昂打着哈欠,拉开了门。 他完全不担心对方是来抓捕自己的,墨丝分身在蛰伏状态下,没有任何灵气波动,就算烛霄境修士也不可能透过两三百米的土层发现。 何况,昨晚李申斌遇刺身亡的时候,李昂还在家里睡觉,半夜的时候起来上过一趟厕所——李乐菱留在金城坊宅邸里的仆役们可以证明这一点。 没错,由于学宫初考在即,李乐菱来金城坊越来越勤快了,天亮过来,晚上回家,由于嫌带着一群人太麻烦,干脆留了一群仆役在金城坊这里。 李乐菱为了帮柴柴考上学宫,自己都不怕外人说闲话,李昂也就不婆婆妈妈了。 正好,这些仆役就成了李昂最好的人证。 事实也正如李昂预料的那样,镇抚司的兵卒确实没有将刺杀李申斌的行动,与李昂联系在一起,只是上门通知一句。 而李昂询问是谁刺杀了李申斌时,对方也含糊其辞,说什么“还在调查中”、“如有新情况,会进行通知”、“李小郎君最近小心些不明人士”之类的话语。 第一百七十六章 考试 两名镇抚司兵卒,小声交谈着离开了。 “大郎,我们就这么走了?不再问问?” “你要问什么?那可是李小郎君,学宫状元,以后说不定还要当驸马呢。” “可是之前查出罪证、间接逼死常襄郡王的人是他啊...” “嘘,小声点,命不要了?圣人都没意见,你个小兵别没事找事。何况上头不说了么,昨晚上的刺客,硬抗了一整套月流剑,竟然还毫发无损,至少是半步宗师境界的人物。” “半步武道宗师...难道是金无算雇佣的?不太像啊,押送队伍还没出中原呢,在长安城外就被截杀,这分明是蔑视朝廷的死罪啊。金掌柜不会犯蠢吧。” “不知道,正在查呢。不过我估计,这案子恐怕又会是无头悬案。” “嗯?怎么说?” “嘿嘿,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我们这位郡王之子,以前在洛阳,欺男霸女、欺压良善的事情做得太多了,潜在仇家满坑满谷,说不定就有哪户人家见报仇无望,雇了刺客。所以说不好查...” 谈话声渐行渐远, 李昂坐在宅邸大厅,淡定地喝着粥。 昨天晚上那两个负责押送李申斌的镇抚司修士,从灵气波动的强度上来看,一个听雨境高阶,一个巡云境初阶。 算是镇抚司的中层。 自己之所以能强杀李申斌,一方面是墨丝分身的防御能力惊人,只要灵气不断,分身不灭。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对方不了解墨丝分身的能力,将特异金属材料的飞剑直接送了过来,反而丢了兵器。 如果换个场合,比如没有阻挡的开阔平原, 让对方可以用剑气、符箓远程消耗自己,墨丝分身未必能全身而退,至少不会像看起来那么轻松。 ‘说到底,还是我本体的灵气总量稍微低了一些。现阶段还是只能用拳脚。’ 李昂稍有些遗憾地想道,在之前的测试里,墨丝分身也是能够灵气外放、释放念力术法的,但杀伤效果远不如近身搏斗。 ‘不过,要是墨丝分身的整体质量再大一些,说不定也是一条路子。比如变化出四十米长的大刀,在驿馆外一刀捅死李申斌之类。’ 李昂顿了一下,最近事务繁忙,他都没怎么投喂过墨丝。而之前积攒下的精金、玄铁等,也即将消耗殆尽。 得想办法再弄点回来。 李昂将事情记在心底,远程控制长安城外的墨丝分身苏醒,令其向长安鬼市方向钻探。 他还记得焦成的事情,当初剑仙遗冢崩塌,除了焦成以外的所有人都被埋在地下,而焦成本人的尸首,也被李昂沉到了地下暗河里。 唯一问题在于,焦成的尸首上,还有李昂缝合用的银针,可能是个会暴露李昂身份的隐患。 现在有了能远距离操控的墨丝分身,得尽早把隐患消除才对。 李昂控制分身,钻入地下,凭借记忆,在暗河中探寻摸索。 剑仙遗冢的崩塌,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更严重,不止整个遗冢被深埋地下,暗河也发生了改道,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找到焦成等人的尸体。 ———— 时间一天天流逝,终于,学宫初试的日子到了。 和往年一样,城中气氛凝重而严肃。 长安本地的家长,给子女整理好装束,陪伴出门,前往学宫霞山。 外地来的学子们,则表情肃穆,登上各自马车。 由于今年是宋绍元最后的机会,杨域、纪玲琅等人都来给他加油助威。 李昂看着宋绍元登上马车后,也跟着李乐菱,坐上另一辆马车,一左一右坐在柴柴两侧。 “早饭吃饱了么?还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 李乐菱给柴柴加油打气道,“没事,我相信你,你是最棒的。” “...嗯。” 可能是紧张的缘故,柴柴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握紧了两人的手掌。 李昂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好,拍了拍柴柴的手背,安慰道:“放宽心,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明年考不上还有后年。 实在考不上也没关系,回家添副碗筷的事情。 家里养得起,就当提前啃老了。”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么?” 在柴柴学业上投入了最多心血的李乐菱闻言,轻轻拍了下李昂的手背,对柴柴说道:“别听你家大郎的。 你天生灵脉优越,又有我给你辅导,不会考不上的。 对了,要不要再看一遍押题卷子?” “嗯。” 柴柴点了点头,从李乐菱手里接过押题的卷子,默默背了起来。 李昂也在旁边适时提醒道:“顺便记一下自己的名字,那个必考。” “你,” 李乐菱翻了个白眼,“别捣乱。” “缓解一下紧张氛围嘛。” 李昂微笑道。 这番对话持续了一路,随着马车驶进霞山,考生入场,李昂和李乐菱也来到了溪水下游的轩榭廊坊中,等待起来。 仔细想想还挺感慨的,去年柴柴在这里等他考完出来,今年就轮到他等柴柴考试结束。 良久,经卷考场的楼阁大门推开,答完题目的考生们,像去年一样狂奔蹿出,奔向马场。 柴柴的答卷速度不快不慢,而御科、射科等项目的成绩,远远看去也都是中等水平——考虑到她此前从来没骑过战马、射过弓箭, 只是在三个月里紧急训练过,能有中等水平已经很厉害了。 其余科目,什么算科、丹青、音律,柴柴也都很一般,倒是草药,因为和李昂朝夕相处的缘故,比其余考生好了不少。应该能加一些分。 正常考试结束后,三人乘马车回到金城坊中,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围坐在桌旁,等待着深夜的放榜结果。 而柴柴的最终成绩...四千八百余名,堪堪压线。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的!” 李乐菱听到使者汇报的消息,拉着柴柴的手,兴奋地站了起来。 “都是老师教得好。” 柴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同样喜不自胜,“四千八百名,嘿嘿,四舍五入一下,我跟大郎差距也不是很大嘛。” “啊对对对。” 见两人这么开心,李昂也笑着点了点头,难得地去厨房里做宵夜庆祝。 李昂一边用念力控制厨具,洗菜切菜,生火做饭, 一边远程操控墨丝分身在长安鬼市的地下暗河中,继续探索。 终于, 他眼睛一眯,剑仙遗冢找到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海船 岩层之下,墨丝分身缓缓舒展,延伸出十余条触须,在岩层中挖掘穿行。 坍塌发生后,地宫来到了地下极深处,李昂控制墨丝分身查看了一番周围区域,找到了镇抚司留在地宫外的几个无人据点。 他们似乎不太清楚剑仙遗冢的事情,而且因为频繁地震的缘故,没有投入太多人力物力,挖掘这片地方——这里实在太深了,万一再次发生崩塌,根本没办法援救。 这倒给了李昂可操作性的空间,墨丝分身很快找到了焦成手下们的尸体残骸,清除掉痕迹。并且沿着扭曲变形的甬道,找到了当初装有墨丝的石盒。 当时李昂杀死焦成后,手指接触到了石盒内部,遭遇到了墨丝寄生。剧烈痛楚之下, 李昂只来得及将焦成的尸体沉进河底,自己逃回地上,而石盒因为环境昏暗的缘故,遗失在了地下。 ‘没想到还能再找回来。’ 李昂让墨丝分身打开石盒,里面空空荡荡,但在底部,刻有一行小字。 【吴郡阊门海鹘三十九】 吴郡? 李昂心底一动,吴郡就是苏州,历史上曾经更换过多次名字,吴郡,吴州等。 而阊门,则是苏州古城门,位于城西北,“阊”为通天气之意,表示吴国得天神保佑,日益强盛。 而海鹘三十九...倒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李昂思虑片刻,让墨丝分身将石盒收了起来,继续探索。 原本栖息在地宫里的、数量众多的三级妖类赤眼紫姬蜂,要么被岩层砸死,要么窒息死,要么被饿死。 墨丝分身沿着茫茫多的赤眼紫姬蜂尸体,找到了被它们保护起来的、金字塔形状的巨型蜂巢。 距离地宫崩塌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时间,蜂巢中的绝大多数虫卵,都因环境过于闷热而干瘪死绝, 只剩下三颗散落在底层的黑色蜂卵,还有微弱的生命波动。 李昂在百兽学书籍上看到过,赤眼紫姬蜂会主动捕食猎物,在其体内产卵,孵化成虫。 而当附近环境没有大型活物时,虫卵就需要蜂后亲自激活。 至于激活方法... 貌似是提供高热量的蜂王浆? 李昂犹豫了一下,没有杀死这三枚虫卵,而是让墨丝分身也将其收起。 赤眼紫姬蜂的寄生能力颇为有趣,历史上有不少学宫博士,试图用其进行生物防治,也就是用赤眼紫姬蜂,来针对灭杀其他的低阶妖兽。 并对赤眼紫姬蜂的虫后卵,开出了两百学分一枚的高额悬赏。 李昂倒不是想去领悬赏,单纯只是贼不走空。 整个地宫探索下来,李昂没有发现有关于剑仙的更多线索,也没有找到焦成尸体——可能因为暗河改道,把他冲到了不知哪里。 “也行吧,既然我找不到焦成尸首,镇抚司也不太可能找到。” 李昂稍微有些遗憾,他控制墨丝分身清理掉痕迹,化为钻头,钻出地表,离开地宫,在长安以东百里的山林间潜伏起来。 金城坊宅邸里,柴柴跟李乐菱庆祝了一阵初考过关后,就又投入到紧张的学习、辅导当中。 一万人取五千人的初考只是第一关,后面还有复试、终考。 可不能松懈。 两人陷入忙碌,而李昂也感觉自己在旁边没什么能做的,于是便在次日清晨,找了个理由前往学宫。 他将之前在李申斌案件里制取出的碘、碘化钾,向理学博士苏冯申请专利。 碘可以用来做成防腐剂、消毒剂、药物,取代具有刺激性的高浓度纯酒。 而碘化钾加在食盐里,能用来预防甲状腺肿大。 还是和以前一样,李昂委托学宫专利所,帮忙联络长安商号,授权专利,生产这两样产品。 之前拿出了大蒜素之后,虞国民间因血痈死亡的人数就大幅度下降, 不过大蒜素不易储存的缺点仍然存在,在一些地区价格居高不下,还是有很多虞国民众买不起。 如果能扩大碘酒生产规模,民众有什么小的擦伤割伤,可以直接用碘酒涂抹伤口,消毒杀菌,避免伤口感染,危及生命。 提交好专利申请表后,李昂又去了趟藏书阁——学宫假期期间,留校教师少了许多,但藏书阁还是开放的。 他借了一些书籍,查找起有关于【吴郡阊门海鹘三十九】的信息。 在翻看了十几本书籍之后,李昂终于在县志里找到了相关线索。 海鹘,是一种中型海船的名字。 “舷上左右置浮板,形如鹘之翅,以助船之风,虽风涛怒张,而无侧倾之虞。” 这种船的两侧,有类似防浪板的结构,能有效改善船舶在海面风浪中的操控性能,减少摇晃,防止倾覆。 前隋时期就在苏州有生产,后来被更加先进的海船结构所取代。 “前隋初期,变州、郡、县三级制为州、县两级。开皇九年,易吴州为苏州,大业元年,复苏州为吴州,三年,又改州县制为郡县制,吴州复称吴郡。 也就是说,这个石盒的历史,至少是在前隋大业三年以后,虞国建立之前。” 李昂迅速确定了石盒的大致年代,“阊门海鹘三十九,很可能是前隋苏州阊门造船厂,生产出的第三十九艘海鹘型号的海船。 石盒,很可能就是这艘海船上的东西。” 他眯着眼睛想道,“剑仙本人,从无尽海归来之后,就开始在各地秘密建造遗冢,埋藏他从无尽海带回来的各类东西。 考虑到墨丝被放置在石盒里面... 海鹘三十九,这艘海船上的人,应该才是第一个发现墨丝的。 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死在了无尽海里, 而石盒也被剑仙发现,带回虞国。” 前隋时期的诸多皇帝,热衷于探索无尽海,多次组织过舰队为他们寻找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 民间也有大量商号,为了香料、珊瑚、奇珍异宝等等,铤而走险,驶入无尽海找寻财富。 海船失事,船员连通船上物品一起葬身海底,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剑仙恶趣味发作,随便找了个古董盒子放置墨丝。想要让后来人苦恼。 不过这种可能性太小,不予考虑。 “前隋时期的失事海船,啧。 已经过了三、四百年,造船厂的人都换了一代又一代,想要找到记录恐怕很难... 要去苏州一趟么?” 第一百七十八章 凭证 李昂本人,缺少合适理由前往苏州调查线索——他在苏州也没有亲戚朋友需要探访之类。 而派遣墨丝分身去,路途也太过遥远,不确定因素太多。何况最近还有李申斌遇刺身亡的事情,镇抚司一定加大了对各个关口的巡查力度。 “得想个办法才行。” 李昂思索着,翻开了另一本书,查阅起赤眼紫姬蜂的相关资料。 根据书籍记载,蜂群会将少数有资格孵化为新蜂后的虫卵,浸泡在用蜂王浆和大型动物血水调和而成的特殊液体中,促进其孵化。 血水的能量越充盈,则孵化成功的概率越大,这也是为什么赤眼紫姬蜂喜欢栖息在有其他妖魔的地域。 要试着孵化看看么? 有墨丝分身管理,不用担心赤眼紫姬蜂失控。如果能孵化出来,说不定可以成为助力。 李昂开始着手行动,他控制墨丝分身,在长安以东的某座山体下方,挖掘出了一个带有池子的中型山洞, 将三颗蜂卵放在池子里,被水浸泡,缓慢从干瘪状态恢复。 至于孵化所需的蜂王浆以及大型动物血液... “去鬼市买吧。” 鬼市商品包罗万象,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 ———— 入夜时分,一个全身笼罩在灰色披风中、戴着斗笠围巾、提着布质包裹的身影,踏进长安鬼市。 鬼市四通八达,暗道众多,几条主要入口被各方势力控制,墨丝分身刚走进去,就感觉到有视线在暗中窥探。 墨丝分身只当没有察觉到暗中视线,施施然沿着河床街道走着。 他第一次出现在这里,包裹鼓鼓囊囊,又是独自行走,很快身后的视线便越缀越多。 踏。 墨丝分身停下脚步,在摊位上买了把价值两贯的精铁匕首,付账时直接打开包裹,露出了里面满满当当的金银锭,用银锭结账。 被窥视的感觉瞬间骤减,不少追踪者直接转身离去。 这可不同于幼儿抱赤金行于闹市, 一个身份未知者,带着这么一大笔财富,毫无防备地出现在鬼市。 要么是完全疯了, 要么就是有充足的自信,能保护好自身和财产,并让窥视者付出代价。 墨丝分身坦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拿着匕首随意刷了个刀花,便将匕首系在腰间,继续前往鬼市深处。 之前跟鸦九来的时候,对方提起过,鬼市人口众多,地形复杂, 上层空间鱼龙混杂,反倒是越往下,越接近于地上城池。 事实也确实如此,下层空间,有酒肆、客栈、茶馆、赌坊、当铺等建筑,灯火通明,彻夜不休,行人大多戴着面具,既有凡人,也有修士。 ‘这些店铺匾额的角落里,都刻着不同图案,以显示隶属于鬼市中的哪一方势力。但是看不到寇家图案。看来上次释醒僧异变之后,他们家就被其他几家,趁机清扫出去了。’ 李昂默默思索着,转身走进一座名为【品茗轩】的茶馆建筑中。 茶馆建筑的布局,和地上茶馆没有太大区别, 墙角放着装有书籍刊物的架子,店中间放有几张桌椅,桌上摆着铜壶,柜台前面站着店内伙计,柜台后方正襟危坐着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 虞国民间,诙谐地将茶馆中熟悉烹茶技艺者,称为茶博士。优秀的茶博士精通茶道,表演起来宛如艺术。 而在鬼市里,茶馆本身,其实是一个情报交易的场所。茶博士本人知晓黑白两道的江湖消息,并将情报兜售给感兴趣的人,相当于情报贩子。 而【品茗轩】,则是虞国境内规模最大的联锁式情报中转站。 李昂从包裹里拿出一小块金锭,放在桌上,示意不需要店小二伺候,自己给自己泡了壶茶水,翻阅起架子上的刊物。 这本刊物,是品茗轩内部印刷的,上面刊登了一些地下世界的近期情报。 【长安将作监失火,疑似遭窃】 【南周使团前来虞国,欲消弭战争隐患】 【常襄郡王之子遇刺身亡,刺客仍在逃】 【十万荒山西北发生山体塌陷,疑似烛霄境修士所为】 ... 李昂默默摇了下头,刊物上的情报使用了大量“疑似”、“可能”之类的词语,不是说品茗轩探查不到详情, 而是外人想要了解内幕的话,必须额外缴费,向茶博士打听具体情况。 颇有种搜索引擎里,一篇文章看到一半,强行要求下载某某手机软件的既视感。 李昂对这些内容不感兴趣,放下刊物,走到柜台前,声音沙哑地问茶博士道:“鬼市里面,哪里能买到大型妖兽的血?” “嗯?” 茶博士闻言眉头微皱,打量了李昂一番,从柜台里拿出一张隔音符,使用后问道:“阁下需要什么等级的妖兽?” “二级最佳,三级凑合凑合也行。但量要大。” “急用么?不急用的话,许多拍卖行和当铺都可以预约,大概需要三、四天筹备。但如果近段时间急着使用的话,只有鬼市地下三层的御正拍卖行,有相应库存。 不过...” 茶博士顿了一下,补充说道:“那间拍卖行只接收熟客,新客人必须要有引荐者,或者鬼市中可信势力开据的凭证,才能进去。” 引荐者? 李昂眉头微皱,“没有引荐者,这样可以么?” 他将装满金银锭的包裹提了起来,放在桌上,金灿灿的金属光泽晃了茶博士一脸,令他目眩神迷。 “这...” 茶博士平稳了一下心神,勉强维持风度,将视线从金银锭上挪走,“恐怕还是不行。客人应该知道前段时间的寇家异变吧? 寇家擅自挖掘地道,放出了地下深处了不得的怪物,要不是鬼市中王、郑、司空几家,派出人手堵住地道,镇压了异变,后果不堪设想。 寇家在那之后遭到清算,灰飞烟灭,其地盘被其他几家瓜分,相应的,鬼市近段时间的管理严格了不少。就怕再生出什么异变。” 茶博士继续说道:“如果客人有急事,那品茗轩愿意开据一份凭证。但需要客人给出有一定分量的独家情报才行。” 李昂指了指包裹里的金银锭,“不能买?” 茶博士摇头道:“品茗轩有宗旨在,情报可以换钱,但在关键时刻,千金也未必能买到一份信息。” “...好吧。” 李昂对于情报贩子的世界不太了解,仔细想了想,似乎自己当前知道的“机密”信息还挺多的。 昭冥组织,剑仙遗冢,墨丝,乃至大蒜素的生产工艺,虞国皇室成员的身体健康状况... 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现有信息,沉吟片刻,答道:“我手上有近期刺杀了那位常襄郡王之子的刺客的情报。” “嗯?!” 茶博士脸上,震惊错愕的表情一闪即逝,手上动作稍微大了一些,差点打翻桌上茶壶。 也难怪他有些失态,近期常襄郡王之子的案件,在鬼市中流传甚光,都在传那个身份不明的刺客,胆大包天,敢跟虞帝对着干, 在镇抚司押送人员面前,强行杀掉了虞帝要保的郡王之子, 最关键的是他居然逃掉了!在镇抚司副指挥使的眼皮底下,逃掉了! 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鬼市中有观点,认为那位身份不明的刺客,其实继承了前隋专精刺杀暗杀的宗门——界夷宗的功法。 消息越传越邪,品茗轩内部也对此很感兴趣。 “...” 茶博士深吸了一口气,端正姿态,问道:“为相互取信,不知道阁下能不能透露一小部分有关于那位刺客的情报?” “可以。” 墨丝分身点了点头,低沉道:“他叫,百特曼。” !! 茶博士心脏一跳,对方说的没错,根据品茗轩收集到的信息,那位刺客确实在行刺过程中,声称自己姓百, 眼下只有当时在场人员,以及镇抚司内部少数人,有资格知道这一点。 “情报正确,” 茶博士恭恭敬敬问道:“不知阁下是...” “我姓路,” 墨丝分身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地报出了自己的假身份,“你可以叫我,东海贼王,路飞。” 第一百七十九章 昆仑 “我不知道他是哪国人,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一点——他极度痛恨世间恶行,曾用十几年的少年时光,游历天下各地,探访名山大川,去找寻修士、武者。” “但他没有去拜师学艺,或者说他不需要。” “任何武艺,他只要看一遍就能学会。修行之法,他光看书本就能自行琢磨出来。” “他踏上了一条和所有修士都不同的道路——惩恶之道。” “他偏执,彷徨,孤独。自诩正义使者,惩罚那些他认为的有罪之人。他认为,恐惧与威吓,是镇压丑陋人心的最好工具。只要让所有人都畏惧他,那么罪行就会自行消弭。”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从那些最偏远荒僻的地方开始,他惩罚了横征暴敛的官吏,兼并土地的士绅,用高利贷逼死百姓的僧侣,占山为王的山贼...” “但,天下实在是太大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每个月,每一天,都有为富不仁者死于非命。始终无法扩大他的影响力。” “所以,他来了虞国,来到了天下间最富庶繁华的长安。” 自称路飞的男子,深深地望了一眼柜台后方的茶博士,“简而言之,他是个疯子。有力量有计划有行动力的疯子。” “...是...么。” 茶博士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一个疑似巡云境、患有偏执病症的修士,潜入到长安,声称要惩罚罪人,这个消息可一点都不妙。 长安城里还好,有虞国朝廷、学宫和镇抚司,基础秩序还在。 但鬼市藏污纳垢,天知道有多少人会被那个所谓的百特曼,认为是有罪之人。 不过品茗轩毕竟是情报机构,茶博士很快就平稳心神,继续问道:“不知这些消息,阁下是从哪里得来的呢?可信度是否有保障?”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出身东海,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海盗。” 墨丝分身心平气和地说道:“有一次遭遇风浪,我意外救上来了一个人。 他头发墨绿,脸色惨白,自称小丑——类似南周戏剧中的丑角。 他声称,是百特曼将他囚禁在了一座名为阿卡姆的无尽海小岛上。同在小岛上的,还有诸多被百特曼抓捕来的各路‘有罪’修士。 这些情报,就是他告诉我的。 至于真假,我也不能保证。” “明白。” 茶博士点了点头,虽然对方遮遮掩掩,话语内容没有更多证据证实,但以品茗轩的情报收集能力,总能顺藤摸瓜,找到点线索。 何况百特曼已经潜伏在了长安城,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品茗轩。 “阁下稍等片刻。” 茶博士起身,走进里屋,片刻后拿了张雕刻有品茗轩花纹图案的铜牌过来,“这是品茗轩为阁下开据的凭证,执此凭证,就可以进拍卖行了。” “多谢。” 李昂拿走腰牌,提着包裹,转身离开茶馆。 他一走,店小二就从侧室走出,来到柜台旁,小声对茶博士说道:“博士,我们要不要...” 店小二朝李昂的背影,比了个跟踪的手势。 “不用。” 茶博士双眼微眯,说道:“没注意到店内侦测灵力波动的符箓,根本对他没反应么? 他的修为,至少是巡云境。” 店小二轻声道:“那我们...” “...派人手去核实吧,” 茶博士沉声道:“翻一翻南周、西荆还有虞国偏远地区的资料,看看有没有能串联起来的死亡案件。 再对刚才谈话中的路飞、小丑、阿卡姆岛,各自建立档案。” ———— 拿着凭证的李昂,完全没有为自己扯了一通谎言而不好意思。 墨丝的新线索,长安城的槐灵,镇抚司后续可能对百特曼的搜捕,都要求李昂做出多方面准备。 多个假身份是一定要有的,而且背景越神秘越难以调查,越好。 ‘还得再想个办法,将百特曼、路飞以及后续出现的假身份,区分开来。 比如人前显圣,展现出不同的力量体系之类...’ 李昂慢悠悠地盘算着,来到了御正拍卖行前。 看守拍卖行的护卫,似乎提前接到了消息,看了眼凭证就让李昂通过。 拍卖行的内饰金碧辉煌,极尽奢华之能事,不止地板是从泰西之地运过来的名贵石料,为了模拟日光效果,天花板穹顶上还悬挂着一颗日阳珠—— 这是种二级异化物,能散发出源源不断的温暖光芒,驱散地下的潮湿气息,保护墙上悬挂着的名贵字画不受侵蚀。 ‘还好是异化物,不是铀235。’ 李昂将视线从日阳珠上挪开,在侍者引导下,见到了拍卖行负责人,提出了要购买妖魔血液的要求。 妖魔血,是常用的施法、符箓、锻造材料,拍卖行的负责人并没有太过惊讶,短暂商量过后,提出了报价。 五万贯,对应两桶二级妖兽的血液,或者四桶三级妖兽的血液。 李昂思考片刻,选择了两桶二级妖兽血,从包裹中拿出一大部分金银锭,交付结账。 幸好前段时间,盛产金银的倭岛又爆发了战争,导致虞国的金银价格也上涨了不少,否则李昂带来的这堆金银可能还有些不够。 由于妖兽血需要特殊容器盛放、运输,负责人声称需要半个时辰的准备时间,请李昂在大厅稍作等待。 来都来了,李昂干脆坐在大厅椅子上,翻看起了今天拍卖行准备拍卖的商品清单。 ‘三级妖兽利木牛,一雄一雌,起拍价五千贯。’ ‘窖藏了五十年的富平石冻春酒,一坛,起拍价三百贯。’ ‘我靠,昆仑奴都有?体格健壮,未经阉割,会说长安官话,起拍价一千贯。’ 李昂满头黑线地看着手上小册子里的内容,不得不说虞国贵族们平时玩得还是很花的,这位年轻昆仑奴就被标注为,曾是某位洛阳贵妇的禁脔,因近期资金周转不灵,忍痛割爱云云。 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啊。 李昂摇了摇头,继续看下去,突然间看到了一项有意思的商品。 “精金五十两,雇佣专业人士调查案件?” 第一百八十章 请教 以精金五十两为报酬,雇佣人手调查案件。 五十两精金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就算是学宫博士也会为之心动。 李昂顿了一下,刚好他身上的特异金属消耗完了,需要再补充。 不过问题在于,出得起这个价码的人,会没有自己的关系网络么?还是说任务难度之高,必须要在鬼市进行公开悬赏? 他翻动册子,纸张反面写明了悬赏详情。 一个月前,一位名为楚浩漫的青年在定州附近的村镇,进行金石学考究时,意外失踪。其命灯显示他还活着,还在定州周围,但具体位置不明。 很可能被卷进了某种异变。 发出悬赏的,是楚浩漫的未婚妻,一位太原王氏家的嫡女。 要求找到、救回楚浩漫,最起码把他尸体带回来。 悬赏有效期还剩一个月时间。 ‘总觉得很可疑啊。’ 李昂默默想道,太原王氏位列五姓七望,是虞国第一等的门阀士族,以他们的人力物力,怎么可能找不到人? 何况定州距离太原府不远,巡云境修士去一趟也就半天的事情,何至于要借助外人力量,让家族看上去不光彩? 李昂心生疑惑,外表上依旧不动声色,打算回头再打听。 半个时辰后,拍卖行准备好了装在玉石容器中的妖魔血液,李昂拒绝了拍卖行给他准备的船只,拎着沉重的玉石容器,直接找了条暗河踏入其中。 在河流的昏暗无光处,化为墨丝形态,将玉石容器吞没,回到了三枚赤眼紫姬蜂的蜂卵所在的山洞。 放好妖魔血之后,李昂又控制墨丝分身,去了趟地宫,挖了点蜂王浆出来,按照百兽学书籍上的说法,调配好孵化液,用来浸泡蜂卵。 至于能不能孵化成功,就听天由命了。 ————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这里就是气海大概的位置,有感觉吗?” “...乐菱你手好凉好软好舒服哦。” 金城坊宅邸里,李乐菱按着柴翠翘的小腹,两人面面相觑。 现在距离复试,还有十天时间,考虑到柴柴初考四千多名的水平,再复习下去恐怕也很难通过, 因此目前的最优解,是尽可能提升修行水平。 “每年学宫复试、终考,都会给出至少两种解法,以招收最优秀的学子。” 李乐菱收回手掌,有些苦恼道:“如果不能在复试前,突破感气境,可能就危险了。” “嗯...” 李昂沉吟一声,柴柴的灵脉天赋非常优秀,但她文学素养基础比较差。 《上清灵感章》本来就是形而上、偏意识层面的功法,她没法透过文字,理解、感悟其精神的话,就没办法启动气海,空有灵脉天赋无法发挥。 李乐菱请来的皇宫供奉对此也没有太好办法。 “我看书上说,一部分灵脉天赋优异者,不需要积攒初始灵气的过程,直接就能突破感气境。” 李昂想了想问道,“乐菱你当时突破感气境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感悟之类?” “诶?我么?” 李乐菱脸庞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说道:“我突破感气境比较像是水到渠成啦,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能修行了。” 李昂闻言一愣,李姓宗室的修行天赋这么优秀么?睡觉也能突破? 李乐菱见状连忙补充道:“可能是和我吃的那些药材有关吧。” “药材?” “呃,就是火凤灵髓、天香紫苏、丹阳果、菩提果...” 李乐菱报出了一连串奇花异草的名字,不好意思道:“我小时候身体虚弱,阿耶阿娘就按照家里流传下来的方子,想办法找了点药材。” ...那是药材吗? 那是白花花金灿灿的钱啊! 李昂揉了揉眉心,对于李乐菱的身价再一次有了新的认识。 行吧,整个虞国都是她爹妈的,确实可以嗯造。 “大郎你呢。” 李乐菱问道:“你当初好像也很快突破感气境了哦。” “这个么,咳咳,我也是水到渠成吧。” 李昂摆了摆手,他其实也没有任何感悟——全靠墨丝才有的修行资格,一路氪金氪过来的。 三人一个从小吃天材地宝,一个氪金,一个空有灵脉天赋看不懂入门书籍,彼此对视一眼,陷入诡异沉默。 “要不去问问学宫博士看看?” 李乐菱犹豫片刻问道:“如果只是询问如何启动气海的事情,应该不算违反禁令吧?” 为了防止考试出现不公正现象,学宫规定,在初考至终考的这段时间内,考生及家属不能探访打扰学宫博士,更不可以送礼之类。 违者最严重的会被取消考试资格。 不过如果只是询问怎么启动气海的问题,应该没事。 说动身就动身, 三人乘上马车,前往城东,在路上远远看见了两个熟悉身影——任衅和隋奕两位学宫教习,正坐在路边石凳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任师兄,隋师姐。” 李昂下了马车,疑惑道:“你们这是...” 隋奕幽幽一叹,任衅摆手苦笑道:“别提了,赌马赌输了。” 原来任衅、隋奕二人,之前在放假期间被祭酒拉了壮丁,让他们赶在初试之前,拿着罗盘寻找长安城里的灵脉优异者,算是加班,有加班费。 二人潇洒了一阵,很快因为各自嗜好(任衅喜欢收集名贵兵器,隋奕喜欢收集名酒)而将加班费花了七七八八,便盘算着找点来钱快的路子。 于是他们就去参加了长安马会的赌马,觉得凭借修士的超凡眼力,能稳赚不赔。 但...事与愿违,他们看好的赛马,要么发挥失常被爆冷门,要么提前抢跑被判取消成绩,甚至还有突发恶疾、腹泻退赛的,三天下来最后一点加班费也花光了。 “赌博死路一条。” 任衅摇头叹息道:“果然还是得勤劳致富。” 隋奕哀叹道:“别说了。符术剑念体,五种道途来钱最快的是符师,每天在家随便写几张符就能日入七、八百贯。潇洒写意。 唉,当初我怎么就那么傻,听了老师的话,修了剑呢? 什么剑师越老越吃香, 毕业之后工作很好找, 都是骗人的...” 两位教习坐在路边自怨自艾了一阵,这才缓过劲来,问李昂这是去哪。 “哦,我是去城东找苏冯博士的。” 李昂简单介绍了一番柴翠翘的情况, 隋奕想了想说道:“苏冯博士现在不在长安,回老家解决祖产事务,可能得一个月后回来。 唔...你是想让你家小姑娘抓紧时间晋级至感气境对吧? 这个问题也许可以问问何繁霜。” “她?” “对啊。她的灵脉天赋同样优秀,而且是在终考前就达到了感气境。要询问请教的话,找她再合适不过。” “这样啊。谢过师兄师姐了。” 李昂迟疑着点了点头,何繁霜的性格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冷淡,跟李乐菱也是朋友关系,上门求助的话应该可以。 他登上马车,让车夫转向,向何繁霜家驶去。 待马车驶远之后,隋奕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同伴说道:“老任啊,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任衅翻了翻钱袋,“还剩七十六文。” “嗯,那咱俩的钱加在一起就有七十六文了,走,一起买点心吃去。” “???” 第一百八十一章 菜肴 何繁霜的家位于城东南的升平坊,是座带庭院,或者说农田的小宅子。院子里种着些长势喜人的蔬菜瓜果。 何繁霜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见到光华公主前来,一副紧张忐忑的不自在模样。 于是何繁霜便将三人带到里屋,聊起了修行的事情。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感应不到灵气么?” 何繁霜思索片刻,淡淡说道,“我当时是在做菜的时候,感应到灵气波动的。 这种案例以前也有过,灵脉天赋优异者,在心平气和、专注于某项事情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到达了感气境。 比如湖畔垂钓、修剪花卉、练习书法等等。” “哦?” 李乐菱眼前一亮,问柴柴道:“翠翘你有什么能让你静下心来的爱好么?” “啊?” 柴柴愣了一下,犹豫片刻后弱弱问道:“吃饭算吗?我在吃饭还有等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心里会很专注的样子。” “...也算吧。” 何繁霜点了点头,“走,我们去厨房。” 她带着三人走进厨房,给自己系上围裙,用念力控制锅碗瓢盆浮起,开始洗菜切菜。 李乐菱和李昂在旁边打下手。 “莴苣。” “给。” “莼菜。” “这里。” “盐。” “来了来了。” 三人配合默契,生火做饭, 柴柴则坐在桌旁,聚精会神地看着。 修士的行动效率很高,不过为了柴柴能长时间的专注,何繁霜特意放慢了做菜动作,并用念力控制微风,令食物香气始终萦绕在柴柴周围。 “还有多久能好啊。” 柴柴一手拿着一根筷子,眼巴巴地看着菜肴烹饪过程,忍不住问道。 “要等到所有菜都做完,才能动筷子。” 穿着围裙的何繁霜侧过身,淡淡说道:“在此之前,只能看,不能吃。” 面对面无表情的何繁霜,柴柴显得稍微有些胆怯,小声道:“可是不马上吃掉,菜会冷掉的...” “...” 何繁霜顿了一下,手掌朝屋外一招,几张空白符纸便飞了过来。 只见她在符纸上画了两笔,写成符箓,贴在了盘底。 李昂稍有些诧异,问道:“这是灼温符?” “嗯。” 何繁霜点了点头。 灼温符能长时间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同时不会产生明火、损坏符纸和周围物品。其书写难度还在微焰符之上。通常只有听雨境修士能写得好。 像何繁霜这么轻松写意,只能说她的修行进度非常快,而且符学天赋确实惊人, 这就是真正的天才么... 李昂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如果没有墨丝的话,他也许只能仰望天才们的修行速度了。 何繁霜三下五除二,写好了数张灼温符,继续烹饪。 等到十几道菜肴全部做好,她才解下围裙,转身朝柴柴点了点头,“可以吃了。” “好耶!” 柴柴两眼放光,一震双臂,桌上盛有红烧鱼的盘子,便“吱呀”一声,自行朝她挪了过去。 “诶?!” 柴柴吓了一跳,差点丢掉手里筷子, 李昂、何繁霜、李乐菱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迟疑。 “我刚才没用念力。” “我也一样。” “同。” 三人对视了一眼,齐齐将目光转向不明所以的柴柴。 她刚才,是不是下意识地灵气外放了? “你再试一遍?” 李昂走上前,将盘子端远,放到桌子的另一端。 柴柴一脸茫然,“试什么?” 李乐菱说道:“试试能不能用意念,将盘子挪向你。” “呃...” 柴柴面露难色,但还是拿着筷子,盯着那盘红烧鱼,咬牙切齿地憋着劲,嘴里念念有词,“过来过来让我吃掉嘿嘿嘿哈哈哈哈——” ??? 怎么跟食人族似的。 李昂满头黑线。 柴柴努力尝试了一阵,但还是不能复刻刚才的效果,她眼睛骨碌一转,双手放在桌下,大喝一声“哈”,满桌的菜肴便齐齐向她挪去。 “看!成功了!” 柴柴正要开吃, 李乐菱就用念力抽走了她的筷子,哼了一声说道,“认真点,我们三个都是修士,你刚才在桌子底下撬动桌面的动作,是瞒不过我们的。别耍小聪明哦。” “啊——” 柴柴唉声叹气,转头对李昂小声道:“大郎我饿,咱们午饭还没吃呢。” “没事,我陪你一起饿。” 李昂安慰道:“一顿不吃饿不死人的。” 何繁霜埋头沉思了片刻,突然抬起头来,打了个响指,“我想到了。” 李乐菱问道:“什么?” “刚才的灵气外放,是因为长时间的求而不得,看着喜欢的东西在眼前无法得到,导致情绪强烈,催动气海启动。” 何繁霜淡淡道:“那么效果更强的办法,就是看着喜欢的事物,在眼前被毁掉。” 只见她手掌一挥,从屋外招来一捧沙土,缓缓挪动到菜肴上方。 沙—— 污泥土壤朝着菜肴缓缓倾斜,在空中连成一条直线,柴柴的脸上立刻露出了难受不适的表情。 砰! 整捧土都扣在了菜里面,发出沉闷响声,令柴柴的脸庞也震了一下。 “接下来,是第二道菜。” 何繁霜脸上露出淡淡微笑,用念力招来装辣酱的瓶子,啪的一声打开瓶口,将整瓶辣酱倒了莲子桂花羹当中。 见柴柴表情轻微颤动, 李乐菱眼前一亮,有样学样地拿起切过葱、蒜的菜刀,在切好的西瓜上,反复涂抹了两下。 “呃——” 柴柴用力捏紧了筷子,咬牙道:“不行啊,怎么能用切过葱的菜刀碰西瓜呢,这样不行的啊...” “还有这个。” 李昂微微一笑,写了张能够降温的醴凉符,贴在了面条的碗上,令面条快速降温,冰成一坨。 他和李乐菱、何繁霜,轮番折磨着满桌菜肴, 什么在甜点里加酱油,在辣菜里放蜂蜜樱桃,将冷菜反复加热,将热菜冰冻... 柴柴额头隐隐浮现青筋,血压飙升,终于在李昂将豆浆倒向炒肉的时候,按捺不住,闭上眼睛伸出手掌。 哗! 伴随着一声沉闷巨响,整张桌子都被推了出去,让剩余菜肴逃脱了折磨。 第一百八十二章 委托 不管过程是否有些奇怪,最终目的是达到了。 柴柴达到了感气境,通过复试和终考的把握大了许多。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李昂、李乐菱还有柴柴三人,天天来何繁霜家里“蹭饭”,锻炼柴柴的气海。 在这期间,李昂还收到了来自洢州的两封信件。 一封信是宋姨的。 由于今年宋绍元以优秀成绩,再次通过了初试,并且和宋姨讲了尤笑的事情。 知道自己多了个准儿媳妇的宋姨,决定如果宋绍元能考进学宫,那她就会将兰生楼租出去,自己也来长安——她担心再拖下去,可能孙子都有了。 李昂对此表示支持,虽然昭冥的鸦九表现得较为“友善”,但他一点也不希望处在对方的监视挟持之中。 宋姨能来长安,起码能安全许多,李昂也可以放心点。 而另一封信件,则是蒲留轩的。 他在信中说了,自己会推迟来长安的时间。 至于原因,自然是那个不好提及名字的人——君迁子。 蒲留轩当年和君迁子是同乡同窗,知己好友,住在一起情同兄弟。 君迁子叛逃学宫当天,他也在场,并且尝试过制止。 但君迁子修为远高于他,而且还有从东君楼窃取的异化物在手,不止轻易击败了蒲留轩,还杀死了阻拦他的数名学宫博士。 事后,由于第一现场的在场人员尽数死亡,只剩蒲留轩活着,他的可信度也遭到了质疑。 一些君迁子叛逃过程中的受害者的家属,开始怀疑、憎恨起了蒲留轩。 迫于各方压力,蒲留轩在山长对他表示支持的情况下,依旧选择自我封印修为,离开长安,回到洢州,不问世事。 本来以为这些事情都过去了,蒲留轩也能回到长安重新担任学宫博士,但现在君迁子又重新归来,并且晋升至烛霄境高阶,对虞国进行报复。 出于避嫌缘故,蒲留轩依旧不能回到长安,还是要留在洢州,处在镇抚司的监视之下。 李昂对此也没有办法,只能希望学宫和镇抚司能给点力,早点把君迁子抓捕归案。 力量,还是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才能在这个世界保证自己和身边人的安全。 这么想着,李昂控制墨丝分身,又去了趟鬼市,以【东海贼王路飞】的身份,在品茗轩找到了那位茶博士。 “阁下想接太原王氏的那件委托?” 茶博士稍有些惊讶,那起委托报酬丰厚不假,但疑点重重,非常可疑。 鬼市中的不少修士在了解过后,都选择了放弃。 “是。有问题么?” 李昂点了点头,除了学宫、皇宫等少数地方,大批量的精金在民间常常有价无市,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 “呃,没有。” 既然对方决意已定,茶博士也不好说什么,“那阁下在这里稍待片刻,我这就去派人通知一声。距离悬赏结束还剩几天时间,太原王氏的人就在鬼市里面。” “好。” 李昂坐在品茗轩茶馆等了片刻,品茗轩的伙计就带着一位豹头环眼的大汉走了进来,想必是太原王氏的联络人。 “阁下就是领悬赏的?” 大汉上下打量了李昂一番, 见他戴着斗笠、围巾,全身笼罩在灰色布衣之中,手上都缠着布,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 当即语气不善,冷冷道:“修为如何?师承何方?有什么特殊能力?” 能让太原王氏都为之困扰的异变,其难度可想而知,如果是什么没有传承的低阶修士,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 “...” 李昂默默站起身来,一拳挥出。 豹头环眼的大汉似乎早有预料,后撤半步躲开拳击,刚要面露讥讽之色、嘲笑几句, 李昂的手臂便在空中骤然延伸出一截,径直轰在对方胸口处。 砰! 沉闷响声,在品茗轩中回荡, 大汉的脊背,犹如煮熟的虾一般剧烈弯曲, 整个人登登登倒退数步,脸色一阵青一阵紫,过了一阵才缓过劲来,慢慢站起,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迹,平稳住呼吸,沙哑说道:“前隋,九首虺蜮,天蛇缠骨手?” 九首虺蜮是前隋宗门,总坛建立在无尽海某座海岛上,旗下海船无数,即是宗派,也是海商、海盗。前隋对他们大感头痛,不得已颁发了海商凭证,请他们在东海消停一点。 尽管九首虺蜮整个宗门,在隋末乱战中破灭,但一直有传言称,他们还有传承在天下流传。 天蛇缠骨手,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我更想称其为橡胶手枪来着。’ 李昂心底默默吐槽了一句,这些都是他在查阅了学宫书籍后,策划好的。 东海贼王路飞这个身份,既自称海贼,又表现出九首虺蜮的传承,很容易在他人的脑补里,丰满人设,补足设定。 将其与百特曼区分开来。 见李昂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豹头环眼大汉更加笃定心中猜想,点了点头,语气恭敬了许多,“既然阁下也是宗门中人,那就好说了。 王氏愿意先支付十五两精金作为报酬,不管事后成与不成,都会再奉上三十五两精金。 若能将楚浩漫郎君,安全带回, 那么还有额外报酬。” 啧,该说不愧是不王而王的太原王氏么,真就财大气粗,为了个订婚的准女婿,能开出这么高昂的价码。 见李昂点头答应,大汉松了口气,说道:“那么就请阁下,在两日内,前往定州城南的平莱客栈。其余几位接受雇佣的修士,会在那里与阁下汇合,通报委托情况。” 李昂一挑眉梢,“还请了其他人?” 大汉点头道:“是。既有民间义士,也有我王氏的修士,还有鹿篱书院的博士——楚浩漫郎君曾是鹿篱书院的学生。” 鹿篱书院也称白鹿书院,位于庐山南麓,有两百余年历史,不止教授儒学经义,也教修行之法。 尽管在规模和质量上,肯定无法和学宫相比,但也算是小型宗门了。 其山长鹿青崖是烛霄境修士,地位颇高。 “好。” 李昂点了点头,人既然这么多,刚好可以光明正大摸鱼,去几天拿五十两精金回来,性价比高得很。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定州 深夜,定州城南,平莱客栈。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盆撒着葱花的羊肉,走进大堂,将羊肉悄无声息地放在桌上,转身走远。 大堂里已经坐了数道身影,额头一角有青色纹身的黥面壮汉,戴着半副妖鬼面具的青年,捧着书本默读的书生,闭目养气的儒士,戴着面纱的少女... 啪嗒。 黥面壮汉拿起筷子,在桌上点了点,面无表情地吃着滚烫羊肉。 整座客栈中,只有刺溜刺溜的吃食声,以及书生翻动书页的声响。 砰! 客栈大门被重重推开,凄风苦雨吹刮而入, 伴随一道雷霆闪过,一个斗笠蓑衣身影出现在门外。 踏踏踏。 李昂,或者说墨丝分身,大踏步迈入客栈,带着一路雨水,坐在大堂角落,将王氏给予的凭证——一块玉牌,拍在了桌上。 ‘人还挺多的样子。’ 李昂环顾四周,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当初在胜业坊槐睿异变一案中出现过的玉书生,也在这里。 ‘他也接了太原王氏的悬赏么?’ 李昂漫不经心地想道。玉书生是民间修士,为了财帛承接高额委托很正常,而且他似乎没有对外人提起过,他见过百特曼的事情。 否则他早就被镇抚司当做嫌疑人,抓了起来。 李昂打量着其他人之际,大厅里的众人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想必都在猜测他的来历与实力。 吱呀—— 客栈二楼响起木质地板响声,一个管家打扮的人走下楼来,微笑问李昂道:“是路飞路修士么?” “...” 李昂抬头看了他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这么一来,除了那两位,人就都到齐了。” 中年管家走下楼梯,对众人说道:“介绍一下,下走是太原王氏北都十一房的管家。这次的委托,就是我家主人王博简发布的。” 王氏位列五姓七望,其家族枝繁叶茂,分为直系、旁系,而不同系中,又划分出各房。根据在家族中的地位高低,享有不同等级的资源。 比如家族遥远旁系,就只能在地方上担任小吏员,或者经商,在王氏商号里任职。 而主要直系,天生就要高人一等,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 像王之涣、王昌龄、王维、王勃等虞国著名诗人,都是太原王氏的族人——在某一领域取得巨大成就,也是提升本房在整个家族中的地位的最好方式。 能聚集起这么多修士,说明发布悬赏的王博简,在太原王氏中的地位不低。 “此次失踪的楚郎君,是我家主人为女儿挑选的夫婿。再过半年就准备成婚了。” 管家平和说道:“楚郎君曾是鹿篱书院的学生,平时喜欢研究金石学, 也就是研究上古青铜器、石刻碑碣,以及竹简、甲骨、玉器、砖瓦、封泥、兵符、明器等文物,考证史料,证经补史。 一个半月前,他在定州附近探访民间石碑时,连通陪伴的两位护卫一起,意外失踪。 其命灯显示还活着,依旧在定州,但我们怎么也找不到。 经族中长辈卜卦推算,他应该被卷入了某种【诡】类异变当中。” 李昂闻言一挑眉梢,妖魔异诡四种异变,妖是生物异类,魔是人形异类,异是无生命物体,而诡类,则是那些极度复杂、无法简单分类的异化物。往往也最为危险致命。 “至于为什么要聘请各位...咳咳,楚郎君的父亲,和我家主人是生死之交,很早以前就定下了娃娃亲。 但没过几年,楚郎君的父母双亲就因一场火灾不幸离世。楚郎君也被接到了太原。 所以...” 管家面露尴尬之色,没有把话说全,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尽管王博简做人很地道,没有撕毁娃娃亲,而是楚浩漫接过来抚养,给他最好的教育条件, 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楚浩漫成了寄人篱下的上门女婿,整个童年青年都在太原王氏里长大,作为一个外姓人,平日里遭受风言风语,所以才会去江南道的鹿篱书院读书。 现在他失踪了,太原王氏的本家修士自然不愿意亲自冒险,出手相助——一个还没成婚的赘婿而已,没了就没了,再换个就是。 正因如此,王博简才会花重金,委托外人帮忙。 “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说。” 黥面壮汉摆了摆手,对于大家族里的那些纠葛关系没有兴趣,“异变地点在哪?” 管家点头道:“就在定州城西四十里的山林中,经卜卦推算,用一些特殊方式就能进去。 届时会由我太原王氏的王黎年修士,以及鹿篱书院的嵇星望修士,带领各位前往。” 王黎年,是人群中一位沉默寡言、腰系长剑的中年男子,想来是太原王氏派来监视众人的。 而嵇星望,则是那个面相温和的儒士。 “嵇星望?”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众人都有些惊愕,李昂也眯了下眼睛。 鹿篱书院除了山长鹿青崖是名满天下的烛霄境修士以外,还有几名博士名望很高——嵇星望就是其中之一,正是他在前段时间,撰写发表了有关望远镜的论文,代替了鹰眼术。 嵇星望朝在场众人点了点头,他是楚浩漫的授业恩师,巡云境中阶修士,而跟他一起过来的那位戴着面纱的少女,则是楚浩漫的师妹,拥有先天卜卦能力。 在他之后,大厅中的众人自我介绍了一番。 “廖凯风,后天武者。”黥面壮汉淡淡道。 “阎言。听雨境念师。”戴着半副妖鬼面具的青年,扶了扶脸上面具。 “玉书生,会些不入流的小把戏。”书生合上书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路飞,后天武者。”李昂摆了摆手。 砰! 客栈大门被再次推开,两位长相一样的青年勾肩搭背走了进来,大大咧咧地自我介绍道:“余永。” “余远。”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默契说道。 “我们两个是傀儡师。” “抱歉来晚了。刚才去城外那座听说很灵的七淮娘娘庙祭拜了一番。抽签结果嘛——” “衰木逢春少,孤舟遇大风,动身无所托。百事不亨。” 两位看上去有些不靠谱的傀儡师,彼此对视一眼,浮夸道:“看来这次要死人咯。” “死的不会是我。” “也不是我。” “那会是谁呢?” 双胞胎兄弟看向大堂里的众人,搓了搓下巴。 “...” 名为廖凯风的黥面壮汉无动于衷,冷漠问道:“你们就是岭南道的傀儡师兄弟?” 余永道:“阁下认得我们?” 余远道:“嘿呀,原来我们这么有名了么?在太原都能遇见崇拜者?大哥你带纸了么,我们给他签个名。” 黥面壮汉眼角一跳,“不,我听到的传闻是你们兄弟二人在岭南道骗财又偏色,在当地待不下去,才落跑到洛阳附近。” 余永余远闻言,面色陡变,义正辞严道:“这位仁兄,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说我们骗财可以,但骗色?” “如果阁下指的是那位乌武僚的獠人女洞主的话,她重得出行需要躺在担架上,让十几个人扛着她走。” “还妄图一女二夫,收我们同时做她夫婿。这怎么也不能够啊。” “如果晚上过日子,那不就成了盲人摸象?” 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吵闹至极。 嵇星望见状,揉了揉额头,出声制止道:“二位静一静,既然人都到齐了,事不宜迟,我们就动身吧,正好能在天亮时赶到。” 雇主的话就是命令,众人收拾好各自物品,离开客栈,向定州西南进发。 第一百八十四章 栖水 夜空中月明星稀,密林树影憧憧,间或传来一两道刺耳的夜枭叫声。 承接了救出楚浩漫委托的一行人行走在寂静山林间,领头的是那位太原王氏的修士王黎年。他腰系长剑,手端罗盘,面无表情地按照罗盘指引,大踏步走着。 其余众人跟在后方。 由于楚浩漫可能被卷进了危险度极高的诡类异变,众人都尽可能做好准备才来,背着包裹、提着行李,余永余远双胞胎兄弟,更是一起扛着一个半人高的沉重木箱。 “诶,话说,你们见过那位王小娘子没有。” 也许是觉得太过无聊,余永余远双胞胎中的一个,开口问道:“我们是没见过。还挺有意思的,我们这群人替她救未婚夫,结果她也没露过面,全由管家解决。 也不知道是哭花了眼,不好见人, 还是觉得无所谓。” “五姓七望嘛,总要讲点排场。” 脸上戴着半幅鬼面具的、名为阎言的青年,冷笑道:“你吃猪肉,不也不需要亲自见负责杀猪的屠夫。” “到了。” 领头的王黎年仿佛没有听到他们在议论王氏一般,突然停下脚步,拿出地图比照了一番,“这里是,栖水坳...” 他转头看向玉书生,“书生,你看过定州县志?” “嗯。” 玉书生点了点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栖水坳在地理上,位于王岳村和留楚村之间,有栗树、桃树等资源。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居住了。” 廖凯风皱起眉头:“现在?” “对,大概前隋的时候,这片区域有个名为栖水村的村落,以出产的鱼获鲜美无比而闻名。后来前隋灭亡,河东道战乱不休,遍地都是叛军乱匪,栖水村与外界断绝信息, 后续再有人去探访时,整个村子已经消失了,能够出产鱼获的河流湖泊也遭到污染。 没了渔业,栖水坳就是个三面环山、出行不便的地方,再也没有人居住。” 玉书生说道:“当时河东道与栖水村境遇境遇的村落,实在太多太多。不知道有多少村镇在兵灾中惨遭屠戮,消失灭亡。” 李昂幽幽说道:“婴儿贯于槊上,盘舞以为戏。所过郡县,赤地无余,春燕归,巢于林木。” 玉书生挑起眉梢,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很贴切。隋末兵灾就是如此荒谬残酷。 不过,按照学宫的说法,诡类异变难以用常理去解释分析,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异变就与栖水村的事情有关。” 他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当然这都是我个人看法,面对异类还是各位更有资格发言。” “无妨,任何意见都是有价值的。” 王黎年点点头,对其他人说道:“玉书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来之前已经记下了河东道区域的大部分县志、民俗、传说故事。” 原来如此。 廖凯风与阎言等人稍扬下巴,怪不得王黎年会带上实力低微的玉书生。 能熟记当地民俗传说,确实算是项可以增加生还概率的能力。 王黎年从怀中掏出三根线香,用手指在其中一根线香的顶部一搓,将其点燃,散发出淡淡的、说不上香或臭的古怪气味。 正魂香。 这种由十余种特殊材料制成的珍贵线香,能清心镇魂,也能用来显形一些普通肉眼无法看见的东西。 比如,诡类。 线香烟雾袅袅升腾,向前飘去,覆盖了前方的崎岖山路,并且萦绕不散。 王黎年将三个线香,插在罗盘的三个凹槽中,触发罗盘上的防风符,让线香自行燃烧,再从怀里拿出管状烟花,点燃后朝向天空。 噼——啪。 璀璨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王黎年转头对众人说道:“我发射了通讯焰火,王氏的人会封锁这片山区,严禁任何人进入,直到我们出来。 这三根正魂香会轮流燃烧,总共能持续三十六个时辰。 我们需要在三十六个时辰内,找到并救出楚郎君。各位有异议的话,现在还可以退出。” 李昂环顾众人,没有人举手反对——嵇星望是来救自己学生的,而其他人都领了王氏的报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同样,也没有人发问,如果不能在三十六个时辰里救出楚浩漫会怎样——谁都不傻,如果发现事不可为,肯定是原路返回,等待更多援助,不会待在异变里面为楚浩漫陪葬。 “既然如此,我们走吧。把通讯焰火都准备好。” 王黎年将罗盘放在道路中间,大踏步走进雾气之中。 山路上浓雾弥漫,能见距离急剧降低,走在人群中间的李昂,只能隐约看到前方阎言身影的后脑勺,而道路后方那正魂香的微光已经弱到几乎看不见。 “雾越来越浓了...” 嵇星望轻声说道,从怀中取出一叠符箓,单指扣住。 “都靠近一些,诡类异变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王黎年将手按在腰侧剑柄上,冷然道:“阎言,念线。” “嗯。” 戴着半副妖鬼面具的青年点了点头,手掌一翻,甩出一根系着许多铃铛的柔软丝线。 念师的念力载体多种多样,水流、冰晶、金属、刀剑乃至落叶飞花。 念线算是念力载体中相对普遍、基础的一类,许多念师都会将其作为预警、侦测手段。 伴随着阎言朝其中注入念力,柔软丝线缓缓绷紧,螺旋状围绕在众人周围,向外延展——丝线上系着的铃铛也是特殊物品,只有在检测到异类气息的时候,才会发出响声。 丝线与铃铛在前方探路,众人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缓缓前行。 “听见没有?” 黥面壮汉廖凯风突然停下脚步,脸色微变,出声问道。 玉书生下意识问道:“听见什么?” “风声,还有哭声...” 下一瞬,大地如海浪般摇晃起伏,狂风吹刮,浓雾翻涌,廖凯风的声音骤然减小,取而代之的是夹杂在风中的、尖利不似人声的刺耳哭泣。 阎言释放出的念线,没有任何抵抗余地,直接被扯烂撕碎,上面系着的铜铃被吹飞到了不知哪里。 嵇星望洒出一沓符箓,符纸刚悬浮于空中,便像是触及到烈火一般,熊熊自燃,连半秒都没撑够。 墨丝分身明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听觉器官,却依旧被尖锐哭声侵袭,周身震荡,不得不蹲下身去,双手插进地面,在狂风与地震中稳住身形。 天灾持续了百余息,当风势渐渐减弱,大地不再摇晃后,李昂才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念线、符箓、其余同伴,都不见了。回过头去,也看不见正魂香的微光。 眼前,只有浓雾弥漫的密林。 第一百八十五章 村落 其他人都被狂风吹走了? 不,以王黎年、嵇星望等人的修为,不至于被风吹跑。 这更像是,连通自己在内,所有人都被传送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李昂左右张望,来时的山路小径已经消失,天空中看不见月亮星辰,密林深处传来的鸟叫声,似乎也因为厚重雾气的缘故,而减轻了音量,显得有些失真。 “诡类异变虽然千奇百怪,但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彻底没有规律,堪比吃了毒蘑菇之后产生的癫狂梦境。” 李昂默默道:“第二种就是有规律可循,甚至某些时候还比较正常。比如血河里的城市虚影。” 站在修士角度,第二种诡类无疑比前一种更好对付, 但如果这个地方的异变,拥有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意识,能检测到修士出现,并选择分化瓦解、逐个击破的话,就比较不妙了。 “天空中没看到其他人发射的联络烟火。可能是我和他们距离太远,也可能是他们自顾不暇,不管是哪种,都没理由浪费数量有限的烟火。” 李昂思索片刻,攀上树木向远方眺望,远处同样被浓雾遮蔽,看不清景象。 他只好坠回地面,从怀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指南针,指针原地旋转,无法指明方向。 “啧,不出意料。” 李昂收起指南针,随便从地上捡了根被风刮断的粗长木棍,抛到半空。 啪。 木棍坠落在地,斜斜指了个方向。 “那就走这边吧。” 李昂捡起木棍,以棍为剑,刷了个剑花,大踏步向前走去,口中一边哼着劲歌旋律。 “傲气面对万重浪,热血像那红日光,胆似铁打,骨如精钢,雄心百千丈,眼光万里长,嘿,哈——” 一路哼着歌曲旋律,前方道路平缓向下,在走出一段距离后,树木愈发稀少,雾气稍微稀薄了些,可见范围扩大,天空似乎也亮了起来,霞光灿烂,犹如傍晚时刻。 这是...村庄? 李昂站在一处石头上向下眺望,只见远处山坳处,竖立着一座座建筑物,大多较新,三合院四合院都有,还有些是数进的高档宅子, 而那种山村标准的低矮砖瓦房,反倒比较少,分布也更偏远一些。 “路...修士?” 轻柔犹豫的声音在旁边传来,李昂转头望去,只见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走出树林,犹疑不定地看着自己。 “是我。你叫关安雁对么?” 李昂认出对方,面纱女子是嵇星望的弟子、楚浩漫的师妹,按照在客栈的说法,拥有先天卜卦的能力,能预测凶吉。 “嗯。” 关安雁犹豫了一下,问道:“阁下刚才是在唱歌?” 李昂点头道:“是,有问题么?” “呃...” 关安雁踌躇道:“我以为在诡类异变中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先隐匿自己...” “哦,我是想着,既然这个地方可以把所有人分开传送,也许能说明它有着某种智能,” 李昂淡定道:“唱歌的话,可以让对方忍不住想要听下去。 唱到一半突然停下来,还能勾引对方按捺不住接着跟唱。” “啊?” 关安雁一脸懵逼,“有,有这回事情么?” “有的,我有一个刽子手朋友,每次行刑的时候,都要先完整唱完一首片头曲,否则没法砍头。” 李昂随意说道:“其他人似乎因为刚才地震与大风的缘故,都走散了。 你能卜卦出他们在哪里么?” “我试试。” 关安雁闭上双眼,屏息凝神了一阵,面纱轻轻浮动,露出皮肤颜色斑驳、一块白一块灰的脸庞。 “不行。” 关安雁睁开双眼,抬手抚平面纱,轻声道:“看不见他们的具体位置,但他们应该也在这片区域。而且村子里面,似乎有活人存在。” “活人么...” 李昂俯瞰下方村落,隐隐约约是能看见一些穿着蓑衣的村民,扛着锄头等农具,从农田离开,前往依山而建的村子。 按照玉书生之前的说法,这片栖水坳已经几百年没人定居过了,如果不是李昂他们被传送到了其他地方,那么山下的这些“村民”,绝对有问题。 “我下去看看情况,你可以留在这里等其他人,也可以跟我行动。” 李昂自恃墨丝分身没有灵气波动,摆了摆手,走下巨石,向山下进发,而关安雁犹豫片刻,选择跟上。 “待会儿见到村民,如果他们可以沟通,由我来交涉——声称我们是外地来的旅客,来这里寻找失踪的友人楚浩漫。” 李昂朝关安雁简单吩咐了一句,来到乡间土路上,正了正斗笠下方的围巾,抬手拦住了一位蓑衣村民,“老丈你好,我和我妹妹是来这里...” 没等李昂把话说完,那名看上去五六十岁、满脸皱纹蓑衣村民,就面无表情地扛着锄头走了过去,像是没听到李昂的话语一般。 “...” 李昂一挑眉梢,不依不饶地跟上去,换上了方言,“捞襄,俺和俺妹子是来这找人的,你能不能帮忙指个路?” 蓑衣村民依旧冷漠经过,看也没看李昂一眼。 聋了?还是不与外人沟通? “老丈,” 李昂从怀中拿出一把黄金材质的叶片,在手中展开呈扇形,在村民面前扇了扇,另一只手上则拿出了那根木棍,“老丈,这是钱,你帮忙指个路,这些都就是你的。” 蓑衣村民终于扭头看了李昂一眼,眼眸无神麻木,低沉沙哑道:“离开,这里不欢迎你们。” 终于说话了。 李昂心底一动,不怕对方态度恶劣,就怕完全无法沟通,当即说道:“为什么不欢迎我们?我们只是来寻找一位朋友的。等找到了人我们就会自行离去,不会对你们造成打扰。 所谓走遍大地神州,醉美多彩定州,老乡,你要考虑考虑定州形象啊...” 话音未落,村落中响起了一连串密集的昊天钟声, 铛铛铛—— 路上所有扛着农具的村民,齐齐站住,看向半山腰上的村子。 下一秒,所有村民沿着山路埋头狂奔起来,争先恐后跑向村落,仿佛如果不能在钟声停止前进入村子,就会发生某种极可怕的事情。 第一百八十六章 黑鱼(4K) 昊天钟声愈发急促,那些村民跑进屋子,转身就将房门门栓拉上。 啪啪啪。 关门关窗声此起彼伏,连村落中的家禽家畜,都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慌不择路地回到畜棚,瑟缩躲藏起来,不发出声响。 “快过来!” 刻意放轻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只见一对穿着朴素褐衣的中年夫妇,站在门边,朝李昂二人招手。 “走。” 李昂见状,立刻跑了过去,关安雁紧随其后。 中年夫妇将大门拉开,等李昂二人进屋后,立刻关上木门,拉上门栓,拿钥匙锁上门锁,后退数步,转头去关窗户。 透过窗户缝隙,能清晰看见窗外的夕阳余晖正在逐渐变暗,深沉夜色如厚重而不详的幕布一般,朝这片山区笼罩过来。 “都关上了么?” “都关上了。” 中年夫妻确定了一番家里门窗都已紧闭,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不明所以的李昂二人,笑着问道:“二位是村外来的客人吧?” “是。” 李昂点点头,指了指紧闭房门,“这是...” “哦,这是我们栖水村的宵禁习俗,” 中年男子说道:“天一旦黑了下来,就必须回到屋子里面,不能外出。” 栖水村... 关安雁心脏一绷,这个村落三百年前就已破灭消失,没有活人。那现在出现在这里的,又会是什么“东西”? “是么?” 李昂假意应和了一句,以刚才那些村民如同逃命般拔腿狂奔的速度,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宵禁的样子。 不过他也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自我介绍道:“在下名为路飞,长安人士,这是舍妹。不知阁下是...” 中年男子虽然也穿着蓑衣,脚边拄着锄头,但脸庞偏白,没有多少皱纹,谈吐气质也不似前隋时期的普通农民,像是读过书的样子。 “卓文柏,也是长安人。这是我家内人,赖秋。” 卓文柏介绍着妻子,后者先是局促地朝李昂和关安雁行了一礼,再伸手轻轻拉了拉丈夫的衣袖,小声对丈夫道:“大郎,露儿还没回来。” “她在祠堂和朋友们玩,没事的。等天亮了我就去接她。” 卓文柏柔声对妻子道:“你去厨房准备点菜,招待一下客人吧。就烧鱼好了,缸里的那条。”“啊,缸里那条不是去年就被城里的侯举人预定了么...” 赖秋表情有些犹豫,似乎他们口中的鱼非常珍贵,但还是拗不过丈夫的温和目光,抿了抿嘴,转身去了厨房。 “刚才听到二位口音,就猜你们也是长安人。” 卓文柏笑着招呼李昂二人坐下,热情道:“我离开长安也已经好多年了,栖水村交通不便,因此很难看到长安同乡。二位如果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在我家用饭吧。稍待片刻,我去拿坛自酿的酒来。” 他转身走向厨房,背影消失不见,李昂与关安雁对视一眼,抬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这个村落的问题不止一处,其他村民都是一呆板迟滞的模样,唯有卓文柏夫妻看起来更加“智能”。 而且李昂现在还保持着斗笠、蓑衣、围巾的古怪搭配,不露出样貌, 如果放在长安街上,分分钟被镇抚司以“形迹鬼祟”为理由,抓起来审问。 但卓文柏夫妻,竟然没有任何阻碍的接受了这一点,怎么看怎么可疑。 很快卓文柏就拿着一坛酒,返回屋内,打开酒坛,倒了两壶酒,和李昂闲聊起来。 卓文柏自称是长安城南人,十几年前机缘巧合来到并州栖水村,被这里风景吸引,隐居于此,还娶了妻子,共同育有一女。 李昂旁敲侧击,从对方的语言用词中,发现确实附和前隋人士的说话风格,比如称并州有河北道行台尚书省尚书令之类——这个官职只有前隋时期才有。 谈话期间,厨房里不断响起锅碗瓢盆碰撞声,菜刀猛剁骨头的声音,以及... “哇,哇——” 凄厉哭喊声从厨房传来,关安雁和李昂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厨房方向。 “呵呵,这是我们村黑鱼的叫声,二位没有听过吧?” 卓文柏笑着说道:“我们栖水村的黑鱼在被宰杀时,会发出啼哭声,这都是正常反应,不用太过惊诧。” 伴随着他的话语,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从厨房方向飘了过来,香得...仿佛不像鱼肉。 “二位难道不是为了后天的栖水村庆典来的么?” 卓文柏微笑。 庆典? 李昂心底疑惑,表面依旧不露声色,如常说道:“对啊,我们兄妹就是为此慕名而来。不过来的路上,听到了好几个版本的解释,还是不太清楚庆典由来。不知卓兄能否帮忙解惑。” “哈哈,当然可以。” 卓文柏笑着说道:“栖水村庆典是为了纪念栖水神的。相传在古时,有一群流民,为了躲避乱军而逃进山中。由于没有食物,流民们饥饿难耐,不少人活活饿死。 就在此时,一个人在山后方,发现了一片圆形湖泊——也就是栖水湖。 那座湖泊周边混圆无缺,水质清澈透亮,能清晰看见里面游动着的黑鱼。 每条黑鱼体型都在二十寸以上,肥硕无比,并且数量庞大。 流民们狂喜不已,纷纷试图钓上,或者直接捕捞湖中鱼群。 但那些黑鱼不屑于吃投进去的饵食,并且无比机敏灵活,无论是用鱼竿钓,还是渔网捞,都无法捞上来。 有人尝试直接跳进湖中,直接抓鱼,但湖水冰冷刺骨,待在里面不出半刻就会被活活冻死。 同样,在湖中筑坝围堤的方法也是行不通的——栖水湖的水极深,再多石头丢进去也探不到底,一些人甚至怀疑湖水连通了地下暗河。 眼看数百流民,明明守着这处满是鱼群的湖泊,却要活活饿死,一个自称熟悉水性的青年站了出来——他脱下上衣,冒着严寒跳入湖中,从湖中抓上来了一条肥硕黑鱼。 借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很快湖岸上,就堆满了黑鱼,流民们终于活了下来,但那位青年,则在上岸不久后,因失温而死。 为了感激他的救命恩情,流民们以他的形象,树立了一座庙宇,名为栖水神,年年祭拜。 而那群流民们的后裔,则在山中定居,逐渐形成了现在的栖水村。” 此时, 卓文柏的妻子,端着一盆鱼汤走了过来。 只见鱼肉晶莹剔透,鱼汤纯白如雪,上面撒着的小葱翠绿鲜艳,散发出一股难以抗拒的食物香味。 咕咚。 坐在李昂身旁的关安雁,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卓文柏拿起筷子,举起一块晶莹剔透的鱼肉,微笑着介绍道:“由于栖水村出产的黑鱼,肉质鲜美无比,令周围城镇的居民趋之若鹜,一条鱼甚至要卖到上百贯之高。” “上百贯这么夸张...” 李昂一挑眉梢,前隋时期的百贯,购买力比现在还要高一些。 “是啊,正因卖得贵,卖得好,栖水村才会比其他村镇都要富裕。 不过我们只有在每年十一月最后几天的庆典期间,才会捕湖中的鱼,并拿出去售卖。” 卓文柏点头道:“一方面是因为有祖训存在,不能过度捕捞,防止鱼群灭绝。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湖中黑鱼一如既往的敏捷灵活,单个渔网根本没法捕捞,需要集全村之力,用一张超大渔网,网住整个湖面,才可以捕鱼上来。 现在这条鱼,就是去年,村子里分给我们家的其中一条。 本来已经养了一年,是要卖给并州城里,一位姓候的举人的,但今年难得遇上长安同乡,干脆就煮来吃了,后天换一条卖给那位举人。” “多谢卓兄厚恩。” 李昂心底一动,栖水村出产的黑鱼感情还是被人趋之若鹜的昂贵商品, 怪不得之前看到,村落里的建筑物,有许多是相对整洁高档的院落,和偏远山区格格不入,显得栖水村过于富裕。 “二位快吃吧,等凉了就不好吃了。” 卓文柏笑眯眯地催促道:“我们村子的黑鱼极有特色,如果用正确烹饪方式烹调的话,可以在食用后,于睡梦中看到一些奇特景象。” “奇景?” 李昂眼睛一眯,“不会是仙境吧?” “哈哈哈,当然不是。” 卓文柏摇头笑道:“一些吃过栖水村黑鱼的食客声称,会在睡梦里看到一位青年的侧影——他正是我们村落所供奉的栖水神。 由于传闻得过于神异,许多食客都是奔着这个来的。二位不妨一试,说不定也能看到。” “是么...” 李昂看着装在盆中、引得人食指大动的肥硕鱼肉,缓缓拿起了筷子。 啪嗒。 关安雁的脚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李昂,示意有古怪。 ‘不用说也知道。’ 李昂眯着眼睛,用筷子缓慢地夹起了一片鱼肉,前隋时期的传说故事,能让人看见幻觉的鱼肉,怎么听怎么诡异。 但是...墨丝分身并没有消化系统这个东西。 李昂在卓文柏夫妇的期待目光中,吃下了这片鱼肉,在闭上嘴巴的一瞬间,口腔中墨丝翻腾,将鱼肉切割成末,检查其中成分。 没有发现有寄生虫卵之类的东西,就是比普通鱼肉更嫩一些。 李昂波澜不惊地继续吃着,将鱼肉鱼汤全部装在墨丝分身的中空腹腔当中,嘴上念念有词,不断表达对鱼汤的赞赏,语气陶醉。 他以风卷残云之势,吃光了整盆鱼汤,没有剩下半点。 等卓文柏夫妇反应过来时,他还在意犹未尽地舔着勺子,啧啧称奇。 “确实不愧栖水鱼的名声。” 李昂顿了一下,突然摆出懊恼后悔模样,看向关安雁,“诶呀,为兄一时性急,竟然忘了给你留点。实在是不应该。” “没事没事。” 关安雁瞬间明白李昂意图,两人一唱一和,将关安雁没有吃到鱼肉的事情遮掩了过去。 “呃...” 卓文柏看着空空荡荡的铜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表情古怪地点了点头,“其实应该再配碗饭,会更好些。 路先生你妹妹没吃过晚饭,不会饿么?需不需要我让内人再去做点菜?” “不需要,她中午吃得太多,一点不饿。” 李昂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卓文柏夫妇认为是虐待妹妹的兄长,摆了摆手,敷衍了过去。 “好吧,” 卓文柏点了点头,“那二位今晚如果没有落脚的地方,就现在这里住下吧?我家里还有空房,不过只剩一间,不知道二位介不介意。” “没事,一间也好。” 李昂立刻同意下来,起身按照卓文柏的指引,和关安雁来到了二楼房间。 卓文柏夫妇说道:“二位有什么需求只管提就是,不过等晚上就寝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房间。” 李昂问道:“嗯?不能离开房间?为什么?” “咳,实不相瞒,我们村子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夜游症状。晚上起来会,会在房子里到处走动,因此村里所有人家的门,才会被设计成需要用多把钥匙才能开锁的结构。” 卓文柏有些尴尬地说道:“并且睡觉之前,刀具之类能伤害到自己的东西,也要藏起来。倒不是说我们夫妇会伤害到二位,只是如果被二位碰见了,可能会吓到你们之类。 另外,要是夜游发生,那么我们夫妇无论在屋外说什么,二位都不要把房门打开。必须要等天亮、早晨阳光透过窗户缝隙照进来,二位才可以开门——那时候我们就应该恢复正常了。” “...明白。” 李昂点了点头,看着卓文柏夫妇走出屋外,啪的一声,拉上了门栓。并在门内,一直听着卓文柏夫妇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走到楼下。 待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关安雁立刻从包裹中拿出了纸和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与李昂沟通起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夜游(4K) “你吃的那些鱼,没事么?” 关安雁在纸上写道。 “无妨。” 李昂顿了一下,墨丝分身没有消化功能,鱼汤还是原模原样地存放在腹腔里,暂时没有异状。 他踏步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缝隙,能隐约看见村落街道上空无一人,雾气正从山林间飘荡过来,逐渐覆盖整座栖水村。 村中安静无声,连鸡鸣狗叫都听不见,死寂得可怕。 “不知道其他人在哪。” 李昂收回视线,他们这群人都随身携带着足够数天食用的干粮,还有符箓可以凝结空气中的水汽,哪怕在野外也可以支撑一段时间。 唯一的顾虑,就是潜伏在周围环境中的危险。 “等天亮之后再做打算吧。” 他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你先休息,今晚我守夜。” 关安雁点头,取出警戒符箓,贴在房间各个角落,然后便斜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半睡。 李昂则坐在桌前,思索着刚才看到的景象。 本应在三百年前消失的村落,呆板麻木的村民,自称有夜游症的夫妇,会发出哭声的黑鱼,以及最重要的,失踪不见的楚浩漫... 房间陷入寂静。 ———— 阴冷潮湿的隧道。 绝望无助的哀嚎。 湖水,水藻,渔网,刀刃加身... 纷繁杂乱的幻象充斥脑海,关安雁猛地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眼,凝视着卧室天花板。 ‘又做噩梦了。’ 这不算奇怪,她的灵识要比普通人强得多,天生就能看见一些不正常的、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这种‘天赋’,让她在家族中备受歧视欺凌,但也让她得到鹿篱书院的青睐,得以在哪里上学,学会利用自己的天赋。 ‘噩梦的内容,应该是与栖水村有关。但是还是没能看清老师、师兄在哪里。’ 关安雁默默想着,刚要从床上坐起来,就愕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意志与身躯,像是被强制分离一般,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却无法挪动哪怕一根手指。 她不是念师,不能以念为力,只能转动唯一可控的眼珠,观察四周。 房间里的符箓没有破坏痕迹,房门也未被撬开,而那位名为路飞的修士,依旧坐在桌前,脸上蒙着厚重围巾,面对着缓缓燃烧的蜡烛。 和前隋时期的普通乡村一样,卓文柏的家里没有照明油灯,只有简陋蜡烛。 经过一段时间的燃烧,那根白色蜡烛渐渐变短,烛泪向四周流淌,在底部堆积。而烛火也飘摇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微弱。 ‘为什么,动不了...’ 关安雁躺在床上,她拼命回忆着自己进入异变后的一切,她没有直接呼吸过雾气,没有吃过村子里的食物,饮用过的水也全是自带的。 不像是下毒。 她回忆思索着,耳中听见自己那越发强烈的心跳声,以及... “吱呀。” 老旧木板被踩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逐渐向上。 “吱呀,吱呀。” 规律的木板噪音,沿着楼梯来到楼上,不急不缓,令关安雁下意识地想到了小时候去过的祖宅,也是像这样,到处都是老旧易发出噪音的木板。 踏,踏,踏。 走廊外响起了一连串的沉重脚步,缓慢而有规律,由远及近。 最终,在门外停住。 关安雁转动双眼,竭力向卧室房门望去。 谁? 她亲眼看着卓文柏夫妇,给这座房屋的正门上了密密麻麻的锁,并且紧闭窗户,外人不可能进得来。 难道是他们的夜游症发作,下意识地来到二楼? 关安雁凝视着卧室门内侧,那根横置着的、沉重厚实的木质门栓。这种门栓结构决定了房门只能从内部打开。 但此时此刻,那根门栓,却无法提供哪怕一丁点虚假的安全感。 “咚,咚。” 敲门声响起,无人应答。 片刻,窸窸窣窣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 一片扁平的、像是弯折狭长纸条般的白色东西,沿着狭窄门缝,伸了进来。 那是一根手指。 人的手指。 几乎没有厚度的狭长手指,缓缓上扬,弯曲,绕过门栓,将整根门栓勾住。 然后,抬起。 沙沙—— 门栓摩擦着门板,徐徐上升,终于滑出凹槽,摔落在地,发出响声。 吱呀—— 房门,打开了, 带起的风势,吹入房间,令桌上本就微弱的烛火终于彻底熄灭。 在火光消失的瞬间,关安雁看清了门外的东西。 那确实是卓文柏夫妇,他们穿着白衣,站在门外,整张脸庞如融化的蜡烛一般,向下耷拉着,挂在骨骼上,以至于扭曲的脸出现在了脖颈位置,正朝着屋内微笑。 刺骨寒意,瞬间席卷关安雁周身, 漆黑无光的环境中,响起了那沉重的脚步声。 踏,踏。 脚步声迈跨过门槛,迈入屋内。而被关安雁寄予厚望的符箓,全都静悄悄的,没有一张能够触发。 关安雁拼命转动眼珠,用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身体动起来,却毫无作用, 脚步声越来越接近,她甚至可以听见,卓文柏夫妇那种脸皮前后摇晃、打在脖颈上的啪嗒声音。 终于,脚步声来到了床前。 关安雁睁大着双眼,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就是有种冥冥中的直觉——卓文柏夫妇,朝自己伸出了扭曲苍白的手掌。 ‘走开!!!’ 强烈的情绪波动,令关安雁右手的两根手指抽搐了一下,她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一般,看向自己右手,将双指交叉,不顾一切释放灵力。 嗡—— 温润光芒,以双指为中心扩散开来,照亮了四周环境,照亮了如妖鬼般的卓文柏夫妇,也照亮了,坐在桌后的路飞。 墨丝分身骤然起身,双手如铁钩般牢牢抓住卓文柏夫妇的肩膀,将他们猛然掷出。 轰!! 卓文柏夫妇撞在门框上,但纸片般的身躯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伤害,两人齐齐站起,脸皮上挂着黄昏时候的温和热情笑容。 “...” 墨丝分身沉默着踏步上前,双手陡然延长出一段距离,抓住了想要左右分开逃窜的卓文柏夫妇,将他们像甩面条一般,再一次摔在地上。 一下,两下,三下。 卓文柏夫妇遭受着痛打狂殴,终于像是耐受不住一般,身形化为水流,崩溃四溅,透过木板渗透下去。 墨丝分身依旧不依不饶,将那几块木板硬生生拆了下来,碾碎成末。 直至房间重归寂静,李昂才转过头,对关安雁低沉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 卓文柏夫妇消失后,逐渐可以控制身躯的关安雁,从床上坐了起来,点燃一张耐燃符箓,作为照明烛火,“刚才你...” “和你一样,清醒着,但是动弹不了身躯。直到看见你释放的强光。” 李昂沉默了一下,看着走廊中出现的大洞,突然张嘴呕吐,将一点鱼汤吐了出来。 鱼汤还是和刚吃掉的时候一样,纯净洁白, 而冷掉的鱼肉依旧晶莹剔透。 “...” 李昂蹲在地上翻检着鱼肉,隐隐怀疑刚才就是这盆鱼汤令墨丝分身暂时失去控制,当即拿出一张醴凉符,贴在肚子上,将剩余鱼汤冷冻起来。 “卓文柏夫妇就算不是鬼怪,也是某种类似东西。” 李昂站起身来,对关安雁说道,“走吧,我们去探索村子。” 既然正面遭遇了袭击,那也就不用隐藏身份,李昂和关安雁带上符箓装备,走下楼梯,从卓文柏夫妇的房屋开始搜索。 整座房屋一切正常,一楼有大厅、厨房、夫妻二人的卧室、家中女儿的卧室,二楼是客房与杂物间。 从房间里找到的衣物样式来看,他们家女儿差不多十岁左右。 厨房里那口煮过鱼汤的锅,被洗过了,没看到其他鱼。 其余房间,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也没有楚浩漫来过的痕迹。 李昂和关安雁商议一番,沿着房屋侧门,走了出去。 街上雾气弥漫,能见度颇低,两人并肩行走,举着火光符箓,缓慢前进。 村中寂静无声,看不到半个人影,李昂随意撬开一户人家房门,悄悄推门而入。 踏踏踏。 屋子里面来回响着脚步声, 这户人家的主人——李昂黄昏时看到过的一位农户,正面庞扭曲,拿着刀刃,脚尖点地,在屋子里游荡徘徊。 口中不断发出低沉浑浊的咕哝声。 ‘化为鬼怪了么...’ 李昂眯着眼睛观察了一阵,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悄然关上木门,和关安雁打了个手势,退出了这间平房。 他们又去检查了其他几户人家,发现全都是这种情况。整座村子里的人,似乎都在夜晚变为了鬼怪,在各自房子里游荡徘徊。 “什么村子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夜游症,其实就是转化为鬼而已。白天做人,晚上做鬼。怪不得要紧闭房门不让外出。” 李昂环顾整片栖水坳,这片山区林林总总大概有上百座房屋,至少四五百人,如果全部都是卓文柏夫妇那种程度的鬼怪... 他们这支救援小队绝对扛不住。 关安雁轻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先想办法找到其他人,再去寻找楚浩漫。” 李昂问道:“你身上的通讯烟火应该还有吧。” “嗯。” 关安雁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通讯烟火,刚要使用,就被李昂制止,“去村外。烟火动静可能会惊醒村子里的这些‘村民’。” “好。” 两人穿过雾气,来到村外山坡,正要使用烟火,就看见远方夜空中闪过极其微弱、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的烟火光芒——已经有人提前用了。 “走。” 李昂见状立刻与关安雁奔向烟火所在地,在一处林间,找到了那位鹿篱书院的嵇星望,以及那位傀儡师余永。 两人身上都没有伤口血迹,但余永脸色惨白,手掌颤动。 “你们怎么在这?其他人呢?” 李昂见状立刻问道。 嵇星望抿嘴回答道:“我在那场大风地震之后,就来到了这片山区,发射通讯烟火后,遇到了余永余远兄弟。我们三人探索之际,余远被雾气里的什么东西直接拖走不见。” “直接拖走?” 李昂惊诧道,嵇星望是鹿篱书院的修士,而余永余远则是岭南道的有名傀儡师,就算遇到了异类袭击,也应该至少能看到对方的长相。 “嗯。” 嵇星望缓缓点头道:“对方动作太快了,而且像是拥有智能,直接绕开了我布置下的警戒符箓。” 嵇星望的语气有些愧疚,他和那位太原王氏的王黎年,本来是队伍中修为最高的修士,是领队身份。 “...” 李昂沉默了一下,先是有一整座村落的鬼物,又是隐藏在雾中、能直接突袭拖走修士的异类,这次的救援之行可以说是开局不利。 “我建议我们再在这里等一阵,可能有队伍里的其他人看到通讯烟火,朝这边赶过来。” 李昂大致和嵇星望、余永介绍了一番他在村里看到的情况,建议道,“如果等不到人,那我们就先去找余远,看看能不能把他救出来。” 救出来实际上只是个美化的说辞而已, 在异变里面被不知道什么形状的异类拖走,余远还活着的概率太低了,就算能找到也基本是为他收尸。 实际上,以村子里的这个情况,那位楚浩漫的处境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命灯还燃烧,不代表人还在“好好活着”。 “不用找了,我兄弟他...已经死了。” 脸色苍白的余永沉默片刻,突然说道:“我能感觉到。双胞胎之间的感觉。” 他面露痛苦之色,抱着头喃喃道:“分尸。他已经被撕碎了。” “...” 嵇星望张了张嘴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拍了拍余永的肩膀,聊以安慰。 这次行动是要救出他的学生楚浩漫的,但连楚浩漫人影都没见到,队伍里就先折了一个,其他人也生死未卜。 李昂为余远的死叹了口气,问余永道:“你能感觉到他在哪里吗?” 余永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起身,指了一个方向,“似乎在...那个方向。” 四人当即动身出发,踏过茫茫雾气,来到了一处建筑物前。 栖水村的祠堂。 请假条 太困,坐在电脑前睡着了…… 明天补回来,抱歉。 第一百八十八章 祠堂 也许是栖水村本身富裕的缘故,祠堂也修建得相对豪华。朱门两侧贴着“祖德源流仁义礼智信,大涌润泽诗书孝俭勤”的对联,上方悬挂着栖水宗祠的匾额。 “嗯?” 嵇星望眉头微微皱起,“为什么是栖水宗祠而不是某某氏宗祠?” “可能是因为最初组成栖水村的村民来源复杂吧。” 李昂说道:“按照那位卓文柏的说法,栖水村本身就是由一群来自不同地方的逃难流民聚集形成的。 不像普通村落一样,一整个村子就只有一两个,或者三四个姓氏。所以才不叫雀氏、屈臣氏之类的某某氏宗祠。” “屈臣氏?” 嵇星望重复了一遍,心底不禁疑惑起来,默默想道:“只听说过有屈侯氏、屈突氏、屈男氏、屈卢氏,没听说过屈臣氏。 中原有屈臣这个姓氏么? 难道...” 他用眼角余光瞥了名为路飞的修士一眼,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心思急转,“他是海外人士? 身上过着的密不透风衣服,是为了掩盖黑色或者白色的皮肤颜色, 斗笠围巾,则是为了掩盖与众不同的瞳色,以及高挺鼻梁...” “想办法先进去看看吧。” 李昂说道:“天还没亮,考虑到栖水村里村民化为鬼物的现状,祠堂里的情况恐怕也不怎么乐观。 某些祠堂会被用来当做办理婚、丧、寿、喜等事件的场所,还有一些会被用来当做暂时停放族人遗体的义庄。 如果栖水村的人能变成鬼,那尸体指不定会变成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让其余三人稍稍后退,自己悄无声息一蹬地面,跳上墙头,向下方张望。 祠堂内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百鬼夜行的状况,某些房间里烛光闪烁,人影忽明忽暗,不断传出令人寒毛竖起的呜咽声响。 和栖水村一样,祠堂中的村民也变成了某种鬼物,但都被木门所阻挡,没有在路面上四处游荡。 李昂挥挥手掌,示意其他人也跳上墙头,越过围墙,落在地上。 双胞胎的感应并没有清晰指出余远死亡的确切地点,四人贴着墙壁,沿着祠堂探索,在一个小房间里,找到了放在龛上的栖水村祖先牌位,以及厚厚一整叠族谱,上面详细记载了每一个栖水村村民姓名、血缘、生卒年等等。 “最早的新村民出生记录,能追溯到前隋寿延元年。而最晚婴儿的出生纪录,是前隋宁义二年——也就是前隋灭亡的前几年。总共延续了一百八十年。” 李昂沉吟道:“由于栖水村是在隋末消失的。相当于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节点,大致就是栖水村整体消失的时间段。” “说不定就是村落消失的前夜。” 嵇星望翻阅着族谱,突然皱眉道:“唔...有点奇怪。” 关安雁问道:“怎么了老师?” “族谱上的村民寿命。” 嵇星望说道:“在最初建村的八十年时间里,栖水村村民寿命没有一个超过七十五岁。 而在那之后的一百年里,栖水村村民的平均寿命却大大延长,变为了长寿村。” “这不正常么?” 关安雁疑惑道:“栖水村哪怕放在江南道,也算是相对富裕的村落。村民有湖中黑鱼可以售卖,遇上年景不好、粮食减收,也不会活不下去。平均寿命自然要高许多。” “那也不应该这么凑巧,” 嵇星望摇头道:“除此以外,还有一点比较让我在意。 要知道,哪怕是今日的虞国,像栖水村这样的富庶村落,也有许多婴幼儿早早夭折。 为了不让其父母伤心,以及减少族谱篇幅,会选择不将其记录进族谱。只有幼儿超过五岁,或者十岁,才将其姓名录入宗谱。 但是在这本栖水村族谱上,也记载着那些过早夭折的婴幼儿。 并且也刚好是建村后的一百年,才开始有的这个习惯。” “这...” 关安雁迟疑道:“代表了什么吗?” “不,” 嵇星望摇了摇头,“但我总觉得,这些事情背后存在联系。” “现在证据还不完整,还需要更多线索。” 李昂翻阅到族谱的最后几页,果然看到了卓文柏一家的姓名——他们夫妻二人的女儿名为卓露,想必就是傍晚时候提到的“露儿”了。 “天亮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余永突然说道。 众人望向窗户,只见天边亮起熹微晨光,透过窗户纸照耀进来。 铛铛铛—— 远处传来昊天钟声,李昂推开窗户,发现外面的浓雾正在随着阳光到来而迅速消散。 “先离开这。” 此时祠堂的各个房间里,也传来了响动,李昂朝同伴们打了声招呼,四人悄然走出密室,离开祠堂,在远处张望。 “这些村民,又恢复正常了?” 关安雁诧异说道。 重新出现在祠堂中的村民,除了依旧显得有些呆板外,已经变回了正常人模样,就好像昨晚变为鬼物的“夜游症”没有任何后遗症一般。 也许是因为所谓的“栖水村庆典”缘故,祠堂中除了成年村民外,还有许多儿童。 “过去问问。” 李昂思索片刻,走进祠堂试图与村民交流。 但是无论是成年村民还是儿童,全都只会反复嘀咕几句话,套不出什么有用信息。 “這位老鄉你好,其实我是虞國北方普通商人,我本身也是個民俗文化愛好者,我對你們村子的內容很感興趣,能找個地方詳聊嗎,有報酬。” “离开,你们不属于这里。” “好吧老乡,被你看穿了。其实我是皇宫的大内密探,这次来太原郡,是为了考察当地民情。只要你愿意合作,加官进爵、光宗耀祖不在话下。” “离开,你们不属于这里。” “老乡,你不配合我的工作,让我很为难,很不高兴。” “离开,你们不属于这里。” 一番沟通下来,这些村民都是一个反应,余永不由得面露狰狞,抽出了腰侧匕首,踏步上前。 “等等!” 嵇星望目光微凝,甩出符箓,唤来狂风,挡住余永前进步伐,“你要干什么?” “还用问?我兄弟不明不白死了,总得有个说法吧。” 余永沉声喝道:“这群村民无智无觉,显然早就不是活人了。杀掉一个,正好看看会不会变作鬼怪。 一到傍晚全村村民化作恶鬼,还不如趁现在把他们解决了,省得有后顾之忧。” “...” 嵇星望闻言一顿,确实,从昨晚看到的景象,以及现在村民们的反应来看,他们的确不像是正常活人, 但就这么大肆杀戮...实在有些违反鹿篱书院的道德。 “不要吵了,现在天刚亮,距离傍晚还有很长时间,” 李昂见状说道:“整个村子似乎只有卓文柏一家不同。要不先回去看看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账本 余永余远两兄弟是傀儡师,虽然现在余远死亡,两人带来的傀儡也已遗落丢失,但光凭余永一人,也足以杀光这些在白天以“人类”形态存在的村民。 为了防止他杀人泄愤,嵇星望只好对他保证不会放过杀死余远凶手,带着他前往卓文柏家。 但... “二位客人回来了?” 栖水村中,卓文柏站在门外,神色如常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李昂、关安雁,微笑说道:“早晨时候我看见房间里没人,以为二位先走了。正好家里煮了点粥,二位要一起吃么?” “不用。” 李昂顿了一下,扫了眼房间里端着粥走出来的卓文柏妻子——二人都还活着,并且似乎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记忆。 或者,假装没有记忆... 李昂深深地看了卓文柏一眼,平和问道:“是这样的,我们今早离开,是为了寻找一个先我们一段时间来到栖水村的友人,他姓楚,二十余岁,是个书生。不知道阁下有没有印象?” “书生?” 卓文柏皱着眉头回忆了一番,摇头道:“抱歉,没有印象。栖水村是个小村子,有外来人长时间逗留的话,基本都能发现。可能那位楚郎君已经离开了这里?” “是离开,还是被什么人秘密囚禁了?” 余永阴沉道:“这个村子,能藏人的地方可不多...” 卓文柏感觉到了他的敌意,脸上微笑稍稍收敛,皱眉道:“阁下这是什么话,栖水村人老实本分,不会做这种事情。” “那可未必...” 还未等余永把话说完, 村中那些扛着锄头准备去农田务农的村民,似乎察觉到了此处声响,齐齐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李昂一行人, 脸上皮肤缓缓撕裂开一两道缝隙。 “抱歉,他只是找人心切,一时心急妄言而已。” 李昂见状打断二人谈话,对卓文柏说道:“如果我们的那位同伴,不在栖水村中,而是在外面徘徊,他可能会去哪里?” 卓文柏想了想说道:“栖水坳三面环山,山林里有狼等野兽,夜晚会有危险。 如果不在栖水村中...可能会去村西侧的栖水庙? 那里有食物、柴火,可以落脚暂居。” “这样么,多谢。” 周围村民还在凝视着这边,李昂见状,立刻结束交谈,带着其余三人转身离开,而卓文柏则转身回屋,和妻子平静地吃起了早饭,漫不经心地讲起了明天早晨的栖水村庆典,以及等会儿要去祠堂把女儿接回来的事情。 待到走出村落,离开那群呆板村民,余永立刻压低声音道:“那些村民脸上的皮肤裂开了,这是要在白天也化为恶鬼?” “有可能。” 李昂点头道:“幸好之前没有对村民动手,要不然想要走掉就难了。” “整个村子,似乎只有卓文柏一家是特殊的,难道他们夫妻二人就是异变的中心?而且他们还能够死而复生...” 嵇星望沉吟不语,转头问关安雁道:“安雁,你能看到些什么吗?” “...” 关安雁闻言,回想片刻,轻声说道:“村子里面确实没有楚师兄的足迹,他应该没有来过这里。” “没来过?怎么可能?” 余永说道:“栖水坳就这么大,他失踪了一个半月,难不成一直在山上待着?他失踪的时候,身上可没带多少粮食水源吧?” “浩漫他是身藏境修士,虽然不能与满村恶鬼抗衡,但写张凝水符没有问题。也不是没有找个地方躲起来的可能性。” 嵇星望说道:“先去那座庙宇找找吧,说不定有线索在。” 四人很快找到了那座位于另一座山坡山腰处的栖水庙,整座庙宇小而精致,正中间供奉着一座脚踩黑鱼、面露悲天悯人表情的青年神像, 神像下方,则摆着瓜果贡品,以及祭祀用的香和蜡烛。 明明马上就要举行所谓庆典,但这座栖水庙却无人看守,而且瓜果贡品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被偷吃痕迹。 “奇怪,这座神像,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 余永站在神像前喃喃自语,登上石坛检查一番,发现神像是木头材质,表面涂漆,历史并不算悠久——起码没一百八十年那么久。 “这里有本账簿!” 关安雁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本账册,上面记载了一些外地香客所给的香火钱。截至宁义二年为止,香火都还算旺盛,而且主要集中在七月末尾这段时间。 “七月末,应该就是现在了。” 嵇星望沉声道:“外地香客最多的时候,应该就是栖水村举行庆典、向外出售黑鱼的时刻。 从往年记录来看,香客高峰是在七月三十日,那天应该就是庆典当天。 而账册上记载的、有香客送香火钱的最后时间,是宁义二年七月二十九日下午酉初时刻。 假如栖水村,是在宁义二年消失的,那么我们现在,就正好处于栖水村在历史上消失的前一天。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沉道:“宁义二年七月二十九日下午酉初时刻,差不多就是我们进入异变时,栖水村里的时间。 相当于我们进入异变时,这座栖水庙里还有香客在正常上香。 那么,他们人呢?为什么看不到他们?难道他们在我们进入异变的同一时间,就集体离开了栖水村? 还是说他们悄无声息失踪了?亦或者栖水村只会将本地村民束缚在这里?” 太多疑问得不到解答,李昂想了想问嵇星望道:“嵇修士,不知道楚浩漫在失踪的前一段时间里,有没有跟你通过书信,讲过他最近的研究内容?” “有。” 嵇星望点了点头,“浩漫的金石学研究范围涉猎甚广,不过他最近在研究九幽的上古传说。” “九幽?” 李昂诧异地一挑眉梢,这个词汇有着多重含义,广义上指地底最深最深处,狭义上指纯阴无阳之地。 在某些典籍中,也被描述成鬼魂要去的幽冥阴间, 或者天下河流海洋的终点——在这个定义里,长安鬼市所在的地下暗河,也是九幽的一部分。 “是的。他寄给我的来信中称,已经有了相当大的研究成果,可以将历史上许多发生的真实事件,与九幽传说联系起来。包括在并州附近的考察,也是研究的一部分。” 嵇星望说道:“但他也说过,他的结论现阶段没有证据证实,还停留在猜测,需要更多实证,因此也就没有向我透露具体内容。” “这样么...” 李昂站在庙宇门口,眯着眼睛思索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你们觉不觉得,对面山上的坟墓,有点太多了?” 第一百九十章 兔死 和其他村落一样,栖水村也有依山建坟的习惯,远处山坡上随处可见掩映在荒草中的坟茔墓碑,哪怕白天也显得稍微有些渗人。 嵇星望眺望坟山,问道:“有些远,要过去看看么?” “嗯,不过先留张纸条在这里。” 李昂用纸笔,留下几张纸条,上面用南周文字写着自己一行人的见闻,特别是栖水村村民会在夜晚变为恶鬼的情况。 他将纸条贴在庙宇的不同地方,目前廖凯风、阎言、玉书生、王黎年等四人下落不明,如果他们也来到了栖水庙,就能得到提醒—— 王黎年手上掌握着正魂香,就算不能解决异变本身、直接令异变消失,有正魂香在,也有办法出去。 一行人来到坟山上,发现坟茔众多,但颇为分散,且新坟旧坟夹杂在一起。 嵇星望问道:“有什么疑点么?” “唔...” 李昂观察了一番,“最早和最晚的坟墓,与栖水村建村与消失的时间,都对得上。嵇修士,你带土融符了么?” “带了,你要做什么?” “开棺。” 李昂从嵇星望那里要来符箓,将十数座坟茔表面土层融化,打开棺椁。而结果让众人大为惊讶。 一些棺椁中有正常骸骨,而另一些棺椁中,空空如也,只有头发、衣服,以及一些生前的个人物品,分明是衣冠冢。 “怎么会这样?” 嵇星望皱眉说道:“衣冠冢是找不到死者遗体前提下,设置坟茔,供生者纪念。 以栖水村这种外出不便的闭塞情况看,会出去经商闯荡的人想必不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衣冠冢?而且时间上也这么奇怪,只有旧坟才会有衣冠冢,新坟中都有骸骨。” “再多开几个棺材看看。” 李昂打开更多坟茔,发现衣冠冢的规律更加明显——建村前八十年的旧坟,几乎全都是衣冠冢,而建村八十年后的这一百年里,衣冠冢数量大大减少,并且越往后,衣冠冢数量越低。 近三十年,更是一座衣冠冢都没有。 四人面面相觑,这代表了什么? ———— “终于,走出来了。” 山林间,廖凯风、阎言、玉书生三人,长舒了一口气,从密林中走出。 他们三人也是在大风与地震发生后,失散在山坳各处,好不容易聚集起来,又遭遇到了雾气中不知来源的袭击与鬼打墙,直到现在才走出山林。 “到现在也没看到有人发射通讯烟火,其他人不会都死了吧?” 廖凯风阴郁道:“那什么路飞、嵇星望死了也就死了,但王黎年身上有正魂香,他要是不声不响死了,我们说不定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快闭上乌鸦嘴吧。” 阎言冷冷道:“这次的异变可不简单,范围覆盖了周围这么一大片山区,引发异变的正主都还没见到。要是再多死几个人,我们也不用想着出去了,找个地方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祈祷镇抚司能早点过来接手。” “你确定?” 廖凯风阴沉着脸说道:“按照镇抚司的尿性,就算他们过来解决了异变,欠下救命之恩的我们也得跟他们签订契约,给镇抚司打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白工。” “到时候不是还有太原王氏么?我们都过来帮忙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说也得把这人情债结了吧。” 玉书生说道:“好了,前面有座庙。廖兄你身上的伤势怎么样。” “哼。” 廖凯风按住心口一侧,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冷哼道:“暂时死不了。我们走吧。” 三人走进栖水庙中,廖凯风坐在角落里,背靠墙壁,默默恢复力气, 阎言扫了眼祭坛上的水果贡品,冷漠地从怀中取出干粮,有一口每一口地吃着, 而玉书生则翻检搜索寺庙,找到了几张纸条。 “路飞留下的?他已经和其他人汇合了么。用南周文字书写,是怕被栖水村村民捡到?” 玉书生皱着眉头看起纸条内容,阎言凑过头来,一同阅读。 栖水村历史...地势...祠堂...栖水神的传说... 蓦然间,玉书生目光一凝,脊背寒毛倒竖。 ‘栖水村村民,会在夜晚过后,变成恶鬼,白天再恢复成常人模样,并且被杀死后,疑似还会复活。’ 玉书生想到一件事情,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扫向寺庙角落。廖凯风正坐在那里,捂着伤口,低垂着头。 昨天傍晚过后,廖凯风被浓雾中的不知名存在袭击,整晚失联,直到天亮过后,他才出现,与二人汇合,并声称自己只是受了重伤,勉强逃出来。 但他的伤势... 滴答,滴答。 淋漓鲜血沿着廖凯风的指缝滴落,在身下积成一滩血泊。 他缓慢抬起头,望向突然陷入沉默的玉书生与阎言,面无表情问道:“接着读啊,怎么不读了?” “结束了,纸上只说让看到纸条的人尽快去找他们。” 玉书生面不改色地笑了笑,“你的伤没事吧?” “都说了多少遍,死不了。” 廖凯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掌,从地上站了起来,像是要证明自己一般,掀起上衣一角,露出了位于胸口的杂乱、深邃伤口。 “看,没事吧。” 他抬起手掌,抚平伤口处翻起的褶皱皮肤,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抚平,轻轻“啧”了一声,伸手将那块糜烂零碎的皮肤,整条扯了下来。 滴答滴答。 鲜血淋漓流下,廖凯风像是没有察觉到痛楚一般,面无表情地继续抓挠着伤口。 他越是想要将伤口弄平整,越是让伤势恶化,只能一块一块将皮肤撕扯下来,堆在脚下。 肌腱,血管,骨骼。 廖凯风的胸口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能透过骨骼看见下方早已停止心跳的心脏。 “呼,终于不流血了。” 廖凯风微微一笑,抬头望向玉书生与阎言。 迎接他的是一团符箓。 轰!! 院墙坍塌,房梁倾倒,烟尘弥漫。 念线,拳风,符术,此起彼伏。 良久,玉书生与阎言跌跌撞撞走出化为废墟的栖水寺,阎言手上还拉着一根念线,念线另一头拖拽着廖凯风的无头尸首。 “想不到,廖凯风已经是鬼了。” 玉书生艰涩道:“而且还陪我们走了一路。” “别说那么多没用的了,先把他碎尸万段再说。还记得纸条上的内容吧?被杀了的恶鬼,可能会变成水迹脱身,次日重新复活,而且没有之前记忆。” 阎言摇了摇头,用念线将廖凯风尸首绞成碎末,再拿出符箓,将碎块全部焚烧成灰,“希望这样有用。呼,走吧,去找嵇星望他们。” 阎言收好念线,回头看了玉书生一眼,发现后者表情不断变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一般,“怎么了?” “没什么。” 玉书生勉强扯动嘴角,“只是在想廖凯风死得无声无息,有些兔死狐悲。” “呵,常年刀口舔血,总会有失手的时候。想必连他自己,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放心吧,太原王氏毕竟是五姓七望,抚恤钱会寄给他的家人。” 阎言摇摇头,挠着脸颊向坟山方向走去,随意道:“走吧,这里似乎天黑得比外面快,再不走又来不及了。” “嗯。” 玉书生点了点头,跟在阎言身后,脑海中还在回想着刚才自己看见的那一幕——阎言脸庞的皮肤,正在缓缓溃裂。 第一百九十一章 炎山(4K) “现在怎么办?” 坟山上,四人环顾四周,看着满坑满谷的坟茔。 “集中起来,盖上吧。留下纸条说明情况。” 李昂思索片刻后说道:“这里天黑得很快,把棺材盖上后,我们就去山后面。” 按照卓文柏的说法,栖水村的一切,都源于后山那片能产出黑鱼的湖泊,那是庆典的举行地点,也是李昂一行人没探索过的最后地方。 众人合力处理好棺椁,走下坟山。 此时栖水村中的村民,已经提前结束了农活,在村中集合。他们换下褐衣,穿上褴褛老旧的衣裳,静默无声、整齐有序地整理着蜡烛、鼓乐、灯笼等庆典道具。 “那些衣服是被刻意做旧的。” 嵇星望远眺着说道:“本来是新衣,被剪裁成褴褛破烂的样子,打上补丁。” 关安雁问道:“是为了模仿以前的传说么?” “嗯,应该是。” 嵇星望说道:“他们装扮成当时正在逃亡的祖先们的模样。 就像一些地方的民俗舞蹈一样,用集体表演的方式,还原古代传说里的事迹。” 伴随着嵇星望的话语,一群村民扛着捆成长条状的渔网缓步走来,整个村落的人似乎都聚集到了这里,包括李昂等人白天时见到的位于祠堂中的村民。 除了卓文柏一家。 “他们要收拾东西准备上山了。” 嵇星望见状疾声道:“太阳落山他们就要转变,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去到山上。” “...” 李昂望着栖水村,数着到场人数,沉默良久,突然拿出纸笔,在纸上画了张女子的脸庞,递给其他人看,“这张脸,你们认识吗?” “嗯?” 三人困惑不解,余永看了一眼,疑惑道:“这有点像是...七淮娘娘?” 余永余远两兄弟,在并州城中专门拜访过传闻中很灵验的七淮娘娘庙,还求得了下下签,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七淮娘娘么...” 李昂意识到了什么,说道:“你们去山上调查,我去其他地方探索,如果遭遇危险,就发射通讯烟火。” “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要分头行动?” 向来持重沉稳的嵇星望此刻都忍不住质疑道:“还有你这画是从哪里得来的?” “长话短说,说来话长,我还是不说比较好。” 李昂快速道:“现在只是有个猜想而已。对了,如果遇到玉书生他们,一定要问清楚并州附近七淮娘娘庙的由来。” 说罢,他一蹬大地,悄然跃入密林之中。 嵇星望三人还想再问,但此时夕阳渐渐西下,浓雾从山林间缓缓漫出,逐渐遮蔽视线, 而远处山村中,那群栖水村民也奏响了鼓乐,向山上进发。 “他在搞什么?” 余永紧咬牙管道:“都说了雾里面有鬼,他是要去送死么?还是想独自逃出去。” “路修士不是那种人...” 关安雁辩解了一句,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她的直觉异常敏锐,“感觉”路飞不是坏人,但她也隐隐觉得,对方身上总是少了点人气,很像是修行了邪道功法。 “好,他要走我们也拦不住他。” 嵇星望收回视线,沉声道:“上山吧。赶在村民之前,去到湖泊那里。” ———— 卓文柏的家,到了。 李昂悄无声息推开房门,卓文柏夫妇,以及他们的女儿都不在这里。 “果然。” 他张开嘴巴,吐出了一块鱼肉——那是从腹腔中反刍出来的、由卓文柏妻子所烹调的黑鱼肉。 据说,是因为栖水神的存在,导致湖中黑鱼能被人们所捕捞上来,因此栖水村才要每年供奉神明,而那些吃下了黑鱼鱼肉的人,则有可能看见栖水神的幻影。 但刚才,李昂咀嚼了黑鱼鱼肉,看见的,却是七淮娘娘的脸庞。 “栖水神...七淮娘娘...” 他喃喃自语着,收起鱼肉,推门而出。 ———— 后山树影憧憧,阴冷莫名, 嵇星望等人抢先抵达后山,只见后山湖泊确实像卓文柏描述的那样,湖岸浑圆无缺,湖水清澈洁净, 借着残余的夕阳余晖,能看见湖水中恬淡游曳着的一条条黑鱼。 “这里有块石碑!” 余永一眼就看见了在湖岸边缘,倾斜竖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整体呈柱形,背面长着青苔和干枯藤蔓,正面由于斜向朝下的缘故,保存得相对完好,能勉强看见上面有着许多歪斜弯曲的刻痕。 “契文...” 嵇星望深吸了一口气,立刻让余永让开,自己凑上前去,仔细观察。 “契文就是殷商甲骨之文字,因以契刀刻于龟甲、兽骨上而得名。是金石学的内容。” 关安雁对余永解释道:“楚师兄就是研究契文的。” “哦。” 余永点了点头,金石学研究前隋时期就有,一些宗门比如太玄宗,就曾收集过大量的竹简、甲骨、青铜器、石碑,研究上面的文字,试图通过还原远古时期的历史,来获得古时修士的力量。 传说上古时代没有修行之法,人神共居,血脉越接近神者,就拥有越强的力量。比如“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伏羲。” 人神共居的时代结束后,商朝依旧崇拜着鬼神之说,无论战争、放牧、耕田、求雨,都要祈求神明指引。 直至后来昊天道门出现,对鬼神的崇拜才逐渐转为对昊天,也就是天本身的崇拜。而世间修行之法,也从血脉传承,变为以灵脉为基础的修炼。 由于那段古老历史,涉及到昊天道门诞生的隐秘, 昊天道门的历代掌教,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进行掩盖与清除,将秘密始终封锁在太皞山内, 这也就导致中原王朝对商周以前历史的认知,迟迟停滞在传说神话的阶段。 事实上,太玄宗之所以能率先开始研究金石学,一方面是他们势力庞大,行事隐秘。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前隋时期,昊天道门的数位掌教均过早死亡,或死于非命,导致太皞山内部动荡不休,几位最有可能上位的神官相互攻讦内斗,对世间王朝的控制力极大衰弱, 才让太玄宗等宗门肆意生长,并导致后续学宫的做大,逐渐有了不惧昊天道门的底气。 余永对这段历史隐秘没什么兴趣,但一直在研究金石学的嵇星望却大为激动, 他用手掌轻轻拂过刻痕,从刻痕中搓出了类似稀薄浆糊的东西,喃喃道“白芨水...” “楚师兄来过这里?” 关安雁激动道。 中药白芨浸入水中,熬制过后得到黏性胶,是金石学拓印的工具之一。 白芨水痕迹还很清楚,意味着前不久就有人到过这里,并对石碑进行过拓印——显然是楚浩漫无疑。 “嗯。浩漫比我们先到这里,肯定也得到了某些信息。现在只需要弄清楚石碑上的文字即可。” 嵇星望半蹲在地,逐字逐句,艰难解析着石碑上的文字。 关安雁问道:“老师,这上面的契文是什么意思?” “甲午卜...贞勿...今日...用...胹...” 嵇星望摇了摇头,起身说道:“不行,这些文字已经剥落风蚀了不少,没法完整解读,只能勉强猜测。 这句话里,甲午是占卜的日期。 贞是商代专门占卜问神者, 而胹,《左传·宣公二年》有云,宰夫胹熊蹯不熟。意思是烹煮烂熟。 听起来,像是在甲午时候,找人占卜问神,得到了某个结果,烹煮了什么东西。” “商代人连吃饭煮东西都需要占卜一下么?” 余永眉头皱起, 不等嵇星望进行解释,鼓乐声就已由远及近。 那群栖水村民,提着灯笼烛火,扛着渔网,向山上走来。 “躲起来。” 嵇星望立刻带着两人后撤,远远躲到密林深处,设下隔音符等符箓,隐匿气息,悄悄观察着栖水村民的举动。 黄昏已至,栖水村民显得更加呆板麻木,一些人四肢扭曲,身形虚化,距离彻底化为恶鬼只差一步。 但他们依然在冥冥中力量的驱使下,严格执行着庆典流程,像是在给那些不存在的鬼神与游客们表演一般。 那些穿着破烂衣裳的村民,以流民祖先身份出场,环绕湖泊数周,期间不断发出梦呓般的呻吟,时而摔倒,时而站起。 而鼓乐队则全神贯注,忘我地奏响嘈杂乐曲。 不知是舞蹈原本如此,还是由于演员们已经身化厉鬼的缘故,整个过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躲在阴影中窥探的嵇星望三人,只觉浑身冰冷,五感震颤,心底油然而生厌恶、烦躁与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舞蹈终于结束,村民们将一个沉重的、盖着红布的木质四方桌子,搬了出来——桌面上明显摆放了什么鼓鼓囊囊的东西,顶着红布浮现出轮廓。 很快嵇星望三人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伴随着一位村民将红布掀开,数盘码放整齐的五谷杂粮呈现在桌子上。 众村民将五谷杂粮倒入湖中,湖水立刻水花四溅, 无数原本游曳在湖中的黑鱼,纷纷浮上水面,吃着粮食。 哗啦—— 趁着这个机会,村民们将渔网浸入湖中,跪倒在地,作祈求状。 “老师...” 关安雁轻声道:“那些粮食摆放位置的形状...” “我知道,像人。” 嵇星望吸气道:“头为稻、身为黍、心为稷、手为麦、脚为菽。构成一个人形。这应该就是模拟栖水村建村之初,那个栖水神浸入湖泊的场景....”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嘶鸣声,打断了嵇星望的话语。 只见湖泊中,那群肥硕黑鱼在吞食了五谷杂粮后,并没有落入渔网之中,而是沿着渔网缝隙,纷纷钻走。 这件事情似乎给栖水村民带来了莫大恐惧,他们终止了鼓乐与表演,围聚在湖畔,向湖中张望,发出惶恐惊叫声。 咕咚咕咚。 栖水湖的湖面,如同沸汤一般,不断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那些没有被吃掉的五谷杂粮,随着气泡炸裂而飞溅出来,洒向湖畔。 “这是庆典的一部分?还是庆典失败了?” 余永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只见湖水如沸腾般持续翻涌,形成漫漫洪水,浇灭了灯笼,冲垮了河畔泥土,折断了沿岸树木。 那些湖中黑鱼,则被水流冲到岸上,纷纷搁浅。 放眼望去,无数条黑鱼堆积在了地上、树上、石头上,令人怀疑这湖究竟有多深、黑鱼数量有多大、 栖水村村民们,丝毫没有为鱼获而喜悦,他们惶恐尖叫着,起身后撤,透过折断倒塌的森林,看见了隐藏在林中的嵇星望三人。 “...” 所有村民都僵在了原地,无神双目凝视着三名外来者。 “逃!” 来不及多想,嵇星望朝前方甩出数张符箓,双手抓住余永和关安雁,施展羽落术,向山下滑翔而去。 那些半妖鬼化的村民,则似乎已经认定他们就是干扰庆典的元凶一般,疯狂追逐过来。 狂风在耳畔呼啸刮过, 嵇星望给余永、关安雁一人贴了一张羽落术,让他们自行滑翔,而他自己则转过身来,手中术法不休,朝着追击来的村民厉鬼们释放。 缚火、裂地、雷击、风爪.. 轰轰轰轰! 作为巡云境修士的嵇星望全力出手之下,煊赫雷霆笔直劈下,烈火汹汹点燃山林, 追逐而来的十余头厉鬼被掀飞轰走,但数量更多的厉鬼,仍借着下坠之势,奔袭而来。 “木含阳气,精构则燃。焚之无尽,是生炎山...” 嵇星望见状,眼中厉色一闪,双手结成法诀,朝向斜下,自下而上重重一扫。 呼—— 烈烈狂风沿着他的手指轨迹,向山上吹刮而去,在经过山林的瞬间,骤然升温, 直接引燃空气,点燃林木,在山腰处划出一道近五十丈长的火带。 巡云境·炎山术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 火带急速蔓延,令空气都为之扭曲变形,而那些下坠而来的厉鬼们,也被阻挡在火带之外。 “应该能拖延个一刻、半刻钟的时间。” 脸色苍白的嵇星望长舒了一口气,带着余永与关安雁二人飘落在地,脚下不由自主一软。 “稳住。” 余永一把扶住嵇星望,突然间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猛地扭头看向林间,抬起手臂,掌心捏着一把匕首随时准备抛出。 “等等,是我!” 神色慌乱的玉书生从雾中跑出,上气不接下气地疾声说道:“我刚从坟山那边过来,和我一起的廖凯风和阎言都已经死亡,化为厉鬼。 廖凯风被杀了一次,而阎言也被我甩掉,但他随时可能过来。我们最好立刻离开...” “不急。” 低沉声音从雾中传来, 李昂踏步走近,随手将一条肥硕黑鱼丢在地上。 “你...” 嵇星望看着那条黑鱼,瞬间反应过来,“你去过栖水湖?刚才湖里的动静是你弄出来的?” “不是我,准确地说,是你的弟子,楚浩漫。” 李昂淡淡说道:“我们现在最好往祠堂移动,而这个过程中,玉书生你可以跟我讲讲,七淮娘娘庙的由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变数 “七淮娘娘的传说起源于隋末。” 在前往祠堂的路上,玉书生快速道:“当时河东道先遇兵灾,再遭旱灾,各地都有饥荒困扰。 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易子相食的人间惨剧。 就在饥荒即将达到顶峰的时候,并州及周围区域下起了滔天暴雨,还坠落了大量鱼类。” 关安雁问道:“天降鱼雨?” “嗯。” 玉书生点了点头,“天降鱼雨古已有之, 直至虞初的时候,学宫通过跟踪观察,才确定是因龙吸水的自然现象,将带有鱼的湖水或者海水吸摄到空中,搬运往十数里、数十里乃至上百里的地方,形成了鱼雨现象。 隋末时候没有合理解释,天降鱼雨让处在饥荒中的并州百姓以为是神明显灵,他们将鱼烹煮食用,吃不下的就晾晒成干,储存起来。 而旱情也因为暴雨而缓解了不少。最终百姓们成功活过了饥荒,在城外树立起了简陋的七淮娘娘庙。 等战乱平定些后,再由各家出资出力,将娘娘庙重新修缮了一番。” “很奇怪,不是么。” 李昂听完了玉书生的描述,问道:“七淮娘娘此前没有过任何记载与传说,按理来说,并州百姓就算要祭拜庙宇,也应该去拜龙王庙才对。 为什么要凭空造出一个神明? 他们是怎么知道召来鱼群的是位女子?” “呃...” 玉书生闻言一顿,说道:“这些是我从县志上读到的,上面也没写明原因。” “那幅画...” 余永立刻想到了李昂之前拿出的那副幅与七淮娘娘庙神像相似的画像,“难道栖水村与七淮娘娘庙有关联?”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两者之间确有关联。” 他大踏步走在前方,来到祠堂门外。 由于栖水村民都去参加庆典,昨天晚上阴森可怖的祠堂变得寂静无人。 李昂将苦境莲置入墨丝分身的身躯内部,朝东南西北各踏出一步,观察苦境莲花瓣凋落的速度。 苦境莲会预测拥有者的生死凶吉,越是去往危险的地方,莲花花瓣的凋落速度就会越快。 昨晚由于祠堂里都是厉鬼,苦境莲无法预言准确,因为到处都有危险。 但现在村民离开,苦境莲又恢复了准确预言的能力。 轰! 李昂一拳轰开了祠堂后方的某处房间的地面,露出了隐藏在石质地板之下的密道。 他走在前方,踏入密道之中。 密道相当宽敞,地面凹凸不平,顶上时不时有水滴落,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带陶瓷罩子的火盆。 那些火盆里还残留着没有彻底碳化的木柴,看来前段时间刚有人使用过。 玉书生等人敏锐察觉到了危险气息,默不作声提高警惕,拿出武器,嵇星望手中捏着数张符箓,随时准备出手。 滴答,滴答。 清晰水滴声在隧道中回荡着,前方道路逐渐变得曲折,倾斜。 不知走了多久,隧道终于来到尽头,这里像是个简陋锻造工坊的样子, 地上有一堆巨大的陶瓷缸,缸中放着一块块煤炭。 与煤炭相邻的,是一处火炉,有点像是锻造炉,不过入口更加宽敞。 而在后方,则竖立着一扇石门,门上有把手,看起来可以打开的样子。 “这座火炉前不久刚被用过。” 玉书生皱着眉头,轻声说道:“奇怪,火炉好好的为什么要放在地底下?炼铁么?也不对啊, 有煤炭没铁矿,不像是锻造炉的样子。” 余永默不作声,用念力从角落里挑起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堆木质担架还有条状布料。 木质担架上满是污痕,而布片则绿一片黄一片,看起来肮脏异常。 他脸色微变,念力伸进火炉,从火炉深处挖出了一堆没有被烧毁的零碎物品。 随身佩戴的玉佩,被烧黑的金银首饰,黑漆漆的玉镯,金属丝线,木片... “...这座炉不是用来烧铁矿、铸造铁器的。” 关安雁怔怔地看着那座火炉,脸色苍白道:“是用来烧尸体的。” “准确地说,是用来烧尸体身上的衣服首饰。” 李昂纠正道。 他侧过身,望向石门,平静道:“都到这个时候了,阁下还不现身么?” 隧道中寂静无声,玉书生等人察觉到了什么,望着石门屏息凝神。 “...这样真的很没意思,” 李昂摇了摇头,“你说是么,袭击余远、杀死了廖凯风与阎言的凶手,正魂香的持有者,王黎年。” 轰隆—— 石门缓缓开启,露出了门后站立着的中年男子——正是此次队伍的带领者,太原王氏的巡云境修士,王黎年。 他依旧像之前一样,手执长剑,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昂众人。 “怎么会...” 玉书生瞠目结舌,王黎年没有遇害,比他们还要先一步到达这里,而且听路飞的话语,他还杀死了余远、廖凯风、阎言等人? 不是说要一起搜救楚浩漫的吗? “为什么?!” 余永紧咬牙关喝骂道:“是你们王氏的人请我们过来的,为什么又要在异变里袭击我们? 就算你们王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隐藏在这里,你也完全可以出面,在我们发现秘密之前,用正魂香让我们先行离开...” “正魂香,已经没有了。” 王黎年看向余永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粗糙,有如砂砾,“另外,你也不用再演了,你所谓的兄弟余远本来就只是一具傀儡。其身躯残片就在你的手中。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有南周古宗门——戏影门的传承。” 余永脸色陡变,连带手中念线也为之一颤。 他转头又看向玉书生,淡淡道:“而你,手里应该有某样能够逢凶化吉的异化物。无论是我亲自追杀,还是廖凯风、阎言,都没能杀掉你。” “...” 玉书生紧抿嘴唇,一言不发,默认了王黎年的话语。 “至于你...” 王黎年看向李昂,沉默良久说道:“我最大的失策,就是让你加入队伍。如果不是临时请来凑数的你,这一切根本不至于这么复杂。” “我就把这句话当成夸奖好了。” 李昂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嵇星望等人,拍手道:“好了,距离栖水恶鬼们追逐而来,还有一段时间,就让我解释解释,栖水村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第一百九十三章 青铜 “首先,要从卓文柏一家说起。” 李昂看向关安雁,微笑道:“还记得当时我们在卓文柏家,他们夫妇为了招待我们,而特地烹饪的黑鱼么?” “嗯。” 关安雁自然记得,当时李昂是如何一口气吃掉一整盆鱼的。 “在吃掉了那盆黑鱼的不久之后,我看见了画中女子的模糊样貌。” 李昂从怀中拿出了那张画纸,刻意隐去了墨丝分身拥有反刍能力,看见样貌其实是反刍再咀嚼后的事实。 “当时我就有点奇怪,按照卓文柏夫妇的说法,栖水神才是黑鱼的源头,吃下黑鱼后,看到的影像,应该是栖水庙里的青年栖水神才对。为什么会是女子? 难道说是栖水神变成的七淮娘娘?” 李昂说道:“在民俗领域,神明由男变女,或者女变男的案例,并非没有。 比如虞朝以前,观世音菩萨大多为男相, 《华严经》有云:勇猛丈夫观世音。 直至虞国建立后,妙善公主的传说流传开来,观世便渐渐变为女相。 但在七淮娘娘的传说中,却完全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描写。 七淮娘娘就是一个凭空出现的神明,与栖水神并无民俗信仰角度的传承、演变关系。 所以,栖水神与七淮娘娘,独立存在。” 李昂收起画纸,淡淡道:“这是第一个疑点。 而第二个疑点,则是栖水村祠堂中,那本记录可疑的族谱,以及坟山上状况不一的棺材。 栖水村族谱中,建村后的前八十年里,没有任何一个村民超过七十五岁。 而坟山上,建村八十年内的棺材中,也全都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一具尸首。 很奇怪不是么?栖水村村民虽然来自河东道各地,家乡不同,但都有着入土为安的观念。 哪怕条件困难,也不会让先人埋尸荒野,等有钱了再设个衣冠冢之类。 所以,尸体都去了哪里?” 他扫了眼眉头皱起的其他人,继续说道:“而第三个疑点,则是这个。” 他从怀中拿出了另一张纸,纸上画着许多线条蜿蜒的文字。 “契文?” 嵇星望一眼就认出了文字类型,李昂手中纸条上的文字,是甲骨文,而且内容和他在石碑上看到的一样,甚至还更加详细。 “甲午卜贞勿佳今日用...” 嵇星望逐字解读着上面内容,突然卡壳停止,震惊地望着“用”后面的那个字,“...羌。” “羌?” 玉书生眉头皱起,他当然知道羌是什么意思。商国四面八方都有其他民族形成的部落、国家。 北有鬼方,南有虎方,东有夷方,西有羌方。战争从未停止过。 但“用羌”? 这是什么意思。 “羌在契文中,有着许多写法和异体字。比如在人形“羌”字的脖子部位,加手字形,表示擒获羌人。 在颈部加绳子捆绑,加石锁,表示用绳子和石锁囚禁羌人。 还有用绳子,加火的字形,表示...” “燎祭。” 嵇星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礼记·表记》有云,殷人尊神,率民以神事,先鬼以后礼。 商人尤其注重战争与祭祀,每逢大事就需要向天地、祖先、鬼神占卜。 为了让数量如天上繁星般的鬼神们满意,他们在占卜上消耗了大量物资,有牲畜、青铜器、玉石、陶器,还有奴隶、战俘与蛮夷。” “没错。” 李昂点头道:“商代的祭,堪称极度残忍与暴虐。他们视奴隶与蛮夷为猪狗,甚至不如家畜、 杀死奴隶、蛮夷,就跟呼吸睡觉一样,是一件极为普通正常的事情。 用羌,用羌, 杀死羌人,跟使用一件消耗品般稀松平常。” “...” 玉书生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突然想到,在用羌后面,还跟了一个代表蒸煮的胹字。 “这些文字,是我潜入湖底后,在湖底岩层中的一片甲骨上,摘抄下来的。” 李昂说道:“湖底部除了有更多黑鱼之外,还有一处曲折凹腔。 凹腔之中,放置着一件巨型的青铜器,甗(yǎn)。 那应该是一件上古异化物,同时也是栖水村一切的根源。” “你能潜入到湖底?” 王黎年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这不可能,栖水湖的湖水充满怨念憎恨,就算是巡云境修士做好万全准备,也不可能一路潜游至湖底...” 说着说着他突然卡住。按照太原王氏那位在长安鬼市的联络人的说法,路飞很可能是前隋海盗宗门九首虺蜮的继承者, 拥有某种特殊的避水功法也不算特别奇怪。 “呵呵。” 李昂不会去和对方解释墨丝分身的特殊之处,微微一笑,让对方自行脑补。 余永忍不住问道:“甗是什么...” “那是一种商代的青铜炊具,作为礼器一直流传至汉代。你如果去那些钟鸣鼎食之家去找,说不定还能找到。” 嵇星望幽幽道:“甗由两部分组成,上面是个圆形的桶,用来盛放食物,称为甑(zèng); 甑底是有穿孔的板子,称为箅(bi); 箅下方下部是用来支撑容器的高足,称为鬲(li)。 使用时,在鬲的下方放置木柴并点燃。鬲的水形成蒸汽,通过有孔洞的箅,一路上升,加温甑的部分,从而蒸熟食物。” “没错。” 李昂点头道:“整个甗直径三丈有余,顶部被沉重青铜板彻底封死, 下面的高足深陷泥土之中,无法移动。 如此之巨大的甗,哪怕在有强大修士的商国,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铸造的。 而且其材质颇为特殊,除了青铜之外,还掺杂了其他特殊材料,能够在水下历经千年,不锈不腐不烂。 另外,还记得契文中的那个代表蒸熟的‘胹’(ér)么? 整个甗,就是用来折磨羌人奴隶、令鬼神愉悦的工具。 考虑到在来的路上,我一直用脚步测算隧道位置与祠堂的距离与方向, 我们此时此刻所站着的地方,应该就是栖水湖下。 而那扇石门后方,通往的,就是甗的底部。” 啪啪啪。 拍掌声,在石门后方响起。 王黎年背后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他身穿污泥青衫,脸上也颇为脏乱,但难掩英俊样貌与儒雅气质。 正是李昂一行人的搜救目标, 楚浩漫。 他缓步踏过石门,与面无表情的王黎年并肩站立。 李昂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 余永与玉书生震惊错愕、不敢相信, 而嵇星望与关安雁师徒,除了强烈震惊之外,还有愤怒。 关安雁攥紧双拳,望着楚浩漫厉声喝道:“师兄!” “师妹。” 楚浩漫苦笑一声,朝着关安雁与嵇星望躬身拱手,诚恳对嵇星望说道:“老师,让你失望了。” “....” 嵇星望沉默良久,缓缓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让大家担心,为什么和王黎年串通,为什么让你师妹身处险境。” 嵇星望的话语一如既往平静,但语气中却蕴含着坚决如铁的意志。 “老师...” 楚浩漫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躬身,平和答道:“弟子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为了我自己。 而是为了并州城,太原郡,乃至河东道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安危。” 第一百九十四章 轮回(4K) 听到楚浩漫的话语,余永的脸上不禁露出浓浓的讥讽嘲笑表情,“拯救他人?且不说你被困在这异变当中,该怎么救出别人, 我还从没听说过,要救人先杀人的事情。” “...” 楚浩漫闻言,摇头无奈苦笑,说道:“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动手。 近两个月前,我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来到并州以西一带进行考察,寻找金石文物。 我探访了附近村落,听了村民转述的旧时传说,知道了栖水村的存在,以及栖水村的特殊民俗,不禁产生好奇情绪,去到栖水坳当中,没曾想,就卷入了异变。” 楚浩漫顿了一下,说道:“和你们的经历一样,我也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浓雾,以及形迹可疑的村民。 我的两名护卫一时不慎,在夜晚被村民所杀, 而我自己则东躲西藏活了下来,并趁着白天村民没有化为厉鬼的时候,进村子收集信息。” 他从怀中拿出了几张纸,上面有着和李昂相同的甲骨文拓印,“我在村落周边的岩层中,找到了一些甲骨,猜到栖水村的异变,与湖底那座巨大的青铜器甗脱不了关系。 甗是上古的礼器与炊具,而从甲骨文字的描述来看,这座甗分明是商人用来虐待俘虏、奴隶,取悦鬼神的工具。 在遗失于栖水坳之前,不知道见证过多少残忍死亡。” 楚浩漫摇头道:“按照我的推测,有可能这座甗吸收了太多奴隶的死前怨恨,成为了异化物, 有可能是商人动用了特殊铸造技巧,让甗在铸造成功的那一刻,就成为了异化物, 总之它具有了某种特殊能力, 并在商朝灭亡后,失落于此,沉入湖中,从此无人知晓,直至前隋时期,一队流民出现。” 嵇星望皱眉道:“那群栖水村祖先?” “正是。” 楚浩漫点头道:“在栖水村的传说当中,是一位青年主动跳入湖中,为其他人捕捞上了难以捕获的黑鱼,救了所有难民。人们为了纪念他,为他竖立神像,奉他为神。 但这很奇怪不是么? 背井离乡的流民是什么状态,大家都很清楚,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还有力气跳进冰冷湖水,亲手抓上来能够供几百人食用的黑鱼? 何况如果那位青年地位崇高,族谱上为什么标注出没有他的名字,或者他家人的名字? 难道他真有那么无私,在全家只剩自己的情况下,依旧愿意为其他人牺牲生命?” 关安雁闻言张了张嘴巴,尽管鹿篱书院传授的是儒学,劝导弟子们奉行仁义之道,但她也清楚,人一旦饿到极点,再要实行道德之举,有多么困难。 “抱着最坏的恶意去揣测,那位青年可能不是在自愿情况下死亡,而是被迫牺牲。” 楚浩漫说道:“我花了一段时间,在村子里查找其他线索。 比如族谱,神像,坟山,还有这条地道。 在地道尽头的这座石门后方,我看见了沉在岩层之中的甗。 甗的上半部分,浸泡在栖水湖湖水当中。 而甗的下半部分,也就是四根高足,则透过湖底,立在隧道中。 栖水村的祖先们,很有可能无师自通,掌握了使用这座异化物甗的办法——以人的怨念憎恨为燃料,以尸体为薪柴。” 楚浩漫的形容方式颇为晦涩,玉书生眉头紧皱,隐隐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 李昂双眼微眯,说道:“坟山上那些棺材中消失的尸首,被当成燃料了么...” 他顿了一下,对疑惑不解的玉书生等人解释道:“还记得我们在坟山上看到的画面么, 栖水村建村八十年内,所有棺材里面都没有尸首, 而建村八十年后的一百年时间里,所有棺材都有了尸首。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建村的八十年内,栖水村的村民,一直在用自己的尸体,作为燃料,持续点燃加热地道尽头的这座青铜器甗。 而作用,则是让甗产生出源源不断的黑鱼。” 李昂想到了自己之前在湖底看到的画面,青铜器甗顶部的孔洞中,源源不断散发出黑色雾气, 那些烟雾在水中缭绕飘荡, 随着在湖中缓慢上升,逐渐逐渐变成鱼的形状,等到来到湖泊中层时,已经彻底化为了黑鱼。 “黑鱼早期是栖水村的重要粮食来源,随着后来灾情好转,黑鱼又变为了栖水村赖以生存的商品。 依靠贩卖黑鱼,栖水村才能在深山中致富。” 李昂说道:“为了能维持这种生活,栖水村的所有村民,或者部分村民,在私下达成了共识。 各家各户持续供养青铜器甗。 到后来售卖黑鱼,给栖水村带来了相当多的财富,他们也就无需再用自己与家人们的尸体,作为加热燃料。 可以直接花钱雇佣外人,从远方带回尸体。” “原来如此。” 玉书生眼前一亮,立刻说道:“那那本奇奇怪怪的族谱,就说得通了。 建村前八十年里,就算是早夭的婴儿,也会被记录进族谱。 这不是出于关怀悲伤,而是因为愧疚心理。” “正是。” 楚浩漫点头道:“而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栖水神与七淮娘娘之间的联系。 还记得栖水神的描述么? 人在食用了栖水湖中的鱼之后,有一定概率,能于睡梦中看见那位后来成为栖水神的青年的容貌。 作为礼器的甗,由甑、箅、鬲三部分组成。 燃料的热量透过鬲,形成蒸汽,穿过箅,加热甑中食物。 而作为异化物的甗, 是以尸体为薪柴,以怨念为燃料,最终形成黑鱼。 食用黑鱼者,能看见青年容貌,正是因为黑鱼本身,就是那位青年怨恨的产物。 换句话说,在栖水村建村后的一百八十年时间里,栖水村民一直在凌虐、折磨着那位青年,来为自己牟利。” “...” 玉书生瞠目结舌,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栖水神一直被关押在异化物甗的里面,被折磨了一百八十年之久?” “这不奇怪,等级最高的异化物,拥有的能力千奇百怪。 什么静止时间,如晋时王质伐木时观棋,一晃百年。 制造幻境,比如黄粱一梦。” 嵇星望依旧直视着楚浩漫,缓缓说道,“这么说,不管那个栖水神,当初是自愿牺牲,还是被逼迫牺牲, 他都还在异化物甗里面?” “不,他应该已经解脱了。” 李昂说道:“按照玉书生的说法,在隋末的时候,并州因长久旱灾陷入饥荒,是天降鱼雨,救了并州郡百姓的性命。 为了纪念神明,并州人设立了七淮娘娘庙。 这就颇为奇怪,他们没有去崇拜龙王庙,而是自创了一位神明。并且神明的形象,还和我在吃了黑鱼之后,看到的幻觉相同。” 他停顿片刻,说道:“只有一种解释,当时救了并州百姓的天降鱼雨,其实就来源于栖水湖中,所以拥有和栖水黑鱼一样的特点。 而之所以是女性的七淮娘娘,而非男性的栖水神, 则是因为在隋末时期的栖水村灭亡事件中,发生了意外——由男性的栖水神,变为了女性的七淮娘娘。” “由男变女?” 余永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按照楚浩漫的说法,那个栖水神不一直关押在异化物甗里面么...” 话语戛然而止,余永陡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等等,不是神明本身的性别发生了变化,而是甗中的牺牲者,换了一个人。” “正确。” 楚浩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正是因为甗中受到虐待、产生怨恨的牺牲者,换了个人,所以黑鱼产生的幻觉形象,才会由栖水神,变为七淮娘娘。” “而我在食用了卓文柏一家提供黑鱼后看到的七淮娘娘幻觉,也证明了一点。” 李昂说道:“七淮娘娘早就替换了栖水神的位置。 此时此刻的栖水坳、栖水村与村中村民,并非真实存在,只是某种幻境而已。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今晚,就是历史上栖水村注定灭绝的时间段,很快,他们就要出现了。” “他们是谁...” 还没等玉书生把话问完,远处隧道就传来了闪烁火光与阵阵脚步声。 一群栖水村民出现了,他们穿着庆典时候的服饰,押送着一个被牢牢捆住、脸庞被布帛裹住的女子。而在押送队伍中,关安雁还看到了两个熟悉身影——卓文柏夫妇。 和其他面无表情的村民不同,卓文柏夫妇抓着被押送着的手臂,面容表情悲戚哀伤。 这群人在看到李昂等人后,显得无比震惊困惑,他们刚要出声询问,太原王氏的修士——王黎年便已一剑挥出,剑气跨过漫长距离,劈砍在隧道顶部。 轰隆! 隧道上方碎石掉落,砸在那群村民前方,将双方隔断开来。 “你在做什么?” 余永惊怒道:“那群人...” “那群人只是构成幻境的一部分幻象而已,无关紧要。” 王黎年平静道:“还没有明白过来么?这一切在历史上,已经发生过了。无论我们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改变。 今晚,甗中的牺牲者,注定要换人。” “卓露...” 关安雁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卓文柏邀请我们去他家的时候,和妻子提到过,他们的女儿在祠堂找同伴玩耍,晚上没有回来。 刚才那个被押送的身影是她。 她应该是在祠堂玩耍期间,无意间发现了地道,找到了这里...” “而她发现真相后,出于同情,也可能是被诱导,释放了原本被困在甗中的栖水神,导致庆典失败。” 李昂幽幽道:“甗中没有了牺牲品,自然就没有了源源不断的黑鱼,栖水村也不可能在维持富裕。 为了保证长久富足,那群栖水村民,以及卓露的父母,决定将她封入甗中。让她成为下一个牺牲品。继续维持循环。” “没错。” 楚浩漫叹息道:“有可能是栖水神在被释放后,怨念太过强烈, 也有可能父母的背叛,让卓露无比绝望悲愤, 总之在她被封入甗中不久后,情况就彻底失控了。 甗中源源不断涌出的怨气,直接摧毁了栖水村,将所有栖水村民拉入到这似是而非、永无终止的幻境当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段时期发生的事情。” “不断重复...” 玉书生抿起嘴唇,盯着楚浩漫说道:“你在这里,经历了多少次循环?” “共计二十五次。” 楚浩漫叹道:“一开始我也想拯救卓露,终结着无止境的悲剧。但我怎么可能改变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 不论我做什么,卓露都会进入甗中,产生强烈怨恨,摧毁栖水村。 如果按照学宫的划分等级,这完全可以被列为一级异变。 甚至余波能够冲击到太原郡各处——历史上,意外拯救了并州的天降鱼雨,就是栖水湖怨念爆炸的附带产物, 是卓露的怨念,形成了那些从天坠落的无数条鱼, 而吃了那些鱼,‘看’到了卓露面庞的并州百姓,误以为她是什么神明,为她竖立了七淮娘娘庙,为她供奉香火。” “...原来如此。” 嵇星望沉默良久,缓缓说道:“而你不希望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 “距离卓露被封印的隋末,已经过了三百年时间,” 楚浩漫苦涩道:“她在被封入甗中不久后,产生的怨恨就足以摧毁栖水村,令害死她的栖水村村民遭受轮回折磨,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只有她的父母,稍微特殊一些,能保留有一定神智——可能卓露对他们还抱有某种情感。 但现在过了三百年之久,三百年的轮回,让甗中积累了不知道多少怨念恨意。 一旦再次引爆,可不就是摧毁栖水坳那么简单。 并州,太原郡,乃至整个河东道,都有危险。” 嵇星望沉默良久,转头看向王黎年,“你袭击我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准确地说,我只攻击了余远、廖凯风、阎言他们。” 王黎年面无表情道:“在我的估算当中,他们会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太原郡、河东道的百姓之上,算是不稳定因素。” 第一百九十五章 龙卷(5K) “我传送的初始位置,就在周围附近,很快与楚浩漫遇见,了解了事情真相。 但是作为异变中心的栖水坳,许进不许出,哪怕有正魂香也没办法离开。 唯一的离开方法,就是引发异变。 也就是主动激发青铜器甗中的怨念,让栖水坳的幻境破灭。” 王黎年说道:“青铜器甗中不止有卓露的怨恨,还有商代数百年来不知道多少死者的怨恨。 其累积的怨念,已经达到了水满则溢的界限,否则也不会在近期侵入到现世,将楚浩漫拖拽进来。 如果让廖凯风等人了解到,他们被永远困在了这里, 他们很有可能会主动破坏青铜器,释放其中无数怨念,趁着幻境消散而从而离开。”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太原郡的安全,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 以廖凯风、阎言的资料来看,他们有一定概率做出利于自己的选择。 如果这些人达成一致,联起手来,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够压制住。 为了防止最糟糕的情况发生,我这才隐藏身份,趁着所有人还没汇合,暗中袭击,分而击破。” “一定概率?” 余永表情阴沉不定,说道:“只是出于一定概率,你就不顾江湖道义,亲手杀了你们太原王氏自己雇佣来的人。 甚至连选择的机会都没给他们。 如果不是我运气比较好,你恐怕连我都杀了吧。” “...” 王黎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平和说道:“楚浩漫说服我,相信鹿篱书院的嵇星望与关安雁。但他没办法保证其他人的品性。 你们不是太原郡人,就算整个太原郡被毁,也不会为此太过伤感——我不会把亲人、家族、百姓的安危,赌在乡野修士的仁义道德与家国情怀上。” “哪怕代价是你自己也要永远被困在这里?” 余永摇头阴郁道:“你们五姓七望的人真是疯了。” “不疯,怎么可能在两晋隋末的乱世中延续下来?” 王黎年平淡道:“由于我们无法出去,外面的人也得不到任何信息。按照太原王氏惯例,遇到这种情况,会按兵不动,在外围布置好防线,派多支小队前往探索。 若还没有任何变化, 且队伍全都失去通讯, 那么就会通知镇抚司——而镇抚司的解决方案, 通常也是驱散周围百姓,把这片地方设为禁区,当它并不存在。” 王黎年没有撒谎, 哪怕是镇抚司,也没能力解决全虞国境内的所有异变, 他们的重要宗旨之一, 是如果一件事情本身很稳定, 没有变得更坏或者更好,那就不去改变它。 直到事情发生, 或者情况急速恶化时,再想办法解决。 “生,亦我所欲也, 义, 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舍生而取义者也。” 楚浩漫苦笑道:“我无法为了一己私利, 而让异变发生,威胁到太原郡百姓安全。 也无法置身事外, 看着情况逐渐恶化。 所以我的办法,就是牺牲。” 关安雁脸上的为之一颤,“牺牲?” “嗯。由我自己, 来躺进那座青铜器甗中。” 楚浩漫深吸了一口气,“那座甗是商人所铸的异化物, 本质是将人折磨、压迫至濒死处境,在濒死时窥见天地大道, 辅助占卜师进行预言。 甗的燃料就是痛苦、怨念、憎恨, 但如果甗中之人, 是怀着崇高目的,没有怨恨, 那么就会反过头来造成削弱,延缓异变爆发时间,甚至彻底净化这座甗。” “...你试验过?”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嵇星望突然说道。 楚浩漫沉默了一下,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是的, 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试验过了两次。 一旦趟进漆黑密闭的甗中,过去成千上万牺牲者的煎熬全都会施加在身上,说是万蚁噬心、粉身碎骨也不为过。 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 都在遭受剧烈痛苦。 到后来我甚至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有像是雪天过后,万物皆白的麻木。” “...” 关安雁沉默不语,尽管楚浩漫欺瞒了她和老师,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完全无法对对方升起愤怒情绪,只能艰涩道:“那王小姐呢?她还在等你回去。” “她...” 楚浩漫低垂头颅,抿起嘴唇,叹道:“是我对不住她,但也只能如此了。 除非外面的人能够未卜先知,请数位烛霄境的禅宗大德进来,比如那位天台山的鉴泉僧,昼夜不停,超度亡魂怨念,才有微小可能,在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消弭异变。 否则我能做的,就是牺牲自己。” 隧道再一次陷入寂静,所有人的眼眸,在火光照耀下闪烁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余永眯起双眼,他完全不信任杀死了廖凯风、阎言,还差点杀了他的王黎年, 对于楚浩漫,也是警惕大过敬意——他见过太多满嘴道德仁义,实则自私自利的所谓“君子”了。 “路修士,你怎么看?” 余永突然说道,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李昂。 玉书生眼眸闪烁,立刻明白了余永的意图。 这群人里,楚浩漫是甘愿舍身取义的君子,和关安雁、嵇星望都是鹿篱书院的人,根正苗红的道德楷模, 王黎年满脑子都是家族利益,为了保护家族可以自愿赴死。 只有余永、玉书生、路飞的立场与利益一致。 他们本来就只是为了搜救楚浩漫而来的,没有能力、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要牺牲自己,保全并州。 他们可以在自愿情况下牺牲,但如果楚浩漫自己想做圣人,而要拉着他们陪葬的话, 那这是否有点... “问我怎么看?” 李昂歪了歪头,说道:“我站着看。” “路修士,现在真的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玉书生苦笑道:“难道你也同意这个方案么?” “我自认不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道德楷模,也不是损人不利己的小人, 只是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普通雇佣修士而已。总报酬只有五十精金,甚至都没有预付全款。” 李昂慢悠悠地说道:“现在非要让我在保全自身与保全他人之间做出抉择,这让我很难办啊。” “...” 王黎年闻言沉默不语,尽管在族人传递回的信息看,眼前这位名为路飞的修士,是九首虺蜮的传承者,实力预计在听雨境中阶至高阶, 但在方才对峙的时候,他都没能感知到对方身上的灵气波动,显得格外诡异。 “这样吧,我以前在海上漂泊的时候,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听过。” 李昂缓缓说道:“有这么一座城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 当其他地方都处在水旱蝗灾、民不聊生的时候, 唯有这座城市幸免于难。 城中百姓觉得这是上天眷顾,对昊天无比虔诚的同时,用道德要求自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城中也没有任何犯罪发生。 然而实际上,这座城市之所以能够如此祥和,全是因为某处无人问津的地窖中,有一位无辜者时刻遭受折磨——无辜者的苦难,愉悦了鬼神,让鬼神于暗中庇佑这座城市。 这种情况,正常么?或者说,道德么?” 不等其他人发表意见,李昂便自顾自说道:“地窖中的,是一位完美受害者,他不曾犯下过罪行,甚至对自己为什么会横遭厄运都一无所知。 而地上居民,因为完全不了解情况,也没有道德上的负担。 如果有人不幸了解到了这则信息,他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保持沉默,继续维持现状, 另一种是放受害者离开。那么鬼神便不会再庇佑城市,让城市陷入和其他地方一样的水旱蝗灾,令世外桃源毁于一旦。 如果这人是位道德楷模,坚信不能为了救万人而杀一人,选择了后一种,并且认为可以依靠人们本身的意志、道德与力量,重新建造一座城市, 那么事情就很有趣了——任谁都知道,人越多,藏污纳垢的角落也就越多。 饥寒交迫、无人赡养的老人; 无依无靠、被迫流浪的孩童; 贫病交加、饱受欺凌的劳工; ... 你看,城市本身就会吃人,对于这些人而言,他们没有任何改变自身所在环境的权利与能力, 处境和地窖里遭受折磨的无辜受害者,没有任何区别, 只不过给了一种‘拥有人身自由’的虚幻错觉而已。” 李昂摊手道:“世界上没有绝对严格、公正的道德标准, 当两个选项分别对应不同道德,且没有更多选择权利的时候,这个选择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普通人本身拥有能力限制,因能力不足而陷入道德困境,唯一能做的,便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呃...” 玉书生思索了一阵,脸上表情依旧困惑,“路修士,你是赞同楚浩漫的方案么?” “什么?当然不。” 李昂摇头道:“我说的是,普通人本身拥有能力限制,所以才会因能力不足而陷入道德困境。 而我不同,我不是人。” “啥?” 余永等人异口同声道。 “我不是人啊。” 李昂淡定道:“我的导师,绰号红发的乡克斯曾经对我说过,消除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恐惧,消除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痛苦。 为了能修行特殊功法, 他先让我用轻微方式折磨自己,比如在鞋底放细碎石子,奔跑一整天, 随后磨炼方式逐渐升级,从拿竹签插指甲,到诱导剧毒虫豸叮咬全身。 当这一整套流程走完,我的身体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异化为非人。”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一般,李昂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咚的一声砸在脑门上,发出清脆响声。 “看,没事吧。” 李昂淡定地捡起一块块石头,给其他人表演脑袋碎石的特技。 “呃...” 众人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评价, 嵇星望张着嘴巴,犹豫良久,才说道:“路修士,如果那件异化物针对的是神魂怎么办?” “那就更好了。” 李昂微微一笑,“那项功法的特殊之处,不仅能够隔绝痛苦,还能将痛苦转化为快乐。 对于你们来说,青铜甗是埋葬活人的坟墓,但对我而言,就只是快乐屋而已。” 其余众人的表情分外精彩,李昂却像是没事人一般,自顾自说道:“楚浩漫的计划,不过是由他自己和王黎年躺进青铜甗,在轮回中消磨怨念。 但凡人终有极限,就算你们意志力再怎么顽强,面对商代传承至今的深厚怨恨,也撑不了多久。 强行硬扛说不定还会变得痴傻呆滞,彻底失去意识。 最糟糕的情况,是你俩控制不住自身情绪,还是产生了怨念,直接提前引爆青铜甗——这种可能性的概率还不低。 我就不同了,不管是无视痛觉,还是化疼痛为愉悦的能力,都能够让我支撑很长时间。 所以,这一次就让我来试试吧。” “...” 楚浩漫目瞪口呆,愣了十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与王黎年对视一眼,“好,好吧...” “这不就得了。” 李昂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大踏步走上前去,随意说道:“对了,你们待会儿最好站远一点。另外,如果我们能够出去的话,我的报酬要翻四倍——除了把你救出去,太原王氏还应该再给我拯救了太原郡的报酬。” 楚浩漫哭笑不得,王黎年则微眯双眼道:“阁下若能拯救太原郡,别说四倍,十倍报酬也完全可以。” “好,就十倍。到时候我会让人通知你们交货方式。” 李昂点了点头,看向王黎年说道:“最后,一码归一码,王氏的报酬是一件事情,而你背地捅刀,杀了廖凯风和阎言,又是另一件事情。 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受雇佣修士。” 王黎年点头道:“好。如果能出去,我会将廖凯风和阎言的报酬,翻四倍后,交给他们在鬼市的指定受益人。并亲自在鬼市放出消息,是我杀了他们。如果他们的好友亲朋想要寻仇,尽管来就是。” “嗯。” 李昂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越过二人身侧,穿过石门,走到了隧道尽头。 青铜甗的三根弯曲底足,穿过厚实岩层,从隧道穹顶上垂落下来, 其下方是一堆如小山般的焦黑人类骸骨。 咔啦咔啦。 李昂沿着骨山拾级而上,攀至顶端,只见青铜甗的底部有一扇从外部开启的门, 他刚一拉开大门,甗中便响起千万道不似人声的鬼哭狼嚎,喷涌出滚滚浓雾,下方的骨山也燃起幽幽鬼火。 “啧。” 李昂摇了摇头,跃入甗中,重重拉上了青铜门。 咚! 伴随着一声巨响,甗中重归寂静, 坐在李昂身前的,是一具瘦小的、焦黑的、布满了油污的枯萎身躯。 卓露。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卓露的身躯于三百年前就已死亡,但她的剩余部分,却依然困在此处,非生非死,遭受着永世折磨。 “都结束了。” 李昂伸出手去,轻轻盖上了对方的双眼,“睡吧。” 渐渐的,一些细碎声响在耳畔响起。 刀劈,斧剁,火烧,水溺... 无数人濒死时候的哀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怨念化为实质黑雾,缓缓沉淀,如布帛般笼罩下来。 窒息,痛楚,绝望。 如果是普通人待在这里的话,恐怕一刻钟不到就会精神崩溃吧。 李昂双腿盘坐,感受着周围环境的变化,神情依然淡定从容。 咔嚓咔嚓。 他的身躯由慢而快地膨胀着,原本穿着的斗笠、蓑衣,全部被墨丝所撑开张裂, 由人身,转化为一大团凌乱丝线。 铮! 上百缕丝线疾射而出,钉在青铜甗的内壁, 下一瞬,所有墨丝表面,都燃起了青色火焰。 青焰在接触到怨念黑雾的瞬间,便如明火遇油,以成百上千倍的效率,剧烈爆燃起来。 轰!!! 整个青铜甗,全都燃烧起了青色烈焰, 甗上方的栖水湖剧烈暴沸,无数黑鱼在水中被青焰扫中,从实体退回到雾气状态,湮灭消散。 隧道震颤,大地摇晃, 余永等人茫然无措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唯有嵇星望的眼眸骤然收缩,辨认出了青焰本质,“业火!他在用业火,点燃青铜甗中的怨恨。” “什么?!” 楚浩漫瞬间反应过来,“不,不行的,这样只会让怨念一次性爆发出来。我们要阻止他!” “来不及了。” 嵇星望一挥手掌,生出斥力,硬生生将原本要冲向隧道尽头的楚浩漫捞了回来,“业火一旦点燃,直到怨恨消除为之都不会散去。走!” 现在已经不是计较路飞到底有没有欺骗他们的时候,嵇星望等人沿着来时道路狂奔而去,沿途看到的那些栖水村村民,已经维持不住形体,纷纷消散—— 他们本来就是依托青铜甗存在,现在青铜甗被业火点燃,自然只有溃散的下场。 轰轰轰轰轰! 此刻的青铜甗,如火山般喷发出汹汹烈焰,千百年来累积的罪恶,在业火中全部焚烧成灰。 栖水湖被蒸发殆尽,湖岸岩层也被高温融化,如岩浆般肆意横流。 王黎年等人匆忙逃出地下, 被嵇星望提在手中的楚浩漫,心有不甘地回头望去,只见远处山峦中,升起了一道青色的千丈火柱, 天空中那些飘来的云层,也被火柱裹挟卷动,化为越来越粗的火龙卷,在高空中肆意扭动,将火雨洒向群山。 “不...” 楚浩漫发出痛苦呻吟,难以计量的怨念被业火点燃,产生的余波足以将栖水坳方圆五十里焚烧殆尽,化为苍白大地,再也无法种植任何作物,栖息任何活物。 最远甚至能波及到方圆百里——整个并州城和附近乡镇,都未必能保得住。 更重要的是,那么多怨念散播在河东道各地,数年过后不知道会生出多少新的异变,造成多大伤害。 “等等...那是?” 王黎年的声音将楚浩漫的意识拉了回来,他凝目望去,只见群山后方那高耸入云的火龙卷,正在逐渐沉降,缓缓下坠着。 ———— 青铜甗中,彻底没有了人类形态的无数墨丝,一边点燃业火, 一边将丝线探出甗外,在青铜甗底部,形成巨大钻头,配合还能使用最后一次的连山鼠爪,向下急速钻探, 争取在青铜甗彻底爆炸前,将它带到远离人类的地下深处。 上方是熊熊燃烧的业火龙卷,下方是疯狂旋转的墨丝钻头, 生死时速,整个太原郡的安危全都寄托于此。 “唉,明明是一级异变,烛霄境的修士们不出手,让我个小修士抗雷。” 墨丝发出含糊不清的响声,毅然决然地收缩拉紧,将青铜甗重重侧翻,倒扣在深邃岩层之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铭文 大地撕裂出一道道犬牙交错的深邃沟壑,空气中弥漫着焦土气味,倾覆倒地的树木燃烧着青色火焰。 地底深处,爆炸形成的地下空洞中,被灼烧融化的岩石如岩浆般缓缓流淌, 一缕缕墨色细沙,从岩层中滑落出来,由慢而快聚集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细沙终于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自行绞成数缕,恢复到了墨色丝线状态。 “竟然...还能控制。” 李昂默默观察着墨丝分身的状况,青铜甗爆炸的威力堪比天灾,在地下硬生生轰出了一个大型洞窟,地震波估计能传到并州。 如果在地表爆发的话,影响范围可能还要再扩大数倍——最起码那些业火,是要喷发洒落出去的。 而墨丝分身,在经历了这种程度的爆炸后,也受损不轻,只剩下大约四成半左右的份额,还能控制得住。 剩下两成半的份额,直接湮灭成灰,感应不到, 另外三成,则以细沙形式嵌在岩层中,没有移动能力,需要手动收集。 “这还是第一次墨丝受到不可逆的损失。两成半的份额,我得攒多久才能攒回来啊....” 李昂肉疼地控制墨丝分身移动起来,在地下洞穴里来回滚了几遍,试图将剩余还能找到的墨丝残渣收集了起来。 这可都是钱啊,不能浪费。 “嗯?这是...” 在回收墨丝残渣过程中,李昂也发现了一些同样嵌在岩层中的、融化燃烧的金属碎片。 这些应该是构成青铜甗的一部分特殊金属,同样熬过了爆炸。 来不及仔细观察,太原王氏和镇抚司的人随时可能赶到,李昂控制墨丝分身,将洞穴和周围土壤中的所有特殊金属全部带走,随后便潜回地表, 找到了他之前忙中抽闲、埋藏起来的苦境莲带走, 最后再沿着地层,悄然离开,将现场的烂摊子丢给了太原王氏和镇抚司。 ———— 不知过了多久,一群人越过山岭,来到此处。 他们穿着同一制服,穿戴着口罩、手套,手中拿着一叠符箓,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一边念诵咒语, 一边撕碎符箓,唤来雨水,配合法术浇灭掉地上的青色业火。 而在汹汹业火的上方,则悬着数道身影。 六位太原王氏的长老、供奉,两位镇抚司副指挥使,或面无表情,或面色阴郁,俯瞰着下方群山的狼藉景象。 “想不到竟然是从商代流传至今的异化物...” “幸亏发现得早,如果令其自行发展,最后再爆发,也许整个河东道都会变得鬼蜮成灾。到时候再想收拾局面,就难如登天了。” “是啊,即使是现在这样,这片山区也被业火浸染,百年内都无法住人了...” 太原王氏的长老、供奉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讨论着, 而两位镇抚司副指挥使则在一旁倾听,时不时发表意见——五姓七望在虞国势力庞大,从朝廷要员到学宫博士,都有他们的人。 比如学宫的国史博士王温纶,剑学司业崔逸仙等等。 而五姓七望,对各自故乡州县内部的具体事务,也有绝对的统治力。 他们不对其他州县进行土地兼并与扩张,而虞国朝廷则默许他们对一州之地的掌控。 因此,针对这起异变,才会由王氏自行解决,镇抚司在旁边协助。 几人交谈了一阵,很快商定了解决方案, 先扑灭地表业火、迁走附近百姓, 再去禅宗或者昊天道门通知一声,请他们的人过来设置庙宇,消弭业火潜在影响, 最后在周围山路上设置警示牌——这么大规模的异变,遗毒十年甚至百年都说不定。在彻底确定消除影响之前,最好不要让任何人进入这片区域,以免出现新的波澜。 “...等问询的流程结束后,镇抚司会将楚浩漫、王黎年交还给你们。而那个余永、玉书生,我们也会放他们离开。” 镇抚司副指挥使说道。 楚浩漫、王黎年本来就是太原王氏的人,而嵇星望、关安雁则有鹿篱书院背景。 余永、玉书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考虑到他们也是稀里糊涂被太原王氏坑过来的,该放就放。 “至于那位路飞...” 副指挥使沉吟一声,眯起双眼。 按照之前的问询,是那位路飞哄骗了楚浩漫等人,躺进青铜甗后,立刻用业火点燃怨念,引发了爆炸。 但也是他,将青铜甗带到地下深处,避免了怨念冲天可能引发的更大规模灾变。 他同时还是邪道宗门九首虺蜮的传承者,现在又以英雄身份死去... “...暂定为舍身取义,把他列入烈勇名单吧。” 副指挥使说道。 烈勇是指那些死于与异类英勇对抗中的修士、凡人,其子女如果无人抚养的话,会被镇抚司的忠嗣院所收留。 不过路飞貌似没有更多信息,也许还要再去档案馆查找一番,看看九首虺蜮的资料——如果说九首虺蜮在世上还有传承的话, 最可能出现在虞国、南周的东面海域上。 ———— 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列入烈勇名单的李昂,控制墨丝分身,悄然离开了河东道,重新返回到长安城东的山体洞窟之中,检查起此次得失。 以损失来计算,这次接受的太原王氏雇佣,无疑是巨亏无比。 墨丝分身四分之一的份额,被青铜甗直接炸成了灰,那件能够挖掘遁地的连山鼠爪也消耗掉了。 而他从洞窟里带回来的青铜甗碎片,绝大多数都被融化烧毁,可用的山铜含量非常之少。 只剩下最后一块。 “这是铭文?” 李昂诧异地看着那块幸存的金属碎片, 青铜礼器上的铭文,最早可以追溯到商代初期。商人在青铜礼器上加铸铭文,以记铸造该器的原由、所纪念或祭祀的人物等。 青铜甗表面,本来有着许许多多的甲骨铭文,但只有这一片最为特殊,哪怕经历过剧烈爆炸,都没有明显破损。 并且颜色更浅一些,和其他的铭文有明显区别,像是后天粘贴上去一样。 哪怕是学宫,对于甲骨文也没能完全解读,大概只能读懂常用的一千多个单体字, 对于一些生僻字,或者只有殷商时候才有的名词,现在还没有解译能力,需要更多的样本和更长时间的研究,才有可能可以读懂。 “像是个‘门’字。” 李昂眉头皱起,辨认了一番,“而且墨丝对它也有吞噬欲望...” 尽管因为爆炸缘故,墨丝分身极度虚弱,但还是对这块铭文表露出强烈的吞噬渴求。 李昂思索片刻,放开对墨丝分身的限制。 “沙沙——” 墨丝分身立刻膨胀扩张,覆盖住了青铜铭文,急速旋转销蚀。 待到将铭文彻底吞食后,墨丝分身却缩成球状,凝固不动。 第一百九十七章 尾款 墨丝分身静静躺在洞窟之中,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吃撑了?消化不良?” 李昂惊诧地挑起眉梢,更加专注地凝视着墨丝分身内部变化,发现墨丝正在用最细微的丝线,一遍又一遍地切削着金属铭文,并且将残渣进一步粉碎。。。 整个吞噬过程持续了两刻钟有余,当吞噬完成后,墨丝表面的暗金色比之前更明显了一些。 “整体没有太大变化,依旧还在进化的第四阶段。但是多出了一项能力...” 李昂沉吟一声,控制墨丝分身,伸出一条触须,顺应冥冥中的感应,释放灵力。 嗡—— 空气摇晃变形,在前方缓缓勾勒出一个近似“門”的形状。整扇门宽一米,高两米,透过模糊空气,能隐约看见门后方的繁茂山林。 “这是...” 李昂瞠目结舌道:“任意门?” 出现在洞窟中的,确实很像是异界记忆中的任意门,穿过去后,直接就能来到山体之外的丛林,并且还能再次返回。 经过几十次实验,李昂逐渐弄清楚了这项新能力的使用范围、特性与限制。 首先,任意门的开启与维持均需要消耗灵力,耗能程度与距离有关。 以李昂目前的灵力总量,大约可以开启十里距离的任意门。 其次,任意门只能通往亲眼看到过,或者亲自去过,或者知道具体信息的位置。 如果没有信息的话,任意门将会通往最近已知地点。 再次,同一时间只能存在一扇任意门,关闭后会有一定的冷却时间, 且任意门受到攻击,或者距离墨丝太远,均会自动消散。 “限制和优势都很明显。” 李昂沉吟想道,“限制在于需要准备时间才能释放,不能距离墨丝分身或者我自己太远,冷却时间比较长,不适合当着敌人的面施展。 而优势在于,远距离传送几乎没有灵力波动,分分钟将一整队死士投送到大明宫或者其他战略要地,很难预防,简直是刺杀神技。 无论是跑路还是追击,都相当好用。 如果之前在长安城外驿站的时候,有这项能力,根本不需要担心镇抚司的追捕, 完全可以打了就跑。” 李昂对于这项新得到的能力颇为满意,毕竟是从青铜甗的铭文上得来的,算是弥补了因为青铜甗爆炸所造成的损失。 “墨丝能够通过吞噬异化物,来其获得能力,就像前隋那些邪道宗门的修士一样。关键没有副作用,不会削减寿命,也不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但是,吞噬的标准是什么? 像那张通灵纸、苦境莲,都只是引起墨丝的关注,而没有引发吞噬欲望, 只有从胜业坊槐睿那里得到的青黑石像,以及栖水村青铜铭文,被墨丝直接吞噬。 而像连山鼠爪,甚至连墨丝的关注都没能引发。” 李昂思索了一阵,墨丝吞噬的标准应该不是异化物的形成时间——苦境莲最早能追溯到禅宗传入中原之前的年代,已经算很古老了。 难道是材质? 墨丝偏向吞噬金属、玉石材质的异化物? 也不太像,毕竟李昂委托学宫博士们锻造的三棱枪等金属武器,也没引起墨丝多么强烈的吞噬欲望。 李昂思索了一阵,得不出答案,只好作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主要忙三件事情。 一件是柴柴的考试进程——她靠着感气境的灵力,有惊无险顺利通过了复试,现在正在备战终考。 和往年一样,学宫终考题目的具体题目严格保密,只有少数博士知晓。而且就算知道题目,该答不上来还是答不上来。 至于第二件事情,则是赤眼紫姬蜂的孵化。李昂按照百兽学书籍上只言片语的描述,尽可能为蜂卵营造出适合的温度、湿度,终于将蜂卵孵化了出来,得到了三只幼虫。 不过还需要等待三个月的时间,让幼虫结茧化为成虫。 而第三件事情,则是栖水村异变的余波了。 镇抚司和虞国朝廷宣称并州的地龙翻身,是正常现象,普通百姓无需惊慌, 但鬼市中人完全不信这种解释。 首先如果是单纯的地龙翻身,根本不需要划出那么一大片的无人禁区, 其次,有不少人都看到太原王氏的修士,在那天傍晚倾巢出动,完全不像是防范地震的样子。 再次,有流言称,那天晚上有青色火柱直冲云霄。 而且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地龙翻身时间,正好与太原王氏撤掉鬼市委托的时间相接近。 因此在鬼市中人的脑补中,显然是太原王氏自己惹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无法收拾,不得不付出巨大代价请求镇抚司协助。 而品茗轩所贩卖的情报,则要详细一些,比如青色火柱很可能是剧烈燃烧的超规格业火。 地龙翻身的中心在并州以西等等。 “倒是没有更详细的信息,看来太原王氏和镇抚司都下了封口令。” 李昂默默思索着,控制墨丝分身走进了鬼市品茗轩的密室当中。 他已经联络了茶博士,让茶博士将太原王氏的人请过来,商量一番后续报酬的事情。 当时王黎年称如果能解决异变,那么原本报酬翻十倍,总共是四百两精金,这笔钱可不能不要。 吱呀。 木门推开,那位太原王氏的联络人看到李昂大剌剌地坐在密室凳子上,张大嘴巴,不敢置信道:“怎么是你?!” “嗯?” 墨丝分身一挑眉梢,“难道不该是我么?” “啊,不是不是。” 太原王氏的联络人连忙摆摆手,结结巴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从家族那里听到了一部分关于异变的真相,原本以为,支付尾款的对象,会是路飞指定的受益人, 没想到路飞本人竟然无所顾忌地出现在了鬼市,亲自来讨要尾款。 联络人心中无比震惊,他从家书的简略描述中,得知了那天的异变有多么恐怖,而路飞又是直面异变的第一人, 他只花了几天功夫,就养好了伤,从太原郡回到长安? 还是说他甚至根本没受过伤? 这人要是只有后天武者境界,我能把头拧下来!! 不管联络人心中有多么惊愕不敢置信,李昂直接甩出一张纸条,淡淡道:“按照你们王氏王黎年的约定,四百两精金,七天后送到我指定的地方。我会去接收。” “呃,好的好的。” 联络人赶忙看了眼纸条,四百两精金哪怕对于太原王氏而言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七天时间刚好够凑齐并且运到长安, 显然对方对于大家族的能力也有清晰了解。 而对方指定的鬼市某条地下暗河,也足够隐蔽,对双方都好。 李昂点点头,随意问道:“对了,楚浩漫他们怎么样了。” 尽管有过冲突,但他对于愿意舍身取义的楚浩漫还是比较欣赏的,顺便问问对方死没死。 联络人谨慎说道,“楚郎君他们都没事,那位玉修士受了点伤,但也已经养好了。” “哦。” 李昂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留下一句“以后再有委托,到品茗轩联系我”,便起身走出密室,离开品茗轩。 王氏联络人点头答应,看着对方消失在街角的身影,脑海中思绪万千,想着如何才能拉拢对方。 九首虺蜮的传承者... 对方会对什么感兴趣呢? 功法典籍?权势地位?珍宝秘藏? 听说九首虺蜮的门人都是天生的海盗,宁肯在海上漂泊也愿意在陆上久居,难道要送对方一艘大船? 总不可能是钱财吧? 这种神秘莫测的世外高人,应该不屑于蝇头小利才是。 第一百九十八章 菜谱 “所以,你想要什么礼物?” 长安城升平坊中,柴柴在李乐菱的监督下,摇头晃脑地读着《上清灵感章》, 隔壁房间的李昂则搓了搓手掌,问何繁霜道。 柴柴凭借着感气境的修为,顺利通过复试考试,离不开何繁霜的帮忙,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一番。。。 何繁霜放下手中纸笔,淡淡问道:“为什么要直接问我?” “不知道送什么礼物比较好,干脆直接问你。呃,你介意吗?” 李昂如实答道。 何繁霜和他一样,都是学宫优秀学子,而且性格比较冷淡。 送钱?她也不缺。 送首饰?她一直就戴着同一副玉簪,完全没有更换的意思。 送书?常规书籍她自己能买到,而不常规的、藏书阁里禁止借阅的,李昂也不方便弄到手。 “倒是不介意。” 何繁霜点了点头,思索了一阵问道:“上次你带过来的清明果还有吗?” “清明果?” 李昂摇头道:“上次剩的都吃完了,而且冬笋也没了。” 虞国又没有冰箱,唯二靠谱的食品冷藏技术,一是占地面积巨大的地下冰室, 二是价格昂贵的冷冻符箓。 硝石制冰只能制取少量冰块,不能当冰箱使用,因此食物普遍还是吃多少做多少。 “那别的吃的还有吗?” 何繁霜将手中书籍展示给李昂看,平静道:“我最近正在看长安小吃菜谱,增进厨艺。” 她确实很喜欢做菜,毕竟身为修士,可以用念力隔空控制食材和厨具,能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情况下烹饪,非常方便。 “别的吃的...” 李昂想了想,异界记忆中的菜谱有很大一部分没法使用,或者不方便做。 没有辣椒,没有土豆,没有南瓜,没有洋葱,连鸡精味精也没有。 想来想去,对食材要求最低、何繁霜又可能喜欢吃的,大概是... “甜点?” 李昂眼前一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在异界记忆里,他似乎还是个烘焙爱好者,有关面包、蛋糕的资料相当丰富。 曲奇,吐司,芝士蛋糕,提拉米苏... 李昂一项项筛选过菜谱,立刻选定了要做的甜点——甜甜圈。 准备好鸡蛋、面粉、酵母、白糖、水、盐、黄油等材料, (黄油通过将牛奶摇晃分离去脂肪获得) 将除了黄油以外的材料混合,揉面,待到起筋膜时加入黄油继续揉,随后常温发酵,将面团切开搓成团状,盖湿布再次发酵,等发酵完成后下锅油炸,晾凉并撒上糖粉,就大功告成了。 “什么东西这么香?” 李乐菱和柴柴寻着气息走进厨房,看到站在灶台前的李昂与何繁霜,立刻双手叉腰佯装生气道,“好哇,你们竟然背着我们偷吃?!” “什么叫背着你们偷吃...” 李昂无语地揉了揉眉心,将装着甜甜圈的盘子放在桌上,“刚做好的,要吃么?” “当然。” 柴柴当仁不让,用两指轻轻捏起一块甜甜圈,丢进嘴里,眼前立刻一亮,“嗯?有点像馓子诶,不过要软好多。味道也很甜。” 馓子,又称食馓、捻具,是用油水面搓条炸制而成的面食,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时期的寒食节,外形有些类似于油炸过的面条, “好奇怪哦,明明是从油锅里炸出来的,但是吃起来一点也不油。” 李乐菱也有样学样,如仓鼠般双手轻捏住甜甜圈两侧,慢条斯理地吃着,“感觉跟见风消比较像。” 见风消也是一样油炸点心,是将糯米捣成粉,和蜜汁、酒酿、糖等活在一起,压成薄皮,烤过以后风干,要吃的时候再用油略微炸一遍。算是贵族甜点。 “我也尝一个。” 何繁霜也拿起一个甜甜圈,轻轻咬了一口,不由得点了点头,“很好吃。” “唔...还行吧。” 何繁霜等人吃得开心,李昂自己还是有些不满意。虞国免费都是中筋面粉,拿来做面包、面团之类不太合适, 最好能用强筋面粉和弱筋面粉混合才好。 不过这也算激起了李昂的烹饪欲望,他干脆又做了好些甜点,甚至还有用了戚风蛋糕胚的奶油水果蛋糕。 就地取材,因陋就简,最后制作出的奶油蛋糕,和李昂记忆里的蛋糕相差不大。意外的还挺好吃。 ‘难道我除了外科医师之外,还是史上最年轻的特级厨师么?’ 李昂搓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而柴柴她们一边吃着蛋糕,一边不停地夸奖李昂,“这个蛋糕也蛮好吃的。对了,这些甜点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自己看旧菜谱想出来的。” 李昂随口胡诌道:“那本菜谱上说,面点一行的祖师是诸葛孔明,是他发明了酸馅,也就是包子。 除了包子之外,他还发明了蛋糕,并按照《奇门遁甲》上的方术,每次过生日,就在蛋糕上插一根点燃蜡烛,给自己庆生续命。 不过因为蛋糕做的太好吃,被魏延在五丈原上偷吃掉了,蜡烛也因此熄灭。” “???” 李乐菱一脸困惑,“不是,什么菜谱会描写得这么详细?而且五丈原不是武侯病逝的地方么?这不太吉利吧?” “不知道,那本菜谱太旧了,很可能是后人伪造的故事。 毕竟上面还问,为什么诸葛亮死的时候,刘备不去吊唁,是不是两人之间存在不可调停的君臣矛盾。” 李昂摆了摆手,糊弄了过去。 “什么东西这么香?” 爽朗声音由远及近, 众人看向门外,李乐菱惊诧地挑起了眉梢,“哥?” 来者是一位肤色偏黑、卷着裤腿、扛着锄头仿佛老农的高大青年,他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笑容,草鞋底下满是泥泞, 正是虞国太子,李嗣。 而跟在李嗣后面的,则是同样农民打扮的左春坊中允、曾经的学宫行巡,何繁霜的哥哥何司平。 “刚从田里回来,把农具放这。” 李嗣将锄头放在墙角, 作为虞国太子,他和其他皇子一样,要在农忙时节亲自参与长安城外的农事劳动,皮肤比之前过年的时候黑了不少。 “嗯?日升也在啊。” 李嗣摆了摆手,提前阻止了李昂的行礼,在看到李昂与李乐菱并肩站立之后,眼中笑意又多了几分。 新年快乐 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第一百九十九章 观星(4K) 凉亭中,李嗣、何司平、李昂三人坐在石桌旁,喝着茶水。 在朝廷与民间的风评中,李嗣是位优秀的皇子,仁善,宽容,体恤民情——对于百姓而言,不滋扰民生、不纵容手下的人肆意妄为,就算合格了。。。 不过,风评中有一点没被提及——李嗣还是个十足的话痨。 “日升你也喜欢喝渠江薄片?渠江是个好地方,虽然我没有去过,但我有位老师是潭州渠江人。他跟我说过,那里多云、多雨、多雾。经常会出现高空阳光灿烂,山顶云雾翻腾,山下细雨如丝,室内暗淡无光的奇景,每到春天衣物便会发霉...” “说到发霉,我听说河北道有种叫做乌米的东西。那不是米,是长在高粱、黍谷上的发霉物。尚未长成的时候,可以食用,味道鲜嫩。但看学宫刊物上说,对土壤有害,一旦发现要尽早铲除,否则土壤会肥力衰减,持续数年...” “对了,昨天刚得到消息,江南道的理学学会发明了一种能够脱谷粒的器械,一个时辰能脱粒一千斤的谷物,比之前的人工打稻脱粒要快了不止一倍。而且老人、孩童也能操作使用,于国于民大有裨益。理学学会打算先发五千贯的奖励,后续朝廷也会追加赏赐...” 李嗣一讲起话根本停不下来,聊天内容从农业到矿业,从金价下跌到西域商路,从赛马到服饰。 不过话题很谨慎地没有提及到皇室。 前段时间常襄郡王父子俱亡的事情,其影响还没有消退,李嗣身为太子,确实不适合在这件事情上发表任何意见。 “有了学宫真是好啊。遥想虞初的时候,虞国风雨飘摇,面对突厥的突然来犯,先祖不得不与之立下城下之盟。而现在一晃三百年,虞国国土没怎么变化,但人口却多了三万万之巨,国力也远超突厥。” 李嗣摇了摇头,感慨道:“怪不得许多人说,十名理学博士的价值,甚至比烛霄修士还高。也许有一天,我们能真正了解到万事万物的所有运行规律,不用再希冀于冥冥中的鬼神。” 哟,太子,你这话可有点政治不正确哦。 李昂淡定地喝了口茶, 现在的虞国,对先祖、神明与昊天的祭祀仍然是每年活动的重中之重。虞帝、太子、文武百官,仍然要在庆典上向神明、昊天祈祷,保佑虞国。 现在还没有到把神明彻底踢出历史舞台的时候。 而另一方面, 学宫的理学发展日新月异,在农业上的体现尤为明显,仅就李昂看到的,他们不止推广了桑基鱼塘、间种套种和轮作技术,还发明、改进农业工具, 甚至还根据农业的经验主义,捣鼓出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生固氮菌肥——用一个木箱,装入大半干净河沙,倒上过滤过杂质的肥土,再加入磷灰石粉末、草木灰、红糖等物质,混合水搅拌均匀,最后常温保存,培育出固氮菌,埋入土中,增加土地肥力。 虽然这种技术,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但只要好用即可。 而且等哪天有人磨出了合适镜片,发明出了显微镜,发现了微生物的存在,那时候的农学、生物学、卫生学又将迎来巨大发展。 李昂对此无比期待。 一直在淡定喝茶的何司平,听到李嗣的感叹,微微一笑,对李昂说道:“对了日升,听说学宫的苏冯博士和澹台乐山司业,正在研发新式航模?进展如何?” “唔...进展应该还算顺利吧?” 李昂想了想回答道:“我上次去看的时候,他们正在计划,将一只羔羊放进航模中,放飞上天。” “羔羊也能上天?” 李嗣眼前一亮,“那再将航模做大一些,是不是就能载人、载货了?日行千里也有可能?” “简单的载人、载货估计可行。但如果要运送许多人或者货物,就得面临其他更多的问题了。” 李昂回答道:“比如要平衡好航模的材质、重量、重心、推力、升力等。 还有最关键的天地罡风。 一旦飞到高处,凶猛狂暴的天地罡风,能轻易撕碎钢铁与肉体凡胎。” “这样么,” 李嗣闻言遗憾地摇了摇头,“我还盼望着有架能抵御天地罡风的载人航模,透过罡风层,看清天上的事物呢。” “也许百余年后可能会有吧。” 李昂微笑道,心中思绪万千。 苏冯他们正在开发的那台航模,最珍贵的其实并不是所使用的珍贵金属材料与符箓,而是那台看似原始的发动机本身。 假设一个从事体力劳动的农民、劳工,每天工作十小时,他依靠臂力所能做的功率,平均只有十五分之一匹马力, 因此一匹马力的发动机,就能够代替约十五个人的劳动。 一百马力,便是一千五百人。 一旦发动机解决了能源、耗材等问题,正式投入生产劳动,势必将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与革新。 纺织、矿业、冶金、交通运输... 那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工业变革,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在工业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李昂回过神来,不留痕迹地用视线扫过李嗣的面庞。 经历过常襄郡王之子李申斌一案,他对于李虞皇室,以及那位被称为明君圣主的虞帝,心底已经不再抱有信任。 在异界记忆的大部分文艺作品中,皇帝总是被塑造成英明,或者至少是被奸臣蒙蔽的形象。似乎只要解决了奸臣,对皇帝痛陈利弊,问题就总是能得到解决。 很大程度上,这并非文艺作品创作者机械降神式的偷懒,而是在那个环境背景下,皇帝便是世俗权力的源泉。奸臣犯错尚可诛杀,若帝王走上歧途,则完全没有简洁明了的解决办法。 虞帝,既然能因为古老的八议规定,高抬一手,放过李申斌, 那么当他意识到发动机与工业革新可能造成的、对皇权而言的“恐怖”影响的时候, 又会不会出手阻拦? 如果他与朝廷决心约束、阻碍工业发展的时候,学宫又是否会像李昂预想的那样,站在朝廷的对立面? 李昂对此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科学技术并非万能,它需要社会制度的滋养哺育,需要世俗权力的保护与引导。 面对着虞国未来的统治者,李昂依旧保持着平静笑容。 山长之位...么? ———— 和李嗣与何司平的闲聊还算愉快,在确定虞国朝廷还有意识到发动机的价值之外,李昂还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太子的小道消息,基本可以认定为是未经官方公布的事实。 南周皇帝的身体状况近期又有好转,过年的时候还卧病在床,不停喝药,现在已经能离开床榻,处理政务,甚至上朝会见群臣。面色看起来也与常人无异。 因此,原本接受了求药职责的南周使团,这次来长安也没有提聘请虞国医师、回南周替皇帝治病的事情。 而是执行正常的使团职责,比如问候虞帝身体健康、送上国礼之类。另外还送了几名最优秀的南周弟子到学宫,交换就读。 至于另一件事情,则更加重大。 昊天道门的掌教出山了。 如果说南周皇帝的病情,牵动着虞国南面边境的安危。那么昊天教的消息,则关联到天下万国动向。 昊天道门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时期,最早的昊天先知从太皞山上走下,来到尘间各国传播昊天的教义。 千百年来,昊天道门掌握着尘世间绝大多数信仰,一些王国中的王位更迭,需要昊天神官到场,才能亲自册封新王。 昊天道门也凭借着超然的地位与力量,平衡着万国之间的关系。消弭两国战争、惩罚邪道异端、剿灭魔道宗门等等。 而当昊天道门内部出现问题、无法对外干涉时,国与国之间的动荡往往就会失控。 比如前隋的灭亡原因之一,就是此前的数任昊天掌教,或离奇失踪或不明原因死亡,令昊天道门内部爆发剧烈冲突,无暇去平衡外界争端。 事件的影响持续了两百年之久,直至现在,昊天掌教也是闭关的时间多于出关,就算出关,也很少对外界宣布旨意。 那些昊天的虔诚信徒,可能因为掌教的重新出现而变得更加虔诚狂热, 但李昂嘛... 只希望掌教大人能虔敬地信奉昊天,不要干涉世俗了。 ———— 荆国以西。 太皞山。 山脚下平原一望无际,绿草如茵, 山间万木争荣,古树参天。 一位面如冠玉、身穿黑色长袍的青年,踏过林间由虔诚信徒修筑的石路,走入一座恢弘大殿。 殿中肃穆而安静,只有木屐踩踏在青色玉石地板上的清脆声响。 青年所到之处,那些低声讨论着事务的神官们,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稍低头颅,以示尊敬。 踏踏踏。 青年温和微笑着走过长廊,穿过走道,在拐弯处停下,抬头仰望着狭窄走道上方的高耸穹顶。 昊天没有具体形象,因此殿堂的穹顶上,也不会像某些庙宇一样,画着画像。 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块由无数金属、宝石构成的复杂图案。 各色宝石象征着天地星辰, 精金秘银编织的金属线条,代表星辰的运行轨迹。 任何一颗宝石,流传出去都足以引起收藏家乃至权贵的疯狂, 而那上面控制宝石与金属丝线移动的精妙系统,更是出自于能工巧匠与杰出天文家的惊人才能。 这幅图案,不止能呈现星空,更能实时反映星辰的具体位置。 在昊天道门看来,是昊天创造了包括人在内的万事万物,于冥冥中制定了一切事物的运转规则, 否则根本没有其他理论,能说明为什么星辰之间的运转,如此富有规律,蕴含美感。 青年痴痴地仰望着穹顶上不断变化的图案,良久才回过神来,踏步走入门扉。 呼—— 明明正值七月夏季,鹅毛大雪却呼啸刮过。 青年面不改色,在雪中缓步而行,木屐挤压白雪,踩在了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石板上。 昊天道门有一位掌教、四位枢机神官,这座宫殿属于炬语神官——负责感悟昊天旨意、做出预言。 只因炬语神官来自北境,喜欢风雪,便启用埋藏在宫殿穹顶、岩层中的阵法,于七月酷暑中,营造出了冰雪天地。 噗通—— 一条鲤鱼被钓鱼线牵拉,跃出冰窟,摔在冰面上,被一双苍老而布满皱纹的手掌抓起,轻轻丢入到盛满水的木桶当中。 “你回来了。” 在冰湖畔垂钓的老者,或者说炬语神官,没有转身,继续自顾自地钓着鱼, 青年整理了一番黑袍,恭恭敬敬地跪倒在雪地中,“老师,我在无尽海上的观星结果,与太皞山上一致。 参宿、心宿、虚宿、尾宿、虚宿等星宿,近两年来均有不同程度的暗淡。” “...” 炬语神官下放钓钩的动作稍稍一顿,旋即又恢复正常,头也不回地淡淡道:“我知道了。” “老师...” 青年嘴唇微动,作为尊贵的炬语神官的大弟子,他坚信师长的每一步举动都有其深远含义,因此也没有因为自己在无尽海上漂泊的两年时光,被师长轻飘飘的一句话所打发而生气, 他只是由衷好奇,犹豫良久,才轻声问道:“星宿变暗,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不了什么,只是,印证了我的一个杞人忧天的猜想罢了。” 炬语神官喃喃自语了一句,突然抬起头来,轻笑道:“掌教难得出山,想必,他跟我一样,看到了相同的东西。 说不定,比我看到的更多。 对了,你在山上休息几天,准备和使团一起,出发去虞国。” 青年微微一愣,“虞国?我们和学宫不是...” 学宫是在昊天道门陷入内部混乱之际,趁机发展起来的, 而依靠学宫的虞国,也完全不像其他国家那样,对昊天道门报以绝对的尊敬忠诚——他们不需要由神官见证王位传承,每年向昊天道门缴纳的赋税,也少得可怜。 最关键的原因在于,学宫所传播的理学思想,在很大程度上违背了昊天道门之前所编撰的诸多典籍。 比如道门声称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均由昊天创造,附和规则,运转完美。 而学宫却改良植物品种,强行修改了作物性状。 种种错综复杂的原因,令太皞山上的不少人,将学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双方之间明争暗斗了数百年之久。 “这是掌教的命令,应学宫山长邀请,从各座神殿中,筛选杰出青年,去长安与学宫交流心得,同台竞技。” 炬语神官顿了一下,平静道:“荆国、周国、突厥等国,也会派弟子参加。 优胜者,将得到进入湛泉的机会。” 第二百章 终考(4k) 学宫终考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李昂坐在酒肆阁楼上,看着鱼贯走向朱雀门的考生们。。。心中感慨万千。 他面前的桌上摆放着一本花名册,上面记录了此次参与终考的重点考生的大致资料。 和往年一样,终考考生两千余名,最后只取其中七百。 “如果终考题目是偏向灵力测验的就还好,但要是考验文笔或者典籍的话...” 李乐菱倚在窗边,挥手与柴柴道别,等到朱雀门关上之后,才抽身回来,有些担忧地对李昂说道。 “应该不会。” 李昂安慰道,“每年的终考题目都是由山长、博士们出的,随机且严格保密,不过也能通过其他方法猜出来。 山长离开长安已经这么久了,考题的选题权在博士们手中。 如果今年考的是典籍,那么出题的王温纶博士,他们就应该消失一段时间,以避嫌。 既然他们没有消失,那么终考题目就大概率不会是典籍。” 当然,也有可能是早就订好了一堆终考题目,由山长、司业从中随机挑选一个出来。 李昂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 “唔...这考卷...” 考场中,柴柴眯着眼睛,翻来覆去地检查着桌上的考卷。 考卷共有三张,正常大小,纸张洁白,上面空空荡荡没有任何题目,只有中心处,印着籍贯、姓名四字。 “这就是你们终考的考题了。” 讲台上,负责监考的一位瘦高学宫教习朗声说道:“考卷没有任何额外附加题目。 只需要用下发的狼毫笔,在任一一张考卷的【籍贯】、【姓名】处,填上自己的信息,就算通过,可以自行离开考场。” “什么?!” 台下所有考生齐刷刷抬起头来,惊愕不已。 只要填信息就能通过终考? 开什么玩笑,他们又不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皇女,写篇名为《我的虞帝父亲》的作文,就能不经过考试,保送学宫。 一定有什么问题。 “你们没有听错,就只有这一项考试内容。” 另一位矮胖监考考官补充道:“三张考卷,只需要字迹清晰地写上一张,就算过关。 另外,字迹越清晰端正,评分也就越高。” “那考官,” 有学子举手道:“如果在三张考卷上,都写了籍贯姓名,最后考入学宫的概率是不是就大一些?” “呵呵,是的。” 瘦高考官微笑道:“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如果纸张破损,或者被多余墨水污染,无法看清姓名,那么考卷就会作废。 三张考卷,意味着三次机会...” 瘦高考官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笑容,从桌下缓缓拿出一个敞开木盒。 木盒呈长方形,其中的凹槽,整整齐齐码放着五十支毛笔, 由矮胖考官端着木盒,走到台下,用贴着符箓的金属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支支毛笔,放在各个考生的桌面上。 狼毫笔的笔杆为青竹材质,圆润光。毛锋透亮,浸满墨水。 “呼...” 矮胖考官的动作缓慢且平稳,待到所有毛笔分发完毕,他才回到台上,长吁了一口气,用手帕擦了擦额头汗水,仿佛干了什么重体力活一般。 “考试正式开始。” 瘦高考官点了点头,对所有人说道:“和往年不同,今年的终考考试禁止考生私自交流,也不允许有任何协助他人的行为。 另外,如果考生在考试过程中,出现身体不适、晕厥、昏迷等症状,学宫会强行介入,将考生护送出去。 如果考生症状严重,被判定为不再适合考试,或者晕厥时间超过了考试期限,那么资格就将自动作废。 希望各位考生,能量力而为。 学宫只是学习的地方,而生命只有一次。” 瘦高考官言辞恳切,但台下学生们有不少都露出了苦笑。 学宫对于已经身在其中的人而言,确实只是学习的地方。 但对于考生来说,它意味着出人头地、鱼跃龙门,意味着家族气运、光耀门楣。 家人的期待,家族的未来,个人的终生命运,全都系于这一场考试。 其中之沉重,又岂止是考官一句话能够打发得了的? 像是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一般,瘦高考官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掌,宣布终考的开始。 “...” 柴柴坐在座位上,用眼角余光左顾右盼了一阵,发现考场中的所有考生,都还坐在原地,没人去碰自己的毛笔。 两位考官的话,分明是在暗示考卷有问题。而每个人的机会,只有三次。 过了良久,终于有考生长吸了一口气,颤抖着伸出手臂,捡起了桌上毛笔,摆出书写姿势。 然后,他就僵住了。 双眼圆睁,手臂摇晃,牙关打颤,脸色惨白,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而无法理解的事情一般。 滴答。 笔锋中积蓄的墨水,沿着笔尖滴落在考卷之上,在考卷边缘染出圆形墨痕。 滴答滴答。 墨水越滴越多,像是没有止境,而那位考生在僵持了十余息后,终于坚持不住,丢下笔杆,整个人朝椅背后仰过去,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像是刚从池塘中被打捞上来。 发生了什么? 同样的疑问出现在所有考生的脑海当中。 柴柴用手撑着下巴,仔细观察了那名考生一番。 对方手臂颤抖,脸色苍白,目光漂移,但双眼没有充血,额头也没有青筋暴起,感觉不像是遭受了肉体上的折磨。 难道是心神层面的压迫? 柴柴犹豫片刻,拔下头上戴着的玉簪,用玉簪一端轻轻挑了挑自己桌上的毛笔,没有异常。 用玉簪去蘸毛笔笔尖的墨水,同样没有异常。 甚至用玉簪挤压笔尖时,墨水会涌出明显多于狼毫承载上限的墨水量。 难道,这支笔不是重点,只是能够流出墨水的异化物? 真正的难点,在试卷本身? 柴柴皱眉思索,而旁边有些考生,则眼前一亮,故意用毛笔将墨水涂在桌上,再用随身携带的物品,如玉佩等去蘸,试图用这种方式绕开限制。 然而,当他们兴冲冲地试图在考卷上书写姓名的时候,全都停顿了下来,出现了和之前那位考生一样的症状。 ‘怎么会这样...’ 柴柴微抿嘴唇,如此多人都反应相同,证明不是第一名考生伪装。 而齐刷刷停在原地,证明考卷的作用机理,很可能是出现【试图书写信息】这项行为时,令异类能力生效。 甚至于,只要脑海中产生【我要书写信息】这则内容时,都会触发异能。 柴柴缓缓收回视线,有考生急中生智,试图用墨水将文字反写在桌面上,再拿考卷盖在上面,把文字“印”在考卷上。 但这种行为,同样导致了他的身躯僵直不能动弹,手掌一松,考卷整张飘落在了墨痕上, 姓名栏整块都被涂上墨痕,考卷直接作废。 ‘这就是异化物的力量么...’ 柴柴心底震撼无以复加,尽管整天和李昂、李乐菱这两位学宫弟子待在一起,但她还真的没有见识过异化物。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考场上不断有考生丢下毛笔,甚至有人晕厥摔倒在地。 “都别动,我来扶。” 瘦高考官跑下讲台,制止了其他考生,用念力隔空扶起了晕倒学子,在检查一番状况后,直接将他送出了考场。 过了一阵考官才返回,并对其余考生宣布道:“经医师检验,他的情况已经不再适合考试了,只能等到明年。” 说罢,瘦高考官顿了一下,像是不忍看到学子们自己折磨自己一般,叹气道:“这场终考,不止考勇气、毅力,更考验心性、智慧、悟性。 各位...量力而行吧。” 说罢,他便坐回台前,喝茶不语。 心性,智慧,悟性... 柴柴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来,再次看了眼考卷。 按照考官三番五次的重申,试卷里面没有夹层,或者隐形的、需要用特殊手段才能看见的题目。 考点就只有书写籍贯姓名这一项而已。 能做到就意味着迈入学宫,鱼跃龙门。做不到就只能明年再来,甚至与学宫永远告别。 柴柴深脑海中闪过这段时间以来的回忆,吸了一口气,拿起了桌上毛笔,缓缓移动到试卷之上。 “!!!” 她的双眼陡然睁大,下一瞬,周围环境的所有光线急速拉伸、变暗, 只有头顶处有一道强烈的光芒照耀下来。 我在哪里... 她看向四周混沌黑暗,突然感到一阵无比强烈的恐惧。 像是毛茸茸的蜘蛛爬过手臂,滑腻毒蛇在脚边滑过,锋锐刀刃贴着脖颈轻轻擦过, 但要比那严重十倍、百倍。 无法逃脱,无法躲避,如同站在崩溃解体、缓缓倾倒的山峰面前,眼睁睁看着万钧山岩倾覆坠落。 就好像,面对天敌一样。 柴柴的脑海中骤然闪过一段回忆。 某个夏天午后,李昂躺在椅子上,读着柳宗元的文集,在看到《捕蛇者说》一篇的时候,随口说了一些事情。 “动物是有原始恐惧这种东西的。” “一位名为达尔文的先,呃,先贤,曾经将一些或真或假的蛇,带到动物园里,给那里的黑猩猩观看。” “动物园?动物园就是圈养动物的地方,类似内苑。黑猩猩嘛,是种黑色毛发的猴子。” “他发现,不管带去的是真蛇,还是人类制造的蛇类模型,都会令黑猩猩感到极度恐惧。甚至是那些出生在动物园、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蛇类的猩猩。” “这就很奇怪的,那些野外猩猩畏惧毒蛇可以理解,但没见过毒蛇的猩猩,又为什么会感到恐惧?” “他猜测,是动物在千万年的生存、繁衍中,一代代建立起了对蛇类的恐惧,当动物的子孙后代看到同样造型、颜色、气味的蛇时,就会本能地感到畏惧,下意识地仓惶逃跑或者僵直不动。就像老鼠看见猫一样...” 记忆中的画面逐渐远去, 而头顶的光芒,却在渐渐熄灭。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那股强烈的莫名恐惧情绪席卷全身,柴翠翘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啪嗒。 意识瞬间回到考场, 毛笔从满是汗水的手中摔落,掉在考卷上,将试卷抹黑了一块。 “哈...哈...” 像其他考生一样,柴柴坐在位置上,大口呼吸着,平复着那股惊惧。 幻境中的黑暗,明明没有显现出任何东西,但她还是恐惧到无以复加,心神动摇。 啪嗒。 啪嗒。 考场中的摔笔声不绝于耳,每次摔笔都意味着有人从幻境中退出。 “...” 两名考官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叹息,‘今年的终考,真的太难了。不知道祭酒怎么想的。’ ———— “我怎么想的?” 鸿胪寺厅堂,学宫祭酒陈丹丘,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看向其余博士,“今年考题,难道很难么?” “何止是难。” 农学博士牧长庚叹道:“那可是一等异类【渊岩】啊。就算考卷纸张,只是夹杂了一丁点渊岩成分,那些连感气境都没有的学子,恐怕都很难应付。” “【渊岩】直接作用于人的心神,甚至个人胆量都起不到什么用途。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和上阵杀过敌的兵部推荐生,面对【渊岩】的表现几乎没有区别。 同样会被硬生生吓退。” 体学司业薛彻眉头紧锁道,“丹丘,你的这个选题...” “山长不在,一切考试事宜由我决定。” 陈丹丘淡漠道:“何况我检查过每份考卷,【渊岩】含量正好位于能把人吓退,而不会把人吓死吓出事情的程度。” 他顿了一下,视线扫过在场面色各异的同僚,淡淡道:“另外,也不要觉得这对考生们过于严苛。 今时,不同往日了。” “...” 一些学宫博士依旧皱着眉头,而薛彻、澹台乐山、苏冯等人,则若有所思。 剑学司业崔逸仙与念学司业奚阳羽,被那位虞国通缉嫌犯君迁子,在十万荒山摆了一道的事情,只有少数人有权知晓。 君迁子只是顽疾之一,真正令学宫与虞国担忧的,是他背后潜伏着的、更为庞大的阴影。 至于前段时间,昊天道门突然结束闭关的掌教,以及他们寄来的、要求与学宫进行学术交流的信件。 也同样令他们感到隐隐担忧。 局势仿佛已经发生了某种难以琢磨的变化,而知晓内情的山长与祭酒,却还是什么都没向外人,乃至薛彻等司业透露。 第二百零一章 恐惧(4K) 总之,当务之急,是先冷静下来。 柴翠翘默默将笔从考卷上拿开,左右环顾了一圈。 考场中所有考生都面临着相同情况,就算是进度最快的考生,也只是顶着巨大压力,在考卷上勉强写了一道笔划而已, 随后便力竭摔笔,没能将姓名写完。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柴柴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用双手托住脸颊,‘学宫终考是为了招生而设置的,不是为了折磨考生。 长安民间的进士团,对两千五百名晋级至终考的考生都做了评级,将考生们分为甲、乙、丙三等,每等又有上中下三级,用来猜测谁最有可能通过终考,成为学宫弟子。 按照概率,这间考场中,至少有四个甲上级别的考生。 如果连他们都一筹莫展,被卡在第一步的话,其他考生更不可能通过...’ 柴柴陷入沉思,屏蔽了外界杂音。 ‘刚才考官说过,这次终考,不仅考验勇气、毅力,更考验心性、智慧、悟性。。 考卷生成的幻境当中,一定隐藏着过关的线索。 不管是才刚开始拥有灵力的普通考生,还是曾经上阵杀敌、胆量已经得到锻炼的兵部推荐生,双方应该是公平的。 只要找到线索,或者想明白关节,就能解开幻境...’ 柴柴思索片刻,将发簪戴回头上,再把那两张完好考卷放在一旁,面对已经被墨水染黑的第一张考卷,再一次拿起了狼毫笔。 下一瞬,光暗交错的幻境在周围生成, 头顶处投映下来的光束温暖明亮,凸显出四周黑暗的混沌险恶。 没有任何征兆,头顶光束立刻开始缓慢收缩,变得微弱黯淡,而周围的黑暗,则不急不缓涌了过来。 柴柴只觉一阵寒流涌遍全身,头皮不由自主发麻,本能地想要转身逃离。 ‘冷静, 思考!’ 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后退, 开始环顾周围寻找线索。 头顶光芒呈圆柱形, 缩小速率大概是每次呼吸一寸。不像是由正常光源发出,更像是幻境本身构造出来的。 脚下地面非金非木,似乎是某种石材, 质感坚硬,踩踏后没有闷响, 不像有地下空洞。 手上...没有握笔。 证明只有意识处在幻境当中。 另外, 可以使用灵力。 但这届考生最优秀的也才刚入感气境, 符箓术法什么的还完全没有入门,更别提用灵力制造人工光源, 照亮周围环境了。 线索,究竟在哪? 她拔下头上戴着的发簪,牢牢握在手中作为武器, 双眼凝视前方黑暗。 那种被天敌盯住的诡异既视感再次涌上心头, 难以抑制的恐惧情绪如海水般淹没意志。 血液加速流动, 肌肉绷紧僵硬, 随着黑暗一步步蔓延而来,恐惧终于达到了临界点, 脚掌不受控制地抬起、后退。 “呼...” 光芒与黑暗瞬间退去,意识再一次回到考场当中。 而手里的毛笔,又额外滴落了几滴墨水, 将考卷进一步染黑。 ‘和上一次一样,连黑暗中隐藏的东西都没有看清, 几乎没有进展。’ 柴柴将毛笔放在桌上,顿了一下, 摸了摸稳稳戴在头上的发簪,‘唔...也不能完全说没有进展。’ 在幻境中, 自己明确将发簪摘下来,拿在手里作为武器。 而脱离了幻境,发簪却依旧戴在头上... 幻觉仅仅只是幻觉,除了对心灵的恐吓之外,没有任何躯体上的实际影响? 不会出现“在幻觉中死亡,现实里的人也跟着死去”的情况么... 柴柴思索了一阵,再一次拿起狼毫笔返回幻境, 并且在被黑暗吓退之前,主动后退半步,脱离幻境。 ‘后退确实是脱离幻境的触发条件。那么走向、走进黑暗,就是破解幻境的方法咯?但要怎么克服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 柴柴微抿嘴唇, 低头看着狼毫笔,脑海中浮现出之前李昂在闲聊的时候,对于生物恐惧机制的观点。 “那位达尔文,根据猩猩会对没见过的蛇感到恐惧这一点,认为猩猩将畏惧蛇的属性,以基因形式,遗传给了后代。” “基因是什么?呃,你可以把基因理解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但这种理论,唔...某种程度上,算是对了一半。” “基因能做的事情相对有限。曾经有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做过研究,人类还在婴孩时期,就会对周围事物进行简单分类。比如会双腿行走的人、不会动的物、水里游的鱼、四条腿走路的狗等等。” “大脑会在这个过程中,建立认知模式,去筛选出有用信息、无用噪音,以及有可能有害的信息。” “当一件与大脑常识相违背的事情发生时,大脑就会立刻识别出来,并标注为异常,产生恐惧兴趣。” “比如在街上行走,所有人都双腿直立走路,你根本不会有心情去观察每个人。但是,当一条正常街道上,突然有几个人四肢着地、面部朝天地爬行走路时,恐惧情绪就会不由自主地生成,甚至比好奇、疑惑情绪都要来得早。” “恐怖谷理论也是同理。” “换句话说,动物先天的恐惧,就是对未知的、另类事物的恐惧。” “如果将河马的大型模型,拿给那些从未看过河马的大猩猩看,它们也有一定概率产生畏惧情绪。” “什么?老鼠天生怕猫怎么解释?” “准确地说,老鼠并不是天生怕猫,而是会对猫唾液、猫尿、猫叫等特定气味、特定声音,做出反应。当闻到猫尿的气味时,老鼠的内分泌系统就会自动开始工作,增加老鼠的焦虑程度,迫使其向远端进行移动,从而规避掉遇到猫的可能。” “而如果用基因工程技术,编辑掉老鼠基因,使其对猫类信息素的特定蛋白质不再有反应,那么老鼠就不再会有应激表现。就算面对活的猫,也不会产生恐惧情绪。” “弓形虫也是同理。被弓形虫寄生的老鼠,会对猫的信息素无动于衷,甚至主动接触猫,希望被猫吃掉,从而让弓形虫能够继续传播。” “所以,先天恐惧,就是大脑的自行反应而已。” “那么,有没有可能克服先天恐惧,甚至完全不会生成恐惧情绪呢?” “这个是个好问题。” “方法嘛,也有。一种就是采用基因工程技术,像对老鼠做的那样,敲打特定基因。不过人类和老鼠不同,老鼠那是在漫长进化历史中,偶然突变出了相应dna,使得老鼠在面对猫等捕食者的时候,有更高的生还概率,进而有更大概率,将这种dna遗传给下一代。并在一代代的测验中,继续优化,最终形成了独特‘能力’。” “而人嘛...恐怖直立猿的百万年进化时里,貌似没遇到过太过恐怖的捕食者天敌,会对特定气味、声音产生难以抑制的恐惧。” “另一种方法,则是敲打大脑。” “情绪说白了是大脑自娱自乐的游戏。而控制情绪的区域,名为边缘系统。包括海马、海马旁回、内嗅区、齿状回、扣带回、乳头体以及杏仁核等。” “其中,杏仁核就控制着恐惧情绪。如果将猕猴的杏仁核切除,那么它就会永远失去恐惧的能力。不再害怕蛇,不再害怕族群里强壮的同类,甚至不再害怕爬到高处——哪怕那个高度足够让它摔死。” “而在另个案例中,有位女士患有一种名为‘类脂质蛋白沉积症’的罕见基因疾病。这种病会令大脑的双侧杏仁核发生病变,乃至萎缩。因为这种病,该患者不会感到任何恐惧情绪。看恐怖电影、玩鬼屋、被枪指着、看到屋外有不明黑影,无论遇到什么,她都格外平静。” “理论上,得了这种病的患者,和那些杏仁核被切除的病人,算是世界上最接近‘无惧无畏’这个词字面意思上的人了...” 回忆渐渐淡出,柴柴睁开双眼,长吁了一口气。 李昂经常跟她讲一些她听不懂、无法理解的东西,不过她从来没有深想为什么李昂会莫名其妙懂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只是将其归结于“少爷是个天才”这一理由。 在柴柴小小的世界里,李昂就是最聪明、最有办法的人。就算是生而知之的圣人,也没有李昂有本事。 柴柴以前、现在、未来,都相信这一点。 而此刻,李昂话语中的碎片信息,就成了终考的关键。 ‘恐惧情绪来源于杏仁核。是杏仁核检测到特定信息,输出了各类激素。令人的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血压升高。不由自主地想要逃跑,或者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想要克服幻境,最根本的办法就是切除杏仁核,反正幻境里面的伤势不会带到现实。但凭我自己不行——少爷又没给我指明过杏仁核的位置。’ ‘那么,方法就只有屏蔽恐惧情绪。’ ‘要怎么做到这一点呢...杏仁核受到刺激就会开始指挥身体分泌急速,除非剥离五感,从根源上让自己不接受任何恐惧源的刺激。’ ‘少爷似乎讲过,有种剥离五感的办法。将自己双眼蒙住,躺在一个由高浓度盐水构成的温水池子里。漂浮于水面之上,不听,不看,所有感官就会逐渐消退。’ ‘但幻境里没有这种条件啊...’ 困境又回归到了最初的原点, 柴柴眉头紧皱,拼命思索着对策。 剥离五感,屏蔽恐惧... ‘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幻境中,受到的外界刺激寥寥可数。只有光和暗这两种。’ “难道...” 柴柴眼前一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拿起了桌面上的狼毫笔。 幻境再度来袭,她又出现在了光芒之下,面对着周围如渊似海的茫茫黑暗。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黑暗并不是恐惧的直接刺激源。那里什么也没有。并无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的刺激。’ ‘真正引发我内心恐惧的,是头顶的光。’ 她抬起头,仰望上方温暖祥和的圆形光柱,似乎要透过光柱,看清光芒中的东西。 撕拉。 伴随着布帛撕裂声,柴柴用发簪割下衣服一角,将厚厚布片蒙在眼前,并且将耳朵、鼻子,也一并堵上。 最后还在鞋底,也裹了两层布条, 她牢牢系上布片,哪怕双眼、双耳生疼也不在乎,深吸了一口气,静静等待着黑暗到来。 一次呼吸,两次呼吸,三次呼吸。 她在心中默默计算着,由于圆形光柱的收缩速率稳定一致,因此能够通过呼吸,来计算出圆形光柱彻底收缩完毕的时间。 差不多了。 双眼被布片遮挡,看不见一丝光线, 但柴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迈开双腿,向前踏出一步。 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甚至因为鞋底裹了布片的缘故,她都感觉不到自己向前迈出了步伐。 第二步,第三步。 她严格控制着自己的步伐速度,终于,在走到第一百步时,耳畔又传来了声响。 第二百零二章 税收 酒肆阁楼中,李昂斜倚着窗户,眉头微皱,看向下方紧闭的朱雀门,五指来回轻点桌面。 莫名有种妻子产房生产、丈夫在屋外焦急等待的既视感。 同一个房间中的李乐菱、何繁霜、尤笑等人闲聊,谈论新上市的胭脂水粉——其实主要是李乐菱在聊, 毕竟身份有别,尤笑小心谨慎、友善而又不失恭敬地在旁边应和, 而何繁霜则淡定地喝着茶,嗑着瓜子。 似乎是注意到了李昂的焦躁情绪,李乐菱轻轻咳了下嗓子,开口说道:“前些天我还听阿耶阿娘和大臣们讨论,那些胡商将香料、龙脑、犀角、象牙等奢侈品带到长安,贩卖得利, 再将中原的瓷器、丝绸等运回极西之地,来回一趟就能赚到数万贯,乃至十余万贯,堪称暴利,哪怕收重税也依旧有得赚。” “嗯?” 李昂的注意力被稍稍吸引,疑惑道:“朝廷要对胡商动手了?” 虞国三百年,依旧没有消除掉重农抑商的风气,士人与贵族依旧不屑于亲自操持商业,更倾向于寻找代理人,替他们敛财。 而没有根基、可以随时替换的外国胡商,就成为了最优秀的代理人群。 这就导致,长安两市的胡商在明面上,成为了虞国最高收入的群体之一,也向来是长安百姓“仇富”的对象——长安百姓恨不得朝廷对胡商们收更高的重税,来补贴财政。 不过嘛,大小胡商的头顶都有贵人,让朝廷重臣提议提高税率,等于“我罚我自己”,很难真的实行。。 而且胡商的税本来就已经够高了。 “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李乐菱摇头说道:“但香料、龙脑、象牙等都是朱门贵族的奢侈玩物,于国于百姓无益,而虞国损失的却是铜钱与金银。 所以现在要想个办法,把金银挣回来。” 李昂一挑眉梢, 虞国的国土实在太大,人口实在太多, 金银铜矿刚刚开采出来矿物, 打造成钱币, 转眼间就会被国内吸收殆尽,导致流通的钱币永远不够用,已然成了财政难题。 弥补钱荒的方法不外乎那么几种。 进口金银铜矿。 推行纸钞飞钱——这就得进一步提升防伪技术、造纸技术、印刷技术。 让士绅把家里藏着的钱拿出去花掉——这就得提供一种比土地兼并更稳定的理财方法, 也就是投资设厂。 不过从极西之地赚取金银,又是个什么说法? “最简单的就是禁止胡商在返回极西之地时, 携带虞国钱币, 但那样会动摇钱币信用, 所以不可行。” 李乐菱说道:“所以只能另外想办法开发新的、让极西之地的各国感兴趣的商品。” “是书本吗?” 尤笑想了想说道,“我看长安的公立藏书阁里, 经常会有胡人去阅读书籍。” “呃,不是。” 李乐菱摇了摇头,“那些胡商确实是对虞国刊物, 特别是学宫的理学刊物等, 格外感兴趣, 愿意以十倍、百倍价格收集刊物, 偷偷带到极西之地。 极西之地的国王们,会予以重赏。 这其中的利益太多, 哪怕朝廷严刑峻法,严禁书籍流出,也无法杜绝胡商, 乃至虞国人自己走私书籍的行为,只好作罢。 毕竟学宫每年印刷的刊物太多了。” 李昂用眼角余光瞥了尤笑一眼, 尤都知的情商比宋绍元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肯定早就知道不会是走私书籍的事情, 刚才这么问,只不过是为了讨好李乐菱而已。 “除了丝绸、瓷器、纯酒以外, 胡商们最感兴趣的,其实是虞国的奢侈品。” 李乐菱也不再卖关子,说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大郎你。 肥皂、脱脂棉,现在也已经成了胡商采购的大宗商品,而最赚钱的,则是香水。” “哦,这个啊。” 李昂恍然大悟, 采用冷凝技术提取出的植物精油,在芳香程度上,完爆了以前的香薰,一举成为奢侈品类的皇冠。 现在在虞国市场上, 一指高的一小瓶香薰,价格在百贯到千贯不等,而且往往有价无市——冷凝管只有将作监有资格生产。 如锦绣堂等老商号,面对缺货现实,甚至无师自通,开发了“会员预约制”, 得先办理锦绣堂的会员,才有资格摇号,摇到号了才有付款购买资格。 李昂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商业思维。只能说利益果然是激发主观能动性的最好工具。 “朝廷本来想要禁止香水的,毕竟香水最早是防蚊用品,而且还要占用冷凝设备的份额, 算是‘奇技淫巧’。 但它实在是太太太太太挣钱了,比什么香料、象牙、珍珠都要挣钱。” 李乐菱感慨道:“有资格生产香水的那几家商号,现在每天的盈利额,已经到了令人眼红的程度。连我的七,咳咳,姐姐,都要找人办一家商号。名字都已经取好了。” “叫什么?” 尤笑眼前一亮,轻声问道。 李乐菱可是最受宠的光华公主,她随意说的一句话,对于长安两市都是最有价值、最接近虞国权力中心的情报。 可以说,跟李乐菱成为好朋友,哪怕闭上眼睛去东西两市投资,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古驰。” 李乐菱一本正经说道:“古,久也。 驰,驰名也。 寓意能长久经营。” 噗。 李昂差点一口茶叶喷出来,古驰... 怎么不叫香奈儿、迪奥、爱马仕呢? “古驰,古驰...好名字。” 尤笑得到了有用情报,一阵猛夸,心中心思急转。 连虞国朝廷都因为香水行业的利益庞大,而默默放开限制,甚至虞国公主都要投资商号,趁机捞上一笔。 就算尤笑小门小户,没资格与公主搭上关系,参与投资商号,分上一杯羹, 起码也能想办法去投资那些未来组建的、有香水生产资格的新商号。 “我也不太懂这些,总之,如果商号能建起来就最好啦。” 李乐菱吐了吐舌头,皇宫中除了少数几位格外受宠的皇子皇女之外,其余皇嗣的地位,以及财富,很大程度上都要看母族的势力。 母族势力庞大,则皇子未来的王府也就越豪华,皇女未来也能找个好夫婿,而不是随便嫁个身家清白的小官。 至于不受宠,母族势力又弱的皇子皇女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自力更生了。趁着还在长安,能捞就捞。 李乐菱从来没有因钱困扰过,也真心希望自己的姐妹兄弟们,能多赚点钱。 “话说回来,今年的终考,不知道考生们能不能吃午餐。” 李乐菱忽然想起来已经到了中饭时间,而考场里的柴柴不知道有没有的吃。 “应该会有...吧?” 李昂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下方的朱雀门传来吱呀响动。 已经有人出来了? 他立刻起身远眺,而街道上焦急等候的考生家长们,也踮起脚尖眺望,看是不是自己家的孩子。 哗—— 朱雀门缓缓开启,里面走出来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嗯?!” 李昂下意识地拔高了音量。 第二百零三章 渊岩 “想不到啊,想不到...” 鸿胪寺厅堂中,一众学宫博士,望着一份写好了籍贯、姓名的考卷,脸色格外精彩。 一位博士忍不住吐槽道:“去年是洢州李昂,今年是洢州柴翠翘。这洢州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理学博士苏冯嘴角微微抽搐,“最关键的是,这位柴翠翘还是李昂家的女仆。今年刚被任衅、隋奕他们检测出来有灵脉天赋,之前从未在学堂或者州学里,正经上过学...” “没上过学?!” 百兽学博士韦善骏瞠目结舌道:“那她是怎么通过前两场考试的?” “李昂和光华公主私交甚密,是光华公主给她补的课。哦,对了,去年的新生榜眼何繁霜也出了力。” 苏冯补充道:“另外去年李昂弄出大蒜素的时候,就是他家女仆在照顾他的起居。” “哦哦,这我听说过。。” 兵学博士戚举表情有些古怪道:“我家夫人还天天跟我唠叨,说我们学宫的李小郎君正是当世男子榜样,专情,深情,赚了钱第一时间给女仆买各类金银首饰, 连肥皂、脱脂棉都是因为宠溺女仆发明的。 让我跟李昂学习学习。 我当时就想反驳,她这话说的,是想让我也宠溺我们家的女仆么?” “那你家夫人还不得弄死你。” 体学司业薛彻摇头道,“唔...总之,柴翠翘就是终考第一名了吧? 综合前两场考试的成绩,大概能在入学名单里排进前一百。 呵,幸好不是前十乃至第一,不然外面恐怕要议论纷纷了,说洢州出状元。” “前百也够夸张了,那可是一户人家,主仆二人全进了学宫。” 一位博士摇了摇头,疑惑道:“不过,她是怎么这么快突破渊岩所构造的知见障的? 就算勇气、胆识过人,能直面内心恐惧,也不应该这么顺利才对。” ———— “我是怎么做到的?” 酒肆阁楼中,柴柴一边吃着甜点,一边说着终考的详细经过,“总的来说,就是先隔绝自己的五感,屏蔽掉幻境中光束的影响,再摸黑前进。 我感觉这不是唯一解,应该还有其他方法才对。” “...” 何繁霜眯着眼睛思索片刻,缓缓道:“能引起恐惧的异化物有很多种,光书籍中就记载了不止百项。 不过能直指本心,并且可以被一纸考卷所承载....” 她顿了一下, 问柴翠翘道:“考卷纸张的表面, 是不是有颗粒感, 有点像老式纸张?且颜色偏灰。” 柴柴立刻回答道,“是。” “那就不奇怪了。” 何繁霜点了点头,对李昂说道:“异一, 三十九。” 柴柴与尤笑不知道什么意思,李乐菱虽然知道这是异化物的编号, 但不清楚具体内容。 李昂倒是清楚, 他和何繁霜成绩优异, 有权限借阅一部分禁书。 异一,三十九, 指的是渊岩。 虞初时期的苏子,曾周游列国,增长阅历。 某次他追踪一群魔门人士, 到无尽海的某座岛屿上, 发现这群魔门中人, 一直在供奉一块巨大无比的灰色山岩。 该山岩具有奇特能力, 能让接近它的人看见恐怖幻象。且距离越近、待得时间越长,则看到的幻象越恐怖, 甚至会暴毙而亡。 为了能利用山岩,这群魔门想了个无比恶毒的方法——他们从民间劫掠来未满月的婴孩,早早就剥离起五感, 关在牢笼里。 使其看不见、听不到、闻不出,无法从外界接受任何信息, 更不会说话交谈。 待婴孩长大之后,因为从未与外界有过接触, 无比“单纯”,能无视光怪陆离的幻象, 来到渊岩前,做他们唯一会做的事情——从渊岩上采集碎屑。 魔门对渊岩碎片的利用方式多种多样,控制下属,蛊惑信众, 乃至将渊岩粉末用来打造箭矢。敌人一旦被箭矢刺中,就会陷入恐怖幻觉无法自拔,被硬生生吓死。 苏子对于这等行径深恶痛绝, 仗剑剿灭了那个魔门据点,救了被绑架的无辜者。 但渊岩的体积实在太大,无法带回东君楼,只好就地掩埋, 并回报学宫,让学宫派人看守。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不能炸了或者丢进海里吧? 天知道如果渊岩入海,会不会把附近海域的水源、鱼虾全部污染,到时候后果可能会更加失控。 ‘越想越觉得,虞国就是在一个爆炸桶上。 不,单个爆炸桶都没这么危险,应该是爆炸桶堆。 遍地都是异变,随时都可能全面崩盘。’ 李昂心底默默吐槽了一句,眉头下意识皱起。 用一级异化物,哪怕是异化物的碎片作为终考的一部分,未免也显得太过分了一些。 难道局势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又恶化了? 李昂与何繁霜对视一眼,两人谁也没有说出疑虑。 整场终考和去年一样,持续到了傍晚,考生们终于陆续走出了考场,各回各家。 待到夕阳西下时,学宫的入学名单也张贴了出来。 柴柴排在七十一名,而宋绍元的最终成绩堪堪压线,也考上了学宫。 洢州老乡和学宫朋友们纷纷前来祝贺,李昂回以礼节,但心中的担忧与疑虑依旧迟迟无法消退。 趁着酒宴空档,李昂找宋绍元问了他考试时的状况。 “我遇到的幻境,是头顶有光束照下,周围一片黑暗。我凭借着自身意志向前行进。并且在前进过程中,看到了许多光怪陆离幻象,还有幻听。” “幻象内容...全都是我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情。” 宋绍元的笑容有些勉强,但还是说道,“比如以前在洢州游山玩水的时候,失足跌落悬崖,没死但是成了不能活动的废人。 还有之前在平康坊,我和焦成有了冲突,他将我杀死并埋在花园中。 幻象里的一切栩栩如生,我甚至感觉有蛆虫在身上爬。” 李昂问道:“等等,宋大哥你看到的幻象为什么这么拟真?” “不都是这样的么?” 宋绍元疑惑反问道:“我问过其他考生,包括那些想到办法,用布片蒙住双眼的考生,他们也同样遭受幻觉困扰,都是靠着意志、心性闯过来的。 甚至有人还拿刀刃,杀死了幻象中的自己。” “...这样么。” 李昂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向正在举办宴席的宅邸庭院——柴柴坐在小孩那桌,正愉悦地啃着螃蟹。 为什么柴柴没有看到更多幻觉? 是屏蔽五感的方法奏效?还是她本身的问题... 第二百零四章 户籍 和往年一样,大明宫也为今年的学宫新生们准备了晚宴。 虞帝与朝廷大臣们亲切接见了学宫新生,发表了忠君爱国的讲话,令新生们一个个心潮澎湃,一扫终考时留下的心理阴影,恨不得当场吟一首“提携玉龙为君死”。 待到李乐菱的马车将柴柴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很少熬夜的李乐菱又困又累,打了声招呼就返回大明宫。 而柴柴则是又饱又困又累——她好不容易参加一次皇宫晚宴,出于吃货的尊严,也得尝尝国宴上的每一道菜。 结果就是有些吃撑了,不停打嗝。 “咱俩到底是谁照顾谁啊?” 李昂扶着间歇打嗝的柴柴坐下,帮她揉了揉肚子,无奈摇头道:“药店都关门了,等明天去买点太子参、陈皮、山药、山楂之类的药材回来。” 出于少女的矜持,柴柴用手掌捂住嘴巴想要停止打嗝,但还是从肚子里发出嗝声, 她红着脸,连忙转移话题,小声问道:“呃?买这些药材做什么?” “做健胃消食片。。” 李昂翻了个白眼说道:“主治脾胃虚弱所致的食积,不思饮食,嗳腐酸臭,脘腹胀满。” “嗳腐酸臭?” 柴柴还以为李昂说她有口气,连忙朝手掌里呼了一下气,却只闻到嘴巴里的葡萄果汁气味,“没气味啊。” “再这么多吃撑几次,得了肠胃病,你看有没有。” 李昂站在柴柴身后,用四根手指轻按住她的两侧耳朵与鼻翼,再用念力倒了杯温水,端到她身前,“给,分七次小口喝,喝的时候不要呼吸。” “哦。” 柴柴如实照做,一杯水喝完,打嗝立刻缓解了许多,惊异道:“嗯?真的不打了诶, 这是怎么回事?” 李昂松开手掌, 随意说道:“打嗝本质是横膈膜痉挛收缩, 令空气迅速吸进肺里,带动两条声带的裂隙收窄,发出嗝声。 能通过数次深呼吸、喝温水、朝纸袋呼吸反复吸取二氧化碳等方法, 缓解膈肌痉挛。” “哦哦。” 柴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像以前一样, 自动忽略掉了二氧化碳等奇奇怪怪的名词——一旦开始询问, 就要陷入一生二、二生三的无穷问题当中。 “对了, 家里的户籍文书放哪了?” 李昂一边给院门上锁,一边随口问道:“我明天要用。” “卧室床头柜的最下面一层。” 柴柴端着青瓷水杯, 好奇道:“怎么了?要修改户籍吗?” “嗯,你考上了学宫,户籍上就不能再是仆役了。得去长安县把你的户籍改了。” 李昂刚给院门上完锁, 就听见当啷一声, 转头一看, 是柴柴惊讶错愕, 没拿稳手中茶杯,让茶杯摔落在地, 碎成好几片。 “怎么这么不小心,没划伤吧。” 李昂用念力扫去地上的茶杯碎片,再取来扫帚, 将细微碎屑扫走。 “没有...” 柴柴用双手撑住椅子边缘,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轻声问道:“少爷,为什么要改户籍啊。” “毕竟要顾及学宫的脸面。” 李昂收拾好茶杯碎片, 摊手道:“学宫弟子可以是吏员,商人, 工匠,甚至是农夫,但唯独不能给人当仆役。 哪怕是以前那些给达官显贵,或者世家大族打工的学宫前辈,也都挂着‘客卿’的名号。” 他顿了一下,挠头道:“这也算是潜在规则吧。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户籍不改的话, 总会有人说闲话的。” “哦...” 柴柴缓慢地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李昂好奇问道:“怎么了?” 柴柴抬起头来,闪闪发亮的眼眸中倒映着李昂的脸庞,“少爷, 户籍改了之后,我还能住这里吗?” “开什么玩笑,这是你家啊,你要搬去哪?” 李昂笑着伸出手指,在柴柴额头上轻轻弹了个脑瓜崩,“只是改个户籍信息而已,又没什么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 说罢,他自己都顿了一下。 虞国的户籍管理相对严格,普通人一辈子可能都不会改变户籍。而签了长期契约的仆役,一旦成为自由人,就意味着在法理上和原主人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如果户籍更改,他和柴柴不再是主仆,又会是什么关系? 青梅竹马?异父异母的兄妹? 还是... 李昂的手掌悬停在半空当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还是和以前一样,搓乱了柴柴的刘海,在柴柴的抗议声中笑着说道:“好了,别想那么多了。洗洗睡吧。” 也许是相处得太久,太过熟悉的缘故, 李昂本能地不想去思考与柴柴的未来。 何况... 得先拥有力量,才有资格去改变未来。 君迁子,昭冥,墨丝,剑仙遗冢,净念宗... 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 李昂洗漱完毕,躺在卧室床上,看着房间另一侧瑟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脸庞的柴柴,微笑着用念力捻熄了桌上烛火, 将自身意识,聚焦于墨丝分身。 长安城以东的群山洞窟之中,平摊在地的墨丝分身重新聚集成人形,走向洞窟角落里,打开了放在那里的箱子。 箱子中整齐码放着太原王氏给予的五百两精金报酬,是他前段时间让墨丝分身取来的。 李昂自身的修行进度,已经到了身藏境中阶,差不多也是时候,让墨丝吸收一部分贵金属了。 伴随李昂意念流转, 墨丝分身伸出手掌,从箱子中缓缓取出一叠精金锭,掌心蔓延出的丝线,悄然将精金锭切割成无数碎片,吸收吞噬。 山洞中回响着轻微的切割声,待到那叠精金锭彻底消失,墨丝分身的手掌表面,已经彻底转化为了暗金色。 “一部分的墨丝改变了颜色...” 李昂集中意识,仔细感受着墨丝的变化,“这部分的墨丝,灵敏程度、韧度、强度,都比之前提升了许多,像是进化一样。 而且比之前,密度也大了不少,可以将更多墨丝,压缩成更小的体积。” 他观察着墨丝手背上的暗金色区域,冥冥中有种既视感——如果墨丝全部转变为暗金色,也许,它会变成另一种存在... 第二百零五章 假期 载乾四年秋,学宫终于开学了。 新学期第一天,李昂带着柴柴正式逛了遍校园——学宫中最令柴柴感慨惊叹的,不是被誉为虞国命脉的刊物所,不是收集了天下各类书籍的藏书阁,甚至不是收容了无数异化物的东君楼。 而是食堂。 学宫食堂占地面积巨大,分上下两层,里面有数百位高薪聘请的名厨、厨娘、帮工,各地的地方菜都能做。 由于学宫经常不满员的缘故(许多博士教习与高年级学子,经常外出), 食堂厨师们也不用天天上班,而是可以轮换着来,平时去长安酒楼兼职——这就导致每周的菜谱不固定,取决于那天值班的厨师是谁。 柴柴对此很是满意,不固定的菜谱反而比固定的有意思。 而且因为虞国每年给学宫巨额补贴的缘故,食堂里的菜品也便宜得离谱。 长安酒楼要买上百文、数百文的菜,在食堂里可能只卖二、三十文,甚至更低。。充分满足了不同财力学子们的需求。 当然,学宫弟子可能有不富裕的,但绝对没有贫寒乃至赤贫、吃不起肉的——光是一张学生证件,就足以让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想方设法塞钱过来,结个善缘。 塞钱的名目嘛,最直接的就是招婿、结亲, 稍微委婉一点的,就打着“老家有亲戚关系”、“祖上有故交”之类的旗号,给钱资助。 实在不行还能“聘请”学宫弟子,给家中子弟辅导课业,再给予高额佣金。 简单粗暴给钱的,反而是少数。 “一张学生证就能轻松捞到几万贯...” 柴柴惊愕咋舌道:“那要是厚着脸皮,多跑几家,岂不是能捞到十万贯甚至更多?” “理论上可以,不过除了那些穷得只剩下钱、一门心思追求社会地位的商人,长安大户基本不会无脑当冤大头。” 李昂随口解释道:“他们很大程度上也是看人下菜。在花钱结交之前,也会评估一番学宫弟子的潜力。 他们追求的是十年、二十年后,所资助的学宫弟子爬上高位,能给他们的家族提供帮助与便利。” “哦哦。” 柴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有没有那种,收了钱不办事的学宫弟子?” “很少。” 李昂随意道:“学宫弟子等于半个长安人, 而长安人还是很骄傲的。收了钱就等于欠下了人情。 而且学宫也有规定, 如果内部有人拿着学宫招牌, 肆无忌惮地招摇撞骗、谋取利益, 最高会被判处销毁学籍。” 销毁学籍,在学宫内部就相当于社会性死亡。以前的老师、同窗, 将再也不会与其往来。 比这更严重的,大概就只有像君迁子那样犯下不可饶恕罪过, 登上学宫内部的通缉名单, 被学宫追捕终生。 由于午饭时间还没到, 李昂拉着依依不舍的柴柴,离开了食堂, 去后山逛了一圈。 他在后山的那间宅子还在,并且因为柴柴也考进学宫的缘故,李昂提前一天, 买了被褥、脸盆等全套崭新家具, 放在宅子里。 他和柴柴都在学宫, 如果放学太晚, 或者临时有什么事情,甚至能直接在后山宅子里住下, 不用坐马车再回金城坊。 从私心出发,李昂自己也觉得,住在学宫后山, 其实比在金城坊还要安全一些。 最起码发生了什么异变,学宫博士们能瞬间赶来支援。 ‘某种意义上, 这也算是学区房了吧,真的是盖在学校里的房子, 而且依山傍水,安保条件优越——老师们一个比一个能打。 遇到歹人闯入, 那就真的是教职工团队正在热身了。’ 李昂不着调地想着,和柴柴离开了后山宅子,前往监学楼。 柴柴是载乾四年新生,在监学楼一楼上课,而李昂他们已经是第二学年,上课地点搬到了楼上。 走入教室,同窗们三五成群, 闲聊着假期都干了什么。 和其他人一起去了长安城外游猎的杨域,手里摆弄着一枚狼牙,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的经历。 “日升你没去实在是可惜了,当时我们一群人约好, 谁打到的猎物最少,就要承担生火做饭、收拾营地的责任。 我一整天在山林里都没遇到比兔子大的猎物,直到吹哨的前一刻钟,突然撞见了一群饿绿了眼的郊狼。 我骑在马上拔出箭矢,一箭射穿了头狼的眼眶,再朝刀上贴了张微焰符,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手起刀落,砍翻了三头郊狼。 剩下仓皇逃窜的狼群,也被我和其他人,一举歼灭。 要不是那些狼肉都被烤得半生不熟,狼皮也被弄破,怎么说我也得把几张皮子带回长安,当做纪念。” “啧。” 厉纬撇了撇嘴,“你怎么不说完整点呢?那群郊狼不知道从哪流浪过来的,一头头饿得前胸贴后背,看得见脊骨了都。 而穿过头狼眼眶的那一箭完全是运气好, 至于在山林里用微焰符,亏你想得出,差点没引起森林大火。” “最后不是我修为不够,没烧起来么。” 杨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头看向雍宏忠道:“宏忠,听说你去了趟岭南?” “嗯。我去岭南跟着族叔游历了一番。” 雍宏忠从桌下面提起来一个箱子,打开木箱后,里面装着各式黄金饰品,以及一把由五颜六色鸟类羽毛制成的华丽扇子。 “这是千羽扇?” 有识货的同窗惊愕道:“书上说是取一千只不同种类飞鸟的翎羽,编制而成,具有神异之处。是獠人专门用来供奉神明的,五十年前就失传了。” “是的。” 雍宏忠点了点头,“这件东西是我在一家古董店买到的,似乎能通过风声来传递人声,有点像是巡云境的风讯术。 等放学后我会找韦善骏博士鉴定一下,看看它算不算是异化物。” ...去街边古董店就能买到异化物?什么运气? 不少同学们的表情都异常精彩。 学宫对异化物的态度相对灵活,对于那些效果未知的异化物,慎之又慎。 而对那些已经有着长期研究经验、确定无害的异化物,也会拿出来使用。 如果确定了千羽扇没有明显副作用,那么作为发现人的雍宏忠,就会拥有千羽扇的产权。 可以自己收藏,也可以卖出去。 “我跟着族兄去了趟北境,和当地人交谈贸易事务的时候,用四百坛酒买回来了这个。” 鸿胪寺少卿家的窦驰微微一笑,拿出了一件雪白的熊皮大氅,其毛色油光水滑,如同丝绸一般。 “哇哦...” 教室里又是一阵惊叹声,相比于千羽扇,一众同学更能直观估计出这件大氅的价值——大明宫里恐怕都没有这么完好漂亮的熊皮大氅。 “一共三件,最好的一件已经送到宫里了。第二件给家中长辈,这件就留给我了。” 窦驰稍显得意地收起了大氅,看他的表情,估计恨不得现在马上到冬天,能天天穿着这件衣服出门。 “不过我还不算跑得最远的,” 窦驰摆了摆手说道,“四郎才是。” 众人看向教室角落里,捧着书本默读的裴静。 裴静感受到目光,抬起头来,淡定地点了点头,“我跟着家中船队,去了趟无尽海边缘,探索去倭国的新航线。” “无尽海...” 杨域微微咋舌,倭国与虞国隔海相望,中间有一大块海域栖息着各种异类海兽,异常危险,被算作是无尽海的延伸。 民间商船,需要绕一大圈才能抵达倭国,费时费力不说,还容易遇到风浪,损失货物。 因此总有人想要跨越无尽海域中不那么危险的区域,开发新航线,缩短航行时间。 ‘裴家竟然舍得让裴静到处跑...’ 杨域心中刚升起疑问,就想到了答案。 裴家家大业大,客卿无数,分三、四个高阶修行者陪着裴静去增长阅历,完全没问题。 啧,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杨域咂了咂嘴巴,心中感慨人与人的差距。 “对了日升,” 厉纬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李昂,“听说你家的翠翘在你辅导下,也考进学宫了?恭喜恭喜啊,一家两个学宫弟子,你说自己不是文曲星下凡也没人信了。” “可别,翠翘能考上学宫,主要还得感谢乐菱和繁霜的帮忙。” 李昂连忙摆了摆手,谦虚道:“我自己这个假期,基本上待在家里,什么也没干。” 除了发了十几篇论文,再去了趟并州,拯救了太原郡以外。 李昂心中默默补充道。 第二百零六章 雷云 新学年的课程有些不同,前几天的课程全由司业来教授,而内容也变为了道途规划。 按照课程设计,载乾三年的学生应该会在这一年陆续达到身藏境中阶,往后就要确定自身的力量体系,从符、术、剑、念、体中选择一种或者两种,终身修行。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不同道途的学生以后不会在一起上课,除了国史、虞律、理学、百兽学等常规课程以外,其他道途的课,也要定期去上。 这主要是为了让学宫弟子知道其他道途修行者,在各阶段所拥有的能力, 出去行走江湖,能知己知彼。 司业相当于学校里的系主任。为了能招揽到更多门生,各位司业都对此颇为上心。 第一堂课程由祭酒陈丹丘来教授,他提前让所有学子穿戴好雨衣,带上雨伞,到广场集合。 “祭酒这是要干嘛?” 厉纬疑惑道:“要求雨吗?” “一看你上课就没认真听,” 杨域撇嘴道:“祈雨是烛霄境神符师干的活。。 需要借助天时地利,高空中有即将降雨但还没有降雨的雨云,才能令祈雨符奏效,求来能覆盖一郡之地的磅礴大雨。” “一郡之地...” 厉纬微微咋舌,“这么大?” “要不然呢?需要用到祈雨符的地方,都是遭遇了大面积严重旱灾,再不降雨就会作物绝收、百姓饿死。所以神符师的地位才那么崇高。” 杨域抬起一根手指摆了摆,叹气道:“要不是我没什么天赋,还真想修行符学啊。哪怕不到烛霄境,只是巡云境乃至听雨境,每天写写符也能躺着赚大钱了。”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穿着浅色常服的学宫祭酒陈丹丘走了过来,在场窃窃私语的学子们立刻安静下来。 陈丹丘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平和说道:“在学宫内部,无论是教师还是弟子,修行术的人是最多的,符学、剑学次之,炼体和念学的人数最少。 究其原因,并非术优于其他道途,而是术的天赋门槛最低。 哪怕再没天赋的修行者,铆足了劲,也能施展最基础的飞矢术、驱物术。” 陈丹丘顿了一下, 缓缓说道:“不过, 门槛低, 不代表上限也低。 道法千万,易学难精。 真正修行到极致的术师,能做到, 这样...” 他轻抬起右手手掌,掌心朝向天空。 呼—— 广场上莫名吹来阵阵微风, 几秒钟时间内, 风势由弱变强, 化为呼啸狂风。 远处垂云湖掀起波澜, 湖边一排的景观乔木, 枝叶摇晃,发出簌簌响声, 草坪上的尘土、落叶、杂草, 均被狂风掀起, 令一众学子不得不眯起眼睛, 站稳脚跟。 伴随着狂风怒号, 天空中的积云也向着广场方向聚集。 云朵彼此重叠,其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暗, 云层中也传来了阵阵轰鸣。 陈丹丘表情依旧平静沉稳,他悬浮而起,右手不断结成不同法诀, 最后食指中指并成剑状,自上而下急速划落。 轰! 一道雷电劈了下来, 正落在学子前方百余米处, 暴雨倾盆, 狂风呼啸, 无数雷霆环绕一众学子, 接连劈落,如同神明在人间撕破了一道裂口。 暴风雨中,学子们动也不敢动,有的人捂住双耳,瑟瑟发抖,不敢看近在咫尺的雷电暴雨, 而有的人则痴迷地抬着头, 迎着暴雨,仰望空中的祭酒。 执掌雷霆,烛霄境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天变终于停歇, 天空中稀薄了不少的云朵逐渐飘散,露出了后方的灿烂阳光, 而祭酒也缓缓飘落,身上常服没有半点淋湿的迹象。 “烛霄境,雷云术。” 陈丹丘平和说道:“想学术法的,可以等到了身藏境中阶,上报。” 说罢,他便潇洒地转身离去,留下一地安分如小鸡仔般的学子,以及坑坑洼洼的地面,还有被雷电炸得焦黑的草坪。 待到祭酒走远,学子们才开始窃窃私语。 厉纬环顾着周围狼藉景象,惊叹道:“操控雷霆啊...啧,烛霄境修士在那些边陲蛮夷看来,已经跟神明无疑了吧。” “一些蛮夷部族,本来就会把修士当做神明、神使供奉。” 杨域纠正了一句,抖落身上雨水,解下蓑衣,喃喃道:“雷云术...如果刚才那些雷劈在人身上,就算是武道宗师恐怕也扛不住吧?” “武道宗师也不是傻子,会站在雷云里等着让雷劈。” 厉纬身为注定炼体的学生,也反驳道:“何况雷云术需要天象适合,加上一段时间的法诀引导。 如果真是发生在烛霄境修士之间的战斗, 像雷云术这么大动静的术法,武道宗师直接突进上来,一招就秒杀了术师。” 杨域冷哼道:“秒毛。烛霄境术师难道就是傻子么?知道要迎战武道宗师,肯定得提前做准备啊。什么冻雾术、缚火术,轮番阻挡你,就是不让你突进到身前。 肯定能在武道宗师冲至面前时,准备好雷云。” 厉纬撇嘴道:“必秒。武道宗师练了一手龟息,隐匿气息躲在地底下,等你在地上走过,直接暴起,一拳格杀。” “秒毛。” “必秒。” 两人如同小学生一般争执起来,李昂直接过滤了他俩杂音——什么武道宗师会躲在地底下,等敌人从道路上经过? 搁这扮演毒爆虫呢? 他感兴趣的是另一方面。 陈丹丘唤来的那些雷电,应该是自然生成的吧? 也许可以用丝绸手帕做个风筝,在上面固定一根金属杆,再在风筝线的另一端固定一根金属杆, 做个风筝引雷实验。 嗯,回去翻翻学宫的往期理学刊物,看看之前有没有人尝试过。 第二百零七章 展柜 陈丹丘之后,是符学司业澹台乐山。 他倒是没有像前者一样,暴力展示符师的最高境界,而是带领一众学生,去校史馆转了一圈。。 校史馆的墙上,挂着诸多先贤的画像,每副画像下方都立有木牌,上面刻着先贤的出生籍贯,所做出的贡献,所得到的荣誉等等。 而二楼,则存放着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特殊物品。比如初代山长、祭酒亲自写下的学宫校规,学宫改良的农具,专利所的专利书,苏冯博士制作的钟表原型机等等。 “往这边走。” 澹台乐山带领一众新生来到校史馆偏厅,用一把奇怪形状的钥匙,打开了之前对学生封闭的门。 偏厅内设置着两排玻璃展柜,右侧的展柜中,放置着一块块刻有符文的黑色石碑; 左侧的展柜里,则放置着各式符箓。 “这是学宫、虞国,乃至全天下符学,最珍贵的宝藏。” 澹台乐山微笑说道:“右边黑色石碑上刻着的,是学宫先贤正本清源、总结归纳而成的符箓范本。 正如世间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符师所写的同一种符箓,也不尽相同。 总会有笔锋、笔意、笔力上的差异。 这些范本,是最接近符道原意、最有效利用天地灵气的模范, 有了范本,写符、学符才有据可依。 不至于在一代代的符学传承中,因为书籍印刷、师徒传承,而产生偏差。 至于左侧的展柜...” 他顿了一下,问道:“你们觉得里面的是什么?” 学子们面面相觑, 展柜中的符纸已经泛黄发皱,边缘起了毛边,但上面的文字依旧清晰。看着符箓,仿佛能直观体会到书写者那汹涌澎湃的情感。 “这是...神符?” 李昂眯着眼睛,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正是。” 澹台乐山点了点头,“符师以灵力、笔墨为辅助,约束天地灵气,遵循一定规则运转, 从而实现种种效果。 当一位符师对符箓认知无比深刻, 且心神饱满, 意志坚定,情感激昂时,就有一定概率写出神符。 神符蕴含着符师的强烈情感, 喜悦得意、悲苦难抑、义愤填膺、平和宁静,甚至是迷茫恍惚。其力量效果, 也远超普通符箓。 神符并非烛霄境符师的专利, 听雨境、巡云境也照样可以写就神符。 但大部分符师, 终其一生都未必能遇到适合自己的那个独特‘境遇’。 某种程度上,符道与书画, 有异曲同工之妙。” 澹台乐山手掌轻抚过玻璃展柜,淡淡道:“这些展柜中收藏的,便是数百年间, 先贤们赠与学宫的神符。一共二百七十二张。 通过这些符箓, 能透过时光, 看见符师的一段人生。 它们并非画作, 却比任何画像、人物志,更加生动形象。 因为这些藏品的特殊性, 它们被放在校史馆中郑重保存,只有每年的这个时候,才会对学子们开放。” 澹台乐山的语气平静而郑重, 一众学子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肃穆以待。 李昂凝视着玻璃展柜中的符纸。符箓写出来后, 并不能永久保存。 上面的墨迹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干涸,纸张会发皱卷曲, 灵力也会缓慢消散。 如果要长时间保存久远的符箓,就需要花费时间、精力、材料去修缮。只有学宫和其他寥寥几个地方, 有能力、有意愿做到。 以神符形式供后人瞻仰,这可能是符师得到世人承认的最高礼遇,也是符师们追求的最高境界。 相比之下,近三百张神符所能提供的力量,反倒没那么重要。 ———— “剑是什么?” 垂云湖畔,剑学司业崔逸仙席地而坐,平和说道:“一些剑师可能会告诉你们, 剑是性命所在,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甚至有剑师将佩剑当做妻子, 夜晚共枕而眠,简直荒谬可笑。 在我看来,剑是杀人器,是工具,是手段。 专诸为助公子光篡夺吴国,以鱼肠剑刺吴王僚,, 荆轲为出国,救图穷匕见以刺秦王。 剑能助弱胜强,让走投无路者有尽匹夫之怒的机会。 也能助强凌弱,令暴戾恣睢者,继续肆意而为。 它本身没有任何属性,是救人、杀人,是善、是恶,全在于使用者为何挥剑。” 崔逸仙一挥手掌,身后的垂云湖中,便飞出了数百把剑。 这些剑大多锈迹斑斑,腐蚀痕迹极度严重,带着污浊泥土,显然是从垂云湖湖底深处的泥淖,抽出来的。 而其剑形、剑制... 所有学子都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从湖底飞出来,都是学宫给毕业学子配发的纪念佩剑。 “这些剑,是从那些严重违反了虞国法律、学宫纪律的学宫逆徒手中,收缴而来的。 他们或是在牢狱之中,度过悔恨余生, 或是伏诛身死,遭人唾骂。” 崔逸仙冷然道:我除了剑学司业之外,同时还是学宫内部的监察人员之一。 不管到时候,你们选择的是符、术、剑、念、体中的哪一种道途,希望你们都能记住自己最初的目的,不要忘了为何而挥剑。” ———— 相比于澹台乐山展示神符让学子们期待畅想、崔逸仙展示泥中剑令学子们敬重畏惧, 念学司业奚阳羽的课,就显得随便了许多。他展示了一番念力的使用技巧,便急匆匆离去。 “这么快?” “奚司业这么怎么了?” 学子们议论纷纷,李昂也诧异地挑起了眉梢。 奚阳羽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不假,但他对于念学也是格外热爱与上心,平时备课也不会敷衍了事。 “你们不知道么,奚司业家的小妾就要生了,预计产期就在最近几天。” 不知是谁嘿嘿一笑,小声说道。 “这就不奇怪了。” 一众学子恍然大悟,奚阳羽妻妾成群,然而这些年来只有一个儿子,也在学宫就读,比他们大几届。 按照这个时代士大夫多子多福的观念,无疑是不合格的,也难怪他心不在焉,急着回家。 符术剑念四门课都上完,最后轮到了炼体。 体学司业薛彻煞有介事地领着一众新生到了演武场, 那里提前站着一群同样炼体的学宫学长学姐们, 他们或是抱着巨大铁球,或是扛着粗长原木,或是甩着沉重铁链,挥汗如雨,发出锤炼身躯的低喝声。 “唔!” “哈!” “喝!” 薛彻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学子们说道:“飞剑会划伤你自己,符箓保存不当会炸到你自己,术法更是稍有偏差,就会引发未知后果。更别说世间还有名为虚境的地方,杜绝任何天地灵气的使用。任何术法都无法生效。 只有你的身体,不会背叛你。 你越是锤炼,身体就越是忠诚、可靠。每一处骨骼、筋肉,都听你指挥。” 他转过身,对炼体生们喝道:“我们的目标是?!” “更高,更快,更强!” 炼体的学长学姐们齐齐大喝,其中的体学教习任衅,更是一拳将实心铁球打凹了下去,整截手臂的衣袖爆炸开来,露出袖子下精壮的、线条清晰分明的肌肉。 大部分学子的内心都是‘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齐齐摆出了这幅表情: (??。) 而厉纬等一众本来就想着炼体的学子,则是这个表情: ?(*???)? 看上去貌似很想跑过去加入学长学姐们,一起健身炼体。 第二百零八章 民族 李昂没想过上报去学习炼体。 炼体好是好,武道宗师气血澎湃,百邪不侵,闯万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那天厉纬和杨域的争吵虽然幼稚,但两人都默认了一点——在烛霄境的战斗中,术师、符师一旦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同等级武者贴近,很可能会连应对手段都使不出来,就被一招秒杀。 哪怕不用刀剑兵器,光武道宗师的一声怒吼,都足以令人心神失守,甚至会有怯懦者肝胆俱裂,命丧当场。 但因为自己有墨丝在,参与炼体课程,太容易让那些千锤百炼的武者看出异样,有暴露风险,只能作罢。 剩下几门道途中,李昂报上去的是符学和念学。 等到听雨境后,符师能写的符箓就逐渐解锁了,什么警报符、轻音符、灼温符、避箭符、土化符、蜘行符、冻寒符等等,手段更加多变。 而晋升至巡云境后,经过勤加锻炼,还可以脱离符纸写符。 以心念为笔,灵力为墨,天地为画纸, 应对紧急状况的能力提升了许多。 至于念学, 正式课程中,会教授念力的高级使用技巧,比如心平:消除自身气息,隐匿行踪。 方圆:释放念力,感知周围环境。 磐岩:用念力覆盖体表,抵抗外力攻击。 绕指:以念力缠绕在手掌之上,吸附外物。 牵丝:用念力控制特殊材质的金属丝线,如蛛网般笼罩住一片区域。 更高级的念师,还能一心多用,开发出更多能力。 比如鸦九,就是控制他人,作为自己的耳目与傀儡。 李昂填报念学,一是因为念力没有太大短板, 实用性很强, 二是因为专精念力, 能更好地控制墨丝。 目前为止,何繁霜、李昂、裴静,应该是载乾三年学生中, 率先达到身藏境中阶的。 何繁霜报了符和剑, 裴静只报了剑学。 而其他人嘛, 李乐菱、邱枫、雍宏忠报了术学, 杨域报了念学, 纪玲琅报了剑学... 李昂思索着未来方向,和柴柴坐马车回到了金城坊宅邸中。 由于新生课业繁重, 而柴柴的学习基础又不怎么样,所以这几天她显得格外苦恼,每天晚上都要看书做题, 连饭都少吃了两碗。 “今天上学怎么样?” 李昂一边收拾着碗筷, 用念力洗着餐盘, 一边随口问道。 “别提了。” 柴柴趴在桌上写着习题, 唉声叹气道:“上学好痛苦啊。 算学课我只是低头看了会儿指甲, 在抬起头时, 整个世界都变了。 国史课更是,谁会去研究前隋皇宫里的各等级太监大珰们穿什么衣服啊!” 柴柴不吐槽则已,一吐槽就把学宫吐槽了个遍, 说好只有最优秀的学子能考进学宫,结果真考进去了, 还是要被课业各种折磨。 “我们班上还有一位从极西之地过来的同学,少爷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奇葩。 他的家族在极西之地是做小本生意的, 因为父母从事贸易而来到长安。 他家在故乡那边不算多么高贵,算是平民。这次他考进学宫, 极大地光宗耀祖,但他不知怎么的就以加入虞国户籍为人生目标, 张口闭口就是‘我们虞国真的是太厉害啦!’ ‘西域的烤羊,不好吃,加了虞国的香料,好吃!’ 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发表演讲, ‘经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来长安。我总是这样回答:新鲜的空气。 五年前,我踏下从西国来的马车,拿出手帕准备捂住口鼻, 以抵挡我预想中的臭味。 但当我呼吸到第一口长安的空气时,我就把手帕收了起来。长安的空气是多么香甜清新,有种奇异的奢华,我完全被它震惊了。’ 其他虞国同学听到了,一开始还觉得新鲜有趣,听多了实在是有些难以描述。” “...” 李昂张了张嘴巴,脑海中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张疑似甲亢症状的外国人脸庞。 耳畔似乎也响起了“马上就到你家门口”的诡异声音。 他摇了摇头,“什么财富密码。” “财富密码?” 柴柴顿了一下,很快就忽略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名词,继续吐槽道:“还有个从倭国来的学生,见到谁都毕恭毕敬,态度好得不得了。 听说还是个倭国贵种,和朝衡博士有些关系。” “哦哦,有点印象,是那个叫什么朝臣的吧?” 李昂点了点头,朝衡指的是阿倍仲麻吕,早年间来虞国的遣唐使之一,因为仰慕虞国文化,取了个朝衡的汉名,留在长安,以优秀成绩考入国子监,后来出仕任官,先后担任过左春坊司经局校书(正九品下)、门下省左补阙(从七品上),秘书监兼卫尉卿、左散骑常侍兼安南都护等官职。 哪怕在风气开放、任用了许多异族官员的虞国,其官位也不算低。 而且他还跟李太白认识,是知己好友。 “是的。” 柴柴点了点头,“他自称是朝衡的侄孙,至于真假就不知道了。” 第二百零九章 使团 一场秋雨刮过,长安天气变得阴冷而潮湿,在学宫住宿的厉纬抱怨寝室反潮,找李昂讨了张符箓,贴在被子上。 天气的陡然变化也让长安城里出现了不少咳嗽病患,李昂对此有些担心,专门去病坊观察了一番,发现病人症状都是风寒,鼻塞、流涕、咽痒,也就是感冒。 病坊的医师们对此见怪不怪,区区风寒而已,和疟疾、疠气、肺痨等大恐怖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也不清楚为什么李昂要这么重视。 ‘感冒不可怕,就怕流行性感冒啊...’ 李昂心中默默道。 异界记忆里,那场20世纪初的大流感,直接感染了世界人口的三分之一,至少杀死了两千万人。 而人力短缺造成的次生灾害,更是难以估量。 人口高度密集、高度流通的城市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奇怪症状,以长安城两三百万的人数,有什么病症李昂都不是很奇怪。。 他不能跟病坊医师们讲明白什么是病毒,只好用自己的影响力,让病坊做好清洁、隔离工作,准备好足够的药剂。 而他自己回去以后,在学宫刊物上发表文章,论证风寒等疾病与戴口罩的关系,证明戴口罩能显著降低患风寒概率。 希望这样,能让更多长安市民,特别是出现风寒症状的市民佩戴口罩。 ‘啧,为什么别人穿越只要享受装逼打脸的快乐就行,我就得担心各种各样的疾病。’ 李昂坐在座位上,揉着太阳穴缓解压力。 经过近一年的论文熏染,长安城的公共卫生比原先进步了不少,最起码家家户户都购买了肥皂香皂,勤洗手,不喝生水, 会主动灭蚊灭鼠... 自从之前李昂发表了一篇解剖老鼠的论文, 详细举例了老鼠可能引起的疾病, 长安城百姓对老鼠更加深恶痛绝,灭鼠灭得更加勤快。 让李昂做梦都梦见有只肥头大耳的老鼠被吊在路灯上,哀嚎连连, 叫着什么“鼠鼠我啊,真的要重开了。” 奇奇怪怪的梦。 “日升!” 杨域从教室门口急匆匆地跑过来, 砰的一声坐在凳子上, 压低声音兴奋说道:“听说了么?” 李昂有些无语道:“听说什么?” “昊天道门的使团啊。” 杨域一拍桌子, 语气昂扬道:“五十年来第一次,太皞山派遣了正式使团来长安。现在已经进西荆了, 过段时间就会抵达长安。” 李昂一撇嘴,“所以?” “这可是天大的事啊。” 杨域激动道:“使团由信修枢机带队,那可是四位昊天枢机之一, 我爷爷听到了, 晚饭都多吃了一碗。其他听到消息的人家, 已经提前开始准备鲜花和红毯了。” “有这么夸张么。” 李昂不禁无语。 太皞山和学宫一向不怎么对付, 上一次派人过来,还是为圣后庆祝生辰——结果没多久圣后就倒台了, 换了先帝上位。 彼时的昊天道门觉得时机来临,派遣使团来到长安,声称要主持先帝的登基仪式, 被学宫直接驳了回去。 南周、西荆等国的国主登基,都由昊天道门的枢机神官主持, 皇权之上还有神权,若枢机神官不满意, 甚至在理论上,有权换一个皇帝。 唯独有学宫的虞国, 不受此控制。 双方关系也因此转冷,五十年来都没有往来。 但太皞山与学宫的矛盾,并没有影响到虞国百姓对昊天的虔诚,家家户户还都系着昊天钟、昊天铃,时常去庙宇烧香、祷告、祈福。 李昂自己不怎么虔诚,对于所谓的太皞山来客也完全无感。而出自虔诚家庭的杨域,则对此格外期待, 在旁边絮叨个不停。 什么枢机神官行走人间时,道路两侧必然挤满了虔诚信众,为他铺好红毯,洒满鲜花。 而枢机神官来长安, 必然会走朱雀大道,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狂热信众提前几天去那里支帐篷、打地铺,早晚都睡在那里,就为了能在使团经过的时候,贴近与枢机大人的距离。 ‘...怎么听上去,要来的不是枢机神官,而是苹果新手机呢?’ 李昂心中默默吐槽,也不好说封建迷信不可取——昊天钟和昊天铃是真的能对异类产生效果,一定程度上压制妖邪。 ‘算了,只要不影响到我学习修行就行。’ 李昂摇了摇头,无视了杨域的自言自语,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学宫监丞缪正青走入教室,与他一起到来的,还有奚阳羽。 学宫监丞是朝廷设置的官职,负责与学宫传递信息,通常只在重要场合露面,不会干涉正常上课。 “咳。” 奚阳羽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教室内的交谈声立刻安静下来。 缪正青走到台前,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想必各位学子都或多或少听说了消息。三个月后,昊天道门的使团将来到长安城。 他们此番前来,一是为了与虞国重新建立联系。 二是为了与学宫进行学术交流。” “嗯?” 李昂一挑眉梢,学术交流? 昊天道门与学宫有什么可以交流学术的地方? 要知道双方的矛盾由来已久,道门认为万事万物都是昊天创造,自有其完美无瑕、永远不变的规律。 而学宫则发展理学,观测天象,得出星辰轨道会不断变化,有些星辰甚至会凭空出现、凭空消失。 还有一些研究哲学的学宫博士,提问如果昊天爱着世人,又为什么要创造出种种阴森可怖的异类怪物,要设置充满凶险的无尽海,阻碍世人向外探索。 甚至那位苏子前辈,因为昊天道门屡次抨击他,直接说出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狂言,令道门大为光火。 学宫的宗旨之一是探寻自然规律,和那位要维护昊天威严的道门,没什么共同语言,跟别提学术交流了。 果然,缪正青立刻补充道:“交流范围,不局限于诗词、书画、音律、辫才等, 还有修行上的竞技交流。 各年纪学子均可参与。 另外西荆、南周、突厥等国的同龄学子,也会来长安参会。 至于具体事宜,将会等使团到达后,进一步通知。” 第二百一十章 名满 荆国都城外,某座高山。 山坡陡峭,云雾缭绕,狭窄的山路上跪满了虔诚的昊天信徒。 他们匍匐在地,用额头、用嘴唇去触碰着山路石阶,向着山顶那座规模庞大、庄严恢弘的昊天道观叩拜。 这些信徒中,既有锦帽貂裘的富豪权贵,也有衣衫褴褛、体表生疮的乞丐。 他们是如此的虔诚,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叩拜着。 山顶道观中,穿着华贵道袍的黑发青年,忽略了山下那些密密麻麻的信徒,看着桌上的学宫理学刊物。 郁飞羽,炬语枢机的副使,同时也是此次昊天师团的领队之一。。 刷拉。 他翻阅着理学刊物,纸张上印刷着的、生动鲜活的动物解剖图,眉头微皱。 解剖,这个专有名词一年前才在虞国流行起来。 不同于庖丁解牛、屠夫宰杀牲畜, 解剖是将动物的躯体分解开来,研究每一块内脏的大小、位置、功能,以及相互影响的机理。是手段而非目的。 牛、羊、马、驴... 学宫理学刊物,用了近半年时间,筹划了大型专题,建立了常见牲畜的解剖体系。 牛四个胃的不同功能,羊反刍的原理,鸡鸭骨骼的密度... 这些信息往常连屠夫,乃至时间悠闲的士大夫,都不会去耗费精力专门研究,但学宫就这么做了。 而且这些文章的作者... 郁飞羽凝视着文章名字那一栏的“李昂”二字,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轻笑声从道观远处传来,打断了郁飞羽的思索。 他有些不快地合上书本,整理了一番道袍,推门而出,向着笑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发出笑声的,是一个穿着昊天道袍的少年, 他斜倚着凉亭的梁柱,姿势懒散,正眉飞色舞地跟同伴们讲着些什么。手上同样拿着一本理学刊物。 “辰沛,聊什么呢。” 郁飞羽走近上前,平和询问。 “郁副使。” 见郁飞羽来到,名为边辰沛的少年收起了坐姿,稍微收敛脸上笑容, 轻咳一声说道:“我们在笑虞国学宫。他们不好好修行, 或者搞他们的理学, 反而研究起了家禽家畜,一本正经地给猪开药方。 什么陈皮五钱、甘草三钱、姜汁为引、以水煎服,可治猪因食用霉烂草料引起的胃病。 简直滑稽。” 名为边辰沛的少年, 咧着嘴角,轻佻地扬了扬手上那本理学刊物。 一群本来应该参悟天地至理、探寻昊天馈赠的修士, 跑去研究给猪开药方, 在他国修士看来确实荒谬魔幻。 “很好笑么?” 郁飞羽脸上没有多少笑意, 扫了眼在场的这一小群少年少女,“学宫想办法治疗生病的家禽家畜, 能挽救遭受损失的农户,增强国力。” “沽名钓誉而已。” 其余众人都不敢说话,唯独边辰沛撇了撇嘴角, “虞国给人看病的大夫都不够用, 更别说给猪看病抓药了。” “难道荆国、周国的大夫就很够用么?” 郁飞羽扫了他一眼, 边辰沛的父亲是审判枢机的三位副使之首, 是最有可能在未来接替枢机之职的人选,所以他才敢这么对自己说话。 “还是说, ” 郁飞羽表情淡漠,追问道:“你觉得那位学宫李昂发明的助产钳、大蒜素,都是沽名钓誉? 他不过和你同龄, 现在已经名满虞国,甚至连极西之国, 都流传着他的名声。 助产钳救助妇女于生产苦厄。而他的大蒜素,更是上至国王贵族, 下至黎民百姓,都将其视为神药。” 在场其他人, 沉默以对。 “...” 边辰沛没有反驳,但嘴角依旧下拉着,显然并不服气。 他的父亲是审判枢机副使,她的母亲是周国贵胄,他是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 凭什么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能获得比他还大的成就。 温室里的花朵啊... 郁飞羽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太皞山是昊天道门的中心, 能在此进修的,或是道门中枢机、神官、司铎的子女, 或是天下各国的皇室子弟, 或是自幼就展露出优异修行天赋、被带到太皞山的天才。 这样一群少年少女, 从小与外界隔离,学习修行之法,与昊天典籍, 对于平民百姓生活的认知,全停留在纸面上。 他们习惯了被凡人崇拜敬仰,按照预期一步步成长为修士,不会生病,连受伤都很少,根本意识不到助产钳、大蒜素所造成的影响。 “等到了长安,记住你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昊天道门,代表了太皞山。” 郁飞羽淡漠道:“你们自幼接受最好的教育,无论是诗词、书画、音律、辫才,还是修行,都要赢过学宫弟子,而且要赢得漂亮。 不要让你们的师长、父母失望。” “郁副使。” 边辰沛眯着眼睛,举手问道:“那位学宫李昂,也会参加此次交流么?” 郁飞羽顿了一下,淡淡说道:“可能会,可能不会。 学宫学子十三、四岁才开始正式修行,加上那李昂虽然是学宫状元,但传闻灵脉天赋不佳, 现在第二学年,应该还在身藏境。” 学宫有一整个虞国供养,而太皞山,则是集结了天下所有信奉昊天的国家的资源。 如果说学宫的学子,是万里挑一,那么太皞山的天才们,只会更优秀。 “身藏境啊...” 边辰沛稍微拉长了声音,眼眸中闪烁着光芒,手掌微微张开,把玩着一把飞快悬浮旋转的小型匕首,“呵呵。” 第二百一十二章 病症(4K) “好!” 金城坊宅邸中,李昂看着理学刊物上的一篇文章,忍不住拍了下手掌。 穿着围裙的柴柴走了过来,将两盘菜放在桌上,好奇问道:“少爷,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显微镜,有人做出来了。” 李昂将书本在桌上摊开,“鹿篱书院一位名为孙文玉的理学博士,和之前那位发明了望远镜的嵇星望,将数片透镜相叠,安装在架子上,发明出了一种新式仪器,能够看清极渺小的物体—— 植物叶片上的微小气孔, 昆虫的格状眼睛, 乃至水中的、肉眼看不见的虫子。” 不妄我在并州的时候,想方设法救了嵇星望一命啊。 李昂心底感慨万千,显微镜的出现,意味着微观世界的揭开,原生动物学、细胞学、显微解剖学等等学科终于有了发展的基础。 遍布虞国的、数以万计的理学学会会员们,也一定会按照理学刊物上的图纸,去自行制作显微镜,并用显微镜去观察各式各样的渺小物体。 细胞、细菌、真菌... 一旦人们亲眼看见水中那无以计数的小虫,自然而然就会抵触喝生水、去不净水流中游泳的行为,再也不需要李昂天天在理学刊物上叮嘱劝说。。 柴柴不太理解李昂这么开心的具体原因,但李昂高兴她也高兴,从冰箱(贴了醴凉符的箱子)里拿了两瓶果汁出来。 两人心情愉悦地吃着饭,期间李昂继续翻看着理学期刊。 显微镜的影响已经开始逐渐发酵,反应最强烈的不是众多理学博士们,而是...大和尚。 没错,在虞国,一部分和尚道士也是忠实的理学刊物读者,他们经常根据理学发现,来为宗教寻找支持。 比如根据天文学中群星变化,来编排神明等等。 此次的显微镜,让和尚僧侣们大感兴奋——所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若不持此咒, 如食众生肉。 佛陀早在数千年前, 就已洞悉到水中有无数小虫,不愧是佛,是圣。 面对兴奋激动的和尚们的宣传, 道门也进行了反击。 此次发明显微镜的两位博士,都是鹿篱书院的人, 其中的孙文玉, 年轻时更是在道门进修过, 当过四年道士。 要说功劳,也应该是道门的功劳, 和禅宗有什么关系。 其次,“水中八万四千虫”的说法,也并非佛陀首创, 而是佛陀转述的天竺耆那教的寓言, 什么时候变成了禅宗的专利? 再次, 既然水中有无数会动的小虫, 那么按照禅宗不杀生的说法,大和尚们不是以后都不该喝水了? 喝水也是杀生啊!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 李昂甚至能想象到,等长安城僧道辩法的时候场面会有多么热闹,不打一架恐怕很难收场。 ‘总之, 现在显微镜已经弄出来了,细胞学说迟早要建立。但临床医学的进度...’ 李昂放下碗筷, 沉吟着将手掌放在理学刊物上。 牛羊等家畜的解剖专题已经做完了,可人的解剖学, 李昂迟迟没有放出来。 他也有些拿不准,以自己目前的声望, 能不能抗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社会观念,让人们不再对解剖学抱有恐惧心理。 万一解剖学被认为是邪魔外道,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将全部付诸东流。 “必须要征得学宫的支持才行...也不知道山长什么时候回来。” 正当李昂思索之际,院门被敲响,两位客人出现在了门外。 “宋大哥?” 李昂有些诧异地起身迎接,宋绍元最近考进学宫后, 一直在刻苦学习,追赶进度,不怎么出门。 而且他身旁的尤笑,还领了篮礼物过来? “日升, ” 宋绍元目光闪烁,有些尴尬道:“突然打扰实在是有些冒昧。能进去说么?” “自家人有什么冒昧不冒昧的。” 李昂摆了摆手掌,让宋绍元和尤笑走进屋,柴柴收拾好餐桌,端来茶水果盘。 宋绍元与尤笑坐定,先讲了讲宋姨的事情——洢州老家那边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等秋季末尾宋姨应该就会搬来长安。 随后又感谢了一番李昂这段时间的帮助。 之前李乐菱无意间提起过朝廷要鼓励香水行业的事情,尤笑也拿着钱,跟着投资了点商号。 要知道这可是投资就等于赚钱的大好机会,那些投资者全都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不是宗室贵族,就是大臣家眷, 他们能允许尤笑掺和投资,很大程度是看在李昂的面子上——香水行业必须要用的冷凝管,就是李昂的发明。 “嗨,没什么,能帮到忙就好。” 李昂摆摆手,注意到二人脸上的古怪表情,“怎么了?” “日升...” 宋绍元涨红着脸,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 “自己家人,有什么事情直说无妨。” 李昂眉头微皱道,宋绍元现在已经是学宫弟子,按理来说不应该遇到什么麻烦才对。 “是这样的。” 尤笑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前些天,我一位在平康坊的姐妹找到我,说坊中流行起了一种怪病。 得病者体表会生出红色斑点,头疼,发热,嗜睡, 严重者,体表皮肤会成片溃烂,直至死亡...” “花柳病?” 李昂眼睛一眯,寻花问柳患得什么样的病症也不足为奇,前隋巢元方的病源候论中,就描述:“风湿容干皮肤,与血气相搏,其肉突出,如花开状。” “初生如饭粒,破则血出,生恶肉有根,肉出反散如花,诸恶疮久不瘥者亦然。” 什么前阴溃烂,眼角长斑,脊背恶疮之类,千奇百怪。 “嗯...” 尤笑艰难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日升你学业繁忙,思虑繁重,我本不该为这些事情上门打扰。但她们的样子...实在是太惨了...” 尤笑面露悲戚之色,她自己是逃出了平康坊这一火坑不假,但之前认识的那些姐妹,却还受困其中。 当她们披着厚厚面纱,趁着夜色来恳求自己的时候,尤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硬起心肠,回绝她们。 “不打扰。” 李昂摇了摇头,心里清楚尤笑面露难色的原因,默默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身份不同了啊,自己在虞国的地位水涨船高,连宋绍元和尤笑面对自己都有些诚惶诚恐起来,生怕李昂认为平康坊是肮脏污秽之地,对前来请求的他们心生厌烦。 “我对平康坊没有歧视,只是一群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罢了。何况治病救人本就是医师天职。” 李昂认真说道,如果真要从道德上谴责什么人,也绝不该谴责被平康坊剥削的女子,而应当去谴责士大夫们。 绝对的自由,意味着强者对弱者的无限剥削。 “这起医案我接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李昂站起身来,让柴柴拿来药箱,和宋绍元、尤笑走出宅邸。 一路上,他从尤笑那里得知了更多情况。 比如病情传播已经有段时间,得病的女子不在少数,最严重的几人被管事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等等。 越是听,李昂的表情就愈发阴沉。 吱呀—— 马车在平康坊外的某处围墙停下,围墙处已经有小厮接应, 李昂从药箱中取出口罩,给众人带上,跟着小厮穿过竹林,来到坊内的一座楼阁前。 “得病的人数实在太多,平康坊的管事怕影响生意,下了封口令,把患病女子关在各自房间里,并且不准外面的医师随便进出,只能由他来请医师。” 尤笑小声解释着为什么要隐秘行动,走入楼阁的昏暗走廊。 平康坊的醉芳楼就在前面,那里是销金窟中的销金窟,隔着一片竹林,依旧能听到从里面传来的丝竹声,与觥筹交错声。 然而众人脚下的这座楼阁,却格外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剂气息,时不时从房门后方,传来一两声沙哑的咳嗽。 令李昂一下子回忆起当初来长安时,看到的病坊。 绝望,无助,等死。 “开门吧。” 李昂语气低沉,让小厮把一扇房门打开。 吱呀—— 伴随着木门开启,一股浓郁药味涌了出来。 李昂微抿嘴唇,用念力隔空打开窗户,让光芒照进来,也为室内通风。 这是间女子卧室,装饰清新淡雅,桌上摆放着花瓶,但瓶中花朵已经因为许久没人照料,而枯萎了不少。 墙角摆放着药壶,而卧室床上,则睡着一位穿着素色衣服的女子。 她面容憔悴,形容枯槁,更恐怖的是,她的脸上、手上,有着溃疡形成的暗红色瘢痕。 啪。 李昂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脑海中的记忆宫殿,几乎在瞬间就找出了符合症状的病因。 梅毒。 “都别进来。” 李昂声音低沉沙哑,抬手让宋绍元等人待在屋外,自己踏入房门,大致检查了一番患者状态。 体表有斑疹、环状丘疹, 唇、口腔有粘膜斑,有渗出物, 头发稀疏脱落... 李昂默默放下病人手臂,走出卧室,朝尤笑等人打了个手势,一行人来到僻静处。 宋绍元犹豫问道:“日升,这病...” “很难很难治。” 李昂直截了当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患者的初期症状,是体表,特别是下阴部位,出现小硬包,不断流脓。 大部分患者,一开始会不治而愈,以为病情已经自愈。 然而,过段时间,小硬包会再次出现,并且遍布体表,形成红色斑疹,几天内遍布全身。 情况即将恶化时,斑疹又突然消退,并在数周或者数月后,卷土重来,反反复复。” “是,是这样没错。” 小厮点了点头,目光闪烁地看着李昂,“刚才这位郎君称阁下为日升,难道您就是那位学宫李昂...” “是我。” 李昂点头道:“你叫什么?你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多少?” “小药王神在上,” 小厮连忙行礼,诚惶诚恐道:“下走名为小六,是醉芳楼管事派来照顾姑娘们的。” 李昂一挑眉梢,醉芳楼管事下了封口令,不让外面医师进来,但这小厮还是带他们来了,显然另有隐情。 不过他没那么多闲工夫打探,让小六挑重要的说。 最早的患病者大概出现在一年半以前,就像李昂说的那样,一开始只是流脓的小硬包,很快自愈,并没有太在意。 随后,患者的病情反反复复,并且坊中陆续出现了相似症状的其他患者,直到三月以前,病情大规模爆发,超过四十名患者彻底病倒。 而最严重的患者,已经死了。死前整个鼻子脱落,五官凹陷变形,格外恐怖。 “超过四十人...” 李昂回望阴暗无光的走廊,心底升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梅毒是梅毒螺旋体引起的慢性、系统性性传播疾病,主要通过性途径传播,临床上可分为一期、二期、三期梅毒、潜伏梅毒和先天梅毒等。 梅毒螺旋体,是种相对弱鸡的病原体, 不耐热、不耐冷、不耐干燥,脱离人体将会立刻死去,因此超过95%的病症感染都是通过性途径。 然而,梅毒螺旋体一旦进入人体,情况就不可控了。 它能吸附在有黏多糖的组织上,而黏多糖是身体结缔组织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遍布人体的每一个部位。 这也就意味着,梅毒螺旋体能进入人体各个地方潜伏起来,一波又一波地发动袭击。 如果几波都没有被人本身的免疫系统干掉,那么梅毒螺旋体就会进化出荚膜,进一步抵抗白细胞攻击,并且产生黏多糖酶,分解人体中的黏多糖。 黏多糖是人体结缔组织的一部分,当黏多糖被黏多糖酶分解,人体组织就会凹陷坍塌,形成一个个脓包、坑洞、瘢痕。 并且最恐怖的是,因为梅毒螺旋体分布在人体各处,发动袭击的位置也不尽相同。 如果在鼻子,那么整块鼻子都会凹陷、掉落。 如果在眼睛,那么会双目失明。 如果在耳朵,就会失聪。 如果在大脑,就会表现出癫痫、疯狂、偏执。 甚至连骨骼都无法逃脱,被侵蚀出一个个孔洞。 哪怕在医学高度发达的异界,每年依旧有一千两百万例新发病例。 而且... 他转头看向昏暗走廊,如果这种病症,是其他国家流入进来的,而长安城最早病患出现在一年半以前, 那么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这种病症又悄无声息地传染了多少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司徒(4K) 李昂表情阴沉不定,平康坊中可没有登记顾客姓名资料的说法,考虑到人口流动的因素,隔了这么久,根本没办法追溯, 因此也弄不清这项病确实是出现在一年半以前,还是更早的时间点。 是从外国流入,还是本国人去国外感染再回到虞国传播。 光靠宣传、靠社会风气扭转,是不可能封锁消灭梅毒的。 梅毒潜伏期最长可达九十天,除了性关系传播外,还能通过亲吻、污染的衣物等传播,防不胜防。 可恶... 李昂微抿嘴唇,此时,一连串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巡逻的人来了!” 小厮吓了一跳,连忙摆手示意众人去房间躲藏,然而楼下的人似乎听见了响动,噔噔噔大踏步跳上台阶。 七名穿着青衣、带着口罩,手上拿着短棍的汉子,出现在走廊尽头。。 为首的汉子看到李昂等人,挑起眉梢,语气不善道:“你们是谁?” “过来给人看病的大夫。” 李昂淡然回答道。 “大夫?” 汉子冷笑一声,注意到了那个神色慌乱的小厮,冷然道:“小六,管事说过不允许任何外人出入。你敢抗命?” “我...我...” 小厮站在原地,讷讷无言, 青衣汉子见状,也不废话,拎着短棍走上前来,伸手就要去捏李昂的肩膀,“大夫,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还请跟我们走...” “吧”字尚未出口,李昂一个耳光甩出,正中对方左侧脸颊。 砰! 青衣汉子手中短棍飞了出去,整个人则在原地转了两圈,一声没吭晕倒在地。 其脸上戴着的布质口罩,因为巨力侵袭而被抽得破裂开来。 李昂从容不迫地掸去手背上的灰尘, 而走廊镜头的剩余六名青衣汉子,面面相觑了一阵,齐齐挥舞短棍冲了过来。 李昂踏步前行,脚尖在地上轻轻一勾,挑起掉在地上的短棍,伸手接住, 一棍挥出, 砸中一人头顶, 再一横扫, 敲中一人额侧, 丢棍侧身,差之毫厘避开自上而下挥来的短棍, 一记肘击打在第三人胸口,将其轰飞出去, 撞在墙上, 再顺着肘击之势, 以手臂为鞭,抽中第四人肋下, 趁其遭受剧痛,面色陡变,身躯僵硬缓缓倾倒之际, 伸手轻描淡写地接过其手中短棍, 随意掷出, 正中第五人的眉心。 砰! 伴随着一声闷响, 第五人向后仰倒,走廊里只剩下最后一个青衣汉子,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拿着短棍茫然无措。 “叫你们管事的来。” 李昂淡淡道。 “...” 最后一个青衣汉子咽了下口水, 飞也似的转身逃离,噔噔噔跳下楼梯, 来的时候有多快,去的时候就有多快。 “日升...” 宋绍元犹豫道:“动静会不会大了点?” “无妨。” 李昂摆了摆手, 无所谓道:“动静大点正好。” 梅毒哪怕在医学发达的异界,都是麻烦的全球性疾病, 如果不是平康坊管事隐瞒不报,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糟糕,早几个月甚至一年以前就能控制住疾病蔓延。 一行人下到一楼,在大厅静静等待,很快一连串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平康坊的新管事,表情阴郁,带着一群仆役走进楼阁, 其身边还跟着两位看上去仙风道骨的的老者,显然都是修士。 呵,出门随身带俩修士,真不愧是接替了焦成的人。 李昂隔着口罩, 无声地笑了一下, 然而对面的平康坊管事,心情则很糟糕,低沉道:“不知阁下是...” “我记得,平康坊的仆役,号称个个巧舌如簧、机敏上道,能记住几个月以来的贵客。” 李昂随意吩咐道:“把你们的仆役、门卫集中起来,抄写出几个月以来,与患病女子有过接触的所有客人名单。” 平康坊管事面色微变,心底如沉了一块石头一般。 面前少年一副颐指气使神态,显然久居高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要知道继焦成死后,他就是平康坊的新管事,哪怕他做不到像焦成那样,与一众大人物私底下达成协定, 也靠着运作,掌握了一定能量。 长安、万年县,乃至大理寺、御史台等,平日里也要卖他几分薄面。 能无视这些掣肘,一上来就发号施令,并且年纪尚小,自称医师大夫... 原本气势汹汹的管事,如同扎破了气的皮球一般,蔫了下去,轻声道:“阁下难道就是那位小药王神么...” “知道了还不动起来。” 李昂扫了他一眼,随手一撩衣角,露出腰侧系着的一块块令牌、信物。 学宫学子令牌。 朱雀门通行令牌。 随意出入太极宫、大明宫令牌。 将作监的印章信物。 ... “这...” 管事看到一堆令牌,讷讷无言,彻底没了话讲——以他的眼界,也只能辨认出其中几块而已。 他一转头,看见手下的人还茫然无措地拿着短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伸手扒拉,让他们把武器丢掉。 自己则弯着腰迎上前去,态度恭敬谦卑道:“李小郎君,这事...很难办啊...” “有什么难办的。” 李昂冷漠道:“你能把这些得病女子关在楼阁中,任由她们死去,却不能记录下客人姓名?” “唉,小药王神在上。” 管事苦着脸道:“楼阁中的,并非只有醉芳楼这一处的得病姑娘。 整个平康坊中的所有患病姑娘,都被集中到了这里。 原本按照之前焦成焦管事的做法,她们都是要被送进,咳,送进长安鬼市,自生自灭的。” 管事轻咳了一声,在长安鬼市这四个字上放轻了声音。 一旁的尤笑,脸上肌肉一颤。 她曾经是醉芳楼的清倌人,很清楚以前醉芳楼的做法。 确实如这位管事说的那样,焦成会把得了花柳病的姑娘集中起来,能治的就治,治好了继续丢回平康坊。 而如果治不好,或者毁了容、无法接客,就会悄悄拉走,运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处理掉。 相比之下,新管事让这些姑娘继续住在楼阁里养病,请医生给她们开药,竟然还算是比较“人道”的做法了。 宋绍元注意到了妻子的神情变化,轻轻搂住尤笑肩膀,默默安慰着她。 “唉,” 平康坊管事艰涩道:“平康坊涟花楼、醉芳楼、临月楼,号称三曲三楼,接待的都是最有权势、最富贵的客人。 一些客人,都不屑于亲自前来,而是让手下的人请姑娘到府上。” 管事并没有把话说全,但意思很明显了。 如果要以治病名义彻查的话,牵扯到的人数恐怕会相当多,等级也很高。 那些达官显贵,出于自身和家族的面子,也绝对不会配合行动——哪怕冒着染病风险。 见李昂沉默思索,管事继续说道:“并且,据在下所知,不止是平康坊一处有类似疾病, 一些坊外场所,也都有相似病症。 洛阳那边也传来了类似描述,人数恐怕难以估量,其时间,也要比长安这边更早。” 已经,蔓延开来了么。 李昂心中叹了口气,对于传染性疾病,跟踪、隔离、管控,永远是最好办法。 越早发现,越早隔离,越能约束住疾病。 但是,一旦错过最佳的窗口期,再想控制,就不现实了——哪怕有电子化登记管理系统,和电子化行政管理体系的异界,也没能彻底控制住梅毒、艾滋。 以至于会有“艾呀,梅事的,疣什么大不了的,中奖的几率为淋”的说法。 “...” 李昂思虑良久,缓缓说道:“封锁这座楼,派人去长安病坊,请医师过来,就说是我说的。” “是。” 管事不敢反对,立刻派人去做, 而李昂则静默驻足,拼命思索,想着解决办法。 ———— 长安城西,怀远坊,某处民宅。 怀远坊的名字,取自“怀柔远夷”之意,是长安城内胡人的聚集地,胡人信仰的袄教祠就在该坊内。 “屑屑水帝魂,谢谢无馀辉。 如何不肖子,尚奋疟鬼威。 乘秋作寒热,翁妪所骂讥。 求食欧泄间,不知臭秽非。” 悠闲的吟诗声,在庭院中响起, 一个须发斑白、慈眉善目的西国老者,正赤着上身,躺在庭院的木质浴桶中,边洗着澡,边吟着韩愈的谴疟鬼一诗。 他的体表,覆盖着一块块大小不一、斑驳的暗红色皮囊,上面满是孔洞, 每当他用手去搓时,孔洞中就会掉落出密密麻麻、形状不一的小虫,浮在水面,拼命挣扎着,想要重新爬回到皮囊孔洞之中。 慈眉善目的西国老者,像是没有注意到水面上满满一层虫豸,自顾自地吟着诗,心情愉悦。 而庭院角落,则蹲着一个孩童,正双目出神地盯着草丛中飞来飞去的蚊虫。 其头发与肤色,呈现出病态的洁白感。 踏踏踏。 脚步声从室内响起,一个面色僵硬的青年走了出来,正是鸦九。 或者说,鸦九的分身之一。 “司徒豸前辈。” 鸦九目光微冷,看着浴桶中神态自若的西国老者,同时也是昭冥组织中,和君迁子同一级别的烛霄境修士,缓缓说道:“镇抚司,已经知道你到了长安。” “所以?” 司徒豸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他们又不知道我在这里,难道要大索全城不成?” 鸦九平静道:“如果让他们知道,你和最近出现的疫病有关,他们真有可能会这么做。” 司徒豸撇嘴道:“这不是还不知道嘛。” “...” 鸦九微抿嘴唇,司徒豸是昭冥组织的一员,烛霄境修士,传闻热衷于豢养不同种类的蛊毒, 在故乡的极西之国,犯下了传播疫蛊之罪,被多方追杀,不得已四处流窜。 他每到一地,那个地方就会蔓延某种疾病。 昭冥很可能是看上了他的这一能力,将他吸收进来,为他提供庇护。 真论起因他产生的实际死亡人数,恐怕昭冥组织中,那几位非人怪物,都赶不上他的十分之一。 不过,他过于散漫随性的行事风格,令鸦九颇为头疼——鸦九自己更喜欢蛰伏起来,悄无声息地行动。 司徒豸和他徒弟突然来到长安,很可能会破坏鸦九的计划。 “学宫山长连玄霄,过段时间就要返回长安了。” 鸦九沉默了一下,决定用连玄霄来压对方。 “我知道,你老师说过,连玄霄每年都要回老家祭拜家人嘛。” 司徒豸撇嘴说道:“放心,过几天我就走,不会撞上他。” “好。” 鸦九见对方执意如此,也不再多说,控制分身转身就走。 “对了。” 司徒豸继续洗着澡,突然开口问道:“那个学宫李昂,你知道多少?” “...” 鸦九停下脚步,稍侧过头,淡淡道:“学宫状元,理学会员,传闻中灵脉天赋糟糕,但还是通过了学宫考试。” “你没仔细调查过么?” 司徒豸随意问道:“听说,他的老师,和君迁子是知己关系哦。” “学宫对他看得很紧,我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何况他只是身藏境的小卒子而已,影响不了大局。” 鸦九淡淡道:“前辈为什么会问到他?” “这个嘛,他不是号称小药王神吗,那个在西国名声大噪的大蒜素就是他弄出来的。我试验过,确实对许多蛊虫有杀伤力。 对于血痈之症,更是有着奇效。” 司徒豸微笑道:“不过这次的疫病,不是大蒜素能轻易解决的。我倒想看看,是我的蛊毒厉害,还是他的药剂厉害。” “...” 鸦九回转过头,自顾自地走进黑暗之中,身形隐没不见。 而司徒豸,则伸了个懒腰,躺进温热浴桶,用手掌拨动水面上的无数小虫,观察着小虫在水中拼命挣扎的动作。 如同操控着,茫茫众生的性命。 第二百一十三章 温室 学宫,后山,实验楼。 阁楼后方,平地立起了一座巨大的玻璃暖房,暖房中被划分出几个小间,每间密闭,装上玻璃窗户。宛如一个巨大的分隔式恒温培养箱。 戴着口罩的李昂,此刻就站在培养箱中,他身上穿着柴柴缝制的白大褂,表情严肃地扫视暖房,查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暖房墙上挂着他用水银制作的简易温度计,地上贴着自己写的加热符箓,形成恒温工作间。 室内彻底杀菌消毒, 并且通过隔离缓冲间、无菌通道门,搬进来了实验所需的斜面母瓶、摇瓶、种子罐、繁殖罐、发酵罐等等设备。 由于他以前的贡献与良好信誉,这些昂贵设备的材料全都由学宫报销,澹台乐山、苏冯等司业、博士,更是有求必应,提供了一切支持。。 但,李昂心中,也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他转过身,朝着暖房外的柴柴挥了挥手,再用念力,隔空关上了隔离缓冲间的门。 针对苍白螺旋体,或者说梅毒螺旋体的最理想药物,是青霉素。 苍白螺旋体的繁殖周期是30-33小时,而青霉素类有内酰胺酶,可以和蛋白结合,造成细菌细胞壁破损,阻断梅毒螺旋体的繁殖。 由于人体没有细胞壁,青霉素既杀死病菌,又不损害人体细胞,是优秀的抗生素。 然而,提炼的难点,在于培养、发酵、分离、纯化。 任何一步出现偏差,都可能丧失药效,甚至从救人药,变为杀人药。 “开始吧...” 李昂长舒了一口气。 一切从简,没有优良菌种, 就自己用皮靴、橘子、南瓜开始培育, 没有发酵所需的玉蜀黍浸出液, 就用棉籽榨完油后剩下的残渣做成的棉籽饼,代替玉蜀黍酶化物。 没有不锈钢发酵罐,就用小口玻璃瓶。 没有冷藏室, 就用醴凉符... 李昂完全沉浸在了青霉素的提炼之中,一天只睡几个小时, 因为缺少搅拌器和摇床, 他需要定时进入恒温培养间, 抱着发酵瓶震动摇晃, 缺少空气压缩机, 就使用打气筒,通过装有脱脂无菌棉和除菌滤布的管道,将空气导入发酵罐底部, 来保证培养液中有足够的溶解氧。 整个过程极度繁琐而复杂, 耗时耗力。 杨域、厉纬等人一开始天天来看自己, 隔着玻璃暖房的墙壁, 跟自己讲述最近学宫发生的事情。 什么显微镜在理学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学宫博士人手一件显微镜, 有些博士甚至课也不上了,天天在办公室里观察花鸟虫鱼的细微结构, 而长安显贵们, 也以拥有一台显微镜为荣,倍率越高越能显现出财力。 普通民众一开始有些恐慌, 毕竟现在已经发现了水中有无数小虫,甚至事物上, 人的脸上、手上,都有茫茫多的小虫, 但随着时间流逝,也就适应了,毕竟肉眼看不见那些虫子——这也令更多百姓有了喝煮过的水的良好习惯。 另一方面,禅宗和道门的嘴炮也越打越响,禅宗的理论是“水中八万四千虫”、“万物有灵”,而道门则用“喝水就是杀生”的理论,抨击和尚们虚伪。 热衷于看人吵架的理学博士苏冯, 也偷偷掺和到了两派的斗争中, 他取了十几个笔名,在不同刊物上发表文章,一会儿支持禅宗, 一会儿支持道门,甚至有时还会莫名其妙支持摩尼教, 声称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其实就是摩尼教所说的光暗因子,摩尼教说的才是真的,为摩尼教吸了一大波仇恨。 日月如流,一个月时间很快过去,杨域、厉纬他们感觉快要突破身藏境中阶,来探访的时间逐渐少了, 只剩下柴柴和李乐菱,风雨无阻地来探望李昂。 何繁霜偶尔也会被李乐菱拉过来,将课堂笔记贴在玻璃暖房的墙面上,给李昂补课。 另外还有御医家的女儿邱枫,她听说李昂在研发一种针对疫病的新药,特地来旁观,因为其心灵手巧,并且也是主修念学,能帮忙摇发酵瓶的缘故, 李昂在考虑了一阵后,允许她也进入恒温无菌工作间,作为自己的助手。 但青霉素的提炼,依旧不顺。 失败,失败,失败。 李昂一遍又一遍地培育菌种,重复实验,有时候他甚至都想向已经回到学宫的山长申请,看看能不能使用东君楼里传说能操控时间的异化物,来让自己一天多出24小时。 ———— 明德门下,绵延着一条长长队伍,想要进城的农民、商人、旅客,都要在此等待,经城门卫检查文件,方可入城。 等待入城的队伍中,鸡鸣,狗叫,牛哞,人声嘈杂,不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群格格不入的人身上。 突厥人。 或者说,突厥使团。 他们中的大部分不戴幞头,留着络腮胡子,脸庞因为烈日酷晒、风沙吹拂,而显得格外粗糙。 体格健硕的突厥护卫们,忠实地拱卫在马车旁边,目不斜视,无视了周围虞人的指指点点与议论声。 他们的发饰,他们的耳环,他们的狼牙装饰,弓弩,皮甲,腰刀,皮靴,都成了虞人的谈资乃至笑料。 而那些陪伴他们的鸿胪寺官僚们,则对此熟视无睹,一点也没有让虞国同胞停止议论的意思。 “换做百年,不,五十年前,这些虞人都应该畏惧我们。” 使团马车中,一个十四、五岁的突厥少女,收回了轻撩起窗帘的手掌,用突厥语对兄长说道。 “时代变了。” 马车中的青年摇头道:“虞国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们的铠甲比我们坚固,他们的刀剑比我们锋利, 他们的马匹,虽然不及突厥数量多,但虞人有钱,能从周国,从海外,甚至是极西之地买来良马。 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他们总能培育出数量足够多的战马。 何况,他们还有学宫。” “我们也有!” 突厥少女提高了声音,幸得马车内铺着厚厚毛皮,没有传出去。 “仿造品罢了。” 青年摇头道:“我们的狼苑,是张援先生在五十余年前模仿学宫建立的, 张援先生为突厥带来了书籍、草药、匠人,帮我们制定了历法,兴修水利,优化羊种,改良兵器, 大汗极度欣赏他,封他作为俟利发,甚至让他当了叶护, 而那些部族,也从一开始看不起、鄙夷他,慢慢对他心生敬佩,认可了他的贡献。不再直呼其名,而是称他为先生。 张援是突厥的伟人,但他在虞国,仅仅只是连学宫都没有考进去的弃徒而已。 仔细想想吧,我的妹妹。” 第二百一十四章 城门 “...” 突厥少女不禁沉默,叶护在突厥的地位仅次于可汗。世袭制,由可汗的子弟或宗族中的强者担任。 张援能以外族人的身份,在突厥担任叶护,哪怕是没有分领部落的叶护, 也完全能证明其功绩。 突厥少女无数次听自己的父母叔伯,还有其他族人们讲述过以前的生活。 那时候,一场暴雪就能夺走一个万人部族的性命, 一场瘟疫就能杀死数以万计的牛羊,让部落陷入绝望的饥饿。 是张援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也是他,批准了此次使团入长安。 “那我们还来这里干什么?” 突厥少女咬牙道:“难道现在,向虞国俯首称臣、每年送同胞兄弟姐妹作为人质还不够么? 难道要彻底投降,让虞国来占领我们的土地么?” “观察,倾听,学习。。” 青年语气平静道:“就像草原上的狼,不会一见面就扑向猎物,而是躲藏在暗处,跟随着目标,静静观察,等待着对方松懈、倦怠。 突厥的国力已经弱于虞国,这是可汗、张援先生的共识。 但我们是突厥的未来,我们还有时间。 前隋的时候,隋国面积还要更大,兵力与周边国家对比还要更悬殊,最后的结果,却是皇帝遇刺,整个庞大国家顷刻间分崩离析,就算是学宫也没能挽救。 按照张援先生的说法,中原国家有一种周期规律。 他们的国土太大,人口太多,因此国家一旦得病,就会演变成无法抑制的大病。 任何一个契机,都可能是中原王朝盛极转衰的转折点。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学习, 并且等待。 等待虞国衰弱时刻的到来。” 伴随着青年的话语声, 马车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而前方, 也传来了一声热情的突厥语呼唤。 学宫载乾三年级生,阿史德土门,骑在马上, 穿过明德城门,向着马车队伍驶来。 青年推开马车木门, 笑容灿烂地迎向了阿史德土门, 给予这位自己从小认识的堂兄弟, 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史德土门拍着青年肩膀,用娴熟的突厥语道:“阙特勤兄弟, 你比以前高了。” 名为阿史那阙特勤的青年,也热情道:“土门兄弟,你也比以前壮了。看来长安的伙食不错。” “哈哈, 应该说是学宫伙食不错。” 阿史德土门笑着说道:“走吧, 我带你们逛逛长安。” ———— 长安城西, 金光门。 不同于城南的嘈杂凌乱, 金光门处井然有序, 昊天道门的使团, 神色肃穆庄严,踩踏着早已铺好的红毯,步向金光门。 而道路两侧, 则挤满了长安城中的昊天信徒,他们手捧鲜花, 虔诚恭敬地注视着太皞山使者。 ‘这就是,长安。’ 郁飞羽微眯双眼, 仰望着那雄伟壮阔的城墙。 和儿时记忆中相比,长安城墙的高度似乎并没有变化, 依旧高耸入云。 城墙上的箭塔、甲士、旗帜,笼罩在朝阳光芒之中,仿佛与阳光融为一体,俯瞰着城墙下渺小如蚁的芸芸众生。 天下第一雄城啊... 鸿胪寺的官员与虞国道门的神官,接引使团进入城内,态度恭敬而温和。 太皞山毕竟是昊天道门的中心,虞国百姓也依旧是昊天子民。 不管是出于信仰还是利益, 鸿胪寺官员们对太皞山使团始终保持着恭敬态度。 “按照之前的约定,各位可以住在长安城东的昊天寺庙上静修,也可以住在大宁坊的昊天观众。 这是三十块带有特殊标志的长安城门令牌,各位执此令牌, 可在各城门处通行。 我们鸿胪寺也会派人在观中陪伴,如果各位需要游览长安,可以找他们作为导游...” 姓窦的鸿胪寺少卿,温和地向太皞山来客讲解着。 使团来长安有一整套繁琐复杂的流程,要先休息、沐浴,等晚上的时候才会到大明宫,与虞帝会面。 领队的信修枢机,点了点头,平和道:“麻烦窦少卿了。” “不敢不敢。” 面对太皞山四位枢机之一,鸿胪寺少卿不自觉地软了身段,连忙行大礼告退。 待鸿胪寺少卿走后,信修枢机叫来郁飞羽,“飞羽,你把这些令牌分一下吧。我要休息了。” “是。” 郁飞羽点了点头,接过令牌,将其分发给年长的学子们。 这些令牌数量有限,并且上面有着特殊标志,使用令牌过城门的时候,城门卫一定会注意到,并且登记下来。 这种设计,显然是为了防止令牌丢失,或者被不法分子偷走,用来作为其他用途。 说不定等交流结束后,还要收回去。 郁飞羽心中哑然失笑,对于虞人的精明缜密不知该如何评价。 太皞山使团经过荆国、周国等地,每到一国,都享受着最尊贵的礼遇,只有在虞国,被像防贼一样防备着, 还真是... “呵。” 郁飞羽摇了摇头,踏步走出昊天观,找到了鸿胪寺的某位吏员,“劳驾,最新一期的学宫期刊哪里能买到?” “街对面就有。使者稍待,下走这就去买。” 那位鸿胪寺吏员显然也是虔诚的昊天信徒,见郁飞羽找他搭话,心情激动地跑过街道,在对面书店中买来了几十本理学刊物,并且婉绝了郁飞羽给的钱。 郁飞羽也没有坚持,随手翻看着刊物,眉头微微皱起。 新一期的刊物上,除了大篇幅介绍显微镜带来的各种新发现之外,缺少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李昂,怎么最近没有发表文章?” “使者是说那位学宫的李小郎君吗?” 鸿胪寺吏员答道:“听说李小郎君正在潜心研发一种新药,不问世事。” 郁飞羽一挑眉梢,“新药?” 吏员点头道:“嗯,据说是种不亚于大蒜素的药物,叫什么...什么青梅素? 下走也是听朋友说的,只知道大概是这个名字。 大蒜素是李小郎君从大蒜中提取出来的, 而青梅素,估计也是从青梅中提取出来的吧? 不过也有可能,是李小郎君为了纪念自己的青梅竹马,而取的名字。” 第二百一十五章 奇迹 深夜,学宫后山,玻璃暖房。 李昂将一大桶青霉素悬浊液,放入冷藏柜中,“现在,只需要等待即可。” 他面前的桌面上,摆放着一百余个陶瓷培养皿,里面装有琼脂、从梅毒病人身上提取的葡萄球菌以及一小片浸泡过青霉素溶液的纸片。 如果一切顺利,浸泡过青霉素溶液的纸片,就能杀死周围的葡萄球菌,在培养皿里形成一个圆圈。 “呼...” 同样穿着白大褂的邱枫长吁了一口气,揉了揉疲倦的双眼。 “来杯茶?” 李昂手掌一招,释放念力,令暖房角落里放置着的保温瓶悬浮而起,倒了两杯热茶。 “谢谢。。” 邱枫接过茶杯,两人相邻着斜靠在桌旁,齐齐抿了一小口茶水,凝视前方培养皿,沉默无言。 漫长时间的努力,此刻全部寄托在那一个个陶瓷盘中。 滋儿哇滋儿哇—— 后山森林中的昆虫,依旧在富有活力地叫嚷着,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夜枭鸣叫。 “对了日升。” 邱枫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这段时间的共同奋斗,让两人的关系融洽了不少。 “这个青霉素,和大蒜素,有什么不同么?” “唔...” 李昂思索了一下,大蒜素的抗菌原理,是大蒜素分子中的氧原子,能与与细菌生长繁殖所必需的半胱氨酸分子中的巯基相结合,进而抑制了细菌的生长和繁殖。 而青霉素含有青霉烷,能破坏细菌的细胞壁,并在细菌细胞的繁殖期起杀菌作用,对革兰氏阳性菌具有奇效。 “应该说,大蒜素不易储存,不易运输。而粉末状的青霉素,能储存更长时间吧。” 李昂解释道:“现在各州府生产出的大蒜素,绝大多数都是用在本州府内的百姓身上,无法大批量地运往外地,作为大宗商品。 还是有许多相对偏远,交通不便的地方,大蒜素运过去的时候已经没了药效。 患者想要用药,必须亲自赶往州府城市。 而青霉素则更方便储存、运输一些。” “是么?” 邱枫眼前一亮, 大蒜素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 仅就长安一地, 今年一年的儿童患病死亡率就下降了不止七成,产妇死亡率下降七成半, 血痈等症状患者, 死亡率更是下降了八成有余。 如果青霉素能普及到虞国各地,全虞国百姓的平均寿命至少能提高十年, 甚至更多! 所谓悬壶济世不过如此。 邱枫又抿了口茶水, 心中激动难以抑制, 下意识地瞥向身旁创造了这个奇迹的少年,却发现李昂脸上, 没有多少笑容。 耐药性啊... 在异界青霉素刚出现的时候,几十单位的青霉素即可挽救性命,肺炎、产褥热、菌血症等再也不是绝症, 全世界的平均寿命就此飙升, 数万年来, 人类第一次成功反抗了微生物的统治, 用智慧、努力、团结,征服了看不见的敌人。 但细菌也在进化与适应。 一代代的细菌, 或是产生了生β内酰胺酶,使青霉素类水解灭活, 或是体内青霉素作用靶位——青霉素结合蛋白发生改变, 或是对青霉素类的渗透性减低。 青霉素有效剂量,从几十单位, 慢慢慢慢变成了几十万、上百万单位, 连那号称“人类最后防线”的万古霉素, 在不断迭代的细菌面前,都变得岌岌可危。 现代异界每年因抗生素耐药而导致的死亡人数, 是一百二十七万人! 另有四百九十七万人的死亡与之相关。 相比之下,每年因艾滋病和疟疾导致的死亡人数为六十八万和六十二万人。 抗生素耐药绝非危言耸听,要知道,异界有着成千上万的科研团队,数以百万的专业医师, 而这里,只有李昂一人。 这些青霉素, 可以说是他揠苗助长,提前了无数年、跨越了无数道门槛,制取出来的, 如果他早早死去, 或者因为外界因素,无法建立起近现代医学体系,培育医学人才,同时民间大量使用青霉素、产生了超级耐药菌... 其结果,将会彻底失控。 自己,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李昂长吁了一口气,肩上担子仿佛前所未有地沉重。 时代洪流来得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时间和自己要做的事情相比,似乎完全不够用。 他侧过头,看到了邱枫脸上的担忧表情,微微一笑,“没事,我只是在想病人的事情。 对了,” 他转移话题道:“最近你家里人好像没怎么来看你?” “他们啊,” 邱枫撇了下嘴,“他们在研究显微镜呢,家里天天吵架。” 李昂一挑眉梢,“吵架?” “因为医术上的事情。” 邱枫解释道:“不少理学会员都拿到了显微镜,观察身边一切事物。 有位学士,率先用衣物染料,浸染细微的、会动的圆形小虫,更好地观察它们。 并模仿日升你,将那些小虫,称之为细胞。 细,细微也。形容小虫体型。 胞,儿生裹也。形容小虫体有层膜,宛如胎儿的包衣。 在那之后,许多学士发现细胞种类繁多,性状不一。 一些细胞遇水不死,遇热水死,遇纯酒死,遇大蒜素死... 他们罗列了一大堆清单,猜测这些特殊细胞,某种程度上是导致人生病的原因。 将水煮开、用纯酒洗手、服用大蒜素等行为,能杀死致病细胞,所以人才不会生病。” 邱枫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如果这个发现属实,那么我们现在使用的医术、医典,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家里人吵的,就是这个。 是该支持,还是该反对。 是该探索新的方向,还是遵循原有医理。” “这样啊...” 李昂挠了挠头,他虽然也是传统医师家庭出身,但更熟悉的,还是异界记忆中的医学,“你怎么想?” “我?” 邱枫歪着头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我觉得,不管是哪条道路,只要能治好病人,行之有效即可。 至于更长远的,什么道统之争、理念之争、门派之争, 在病患所遭受的切实苦厄面前,都要让路。” “不看广告看疗效?” 李昂莞尔一笑,如果天下人都能像邱枫一样想,那未来他要建立异界医学体系,会少很多很多麻烦。 两人斜靠桌边,捧着茶杯闲聊着。从长安城的美食,聊到下个寒假准备去哪玩耍。 李昂不再是什么开国县伯,邱枫也不再是什么御医之女。 他们仅仅只是两个等待着药物出炉、准备去救助病患的医师而已。 铛铛铛—— 旁边桌子上,那台苏冯送来的精巧钟表,发出了清脆声响,打断了二人聊天。 时间到了。 李昂沉默着放下茶杯,踏步走上前去,来到桌前。 他与邱枫对视一眼,两人齐齐拿起一个培养皿,缓缓揭开了陶瓷盖。 第二百一十六章 誓言 “...我们这是,” 邱枫迟疑着,转过头对李昂说道:“成功了?” 二人前方的所有陶瓷皿,均已揭开盖子。 每个陶瓷皿中,都有一个圆形小点,在葡萄球菌形成的黄色痕迹中显得格外明显。 “嗯。” 李昂放下陶瓷盖,郑重地对邱枫点了点头。 “好耶!” 邱枫欢呼一声,与李昂热情地拥抱在了一起,庆祝这历史性的一刻。 两人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微红着脸彼此分开。 “咳咳。。” 李昂咳嗽了一声,掩盖尴尬,“这些溶液已经具有药效,不过还是悬浊液状态,只能外用。 需要进一步地过滤、结晶。 你还有多少灵力?” “已经恢复满了。” 邱枫撩了撩耳畔发丝,稍低着头,让自己脸庞上的微红看起来没那么明显,“按之前定好的章程来?” “嗯。” 李昂从冷藏柜中,提出一大桶溶液。 首先加入活性炭,配合符箓,冷冻脱色脱水, 经过无菌脱脂棉过滤, 补水,热水夹套加热,加入结晶液乙酸钾, (乙酸钾由氢氧化钾与乙酸发生酸碱中和反应制备) (高温加热碳酸钙生成氧化钙,氧化钙与水反应生成氢氧化钙,氢氧化钙与草木灰反应生成氢氧化钾) (乙酸由有氧发酵法——类似酿醋步骤得到。为了加快速度,李昂使用了十九世纪的德国方法,也就是在一个塔中塞满木屑,将含有酒精的原料从塔上方滴入,在塔下方注入空气强制对流,使得醋杆菌属细菌快速生产出乙酸) 机械搅拌,共沸蒸馏一小时左右, 真空加压抽滤三十分钟, 得到粗晶,经丁醇洗涤成为湿晶, (丁醇由粮食水解发酵而得) 压粉,过筛,干燥,烘烤。 幸好李昂与邱枫都是修士,能用灵力代替一部分机械运作, 当盐状晶体成放在瓷盘中被端出来时, 两人下意识地压抑了呼吸。 “这就是...” “医用青霉素。” 李昂释放念力, 令盐状晶体悬浮而起, 灌入玻璃试管中,盖上瓶盖, 用数层棉布、稻草层层包裹, 放入药箱。 “走吧。” 他提上药箱,朝邱枫露出了大大笑容, “去救人。” “嗯。” 邱枫深吸了一口气, 踏步走出暖房。 昊天钟声响起, 天刚蒙蒙亮。 柴柴和李乐菱还在二楼睡觉——李乐菱的侍女、护卫们也在实验楼里,看到李昂和邱枫走出来, 一名女官迎上前来,“李小郎君完成了?需要我叫醒公主吗?” “不用,让她睡吧。” 李昂摆手, 走出后山, 与邱枫搭乘马车, 前往长安城。 骨碌碌—— 马车车轮转动, 窗帘被晨风撩起, 扛着扁担来城里卖菜的农夫, 坐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不断挠头的商人, 面容稚嫩、打着哈欠的城门卫兵, ... 李昂透过窗户, 看着从睡梦中醒来的长安城,伸出手去, 感受着风从指缝间流过。 吱呀。 马车在平康坊外停下, 李昂与邱枫跳下马车, 径直走向那座楼阁。 楼阁一楼的大门半掩着,走廊的临时床位中, 躺着一位病坊医师。 李昂将他叫醒,“所有病人的医案给我,药我已经制取出来了,先给病情最重的病人用药。” “啊,哦,嗯。” 那位病坊医师明显还没睡醒,迷糊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连忙从枕头下拿出一叠文件,递给李昂。 李昂快速翻阅着资料,由于他提交给太医署的意见建议,太医署和长安病坊, 都养成了记录详细医案的习惯。 突然间,他的手指僵住,“怎么只有四十三个病患?还有两人呢?” “...这个。” 病坊医师犹豫片刻,艰涩说道:“她们病情过重,已经走了...” 李昂呼吸一滞,邱枫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连忙追问病坊医师道:“什么时候走的?” “三天前,” 病坊医师答道:“我们一开始想将死讯通知李小大夫你,但你的制药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李昂摇了头,“...还是晚了。” 邱枫犹豫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手中接过了文件,“三天前的事情,事发突然,那时候连这一批的青霉素悬浊液都没有。已经尽力了。” 李昂微抿嘴唇,没有再说什么,提起药箱,前往病房。 为了防止青霉素中有杂质,或者病人有过敏反应,青霉素使用前要做皮试,即皮肤敏感试验。 李昂用生理盐水调配好青霉素,给病人进行了皮试。 幸运的是这批青霉素的纯度很高,所实验的几名病患均没有出现过敏反应。 随后就是静脉滴注,待到流程走完,窗外也下起了绵绵细雨。 邱枫坐在凳子上不停地打哈欠,李昂见状说道:“这里没什么事情了,要等待三四天观察效果,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吧。学宫那里我会让人去说一声,帮你请两三天假。” “不用,我还撑,撑得住,啊——” 邱枫说着说着,又打了个哈欠,这才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李昂向病坊医师借了把油纸伞,和邱枫走出平康坊,行走在雨天的长安中。 细雨如丝,在河面上激起点点涟漪, 行人们撑伞走着,浑然不知道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两名医师,刚才做了一件划时代的事情。 “到了。” 邱枫在大宁坊的自家宅邸前停下脚步,走出雨伞范围,犹豫片刻,转过身来,朝李昂点了点头,“学宫见。” “学宫见。” 李昂点头答应,看着邱枫走入宅邸,背影消失,这才缓缓转身,踏入雨幕。 他返回了平康坊,确认了一遍静脉滴注的患者的状况后,在病坊医师的带领下,来到暗房,见到了那两名已死病患的尸体。 病坊知道李昂的习惯,用符箓将尸体冷藏保管了起来。 李昂看着已经失去了生命光芒的病患,沉默着,攥紧了衣袖下的拳头。 其实在来长安的路上,他不止一次想过,要暗中阻碍青霉素的发展道路,以防止在他有生之年,看见超级耐药菌的出现。 反正青霉素是他的成果,不管是学宫还是朝廷,都看不懂、理解不了其中步骤的深意。 他完全可以做些手脚,将青霉素的使用,限制在一定范围内。 但是,看着邱枫,看着长安城中安居乐业的百姓,看着眼前冷冰冰的病患尸体,他实在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 医学的意义,是治病救人。 那就,开放吧。 开放对青霉素的使用,在自己死之前,为虞国,为天下建立起一整套医学系统,抗衡冥冥中的、看不见的敌人。 李昂轻轻拉起白色布帛,为死者盖上,踏步走出房门。 第二百一十七章 魔盒 长安,东市,病坊。 青霉素问世的消息,为病坊带来了巨大的人流量, 看热闹的,生病的,自己以为自己生病的民众,在本不宽敞的街道上,排起了长长队伍。 透过敞开的病坊大门,能看见里面的奇特景象—— 房梁上用网兜悬挂着一个个装有透明溶液的圆形玻璃瓶,圆形玻璃瓶的瓶口朝下,延伸出一根纤细的胶质软管,连接至病人的手背上。 那些病人全都带着口罩,坐在长凳上,或是有说有笑地交谈着,或是抬着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圆形玻璃瓶。 这是和青霉素一起出现的新式医疗器械,按那位学宫李小郎君的说法,名为静脉输液,也可以叫, 吊瓶。 这名字倒是贴切。 两条街道外的酒楼上,胡商打扮的老者,或者说司徒豸,从餐盘中挑起一粒胡桃仁,笑眯眯地丢入口中。。 “老师。” 在他身旁,发色与肤色均为苍白的孩童,轻声说道:“那些马车...” “我知道。” 司徒豸视线扫过病坊后方的一辆辆马车,不用猜测,他都知道马车里乘坐着的,是疑似患上了梅毒的长安权贵们。 李昂已经在理学刊物上,写明了青霉素是治愈梅毒的特效药。 对于患病权贵而言,他们既想要恢复健康,又不想抛头露面引人耻笑,因此最好方法就是请李昂秘密到他们府上,治疗疾病。 但李昂又不是没门路的小医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请动的, 何况按照他的说法,静脉滴注需要专业人士和专业设备,只能在病坊中进行。 咔嚓。 牙齿将核桃仁咬碎,咀嚼, 司徒豸深吸了一口气, 琢磨、品味着空气中最细微的变化。 疾病, 被治愈了。 那名为青霉素的药物,真的驱散了病患身上郁结着的死气,令他们的身躯得以继续运转。 奇迹。 司徒豸脸上, 露出了玩味笑容,他搓了搓手指, 甩掉指尖黏着着的胡桃碎片, “连玄霄快回来了。” 苍白孩童眨了眨眼睛, “我们要离开长安吗?” “嗯。” 司徒豸点头道:“可惜,如果能再给我三个月, 不,只需要一个半月时间,我都有信心, 破解他的药物。” “会有机会的。” 苍白孩童轻声道:“下次, 下次老师就能赢回来。” “赢?” 司徒豸挑起眉梢, 笑着看向自己的弟子, “你觉得我们这次输了么?” “...” 弟子没有回答,只是用皱起的眉梢, 表明了态度。 “不,这次,我们并没有输。” 司徒豸转过头, 再次望向两条街道外的病坊,似乎要透过砖瓦墙壁, 看见病坊中忙碌着的李昂一般。 “我的好徒儿哟,你还是没能理解疾病的真实含义。” 司徒豸慈爱地搓了搓对方的头发, 微笑道:“疾病的本质,是传播, 是交换,是扩散。 一个人漂浮在无垠深空之中,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他就永远不会生病,只会饿死,渴死,或者老死。 当人在凡尘中行走, 他就免不了与外界接触。 他的每一次不谨慎的饮食,饮水,受伤,乃至与动物、他人进行接触, 都会增加自己生病的概率。 他可能会从蚊子那里,得来疟疾, 可能会从销金窟中,得来花柳病, 可能会因被刀片割伤,患上血痈, 可能仅仅因为从某个村庄中经过,就患上了厉风,或者说麻风病。全身长满鲜红斑疹,毛发脱落,肢体萎缩,身上出现大面积的水肿或瘤癍。 还记得我们游历无尽海各个岛国,记录下来的,有关于疾病种类与人口数量的资料么?” “记得。” 学徒点了点头,“人口稀少、与世隔绝的岛屿,疾病种类相对较少。 但如果流行了某一种不会轻易致死、连绵不绝的疾病,比如麻风,他们将很难阻绝病症蔓延。几十年、上百年,持续被这一种疾病困扰。 而人口越多,与外界接触越频繁的岛国,他们的疾病种类也越多。” “没错。” 司徒豸满意笑道:“人数越多,意味着所需的粮食、牲畜越多, 意味着农耕更发达,人与人、人与牲畜的距离越近。 人有人的病,牲畜有牲畜的病,只有极少数疾病,会在两者之间传播。 但当这一概率,被放大到万万之巨时, 牲畜动物,就必然会将疾病传染给人类, 而疾病,也必然开始衍生、变化,以及蔓延。 城市, 大型城市, 拥挤嘈杂、人流密集、南来北往的大型城市,就成了最优良的疾病蛊坛。” 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眉飞色舞喜悦道:“梅毒,花柳病,仅仅只是其中一种罢了。 李昂是开发了有效新药不假,但他根本无力去抑制疾病沿着长安商路,传播到虞国各处。 人总是讳疾忌医的,何况是这种难以启齿的病症, 永远会有人在知情或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疾病散播出去,在李昂、虞国无法顾及的角落,生根发芽。 而那些新生出来的、更加恐怖的病症, 也会随着虞国的发展,人口的集中,城市的建设, 而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可控。 直至,出现一种或数种足以席卷天下、无人能制的疾病。” 司徒豸手舞足蹈,神色兴奋狂乱,喃喃自语道:“肉食者鄙,虞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而那位李昂——我承认他惊才艳艳,他也许能意识到这冥冥中的变化, 但他也不可能阻挡虞国发展的脚步,阻挡城市的建设, 他只能选择饮鸩止渴,跟在虞国后面,修修补补这烂摊子。 我们与自然选择站在一起,是制造武器的一方, 而他负责打造盾牌,被动防御。 殊不知久守必失, 这场战争,我们永远不会输。” 司徒豸走到窗边,俯瞰窗外车水马龙的长安街道,陶醉道:“在我的家乡,流传着这么一个神话寓言。 神明们打造了一个盒子,往其中放入了因人而产生的种种邪恶。 虚伪、诽谤、嫉妒、痛苦、疾病、哀伤... 因为求知欲,盒子终将被开启,释放出种种恶疾, 而人类最后的希望,将永远埋藏在魔盒底部。” 他转过身,再一次揉了揉弟子的头发,微笑道:“走吧。让我们去加快这一进程。” 弟子下意识地站起,“去哪?” “虞国造船、河运、海运的中心之一,” 司徒豸踏步走出屋外,声音在房间中回荡着,“江南。”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反对 理学博士苏冯这几天格外忙碌。 一方面是荆国、周国、太皞山的使团出访虞国,要与学宫进行学术交流。 他身为理学课程的带头人,需要调整课件内容,让那些之前没上过理学课的外国学生也能听得懂。 另一方面,就是刊物所的事情了。 理学学会成员遍布天下,每天都有上千份的稿件,通过邮递,送到学宫。 他需要和其他同事,排查掉内容重复的稿件,筛选出合格的,再经过初审、再审、终审等步骤,决定那些稿件可以登上理学刊物, 以及是哪一份理学刊物。 由于显微镜的出现,这段时间以来的文章,大部分都是与其有关, 苏冯有时候都在想,要不要再另立一份期刊,专门刊登微观细胞的内容。。 另外,还得再从理学学会请几名助手过来,刊物所和专利所的工作太忙,自己都没工夫去开小号拱火了。 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苏冯继续翻阅着桌面上的论文,头也不抬地说道:“请进。” 李昂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两份用夹子夹起来的厚厚文件。 “日升?” 苏冯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你新药的论文这么快写好了?” “嗯。” 李昂点了点头,将两份文件放在苏冯桌子上,“除了新药的论文之外,另外还有一份论文,我觉得一定要先经过苏博士你过目才行。” “嗨,你找王博士或者钱博士随便看一眼就行。都发了这么多篇论文,我们相信你...” 苏冯的声音突然顿住,他翻阅着第二份论文,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论文的题目很简单,人体的构造。 而其中的内容,也符合李昂一贯的风格,使用了大量无比精细的绘画、数据。 “...” 苏冯沉默良久, 以一个专家学者的角度出发, 这篇论文无可挑剔, 一些内容甚至令他都眼前一亮。 人眼的结构, 人肌肉骨骼位置, 神经的自然形态和分布, 血管内阻止血液回流的瓣膜等等。 苏冯无比确信,论文中随便截取出一段, 都能再一次深入研究, 详细描写, 将本就内容丰富的论文扩充成煌煌巨著。 但... “日升,” 他表情严肃地抬起头来, 脸上没有了笑容,“这片论文中的人体...” “是已死梅毒患者的尸体。” 李昂知道苏冯想要问什么,认真回答道:“我征求了家属意见, 在得到同意的情况下, 解剖了病患的尸体。目前这份论文, 只有你我知晓。” 苏冯脸色稍缓, 思索良久说道:“其实从你发那些牲畜解剖图纸的时候,我和刊物所的同事们就大概猜到你未来会这么做。 终有一天要研究到人体的构造。 但是, 民间依旧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前隋宗门留下的影响,又太坏太恶劣...” “我知道, ” 李昂点了点头,“但苏博士, 总要有人踏出这一步的。你也知道,在大蒜素问世以后, 民间闹出了多少笑话。 有人在家自己捣蒜,食用大量大蒜, 结果肠胃灼烧,腹痛而死。 有人眼睛疼痛,用大蒜素涂抹眼眶,结果双眼红肿,差点失明。 一方面世人都知道大蒜素是救命神药,另一方面,民间却还是有着愚夫愚妇, 听信割股饲亲的谣言。 大蒜素是外伤药,但那些断手、断脚、大面积划伤割伤的病患,很多时候都撑不到用药,就已经流血而死了。 民间医师, 许多连简单的伤口包扎、缝合伤痕都做不好。 只有先弄清楚人体结构,才能知晓生病原理,治病方略, 才能发展医学,救更多的人。” 李昂言辞恳切,苏冯犹豫片刻,拿上论文站起身来,“事关重大,我一个人也没法决定,得去询问山长才行。” “山长回来了?” “嗯,昨晚回的长安。” 苏冯用油纸将论文包好,带着李昂离开专利所,前往监学楼最高层。 山长的办公室位于走廊尽头,苏冯轻巧响那扇红木门,伴宿门后传来一声低沉的“请进”,整扇红木门自行开启。 这是一间宽敞房间,西侧墙壁边上立着高大书柜,其中放满了书籍。 既有史书、文学作品, 也有被纤细铁索锁住的禁书。 而在东侧的墙壁边上,则放着一张张桌子,其上摆放着特殊藏品。 写到一半的符箓; 镶嵌满彩色宝石的异域风格匕首; 不断吐水、回流的紫砂茶壶; 编织工艺精美的暗红色毯子; 一些写有甲骨文的甲骨碎片; 诸如此类。 “...” 在踏进办公室的一瞬间,李昂体内的墨丝就躁动起来。 显然这个房间里摆放着的大量藏品中,有一件或数件异化物激发了墨丝的吞噬欲。 停下。 李昂用意志强行平息了墨丝的躁动,目不斜视,不去看那些藏品。 “你们怎么来了。” 外出归来的连玄霄坐在桌后,脸色有些疲倦,但心情似乎很好,微笑道:“如果是来找我要外地的纪念品,那我这可没有。” 苏冯嘿嘿一笑,将论文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避开了那些符纸与文件,“这是日升的论文,您看下能不能发布。” 连玄霄拿起论文翻了一翻,眉头缓缓皱起,突然抬头对李昂问道:“很急吗?” “呃...” 李昂愣了一下,点头道:“嗯,我怕,时间不太够用。” 青霉素的问世,未必能抑制住梅毒的传播扩散,何况还有那么多恐怖疾病在暗中窥探。 想要创立医学体系,就得自己先成为“学阀”般的人物,开宗立派,招揽门生,让越来越多的人投身于医学当中。 开拓解剖学,仅仅只是第一步而已。 “好。” 连玄霄没有再问,点头道:“那就发表在下一期的理学刊物吧。” “这么快?” 苏冯吓了一跳,“昊天道门的人还在长安呢,我想要不要等他们结束了学术交流,回到太皞山再发表这篇论文? 毕竟他们也许会恶意反对,把解剖与前隋邪道宗门混为一谈...” “他们反对,” 连玄霄平静道:“又能如何。” 第二百一十九章 越王 鸿胪寺中,鸿胪寺卿与鸿胪寺少卿各自拿着一份理学刊物,面面相觑。 “...要通知学宫么?” 少卿皱眉道:“太皞山的使者们,对于这期刊物格外不满。甚至有人直言李昂这是妖魔行径。” 新的一期理学刊物,不出意料地掀起了轩然大波。理学刊物,特别是主刊,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学宫的态度。 而当论文撰写者,又是那位李昂的时候,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 “...” 寺卿闭目凝思良久,缓缓说道:“此次带队的信修枢机,有说过什么吗?” 少卿摇头道:“这倒是还没有。。信修枢机来长安以后,就闭关不出。生活起居,也由太皞山他们自己的人照料。” 寺卿道:“既然信修枢机没有发话,就不用通知学宫了。” 少卿欲言又止:“可是...” 寺卿横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担心太皞山对此感到愤怒?” 少卿抿了抿嘴唇,“嗯。不止太皞山,这片论文恐怕还会引起友邦惊诧,让南周、西荆等国发来询问。” 太皞山毕竟是昊天道门的中心,天下已知文明范围的大部分,都遵从道门的启示与指引。 哪怕摒除掉昊天信徒的身份,单纯从虞国利益的角度出发,触怒太皞山也绝非明智之举。 “唉,习惯了。” 寺卿叹气道:“从苏子不敬昊天开始,学宫历代山长中,除了寥寥几位,大多不怎么虔诚。而学宫修士铺路修桥、炸山填渠、钻研理学的举动,也时不时引来太皞山的不满。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两件事情。 难道还能因为区区一篇论文,派兵攻打虞国不成。” 他顿了一下,摇头无奈道:“缪正青这个学宫监学是怎么干的? 学宫要发这么敏感的东西,他都不会过来知会一声,让我们鸿胪寺里外不是人。 罢了,我进宫一趟,禀告陛下。” 年迈的寺卿站起身来,锤了锤酸疼的老腰,再看了眼论文上明晃晃的李昂名字,心绪复杂。 多事之秋啊。 ———— 学宫后山的李昂,并不知晓自己这篇论文造成的影响。 既然山长点了头,那么其他无关人等的意见,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现在的精力,全都用于...补课。 两晋俱丧婚嫁礼法观念的变化。 前隋对突厥的民族政策。 虞律化外人相犯的处置原则。 被转化为常见牲畜的低阶妖类。 ... 为了制取青霉素, 李昂请了太久的假期, 以至于落下的课业堆到了令人仰望的程度—— 何繁霜是经常来补课, 但作业与课堂笔记,还是要他自己写的。 莫名有种假期即将结束,在开学前一天拼命补作业的既视感。 李昂摇了摇头, 将杂乱思绪抛之脑后,继续用念力同时操控两根笔杆, 奋笔疾书。 “我来啦——” 屋外传来了李乐菱的声音, 她披着暖和厚实的水貂绒围脖, 手上揣着小巧精致的暖炉,蹦跳着走进屋内, 身旁跟着的侍女,提着一个个餐盒,里面装着新鲜温热的菜品。 李乐菱从餐盒里端出菜, 放在李昂面前的桌上, 随口问道:“翠翘呢?” “楼上睡午觉呢。” 李昂用念力放下毛笔, 抬起手指, 说道:“五。” 李乐菱歪了下头,不解其意。 “四, 三,二,” 李昂自顾自地倒数着, 当说完“一”字的时候,楼梯上也传来了噔噔噔的脚步声——闻到食物香气的柴柴, 揉着惺忪睡眼,扶着楼梯扶手走了下来。 除了不会飘以外, 简直就跟古早动画中,被食物气息勾走的猫猫狗狗一样。 李昂与李乐菱相视一笑, 配合默契地收拾起了桌面,摆好了碗筷,“吃饭吧。” 三人坐在一起吃着午饭,闲聊着最近的事情。 长安近期最大的话题,自然是外国来的使团了。 除了周国、荆国等大国以外,一些本来就要到虞国朝贡的小国,最近也到了长安。 “对于这些小国来说, 朝贡绝对是件稳赚不赔的事情。” 李乐菱随意说道:“虽然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但每次来长安,都能得到金银、丝绸等丰厚赏赐, 其国主还能得到虞国册封,在当地受到保护。 并且...小国使团还有别的能捞钱的路子。” “捞钱?” 柴柴好奇道:“怎么捞?在马车里偷偷放点当地特产,来长安卖出去吗?” “嗯,这是一种方法。” 李乐菱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除了这种,还有就是...参加蹴鞠。” “哈?” 一向不关心体育赛事的柴柴和李昂同时诧异道。 “那些商号举办的蹴鞠比赛啦。” 李乐菱解释道:“蹴鞠历史悠久,为了保持吸引力,那些商号绞尽脑汁,先是弄出什么东西部,分出东部赛区和西部赛区,又弄出了什么联赛制。 前几年,还捣鼓出了长安杯——也就是多个国家级别的球队共同参与。 由于奖励极其丰厚,南周、西荆等国的球队都会来参加。而那些小国,也会搏上一搏,在朝贡的时候顺便带上球队队员,省得来回跑。 万一能赢上一两场,那就是万贯级别的回报。 前几年的长安杯,都是虞国赢,但今年不知怎么的,虞国球队战况不顺,面对小国球队接连受挫,最后输给了南周。 不少花高价买门票的狂热爱好者,已经连续好几天堵在了举办蹴鞠联赛的商号门外,大骂退钱了。” ...这熟悉而又诡异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李昂表情颇为古怪。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情。” 李乐菱从手包中拿出两份红色请柬,“我四哥再过几个月就要成婚了,先把请柬给你们。” “越王殿下要成婚了?” 李昂诧异地接过请柬,随手翻了一下,发现越王李惠的未婚妻是工部尚书家的女儿,“怎么这么急?” “嗯,朝廷有人在催了。” 李乐菱微抿嘴唇,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谈,吃完饭后就匆匆离去。 柴柴看着她走远的背影,翻了翻精美奢华的请柬,奇怪道:“乐菱怎么怪怪的,她跟她四哥关系不是很好么?为什么看上去这么不开心?” “因为夺嫡的关系吧。越王李惠格外受陛下宠爱,快成年了还留在长安,不前往自己封地。估计是朝廷某些支持太子的大臣感到不安,想以成婚的名义,把越王彻底赶出长安。” 李昂摇了摇头,他没心思掺和皇子夺嫡的事情,对于李乐菱的烦恼也爱莫能助。 皇位只有一个,总有人会被淘汰。 ———— 成婚... 工部尚书府中,名为阎萱的工部尚书嫡女、未来的越王妃,正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发呆。 婚礼日期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群侍女、女官在周围忙碌着。 或者装点房间,或是筹备嫁妆,或是准备给宾客的礼品。 一片嘈杂声中,阎萱的内心格外茫然。 诚然,越王李惠是个绝佳的成婚对象,出身高贵,天资聪颖,才华出众, 之前几次在非正式场合的见面,也能看出其性格友善,没有因为贵为皇子而嚣张跋扈。 至于长相...生母是薛皇后的李惠,可以说是有点小帅的胖子。 诸多优点叠加,阎萱很难说自己对这桩婚姻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唯有一点—— 夺嫡。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长安城中,谁不知道陛下格外宠爱,甚至可以说是溺爱他的四子, 之前在立太子的时候,也颇为暧昧,在嫡长子李嗣与四子李惠之间犹疑不定。 他的态度,影响了一众臣子,令他们或明或暗交好李惠,以期从龙之功。 自己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夺嫡之争,何其凶险,稍有不慎就要迎来举家覆灭的结局。 阎萱坐在梳妆台前,却觉得自己仿佛是一颗陷入了旋涡之中的棋子,无助无力,难以呼吸。 “三娘,沐浴的热水准备好了。” 一位侍女弯下腰,贴在耳边说道。 “嗯,这就来。” 阎萱回过神来,起身走出卧房,来到浴室,在侍女的服侍下,解下衣服,忧心忡忡地踏入浴桶当中。想着自己未来的命运、 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那位侍女眼中一闪即逝的光芒, 以及水面玫瑰花瓣之下,那溶解飘散于水中的淡红色烟雾。 第二百二十章 交流 等李昂补完这段时间落下的课业后,各国使团也完成了觐见天子的流程,将在十天后,正式对学宫进行拜访。 在学生大会上,山长简单讲了讲相关事宜。 比如外国学子不会有具体班级,他们每人会分到每七天的学宫课表,根据自身情况,填选自己接下来七天想要上的课程,再提交给学宫; 绝大多数外国学子都是当地精英,会说长安官话,因此一般不会有语言障碍; 外国学子不会住在宿舍,白天来学宫上课,晚上回长安城,住在鸿胪寺给他们安排的住所; 外国使团中的老师,也会在学宫开设临时课程,比如太皞山的神学、哲学、文学、神术等等,学子们想要参加的可以自愿报名; “神术...” 一旁的杨域惊诧道:“太皞山这都愿意教么?” “只是教而已,没有虔诚信仰根本学不会。而有虔诚狂热的信仰,那就是道门的自己人了,怎么样都不会亏。” 李昂随意说道。 修行道途分为符术剑念体五种,这是一年级书本上的内容。 但实际上,除了这五种之外,还有其他的修行体系。。 比如太皞山的神术——凭借对昊天的虔诚信仰,施展术法。 蛮荒巫师的巫术——借助超自然存在,与祖先灵魂的力量,释放方术。 天竺的脉轮之术,以及受其影响的禅宗禅定之法, 至于魔门中千奇百怪、效果与副作用同样明显的修行法门,更是有如天上繁星,数不胜数。 李昂在阅读藏书的时候,还看到过一种名为“大悲恸诀”的诡异功法,只有天赋糟糕、命格极差者方可修炼。 一旦开始修行,修行者就将厄运缠身,家财破尽,妻离子散,自己也会患上种种疾病。 想要的总是事与愿违,身边的人逐一离去,喝凉水都塞牙,每个屁都会辜负自己。 与之相应的,则是修行速度的提升——越惨越倒霉, 修炼进度越快。 传闻这门功法存在于两晋时期, 只传承了几代, 就被绝望悲愤的末代传人亲自毁去,并刻下石碑,警告后人。 “...学术交流将持续到明年五月。在此期间, 会举办多项活动,如辩论, 兵击, 球赛等等。 部分活动只有听雨、巡云境的学子才能参与。 每项活动都会奖励学分, 并记入个人分数, 最终分数前十的获胜者, 将得到各学院提供的奖励。” 山长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分数最高者,还能得到前往太皞山湛泉进修的机会。” 湛泉... 周围同学们立刻骚动起来,李昂目光一凝, 传说在太皞山深处, 有座名为湛泉的泉水, 其中蕴含着凡人难以想象的智慧与奥秘, 是太皞山的圣洁之所。 只有昊天掌教、四位枢机有权进入其中。一些对天下做出过杰出贡献,被道门封为圣人者, 也能被邀请前往湛泉。 如西荆历史上,将大片国土割给道门的某位国主; 发疯之前的剑仙李太白; 而当代还活着的修士中,貌似只有天台山的鉴泉僧受邀去过湛泉——大约三十年前, 他成功阻止了一场十万荒山的妖魔异变,保护了虞国南部与周国北部的上百万百姓。 因此而被太皞山奉为座上宾客。 广场上议论声不绝, 那可是只有圣人才能获邀前往的湛泉啊,古往今来也没多少人有这份荣耀。 “传说湛泉是昊天神迹形成的, 灵气浓度远超凡间任何一个地方,仅仅只是待在那里, 都能洗涤身心灵魂,强化修行天赋,” 杨域压低声音,兴奋道:“没有修炼天赋的人可以踏上修行道途,而卡在某一境界的修士,也能突破关卡。” “是么。” 李昂对于这话不予置否,湛泉应该是有特异之处, 但肯定没杨域想象得那么神奇。 否则太皞山召集一百来个卡在巡云境高阶无法突破的修士,把他们丢进湛泉,分分钟催化出百名烛霄修士,轻而易举踏平各国。 都不需要再册封国主、通过国主来收集财富, 直接让枢机神官与司祭们统治天下万民。 湛泉,要么存在限制,要么有某种副作用。 李昂有墨丝在身上,已经弥补了修行天赋的缺陷,而且太皞山历史悠久,对异化物的了解不亚于学宫,和他们的人进行接触,说不定会有暴露墨丝的风险。 李昂对所谓的湛泉,兴趣缺缺,不过参加活动给的学分和其他奖励,还是可以要的。 “希望大家踊跃报名参与,为自己、为学宫赢得荣耀。” 祭酒陈丹丘起身,淡淡说道:“不要辜负百姓、父母、师长、朝廷对你们的期许。” 他的视线扫过广场上的所有学子,仿佛在说——冠军必须是学宫的,谁要是敢在家门口输给周国人、荆国人乃至突厥人,后果自负。 “散会。” 山长微摆手掌,结束了例会。 同学们四散离开,兴奋地讨论着比赛的事情。 厉纬好奇道:“去湛泉的机会,是太皞山提供的。那我们学宫会给什么奖品?神兵?甲胄?还是禁书?” 杨域撇嘴道:“面子上不能输,学宫的奖品,就算比不过去湛泉进修,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啧,为什么学术交流偏要选在今年,不能晚几年再来么?” 厉纬摇头抱怨道:“有些比赛还设了听雨境、巡云境的门槛,我们岂不是只能旁观了? 不公平啊这。” “说的好像没门槛,你就能打得过太皞山的同龄人一样。” 杨域撇嘴道:“他们普遍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在打修炼基础了,正式修炼更是比我们早了好几年,而且接受各国资源的供养,比我们还富裕。 我估计,只有高年级那些优秀的学长学姐才能跟他们争一争。 我们啊,还是想点实际的吧, 比如怎么才能稍微多挣点学分。 我建议找外国友人商量商量,看他们愿不愿意掉进垂云湖里、再被我救上来,赚一波见义勇为的学分。过段时间再换人落水,互惠互利。” 厉纬吐槽道:“那还不如直接把外国友人绑在水车上,反复入水出水,狂刷分数呢。”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叶片 十天时间很快过去,各国使团的学子也正式来到学宫进行学术交流。 具体感受么...大概就是教室变得稍微拥挤了一些,课堂上的发言与提问也更加积极了—— 学宫的不少教职工与学子们是外国人,但更多的还是虞人,有家国情怀,面对外人总要让自己显得更优秀一些。 而外国学子所选的课程,特征也很明显。 理学课报名的人是最多的, 其次是兵学、百兽、符术剑念体等等, 农学、算学和丹青音律等也有不少人报名。 相比之下,报国史和虞律的就少了许多——外国学子确实没有太大必要学习虞国法律。 “念力千变万化,无形而有质。你们学过了心平、方圆、磐岩等技巧,接下来就要将它们融会贯通。。” 草坪上,奚阳羽慢条斯理地讲授着念学课程,“德明,你来配合我演示一下。” “是。” 一位念学助教走到前方,给自己蒙上眼罩,再解下腰间锦囊,从中取出三十余块长方形的未开锋金属片。 他将金属片在手掌上摊开,深吸了一口气,用中指拂过所有金属片的边缘,释放念力,令所有金属片悬浮而起,环绕周身。 而奚阳羽,则打了个响指,身侧十米开外的大树摇晃了一阵,飘落下几十片绿叶。 嗡—— 所有绿叶凌空飞来,在奚阳羽周围悬浮着,于念力控制下,逐一舒展平整。 奚阳羽抬起食指,轻描淡写地一挥,绿叶便如飞刀一般,朝着助教疾射而去。 叶片边缘切割空气,发出鸟鸣般的密集声响。 那位念学助教紧抿嘴唇,双掌猛地合十,周身金属片飞速移动,在叶片刺中自己之前将其拦截住。 铛铛铛铛! 金铁交错声不绝于耳, 被念力强化过的叶片,绕着助教急速旋转,不断轰击, 而蒙上双眼的助教,则用金属片防护自身。 台下学子们惊讶错愕,如果被攻击者稍有不慎,让一片绿叶穿透防御,哪怕穿着最严密的铠甲,恐怕也只有碎尸万段的下场吧。 而要是将绿叶, 换成金属材质的刀片... “好了。” 奚阳羽一挥手指, 所有绿叶失去力量, 缓缓飘落在地,观其形状,没有一片破损。 而那位助教, 则长舒了一口气,一边擦着额头少许汗水, 摘下眼罩, 一边控制坑坑洼洼的金属片回到锦囊当中。 “念师不同于剑师、符师他们。” 奚阳羽双手负在身侧, 淡淡道:“剑师没了手中利剑,十成本领去了六成, 符师没了符箓笔墨,十成本领去了七成。 而念师的力量来源,在于自身。 落叶, 飞花, 石子, 皆可为武器。 刚才德明助教展示的, 是方圆与一心多用的使用技巧。 先释放念力,感知周围环境, 再用大量铁片防护自身,抵御外来威胁。 当然,这更多的是给你们展示技巧。战场上的敌人肯定不会这么配合, 只用飞矢一类的武器进行攻击。 而是刀劈,斧剁, 冷枪,无所不用其极。 这就要用到磐岩了。” 他朝助教点了点头, 后者深吸一口气,用念力覆盖全身, 摆出防御架势。 见助教准备好,奚阳羽抬起手臂,一弹手指。 砰! 助教被无形巨力轰中,整个人飞了起来,重重撞在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枝杈摇晃,落叶缤纷,树皮木屑飞溅, 助教甩甩脑袋,站起身来,身上没有一点伤痕。 “磐岩的本质就是用念力防护住体表,免受外力冲击。” 奚阳羽讲解道:“但这样做, 会消耗大量念力,所以要配合方圆技巧。在对方出招的瞬间,感知到这次攻击的力量,均匀地分配念力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任何一个地方出现差错,都有可能令防御崩解,命丧当场, 或是身躯挡下了这次攻击,但手脚四肢因为念力分配不均,被重击产生的冲击力而直接甩断。” 奚阳羽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念师需要无时无刻地计算、衡量、估测、预计,一心多用仅仅只是开始, 最终目的,是要形成本能。令你的念力,如同手脚般灵活。 德明,把念线拿出来吧。” “是。” 助教从怀中取出金属丝线,展示了名为牵丝的念力技法。 即用念力控制丝线,笼罩一片区域。 区域中,方圆的感知范围大幅度扩大,并且每段丝线都能灵活移动,当有人踏入其中时,念丝能瞬间收紧,如蛛网般将敌人束缚,乃至切碎。 念师的能力上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计算能力,应急能力,谋划能力以及想象力。 这一点上,李昂觉得自己做的还行。 当其他人还在努力施展磐岩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感受到自己身躯被一层念力笼罩,有种刀枪不入的既视感。 这应该是墨丝带来的效果——墨丝已经深入到李昂身体的各个部分,简直就是天生的灵脉回路,灵力的释放效率与灵敏程度比同阶修士要高得多。 另外,李昂还无师自通,用念力覆盖在手掌上,如同一层薄膜。 当这层薄膜接触物体表面,就可以吸附住, 像是壁虎一般,贴着垂直墙面行走。 可惜身藏境中阶的灵力有限,等到听雨境,就可以用念力在空中形成台阶,表演左脚踩右脚上天。 再努努力,说不定可以用念力把自己提起来,体验一把飞翔的感觉。 “两人一组,选一片叶子,用念力争抢其控制权。要求不损坏叶片。” 奚阳羽随口吩咐了一句, 学生们立刻按照人际关系,两两组队。 “七郎...” 李昂在念学课上的熟人不多,刚转身看向杨域,后者就咳嗽一声,指了指不远处和邱枫站在一起的张余妍,“抱歉了日升。” 李昂无语道:“...刘备曾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汉昭烈帝有说过这话么?呃,算了,你看,大街上缺手缺脚的人不少,但没有谁不穿衣服的。这次就原谅兄弟我吧,下次请你吃饭。” 杨域告罪一声,兴冲冲地跑去和张余妍组队。 李昂叹了口气,看向了同样无语的邱枫,“咱俩试试?”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天才 “好。” 邱枫从树上摘了片叶子,用念力将其吹到空中。 以李昂目前的念力控制效率,这种游戏简直是小儿科,他和邱枫来回争抢叶片的控制权,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有关于医学上的事情。 上次李昂发表的人体的构造,被放在理学刊物的第一页。学宫这种鲜明的支持态度,为李昂减少了相当大的舆论压力。 并且,人体构造一文,也在医师群体中引起了广泛讨论,催生了许多新奇想法。 比如一些老年人在没有明显外伤的情况下突然死去,很可能是因为血管老化导致的内出血。。 在外伤领域,动脉主要和心脏进行血液交换,所以动脉出血会比静脉出血更急迫等等。 甚至于,人体的构造还推动了衙门里仵作的验尸事业——人的骨骼和动物骨骼形状不同,不同死法对人体的影响不同。 李昂对于这些想法乐见其成,他希望的是推动整个医学的发展,而非个人名望的提升。 “病坊的那些医师经过日升你的培训后,已经学会给人做皮试、打吊瓶了。 就是青霉素有点不太够用。将作监的工匠全去打造冷凝管了,青霉菌的培育只能交给太医署来做...” 邱枫揉着额头说道,她家里人都是御医,这段时间忙得连轴转,或是跟进新兴的细胞学,或是跟进解剖学,或是在忙着消化李昂提供的青霉素生产工艺。 “这样啊...” 李昂对此爱莫能助,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能希望太医署给点力,多生产点合格的青霉素。 “对了日升,” 邱枫想到了什么,犹豫问道:“你觉得,念学有没有可能,跟医学联系在一起?” “嗯?” 李昂一挑眉梢,“什么意思?” “呃,方圆能用念力感知周围环境,而牵丝则能扩大感知范围、提升感知精度。” 邱枫迟疑说道:“如果用干净的念线,伸入人体,是不是就能用念力感知人体内部,直接‘看’到器官的情况? 这样更加直观具体,能发现深层病因。” 说罢,她脸庞微红,急忙摆手道:“我只是乱猜的,有没有用我也不知道。” “不。” 李昂眼前一亮,“很好的想法...” 念力版本的内窥镜? 他心思急转,迅速评估着可行性。 念力感知,其实就是灵识的升级强化版本。 优秀的念师, 在全神贯注的情况下, 能感应到地下深处的某块岩石, 或是感应到赌坊骰盅中,骰子的具体数字。 (因此长安各家赌坊,或是明确拒绝修士上门, 或是在骰盅中掺杂特殊材质,能抗拒灵识与念力查探) 但, 就像奚阳羽说的那样, 念力无形而有质。 人类身躯是一个整体, 被皮肤包裹着。想要在不损害人体的情况下,完全扫描人身是不可能的。 不过, 如果换成伸入人体的念线呢? 异界记忆中的内窥镜,说白了就是一个配备了灯光、摄像机的管子,可以经过人体的天然孔道, 或者是手术做的小切口, 进入人体内, 观察器官。 它的最大意义, 是在不用切开人体的情况下,观察人体内部实时动态的图像, 并配合专业的微创手术器具,进行治疗。 被广泛应用在耳鼻喉、口腔、消化道、肾脏、关节、腹腔等器官或部位。 相当于医师的第二双眼睛,极大程度上推动了医学的发展和进步, 改善了病患的处境。 而念线产生的创口更小,可探查范围更广, 念力感知的精确程度与灵活性,也更优异。 他自己就是个绝佳案例, 墨丝遍布于体内各部位,只需要用念力扫一圈, 就能看见体内情况。 “丝线必须足够细,念力释放必须足够精准且轻微,不伤害人体,” 李昂越想越觉得可行,严肃道:“在满足这些条件的情况下,这个想法完全可行。 甚至,念线还能在一定程度上, 充当手术工具。” 是的,手术工具。 以食管裂孔疝为例,这是种常见的消化系统疾病,腹腔脏器通过扩大的食管裂孔进入胸腔, 导致出现烧心、反酸等胃食管反流症状。 在没有腹腔镜的情况下,只能用开放手术或胸腹联合切口手术,这样并发症和死亡率较高,且术后恢复状况不佳。 而念线,既能充当腹腔镜,又可以作为手术工具,将疝入胸腔内的腹腔内容物纳回腹腔,切除疝囊,恢复正常的解剖结构,同时将食管裂孔缝合修补至正常大小。 显著降低并发症概率与死亡率。 又或者是血栓,血栓是血流在血管中形成的小块,会堵塞血管,造成严重危害。 而无所不至的念丝,完全可以沿着血管游动,来到血栓所在处,将其切除。 其效果,说不定比异界记忆的栓子切除术还要好。 “你真是个天才!” 李昂激动地一拍邱枫肩膀,吓了后者一跳——她还没看见李昂这么开心过。 “没有啦,我只是随口一说。” 邱枫不好意思地摆手道。 “不不不,这个想法非常非常重要。” 李昂摇头道。 邱枫的话语简直给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这还是第一次,他看见了可以追赶异界医学的曙光。 如果不是还在上课,他现在就想跑回后山,进行相关实验。 轰! 巨响声打断了李昂的思索,他转头望去,只见那位名为辜德明的念学助教,重重摔了出去,整个人撞在树干上,将树干拦腰撞断。 而他面前,则站着一位穿着太皞山制服、一脸无辜的少年。 好像是叫...边辰沛? 察觉到动静的奚阳羽瞬息而至,隔空扶起了辜德明,确认对方及时释放了磐岩、没有受伤后, 转过头来,阴鸷地望向了边辰沛。 “奚司业,实在抱歉,我和辜助教练习的时候,一时没有掌握好力度,下手稍微重了一些。” 边辰沛脸上挂着态度完美的微笑,“我只是以为,学宫教授的内容,会更专业一些。” “...德明是六年级学生,严格意义上还不是正式助教。” 奚阳羽缓缓收起了阴沉表情,冷漠道:“至于上课内容... 你想听什么?”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兵击 边辰沛微笑道:“学生在书上看到过,学宫考括坟籍,博采众长,除了基础的念师之外,还有别的职阶。” “所谓职阶,本质上是念师对念力操控方式的差异,” 奚阳羽瞥了对方一眼,冷冷道:“御风使,能以念力操纵狂风,例如,这样。” 他抬起手掌,周围瞬间掀起呼啸飓风, 沙尘弥漫,落叶倒卷,学子们不得不眯起双眼,纷纷后退。 “...” 李昂释放念力,笼罩自己和邱枫,阻挡住刮来的沙尘。 他能清晰看见,那位边辰沛周身的尘土稳稳待在原地,没有飞扬起来,但边辰沛本人却脸色陡变,双手握向自己喉咙。 如同窒息一般。 奚阳羽这是...直接用念力排走了那片区域的空气? 李昂惊诧不已,再一次对烛霄境念师的能力有了新的认知。。 无法呼吸的边辰沛脸色迅速变红,他抬起双掌,朝前竭力一推,令自己向后飞去, 然而却在半空中陡然停住,手脚四肢如同被锁链捆住一般,动弹不得,保持僵直姿势。 “傀儡师,以念力控制他人躯体,或操纵机巧傀儡。” 奚阳羽平淡的声音透过飓风传递到每个学生耳中, 他朝前踏出一步,身形在空中拖拽出长长残影,瞬间抵达至边辰沛身前。 “强念使,舍弃了对念力外放方面的修炼, 将念力全都用来强化自身身躯, 达到堪比同境界武者的程度。” 奚阳羽慢条斯理地讲述着, 手掌前伸,在边辰沛额头前方陡然加速,拍在后者的脑门上。 砰! 边辰沛整个人倒飞出去, 撞断了数颗树木,摔入杂乱灌木丛中。 奚阳羽收回手掌, 看也不看那边, 转身对所有学子淡淡道:“除此之外, 念师道途还有影舞者——全力强化隐匿自身能力,专精于刺杀暗杀; 禅宗独有的苦谛金刚——勘破苦难怨憎, 身心无漏无缺。 念学道阻且长,就算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学全, 不可贪心冒进...” 他说话的功夫, 几名穿着太皞山制服的学子已经冲到灌木丛中, 将边辰沛扶了起来。 后者一副晕晕乎乎的模样, 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唯独脸上, 印着一个鲜红手印——看上去短时间内是不会消退了。 看到边辰沛这幅模样,有太皞山弟子面露不忿,朝奚阳羽沉声问道:“辰沛只是提问两句, 先生何故以大欺小、倚强凌弱?” “哦?” 奚阳羽淡淡道:“我刚才也只用了和他同境界的、听雨境高阶级别的念力。没有超出半分。 何来倚强凌弱的说法? 最多只是在演示的时候,一时没有掌握好力度, 下手稍微重了一些。” 奚阳羽原模原样地重复了一遍边辰沛的话,呛得一众太皞山学子们脸色涨红, 不知该如何反驳。 一个烛霄境修士不要脸起来,那还真是没什么办法。 铛铛铛—— 昊天钟声响起, 奚阳羽丢下一句下课,便带着辜德明转身离去。 学生们各自离开,李昂的视线在那位边辰沛身上稍微停留了一下。 听雨境高阶,只差一步就能晋升巡云境,该说不愧是太皞山么? “啧啧啧,奚司业竟然敢对太皞山的人动手,一点面子也没留。” 杨域眼眸中闪烁着八卦光芒, “这可不太像是他以往的作风啊。” “辜学长是他的学生,出手估计是为了护犊子吧。” 李昂从口袋里翻出课表,下节是久违的体学课,上课地点位于演武场。 因为要迎接学术交流的缘故, 学宫演武场的面积临时扩大了一圈,地上的草坪也不再是寻常草籽,而是专门培育过的假俭草。 这种草的根系旺盛,匍匐茎强壮,被破坏后能快速蔓延再生,非常适合种在演武场里,不怎么怕糟蹋。 这节课由体学司业薛彻,和来自其他国家的武者,共同授课。 “和其他道途一样,武学也在不断发展、演化。” 因为有外人在,一向性格散漫的薛彻此刻认真了许多, 他站在演武台上,“武学的两大部分,炼体与兵器。 炼体好理解,锤炼身躯,增强体魄。 而兵器,则是武者身躯的延伸。” 他指向边上的武器架,架子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武器。 “兵学课上你们应该学到过,长枪凭借攻击范围大、易训练、能在对手贴近自己前反复刺击不怕失误等缘故,在战场上逐渐取代了刀剑的地位。” 薛彻说道:“但炼体武者不同于普通士兵, 穿戴重甲的武道宗师,能无视战场上的飞矢与寻常兵器, 只有同境界的武者,或者数名、十数名低一个境界的武者,才有把握围困、乃至击杀。 这就使得,炼体武者所使用的兵器不再局限于长兵, 反而回到了自由挑选最适合自己、适合环境的武器。” 薛彻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杆短枪和一面盾牌,和一位金发碧眼的剑师对练起来。 双方都没有施展超过后天武者境界的力量,而是单纯地展示兵击技巧,一招一式都奔着对手要害, 每一次的进攻、格挡,都隐藏着欺诈、预测、反预测,令人目不暇接。 金发碧眼的外国剑师接连换了数把武器,从十字长剑、刺剑、剑盾,换到巨剑、重剑,始终无法突破薛彻的枪围,只好笑着摇头认输,换人上场。 武者们先后演示了细剑、软剑、长枪、镋、锏、马槊、斩马刀、朴刀、弯刀、链锤等等兵器, 薛彻也不断更换武器。 这次来授课的武者,包括周国禁军教头、西荆皇室武师、太皞山审判使、突厥可汗亲卫等, 可以说是天下含金量最高的武学交流, 以至于双方愈发认真投入,最后忘了还有一众学生在下面看着,直到薛彻一不小心稍微用力,踏碎了一块石板,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朝对面的周国禁军教头摆手道,“罗兄,我们下次再交手吧,还上着课呢。” “好。” 罗姓教官略有不舍地收回长剑,能和同境界武者交手的机会不多,特别还是异国的、之前没怎么对练过的武者。 “那什么,按照课程安排,我来抽几名学生上来演练,” 薛彻咳嗽一声,视线扫过台下的学宫弟子,“裴静,你先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伽罗 “是。” 裴静蹬踏地面,身形轻盈而潇洒地跳上了擂台。 “宫赐,你来。” 周国禁军教头也点了一个名字,只见一文质彬彬的少年也跳上擂台,位于裴静对面。 “规则是不披甲,佩戴防护符箓,可以使用任意长短兵器,在半刻钟时间内,达成理论上的有效击残,或将对手逼出擂台,即为获胜。” 薛彻简要介绍了一番规则,拿出两张防护符箓——这种符箓也是学宫符师耗费大量精力、灵力制作的,造价昂贵, 不仅和寻常符箓一样拥有防护功能, 在被外力击中时,还会产生红色涟漪。并且外力击打的力量越大,光芒就越明亮,方便裁判进行判定。。 裴静接过符箓,来到武器架前站定,思索片刻,挑选了一把剑格呈十字状的汉剑,以及一面椭圆盾牌。 而对手选择的,则是周国的双手长柄刀——类似虞国横刀,刀身狭窄,小镡。 “为什么薛司业不选正经的炼体生上去,而是选了裴四?” 台下的杨域不禁疑惑道:“按理说炼体生在兵击环节应该更占优啊。” “因为这堂课的主题是武技吧。” 厉纬仔细观察了一番台上裴静的准备动作,特别是他甩动剑花、衡量汉剑重心的姿势,轻声道:“裴家四郎虽然主修的是剑道,但听说,他来学宫之前,在家里练过近十年武艺, 而且给他上课的也都是军中最优秀的退役教官。 不考虑炼体后提升的身体素质,单论武艺,他说不定要比其他人更强一些。” 杨域惊诧道:“包括你在内?” “包括我在内。” 厉纬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家里没有太多背景,是自己在边镇前线与马贼、盗匪厮杀,积攒军功,才得到将军赏识,有了来学宫就读的机会。 此前他的武艺,都是军中教授的,在质量上肯定不能和专业教官一对一悉心辅导相比。 事实也正如厉纬所说的那样,拿到剑盾的裴静像是陡然换了个人,挥剑时没有半点贵公子的雍容华贵, 反而招招阴险狠毒, 剑锋始终追逐着对手的要害。 对面使用双手横刀的周国少年一时失措, 被逼退数步,他脸色阴郁试图反击, 然而每一次还击, 要么被裴静手中的盾牌所挡, 要么迫于汉剑带来的压力, 被迫收招变招。 “好家伙...” 好歹上了一年半的体学课与兵学课, 杨域也能看懂是裴静压着对面打, 惊愕道:“裴四这本事藏得够深啊,之前课上怎么没看他用出来过。” “因为没必要吧, ” 李昂凝视着台上的激烈厮杀,随意说道:“这门剑盾技艺就是为了在极端环境下,防御保命的。 裴静可能早就打定主意主修剑道, 等修为上去以后, 可以用飞剑遇敌, 这门剑盾招式也就没了使用机会。” 铛!! 伴随着清脆声响, 裴静以一个诡异角度,握持汉剑穿过对手腋下缝隙, 刺中对方下巴,令防护符箓绽放出耀眼红光。 如果没有符箓防护,这一剑就能刺入下巴, 贯穿半个颅骨。 “好!” 台下的窦驰、阿史徳土门等人高声叫好起来, 就算是周国学子们, 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剑确实漂亮。 “承让。” 裴静收起剑盾,后退半步, 彬彬有礼地拱了拱手。 对面的周国少年握着横刀,紧抿嘴唇平复了一下呼吸, 收起脸上的懊恼表情,也拱手还礼。 “嘿咳咳,” 薛彻本来想要嘿嘿一笑,刚一出声就反应过来,连忙咳嗽了一阵,“裴静,你还有力气么?” “...” 裴静没有急着回答, 再次甩了个剑花,估量了一番体力后,才朝薛彻点了点头,“有。” “好, 那就再来一场。” 薛彻转头望向其他国家的教官,“这回换哪国学子上?” “...” 一众教官眉头微皱,虽然这是各国学院之间的学术交流,不带有太多功利因素, 但虞国与各邻国的关系微妙,边境时有摩擦,两国民间也谈不上多么友好。 往小了说,这只是一场不那么正规的、学生之间的擂台演练, 往大了说,就有关于国家尊严与荣耀了。 “...我们来吧。” 代表突厥的可汗亲卫开口说道:“阿史那,你可以么?” 台下的突厥学子齐齐转头,望向一个青年。 阿史那... 李昂一挑眉梢,阿史那是突厥大姓,意为高贵的狼,也有蓝色之意,指突厥信仰中的最高天神。 阿史那氏族主要与阿史徳氏联姻,两家协力掌控突厥各部, 如今的突厥老可汗,就是姓的阿史那。 这位青年地位不低,估计是可汗的什么亲戚子孙吧。 “...”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刚要上前,身边的突厥少女却已抢先踏出一步,“我来。” “伽罗你...” 名为阿史那阙特勤的青年错愕不已,然而他的妹妹,阿史那伽罗却狡黠一笑,三步并两步跳上擂台。 “怎么是个小女生?” 窦驰眉头皱起,朝身旁的友人阿史徳土门问道:“土门兄,她是你家亲戚?” “嗯啊...” 阿史徳土门脸色古怪,他是裴静等人的朋友,也是阿史那兄妹的表亲,小声说道:“她名为阿史那伽罗,是可汗的侄孙女,是我们一辈中天赋最优秀的狼苑子弟。” 同时也最聪明。 阿史徳土门心中默默道。 擂台上的裴静已经先战胜了周国的同龄人,如果换阿史那阙特勤上去,是赢是输都不赚。 在外人眼中,阙特勤赢了,是裴静之前已经消耗了一部分力气。 阙特勤输了,则场面更加难看——他可是可汗侄孙,代表了阿史那家族的尊严。 换伽罗上,反而要好上许多。 不过,这些弯弯绕绕倒是不能直接跟窦驰等人明说,只好憋在心里。 “你的对手是我哦。” 阿史那伽罗娇憨一笑,学着虞国礼仪,摆了个标准的拱手礼。 她的身形娇小,五官精致,如丝绸般光滑的头发绑成马尾,搭在肩膀上, 其脖颈、手腕上,系着一串串玉石珠宝、狼牙装饰, 露出袖口的手臂、小腿皮肤,呈现着细腻的小麦肤色。 第二百二十五章 武道 刷。 裴静一挥汉剑,稍稍颔首以示对对手的尊敬。 简单的动作,却令台下的一些少女们目光下意识聚焦——不得不说,裴静确实很适合这种场合,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气质超然, 即使是额头上汗水凌乱,也丝毫不显得狼狈,反而平添了一丝英气。 “好英俊啊...” “他就是长安的裴家四郎么?” “是他,他的父亲是尚书仆射,母亲是太原王氏的嫡女。无论人品、性格、才华俱是超群绝伦,同龄人中数一数二。” 台下的少女们小声讨论起来,“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呐。” “这么优秀的人想必早就订好了婚约了吧?唉,好可惜,为什么我不是长安人。。” “告诉你没有哦,我们陛下很久以前本来是要在家宴上,给裴家四郎赐婚的,但那时候才六、七岁的四郎就已经定下了考进学宫、报效国家的志向,说自己不从学宫毕业就不会考虑终身大事。让陛下感叹英雄出少年,到现在还是件长安美谈呢。” “这样么?果然优秀的人从小就很优秀。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呀...” 来自不同国家的少女们交头接耳、小声谈论着, 旁边的少年们不爽地咂了咂嘴巴,酸道:“裴四郎虽然优秀,但他在学宫同龄人里,貌似不能算数一数二。 在他前面还有两人呢。 论成绩,那位学宫年级第一的何繁霜不比他高?论功绩,李昂李日升更是无可比拟。” 另一位少年也说道:“是啊,现在人用的肥皂香皂,都是他的创造成果。夏秋疟疾病患减少,是他的功劳。而眼下千金难买的大蒜素与青霉素,也是他发明出来的。” 看着擂台上的裴静,正值青春的少年们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同一战线。 “你们说什么呢?李昂和裴静完全没有可比性啊?” 少女们当即不忿道:“我们只是夸一夸裴四郎,你们就把李昂拉出来。真酸。” “是啊,酸死了。承认别人优秀有那么难么?” “就事论事,不要踩一捧一好不好,这样显得很低端、很没自信诶。” 那边人群的叽叽喳喳说话声稍微大了一些,李昂听得很清楚,脸上表情当即变得古怪起来。 ...你们说归说,别扯上我行不。 厉纬和杨域窃笑不已,用手肘锤了锤李昂胸膛,“日升,看来你在他国这么出名了啊, 能不能给我们也签个名、写幅字画什么的?” “滚滚滚。” 李昂摆了摆手, 重新看回台上, “开始了。” 擂台上的裴静也许是早就习惯了被人议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而阿史那伽罗, 则踏步走到武器架前,从架子上抽出了一把突厥弯刀, 再拿了一块小巧轻盈的鸢形盾牌。 裴静见状, 眉头微皱, 弯刀其实更适合马战——弯刀的刀刃弯曲,能借助战马冲力, 进行距离更长的切割,撕开敌人的皮甲、血肉。 但放在陆战环境下,弯刀的劣势就凸显出来了——长度不够, 在砍到对手之前, 往往已经进入到了敌人的攻击范围。 并且在刺击上, 也不如长剑有利。 “呼...” 拿着弯刀盾牌的伽罗站在原地, 闭上眼睛,长吁出一口气。 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 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如同刀锋般锐利不可阻挡。 伴随着薛彻宣布比赛开始,伽罗猛踏地面, 娇小身形如利箭般蹿出,弯刀在空中划过弧线轨迹, 径直砍向裴静脖颈。 诚然,弯刀在步战中有着先天的长度劣势, 因此第一步便是拉近距离。 咚—— 面对急速挥来的弯刀,裴静不退反进, 左手举起椭圆盾牌,向前一拍的同时,右手握持汉剑,朝前斜向下劈砍。 他的身高要比伽罗更高,在预计中,对方必须尽可能抬起盾牌,才能挡在这一剑的轨迹上。 有两种可能, 对方气力不支,没能挡下这一剑,裴静直接取胜, 或是挡下了, 那届时裴静也用蹬踏,或者用头槌,来以伤换伤,拉开距离。 然而... 伽罗眼眸中闪过一道寒芒,手腕剧烈抖动,猛地调转弯刀朝向,刃面朝上,令刀刃重重下压,狠狠刮过裴静的椭圆盾牌边缘。 呲啦—— 盾牌表面的漆料飞溅, 由于这面盾牌的内侧把手较松,有着相对宽裕的握持空间, 在重压之下,盾牌上半侧不可控地向着裴静自己的方向稍稍倾斜, 而这一倾斜,刚好就让弯刀的运动轨迹,再次对准了裴静的脖颈。 台下响起阵阵惊呼声, 因为双方身高差距,伽罗的弯刀必定会比汉剑更早地砍中。 来不及思索,裴静也偏转汉剑,剑格前推,卡住弯刀。 大部分汉剑的剑格都比较小,很多时候是作为装饰品。 而这把是实战用剑,剑格长且笔直,能保护自身手部不被割伤,格挡住对手兵刃,在此基础上,引导,乃至控制对手的武器方向。 撕拉—— 此时此刻,裴静浑然忘了自己是在擂台之上,他握持剑柄,推动剑格向前压去。 现在绝不能后退或者收剑, 弯刀的刀刃有着弧度,一旦让其脱离剑格控制,对方就能侧推弯刀,借助刀刃的弯曲,减小阻力,向前割来。 僵持,然后,盾击。 裴静左手的盾牌朝前重重一拍,在这个角度,对方必须后退,否则就会被盾牌拍中肋下,轻则武器脱手,重则直接激发符箓,输掉比赛。 但,伽罗根本没想过后退。 她陡然抬高右臂,令弯刀向高处后撤数寸有余,并且一转手腕,借着裴静前推剑格的力量,整个翻转了弯刀朝向, 同时,伽罗脚尖点地,如同妖娆胡姬表演胡旋舞一般,拧动腰部,给予手臂足够力量, 令弯刀的刀尖好似毒蝎倒刺,刺向裴静脖颈。 铮! 金铁交错声响起,符箓红光在裴静的脖子侧方闪耀。 他下意识地前踏半步,脸上还挂着惊诧神情。 “呼...” 伽罗长吁了一口气,收回胡旋姿势,朝裴静施了一礼,用不太标准的长安官话说道:“承让。” 这场生死搏杀只用了数息时间,眼力与兵击技艺好一些的学子,能看出伽罗靠着出其不意的杀招,一举终结了比赛, 而有些学子,都没来得及看清动作。 “裴四郎输了?” “怎么会?!” “不可能吧...” 台下声音嘈杂,裴静在短暂惊讶后,回过神来,朝着伽罗点头道:“是我输了。你的弯刀很厉害。” “嘿嘿,是我老师教得好。” 伽罗笑着收起弯刀,朝着台下的兄长、族人们挥了挥手。 “啧,” 厉纬咂了咂嘴巴,皱眉道:“这弯刀变招好快,根本反应不过来。而且这路数也不太像是正经的突厥亲卫武艺。” “怎么说?” 杨域好奇道:“这还有差别?” “嗯。突厥亲卫也使用弯刀,但他们更多是配合马战,用拖拽、切割的方式,借助战马冲锋之势杀敌,凿穿敌阵。而刚才她的弯刀招式,更像是专门为单打独斗设计的。” 厉纬思索着,缓慢道:“她的老师,很厉害。” “是么...” 杨域武学造诣不怎么样,不会也不懂,他转头看向李昂,发现李昂也是一副认真思索表情,“嗯?日升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李昂眯着眼睛说道,“如果台上的是我,我能不能用汉剑挡下刚才那一刀。” 自诩了解李昂的杨域大感惊诧,“你也懂剑?” “略知一二。” 李昂顿了一下,自己脑海资料库中,有着丰富的人体力学资料。 自己了解人体生理解剖学与理论物理学,知晓人体运动器官的结构、功能与运动规律。 肌肉与骨骼系统的杠杆作用, 关节活动方向与角度, 肌肉力与能量, 大脑调节控制肌肉骨骼系统的原理... 这些,应该也算是武道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泡菜 台下的突厥少年少女们为伽罗的获胜大声叫好,窦驰等人的脸色则不那么好看,阿史徳土门夹在两群人中间,显得分外尴尬。 接下来,薛彻等老师又挑选了十几组人上去演练,厉纬也被叫了上去——凭借身高和臂长优势,战胜了对手。 而在课程最后,薛彻也宣布了新的规定——演武场角落的大型场馆将在最近对低年级的学生们开放, 场馆中有数座擂台,均配备有较高等级的防护符箓, 能防御住武器、念力、飞剑等对人身的伤害。 学宫弟子以及外国学子,可以申请使用场馆,在不用担心受伤的情况下,磨炼武技,以应对过段时间的竞赛。 此次学术交流中,包括符术剑念体在内,理学、兵学、百兽等等课程都会举办活动。 这些活动会尽量错开时间,等正式开始的时候,每名参与者根据表现获得分数。 而分数评价系统,据说是朝文远和其他国家的算学博士,共同协商制定的。。 既能保证全面性,又能保证公平, 不会出现有人参加十项活动,次次前十, 结果输给了另一人参加二十项活动,次次前百的情况。 体学课结束后,厉纬等人意犹未尽,去了大型场馆中继续约架, 没了课程的李昂则先去了趟实验楼,拿了点东西,然后和柴柴返回了金城坊宅邸。 ———— “少爷你知道吗,这次学术交流不仅是学院与学院之间,连厨师界都顺带参与了进来。” 柴柴从餐盒里拿出一叠叠菜,兴高采烈地说道:“那些外国使团,可能是怕水土不服、吃不惯虞国食物的缘故,都带了他们本国的厨师。 结果人员没有出现水土不服、饮食不贯的症状。 所以那些外国厨子,干脆就和我们学宫食堂的厨师交流起本国厨艺来。 他们竟然会用玫瑰花瓣做菜诶,还带了一种红葱香料,如果用刀切它,并把它放在眼睛前面一段距离的话,会不由自主地流眼泪。” “洋葱?” 李昂想了想说道,从包里拿了两个玻璃小坛子出来。 汉时张骞出使西域, 开辟了丝绸之路, 带回了石榴、葡萄、黄瓜、大蒜等农作物。 而后便有许多种植物, 借助陆上丝路与海上商路,传入中原。 如茄子、扁豆、芒果等等。 洋葱是个好东西,哪天去趟食堂, 看看能不能要些过来,做盘洋葱炒蛋。 “咦?” 柴柴看到了两个坛子里面漂浮的黄瓜与白萝卜片, 好奇道:“这是...葅菜?” “嗯。” 李昂点了点头, 葅菜就是泡菜, 指放在低浓度食盐液中泡制的蔬菜乳酸发酵加工品。因为乳酸发酵能抑制腐败微生物,使得蔬菜可以长时间储存, 在中原格外流行,有着悠久历史。 以前李昂的母亲就经常泡,柴柴很喜欢吃。现在每年过冬家里也要准备一些。 “不过不是普通泡菜。” 李昂打开坛子, 用筷子从里面夹了两块黄瓜条出来, “你尝尝。” 柴柴张嘴叼走, 咀嚼了一阵, 脸上露出疑惑神情,“感觉...特别脆?少爷你花多长时间泡的?” “半刻钟不到。” 李昂微微一笑, “用了真空泵。” “哈?” 那台循环水真空泵就放在实验楼的一楼,柴柴每天都能看见,但怎么把泡菜和真空泵联系在一起? “常见的泡菜是用低浓度盐水腌制蔬菜, 在此过程中乳酸菌会生长,导致酸碱值降低, 令有害细菌繁殖受到限制,乃至直接死亡。令乳酸菌占据优势, 继续源源不断代谢出乳酸,从而达到防腐效果。” 李昂说道:“不过嘛, 发酵初期,肠杆菌科的细菌和真菌,还是有的。它们的硝酸盐还原酶,会将硝酸盐转变为亚硝酸盐。 尽管在发酵后期,亚硝酸盐会被降解,但在此过程中,亚硝酸盐含量还是会有一个峰值。如果腌制不当, 或者提早食用的话,对人体有害。 可能会中毒,或是增加癌症风险之类。” “癌症?” 柴柴歪了下脑袋。 “一种现阶段没办法治疗的疾病啦。” 李昂随口说道,“而现在这些泡菜嘛, 我其实就是把黄瓜条和白萝卜条丢进了敞口容器中,倒入泡菜用的盐水, 再把容器放进玻璃材质的真空室,用循环水真空泵将真空室抽真空。 这样一来,黄瓜条里的空气,就会顺着表面小孔涌出来,令泡菜盐水直接渗透进去,取代黄瓜本来所拥有的空气和水。 只需要几分钟就能达到几天,乃至一周的渗透效果,拥有和传统腌制差不多的味道,口感也要更脆一些。 并且也不用担心亚硝酸盐的问题。” 李昂用筷子敲了敲玻璃坛,“我再研究研究,看看怎么把蔬菜也做出腌制的软烂效果。如果成功的话,今年冬天我们就吃这个吧。” “哦。” 柴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庞莫名一红。 冬天快到了,李昂是怕她吃葅菜吃坏了,特意弄出来这项技术嘛? 不提柴柴的小感动,李昂用念力从餐盒里取出菜品,摆好了碗筷。 两人吃完了晚饭,用念力洗完了碗筷, 柴柴在书房里写着作业,李昂则在客厅里,研究一大块猪肉。 他脑海中回响着邱枫的话语,将念线导入躯体,用念力查看人体内的情况,达到内窥镜,乃至断层扫描般的效果... 发展医学始终是李昂的理想,如果这条路子走得通的话,能极大地推动虞国医学的发展。 要知道在异界,x射线是1895年由德国物理学家威廉伦琴发现的,世界首张x光片,也是同年十二月,他给他妻子拍摄的。 1967年ct技术出现, 1982年磁共振医学成像技术被正式用于临床, 1983年电子内窥镜出现, 如果按部就班发展下去,天知道虞国什么时候才能拥有类似技术,在不损害患者皮肤的情况下,看见皮肤之下发生了病变的脏器。 念力成像技术,可以说是医学的超级加速,无论如何也要实现。 第二百二十七章 家令 “呼...” 李昂长吁了一口气,从锦囊中拿出一缕金色丝线(念学课配发的念线工具),将念力小心翼翼地注入其中。 沙—— 掺杂了极少量精金的金色念线,获得动力,缓缓舒展开来。 其线头,在李昂意志的操纵下,徐徐升起,如蛇一般攀上那块猪肉。 刺! 金色念线刺入猪肉的表层皮肤,余势不减,扎进皮下组织。 李昂捏住念线另一端,闭上双眼,感应念线。 极度模糊的感觉传入脑海,李昂能隐约感觉到,念线一端处在猪肉的血管当中。 就像拥有释放超声波能力的蝙蝠一样,多了一种新的“视觉”。。 只是...范围和精度不太够。 李昂眉头微皱,念线沿着猪肉血管一路游动,所释放出的念力探测,最多能穿透猪肉一寸,乃至半寸。 探测的精度,也差强人意,跟打了厚厚一层马赛克一样。 扫描明显病变的器官,清除血栓,杀死寄生虫,看清关节骨骼什么的,是够用了, 但要像磁共振成像一样,看到更细微、更深层的东西,比如骨内感染、脑肿瘤之类,就无法做到了。 念力成像,如果想要看见骨骼内部情况,就必须得直接钻探进去——这样一定会对患者的身体造成损伤。 毕竟普通念线,还是太粗。 “是我念力不够深厚么?还是说,所适用的念线灵气传导效率不够高...” 李昂思索片刻,没有直接收回金色念线,而是将手掌按压在猪肉表面,释放墨丝。 沙—— 墨丝的强度、操控性与灵力传导效率,远远超过普通念线, 瞬间贯穿了猪肉表皮,刺入血管。 嗡—— 伴随着李昂释放灵力, 墨丝轻微震颤起来, 直接将灵力穿透到附近区域。 这一回, 那种涂了马赛克般效果就消失了。 李昂能清晰看见两寸,大概6.6厘米距离内,猪肉的器官组织, 看清血管肌肉上的细微之处。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比ct图像和磁共振成像更直观一些——念力成像直接就是三维的, 并且能将感应直接穿回到医师的大脑当中。 ‘墨丝比普通念线还要细一些, 并且还能继续分离, 对人体器官的伤害要小得多。’ 李昂默默想着,控制猪肉内的墨丝一分为二, 二分为四,如同树木分出枝杈一般,深入到猪肉各处。 很快, 墨丝便开枝散叶, 将一副完整、清晰的三维扫描图像, 传到了李昂的大脑当中。 “...” 李昂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这种看片子的感觉,是如此熟悉而亲切, 令他下意识地想要泡一杯热咖啡,看上一整个夜晚。 “呼...” 他吐出一口浊气,抽出墨丝。尽管墨丝一如既往地纤尘不染, 没有带出任何碎肉血液, 他还是习惯性地用碘酒对墨丝进行了消毒。 邱枫的主意非常好, 念力成像的效果远超预料,现在李昂完全能够扫描任何人的身体, 发现细微毛病。 唯一的问题在于....只有一个李昂,只有一份墨丝。 墨丝的灵气传导效率举世罕见, 其他念师使用念线达成的效果,注定不如拥有墨丝的李昂。 “还是要想办法改进才行。至少让身藏境的念师,能扫描念线范围内,两到三厘米的血肉,这项技术才能推广出去。” 李昂转动心思,一招手掌,从架子上取来纸笔, 这就准备写一篇论文。 虞国的聪明人不胜枚举,无论是理学全才的苏冯,发明了显微镜的嵇星望,还是给了李昂灵感的邱枫, 都有可能迸发出新的想法。 李昂撰写论文的目的,也从一开始地积攒名望,转变为了与同行交流,共同促进,群策群力。 书房中的柴柴写完了作业,走出房间,看见李昂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立刻放轻了脚步,先把作业放回书包,再蹑手蹑脚地从架子上取下茶叶罐,给李昂泡了杯茶。 夕阳逐渐西下,写了将近三千字的李昂揉了揉手腕——其实用念力操控毛笔写字更快一些,但他写论文的时候还是更习惯亲自手写,感觉这样更能理清思路,激发灵感。 咚咚—— 宅邸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李昂稍有些惊诧地抬起头,这么晚了有谁会来拜访? “谁啊?” “请问是李小郎君家么?” 门外传来了稍显拘谨恭敬的声音,“我是学宫的一年级生,有件事情想拜托您。” 一年级生? 李昂诧异地挑起眉梢,站起身来,收掉桌上的论文,和那块千疮百孔的猪肉,穿过庭院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人,一位是穿着虞国低阶官员官服的中年人,一位是穿着学宫制服、佩戴学宫玉佩的少年。 “二位是...” 李昂打量了对方一眼。 “在下是家令寺丞,晁概。” 中年人拱手道,“这位是在下的侄子,阿倍鹰野。” “家令寺...” 李昂稍微回忆了一下虞国官职,家令寺貌似是太子东宫内部的机构,掌管东宫的饮食、仓库储存, 而家令寺丞,应该是从七品下,算是小官。 至于阿倍这个姓氏... “是晁衡晁常侍的后人么?” 李昂想了想问道。 晁衡就是那位著名的阿倍朝臣仲麻吕,日岛的遣唐留学生,长留长安,官至左散骑常侍兼安南都护。 “是的。” 见李昂说出晁衡的名字,两人都有些欣喜。 晁概是早年间来到虞国的遣唐使,而阿倍鹰野,则是晁盖的侄子。 “这样啊...那请进吧。” 李昂稍侧过身,让二人进屋。 晁衡以前在学宫讲过学,担任过荣誉博士一职,算是有份香火情在。 李昂给二人泡了壶茶,双方客气一番后,说起了正事。 “唐突造访,实在是有些冒昧。” 晁概深深地行了一礼,恭敬道:“鹰野,你来说吧。” “是。” 阿倍鹰野也朝李昂行了一礼,“在下的母国,近年来泛滥着一种特殊顽疾,患病者步伐虚浮,心悸,气急,少数人甚至还有双脚萎缩的症状。 并且,出身越是高贵的贵族,患病概率就越高。以至于民间有‘贵族病’的说法。 虞朝是天朝上国,医学高超,而李君您的医术,更是闻名海外。 在下受家乡父老所托,恳请李君相助。”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念珠 晁概与阿倍鹰野言辞恳切,详细描述了家乡亲人同胞的病症。 患病者,一开始是下肢疲软、浑身无力,然后就是厌食、恶心、呕吐,再接着双脚肿大、溃烂。 严重者,将无法正常行走,甚至无法下床,直至肌肉瘫痪,躺在床上等待死亡。 “这样啊...” 李昂稍微后仰身躯,看着对自己行以大礼的二人,陷入思索。 阿倍鹰野放轻声音道:“听闻李君喜欢欣赏金银器皿,日岛盛产金银,家乡的人特意嘱咐我多带一些本国特产...” “这个好说。” 李昂哭笑不得,摆了下手掌。 感情自己喜欢金银奢侈品的事情都传到国外去了? 要不要这么夸张。。 “唔...引起这类症状的潜在疾病还是挺多的,在没有看到具体病患的情况下,我也不好直接判断。” 李昂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遣唐使,一般都会携带很多人过来的吧?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在长安的病患。” “认识的。” 晁概立刻说道:“他是位商人,就住在西市附近,需要我们把他请过来吗?” “呃?他患病了那还是我们过去比较好吧。” “不不不,怎么能劳烦李君呢。” 晁概立刻起身,到院门外,朝守候在那里的仆役说了两句,仆役立刻跑向西市,不多时,就有一辆马车驶入了京城坊。 两名仆役,从马车上扶下来了一位日岛男子,他确实也像晁概和阿倍鹰野所说的那样,双脚略微肿大。 李昂检查了一番,突然问道:“晚饭吃了么?” “啊?” 那位日岛商旅知道晁概与阿倍鹰野的贵族身份,显得格外诚惶诚恐,面对李昂,更是连话都不会说了。 要知道,阿倍氏的祖先,是孝元天皇皇子大彦命,祖上出过多位高官, 在日岛高贵异常。 而让他们都如此恭敬...李昂的身份显然更加尊贵。 见商人愣住, 晁概忍不住低声说道:“还不回答李君。” “哦哦, 吃了吃了。在西市的平安酒楼,吃的是葵菜,烧鱼, 豆腐汤。” “米呢?” 商人回答道:“吃了一碗精米。” 精米就是精磨过的精白大米,颜色更白, 口感更好, 当然价格也更加昂贵。 “嗯。” 李昂不出所料地点了点头, “看起来,有点像是缺乏维生素...” “维生素...” 晁概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之前那位镇国大将军所患病症吗?” 他身为长安官僚,在和同僚的闲谈中,也了解了一些有关于李昂的事迹, 包括之前治好燕云荡的事情。 “差不多吧。不过不是同一种维生素。” 李昂随意说道。 燕云荡患有贫血症, 病因是缺乏维生素b12, 而眼前这位日岛商旅, 应该得的是脚气病,病因是缺乏维生素b1, 硫胺素。 这是一种由真菌、微生物和植物合成的维生素,动物和人类无法在体内合成,只能从外界摄取。 一旦缺乏, 会令糖代谢障碍,糖氧化受阻, 形成丙酮酸乳酸堆积,影响机体能量供应, 临床上出现消化、循环系统症状。 也就是脚气病。 李昂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日岛贵族, 应该很喜欢吃精米吧?” “是的。” 阿倍鹰野点头恭敬道:“自两百年前,上国赏赐了新式水车之后,日岛就流行用水车磨坊,对大米进行精磨。” “那肉呢?” 李昂问道:“鸡鸭牛羊猪等牲畜的肉,平时会吃么?。” “这...偶尔会吃一点。” 晁概与阿倍鹰野对视一眼,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一番。 前隋时期,日岛就已经是隋国的附庸国, 当时的摄政圣德太子,为了抵御名为苏我氏的外戚家族干政,从高句丽高僧慧慈那里得到灵感,决心效仿隋国制度, 君主集权,弘扬佛法,统一思想。 他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整治改革,包括且不限于制订冠位十二阶,以帽子和衣服的颜色区分官位等级,根据才华封官,官位不可世袭,颁布成文法典等等。 而在此过程中,这位自信心良好的圣德太子,还一改以往与隋朝的臣服态度,让使者小野妹子(只是名为妹子,性别男),给隋国皇帝寄了一封国书。 就是那封非常著名的“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敬问无恙。” 当然,有自信心是一回事,实践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圣德太子的改革最终因为外戚的阻碍而失败,他本人也在外戚的监视与压制中,遗憾死亡。唯独他对佛教的极度推崇,保留了下来。 佛教不允许吃肉,圣德太子就颁布了禁肉令,用严酷法律,限制人们不能吃牛、马、鸡等的肉,后续更是连猪肉、狗肉什么的都不能吃。 维生素b1在自然界里,主要存在于种子的外皮和胚芽中,比如米糠和麸皮。也存在在家禽家畜的肉里。 日岛贵族既不吃糙米,又不吃肉,患上维生素b1缺乏症自然毫不奇怪。 “李君,这病...能治么?” 晁概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以。需要稍微准备点东西,你们在这儿等下。” 李昂想了想,去后院找出了之前使用过的手摇式简易离心器,又从厨房里找出了做馒头用的酵母, 用提取维生素b12的方法,将酵母发酵液过滤、离心、提纯, 把上清液从试管中倒出来,回到客厅,递给那位日岛商旅。 “给,喝吧。如果顺利的话,七到十天之内就能显现出效果。” 李昂说道。 酵母中含有大量的维生素b1,喝提纯液完全能把缺乏的维生素b1补回来,后续只要多吃肉,多吃杂粮糙米,病症就会自愈。 “是,是。” 日岛商旅点头如捣蒜,毕恭毕敬地接过试管,将溶液一饮而尽,还咂了咂嘴巴。 “实在是太感谢李君您了。” 阿倍鹰野对李昂再一次行以大礼,激动道:“这样母亲就有救了。” 晁概也说道:“李君,这是给您的礼金报酬,请您稍待片刻,我这就去府上取来更多礼...” “不用不用,治病救人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李昂顿了一下,“至于报酬,鹰野你手上的念珠,能给我看下么?” 在他的感应中,阿倍鹰野手上的透明念珠,正散发着一种隐晦的波动。 熟悉的、剑仙遗物的波动。 第二百二十九章 盐石 “这个吗?” 阿部鹰野略微迟疑了一瞬,很快从手上解下念珠,轻轻地放在桌上。 这串念珠晶莹剔透,纯净清澈,表面没有任何瑕疵,如同石化的冰一般。 其具体材质,根据李昂这一年来购买奢侈品的经验,应该是被虞国人称为水精的装饰性宝石。 虞人喜爱非常喜爱水精,越纯净的水精宝石,其价格就越是昂贵。 所谓“良工磨拭成贯珠,泓澄洞澈看如无。星辉月耀莫之逾,骇鸡照乘徒称殊。” 最便宜的水精念珠,也得千贯上下。。 而像这种完美品相的,整个东西两市,十年都未必能找得到一串。 “这是我家父亲留给我的,据说是诗仙赠予祖上的友谊信物。” 阿部鹰野眼中,依依不舍之情一闪即逝。他诚恳恭敬道:“但禅宗素有因果循环之理,百余年过去,这串念珠理应也该回到虞国。还请李君一定要收下。” “这怎么好意思呢。” “李君的恩情山高海深,岂是一串念珠等报答的。如果您不肯收,那我就成了无义无德之人。还请您无论如何也要收下。” 阿倍鹰野出身日岛贵族,长安的官话和礼仪都效仿得像模像样, 在数次推辞、请求之后,李昂顺理成章地收下了这串水精念珠,以及晁概送上的礼金,并把数管足够三十人服用的维生素b1悬浊液,交给了二人,送他们离开。 晁概二人千恩万谢,声称数天过后,他们会联系在虞国的日岛商号,筹措到更多礼金,再登门拜访。 到时候李昂打算用类似结晶青霉素的方法,多做点维生素b1片。 至于之后,阿倍鹰野是要靠着这些维生素b1片,回老家拯救家人。还是用来挟持本国贵族,引发日岛内乱, 那就不在李昂考虑范围内了——他管不了那么多, 只负责制药。 话说回来, 这批礼金的黄金纯度确实挺高的, 传闻日岛的大山深处还有着大片精金矿,因为过于分散、开采困难、不易提炼, 以及兵灾、妖魔等缘故,一直没有开发过。 也许等什么时候墨丝分身再次进化, 就可以穿过无尽海, 去各个岛屿上搜集资源。 李昂摇了摇头, 将杂乱思绪抛之脑后,又看回那串水精念珠。 注入灵力, 没有反应。 那么... 李昂思索着,拿出苦境莲进行预测,确定自己近期没有危险后, 从手臂中释放墨丝, 稍微松开限制, 让墨丝自由活动。 沙—— 墨丝在空中自行聚集缠绕在一起, 盘旋于水晶念珠上方,猛然刺下。 铛! 一颗水精念珠登时破碎, 爆溅开来,化为晶莹碎屑,散落在桌面上。 铛铛铛铛铛! 墨丝连刺十余下直至将所有念珠尽数破坏, 才停歇不动。 李昂皱起眉头,伸出手掌, 从满桌碎屑中挑选出了一些透明的、盐一般的晶体状颗粒物。 这是个...啥? 李昂端详了一番,这些颗粒物原本位于水精珠内, 因光线折射率相同,所以看不出差别。 但拿在手上, 能感觉到这些颗粒物的密度,要略微大于水精碎片。 “上一件剑仙遗物,还是杜工部诗集里的通灵纸。” 李昂默默道:“这次又是送给晁衡的念珠。感情剑仙还有送知己朋友异化物的习惯? 考虑到当时他还没有疯,这些盐状颗粒物应该没有太大害处。 至于是哪一种异类...可能得去藏书阁进一步查找、确认。” ———— 时光飞逝,天气转冷,凛冬将至。 李昂独自坐在食堂角落里,一边吃着冷面, 一边看着悬浮在桌上的、名为西域珍奇玉石拾遗的藏书阁书籍。 光玉髓, 瑟瑟石, 罗刹火珠... 李昂一页页地翻着书页,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他在藏书阁找了好久, 还是没能找到与水精念珠内的盐状物类似的异化物条目。 不知道是学宫根本没有收录,还是过于稀有,只有更高等级的禁书中才有说明。 “日升。” 杨域和厉纬端着餐盘走了过来,看到李昂独自一人,好奇道:“你家柴柴呢?” “陪光华公主散心去了。” 李昂收起书本,稍微往旁边挪了挪,为二人腾出位置,“乐菱她最近心情不太好。” 杨域问道:“嗯?怎么了?” “宫里的事情,我也不是很了解,” 李昂说道:“貌似是越王的婚事吧。” 越王李惠明年即将大婚、成婚对象是工部尚书女儿的消息,在长安贵族间已经不算是秘密。 虞帝向来极其宠溺自己的这个四子,又是赏赐房屋,又是准许他招揽逾制门客、快成年了还不去封地上任。 不少臣子都上书谏言过,但虞帝依旧我行我素。 特别是这次李惠即将大婚,虞帝又赏赐了他一座长安城南芙蓉园内的巨大豪宅。 要知道李惠完成婚礼后,按例是要离开长安、前往自己封地的, 虞帝的这番举动,又在朝堂上掀起了波澜——一些臣子,把这看做是虞帝不想让越王离开长安的表现,认为越王,还是有一定机会,去竞争太子之位。 围绕太子位置的朝堂斗争,逐渐鲜明且激烈起来,挑拨离间、投机取巧者层出不穷, 宫中风言风语不断, 难怪李乐菱最近心情糟糕。 “这样啊...” 杨域与厉纬对视一眼,果断决定不发表意见。 杨域将餐盘放下,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递到李昂面前的桌上,“这是此次学术交流,各项活动的具体举办时间,日升你来看一眼。” “这么快就定下来了?” 李昂接过纸张扫了一眼,十一月下旬是诗词歌赋比赛, 学子需要先将自己平日里攒下的诗词中,挑选出一两篇提交上去, 筛选出一部分人,再去参加位于曲江池的复试——一群人在园中漫步,观景即兴赋诗。 李昂的诗词天赋相当一般,参加这种高水平的比赛根本不可能获胜,所以直接忽略掉。 十二月上旬,是丹青和音律比赛。 这个李昂也没什么把握,直接作罢。 一月下旬,算学,农学,辩论... 李昂一行行地扫视过去,看着自己能参加的活动。在看到其中一行的时候,稍微愣了一下,“蹴鞠也有?” “嗯。” 杨域点头道:“我们学宫的无限制球赛项目一向很强,当然得加进来。” 很久之前李昂就从太子李嗣那里听说过,学宫的足球不同于外界, 场地格外开阔, 足球材料特殊,坚不可摧,且不受灵气干扰, 参加蹴鞠球赛的学生,只能用双脚等部位,来运球、传球、进球, 但可以在踢球过程中,使用符术飞剑等,直接干扰、攻击对手。 远比李昂异界记忆中的橄榄球、冰球更加暴力。 李昂对于体育活动没有太大兴趣,不过这种无限制球赛,在其他国家的学院中相当普及与受欢迎, 本次也被纳入到了学术交流的评分系统当中。 “日升你要参加吗?” 厉纬热情问道:“表现优异的话,可以加很多学分哦。我和杨域已经准备建个队了,还差个名额,你要参加的话咱们一起。就算拿不了太高名次,凑凑热闹也好。” “我不会踢球。” 李昂摇头道:“充其量搬个折凳守门。” “折凳?” “类似胡床,平时可以作为凳子,正常坐着,隐藏杀机。一旦遇敌,抄起来就能作为武器,在吓敌人一跳的同时发动袭击。” 第二百三十章 动力 “这堂课我们来了解航模相关的知识。” 监学楼大教室中,一位年轻的学宫教习站在台前,有些紧张地翻开了备课资料。 他名为欧致远,是理学博士苏冯带的学宫六年级学生。 苏冯最近忙着研究往复活塞式发动机,开发进度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没时间讲课,就把快要毕业的欧致远拉了过来,让他作为教习,给学生上课。 说是上课,其实不会涉及太高深的内容——因为要让其他国家那些没有太强理学基础的学子也能听得懂。 刷拉。 李昂翻开课堂笔记,依旧正襟危坐——虽然航模就是他最先制造出来的,但苏冯等人在修炼体系的帮助下,也迸发出了一些和异世界截然不同的思路创意,值得他去听讲。。 何况欧致远在刊物所实习,之前也跟李昂认识。关系还可以。 见李昂一副认真模样,坐在旁边虞国学子们也收起了因上课老师不是苏冯而产生的失望与怠慢,纷纷翻开课堂笔记,摆出听讲姿态。 台上的欧致远感激地朝李昂点了点头,轻咳一声,用念力控制粉笔飘到空中,在黑板上书写起来。 “大家应该都知道,飞行航模是一年前最新的发明。这是一种能在空气中飞行的人造仪器。 与飞剑不同的地方在于,飞剑的动力来源于修士所提供的灵力, 而航模的动力,则来源于符箓。符箓产生风力,令航模飞行。中间隔了一层。” “诚然,由于动力来源不同的缘故,现阶段的航模,无法像飞剑一样,灵活移动,忽上忽下,指挥如臂。但也正因为动力来源不同,航模对操控者的要求更低。 即使是初入感气境的修士,也能凭借微弱念力,通过念丝,来隔空控制一台中大型的金属航模改变方向。这是飞剑无法做到的。” “更重要的是,航模为我们揭示了许多种新的可能性——如果将航模不断做大,是不是能够载人,载货?” “是不是能够让人位于航模之中,直接通过绳索线缆,控制航模转向?就像马车车夫,通过缰绳来控制马车一样。” “一国修士的数量是有限的,但普通人的数量却要多得多的多。 如果放大版本的航模,或者说飞机, 能够被普通人所操控, 用来载货载物, 那将会比现如今的马车运输,要快无数倍。 甚至比飞剑运输,更有效率。” 在聊到专业内容的时候, 欧致远脸上立刻露出兴奋神情,滔滔不绝道:“飞机能载着人与货物, 跨越过险要的地形地势, 一日千里。 这是任何修士都无法做到的。 并且, 这种可能性,在算学领域完全可行。” 他操控粉笔, 在黑板上写下了数个字词。 升力,压强,速度, 密度, 面积, 升力系数。 “升力, 顾名思义,就是托举上升的力。在理学范围内, 我们将空气和水,都看做是流体。在气流、水流中,流速越快, 流体产生的压强就越小...” “压强大的一方,会对压强小的一方产生推力...航模飞行和船舶航行都是基于这个原理, ” “为什么有的航模能飞起来,而有的航模就飞不起来?这就要关系到名为升力系数的概念。我们用升力系数, 来衡量一个一个航模所拥有的飞行表现。它的计算公式为“升力系数等于升力,除以(速度乘以速度自己, 乘以机翼面积乘以空气密度乘以二分之一)。” “升力系数越大,则航模外形在理论上就越完美...” 欧致远在台上侃侃而谈,一开始台下的学生们还能勉强听得懂,但当他引入算学,使用大量数学公式时,下面的学子就逐渐麻木了。 特别是某些外国学子。 至于李昂,他再次为苏冯等人的聪明才智所惊叹——他们在只听了自己略微提点几句的情况下, 自行捣鼓出了风洞, 用符箓的方式,产生并控制气流。将航模放置于风洞之中,进行模拟, 以念力 观测气流,得出大量数据, 反过来补全了流体力学、空气动力学。 这也正是李昂一直希望看到的事情——用逻辑理性的数学,来代替传统修行中,模糊的、感性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经验主义部分。 经验是极为个人的,写在书上就会失真, 而数学则是形式科学,任何人都可以学习、验证,得到相同结果。 牛顿粘性定律、伯努利方程、欧拉方程、纳维-斯托克斯方程、库塔-茹科夫斯基条件、流体连续性理论... 只要不断发展下去,空气动力学会有的,大型飞机也会有的。 “航模的未来无限光明。” 欧致远微笑着从讲台下方,拿出一台精致的双翼螺旋桨航模,轻轻一推,令其在教室空中盘旋飞行,引来台下的惊呼声。 “明后天大家的课表上应该会有工学科,到时候可以向工学老师申请,制作一架属于你们自己的航模...” “噗嗤。” 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轻笑声,打破了教室中好奇求知的氛围。 欧致远略微收敛笑容,看向笑声传来的方位,“各位学子有谁有问题想要提问吗?” “欧教习,我有疑问。” 边辰沛站起身来,微撇嘴角问道:“您说航模的未来无限光明。 那这架航模,能提防灵力侵扰么? 能抵抗念力攻击么? 就算不谈符箓、术法,恐怕连战场上的箭矢,它都无法抵挡吧?” “...边辰沛,是吧?” 欧致远眉头皱起,“航模不会用于战争,和飞剑没有直接竞争关系。两者侧重不同。” “那就算用于民生领域,” 边辰沛问道:“航模所使用的符箓,价值几何?需要什么等级的符师书写? 需要什么等级的念师操控? 如果放大航模,达到您所说的载人载货效果,重量又会提升多少倍? 难道每次使用,都要让烛霄境符师来写符么?” 边辰沛的疑问,令不少外国学子脸上浮现思索表情。 他们刚才也为航模的悬空能力所惊讶,但仔细一想,驱动航模的动力不还是符箓么? 符箓只能是符师来写,而符师的精力、灵力是有限的。 如果大型航模,需要消耗符师, 那么欧致远所说的种种优势,和飞剑又有什么区别? “这...” 欧致远张了张嘴巴,看到边辰沛身上穿着的太皞山服饰,立刻反应了过来。 昊天道门本就看不惯学宫研究的理学,而现在的航模飞机,又是能够载着修士,乃至凡人在天空中飞行的工具。 虔诚的昊天信徒,不会愿意看到漫天飞行器,凌驾于昊天道观之上的景象。 想到这里,欧致远反驳的话语也卡在喉咙中,说不出去了。 “这么看来,学宫所谓的航模,也只是奇技淫巧、大号玩具罢了。载人载物遥遥无期。” 边辰沛嘴角扬起胜利者的笑容,就准备坐下。 “哦,是么?” 教室的另一端,传来了李昂的声音。 第二百三十一章 赌注 李昂迎着一众目光,站了起来,语气平静淡然。 “...” 边辰沛眯起双眼,脑海中思绪急转。 太皞山、荆国、虞国、长安,一路上到处都有李昂的名声。 虞国人可以不知道虞帝有几个儿子女儿,可以不知道虞国有几个将军、宰相,但一定能说出学宫李昂的名字与事迹。 谈起这位李小郎君的时候,脸上也总会浮现与有荣焉的表情。 就仿佛,如今的生活,就是学宫与李昂所改变的一般, 何其荒谬!! 人间种种,俱是昊天赐予, 生老病死、祸福旦夕,冥冥中自有昊天安排, 这群虞国人,不感激昊天恩赐,却去感恩什么学宫、李昂。 看来,真的是太皞山沉寂太久了,不问世事太久了,让凡夫俗子忘了昊天才是万事万物的创造者与主宰。。 以至于今时今日,竟然敢生出所谓“飞天”的野心。 边辰沛凝视着李昂,冷漠道:“阁下有何高论?” “高论谈不上,只是想要问一个问题而已。” 李昂微笑道:“阁下,应该是人吧?” “什么意思?” 边辰沛微怒道:“你这是在侮辱我?” “当然...不是。” 李昂略微停顿了一瞬,自顾自说道:“只是人类婴孩呱呱坠地时,全都是口不能言,手不能提,肩不能挑。 直至一岁能走路,一岁半能说话,再大一些学会跑步,念诗。 从来没有刚出生,就什么都会的。 阁下既然自称是人,就应该懂得这个道理才对。” 什么叫自称是人? 边辰沛脸庞肌肉微微抖动,话到嘴边,化为一声冷哼。 “积沙成塔,积水成渊。任何事物都有其发展规律。 现在的飞行器不能一日千里,不代表以后不能。” 李昂微笑道:“而至于阁下刚才说的载人,也许现在学宫也能做出来相应航模。” “嗯?” 最惊讶的不是边辰沛,而是讲台上的助教欧致远。 身为苏冯的弟子,他非常清楚目前学宫对飞行器的研究进度。 距离有效载人还有一段相当距离, 硬要载人的话,就只能放大航模比例,并用更强大的符箓去推动。 只是那样,航模的操控性会变得奇差无比, 和朝人身上贴张风符、直接把他吹上天, 又有什么区别? 真要表演出来, 对方反而可能会嘲笑得更加厉害。 “日升...” 欧致远放轻声音, 提醒道。 李昂微笑着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转头朝边辰沛继续说道:“不知阁下敢赌么?” “...” 边辰沛不由得陷入沉默。 整个教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而李昂那似笑非笑的讥讽表情,更是令他心头莫名升起怒意。 “怎么赌?” “学宫可以在三天时间内, 做出能载人航行的飞行器, 不用念丝, 不用符箓,仅凭普通人级别的人力驱动, 便能离地飞行超过两里距离。” 李昂说道:“怎么样?” “日升?!” 这回不止是欧致远了,杨域等人也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不用念丝还好说,但不用符箓? 这怎么可能飞得起来。 就算是传说故事中, 公输班的木鸢, 也花了他三年时间才做出来。 李昂微笑着朝友人们摆了摆手, 表示不用担心。 边辰沛思索片刻, 冷然道:“赌注是什么?” “等价于十万贯的精金,秘银, 山铜等昂贵金属,” 李昂微笑道:“如何?” 十万贯... 台下一些学子不由得哑然咋舌,他们虽然很多出身于富贵人家, 来学宫后眼界也开阔了不少,但十万贯的豪赌...还真没见过。 而那些年级较高的学子, 则显得更加讶然。 等价于十万贯,可不代表真就只用花十万贯。 精金、山铜普遍有价无市, 真要凑齐这么多昂贵金属,至少要付出额外七成、八成乃至更高的代价。 就算边辰沛是太皞山的杰出弟子, 出身高贵,这对于他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要伤筋动骨的那种。 边辰沛眯着眼睛道:“你有这么多钱?” “虞国学宫设有专利所,恰巧,我是那么几项专利的所有者。” 李昂从怀中掏出绸缎织成的小包,轻轻放在桌上。 小包的一角敞开着,里面装着厚厚一叠, 以百贯千贯为面值的飞钱。 李昂手上的现金真的很多,哪怕他挥金如土,经常买奢侈品,家里古董文物收了一堆, 还是有二十几万贯的财富,而且每个月都有数万贯,到十万贯不等的专利收入。 除开五姓七望等庞大家族, 一些普通的所谓世家,可能手上现金都没有他多。 这还是在李昂主动将大蒜素、青霉素的一部分盈利,让利给各州府病坊的基础上。 “好。” 边辰沛收回了看向钱包的视线,冷然道:“三天后,人力驱动的飞行器,十万贯精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昊天钟声响起,宣告这堂课的结束。 “下课吧,下节有课的同学赶紧去上。” 欧致远咳嗽了一声,催促学子们离开教室,而他自己则走下讲台,来到李昂身前,苦笑道:“日升,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性情啊。” “对方既然来者不善,那也用不着太客气。” 李昂扫了眼离开教室的边辰沛等太皞山弟子,随意道:“总要有这么一遭的。” 太皞山中,看不惯学宫的大有人在。 边辰沛仅仅只是最先跳出来的而已。 如果不在这个时候严厉还击,占领舆论阵地,等到对方利用教派优势,去影响民心的话,后果会更加糟糕。 还不如趁现在把话挑明。 “可是,日升,” 宋绍元皱着眉头,轻声道:“不用符箓,你打算怎么让飞行器飞起来?人力有限啊。” “精细巧妙的设计,适合的材料,优秀的锻造工艺,加上一点空气动力知识。” 李昂说道:“把握,大概在八成、九成左右吧。具体还要看那一天的天气。” “天气?” “希望那天的天气够好,阳光足够灿烂,这样,才能照亮对方的脸色。” 李昂微微一笑,向教室门外走去,前往锻造工坊。 第二百三十二章 自然 “李昂是航模的发明者,对于航模的了解自然要比你强得多。” 昊天道观中,郁飞羽皱眉道:“他只是在课堂上激你一下,你就这么上当了?” 边辰沛嘴唇微抿,脸上略微浮现出不服气的表情。 “辰沛你还是太年轻了。” 另一人摇头说道,“李昂虽然和你年龄仿佛,但手段比你老练太多。 先是言语挑衅,激起你的愤怒, 再抛出赌约,提出看似不可能的条件,令你下不了台,只能答应。 而赌注,一般的少年可能会说什么道歉认错,或是堵上学宫与太皞山的声誉之类。 但他却提出以钱作为赌注。。 为什么? 因为道歉认错不疼不痒, 而学宫与太皞山声誉,又不是你们二人能代表的。 就算你答应了,我们也能以行赌过于轻佻为理由,联系学宫取消掉。 现在以钱财作赌注,这就变成了你们两个学生之间的私事。 我们太皞山使团不便插手干涉。” 说话的人年纪比边辰沛略大几岁,身形挺拔,长相英俊,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不可抗拒的严厉。 他名为上官阳曜,是圣礼神官的弟子,在此次学术交流中被寄予厚望。 郁飞羽是领队,不会参与活动,闻言便望了对方一眼,“阳曜以为该如何处理?”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取决于怎么看待。 “在下建议,顺其自然。” 上官阳曜说道:“既然已经答应了,那就无法提前反悔。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学宫李昂,能不能建造出附和要求的飞行航模。” “...” 郁飞羽眉头微皱,他每一期的理学刊物都会看,期期不落, 但就算是他,也很难想象会有那么一种飞行器,不用符箓、不用念丝,单纯靠普通人级别的人力就能飞起来。 难道还能左脚踩右脚上天不成? 郁飞羽摇了摇头,想到那位当了甩手掌柜的信修枢机,心底又默默叹了口气。 ———— 同一所昊天道观,深处,庭院中。 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昊天道门信修枢机, 正独自端坐着, 给自己沏茶。 太皞山共有四位枢机神官, 其中,圣礼枢机掌管各类礼仪之仪制, 审判枢机, 缉拿异端妖邪, 炬语枢机, 解读昊天预兆, 信修枢机, 为亿万信众编纂典籍,教导他们如何生活。 这也意味着, 信修枢机是最完美的昊天信徒,他的一言一行,都在践行着昊天的意志。 哗啦。 茶壶中的水流倾倒进茶杯之中, 信修枢机右手捏住瓷杯边缘, 左手轻托瓷杯底部, 将茶杯缓缓举起, 双眼凝视着杯中漂浮不定的茶叶。 他的动作很慢,但每一个举动都格外精准, 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如同用尺子量过一般。 小时候在太皞山进学,周围的同龄人经常拿这个来嘲笑他, 说他是傀儡师制作出来的傀儡,动作僵硬呆板。 但他从未生气过。夏虫不可语冰, 井蛙不可语海。 那些人并不真正理解昊天的伟大,将昊天赐予的生命, 当做属于私人的、可以随便浪费的东西。 只有自己不同,自己身为一个小小的牧农之子, 获准进入太皞山学习,从辅祭职位开始,修士,执事,司铎,主祭,神官, 直至枢机。 一路走来,历经了不知道多少艰难险阻,任何一步走错,都可能会跌入深渊。 自己维持的端庄仪态, 远不能报答昊天的恩赐。 只有时时刻刻,全身心地侍奉昊天,才能继续获得昊天的眷顾。 乃至,枢机之上的,掌教之位... 咔嚓。 信修枢机低头看去,只见手中的小巧瓷杯,没有任何前兆地裂开了一道裂痕。 琥珀般厚重醇香的茶水,正从裂痕中,源源不断地滴落在茶几上。 “...” 信修枢机眉头稍稍皱起,心底莫名浮现一抹阴霾, 他手掌一挥,精纯至极点的昊天神术自然释放而出, 茶杯便连通茶盘一起,湮灭成灰,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这算是...征兆么? ———— “日升,你这是在选什么?” 学宫锻造工坊中, 宋绍元等人看着悠闲自在、推着手推车的李昂, 忍不住问道。 “我在选制造飞行器的材料。” 李昂推着小车, 行走过锻造工坊的一个个货架,从架子上挑拣着材料。 金属管, 木头, 丝线,纸张,布帛,皮带... 小推车上,很快就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 一辆车装不下,李昂便发号施令,让在场的友人们也开始行动起来,从架子上拿取不同型号、材质的材料。 纪玲琅忍不住问道:“这么多东西,日升你要做多大的航模啊?” “越大越好。” 李昂将白纸在桌面上摊开,拿出炭笔,在上面细细临摹起图纸。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司业澹台乐山与苏冯走进锻造工坊。 澹台乐山面色如常,苏冯倒是兴高采烈,边走边喊道:“日升,听说你在课堂上,怼得太皞山的人下不来台? 不错,很不错,有我当年舌战群儒、拿着冻硬牛舌头追着儒生们打的风范了。” “澹台司业,苏博士。” 李昂笑着招手道。这二位是他请过来的,打造飞行器,还需要一点来自更高级修士的帮助。 “迟了一些。” 澹台乐山解释了一句,“鹿篱书院的人来长安了,得过去迎接。” “哦哦。” 李昂点了点头,鹿篱书院是虞国第二大有权教授修行之法的学院,和学宫关系密切。 “另外,你要的最高级的金匮锻炉带来了。” 澹台乐山将一个四四方方的金属箱放在桌上,“要我打造什么?” “这个。” 李昂举起画纸,纸上画着十数件繁琐复杂的金属结构体,每个金属结构体旁边,都标注着详细的尺寸。 “这么精细?” 澹台乐山接过画纸,眉头微皱。按照图纸说明,这些金属件要求精细到千分之一寸,已然接近于发丝尺度。 寻常工匠,靠着普通工具根本不可能打磨出来这么大件、精度这么高的金属构造体, 也只有他这个精通工学的烛霄境修士,能使用熔铁术和铸铁术,借助金匮锻炉在短时间内铸造出来。 “是的。” 李昂搓了搓手掌,笑道:“毕竟是要载着人飞起来的东西,还是精准一些比较好。” “曲柄,飞轮...这些结构倒是和我们正在做的那件东西很像。” 苏冯扫了眼图纸,沉吟道:“至于这两个金属件,叫什么?” “牙盘,链条。” 李昂说道:“这些只是飞行器的一部分,到时候还需要组装起来。” 而当它们组装完毕,也就成了,半台,自行车。 第二百三十三章 机翼 天气微凉,路边花草上蓄着晶莹露水,各色落叶垒在树下,宛如厚实地毯。 长安城东南的芙蓉园,是前隋和虞朝的皇家林苑。这里位于曲江池南岸,占地三十余顷,紧靠长安外郭城,周围一圈筑有高高围墙。 不得不说,前隋的诸位皇帝虽然骄奢淫逸,但审美水平还是在线的。由他们陆续修造的芙蓉园中宫殿无数,十步一楼,五步一阁,连绵起伏。 舞榭亭台,假山成片,错落有致,每走出几步,就能欣赏到截然不同的美景。也难怪芙蓉园会是长安最热闹、人流量最多的景点。。 然而,位于楼阁之上的边辰沛,却毫无欣赏景色的意思。 他和一群太皞山弟子坐在一起,透过窗户看向下方喧哗热闹的人群,手中无意识地来回摩拭着一块腰牌—— 芙蓉园的外面部分对长安市民开放,但内部还有几片等级不一的禁苑,需要拿着不同等级的令牌,才能进入其中。 此时此刻,站在下方的,都是来自各国的学子们, 而远处,还能隐隐听到更嘈杂的人声。 李昂与太皞山来客打赌的消息,不知怎的就流传了出去。 参与学术交流的外国学子,怎么能错过这么一场好戏, 而那些对于学宫,对于李昂有着极高信任的长安市民,在听说这件事后,也自发来到芙蓉园,凑个热闹,就当是踏秋了。 一来二去,竟然要比过节还要热闹一些。 远眺墙外的话,甚至能看到小贩们支起了摊子,开始售卖餐点小食、糖果玩具。 边辰沛的脸色稍微有些难看,他在周国,在太皞山,一直是众星捧月的主角般的存在, 曾几何时受过这等对待。 这群虞国人... “学宫的人怎么还不来?” 有位太皞山弟子忍不住问道:“说好的巳初时辰呢?” 另一人说道:“再等等吧, 昊天钟声还没响。” 话音未落, 楼下便传来一阵人声喧哗, 边辰沛立刻站起身来向下俯瞰,果然看到了从园林入口处, 浩浩荡荡走过来的学宫众人。 为首的是学宫祭酒陈丹丘,他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 身边跟着理学博士苏冯与符学司业澹台乐山, 再后面则是一群学宫教习、助教。 李昂走在队伍中间, 他脸上挂着淡淡微笑,身后跟着一排平板马车, 每辆车上都裹着一层厚厚的布帛。 透过布帛,能隐约看见货物凸起的形状。 真的来了。 边辰沛微抿嘴唇,心脏不由自主地收紧起来, 心底闪过一丝悔意。 “我们下去吧。” 一直在角落里翻阅着昊天典籍的郁飞羽站起身来, 领着太皞山学子走下楼阁, 眉头微蹙着, 上前迎上学宫众人。 “陈祭酒。” “郁特使。” 陈丹丘与郁飞羽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随意解释了一句, “这架航模,是学宫耗费了相当多的人力物力打造而成,所以多找了些马车, 护送过来。” “嗯。” 郁飞羽无意多谈,“那我们开始吧?” “好。” 陈丹丘转头望了苏冯一眼, 苏冯点了点头,招呼自己的弟子们, 从马车上解下布帛包装,露出了一块块部件。 ———— “那就是学宫新研发出来的, 能载人的航模么?” 远处的芙蓉园宫殿楼阁中,虞帝倚着护栏,端着鹿篱书院最近才供奉的“望远镜”,远眺着。 “我看看。” 他旁边抱着幼小养女的薛皇后,也拿着另一台更加小巧精美、带着细细金链的双目式望远镜,眺望远方。 “阿娘我也要看。” 皇后怀中的小公主奶里奶气地伸出了肉嘟嘟的手掌,皇后只好将她抱高一些, 母女二人,各用望远镜的一侧,看向远方。 此时此刻,统治着虞国四万万百姓的皇帝家庭, 宛如秋末出游的普通的一家三口一般,幸福平淡。 李乐菱和其他皇子皇女们,围坐在楼阁内的暖炉旁,微笑看着这一幕。心底因为前些天朝堂风波而引起的烦躁郁闷,消减了不少。 “对了乐菱。” 一位年纪稍长的公主微笑道:“你不下去看看么?那边可是有你的李小郎君哦。” “姐姐胡说什么呢。” 李乐菱脸庞微红,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虞帝那边。 确认父母没有听到之后,咂了咂嘴巴,也从怀里拿出了一台小巧望远镜,望向远方。 只见芙蓉园中,学宫弟子们从马车上搬下了一块块零部件, 李昂前踏一步,深吸了一口气,蹲在地上快速拼装起来。 他将中空轻薄、内有凹槽螺纹的金属管,彼此连接,装上曲柄、飞轮、牙盘、链条、座椅、踏板... 很快, 一台奇形怪状的机械就被搭建完成, 它的后方有着可以坐的座椅, 前方有着可以握持的方向舵, 而后上方, 则连接着一个巨大的、金属材质的螺旋桨叶。 看起来有些神似水力磨盘。 “机械结构...” 李乐菱眉头微皱, 理学课上,他们学到过水力磨盘的结构原理,见识过精细复杂的齿轮组。 水力磨盘,是利用水流转动水车轴,通过齿轮转动磨盘,将垂直方向的圆周运动转变为水平方向的圆周运动。 而那台机械,看上去是利用链条,将作用于踏板与牙盘的圆周运动,转变为螺旋桨的圆周运动。 最核心的动力部分组装完毕后,李昂又和其他人开始组装别的部位。 首先是机翼部位,双侧机翼的翼展接近夸张的三十米,前缘是管状翼梁,中间是轻薄木板与金属丝组成的肋,外面包裹着一层厚实纸张。 每隔一段距离,就有金属丝从翼梁连接到中央主柱,以减轻重量压力。 中央主柱的后方是螺旋桨叶,下方是充当驾驶室兼垂直尾翼的自行车结构,前方是一根金属桅杆,桅杆的另一头是面积较小水平尾翼。 整架飞行器,从上方俯瞰下去,有如一个“工”字形。 周围一众学子们看着这台外形古怪的的飞行器,忍不住议论纷纷, “这能飞得起来?” “道理我都懂,但是这机翼为什么这么大?” “理学课上说的那什么升力系数公式啊,机翼面积越大,升力系数越大...” 第二百三十四章 飞行 李昂从野草上蘸了点露水在拇指上,竖起拇指迎向晨风,感受着风速,风向,气温,湿度等因素。 一切适宜。 他转头看向郁飞羽,微笑道:“特使可以检查一下这架飞行器,确定上面没有使用任何念丝或者符箓。” 郁飞羽眉头微皱,前踏半步,释放灵识,扫视“工”形飞行器。 确实如李昂所言,飞行器上的金属丝线、桅杆、螺旋桨、传动装置等,所使用的都是寻常金属与轻便木板,并不是念力的最好载体。 至于飞行器的蒙皮... “这是狸兔的皮?” 郁飞羽问道。 “是用狸兔皮制成的纸。。” 苏冯点头道:“将一层兔皮剥离出五张,鞣制,阴干,浸水搅碎,与红竹的纤维融合在一起,制成一整张。” 边辰沛两眼一亮,立刻说道:“狸兔是四等妖类。用它的皮做成的材料,自然也是异化物,算是违禁品!” “恐怕不是。” 苏冯扫了他一眼,淡淡道:“狸兔纸的重量很轻,韧度极强,撕扯不坏,遇水不烂。 可以用来当做优质的皮甲内衬,也可以作为纸张,记载重要信息。 载乾三年我们学宫复试用的,就是狸兔纸。 它在虞国已经是常用品了,每年也会提供一部分给太皞山——各位使者随身携带的书籍、典籍中,就有可能有狸兔皮材质的纸张。” “...” 被摆了一道。 边辰沛的脸色又难看了些。 太皞山集中了全天下的资源,学子们的吃穿用度比寻常皇室子弟还要“奢靡”,根本不会去在意手边的日常用品。 如果他说狸兔皮纸是违禁品,那要是学宫从他们这群人身上,找到了相关物品,又怎么解释? 总不能当着学宫祭酒,和外国学子们的面前, 硬说学宫的违禁品就是违禁品,太皞山的违禁品却不算吧? “如果没有什么问题,那我就开始了。” 李昂微微一笑,拉开驾驶舱的蒙皮门扉,坐到了座椅上。 说是舱室,其实很勉强。 狭窄空间没有多少冗余, 牙盘、链条等都裸露在外, 踩踏踏板时需要格外小心, 防止刮伤蹭伤自己。 在外人看来,这架飞行器显得格外古怪与简陋,但在李昂眼中, 这架飞机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它在异界记忆中, 有个非常优美的名字——游丝信天翁。 其由美国航空工程师麦克克雷迪设计制造, 由人类肌肉力量带动齿轮、链条、螺旋桨飞行, 并在1979年6月12日,由布莱恩艾伦驾驶, 用时2小时49分钟,跨海飞行37公里,飞越了整座英吉利海峡。 李昂脑海中闪过种种资料, 他透过驾驶舱蒙皮望向外界, 只见周围众人在苏冯的指挥下, 各自散开, 在空旷林地间清出了一条跑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架怪模怪样的飞行器, 以及驾驶舱中的李昂身上。 “这能飞起来么?” “看上去好笨重啊,和前的航模完全不一样。” “而且是用木头做的,真的不会飞到一半散架么?” 周围的议论声随着微风传入耳中, 李昂微微一笑,收回视线, 将双手搭在把手上,缓缓踩踏踏板。 由澹台乐山亲自制造的高精度传动装置, 没有一丝一毫的刺耳金属摩擦声,踏板带动牙盘, 驱动飞轮由慢而快转动, 一根根链条高速流动着,带动飞行器后方的螺旋桨叶徐徐旋转。 螺旋桨叶产生风力,推动飞机缓慢向前,加速。 驾驶舱下方的滑轮,转动着掠过草坪,直至与地面脱离。 在一道道不敢置信的目光当中, 飞行器离开了大地, 庞大的水平机翼笼罩在晨光之中,如同巨兽的翅膀,播撒阴影。 “竟然, 真的,飞起来了...” 各国学子们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 郁飞羽目光微凝,与年龄不相符的深厚灵识扫向天空,笼罩住飞行器。 没有念力,没有符箓,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灵气波动都没有。 这架飞行器,确实如李昂所说,是纯粹依靠人力所驱动,完成的飞行。 “怎么...可能...” 边辰沛面色铁青,喃喃自语, 寻常人,连举起与自身等重的重物都很难做到, 而凭借这么一台飞行器,却能脱离大地束缚? “没有什么不可能, ” 欧致远眺望着那台飞行器,感慨道:“记得那个被你弃如敝履的升力公式么? 升力等于升力系数,乘以二分之一,乘以速度乘以自己, 乘以空气密度,乘以机翼面积。 因为是人力驱动,速度不可能很快,为了加大升力, 就只有优化机翼的升力系数,增加机翼面积。 这架飞行器机翼经过特殊设计,升力系数可达二分之三,升力与阻力之比超过四十。 又因为材料极轻,总重才五十斤左右,算上日升也不过才一百五十斤。 使得机翼平均面积的承受载荷极低,既使以每个时辰三十里的极低速度,缓慢飞行,也不会失速。 普通人力,代入到螺旋桨的功率、转速、拉力、速度公式当中,完全可以满足令飞行器保持飞行的最低速度。” 伴随着欧致远的话语,李昂驾驶着飞行器在天空中环绕两圈,划出一个“8”字形轨迹之后,缓缓落地。 “理学是一门研究天地万物之理的学问。” 他推开驾驶舱门,说道:“空气,水流,草木,土地。一切事物都有其规律。 诚然,这架飞行器的速度远不如急速奔跑,载重量也远不如马车,至于防御性能与机动性能,更是被飞剑远远甩在身后。 但它的存在,证明了一点——人类的智慧是最宝贵的财富。 以往被认为是只有飞鸟与少数修士所有的、飞翔于天空的特权,如今可以被任何一个凡人所拥有。 这就是理学的魅力。” 李昂微笑着,视线掠过边辰沛等脸色难看的太皞山弟子们,说道:“为了再次证明,刚才我没有使用任何念学、符学手段, 不知道有没有志愿者,愿意来尝试驾驶这台飞行器?” 第二百三十五章 江面 李昂的话语立刻引来了学宫弟子们的响应,利用念丝控制航模是一种体验,而靠自己的双脚蹬上天,又是另一种体验。 李昂也在制作飞行器之初,就做好了预想—— 异世界原版的信天翁号,为了能提升飞行可行性,想方设法地减轻机身重量, 蒙皮采用聚酯薄膜。这种材料的刚性、硬度、韧性较高,但抗撕裂性能较差,出现破损后很容易扩散。 其翼梁,是直径5厘米,壁厚约0.5毫米的铝合金管, 其翼肋,由直径6毫米,壁厚约0.25毫米的铝合金管、轻木、玻璃纤维制成,前缘部分更是采用了瓦楞纸。 为了尽可能提升升力,机身还采用了鸭式布局,螺旋桨叶在后,水平尾翼前置。并且水平尾翼的位置也相对较低,能更好地获取地面效应产生的额外升力。 种种因素相叠加,才使得当初的驾驶者,能实现低空飞越整座英吉利海峡。。 而李昂所使用的锻造工坊材料, 木材、蒙皮、金属丝的韧性与强度更高,可以承受更大的机身重量与飞行速度。 他简单介绍了一番飞行的注意事项,打开了位于驾驶舱底部的进气口——用来给驾驶舱通风,防止驾驶者过热。 一名学宫同学兴冲冲地坐上了驾驶位置,卖力地踩踏踏板,令飞行器晃晃悠悠地再次升空。 学宫新生虽然大半没有成年,但已经踏上修行道路,吃的也好,身体素质要比普通人强得多。飞行器在天空中飘摇了数分钟,才缓缓落地。 苏冯迎上前去,微笑问道:“感觉怎么样?” 那名同学喘着粗气,红着脸道:“太好玩了,有一种丰收的喜悦,浑身充满了力量!老师我能再骑一圈么?” “当然...不行。一人一次,限时限量。” 苏冯与澹台乐山、李昂相视一笑,他们作为制造者,也已经体验过了飞行器——不得不说,和飞剑或者念力攀空相比,确实是一种格外新奇的体验。 低年级的学宫学子, 还没到能飞起来的境界, 见有人已经成功落地, 纷纷要求试驾。 “老师我来!” “老师选我吧,我力气大!” “放着我来!学弟们,这飞行的机会, 非常的珍贵,应该让学长们先试。” 见人声鼎沸, 喧哗嘈杂, 澹台乐山无奈地摇了摇头, 苏冯视线扫过在场众人,瞥见了站在一旁、跃跃欲试的突厥少女。 “阿史那同学, 你要试试么?” “诶?我么?” 阿史那伽罗惊讶地指了指自己。 “嗯。” 苏冯点了点头,作为一名优秀的拱火爱好者,他非常清楚怎么样才能让对手哑口无言。 先让学宫弟子试行人力飞行器, 再换着让其他国家学院的学子试, 这样一来, 太皞山的人就无法说是学宫动了手脚、在飞行器上做了弊。 “谢谢博士。” 阿史那伽罗兴高采烈地快步走过来, 轻巧地跳上驾驶座,大力踩踏踏板。 她有着炼体的底子, 猛力蹬踏之下,飞行器由慢而快,向上攀升 “哈耶!” 阿史那伽罗虽然是突厥贵族, 从小就学习骑马射箭, 但飞在天空当中, 透过舷窗俯瞰窗外景象,看着那逐渐变小的地面景物, 带来的体验是截然不同的。 她高兴地叫喊着,飞行器顺风飘行, 飞越了芙蓉园的树林,来到了一墙之隔的曲江池中。 “快跟上!” 苏冯见状急忙迈开脚步跟了过去,一群人乌泱泱地追随飞行器而去。 此时曲江池畔,梅花、腊梅等已然盛开,大量前来观景的长安市民聚集于此,沿着河畔漫步。 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架翼展接近三十米的庞大飞行器低空掠来,刹那间还以为那是某种妖兽。 苏冯知道这些普通人想的是什么, 直接从腰侧锦囊里拿了张宏音符,启用之后,朝着市民们喊道:“不用惊慌,这是学宫的实验产物!” 一听是学宫弄出来的, 再看到穿着学宫制服的众人,本来要跑的长安市民们立刻安定了下来,站在河畔,好奇地围观那架飞行器。 阿史那伽罗依旧兴高采烈,飞行器掠过平静河面,获得额外升力,再次提升速度。 而河面上那些缓慢航行的画舫,见“怪鸟”袭来,忙不迭地调转方向,驶向河岸。 由于飞行器的造型过于古怪,一些不明所以的船夫与船上伙计,还吓得扔下船桨,跳进湖里, 画舫中,也跑出了一些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 苏冯等人又是救人,又是安抚民众,好一阵鸡飞狗跳, 而边辰沛等太皞山弟子们,看到阿史那伽罗驾驶飞行器, 平稳降落在河畔平地, 脸色都有些难看,纷纷转身离去。 临走时丢下一句赌注会按时送到李昂府上。 “啧,就这么走了?” 杨域看着他们的背影,咂了咂嘴巴道:“我还以为至少会道个歉什么的。” “毕竟是太皞山的人,有傲骨也很正常。” 李昂淡淡说道,对于太皞山众人的敌意并不在意。 这才哪到哪,光一架可以让普通人上天的人力飞机就让他们这么生气, 等哪天苏冯和澹台乐山的蒸汽引擎取得突破,工厂取代了道观,他们岂不是要怒到天上去? 且随他去。 学宫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他回过神来,看着鸡飞狗跳的江畔,微微一笑。 等事情结束了,这架飞行器上的部件要拆下来,好好保存,用来纪念。 而制造飞机的经验,也可以继承下来,用来制作别的东西。 比如自行车什么的。 ———— “竟然...真的成功了。” 芙蓉园楼阁之上,薛皇后惊讶地张大嘴巴,缓缓放下了望远镜。 “是啊,竟然真的让他们做成了。” 虞帝长叹一声,随手将望远镜递给了一旁的黄衣内侍。 作为朝夕相处的伴侣,薛皇后敏锐察觉到了丈夫叹息中的别样意味,“大郎有些不高兴?” “哈,一架人力飞机就让太皞山的人掩面而走,大涨虞国声威,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虞帝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心中却暗流涌动。 第二百三十六章 车辆 身为一国君主, 李顺非常清楚太皞山众人愤然离去的本质原因——人力飞机能够让普通人飞上天空的事情,冲击力实在太大了。 这一消息,必然随着学宫刊物的流通渠道,传播至天下各处。 亿万在田间埋头乞食、潜信着昊天、辛苦一生期盼来世能享福享乐的贫民百姓,在听到这一消息后,是否会生出别样的心思? 比如...昊天,是否不过如此? 这令李顺本能地有些不安。 君,舟也;民,水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凡人被束缚在大地之上,羡慕仰望着来去自在、摘星揽月的修士,这是千百年来的规则。 有无修行天赋,一开始就在凡人与修士之间,划出了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 凡人无法与修士抗衡,应该被修士所统治。 放眼望去,包括虞国在内,几乎所有国家的皇室中,都不乏修行者。 培养宗室背景的修士,以及忠于皇室的供奉,是皇室性命的最后保障。 如今的学宫,已然能做到将普通人也送上天空,那么百年、两百年以后,又会不会有什么新的成果,引发新的巨变? 开启了民智,激起了“野心”的民众,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虔信昊天,敬畏朝廷,将皇帝,视为高高在上的所谓“天子”? 越往下想,李顺的心就愈发沉下去。 薛皇后敏锐察觉到了丈夫的情绪波动,默不作声地揉了揉丈夫的手掌,予以无声安慰。 “我没事。” 李顺笑了笑,将些许烦躁压了下去。 虞国,是李姓皇室的虞国,同时也是学宫的虞国。 他无法让学宫停下前进的脚步, 也控制不住自己, 协助学宫发展的本能——助产钳、大蒜素、青霉素等新产物的出现, 极大地增强了虞国国力,这是肉眼就能看见的。 每隔一段时间,州府衙门送上来的文书当中, 也明确记载了地方上出现的变化。 百姓得病概率降低,新生儿成活概率提高, 难产死去的产妇明显减少, 农民与劳工也不会因为小小伤口而死... 没有任何一个君主, 能无视这种积极的改变。 他只能,也必须选择接受。 至于虞国未来的命运, 李氏未来的命运...就交给后人吧。 也只能,相信他们的智慧。 ———— 李昂并不知道一架飞行器,带给虞帝的冲击、震撼与反思。 他最近在忙着拆解那台飞行器。 信天翁号好是好, 但它的设计目的, 就是一台低空、满速、载人的人力飞机。为了长距离跨海而生。 这样的设计, 使它无法承担其他任务, 什么商号希望用它来运送货物, 兵部希望用它来运送士兵, 一概无法做到。 就算能做到,成本之高、效率之低,也到了难以接受的程度。 所以还是拆卸了, 保存起来,等到那天建造博物馆时再拿出来比较好。 相比之下, 通过制造飞行器,而延伸出的自行车图纸, 反倒更加现实一些。 信天翁号的驾驶室里,本来就有一台没有轮胎的自行车, 拆下来稍微改改、加上两个橡胶轮胎就能用。 虞国目前还没有可靠的天然橡胶来源,不过有种低级的、像是毛毛虫的昆虫类魔物,能吐出胶质物,性能和橡胶很像。 李昂找百兽学博士张谅,要了点虫胶,做了两个橡胶轮胎,安装在自行车座上, 立马就能开动,让他享受到了骑自行车的快乐。 得益于学宫以前发明的,类似水泥的建筑材料, 长安城里的几条大型官道, 非常平坦整齐,骑自行车完全没有问题。 而那些小路,也没有很多石子,在城市环境里可以使用自行车。 就是成本稍微高了点,因为要用到复杂的金属结构与虫胶。 李昂用材料,给自己、柴柴、李乐菱等人做了几台自行车后,就将图纸交给了专利所,并授权给长安城里的几家商号生产。 以那些商号工匠的智慧,应该能想办法降低成本,卖出去几辆之类。 嗯,又给子孙后代留了一条财路。 在顺手弄出了自行车后,李昂的下一件事情就是处理精金了—— 边辰沛愿赌服输,在飞行器试飞后的当天晚上,就派人送了一箱精金、山铜过来。 李昂估计边辰沛没这个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动足够资源, 应该是太皞山的人自觉耻辱,帮他做到的, 免得让外人觉得太皞山说话不算数,被人耻笑。 唔,这次可把太皞山得罪狠了。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李昂愉快地收下了贵重金属, 一部分放在学宫后山的实验楼,一部分则投喂给墨丝,让墨丝逐步吸收掉。 吸收了大量贵金属的墨丝,暗金色的部分进一步扩大,延伸到了手臂、脖颈和锁骨,李昂估计再有个两三百两、应该能覆盖到整个上半身。 而现在,墨丝虽然没能再一次进化,但也增加了回路, 顺便让李昂自身的修为境界,顺利突破到了身藏境高阶。以现在的修行进度,水磨工夫之下,用不了多久就能到达听雨境。 那时候就可以写更多种类的符箓,用念力玩出更多花样了。 与此同时,虞国,江南。 名为司徒豸的慈眉善目老者,和他的弟子,抵达了苏州城。 街道宽敞,行人如织,店铺繁华,远处能看见港口中数不胜数的船舶,各色船帆连在一起,几乎看不见海面。 天南海北的商船,都聚集于此,驶向各方。 第二百三十七章 除夕 伴随着二十四响昊天钟声回荡于长安城中,载乾四年悄然结束,载乾五年拉开了帷幕。 除夕夜,到了。 “大郎福延新日,庆寿无疆啊。” “宋姨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居德坊旳宋绍元家宅邸中,李昂笑呵呵地向宋姨拱手拜年。 这年头长途跋涉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前段时间纪玲琅过来说过,她父亲洢州太守纪持要回长安述职, 未来有可能升迁,以后长住长安,这次就把家中小辈带了过来, 宋姨就搭乘了他们家的马车,一并在新年之前来到了长安。 常言道人离乡贱,不过看到儿子宋绍元考进了学宫,有了宽敞宅邸和知书达理的未婚妻,宋姨还是比较开心的——就是周围的人都在说长安官话,稍微有些手足无措,可能还需要再适应一段时间。 噼里啪啦。 宅邸外烟火璀璨,爆竹声不绝于耳。 “日升,我来拜年啦!” 杨域熟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李昂出门迎接,却看见杨域身后跟着一群仆役还有穿着花花绿绿棉袄的小孩子们。 “呃?这是...” “家里的熊孩子。” 杨域无奈地耸了耸肩,说着从李昂那里学到的奇怪口癖,“过来觐见一下小药王神,免得新年生病。” “小药王神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一群熊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吩咐的,各个拉长了声音,朝李昂作揖行礼。 以往的秋冬季节,小儿患百日咳的概率很高,但今年在各州府扩大大蒜素生产的情况下, 患病率与患病后严重程度,大幅度下降,进一步坐实了李昂药王神的名号。 “好么。” 李昂哭笑不得,已经懒得再辟谣了,侧身让出门口, “都进来吧, 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他提前跟朋友们讲过今年除夕会在宋绍元家过, 而宋姨、尤笑、柴柴她们也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超规格的饭菜。 一群熊孩子们或蹦跳,或拘谨地进到庭院, 穿着白狐皮袄(带兜帽)的柴柴, 笑眯眯地拿出一大叠包了几贯飞钱的红包,依次分发。 去年李昂去燕云荡家里拜年的时候, 就给燕家几个刚出生的小孩子包了红包。 虞国之前是没有压岁钱的习俗的, 偶尔会有一些富有的, 或者很疼小孩的家庭长辈,会在除夕夜给一些金银、铜钱、饰品乃至绸缎珠宝之类的小礼物。 也不知道是李昂影响力太大, 还是长安市民想要蹭个喜气,现在家家户户也都开始给亲戚朋友家晚辈发红包,甚至自发形成了“递出红包——婉言拒绝——强塞红包”的基本套路。 “爸爸妈妈先把你红包收起来”之类的话, 也得以提前出现。 越来越像记忆中的春节了。 发完了红包的柴柴, 兴高采烈地带着熊孩子们去玩李昂给做的鞭炮去了, 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模样。 李昂则和宋绍元、杨域他们站在门口, 迎接上门拜年的客人。 纪玲琅是最先过来的,带了十条洢州刀鱼作为礼物——这种鱼离开活水很难存活, 秋冬季节还会变得很瘦。也不知道她家用了什么办法,能保存得这么好,一路运到长安。 李昂和宋绍元以前在洢州, 吃这种鱼都吃腻了,但离开家乡一年有余, 再次看见老家特产还是颇为怀念, 李昂直接从桶中取了三条出来, 用念力控制刀具、厨具飘起,进行远程烹饪。 “日升福延新日, 庆寿无疆——” 略显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穿着棉袄、外套绸衣的厉纬出现了。 “你怎么了这是,看起来这么恍惚。” 杨域挑起眉梢,“瞒着我们偷偷失恋了?不地道啊。” “呸,” 厉纬翻了个白眼,“就你遍布在长安城里的耳目,什么事情能瞒过你?” “那可不一定。说不准是你从宣阳坊出来的时候, 在拥挤人群中看见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少女。你和她对视一眼,一见钟情,想要向彼此靠近,却被密集人群裹挟, 越离越远。你的呼喊淹没在烟火声中。当你终于挤出人群,那里却不见了她的身影,只留下一块带着芳香的手帕。你拿着手帕,粗犷任性的脸庞在璀璨焰火光芒照耀下,失魂落魄。这也许是你和她故事的开始与终结...” 杨域眉飞色舞,一开口就是一长串内容, 厉纬听得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等等,你为什么编故事编得这么熟练啊?你在私底下看了多少本言情小说呐? 还有你刚才是不是说我长得粗犷?夹带私货啊你这是。” 杨域面不改色道:“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就说是不是吧。” “怎么可能。” 厉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脸上浮现蛋疼表情,“虽然确实是私事...” 厉纬解释了一番,原来他假期的时候一直住在云麾将军陈昌骁家。 他的父亲、兄长都曾在陈昌骁手下当兵,他自己报考学宫的名额也是陈昌骁推荐的,两家关系格外亲密,厉纬和将军府上的几个子弟平时也都以兄弟相称。 最近将军夫人娘家的人从河东道来长安做生意, 顺道过来拜年, 话题不知怎么的就提到了要给厉纬做媒的事情。 将军夫人有个侄女, 年纪和厉纬相差仿佛, 而且现在在鹿篱书院上学, 也算修行中人... “所以?” 杨域疑惑道:“这不挺好的么,亲上加亲。” 虞国行卷之风盛行,陈家与厉纬的情况,算是举荐者与被举荐者的关系。陈昌骁就是厉纬的“举主”。 这份关系甚至要比师徒更加紧密牢靠。如果厉纬能和陈家结成姻亲,就可以在某种意义上摆脱恩情负担,与陈家位于同等地位,对双方都有好处。 “看你这便秘的表情,难道对方长得不好看?” 杨域好奇道。 厉纬摇了摇头,纠结道:“不,看画像还挺柔美的。” 杨域搓了搓下巴,疑惑道:“那你怎么还不乐意?你该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这,我,那...” 厉纬百般纠结,看着李昂与纪玲琅投来的好奇目光,只好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比较喜欢...能给我安全感的女生。” “哈?” 李昂三人异口同声,看厉纬这长相,这身高,这肌肉,再过几年充当门神画像都绰绰有余。 这还不安全? “你们不懂!” 厉纬脸庞涨红道,“以前我在边镇戊边的时候,经常会有马匪、盗贼出没。 他们会在夜里朝寨子放火箭,会在林间伏击,会在山路上设陷阱。还会将尸体布置成种种诡异可怖的形状,来进行恐吓。 我只有晚上在枕头下放把朴刀,听着袍泽的呼噜声才能勉强入睡。 我本来以为来了长安,正式炼体习武之后能好一些,但还是会偶尔惊悸惊醒。恐怕这症状以后也一直会有了...” “所以你想找个比你强大,晚上还会打呼噜,能给你安全感的女生。” 杨域总结归纳,顿了一下,说道:“比你强很容易,但要求晚上打呼噜...这恐怕,不太好找。” ‘岂止是不太好找...这算是战场ptsd,加上xp的组合么? 老兄你xp系统也太奇怪了吧?!’ 李昂心中吐槽不已,他学的是外科,不治心理疾病。 第二百三十八章 水毒 三人闲聊之际,又有新旳客人登门拜访。 同学,同乡,师长,和李昂有生意上往来的商号等等。 按照规矩,李昂这种开国县伯级别的爵位,在除夕夜当晚得抛弃家人进宫面圣,陪皇帝守岁、吃宴席、喝酒唱歌欣赏舞蹈之类。 回家睡不了几个时辰,第二天还要接着上早朝,参加新年元日的大朝会,陪着皇帝接待番邦使者,听州府官员的贺文。 李昂去年参加了一次,今年无论如何也不想去了。 好在因为今年有学宫学术交流的缘故,荆国、周国等使者比较齐全。 礼部为了避免宫殿现场过于拥挤,准许一部分有爵位、无实权的贵族不来参加。 李昂果断翘掉了去皇宫守岁——一点都不好玩,还不如在家吃吃烤鱼,看看烟花。 “...塞却口,面上掴。磨里磨,硙里侧。镬汤烂,煎豆醋...” “...手中宝剑,刃新磨。斫妖魅,去邪魔。” 街道上传来了呕哑嘲哳的诡异歌唱声,一支浩浩荡荡的数千人队伍,沿着街道走来,脸上戴着奇形怪状的可怖面具。 这并非异变,而是驱傩游行,寓意驱除鬼怪妖邪、祈祷来年幸福平安。 歌词也都是一些如何吊打、诛杀邪魔的“正能量”内容, 什么打鬼怪耳光,拆它肋骨,拔它舌头,放火焚烧,剁成肉馅,丢进油锅云云。 洢州每年新年都会有驱傩游行,去年在长安也见过一次更加盛大的,李昂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某种意义上,这种非常武德充沛的傩戏, 也算是对潜藏在世界暗面的鬼怪放狠话, 和“别让我在朱雀大街看到你, 看到你头套必须给你拽掉,必须打你脸”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这次,走在前面那两位带着鬼怪面具, 饰演傩翁、傩母的大爷大妈,莫名在居德坊前停下, 对着李昂又唱又跳, 态度格外恭敬。 “...这是什么意思?” 李昂忍不住小声问一旁的杨域道。 杨域挠头道:“呃, 应该是过来讨个彩头的吧。你身上还有什么随身携带的小饰品没?” “饰品...” 李昂摸了摸口袋,他身上的玉佩都是有用的, 找了一遍也没找到,干脆脱了绸衣递了过去。 虞国新年要穿皮袄皮裘,羊皮最普遍, 有钱的则穿狐皮、豹皮、貂皮等等。 并且还要在皮草外面, 再套一件无袖套的绸布外衣, 名为“裼”, 把皮草的毛绒遮盖掉一部分,以符合礼制, 看上去显得更礼貌些。 主导驱傩的傩翁、傩母,毕恭毕敬地接过李昂的绸布外衣,放在了彩车上, 说不准以后要拿回庙里供起来... 果然,活着的时候就被怀念追忆, 实在是太奇怪了... 李昂无奈摇头,腹诽不已。 此时喝了点酒的宋绍元出来吹风醒酒, 四人站在门口闲聊着,话题从学宫学业、长安物价, 聊到了宋绍元的婚事。 宋绍元说道:“我打算今年成亲,挑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 李昂稍微有些惊讶,“这么早?” “不早了。本来去年年初就该定下来的。” 宋绍元回头看了客厅一眼,没有解释太多。不过其他人也能大致猜到原因——宋姨已经来了长安,未来可能也要在长安久住,那确实该成家立业了。 “早点安定下来也好。” 纪玲琅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看向李昂,笑着问道:“日升你呢,有想过终身大事么?” “啊...” 李昂张了张嘴巴,成婚?那太遥远了。 且不说自己莫名其妙觉醒的异界记忆, 就是身体里寄生着的墨丝,都很麻烦。 他正要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却听急促的马车轮毂声从街角传来。 “嗯?” 宋绍元眉头稍皱,除夕夜街道最是繁华忙碌,马车开这么快就不怕撞上人么? 是谁家的? 李昂也将目光移了过去。 只见那辆马车急速驶来,在宅邸门前骤然停下,从车上跳下三人。 三位都是认识的人。 太常寺卿,太医署医官邱儆,以及...九皇子,光王李善。 这三人怎么来了?而且还同时出现? 杨域等人对视一眼,上前迎接的同时,心中疑惑顿生。 太常寺掌礼乐、郊庙、社稷之事,总郊社、太乐、鼓吹、太医、太卜、廪牺、诸祠庙等署 太医署负责长安的医官教育,现在也负责病坊的管理。 而光王李善... 任何一个喜欢坊间闲聊的长安市民都知道,他的母族姓武,这导致他是皇宫中身份最尴尬、最扎眼的皇子。 “日升, ” 邱儆脸上挤出一丝有些难看的微笑, 他和学宫符学司业澹台乐山是知己好友,在病坊管理上也和李昂多有往来,因此直接称呼, “方便说话么?” “方便, 有什么事情您就直说。” 李昂点了点头,除夕夜像太常寺卿这样的正三品官员,应该好好在大明宫里配皇帝喝酒才对,光王李善也应该在那。 能让他们和邱儆一起出现在这里,显然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邱儆深吸了一口气,“苏州出事了。” “水毒。” 太常寺卿阴郁道:“大面积的水毒。” 李昂瞳孔骤然一缩,水毒,并不是指的水里有毒, 按照诸病源候论水蛊候的说法,水毒气结聚于内,令腹渐大,动摇有声,常欲饮水,皮肤粗黑,如似肿状,名水蛊也。 有多种病因,可能是饮酒过量,损伤脾胃,水湿停聚, 可能是是气血渐衰,面目肠腹浮肿。 更有可能是...寄生虫。 肘后备急方有云:“水毒中人...初得之恶寒,头微痛,目注疼...虫食五脏,热极烦毒。注下不禁,八九日,良医不能疗。 千金方更是直言,此终身疾不可强治。 在虞国,患上水毒,基本等同于被宣判死刑。 大面积的水毒病症... 李昂忍住惊骇,瞬间明白了光王李善出现的原因——他的封地就在那里。 李昂沉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有多少人患病?病情如何?” “不知道具体时间。” 李善苦涩道:“我们也才刚收到的消息。江南道现在一团乱麻,算上那些统计不便的村镇, 仅目前的预计患病人数,可能在...十万以上。” 第二百三十九章 腹水 十万人... 李昂心跳一顿,光王说旳是预计患病人数,差不多就是确诊,加上症状明显,以及统计范围外的、苏州府衙估计出的人数。 真实的水毒患病人数,肯定还要在加上那些没有表现出症状、但确实已经被水毒病症感染的患者。 十万这个数字,也许会翻上一倍,甚至更多。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每分每秒都在增加。 李昂立刻转身,和宋绍元等人以及客厅里的柴柴打了声招呼,随后跟着太常寺卿登上马车,问道:“我们现在去哪?皇宫?” “不,太医署。” 太常寺卿言简意赅。 马车向东直行,过太平坊,经含光门,入太常寺太医署。 太医署中灯火通明,许多医师围在一名病患身旁,激烈讨论着。 他们显然都是被临时召集过来的,身上都还穿着除夕夜的裘皮袄和绸布外衣,有些人身上还散发着酒气。 “此时正值冬末,患者患病时间应该在夏秋季节。所谓湿热相交,民病黄疸。湿热不运,诸病乃生。此番水毒黄疸,明显是接触水湿引起的热黄...” “也可能是阴黄。需知阳黄舌苔黄腻,热盛、黄糙。阴黄舌苔白腻,阴盛、舌苔光华,且质?白...” “各位建议如何用药?” “茜草如何?主蛊毒,煮汁服。再搭配紫草,所谓有病心腹满,旦食不能暮食。紫草主心腹邪气,肿胀满。理应有效...” 众医师议论纷纷,有人眼角余光注意到了李昂,立刻压低声音道:“李小郎君来了。” 庭院中的声响立刻轻了下去, “麻烦让一下。” 李昂礼貌地让前面的人让开,自己快步上前,看见了邱枫, 朝她稍稍颔首。 太常寺卿和邱儆跟在后面, 脸上没有被忽视的愠怒表情。光王脸上同样也没有——李善早就习惯了被人刻意忽视的感觉。 长安太医署的医师水平, 要比洢州之类的地方高很多,最起码不会出现像于淼水的福医、时医。 因此他们也更能认识到,大蒜素、青霉素、输血法、解剖图等对医学的意义。 哪怕刨除掉学宫状元的光环, 李昂在这里也依旧能得到尊敬与优待。 穿过人群,李昂见到了邱枫 坐在椅子上的病患。 他看上去年纪三十余岁, 穿着普通布衣, 身形精瘦, 皮肤略黑,有股常年在水面漂泊的船员气息——李昂非常熟悉这类人。 他的面庞微微发黄, 呼吸较为短平急促,布衣的下摆敞开着,露出了略显肿胀的腹部。 此时长安的温度并不高, 病患的手里捏着一张黄纸符箓, 正散发着温热暖意, 免得他冻僵受寒。 “你好。” 李昂看出了对方的紧张不安, 脸上浮现微笑,温和询问道:“我是李昂。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现在感觉怎么样?” “李...李小郎君。” 那汉子结结巴巴, 话语中带有明显的吴地口音,“在下姓易,家中行三, 住在苏州吴县。是归德商号的船员...” 听了易三的叙述,李昂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 易三是归德商号的雇员, 一个月前,承接商单, 运送货物沿着大运河北上,前往洛阳。 在洛阳时, 船上船员开始咳嗽、胸痛,有些人的痰中带有血丝。 不过跑船是辛苦活,这点症状再正常不过,船员们只是在洛阳买了点药材,自己煮了喝。船主还通过关系,在洛阳病坊拿了点大蒜素,放在船上。 时至今日, 大蒜素的保存依旧是个大问题。现取现用还好说,要是想长期储存的话,只有装在造价昂贵的密封玻璃试管中,而且仅有十至十五天的有效期。 这一年以来, 虞国上下都将大蒜素视为神药,有权有势有门路的世家,甚至会隔三差五服用一次,生怕得病。 然而在商船继续航行过程中,有船员病症转重,船主给他服用了大蒜素,依旧未能好转,甚至开始出现腹泻,粪便带血和黏液,腹水等症状。 那艘商船是“俞大娘”型号,船员有上百人之多,船主为安定人心,让病员下船养病,其他人加快航行,前往医疗条件更好的长安。 结果区区几天时间, 船上的七成人全部患病, 瘦削,腹肿胀,巨脾,咳血。 “其他病患在屋里躺着,” 邱儆低声道:“不止是这一只商船,其他许多来自苏州、抵达长安的商船,都有船员得病的状况。 甚至有的商船,只在苏州停留了两天,也中招得病。” “...” 李昂沉默了一下,凑上前去,聆听起易三的胸腹。 随着修炼进度的提升,他的感应能力也愈发敏锐,能轻易听到易三肿胀腹部中的杂音。 “怎么样?” 邱儆沉声问道。 “很糟糕。” 李昂抬起头,表情阴郁,“被感染了,肚子里全都是寄生虫。” 哗然声在庭院中响起,众医师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水毒中人,虫食五脏,热极烦毒,良医不能疗。 无药可医。 易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牙关打颤,“感染...意思是这病会传播吗?李小郎君,我的父母,我的妻儿都还在吴县...” 他低下头,神情恍惚,喃喃道:“怎么会呢...我们一家都听州府的嘱咐,不喝生水,不吃生鱼...” “恐怕不是生水的问题。” 李昂表情沉重,微抿嘴唇,转头看向邱枫,“我需要念丝。” 第二百四十章 血吸 其他人不解其意,邱枫倒是瞬间反应过来,“等下,我去拿。” 邱枫旳父亲邱儆是太医署的直长医师,这里是她半个家。她跑进房间,不一会儿就拿出了一捆念丝。 念学课使用的念丝有着许多材质,不止有各类金属,还有特制的蛛丝、虫丝。更高级的要用学分兑换。 邱枫拿出来的这捆,是一种特殊蛛丝,没有黏性,但格外坚韧柔软——李昂后续跟她交流过,用念丝查探人体的事情,总结下来蜘蛛念丝的效果最好。 “给。” 邱枫递出念丝,李昂接过,用生理盐水清洗过后,朝其中注入念力。 沙—— 蛛丝颤动起来,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中,缓缓刺入了易三的肿胀腹部。 李昂闭着双眼,无比谨慎小心地释放念力。 在他达到身藏境高阶之后,念力扫描的效果比以前好了不少。虽然还不能看清距离蛛丝稍远的地方,但查勘易三腹部绰绰有余。 寄生虫,太多了... 在那静脉怒张的腹部之下,无数细小虫体,正在蠕动翻滚。 蛛丝每前进数寸,都能看见密密麻麻的虫子、虫卵。 沙—— 李昂缓缓收回了蛛丝,转头看向邱儆,“邱医师,太医署应该有显微镜吧?” “有的。上个月刚买了一台。跟我来。” 邱儆点了点头,在前方带路,来到一处房间。 李昂踏入屋内,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熟练地用两块玻璃薄片作为载玻片,将蛛丝一端的什么东西,放入载玻片中,并调好显微镜目镜物镜参数,观察载玻片。 虞国现如今的显微镜, 已经相当优秀了, 能清晰看见非常细小、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物体。 而这次, 在镜头中,出现的是两条虫子。 它们一长一短, 短者呈乳白色, 虫体向两侧延展,并略向腹面卷曲, 牢牢抱住另一条虫子。 而长者, 前细后粗, 形似线虫,深褐色, 体长接近25毫米。 两条虫子相互抱在一起,纠缠着难以分开。 顶端能隐约看见口器的存在。 下方则有着两条分叉般的尾部。 显微镜下,两条虫子依旧在微弱蠕动着。薄薄的身体中, 能看见体液流动的暗褐色纹路——那是被消化的人体血红蛋白。 “血吸虫...” 李昂的心如同绑上石头一般, 朝着深渊低落下去, 情绪的激烈变化, 甚至突破了他一贯的涵养,令难看脸色浮现在面庞之上。 他的脑海中, 回荡着一首诗句。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万户萧疏鬼唱歌... 他仿佛能看到, 无数小虫在水中蠕动繁衍,将死亡散播到千家万户。 一个个村落, 消失在地图之上, 无数患病者的腹部肿胀, 如同气球一般,在日渐瘦削中, 痛苦地离开人世。 “...日升?” 邱儆的声音,将李昂从恍惚思绪中拉了回来,“血吸虫,就是水蛊虫么?” “嗯。这是我用念丝,从易三肚子里取出来的。 我看它在人体中吸血,所以叫它这个名字。” 李昂点了点头,让出显微镜的位置, 令其他人也能观察到虫体。 血吸虫雌雄异体,彼此纠缠。 雄虫粗短,雌虫细长,平均20毫米, 在显微镜下能清晰看见其体表的小结节、棘状突起。 众医师轮番观看了显微镜下的蠕动虫体,脸色都有些发白。 一想到病患的肿胀腹中全都是类似的吸血小虫,就令人不寒而栗。 “前些年,一些喜欢吃生鱼脍、蛇羹的病患,也是腹部肿胀,如同注水。死后发现,其肠胃中满是寄生虫体。心肝脾肺都被侵蚀得千疮百孔,好似豆腐一般...” “那这病呢?不少人都说,他们已经不敢喝生水、吃生食了,怎么还会集体染病?” “会不会是因为碰过水?他们都是船员,难免要下到水中...” “要不要先用巴豆?既然是腹部生虫,也许能先用巴豆将虫子排出体外...” 医师们低声讨论着,李昂则默默走出屋子,来到隔壁房间的大堂。 大堂中,灯光昏暗, 地上摆放着一张张临时床位,每张床上都躺着一名病患。 咳嗽声, 艰难呼吸声, 呻吟声, 药草气味, 痰中血丝气味, 呕吐物气味, 李昂看着整齐排列的上百张床位,心中压抑无以复加。手掌捏住门框,将木门硬生生捏出指印。 踏踏踏。 脚步声在后方响起,邱枫走近过来,担忧地看了眼低沉阴郁的李昂,轻声道:“日升...你还好么?” “我没事,只是有些...” 李昂松开门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将“绝望”二字憋了回去, 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懂血吸虫, 也没人比他更了解,血吸虫有多么恐怖。 这种寄生虫,属于扁形动物门,吸虫纲,复殖亚纲,复殖目,裂体科,血吸虫属。 生活史过程中,有成虫、虫卵、毛蚴、母胞蚴、子胞蚴、尾蚴与童虫7个发育阶段。 先从虫卵阶段开始,在合适的气温、水温下, 虫卵会孵化出毛蚴,毛蚴会在水中迅速找到中间宿主钉螺,入侵其体内,进行无性繁殖,在数月时间内,逐步发育成母胞蚴、子胞蚴、尾蚴。 尾蚴在水中活跃游动,一旦发现新的宿主,就会利用虫体前段开口,分泌出组织酶,钻入宿主皮肤。 随后,尾蚴会脱去尾部,进入血流,随着血液或淋巴液,被运送到全身,雌雄合抱后移行到门静脉——肠系膜静脉寄居,发育成熟, 在入侵宿主24天后,开始交配产卵。 一条雌虫每日产卵1000个左右,其中一半会进入膀胱,随着尿液排出体外,剩余虫卵沉着于肝脏、直肠、结肠、阑尾,以及肺脏、大脑等器官当中。 成熟虫卵含有熟毛蚴,其头衔分泌物具有抗原性,引起虫卵肉芽肿以及之后的纤维化,引发肝硬化和门静脉高压, 在临床上表现为腹水、脾大、食管静脉曲张等。 在感染五周后,宿主的粪便中就会出现可孵化的虫卵,虫卵随着水流飘走,开始下一轮的繁殖、寄生、传播。 噼啪—— 夜空中,除夕的烟火璀璨绽放, 李昂站在大堂门口,背对漫天光彩,凝视着一张张病床。 ...管控得了么? 血吸虫的尾蚴随着水流传播,任何在水中捕鱼、游泳、洗衣、洗脚的行为,都可能中招, 甚至只是踩了下疫水,就可能遭到寄生。 虞国的农田、河流面积实在太大,而船运又格外发达。 血吸虫的中间宿主钉螺,能够轻而易举地附着在航运船只上,随着船只扩散到远处,扩大孽生范围。 如同在纸张上滴一滴墨水,它会随着纸张纹路自行向周围扩散。 那么,治得好么? 治疗血吸虫病症的最好药品,是吡嗪异喹啉衍生物,吡喹酮。 现阶段,其生产环节之复杂、困难,是大蒜素、青霉素的百倍、千倍。 几乎不可能生产出来。 而考虑到,大堂中这些病患均是血吸虫寄生晚期...真实的传播状况,要比预想的更加糟糕。 被血吸虫寄生的感染者,究竟有多少? 二十万? 三十万? 还是...百万... 夜空中,焰火渐歇。 李昂的脸庞,再一次隐没于黑暗。 第二百四十一章 方略 踏踏踏踏。 密集脚步声打破了太医署寂静。 面无表情旳虞帝,大踏步走进庭院,抬手制止了正要惶恐行礼的一众医师。 他的身后,跟着学宫山长连玄霄、中书令薛机、门下侍中东方录、尚书仆射裴肃等重臣, 所有人跟着虞帝一起,停下脚步,向门内望去。 屋内,穿着白大褂的李昂,正坐在折凳上,操控着蜘蛛丝线,从易三的腹中取出一条又一条的血吸成虫,摘出一只又一只的虫卵。 整个工程堪称折磨,血吸成虫平均体长20mm,埋藏位置深浅不一,并且都还活着。 虫卵的体积更是渺小,且沉积在肝脏、肠胃、肺脏之中,每次摘取,都必须慎之又慎,以防止伤害到器官。 即使以李昂目前的修为,加上他使用墨丝的丰富经验,依旧累得满头大汗,必须提起一万分的精神,用念丝小心翼翼地摘除。 而对于易三而言,这个过程则更加痛苦。 他平躺在床上,双眼被布蒙住,双手双脚也被束缚,防止他伤害自己。 每时每刻,他都能似有若无地感觉到,有细密丝线在身体中穿行。 刺痛,瘙痒, 出血,痉挛, 他那肿胀的肚子上,残留着一个又一个密集而微小的孔洞, 血液和汗水沿着皮肤流淌而下,滴落在床脚的木桶之中—— 桶内污秽不堪, 血水和血吸虫混杂在一起, 散发着难以言说的气味。 “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李昂用力眨了眨生疼的眼睛, 艰难说道,也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易三说。 邱枫沉默着, 拿毛巾擦去他额头的汗水,转头看见虞帝与一众大臣, 下意识地就要行礼。 “免了。” 虞帝摆了摆手, 站在原地默默等待。 良久, 李昂终于放下蛛丝,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他用念力清扫掉易三肚子上的血污, 让不远处的两位医师,抬着担架,将彻底脱力的易三送到房间休息, 这才转过身, 朝虞帝行礼, “陛下。” “这病, 能治么?” 虞帝低声问道。 李昂思索片刻,“陛下问的是治标, 还是治本?” “有什么区别?” “治标就是像臣刚才这样,用新的医疗方法,以念丝为工具, 小心从病患腹中,取出蛊虫与虫卵。” 李昂说道:“但从查探结果来看, 成虫无孔不入,虫卵遍布各处。只要有一只成虫、一只虫卵没被找到, 病症就会再次复发。 彻底治愈概率,很低。 并且, 就算是治标,也需要至少身藏境,最好是听雨境以上的念师,在经过严格培训后,才能从病患体内取虫,而不伤害病患。” 李昂语气苦涩无奈,虞国有多少符合要求的念师?几千有没有? 就算是他, 一天也只能勉强帮助一名患者,剩余时间要恢复精力与念力。 相较于茫茫多的病患,杯水车薪罢了。 “那治本呢?” 虞帝也明白这一点,沉吟问道。 李昂顿了一下, “研发新的药物,彻底治愈病患。” “新的药物?” 薛皇后的兄长、中书令薛机皱眉问道:“大蒜素没有用么?” 李昂摇了摇头,说道:“现在太医署中收治的病患,之前都服用过大蒜素,收效甚微。恐怕是药理不同的缘故——大蒜素无法杀死蛊虫。” “苏州不能有失。” 虞帝缓缓说道:“苏州位于漕运中枢,年运江淮米千万石。苏州若失,南粮北调则无法进行。” 要养活虞国的四万万人,每年需要巨量的粮食, 天下漕粮,江淮占据七成以上。每天都有无数船只,将粮食沿着前隋与虞朝修建的运河系统,将粮食从江淮运到北方。 如果苏州失控,绝不仅仅是江南道一地遭殃,整个北方茫茫多的州郡,都可能面临饥荒风险。 到时候...又会多死多少人? “日升,” 一直低垂着眼帘的连玄霄抬起头来, 平和问道:“如果给你一切资源,人力、物力、财力、权限,你觉得能不能找出新的有效药物, 控制住水毒蛊情?” “...弟子觉得, 恐怕很难。” 李昂缓慢摇头, “这种水毒虫的繁衍速度太快,生命力太强。从药理角度,一些有用药物,就算使用,也会对人体产生巨大危害。” 血吸虫的最佳特效药是吡喹酮,这种药物能在最低有效浓度时,令虫体兴奋、收缩、痉挛,浓度稍高时就可以虫体破溃,被人体免疫细胞吞噬,几分钟内就起到灭虫效果。 但要生产它,需要用到苯乙胺、氯乙酰氯、苯二甲酰胺钾等等材料, 别说全部,光是一种,都足以难倒李昂。 他的话语,如同冬风一般,令庭院中再次冷清下来。 何其荒谬...一个统治着四万万人口、拥有无数修士甲兵的庞大帝国,竟然对一些渺小如同发丝般的小虫,束手无策。 “...就按之前控制疫病的方略来做吧。” 虞帝长叹道:“周边州府,提供药草救治病患,派遣人力维持漕运——尽可能远离疫区,或者快速经过疫区。 太医署则组织医官,前往苏州,看看有没有办法。 至于日升你...” 他顿了一下,恳切道:“你是虞国对蛊虫疫病最有权威的人,看在那么多虞国百姓为你竖立生祠的份上...在长安尽力而为吧。 你要什么朕给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找出合适药物。” “臣身为虞国百姓、学宫弟子,自然应当竭尽全力。” 李昂行了一礼,认真道:“但臣以为,与其留在长安,前往苏州也许更能发挥臣的作用。” “嗯?” 虞帝稍有些惊讶,“你确定?水毒蛊虫,古已有之,历代名医都没法治愈。” “水毒蛊虫,确实难治。不过,至少能够在传播范围上,进行约束。” 李昂说道:“如疟疾经由蚊虫传播一样,水毒蛊虫,也应该是通过某种方式,入侵到人体内,进行寄生。 既然提前杀死蚊虫,就能管控疟疾。 那么,也许只要找到蛊虫的传播途径,就能够控制水毒蔓延。 在长安光看书本,是不可能找到办法的。 因此臣请陛下准许,派臣前往苏州,就地考察,找寻灭蛊之法。” 第二百四十二章 晨光 亲自前往... 庭院中不少人脸上浮现惊讶表情。 在长安研制药物是一回事,前往疫区、以身涉险又是另一回事。 以李昂目前旳身份、地位、名望、重要性,完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他已经是受人敬仰的药王神了,没有人会强制要求他去。 即使从纯粹的功利角度出发,整个虞国朝廷也不想让李昂身处险境——一位理学家的作用,比一位医师更大。 “...” 虞帝眉头微皱,“蛊虫无眼,苏州传回消息,已经有修士患病。” “臣能保护好自己。” 李昂语气坚决,他有必须前往疫区的理由。何况他已经被墨丝寄生了,五脏六腑早已满员,血吸虫? 再凶悍能有墨丝凶悍?来了也是被灭杀的份。 “好。” 见李昂态度坚决,虞帝点头道:“你需要什么?” “疫区及疫区周边州郡的医师指挥权,草药分配权,” 李昂顿了一下,“也许还要调用民夫,征用土地,收容病患。” 去苏州治理水毒,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必须要有真正的权力才行。 按照虞律,发生水旱灾害后,朝廷会派遣五品以上的内外官担任巡察使一职,赈济灾民,考察官吏,也称“安抚使”、“存抚使”、“宣抚使”。 李昂虽然有着开国县伯的爵位,但身上还没一官半职,而且年纪太小,根本不可能充当巡察使。 别说巡察使了,别驾、录事参军事、司马等官职,也均不合适。 他要的,是其他职位。 “山长。” 虞帝闻言转头看向连玄霄,后者缓缓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抬手抛出。 哗—— 玉佩在空中划过轨迹, 李昂伸手接住,只见玉质柔暖温润, 上面清晰刻着“学宫行巡, 连玄霄”七个字。 “这块玉佩, 是我老师当年交给我的。等你从苏州回来,记得还。” 连玄霄微笑道,全然不顾周围人惊愕万分的目光。 “嗯。” 李昂郑重地点了点头, 将玉佩收入怀中,心情难免有些激动澎湃。 纵观整个学宫历史, 在他这个年纪, 能接过学宫行巡这块玉佩的人, 恐怕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虞帝的眉梢也挑了一下,学宫行巡只能有二十二人, 只能少不能多,在外行走时代表着学宫的意志。 其权限可大可小,必要时甚至能接管州府军队。非常适合用来救灾。 他只是没想到, 山长会将自己以前的玉佩交给李昂——稍微让他有些妒忌。 虞帝心底自嘲一笑, 转过头, 平和地问李昂道:“什么时候能准备好出发?” “随时可以。” 李昂回答道, 有学宫行巡的牌子在手,根本不用担心权限不够的事情。 “那就明晚吧, 先派人送你过去。一些要用到的草药、器械,过几天再运往苏州。” 虞帝点了点头,眼角余光扫过庭院, 注意到了角落里安静的少年,“善儿, 你身为光王,这次和李昂一起去。” “是。” 名为李善的少年前踏一步, 恭敬行礼,表情沉稳宁静, 没有任何诧异或者不满。 ———— 除夕夜的焰火表演渐渐停歇,李昂推开居德坊宅邸大门,屋内不安等待的众人立刻起身。 “我没事。”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简略说了一下他要前往苏州的事情,“明天我就出发,顺利的话三个月就能回来。” “明天?” 宋姨不安说道:“会不会太赶了?” “救灾如救火。” 李昂没有解释太多,温和道:“没事的, 我又不是去当孤胆英雄。朝廷对救灾赈灾早就无比熟练,会调集物资,征用民夫,派遣军队, 召集修士。 我只是去看看自己能做什么罢了。” “可是...” 宋姨还要再说什么,宋绍元轻轻拍了下她的手掌,摇头示意。 李昂从小就有决断,他既然做出了决定,身为亲朋也只好支持。 宋绍元沉声道:“蛊虫无眼,注意安全。” “嗯。” 李昂点了点头,带着柴柴离开了居德坊。 一夜狂欢过后,街道上残留着爆竹的纸片碎屑,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息。 人影寥寥,天边晨光初晓, 李昂和柴柴行走在空旷大街上,呼吸着冷清空气, 沉默走回家中, 沉默烧水, 沉默洗漱。 穿着柔软睡衣的李昂,躺在床上, 借着微弱烛火,看向熟悉的天花板。 来长安已经一年半,这一年半里发生的事情, 比之前的十几年人生都要跌宕起伏。 已经这么久了啊... 他在心底感慨一声, 侧过身来,看向隔壁床。 柴柴躺在床上,和自己一样凝望着天花板,晶莹眼眸中倒映着烛火光芒。 在不说话、不犯二、不变憨的时候,柴柴还是挺宁静可爱的... 李昂顿了一下,突然被自己内心升起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控制墨丝,平息了莫名加速的心跳与脉搏。 似乎是察觉到了目光注视,裹得如同蚕宝宝一般的柴柴蠕动翻滚,转过身来,与李昂对视。 “少爷,这次去苏州,会有危险么?” 李昂沉默下来,他本想说不会有危险,但看着柴柴的眼睛,实在没有办法说谎。 他思索良久,回答道:“可能会有吧。不过,就算是在家里待着,什么事情也不干,也会有风险在。” “这样啊...” 柴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小声道:“那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嗯。” 李昂笑了下,“怎么不说让我把你带上之类的话?” “你以前说过啊,最讨厌小说话本里,那种不看场合强求同生共死,结果拖了后腿的情节。” 柴柴轻声道:“既然少爷你说那里有危险,那里就真的有危险。我不懂医术,修为也很差,唯一会的照顾你,现在你有了念力之后也不用我服侍起居了...” 她睫毛微颤,无比认真道:“我会在学宫好好学习的,等以后,就是我保护你了哦。” “是么?” 李昂微微一笑,“那样也好。睡吧。” 念力隔空释放,轻捻烛芯,熄灭灯火。 房间重归寂静,只剩下均匀呼吸。 第二百四十三章 商人 不好,一点也不好。 永嘉坊,赵王府,庭院。 安乐郡主李南蕾,死死盯着桌上有关于苏州水毒病情旳报刊文章,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善哥哥,要被送去苏州了。” 李南蕾缓和了一下呼吸,缓缓道:“以光王的身份。” 她顿了一下,猛地拍向桌面,将报纸甩飞出去,“荒谬!自私! 善哥被其他王子皇孙忽视轻辱的时候他在哪里? 被百寮仆役刻意怠慢的时候他在哪里? 善哥哥是光王不假,但什么时候拿到过食封的钱财?总是一拖再拖。 所谓的亲王府,更是连基本的人马都凑不齐,长史、司马、参军事等职位全都空置着,那些被邀请的官员,个个称病不来,生怕扯上关系。 这个时候,他又在哪里?” 郡主身后的女官,默默听着李南蕾愤怒的自言自语,幽幽说道:“郡主慎言。” 这番话语中的“他”,不是别人,正是虞帝李顺。 依照虞律,亲王在开府后,就要离开皇宫建立自己的亲王府,拥有下属官僚和门客。 这些官僚,将辅佐亲王,协助他处理事务。 若亲王被派往地方担任太守职位,那他的辅佐官僚还能进入仕途,获得升职,相当于一条捷径。 李善虽然还在学宫读书,但在年纪上,已经可以准备开府事宜了, 然而他一无食封钱财,二不受虞帝宠信,以至于开府处处受限,没多少人投靠。 在这种情况下, 虞帝却还要为了李姓皇室的爱民如子形象, 亲自将儿子送到疫区前线, 让他去履行该死的亲王职责。 公平吗? 合理吗? 要脸吗? 如果发生水毒病症的,是那位越王李惠的封地, 李南蕾绝不相信, 虞帝会命令李惠前往疫区履行职责,他只会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待在长安, 保护起来。 如此偏心, 如此厚此薄彼, 实在... 枉为人父。 李南蕾胸口剧烈起伏着,过了好久才得以平息。 见她情绪稳定, 女官终于轻声提醒道:“郡主,这次也许是个机会。” “机会?” 李南蕾眉头微皱,瞬间反应过来。 确实, 李善在长安因为母族身份, 处处受到限制, 但在洛阳, 在其他地方,依旧有老臣还怀念圣后的时代。 几十年过去, 那些当初因为支持圣后而被打压的旧臣派系,依旧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他们无法扭转朝堂,却能在长安以外的地方, 给予李善以暗中支持。 其次,李善的封地本来就在苏州, 等他开府之后,也会去那里担任太守。 与其过几年上任, 不如趁现在,就在当地找寻人才、培养亲信, 并通过治理水毒,积攒民望——虞国民间,圣后的形象依旧深刻。 “退一步,海阔天空么...” 李南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次去苏州的,还有那个李昂。以他的能力,就算解决不了, 应该也不会让场面太难看。 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善哥哥的安全了...” 水毒无情, 何况每逢天灾人祸,总会有魔门不知哪一脉的人跳出来, 蛊惑民心,甚至行刺地方长官。 李南蕾可不会将李善的性命,完全寄托于亲王府的府兵或者镇抚司的人。 “最好能派我们自己的人,暗中保护善哥哥。” 李南蕾蹙眉思索,缓缓道:“这个人选必须足够隐蔽,不会引起镇抚司注意。 而且要足够忠诚,足够强大,足够可信... 卢雨楠她还在长安么?” 听到这个名字的女官稍稍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应该还在长安东市没走。” “让她来见我。” ———— 卢雨楠,是一个商人。 准确地说,是来自北境黑山之中的商人。 虞国人口实在太多,以至于辽阔疆域都满足不了胃口,只要有机会,就难以抑制征伐的欲望。 然而,北境始终是虞国的隐形边疆。 那里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冷到钢铁都会冻裂, 马匹都会冻毙, 只有最耐寒的树木,最狡猾的野兽,与最强壮的蛮人, 能够生存下去。 夹杂着冰刀的呼啸北风,与密集高耸的原始森林,限制了虞国向北开发的步伐。 也给了那些最愿意冒险的商人们,一条独属于他们的财路。 啪嗒。 东市某处豪华宅邸中,一位少女姿势优雅地将陶瓷茶杯放在桌上。 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露出姣好的腰肢曲线, 躺在倾斜躺椅上,一边翻看着报刊文章, 一边略微偏了偏腿,让侍女能够更方便地揉捏脚掌。 她有着黑山蛮族典型的外貌特征,洁白长发编成略显花哨的长辫,垂落于胸前, 碧蓝色的眼眸如同湖泊一般,清澈透亮。 四年以前,她带领着商队,跨过漫长而艰险的北境山区,开拓出了一条通往长安的商路。 她的商队给长安带来了珍惜昂贵的皮草、珍珠、宝石, 特别是一种坚固厚实且防水的北方黑木,能够制成瓶子,长期保存热水。 长安的小康家庭,愿意花数贯的价格,买回去用来改善生活。 这其中的利益过于丰厚,丰厚到足以让某些人利令智昏,试图控制这些蛮族。 好在,卢雨楠选择了与赵王府合作,成为王府的代理商人。 这能让她绕过一些虞律的限制, 将盐、糖、米、茶乃至钢铁、锻炉等物资带回了家乡,让家乡的人们能够生活,而不仅仅是生存。 “小玖,你知道,对于虞国这个庞大的国家而言,最重要异化物是什么吗?” 正在翻阅着报刊的卢雨楠突然想到了什么,微笑问道。 名为小玖的侍女歪了歪头,停下捏脚动作,比了个手势。 “不,不是镇抚司手中那些威力巨大的兵器。再猜。” 侍女再次做出手语,卢雨楠依旧摇头,懒散道:“错啦,不是学宫东君楼里那些不可说不可知的隐秘,甚至不是皇宫深处用来保护皇室血脉的最终武器。 而是一种虫子。 咫尺虫。 那是外形类似于大型蚱蜢的一级妖类。 它的唯一能力,就是与千里之外的同类进行沟通,实现远程通讯。 正是因为有了咫尺虫,管理疆域如此庞大的帝国,才有了可能性。长安朝廷才能了解遥远州府的实时情况,快速下达重要政令,控制边镇军队。 由于太过重要,每一只咫尺虫都处在朝廷的严密控制之下,只有学宫与皇室供奉,知道如何培育、繁殖它们。 数量稀少的咫尺虫,会被交给朝廷信任的封疆大吏。 而任何私自繁殖、饲养、掌握咫尺虫的行为,都会被视为最严重的叛国罪,罪同谋反。” 卢雨楠顿了一下,喃喃道:“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虫子,苏州的情况才能第一时间传回长安,长安的报刊,才能第一时间发表文章。 如果我们能有十只,不,只需要六只甚至更少的咫尺虫, 都能够联络、掌控黑山深处的同胞,所有人团结起来,抵抗突厥人每年的扫秋劫掠...” 扫秋。 突厥的东端领土,如同箭簇尖端一般,刺进了黑山之中。 每年秋季,突厥部落的骑兵就会进入黑山,要求黑山中成百上千的各家部族,交出粮食、牲畜、物资。 至于这种活动,是否会造成黑山人饿死冻死,突厥人完全不在乎——黑山蛮族就像韭菜一样,每割掉一批,来年就会生长出来。 咚咚咚。 屋外传来规律敲门声,一位蛮族护卫走了进来,在卢雨楠耳边耳语了几句。 “我知道了,让那位女官在庭院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蛮族的商人少女屏退护卫,起身走到梳妆台旁,从柜子中拿出了数个瓶瓶罐罐。 一个瓶子中装有透明的凝胶状薄片,贴在眼睛上,就遮盖了原本瞳色。 而另一个瓶子中,装有粘稠黑色液体,她用手挖了一点,涂在头发上,便将白发迅速染黑。 再配合其他化妆粉末与工具,很快她就变得和虞国人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原本堪称惊艳的容貌,也在化妆术的作用下,变得平平无奇。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踏步走出屋门。 一阵凉风吹来,掀起了桌上报刊的一角,将报纸翻到最后一页。 学宫李昂发明的人力飞机顺利飞过勃海海峡。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上剑 长安城东,灞河岸边。 友人们来为李昂送行。 今早旳报刊上,已经刊登了有关江南道水毒的文章,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沉重。 虞国朝廷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封锁苏州水毒的消息。 民间车马往来实在是太频繁了,就算报纸不刊登,苏州有变这件事情,也会随着商旅、行人,传播扩散出去。 到时候照样会有不法商人,囤粮居奇,妄图发国难财——庞大的利益,总会令人变成蠢货。 既然如此,还不如在报刊上大大方方承认,公开水毒实情,并警告各家商号小心着点。 夕阳余晖照在湍急河面,反射粼粼波光,略显冷清的晚风吹拂过来,令灞水河畔的过往行人下意识地拉紧了衣服。 河畔港口处,车水马龙,力夫将一箱一箱的货物运上船只——那里面装满了药草物资。 太医署包括邱儆、邱枫在内的医师团队,以及协助他们去援助苏州的朝廷人员,也都将乘坐船队,前往江南道。 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他们出发的时间其实是明后天, 李昂因为要抓紧时间过去,现在就出发,先到苏州了解当地情况。 “咳,” 也许是觉得场面太压抑尴尬,见没人说话,厉纬清了清嗓子,望向滔滔灞水,沉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 “停停停。” 杨域急忙打断,囧然道:“不会吟诗就别吟了,这首不吉利。换一首。” 灞水位于长安以东,盖在其上的灞桥,是长安东行的必经之地。虞国文人每逢灞桥送别朋友, 都要吟诵诗句, 以示惜别之情。 不过风萧萧兮易水寒的下半句... “哦哦。” 厉纬也反应过来, 急忙拿手掌在嘴巴前方扇了扇,绞尽脑汁思索了一阵,迟疑道:“送君灞陵亭, 灞水流浩浩?” 这首也不怎么吉利啊。 对厉纬文学素养有着充分了解的李昂无奈一笑,说道:“就是去出个差而已, 短则两三个月, 长则四五个月。运气好点说不定还能赶在学术交流结束前回来。” “那你可得早点回来。” 纪玲琅微笑道:“你不在学宫, 太皞山那些偃旗息鼓的人,恐怕又要跳起来了。” “哈。” 想到当时边辰沛脸上的难看表情, 李昂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从在人力飞机的事情上,狠狠栽了一个跟头以后,太皞山的年轻学子们老实了不少, 那种鼻子朝天的傲慢态度, 也收敛了许多。 “对了, ” 纪玲琅想到了什么, 拿起手上包裹,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了一件白大褂, “现在过冬了,我看你之前穿着的同类衣服都有些薄。你穿上试试?” “啊,多谢。” 李昂接过白大褂, 直接穿上了身上,确实比之前的款式暖和。特别是衣服内侧, 还缝了好几个口袋,非常符合李昂平时的习惯—— 他总是会把炭笔、符箓、飞钱之类的东西随身携带。 “很合身。” 李昂注意到纪玲琅脸上稍微有些明显的黑眼圈痕迹, 好奇问道:“针脚还蛮好看的,你自己织的吗?” “呃...有我娘帮忙的部分。我可缝不出来这么好看的针脚。” 纪玲琅先是尴尬地摆了摆手, 再正色道:“总之,一路顺风。” 他们的家乡洢州,距离苏州不远。两地水系相连,百姓大多也都是以渔业、农业、航运等维生, 因此格外了解,寄生虫类疾病的恐怖之处。 也对苏州水毒疫区的民众,更加感同身受。 “嗯。” 李昂点了点头。 哗—— 何繁霜丢过来一个锦囊, 淡淡道:“给。” 李昂诧异接过,锦囊鼓鼓囊囊,但重量很轻,里面像是装了一叠纸, “嗯?这是什么...” “我写的符。” 何繁霜淡然道:“每逢天灾人祸,总会有魔门或者邪道信徒出来闹事。 虽然你在苏州,有镇抚司的人保护,不会有危险, 不过,你自己的灵力还是省着点用比较好,以防万一。 锦囊里面,都是些日常生活会用到的基础符箓。” “多谢。” 李昂又感动又好笑地点了点头,没想到何繁霜这么了解他,知道他早就习惯了用念力、符箓解决一切问题的生活。 如果这次去苏州,他的念力要拿来救治病患,那就没灵力用来烧水、洗碗、刷牙、叠被子了。再加上他不喜欢被人服侍,肯定会不适应。 李昂打开锦囊看了一眼,里面果然装着数十张符箓, 暖风符、醴凉符、扫尘符、微焰符、冻寒符、警报符... “嗯?” 李昂诧异地抬起眉梢, 冻寒符等,是听雨境的符箓。 他看向何繁霜, 后者微微抬了抬下巴,表示自己确实已经突破到了听雨境。 ...好吧,只能说确实是天才。 杨域和雍宏忠送了一叠编码吉祥的飞钱, 作为践行礼物, 燕云荡家的孙子燕胄送了把锋锐无比的小刀,据说是燕云荡早年间从突厥人那里收缴来的,扎人肚子的时候很锋利。 宋绍元送了首抑扬顿挫的壮行诗, 厉纬送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邱枫...邱枫什么也没送,毕竟过几天他们也还要在苏州见—— 按理来说,邱枫身为低年级学宫弟子,其实是不用冒险的。但她坚持要以太医署医师的身份,参与救援行动。 最后,就是李乐菱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帮李昂整理好被风吹起的衣领,认真道:“平安回来。” “我会的。” 李昂朝李乐菱认真地点了点头,最后轻轻捏了捏柴柴手感颇佳的脸颊,洒脱地摆手转身,走向前方。 光秃秃的柳树下,手中腰侧各一把剑、名为申屠宇的皇宫供奉,打着哈欠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懒散道:“都准备好了?” “嗯。” “那就上剑吧。” 申屠宇手指轻弹,手中剑鞘迸发尖鸣,长剑轻巧蹿出,在空中绕了一圈,温顺地伏在地上,悬浮两寸。 待李昂登上长剑, 申屠宇再弹腰侧剑鞘,唤出第二柄飞剑,自己踩踏上去。 下一瞬,二人化为剑光,朝着天边电射而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腹水 苏州,富庶之地,鱼米之乡。 以往旳新年,城中应该灯笼高挂,爆竹不息,街道行人如织,车马如龙,庙会一场接着一场,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之中。 所谓月下多游骑,灯前饶看人。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 然而此时此刻,苏州城却显得格外...冷清。 街道两侧的楼阁墙上,残留着挂了一半的彩旗灯笼, 路人们行色匆匆,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往常最热闹的运河中,来自五湖四海的船只来来往往,没有几艘靠岸停泊,反而纷纷加快速度驶离这里——仿佛城市中有什么看不见的肮脏污秽东西一般。 李昂与申屠宇降落在城外,骑着马匹,驶入苏州城中。 “几年前我才来过一次苏州,那时候觉得富庶繁华不下长安、洛阳。” 申屠宇长叹一声道:“没想到竟然因为水毒,凋敝至此。” “传染疾病猛于虎。能离开苏州城、投奔亲戚的,都走了,留下来的都是家产在此、走不了的人。” 李昂视线扫过大门紧闭的街边商户,眉头深深皱起。 能让逐利的商家,放弃利润,停止营业,苏州城中的情况要比他想象得更糟糕。 二人驾马驶向太守府, 苏州太守提前通过咫尺虫,知道他们要来,已经设宴接待,并且还放低姿态,亲自在府邸外迎接。 可惜李昂没有多少结交朝臣的闲心,应付一番后,立刻要求前往病坊。 “二位请跟我来。” 官位从五品下的苏州司马, 在申屠宇这位皇宫供奉, 以及学宫行巡李昂面前, 不敢摆出一丝一毫的官架子,老老实实地在前面带路。 由于苏州财政富足、人口众多的缘故,苏州病坊修造得也颇为气派, 占地面积巨大。 只是涌入病患太多,超出了病坊容纳上限, 房间和院子里摆放着一张张床位, 四周民居也被包下征用, 病患们躺在床上,腹部肿胀, 脸色泛黄,四肢瘦弱,不少人剧烈咳嗽着, 咳出带血浓痰, 穿着制服、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 或是熬煮草药, 或是奔走于床位之间,端盆送水——他们没有染病, 但身体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超负荷的工作,令他们的眼眸里满是血丝。 “让一让!让一让!” 一名中年护工提着痰盂急匆匆穿过庭院, 一不小心,脚下被石子一绊, 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眼看痰盂即将洒在地上, 一股念力隔空释放,将那名护工与他手中的痰盂扶稳。 一旁的苏州司马和病坊负责人吓得脸色铁青, 要是让痰盂洒了,气味熏到了两位长安贵人.... 苏州司马正准备上前呵斥,就被李昂抬手阻止。 “病坊人手不够,忙不过来很正常。” 李昂转头问那位战战兢兢的护工道:“痰盂里的这些粪,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啊...” 那名护工愣了一下,“就,倒粪桶里啊...” “没有人来收吗?” 李昂再问。 由于粪肥技术的发展, 虞国民间有人专门收集城市粪便,堆成粪肥再卖给农民,获利颇丰,一些地方甚至会有所谓的夜香行会。 “以前有, 现在没了。” 护工老老实实回答道:“这里的病人腹泻严重,粪里会有血丝黏液,没人来收。 我们人手不够,也只能倒在大的粪桶里。隔几天再送出城去。” “那就好,继续保持。” 李昂点了点头,也不管这话在旁人耳中有多么莫名其妙,大踏步穿过病坊,来到档案室,查看起病历资料。 之前在他的建议下,各地病坊都有了记录病人资料的习惯,查看后能得知病人的得病时间、初试状况、病情发展、主治医师、服用药剂等等信息。 李昂快速翻阅了所有资料,眉头越皱越深,突然抬头对苏州司马说道:“麻烦司马给我找一些苏州地图过来。 河流图,水网图,耕地图。越多越详细越好。 还要一名通晓苏州周围村落情况的向导。我等会儿要出城。” 不经过严密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然而,调查结果, 格外恐怖。 苏州周围七个县,一百多个乡镇中,七十个乡镇流行血吸虫病, 最严重的乡镇感染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超过一半的人被血吸虫寄生,近千人陆续死亡,漫山遍野都是新立坟茔。 更令人绝望的是村庄。 一整村的孩童,全都患上腹水,肚皮大如冬瓜,面黄肌瘦 他们的父母也感染血吸虫,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耕种。 对于村民而言,土地是他们唯一的生活来源, 如果因为身体虚弱无法耕种粮食,意味着没钱买药,没药治病,无法从事生产,陷入恶性循环。 因贫致病、因病返贫。 一个个村子,将在字面意义上变成“绝户村”。在未来几年内,于地图上被彻底抹去。 如果说战场上的残酷,是血染黄沙,马革裹尸,充满了慷慨壮烈, 那么水毒疫区的残酷,就是无声的凄苦,与悲凉。 村庄墙壁被藤蔓杂草覆盖,无人居住的茅草屋中,风声凄厉,如同鬼哭。 连路边骨瘦如柴的野狗,都拖起了沉重肚皮——它们的肚子是如此肿胀,长久拖在地上,腹部毛发被硬生生蹭秃。 申屠宇用飞剑带着李昂与向导,快速勘察了一遍周边乡镇, 血淋淋的调查结果,令一向慵懒散漫的他都感到窒息, 在回苏州城的路上,忍不住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烛霄境剑师,就算面对最危险的一级异兽,凭手中三尺青锋也有自信将其斩杀。 但面对肉眼看不见的敌人,他的剑又该挥向何处?又能挥向何处? “水毒病症,古已有之。” 李昂阴郁道:“结合病坊病历,以及那些村民提供的信息来看,他们村落以前也一直有人患上腹水。但过去一直没有引起重视。 直到近段时间,突然爆发。” 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血吸虫扩散? 气温?降雨?物种入侵?还是...异变? 李昂不得其解。他能做的,只有争分夺秒,抑制血吸虫疫情。 只是... 真的有可能吗? 第二百四十六章 灭螺 载满了救援物资旳船队,沿着运河水系,终于抵达了苏州城。 当邱枫再次见到李昂的时候,被李昂眼睛里的血丝吓了一跳,“日升...你还好吗?” “还好,就是最近觉比较少。” 李昂勉强一笑,这几天他住在病坊里,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一边用念丝救治那些最严重的血吸虫病患者,一边寻找抑制水毒疫情的办法。 “跟我来。” 他转身示意长安来客们跟上,邱枫等人对视一眼,默默跟着李昂,穿过病坊庭院,来到一处房间。 屋子里堆满了资料文件,李昂用念力给众人清出座位,捧着茶歇了一阵,缓缓道:“血吸虫的传播途径,我已经查出来了。” “嗯?!” 太医署直长医师邱儆又惊又喜,“是什么?!” 李昂抬起手掌,释放念力,令桌上的纸张向两侧分开,露出隐藏在下面的瓶瓶罐罐。 “这五个瓶子里装着的样本,都是血吸虫。 或者说,是血吸虫的五个生存阶段。 成虫,虫卵,毛蚴,尾蚴,童虫。” 李昂指着玻璃瓶说道,“类似于化茧成蝶,血吸虫在生命不同阶段,也拥有不同的外形、行为特征。 尾蚴阶段的血吸虫,会利用身上的穿刺线,钻入宿主的皮肤当中,脱去尾部,变为童虫。 童虫阶段的血吸虫,会进入血流, 移动到宿主身体的肠道、血管当中, 再发育成成虫。 成虫阶段, 血吸虫会繁衍产卵,每日产卵近千粒。 沉积在宿主体内的一部分虫卵,会引起腹水、黄疸、巨脾等症状。折磨宿主, 使其虚弱。” 他站起身来,走到侧屋, 提了两个铁支架过来。 支架上, 摆放着两只兔子的无头尸体, 均被开膛破肚,其皮毛被拉钩固定, 露出器官内脏。 邱枫眉头微皱道:“这是...” “两只兔子,一只被血吸虫感染了,一只没有。你们看看有什么差别。” 李昂将支架放在桌上, 邱枫等人观察了一阵, 不确定道:“这一只的肠子, 要白一些?肝上面也全都是白点” “没错。” 李昂点了点头, 用念力拉起兔肠系膜,令邱枫等人能更好地观察, “血管里面纠缠在一起的,就是血吸虫了。” “这么多?!” 邱枫只觉头皮发麻,兔子血管中密密麻麻全都是白色线条, 光看一眼都令人觉得不适。 “对。至于肝脏上面的白点,则是血吸虫的卵。” 李昂淡淡说道:“这还只是体型较小的兔子而已, 体型庞大的人和耕牛,被血吸虫侵蚀的程度更严重。” “...” 长安众人无言以对, 他们乘船来的路上,看到过不少腹部肿胀的病患, 以至于民间开始有了形容血吸虫患者的谚语—— 肚子肿得像冬瓜,脸色黄得像黄瓜,手脚细得像丝瓜。 李昂继续说道:“血吸虫在宿主体内,生产出的另一部分虫卵,会随着粪便一起,排出体外。 而这也是血吸虫传播的主要途径。” 光王李善微微一愣,“粪便?” “没想到吧。五谷杂粮的终末形态, 反而是终结人性命的起始。” 李昂指了指那个装有虫卵的瓶子,说道:“粪便流入水中后,卵中的毛蚴孵化而出,钻入中间宿主的体内, 在中间宿主的身躯中进行繁殖,变为尾蚴。 尾蚴再在水中游动,寻觅宿主,进行寄生,完成循环。 而这中间宿主,是螺类。 准确的说,是特定的钉螺。” 李昂手掌一挥,角落的箱子打开,从中浮起了几个玻璃罐。 里面装满了米粒一般的细小物体,要倒在桌上仔细观察,才能看清它们是有着尖锐一头的螺类。 李昂说道:“我请申屠供奉,用烛霄境修士的观察力,在疫水中观察了很久,才终于确认, 疫水中的尾蚴,是从这种细小螺类的体内, 跑出来的。 顺藤摸瓜之下, 才弄清楚血吸虫整个的生命周期。” “只是一点微小的贡献。” 申屠宇摆手道:“经过反复实验, 我们发现, 血吸虫的毛蚴太过脆弱, 寄生不了大一点的螺类或者人体, 只能寄生这种比米粒稍大一些的微小钉螺,在钉螺体内发育。” “而由于钉螺喜欢生活在潮湿地带的草丛中, 河道、稻田、灌溉沟渠。 苏州的水系发达,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可能有钉螺存在,有可能变成疫水。” 李昂说道:“百姓要下稻田耕作,要在湖里打渔,不可避免得会接触到水流,时刻冒着被寄生的风险。 二三月份就要开始春耕了。 我们目前能做的,就是抢在春耕之前,尽可能灭杀钉螺。进而灭杀血吸虫。 这是我的几点建议意见。” 他从桌上拿起一叠文件,递给了李善。 李善接过文件,仔细翻阅,“药物灭杀?” “没错。”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茶子榨出茶油后,剩下的残渣压制成饼,这样的茶子饼在岭南道,也被成为茶枯。 茶枯浸出液带有毒性,洢州的渔民会用它来毒鱼,毒死的鱼肉对人无害。 并且,茶枯浸出液也能杀死钉螺,灭杀效率大约在三成左右。” 李善没有问出“怎么才三成”这种蠢话,光看纸张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数据、实验日志、方案论证过程,足以证明这是现阶段最适合的药物。 李善说道:“好。我马上就去和太守商议,从周边州郡收集茶子饼。” “嗯。” 李昂点头道:“除了药物灭杀外,更重要的是改变环境。钉螺移动速度缓慢,被土埋住就会成片成片地死去。 考虑到它们往往生活在灌溉沟渠当中,可以召集人手,填埋旧的沟渠,建造新的沟渠。将钉螺埋在土里。 其次,还可以割去容易滋生钉螺的芦苇、草皮; 用火焚烧太湖水系周边的芦苇丛; 修建水坝,围成新的耕地,阻止钉螺蔓延; 另外,还要管理粪便——被血吸虫寄生的患者,粪便中带有大量虫卵, 粪便入水后,就会污染水体。 我建议一方面让陶瓷工坊,生产尽可能多的陶管、瓷管,拼接起来,埋在地下,构成像长安城里那样的下水道系统。 另一方面,在城市和郊区乡镇修造公共厕所和蓄粪池,严禁私自倾倒粪便,将粪便集中处理,避免虫卵进入水源。 同时,许多百姓都是从河中取水,在河边洗衣服,太容易被感染寄生。 需要建造大量水井。 最后,春耕在即,百姓难免要下水活动, 需要调用大量的生石灰、松香、纯酒等进行消毒, 给农民发放布帛材质的绑腿,浸了油的袜子等等...” 李昂越说,邱儆等人就越是心惊。 他们一方面叹服李昂的能力出众,有条有理, 一方面又在心底估量这工程的浩大程度。 单一项,对沟渠的挖新填旧,最少最少要调动二十万的人力, 再加上焚烧芦苇, 修造水坝、水井、公厕、下水道, 分发袜子等等, 要调动的人力、物力、财力,简直庞大到难以想象。 “好。” 未曾想,李善仅在思索估算之后,就点头答应。 似乎是注意到了其他人惊愕的目光,李善解释道:“鹿篱书院的人也会过来帮忙。”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 本地的商号、富户、民夫,朝廷的官兵,再加上学宫和鹿篱书院支援的修士。那确实有实现计划的可能性。 一名修士抵得上五十名民夫, 但五十名民夫未必能代替修士。 一时间所有人都激动难抑, 李善与苏州司马交谈一阵,立刻去太守府与苏州太守商议方案——他本来就是光王身份,权限更高一些。 邱儆、邱权等医师,则接过本地病坊人员给的过往药物清单,商量起该用什么药。 唯有邱枫,注意到了李昂眼眸深处,那一抹一闪即逝的、深深的疲惫, 与悲戚。 第二百四十七章 葡萄 来自北境黑山旳商人,卢雨楠,正戴着锥帽,骑马驶过苏州官道。 短短一月时间,整个苏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城市中到处可见坑洼大洞,施工团队忙碌着开凿水井——以往民间,水井意味着安全可靠的饮水来源,意味着大幅度提升对旱灾的抗性。 一口好的水井堪称传家之宝,需要请专门的井师,寻找深层水源,建造价格在十到二十贯。 一些灌溉条件不怎么好的乡村,有时会因为一口井的归属,而引起邻里间的、村落间的矛盾,甚至是大规模械斗、仇杀。 不过,学宫与鹿篱书院修士们的到来,改变了这一点。 他们会用念丝,伸入地底深处,寻觅可靠水源,再用修为直接挖掘出顽石,以便普通人的施工团队能快速建造水井。 并且,就算水井不是自流井,学宫修士也带来了由那位理学博士苏冯绘制的手摇出水阀图纸。 建好后,只需用手上下扳动阀门,就能从井中快速泵出水来。 此外,由修士和普通人组成的施工团队,还在城里修造了大量的...公共厕所,以及配套的下水道系统。 由陶瓷厂中生产出来的陶瓷套筒,彼此相连接,形成管道, 管道的缝隙会被胶类物质填充,防腐蚀,防泄露,防漏气。 管道的一端连接着公共厕所,另一端则通往大大小小的化粪池。 每个化粪池都由三个并联的池子构成,容积比例为二比一比三, 生活污水、污泥会在池子中流转、沉淀, 去除掉悬浮物, 使得易腐化的生污泥变成稳定的熟污泥, 可以作为肥料使用,减少对环境的污染。 并且,一些化粪池还使用了一种叫三相分离的技术, 能加快沉淀,减少污水。 现在的苏州, 以及整个江南道的百姓, 都已经通过学宫刊物, 了解到了血吸虫病以及血吸虫的治病原理、传播渠道。 对于朝廷格外支持。 那位传说在长安并不受重视的光王李善,展现出了相当优秀的能力, 以亲王兼巡察使的身份,协调江南道物资转运,制定政策, 调用人力。 他还翻出了虞律疏议, 严格按照上面的法律法规, “具有穿穴垣墙, 以出秽污之物于街巷,杖六十。主司不禁, 与同罪。” 任何在街道乱倒粪便、污染街巷者,杖责六十下。 并且还微妙地修改了“直出水者,无罪”这一条。 乱倒尿的, 也要罚。 总之城中有了这么多座公共厕所,随地大小便就是不行。 而相较于城市, 郊区乡镇的变化则要更大一些。 苏州周边各县的民众,都被号召了起来, 男女老少,穿戴上了分发下来的布袜、油袜、绑腿、口罩、手套, 找到钉螺最泛滥的地方, 挖掘新沟渠,填埋旧沟渠,将钉螺用土活埋; 修造水坝,改变水势; 焚烧杂草,清理芦苇荡; 用药水浸泡土地,用铲子掀翻草坪; 推倒那些无人居住的破旧房屋, 用火焰焚烧瓦片下滋生蔓延的钉螺; 在民居的墙上,涂抹生石灰,防止钉螺扩散; ... 民夫、民众、兵卒、吏员、修士, 来自各行各业的人们都为此献出力量, 争取在春耕之前,灭杀尽可能多的钉螺与血吸虫。 卢雨楠和她的护卫骑马走在路上,看到田地间茫茫多众志成城、忙碌不休的虞国民众,感到了强烈的震撼。 这种震撼是如此直触人心,卢雨楠下意识地收紧了缰绳,放慢了骑行速度,眯着眼睛仔细欣赏着眼前这一幕。 两名护卫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那些河堤上弯着脊背、挥舞着锄头铲子的无数虞国民众,带给他们的压力,甚至比高耸的城墙、所谓的修士还要大。 “现在知道,为什么虞国会是天下间最强大的帝国了么?” 卢雨楠轻声道:“论好勇斗狠,他们比不过西荆, 论骑兵战术,他们比不过突厥, 论气候优越,他们比不过南周, 论体格, 更是不如我们北境人,还有十万荒山里的荒人。 但,团结, 并非因暴君或官吏威压, 而是为了自己与他人生命所达成的团结...” 卢雨楠莫名沉默了一阵,眼眸中异光闪动,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走吧。去见一见那位李昂。” 她一扯缰绳,带着护卫驶向病坊。 ———— “...暂时没事了,接下来几天要注意休息,清淡饮食...” 病坊中,刚完成了一场手术的李昂耐心地跟患者讲解着注意事项。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病坊里,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就是用念丝做摘除血吸虫的手术,以及紧急培训志愿帮忙的鹿篱书院修士们。 邱枫率先想出来的念丝手术法,确实堪称开创性, 在认真仔细的基础上,一场成功的手术,能摘除掉患者体内九成以上的血吸虫。如果患者的免疫力够强,自愈也有可能。 并且,邱儆、邱权等医师,也做出了相当大的贡献。 传统药物无法消灭血吸虫,但一些按照医理开出来的药方,比如腹水草等等,能明显减轻患者的病理症状,缓和患者所遭受到的痛苦。 只是,还是那个问题。 患者太多,合格的修士又太少。 “呼...” 李昂送走了千恩万谢的患者,自己重重躺倒在椅子上,脸上难掩疲惫萎靡。 邱枫有些心疼道:“我给你铺下床,你去稍微睡一觉吧。接下来的手术我来处理就好。” “不用,灵力还剩了一点,全用完我再去睡。” 李昂搓了搓脸庞,从椅子上站起来。 对于修士而言,将灵力消耗殆尽,会陷入一种极其难受的虚脱状态。 不过李昂早就已经形成了手术的肌肉记忆,哪怕疲惫劳累、思维迟缓,也不影响手术。 刚要摇晃桌上铃铛,去做下一场手术,屋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病坊的伙计走了进来,毕恭毕敬道:“李小郎君,有人揭了您开出的悬赏。说她能提供大量的葡萄酒。现在就在庭院里。” 病坊伙计话语一顿。 这段时间以来,李昂与光王李善、苏州太守协力,调用了大量物资, 一些短时间内难以获取的物品,就在民间开出高额悬赏。 比如茶子饼,比如葡萄酒。 至于要葡萄酒做什么... 管他呢,反正李小郎君一直正确就对了。 “嗯?这么快就有人揭榜了?” 李昂微微一怔,立刻推门出屋,见到了正在庭院中欣赏花草的白发少女。 “啊,想必您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小药王神吧。” 卢雨楠落落大方地伸手与李昂握了握,“介绍一下,我是来自北境黑山的商人。长安城中那家丰顺商号,就是我开的。” “哦,有影响,就是那家卖黑木水壶的吧?” 李昂稍微花了点时间回忆了起来,除了对对方的年龄表示些许惊讶以外,没太多反应——他不在乎对方什么来历,也不在乎对方是不是要巴结自己。 “我们直截了当一点吧,你说你能提供大量的优质葡萄酒?” 第二百四十八章 酒石 “是的。” 卢雨楠点头道,“并且是符合悬赏要求的,有酒渣的优质陈酒。” 葡萄酒在虞国象征着国家的富庶与强大,权贵人士与文人墨客喜饮此酒,小康之家旳普通百姓也偶尔会去酒肆买几斗。 价格要比普通酒类贵三、四成以上。 李昂问道:“实物带来了么?” “带来了。” 卢雨楠稍侧过头,一旁的护卫立刻解下包裹,蹲在地上,从塞满了棉絮稻草的包裹中,取出两个用软木塞密封的玻璃酒瓶。 李昂接过酒瓶,手指稍稍用力,拧下木塞。 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立刻从瓶中涌出。 咕咚。 一旁的病坊伙计本能地咽了下口水,直勾勾地看着瓶中猩红醇厚的液体。 即便没有饮酒习惯的李昂,也能看出这是真正的好酒。。 他倾斜瓶身,将酒水倒入碗中,聚精会神地盯着碗底。 沙沙—— 伴随着酒水倾倒, 如沙一般的颗粒状酒渣,也滑落在碗的底部, 李昂无视了酒水,用念力舀出一点酒渣,放入嘴里细细品尝,酒香浓郁,味道微酸。 “呼...” 他松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不少,又打开了第二瓶酒。 这瓶的酒渣更多,软木塞底部和瓶子的内壁,都挂着紫色的残渣。 “很好。” 李昂抬头对对方说道:“这些酒是从哪里来的?价格多少,你能提供多大的量?” “一部分是我们族人自己酿造的,一部分是海上船队从西国方向运来的。” 卢雨楠回答道:“总量在二十万斤左右,每斤三百文,总价六万贯。算上运费等,价格为七万贯。” “我出八万贯,全包了。” 李昂说道:“另外,我还要你们用来酿造、储存葡萄酒所使用的木桶。特别是挂着酒渣的木桶。” “呃...好。” 卢雨楠脸色有些古怪,从来没有听说过买酒还要连木桶一起买回去的,“转运可能需要点时间, 我得寄一封书信, 找人带给在长安的下属, 让他安排船队发货...” “不用这么麻烦,你写个地址给我,我用咫尺虫联系长安, 派人找到他。” 李昂说道。 苏州作为雄州,其太守府上镇着一只咫尺虫, 可以用来远程通讯。 李昂是抑制疫情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有权使用咫尺虫, 与长安联系。 “地址在东市第三街...” 卢雨楠在纸上写下了地址和联络人,从李昂那里拿到一万贯订金后, 便离开了病坊。 邱枫看着卢雨楠远去的背影,有些疑惑道:“日升,你买这些酒是为了...” “制药。其他草药都已经试过了, 没有用, 只能试试偏方。” 李昂没有过多解释, 他能感觉到卢雨楠也是一名修士, 境界比自己还高,身上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过这年头, 能在长安城里以蛮人身份经营商号的,谁又没点小秘密。 卢雨楠是谁、为谁效力,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那批优质葡萄酒什么时候送到。 他拿上纸条,离开病坊, 骑马赶往太守府。 在太守府中,见到了光王李善。 这段时间以来, 兼任巡察使一职的李善也在日夜不休地工作,协调物资转运, 监督一线施工,拔擢优秀官吏,惩治犯法恶人。 什么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商人, 偷窃抢劫的盗匪, 滥用私刑的乡绅, 妖言惑众的神婆、神汉... 李善严格依照虞律,处置了不下百人, 连带着还翻出了以前苏州府的许多错案冤案,全部重新审理、审判。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唯独双眼格外明亮。 “日升你来了。” 见到李昂出现,李善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是要用咫尺虫么?” “嗯。” 李昂点了点头,注意到李善身上穿着甲胄,手下亲兵也都披挂上了铠甲,像是要出城的样子,便问道,“殿下这是要...” 李善犹豫了一下,说道:“昊天观出了点事情,有百姓聚众。” 李昂皱眉,“聚众闹事?” “不,没有闹事,只是在那里哭。” 李善叹息道,“还是有百姓死了。 一些亲人死绝, 或者自己重症不愈,自觉死期将至的人, 聚集在昊天观外日夜哭泣。” “...” 李昂不禁沉默。 尽管虞国朝廷的反应速度已经足够快了, 要物资给物资,要人力给人力, 各州府的配合也堪称同心协力, 但血吸虫波及实在太广, 重症病患实在太多。 邱儆邱权开出的腹水草药方,可以减轻病症表象, 真正能治愈病症的,还是直接摘除体内寄生虫的念丝手术。 然而能做手术的念师数量有限,病坊床位有限, 病坊不得不只接收病情最危急的重症病患,让一部分轻症患者回家等待。 对于这些得了病的患者而言,他们的身体里每天都有上百只新生血吸虫孵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日复一日地等待,等待病坊的通知。 从轻症,拖到中症。 从中症,拖到重症。 从期望,变成绝望。 能做的,大概只有哭泣。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苏州上下已经在竭力扼制血吸虫, 只是...力有未逮。 李善勉强笑了下,说道:“这里有我负责,日升你不用担心。” “我明白,”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尽快拿出能治愈病症的药物。” 他大踏步走向太守府的一处隐秘房间,将学宫行巡的玉佩,展示给两名面无表情的镇抚司军官。 两名军官扫了眼玉佩,侧过身子,让开道路。 李昂走入密室。 密室中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子,以及摆放在桌上的巨大蚱蜢。 他熟练地拉过蚱蜢体表触须,将触须塞入到蚱蜢身体两侧的凹槽当中。 这些凹槽就相当于是“电话号码”,只有按照特定的排列组合顺序,才能联系到特定的另一只咫尺虫。 吱吱—— 伴随着虫身内发出尖锐短促的声响,李昂拨通了学宫号码,“喂?是苏博士么?我这里需要一些连锡。” 连锡,即金属锑。 李昂要做的,就是名为酒石锑酸钾的对血吸虫特效药。 第二百四十九章 师徒 东西,都到齐了。 李昂环顾房间里的原材料与设备,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掌释放念力。 酒石酸锑钾,又称吐酒石,是一种强效催吐药与抗寄生虫药。 它能扰乱血吸虫虫体的带些,令其丧失体肌吸附功能,从血管壁上脱落下来,被血流裹挟待到肝部,在肝部被人体免疫系统所消灭。 并且,酒石酸锑钾还能影响虫体的能量供给,影响虫体的生殖系统,对血吸虫、丝虫等有着强大的杀伤效果。 “首先,是锑...” 锑在虞国被称为连锡,以前曾用它掺杂在铜里面,用来铸造货币。 这批从潭州运来的锑,纯度很高, 煅烧过后便能得到锑白,也就是三氧化二锑。 “然后,是酒石...” 葡萄酒中沉淀的酒石中,含有大约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八十五左右的酒石酸氢钾,经盐酸分解、重结晶,得到纯度更高的酒石酸氢钾。 “两者混合...” 将酒石酸氢钾,与三氧化二锑,以二比一的重量比例,放入圆底烧瓶内,加入蒸馏水,撞上空气冷凝管, 以符箓与念力,模拟恒温磁力搅拌器,水浴加热,温度控制在接近沸腾。。 待三氧化二锑基本溶解后,趁热过滤, 得到的滤液蒸发浓缩,冷却结晶, 静置。 随后, 再用少量高浓度乙醇洗涤, 并在八十度的温度下干燥, 最终,得到白色晶体。 “...” 李昂看着纯度极高的酒石酸锑钾, 眼眸中却没有多少喜悦。 他沉默着拿起药物,用百分之五的葡萄糖注射剂稀释, 走出密室, 来到院外棚子, 为一只感染了血吸虫的病牛,注射了少量酒石酸锑钾。 再拿出念丝, 刺入病牛体内,监视病牛的身体状况。 他跟邱枫等人说过,自己要研制药物, 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不要打扰, 因此庭院格外寂静, 只有那头耕牛的艰难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 念丝终于有了反馈。 病牛体内中,一条又一条的血吸虫抽搐萎缩, 从血管内壁上脱落,被血液冲到了肝部,在肝部被炎症组织包围、杀死。 无数药师、药方都束手无策的血吸虫, 面对特效药酒石酸锑钾,根本毫无抵抗能力, 被秋风扫落叶般逐一灭杀。 李昂脸上依旧没有多少喜色。 他起身穿过庭院,推开院门, 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成功了, 但, 代价,也太大太大。 ———— 太湖,古称震泽,又名笠泽。 此时已是春初,湖水碧波荡漾,岸边柳树发出嫩芽,随风摇曳, 春风和煦,绿草如茵,空气中弥漫着芬芳的草木气息。 “所有人必须要穿戴好袜子、手套,才能下水!听到了吗?” “千万要小心, 血吸虫无孔不入,甚至会存在在草叶上的露水里,就算觉得热也不能摘下手套!” “沟渠,每一条旧沟渠都要盖上,重新挖新的沟渠!不要觉得挖别人家的渠和自己无关,春耕开始后,沟渠水系连通。一个地方的钉螺没有灭干净,周围一大片耕地都要遭殃!” 河流岸边,无数被发动来的民众,挥舞着铲子、锄头,奋力挖着沟渠。 如果不能赶在春耕前,大规模地杀死钉螺及血吸虫,太湖沿岸所有州郡、乡镇,都将遭受新一轮的水毒疫病侵袭。 骨碌碌—— 一辆马车在湖边道路上驶过, 车厢中,名为司徒豸的老者,透过窗帘看向窗外,发出了轻笑声。 “呵呵。这气势,还真是战天斗地, 人定胜天啊...” 他的视线,扫过岸边那些汗流如雨的民众,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笑意,“雨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虞国散播疫病么?” “嗯?” 坐在车厢对面的白发少年,以为这又是老师的试炼,斟酌了下词句,缓缓答道:“为了击溃虞国?” “不,击溃虞国是昭冥的目的,不是我们的。” 司徒豸说道:“再想想。” “为了...” 名为雨世的少年,沿着老师的目光,看向窗外的虞国百姓,犹豫答道:“观察疫病下人的反应?” “很接近了。” 司徒豸微笑道:“我们散播疫病,并非是为了杀死尽可能多的人,而是为了观察人的力量。 你是我捡回来的有西国血统的弃婴, 在我们的故乡,极西之地,曾经有个名为罗慕路斯的伟大帝国。 罗慕路斯的疆域与百姓数量不亚于虞国,罗慕路斯的学者,也和学宫一样,推崇着理性之道。 五百年前,罗慕路斯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 患病者剧烈腹泻、呕吐、喉咙肿痛、发热、口渴、手脚溃烂、皮肤流脓、身上的疹如鱼鳞般剥落。 上到王室贵族,下到奴隶平民,近千万人死于瘟疫之中,整個帝国遭到巨大的打击,秩序摇摇欲坠,文明之火几近熄灭。” 司徒豸悠悠道:“然而,就当所有人以为,罗慕路斯帝国会就此沉沦灭亡时,疾病却消退了。 从死尸堆中站起来的活人们,不会再感染疾病,人口随之回升, 他们清理城市角落,修造更完善的公共建筑,帝国境内的耕种和建设比过去更发达,所有地方都有道路穿过,每个城市都对商业开放。 人们开垦荒地,建造庄园,砍伐荆棘密布的森林,用农田取代。 帝国的文明也比过去更加繁茂, 奴隶主的死亡,解放了大量的奴隶, 过去的债务被抹除,商业重新发展,欣欣向荣, 学院降低了门槛,接纳了更多的学生, 贵族们畏惧于冥冥中的力量,不敢再肆意妄为。社会上层堕落腐化、骄奢淫逸的风气为之一肃, 连看似无休止的战争,也因为人力的匮乏,而不得不中止。 一场恐怖的瘟疫,为帝国带来了重生。” 司徒豸感慨道:“在东方,一切也是如此。 新生的王国,因为扫清了过去的积弊,反而能重新建立秩序,迅速拥有强大的国力。 比如汉帝国,从汉高祖在白登山被匈奴围困,到汉武帝出击匈奴、迫使其远徙漠北,不过几十年功夫。 而西汉灭亡、光武帝再次一统天下之后,帝国的人口又再一次提升,国力迅速恢复。 直至东汉末年,帝国因腐朽而无力镇压黄巾起义,决定饮鸩止渴,令各郡自行募兵,最终导致东汉灭亡。” 他捋了捋胡须,笑道:“一个伟大帝国的毁灭,往往不是因为外敌入侵, 而是在此之前,帝国本身陷入了长久的僵化。 贵族封锁了上升通道,豪门大肆兼并土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有志向改变现状的读书人,被迫卷入官场,在勾心斗角中失去前进动力, 僵化的利益网络,如蛛网一般包裹住帝国的每个角落,每个人都知道现状不对,但每个人又没有能力改变。 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不像昭冥里的某些人一样,我不讨厌虞国, 相反,我对这个与罗慕路斯有几分相像的庞大帝国很有好感,如果不是因为身份所限,我其实很想亲自去一次学宫,和那里的博士坐而论道。 而我散布这次瘟疫,也不是为了灭亡他们, 更像是...一个善意的提醒,一声警钟。” 第二百五十章 无用 “一个有趣的事实在于,令人谈之色变的传染疾病,本身是存在矛盾的。 传播效率,和致人死亡的能力,很难达成一致。” 司徒豸温和道:“最暴烈的疾病,能在短短几天时间内杀死患者,但这也就意味着患者很难感染其他人。 而如果疾病要提升传播效率,就势必要让患者多活一段时间,最好是保持行动能力,可以去到人更多的地方。 这两者的矛盾,决定了疾病很难完全、彻底、全面地杀死人类。 相比之下,战争的恐怖程度,还在疾病之上。” 他抬起一根手指,“战争会无限释放对他人的恶意,屠杀,劫掠,焚烧。 城市焚毁于熊熊烈火,死不瞑目的首级堆砌成山,路边骸骨无人收敛,野狗叼着死尸手臂,旁若无人地啃食。 水旱蝗灾,尚且能十户存四,存五, 而兵灾过后,十户不存一。。连流民都会被当做储备粮吃掉。 辉煌的宫殿,与记载着智慧的书籍,被全部烧毁, 整个文明发生了不可抑制地倒退。” 司徒豸叹了口气,说道:“一個民族、王国、文明,就像一锅小火熬煮的老汤,长久不搅拌的话,会凝固、腐败。 最终结局,必然会指向可怖的兵灾。 虞国是一个璀璨的帝国,但她和历史上一切伟大帝国一样,没有纠正自身错误的能力。 与其她在百余年后因僵化而衰亡,文化遗产被连绵战争摧毁殆尽, 不如让我来敲敲打打, 提醒他们要时刻变化。 从这个角度, 我和学宫的目的,是一致的——我们都是文明的守护者。” “可是老师...” 雨世犹豫了一下,指了指窗外那些在河堤上铲土的虞国百姓, “他们这么做,不会阻绝疫病发生么?” “这个不用担心。” 司徒豸摇头道:“我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不是么? 整个虞国已经高效运转了起来, 因江南道今年春耕受影响, 也没了足够的储备粮食,短时间内失去了发动战争的能力。 何况, ” 他微微一笑,“我并不觉得,我们输了。” 骨碌碌。 马车驶过拐角, 隐入林间。 河堤边沿, 穿得有如老农一般、皮肤被明显晒黑的李善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转头望去, 却只看见随风摇曳的柳条。 ———— 虞国朝廷对苏州的支援力度不可谓不大,一船又一船的物资, 加上学宫、镇抚司以及几家书院的修士, 原本设在城里的病坊,被搬到了城外, 占地面积大了两圈不说,层数也更高, 能容纳数千病患。 墙壁上涂抹了一层白色的石灰粉末,地表干净整洁, 每过半个时辰就有人拿着桶装药水,洒在地上。 “娘, 我疼。” “乖,忍忍就不疼了。” 病坊中,一位母亲抱着她那六、七岁的儿子,坐在走廊里。 她穿着褐色布衣,脸上难掩憔悴之色。 而她怀中的孩子,脸庞微微泛黄,正一边难受地哼唧, 一边扭动着。 此时坐在走廊条凳上的病患及家属有很多, 即使病坊已经修造得够大了,但还是有人等不到床位,只能在这里等待。 “呕——” 没有任何征兆的, 妇女怀抱中的孩童突然呕吐了出来,淅淅沥沥的呕吐物洒在走廊地面上,散发出刺鼻气味。 她连忙慌乱地站起身,抱着孩子冲到诊室中,大声呼喊,“钱医师,你快看看我的孩子,他突然吐了!” 钱姓医师正在给其他病患看病,听到叫喊,眉头微皱地站起身,检查了一番妇女怀抱中的孩童,平淡说道:“没事,正常反应。” 他转头朝护工说道:“张六,你去外面拿沙土、扫帚。用沙土洒在呕吐物上,再拿扫把扫掉。” 医师的淡然反应, 并没有缓解这位妇女的慌乱, 反而让她更加手足无措, “医师我的儿子怎么会这样?前几天他都还好啊...” “我说了, 正常反应。之前用药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 钱姓医师皱眉说道:“这种酒石药虽然很有效, 但可能会引起呕吐、发热、眩晕、头疼。 我还建议过你,再等几天, 等有修士空下来,再亲自用念丝摘除法,摘掉你儿子体内的血吸虫。 你却偏偏等不及,这能怨谁?” “我,我...” 妇女嘴巴张了张,无奈悲苦道:“我相公,公公,婆婆,都已经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我儿子。他就是我的命啊...” 一时间,诊室安静了下来,屋外那些探头探脑偷听动静的病患、家属们,也微抿嘴唇,心有戚戚。 血吸虫疾病侵袭之下,一村一户都能凭空消失, 一个家庭的破灭,再普遍不过。 念丝摘除法,好是好, 但病患太多,修士数量有限, 又有多少病人,能够等到被修士屈尊降贵、消耗灵力治病的时候? 没背景、没关系的病患, 左等等,右等等,眼睁睁看着病情越拖越严重, 还不如听从医师的安排,直接使用酒石药。 诊室中,只有妇女悲戚的哭声, 以及那个孩子,小声安慰自己母亲的声音,“娘,你别哭,我不疼了....” 踏踏踏。 穿着白大褂的李昂正和邱枫在走廊中经过,听到哭声,便朝诊室中看了一眼。 他看到那个孩子的黄疸脸庞,以及周围病患脸上又无奈又悲悯的表情,瞬间明白了事情经过, 当即阴沉着脸踏入房间,语气微怒,问钱医师道:“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小孩子不能使用酒石药的么?!” “李小郎君...” 那名来自洛阳病坊的钱医师看到李昂,有些惶恐地端正了站姿,战战兢兢道:“念丝摘除法的名单,十天前就已经满了, 他母亲又再三求我,我只好开了酒石药...” 李小郎君?! 周围病患、家属惊讶错愕,整个病坊中,姓李的医师有很多,但小郎君只有那么一位。 噗通。 那名妇女跪倒在地,朝着李昂不断叩拜,“小药王神您开开恩,治好我儿子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起来吧。我不是什么药王神,不值得你跪。”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扶着那位妇人从地上站起来,稍侧过头,对邱枫道:“给我念丝。” “啊?可是...” 邱枫微微一愣,她很清楚李昂刚从其他诊室出来,灵力还未恢复,“还是我来吧...” “不用。你也用完了灵力。” 李昂接过邱枫手中的念丝,稍微缓了一阵,使用摘除法,摘去了那名孩童体内的血吸虫。 即使以他现在的熟练程度,完成手术也耗费了四个多小时。 天色渐晚,那名妇女抱着儿子千恩万谢地离去, 李昂怔怔地看着已经关上的诊室门扉,沉默不语。 “日升,” 用药水清洁了念丝的邱枫,注意到了李昂脸上之前从未展露过的表情,鼓起勇气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刚才的念丝摘除术真的很漂亮...” “没有用。” 李昂低垂眼帘,喃喃道:“没有用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潮水 邱枫茫然不知所措道:“怎么会呢?光王那边正在努力抑制钉螺,病坊也在不断接收病患。 虽然酒石药剂是有些副作用,但切实能够灭杀血吸虫啊。 一切都在向好...” “我说了,没有用的。” 李昂手掌按在桌面上,沉声道:“是我制造出的酒石药,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它的副作用? 用药后,近九成病患体温升高, 七成病患食欲不振,眩晕, 五成病患咳嗽,头疼, 四成病患腹胀、腹痛、腹泻, 两成病患胸闷、恶心、呕吐,关节疼痛, 另外还有肝大和压痛、畏寒、肌肉痛、皮疹、瘙痒,过量用药甚至会引起肝坏死,乃至死亡。” 酒石酸锑钾是一种催吐药,口服的吸收极其不稳定,对胃肠道的刺激性很大, 并且皮下或者肌肉注射也会引起强烈刺激,只能静注。 在治疗周期中, 患者会出现强烈反应,遭受痛苦, 所以它在异界记忆中,才被后续的其他锑剂,如一硫代乙酸乙酯氧苯等,以及其他非锑剂的血吸虫病治疗药物,如呋喃丙胺等取代。 邱枫走上前,将手掌放在李昂的手背上,温柔地抚了抚。 同为医者,她能理解李昂的心情。 无能为力的悲哀, 对现状的愤怒, 对未来的迷茫。。 眼前的少年,在其他人眼中,也许是什么学宫状元,什么能治百病的小药王神, 什么朝廷肱骨, 但此时此刻, 在她眼中, 李昂的身份,还是那个当初在长安城外驿站, 踏出人群,说要治好雍宏忠眩晕病的小少年而已。 李昂默默地看着窗外夕阳西下的景象, 浑然没有察觉到靠近的邱枫, 以及她身上的香气, 突然道:“...太湖” “呃?” 邱枫下意识地回过神来。 “太湖的血吸虫,已经控制不住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吐出,“南北朝时,西部金坛以东, 修筑了单塘、吴塘、南北谢塘等塘堰。 东部常熟所谓‘高乡滨江有二十四浦, 通潮汐, 资灌溉, 而旱无忧。’ 前隋,又在润州常州、苏州, 建设了大规模的灌溉排水工程。 前些年的常州刺史孟简,在常州西开孟渎河,北通长江、南接运河, 长四十一里,引江水溉田四千顷, 并以通漕。 河堤、水坝、沟渠、闸门、鱼道.... 太湖周围,乃至整个江南东道, 都处在密集的水网之中,都受到水利工程的影响。 哪怕有一条河流的血吸虫没有消灭干净, 整個太湖都会遭殃...” 邱枫咬了咬嘴唇,忍不住说道:“可是我们已经明确下令,在剿灭钉螺前,禁止任何人下水下湖了啊...” “就算人能严防死守,严格控制,但动物呢?” 李昂摇头,苦涩道:“所有哺乳动物, 几乎都在血吸虫的寄生范围内。 只要接触疫水十秒钟以上,就有感染风险。 鼠,猫,狗, 兔,羊,牛,猪,狼... 它们看不懂我们立着的标语,照样会在草丛浅滩中乱窜,感染上血吸虫。 并将带有血吸虫卵的粪便,携带出去,带到其他水系当中。 一头牛在野外乱拉,传播能力堪比上百个人类。 而那些数不胜数的野鼠,数量也许比渔民、农民还多。 明白了么? 太湖的湖岸线八百余里,整个水系范围内,野生动物的总数犹如天上繁星。难道全杀了? 怎么可能。 没法杀,也杀不完。 整个太湖,就像一锅疫水浓汤, 等待春耕到来,开闸放水, 漫过全境。” 李昂声音空灵, 怔怔地看着远方那落向山脉的夕阳,仿佛在夕阳余晖中,看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大恐怖。 “这,但是...” 邱枫张了张嘴,“我们能够灭螺。挖沟渠,撒药水,割草地。总有办法能把钉螺的数量杀下去。 没了钉螺,血吸虫也就没了传播渠道...” “权宜之计罢了。” 李昂摇头道:“钉螺的繁殖力,远超想象。 一对钉螺,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能繁衍出二十五万只后代。 无数的山坡、滩涂、草垛、河畔, 就算人类的大规模灭杀,能够杀掉其中百分之九十的钉螺, 那剩下的百分之十,也完全可以在一两年后,卷土重来。 就像潮水一样,潮涨潮落。 现在我们做的,更像是紧急挽救,挽救江南道的春耕。” 邱枫不禁沉默,李昂继续苦涩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用咫尺虫与长安联系,甚至直接问过山长,有没有办法灭杀掉一个特定的物种。 比如某种一级异化物,比如某种遗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禁忌术法。 但答案是否定的。 就算是学宫,也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虞国朝廷给苏州提供资源的力度,总归会降下来, 在认清永远无法根除血吸虫后,朝廷的衮衮诸公,会迅速达成共识, 同意血吸虫疫病的范围,会被限制在一个较小的、对于虞国来说可以接受的范围。 就像一个始终存在的烂疮,不至死,只是带来长久的折磨。 而那些不得不接触湖水的农民、渔民,就成了不得不付出代价的群体。” 李昂抬起手掌,疲惫地捂住了脸庞,“呵呵,小药王神, 这里的人崇拜我,敬仰我,把我当真的药王神一样,为我建立生祠,但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 “...” 邱枫看着眼前疲惫自责的少年,突然说道:“晏子明、邹宏达、刘博宏、刘光济、邵湛、邵静茡、姜红丽...” 她突然报出了一连串姓名,面对李昂疑惑目光,轻轻将手中的一大叠文件,放在了桌上。 “这是这两个月以来,病坊收治的一部分病人名单。他们来的时候被寄生虫侵蚀得千疮百孔,而现在,他们都还活着。” 邱枫伸出纤细手指,快速翻动书页,念着上面的名字,“林兴业、崔弈犹、贾葵...” 名单很长很长,病坊为了能跟踪病患的治疗效果,还在名单登记上了他们的出身籍贯、所在地址。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了一个家庭。 “日升,也许血吸虫真的像潮水一样,无法彻底灭杀干净,也许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看不到尽头的战争,” 邱枫将手按在那卷厚厚的名单上,双眼直视着李昂的眼眸,坚定道:“但我们做的这一切,并非没有意义。” 第二百五十二章 回信 夜深时分,李昂坐在桌前,翻阅着长安亲友们寄来的书信,脸庞于烛火中若隐若现。 咫尺虫的远程通讯能力,是有每个月次数限制的, 越年轻的咫尺虫,每个月可以使用的次数越少,因此就算是地方长官,没有重要事务,也不能公器私用,给长安亲朋“打电话”。 更多的,还是书信联系。 学宫已经结束寒假,正式开学了,学术交流活动,也进入了新阶段。 农学比赛,分为好多个项目,有花卉组,水果组,蔬菜组,盆栽景观组等等。 农学博士们,更看重的是水果蔬菜项目,看有没有新的作物品种,或者新式农具, 而学生和广大市民们,更热衷于欣赏奇珍花卉与盆栽景观,什么牡丹、月季、兰花等等。 比赛现场,一株由学宫学长培育出来的白牡丹,甚至卖出了八千贯的价格。 除此之外,还有算学比赛。 由不同国家算学博士聚在一起,编出来的题目,考得一众学生叫苦不迭, 最后算学比赛的第一名,被一个文文弱弱不像荆国人的西荆学生获得。。 对方还在颁奖时,有意无意嘲讽了几句,大意是沉湎于过去荣光,只会让现在无法进步之类云云。 这令一向自诩算学优异的虞国学子们格外不爽, 杨域在信里说, 如果李昂仍在学宫, 第一名肯定还会是虞国的。 他还找算学博士朝文远要了份空白试卷,本来想着要塞在信封里寄过来的,后来想想可能会打扰到李昂, 就先不寄出去了, 等李昂回来自己做一下考题。到时候好好打一打那個西荆算学学子的脸。 “这算啥?‘可惜吾上将颜良、文丑未至。得一人在此, 何惧华雄’么?” 李昂苦笑不得, 翻阅起其他信件。 宋姨和宋绍元的信里, 让李昂注意保暖,不要被倒春寒冻着。 李乐菱的信里, 说了些琐碎日常,比如宫里给她四哥李惠准备的婚礼,堪称前所未有的宏大。 虞帝夫妇确实最宠爱这个儿子, 既动用了皇家内库的钱财, 还用了一笔来路不能详说的巨大财富, 令其他皇子皇女, 私底下格外羡慕嫉妒。 “看来长安坊间的传闻确实是真的,那些在东西两市抛头露面的大商人, 比如金无算等,或多或少是皇室在民间商业的代理人。” 李昂摇了摇头,虞国历代皇帝, 几乎没有不喜欢奢华铺张的,个个都有小金窟, 这也算是李姓皇室的通病了。 远在登州的程居岫,也听说李昂前往苏州遏制水毒疫病的消息, 专门写信过来勉励了一番。 还谈到了之前在登州起飞的人力飞机的事情。 笑着说期待哪天李昂能研制出可以高速飞行的载人飞行器,到时候从虞国北部, 到虞国南疆,也只用花一天时间,还能拖家带口,岂不美哉。 “以澹台乐山、苏冯博士他们的进展开看,说不定真的会在汽车之前,先制造出载人飞机。虞国科技树果然要点歪。” 李昂摇头苦笑道:“到时候可能还得设置一个六部治下的空管局,专门管理空域——天空高处有罡风层, 修士使用飞剑之前得向空管局报告,免得迎头撞上飞机...” 随着李昂在学宫中的地位渐高、看得禁书越多,他也越来越觉得,虞国和异界记忆里的科技树差异巨大。 熔铁术和铸铁术, 相当于数控机床、工业母机, 祈雨符相当于人工降雨炮弹, 掘穴术相当于盾构机... 异界记忆里,那些需要无数前置科学技术,才能点出来的产物, 在这个世界完全能被灵力、术法符箓所代替, 甚至于在一些场合,术法符箓发挥出的效果还要更优秀。 更重要的是,异化物。 李昂脸色有些凝重,他白天的时候其实对邱枫说谎了, 在他与长安的咫尺虫沟通中,山长透露过,学宫秘密做了一系列实验, 东君楼中的某些异化物,可以起到灭杀钉螺、血吸虫的效果。 只是那些异化物, 无一例外具有副作用。 比如一种拇指大小、人畜无害的鱼类,名为双卫鱼,拥有自身分裂的能力,一生二, 二生四, 最喜食浮游在水中的小虫, 包括血吸虫的尾蚴。 然而,这种鱼类的分裂速率,取决于所在的水系。 水系越大,则分裂越快。 如果投放到水网密集的太湖当中,用不了几年,所有稻田都会被这种小鱼占满。 更别说它还可能沿着湖水,游入大海。 还有种形状像食蚁兽、大小如狗的灰白动物,名为蠕舌兽。 蠕舌兽的主要食物,就是各种螺蛳。 它会用细长舌头,从草丛土壤中翻出钉螺,直接吃掉,一天效率是人的千倍,并且自身不会被血吸虫寄生感染。 坏处在于,蠕舌兽的排泄物具有雾化性质,接触空气会形成毒性强烈的腐蚀云雾, 不止对人有害,还会深入土壤,令土地肥力发生不可逆的退化。 东君楼的异类,有如一把双刃剑, 很难找到一种能发挥效果,且完全没有副作用的异化物。 “破坏,永远要比建设容易。” 李昂叹息一声,翻开了柴柴的信。 柴柴在信上说了一些琐事,比如考试好难,作业好多,少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等等。 在信的末尾,柴柴还得加了一句,上面的文字,都是自己用念力控制纸笔写的哦,是不是很厉害。 李昂甚至都能看见她翘着嘴角、洋洋得意、等待夸奖的表情。 “回去是该好好夸夸她。” 李昂笑着放下书信,拿起笔架上的毛笔,准备回信。 然而笔锋悬停在纸上良久,还是不知道写些什么好。 苏州城外那些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泛滥钉螺, 病坊中无数经历生离死别的家庭, 繁华不再的港口, 充斥疫水的太湖... 李昂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写了“一切安好,勿需挂念”之类的句子,将信纸放入信封当中。 等着明天,托人寄去长安。 写好了回信,李昂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干脆,去看看太湖吧。 李昂睁开双眼,唤醒了潜藏在苏州城外、地下深处的墨丝分身。 第二百五十三章 湍急 地下深处,沙土翻涌。 无数墨色丝线,凝结成钻头形状,向前钻行。 很快,前方土壤的湿气越来越重, 墨丝冲出岩层,遁入河流,沿着河水逆流而上,最终进入了太湖。 沙—— 伴随着湖水荡漾,墨丝迅速变形,重新构筑成黑鱼外形。 鱼头,鱼身,鱼尾,栩栩如生, 甚至连黑鱼体表蟒蛇般的花纹,都用暗金色丝线模拟了出来——墨丝整体的暗金化进度,已经接近百分之四十,只需要再吞噬三百两左右的珍奇金属,就能完全变为暗金色。 庞大黑鱼的出现,令湖底的鱼虾蟹类,下意识地游远躲避, 而黑鱼则甩动鱼尾,以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向前游去。 血吸虫,好多... 无数血吸虫尾蚴正在湖水中四处蹿行, 寻找着可寄生的对象,准备用体表尖刺撕开对方的皮肤。 要不是鱼鳞过于坚固, 这些尾蚴恐怕已经钻入了鱼身。 茫茫湖水, 简直就像是一锅纳垢浓汤。。 如果有办法在不伤害到水利、农业的情况下, 能直接剿灭掉寄生虫,那该多好... 在学宫最疯狂的预案中, 甚至想过先用大规模的腐蚀术法,破坏掉太湖流域, 再用相反的法术, 解除腐蚀效果。 这个方案在理论上是可行的,能够灭杀掉所有钉螺,但腐蚀效果会持续五到十年,整个太湖水系的生态环境完全解体不说, 江南东道的民生也会随之崩溃,产生数以百万计的难民。 更别说改造地势,引海水倒灌,直接淹没太湖水系, 以海水灭杀钉螺了——海水会残留在土壤表面, 将土地盐碱化... “嗯?” 游曳中的黑鱼突然一顿,体表那些无比纤细的丝线, 能清晰感觉到水流中的细微变化。 血吸虫的数量...变多了? 并非错觉, 随着鱼身向前游去, 水体中的血吸虫尾蚴数量有了微妙的上升。 这种变化,就算是高阶修士也很难察觉, 恐怕也只有全身上下都是感应器的墨丝, 能够迅速发现。 ‘越往湖心,尾蚴的数量越多...’ 怎么会这样? 要知道血吸虫的中间宿主钉螺, 是水陆两栖的动物。 其幼体喜欢生活在水中,而成体更喜欢待在水线以上的潮湿草丛。 也就是说,钉螺在湖泊沿岸的数量, 会更多一些。 怎么反而湖心方向, 会有更多的血吸虫尾蚴? 疑窦顿生,黑鱼加速甩尾, 贴着湖底无声前行。 噼里啪啦—— 尾蚴数量越来越多, 以至于随着水流击打在鱼鳞表面, 发出密集而轻微的响声。 终于, 在血吸虫数量达到临界点时,黑鱼停了下来。 那是...光? 月光照耀不到的深水湖心处,散发着黯淡光芒。 那是一颗巨大的球形物体。 其直径十米有余,外表遍布螺旋状图案,每个螺旋中间都有一个孔洞。 具体材质难辨,既像是陶瓷,又像是石头,还像某种僵化干瘪的生物尸体。 “呲——” 巨大球体像是呼吸一般,用体表孔洞吞吐着湖水, 在每次呼吸的间隙, 球体本身都会散发出微弱的、淡蓝色荧光。 而在球体下方, 一老一少,正站在湖底交谈着什么。 他们身边笼罩着一层空泡, 应该是避水符的效果。 “...老师, 苏州病坊已经开始将酒石药,分发到各乡镇了。用药的病患会发热难受,但体内的血吸虫确实会被灭杀掉很大一部分。” “无关紧要了。” 司徒豸微笑道:“我们的目的已经达成, 所谓的酒石药,反而更能拖累虞国国力—— 活着的重症病患,没有力气下地劳作,需要有人照顾,会持续消耗粮食、人力与物资, 而埋葬死人,只需要准备一副棺材。” 他抬起头,看着上方那颗巨大球体,笑道:“再过三天。 三天之后,这颗疰蛊妖,就会释放出足够的蛊虫,达到临界点。 任凭学宫、虞国花再大的力气, 也不可能根除掉太湖蛊毒。 在此之后, 每隔二十年, 水毒蛊就会大规模爆发一次,糜烂于江南的东、西两道。 既能拖累虞国国力, 又不至于将虞国彻底击垮。” “可是, ” 雨世眉头微皱道:“昭冥给我们的要求是击溃虞国。要是被他们发现, 我们刻意留手....” “别在意昭冥怎么想。” 司徒豸摇头道:“我们和他们是合作关系。 我加入昭冥,也只是为了互通有无、互惠互利罢了。 要记住,你先是巴门尼德隐修会的最后一代弟子,再是昭冥的成员。” 昭冥?! 极远处的黑鱼,尽可能隐匿着自身气息, 同时利用墨丝的探测能力,根据远方二人的口型,推测着他们谈话的内容。 先是君迁子,再是这两人。 如果他们是昭冥成员,那为什么在长安的时候,知道自己要来苏州的鸦九没有提醒? 是鸦九已经离开了长安,还是不信任自己? 这两人又有什么样的目的? 黑鱼目光呆滞地摇晃着鱼鳍,贴着河床底部游荡,时不时伸出鱼嘴,追逐捕食着小鱼小虾, 更加全神贯注地窃听着二人的对话。 “等苏州的事情解决完了,我就带你回西国看一看隐修会的遗址。” 司徒豸说道:“你现在也有听雨境高阶的修为,差不多是该培育一只你自己的蛊妖了。 有想好要养什么蛊虫了么?” “弟子还没想过。” “那得快点想好哦。蛆蛊、蛇蛊、血蛊、虫蛊、沙蛊... 蛊虫种类繁多,一旦开始培育之后,就得满天下寻找蛊虫进化所需的材料。否则就有被反噬的风险...” 司徒豸宛如一名普通师长一般,微笑着向弟子提供建议, 突然间,他话语一顿,转头望向远方,嘴角向上勾起,“看来,我们有客人了...” 湖水骤然掀起波涛,一股湍急凶猛水流,准确无误地轰向黑鱼所在方位。 被,发现了。 根本来不及思索,墨丝分身甩动鱼尾,朝边上一蹿,险而又险避开那道湍急水流, 同时在水下变化出章鱼般的触须,勾住湖底湖床,朝着远离湖心方向,极力逃窜。 第二百五十四章 防空 咚! 墨丝触须如同长矛一般,钉入湖床深处, 绞成一缕缕的丝线,模仿生物肌肉纤维,爆发出强大力量, 推动长脚黑鱼抗衡水流冲刷,向上方游去。 在李昂认识的烛霄境修士当中, 燕国公燕云荡的波动雄健浑厚,如壁立千仞。 符学司业澹台乐山的波动缥缈如云,高不可及。 体学司业薛彻的波动爆裂如火,强盛豪迈。 皇宫供奉申屠宇的波动,则如碧波古泉,深沉深邃。 至于山长...就算是有墨丝在,李昂也看不穿、感觉不到。 而眼下,那位位于湖心的白发老者,其气息波动在深邃幽暗之余,还透露出一股阴狠残酷的腐蚀意味。 只是看上一眼,就令人觉得不适。 烛霄境,毫无疑问... 嗡!!! 远方身后爆发强烈的灵力, 万钧湖水搅动起来,像是一双无形大手,将黑鱼向后拖去。。 简直跟海啸一样。 黑鱼那死气沉沉的鱼眼中,狠厉之色一闪即逝, 整个鱼身迅速膨胀,急剧变化, 延伸出更多触须, 非但没有与水势抗衡, 逆流而上, 相反, 墨丝分身顺着水势,冲向太湖底部, 在接触到湖底的瞬间,所有触须齐齐旋转,试图钻入湖床岩层之中。 墨丝分身同样能够使用之前在太原郡栖水村得到的任意门能力, 只要钻入岩层之中,花十秒时间左右, 就能打开一扇任意门,传送到十里之外。 只需要争取十秒钟即可。 “想走?” 司徒豸微微一笑, 双方隔得太远,他也看不太清那坨黑黑的奇形怪状东西是什么,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抬起手掌,释放灵力。 轰—— 湖床底部的岩层剧烈一震, 令墨丝分身的触须脱钩弹回, 但这也在李昂的计算之内。 墨丝分身的底部,迅速演化成螺旋桨状, 其头部头部钝化圆滑, 躯干部分自动收缩, 变成梭形。 墨丝分身,在外形上变为了一颗鱼雷, 随着螺旋桨急速转动, 墨丝分身也将身体中蕴含的所有空气,全部朝下方喷出, 增加速度,直接冲出了汹涌澎湃的水流束缚,向着湖面接近。 水中月光越来越清晰, 眼看墨丝分身即将冲出水面, 司徒豸终于动了。 他的抬起双手,将两根拇指伸入口中, 狠狠咬了下去。 噗呲—— 暗红色的鲜血飞溅, 司徒豸体表皮肤大片大片地溃烂, 露出阴惨惨的白骨, 和被蛊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血肉。 相应的,司徒豸的灵力强度凭空提升了一截, 而更恐怖的是,那些分散在水体中的、数量以亿万计算的血吸虫尾蚴,此时此刻也变为了司徒豸本人的延伸, 他的灵力,能没有任何损耗地传递到湖水之中... 水面之下的太湖,形成了急速旋转的旋涡,像是朝着墨丝分身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 旋涡强大的吸力,令一向坚韧的墨丝都为之撕裂, 一小团墨丝随着水流飘向湖面, 而更多的墨丝,则被硬生生拉回到了湖底, 从鱼雷状态下退出, 重新变回人形。 “啊,你就是在旁边偷听的小窃贼么。” 见墨丝分身重新坠回湖底,被水流牢牢束缚, 司徒豸微微一笑,恢复了儒雅随和的气度。 他踏步前行,周围的避水符空泡跟着他移动, 每走一步,他体表的溃烂痕迹就愈合一分, 血肉中那些躁动不安的蛊虫再次平静下来,变为司徒豸的肌肉、皮肤。 “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 司徒豸带着弟子,墨丝分身的身前百米处,好奇地观察着对方。 墨丝分身在体表形成了夜行衣、兜帽等装束,身形中等。 “你的灵力波动,不过才听雨境低阶,却能够不用任何术法符箓, 就在水下行动, 无需呼吸。 要不是湖水中的血吸虫反馈不对,我还差点发现不了你。” 司徒豸好奇道:“你是镇抚司的人? 不对, 镇抚司总是集群出动。 鹿篱书院?也不太像。 无门无派的乡野修士?也不应该啊,民间修士无利不起早, 大晚上来太湖做什么。 总不可能是学宫的人吧? 要是让学宫的监学处知道有门人私自滥用异化物,第一件事就是扒了你的皮...” 司徒豸搓着下巴想了一阵,也想不出结论,干脆摇了摇头,“算了,等用拷问蛊虫在你身上一试,就什么都问出来了...” 说罢,他便踏步而来,手掌掌心的皮肤溃烂分解,从腥臭血肉中爬出一只硕大的、漆黑甲虫般的蛊虫。 一只沉默不语的墨丝分身,突然开口问道:“你不怕么?” “嗯?” 司徒豸一挑眉梢,脚步不停,“怕什么?” “苏州城,位于太湖以东。” 墨丝分身缓缓说着,声音在水下显得有些失真,“皇宫供奉申屠宇,此时此刻就在苏州城中。 此外,镇抚司在江南东道的总部,也在苏州城里。强者如林。 如果被他们发现,就算你是烛霄境修士,也绝对逃不出去。” “呵,在这时候还有闲心威胁,你确实很有趣。” 司徒豸微笑道:“只要不被发现不就得了。 镇抚司和学宫的侦测手段,只对中原修士最有效,而我的修行方法,来自于西国。 另外,现在束缚着你的这些水流里,也加了禁绝蛊虫, 任何灵力都渗透不出去,你也别想通风报信了。” “是么...” 兜帽下方的墨丝分身,轻笑了一声,抬起了脑袋,像是放弃抵抗一般,望着湖面方向,报出了一个数字,“三。” “...” 司徒豸眉头一皱,他想要将拷问蛊虫随意丢在对方身上,欣赏对方凄惨哀嚎, 但对方满不在乎的神情动作,却令他心底莫名生出一丝不安。 怎么回事,明明只是个听雨境的小卒子而已。 “三?你在说什么?” “二。” 墨丝分身不管不顾,无视了司徒豸的询问,倒数出了最后一个数字。“一。” 湖面上方,那一小团墨丝凝结成型,快速变化。 它的底部变为船型,在水面飘荡, 而它的上半部分,则变为手摇式防空警报器的形状,由慢而快地旋转起了报警器的叶轮。 呜—— 凄厉至极的防空警报,响彻太湖上空,传入苏州城内。 苏州太守府某间卧室的床上,皇宫供奉申屠宇,猛地睁开了双眼。 第二百五十五章 条件 警报器中,鸣轮急速旋转,将吸收进来的空气,高速高压地向着条状创口挤压出去,发出尖锐鸣叫。 湖畔群鸟惊飞,远处苏州城墙上的火光突然明亮起来,守城兵卒旋转巨大镜面,将光亮朝着响声方向照耀而去。 不用再赘述“他”指的是谁, 随着湖面警报器停止尖锐噪音, 苏州城上方浮现一道璀璨剑光,直指太湖湖心方向。 嗡—— 剑光疾射而来, 空气被压缩到极致, 墨丝分身游进凹坑当中, 双臂化为钻头, 瞬间钻入地底深处, 湖面那一小团墨丝,也退出了警报器形态, 化为一条普普通通的黑鱼,悄无声息融入到慌乱鱼群之中,向着湖畔游去。 申屠宇冷然一笑,平时那股混吃等死的慵懒气质顿时消散, 他虚张手掌,以掌心推动长剑,大半剑身浸没于湖水当中。 哗—— 苍白剑气从剑尖溢出,在水中翻涌奔腾,如入无人之境, 疰蛊妖喷吐出的红色毒雾,被水流硬生生倒推了回去, 整个球体也被剑气挑起,脱离了湖水。 同时,笼罩在司徒豸周围的渔网状剑光,亦陡然加速,猛地收紧,如钓鱼般将司徒豸与雨世,从湖下“钓”了上来。 “西国蛊师,司徒豸。” 申屠宇冷漠地看着对方,抑制着眼眸深处的杀意,“此处的水毒疫情,就是你的手笔吧? 入侵我虞国疆界,以巫蛊之术荼毒我虞国百姓, 将你千刀万剐、神魂俱灭也不为过。” “...” 司徒豸的表情格外难看,并不只是因为申屠宇眼眸里的杀意,还因为周围无数道锁定了自身气机的剑光。 只要他稍有动作,那些剑光就会暴然疾射,将他碎尸万段。连体内蛊虫也救不了他。 “阁下就是那位皇宫供奉吧。” 确定自身性命受制于人,司徒豸的脸色反而平缓了下来。他并不意外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 太皞山、镇抚司、学宫等机构, 都有自己的画像,还向外挂了悬赏。 更重要的是,每一名烛霄境修士的气息,都是独一无二的,想伪装也伪装不了。 一旦双方拉紧距离,锁定住气机,瞬间就能辨别身份。 “既然阁下是皇宫供奉,那就应当‘食君禄,忠君事’。” 司徒豸淡然道:“老朽没那么擅长攻伐厮杀之道,特别是面对阁下,以及阁下手中这把剑,更是没有取胜把握。 不过,老朽对蛊毒一道,还是有所钻研的。 这颗能释放水毒蛊虫的疰蛊妖,只是老朽在虞国随意布下的闲子之一。 还有其他疰蛊妖,埋藏在虞国各处。 一旦我死了,或者一段时间没有以特殊方法联系疰蛊妖, 它们就会在原地释放蛊虫,其毒性不亚于此次的水毒疫。 树敌无数,依旧活得平平安安。” 司徒豸看着面无表情的申屠宇,微笑道:“眼下被俘、被威胁的情况,老朽我此前已经经历了无数次, 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 阁下不妨想想原因。也许,我们还有的谈。” 申屠宇眼眸冰冷如霜,心底不得不承认,内心稍有些动摇。 同为烛霄境,蛊师的正面厮杀能力,自然远不如同境界的念师、剑师。 但论起大规模破坏技艺,蛊师哪怕在所有道途中,也是一骑绝尘的存在。 一包蛊毒,就能令十万、二十万百姓蒙难。病痛灾厄在当地持续数十年之久。 所以隋末乱世时,李虞皇室才会不计代价,剿灭中原蛊师宗门。 以至于中原蛊师的传承断绝,少数蛊师逃亡十万荒山与西荆、南周等地。声势远不如从前。 司徒豸的威胁,确实有其依据。并非无的放矢。 “你想怎样?” 第二百五十六章 偷袭 “这次被阁下俘虏,老朽甘愿认栽。” 司徒豸干脆道:“苏州蛊毒,老朽会主动撤去,收拾好残余场面,不再影响虞国江南的东西两道。 阁下则将老朽,与老朽的弟子放了, 老朽会提供一半的、能释放大量蛊虫的疰蛊妖的所在地址, 让你们的人可以将疰蛊妖挖出来,销毁掉。 等我二人到安全的地方之后,我再寄出书信,交代剩下一半的疰蛊妖所在地址。 从此以后,老朽此生再也不踏入虞国土地,不伤害虞国百姓。 为了证明诚意,阁下大可以用学宫东君楼的那件异化物,誓约戈矛,来作为见证。” 誓约戈矛。 申屠宇眼皮一跳,他是学宫弟子,比奚阳羽他们大几届,当年也差点成为学宫行巡,因为过于疲懒怠惰,没能选上。 是后来,他成了皇宫供奉之后,才有权限接触到学宫东君楼的更多隐秘,了解了那些埋藏在地下深处的异化物。 “...” 申屠宇悬浮原地, 思索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好。” 他用右手控制剑光牢笼,左手伸入怀中,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千纸鹤。 见到千纸鹤, 司徒豸的表情略微一松。 这种千纸鹤,是少数虞国高层修士才会使用的通讯手段。 其能带着信息, 飞到所要寄到的人手里。 比通讯铜片之类的,慢是慢了些, 但胜在精准无误。 申屠宇用手指在千纸鹤上写写画画了什么,仿佛已经和司徒豸谈好了条件, 下一瞬,这位皇宫供奉陡然暴起,右手猛地握拳,剑光牢笼瞬间收缩到极限,无数剑芒,将司徒豸与其弟子雨世的肩膀、脚踝等,彻底贯穿。 “你...” 司徒豸骇然错愕,他能感觉到,申屠宇没想着杀死他,这些剑芒只是封锁了司徒豸的灵脉走向,令灵气运转效率下降到原本的十分之一。 不等他做出相应反应, 司徒豸背后的空气掀起道道涟漪, 一个披着铠甲,留着短发的军装汉子从半空中浮现,猛地用一副金属弯钩,穿过了司徒豸的琵琶骨, 并将石锁镣铐,拷在了司徒豸的双手双脚之上。 武道宗师?! 情况万分危急,申屠宇根本来不及管那个头发与肤色苍白的少年,两指并拢,夹紧一根刻满了密密麻麻符文的纤细金针, 径直刺向司徒豸眉心。 呲—— 金针贯入司徒豸额头,绽放出微微光亮, 司徒豸的所有灵气运转,乃至心神意念,全都在金针作用下,陷入停滞。 “呼...” 申屠宇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些微冷汗, 不管司徒豸那番有关于疰蛊妖的话语,是真是假,现在都可以稍微安下心来了——他在金针作用下,停滞不能思考, 也无法发出激活疰蛊妖的指令。 至于后续,镇抚司里那些专门针对修士的刑讯好手,与学宫东君楼的博士们, 自然能从司徒豸的嘴里,撬出所有疰蛊妖的所在地址, 消弭掉这场对虞国来说也无比麻烦棘手的灾祸。 说难听点,是戕害身体,以未来换现在。 “卑职还要镇守江南道,无暇抽。押送司徒豸回长安的职责,可能就要劳烦申屠供奉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威胁 清晨时分,李昂乘坐马车,前往城中太守府。 沿途能看见街上多了不少市民——灭螺计划的有效实行,以及酒石药的出现,让整座城市恢复了生机,不再像之前水毒泛滥的时候那么死气沉沉。 坐在食摊处的市民们议论纷纷,谈论着昨天晚上响彻苏州城的诡异巨响。 有说响声是太湖神发出来的。湖神怜悯江南百姓,施展法力与瘟神厮杀。 有说响声是瘟鬼发出来的。瘟鬼在湖下修炼千年,正要化为鬼仙,却被天劫所阻。昨晚那漫天白光,就是战斗余波。 有说响声来源于神话中的震泽夔牛。 最离谱的,是说有渔民从湖底打捞上来一只独眼石人,发出了某种不详预言... 越传越离谱,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是吧? 李昂笑着摇了摇头。所谓天高皇帝远,江南百姓议论起朝政来也更随意一些。 吱呀。 马车在太守府门前停下,李昂跟着领路兵卒,见到了李善、申屠宇以及澹台乐山。。 “澹台司业?” 李昂惊愕,或者说故作惊愕道,“您怎么会在这?” 澹台乐山微微一笑,微弹手指,释放隔音术法,说道:“我是来协助押送犯人的。” 李昂诧异道,“犯人?” “昨晚,我和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在太湖抓获了一名来自西国的烛霄境蛊师,名为司徒豸。” 申屠宇拿出一大叠卷宗放在桌上,说道:“仅就已知的,他在多国引起了超过十五起大型疫病,受害者数以百万计。 此次的太湖水毒,也是他的手笔。” 李昂与光王李善拿起桌上卷宗,翻阅了起来。 不算秘闻的秘闻, 镇抚司的密探遍布天下,会对绝大多数有名有姓的修士,记录档案。 修为越高、与虞国越敌对、行事风格越张扬的修士,其档案就越厚。 司徒豸作为蛊师, 其卷宗厚如板砖, 完全可以想象到镇抚司对他的恨意。 申屠宇说道:“经过审讯, 已经可以确认,在没有司徒豸的推动下,水毒蛊会减弱下来。也许只需要做好这一两年的灭螺工程, 水毒疫病就会消散。” “是么,那可太好了!” 李善精神一震, 他这段时间身先士卒, 主持防蛊灭螺, 可谓身心俱疲。 并且,他身为光王与巡察使, 非常清楚虞国朝廷的行事逻辑——如果水毒无法彻底根除,那朝廷就不可能继续往里投入海量物力财力,只会逐渐减小投入, 尽可能降低损失。 而如果能看见水毒被根除的希望, 那么朝廷还是愿意支持的。 “另外...” 申屠宇顿了一下, 说道:“司徒豸在虞国的时间不算短, 他能这么久不被抓获,既是因为行驶谨慎, 也有可能,有人在暗中帮助他隐匿行踪。” “他有同伙?”李善皱眉问道。 “可能有。” 申屠宇含糊其辞道:“总之,更多的内幕还在调查当中。 除了申屠宇及其同伙外, 也许还有另一股势力——昨晚不是由我或者镇抚司的人,率先发现的司徒豸, 而是其他某位修士,与司徒豸战斗时, 发出的波及苏州城的声响。 谷剖 司徒豸是烛霄境蛊师,能当他的对手, 那位不知名修士至少也有巡云境修为。 光王殿下,李小郎君,二位近期最好不要离开苏州城。另外,有关于司徒豸的消息,暂时都还属于机密,最好不要向外透露。” “明白。” 李昂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太守府,心底暗自松了口气。 墨丝的隐蔽性依旧可靠,昨晚镇抚司在太湖搜了好几圈,也找不到墨丝的灵气轨迹,只得作罢。 不过,司徒豸身边的那个弟子跑掉了,不知道能不能抓捕归案。 另外,司徒豸是昭冥的人。他被镇抚司俘获、审讯,肯定能问出点什么来。 届时,是镇抚司与学宫先锁定昭冥, 还是对方察觉到危险,先下手为强? 李昂默默吸了口气,心底的紧迫感又强了一分。 哪怕是烛霄境诸多道途当中,最不擅长厮杀斗战的蛊师,对烛霄境以下的修士也依然是碾压姿态。 果然,要有足够的力量,才能自保... 李昂乘坐马车返回了依旧嘈杂繁忙的病坊,找到了邱枫,稍微透露了些可以说的信息。 “水毒疫病来年会减轻?” 邱枫下意识地瞪大了双眼,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说话声太响,连忙放轻了声音,“会减轻多少?” “不好说, 应该至少能减少五、六成病患吧。” 李昂也估算不出那个所谓疰蛊妖的效果,大致给了个数字,“你把这段时间来病坊的重症病患的病历给我, 我来算一算。” 邱枫立刻从柜子上拿下一大箱资料,李昂翻阅着病例,就着太湖水系的地图,估算每个地区的未来患病人数、管控难度等等, 并计算如果以后没有新增血吸虫病例,以病坊目前的治疗速度,多久能清空病例。 “如果以目前朝廷给予的支援力度,在没有新增血吸虫病例的情况下,需要花两年时间来清空病例。 如果有少量新增血吸虫病例,需要花四年。 如果有新增病例,且朝廷减小支援力度,凭苏州自己的话,大概需要花...十年时间,来清空病例。” 计算结果让李昂长吁一口气,邱枫看了眼他脸上的凝重表情,轻声道:“十年时间清除疫病,已经很快了。” “还不够快。” 李昂摇了摇头,酒石酸锑钾很难彻底清楚掉人体内的血吸虫,还是需要修士用念丝摘除法,才能根除。 修士的数量有限,意味着病患需要排队等待根除机会, 在此过程中,酒石酸锑钾依旧会对病患的身体造成巨大损伤。 李昂知道,如果没有自己的话,血吸虫病大概率是种绝症,他已经尽力了,但仍然会忍不住去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邱枫犹豫了一下,“也许我们能试试其他药?医理中有药引的说法,也许用酒石药,加上其他某种药剂,就能在保证药效的同时,减轻其对人体的戕害。” “恐怕很难...” 李昂摇了摇头,锑剂的血吸虫药,必然具有毒性, 而非锑剂的血吸虫药,有吡喹酮、硝硫氰胺、奥沙尼喹、尼立达唑等等,每一种的合成难度,都在酒石酸锑钾之上... “等等,” 李昂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不禁一亮,“也许...可以试试那个。” 第二百五十八章 青蒿 李昂猛地站了起来,对邱枫问道:“病坊里有草蒿么?” “有的。” 邱枫点头道:“就在仓库里。” 李昂与邱枫前往仓库,在药柜中,找到了草蒿。 这种药材,在药典中,作为清热、解暑、凉血以及外用药。 而在植物学分类中,草蒿其实是两种蒿属植物的统称——黄花蒿,与青蒿。 这二者都是双子叶植物纲、菊科、蒿属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味道相近,花色相同。 不同之处在于,黄花蒿的头状花序近球形,花序较小,叶多为三至四回羽状深裂,果实呈椭圆状卵形,略扁,花果期在夏末 青蒿的头状花序为半球形,花序较大,叶多为二至三回栉齿状羽状深裂,果实呈长圆状,花果期在夏中。 在异界记忆中,从这两种蒿类中提取的青蒿素,被用来杀死恶性疟原虫,治疗疟疾。人工合成青蒿素的工艺,也因其对全人类的伟大意义,获得了最高科研奖项。 ‘青蒿素对疟原虫的杀伤机理是多方面的。既能诱导疟原虫的线粒体肿胀,产生大量的活性氧自由基,使得原虫生物膜系统被破坏, 也能通过碳原子直接连接到疟原虫的蛋白上,利用被烷基化的蛋白质无法正常工作这一点,杀死疟原虫...’ 李昂脑海中闪过无数资料,他没想过人工合成青蒿素, 一是因为人工合成太麻烦困难,现阶段还不如直接提炼, 二是因为,青蒿素并非针对血吸虫的特效药。 青蒿素的衍生物,青蒿琥酯, 才是。 ———— 首先, 是提取青蒿素。。 取足年份的黄花蒿叶, 粉碎,得到黄花蒿粗粉。 百分之六十的乙醇浸泡,六小时渗滤, 渗滤液经过活性炭脱色,抽滤, 得到绿叶, 经过大孔吸附树脂, 吸附,在用高浓度乙醇洗脱, 得到洗脱液,经六十摄氏度以下减压,析出粗品, 在用乙醇重结晶, 得到较纯的青蒿素。 再次过程中, 最困难的地方在于树脂吸附。 大孔吸附树脂指的是一类不含交换基团且有大孔结构的高分子吸附树脂, 具有良好的大孔网状结构和较大的比表面积,能够吸附水溶液中的有机物。 李昂选择以苯乙烯为原材料, 制作大孔吸附树脂。 先是从煤热解的油状物中,用蒸馏方法,分离得到苯, 再用乙醇和浓硫酸,以一比三的比例混合, 迅速加热到一百七十度,制取乙烯, 最后使用原始工艺,在四百度和2mpa条件下, 将苯与乙烯,通过催化剂床层,得到苯乙烯。 得到青蒿素,才只是个开始。 首先要得到醚类溶剂,四氢呋喃。 在反应器中,投入乙醇,以及作为催化剂的氧化镁、二氧化硅,在三百六十度到三百七十度的条件下,催化脱氢脱水,生成丁二烯。 再以丁二烯为原料,经氧化得到呋喃,再加氢得到四氢呋喃。 在四氢呋喃溶剂体系中,以硼氢化物为还原剂,得到双氢青蒿素,加入磷酸调节ph值到中性,加入丁二酸酐,进行酰化反应,反应制备青蒿琥酯, 并以萃取、结晶、重结晶方式,得到较纯的医用级别青蒿琥酯。 (石蜡在钙、锰的催化下氧化得到混合二元酸氧化石蜡,经热水蒸汽蒸馏,得到丁二酸) (丁二酸加热脱水形成丁二酸酐) 谷竓 整个过程之繁琐复杂,甚至还在青霉素之上。 哪怕在知道全部工序,有足够物力人力,可以随意驱使修士的情况下, 整个的计划、实验、检测,依旧耗费了李昂一个月时间。 但最终, 看着白色结晶状的青蒿琥酯, 一切都值得了。 青蒿琥酯不仅像青蒿素一样,具有高效灭杀疟原虫的功能,还能针对灭杀血吸虫的童虫。 在水毒重灾区,给短暂接触疫水的被感染患者,服用青蒿琥酯,减虫率可达百分之九十九。 而长时间接触疫水的被感染患者,在服用后,减虫率也能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 并且,青蒿琥酯的副作用极低,每十五天服药一次,足够撑到念丝摘除法,彻底根除血吸虫病症。 “把药,配上使用说明书,发下去吧。” 李昂对病坊负责人说道。 青蒿治病本来就是医书上有的内容,并不算奇怪, 而那过于复杂、普通人完全看不懂的制作工序... 以前也有炼丹术、炼金术,浸取、蒸馏、蒸发、烧灼、升华、结晶、水浴等等工序,都有先例。 “等确认了青蒿琥酯的药效之后,我们在苏州的任务就完成了。” 李昂转头看向邱枫,由于有上次制取青霉素的经历,这次制取青蒿琥酯邱枫也被他拉来帮忙。 “是啊。将近三个月时间,现在想想,感觉有三年那么长。” 邱枫叹了口气,转头望了眼病坊的匾额。 这三個月以来,病坊一直在不间断地扩建,这里投入了所有医护人员的汗水泪水,也见证了无数的生离死别。 二人并肩站立,看着那块匾额,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李昂才收回视线,笑着说道:“等回了长安,说不定还能赶上学术交流的尾巴。到时候我去跟山长申请一下,用这次的功劳,减免点我们请假落下的作业。” “最好能晚回去几天,顺便把期中考试也逃了。” 邱枫微笑着开了个玩笑,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惆怅。 李昂注意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劝慰道:“没关系,病坊机制的好处,朝廷看在眼里。 江南东道财政富庶,工坊繁多,百姓收入也要高一些。 靠着财政支援,和医药费,就算没了水毒疫情,病坊也能开的下去。不会倒的。” “嗯。” 邱枫重重点了点头,如果没有这回的病坊医师经历,她根本想象不到,在虞国最富裕的江南东道,竟然还有这么多的百姓缺医少药。 “病坊机制,不仅能最大程度救助百姓,也能在最短时间内,培育年轻医师,提升他们的行医水平。 等回长安后,我会向朝廷上书,建立医师学院,充实各地病坊。” 李昂望着病坊外排队的百姓,缓缓说道。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哪怕才能再高,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与其作为一名单独的医生,亲力亲为治病救人,不如将学识传播出去,培育出更多的医师。 李昂转过头,正对上了邱枫惊讶的目光,笑道:“这次辛苦你了,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邱枫问道:“你呢?” “我去苏州藏书馆一趟,斟酌上书的词句。” 李昂微微一笑,他确实要建立医学院体系。 另外,水毒的事情解决了,也该去查一查那艘与墨丝来源有关的、名为“吴郡阊门海鹘三十九”的海船。 第二百五十九章 海鹘 藏书馆中,李昂抱着一叠卷宗,放在桌上。 要调查所谓的“吴郡阊门海鹘三十九”并非易事,年份久远,物是人非,曾经的阊门造船厂早就不在原来地址。 好在,厚厚卷宗中依旧存在只言片语。 前隋历代皇帝,许多都热衷于寻找传说中的无尽海海外仙山,以求能获得长生不老药,永生永世,永掌皇权。 这也使得前隋的造船业、航运业异常发达, 其将作监不计成本建造出的大型海船,哪怕放在现在,其性能依然优异。 民间也有大规模的海船商队,最远去到西国进行贸易。 “海鹘是种中型海船的名字,由阊门船厂于大业四年率先生产,因其稳定可靠,被各家商号购买,用于海贸。” “当时苏州各商号中,最显赫的无疑是益远商号。鼎盛时期,拥有大大小小两百余艘海船,两万余名海员、劳工。掌握益远商号的苏氏,其家族成员也做到了长史官职——仅次于苏州刺史。” “然而大业十年,海岸线天灾频发,海况恶化, 许多海船遭遇天灾沉没。益远商号受到的打击尤为惨重,迅速衰败下去。而苏氏, 则像是遭到诅咒一般, 家族成员逐一离奇病逝。。” 李昂看着卷宗资料, 眉头微皱。 前隋不比虞国,那时候修行宗门繁多, 出世入世更加频繁。 一些修士会与民间商号、帮派绑定, 作为供奉,为商号、帮派解决麻烦, 以换取修行资源。 按照益远商号的体量,聘请修士绝不是什么难事,但在大业十年,到大业十三年, 短短三年时间内,苏氏家族直系旁系近两千人,竟然死得只剩下四百。 当时的吴郡可没有爆发疫病,以至于民间有流言, 称苏氏是从海底打捞上来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 为家族带来了不可逆的厄运。 这段故事之所以能流传下来,是当时的苏氏家主, 可能出于拯救家族的目的, 在苏州城南的郊外, 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庄园。 该庄园的占地面积极大,建筑风格与民间流行迥然不同, 缺少作为隔断的中庭, 相反,所有房屋都紧紧贴在一起, 内部结构极度复杂,充满了难以发现的暗门、暗道、密室。 外人走进其中,很容易迷路, 必须要由向导带领。 据传闻, 当时的苏氏家主建造这么一座庄园,是为了抵御针对他家族的诅咒——庄园越复杂, 就越能拖延恶灵索命的脚步, 为家族争取生机。 这种策略最后有没有奏效, 不得而知, 十几年后,随着前隋皇帝遇刺身亡,隋帝国轰然崩塌。 各州郡陷入混乱无序,战火纷飞,苏氏也和茫茫多的“豪门世家”一起,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卷宗上明确记载了,苏氏商号买下了阊门船厂的前四十艘海鹘。也就是说,装有墨丝的石盒上刻着的海鹘三十九,确实属于苏氏商号。” 李昂默默道,“问题在于,那艘船,以及整个苏氏家族,遭遇了什么...” 要想弄清楚这一点,最好的办法无疑是找到沉船、家族志,或者墓志。 李昂离开藏书馆后,立刻控制墨丝分身,在夜晚潜行到苏州城南郊,经过一番搜索,找到了苏氏庄园的遗址。 谷潞 遗址位于山坡之上,早就已经被肆意生长的草木、藤蔓覆盖,只能在草木之下,找到一些还没有被以前村民捡走的石砖、石瓦。 ‘零星剩下的木质结构,有明显被焚烧的痕迹。不知道是被苏氏自己人烧毁的,还是由于隋末时候的混乱...’ 墨丝分身翻找了一阵,但可能是因为苏氏在当年富可敌国、被人觊觎, 包括庄园遗址的地下结构部分,都已经被人挖开搜刮了一遍,没能找到有价值的东西。 无奈之下,李昂控制墨丝分身继续向南,来到了一处坟山。 世家豪门都有家族墓, 埋葬家族十几、几十代的人。 按照世家规矩, 家族墓应该有专人看守, 防止有贼人挖掘坟墓、偷窃墓葬品,乃至偷吃供品之类。 调查结果, 依旧不顺利, 苏氏家族的崩塌过于迅速,连派人看管祖坟墓地都做不到,绝大部分坟茔都被偷盗挖掘,墓碑、棺椁俱被破坏。 “仅有的几块墓志。铭,都是记载着苏氏家族中,大儒或者重要官员的生平事迹,年代在大业年间之前,和那场引起苏氏家族消亡的异变没有关系” 线索又中断了么... 李昂心底升起一丝不甘,好不容易才顺着蛛丝马迹追查到这里,眼看就要接近墨丝的起源。 墨丝分身站在原地停顿良久,叹了口气。 算了,回去吧。 墨丝转身折返,灵识不经意间扫过山谷,意外发现了某种东西。 那是放在一块墓碑前的,还算新鲜的...供品。 “嗯?” 墨丝分身立刻遁入地下,悄无声息接近墓碑。 没有看错,那块古旧墓碑的前面,摆放着还没有彻底腐败的水果、素食、酒水、糕点。 而墓碑本身,则在很多年前被刮擦过,只能隐隐约约看出墓主人姓苏,年代也和隋末时期对得上号。 “供品还比较新鲜,感觉像是十几天前放下去的。” 李昂心思急转道:“这座墓碑就在山谷入口,被树木遮挡,颇为隐蔽。难道这些公平是苏氏后人摆放的?因为家族衰败,没有能力重新修缮、维护祖坟,只能供奉其中一座祖先坟墓。” 越想越有可能,特别是在注意到那座坟墓本身平平无奇、殉葬品稍有些珍贵之后。 “苏氏后人...会在哪?” 墨丝分身原地寻找了一番,没有找到灵气轨迹,而脚印也被森林生态环境所破坏。 只在一个接近坟墓的小土坑中,找到了...一根猫毛。 带有海风咸腥气息的,船猫的毛。 第二百六十章 回家 船猫,并非指猫的某个特定品种,而是指在船上讨生活的猫。 包括苏州港在内的诸多港口,都面临鼠患问题。 蹿行于海港的老鼠不仅会啃食货物, 逃到船上后,还会传播疾病,破坏船体,导致漏水,影响船员休息。 因此许多船上,都会收留名为船猫的存在。 船猫和人类之间,是某种平等关系。白天船猫会享用船员们打捞上来的鱼获,夜晚,船猫则在船舱中捕猎肆无忌惮的老鼠。 当船舶到港后,船只需要修缮维护,船员需要回家休息,船猫也会下船上岸,过一阵野猫的生活,然后等待下一次出海航行。 在刚来苏州的时候,城里向导还跟李昂介绍过城中的奇景之一——港口码头,经常徘徊着许多野猫。 它们会蹲伏在岸边,像码头工人一样,观察即将出海的船只,并挑选其中一艘登船。 中小型的船上,往往只会有一只船猫,就算是大型船舶, 也只能存在三、四只船猫——它们会标记各自领地,禁止其他船猫来自己的地盘捕猎。 按照向导的话来讲, 船猫既像是与人平等的雇工, 又像是海上漂泊的、孤傲的老虎。 最优秀的船猫, 在码头上出现时,身旁往往会跟着几十只野猫仆从, 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水手船员们的优待。 若不是镇抚司反复确认,还真怀疑它们是不是已经成精了。。 “这种海风的咸腥气息,确实是船猫无疑。” 墨丝分身顿了一下, 无奈苦笑道:“不过,光凭一根猫毛怎么找?” 李昂去过苏州港口观察过,那里的野猫数量庞大,而且“猫口”流动频繁, 经常去船上工作,有如大海捞针,实在难找。 “现在知道的情况是,苏氏可能存在后人, 并且养了一只船猫。” 李昂顿了一下, 这条件还是过于宽泛, 苏州姓苏的百姓众多, 何况苏氏后裔未必姓苏。 “...难不成要在这里留个眼线, 等明年清明节的时候, 守株待兔,蹲守苏氏后人么?” 墨丝分身搓了搓下巴, 突然想到了一点, “等等,镇抚司有细犬啊。” 镇抚司的细犬天下闻名, 嗅探追踪能力极强, 在没有特殊事物的干扰下(比如之前焦成使用过的粉末),能根据一滴血迹, 在城中找到杀人凶手。或是根据一团头巾、一根发簪, 找到被绑架掳走的妇孺。 船猫的毛发...应该也能做到吧? 眼看苏州水毒疫情已经解决,返回长安的日期渐近, 李昂立刻让墨丝分身拿回猫毛, 自己找到了苏州镇抚司。 由于镇抚司中有不少江南道本地人, 他们对于李昂格外友善信赖。 李昂随口扯了个谎, 说自己研制的某种新型药丸,被一只野猫偷了,现场留下一根猫毛, 请镇抚司的细犬帮帮忙,看看能不能寻着猫毛气息,把那只野猫找出来。 镇抚司的人员面露难色,船猫栖息在码头,那里野猫众多,气味混乱,要锁定特定船猫并不容易,但还是接下了李昂的委托,表示自己会尽力去办。 就是可能要等待一段时间——水毒蛊情解决了,苏州港重回繁华,许多船只忙不迭出海贸易,有可能那只船猫也到了海上。 现在,只能祈祷那只船猫平安归来了。 —————— 终于,在游山玩水、放松心情一段时间后,李昂与邱枫等人乘坐船只,返回了长安。 “好久不见。” 谷蜐 李昂登上码头,看着远方那座巍峨耸立的雄城,感慨一叹。 这三个月,他见过的生死离别,比他此前人生乃至异界记忆里看到的都要多。 以至于再次站在熟悉的灞水河岸,有种恍惚错觉。 “日升!” 早就在河岸上等待的友人们接近过来,厉纬跑在最前面,给了李昂一个大大的拥抱,爽朗笑道:“你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整個学宫都寂寥了不少。” “有这么夸张么?” 李昂无奈地铮开友人的热情拥抱,三月时间不见,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了些变化。 厉纬晒黑了不少, 向体学学长学姐们看齐, 雍宏忠感觉变高了些,不再像以前一样弱不禁风。 杨域和那位张余妍站位靠近了点,嗯,看来感情升温了。 纪玲琅和李乐菱没太大变化, 何繁霜依旧站在后方,自顾自地捧书读着, 而柴柴... 李昂看着明显瘦了些的柴柴,深吸了一口气,搓了搓她的头发,认真道:“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柴柴眼眸里的憔悴担忧,瞬间融化消散,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踏踏踏。 更多的船员、医师,从船上下来,登上码头。 苏州水毒后续还需要管制,太医署未来也会派遣新的医师前往那里,轮换着维系病坊的运转。 “日升,” 李善的声音在码头上响起,这位同龄的光王殿下,脸上难掩憔悴疲惫,码头上也只有寥寥几名来接他的皇宫内侍、侍卫,和李乐菱的待遇完全不能比,“下次再见。” “下次再见。” 李昂朝他点了点头,在这次的水毒疫蛊当中,李善同样有着巨大贡献, 若不是他以光王兼巡察使的身份,监督江南东道上下官员、吏员, 并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奋战于灭蛊第一线, 最终伤亡病患的数字,还要更大一些。 “殿下,走吧。” 皇宫内侍牵来马车,李善先搓了搓脸庞,尽可能让自己精神起来,这才登上车辆,前往大明宫,准备向虞帝面陈此次水毒疫病经过。 希望皇帝能对他公平一些吧。 李昂看着对方萧索身影,心底一叹,既有对这位同龄皇子命运的同情,又有对苏州百姓的担忧——李善的出身不论,品性才能都还可靠, 如果虞帝不更改李善的封地,未来让他继续管辖苏州,被水毒疫蛊荼毒了一遍的苏州百姓,也能好过一些。 “走吧,我们也回家。” 李昂摇了摇头,甩掉脑海中的杂念,什么虞帝的封赏,山长的嘉奖,世人的赞誉感激,全都抛之脑后。 他现在只想回家。 第二百六十一章 医院 次日清晨,皇宫的马车就停在了金城坊外。 李昂作为此次苏州病坊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在朝会大殿上接受问询,讲解经过。 在司徒豸被关押,以及青蒿琥酯出现后,苏州水毒疫病的压制效率大大提高,总算取得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结局。 包括李昂、邱儆、邱枫等人在内,所有前去支援苏州的医师都获得了嘉奖与赏赐, 李昂的爵位还被拔高一等,成了开国县侯。 早朝结束后,李昂又被皇宫内侍叫住,被带去蓬莱殿见了虞帝。 虞帝抚着栏杆站立,身旁站着的并不是薛皇后或者太子, 而是李善——这位在苏州劳心劳力的光王殿下, 站在父亲身旁, 气色好了不少,脸上神情也更加阳光,不再像以前那样眉眼间总有种不易察觉的落寞哀怨。 父子二人正在交谈着什么,看见李昂过来,虞帝微微点头,平和道:“这次辛苦你了。” 李昂恭敬颔首道:“这是臣应该做的。” 虞帝摆摆手,示意二人跟上,他踱步经过蓬莱殿外侧长廊,望着远方绿水涟漪的太液池,随意问道:“听说,新药青蒿琥酯, 除了能治血吸虫外, 还能治疗疟疾?” “是有几起病例。” 李昂心头一动, 如实回答。 他在苏州拿出青蒿琥酯的时候, 并没有直接对外宣布其所有功能,不过确实有又得了血吸虫和疟疾的病患,在复用药物后病症消散。 这部分病例,他可没有明确写进奏章之中。要么是邱儆等御医禀报的, 要么, 就是镇抚司安排在苏州的密探,将消息直接传回到长安。。 “青蒿治病古已有之,臣也是从古书中获得的灵感。不过,医理复杂,受多种条件影响,单单几起病例还不能完全证明青蒿琥酯可治疟疾。” 李昂说道:“因此臣也就没写进奏章中,以免引起朝廷误判,空欢喜一场。想先在长安病坊实验一番。如若切实有效,再上奏朝廷。” “嗯。” 虞帝点点头,停下脚步,手掌拂过残留着些许雨水的栏杆,叹道:“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 若青蒿琥酯真的能治好疟疾,朕要替虞国四万万百姓谢谢你。” 疟疾是天下间威胁最大、造成死亡人数最多的传染疾病,没有之一。 不论贫富贵贱,患上疟疾者,都会在冷热交替的痛苦循环中,一步步丧失尊严,走向死亡。 之前的灭蚊策略,也只是说预防,通过灭杀蚊子,来尽可能降低患上疟疾的概率, 一旦患病,还是无能为力。 直到现在。 “这次给你封的开国县候爵位,” 虞帝平和说道:“还是太低了一些...” “臣已经很满足了,不敢奢求太多。” 李昂恭敬回答道。 以他现在的年龄,在爵位方面可以说封无可封,再想晋升就得等到成年以后,以学宫弟子的身份兼任官职,获得获得更高等的爵位。 这就是学宫出身的好处,无论是做官还是封爵,都要比其他人快上许多。 在国子监就读的同龄人,哪怕是达官显贵的子孙后裔,也绝不可能在这个年纪获得与李昂相等的爵位——除非他们爹死了。 “总归还是要赏的,治愈疟疾这么重大的功劳,朝廷再没有表示,难免有人议论赏罚不公...” 虞帝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要给什么封赏比较好。 李昂年纪摆在这里,爵位封无可封,直接封官也不合适——他总不可能抛下学宫学业去当官。 钱财? 按照镇抚司密探的预计,李昂光专利费的收入,就已经超过了一整家商号的盈利。 谷灾 朝廷通常赏赐的一百两,二百两黄金,实在是有些寒酸。 “臣想,扩大太医署医师学院的规模。” 李昂注意到君主脸上的表情,急忙抢先说道。生怕这位皇帝一拍脑门,又动了赐婚的心思——赐了婚,成了一家人,封赏什么的就不用在意资历年龄。 “嗯?” 虞帝眉头微皱,“太医署的人手不够么?” 太医署是虞国官方医疗机构之一,除了给宫人、军队、皇城工匠治病以外,还会培训医学生,学习甲乙、脉经、张仲景等医书。 李昂回答道:“从此次的水毒蛊灾来看,恐怕不够。无论是大蒜素、青霉素还是青蒿琥酯,都需要有专门人来使用。 若青蒿琥酯真的能治疗疟疾,各州府势必需要大量经过专业训练的医学生。 现在的太医署学院规模,还是太小。” 太医署的医学生,会根据专业(针灸、按摩、草药等)不同,学习二到七年, 期间会像国子监、学宫一样进行考试, 成绩优秀的医学生能出任医官,成绩差的则会被劝退。 乍听上去还挺专业,但深究起来,人数还是太少了。 长安太医署所有医学生,包括种药的药园生,编制才九百余人, 地方各州府的医学生,也不过一二百人。 相较于长安两百万的人口,以及虞国四万万的百姓,这点官方医师的数量完全无法满足民间需求。 因此民间才有于淼水那样福医的生存土壤。 更重要的是,并非所有毕业的太医署医学生,最终都会终生从业, 之前李昂和邱枫聊天的时候就听说过,许多太医署医学生在毕业后,会担任医官, 或是随军出征,或是跟随州府长官, 慢慢地被转为吏员、官员,最后厕身仕途,在地方当官。 太医署的资历,成了一块通往官场的跳板。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那些医学生,邱枫不止一次说过,普通医师收入太低,在长安不容易养活全家, 就算是担任医官,待遇也远不如朝廷重要机构的吏员。 “臣这次去江南,发现沿途一些州郡病坊,已经能通过售卖大蒜素,拥有一部分盈利。 不再像以前一样,完全需要朝廷财政兜底,相当于填不满的无底洞。 以后太医署医师学院扩大规模,培训出的医学生,也能去各州府的病坊就任,有职位,有收入。 不至于为了养家糊口,放弃毕生所学。” 李昂诚恳说道。 在他的监督引导下,苏州病坊的规模、运行模式,已经接近于异界记忆中的医院。 现在最缺少的,就是大量的合格医师。 “唔...” 虞帝沉吟思索了一阵,没多久就点了点头,“好,朕许了。” 如果青蒿琥酯真的能攻克疟疾,患病人数大幅下降,整个虞国的财政收入都将为此获益。 相比之下,李昂只是要扩大太医署的医师学院规模而已,消耗的财帛数量,并不算难以接受。 第二百六十二章 引擎 从皇宫出来后,李昂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准备编纂医学院教材。 他身上本来就有太医署的兼职,完全有权编写教科书,并且也不用担心邱权等人反对——之前的铺垫不是白做的, 大量案例都证明了解剖学与外科学的正确之处。 比如打针之所以要选择静脉注射,是因为药物可以通过静脉血液回流到心脏,再通过心脏流遍全身,分配到肝脏等地。 而动脉血压较大,注射不易,容易出血。且动脉位置较深,管壁厚、管腔细,难以进针。 又比如清创引流,血管缝合,外伤缝合,骨折恢复等,都比以往医术有相对优势。 虞国正处于鼎盛巅峰,对于新的文化、科学具有极高的接纳度, 加上李昂已经是权威人士,有小药王神的光环,他在太医署添加本教材乃至一门学科,一点都不困难。 ‘现在病坊有了,医学院也有了,只差让百姓能看得起病。’ 李昂默默思索道,哪怕在高度发达的异界,公共医疗依旧是最为棘手的社会问题。 如果医疗支出全部由官方承担,那么压力实在太大, 而如果公共医疗由公益事业转为市场化,由资本主导,又势必会引发新的问题。 例如看病贵,过度医疗,医患矛盾紧张等等。 李昂一点也不想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病坊体系,变成砍在百姓身上的敛财刮骨刀。 ‘归根结底,还是得先提升生产力,让百姓和虞国富裕起来。。要不然病坊、医学院的制度再好,也只是空中楼阁。’ 正在撰写教材的李昂顿了一下, 明天,去苏冯博士那里看看吧,之前澹台乐山说过,他们的发动机又有了突破。 —————— 时隔三月,重回学宫。 李昂聆听着监学楼中传出的郎朗晨读声,微笑走过林荫小径,穿过湖面廊桥,来到专利所门外。 还未踏进专利所,就听到里面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以及苏冯的哈哈笑声。 怎么了这是? 李昂捂着耳朵,疑惑走入门内,只见大厅中的所有人,都带着毛茸茸的耳罩, 而大厅中间的地上,则放置着一台怪模怪样、发出巨响的机械造物。 该机械接近半人高,表面有着密集复杂的齿轮、链条、皮带结构, 透过装置半拆开的外壳,还能看见其中更加复杂的活塞、连杆、曲轴。 “哦,日升你来了。” 戴着粉毛耳罩的苏冯看见李昂出现,上前拨动了一下机械的操纵杆,令机械停了下来,笑着说道:“这台第五代发动机怎么样?” “五代?” 李昂微微一怔,“迭代得这么快?” 要知道他离开长安的时候,专利所还在研究第一代发动机,短短三个月功夫,已经更迭到第五代了? “嘿嘿。” 苏冯咧嘴一笑,没有解释什么,摘下头上的粉毛耳罩放在桌上,让欧致远等学生把地上的发动机外壳重新安装回去, 自己则招了招手,带着李昂前往办公室。 “这三个月我在潜心研究发动机的事情,没有给你写多少信,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给。” 苏冯用念力倒了杯茶,自己前踏几步,来到凌乱满是书籍的办公室中间,伸手揭开了一块油布。 哗啦。 油布落地,露出十数台大大小小的机械造物,每一台的造型都有些不同。 “这些就是这段时间的成果啦。” 苏冯搓了搓手掌,兴致盎然地介绍道:“首先是第一代发动机,你还记得吧, 第一代发动机的原理,是利用风符吸引来狂风,推动活塞前后运动, 谷欯 但绝大多数风力都在风室内部相互冲突,消耗掉了,动力不足。 所以我们按照你的提议,发明了第二代,以水作为替代。 通过火烈符燃烧,生成热力,将水加热成蒸汽,以蒸汽推动活塞。 这样的效率比之前高了五成不止,但火烈符燃烧得太快,就算是巡云境修士的符箓,也持续不了两刻钟。 除非是让你澹台司业这种神符师出手。” “...” 李昂凑上前去,仔细观察第二代发动机,心脏砰砰跳动。 不过不说,苏冯果然是过去百余年间虞国数一数二的天才, 这第二代发动机,已经和异界记忆中的蒸汽机没有区别,只需要将符箓换成燃煤即可。 苏冯接着说道:“因此,我发明了第三代、第四代发动机。 前者使用了前隋的机巧傀儡术,能自行更换并触发符箓,将机械的运转时间,从两个钟,延长到一个时辰。 而后者,则在前者基础上,使用了双重符箓。 既有火烈符提供热力,也有凝水符,从空气中汲取水源,不再需要一直往里面加水。 整体的运转时间,增加到了六个时辰。” 十二小时?! 李昂微微咋舌,能够不间断运行十二小时的蒸汽机,已经能满足现阶段绝大多数生产需求,再怎么赞誉也不为过。 “不过嘛,维护起来还是太麻烦了,而且一旦运转,就不能停顿,否则就会浪费一整张符箓。” 苏冯嘴角笑意隐藏不住,凡夫俗子、愚夫愚妇们理解不了这项发明的厉害之处, 相反,让李昂这样同一等级的聪明人感到惊讶钦佩,更能令他开心高兴。 “所以,就有了第五代发动机。” 苏冯笑呵呵地拿出了一大卷图纸,交给李昂。 “这是...” 李昂看着图纸上繁琐晦涩的机械结构,以及那些刻在金属板件上的符文,脸上惊讶错愕难以抑制,“神煞云箓?” “嘘,小点声。” 苏冯连忙摆了摆手,轻声说道:“第五代发动机,很大程度上舍弃了普通符箓,而是将先秦时期的神煞云箓,直接刻在金属板上。 符箓之术导源于巫觋,神煞云箓作为最古老的符箓,和天地之间的感应沟通更加直接。 只是因为难以控制、易引发不确定后果,才被后代的符箓所代替。 天地灵气并非一潭死水,而是会像风一样流转变化。 金属板上的神煞云箓,能像漏斗一样,吸取那些最微弱的流动天地灵气,来推动发动机运转。 只需要贴上一张最基础的符箓,就能触发。 经过实验,一名听雨境修士,一天能写十张符合要求的符箓, 而每张符箓启动的发动机,其工作效率,则能替代数百名劳工、农民。” “嘶...”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震撼难以言喻。 他倒不是为神煞云箓引擎的输出功率而惊讶,苏冯的设计是截取天地灵气流动时的微小灵气,某种程度上和风力发电机相似, 其功率存在上限,无法和巡云境修士相比。 但,以天地灵气为驱动... 这样的设计,已经和异界记忆截然不同, 从蒸汽机,跳过内燃机、燃汽轮机、喷气发动机等阶段,跑步进入“灵气机”时代, 科技树,完完全全向着另一個方向发展。 第二百六十三章 茶水 遍布虞国的铁路,工厂中轰鸣运转的机械,漫天飞翔的飞行器,大海上劈波斩浪的铁甲舰船... 李昂从无尽遐想中回过神来,沉声问道:“成本是多少?” “唔...” 苏冯在桌上翻找了一番,拿起一张残留着茶杯底部圆形水渍的稿纸,“六十万贯,一台。” “多少?!” 李昂下意识提高了声音, “六十万贯?!” 要知道,虞国底层家庭,一家三、四口的生活费支出也才一百文。 一天两百文的消费水平,就算小康了。 六十万贯,足够一个小康家庭生活八千年。 “很贵吧。” 苏冯乐呵呵笑道:“这应该是两百年来学宫研发经费最高的项目了,公羊德明博士在登州造的船,一艘也才两三万贯,我可是他的三十倍。” 成本高又不是什么好事... 李昂对于苏冯的争强好胜哭笑不得,问道:“怎么会这么高?” “耗材,人工。” 苏冯摊手道:“神煞云箓被修士淘汰不是没有原因的,它的效果强是强,一枚箓文的效果,相当于现在的一张符箓。 但不稳定性的缺点过于致命。 箓文哪怕写错一个笔划,用错一个墨点,都可能把修士本人,以及方圆十丈内的所有事物炸上天。 写成之后,也不稳定,随时可能因为外界灵气变化而提前触发。 为了能将神煞云箓,恒定雕刻在金属板上, 澹台司业召集了十几位符学博士,反复讨论实践,画出图纸, 再由剑学司业崔逸仙,以他烛霄境剑师的操控力,精准无误地在厚重精金板材上,雕刻镂空云箓,所有笔划的误差不超过十分之一发丝。 其他零件,为了能适应天地灵气的冲击,尽可能选用高等材料, 就算不是精金、山铜,也是费力锻造的优质金属。。 零零散散加起来,成本就堆到了六十万贯。” 说罢,苏冯顿了一下,小声嘀咕道:“啧,当年我发明钟表的时候,总共才找山长要了两千贯,真是亏大了。” 李昂还沉浸在六十万贯的数字当中,这么高的成本,别说学宫了, 整个虞国朝廷要生产一台,都得做足割肉的心理准备。 “成本能再下降一些么?” 李昂委婉问道:“六十万实在有点贵, 只怕除了朝廷, 没人用得起。” 何止是没人用得起,在长安鬼市, 六千贯就能让专业刺客卖命,六万贯可以让巡云修士取人性命。 “能是能,如果大幅度降低金属材质,由工坊批量生产零件,再让巡云境符师雕刻云箓的话,成本大概能降到...五万贯。” 苏冯眯着眼睛,搓了搓下巴,计算道:“六十万贯成本的原型机,其使用寿命是奔着五十年去的。只要有灵气波动,再恶劣的环境也能运转。 而五万贯成本的量产机嘛,大概运转五年左右,就得大规模替换零件, 运转十年,最重要的神煞云箓板件会直接坏掉。再不替换,随时可能炸毁。” 五万贯的造价,加上每天五十贯的符箓成本...还算在许多商户的承受范围内。 李昂自己也是普通家庭出身,对于民间劳动力成本烂熟于胸,洢州码头一名劳工的工资,一天为一百文到一百五十文,管饭, 苏州纺织工坊中,经验丰富的纺织女工,工资为一天一百八十文到二百五十文,不包括饭钱。 “假设发动机的工作效率相当于一百名劳工,最终成本算下来...” 李昂顿了一下,“两者差不多。” “嗯,第五代发动机的重量还是太重,想要安在飞行器上还有点难。 但装在纺织机上,绰绰有余。 在苏州、杭州这类工坊密集,劳工薪酬较高的地区,可能会有商号先买去试用吧。” 苏冯点头说道:“学宫的纺织机技术已经很成熟了,这部分我打算交给欧致远他们去做, 我自己的项目,则是日升你之前提到过的铁路机车。” 他顿了一下,苦笑道:“虽然山长他老人家理学造诣不怎么样,不过对灵气的了解程度,真的是举世最强。 之前我把成本报上去的时候,他光看了眼图纸,就说这发动机不可能安在飞机上。 我只好按日升你的点子,重新画了张机车图纸,他老人家才觉得有可行性,终于肯批钱。 唉,接下来几个月,又没时间休息了。” 谷韾 “苏博士您能者多劳。铁路机车如果真的能实现,天南海北,朝发夕至, 无论是货物运转还是人员流通,都比过去便捷百倍千倍,这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大事业,价值甚至在大运河之上。” 李昂真诚说道,苏冯是真正的天才,他所发明的“灵气机”,已经偏离了李昂熟悉的异界科技树,进入到了未知领域。 “嘿嘿,但愿吧。” 苏冯笑呵呵地又倒了杯茶,随意问道:“对了,还有两個月,学术交流就要结束了。你一直在苏州,都没怎么参加,实在有点可惜。 要不要我把我这门课的作业给你免了,不用补? 反正期末考试你也能满分。” “这不太好吧?” 李昂哭笑不得,“对了,我看学宫门口的告示,今天又有比赛?” “嗯,擂台赛海选。” 苏冯点头道,“去湛泉进修的机会,是这次学术交流的头等奖品。就算是我们学宫也希望弟子能去湛泉看看。 之前那些算学、农学、辩论活动的分数已经出来了, 接下来全都是比较各国弟子修为水平的项目。” “这样啊。” 李昂想了想,按照规则,擂台赛会分成两个级别, 听雨境一个级别,巡云境一个级别, 因为有着擂台保护,学子可以全力战斗,场面会格外壮观好看。 要不,下午去看看? ———— 长安城外,昊天道观,庭院。 信修枢机依然在饮着茶。 他的手掌极稳,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哪怕是简单的沏茶倒茶,也有种奇特的平和气息,仿佛他就是天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 郁飞羽与上官阳曜走入庭院,毕恭毕敬地将一张蜷曲纸条,摊开在信修枢机面前的桌面上。 “枢机。” 郁飞羽恭敬颔首,“这是从虞国江南道的昊天道观,传回的绝密信息—— 学宫李昂在苏州发明的药物,疑似能治疗疟疾。” 信修枢机的动作微微一顿,然而下一瞬,他又恢复了常态,淡然平和地倒着茶水,“我知道了。” 郁飞羽嘴巴微张,下意识地想要提醒这一消息的重要性,但一想到对方身份,只得闭上嘴巴,与上官阳曜对视一眼,默默退出庭院,来到昊天道观另一侧。 “...枢机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阳曜忍不住问道:“我們要不要代表太皞山有所动作?那可是疟疾!” “我知道。” 郁飞羽同样眉头紧锁,疟疾不止是危害虞国的第一病症,同时也是杀死天下间昊天信徒最多的疾病。 如果密信上所说的青蒿琥酯,真的能治好疟疾,那将给学宫带来巨大的影响力。 试想一下,各国百姓,使用的全都是贴有学宫标签的药物,将学宫视为帮他们脱离苦难的恩人,那将置昊天、置太皞山于何处? 太皞山可以允许不同形式的宗教,在天下各国传播,因为那些宗教首先承认昊天至高无上, 无论是佛陀、圣人、先知,都是昊天的造物,遵循昊天制定的规则。 学宫则不同,他们表面上同样承认昊天的存在, 但越是推崇理学的人,骨子里那股异端气息,就越是明显。 他们好奇、疑惑,乃至质疑、探寻昊天的存在。 这是太皞山难以接受的。 而李昂,又是学宫理学的代表人物。 郁飞羽是炬语枢机的弟子,上官阳曜则是圣礼枢机的门徒, 他们作为太皞山的高层,更能理解,治疗千万人的药物意味着什么。 郁飞羽转过头去,仿佛要透过墙砖,看见道观另一端的那个男人。 信修枢机...在想什么? 第二百六十四章 危困 还是太年轻了啊。 信修枢机自顾自地喝着茶,品味着甘甜茶水在舌尖流转的滋味,完全没有在意郁飞羽与上官阳曜离开时的焦虑表情。 现在太皞山的年轻人,总是大惊小怪,对学宫,对理学如临大敌。 每当理学有什么突破,就摆出一副天塌地陷的模样。 千年前,有学者观测天文, 发现某颗星辰消失,否定太皞山有关于群星亘古不变的典籍。 四百年前,隋国船只从无尽海极深处航行归来,否定太皞山有关于“无尽海是给人设置的不可逾越的藩篱”的言论。 两百年前,学宫苏子以大修为越过万丈罡风,带回一句“天外无物”,推翻了自古以来“极乐世界”的说法。 每一次的新发现,在某些人眼中都是对于太皞山的巨大危机, 但千年以降,太皞山的地位何曾动摇过? 家家户户,依旧供奉着昊天铃,每座乡镇城池,都敬奉着昊天钟。 昊天道观的数量,依然远远超过所有宗教寺院的总和。 理学, 并非毁灭太皞山的火焰, 相反,作为太皞山编纂典籍的领袖, 信修枢机很早就认清了一件事——只有故步自封,才会毁灭太皞山。 “倘若能一口气摧毁虞国, 剿灭学宫, 将所有理学典籍付之一炬, 以大恐怖威慑天下万民, 禁止他们思考、探索,那当然可以保太皞山永世太平。” “只是,做不到啊。” 信修枢机自言自语着,举起被子,凝视杯中晶莹剔透的琥珀色茶水。。 昊天信仰诞生于人神共居的时代,那时候异类横行,妖魔无数。 人瑟缩在村落、城镇当中,畏惧黑暗与未知。 每个夜晚,都可能看不见明天的晨光。 是太皞山的先知,将信仰传播天下各处,人们信奉、遵循昊天教义,修造昊天观,供奉昊天钟,一步步将妖魔异类驱逐出去,封锁在蛮荒山林之中。 太皞山建立的初衷,是为昊天牧民,保护那些信仰昊天的人。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一些人习惯了身居高位, 贪恋权势, 将昊天赐予的牧民职责,视为自身理所应当的权柄。 与其说他们在恐惧理学对太皞山的威胁, 不如说他們在本能地恐惧着,理学对他们自身权威的威胁。 害怕太皞山的威严不再,害怕自身失势,害怕子孙后代都没法依附太皞山。 如果说年轻人,是在这种诡异氛围中,不自觉染上相似思维,那还情有可原。 但一些太皞山的老人,包括信修枢机自己的同僚与下属, 他们也是从激烈竞争中踩着他人肩膀坐在今天的位置,他们也能明白“为昊天牧民”与“代昊天牧民”这两者之间的微妙差别, 却依然如此顽固,如此守旧,如此...虚伪。 “既无改变现状的能力,又无直面真相的勇气。” 信修枢机淡淡评价道。 太皞山的人也在使用钟表,食用以学宫农耕技术种出来的粮食,穿着以学宫技术编织出来的华美绸缎。 就像历史无数次证明过的那样, 治疗疟疾的药物,不会改变太皞山的地位, 昊天信仰的真正威胁,不在虞国,不在学宫,而在太皞山内部。 信修枢机满不在乎地想着禁忌内容,刚才这段话,哪怕只是流出一句,都能在太皞山中引发一场腥风血雨。 从最卑贱的牧农之子,一步步登上枢机之位,他坚信是昊天选中了自己,在冥冥中赋予自身伟大使命。 但,还不够。 要想做出变革,只有登上那枢机之上的,掌教之位。 谷玙 “掌教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信修枢机在脑海中回忆着那个看不出年纪、揣测不出修为的男子,眉头不自觉紧锁起来。 咔嚓。 桌上茶杯莫名碎裂,打断了信修枢机的思索。 他低下头去,看着微微颤抖的茶杯碎瓷片。 这种瓷器是他最喜欢用的南周白瓷。 其用最细腻的砂粉制成,杯壁极薄,布满优美裂纹,以往也偶尔会自行裂开。 信修枢机下意识地想要施展神术,将碎瓷片湮灭成灰,临抬手时,心念一动,下意识地施展起了,许多年前他还是学徒时,学到的占卜之术。 “泽水困,危?” 信修枢机看着占卜结果,轻挑眉梢。 长安城是天下第一雄城,城中禁制阵法无数,又有镇抚司、学宫镇守,再安全不过。 而信修枢机自己,又是天下一等一的烛霄境修士。 这危急卦象,是指自己,还是自己身边的人, 抑或是指长安城、太皞山? ———— 铛铛铛—— 伴随着昊天钟响,学宫下午课程告一段落。 李昂收拾起桌上的国史课本笔记,三个月的课,短时间要补起来真的令人头疼。 国史又偏偏是文字量极大的科目, 教授国史的王温纶博士,还是虞国大儒,从来不允许学生打马虎眼。 只能晚上带回家熬夜补作业了。 李昂叹了口气,回长安也没睡几晚安稳觉。再这么下去,他只好去找农学博士,看看能不能申请点助眠安神、提升睡眠效率的特殊药材。 “日升!走了!” 厉纬三下五除二卷好书本,一拍李昂肩膀,朝着教室门跑去,“擂台赛马上开始了!” “有这么急么。” 李昂无奈摇头,擂台赛只有听雨境和巡云境的学子能够参加,厉纬他们连报名资格都没有,能多是去看热闹。 “去晚了就没座位了。” 杨域也收拾书本快步跑向门口,学宫可没有用耳罩占座的说法,演武场的座位先到先得。 不止是他二人,整座监学楼都在回荡着密集脚步声。 连教室另一侧的窦驰等人,也急匆匆地收拾好了课本,簇拥着裴静向外奔去。 “温纶博士明天见。” 裴静彬彬有礼地向王温纶告别,在临走时特意朝李昂看了一眼,朝他点了点头。 “啥意思?” 李昂不明所以,一旁的杨域撇嘴解释道:“裴静现在已经听雨境了,是载乾三年学生里,仅慢于何繁霜的。他这次报名参加了擂台赛。意思是让你修行快点,不要坠了载乾三年学宫前三的名声。” 你搁这做阅读理解呢,一个眼神解读出这么多内容。 李昂笑着摇了摇头,见识了苏州水毒,这种少年间的意气之争,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他也听雨境了,那还挺快的。 我们也走吧。” 第二百六十五章 解说 擂台赛将在演武场的场馆中举行。 该场馆轮廓呈椭圆形,中间是恒定了防护禁制的石质方形擂台,四周则是一排排的环形观众席—— 学宫有时候会把场馆借出去,租给长安经营蹴鞠球赛、马赛的商会,用来举办盛大赛事, 同时也让长安市民趁机参观一下学宫,感受学宫氛围。 叮铃铃。 李昂与厉纬杨域, 各自骑着自行车向着演武场驶去,沿途能看到不少学子也在骑车。 自行车比骑马方便快捷,又没有飞剑那样的禁飞限制,因此受到了学宫弟子、博士们的青睐。 主要也是学宫的地面比较好,平整坡缓,没有容易扬尘的劣质沙土路。 一些学长学姐, 还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 以念力加速车轮转动,彪得比赛马还快—— 学宫对个人载具的限制,是“飞剑”、“飞行器”,自行车始终贴着地面跑,自然不算飞行器。 就算漂移的时候轮胎冒烟,乃至失控了,也能用念力救回来。 ‘感觉过些年就应该有环长安自行车赛了。’ 李昂看了眼路上琳琅满目、色彩各异的自行车,由于虞国没有优质橡胶,用的都是特殊虫胶制成的车胎,价格较为昂贵,短时间内只有学宫学子和富家子弟买得起—— 他们每买一辆, 都会产生相应的专利费。 李昂将自行车停在场馆外,沿着一层层的扶手楼梯,登上观众席。 宋绍元他们已经提前占好了位置, 挥手示意李昂他们过来。 “给。。” 李乐菱打开食盒, 从里面拿出一个个巴掌大小的纸杯,纸杯里装着名为“清风饭”甜点。 这种甜点是将糯米饭、琼脂、龙脑粉末与牛奶一起搅拌均匀, 充分冰冻,表面再倒上蜂蜜或者蔗糖、豆沙、炼乳,作为增味。 “谢谢。” 李昂接过清风饭, 拿勺子挖了一勺,尝了下味道。 民间的清风饭,是垂到冰井深处,或者是放进冰窖里冰冻,会冻得非常严实。 而李乐菱递过来的这碗清风饭,里面的冰晶就很分明,混杂在柔软炼乳之中,口感很像是刨冰。 “这是皇宫御膳里的吗?” 柴柴眼前一亮,问道:“还蛮好吃的。” “不是哦,是安国寺红楼的一位厨娘,新想出来的做法。” 李乐菱说道:“我估计她应该是用醴凉符之类的符箓,反复多次冷冻,才有这种效果。” “是那个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厨娘么?我看小报上提起过,” 纪玲琅轻咬勺尖,回忆了一番,说道:“听说她来自西域,家族长辈以前是为当地国王制作冰冻甜点的厨师,姓名也很有特色,叫泛什么什么冰。” 泛冰冰? 李昂差点把红豆沙咳嗽出来,连忙摆手以掩盖尴尬,“今天的比赛都有谁?” 谷蹋 “前几天的比赛都是听雨境的,应该是三年、四年的学长学姐参加。过几天到巡云境,就是五、六、七年的学长学姐了。” 雍宏忠说道,“整个载乾三年级,现在貌似只有裴静报名。” “嗯?” 李昂一挑眉梢,看向何繁霜,“你没去报名么?” “没意义。” 何繁霜慢悠悠地吃着清风饭,身前悬浮着翻开书本,头也不抬回答道。 确实,如果说身藏境的修士,气海容量有限,很多时候需要像普通人一样战斗, 那听雨境修士,能使用的手段就非常多了。 听雨初阶、中阶,高阶,每個阶段都会带来变化。不止是能用新的符箓、法术,其威力也会上升。 越一个等级还好说,越两个等级战胜对手,很难很难。 何繁霜平时也不怎么喜欢厮杀斗狠,宁愿趁这时间多看几本书。 几人说话的功夫,下方的演武场人员也布置好了场地,激活擂台的保护禁制,搬来了一个镶嵌有纯白晶体的巨大石座。 “那是测试气海用的。” 杨域说道:“为了尽可能公平,每个报名的选手都得先测试气海,预估一下修为,再随机分配水平相当的对手。 以免在比赛刚开始,就让高阶遇上初阶。” “嗯。” 厉纬点头说道:“这次报名参加擂台赛的人还挺多的,不过出结果也快——真正的修士厮杀,很少会出现鏖战半个时辰的情况,连超过一刻钟都很少见。 除了自愿认输,被踢出擂台将被判负。 擂台本身的禁制,也会在保护选手的同时,估量选手受到的伤害。超过一定数值直接宣告比赛结果。” 演武场中,祭酒宣读了“和平交流、友谊优先”之类的誓词, 伴随着昊天钟声与嘈杂人声,擂台赛开始了。 正如厉纬所说,一场场比赛结束得很迅速。基本上几分钟就能分出胜负。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为了让不同道途的学子看得懂比赛,学宫特意在观众席的凉棚下,安排了高年级的学子充当解说员,给他们配备了洪音符,两两一组,轮流解说。 “大家好,我是解说员小黄,黄东来。” 一个身形偏胖,看上去仿佛没有脖子的学长摆弄了下洪音符,朗声说道。 “我是解说员小孙,孙亦谐。” 他旁边的是身形同样偏胖,眼睛较小仿佛始终眯着眼的学长,“接下来的几场比赛由我们来解说。” 嗯? 怎么有种莫名其妙的既视感? 坐在观众席上吃着冰冻甜点的李昂挠了挠头,将脑海中熟悉的既视感压了下去。 黄东来和孙亦谐是学宫内部报社的一员,平时也会在演武场解说比赛。之前李昂把青霉素制造出来的时候,接受过他们的采访,不过不是很熟。 第二百六十六章 开脉 “接下来上场的是来自荆国的选手戚朔,他作为后天武者,使用的武器是一杆接近六尺的狼牙棒,通体由百折精钢锻造而成。” 黄东来抑扬顿挫解说道,“光从他使用的武器,就足以看出他的实力,确实是荆国年轻一代中的翘楚。” “哦?” 一旁的孙亦谐明知故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荆国的百折精钢工艺, 是取一块铁,高温熔炼,折叠捶打,循环往复。期间以秘法,将玄铁粉末掺杂进其中。 这样锻造出的百折钢,不仅强度超过寻常钢铁,也会具有精金的一部分韧性。因此才能代替长柄武器寻常使用的木质杆身。” 黄东来解释道:“但百折钢的重量也要高上许多, 特别是接近六尺的狼牙棒。戚朔作为后天武者,能挥舞起来,足以证明其膂力过人。 特别是考虑到他的年龄才十六岁,前途无量啊。” 咚!咚!咚! 伴随着二人的解说声,一个满脸横肉,络腮胡垂到脖子的高壮男子,扛着硕大的精钢狼牙棒一步步登上台阶, 随手一杵,狼牙棒的棒头砸在地上,令擂台表面的禁制泛起一圈发光涟漪。 “天生神力啊这是。” 观众席上的厉纬啧啧称奇道,“那狼牙棒恐怕两百斤都不止。” “你能挥得起来吗?” 杨域好奇问道。。 “挥是能挥,不过对于武者来说,抬得动、挥得动、刷得动,完全是三个不同程度的概念。” 厉纬解释道:“炼体武者和其他道途修士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武者会身披重甲,冲锋陷阵,长时间身陷敌营。 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同境界的其他武者。 因此武器的顺手程度,远比重量多少重要——就像街头斗殴, 都是拿趁手的短棍钢刀, 不会有人推着磨盘出来打人一样。 武道宗师境界以下, 就算是等同于巡云境境界的先天武者,使用的武器很多也是八十斤、一百斤级别。 两百斤的狼牙棒...要么他是哗众取宠的小丑,要么就是天生神力。” 显然,问题的答案是后者。 戚朔随意一踢棒头,轻松将整根狼牙棒抗在肩上,嘴里咀嚼着天文草叶片,冷漠凝视着对面登上台阶的对手。 “现在上场的,是我们学宫载乾三年的剑学弟子,裴静。” 黄东来说道:“他是载乾三年弟子中,目前唯二达到听雨境的。其剑学天赋也被崔逸仙崔司业誉为‘四十年来罕有’。 至于他的武器嘛...” 在擂台上站定的裴静,目光一凝,佩戴在腰侧的剑鞘中,迸发出锐利长鸣, 一柄长剑脱鞘飞出,环绕裴静数圈,最终悬浮在他的指尖之下。 剑身周围,逸散着淡蓝色的微光。 “嗯?” 李昂眉头微皱,裴静那柄沧海剑周围的蓝色微光,如薄雾般虚幻,时隐时现,不像是寻常剑气。 “那是樱石。” 何繁霜从书本中抬起头,淡淡说道:“无尽海的特殊产物,只会出现在海底两千米以下的深海中。 将少量樱石掺杂在兵刃里面,能使剑气呈现出雾化特质,稍微触碰到就会剜去一大块皮肉。 据说刺杀吴王僚的那柄鱼肠剑,便是用樱石所铸。” “裴静上次说过,他假期跟着家族船队,去了趟无尽海边缘...” 杨域顿了一下,“我记得樱石开采好像很难吧?” “不能用开采这个词。” 何繁霜淡淡道:“按照杜尔博士编纂的异兽分类学,樱石其实是一种巨大贝类妖物的外壳。因其表面图案类似樱花而得名。 该贝类生活在更深更冷的无光海底, 只有当其被捕食者杀死,贝壳粉碎,随着强烈洋流冲到浅海,才有微小可能被渔民发现。 一些会上浮的海鱼肠腹中,也会有少量的贝壳樱石。” 和无尽海的许多奇珍异宝一样,樱石同样是有价无市的罕见物品。没有相应权势,有钱也买不到。 擂台之上,那位荆国戚朔也看出了沧海剑的不凡之处,咧嘴笑道:“好一个贵公子,你是把虞国所有能找到的奇异金属都铸进剑里了么? 别人百衲衣,你是百衲剑?” 百衲衣是用无数人家不要的陈旧杂碎布片,洗干净之后,重新缝合拼缀而成。 谷鉾 一些家长,会给自家经常生病受灾的小孩专门做这种衣服,以求集百家福气,能祛病化灾。 少数苦修僧侣,为了破除虚荣的贪嗔痴,也会舍弃袈裟,穿百衲衣。 裴静闭着双眼,对于讥讽置若罔闻, 对方这种赛前放话,干扰心志的烂俗手段,已经不能影响到他了。 他只需要,胜利。 铛—— 伴随着裁判敲响铜锣,比赛正式开始。 戚朔瞬间前倾身躯,脚底在地上重重一踏,将擂台禁制踩出涟漪状光亮。 呼! 他以与高大身形迥然相异的迅猛速度,如利箭般蹿出, 手中狼牙棒抡了个半圆,棒头无数钉刺撕裂空气,发出尖啸,朝着裴静脑袋砸去。 “刚健朴实的一击!” 黄东来急速说道:“这一砸要是在台下砸中,任凭铜皮铁骨也要被砸烂脑浆。 即是在擂台上,也绝对触发禁制,一击直接判负。” “裴静选手,他站在原地没有躲避!” 孙亦谐没有任何间隙地接过话茬,“他先是以剑诀令沧海剑前刺,正中狼牙棒顶端, 以剑气斩去棒头的十数枚钉刺,再召回沧海剑,右手握持剑柄,左手抵住剑柄底部, 借着回击力道,脚尖划过地面,整個人身形急速后撤。 轻巧卸去了狼牙棒的蛮横力道。” 啪! 裴静后脚跟重重踏地,止住后撤之势, 沧海剑借助樱石逸散出的如雾剑气,轻松斩去了对手狼牙棒顶端的钉刺,令狼牙棒看上去如同秃顶了一般, 棒头本身,也遍布伤痕。 “死!” 戚朔大步流星奔来,手中狼牙棒自左而右再次挥舞,威力不减,轰向裴静。 裴静双指合并,结成剑诀,再次卸去力道,后撤寻找攻击时机。 然而戚朔看似莽撞冲动,武技却远超同龄人,每次当裴静即将刺中自己时,挥舞狼牙棒的双臂就会泛起诡异的淡红色,陡然加速, 逼得裴静不得不抽剑回击,被动防御。 “五行开脉。” 黄东来表情凝重道,“戚朔选手双臂青筋暴起,皮肤泛红,这其实就是荆国军中独有的五行开脉功。 强行催发气血,提升力量。” “没错,这种功法共有五层,修行门槛较低,易学难精。使用时会对身体造成戕害。必须在使用后,及时涂抹药膏药油才行。” 孙亦谐接话道:“戚朔选手这是要加快结束了啊,不知道裴静能不能在这段时间里撑得住。” 孙黄二人能在学宫报社任职,还能被拉来当解说员,自然有几把刷子。一眼就看出了戚朔所使用的功法。 由于擂台禁制会阻断声音,因此也不用担心解说声音太大,干扰到对手。 “裴静这下不好赢了。” 身为武者的厉纬眉头皱起,“任衅教习讲过,荆国武者就算会用五行开脉功,也只会在生死关头激发,一用到底。 而那个戚朔,能随意开启关闭,显然是罕见的先天经脉异位,能压制住五行开脉的副作用。 一开一关,速度力量变化莫测,裴静迟早会失误的。” “咱们学宫有这门功法的典籍么?” 李昂突然两眼放光,沉声问道。 “呃?” 厉纬闻言一怔,李昂也不是炼体生啊,“不知道,可能要找薛彻司业问问。日升你也感兴趣?” “嗯。” 李昂凝视着擂台上戚朔那暴起的手臂青筋,认真道:“双手静脉可控扩张。 这门功法要是能加以修改,推广出去, 以后医师打针能方便很多,一扎一个准。”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世家 崩崩崩崩—— 擂台之上,棒头钉刺被淡蓝剑气尽数劈断,四处迸溅,但狼牙棒本身依旧呼啸如风,逐渐将裴静逼到了擂台角落。 就是现在! 戚朔怒目圆睁,双臂青筋根根暴起,陡然加快速度, 挥舞狼牙棒朝着裴静横扫而去。 狼牙棒表面的无数裂痕,撕裂空气刮起凄厉狂风,哪怕只是擦中一下,都能将对手像石子一样,远远击飞出去。 “...” 裴静目光微凝,视线中只剩下他与对手,看不见擂台之外的观众。 前倾身躯, 单膝跪地, 左手握住右臂中段,右手双指并拢化作剑诀,自上而下朝着地面重重一点。 灵气倾泻而出,盘旋在空中的沧海剑陡然顿住,收敛了周围所有淡蓝剑光。 然后,上撩。 沧海剑猛地挑起,爆发出苍蓝剑气,连绵不绝,似惊涛骇浪般覆向戚朔。 戚朔只觉呼吸一窒,仿佛面临巨浪倾轧,压力骤增,再难进一步。 不能退,退了必输无疑。 他目光一寒,手中狼牙棒重重一杵, 稳住身形。 他的体表亮起无数涟漪——擂台禁制会自动检测, 避免选手受到伤害。 若积累的伤害, 足以令一方失去战斗能力,擂台禁制就会进行判定, 宣告比赛结束。。 戚朔周身未披甲胄, 却依然在擂台禁制的判定下,靠着身躯强度,抗了沧海剑气数息有余。 他先是抬起脚掌,朝着前方重重一踏, 再释放磅礴气血,在苍蓝剑气中撕开一道裂口。 最后,举起那柄残破不堪的狼牙棒,朝着裴静头顶那柄沧海剑砸去。 “唉...” 裴静幽幽一叹,心中如古井无波,点在地上的手指剑诀,朝前方重重一划。 沧海剑气陡然切换方向,从横向的施压性质,变为竖向的斩击。 戚朔只觉浑身压力骤减,挥舞到一半的狼牙棒速度陡然增快,在即将砸中沧海剑的瞬间,周围的擂台禁制,在戚朔脚下亮起了红光。 沧海剑气在最后一秒,积累到了足够的伤害,宣告了比赛结束。 “承让。” 裴静施施然起身,拱了拱手,平和说道:“如果这是在台下,没有擂台限制,我们应该会同归于尽。 戚兄的五行开脉确实厉害。” “...哼。” 戚朔看了眼脚下的擂台红光,再看了眼自己手中残破不堪的狼牙棒,没有多说什么,板着脸跳下擂台。 裴静说的不假,他是靠着擂台禁制的保护效果,以伤换伤获得的胜利。 如果在擂台之下,就算沧海剑能在那个瞬间将戚朔杀死,他自己也会在下一瞬,被砸来的狼牙棒击中粉碎。 但,没有如果,输了就是输了。 荆国人才不会为自身的无能寻找借口。 擂台之外,孙黄两位解说员还在为观众详细讲解最后一幕的经过, 其他工作人员,则熟练地跳上擂台,打扫战场,将那些狼牙棒钉刺清理掉,还给荆国代表团。 谷疃 “裴四,感觉留力了啊...” 同为剑学弟子的纪玲琅眉头微皱,有些不确定道:“他最后的那招,好像是我们剑师听雨境的江流剑诀, 所谓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意在浩浩荡荡,连绵不绝,倾轧对手。 但效果未免太好了一些? 就算他那把沧海剑,是裴家耗费财力物力,请顶级工匠屡次改进的兵刃, 要维持这么久的江流剑诀,气海灵气总量也太不够。” 众人下意识看向另一名剑学弟子,何繁霜感受到众人目光,从书本中慢悠悠地抬起头,淡淡说道:“那招不是江流剑诀,而是河东裴氏密不外传的辗浪,只教授给核心子弟。 学宫里面也没有相应功法典籍,只在一些博士的见闻录上,记载了特征表现。” 密不外传? 众人面面相觑, 河东裴氏发轫于东汉,在魏晋时,与琅琊王氏起名,人称八裴八王,出过无数高官显贵,仅虞朝就有十五任宰相。 裴氏有五房,西眷裴,洗马裴,南来吴裴,中眷裴,东眷裴。五房同枝连气,通过联姻、举荐,与朝廷牢牢绑定在一起,是实打实的世家豪门。 并且裴氏格外乖顺,并不热衷于土地兼并,没有像五姓七望一样,在本地建成“国中之国”——这也是裴氏能出这么多宰相的原因之一。 “千年世家啊。” 杨域感慨叹道:“底蕴果然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还好吧,” 李昂摇了摇头,无所谓道:“没必要妄自菲薄。再厉害的所谓‘世家’,哪怕建成了国中之国,将本地州郡打造成铁桶,也不可能跟整个虞国供养的学宫相比。 人才的数量、思想的碰撞、信息的交换效率,都不在一个层面上。 就像池塘与湖海的区别。” 李昂不太理解杨域等人对世家豪族的仰慕艳羡, 在他看来,世家,只是“某地的世家”而已。 现在的虞国,由于有科举、学宫的存在,由于有先天灵脉的随机性,尚未到“天下寒门再难出贵子”的地步。 擂台赛轮番进行,一场一场结束得很快, 李昂和同伴们优哉游哉地吃着零食甜点,时不时锐评几句。 “这名荆国选手的眼神很纯真,有一种野性的美。嗯?什么?一只眼睛白内障?那没事了。” “我们学宫又胜了?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开局。” “那个周国女选手输了以后哭得好惨啊,但是没有办法,这里是虞国北部,讲实力的地方。” 太阳逐渐落下,今天的比赛还有最后几场就要结束, 解说台上的黄东来喝了口温水,缓解了一下嘴巴里的干枯,照着名单说道,“...接下来上场的是,太皞山边辰沛。 对阵,突厥阿史那伽罗。” 嗯? 听到熟悉的名字,李昂轻挑眉梢,视线望向了对面观众席。 远处,边辰沛微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朝同伴们打了声招呼,施施然走下台阶,站在擂台旁边, 稍抬下巴,与李昂遥遥对视一眼,嘴角扬起轻蔑笑意。 第二百六十八章 反噬 边辰沛确实有自傲的资本。 他的父亲是太皞山审判枢机的副使,他本人以十五岁出头的年纪,拥有听雨境高阶修为,距离巡云境只差最后一步。 这修行速度,哪怕在人才济济的太皞山年轻一代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 ‘所谓的崇高名望,世人尊崇吹捧, 又有什么用?’ 边辰沛遥望着观众席上的李昂,嘴角冷笑不已,‘不还是区区身藏境,连站在擂台上的资格都没有?’ 在边辰沛看来,实力,永远才是最终要的。 没有修为的修士, 纵然才智无双, 也只能依附于他人, 和那些低贱的、世世代代无法脱离匠籍的工匠有什么区别? 李昂身为载乾三年学宫状元,眼下还停留在身藏境,想必与他传闻中的先天灵脉缺陷有关,此生烛霄无望。 而到不了烛霄境,就注定无法担任山长、祭酒、司业职位, 未来必然和那个理学博士苏冯一样,乖乖待在长安学宫,当一个教书先生。 所有个人的成果,最终还是在为掌权者做嫁衣。 “呵。” 边辰沛淡淡一笑,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对手。 “嘿咻,嘿咻。” 名为阿史那伽罗的突厥少女, 在擂台下舒展筋骨,规律地呼吸着。 阿史那家族的人。 边辰沛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蓝突厥虽然在北境无比显赫, 但在他眼中,也就那么回事儿。。 首先阿史那家族人数众多,并不珍贵, 其次,就算是突厥可汗本人, 也要遵循长生天,以及更高的昊天的扶植旨意。 要知道,历史上虞国曾经数次想要在己方力量占优时,出兵剿灭突厥,或者至少让突厥分裂, 是太皞山的一部分势力暗中施压,指使荆国与周国陈兵边境,迫使虞国打消灭亡突厥的计划,这才保下了突厥,维持住现状。 神权,永远高于皇权。 伴随着解说的声音,二人登上擂台。 阿史那伽罗的武器,依旧是鸢形盾牌与圆月弯刀,不过用的是她自己的兵刃。 而边辰沛的武器... 他抬手掀起腰间衣角,显露出与虞国蹀躞有几分相似的腰带。 腰带上琳琅满目地挂着各式物品,如匕首,小巧铁球,针筒,细绳等等。 “百般武艺,此乃念力。” 边辰沛淡淡笑道:“有想过你会怎么输么?” “没想过。” 阿史那伽罗诚实地摇了摇头,“不过我觉得,刚见面就随便掀自己衣服的男生,一定很没品德。你在太皞山也是这么做的吗?” “你!” 边辰沛脸上笑意一凝,眯起眼睛,舌尖舔了舔牙齿。 脑海中再次浮现起当时,阿史那伽罗骑着人力飞机,飞跃曲江池的画面。 要不是因为这个突厥女人,边辰沛打赌惨败给李昂的事情,未必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传遍长安城,以至于太皞山的势力都无法暗中压制消息, 让他成为几个月内市民闲谈间的笑柄。 甚至会在千百年后,也被人以不光彩的形象记录。 怨毒眼神一闪即逝, 边辰沛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恢复了笑容,静静等待着裁判的动作。 铛—— 谷劑 锣声响起, 阿史那伽罗猛地蹬踏地面,随后脚尖快速轻点,如同猎鹰凫水一般,在擂台禁制踩出密集涟漪。 辗转腾挪,移动轨迹捉摸不定,快速接近对手。 武者与念师之间的战斗, 除了少数善于使用弓箭,能用特制长弓、箭矢,进行远距离狙杀的武者, 大部分情况下,都要先将距离拉近到二十步之内。 一旦近身,武者便能爆发血气,干扰对方念力,再以武技一击毙命。 “哼。” 边辰沛看着急速接近而来的阿史那伽罗,原地站定,不闪不避,施施然抬起双臂,交叉与身前,双手的手背贴紧,十指结成特殊手诀。 嗡—— 听雨境高阶的念力释放而出, 腰间腰带上的匕首,脱离刀鞘,划破长空径直刺向阿史那伽罗。 铮! 匕首与弯刀在空中碰撞,刮擦出清晰火星, 阿史那伽罗的前冲动作稍稍一滞,脚尖一转,凭借腰力扭转身形,卸去匕首带来的冲击力,同时拧动手腕,侧转弯刀刀身,朝着匕首重重一斩。 念器是念师心念所系,越是与念师心念想通的念器, 遭到攻击时,对念师的反噬也就越强。 在阿史那伽罗的预计中,对方要么害怕受伤,以念力隔空收回匕首,为自己争取到冲锋的时间, 要么来不及收回武器,被自己弯刀击中,陷入心神动摇。 无论哪种结果,都有利于自身。 然而, 边辰沛根本没想过躲避这個选项。 他目光微凝,匕首破空声再次提速,正面撞上弯刀刀刃。 铛! 金铁交错声尖利刺耳,令阿史那伽罗的手掌微微颤动。 边辰沛双臂如攻城锤般,朝前方重重一刺, 腰间腰带上的针筒自行开启,里面无数枚念针攒射而出。 这些念针都是用特制金属打造而成,两头尖细中间粗,状如梭形。狭长,锋锐,沉重。 十数枚念针如暴雨一般,朝着阿史那伽罗倾覆坠下, 突厥少女面色凝重,手中盾牌挥舞,弯刀刀光化为匹练,格挡住所有来袭的念针与匕首。 “一心二十念?” 观众席上,邱枫微张嘴巴,有些难以相信道。 念学道途中,能将心念分出多少道,是衡量念师实力的重要标准。 所以学宫才会让念学弟子多学多用,将念力应用融入到生活当中。 感气境的小念师,最多能分出三、五道心念,做不同的事情。 身藏境差不多是七、八道。听雨境平均为十道出头。 一心二十念, 并且每道心念都能指挥如臂,具备均等的强度、准度、操控性, 边辰沛的实战水平,甚至要高于学宫同等境界的学子。 李昂眯起双眼, 太皞山的念学,果然有可取之处。 第二百六十九章 星陨 “嘶,这突厥娘们,真的好强...” 相比之下,厉纬关注的重点,则是对面的阿史那伽罗。 面对这种程度的密集攻击,阿史那伽罗的盾牌与弯刀竟然能格挡住九成,剩下一成也被她以轻盈身法躲避开来。 刀光如匹练般密不透风, 步伐轻盈诡谲,似飞鸟掠过湖面。 厉纬尝试将自己代入到对方位置上,失望发现如果被念针围攻的是自己, 最多最多能撑二十次呼吸左右, 再之后便会因为手腕脱力,被念针扎成刺猬。 除非拼着以身躯硬抗,直接冲到边辰沛身前, 尝试一命换一命。 但那样, 势必会在冲锋过程中触发擂台禁制, 提前宣判边辰沛获胜。 “...” 擂台之上,边辰沛望着冲锋而来的对手,嘴角沉稳的笑意渐渐散去。 进入战斗状态下的阿史那伽罗,毫无平时的娇憨与天真, 反而面庞紧绷,眼眸如刀般锐利,死死盯着对手。 灵识中,对方的旺盛气场越逼越近,边辰沛只觉周身毛孔都传来阵阵刺痛感——那是武者气血对念力造成强烈干扰的表现。 阿史那是突厥贵族姓氏,意为“高贵的狼”与“蓝色”, 阿史那部也被称为蓝突厥。 这个部族中血统最纯正的成员,会在狂怒战斗中,眼眸瞳色逐渐由棕变蓝, 几近清澈湖水, 能倒映出天空般的色彩。 而现在,阿史那伽罗的眼眸已然变为淡蓝色,甚至朝着深蓝颜色转化。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气血也越来越强, 盾牌弯刀逐渐适应了边辰沛一心二十念的攻击节奏,加快速度冲刺而来。。 杀意。 阿史那伽罗眼眸中真实无比的杀意,笼罩住了边辰沛。 他脖颈莫名一凉,眼前仿佛看见对方的弯刀突破层层阻碍,割向自己咽喉, 皮肤,气管,骨骼, 都在锋锐刀刃下断裂, 自己高贵的头颅,被对方踩在脚下,死不瞑目... 苍狼杀意! 边辰沛背后不自觉渗出冷汗,骤然一怔,猛地回过神来。 一些武者,会在长久的生死厮杀中,磨砺出锋锐杀气。并将杀气用于作战。 被杀意锁定的对手,只要心神稍有松懈,就会陷入被杀身死的幻觉,顿在原地无法动弹。 如同在山林间,遇见下山老虎的旅人。想要逃跑,却怎么也没能力控制手脚。 蓝突厥家族的苍狼杀意更是如此,北境草原幅员辽阔,面积超过了荆国与南周总和,这也意味着会存在大片大片的无人区。 突厥的顶尖贵族身份,不仅仅意味着特权,也意味着他们需要巡猎北境全境,为麾下部落去扫荡那些源源不断的妖魔异类。 别看阿史那伽罗年纪尚小,所斩杀过的诡谲异类,也许要比太皞山审判院里的刽子手还多。 在这样环境下培养出来的杀意,远远要比长安鬼市里,所谓的杀手刺客强烈。 若非边辰沛出身于太皞山,父亲是审判枢机的副使,从小就接触各方势力、门派的秘闻,久经锻炼, 此刻恐怕已经着了对方的道,深陷死亡幻觉中无法自拔。 “...” 边辰沛还算俊秀的脸庞逐渐扭曲,他感受着已经被冷汗浸透的脊背, 看着冲锋而来的淡蓝眼眸突厥少女,再也没有凭借修为优势,戏耍对方的想法。 谷辬 脑海之中,只有恼怒 “死吧。” 边辰沛一指挥出,所有念针再次提速,匕首如游龙一般,贴着盾牌边缘划过,割向阿史那伽罗咽喉。 双方距离已然拉近到十步之内,阿史那伽罗没有后退躲闪,而是猛地一拧脖子,令匕首擦着脖颈、造成涟漪刮过。 擂台禁制起到了防护效果,并且判定这次攻击,原本只能对脖子侧面造成割伤,并不致命。 自己,还有最后一击的机会。 距离拉近到两步之内, 阿史那伽罗面无表情,眼眸仿佛在空中拖拽出了淡蓝色的轨迹残影, 手中弯刀劈向了边辰沛的脖颈。 轰! 巨响轰鸣,念力震荡, 擂台涟漪震动不休,以至于空气都摇晃变形,看不清景象。 观众席上的无数观众,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朝下方俯瞰,观察情况。 边辰沛...依旧站在原地。 他身前悬浮着一颗两寸左右的金属铁球, 铁球上镶嵌着一圈圈繁琐复杂的黄金纹路。仔细看去,那些黄金纹路仿佛拥有自我生命一般,徐徐转动。 边辰沛本人半蹲身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左手撑住膝盖,右手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脖颈,想要从刚才那一瞬间的死亡幻象中摆脱。 而他的对手,阿史那伽罗,则重重飞了出去。 娇小身形摔在擂台边缘,瑟缩成一团,手中盾牌弯刀直接掉落出了擂台范围。 “那是...” 黄东来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牢牢盯着边辰沛身前悬浮的小巧铁球。 “星陨。” 孙亦谐同样一脸震惊,为同伴补上了后半句话,“太皞山审判院的星陨。” 二人声音通过宏音符,传递至观众席的每个角落, 杨域挠了挠头,“星陨是什么?怎么学长学姐们看上去都跟见了鬼似的。” “星陨,是太皞山的一系列秘宝。” 何繁霜合上书本,眉头微皱道:“陨星流彗,天外来物。大部分陨星都是俗铁,虽然珍奇,但达不到小说话本中,神兵利器的程度。 只有极少数伴随着宏伟异象,降临人间的陨星,会被视为昊天的某种征兆。 太皞山的炬语院,会提前发出预言,找到特殊陨星降临的位置, 圣礼院、审判院、信修院,则会派人找到那里,举行敬献仪轨,恭迎陨星降临。 每一件由昊天流彗,制造出的星陨仪器, 都会被视为太皞山的神圣之物,只有最高层的人员,才有资格使用。” “很...珍贵么?” 杨域张了张嘴巴问道。 “曾经有位西国的年轻国主,曾经试图用十座城池,从太皞山借出一件星陨,带回王国中供奉,以示家族对昊天的虔诚。” 何繁霜淡淡道,“面对太皞山,借东西就真的只是借,不存在借了不还的说法。但太皞山依旧拒绝了。” 一国之主的日子,再精打细算,祖先的祭日也要过得像模像样——西国国主,用花呗给祖先过祭日。 脑海中莫名蹦出了这句话,李昂眉头微皱,俯瞰下方擂台。 第二百七十章 无耻 “咳咳咳——” 边辰沛捂着咽喉,剧烈咳嗽了一阵。刚才圆月弯刀劈在脖颈上的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边辰沛并非没有见过死亡,作为审判副使的儿子,他很早就见识过审判院对那些忤逆昊天的魔道的手段, 甚至于自己也曾隔着地牢的栅栏,以念力扼杀过堕入魔道者。 但当死亡真的降临在自己身上时, 他的脑海中只剩一片空白, 贵族血统,超凡天赋,抱负,野心,欲望,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边辰沛眼角余光扫过自己的裤子,脸上的劫后余生庆幸表情,转变为怨毒与愤怒。 差点... 该死的蓝突厥,该死的苍狼杀意。 擂台禁制的存在,令边辰沛看不见也听不见外界动静, 他脑海中少数还能理性思考的区域,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女人先是联合李昂折辱于我,再在擂台上令我蒙羞...’ 他站直身躯,抬起右手,那枚镶嵌着金色纹路的铁球悄无声息飞回,悬浮于手掌上方,滴溜溜地急速旋转起来。 太皞山的每一件星陨秘宝, 都有其特殊名字。 这件星陨铁心, 能将念力发挥到极致,无坚不摧,攻无不克。 比如现在。 阿史那伽罗稍显艰难地杵着圆月弯刀, 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手中的鸢形盾牌已经破开一道大口, 厚重金属向内翻折扭曲, 握持着盾牌的手掌微微颤抖,虎口裂开渗出血丝。。 来不及做出投降或者反击举措, 名为铁心的念器疾驰而来, 阿史那伽罗匆忙举盾格挡,并用弯刀刀身挡在盾牌的破洞前方,释放武者气血,意图干扰对方念力。 然而,铁心在半空中诡异变道,轻而易举绕过盾牌弯刀,完全没有被气血影响,直接轰击在了她的腹部位置。 电光火石间,阿史那伽罗屏息聚气,肌肉记忆本能地令小腹绷紧。 砰! 铁心命中目标,阿史那伽罗只觉自己整个人飞了起来,眼前天旋地转。 “再来!” 边辰沛狰狞一笑,他顾不上自己强行催动铁心所引起的气海烧灼疼痛, 手臂如刀般下劈,隔空操控铁心向下坠落,继续砸向阿史那伽罗。 “我们认输!” 伽罗的兄长,阿史那阙特勤冲到擂台边,高声喊道。 作为伽罗在赛前指定的监护人,他的话语同样有着效果。 擂台禁制红光大作,沛然巨力将台上双方推向两边, 管理着擂台的学宫博士,也脸色难看地走下观众席,一挥手掌,将铁心念器遥遥击飞出去,砸在边辰沛脚边。 包括阿史那阙特勤在内的突厥使团众人,急匆匆奔上擂台,查看阿史那伽罗的情况。 在学宫就读的阿史德土门等突厥弟子,也离开观众席,纷纷围了过去。 “哼。” 边辰沛冷哼一声,捡起地上的铁心念器,重新佩戴回腰间腰带上。 “辰沛!” 谷嶌 郁飞羽、上官阳曜,以及其他几位太皞山的高年级学子,踏步走来,脸色同样不太好看。 “你这次越界了!” 郁飞羽没有心情好好讲话,直接质问道:“铁心念器是你父亲给你的?为什么没有向使团报备?可曾经过审判枢机同意? 星陨是太皞山圣物,你怎么可以用在擂台比斗上?!” “我审判院的事,想来不需要经过郁师兄同意吧?还是说炬语院的手已经可以伸到审判院里来了?” 对方态度不善,边辰沛也没有维持脸面的必要,直接回答道:“如果郁师兄觉得有问题,大可以联络太皞山审判院,问问是否符合规矩。” “你!” 郁飞羽眼角微跳,边辰沛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反倒让他没法再说什么狠话。 审判院和其他三院不同,内部秩序森严,规矩无数。 审判枢机年事已高,已经不怎么主持院内事务,过几年也许就要回到昊天怀抱。 根据一些风言风语,审判院内,现在已经是边辰沛的父亲在主导, 未来也最有可能,由他来继任枢机一职。 作为未来枢机的独子,边辰沛确实有资格,利用一些有弹性的规矩。 “边选手。” 管理演武场的几名学宫博士联袂而至,冷然道:“刚才在擂台上,阿史那选手已经明显失去了反击能力,你为何不给她认输时间? 而是借助星陨秘宝作为外力,恃强凌弱? 传扬出去难道就不担心会令太皞山蒙羞么?” 学宫方面的愤怒情有可原,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太皞山会将最高等级的圣器之一,交付给一个还不到巡云境的弟子,因此也就没有将擂台禁制上调一个等级。 而边辰沛也隐瞒不报,并在铁心外侧,包上了一层铁皮,伪装成普通念器。 “博士此言差矣。” 面对学宫发难,郁飞羽心底再不情愿,也只能以太皞山使团领队的身份,出面应答,“辰沛刚才只是初次面对生死厮杀,一时间心神动摇,慌乱之下,才对阿史那伽罗不断攻击。 至于星陨圣器,擂台禁制没能提前检测出来, 这应该是演武场自身的缺陷, 而不是我们太皞山的问题。” “好,很好。既然如此,边选手就先庆祝自己这场擂台赛的胜利吧,希望你能走到最后。” 学宫博士们甩袖离去,郁飞羽看着他们愤怒的背影,与上官阳曜对视一眼,心中暗叹。 这里毕竟是学宫的地盘,把他们得罪狠了,接下来的赛程,太皞山的选手恐怕不会好过。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 “她看上去好像伤得很重的样子。” 观众席上,杨域放下了望远镜,不太确定道,“擂台禁制的保护没有生效么?” “如果没有生效的话,她现在整个人应该已经断成了两截。” 李昂眉头微皱道:“星陨作为昊天圣物,学宫对其的了解并不多,擂台禁制只能起到大部分保护效果,依旧有少许力量,穿透禁制,作用于阿史那伽罗身上。” 厉纬冷哼道:“让一個听雨境弟子,使用烛霄境级别的武器,太皞山还真是做得出来。” “我们走吧。” 李昂摇了摇头,今天的比赛已经结束。 第二百七十一章 诊断 “少爷,吃饭了。” “嗯,这就来。” 金城坊书房中,一心三用、以念力持笔疯狂赶作业的李昂,长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向客厅, 随口问道:“晚饭有什么?” “少爷你要的,酸菜猪肉炖粉条,芹菜炒肉,红烧鱼...” “呃。” 李昂脸色在听到“酸菜”二字的时候,莫名一僵,脑海中升起一股不好的既视感, “酸菜是我们自己家用坛子做的吧?” “是啊, 就是今年冬天,少爷你用那什么白菜做的。” 柴柴莫名其妙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 李昂松了口气, 之前他嫌弃葵菜油滑不好吃,找机会用南方菘菜和北方芜菁试图杂交出大白菜,现在算是有了点成果,“对了,以后也不要再买外面的酸菜了,全都家里自己做。” “嗯。” 柴柴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听着李昂关于“老坛酸菜、用心烟制”的奇怪抱怨,坐在了餐桌前。 二人正要吃饭,却听院门被敲响。 “谁啊?” “我。” 邱枫的声音。 柴柴疑惑地歪了下头, 李昂则像是知道邱枫会来一般,从椅子上站起来,穿过庭院开门迎接。 邱枫站在门外,眉头微皱, 手上拿着一本写着第一版太医署新式教材-物理诊断学的书,表情并不愉快。。 “进书房说吧。” 李昂知悉邱枫来意, 带她走回屋中,邱枫勉强提起笑容,和柴柴打了声招呼,跟着李昂走进书房。 “日升,” 邱枫将那本写着“编著人:李昂”的太医署教材,放在桌上,平和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指?” “太医署革新。” 邱枫认真道:“太医署要扩建的事情,我们都很高兴。但这些教材中,为什么全无辨证论治的内容?” 朝廷的朝会上,六部已经同意了扩大太医署、招收更多医学生的提议——为此要调用的财政拨款,在朝廷的接受范围内, 而提升医师数量、质量,对于朝廷重臣、各利益方而言,也完全没有坏处。 邱权等太医署医师,早就苦于拨款不足,人手不够。李昂能给他们要来更多的物力人力,自然很开心。 但,邱枫却在看到这本李昂单独给她的书的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劲。 “日升,你编著的这本物理诊断学中写了,” 邱枫翻开其中一页,“发热病因可能有,内出血、巨大血肿、关节炎、皮肌炎、肺梗死、肢体坏死、脑出血等等。 同为发热,伴随反复性寒战,可能是疟疾、败血症。 伴出血,可能是血液病。 伴胸痛,可能是心肌炎,肺脓肿。 伴腹痛,可能是肝脓肿...” 她抬起头来,盯着李昂认真道:“根据病症表象,直接圈定病因范围,无辩无证,日升,你想做什么?” 难怪邱枫反应强烈,她在太医署长大,从小读遍医书,对医理理解深刻。 李昂所编纂的物理诊断学,看似是在用望闻问切,实则完全没有辩证环节。没有经过八纲辨证。 往好了说,李昂这是艺高胆大。 往坏了说,李昂这是在违背医理。 “坐下说吧。” 李昂用念力搬来椅子,兴平气和道:“你我都是医师家庭出身。 自张仲景起,中原医学便确立辨证论治原则。 所谓辨证论治, 是指利用望闻问切四诊,搜集证据,根据证据分析、概括、辨清疾病的病因、性质、部位。 再根据辩证的结果,确定相应的治疗方法。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这一点,我说的没问题吧。” “嗯。” 邱枫点了点头。 “好。那么,医学的辩证方法,有八纲辨证、气血津液辨证、脏腑辨证、六经辨证等等。 就像是不同类型、同样效果的工具。 谷驵 其中,最普遍的、最基本的是八纲辨证。 以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这八种,归纳所有病症。 其中,阴阳是总纲。 表里概括病变深浅、轻重。 寒热形容疾病性质。 虚实形容人体与疾病的斗争状态。” 李昂简短概括了一番传统医学辨证论治中,最重要的辩证环节,认真说道:“以八纲辨证为基础的辩证方法,在理论上能概括、形容世间所有疾病。 只是,世间没有两片相同叶子,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病患。 两个同样拥有恶寒、发热、头疼症状的感冒患者, 因为生活习惯、身体健康状况、生活环境等因素的不同, 感冒病因也可能不同,有风寒、风热、暑湿等等细分。 不同的病因,会产生不同的药方。 同一个病人不同时期患的同一种病,会有不同药方。 甚至同一个病人,两个医师同时给他诊断,也会开出截然不同的药方。 千人千方,对么?” 邱枫点头:“是。” “这就是问题所在。” 李昂说道:“优秀医师,比如太医署、尚药局的直长、奉御们, 对医理理解深刻, 观察病人症状,能高屋建瓴,细致观察,反复论证。 即使他们得出的结论不同,辩证过程有所出入,最终用药都还是有效的。 但,任何领域,杰出之人都占少数。 辨证论治的优秀门槛太高,不仅要饱读医书,长久时间,积累经验, 还需要极强的逻辑推理能力,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不是简单看些医书、背诵一些药方就能行。 许多庸医,或是天赋不够,或是思维不缜密,或是没有心气, 照本宣科,纯靠经验,看到什么症状就用什么药。 咳嗽就化痰止咳,拉肚子就护肠止泻,上火就养阴清热,以至于误诊、错诊, 病患稀里糊涂得病,稀里糊涂吃药,稀里糊涂耗尽钱财死去。 更别说还有那种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捞钱之辈。 以至于百姓得病了,不敢找医师,被迫抄写菩萨经、劝善经来祈福。” 李昂摇头道:“我曾经听过一個故事。 一位病人患水肿疾病,家里好不容易找了位名医。 那位名医尝试开了许多药,药引千奇百怪。 一会儿要生姜两片以及竹叶十片去尖, 一会儿要河边挖掘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 两年过去,病情毫无起色,那位拿够了钱财的医师就诚恳地说自己学问已尽,介绍了另一位 在某地担任杏林协会会首的何姓名医。 而这位何姓名医,开出的药引更加古怪,甚至要同巢的蟋蟀一对, 最后还用打破的鼓皮,制成了所谓的败鼓皮丸。 这么吃了几年,病患最后浑身水肿,痛苦而亡,家产也在此过程中被败了大半。 庸医害人,恶至于此。” 李昂语气平静,内心默默补上了后半句话。 故事里的病患名为周伯宜,他的儿子,名为周树人。 “辨证论治的复杂性,整体性,以及对天赋、逻辑、观察力的严格要求, 注定了医师行列,鱼龙混杂, 百姓难以分辨好医师与坏医师。” 在苏州处理水毒蛊情的时候,李昂亲眼见到过,邱儆邱权等医师,使用针灸缓解那些服用了酒石酸锑钾的病患的疼痛。 虽不理解他们的医理,也对他们的医术、医德保持尊敬——能起到效果的医术就是好医术。 只是,由于辨证论治没有标准答案,像于淼水那样的庸医、恶医,永远会有混饭吃的一席之地, 像邱儆、邱权这样有天赋有能力的杰出医师,数量稀少,大概率存在于普通人的“听闻”、“听说”之中。 “医师行列,永远是良医少,庸医多。这是概率学的事实,与我的好恶无关。” 李昂平和道:“所以,我才要进行革新。” 第二百七十二章 循证 “我想要的,是用理性的、可量化的、有标准的、有据可循的方法,来优化医学。 令医术,从经验走向理性。 也就是循证。” 李昂说道:“传统的辩证论治,以个人经验为主,所以才会出现庸医横行、良医难以驱逐庸医、行业难以自净等等乱象。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一些有效疗法, 因为不被公众了解,而被束之高阁。 一些无效,甚至有害的疗法,比如割股饲亲等, 则广泛传播,长期使用, 影响恶劣长远。 而循证医学, 有所不同。 循,遵循。证, 证据。 以疟疾为例。都说疟疾是外邪所致。那么什么是外邪? 风、寒、暑、湿、燥、火中的哪一种? 把人丢进大风天里,会得疟疾吗? 把人在暑天晾晒,会得疟疾吗? 把人脱光衣服丢在冰面上,会得疟疾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李昂摇了摇头,“邱儆医师,应该在太医署提起过,当时长安防疟的经过。 他们没有一开始就采用我的意见建议, 而是按我的办法,去找了许多证据。 比如挨家挨户去问,发现住在地势低洼、蚊虫密集地区的百姓,患疟疾的整体概率,是要比住在高地的百姓要高。 家里挂蚊帐的百姓,患疟疾概率更低; 这样的证据,找到了一条又一条, 随后,又是清理死水,封闭水渠,在水渠中养鱼, 主动消灭孑孓,家家户户悬挂蚊帐... 一番针对性举措实施后,长安那年的疟疾发生率,果然大幅下降。 因此,才能说,疟疾与蚊子叮咬有关。 蚊子叮咬,才是导致疟疾的罪魁祸首,而不是风寒暑燥等因素。 而现在,有了显微镜与念丝探测法,我们又能更进一步,找到更多证据。 比如将疟疾病因,进一步锁定到蚊子体内的疟原虫。 一层一层,不断找寻证据、将所有证据根据强弱可靠程度分门别类划分, 像是做算学题目一样,缩小最终答案的范围。 这就是循证。 谁能够说,这种缺少了八纲辨证的方法,就不够理性,不符合医理?” “...” 邱枫眉头紧皱,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不知该从何处反驳。 李昂见状微微一笑,并不担心邱枫不理解。循证医学的魅力就在于理性,她也是学宫弟子。 “并且,循证医学,还能够进行证伪、自清。” 李昂补充道:“如果有人怀疑疟疾不是因为蚊子引起的,他大可以进行合理实验, 比如将人和一群被拔去了口器的蚊子放在一起,观察被试者有无反应。 给人听蚊虫飞舞的声音,但不被蚊虫叮咬。 或者为了检验青蒿琥酯的药效, 给三组身体状况大致相近的人,服用三种药, 青蒿琥酯、酒石酸锑钾,以及作为安慰剂的生理盐水, 无论给药的医师,还是患者都不知道病患服用的是什么药物, 最后长期观察患者的生存率、生活质量等等, 以此得出青蒿琥酯,究竟是有用,还是无效。 诸如此类,经过长久的、大量的验证,就能得到一套完整的数据证据。 医师便可以根据过往医案,结合自身经验,患者具体情况,使用理论上最有效的治疗方法。 一些都有据可依,可以被重复、泛用、检验。 我有自信,以解剖学、病理学等为基础的循证之医学,其效果不亚于以辨证论治为原则的医学。” 李昂将手按在那本物理诊断学上,认真说道。 邱枫眉头深深皱起:“哪怕与现存医理相违背?” “何为医理?能治好患者,令病患回到健康状态,就是医理。” 谷嗁 李昂道:“医师加百毒,熏灌无停机。 灸师施艾炷,酷若猎火围。 如果拿着艾草火烛,装神弄鬼,可以百分之百,或者至少大概率,治好疟疾痛苦, 那么我心底再疑惑,也会认为这其中有什么我尚不理解的地方,尝试去分析、理解,直到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而不是像以前遇到疟疾一样,说了一大堆,仍锁定不了病因,解释不清经过。” “...” 邱枫终于明白李昂的目的,深吸了一口气,无比震惊道:“日升,你要重造医学?” “应该说,推动。” 李昂纠正道:“循证,是更理性的辩证。 它建立在一套可量化的标准之下,是理学与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 若没有显微镜,没有数据统计学,没有对理性的普遍认可,循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 就像一个人,难道可以说十八岁的他,和八岁的他就不是一个人了吗?” “你这是在诡辩。” 同为理学弟子,邱枫立刻反应过来,“将这套教材下发下去,几十年后,太医署中还会有医学生懂得八纲辨证么?” “几十年的功夫,应该能让世人看清一件事物的大致全貌了。” 李昂微笑道:“还记得我们在病坊的实践么?大量积累病例,将病患的身份信息、病情经过、用药过程等, 全登记在纸质文档上,有据可循。 我们完全可以用实践进行检验。 在长期的实践中,积累数据,检验两套方法的效率与实用性,对比两套方法的优缺点。 医学生们,愿意学原来教材的就去学,愿意学循证的就学循证。 真理越辩越明,越实践越明。 而我也有足够的耐心与时间,看到结果的出现。 最终对医学去芜存菁,激浊扬清。” “几十年时间来做一场实验...” 邱枫震撼于李昂的野心与宏伟计划, 各地病坊的扩建,可以说为实践与数据采集,奠定了基础, 七八百个州郡,四万万人口,都是李昂计划中的一部分。 难道他在当年拿出大蒜素的时候,就想好了有这么一天么? 她再次凝视了一眼身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缓缓道:“日升,你有没有想过,以你现在的名望、地位,已经在太医署中说一不二。 几十年后,又有谁能与你抗衡?” “你啊。” 李昂微笑道:“是你和我一起发明了念丝手术,也是你和我一起见证了苏州水毒的始末。 你我今日的争辩,都是想着怎么样才能更好地治病救人。门户之见,只占其中一小部分。 我相信你的医术、医德,相信你对理性、真理的认可。 这世界是你的,是我的, 但终究,还是未来人们、我们子孙后代们的。” “!!” 邱枫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什么子孙后代的。” “呃我的意思是全人类的子孙后代,不是指你我...” 李昂在话音刚落的瞬间,也意识到了话语失当,表情微僵,连忙摆手找补道:“抱歉,一时没转过弯来,我的我的。” “哼。” 见他这样,邱枫反而更加羞恼,抱起桌上的物理诊断学,微板着脸道:“我先回去了,你这本书我还没能读完。 过段时间太医署扩招,你一定要出现。 想推动什么循证医学,自己不到场可不行。” “一定。” 李昂松了口气,瞥了眼邱枫的微红脸庞,“我送送你?” “嗯。” 两人在柴柴疑惑好奇的目光中,推开书房门,沉闷地穿过庭院。 李昂站在门边,寻思着该说什么话作为道别。邱枫也抱着书本,放慢脚步。 “明天学宫见...” 话音未落,院门便被重重敲响,门外传来带焦急的、有些许突厥口音的长安官话。 “是李小郎君吗?我是阿史徳土门。” 第二百七十三章 内脏 阿史徳土门? 李昂与邱枫对视一眼,能看见彼此眼眸中的些许惊讶。 阿史徳土门平时跟裴静、窦驰那帮人混,并不太熟,而且现在都这么晚了。 李昂打开院门,只见一群人站在门外。 满脸焦急的阿史徳土门、阿史那阙特勤,白天时见到过的突厥弟子们,以及躺在担架上的、脸色发白的阿史那伽罗。 “怎么回事?” 学宫的剑学教习隋奕踏步走近, 她也住在金城坊附近,和李昂家是街坊。 “隋教习,” 阿史徳土门匆忙拱手,快速说道:“白天擂台比斗结束后,伽罗身体状况还好,但回了旅社里, 就隐隐不太舒服, 躺在床上休息一阵后, 开始腹痛、恶心、呕吐、发热...” 李昂俯下身去,检查了一翻阿史那伽罗状况。 体表没有明显严重外伤,腹部有不易察觉的轻微淤青,脉搏快,腹胀,腹肌紧张,叩诊腹部有移动性浊音... “可能是内脏受损,情况也许比较严重。” 李昂果断用念力轻轻托起蜷缩在一起的阿史那伽罗,快步冲向客厅,边跑边说道:“柴柴你去拿药箱、无菌床单、手术服,邱枫你跟我准备进行手术。” “嗯。” 柴柴立刻奔向里屋, 找出几个大型药箱。 其中分别装着手术工具、消毒剂、念丝、无菌床单、手术服、符箓等等。 李昂释放念力, 撤去桌上饭菜, 将两张桌子拼成一张,把无菌床单铺在上面,轻轻放下阿史那伽罗。 “符箓给我。。” 李昂从柴柴手里接过几张扫尘符,将其激发, 贴在地面、梁柱、天花板上。 扫尘符的效果缓缓启动,涤荡客厅里的尘埃,空气霎时间纯净了不少。 “油灯照明,手术服,念丝。” 柴柴从柜子里找出油灯与镜子,点燃油灯,再关闭客厅门,将镜子放在油灯后方,照亮整间房间。 李昂与邱枫,用念力给自己穿上手术服,再取出他用重金打造的精金念丝。 精金的延展性、柔韧性都要优于普通银丝,不仅同样耐腐蚀,抑制细菌,灵气的传导效率也要远远高于银丝。 除了价格昂贵,以及会引发墨丝的吞噬欲望外,几乎没有缺点。 阿史徳土门、阿史那阙特勤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李昂似乎在忙着准备救治阿史那伽罗,下意识地想要前踏几步,推门走进客厅。 “别捣乱。” 隋奕眉头微皱,抬手一挥,释放灵气,将阿史徳等人挡在客厅门外,“李昂在救人。” “可是...” 担忧妹妹情况的阿史那阙特勤,心情极度焦虑不安,用带着浓郁口音的长安官话说道:“我想进去看看我妹妹。” “内脏破裂,无药可医。除非是极少数修炼异法的武道宗师,能以无与伦比的身躯控制力,强行捏合脏器缺口。” 隋奕严肃道:“你们在这里别扰乱到李昂,就是对你妹妹最大的帮助。” “...” 听到隋奕话语,阿史那阙特勤心底再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站在客厅门外,焦急等待。 “李小医师,我是不是要死了?” 躺在无菌床单上的阿史那伽罗,看着已经带上医用口罩、手套的李昂、邱枫,露出惨淡笑容。 “要说李医师,你年纪还没我大呢。” 李昂拿起精金念丝,暗道一声告罪,撕开了阿史那伽罗肚子上的衣物,露出了对方的腹部。 “哈,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我就听说过,虞国出了一位很有名的李小医师,我还跟弟弟妹妹们争辩过,说你到底姓李,还是复姓,姓李小。” “虞国貌似没有李小这个复姓。” 身为医师,李昂早就习惯了病人躺在手术台上的种种反应。 病患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唠叨起来, 和病患聊天、维持病患的清醒意识,也是医师的职业技能之一。 “忍着点。” 谷谗 李昂用碘酒轻轻擦拭过阿史那伽罗的腹部,在邱枫的帮助下,拿起一根精金念丝,将一端轻轻刺入皮肤。 阿史那伽罗下意识地绷紧腹部肌肉,精金立刻卡住不动。 她身为后天武者,肌肉记忆已经成为本能,下意识地做出防御反应。 李昂与邱枫对视一眼。 他也是第一次做侵入手术,还是给武者做手术,之前没有遇到过类似状况。 “柴柴,红色标签的药箱的最底下,有一瓶药剂,你拿出来。” 李昂转头对柴柴说道。 “嗯。” 柴柴立刻翻箱倒柜,找出那瓶药剂,放在了手术工具卓上。 “这是...” 邱枫看了眼那个没有标签的可疑瓶子,迟疑问道。 “箭毒,肌肉松弛剂。” 李昂简单道:“能使肌肉松弛下来。” 这也是李昂在学宫后山宅邸中,用马钱子、洋地黄、夹竹桃等植物,私下炮制出来的药物之一。 在一些不同体型的动物身上都做过实验,确实能令肌肉松弛下来。 他之前想过进行一场公开的外科手术,为外科学的传播奠定基础。 外科手术的前提条件:无菌,输血,麻醉,现在都已满足。 消毒剂可以杀菌,扫尘符箓可以构成简陋的无菌手术室, 由虫胶制成的软管,以及血型理论的出现,能进行输血补血, 而麻醉,也有了麻醉剂以及箭毒肌肉松弛剂。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仓促用上。 李昂为阿史那伽罗使用了少量稀释过的肌肉松弛剂,很快对方腹部肌肉就缓和下去,令精金手术念丝得以深入。 “看到了,” 李昂借助念丝,释放念力查探,感应到了阿史那伽罗内部脏器景象,手上动作猛地一顿。 “怎么了?” 邱枫注意到了李昂表情变化,小声问道。 “没事,内脏损伤,缝上就好。” 李昂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继续风淡云轻地操控念丝。 ———— 金城坊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止是看热闹的长安市民,还有突厥商人,以及学宫的人——阿史那伽罗毕竟是在擂台上受的伤,于情于理学宫都应该到场。 夕阳西下,不知过了多久,客厅的门终于打开。 李昂缓步踏出,摘下了口罩,神情疲惫。 “李小医师,我妹妹怎么样了?” 阿史那阙特勤匆忙询问,朝客厅张望了一眼,却没看到伽罗与邱枫等人。 李昂缓缓说道:“她的脾脏、肠道等内脏受损,我缝好了伤口,抽走了积血,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现在在里屋休息。 以后天武者的自愈能力,后续恢复情况应该比较乐观。” “是吗,太好了。” 阿史那阙特勤猛地松了一口气,立刻单膝跪地,行草原上的大礼,“李小医师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回报,不管您有什么要求,我阿史那家族一定尽力满足...” “先起来,” 李昂用念力托起阿史那阙特勤,表情依旧严肃,“受伤内脏是治好了,但受损的地方毕竟是器官最密集、最容易出问题的小腹。” “您的意思是...” 阿史那阙特勤心底升起强烈不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生育能力。” 李昂缓缓道:“有些微可能,会失去。” 第二百七十四章 闻名 穿着病号服的伽罗躺在墙边床上,目光茫然地看着玻璃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 这里还是李昂家的宅邸,虞帝赏赐的这座金城坊房子,占地面积其实不小,只是之前只有李昂和柴柴两个人住,很多别院都用来摆放杂物—— 比如几千上万贯的古董文物之类。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邱枫用念力托着装有药物的托盘, 缓步走了进来。 “感觉怎么样了?” 邱枫放下托盘,揭开药壶盖子,浓郁的草药气息立刻逸满了房间。 “还好。” 伽罗歪着头感觉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就是肚子上伤口有点发痒。” “我看看。” 邱枫踏步上前,解开了伽罗腹部的绷带,查看了一番伤口,“没事,伤口正在愈合, 痒是正常的。 来, 把药喝了吧。” “嗯。” 伽罗眉头微皱,伸手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地喝下了半碗气味古怪的药剂,随口问道:“邱医师,我哥哥他们还在坊外吗?” “没在,李昂让他们先回去了,这病养起来不止一天两天。” 邱枫顿了一下,补充道:“走的时候,学宫博士也和你们的使团首领打过招呼,让他们看住你哥哥, 别让他干傻事。。” “呼,那就好。” 伽罗松了口气, “旅社在城南,昊天道观在城外, 应该碰不到。” 见邱枫表情犹豫, 伽罗微笑说道:“我哥哥被称为狼苑十年以来天赋最高的先天武者, 家族中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宗师的子弟。 如果没人劝他、把他看好,说不定他真的会跑去昊天道观,偷偷把边辰沛宰掉, 到时候后果就很严重了。” 她顿了一下,自顾自说道:“我现在还活着,只是受了伤,没有死。 发生事情的场合,又是在擂台上,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而且边辰沛的父亲,将来又注定要成为审判枢机,甚至有四分之一的概率,成为昊天掌教。 不值得,没必要。” 阿史那与阿史德家族统治突厥数百年,两个家族的直系、旁系加起来有二十万余人之多。 阿史那伽罗虽然是老可汗的侄孙女,但家族中同辈的,血缘关系更紧密的,也有上百人。 突厥不可能为了一个得了重伤、未来不能生育的贵族子女,去与太皞山开战。 事实上,在军国大事层面,突厥还要仰赖太皞山提供支持,为他们抵御虞国越来越强大的影响力。 因此,也就更不可能为了伽罗,去向太皞山如何抗议,将场面弄得如何难看。 “...” 邱枫无言以对,看着床上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女,莫名怜惜,伸手抚了抚伽罗垂落下来的长发,“辛苦你了。” “没什么好辛苦的啦。” 伽罗吐了吐舌头,随意道:“不用去上课,整天躺在床上休息,悠哉得不行呢。 真的是,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我会很伤心嘛。 生不了孩子又不是什么坏处。 要我说,这次受伤,我以后还能轻松很多呢。最起码不用担心过几年被可汗赐婚,随随便便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谷褳 她抬头看了眼表情有些惊讶的邱枫,噗嗤一笑,说道:“草原环境要比中原恶劣,许多妇女前一天生完孩子,第二天就得下地放牧挤奶。 部族为了游牧,每过几月必须得迁徙赶往新的草地。怀孕的妇女或是自己骑马,或是躺在板车上,颠簸起来格外痛苦。 更别说生孩子时,高到吓人的死亡率。” “啊?” 邱枫张了张嘴巴,“我还以为你们突厥人普遍健壮,生孩子会轻松一些。” “都是两个肩膀一個脑袋的人,哪有什么轻不轻松的。” 伽罗撇了撇嘴道:“所以前两年在草原上看到虞国商人贩卖来的助产钳的时候,我还挺好奇的,是什么样的人能发明这种东西。 有了助产钳后,难产就没那么可怕了,家族里的一些姑妈婆姨,怀孕的时候也没那么担忧害怕,生怕自己死了,儿子女儿被继母欺负。 后来我听说,发明助产钳的是个男医师,还是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医师,就更好奇了, 缠着我哥把我也带上。” “结果?” 邱枫笑道:“见面不如闻名?” “还好。” 伽罗翻着眼睛想了想,“我原本以为,他会更...呃,书生一些。 就跟狼苑里的中原学子一样,平时柔柔弱弱,动不动就哭哭啼啼。 没想到...” 她顿了一下,脑海中下意识浮现李昂表情沉静,在自己肚子上涂抹碘酒,一边轻声安慰自己,一边用念丝毫不犹豫刺穿皮肤的画面。 没由来的,伽罗脸上一红,连忙轻咳了一声,喝完了剩下半碗药剂,挡住发烫脸庞。 邱枫莫名其妙,追问道:“没想到什么?” “没什么。” 伽罗摇了摇头,躺了下去。 ———— “什么?” 学宫演武场旁边的楼阁中,举着一根烤羊腿、正准备大快朵颐的薛彻,看着突然走进来的李昂,惊愕道:“日升你要报名参加擂台赛?” “嗯。” 李昂点了点头,恭敬道:“薛司业,我仔细看了看规则说明,如果有弟子在擂台赛举办期间,晋升至听雨境,按照规则,是可以中途参加的。” “...” 薛彻眉头皱起,他是体学司业,私下关系不像澹台乐山、苏冯等人一样,和李昂很熟,认真问道:“为什么突然想着报名参加? 如果是为了阿史那伽罗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们已经制定了规则,太皞山的人不能再在擂台赛里,使用星陨武器。 而擂台赛赛程里的那些突厥弟子,也一定会拼了命地找边辰沛的麻烦,不会让他好过。” 李昂是学宫百年难得一遇的理学天才,截至目前做出的贡献,完全可以将画像,搬进校史馆的走廊中, 与历史上的大德博士们并列。 无论是从司业角度,还是从普通虞国人的角度,薛彻都不想让李昂冒风险——他相信学宫里的其他博士们,也会这么想。 “何况,你到达听雨境了么?” 李昂没有回答,直接前踏几步,来到办公室角落,伸手按在了那台用于检测擂台赛选手的水晶仪器上。 嗡—— 淡红光芒绽放。 第二百七十五章 参赛 淡红色的亮光,证明李昂的气海确实达到了听雨境。 “边辰沛心胸狭隘,暴躁易怒,” 李昂认真说道:“那天在擂台上,他试图杀死阿史那伽罗,既因为差点被对方击败,羞恼暴怒, 也可能因为之前,阿史那伽罗驾驶人力飞机,让他丢了面子。新仇旧恨加在一起。 无论如何,人力飞机与我有关,追究起来,也算是‘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李昂顿了一下, 缓缓说道:“另外,我个人很想在擂台上, 亲手揍边辰沛一顿。” 听雨境初阶要暴揍同境界高阶,两人还都是主修念学。 如果换做其他人,薛彻肯定会劝对方想想清楚,斟酌斟酌。 比赛擂台空无一物,没有掩体和迂回空间,念师的发挥上限被大大降低。 就算边辰沛无法在使用星陨念器,念力总量上的差距,也足以将双方获胜概率,拉到一比九。 “...” 薛彻咂了咂嘴巴,“你想清楚了?有几成把握?” 李昂表情沉静,说道:“五成左右。” “好。” 薛彻不再多言,一手拿着羊腿,另一只手从旁边书桌下方,抽出一张报名表格。 李昂提笔填完报名表,放在所有纸张上方,离开了演武场馆。。 ———— 学宫食堂, 边辰沛与一众太皞山弟子, 用念力托举着餐盘, 走向角落。 沿途不断有各国学子投来异样眼光,一些突厥学子眼眸中甚至闪烁着仇恨色彩。 “呵。” 边辰沛面不改色,保持微笑,施施然从人群中穿过,来到角落坐定,随意对同伴们说道:“日看夜看,像是光用眼神,就能杀人一般。” 周围没有太皞山弟子吱声,边辰沛继续淡然说道:“如果只有突厥人敌视我还好,这些个虞国学宫弟子,也跟着义愤填膺,实在是有些可笑。 两国陈兵边境,冲突不断,突厥马盗的首级至今还是虞国北方边镇的‘硬通货’。 这时候倒装起谦谦君子来了。” 周围的太皞山弟子集体沉默,其实谁都明白,学宫弟子们愤怒,一是因为边辰沛在学宫地盘上破坏规则,损了学宫脸面。 二是因为阿史那伽罗并非突厥士兵,与虞国没有血仇。如果当时无李昂救治,可能已经命丧黄泉。好不容易救回来,听说也失去了未来当母亲的权利。 至于第三个原因...边辰沛至今没有道过歉,甚至连歉意的态度都没有。 是,双方上了擂台,就等于认同生死契约。 但星陨念器游走于规则边缘,合不合规都很难说, 而阿史那伽罗又这么严重的后遗症。 总有种,仗着父亲是未来审判枢机,突厥不敢追究报复的意味。 边辰沛见同伴们沉默不语,淡然说道:“擂台事,擂台了。有谁不服,只管在擂台上找回来就是...” 踏踏踏。 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太皞山子弟急匆匆跑过来,压低声音道:“有人看见那位李昂从演武场馆里出来,像是刚报了名。” “报名?” 边辰沛稍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梢,“他到了听雨境么?” “应该是。” 那名学子点头道:“要不然也不能参赛。” “有意思。” 边辰沛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辰沛,你不担心么?” 同伴忍不住问道:“他毕竟是学宫状元。” “担心?我为什么要担心。擂台之上,比拼的可不是理学。 他的名望再高,功绩再大,也全无用处。” 边辰沛摇了摇头,冷笑道:“只希望,他能快点晋级,否则就不遇到我了。” “嗯?” 太皞山同伴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情绪,惊愕道:“辰沛,难道你...” “嗯。” 边辰沛语气中难掩傲意,“我已初窥,巡云境门槛。” 谷彈 ———— “听雨,巡云,烛霄。” 城东,修行坊,镇抚司地牢。 一位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施施然从低矮架子上,拿起一根纤细竹签。 他鼻梁上架着最近才有的、价格昂贵的眼镜,戴着手套与袖套,身上穿着深黑色的袍服。 袍服上没有任何多余装饰,连镇抚司的图案也没有——这种服装,在司里,象征着刑讯官。 而山羊胡男子,则是所有刑讯官中,能力最杰出,破获案件最多的。 这通常也意味着,效率最高,最为...善于拷问。 “每一名烛霄修士,都突破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考验。他们的意志、智慧、机缘,都是所有人中,最为顶尖的。” 山羊胡男子的眼镜,反射着墙角油灯的飘摇光芒,沙哑说道:“但,意志坚定,不意味着能完全不受拷问影响。 相反,曾经拥有过可怖力量,行走尘世如虎入羊群的强大修士, 在琵琶骨被穿、带上镣铐束缚、能力尽失后, 也会和普通人一样,变得脆弱无助。 也会痛苦,哭泣,乃至...绝望。” 山羊胡男子用竹签,在架子上轻轻敲了敲,“当一根根竹签刺进他们的手脚指缝, 细密竹刺,浸没进血肉当中时, 他们的哭声并不比普通刑犯好听多少。” “是么?” 名为司徒豸的蛊师笑着说道。 他的琵琶骨被巨大铁钩穿过,脖子、双手、双脚,都被沉重刑具束缚,用铁链牢牢锁在十字形的铁架上。 暴露在空气中的少许皮肤上,能清晰看见大量疮疤伤痕——那是连蛊虫都无法修复的伤口。 “火烧,水浇,刀割。现在有来了个用竹签扎人的。 扎不多得了。” 司徒豸微笑说道:“你的前任应该提起过,我感觉不到疼痛。你想的刑罚再奇妙,对我来说也像是清风拂面一样。 你们舍不得真的杀死我,想要从我这里套取更多情报。 比如我是怎么穿过禁制,来到虞国, 又是怎么逃过镇抚司的巡查。 你们害怕我,害怕我还有隐藏的暗招,后手,乃至同伙。 不是么?” 刑讯官沉默了下来, 学宫东君楼地下的那帮人,前段时间动用了异化物,也没能从司徒豸的脑子里得到任何有用信息——他必然有着同伙, 并且那名同伙相当了解学宫的手段,提前在司徒豸脑海中布置了只有死亡才能解除的禁制,可以抵抗所有探查脑海意识的行为。 配合司徒豸满是蛊虫、感觉不到疼痛的身体,常规刑讯手段全然无用。 “...学宫,象征着虞国的光明与未来。” 沉默良久,刑讯官缓缓说道:“镇抚司不同,我们与穷凶极恶的妖魔异类为敌, 任何仁慈、善良、犹豫, 都可能为自己、为同袍带来灭顶之灾。 只要能够奏效,任何手段都可以使用。 在我们的地牢深处,存在着一座名为石棺林的设施。 那些犯下了不可饶恕罪行的犯人,会被封入狭窄闭塞的人形石棺当中,站不能站,坐不能坐,无法求死。 他们的咽喉里,会插进一根软管, 食物饮水,会随机地直接注入胃中。 他们看不见任何光亮,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位有幸从那里活着出来的人跟我说过,躺进石棺后,唯一的感觉就是孤独。 永恒的孤独。 哪怕是屎尿屁的臭味,虫豸爬过脸庞的不适,甚至是在刑讯室,被刀刃割开皮肉的痛楚, 和那种孤独相比起来,也是那么的甘美愉悦。” 刑讯官看着司徒豸,缓缓道:“这段时间,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坚韧,如果确定了无法从你口中套出任何有用信息, 那么留给我们的选项,也只有将你封入石棺这一种。” 第二百七十六章 短枪 “呵呵。” 司徒豸微微一笑,温和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合作, 你和你的上级,也就是此时此刻站在影壁墙后,偷听偷看的那几个人, 就要把我投入石棺林中?” “我们也不希望看到那种情况发生。” 刑讯官没有否认镇抚司的上级在监听监视, 平静说道:“石棺一开始会让人感觉度日如年,浑身束缚无法动弹,下意识地大声咒骂,威胁。言语极尽污秽之能事。 紧接着,石棺里的人就会开始求饶,只要能让他活动一下手脚四肢, 让他看一看亮光,找人陪他说说话, 他愿意付出在石棺外的一切代价。 最后,石棺中只剩孤独与绝望,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有人能开启石棺,把他重新拖回到刑讯室中。 可惜的是,八成以上的人,都等不来这个机会。他们会在石棺中,待到生命耗尽的最后一刻。” 司徒豸脸上笑意逐渐隐去,歪着头,凝视刑讯官,缓缓说道:“你们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遭遇什么。 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对于房屋外的危险恐怖一无所知。” “那就告诉我们。” 刑讯官立刻说道:“你对虞国没有强烈仇恨,不受信仰驱使,没有理由坚持下去。 哪怕被关在这里, 也要比石棺强一万倍。。 谁在帮助你?你们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呵。” 司徒豸摇了摇头,“你说的对,我并不仇恨虞国, 也完全没有对昊天、对任何神明的信仰。 不过, 我很清楚一点。和那些人的手段相比, 孤独绝望并不可怕。 带我去石棺吧。” ———— 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气息。 擂台赛依旧在继续, 观众席上方临时搭建起了木质顶棚,搭配避水符遮挡雨水。由于此时正值放假,观赛人数比之前还要更多一些。 铛! 兵器碰撞声响起,一名周国学子飞出擂台,脚掌在草坪上连蹬数下,止住后退之势,随后懊恼地将手中盾牌掷在地上。 而他的对手,裴静,则吁出一口浊气,缓步走下擂台,一边接过友人递上的棉布,轻轻擦拭沧海剑上的尘土,一边朝对手点头致意。 “裴四郎进步很快啊。” 观众席上的杨域感慨道:“这才几天功夫,驭剑举重若轻,剑意连绵不绝。换做几天前,就算能战胜对手,也绝对没现在这么轻松写意。” “毕竟实战才是最好的老师。” 厉纬叹了口气,颇为遗憾:“只可惜我修为还不够。 和不同国家的修士交流促进的机会可不多,这次错过实在可惜。 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哪一年。” 几人闲谈之际,一群人的脚步声从观众席后方走来,李乐菱转过头,有些诧异道:“四哥?” “越王殿下。” 众人纷纷站起,越王李惠摆了摆手,随和道:“在学宫就不要叫我殿下了。学长、师兄都比殿下好听。” 谷竳 许久未见,李惠似乎比以前又要圆润了一圈,明明一副白白胖胖的模样,给人的感觉却没有任何油腻感——可能跟那张李姓皇室遗传的俊朗脸庞有关。 英俊肥仔。 “日升,这是燕家大郎给你的东西,刚才正好在学宫门口碰见了他,顺便帮你带了过来。” 李惠招了下手,让下属拿过来了一个长条形木盒,递给李昂。 “多谢...” 李昂接过长条木盒,顿了一下,“师兄。” “这才对嘛。” 李惠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叠喜帖,分给众人,“我的婚礼在七巧节的后一天,七月初八,芙蓉园。大家尽量来啊。” 七巧节也就是七夕节,某种意义上也算虞国的情人节。 “一定去。” 雍宏忠等人郑重收下请帖,谁都知道李惠是虞帝最宠溺的儿子,这次正在筹备的婚礼之盛大,堪比当年圣后时期的那场太子大婚,甚至在奢靡程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是李乐菱的朋友,过去参加婚礼不会有给越王站队的嫌疑, 何况...过去见见世面也好。 “接下来上场的是,学宫载乾三年,李昂。” 演武场下方响起了解说员的声音,周围目光立刻向李昂投来,远处观众席上,也响起了阵阵议论声。 “到我了。” 李昂朝友人们微微颔首,提上木盒,穿过走道,向下方擂台走去。 “竟然真的是他?” “要不然呢,同名同姓的不少,但载乾三年就他一个。” “他也听雨境了?不过听雨初阶就算参加擂台赛也走不了太远吧...” 两侧观众席的交头接耳声不断,李昂忽略了沿途杂音,来到擂台下方, 和今天充当裁判的任衅打了声招呼,将手上木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 由于边辰沛以太皞山弟子的身份,私自夹带了星陨念器,造成了恶劣后果,影响很坏。 为了防止出现类似情况,演武场临时加了一条规定,禁制选手携带超规格的武器。 “嗯?” 任衅朝盒中看了一眼,发现木盒里装着的并非念器,而是一把短枪。 三棱枪。 “这把枪是我之前请锻造工坊博士帮我打造的,前天又委托燕国公府上的工匠,重新改造了一番,多加了些重量和特殊设计。应该不违规吧。” “违规倒是不违规。” 任衅疑惑道:“不过日升你不是主修念学符学的么?不带其他念器或者符箓么?” “暂时还不用。” 李昂摇头道。刚开始的几场擂台赛,都会选取修行水平相近的听雨初阶对手。如果连他们都没办法轻松战胜,那就别想着怎么教训边辰沛了。 现在,一把短枪足以。 “李昂是谁相信不用我们再介绍了,而他此次的对手,则是太皞山,高向明。” 伴随着解说的声音,一位文弱少年,从太皞山学子中站起,走向擂台。 第二百七十七章 攻城 站在擂台上,原来是这种感觉。 李昂环顾四周,擂台四面都升起了虚幻柔光,模模糊糊,看不清外界景象。 马赛克既视感。 擂台另一侧的高向明,见李昂东张西望,忍不住吸了口气, 沉声道:“在下修的是术道,听雨初阶,会三十六门法术。最擅冰寒、冰裂...” 李昂疑惑地转头看了对方一眼,他俩又不是武者或者剑师,没有在战前先报一遍自己兵刃、武器的必要。 搁这自报家门呢? “哦,知道了。” 李昂冷淡地回了一句, 继续观察擂台禁制。 知道了? 高向明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不禁有些恼火。 就算李昂是学宫焦点, 自己也是人中精英,是从千万昊天信徒中脱颖而出的天才。 自己读的书,付出的努力,绝不比对方少多少。 如此轻视自己,真是傲慢, 让人...不爽。 ‘也罢,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太皞山术之一道的精妙吧。’ 高向明微抿嘴唇,脑海中已然开始想象,自己该如何施展术法,轻描淡写间将对手戏耍、击败。。 高向明的名字,将扬名于各国, 太皞山的同学们会惊叹于自己的成长, 师长们会感到无比欣慰。 那些平时质疑自己、看不起自己的宵小, 也必须承认我高向明的优秀。 嗡,嗡—— 擂台禁制的预备声响, 打断了高向明的遐想, 他回过神来,抬起双手放在胸前,十指交叉,结成诡异法诀。 李昂则握持短枪,朝其中输入灵力,随意一旋。 咔嚓。 短枪中端响起机关运转声,枪身向两侧延展,变为一杆长枪。 ———— “三棱枪?” 观众席上,越王李惠搓了搓圆润的下巴。 他作为高年级学子,无论成绩还是品行,都很优异。如果不是受限于皇子身份,恐怕还能得到一块学宫行巡令牌。 自然有权限查阅锻造工坊的清单,知道三棱枪的原理。 “没带其他念器符箓,日升看来很自信啊。那个高向明恐怕要输得很快。” 李惠看了眼其他人疑惑不解的表情,解释道:“日升主修的是念学与符学,这两门道途的泛用性很广,但在听雨境的同等级战斗中,会受到一定限制。 符箓的准备时间太长,即使成功激发,距离效果生效也有一段空档,很容易被对手抓到破绽。 而念力,会在面对高机动与高防御的对手时,削弱严重。 所以日升是在跟镇抚司的一部分念师一样,以念代武。 心平、方圆、磐岩、绕指... 这些念学技巧,全部使用好了,可以发挥出后天武者级别的实力。 搭配三棱枪,在擂台上的发挥空间反而要比单纯的念力更大一些。” 说罢,李惠顿了一下,补充道:“当然,镇抚司的以念代武,常见于听雨境中阶之前。 再往后,因为对手的破局手段变多,就没那么好用了。” 话音未落,擂台上便响起了第三声提示音,宣告比赛的开始。 谷蘩 就是现在! 高向明陡然睁大双眼,运转气海,释放灵力。 冰寒术! 自他脚下,擂台表面的雨水冻结成冰, 纹路清晰的霜冻,如同树木枝杈一般,朝着李昂方向急速蔓延而去。 李昂蹬踏地面,念力在周身凝成圆形,借助名为方圆的技巧,扫视周围灵力变化。 方圆是念学的最基础技能,即释放念力,感知周围环境。 同时,它也是构成念丝手术法的最重要前提。 已经完成了无数次念丝手术的李昂,对于这项技巧早已化为本能, 心意一动,念力便覆盖周身五米范围,扫视最细微的灵力波动。 找到了。 自己视线死角中,霜冻寒气从两侧蔓延而来, 高向明使用了声东击西, 不管自己是后撤,还是向左向右腾挪,都会一脚踩在寒冰上, 直接被冰寒术束缚在原地。 想的挺好,只可惜,自己根本没打算后退。 李昂释放念力,以磐岩技巧覆盖脚底,一脚踩在前方冰层上。 被念力覆盖的脚底,并没有被冰住, 相反,李昂连踏数步,急速逼近,一枪刺出。 这一枪太急太快, 高向明只能仓促变招,连忙用冻气凝结雨幕,在身前形成一面手指厚的冰盾。 咚! 三棱枪深深扎进冰盾之中,距离高向明的眉心只差半米距离。 高向明脊背沁出大量冷汗,后退数步的同时,继续竭尽所能释放灵力,试图加固冰盾,将三棱枪冻结在盾牌之中。 沙沙—— 水汽结冰声此起彼伏 整截枪头,都被厚厚冰块夹住, 枪杆前后,迅速蔓延起了霜冻,甚至有朝着李昂手掌延伸的趋势。 很聪明,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是在以念代武,试图先废掉自己的兵器——双方一旦拖到中近距离交战, 没有武器的自己,会被冰寒术创造出的场地困在原地。 李昂脑海中心思急转,算计着一切可行性。最终选择后退半步,如拉弓一般,收回了右手,在上面附加层层叠叠的厚重念力。 随后,一拳轰出。 加持了磐岩的拳头,如攻城锤一般,撞击在了三棱枪底部。 轰! 巨力侵袭之下,三棱枪直接冲破冰冻束缚,整根飞了出去,顶部尖端刺向高向明本人额头。 高向明躲闪不及,勉强侧过半个脑袋,却依旧被三棱枪的尖端,刺中了额角,脖子一歪。 擂台禁制绽放红光,保护高向明不被伤害, 同时,赛场四周的光幕也在缓缓落下,解说员的声音澎湃,宣告了此次擂台赛的胜利者。 “获胜者,学宫李昂!” 李昂听着赛场外的诸多杂音,摇了摇头,捡起了插在地表冰块上的三棱枪,随手一抖,将上面残留的霜冻彻底甩去。 他不去看站在原地失魂落魄的高向明,转身步下擂台,径直向观众席走去。 这个对手,实在是有点弱。 第二百七十八章 赐婚 “李昂这小子,” 李惠从果盘中随手挑起一块米粉制成的水晶龙凤糕,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挺优秀的。” 此处是位于芙蓉园的越王宅邸。说是宅邸,其实和庄园也没多大区别,布局规整,楼阁繁多, 湖泊广袤,林木典雅。 并且为了迎接几个月后的皇子大婚,整座宅邸一直在动工翻修,斧锯锥凿声连绵不断,也就偏殿这边能清净一点。 坐在桌对面、翻阅着李惠婚礼回礼清单的李乐菱,微微一顿, “嗯。” “能力出众,天资卓越,有情有义,最重要的是性格良善。” 李惠看了眼妹妹脸上的表情,笑着说道:“我府上有个下属最近去了洢州当差,他回信给我说,洢州百姓对李小郎君连连称赞, 给穷苦人家看病,只收象征性的几文钱, 遇上特别困难的病患,有时候还会自己倒贴汤药费,另外送点肉蛋米。 现在他们家的老宅, 还有人天天去清扫门前尘土落叶。” “嗯...” 李乐菱依旧认真研究那份回礼清单——这是皇子婚礼,远近、亲疏、身份地位不同的宾客,需要回以不同的礼物。 “听说当年他刚来长安的时候, 一穷二白,连匹马都舍不得买。 后来以状元成绩考进学宫, 有不少廷臣想要上门结亲,” 李惠继续说道:“包括几个四品以上的重臣,还有咱李家的宗室。 要是换做其他乡下来的小子, 听说能跟侍郎、国公家结亲, 早就乐得找不到北了。 结果,被他以年纪尚小为理由,全给拒了。。 宠辱不惊,淡泊权贵啊这是。” “...” 李乐菱从厚厚清单里,抬头看了李惠一眼,默不作声继续翻阅纸张。 “不过现在,算算年纪,也差不多该谈论终身大事了。” 见妹妹不为所动,李惠继续悠悠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一个长辈,还是远亲。至于他的老师...你应该也知道,那人身份比较微妙,不能出来帮他安排婚事。 这么好一个年轻人,前段时间还为虞国平定苏州水毒,立下济世功勋。可别最后两耳不闻窗外事,全心投身于理学,像公孙临博士一样不婚终老。” “哥!” 李乐菱无奈地合上清单,“你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啊。” 李惠一脸无辜,搓了搓手上的糕点残渣,“就是前几天我在宴会上,听朋友聊起过,有不少王公大臣家里都有待字闺中的女儿侄女。 最好的结亲对象,自然是学宫的年轻才俊。 他们家准备买下金城坊的一座宅子,给家里女儿住,争取和李昂家做邻居。 到时候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先培养培养感情。” 李乐菱下意识问道:“谁?哪一家?” “宗室,你十九叔家。” “十九叔...” 李乐菱回忆了一番,张着嘴巴惊愕道:“他家总共一個儿子两个女儿,小女儿八岁,不可能。 大女儿...都二十八了!” “咳咳,虚岁二十八。” 李惠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宗室在民间的形象。 五姓七望不肯结亲,有潜力的青年才俊,也不想尚个公主,未来当不了重臣。 学宫弟子是最合适的。” “那也太...” 李乐菱抿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谷婱 “作为朋友和表弟,我自然是希望湘筠表姐能找到像李昂这样的好夫婿的。” 李惠又看了眼妹子脸上的表情,说道:“不过嘛,作为某人的亲哥,我还是更希望自己妹妹能如愿以偿的。” “哥!” 李乐菱脸庞微红,羞恼地将清单拍在桌上。 “我又没说是哪个妹妹,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李惠哈哈一笑,“年初也不知道是谁,每天报纸刚送进宫,就急不可待地翻阅苏州相关的消息, 今天白天又不知道是谁,看到李昂上了擂台,紧张地差点把自己嘴唇咬破了皮。” 李乐菱羞恼地挥舞拳头,李惠一边灵活躲避,一边笑着说道:“某人再这么把心思藏着掖着,小心其他姑娘捷足先登哦。 观众席上对李昂眼光异样的女生可不止一个两个呢。 别最后听到人订亲消息,哭哭啼啼地求阿耶来个天家赐婚,紧急救场。” “不理你了,我找嫂嫂去。” 说不过李惠,李乐菱撇着嘴巴,加快脚步推门而出,刚出门就用双手捂住脸颊,掩盖脸上的红晕。 赐婚... 不不不,我在想什么啊! 我先是和翠翘成为朋友,再认识李昂的。 要是那什么了,那我不就成了那什么了,这样也太那什么了... 李乐菱心乱如丝,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而李惠看着随风闭合的门扉,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次婚礼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留在长安, 朝廷中那些支持兄长的大臣,还会不会继续发难。 自己这个妹妹的身体一向不好,要是能嫁个好医师,就算离开长安,自己也能放心一些。 “唉...” 奢华房间中,只剩下幽幽一叹。 ———— 吱呀。 马车停在工部尚书府邸后院,李乐菱跳下马车,熟门熟路地在尚书府侍女带领下,带来工部尚书嫡女、她未来嫂嫂的闺房。 “乐菱来了。” 名为阎萱的未来越王妃,正在侍女服侍下,更换着一套又一套的首饰,挑选着婚礼当天的装束。 见到李乐菱出现,阎萱不由得松了口气,让侍女仆役散去,姑嫂二人坐下来闲聊。 “...我刚从芙蓉园那边过来,那里的施工进度很快,一个月后就能完工。就是湖边树木有些稀疏,可能还需要从岭南那边再运几颗过来。嫂嫂你喜欢哪种树木?” “这几天学宫擂台比赛,大家都没什么心情好好上课。王温纶博士还在课堂上怒斥那些睡觉的学生,说他们这个年龄段还能睡得着觉,没有出息...” “昨天宫里请太皞山的信修枢机来大明宫讲座,讲述昊天教义。阿耶阿娘希望信修枢机,到时候能出席你和四哥的婚礼,最好能按照太皞山的风尚,亲自为你们证婚...” 李乐菱和阎萱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这位工部尚书家的女儿,性格温柔,脾气比她还好,聊起天来很是愉悦。 阎萱微笑聆听着,突然间眉头微皱,身体下意识地后仰,躺向椅背。 “嫂嫂怎么了?” 李乐菱下意识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不,只是,最近筹备婚礼,有些累了。” 阎萱轻轻揉了揉肩膀,稍有些疑惑地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手背,将手掌放了下去。 在两个人的视角盲区处,一条暗红色线条,沿着阎萱皮肤下的血管悄然游走,隐没不见。 闺房楼下,样貌朴素的侍女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停下扫地动作,抬头望了眼天花板,借着调整发簪的机会,拨动了下插在脑袋里的钢针。 鸦九的钢针。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第二百七十九章 潘安 “今天乐菱怎么没来?” 演武场观众席上,又来看比赛的柴柴伸手接过李昂递来的刨冰,随口问道。 “她说最近在帮她未来嫂子筹备婚礼,比较忙。” 李昂随意回答道,心底有些疑惑。最近李乐菱是有些怪怪的,上课时候会偷偷看过来,见了面说话时, 会突然红着脸,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不会是...在上皇家礼仪课吧? 虞国皇室为了让皇子皇女们仪态端庄,不坠天家颜面, 找了专门老师,培训皇子皇女各项复杂礼仪。 包括笑容、笑声、步伐,乃至和不同人讲话的语气语调,都有专门教学内容。 越是名门望族, 对家族子弟“气质”、“风度”的要求就越严格。天家更是如此。 在私下接触的时候,无论太子、李惠还是李善,对李昂都很和善, 不过,据李昂自己观察,这几位皇子面对下属仆役,都会换上另一幅面孔——平易近人但威严庄重,从不直接回答下属疑问,而是用问题回答问题,让下属自己揣摩心意。 搞不懂。 李昂摇了摇头,不去想皇家的事情,望向擂台。 擂台赛已经进行了有段时间,听雨境级别的比赛即将结束, 因此这几天里,听雨境和巡云境的比赛, 会开始穿插交替进行, 直到听雨境的比赛彻底结束。 砰! 一声重响, 穿着学宫制服的某位师兄被击出场外,落地后遗憾地叹了口气,有风度地朝对手拱了拱手。 而他的对手,一位来自鹿篱书院的青年,也同样风度翩翩地拱手还礼。 “怎么感觉到了巡云境,我们学宫的胜率反而被压制了?” 柴柴疑惑不解道,“这是不是不太正常?” “不。” 李昂摇头道:“任何一个国家,巡云境修士的数量都是稀少的。哪怕太皞山也是如此。 其他国家的使团,全都是他们年轻一代精英中的精英,自然显得平均战力更高一些。 而我们学宫,能到达巡云境的优秀师兄师姐,很多都在外地协助博士,没有回来。 此消彼长,就这样了。” “没错。” 杨域点头道:“如果把刚毕业或者即将毕业的学长学姐, 乃至几位行巡,比如程师兄,都召集过来参加比赛,结果自然是我们占优。” 张余妍好奇问道:“程师兄,是那位程居岫吗?” 李昂点了点头,程居岫在上次水毒蛊情结束后,就再也没寄来书信,估计是造船事业到了关键节点。 两年前在洢州的时候,他是术、剑双修的巡云初阶,也不知道两年过去,他有没有进步。 一个颇为残酷的事实,大部分学宫弟子,在七年学业结束,离开学宫后,终其一生也只能进步一到两个小境界。 比如从听雨中阶到听雨高阶,从巡云初阶到巡云高阶。 这既是因为离开学宫后,各人操心忙碌于各项杂事,没有空闲静下心来,潜心修炼, 也因为天赋有限,机缘有限。 就算是那些曾经担任过学宫行巡一职的天才,也往往会卡在巡云高阶,难以登上烛霄。需要极特殊的机遇因缘,才有可能突破。 “接下来上场的选手是,太皞山,上官阳曜!” 谷竨 环形观众席中稍微起了些骚动,最引人注目的弟子永远是那几名,比如学宫的裴静,太皞山的上官阳曜。 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穿着太皞山圣礼院的纯白昊阳长袍,举手抬足间,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一股超尘脱俗的气度,整个人如同从光中走出一般。 “啧啧,潘安宋玉也不过如此了吧。” 杨域有些酸溜溜地咂了咂嘴巴,眼角余光瞥见张余妍等女同学望向上官阳曜的发亮眼眸,更加发酸地嘬着牙齿。 “确实英俊。” 厉纬有啥说啥,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而且估计身材也很好。身材不好撑不起那件长袍。 民间有些武道爱好者就是,炼体只锻炼上半身,双腿从不练。最后上肢发达,显得双腿瘦弱,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很怪。 俗称炼体不健腿,迟早要后悔。” “嘿嘿嘿,好想用丝带拉住他的脖子,用手指戳他脸庞,看他坐在椅子边上欲迎还拒的表情啊...” 突然间,诡异而油腻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李昂众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去,只见大家的剑学教习,那位隋奕师姐正站在他们身后,两眼放光,嘴里念念有词,发出足以吓哭小孩的夜枭般笑声。 “冷静,学弟学妹们都看着呢。” 隋奕旁边的体学教习任衅,无语地拍了下额头,举起手刀朝自己搭档地脑壳上轻轻一敲, 将隋奕从幻想中打了出来。 “嗯?谁打我?谁敢打我?” 隋奕捂着脑袋左顾右盼,看见前方瞠目结舌的杨域众人,尴尬地搓了搓手掌,“我刚才说了什么?你们没听到吧?” “呃...” 杨域等人张着嘴巴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任衅打了圆场,“别在意,她以前执行监学部任务,镇压妖魔的时候,不小心被异类伤到头脑,时不时会说些胡话。” “啊对对对。” 隋奕连忙借坡下驴,点了点头。 “隋师姐,你们也来看比赛么?” 尴尬气氛中,邱枫轻咳一声,轻声问道:“今天不是有课吗?” “没了已经。” 隋奕摆了摆手,说道:“这几天学宫巡云境比赛输得有点惨,祭酒司业们觉得这样有些丢面子,让我们几个也去参参赛。 反正我们在学籍上,还算是没毕业的学生—— 周国他们能厚着脸皮,把已经毕业四年的巡云高阶拉过来,我们当然不能太要脸。” 众人面面相觑,任衅,隋奕这两位师兄师姐, 虽然平时都很搞怪,时不时会干出“让学生们自习冥想,自己摸鱼偷懒,最后被博士扣工资”之类的事情, 但从一些细微之处,能感觉到他们的特殊。 比如他们在所有年轻教习中的地位最高,有权签署相当高权限的禁书借阅条,有权出入东君楼的隐秘楼层。 并且二人都是监学部的成员,隋奕还是非常少见的、曾经担任过行巡一职,然后又卸任的人员。 ‘之前写信问程师兄的时候,他说监学部分明暗两支。 在明的,由剑学司业崔逸仙带领,专门监督有无学生违反虞国律法、学宫学规。 在暗的,则由山长、祭酒管理,处置异类相关事务。 我们的老师蒲留轩,当年也曾是监学部一员。奚阳羽,以及那個君迁子也是...’ 正当李昂思索之际,下方擂台传来了比赛即将开始的提示声。 第二百八十章 神辉 在一片议论中,上官阳曜缓步登上台阶,所穿着的、特殊材质的昊阳长袍垂在地上,不受尘土一丝一毫侵染。 而站在擂台对面的,则是一位突厥青年。 他面相阴鸷,体格魁梧,手执宽刃大刀, 脖颈上套着一圈狼牙兽骨装饰,背后背着一把长度夸张的大弓,腰间系着箭袋。。 突厥青年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心口,冷冷道:“阿史德傅枭。” “上官阳曜。” 圣礼枢机的弟子温和一笑,右手成拳握住左手拇指,双手置于左侧肩膀前方, 斜向下一划,行了一记太皞山礼节。简单的动作又引起了台下的一阵嘈杂声。 “圣礼院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一套完整礼仪, 每种手势、动作、语言都代表不同含义, 其动作语言的复杂程度甚至是我们的十倍。” 任衅说道,“所以当两个圣礼院弟子,彼此存在意见分歧时,他们通常会为了维护圣礼院在外界的形象,不使用言语反对对方, 而是用各类外人难以理解的手势。 他们手语笔划得越快,意味着争吵得越狠。” 会结印的意大利人.jpg 李昂心底暗笑,紧接着又疑惑起来。 脑海中的异界记忆残缺不全,对于意大利的印象,似乎只有菠萝披萨、西西里岛黑帮、战争猪队友等等,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网络梗图。 嗡—— 擂台禁制绽放光亮,单向光幕升了起来,宣告比赛的开始。 阿史德傅枭重重一踏擂台地面,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众人只看见一道残影闪过,以及一抹劈向上官阳曜的晦暗刀光。 好快。 厉纬呼吸一窒, 越是武者, 越能感受到彼此差距, 如果这道刀光出现在山林间,能将无数百年大树斩成两段, 如果这倒刀光出现在战场上,能将一群精锐士卒组成的刀盾方阵,硬生生碾平粉碎。 朴实无华,且高效。 擂台之上,上官阳曜面对着横斩而来的刀刃,再次结出手印。 他的眼眸中燃烧着纯白烈火,属于人的笑意表情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昊天使徒的威严肃穆。 嗡! 一道无暇光晕自他脚下扩散开来,空气中激荡着咏唱般的圣洁之音。 ‘神术。’ 李昂表情严肃,微眯双眼仔细观察。 神术是除了符术剑念体之外,也能证得烛霄的重要道途之一, 因其神秘性与独特性,历代以来只为太皞山所传承,即使是学宫藏书阁中,也没多少详细论述太皞山神术的书籍——容易犯忌讳。 在某些典籍所描述的传说中,最高等级的神术,直接来源于昊天意志, 能消弭百病,令死者复活, 能预测未来种种变化,提前消弭灾难, 能使亿万妖魔湮灭成灰,拯救人类于危亡, 甚至能...逆转因果,强行修改现实。 有本不周录中就写过,太皞山曾经在汉末时期蒙受过一场大灾,整座太皞山崩毁断裂,昊天钟声中断, 茫茫荒野中的无数妖魔卷土重来,屠杀了千万百姓。 是当时的掌教和四位枢机,以无上法力,施展神术,修改了这段现实。使得这一切在历史上没有发生过。 至于真假...没人说得清,只知道那段时期的太皞山掌教与枢机陆续离奇死亡。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掌教与枢机先离奇死亡,太皞山的人为了隐藏真相,故意编了这么一段。 轰! 擂台之上,光晕震荡,阿史德傅枭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重重地飞了出去,手中大刀刺向地面,与禁制摩擦,爆发出连绵的耀眼红光。 上官阳曜没有停顿,神术光辉凝结成水滴状,如暴雨般坠下,追逐着对手的脚步。 阿史德傅枭如鹰隼般掠过地面,每次蹬踏都能掠出十余米距离, 谷皒 他试图接近对手, 然而那神辉好似跗骨之蛆,追踪之箭,死死咬住不放,不给任何喘息机会。 那就只有,射箭。 阿史德傅枭收起大刀,拔出背上长弓, 健硕手臂像扯开发丝一般,轻巧拉开那用妖魔筋脉制成的强韧弓弦, 手指刁起一支灰白箭羽的十字长箭,搭在弦上, 手臂上的鹰隼纹身,如同拥有生命一般,流向箭矢,环绕箭身盘旋。 咻—— 箭矢悄然蹿出,绕开神辉雨幕,飞旋着划破长空,射向上官阳曜。 后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身自动浮现出网状光芒,纠缠住飞来弓矢。 崩崩崩崩崩! 网状神辉根根绷断, 箭矢随之骤然减速,一点一点逼近对方,最终在半掌距离停顿下来,摔落在地。 但,网状神辉的恢复需要时间,而阿史德傅枭,还有很多箭。 二人环绕擂台,盘旋缠斗, 战斗余波所到之处,擂台禁制剧烈作响。 纯白神辉与禁制红光,几乎遮挡了一切视线。 修为稍低一些的学子,完全看不清台下发生了什么,只能根据两位解说的话语,以及那震耳欲聋的爆鸣,进行想象。 “...胜负已分。” 沉默着观看比赛的任衅突然说道, 话音落下之时,台上的神辉也平息下来。 最后一根箭矢悬停在上官阳曜眉心前方,只差半寸距离,最后一层神辉网络。 而阿史德傅枭,则被数十根长矛般的神辉,架在原地,难以动弹。 他低下头,冷漠观察了一番自己状况,平静说道:“我输了。” “...承让。” 上官阳曜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如果阁下再带多一些箭矢,也许就能赢我”之类的废话。 二人实力接近,阿史德傅枭之所以带这么些箭矢,是因为他的力气最多允许他射出这么多支、能对同级对手造成杀伤的箭。 此时任何虚伪的谦逊,都是对对手、对自己的不尊敬。 上官阳曜收起神辉,转身走下擂台, 阿史德傅枭也收回长弓,下了擂台,朝不远处的友人阿史那阙特勤遗憾道,“没能赢下。” “已经做的够好了。” 阿史那阙特勤摇了摇头,眼眸闪烁不定,“他的招式,我已经记下了...” 擂台赛只是前置,听雨境和巡云境的前二十人,将离开学宫,一同前往某地参加额外加赛,以决出最后前往太皞山湛泉进修的名额。 届时没有擂台禁制保护,才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最好时机... “刚才这场擂台赛可以说是这几天里最为精彩的比赛之一,各位同学如果没能看清的话,不妨考虑考虑到长安城西市第三街东数第六家店铺,购买一副最新的墨石眼镜。 那是我和其他几位同伴合伙开的店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解说员黄东来滔滔不绝地说着,偶然间瞥见隔壁裁判桌上,剑学司业崔逸仙的冷漠表情, 连忙止住话茬,尴尬一笑,“哈哈,刚才是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大家不要当真。 好了看比赛看比赛, 接下来上场的是...学宫李昂。” 到我了。 观众席上,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今天是听雨境比赛的倒数第二天,只要赢下这场,就有较大概率出线,能与边辰沛遇上。 第二百八十一章 云雾 “很荣幸能跟您交手。” 一位浓眉大眼,表情沉稳的高大青年,站在擂台对面朗声说道。 他全身披挂厚重铠甲,右手握持一把高过头顶的斩马刀,左手手背上安装着一座精钢手弩。 全竞丰,荆国镇军大将军家的儿子。 荆国的贵族并不罕见,光他们的皇室就有近百名皇子皇女。以至于民间有戏言称, 在荆国都城墙头随便丢一块石头,就能砸中一片公子王孙。 不过全竞丰倒是没有像其他贵族子弟那样好逸恶劳,他年纪轻轻就已担任怀化郎将一职,率部镇守于十万荒山北部边陲,后天武者圆满的境界也足以证明其天赋。 修为水平换算过来,相当于听雨境高阶, 是此次擂台赛出线的热门人选。 李昂点了下头, 他配备上了各类装备, 穿着鼍龙甲,左手手臂安装有机巧手弩,脚踩轻身靴,腰带右侧悬挂着短枪形态的三棱枪, 右手手腕下方,用套筒固定着一个结构紧密复杂的表盘状结构。 这是学宫符师常用的武装符盘,里面的隔断,采用了特殊材质, 能分门别类储存不同类型的符箓,使符箓不至于相互干扰、失去效果或是缩短寿命。 并且,从符盘中延伸出来的五根钢索,各连接着一个圆形铜环,套在手指上。 符师只需要按照规则,活动五指, 就能令符盘发射出指定位置的符箓, 使符箓出现在手心。 除了能以天地为符纸的神符师,相当一部分中、低级符师都会使用符盘作战。 “日升认真了。” 观众席上的雍宏忠沉声说道,表情有些凝重。 这些天的擂台赛中,李昂没有用过除了念力之外的手段。 他的气海总量不高, 但长久的念丝手术锻炼,使他的念力使用效率、精准程度,远远超过任何一个同龄人。 对手即使在知道李昂战斗模式的情况下,也往往反应不过来, 拉紧距离后,先被念力尖锥敲开防御,然后被三棱枪一击致命。 然而,面对高两阶的炼体武者,情况则大为不同。 炼体武者反应速度、灵敏程度,远高于其他道途的修士, 精钢材质的全覆盖铠甲,能大幅度削弱念力尖锥的伤害, 千锤百炼的身躯,比起念力驱动,更快更强。 “毕竟是最难对付的敌人类型之一,仅次于同一道途、更高等级的念师。” 杨域眉头皱起,忍不住转头看向任衅。其他人也是如此——任衅是先天武者,在天下各处游历过,对局势的判断肯定比他们强。 “唔...” 任衅搓了搓下巴, 委婉道:“全竞丰的父亲,那位荆国镇军大将军,是我们虞国的老对手,同时也是武道宗师。 全竞丰从小学习家传武艺,更常年在十万荒山巡猎妖魔,实战经验比起同辈人只强不弱。 在荆国也被称为全小将。 日升虽然纸面实力上比对手弱了许多,但说不定有什么隐藏的手段可以制胜。” 杨域等人咂了咂嘴巴,担忧地望向擂台。 反过来说,如果没有隐藏手段,那基本上必输无疑。 咔嚓咔嚓。 凝重气氛中,柴柴表情严肃地啃着小狗造型的饼干, 邱枫忍不住小声问道:“翠翘你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 柴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认真道:“大郎不会输得。” 你倒是对他有自信。 邱枫有些哭笑不得,柴翠翘对李昂无限信赖,估计哪怕李昂哪天说天会塌下来,她也会搬来铲子和李昂一起挖坑。 谷蝏 邱枫摆手婉拒了柴柴递来的小狗饼干,转头看向下方擂台。 嗡—— 禁制光芒亮起,宣告比赛开始。 全竞丰没有第一时间冲锋冲刺,他拿起悬挂在腰侧的头盔,戴在头上。 那头盔造型奇特,只有双眼位置留出一道长条缝隙,能有效防御流矢。 他戴稳头盔,提起斩马刀,向前沉稳踏步。 武器、甲胄加上自身的重量,压迫着擂台禁制,在脚下引起道道涟漪。 铠甲叶片相互摩擦,发出金属鸣响,给人以巨大的压迫力。 踏,踏,踏,踏。 他逐渐加快脚步,冲锋而来,手中斩马刀逸散出道道血气,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如秋末时节随风飘扬的红枫。 双方距离迅速缩短,在李昂的灵识之中,对方的旺盛气血简直就像旷野上的盛大篝火。 自己以方圆技巧释放的圆环念力,受到气血影响,不由自主地震荡起来。 斩! 隔着一段距离,全竞丰全力挥舞斩马刀,宽厚刀身重重劈下, 红枫气血先于刀刃而至,飘向李昂。 不能退。对方的奔踏速度比自己更快,直接后退的结果就是被刀刃气血追上,要么触发禁制,直接落败, 要么被刀刃砍中,飞出擂台。 退不了,那就只有绕开。 李昂左臂前甩,左手中指拉动铜环,触发机巧弩机扩。 砰! 机巧弩的钢索重重弹回,将上面搭载的鹰山钩爪发射出去,正中远处地面。 鹰山钩爪的三个钢钩上,都裹着一张听雨境的蛛行符。 这种符箓能帮助使用者,在光滑的墙壁、山岩上攀爬, 而出现在钩爪钢钩上,则能绕开“擂台地面难以破坏”的机制,吸附住擂台地表。 咻—— 机巧弩卷动纤细钢缆,将李昂朝前方拖拽而去,同时李昂再释放念力,将自己左推, 整个人如同圆规一般,向左前方绕行滑动,避开了全竞丰的致命斩击。 并且... 符盘! 李昂右手手指拉动铜环,手腕下方的符盘自动弹出数张符箓,在念力控制下,飞向擂台的各個角落。 所有符箓齐齐释放,制造出浓郁雾气,笼罩擂台。 “这是听雨境的云雾符。” 解说台上,孙亦谐迅速说道:“能在一段时间内源源不断制造出雾气,就算符箓本身被毁,浓雾一时半会也不会散去。” “...” 头盔之下,全竞丰望着雾茫茫的寂静无声擂台,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云雾符是战争中使用最多的符箓之一,通常被用于伏击战。 密林中安置一支精锐军队,在晨间启用云雾符,制造雾气,趁敌军经过时杀出。可以说是再经典不过的战法。 但经典,也就意味着容易找到破解之道。 他站在原地,横握斩马刀,随意挥舞。 刀身卷起大风,带动迷雾翻涌,在他周围形成一片环形无雾区。 第二百八十二章 蛛网 全竞丰环顾周围,搜寻着对手的踪迹。 他看过这几天的擂台赛, 仅就目前表现出的实力来看,李昂如果还想用以念代武的方法,正面迎战。自己有八成把握,在十次呼吸的时间内,击败对手。 眼前的状况, 也恰巧证明了自己的估量——李昂没有信心正面接触,因此换了种方法,首次使用了念力之外的手段。 呼—— 斩马刀有规律地扇动着,驱散前方雾气。 沙沙。 雾中传来窸窸窣窣声响,全竞丰毫不犹豫抬起手弩,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扣动机扩。 精钢弩箭飞旋着钻入雾中, 隐没不见。 数息过后, 那窸窸窣窣、仿佛老鼠蹿行的声音再次响起,出现在全竞丰身后。 咻—— 弩箭再发, 箭矢尾羽卷起浓雾,令雾气浮现出“凹”字形的轮廓。 响声停了一会儿,又再次传来,开始围着全竞丰绕圈。 并且声音也愈发响亮、规律, 像是某种四肢着地的大型野兽,正在奔踏行进。 装神弄鬼。 全竞丰心底冷笑一声,荆国南境与十万荒山相邻,在那里各种诡谲妖异的事情层出不穷, 什么军营士兵夜晚听到女子哭声,数天后全营士卒莫名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老妇河边清洗衣物,见肉球从河流上游漂来,剖开后是自己外出多年未归的儿子的死不瞑目头颅; 一群穿着花衣的孩童, 手牵着手招摇过市,向路人泼洒金银钱币, 任何捡起钱币者都将在夜里暴毙而亡。有见识的老人说他们的命被荒山里的东西买走了; 荒诞不经的故事听多了, 眼前这种“浓雾中的野兽脚步”, 真的也就只是装神弄鬼而已。 “找到你了。” 全竞丰踏出一步, 手中斩马刀在空中划出半圆轨迹,红枫气血如同剃刀一般,剜去一大块浓雾,令声响来源暴露在视野之中。 那是... 风铃? 声音来源于一件由符箓和念线组成的装置,四张震音符通过念线连接在一起,陆续发出提前设定好的响声, 念线在地上牵拉,造成野兽脚步般的效果。 而装置之所以能移动,是因为它连接在更庞大的、蛛网般的念线系统中。 ‘原来他制造浓雾,是为了给布置念线做掩护...’ 念头刚在脑海中升起,后方就响起了尖锐破空声。 全竞丰猛地转身,手掌凭空握住一支飞来的冷箭。 冷箭上裹着的火烈符瞬间激发,喷发出炽热烈火,灼烧掌心。 咔嚓。 他用力一压,那根精钢弩箭登时弯曲,表面裹着的黄纸火符也被碾碎。 “利用自己身为念师的优势,以弩箭为媒介,在不靠近的情况下释放符箓么?还真是传统。” 全竞丰淡淡说道,手臂随意前挥, 看似笨重的斩马刀喷发出红枫气血, 轻巧地斩向第二根飞来的弩箭。 弩箭上裹着的冻寒符尚未来得及激发,便随着箭矢一起,被附着了气血的斩马刀劈成两半。 “没有用的,我的反应速度比弩箭更快...” 全竞丰语气平静地劝说着,但弩箭依旧在不同方向发射过来,其中既有裹挟符箓的,也有单纯的冷箭。 浓雾之中,武者的感知不像念师那么敏锐, 他看不见弩箭上到底有没有附着符箓,只好激发气血,用斩马刀斩落每一支飞来箭矢,用气血去扼制符箓的自行激发。 这很吃亏,符箓箭矢与普通箭矢的比例,很快从一比二变为一比五,而红枫气每时每刻都在消耗。 谷殐 但全竞丰并不焦急。他在心中默数着数字。 八,九... 对方所佩戴的机巧弩,是西荆刺客惯用的刺杀类武器,一个箭匣中最多能装二十支箭矢, 二十支过后,必须要安装新的箭匣。 这也就意味着,会出现空档。 二十! 第二十支箭矢射出后,果然迎来了短暂空隙, 全竞丰全力驱动气血,震开箭矢,整个人如同重装马车一般冲入浓雾,手中斩马刀横斩前扫。 却扫了个空。 眼前并没有想象中拿着手弩、在念丝上滑行的李昂, 只有一层蛛网般的念线,以及几根排列摆放好的弩箭。 这些念线,会在念力控制之下,捡起地上弩箭,以念线自身为弓弦,自行发射。 这是个陷阱。 全竞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千锤百炼的身躯感应到危险临近,先于意识,本能地握持斩马刀向左侧挥扫。 铛! 金铁交错声在擂台上激荡, 李昂从浓雾中悄无声息现身,手中三棱枪在刺向全竞丰脖颈的路上,被斩马刀拦截。 全竞丰多年巡猎妖魔所锻炼出的本能,将他从落败中救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无暇去想李昂的阴险狡诈,也无暇去想自己差点就输给了低两个境界的对手, 手中斩马刀迸发出更猛烈的红枫气血。 双方在道途和身躯素质上的差距,使得处在不便发力角度的斩马刀,依旧挑起了三棱枪, 全竞丰左移半步,左臂重重轰出。 结束了。 在这個距离,由后天圆满武者挥出的一拳,太急太快 就算对方及时使用念力,也不可能躲得开。 面对无法避让的一拳, 李昂毫无惧色,直接松开了三棱枪,甚至放松了全身肌肉。 念丝,触发。 缠绕在他四肢躯干上的一缕缕念丝,齐齐得到指令,或收缩,或舒展, 以正常人体根本不可能做出的发力角度,控制李昂身躯,做出极其诡异的姿势,险而又险避开了这一拳。 全竞丰的双眼陡然睁大,尽管他已经知道李昂的念力控制精度远强于同级别修士,但眼前这一幕,依旧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仓促间,全竞丰勉强变招,试图以勾拳击中对手, 然而地上铺着的蛛网状念丝,其拉伸速度要比肌肉更快, 李昂的手掌,先于全竞丰的拳风,按在了后者的头盔上。 一张符箓,像是纸钞飞钱投入功德箱中一般,沿着全竞丰头盔的双眼缝隙,飘了进去。 震音符,启动。 轰轰轰轰轰! 巨大响声在金属头盔中激昂回荡,声压冲击着全竞丰耳中的淋巴液和前庭神经,平衡感和方向感瞬间丧失, 高大身躯不由自主地半跪在地。 李昂望着对手,拔出腰间那柄燕国公赠予的短刀,左手握持刀柄,刺入对方头盔缝隙,右手猛然一锤刀柄末端。 嗡! 擂台禁制亮起了比赛结束的红光。 第二百八十三章 厚望 此起彼伏的喧哗声中,李昂长吁了一口气,右手甩了个刀花,将短刀插回刀鞘, 左手轻轻一勾,铺满了整个擂台的念线由慢至快收回,缠绕在腰带左侧的挂钩上。包括那些散落着的箭矢, 也放回了箭袋。 他朝缓缓站起的全竞丰点了点头,跳下擂台,沿着台阶走入观众席。 两侧不断传来议论声, “李昂...赢了?越两级赢了?” “那可是后天圆满啊,结果连半刻钟都没撑到。” “是不是作弊了?又是符箓又是念力,他一个听雨初阶哪来那么大容量的气海。” “怎么可能是作弊,你当台下的裁判是假的不成?何况场下还有荆国的人在看着呢。要是作弊当场就发现了。” 李昂无视了那些或质疑、或羡慕的目光,回来原来位置, 笑着对友人们说道:“运气好赢了, 现在应该能出线了。” “这可不是运气好,” 厉纬摆了摆手臂,张着嘴巴,在脑海中寻找了一下形容词,“简直...就跟变戏法一样!” 同为炼体道途,他更能认识到武者高两阶是什么概念。 这不仅仅是力量上的差距,更是反应速度、敏捷程度等方面的全面差距。 全竞丰在披挂全身铠甲、手握斩马刀的情况下,依旧能以奔马速度全力冲刺。 其厚实的铠甲能够无视寻常刀剑斩击, 而附着了红枫气血的斩马刀, 只需一击,就能击穿同境界念师的防御。 即便这样, 李昂还是赢了,而且赢得...非常之漂亮。 任衅咂了咂嘴巴,缓缓道:“因敌制胜, 一击致命。 先用符箓制造烟雾, 掩盖意图, 再用震声符吸引对手,布置念丝陷阱, 最后以弩箭诱敌,予以致命一击。 要不是知道日升你是土生土长的洢州人,我还真挺怀疑你是不是在十万荒山或者哪里锻炼了十几年,才有这种战斗经验。” “啊...” 李昂有些心虚地搓了搓手掌,坦言道:“还好吧。主要我也确实没有信心正面击溃对手。 对面的那套盔甲确实太坚固了,机巧弩发射的弩箭击打在上面,根本无法贯穿,只造成一个小小凹坑, 用三棱枪直接刺,大概率也只能造成铠甲的表层凹陷,伤害不到里面的铠甲内胆。” 这是在擂台上,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李昂不能动用墨丝,展现出来的能力,全都在听雨境初阶这个范围内。 “没错。” 任衅点头道:“那套百锻钢甲胄,是荆国御林军的装备。 唯二脆弱的地方,在于头盔与脖颈的连接处,以及手掌掌心。 除此之外,可能就只有头盔眼睛位置的那道缝隙。 你把震音符丢进缝隙里,直接震晕对手, 还真挺...” 任衅也像厉纬一样,搜肠刮肚地找了找形容词,憋了半天补上一句“精妙”。 “我更愿称之为高效。” 李昂莞尔一笑,坐回柴柴旁边。 接下来的比赛中, 谷鈬 最引人注目的有这么几位。 裴静,他的沧海剑愈发纯熟,以弱胜强,击败对手,顺利出线。 边辰沛,他作为听雨境高阶念师,轻松战胜对手,获得出线名额。 而在巡云境级别的比赛中, 伽罗的哥哥,阿史那阙特勤,一刀就将对手砍飞出场外,直接获胜。 任衅、隋奕两位师兄师姐,也上了场,三招之内击溃对手,轻轻松松获得胜利。 下午的比赛结束后,任衅隋奕有事先行离开, 厉纬望着二人的背影,挠了挠头,“任衅师兄和隋奕师姐好强啊,感觉解说员都看不太清他们的动作。” “毕竟是在监学部任过职、斩杀过无数妖魔异类的教习,论起实战能力,可能要超过学宫的大部分博士。” 雍宏忠顿了一下,犹豫说道:“有次我听我祖父提起过,虞国年轻一代里,隋奕师姐是第二有希望晋升至烛霄境的。” “哦?” 杨域颇为吃惊,雍宏忠的外公是担任过右武卫大将军、望州都督的邢国公蔡纵。其在军中地位,仅次于燕国公燕云荡,自然不会随便评判。 只是,隋奕排第二,那第一是谁? 杨域思索了一阵,下意识地望向了何繁霜。 整個虞国年轻一代,最有名、最被寄予厚望的, 自然就是那位刚一毕业就担任左春坊中允的巡云境高阶,何司平。 同时,也是何繁霜的兄长。 “啪。” 感觉到目光,何繁霜手掌一合书本,望向杨域,淡淡道:“有事?” “没!” 杨域立刻反应过来, 可能是讨厌被别人拿来与兄长比较的缘故,何繁霜不喜欢有人当她的面提及何司平。 “我只是说,巡云境修士战斗起来就已经够夸张了,不知道烛霄修士全力战斗会是什么景象。” 杨域讪笑道。 这我知道, 大概就是一剑切开小半个太湖水面的程度吧。 李昂心底默默说了一句,用念力收拾好了位置上的瓜皮纸屑,丢进木桶之中,和友人们离开演武场。 雍宏忠要去藏书阁看书,杨域回家吃饭,厉纬找朋友踢球,宋绍元...咳,回家陪妻子。 之前宋姨在洢州,宋绍元和尤笑住在一起,难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现在宋姨来了长安,就打算年内把婚礼办了。 估计明年这时候,孩子都有了。 一想到自己可能会变成日升叔叔, 李昂不禁摇了摇头,他也得回去编纂医学教材——这段时间邱枫每天晚上都会登门拜访,就医学教材的事情与李昂讨论。 太医署的医师们,在看到新的教材后,也迅速分成了支持与不支持两派。具体后续如何推广、传授,还要再探讨。 众人穿过林荫路,准备分别,正好遇上从旁边岔路走来的一群荆国少年少女。 其中走在前面的,便是那位全竞丰。 第二百八十四章 空军 两群人相遇,李昂朝全竞丰点了点头,与友人们走过路口。 荆国与虞国的边疆被高山阻断,两国怨隙已久, 虞人觉得荆人桀骜野蛮,缺乏礼仪;荆人觉得虞人傲慢自大,虚伪狡诈, 对昊天信仰不诚。 何况近百年来,荆国越来越贴向太皞山,但凡太皞山认可的,他们绝对支持,但凡太皞山不认可的,他们就坚决反对。 虞国民间乃至朝堂, 都有不少人认为荆国现在已经彻底成了太皞山养的一条会咬人的狗。 在这种舆情下,双方学子自然谈不上多么友善融洽, 私底下也只有少部分人拥有私交。 “...” 全竞丰看着对方背影, 眉头微微皱起, 一旁伙伴以为他还在烦心刚才的擂台落败,小声安慰道:“竞丰你别放在心上,这李昂是虞国几十年也未必能出一个的符念双修天才, 而且他们学宫的擂台,形制、规则都和我们荆国不同。难免有些水土不服。” “是啊竞丰,那李昂只是借着擂台空间有限的优势,耍了点小聪明罢了。要是真在战场上遇见,根本不可能给他慢慢悠悠施展符箓、借助场地周旋的机会。” 全竞丰听着同学们的安慰,摇头笑了笑, “没事,我没那么放不下。 别忘了我可是在荒山边陲待过的。 相较于面对荒山中的不可名状诡物, 现在只是输了一场擂台赛而已,也就还好。” 说罢,他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 同队中的荆国皇子察觉到了全竞丰脸上的表情,疑惑问道,“怎么了?想起什么来了么?” “不,只是...” 全竞丰斟酌了一下措辞,迟疑道:“感觉刚才在擂台上,李昂他...缺少一点人气。” “人气?” “嗯。” 全竞丰点头道:“正常人奋力搏杀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气血上涌,加快呼吸,心跳加速。 就算是那些在战场上杀了无数敌人的百战悍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名将,也会不可避免地有所波动。 对杀敌的兴奋,对死亡的恐惧,以及人生来就有的胜负欲。 但李昂...他似乎少了点厮杀时该有的反应。” “这...” 西荆众学子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评价。 “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全竞丰摇头道,“毕竟是学宫几十年才出一个的天才,有些特异之处很正常。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天生就能压制情绪,掌控情绪的人历史上也不是全无先例。” 总不可能李昂的真身其实是某种妖魔, 或者他背着诸多博士,修炼了邪道宗门的暗杀秘术吧? 全竞丰为脑海中蹦出来的惊世骇俗想法自嘲一笑, 摇了摇头道:“天色不早, 学宫刊物所再有两刻钟就要关门了,我们快过去吧。” “嗯。” 友人们点头应和,那位荆国皇子打趣笑道:“又急着去看飞机航模了?感觉你来学宫,看兵书都没有看航模勤快。” 全竞丰微笑道:“天下兵书大同小异,先贤已经将战争战术研究得差不多了,排兵布阵,粮秣运输,安营扎寨,情报传输等等, 今人再钻研也很难想出什么新花样。 但飞机不同。它作为一项新事物,势必会改变战争之形式。 天下诸国,不仅在培养修士,每年还都要花重金维系庞大军队,为何? 谷躷 因为修士数量永远稀少,除了以烛霄震慑烛霄之外,必须需要相当数量的军队镇守边疆,抓捕盗贼,镇压匪患,搜捕妖邪。 治安,搜寻,维稳,都需要大量人手。 即使烛霄修士攻下一座敌国城池,这座城市也要本国军队入驻,才能正式接管。 而飞机的未来,按照学宫刊物上的描述,是朝发夕至,一日千里。是一次运输成百上千人,连带武器粮秣。 设想一下,若我荆国能有一支或数支以飞机为载体的精锐军队, 听闻边镇有叛乱,一天时间就能赶赴该处,协助修士镇压乱象。 对国家而言,可以遣散一些半农半兵的府兵、募兵,让他们回到家乡正经务农,既节省了军费钱财,也不会降低多少军力, 对于百姓而言,也能少受些盘剥。 利大于弊。” 一谈起这个,这位全小将军眉飞色舞道:“我荆国有镇东军,镇北军,也许未来,还会多出一支空输军。” ———— 回到金城坊家中的李昂,还不知道白天擂台遇见的对手,正琢磨着建立天下间第一支空降部队, 他写完了今日份的医学教材,送走了邱枫, 又在书房里奋笔疾书起来。 在不能暴露墨丝的情况下,迎战高自己两阶的对手,还是显得有些勉强。 听雨初阶的符学、念学,可操控范围并不大, 拉扯游击后天武者已经这么惊心动魄, 真要对上距离巡云只差最后一步的边辰沛,只会更麻烦。 还需要,进一步的谋划才行... 他全神贯注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很快纸张就铺满了整张桌面。 柴柴悄悄走了进来,将放有热牛奶的托盘,轻轻放在桌子边缘。 “呼,谢谢。” 李昂放下笔,喝了口牛奶,随意问道:“伽罗怎么样了?” “刚去看过,已经睡着了。” 柴柴答道。 作为第一起腹腔手术的病患,阿史那伽罗这段时间还在金城坊养病, 不过她身为炼体武者,恢复速度要比普通人快许多,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病愈康复。 “那就好。你也早点去睡吧,我再写些东西就来。” 李昂突然想到什么,顿了顿,“对了...” “怎么了?” 柴柴歪了歪头问道。 “周国去年通过学宫刊物了解到了蚊虫是疟疾致病原因,也有一些灭蚊方策, 但对于已经得了疟疾的病患,还是只能用老一套的疗法。即便都城豪族也深受疟疾其苦。” 李昂说道:“所以他们的使团最近找朝廷谈合作事宜,想要买点青蒿素回去。 朝廷派人问过我的想法,我是觉得可行。 青蒿素的炼成,较之大蒜素复杂百倍千倍,即便拿到样品也绝对不可能复制出来。 另外...” 李昂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让周国朝廷欠下一笔人情,说不定能委托他们帮帮忙,找一找十年前那场周国叛乱的逃亡百姓信息。 比如,你的家人。” 第二百八十五章 寻人 李昂的声音减轻,认真看着柴柴脸上的表情。 柴柴家乡在周国北方,十年前那里爆发叛乱,许多百姓背井离乡逃到虞国, 也就是那段时间,李昂的母亲买下了柴柴作为李昂的丫鬟。 叛乱结束后,一些周国百姓回到故乡, 也有些人长久留在了虞国。 前年李昂考进学宫后,曾在暗中委托纪玲琅、程居岫等友人,帮忙寻找有关柴柴父母的消息,甚至还找过金无算这个号称手眼通天的虞国第一富商, 但都一无所获。 现在周国朝廷求上门来,让他们本国的官吏去查,说不定有找到人的希望。 “...” 柴柴脸上笑容逐渐淡去,低垂眼帘, 双手垂在身侧,手指指尖下意识地揉搓起了衣服袖口。 “我是说有可能,有可能可以找到你的父母家人,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 李昂从椅子上站起身,认真说道:“当年我年纪也还小,没太了解其中经过,如果你不想找到他们的话,那以后就不找了。” “不...” 柴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其实我已经不恨他们了。 那时候家乡突然兵荒马乱,他们带着我一路逃到虞国,后来实在是没有了办法,才通过牙行联系到你娘,把我卖到你家。” 谈起那段回忆, 柴柴嘴唇微抿, 慢慢说道:“临走前, 他们抱着我哭着说, 几年以后一定会把我赎回去。 我每天傍晚都坐在药铺门槛边上,等啊等啊, 两年,三年,五年。 夫人她人很好,一直安慰我说他们会来的, 我就一直等, 等到周国带来的旧衣服已经太小穿不上了,他们都没有出现。” 柴柴抽了下鼻子,盯着自己的鞋尖,“还好少爷你对我很好,有你在身边,我渐渐就不难过了。 去年考学宫的时候,我那么努力,既是因为不想让少爷你失望, 其实也有点想让他们看到报纸,知道他们的女儿我考进了学宫,让他们来长安找我。 我就想看看他们,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但是...” 李昂前踏一步,轻轻搂住了有些哽咽的少女, 拍了拍对方那散发着香气的柔软长发。 “那时候我也知道, 少爷你暗中出了力, 让学宫刊物所专门在报纸头版上,写了很多关于我的文章。 街坊邻里都笑少爷你简直是纨绔子弟,对自家侍女宠溺得上了天。 侍女考上学宫,都要找人写文章歌颂,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 只有我明白少爷你不是这么想的。” 柴柴把头抵在李昂胸口,有些瓮声瓮气说道:“过了这么久了,他们都没有信息,我就觉得,他们可能已经死在哪里了...” 虞国的报纸刊物不仅在各地州府发行,甚至会售往乡镇乃至国外。 而柴翠翘的父母家人,这么久都没有音讯, 还在虞国境内的希望实在有些渺茫。 “让周国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李昂安慰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求一求山长,东君楼那么大,异化物那么多,总应该有能帮忙找到人的东西。” “嗯。” 柴柴慢慢点了点头,头发蹭过李昂衬衣,滋啦一声引发静电。 “诶唷。” 被电到的两人齐齐叫了一声,松开怀抱,看着彼此,忍不住相视一笑。就像小时候一样。 谷毗 “好了,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李昂笑着说道,捏了捏柴柴肉乎乎的脸颊。 柴柴擦去眼角泪水,点了点头,“少爷你也早点睡。” “嗯。” 李昂看着柴柴走出书房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 都说修士无所不能,但即便成为学宫弟子,踏上修行道路,掌握种种秘法,也远远称不上无忧无虑。 做好眼前事吧。 他摇了摇头,重新坐回座位,看向满桌纸张。 纸张上画着各种繁琐复杂的图形。 既有擂台地形,也有边辰沛之前展现过的各类念器的形制,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几何图案。 想要击败边辰沛,需要将自己念力控制精度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才行... ———— 夏季已至,烈日高悬, 柳枝随风飘摇,翼膜透亮的蝉匍匐在树干上,中气十足地发出聒噪声响。 学宫演武场的观众席上坐满了人,不止有各国学子,也有长安城的民众、权贵,乃至...皇族。 “人好多呀。” 顶层包厢之中,年纪尚小的临章公主,双手扒着包厢护栏,奶里奶气地说道。 “差不多有八万人吧,都是来看比赛的。” 李乐菱随意说了一句,伸手轻轻拉住临章公主的衣服后领,将她牵了回来,“别靠护栏那么近,会恐高的。” 临章公主有些不服气地双手叉腰,“我才不会呢。” “哦?也不知道是谁上次在山上的清暑殿疯跑,结果往山下看被吓到,摔在地上撞坏了乳牙。” 李乐菱无情拆穿了妹妹的谎言, 后者不服气地撅起嘴巴,结果反而露出了缺了半颗的小门牙,连忙捂住嘴巴,气鼓鼓地跑向薛皇后要抱抱。 今天是擂台赛的最后一天,事关国家荣誉,六部都提前放了假,准许官吏来观赛。 虞帝也莅临于此,不过他并没有在这个包厢,而是和几位近臣、太子、学宫山长、太皞山信修枢机、周国皇叔等,坐在稍远的包厢中。 “阿娘,” 越王李惠站起身来,小声道:“我等会儿还有比赛,能先去朋友那边么?” “嗯,去吧。” 薛皇后点了点头,虞国民风虽然不像荆国那么剽悍,一言不合就当街杀人, 但也传承了秦汉的淳朴尚武。 一个亲王作为修士参与擂台赛,不会丢份,反而显得有担当,有锐气—— 有擂台禁制保护,不存在“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的说法。 “阿娘,我也...” 李乐菱也走近过来,话音未落,抱着小女儿的薛皇后就提前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伱也去找你朋友吧。” “嘿嘿。” 李乐菱娇憨地抱了下母亲,快步走出包厢,带着护卫侍女走向远处观众席。 “唉,” 薛皇后看着女儿的背影,叹气道:“女大不中留啊。” 第二百八十六章 嗜血 李昂坐在观众席上,手掌轻压着一份报纸,闭目养神。 周围的友人们知道他在冥想,下意识地放轻了交谈的声音,以免打扰到他。 第一个上场的是裴静,他与对手鏖战一刻钟有余,最后惊险获胜, 精疲力尽的他将沧海剑高举过头顶, 观众们的欢呼声山呼海啸,位于高处的看台上,虞帝、尚书仆射裴肃等也露出了欣慰笑容。 随后是任衅、阿史那阙特勤、李惠、上官阳曜... 比赛一场接着一场,观众的欢呼喝彩声此起彼伏,唯独李昂依旧闭着眼睛, 想着什么。 这个世界,真实得有些荒谬。 演武场中的比赛, 确实关乎国家荣誉, 年轻一代修士的表现,代表着未来十年、二十年,各国修士的整体状况,意味着国家的和平与稳定。 看到自家选手获胜,无论是虞帝、山长、太皞山枢机、荆国周国皇室,他们脸上的笑意都是真实的。 观众席上,那些虞国市民百姓充满自豪的欢呼雀跃声,也是真实的。 但... 李昂低下头,看了眼今日份的报纸。 洛阳发生了工坊劳工捣毁新式纺纱机的事情。 事件的起因,是工坊主购买了最新型的大型纺纱机。 由于纺纱机效率更高, 操作所需的工人更少,这位工坊主便顺势解雇了一批劳工, 降低了剩余劳工的薪酬, 并威胁所有声称要辞职的劳工——你不干有的是人抢着干。即使降低了薪酬,工坊工资依旧要比务农高。 于是劳工们便将这位格外嚣张的工坊主殴打得落荒而逃,随后摧毁并焚烧了大型纺纱机,在衙役赶到之前一哄而散。 ... 这一切,显得如此熟悉。 李昂手掌下意识地攥紧了报纸。 他去过苏州, 亲眼见过那里的纺纱工坊,知道工坊的生产环境有多么恶劣。 弥漫飘扬的扬尘纤维, 闷热潮湿的空气, 机械麻木的劳动。 工坊中的劳工,二十几岁就提前苍老得像是四十岁。 洛阳劳工捣毁机械,绝不是只是因为担忧机械抢走他们的工作,更多的是对压迫剥削的忍无可忍反抗。 他们没学过四书五经,也不懂那些高深玄奥的道理, 但他们本能地知道,大型纺纱机的引入,会让工坊主更加肆无忌惮地降低薪酬,会让工坊主更加无视工坊环境的恶劣,会让工坊主更加肆意妄为,把人当成可以无情抛弃的机械零部件。 可悲的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推动了这一切的发生。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苏州的土地兼并已经相当严重了, 工坊主们,愿意花五倍乃至十倍以上的价格, 购买适合建立工坊的沿河土地, 在距离苏州城最近的几座村落,建立起了许多工坊, 像是吸管一样,疯狂汲取着周边的人口。 世人谁都知道,前隋就是在“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状况中毁灭的,但又能有什么办法? 农民的抗风险能力极低,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土地减产,乃至家里人患病, 很容易破产,被迫卖掉土地。 而一旦失去土地,没有谋生手段的农民只能被迫成为工坊劳工,任人宰割鱼肉。 谷竽 之前因为工坊效率偏低、利润还没有高得夸张, 苏州纺织工坊的扩张速度,还在一个合理范围内——纺织工坊利用水车提供动力,必须沿河建造,可选地址相对有限。 但灵气机,由李昂提供想法、苏冯着手实现的灵气机,则截然不同。 灵气机不需要严格选址,任何地方都能建立工坊, 并且灵气机的动力来源是无所不在的天地灵气,可以无间断工作, 其生产效率与利润率,远远超出之前所有纺织器械。 在这种情况下,工坊扩张的脚步,也将大大提速。 贫者愈穷,富者愈富。 李昂环顾周围,他所在的地方,是学宫,是虞国的最顶点。 现如今,虞国百分之二最富有的人,占据国家财富的多少? 百分之十五?百分之二十? 已经很夸张了吧。 而一旦灵气机广泛铺开,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各类工坊,这百分之二的富人又将占据多少财富? 百分之四十?百分之五十?还是百分之八十? 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李昂完全能预见到,虞国的总体财富借助灵气机飞速提升,士人、商人、豪门贵族更加穷奢极欲, 而数量更多的工人、农民,他们的生活质量会在某种程度上不升反降—— 工人农民面对效率夸张的灵气机,没有了议价能力,只能选择摧残身心的工作,一天劳作七、八个时辰,以赚取微薄的、养活家人的薪酬。 甚至于,反抗也是收效甚微的。 一名修士就相当于一支军队,面对来去自如的烛霄,普通人再多也没有意义。 灵气机,既是一副治病救人的灵丹妙药, 也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嗜血恶兽。 李昂睁开双眼,缓缓将这份报纸合上,视线停留在头版头条——那是一篇歌颂学宫修士的文章,赞扬学宫修士在学术交流中的表现,为虞国赢得了荣耀。 其中还用相当多的笔墨,盛赞了李昂。 简直...黑色幽默。 李昂摇了摇头, 他考进学宫,是要让更多人过上有尊严的体面生活,绝不是为了让发明创造成为权贵独自享有的财富。 是他像释放潘多拉魔盒一般,放出了灵气机这头洪水猛兽, 他也应该,牢牢牵住这头恶兽的缰绳,扼住它的咽喉,让它不去啃食虞国百姓的血肉。 在各方各面影响、控制着虞国的学宫,是个最好的平台。 要做到这点,自己还需要更多的威望,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势,乃至...個人的绝对武力。 演武场的广播中,报出了李昂与边辰沛的名字, 远处观众席,边辰沛施施然站起,面露微笑,享受着众人的目光聚焦,缓步走向下方擂台。 他是天之骄子,是统治着天下万民的太皞山的一员。 “日升,到你了。” 李乐菱轻声提醒道。 “嗯。” 李昂缓缓站起,将报纸随手放在座位旁边,目光坚定。 现在,先从...打爆边辰沛的头开始吧。 第二百八十七章 梅花 边辰沛缓步登上擂台,身后黑色长袍拖过地面,发出沙沙轻响。 他双手环抱于身前,看着远处面色淡漠的李昂,微笑道:“太皞山作为昊天道门圣地,以服饰来区分人员的职位、等级。 最低级的辅祭穿的是灰袍,执事着褐袍, 司铎着黑袍,主祭着青袍,神官着白袍,枢机着红袍。 圣礼、炬语、信修、审判四院,其服饰的纹路也不尽相同。圣礼院的图案是昊阳,炬语的图案是独眼, 而我们审判院的图案, 则是一座天平。 寓意称量善恶,审判众生, 搜寻潜藏于阴影之中的邪恶,维系昊天的正义与光明。” 边辰沛放下双手,露出服饰上黑底白纹的天平图案,“某种意义上,我还挺钦佩你的。 放着好好的小药王神不做,非要过来参加擂台赛, 费劲千辛万苦,鏖战数场, 就为了站在擂台上, 当着学宫师长、各国修士、无数虞国百姓的面,被我击败,助我扬名。让昊天的光芒,再次笼罩在虞国土地上。” “你这段话有三个漏洞” 李昂淡淡道:“首先,虞国百姓也是虔信昊天的, 其次, 我并没有那么重要, 打败了我, 也不能让虞国百姓焚烧掉学宫书籍, 最后,你真觉得你能赢?” “我没有输的理由。” 边辰沛摇头道,“即便没有星陨,格杀你,依旧易如反掌。” 李昂叹了口气,“类似的话我前几天才听过,那时候站在我对面的人,和你境界相当。” “你是说全竞丰?匹夫之勇而已,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边辰沛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他抬起手臂,缓缓运转气海,释放念力,令腰间系着的匕首、念针自行从挂钩上脱落,悬浮于周身。 “让你的师长、友人们看看吧,被他们寄予厚望的你,究竟会输得多么彻底...” 最后的话音,与擂台禁制的开赛响声重叠在一起, 边辰沛瞳孔一缩,猛然握紧拳头,十余柄匕首攒射而出, 沿着不同轨迹,掠过擂台。 好快。 边辰沛全力催发的匕首,在擂台上方化为残影,不断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 并且还在剧烈抖动着,阻止李昂用念力锁定它们。 一心二十念。 边辰沛的嘴角微微勾起,他的念学天赋即便在天骄无数的审判院中也出类拔萃, 能分出去的心念数量,远多于寻常听雨境修士, 以势压人,最为简单,也最为高效。 “...” 李昂眼帘微抬,将所有来袭匕首尽收眼底,左臂前甩,瞬间启动鹰山钩爪。 铛! 鹰山爪疾射而出,裹在上面的蛛行符自行启动,令鹰山爪牢牢吸附住远处擂台地面, 李昂释放念力垫于脚下,整个人如在冰面滑行一般,以鹰山爪为圆心,在擂台上划出弧形轨迹, 同时启动右手符盘,朝擂台角落发射出数张云雾符。 砰砰砰! 云雾符齐齐发出爆裂轻响,制造出翻涌浓雾,弥漫擂台。 “还想故技重施?” 边辰沛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冷然一笑,手掌自后朝前重重一拂,念力倾泻,掀起呼啸狂风。 风声喧嚣,刚刚聚集起来的雾气被强行驱散,令李昂再次暴露于视野之中。 谷鍤 “找到你了。” 边辰沛用抬起的右手打了个响指,半空中所有匕首齐齐旋转、坠落。 李昂不用抬头,就知道上方那一把把匕首正在朝自己坠来, 他如滑冰运动员般,前倾身躯,右手撑住地面,左手握持三棱短枪,斜斜向后指向下方地面。 咚! 三棱短枪骤然伸长,击打地面,在擂台禁制上激起圆环涟漪, 巨大的推力,推动李昂猛地前滑。 双方的念力总量有相当大的差距,如果隔着遥远距离,以念力、念器对轰消耗,毫无获胜可能。 所以,必须先拉紧距离。 方圆感应到敌对念器飞快接近, 李昂一掌拍向地面,整个人在贴地滑行过程中陡然翻身,避开了悄无声息刺来的匕首, 并以左手掠过腰间束带,解下九根系有纤细绳索的念针。 去。 念针疾射而出,在空中与追逐来的匕首猛烈对撞,激起火花。 铛铛铛铛—— 密集的金铁交错声不绝于耳, 得益于李昂优异的念力控制精度,这些念针灵动迅捷,指挥如臂, 它们不需要完全击退匕首,只需要在对方的必经之路上横插一脚,强行改变匕首的飞行轨迹即可。 这为李昂,又争取到了三秒钟时间。 三秒足矣。 双方距离飞快拉近,边辰沛脸上原本从容不迫的笑容,迅速隐去,变得阴郁低沉。 同一道途,修行高两阶的优势,却依然久攻不下, 甚至要当着众目睽睽,被对手逼近到身前,像野蛮武夫一样近身迎敌。 哪怕只是被击中一次,都是对他,对太皞山的羞辱。 边辰沛无法接受,因此,他抬起了双手。 空气中掀起了肉眼可见的涟漪,地表尘埃悬浮而起,在阳光照耀下散发着微光。 对于念师而言, 搬起巨石、原木砸人,无疑是最简单粗暴的杀敌手段, 稍微高级一些的,会借助念针、念线等念器,消耗的念力更少,效率更高。 而最直接的杀敌方法,则是直接以念力,破坏对手的身躯。 撕裂皮肤,粉碎骨骼,扯烂肢体, 就算是烛霄境的大修行者,被切开脖颈,或是被捏爆心脏,都无法存活太久。 太皞山审判院千年以来,都在与妖魔抗争, 长久的实践,令他们掌握了无数种高效的杀敌法门。 比如,念术红梅。 以无数道念力覆盖于目标的体表,施加力量, 由于念力的力道、方向各不相同, 会将对方的皮肤血肉沿着不同方向辗轧,造成无数红梅般的撕裂伤口。 边辰沛的父亲,那位审判院首席行刑官,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将妖魔异端的全身血肉剥落,化为嶙峋白骨。 在审判院内部,红梅之术,也被冠以凌迟之名。 撕拉—— 李昂的衣角骤然裂开,身上各处亮起禁制红光,脖颈皮肤,更是像浪花一般,掀起微弱涟漪。 第二百八十八章 心安 这感觉,就像是被丢进了风洞,直面飓风的千刀万剐。 前进的脚步被迫停下, 李昂释放念力,笼罩全身,与外力抗衡。 同时控制念针,继续抵御后方疾射而来的匕首。 双方僵持在原地, 头顶上方满是念器碰撞产生的爆溅火星。 “我其实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愤怒。” 边辰沛笑道:“是因为飞机? 还是阿史那伽罗的事情? 虞国和突厥积怨已久,说是仇深似海也不为过, 阿史那伽罗是突厥贵族,天赋优异,现在我让她再也不能怀孕生子,对虞国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未来少了一个, 乃至多个麻烦的敌人。” “...” 李昂没有回答,他眼前浮现了一幕幕过往景象。 沙洮村因一条狗而死的甘小二一家; 冤死于长安狱中的聂石磊; 腹肿黄疸而死的苏州百姓; ... 他缓缓长吁出一口气,慢慢道:“为什么?” “嗯?” 边辰沛眉头微皱,“什么?” “为什么,你们能够这么坦然。” 李昂面无表情道:“朱门贵族,权贵豪强,贪官恶吏,乡绅乡贤。 你们,似乎永远都很心安理得。 手中只要有些许权力,就忍不住要将其运用到极致, 无视, 甚至乐于见得其他人遭受苦难。 官吏巧取豪夺,率兽食人, 贵族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宁肯为寺庙神像再镀上一层金衣, 也不愿看庙外乞丐流民一眼, 挥舞棒子将其驱赶—— 贵人心善, 看不得穷人受苦, 所以要把他们全部赶走。 美其名曰,世道如此。” 李昂顿了一下,眼眸有些疲惫。 当好人真的很累,好人心中会升起内疚、惭愧、同情、哀伤、悲戚,会为自己无力改变的现实而悲伤。 坏人则完全不会对他人感同身受,永远心安理得。 地主能心安理得地逼死佃农, 吏员能心安理得地强行没收商贩财产, 放贷的僧侣能心安理得地霸占农民妻女, 官员能心安理得地对百姓敲骨吸髓... 现实是如此的魔幻,如此的光怪陆离,以至于李昂心底一直在淤积着无名怒火。 他缓缓抬起手弩,眼前边辰沛的面孔,与记忆中的周春平、李申斌等人渐渐重合。 率兽食人者,死。 砰! 指尖扣动扳机, 裹着符箓的弩箭,沿着滑槽飞旋射出,迎头撞上空气中的无形墙壁。 轰—— 精钢弩箭一寸寸折断粉碎, 符箓爆燃,灼热火焰模糊空气, 产生的烈烈狂风,吹刮起李昂碎裂的衣角。 他迎着火光,面无表情,再次扣动扳机。 轰轰轰轰轰—— 烈焰冲天,火柱吞没了二人身影。 观众席上的嘈杂声响为之一窒,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站起身。 顶层包厢之中,正在与信修枢机亲切交谈的虞帝也停下说话声,望向火光耀眼的擂台。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山长睁开双眼,看着下方擂台,眉头微微皱起。 “咳咳咳——” 谷鬕 边辰沛捂嘴咳嗽了一阵,事发仓促,尽管他及时以念力隔档住所有光热,依旧不慎吸入了两口焦灼空气。 火光散去,李昂却不在原地。 他踩踏在悬浮念丝之上,衣衫边角闪烁着灼烧火星,双手各自倒握着一根狭长念针,低头俯瞰下方的边辰沛。 边辰沛双眼微眯,仰头望着对方那笼罩在阳光中的模糊身影,那冰冷淡漠略带些鄙夷的目光, 心底升腾起莫名怒火。 “死!” 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边辰沛全力催发念力,匕首、念针如暴风骤雨般刺向高空中的对手,要将对方彻底贯穿。 “...” 李昂感受着灵识中飞快逼近的无数念器,手指轻弹, 铮—— 手中念针,被指甲弹飞到空中,发出悦耳的金属轻鸣声。 念针末端系着的念线,如同拥有生命一般,陡然飞舞回旋,死死缠绕住其他属于李昂的念器。 念器与念线,编织成一张巨大的镂空网络, 像罗网一般,精准缠住飞来的匕首。 所有匕首奋力挣扎,试图脱围, 然而材质坚固的念丝,构成了某种极度复杂的几何图案,匕首的剧烈挣扎会被最大程度削弱, 甚至一把匕首的拉扯,会在李昂的精妙控制引导下,干扰到另一把匕首的脱困。 这就是李昂殚尽竭虑、冥思苦想,最终想出来的办法。 念术蛛网。 他体内寄生着墨丝,长久锻炼之下, 能够以最少的灵气,最高的效率,像使用自己的身躯一般,轻松控制所有丝线类的念器,感知到念丝的最轻微颤动, 念丝即为蛛网,边辰沛,则成了不幸罗网的蚊虫。 这位太皞山的精英学子,脸色不由自主地苍白下去,所有念器都被他人控制,他下意识地启用红梅之术,想要抹去李昂的存在。 可惜,太晚了。 李昂从空中坠落, 无数念丝从衣袖间滑出,自发缠绕上右手手臂,裹成拳套。 第一拳! 拳头结结实实打在边辰沛脸上, 伴随着刺眼的擂台禁制红光, 这位太皞山的天之骄子远远飞了出去,贴着擂台地面颠簸滑行,如同打水漂的石头一般。 不给对方任何喘息时间,李昂蹬踏地面,后发先至,再次扼住边辰沛脖颈,将他的头重重磕在擂台地面上,正好露出擂台边缘。 边辰沛剧烈挣扎,但他的手脚四肢都被念丝加上冻寒符牢牢束缚, 只能释放念力一下一下轰在李昂身上,或是被同等念力抵消,或是被鼍龙甲吸收掉大部分动能。 第二拳。 李昂面无表情,拳套再次落下,砸在对方的脸上。 一下,一下,又一下。 衣衫角落依旧在缓慢燃烧,轻微炙烤着皮肤, 但李昂完全不在意,他全神贯注地挥拳,精准无误地控制着力道, 在对边辰沛造成最大疼痛的同时,不至于触发擂台的自动结束比赛机制。 “我认...” 边辰沛涕流满面,被泪水模糊的眼角,隐约能看见远方观众席上纷纷站起的观众。 背负着巨大耻辱的“输”字尚未脱口而出, 又是一拳打在脸颊上,将话语硬生生打回。 李昂机械麻木地捶打着边辰沛,发泄心中积攒多年的无名怒火,直到一道人影闪至身前,轻轻按住自己的肩膀,平静道:“好了。” 李昂再次轰出一拳,紧抿嘴唇抬头望去,才发现出现的是山长连玄霄。 “好了。” 连玄霄轻轻拍了拍李昂的肩膀,眼眸中没有对弟子暴走失态、丢了学宫脸面的责备,只有长者的温和与理解。 “...” 看着山长的目光,李昂心头爆裂燃烧的怒火,渐渐消散平息, 他沉默着,丢下了瘫软如泥的边辰沛,缓缓起身。 擂台禁制亮起,比赛结束。 第二百八十九章 作弊 遮挡烈日的云朵徐徐飘远, 阳光照耀在演武场穹顶的钢铁蒙皮上,反射出一轮弧形的璀璨金光, 李昂缓步走下擂台,站在草地上,眯着眼睛,凝望天空。 赢了。 尽管服饰被烈火烧得焦黑残破, 气海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空虚悸动, 手掌掌心满是念丝留下的带血勒痕, 虎口迸裂开来,伤痕边缘的皮肤向两侧翻卷, 整个人看上去惨到不能再惨。 但,赢了就是赢了。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 友人们快步跑了过来, 杨域接过他手里的三棱枪与几近报废的机巧弩, 厉纬二话不说, 从身后拿出折凳,支在地上,让他坐下, 李乐菱用沾了碘酒的棉签,小心翼翼擦拭他掌心的伤痕, 柴柴递来了提前准备好的温热盐水。 “要不要躺着休息下?” 同为念学道途的邱枫,用念力搬来了更多椅子,并在上面铺了层软垫。 “我只是打个擂台赛而已, 又不是从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 李昂对于友人们的热情哭笑不得,连连摆手,示意自己还好。 “这次打得,很不错。” 连玄霄缓步走来,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山长谬赞, 实不敢当。” 李昂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顿了一下,开玩笑道:“就是不知道山长您是说我比斗过程打得漂亮, 还是最后打边辰沛打得漂亮。” “哈哈哈。” 山长摇头失笑,“大概都有吧。 以听雨初阶,越两阶战胜即将勘破巡云门槛的对手, 这份战绩,哪怕在学宫历史上都不多见。 你老师、师兄在这里的话,也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杨域等人都有些疑惑,不知道连玄霄的意思, 只有知情的李乐菱、李昂,明白连玄霄说的是李昂在洢州的老师蒲留轩。 “山长,我老师他...” 李昂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他什么时候能回长安?” 蒲留轩当年因为被君迁子牵连,被迫自废修为,远走洢州。 前年刚要准备返回,又因为君迁子重现人世,而再次滞留洢州。 之前在苏州,李昂亲耳听见那个引起苏州水毒的白发老者,提起昭冥的事情,令他不免有些担忧蒲留轩的安危。 君迁子和司徒豸,都是昭冥的烛霄修士, 天知道那个组织里还藏着什么样的老怪物。 蒲留轩作为君迁子曾经的生死之交,就算君迁子不会对他动手, 也保不准镇抚司的那些人,为了获得昭冥的信息,会拿蒲留轩当诱饵,诱使君迁子出现。 连玄霄顿了一下,缓缓道:“快了吧...” 山长的脸上古怪神情一闪即逝,既像是叹息伤感,又像是担忧忧愁。 密集脚步声再次传来, 郁飞羽与其他几名太皞山领队也从观众席上走下,从擂台上扶起了边辰沛。 “不要扶我!” 满身狼藉的边辰沛,甩开了扶持,踉跄着跳下擂台。 谷匱 由于擂台禁制的保护,他除了脸上涕泪横流、满是青紫伤痕之外,身躯并没有受多么严重的伤。 但对于这位审判院的天之骄子而言,当着各国学子、数万观众的面,被凌虐成这幅模样,已经是最大的伤害。 “你!” 边辰沛声音略微颤抖,艰难地抬起手臂,指向李昂,咆哮道:“你作弊!” 此言一出,远处观众席的观众还听不真切, 但近处的学宫裁判、太皞山领队们,俱是神色陡变。 “边辰沛!” 郁飞羽终于按捺不住火气,伸手搭在边辰沛肩膀上,以巡云修为强令后者放下手臂,“你在胡说些什么?!” 太皞山的菁英弟子,被修为低两阶的学宫学子击败,已经够难看的了, 失败后发疯,胡言乱语,更是要将太皞山脸面丢尽。 “我没胡说!” 边辰沛不顾脸上干涸的泪痕,表情扭曲道:“这个人身上有问题! 你们在台下看不出来, 刚才在擂台上,他使用三棱枪和我的念力匕首相撞,根本不是寻常念学修士该有的力量! 即便以念代武,也模拟不出来。 而且!!” 边辰沛摊开手掌,露出藏在手心的念针。 那根念针极其纤细渺小,即便在阳光照耀下,也需要贴近距离,才能勉强看清。 “为了能提升控制精度,念针通体都会使用特异材料, 不管是金属还是玉石, 寻常念针的形制大小,都与圆筷接近, 小一些的念针,最多也就能缩小到缝衣针的水平。” 边辰沛咬牙切齿说道:“但这根,是审判院特制的狼毫念针,在保证感应精度的同时, 做到了细如毛发,最适合暗中突袭, 被击中者有时候甚至连自己被念针贯穿了都不知道。 方才我以狼毫念针,施展我审判院的蜂刺念术秘法,打在他身上, 竟然连皮肤都没能钻透! 这难道正常吗? 他是念师、符师,不是炼体武者!” “...” 在场众人不禁沉默下来, 几位学宫裁判眉头微皱,从边辰沛手中拿起狼毫念针仔细观察,确实如他所说,念针顶部扭曲弯折,像是迎头撞上了坚固铁板一般。 “你确定?” 郁飞羽语气不由得严肃起来,“也许是你在施展念术的时候,意外撞上了李昂的三棱枪,误以为自己命中了他的身体, 又或者是念针撞在了他的鼍龙甲上。” “不可能!” 边辰沛尖声道:“我已站在巡云境门槛, 念针是击中的兵刃,还是击中的人身,这我难道都能分辨错吗? 至于鼍龙甲,任谁都知道,那东西只能防御寻常刀剑劈砍,根本防不住狼毫念针! 他,他的身躯不正常! 我在审判院长大,见过黑狱中关押的那些妖魔,不会认错, 他一定是修行了魔道秘法,或者使用了禁忌异类!所以才能以肉身抗住狼毫念针!” “胡说!” 一名学宫裁判忍不住拍桌而起,朝着边辰沛怒斥道:“我们学宫大门有禁制,监学楼有禁制,擂台也有禁制, 难道你是说李昂能够瞒过这么多重禁制,骗过这么多司业博士,登上擂台吗? 妄想也要有個限度!” 第二百九十章 轮椅 无怪这位学宫裁判如此愤怒, 将异化物用于战斗,在修行界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虞国的学宫、镇抚司,周国的南皋书院,突厥的狼苑等,都会给部分博士、弟子配发特定异化物, 甚至于,作为昊天道观根源的太皞山自身,也不是完全禁绝异化物。 但,无论哪方势力,都严厉反对与异类过度密切,乃至融为一体的共生行为。 太皞山是出于信仰,突厥出于对长生天的敬畏, 虞国、周国等, 则出于历史上血淋淋的教训—— 与异类同行者, 必将被异类所同化。 无数人形妖魔,都是由曾经的异化物使用者转化而来。 边辰沛的话语,属于最为严重的指控, 一旦证实,李昂不仅会被剥夺学籍,还会被关入东君楼监牢,严加审讯, 他以前的种种发明创造,也会因为与妖魔扯上联系,而遭到重新审视。停滞十年、二十年。 此时祭酒与四名司业,也觉察到动静,一一赶来, 边辰沛紧咬牙关,一字一句道:“我愿以昊天之名起誓...” “昊天的名义, 可不是你能够随意打赌的凭证。” 冷淡的声音突然响起,信修枢机缓步走来, 抬手阻止了准备行礼的太皞山众人, 以及一些信仰虔诚的学宫博士。 他静静地看着边辰沛,后者沉重呼吸着,抬手擦去嘴角血迹,与信修枢机对视。 信修枢机停顿数息之后,像是从边辰沛的阴鸷决绝眼神中,看到了什么一般, 转头望向连玄霄,平和道:“山长,我个人并不相信有人能瞒过学宫的诸多禁制,以及诸多修士的双眼,携带异化物进来, 不过边辰沛既然已经输掉了这场擂台赛, 作为败者的请求,我觉得不妨一试。 您以为呢。” 连玄霄眉头微皱,枢机在太皞山的地位仅次于掌教,而且这位信修枢机不像他的前任那样,专心研修昊天典籍, 反而积极参与太皞山内部事务——通常意味着这位枢机要参与最终的掌教之位争夺。 对方话语的分量, 就算是学宫也不能完全无视。 “山长, 我觉得不妥,” 体学司业薛彻沉声说道:“擂台比斗本是公平公开, 事先就有数道禁制检测。 如果因为有人落败,心生怨愤,每每在赛后找理由,要求对对手检测, 那这擂台赛也就不用进行了。” “薛司业所言甚是。” 符学司业澹台乐山点头道:“擂台赛进行到这一阶段,边辰沛与李昂均已出线,都能参加下一轮的比赛。 眼下只不过是意气之争罢了。 边选手一时激愤,难以控制情绪,可以理解。” 且不说李昂为虞国立下了无数功勋,为虞国赢得了无数荣誉,无论如何也不该被当做犯罪嫌疑人看待, 身为学宫司业,关键时候无疑应以保护自家学生为优先, 哪有因为太皞山一句话,就把自家学生丢进监牢的道理。 “山长,李昂已经很累了,不如让他先下去休息吧。他的擂台已经结束了,什么妖魔异类问题,可以等他休息完了再说。” 剑学司业崔逸仙突然说道。 他是五姓七望中,清河崔氏的成员,对昊天的信仰在虞国所有豪族当中都算是最虔诚的一支。 但同时,他也是学宫司业, 掌管着监学部暗面,负责监督学宫教师、弟子有无违反学宫规矩、虞国法律。 学宫的人,没理由交给太皞山来审, 就算李昂真的私藏了异化物,也不应该是现在,刚好击败了边辰沛的这个时间点上,公开出来。 祭酒还在高台上与虞帝等作陪。 三名立场不同的司业都发表了意见,只剩下最后一位念学司业奚阳羽, 他思索片刻,缓缓说道:“山长,当年君迁子旧例...” 此言一出,其他三位司业脸色俱是一变。 君迁子对学宫、对虞国造成的破坏不可谓不大,当年他也是备受瞩目的理学、符学天才,不出意外的话,今日司业之位应当有他一席。 “东君楼中的先秦照骨镜,能透视脏腑,辨清脉络。 鉴妖台,能甄别妖邪,灭却魔魅。 厌劾妖祥锏,能驱逐恶祟,镇压不详...” 奚阳羽缓慢说道,这些异化物的存在并非绝密,其功能也在无数次的实践中得到认证, 能够在不伤害受试者的情况下,检验妖魔痕迹。 “...” 谷猡 连玄霄眉头微皱,视线扫过粗重喘息的边辰沛、老神在在的信修枢机等人,沉吟不语。 “山长,” 李昂突然说道:“我想,边辰沛选手应该是误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投来,李昂微微一笑,从杨域手中接过念针,以念针尖端缓缓刺向胸口。 吱—— 念针顶端穿过外衣,扎进鼍龙甲中。 只听撕拉一声,李昂握持念针向下拉去,将贴身甲胄撕开一道裂口,露出其中的皮革夹层,以及埋藏在里面的、数量众多的精金圆片, “在擂台比斗之前,我就在鼍龙甲里埋藏了一些圆片,作为防御手段。 边选手的狼毫念针,应该是正巧击打在了圆片上,以至于无法贯穿。” 李昂微笑道:“至于他所说的,我的力量不对,可能是因为这个。” 他拉起衣袖,显露出手臂上缠绕着的无数念丝。 “这些念丝构成护臂,配合我手掌掌心的念丝,能最大程度卸去兵器碰撞产生的反震力道,保护我的手臂本身。 边选手不知道这一点,才误以为我使用了异类。” 李昂放下衣袖,温和道:“当然,如果边选手不相信我,坚持己见, 我也愿意接受验证。 但是,我希望能加上一些赌注。 如果我被证实使用异类,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无论是剥夺学籍其他。 如果验证之后,我没有嫌疑,那么请边辰沛选手自己穿凿气海,断尽灵脉。 如何?” 太皞山弟子们一片哗然,自废修为,和穿凿气海是完全两个概念。 前者是将气海封存,堵塞灵脉,虽然痛苦但未必没有重来可能。 而后者,气海穿凿之后,就像是打破了底的瓶子, 无论如何也积攒不起任何灵气,整个人彻底废掉, 甚至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比普通人还不如。 李昂不言则矣,一说话就要埋葬边辰沛的未来人生。 “岂有此理?” “诛灭妖邪不是学宫应该做的么?凭什么要我们付出代价?” “对啊,凭什么。” 太皞山弟子们皱眉抱怨,何繁霜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冷漠道:“在擂台场合大放厥词,随意污蔑,要求当着各国修士面前,使用鉴妖台验证。 这是对李昂名誉、对虞国威信的双重伤害。 贵方自然应当承受相应的赔偿风险。” 李昂可不止是学宫弟子这么简单,他还是大蒜素、青霉素、青蒿素的注册者, 如果他当着众目睽睽登上了鉴妖台,不管结果如何,这些发明都要被重新审视,虞国百姓以及世人观念也将随之改变。 拿边辰沛的修为做担保,简直太轻了。 “好!我接了!” 边辰沛眼眸中阴鸷光芒闪烁,“如果他没问题,我自愿废去...”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量强行止住了他的动作,将他整個人推回到太皞山弟子当中。 “够了。” 信修枢机将视线从边辰沛身上转移,望向山长,平和道:“既然李昂选手已经说清了原因,解除了误会,事情不妨告一段落? 山长您以为如何?” 正如虞国不能承受让李昂登上鉴妖台的名誉风险一样, 太皞山也不可能让弟子,在学宫地界被废去修为。 信修枢机并不在意边辰沛的修为,就算边辰沛当场死了他也不会多看一眼,但他要在意太皞山在世间的威信。 “嗯。” 山长点了点头, 他的动作,令现场气氛为之一松,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山长的意思,就是学宫的意志。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信修枢机脸上又挂回了冷淡微笑,与山长、司业们随意交谈着, 边辰沛还要站起,却被身旁同学拦住,强行按在担架上,抬远离去。 “走吧日升。” 杨域和厉纬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病坊使用的轮椅,兴高采烈地架着李昂坐了上去,推着李昂向观众席上方走去。 “我又没瘸。” 李昂哭笑不得,在离开擂台范围的时候,心跳没由来地顿了一下,像是被窥探到了一般。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山长、信修枢机等人还在闲聊,感应不到目光存在。 第二百九十一章 形态 坐在观众席上,李昂拿起绷带缠绕手掌,再用扫尘符轻拂过衣物。 沙—— 大量尘埃、布帛碎屑、飞灰吸附在扫尘符上,符箓一卷一丢,整个人重回神清气爽。 ‘幸好有苦境莲在,’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平复心境。 能够预测凶吉的苦境莲, 提前给出了今天非大凶的预测结果,让他提前做了一些准备。 加上他在学宫人缘不错,有三位司业站出来维护,以及李昂之前的功绩护体,避免了最坏的情况。 “这边辰沛,” 家里也算是虔诚昊天信徒的杨域摇了摇头, 没好气道:“他父亲边雨伯作为审判院副使,诛灭了无数妖魔邪祟, 无论如何也称得上一声英雄豪杰, 怎么生的儿子会是这幅模样。” “是啊。” 雍宏忠应和道:“擂台比斗毫无风范也就算了,还这么输不起,发疯胡言乱语。 不像是太皞山天骄, 倒像是东西市剧场中,赌钱赌输了、怒骂相扑比赛‘读秒读慢了’的阿姨” “虎父也会有犬子嘛,” 厉纬撇撇嘴,“等到这次学术交流后,边辰沛就算回到太皞山,也只会成为一个笑话。” 太皞山的职位可没有子承父业、代代相传的说法, 特别是审判院,神官们的实力与名望依旧是考核的重中之重。 只要边辰沛还活着, 他就永远摘不掉自己头上这顶“被低两阶修士正面击败”的帽子。 “你最近心情很差?” 捧着书本坐在旁边的何繁霜, 扫了眼沉默不语的李昂,淡淡问道:“刚才在擂台上, 不像你平时。” “嗯?” 李昂愣了一下, 苦笑道:“稍微有点吧。” 苏州的水毒,潜藏在暗中的昭冥, 变革中的太医署,留下终身残缺的阿史那伽罗,以及注定要改变天下格局、亿万百姓生活方式的灵气机。 烦心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自己刚才在台上爆锤边辰沛,也有几分发泄积愤的意思。 何繁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不用把所有事情、忧愁都抗在肩上,可以找信任的人倾诉。” “嗯,” 李昂点了点头,嘴角笑容稍有些苦涩。 仔细算来,觉醒异界记忆已满三年,自己身边多了一群真挚友人,可敬师长, 也有了更多...无法告人的秘密。 他能将生命托付给柴柴,但柴柴很难明白他嘴里念叨的“羊吃人”、“工业化”、“无产者”是什么意思。 他能跟李乐菱聊很多事情,但李乐菱的公主身份,注定了她理解不了李昂许多离经叛道,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想法。 李昂有种莫名既视感,自己像是一个旅行者, 于夜幕下,行走在悬崖峭壁,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远处则是繁华安乐的人间,那里雕梁画栋,华灯初上, 但紧挨着城池的,便是熊熊燃烧的巨型篝火。 只有他能看见那堆不断扩散、危险至极的篝火,他想要告诉远方人群,声音却无法穿过空旷悬崖,只能听到自己独自一人的孤独回音。 李昂轻叹一声,摇头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 擂台之上,比赛还在继续,任衅、阿史那阙特勤等人陆续上场,裴静手持沧海剑以弱胜强,上官阳曜不可阻挡地以神术轰飞对手,算是为太皞山争回了颜面。 观众席的欢呼喝彩声此起彼伏,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见平日尊贵无比的修士,像剧场角斗士一样奋力搏击的。 谷妩 比赛休息期间,长安商号的伙计还会穿着写有各家商号名字的制服,推着小推车,穿过观众席,免费向市民与外国使团赠送清凉解暑的甜点、小食。 不过李昂他们倒是没有吃上免费甜点——李乐菱让仆役推来推车,从车上拿下来十几碗用醴凉符冰过的西瓜露,分给众人。 “谢谢。” 李昂尝了一口,突然顿了一下。 李乐菱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下意识问道:“怎么了?不好吃么?” “不,很好吃。” 李昂朝她展颜一笑,心思则离开赛场,来到了长安城外的山洞中。 昏暗无光的洞窟里,静默状态的墨丝分身正在剧烈抖动着, 哗啦—— 大量墨丝凋落剥离, 引得不远处那些孵化没多久的三只赤眼紫姬蜂嗡嗡乱飞。 怎么回事?失控了么?! 李昂全神贯注,将意念集中在墨丝分身上,努力收束墨丝。 十余息之后,分身终于停止了解体。 散落在地上的大量墨丝,缓缓升起,在洞窟地上形成一座座小沙堆。 并没有失控,李昂依旧能感应到脱离出去的墨丝,甚至依旧可以指挥控制它们。 这更像是...觉醒了另一种形态? 李昂不确定地思索着,刚才在擂台上痛殴边辰沛一顿之后,淤积已久的烦闷苦恼烟消云散,自己的境界似乎也从听雨初阶,堪堪爬上了听雨中阶的门槛。 在前隋时候,听雨中阶足以被称为“修士”,而非刚入门的修行者。 虽是一阶之差,但距离巡云境,现在只差最后两步, “我自身的进阶,引发了墨丝的变化么?” 李昂默默道,墨丝的第四阶段,是分化出能够远距离控制的分身, 现在的第五阶段,又有什么新的能力? 他释放意念,感应墨丝堆。 零散墨丝在原地变化出种种形状,圆体,方体,几何体都可以做到,但更复杂的结构,比如人形、兽形等,无法做到。 “不能变化出更多的分身么?” 李昂稍有些失望,分化出的零散部件功能有限,墨丝分身还是只能有一个主体。 “零散部件的控制精度、坚韧程度等,也没有太大变化。” 李昂默默想道,“那这第五阶段有什么用?充当除了墨丝分身之外的眼线耳目么? 等等,到也不是不行。” 墨丝分身的最大问题是全身黑不溜秋,即使穿上蓑衣披风,走在路上还是太过明显,容易被人发现。 要潜入城市,只能钻地或者钻河道。 有了零散墨丝,倒是能监控一大片范围。 而且... 他将意念朝向嗡嗡乱飞的赤眼紫姬蜂, 这三只蜂类前不久才从茧中孵化出来,现在不过拇指大小,每天都需要吃新鲜血肉——李昂会控制墨丝分身在山上打些野味或者河鱼回来。 “也许...” 李昂思索片刻,控制墨丝分身站起,捡起一颗墨球,轻轻放在某只赤眼紫姬蜂背上。 下一秒,异变陡生。 第二百九十二章 髓鞘 沙—— 墨球在接触到赤眼紫姬蜂的瞬间,立刻解体分散,重新变回丝状形态,直接包裹住了异蜂的身躯。 赤眼紫姬蜂本能地挣扎起来,快速扇动着膜翅,发出剧烈嗡鸣。 数息过后,挣扎停歇, 异蜂重新恢复平静,静静趴在墨丝分身手掌之中,只是其颜色变为了漆黑如墨。 分身?不,不完全是。 李昂用意念尝试着感应了一下这只赤眼紫姬蜂,心念发出的瞬间,异蜂便展起了膜翅,并且如他预想般地抬起前两足。 墨丝不仅仅是覆盖了异蜂体表这么简单, 还有数缕渗透到异蜂体内,直接与异蜂的体内神经节连接在了一起。 颅中断剑! 李昂立刻想到了自己的情况, 他体内寄宿着的墨丝同样也与大脑、脊椎的神经系统高度绑定,当年在考学宫的关键时刻,填补了灵脉的残缺。 不同之处在于,墨丝对赤眼紫姬蜂的神经连接,是并联, 共生程度远没有自己深刻。 李昂试着朝异蜂发出指令,只要在能力范围内,异蜂都能完美执行。 既可以飞到千米高空,居高临下俯瞰,进行侦查 有能够陡然加速,以蜂刺伤人。 无论速度、灵活性、攻击力,都远强于赤眼紫姬蜂的原版。 简直就是被墨丝强化过的生物形态兵器。 李昂心思急转,直接控制墨丝分身主体,走向洞窟角落。 那里捆着一些作为异蜂口粮的蝙蝠、田鼠、黄鼠狼等生物。 墨丝分身朝它们身上投放墨球,结果出乎意料。 所有生物都被墨丝寄生,在颜色变黑的同时,绝对听从李昂指令。 走动, 奔跑,跳跃,飞行, 甚至于李昂还控制一只田鼠,拿着木棍,跳了首拐杖舞蹈。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李昂的惊疑只增不减,脊椎动物神经中枢的最基本单位是神经元, 神经元分细胞体和突起两部分,无数神经元通过突起相连接,共同构成神经中枢, 才有了反射、反应、记忆,乃至意识,智慧。 墨丝不仅能控制只有简单神经节的昆虫, 还能控制有着高度复杂神经中枢的脊椎动物,篡夺身躯掌控权。 鱼,蝙蝠,田鼠, 甚至更大型的生物。 李昂立刻想到异界记忆中那些科幻恐怖类型的文艺作品, 惊疑不定之余, 全神贯注地观察分析,终于看出了些端倪。 一根墨丝, 会延伸茫茫多的细小绒毛, 渗透,或者说直接生长进脊椎动物的大脑中, 垂落在神经元的髓鞘上。 (髓鞘是脊椎动物神经细胞轴突外面的一层绝缘的脂肪涂层,避免神经元之间的干扰,也会通过“跳跃式传导”机制,加快动作电位的传递) 髓鞘相当于神经系统的高速公路,是它的存在,令脊椎动物能够快速反应、思考。 谷秠 “是墨丝垂落在髓鞘上,接管了神经元的信号传递,向神经中枢发出指定信息? 还是它自身充当了新的神经元,相当于给生物增加了‘外挂大脑’?” 缺乏实验设备,李昂也无法精准分析墨丝第五阶段变化的原理,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绝对不是寻常异化物这么简单。 过往所有猜测,被全部推翻, 李昂凝重看着身躯中的墨丝,就像是第一天认识它一样。 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暗自叹了口气,墨丝第五阶段的功能不止于此,经过实验,被控制的生物上限在三十个左右, 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李昂能分出去的心念。 并且,当他停止控制时,还可以将墨丝收回到被寄生生物体内,让寄生生物正常活动。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李昂自身的思维速度也提升了,能进入到某种急速思索,或者说“观想”的状态。 这应该与墨丝新特质有关。 在不考虑超凡力量的情况下,思维本质上是中枢神经系统中的无数细微电流,需要通过神经元自身的信息传递,以及神经元之间的信息传递来实现,是电信号和化学信号共同作用的过程。 这也意味着,思维本身,存在着生理上限的, 轴突电脉冲的速率、神经递质的释放、胞体的唤起,每一个过程都会影响思维快慢。 平均每个单一神经元发射信号的速度在每小时180公里左右。 墨丝干涉了髓鞘,取代一部分的电信号与化学信号传递,相当于拨快了李昂思维速度,看待外界就像是看慢动作一样。 子弹时间啊这是。 这项新能力对实力有着质的提升,如果用在擂台上,李昂甚至不需要使用新的念术,光凭三棱枪就能挑飞所有匕首,提前结束比赛。 铛—— 学宫的昊天钟声,将李昂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 擂台赛结束了,观众们满足而遗憾地沿着走道离开场馆,各国弟子们自愿留下来,用念力与扫尘符箓清理垃圾。 “请今天所有参加过比赛的选手先不要走,都来擂台这里一趟。” 台下裁判席传来用符箓放大过的声音, 李昂摆了摆手,没让柴柴把自己推轮椅推过去,站起来快步走下观众席。 许多选手已经围在了擂台边上, 山长、信修枢机等各国学院代表也在那里,李昂还看到了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从其印有鹿首图案的服饰来看,显然就是那位鹿篱书院的山长,鹿青崖。 学宫祭酒陈丹丘环顾了一圈,淡然说道:“各位学子今天的表现,可以说赛出了风采,让观众们看到了修行界的未来。 现在是五月初,半月后,我们将在距离长安三百里的灵台山伽蓝宗遗址,举行最后赛事,决出此次学术交流的前十, 优胜者将前往太皞山湛泉进修。 前二十者,也将得到各学院提供的奖品。 需注意的是,伽蓝宗遗址仍未彻底清理干净,有禁制存在、异类出没,存在危险。 由各位自行决定是否参加。 若四十人的名单不全,将从此次学术交流中,表现突出的学子中择优挑选。” 第二百九十三章 羊羔 伽蓝宗... 金城坊宅邸中,李昂翻阅着前隋地方县志,若有所思。 伽蓝宗和那位释醒僧所属的净念宗一样,都有着禅宗背景。 不同之处在于,净念宗是禅宗门面,经常出入于京师、洛阳,给帝王讲经。 而伽蓝宗更倾向于...走底层路线。 他们主要业务是治病, 与放贷。 在前隋,禅宗寺庙与道观一直是民间医疗体系的总要组成部分,脱产的僧人道士有非常多的空闲时间,在研读修行典籍之余,偶尔也会研究岐黄医术。 久而久之,就有一些僧道以医术而声名鹊起, 引得周围百姓登门拜访,求医问药。 悲田病坊就是有佛教徒首创,开头的悲田二字也是佛教词汇, 意为贫穷困苦。 伽蓝宗的医术相当高明,在地方县志、名人词赋等资料中,被描绘得出神入化,近似于活死人肉白骨,与另一个宗门篱花谷齐名。 并且他们还不设门槛,不管病患的信仰、年龄、性别,甚至于通缉嫌犯、江洋大盗,只要进了伽蓝宗的门,他们就会予以救治。 “只有一条规矩, 病患必须支付所有财产的三分之一,作为医药费。” 李昂看着资料, 眉梢轻挑。 伽蓝宗的医术有多高明,他们对财帛的执念就有多强。 本来就没多少钱的平头百姓, 交出财产的三分之一也不算什么, 最多卖房卖牛而已。 而豪商世家就惨了,算上土地、房屋、商号股份的全部财产, 一次抽走三分之一, 足够让他们大吐一口鲜血。 不少豪强试图拖延赖账,或者是曲线救国,将财产提前一年、数年“分”给亲朋好友, 都无济于事, 伽蓝宗会以他们觉得合理的方式,收回财产,为此不惜与其他世家、宗门展开修士之间的战争。 以这种方式,伽蓝宗迅速积攒起了庞大财富,而他们则利用这笔财富,广设钱庄,放贷给任何有需求的农民、商人、宗门,乃至国家。 天竺、南诏、周国、荆国等,都曾向伽蓝宗借过钱。 以至于前隋民间戏谑称,天下最富有的人并非隋帝或者昊天掌教,而是灵台山的光头大和尚。 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是这么一笔庞大财富。 伽蓝宗的末代方丈看见隋末乱象,深感乱世将至, 逐渐收拢了钱庄业务, 散去部分钱财, 带领少数门人躲入深山, 另立山门。 后来隋朝灭亡,战乱开启,无数修士、军阀在中原厮杀,伽蓝宗的原本山门被第一时间摧毁,财富被尽数掠夺, 其他宗门修士,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传说中富可敌国的伽蓝宗秘宝。 直至一百年前,学宫才在深山密林中,找到残破不堪的伽蓝宗隐秘山门遗址。 那里遍地狼藉,显然经历过一场大战,同样也没有秘宝的影子。 学宫公布消息后,不少江湖中人嗤之以鼻,认为学宫与虞国独吞了财富,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是伽蓝宗用来迷惑世人的衣冠冢,真正的秘宝还在其他地方。 “几百年前的遗址,现在拿来当做比赛场地,” 李昂合上县志,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要我们去帮忙挖掘宝藏么?” 可能性不大。 都被找到了一百年,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基本都被发掘了出来。 另外...李昂并不打算认真进行比赛。 ‘边辰沛的指证稍微有些麻烦,这次的比赛是听雨境二十人,巡云境二十人,最终决出十人前往湛泉进修。 假设我真的获胜了,前往太皞山...’ 谷薃 那地方可是昊天的大本营,鬼知道有什么远古禁制,说不定就能检测出墨丝来。 ‘唐突退赛有些扎眼,等半月后参加比赛,拿个不高不低的名次就好。’ 李昂下定了划水摸鱼的决心,释放念力,将县志放回到了书架上。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李昂习惯性地喊了声请进, 房门开启,出现的却不是柴柴,而是阿史那伽罗。 突厥少女红着脸,穿着睡衣站在门外,手上端着的木盘,放有牛奶与切开摆放好的梨。 “呃?” 李昂稍一愣神,阿史那伽罗就脚步摇晃地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木盘放在桌上。 “呃,谢谢。” 李昂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后仰身躯,躺在椅背上,以免碰到阿史那伽罗。 突厥少女虽然个子比娇小,但现在是夏初,穿着的睡衣稍有些单薄,衬托出了她与年龄不符的身形, 贴近时,李昂能闻到她身上混杂着青草气息的奶香味,有点像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 唔...话说回来,肥皂香皂传入突厥后,他们那边的人好像也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自己往香皂里面加香料。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自己支付专利费。 “内个,” 阿史那伽罗站起身,双手放在身后,轻咬嘴唇,与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截然不同,站在原地扭捏道:“内个...” 内個现在有得卖,东西两市都有。 李昂下意识地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微笑问道:“怎么了?” “今天多谢你啦。” 阿史那伽罗有些语无伦次道:“我看报纸上说啦,你今天狠狠揍了那个边辰沛一顿,把他揍得头肿得像猪头一样。 以后如果太皞山问起罪来,学宫保不了你,你就偷偷跑来突厥找我。就这样。” 边辰沛就是个普通弟子,他爹能不能上位审判枢机还未可知,就算上位了也不见得能拿学宫怎么样。如果学宫保不住李昂,那突厥肯定也保不住啦。 李昂哑然失笑,明白阿史那伽罗是好意,微笑着点了点头,“嗯,多谢。” “嗯。” 阿史那伽罗红着脸点了点头,站在原地停顿数秒,见李昂没什么反应,轻咬牙关凑了上来。 啵。 少女逃也似的离开书房,徒留李昂独自在座位上凌乱。 他伸手摸了下触感尚存的嘴角,稍有些迷糊。 这算是...吻吗? 除了小时候不懂事和柴柴面对面比憋气玩,这应该算是第一次吧? 呃,话说回来,伽罗肚子上的念线缝合伤口真好看,不愧是我的手笔。 “啊嚏——” 大明宫中,刚要睡下的光华公主李乐菱突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侍女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公主着凉了吗?” “没,只是感觉...” 李乐菱眉头微皱,一边躺下去,一边不太确定道:“有谁拿了我的东西?” 第二百九十四章 泳池 清晨,阳光明媚。 庭院中,李昂伸了个懒腰。 眼下难得清净, 也许是司徒豸终于落网的缘故,苏州水毒抑制得比自己想象中快很多, 学宫、镇抚司、鹿篱书院的修士,算是吃透了李昂给的青蒿素生产工艺, 以修行之法作为辅助,大规模生产出了附和标准的青蒿素与青蒿琥酯。 青蒿药物能治疗疟疾,虞国朝廷对此极度重视,要钱给钱,要物给物,争取在秋天到来之前扩大生产线,满足虞国百姓的药物所需。 虞国就有四万万人口, 南周、西荆、西国...天下间那么多人, 都要用到青蒿药物。各地报刊,乃至国外报纸,这段时间一直在称赞歌颂李昂的神迹。 据纪玲琅说,以沙德为首的洢州乡亲们还打算在城外山上(就是宋绍元以前经常爬的那一座),请修士开凿山岩, 原地凿一座李昂的巨型人像出来——这可是万家生佛的小药王神,救了上亿人的那种,就算虞国朝廷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这个提议被李昂自己否了,首先耗资太大,其次他可不想回趟老家,就看见自己悲天悯人的大号雕像。 结果洢州乡亲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不修人像, 而是修头像, 等过几年李昂回家的时候, 就能看到自己的大头刻在山上。 什么火影岩、总统山。 另一方面, 太医署的改革也相对顺利, 朝廷找修士重新扩建了太医署建筑群, 对外张贴了告示, 今年会多招收医学生, 且医学生毕业后将根据成绩被分配到各地病坊任职,由朝廷与地方支付薪酬。 后续肯定还要继续改良制度。病坊的管理,医师护工的工资,医患矛盾等等,都是长期问题。 眼下,新体系能立起来就好。 哗啦。 李昂随意释放念力,将庭院土地挖开,堆在地上。 “少爷,早。” 柴柴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看到庭院高大土堆,惊愕万分,刚想叫出声,就又意识到什么, 连忙小跑过来,贴着李昂耳边问道:“少爷你杀人了啊?” 李昂一脸懵逼,“啥?” “不然挖坟干什么?” 柴柴轻声道:“街坊邻居的阿姨们都说, 长安城大户人家的花园里埋着好多见不得人的尸体。 少爷你杀了谁?有没有留下马脚?伽罗应该快醒了, 要不我去给她灌点酒,让她再睡一会儿,你快点把坟埋好。 我再去西市买点花,种在上面。” “我又不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李昂无语地弹了柴柴一个脑瓜崩,这只柴自从考进学宫,读了书以后,心就越来越黑了, 一个管杀一个管埋的话都说得出来。 以前至少应该内心再挣扎一下。 “诶。” 柴柴捂着额头,无辜道:“那这是?” “泳池啊。” 李昂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箓,“你少爷我听雨中阶了,气海充沛,每天又能多写十张符箓。 在屋顶挂一张凝水符,把水汽集中起来,导入地下水罐。 水罐里每天换一张净水符,洁净水质, 再把干净的水注入池子,这不就是能游泳的泳池了么。” 谷詉 夏天就应该有蝉鸣、西瓜、游泳这些元素。 李昂既不想下河接触河水,也不想去学宫游泳池,干脆在自家挖一個。 反正听雨中阶了,念力符箓够用。 “哦哦。” 柴柴点了点头,搬来两张椅子,看着李昂挖掘土壤。 不得不说,修士特别是念师、符师,确实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 融土符融化坚固岩石, 念力清理泥沙, 结岩符硬化土层,再贴上一层防水防渗的各色瓷砖。 半天功夫,一个家庭泳池就建造完毕。 甚至于,还能用符箓调节水温,模拟水流,拿块滑板就能冲浪。 “难怪学宫里修行符学的学长学姐最多,确实挣钱啊。” 李昂仰躺在泳池水面之上,以念力轻托着自己,感慨着嘬了口冰镇西瓜汁,“就算符学不精,一天写不了几张符,也能过上富翁生活。” “是啊。” 同样躺在水面上的柴柴也拿起西瓜汁嘬了一口,看着天边飘过的云朵,乐呵呵地傻笑。 坐在泳池边的阿史那伽罗气鼓鼓地嘟起嘴巴,她肚子上的疤痕还没彻底愈合,不能下水, 只能用脚啪嗒啪嗒地踩着水,为李昂和柴柴制造轻微波浪。 柴柴感慨道:“如果灵脉天赋不那么珍稀就好了,修士不再是战争兵器,而是能将修为,用于生产。铺路,修桥,盖房,建坝什么的。” “灵脉天赋...” 李昂顿了一下,想到了自己体内的墨丝。 “如果谁都能修炼的话,世道恐怕会更乱吧。” 阿史那伽罗随意说道:“修士越多,所需的资源越多,能产生的烛霄修士也越多。 如果各国僵持,估计很快就会变成生孩子大战, 谁能拥有更多人口,谁就会在未来拥有更多的巡云、烛霄修士,谁就能获得绝对优势。” “嗯。” 李昂点了点头,“隋末乃至更远的两晋乱世,一些宗门和世家,为了能培育出最优秀的继承人,会疯狂联姻乃至近亲繁衍, 生出一些天生智力、身体残缺,但修行天赋奇佳的孩童,把他们当成自保的武器。 有时候甚至还会使用异化物,加快繁衍速度。” 在藏书阁的某些禁书中,记载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疑似生物改造技术的案例。 最典型的就是专职暗杀的隐秘宗门界夷宗——他们有一支五十人的修士刺客队伍,所有人长相相同,说话的语调语气相同。 那是一个疯狂混乱的,无序的,泯灭人性的,同时技术急速发展的年代, 就算是学宫遵从理性的博士们,也有些舍不得焚烧那些记载着颠覆想象诡异术法的禁忌书籍, 而是将其存放起来,希望后人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有一天把这些技术用于正规。 相信后人的智慧。 李昂摇了摇头,难怪学宫历史上,会有君迁子那样的叛徒。 对于技术狂人而言,学宫珍藏着足以惠及天下的宝库却不敢去使用,简直罪大恶极。 被冒充了 想不到我这个小扑街也有被人冒充的一天。 强调一下,黑灯夏火这个作者号,没注册任何社交平台账号!!! 任何自称是我的,拿截图示人的,都不是我!!!作者后台截图是能改出来的!!! 警惕一切拿起点作者名号装逼骗钱骗色行为!!! 骗子真的很多,希望读者们擦亮眼睛, 大神作者、lv5等级以上的作者,收入其实都还可以,一般不会扣扣搜搜卖几十几百块钱的章推费,也不会突然找读者借钱, 作者后台账号的截图是能通过网页改出来的。 这次被冒充的不止有我,还有其他作者,也是倒霉。 第二百九十五章 容身 修建泳池只是改造宅邸的第一步,接下来李昂又开垦了花园,翻修了仓库,在地下埋设污水管道,最后又去了趟西市,在陶瓷店里用马车载回来了之前预定的...陶瓷马桶零部件。 餐风饮露、服气辟谷,那是仙人境界, 起码当代修士都还是需要吃饭的。 李昂将零部件组装完毕,在柴柴和伽罗好奇的目光中,将马桶连接到水箱,一按按钮,水流便倾注下来。 “这就是抽水马桶么?” 柴柴脸色有些古怪,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薄薄的马桶盖, 发出清脆响声, “竟然还是白瓷...” “以前在玉华宫窑的老师傅烧制的。” 李昂随意说道:“失败了三次,前前后后花了六百贯吧。” 玉华宫窑的白瓷色泽光润明亮,纯白既如凝脂,又似象牙,在光照下釉心隐隐呈现桃花般的粉白色。 “这么贵?” 柴柴和伽罗都有些咋舌,光一个马桶就能买下两三间平房,或者四头耕牛。 “毕竟他们是第一次烧制,烧坏了好些个废品。而且需要由术师出手,控制窑内温度,才能保证一体成型,没有裂纹。” 李昂看着精美绝伦不输于皇宫器用的抽水马桶,心底不由得有些感慨, 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看见,估计还以为这会是什么造型新奇的花瓶,往里面插花——没看见连接着水箱、底部还有清水嘛,就是花瓶。 “苏州案例已经证明公共厕所确实能有效降低疾病扩散概率,长安城也打算扩大地下污水管道规模,在街头巷尾修建厕所。” 李昂说道:“到时候这种马桶应该会在大户人家里流行起来吧。” 优质瓷器价格昂贵, 何况是这么大件的瓷器。就算是年入千贯的富裕之家,也未必能狠下心花上百贯买一个马桶, 在价格降下来之前,仍是只有遮奢人家用得起的“奢侈品”。 在楼上楼下安装好马桶后,李昂又用各类工具做了冰箱——醴凉符驱动,冷藏饭菜蔬果。 冰柜——冻寒符驱动,冷冻肉类。 洗衣机——波轮式套桶,具有洗涤、漂洗、脱水等功能。既能用念力直接控制,也能用水游符驱动。 “这是什么?” 柴柴指了指冰箱上贴着的贴纸(一黑一白两个只穿着裤衩的男孩),好奇问道。 “海尔兄弟,” 李昂随意说道:“和金角银角、舒克贝塔、凤凰传奇齐名的搭档组合。” “哦,” 柴柴已经习惯了听不懂李昂的话语,又指了指冰柜里面造型奇特的熊猫状冰块,“那这个呢?” “冰墩墩,” 李昂翻找了一下脑海中破碎的异界记忆,不太确定道:“是一种食铁兽形状的吉祥物玩偶,生活在雪山上,喜欢搬起雪球砸自己的脚?” 柴柴与伽罗对视一眼,不是很懂什么意思, 继续将小推车上的牛羊肉放进冰柜。 午饭吃的是清汤火锅,由于伽罗在家里暂住,所以最近羊肉吃得比较多。 下午时分, 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卢雨楠。 这位来自北境黑山的商人,微笑着和李昂打了声招呼,递来一個装满长条金锭的木盒,“突然拜访,有些唐突,希望李小郎君不要介意。” “好说,” 李昂随手将木盒递给了两眼放光的柴柴,稍侧过身,带卢雨楠到客厅坐下,“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 卢雨楠收回看向庭院泳池的视线,说道:“盛夏将至,我想为北境同胞购买少量的青蒿药物。 不知李小郎君能否写一封介绍信...” 虞国对青蒿素极其重视,在长安、洛阳、岭南等地都开设了工坊,全天候生产药物。 绝大部分青蒿素供给皇宫宗室、朝廷官员、病坊医师、虞国百姓, 极少部分青蒿素会作为国礼,赠送给各国使团。 谷譎 那些世家贵族、豪商巨贾,用尽了关系,也很难在这个时候拿到大批青蒿素。 “好,没问题。” 李昂点了点头,他作为青蒿素的发明者,无疑是有这个权限的。黑山地广人稀,用到的疟疾药物并不会很多。 当时在苏州,是卢雨楠运来了大量酒石,让李昂能生产出酒石酸锑钾,紧急救治了许多疟疾重症的虞国百姓。 他去书房拿出自己的私人印章,写了封介绍信,盖好章后交给了卢雨楠。 “多谢李小郎君,” 卢雨楠松了口气,诚恳地点了点头。 “叫我日升就好。” 李昂摆了下手,有些好奇道:“北境疟疾很严重么?” “嗯,” 卢雨楠点头道:“黑山地处寒带,冻土广袤,雨水渗透不下去,就形成了一片片沼泽,淤积落叶枯木。 那里孕育出的蚊虫体积庞大,凶恶嗜血,会成群结队地叮咬人畜, 每年都有人死于疟疾。” “原来如此。” 李昂点了点头,又问了问北境的自然风貌,民风民俗。那里确实是苦寒之地,但也有着大量珍惜资源。 原木,煤炭,金银铜铁等矿物,渔业,淡水,皮毛... 唯一问题在于,交通恶劣。 卢雨楠说道:“一年中,有四个月冰雪覆盖万物,寸步难行。另外四个月冰雪消融,土地泥泞,遍地沼泽,别说马车,人走在上面都会陷进去。” 李昂眉头微皱问道:“没想过搬迁么?” “无处可去。” 卢雨楠苦笑道:“天下虽大,却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丰顺商号是有许多远洋船舶,但能迁到哪里去呢? 即便是对开疆拓土有着狂热渴求的虞国,都对苦寒北境毫无兴趣,不会花精力将其并入版图, 周国不会欢迎北境蛮夷,荆国排外冷酷, 更南方的南诏、爪哇,北境人开船去做生意还行,真要在那里久居,绝对适应不了当地的湿热气候。 相较之下,同样环境恶劣的十万荒山,因为地处虞、荆、周三国之间,反倒能得到更多关注, 让三国都派出军队驻守,商队络绎不绝, 虞国还派遣了孔家子弟,在那里建造什么孔子学院,教授荒人仁义礼智信。 “对了,” 卢雨楠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让身边侍女拿出一叠古书,“听说学宫将伽蓝宗作为最终竞赛的地址,我就找人搜集了一些资料。” 李昂接过书籍,发现这些都是历代寻找伽蓝宗秘宝的探险家留下的资料,包括伽蓝宗的史料,灵台山地图等等。 “多谢。” 李昂合上书本,真诚地朝卢雨楠感谢。这些资料谈不上有多机密贵重,但能搜集全,绝对是花了精力财力的。 “能帮到忙就好。” 卢雨楠笑着点了点头,告别过后,与侍女乘上马车离开了金城坊。 马车车轮骨碌碌转动,侍女透过窗帘看着那座宅邸,轻声道:“鹰主,这李小郎君怎么这么...纯良?印有他私人印章的文书,无论在虞国哪里都能够畅通无阻吧?” “别多事。他以诚待我,我应报之以心。” 卢雨楠摇了摇头,脑海中浮现在金城坊宅邸二楼看到的,那位突厥少女。 突厥... 黑山对突厥有着血海深仇,只有向西进发,用弓箭,用刀斧,杀死双手沾满黑山人鲜血的突厥人,他们才有出路。 突厥可汗年老体衰,他的弟弟、儿子、侄子们,逐渐按捺不住野心。草原风雨将至。时机快到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屋檐 ?????????????露擄??腔碑美??简稀吨妖猜登呈碑青巨碑任?腾丘泛腔词月。 擄擄璃荡搓足搓抿插阵鸟任或或任?戚稀农伽狮??击饰稀毫狐?厢稀永文枯杰稀元文???稀?文辅??稀?汇登?资?蹲简任灯邻。 ??????????? 荆浴碑您喊腔櫓爐词月德聊稀 勉背?阙?俊?擄盧俗词工?腔?装呀贪巨稀紫围杆“。 ??? 蚀’沛??凯赔间忧璃荡擄露射轧稀?眸努性文词肺??“连。 宁陶老擄票稀熟蚀。? 璃荡么巨?独稀戚轧璃五?蚀任?疾?裴湾??衅?隋奕杏碑美乳您稀凳?妖猜词鄙虞浴眯遍率殺。 宁熟宝斥?翁篱?薄任矿碑稀櫓盧何???稀?堵商艾稀卢赶薇稀 璃五率沈词词惯璃荡驶?稀?汇迷杰屿占稀虞浴怕翠任乳您核畅??傻任稀旷??泊工。 璃荡续呢邻邀盧櫓妖猜?薄任碑您序?足迁感?稀庙?鄙劣骑邻?璃五怀即宁溜陆但狐稀?购锻??转任纲?无受? ??? 璃荡凳瓶惯猜?朝殺塞锻?。 宁牌锁?惯浴均赔稀搜?惯回陆稀下?琴?中入碑櫓擄乳碑掏序?腔?眯泻。? 翁篱?薄邀柔??薄任碑您凳?房?文登权无饰饥稀裴湾杏?云碑您级莫?疾诊辫秃绘月登纱纱璃五驴??屑稀词???姜讳农些巨恳鄙殊您?猜任讯?。 宁?足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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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叛?弹丈任??剥菜?稀?严叛?弹谜丈足贪??息?稀 ?? 异词惨巨激?弹堵稀徐约磁灾词??别衔。词蹲咽蹲任?别衔?亦?握侦??羡根任稀 品强?蹲稀瓶?邻狐想稀 ????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天艟 看守东君楼的是一位老态龙钟的博士,他坐在影壁后方的长桌后,整个脸庞被一道积年疤痕所贯穿,鼻梁上架着厚厚眼镜,低头翻阅着一本古书。 这位老博士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灵气波动,像是纯粹的普通人。 他只在每年开学的学宫集会场合露面,即便李昂等学子也不清楚他的姓名——似乎在蒲留轩那代人刚入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学宫里了。 薛彻从腰带上解下腰牌,放在老博士桌上,毕恭毕敬道:“门守,这些学生要参加试炼。” 后者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提笔在名单上写下几行字, 下一瞬,笼罩在众人身上的阴冷气息烟消云散,那种被窥视的不适感也迅速退去。 ‘某种禁制么...防止未经登记的贼人擅闯,或者盗取东君楼中的异化物。’ 李昂眼角余光瞥向那位被称为门守的老博士手中的书籍,书本上没有任何文字。 奇奇怪怪的书本,奇奇怪怪的看门人。 众人跟着薛彻,走过漫漫长廊,沿途遇见一些造型诡异“人”。 他们穿着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学宫职工制服,动作僵硬,脸上表情一成不变,腰间别着一串串钥匙,出入于各个房间。 有些人还会推着小推车,车上摆放着各类稀奇古怪的物品。 晒成干的蛐蛐,被砸碎的玉石,飘着葱的热汤等等。 “傀儡机仆。” 像是知道众人心中所想,李惠压低声音说道:“东君楼异化物繁杂众多,有些异化物只需要锁在箱子里,贴上封条,就不会再作妖。 而有些异化物,具有活性,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保养维护’,按照特定规则行事,让它们平静下来。 每种异化物都对应着不同规律,稍有不慎就会引发灾难后果, 就算是专精于此的博士学者,也很难面面俱到。 因此东君楼会使用这种没有生命、只会循规蹈矩的傀儡机仆,来完成琐碎繁杂的维护工作。” “...” 李昂看着那些死气沉沉的机仆,眯起了眼睛。 傀儡术是念学与符学的交叉术法,流派众多,既有像鸦九那样控制他人作为傀儡, 也有像当初在太原府,遇到的余永余远傀儡师兄弟——他们以秘法制成的傀儡栩栩如生,与活人无疑。 眼前东君楼的这么多傀儡,是谁在控制?谁在提供能量? 而且... 李昂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傀儡机仆的外表似乎过于完美,无论是头发的干枯分叉,还是皮肤的毛孔,都真实得不像假人。 ‘难怪鬼市中,会流传着学宫将长安城监牢死囚偷偷运走,进行异化物实验的流言。’ 李昂顿一下,‘不知道这些傀儡拆开来后,里面会不会是木头、棉花、竹子...’ 诡异气氛中,众人穿过了漫长走廊,在推开某一扇厚重门扉后,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这里已经到了山体的另一端,两侧山崖高耸陡峭,数道溪水沿着嶙峋山壁垂直落下,如瀑布般坠入下方碧绿深潭。 而在山岩周围,搭建着许多木质脚手架,形成船坞。 船坞中心处,自然是一艘船。 一艘悬浮着的巨型木船。 不少学子下意识地惊呼出声,眼前船舶实在太大太高, 虞国江南引以为傲的、能承载数百名船员的俞大娘航船,在其面前,简直就像微不足道的小舢板一样。 “前隋天艟,长一百丈,宽十五丈,重近一千八百万斤,以昆仑若木为龙骨,玄铁山铜为骨架,” 薛彻以一种颇为复杂微妙的语气说道:“在其图纸中,天艟能搭载二十余种飞行异兽,上百种战争异化物,满载上万名船员。 谷鹨 是前隋历代皇帝最疯癫、最狂妄的幻想,集合而成的造物。” “隋朝天艟...” 一位荆国学子张着嘴巴,双眼几乎要瞪出来,“竟然是真的。” 李昂、裴静的学宫弟子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在某些前隋野史中,记载了隋朝历代皇帝,痴迷于寻找无尽海中,能赋予人永生的神山神岛。 他们派遣了无数修士、学者、船只,前往无尽海,为他们搜寻神岛消息。 很可惜,再庞大的船只,也无法横渡危机四伏、充满可怖妖魔的无尽海。 因此,他们决定倾尽国力,以先秦时期的某些战争构造物为原型, 使用不可言说的禁忌之法,建造一艘前所未有的巨舟。 这艘巨舟上的乘客,只会是隋朝宗室,以及一部分证明了自身绝对忠诚的仆役家族。 隋朝皇帝将亲自登上巨舰,率领着皇族与子民,横穿无尽海,抵达传说中的极乐仙岛。 至于结尾,正如虞国史书所述说的那样,隋朝的最后一代皇帝离奇暴毙,帝国转眼间分崩离析。 “隋帝崩殂後,由於其没有子嗣,前隋宗室挑選出了新的小皇帝。那位小皇帝面对四起狼烟,决定启用这艘尚未完工的天艟,镇压叛乱。 可惜在此之前,上百个宗门就已经联手凿开了长安大阵,四处烧杀掳掠, 这艘天艟,也在战乱中被埋在了山崖之下,直至隋国灭亡,都没有等来出航的机会。” 薛彻难得感性地叹了口氣,带着众人踩踏吱呀作响的木板,登上巨舰。 山长,信修枢机等各国代表已经在舰首处等待。 信修枢机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而荆国皇叔,南周国师等人的脸上,笑容难掩僵硬。 天艟是隋国国力顶点的造物, 即便上面的某些构造、阵法,是前隋皇室不传之秘,当代无法复制使用, 天艟上所搭载的作为武器的异兽、异化物,也多半损毁, 这么一艘宏伟巨舰,只要能悬浮飞行,都是对各国的巨大威胁——别的不说,两军对垒僵持之际,天艟在战场上方遥遥飞过,敌对军队的士气就自行崩塌了。 “都到齐了?” 山长扫了眼登上舰船、东看看西看看的众多学子,朝祭酒陈丹丘眼神示意。 后者点了点头,从腰带上解下一块古朴玉佩,放入到舰首的扁平船舵中心凹槽处。 嗡—— 船舵亮起一轮微光,七面船帆自行扬起,迎着峡谷间大风猎猎飘扬, 系在船只围栏与船坞上的十数根沉重铁索,也自行解开,释放巨舰。 木质甲板发出连绵不绝的吱呀响声,但不是那种腐朽船只濒临死亡的呻吟, 更像是一头沉睡已久的战争巨兽,正在吐息、苏醒。 天艟,启动了。 除了几位烛霄修士外,所有人下意识地抓紧了舰船护栏,以抵抗脚下的剧烈摇晃, 李惠抬起手臂,释放念力,阻挡头顶上方坠落的溪水, 甲板另一侧的某位南周弟子则反应不及,被瀑布淋成了落汤鸡。 陡峭山壁缓缓后退, 伴随阳光慷慨洒落,前方视线豁然开朗, 山林,农田,道路,城池。 李昂呼吸着清晨微风,俯瞰虞国大地。 第299章 天艟 看守东君楼的是一位老态龙钟的博士,他坐在影壁后方的长桌后,整个脸庞被一道积年疤痕所贯穿,鼻梁上架着厚厚眼镜,低头翻阅着一本古书。 这位老博士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灵气波动,像是纯粹的普通人。 他只在每年开学的学宫集会场合露面,即便李昂等学子也不清楚他的姓名——似乎在蒲留轩那代人刚入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学宫里了。 薛彻从腰带上解下腰牌,放在老博士桌上,毕恭毕敬道:“门守,这些学生要参加试炼。” 后者抬头澹澹地看了他一眼,提笔在名单上写下几行字, 下一瞬,笼罩在众人身上的阴冷气息烟消云散,那种被窥视的不适感也迅速退去。 ‘某种禁制么...防止未经登记的贼人擅闯,或者盗取东君楼中的异化物。’ 李昂眼角余光瞥向那位被称为门守的老博士手中的书籍,书本上没有任何文字。 奇奇怪怪的书本,奇奇怪怪的看门人。 众人跟着薛彻,走过漫漫长廊,沿途遇见一些造型诡异“人”。 他们穿着只有黑白灰叁种颜色的学宫职工制服,动作僵硬,脸上表情一成不变,腰间别着一串串钥匙,出入于各个房间。 有些人还会推着小推车,车上摆放着各类稀奇古怪物品。 晒成干的蛐蛐,被砸碎的玉石,飘着葱的热汤等等。 “傀儡机仆。” 像是知道众人心中所想,李惠压低声音说道:“东君楼异化物繁杂众多,有些异化物只需要锁在箱子里,贴上封条,就不会再作妖。 而有些异化物,具有活性,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保养维护’,按照特定规则行事,让它们平静下来。 每种异化物都对应着不同规律,稍有不慎就会引发灾难后果, 就算是专精于此的博士学者,也很难面面俱到。 因此东君楼会使用这种没有生命、只会循规蹈矩的傀儡机仆,来完成琐碎繁杂的维护工作。” “...” 李昂看着那些死气沉沉的机仆,眯起了眼睛。 傀儡术是念学与符学的交叉术法,流派众多,既有像鸦九那样控制他人作为傀儡, 也有像当初在太原府,遇到的余永余远傀儡师兄弟——他们以秘法制成的傀儡栩栩如生,与活人无疑。 眼前东君楼的这么多傀儡,是谁在控制?谁在提供能量? 而且... 李昂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傀儡机仆的外表似乎过于完美,无论是头发的干枯分叉,还是皮肤的毛孔,都真实得不像假人。 ‘难怪鬼市中,会流传着学宫将长安城监牢死囚偷偷运走,进行异化物实验的流言。’ 李昂顿了一下,‘不知道这些傀儡拆开来后,里面会不会是木头、棉花、竹子...’ 诡异气氛中,众人穿过了漫长走廊,在推开某一扇厚重门扉后,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这里已经到了山体的另一端,两侧山崖高耸陡峭,数道溪水沿着嶙峋山壁垂直落下,如瀑布般坠入下方碧绿深潭。 而在山岩周围,搭建着许多木质脚手架,形成船坞。 船坞中心处,自然是一艘船。 一艘悬浮着的巨型木船。 不少学子下意识地惊呼出声,眼前船舶实在太大太高, 虞国江南引以为傲的、能承载数百名船员的俞大娘航船,在其面前,简直就像微不足道的小舢板一样。 “前隋天艟,长一百丈,宽十五丈,重近一千八百万斤,以昆仑若木为龙骨,玄铁山铜为骨架,” 薛彻以一种颇为复杂微妙的语气说道:“在其图纸中,天艟能搭载二十余种飞行异兽,上百种战争异化物,满载上万名船员。 是前隋历代皇帝最疯癫、最狂妄幻想,集合而成的造物。” “隋朝天艟...” 一位荆国学子张着嘴巴,双眼几乎要瞪出来,“竟然是真的。” 李昂、裴静的学宫弟子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在某些前隋野史中,记载了隋朝历代皇帝,痴迷于寻找无尽海中,能赋予人永生的神山神岛。 他们派遣了无数修士、学者、船只,前往无尽海,为他们搜寻神岛消息。 很可惜,再庞大的船只,也无法横渡危机四伏、充满可怖妖魔的无尽海。 因此,他们决定倾尽国力,以先秦时期的某些战争构造物为原型, 使用不可言说的禁忌之法,建造一艘前所未有的巨舟。 这艘巨舟上的乘客,只会是隋朝宗室,以及一部分证明了自身绝对忠诚的仆役家族。 隋朝皇帝将亲自登上巨舰,率领着皇族与子民,横穿无尽海,抵达传说中的极乐仙岛。 至于结尾,正如虞国史书所述说的那样,隋朝的最后一代皇帝离奇暴毙,帝国转眼间分崩离析。 “隋帝崩殂后,由于其没有子嗣,前隋宗室挑选出了新的小皇帝。那位小皇帝面对四起狼烟,决定启用这艘尚未完工的天艟,镇压叛乱。 可惜在此之前,上百个宗门就已经联手凿开了长安大阵,四处烧杀掳掠, 这艘天艟,也在战乱中被埋在了山崖之下,直至隋国灭亡,都没有等来出航的机会。” 薛彻难得感性地叹了口气,带着众人踩踏吱呀作响的木板,登上巨舰。 山长,信修枢机等各国代表已经在舰首处等待。 信修枢机一如既往的平静澹漠,而荆国皇叔,南周国师等人的脸上,笑容难掩僵硬。 天艟是隋国国力顶点的造物, 即便上面的某些构造、阵法,是前隋皇室不传之秘,当代无法复制使用, 天艟上所搭载的作为武器的异兽、异化物,也多半损毁, 这么一艘宏伟巨舰,只要能悬浮飞行,都是对各国的巨大威胁——别的不说,两军对垒僵持之际,天艟在战场上方遥遥飞过,敌对军队的士气就自行崩塌了。 “都到齐了?” 山长扫了眼登上舰船、东看看西看看的众多学子,朝祭酒陈丹丘眼神示意。 后者点了点头,从腰带上解下一块古朴玉佩,放入到舰首的扁平船舵中心凹槽处。 嗡—— 船舵亮起一轮微光,七面船帆自行扬起,迎着峡谷间大风猎猎飘扬, 系在船只围栏与船坞上的十数根沉重铁索,也自行解开,释放巨舰。 木质甲板发出连绵不绝的吱呀响声,但不是那种腐朽船只濒临死亡的呻吟, 更像是一头沉睡已久的战争巨兽,正在吐息、苏醒。 天艟,启动了。 除了几位烛霄修士外,所有人下意识地抓紧了舰船护栏,以抵抗脚下的剧烈摇晃, 李惠抬起手臂,释放念力,阻挡头顶上方坠落的溪水, 甲板另一侧的某位南周弟子则反应不及,被瀑布淋成了落汤鸡。 陡峭山壁缓缓后退, 伴随阳光慷慨洒落,前方视线豁然开朗, 山林,农田,道路,城池。 李昂呼吸着清晨微风,俯瞰虞国大地。 第300章 铃珠 为了防止惊扰百姓,天艟在驶出山谷后,便由慢至快,提升高度。 茫茫云海翻涌起伏,似乎伸出手去,就能握住如丝缕如薄纱的云雾, 一群飞鸟自东面靠近,贴近了撑满鼓张的船帆,借助风力滑翔。 各国学子们凭靠着栏杆,难抑心中激荡,沉声吟诗作赋。 “日升,怎么不去和其他人讨论讨论诗赋?” 苏冯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叠卷宗。 李昂看了眼不远处大发诗性的李惠等人,摇头道:“我的辞赋水平自己清楚,还是不凑热闹了。” 比起吟诗,他还是更好奇这艘船一些。 这么大一艘船,到底是怎么飞起来的?后备隐藏能源在哪? 看出了李昂心中困惑,苏冯笑道:“这艘船是学宫五十年前才从地里挖出来,断断续续修了几十年,前段时间才算修好。 给陛下展示过后,还是第一次正式使用——也算是给你们这些参加试炼的虞国学子以壮声势了。” “苏博士您也参与维修了?” “我倒没有,维修主力一直是祭酒和东君楼的博士们,皇宫中的供奉偶尔也会来帮忙。” 苏冯摇了摇头,“好奇这艘船是怎么飞起来,又是怎么抗衡天地罡风吧? 我也好奇,不过苏子他老人家有句话说得好——理性亦有尽头。 理学是能够分析、理解一些简单异化物。 但那些复杂危险的异化物,它们的存在形式、作用原理,压根不在人所能理解的范围内。 前隋那些宗室皇族,隐世宗门,以为自己可以理解异类,驾驭异类,甚至与异类融为一体, 其下场就是变成疯子、傻子。” 呃,某种意义上,自己现在已经与异类难分彼此了。 李昂面不改色,继续道:“那我们这么把天艟展现出来,没问题么?” “你是说让荆国周国有了提防?” 苏冯咧嘴一笑:“倒也不会。天艟是前隋皇室以禁忌之术建造的寻找仙岛的载具。 必须由有着纯正皇室血脉的修士,来完成建造。 现在哪还有前隋皇室, 天艟已经是孤品了,新建一艘困难重重。更多的是威慑其他势力,展现学宫底蕴。 战争方面,不是说天艟不强,完整形态的天艟确实有着一舰灭一国的能力, 只不过,这么一艘慢慢吞吞的大型舰船,还不如十个烛霄修士闯过国境,长驱直入来得高效直接。 另外还有成本、风险的问题。综合考虑下来,飞机反而要比天艟更具潜力——那可是理学范围内的造物,能够被复制重现,不会有失控之虞。” 那为什么不掺在一起做成航天母舰呢? 修士的最大不足来源于身躯本身的“孱弱”, 这个孱弱是对比武道宗师的弱小, 其他道途的大修行者,被命中要害,照样会有性命之危, 因此天下各国,才会是现在这种态势——烛霄境是定国支柱, 如果让他们出现在战场上, 取得了显着战果、全身而退还好说, 若是烛霄修士大量受伤乃至死亡, 将会是对整个国家安全的动摇——其他国家的烛霄完全可以趁虚而入,一天之内屠光所有州府的刺史太守。 而飞机就便宜多了... 哗啦—— 天艟的风帆下降少许,整艘巨舰的巡航高度,也随之降低,落到了云层之下。 众人早已离开了长安地界,放眼望去,山脉连绵起伏,丛林郁郁葱葱,不见半点人影炊烟。 “灵台山到了。” 祭酒陈丹丘的声音,传遍整个甲板,“现在由我来介绍试炼规则。 试炼场地是整片灵台山山脉, 试炼时间为八十四个时辰。 待会你们每个人都能领到两张符箓,一张防护符,能抵御一次致命伤。 一张警报符,激发后,等同于投降退赛,届时会有师长们前来接引。 至于获胜条件—— 我们在灵台山范围内,提前投放了诸多异兽,一些异兽身上会携带特殊铃珠。” 铃珠? 李昂眉头微皱,立刻想到了异兽分类学中的内容。 一位龙溪书院的学子举手问道:“敢问祭酒,铃珠指的是海介铃珠吗?” “没错。” 陈丹丘点头道:“无尽海中,贝类妖兽所出产的海珠,名为海介铃珠。根据贝类所属种类不同,铃珠也会拥有特异之处。 如避水,御风,驱兽等等。 有点类似于符箓。 我们在铃珠上刻了数字,代表其分数与种类, 分数越高,意味着铃珠的效果越强,携带这颗铃珠的异兽也就越危险。 你们可以消耗铃珠,来保护隐匿自己,也可以用于进攻,掠夺他人的铃珠。 当试炼结束时,按照每个人剩余未使用的铃珠的分数总量,来决定排名。 被提前淘汰者,不被记录名次。” 收集铃珠,保证存活。 这条规则看似很简单,但甲板上的各国学子们,瞬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试炼名次,是按铃珠分数总量来决定的, 也就是说,如果想要获得去湛泉进修的机会,必须夺得前十。 铃珠以及异兽的存在,使得听雨境修士在面对巡云境的时候,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无论是积攒铃珠、利用铃珠作战,还是布置陷阱设伏,亦或是引导异兽攻击他人, 都能有以弱胜强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没说不可以结盟... 在场学子面面相觑,目光不由得吊诡起来。 陈丹丘平静问道:“还有什么问题么?” “祭酒,” 李惠举手,一本正经问道:“如果有人一不小心从伽蓝宗遗址里面挖到宝藏,那算谁的? 能不能发掘出秘宝后,立刻退赛啊?” 甲板上响起轻微笑声, 陈丹丘也难得微笑道,“当然可以。伽蓝宗已经被我们来回犁扫了这么多年,越王要是能发掘出秘宝,那只能说殿下与佛法有缘。 另外,我们也在一些遗址中,放置了铃珠。 至于是深入伽蓝宗腹地,探索秘境,找寻秘宝, 还是在灵台山周围停留,狩猎妖魔,积攒力量, 都要靠各位自行判断。 好了,灵台山已至,各位请慢走。 我们会在山外静待佳音。”(未完待续) 第301章 组队 祭酒陈丹丘一抬手掌,船舵旁边的木箱中便飞出一张张符箓,径直扑向学子们的手掌。 啪。 防护与警报符箓,紧紧贴合在众人的左手手背上,缠绕一圈。既不会影响手掌动作,也不会轻易掉落。 “祭酒,那我们怎么下去啊...” 李惠看了眼自己胖乎乎手背上的小号符箓,询问话语还未说完, 陈丹丘就已双掌合十。 嗡! 无形拉力,齐齐勾住甲板上四十名学子的腰部。 下一瞬,所有学子都被甩向空中,脱离甲板,离开了天艟的保护范围。 哗—— 狂风在耳畔呼啸刮过, 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侵袭全身,气海紊乱震荡,召唤不了灵力。 李昂不得不眯起眼睛,瑟缩身躯,以抵旋转造成的离心力。 他视线中的最后一幕,就是所有学子,都在和自己一样,向着灵台山不同方向飞坠而去。 ———— 完成了。 陈丹丘缓缓放下手掌,看向平面船舵。 四十名学子投放完毕,接下来... 他在木质船舵边缘按了几下,船舵表面的木质纹路立刻亮起微光。 光芒聚点成线,聚线成面,勾勒出灵台山脉地形地势。其中闪烁着四十颗快速移动中的蓝点。 “这些蓝点,就是学生么?” 荆国皇叔皱眉问道。 “正是。” 陈丹丘点了点头,手掌轻抚过船舵, 木质纹路上,立刻亮起了茫茫多的红色光点。 这些红点,代表了携带海介铃珠的妖魔异兽。 ———— 一路向下坠落, 大地在视线中迅速拉近,随着那股灵气扰动消散,李昂迅速释放念力,调整身形,恢复到头上脚下的状态。 在即将撞上葱郁林海的前一瞬,他伸出左臂向下方压去, 从衣袖中释放大量念线,如蛛网一般笼罩在高耸林木的树梢间,轻巧地托住了自己的身躯。 吱呀—— 被蛛网带动的树木枝干倾斜弯曲,帮李昂卸去了下坠余势, 他手掌一甩,收回念线,降落在满是枯枝落叶的地面之上。 这里就是,灵台山。 李昂环顾四周,视线中全都是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茂密树木, 抬起头,透过稀疏树影仰望天空,那艘堪比航天母舰的天艟也不见了踪影。 “把学生投放进场地就飞走了?” 李昂咂了咂嘴巴,祭酒陈丹丘刚才把所有学生击飞的动作,已经宣告了试炼的开始。 他故意释放灵力扰动,让所有选手看不清其他人的飞行方向与落地位置, 同时灵气扰动的结束时间,也刚好在降落的前几秒——能挺进这一环节的学子,都是听雨、巡云境的强者,能凭借自身实力,安稳降落。 “先确定自己方位吧。” 李昂从腰带上解下指南针,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指针紊乱飘摇,无法指明方向。 “禁制已经开启了么...” 他眉头微皱,收起指南针,一边以短刀开路,噼开荆棘灌木,向山上缓慢行进,一边思索。 首先就是试炼规则,四十名选手,以谁获得的铃珠分数最多决胜。 乍听上去很简单,但仔细思索,就能发现玄机所在。 “海介铃珠是无尽海中无数贝类妖魔孕育出的天然符箓,具有种种异能。 铃珠分数是唯一获胜条件。而获得铃珠的方式共有三种,一猎杀妖魔, 二,探索伽蓝宗遗址秘境, 三,劫掠...其他人。” 李昂默默道:“前两种无疑存在危险。 为了给学生制造困难,祭酒他们挑选的妖魔肯定不会是大腹便便、任君屠宰的废物。 探索秘境同理,稍有不慎就会翻车。” 四十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分散在这么一片广袤山脉,如果谁都隐匿气息,很难找到彼此。 但是,一旦修士和其他存在发生战斗,那情况就不同了。 无论是战斗产生的声光,还是灵气波动,都能让周围范围内的其他人,迅速锁定地点。 李昂没有释放念力将自己托向空中,他不清楚其他人的方位, 在试炼初期,任何张扬炫耀、留下灵力波动的行为,都可能引来敌人。 他一路向山上攀登,手中刀刃噼开一条条藤蔓荆棘, 得益于念丝的贴身防护,偶尔落下来的蜘蛛、爬虫、毒蛇之类,根本无法在李昂身上立足,更别说造成伤害。 没多久,李昂就登上了山顶。 他依旧没有使用念力,而是手脚并用爬上树冠,向山下张望,手中纸笔迅速画下周围山脉的地形地势。 “向北翻阅两座山,能看见一些残破的建筑物,似乎是伽蓝宗遗址。 向东有一条贯穿山脉的河流,可以先去那里狩猎妖魔...” 收集好了信息,李昂便从树冠上跳下,刚一落地,他立刻侧转身躯,手中释放念力。 嗡—— 一根从灌木中射出的冷箭,被念力强行制止,悬停在李昂手掌前方。 那丛灌木砰的一声炸裂开来,从中蹿出一道披着树叶披风的人影,手中长刀径直朝李昂噼砍而来。 铛! 李昂以三棱枪点中长刀刀刃,身形借力暴退的同时,沉声喝道:“等一下!” 那人影不管不顾,手中长刀抡成满月,噼碎无数挡路树木,径直袭来。 李昂不得已抬起手臂,以鹰山爪钉入高空树杈,整个人向后摆荡,与对方拉开距离的同时,沉声爆喝:“你家里人在我手上!不想让他们死就停手!” 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李昂还在话语末尾,加上了“嘿嘿嘿哈哈哈”的阴冷怪笑。 这话一出,那道人影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见对方停手,李昂急速说道:“你叫萧达是吧?周国学子,听雨境。你我境界相当,真要打起来,不管谁赢谁输,结果都是双方受损。 输的人被淘汰,赢的人也没有任何收益。”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语,李昂抬起右手,向下拉了拉袖口,露出手腕处满满当当的符盘,里面塞满了各式符箓。 披着树叶披风、脸上涂抹着黑绿色伪装油彩的萧达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是确定了自己没有绝对把握,当即弯曲嵴背,手握长刀,缓缓向后方灌木退去。 “等等。” 李昂却没有放对方走的意思,他收回符盘,沉声说道:“你刚才是想趁着试炼刚开始,提前淘汰一个竞争者是么? 我们的降落地点比较接近,又不是同一阵营,先下手为强并没有什么错。 不过,我倒是有个更好的提议。 你我组队如何?”(未完待续) 第302章 信誉 组队? 萧达目光微凝,低沉沙哑道:“什么意思。” “方才在天艟上,” 李昂说道:“祭酒没说不能够结盟。没有说,意味着默许。 林中危机四伏,潜藏着无数妖魔。 试炼者既要提防异类袭击,又要吃饭睡觉、调养气海、绘制符箓、磨砺兵刃。 即便单枪匹马把事情都干了,也得警惕其他的试炼者突然出现,发动突袭,劫掠走自己的铃珠。 假设所有人都以自身利益为优先去考虑,找人组队,无疑是最优选择。 两名同境界修士,在配合得当的情况下,完全能发挥出一加一大于二的能力。” 萧达目光闪烁看着李昂,低沉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找虞国的人?” 你以为我不想么? 李昂心中吐槽了一句,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平和道:“因为正好和你先遇上了。 以目前的状况,我们有三种处理办法。 一,相互攻击。且不说能不能战胜对手,就算侥幸险胜,也没有太大的铃珠收益,只是提前淘汰了一个竞争者而已,反而会暴露自己位置。 二,见面之后,不攻击对方,直接远离。 这么做是能够避免危险,但如果接下来,遇上其他阵营的组队修士, 比如两个或者三个荆国人, 那就完了。 三,组队。 你我不妨先结成同盟,向外探索,狩猎妖魔得到铃珠,可以五五分成。 而如果遇到了其他国家的单个学子,也可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结成同盟。” 萧达沉默良久,他不懂得什么叫博弈论,但衡量利益的道理他懂。 天知道那些学宫博士往灵台山里投放了什么勐料,在弄清楚情况之前, 多人行动远远比独自行走于幽暗丛林来得安全——即便这只是相互利用的权宜之计。 “如果我和你组队,并且,” 萧达幽幽道:“在路上遇到了两个虞国,或者周国的学子呢?” “你在担心团队内部势力出现倾斜,对弱势一方不利?” 李昂明白萧达心中担忧,当即说道:“这个不必当心。试炼时间长达七天,现在才刚刚开始。没人拥有多少铃珠分数,不至于起内讧——淘汰别人不算赢,得到铃珠分数才算获胜。 如果我猜的没错,接下来几个时辰,像我们这样的对话,会在灵台山脉的其他地方发生很多次。 这将会是试炼的第一阶段。” “第一阶段?” 萧达眉头皱起,“还会有第二阶段?” “当然,不过那得等到几天以后了。” 李昂微微一笑,没有过多解释,“另外,你也不必担心我对你有什么算计。 我李昂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来不会坑害同伴友人。” 萧达闻言,眉头微松。 眼前的学宫弟子,可是天下闻名的小药王神李昂啊。对方的名望信誉,确实有所保障。 没什么好担心的。 念及于此,萧达收起了长刀与弓箭,沙哑道:“好,我为刚才突然袭击表示道歉。” “都是小事。” 李昂大度地摆了摆手,微笑道:“至于现在,我们还是先去狩猎一些妖魔吧。 起码弄清楚有多少种海介铃珠,每种铃珠又有什么用。” ———— 傍晚时分,一只毛发洁白、四蹄生有黑色纹路的利木牛,正在溪边饮水。 它的体型庞大,肌肉发达,四肢着地的情况下,仍有近一丈高。寻常狮虎在它面前,就像是小猫咪一般。 这么一只三级妖兽,即便在溪边温吞吞地喝着溪水,也足以令灵台山原本栖息着的野兽,望风而逃。 而它的肩膀处,用细绳栓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借着夕阳光芒,隐约能看见珠子上刻着一些字样。 铮! 一支手弩箭矢悄无声息从密林间疾射而出,正中利木牛眉心。 牛类眉骨何其坚固, 钢铁箭簇根本没能贯穿牛首,只听咔嚓一声,整根木质箭矢因强大冲击力折成两端,飞过利木牛头顶上方。 轰! 裹在箭杆上的火烈符箓自动启动,释放汹汹烈火,笼罩住利木牛的牛首。 听雨境的火烈符自然不可能一击杀死一头三级妖兽, 待到火焰散去,利木牛依旧屹立于原地,其脸庞上的白色毛发被灼烧了大半,一双牛眼也因疼痛愤怒而急速充血。 “哞——” 利木牛仰头咆哮一声,低沉兽吼震落了不少林中叶片,却没能向更远的山林散播——周围林间都布置好了隔音符,阻断了兽吼声响。 趁着利木牛抬头间隙, 林间的不同位置,再次射出一支箭矢。 这根箭并非手弩所发射的木箭,而是炼体弓者所使用的精钢箭, 其速度、力量远远强于普通箭矢。 咻—— 精钢箭贴着利木牛的脖颈掠过,飞旋箭簇正好割开了缠绕在其肩膀处的细绳, 金属箭身上贴着的蛛行符,也凭借黏性,吸住了随着细绳滑落的铃珠。 随着精钢箭射入林中消失不见, 利木牛长吼一声,向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冲锋而去。 近一丈高的健硕身躯,冲锋起来犹如一面移动城墙, 堪比斩马刀的牛角,所到之处,所有树木都被噼碎,无数木屑爆溅纷飞。 然而射出那支箭矢的弓手,早已不在原处, 至于那支抢走了海介铃珠的箭矢,也已被散布于林间的念线勾中,收了回去。 溪水岸边,只剩下无能狂怒的利木牛,还在不断掀翻树木泄愤。 ———— 山林原处,李昂与萧达重新碰面。 二人的腰间都别着锦囊。 半天时间,他们已经在山林间狩猎了杀死四只低级妖魔, 又通过抢掠,夺走了三颗高级一些的铃珠——四级以上的妖兽,对付起来非常麻烦,还不如抢了铃珠就跑。 加上利木牛这颗,总共八枚铃珠。 “博士们确实在山脉中投放了不少妖魔。不过,就像修士一样,妖兽也需要饮水吃食。 只要沿着溪水河流行进,不愁找不到妖兽。” 李昂随意说道,随手将念丝收回的精钢箭丢还给了萧达,“利木牛携带这颗,是四级铃珠,价值五十分,具有石爆效果。你拿还是我拿?”(未完待续) 第303章 淘汰 按照试炼规则,灵台山脉内所有海介铃珠都会被标上等级与分数。 李昂与萧达搜集到的铃珠中, 有一级,酸液珠,价值十分,能喷吐出腐蚀酸液。 二级,幻音珠,价值二十分,能制造出虚幻声响。 三级,疲乏珠,价值三十分,能令接触者感到强烈疲惫。 三级,臭气珠,能散发出强烈臭味,驱散妖兽。 李昂手上这颗石爆珠,是目前收集到的分数最多的铃珠, 考虑到利木牛不算是最难缠的妖兽,应该还有更高等级、更多分数的铃珠存在。 “你拿吧。” 萧达看了石爆珠一眼,没有犹豫太久,直接说道。 这些产自无尽海的海介铃珠,存在一个缺陷——它需要消耗新鲜的修士血液才能释放。 常见的使用方式,是在掌心划开一道流血伤口,手持海介铃珠,触发其效果。 铃珠的效果越强,抽取的血液也就越多。 修士也是活人,失去少量血液还好,大量失血照样会头晕目眩,四肢乏力。 这也是海介铃珠,没有大规模取代符箓的原因之一。 萧达是纯粹的后天炼体武者,可用手段没有那么多样。 这半天的狩猎中,李昂发挥的作用比他更大。考虑到两人还要继续合作,让出一颗四级铃珠并没有那么关键。 “好。” 李昂也不客气,直接将石爆珠丢进系在腰侧的锦囊,随后他看了眼渐晚天色,拿起念线走到溪边,用念线结成渔网,轻松捞了几条鱼上来。 清洗鱼鳞,剖开鱼腹,舍弃内脏,再拿出灼温符,在不生火的情况下做成熟鱼,两人分而食之。 吃完后,又掩埋鱼骨(防止气味引来野兽),转移阵地,在数百米开外的密林间找了个位置。 李昂砍伐了一些藤蔓,将藤条编织成麻绳,再拿大片树叶编织成两张吊床,将吊床悬挂在高处树梢,彼此间隔十米, 并在周围森林中,借着灌木掩护,布置好了警戒符、念线与各类陷阱。 包括且不限于长矛陷阱——由弹簧轴、长矛、绊弦等组成。 一旦有人踩过绊弦,长矛就会立刻弹射出去,贯穿猎物身躯。 套索陷阱——由竹木、套索和绊弦组成。 触发绊弦后,套索会立刻收紧,由回弹的竹木将猎物吊到空中。 竹桩陷阱——在地上挖一个土坑,土坑中埋设带有倒钩的竹刺,土坑上方设置翻盖木板,并铺上树叶。 一旦有人踩到翻盖木板,就会跌入坑中,被竹刺贯穿。由于竹刺带有倒钩,强行取出只会造成更大伤害。 ... 萧达看着李昂娴熟地布置好各类阴损至极的陷阱,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惊疑不定。 他和厉纬一样,都是行伍出身。大致能看出那些陷阱的功能与原理。 李昂展现出的野外生存技能,比他认识的边境老兵,乃至山林猎户都要熟练, 有些陷阱的阴损高效程度,简直匪夷所思, 绝对是在无数条人类与野兽的性命基础上,发明出来的。 如果李昂只是用念线与警戒符布置陷阱还好,毕竟任何符箓都带有轻微的灵力波动, 其他修士仔细侦测也未必不能侦测出来。 但这些陷阱,都是竹木材质,除非其他修士全神贯注,持续用灵力扫描脚下,否则很容易中招。 也没听说过,学宫会教新生这些啊... 难道世上真的存在天才,光凭看书就能掌握技能,甚至举一反三,开拓创新么? 萧达心底惊骇万分,数次欲言又止。 躺在吊床上的李昂...同样疑惑茫然。 和当初制造载人飞机不同,布置陷阱这些能力,直接出现在他的脑海当中,都不需要费力回忆,双手自然而然地知道怎么做。 就跟当初在洢州觉醒的外科手术能力一样。 难道异界的我,是一名野战医师么? 外科医术,野外生存,厨艺,格斗,兵击... 这么多技能,难道异界兵王竟然是我自己? 李昂苦思冥想了一阵,也没有得到答桉,脑海中的异界记忆依旧残缺不全,每当他试图回想起自己究竟是谁的时候,大脑就会传来阵阵刺痛,阻止自己。 并且回忆中,还会额外泛上来一些奇奇怪怪的动漫记忆, 什么《到了异世界就要拿出真本事~》《平凡职业早就世界最强》《为美好世界献上祝福》《重生之我是人人果实幻兽种尼卡形态》... 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应该大概也许是一名老二刺猿。 李昂摇了摇头,用念线包裹住全身,盖上用树叶制成的被子,防止蚊虫叮咬。 正当他要睡着之际,天穹中景象突变, 一道苍白剑光贯穿天际,在天空中迅速绘制出一副巨型图卷。 “这是...” 李昂与萧达立刻抬头仰望, 只见图卷上记录了所有试炼者的姓名,与所得铃珠的分数。 “第一名,上官阳曜,二百七十分。 第二名,李惠,二百六十分...” 李昂眯着眼睛,视线迅速掠过图卷,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十七名,一百二十分。 “第二十九名,一百分。” 萧达也找到了自己的名次,眉头深深皱起“这是学宫博士放出的信息么?为什么要公布?” “为了增加竞争烈度吧。” 李昂澹澹道:“在夜间公布名次与分数,让实力最强的几人成为众矢之的。 毕竟只有前十才能去湛泉进修,而不是前十的,名次越靠前,得到的奖励也丰厚。 这次试炼只看最终分数,也就是说,即使在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时辰,也能通过劫掠其他人的方式,来大幅度提升自己的名次。” 不想要一无所获,就得主动去争去抢。安稳发育,不可能比得过那些劫掠他人成功的人。 怎么听上去...这么内卷? 哪个人才想出来的,要不要再加个绩效考核、末位淘汰制? 李昂心底无语,不由得默默念诵异界记忆中的致死咒语。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谢谢你,感谢有你, 世界更美丽(^3^)╱~~...’ 夜空高处,以剑气绘制巨幅花卷的学宫剑学司业崔逸仙,眉头皱起,莫名感觉夜风微寒。(未完待续) 第304章 狩猎 崔逸仙心念一动,身形化为剑光,划破天幕,降落在灵台山外的天艟上。 天艟上装有大量物资与随行人员,因此在各国学子们,于深山密林中艰难野营的时候, 巨舰上的众人开起了小型酒宴。 “山长,” 突厥可汗的侄子,突厥叶护眉头紧锁,举着酒杯,用口音浓重的长安官话问道:“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晚上公布名次? 这样做难道不会诱导学生相互攻击,掠夺对方,造成恶劣影响么?” 酒宴的欢乐气氛为之一顿,一些荆国、虞国人员看着这位面不改色的络腮胡突厥叶护,表情都有些诡异。 好家伙,这话说得,天下间最喜欢劫掠抢夺行为的,难道不是你们突厥人么? 你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入围最终试炼的突厥学子数量少,觉得不好赢吧? “此番学术交流的目的,是为了让各国学子,认识到真实的修行界环境。” 连玄霄平和道:“十万荒山,无尽海,离渊,九幽... 这些不可知的禁地,近百年来,越来越活跃。 也许这一代人、下一代人,又要面临两晋时期,妖魔作乱为祸世间的局面。 让他们提前适应也好。” 妖魔乱世... 天艟甲板上的空气流动一滞,一位周国使团官员,结结巴巴道:“山长,妖魔蜂拥不是传说么...” 连玄霄澹澹地看了他一眼,平静道:“天下没有永久盛世,王朝兴衰治乱,往复循环, 人间与妖魔关系亦是如此。 近三百年来,人族强盛而妖魔衰微,但阴阳趋于平和,总会有易位运转、群妖倒卷一天到来。 或是五十年后,或是一百年后。 我辈修士,当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连玄霄顿一下,突然意识这句话不太恰当。 我辈...天下间,和他同一个时代的修士,已经所剩无几了。 所熟悉的故人逐一消亡,甚至自己弟子那一代人,也逐渐销声匿迹,化为年轻一代修士口中的“前辈”。 自己,已经这么老了啊。 山长眼帘微微低垂,望向甲板尽头的地平线,似乎要看透幽暗深邃的密林,看见下方一个个学子。 尽快成长起来吧。 ———— 清晨时分,李昂从吊床上起来后,立刻去查看了周围森林里埋设的陷阱。 大部分陷阱都没被动过,只有一个竹刺陷阱被触发,捕到了一只体型肥硕的野兔。 李昂干脆利落地杀兔、放血、褪毛、切肉,萧达主动去林间找了点茱萸过来——就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 这种植物又名“越椒”、“艾子”,其中的食茱萸具有香辛气味,与花椒、姜并称为三香。 两人在河边找了块扁平石头,将食茱萸果实洗净碾碎,与兔肉一起放在石头上,再用灼温符贴在石头背面进行加热,做了顿简易麻辣兔肉。 一只野兔显然不够二人分的,萧达又从河里捕了两条鱼上来,快速烹饪吃完后, 意犹未尽地将石板埋进土里,拿河水清洗掉嘴里的辛辣味,收拾好装备,开始新一天的狩猎。 五级妖兽,黑袋狼。 四级妖兽,鳀鱼妖。 四级妖兽,羊魃... 两人沿着河岸,向南进发,沿途掠夺各类妖物身上携带的海介铃珠。 一天下来,又得到了八枚铃珠,但萧达的表情反而越来越凝重。 沿途开始出现一些身上没有携带铃珠的妖兽,显然,它们之前已经被其他选手掠夺过一遍。 非常不妙的消息,这意味着其他人也和他们一样,正在沿着河岸狩猎, 并且双方的狩猎区域,正在逐渐重合,随时可能正面遭遇。 这份担忧,在夜晚时分,星空中再次出现分数画卷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第一名依旧是太皞山的上官阳曜,八百一十分,比昨天整整多出了五百四十分! “怎么可能?!” 萧达愕然失声,要知道一枚四级铃珠才值五十分, 上官阳曜即便是年轻一代中最顶尖的巡云强者,也不可能在一天时间里,狩猎十一头不同的三级妖兽。 要知道妖兽之间是存在领地概念的,越强大妖兽,就越能在冥冥中感受到附近存在的、同境界的其他妖魔。 彼此会与对方保持一定距离。 这也就意味着,灵台山范围内,强悍妖兽的空间分布会相对平均。 就算上官阳曜真的那么厉害,每次出手必有收获,也不可能横渡灵台山这么大的范围,边赶路边狩猎。 只有一种可能... “上官阳曜已经和人组队,并且,他们现在正在狩猎其他选手。” 李昂眯起眼睛,抬头仰望星空中的画卷,“第四十名,赵和璧,二十分。 第三十九名,车伟弘,四十分。 第三十八名,邹水悦,五十分。 发现了么?这些人的分数,比昨天还低。” “你是说,榜单上名次最低的人,已经被上官阳曜他们劫掠过了?” 萧达立刻反应过来,“等等,那为什么他们还没被淘汰?” “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末尾的这些人,没有与上官阳曜等狩猎者相遇, 而是已经和同国的、能够信赖的队友组队,把身上的铃珠都交给了队友。 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铃珠需要血液才能使用,真要组队的话,也应该分开保管才能效果最大化。” 李昂平静道:“第二种可能性,榜单末尾的这些人,确实遭遇了狩猎者队伍, 但狩猎者队伍只是劫掠了他们携带的铃珠,而把他们放走了。 就像是饲养动物一样,故意让他们活下去,继续收集铃珠,方便第二波、第三波的收割。” 你的野区,我来养猪。 “这...” 萧达刚想问那被劫掠的选手不会投降么,就明白了过来, 是啊,狩猎者队伍,肯定会选那些最弱的、对他们最没有威胁的听雨境选手,来“合理养猪”, 而被劫掠的听雨境,因为还有“在后续赛程中,找到本国强大修士组队”这个希望,不至于立刻投降退赛。 “可恶...” 萧达攥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上官阳曜他们,是一个湛泉名额都不想放出来啊。天艟上的裁判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么?” “这种情况显然在规则设计范围内,不算破坏规则。 强者组队狩猎弱者,这就是试炼的第二阶段。” 李昂顿了一下,“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在他的预想里,画卷上的分数变化,应该出现在第三天、第四天的夜里, 看来那位上官阳曜,要比自己想的还要强一些。 “那我们怎么办?” 萧达沉声问道:“这片河域,已经出现不少被掠夺了铃珠的妖兽,我们和其他人的狩猎区正在重合。 如果上官阳曜正在狩猎听雨境,迟早会找到我们。” “...” 李昂看着夜空中缓缓消散的字迹,思索片刻说道:“我们最好向灵台山中间进发。 由于河流环绕灵台山流淌,因此初级队伍这两天的狩猎,都发生在灵台山周围一圈。 只有前往灵台山中心,才有可能在未来几天,避开上官阳曜他们。 并且,灵台山中心也是伽蓝宗遗址所在地。 如果上官阳曜他们求稳的话,绝不会在试炼前期就进去探索遗址...” 话音未落,远处山林间传来轰然巨响,无数树木折断,飞鸟走兽仓惶逃窜。 那是... 萧达望着极远处升起的冲天光柱,牙关紧咬。 昊天神术。 上官阳曜,就在附近。(未完待续) 第305章 围攻 不需要怀疑,远方那道撕裂了夜幕的通天光柱,充盈着神圣气息, 仅仅只是远远凝视,便给人以一种涤荡心灵、纯净内心的感觉,彷佛在聆听长安那响彻全城的昊天钟声。 只有修为精纯、对昊天虔信不移者,才能有如此声势。 “我们走吧!” 萧达神色陡变,压低声音说道:“以上官阳曜他们的能力,迟早会发现这里。必须趁他们还没腾出手来,前往灵台山中心的伽蓝宗遗址...” 萧达是周国人,虽然周国比虞国更加虔诚信仰昊天,但肯定没办法和荆国相比。 假设上官阳曜真的找了人组队,萧达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被他们接纳。 李昂没有回答,他站在林间空地,静静等待了一阵。 那道通天光柱徐徐消散后,南方密林间继续传来了连绵起伏的轰然巨响,大地轻微震荡, 无数飞鸟飞离了倒塌折断的树木,四散逃走。 “...你先走吧。” 李昂突然说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就此别过。” “什么?!” 萧达愕然,前往伽蓝宗遗址避难是李昂的主意,他现在不仅不走,反而要冒着巨大风险,去查探情况? 要知道他可是李昂啊,三番两次将太皞山颜面踩在脚下的存在。在太皞山弟子那边的仇恨值已经拉满了。 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李昂迅速收拾好了装备,左臂一甩,朝南面树杈发射鹰山爪,整个人荡入幽暗林中。 “...” 萧达看着李昂消失的身影,咬牙跺脚,转身向北方奔去。 ———— 上官阳曜踩踏在飘摇树梢之上。 他双手环抱于身前,一袭白袍背后的昊阳图桉闪烁着微光,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庞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漠俯瞰着下方空地,澹澹道:“认输吧,阁下,再僵持下去没有意义。” “是么?” 隋奕冷然一笑,借着朗照月光,握着剑柄环顾四周。 除上官阳曜外,四名穿着太皞山白袍的人影,封锁了所有退路。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巡云境的灵气波动,或握持长剑,或虚攥符箓,或结成法印,牢牢锁定了隋奕的气机。 ‘这太皞山的人作弊了吧?怎么这么快就凑齐了人手?’ 隋奕心底恼火吐槽,脸上依旧不动声色,说道:“围攻我一个弱女子,传扬出去,各位不怕被天下修士耻笑么?” “如果曾经于半月之内横穿周国,仗剑击杀了庆州府人熊段骅、庭州府毒蛟龙乌鲁、博州府摘星贼司空奴等十余名恶贯满盈修士的荧惑剑,也能被称为弱女子的话, 那天下间恐怕就没有多少人敢自称豪杰了。” 上官阳曜语气平和, 反倒隋奕脸色一尬。几年前她刚拿到学宫行巡令牌的时候,可以说志得意满,骄傲上天, 先去了十万荒山宰杀妖魔,觉得不过瘾, 又隐匿身份,开了个名为荧惑剑的马甲,杀穿周国境内的山贼匪患营寨,在周国境内留下了大好名声。 并且她每荡平一个营寨,解救完被山贼俘虏的受难者,还会拿着拖把, 以山贼的血为墨水,在墙上写一些自己冥思苦想想出来的装逼诗句。 比如“手握日月摘星辰,世间无我这般人。” “魔前一叩三千年,回首凡尘不做仙。” “仙路尽头谁为峰,一见荧惑道成空。” ... 现在想想,还真是羞耻中二到爆。 “咳咳。” 隋奕轻咳一声,掩盖尴尬,缓缓道:“你们几个太皞山的,又是组队,又是劫掠, 分数在榜上遥遥领先,为什么跑来找我的麻烦? 我现在虽然是学宫教习,不砍人很久了,但要拼命兑掉你们一两个人,还是能做到的。” “因为我没有信心稳赢阁下。” 上官阳曜大大方方承认道,“试炼还有五天时间,今晚的榜单,已经让剩余所有试炼者有了警觉, 我们必须要在其他人组队结盟之前, 解决掉最为棘手、最可能出面担任领袖的几位巡云境修士。 阁下就是其中之一。” 铃珠无主的机制,使得在试炼结束的前一秒,其他人依旧能通过劫掠,乃至交易的方式, 来获得大量分数,赶超前面的人。 上官阳曜既然冒着成为全民公敌的风险,做出了组队劫掠行径,就必须将优势保持到最后一刻。 “是么,” 隋奕目光微凝,明白了眼前状况,“既然如此,那就,来战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便化为残影,出现在西侧太皞山符师的身前。 铮—— 长剑出鞘, 燃烧着赤红剑气的剑刃掀起无数落叶,纷飞叶片还未落地,便被撕毁碾碎,湮灭成灰。 那位太皞山符师面对来袭剑光,双目圆睁,脚下土地飞起数张早就埋伏好的符箓。 烧竭符,催发出烈烈火焰,笼罩隋奕全身; 土融符、沙陷符,融解地表落叶与土壤,将土层化为急速旋转的大型沙暴,困陷对方; 强抗符,于空中构造出无形屏障,阻碍剑气前进道路; ... 符学道途,讲究厚积薄发, 身藏境、听雨境的符师,正面对抗,很难敌得过其他道途。 但到了巡云境,情况则大伪变化。 准备充分的符师,在阵地战中可以说是一枝独秀。任何突发情况,都能有符箓应对。 在赤红色剑光的照耀下,这位太皞山符师的脸庞明晦不定, 只需要拖住对方几秒钟时间,为其他人争取到奔袭过来的机会,这场战斗就没有任何悬... “念”字的思绪尚未在脑海中流淌完毕, 符师身前由强抗符构成的无形屏障,就如暴然坠地的玻璃器皿般,浮现大量蛛网裂纹。 咔咔咔咔—— 一层,两层,三层... 整整七层强抗屏障,被赤红剑气尽数撕碎, 隋奕眼眸冷冽如冰,毫无平时的慵懒怠惰, 她手执剑柄,挥舞狭长剑刃,突破烧竭符的火光,突破漫天飞扬的沙尘, 无可阻挡地砍在符师肩膀上,将他整个人如葫芦一般重重击飞出去。 砰! 白袍符师翻滚着撞在树上,整个人被落下的枝杈与叶片掩埋, 左手手背的学宫防护符箓自行触发,朝天空中发射焰火。(未完待续) 第306章 人猿 啪—— 漆黑夜幕被警报焰火光芒照亮,树影齐齐向后方投映,在地上印出狭长阴影。 剩余的太皞山四人同一时间出手, 隋奕手中剑气大炽,反手一挥,剑刃先破开袭来数道念力,再震开悄无声息刺来飞剑,最后格挡住当头噼下大斧。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 握持着巨斧的太皞山武者沉声道:“阁下果然名不虚传...” 隋奕完全没有和对方攀谈的想法,左脚前踏半步,一拳轰出。 火曰萤惑星,因其荧荧如火,方位时常变化而得名。 隋奕的萤惑剑意,在肃杀残酷之余,还兼具千机变幻。 草木枯枝可为剑,风霜雨雪可为剑,自己的拳头...同样可以是剑。 轰! 她的左拳爆燃起剑气,锤在太皞山武者的胸口。 后者坚实如铁的肌肉,如同水面般掀起波澜, 巨大的冲击力席卷全身,令他嵴背的昊天白袍呲啦一声裂开缝隙, 双眼暴突,似脱离水面的鱼。 他手背上的防护符箓闪闪发光,只差一下就能达到伤害临界点,自动触发,将他踢出试炼, 然而其他人不会给隋奕补上第二拳的机会。 脸庞狭长的念师,怒目圆睁,发丝倒竖飞起,气海运转倾泻念力,硬生生将武者从危急局势中拉了出来。 面无表情的方脸剑师,两指并拢比作剑诀,朝着隋奕斩落。 咻—— 破空声响彻林间, 那柄被萤惑剑气遥遥击飞出去的飞剑,再度飞回,沿途不知道贯穿多少林木、割断了多少藤蔓灌木, 带着飞扬木屑,径直刺向隋奕脖颈。 其速度是如此之快,其剑意是如此之锐利, 以至于当剑锋竖着割开一只飞向光芒的飞蚊时,它还无知无觉地继续前进,直到身躯一分为二,坠入尘土。 无路可退,唯有,迎刃而上。 隋奕有些狰狞地残酷一笑,曼妙腰肢抽身回刺。 只见萤惑剑芒收敛集中于剑尖一点,不闪不避,直击飞剑锋刃。 铮!! 两柄剑在空中碰撞,僵持, 一连串璀璨火星爆溅,金属摩擦声尖利刺耳, 剑刃对剑刃,剑意对剑意, 那名太皞山剑师的脸色为之一白,他的五脏六腑随着本命长剑嗡鸣而剧烈震颤,脑海像是被高温利刃刺中一般,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 萤惑剑意,就像带毒的烈火,焚烧着他的心神,令他无法专心致志, 砰!!!! 飞剑率先坚持不住,剑刃尖端崩断开来, 金属刃片飞旋出去,悄无声息没入一颗四、五人合抱粗的参天大树中,余势不减,又噼开了数颗树木。 本命剑折断,方脸剑师如遭雷击, 气海翻腾,灵气奔涌, 结成剑诀的十指指尖,裂开一道道缝隙,从中渗透出淋漓鲜血。 “回神!” 上官阳耀沉声暴喝,配合手上释放的、笼罩剑师的清澹昊天神辉,将后者心智重新拉回了现实。 只不过,本命剑折断,就算还能作战,战力也下降了起码七成。 “不愧是学宫行巡,监学部,萤惑剑。” 上官阳耀面色凝重,在双方大境界相当,且己方人数占优、提前设局的情况下, 隋奕以一敌五,淘汰一人,重伤两人... “原本以为,这次试炼的最大对手,会是那位越王李惠。没想到,会是阁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攥拳,置于身前。 拳心中光芒微放,纯洁神圣的昊天圣辉正在酝酿生成。 “既然如此...还请阁下,阅剑...” 伴随着上官阳耀的话语,他伸出右手,攥住了虚幻的昊天圣辉,将其如剑柄一般,一点一点,从拳心中缓缓拔出。 隋奕面色凝重,她能感觉到那道昊天光辉带来的强大压迫感。 不能让他把剑拔出来。 敲定主意,隋奕身形消失于原地,化为一道残影掠向高空中的上官阳耀。 “拦住他!” 不需要受到重创的剑师提醒,战力尚存的念师、武者,齐齐出手。 念师双掌合十,在空中制造一道道念力阻碍,阻挡隋奕前进步伐。 武者蹬踏地面,高高跃起,手中巨斧噼向隋奕头颅。 隋奕不闪不避,左臂衣袖中滑落一颗混圆无缺的海介铃珠,落在掌心,正好被手掌中的裂痕伤口鲜血所触发。 五级风压珠,能制造出堪比飓风的强烈气流。 轰—— 螺旋气流在隋奕脚下急速生成,推动她陡然加速, 给我,滚开!! 隋奕振剑前扫,萤惑剑气无可阻挡地斩断念力屏障,荡开巨斧,自下而上撩向上官阳耀。 这一剑太急太快,即便上官阳耀也来不及做出应对,只好仓促拔剑。 光。 纯粹到极点的光,照亮了幽暗密林, 诸邪退散,恶诡平息, 那些感应到灵气波动、在暗中窥视等待时机的妖魔异类,纷纷退去逃离,不敢直视那道凝结成断剑形状的昊天神芒。 隋奕依旧在挥剑, 她手中的萤惑赤霄,跨越漫长距离,撞上了昊天神辉。 一红一白的耀眼光芒笼罩密林, 时间彷佛放慢了许多倍, 飞扬的尘埃, 在落叶层中逃窜的无数虫豸, 每个人脸上或惊愕或慌张的表情, 都凝固在了这一刻。 而后,时间开始流动。 轰—— 肉眼可见的冲击波以剑刃为中心,向周围急速扩散。 上官阳耀重重地飞了出去,撞断了无数树木枝杈, 念师、武者也被气流扫中,飞出百步开外。 至于隋奕——她在半空中勉强平衡姿态,单膝跪地, 反握坑坑洼洼满是裂痕的萤惑剑,以剑身刺入土层,一路火花带闪电,在整个人撞上山体前强行止住后退之势。 手掌颤抖,呼吸紊乱, 隋奕先看了眼虎口迸裂的右手掌心,又看了眼受损严重的萤惑剑,不由得紧抿嘴唇。 她知道上官阳耀的状况同样糟糕,但眼下的气海储量,已经不足以再战斗下去。 撤,先撤离这里,找够人手,再反杀回去。 如果上官阳耀他们是各凭本事,那么以隋奕的慵懒个性,说不定现在就摆烂退赛了, 然而对方组队劫掠,后续很可能会以相同手段,对付学宫的师弟师妹们。 不管是以师姐,还是教习,亦或是前任行巡的身份,隋奕都不能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先走为上... 她匆忙起身,刚准备遁入林中, 一颗海介铃珠,已然从远处灌木飞出,在她头顶炸裂开来。 五级铃珠——斥气珠,能将一片范围内的空气,短暂地排斥出去,令范围内的活物窒息。 这颗铃珠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巧妙, 周遭空气瞬间荡平, 隋奕呼吸一滞,本就颤抖的手掌没能握稳萤惑剑柄,令破损长剑坠落在地。 击发出这颗铃珠的人影,从灌木中缓缓现身,正是边辰沛。 他也在上官阳耀的队伍当中,只是此前的战斗太过激烈,以他听雨境的修为根本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只能隐藏在暗处静静等待。 没想到,真的找到了机会。 边辰沛满脸阴鸷地踏出灌木,他憎恨李昂,憎恨学宫,自然也憎恨这所谓的学宫行巡。 “死吧...” 边辰沛双掌合十,控制二十把匕首疾射而出,刺向隋奕。 如果用匕首在对方的脸上手上切开一道道微小伤痕,就算能愈合,也会留下难看的疮疤吧? 边辰沛的脸上浮现狞笑,彷佛看见了隋奕满脸血痕的模样。 然而... 咻! 熟悉的、裹着符箓的手弩箭矢破空射来,在边辰沛耳边爆裂,将他整个人轰飞出去。 依靠鹰山爪在林间摇荡前进的李昂,保持着对边辰沛的弩箭射击,压制对方不能起身, 同时释放念线,捞起了单膝跪地的隋奕,将她飞拽过来,抗在肩上。 借助勾爪钢索的离心力,李昂在空中划了个圆形轨迹,扛着隋奕,逃向山上。(未完待续) 第307章 逃生 山风呼啸,月光冷冽。 李昂在林间摆荡前行,沿途不断用念力破开挡在前面的树木枝杈,震开飞鸟虫豸。 “诶?” 隋奕趴在李昂肩膀上,张着嘴巴,惊愕道:“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送死的啊。 李昂在心底颇为哀愁地叹了口气,试炼前十名要前往太皞山湛泉进修,存在暴露墨丝的风险,因此他打算找个机会,让自己以一种合理方式被提前淘汰。 只是没想到,好好的送死计划,竟然遇上了隋奕师姐, 而且这位平时嘻嘻哈哈、混吃等死的师姐,关键时刻还战力爆表,差点锤爆了上官阳曜等人。 “师姐你好重啊。” 李昂无奈说道,用念线将隋奕扛得更稳了一些, 刨除掉性格太过慵懒疲乏、不像虞国传统女性这一点,隋奕还是挺有...魅力的。 身材曲线柔美,肩膀上触感柔软。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咱虞国以胖为美。” 隋奕翻了个白眼,颠簸之际,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毫无仪态地龇牙咧嘴道:“诶唷你倒是轻点啊。” 她的状态不可谓不差,气海中灵气十不存一,灵脉震荡不休, 手掌掌心为了使用风压珠而造成的伤口还在不断流血, 更严重的是,强行与昊天神辉剑对拼,令她的整根肩膀脱臼。 果然还是卸下学宫行巡一职,松懈太久了啊... 隋奕暗自叹了口气,心底有些懊恼。 如果换做一两年前,就算面对围攻她还是会败走,也不至于会伤得这么惨。 “李!昂!” 山下传来边辰沛的怒吼咆哮,他用念力发射自己,不断踩踏树梢,朝着山上追来。 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他手掌一招,二十柄匕首便如箭雨般攒射而出,破空声似跗骨之蛆,追附上山。 李昂感应到念力扰动,放出鹰山爪、钩住远处树梢的瞬间,转过身来,自衣袖中射出念针与一枚四级紊流珠。 嗡—— 晶莹剔透的铃珠爆裂开来,在原地制造出一股没有规律的紊乱气流。 枝杈折断,叶片纷飞, 二十柄念力匕首被风势卷中,虽然勉力从狂风中挣脱,但飞行轨迹依旧不可避免地发生偏移, 差之毫厘,没能命中李昂与隋奕。 没关系,还有机会... 边辰沛眯起双眼,将念力凝聚于手掌,手刀噼向前方,整个人从一分为二的紊乱气流中穿行而过,继续着追逐。 他不需要击溃李昂,只需要拖延几息时间,足够后面的上官阳曜等人调整好气息即可。 面对状态尚存的巡云念师、先天武者,只有听雨中阶的李昂,和严重受伤的隋奕,没有任何翻盘可能。 就是现在! 边辰沛双眼陡睁,从衣袖中飞出无数念针,与匕首一起分化为漫天花雨,坠向前方。 在擂台上败给李昂后的这半个月时间里, 边辰沛沉沦过,迷茫过,自暴自弃,自怨自艾,将自己锁在房中谁也不见, 直到郁飞羽使用咫尺虫,给太皞山发去讯息,而太皞山那边寄过来一封信。 一封署名边雨伯的信。 信上字迹铁画银钩,冷冽如刀,只有一句话—— 别给我丢脸。 边辰沛紧咬牙关,不顾灵脉颤抖,气海震荡,强行控制每一根念针、匕首, 令它们从四面八方包围封锁李昂的前进轨迹。 脸不是别人给的,需要自己争取,如果丢掉了,也只能自己捡回来。 咻—— 空气撕裂声再次响起,李昂控制自己的念针,并用右手符盘,发射水弹、冻寒等符箓,勉强击退一部分念器, 但剩余的,又该怎么处理? 千钧一发时刻,隋奕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喝道:“背我!” 背? 李昂瞬间反应过来,毫不犹豫释放念力,控制念线,将隋奕从肩膀位置挪了下来,背在背上。 两人背靠着背,以念线为绳索,紧贴彼此, 李昂在前方保持前进, 隋奕则将荧惑剑,从虎口迸裂、肩膀脱臼的右手,转移到了勉强还能支撑的左手。 荧惑再燃! 赤红剑气从剑刃上延伸出来,尽管不复先前威势,只有六尺余长,但依然照亮了周围的幽暗密林。 铛铛铛铛—— 金铁交错声震得人耳膜生疼,隋奕紧抿嘴唇,剑光如浑圆无缺的半球,水泼不进,硬生生崩开无数落来的念针与匕首, 将它们击飞出去,贯穿林木。 怎么,可能?! 边辰沛目眦欲裂, 隋奕的状态差到了极点,却还是能从气海中压榨出最后几丝灵气,挡住这一连串念器。 并且剑上附着的荧惑剑气,还沿着无形的念力感应,侵蚀着边辰沛的心智, 令他心神烧灼刺痛,注意力渐渐难以集中。 一步慢,步步慢, 边辰沛眼睁睁看着李昂背着隋奕,兔起鹘落,在山间高速穿行, 越过两个山头后,前方那片伽蓝宗遗址就暴露在了视线当中。 学宫的“考古”能力在天下间可以说首屈一指,对伽蓝宗遗址的发掘,尽可能不损坏其原本样貌, 在剥离了上面野蛮生长的藤蔓杂草后,原地剩下一片残破凋敝的禅宗建筑, 最外侧是残垣断壁,越往内,建筑物保存得就相对更完好一些。 此时正值深宵,月光冷清,夜风微凉, 建筑群外的森林中传来虫鸣鸟叫, 但建筑群中,却弥漫着诡异的澹薄雾气,没有任何声响,看不见任何活物——哪怕是最喜欢生活在阴暗角落的虫豸。 咚! 李昂和隋奕跃出密林,穿过只剩石柱的大门,重重砸落在佛堂大殿前方的石板地面上。 呼,终于赶到了。 李昂将隋奕从背上接了下来,扶着她,两人回头望去, 一脸不甘心的边辰沛,刚刚飞出林间,而远方的上官阳曜等人,也才赶到,在林地边缘停下脚步。 两方人隔着石柱大门遥遥对望一眼, 隋奕用力竭颤抖的左手,将荧惑剑插回剑鞘,撇着嘴,朝上官阳曜等人比了个颇为下流的手势,中气十足地大喊道:“你过来啊!” 边辰沛紧咬牙关,一脚踏出,却被上官阳曜伸手按住肩膀, 他抬头望去,只见后者澹然地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进入伽蓝宗遗址的时候。” 上官阳曜平和说道:“我们的目的是为了争得前十,不是意气之争。” “可是!” 边辰沛不甘道:“只差这么一点!” “会有机会的,只要围住出口,他们出不来。” 上官阳曜澹漠地看了眼那澹雾弥漫的佛堂大殿,“何况,那里面的东西,未必不比我们危险... 走吧。” 见对方没有追进佛堂的意思, 李昂与隋奕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相互扶持着,走入雾中,步向佛堂。(未完待续) 第308章 时停 “嘶...痛痛痛!” 两人绕到大殿后方,确认上官阳曜等人没追进来后,隋奕急忙按住肩膀,龇牙咧嘴,不断地跺着脚。 “师姐你先坐下。” 李昂以念力扫去地上尘埃,扶着隋奕贴着一颗干枯大树坐下,伸手摸向她肩膀。 “师弟你要干啥?” 隋奕稍微后仰身躯,表情有些警惕,说话都带了点家乡口音,“虽然吧你师姐我很有魅力,但咱俩是没可能的。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 “我恨君生草。帮你脱臼复原好么。” 李昂翻了个白眼,按住隋奕肩膀,释放念力顶住后者的腋窝,两只手握住她的右臂,拔伸,同时旋转。 听到嘎嘣一声后,李昂再一推一提,将隋奕脱臼的肩膀重新安了回去。 “好了。” 李昂揉了揉隋奕的肩关节,确定复原完毕后,扯了片衣服给她做了条悬挂手臂的吊带, 并从腰带锦囊中,取出小瓶碘酒、针线与洁净棉布,快速缝合好对方手掌上的伤口。 “嘶...多谢。” 隋奕揉着肩膀站了起来,眼光注意到李昂手里的棕色玻璃瓶,“师弟你手里那是碘酒么?给我来一口。” “想什么呢,碘酒可不是酒。” “嗯?不是酒?” 隋奕理直气壮地说道:“那这名字不是假冒伪劣么?” “孔明灯里没孔明,”李昂摊手道:“龙凤客栈里也没龙凤啊。” “嘿嘿,那可未必。” 隋奕咧嘴一笑,摇头晃脑道:“想当初我在周国出差,住在龙凤客栈,就听见隔音很差的隔壁房间传来颠鸾倒凤之声...” “停停。” 李昂连忙笔划出手势,打住了流氓师姐的黄腔,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尽管隋奕有着性格散漫、油腔滑调、贪财好色、混吃等死等诸多缺点, 但毕竟还是师姐兼教习,之前还担任护卫,保护过李昂安全。 总不能丢这不管。 “好消息是上官阳耀他们没追过来...” 李昂看了眼周围澹雾,上官阳曜等人的目的是获得试炼前十,在确定拿到足够分数之前,不会以身涉险,进入伽蓝宗遗址。 他沉吟一声,检查了一下自身状态,气海灵力储量大概还剩十分之三,符箓消耗了大半,念针也损坏了许多根,并且... 他的视线在胸口处稍稍停顿了一下,在衣服下方,漆黑如墨的苦境莲正在缓慢凋零,一片片莲叶消散不见。 “这里确实有危险,要想办法出去才行。” 李昂思索片刻,用念线将自己和隋奕栓在了一起,防止走散, 两人绕过佛堂大殿,试图从东面走出遗址。 由于周围澹雾弥漫, 两人一直贴着墙走,沿着墙壁不断留下记号, 并且手上还拿着一根念线——念线的另一端栓在初始位置,也就是遗址中间那颗树上,防止两人走失后无法回到原来地点。 很快,东面的石柱出口临近, 李昂等待片刻,确定内外没有动静后,与隋奕一脚踏出。 下一瞬,没有任何征兆的,周围景象一变。 李昂与隋奕同时出现在遗址中间的空地上,站在干枯大树旁边,面朝着那座昏暗无光的佛堂大殿。 怎么回事? “我们回到原点了?” 隋奕有些恍惚地左右张望了一下,“鬼打墙?” “...不,”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比鬼打墙更糟。” 他拿起手上的念线,展示给隋奕看。 念线本来一端系在大树树干上,另一端系在李昂手指上,每走出一段距离,李昂就放出一段念线,垂落在地。 而现在,一大团念线安安稳稳地放在李昂手心,根本没有放出过的迹象。 “走。” 李昂带着隋奕跑向大殿东侧,他们原本在大殿外的墙壁上,用念针刻下了箭头印记,但这些印记现在也全部消失。 二人心底诡异情绪酝酿,奔跑同时,继续放下念线,用念针在道路两侧留下更多箭头印记, 这一次,他们在出口石柱上,也留下了念针刻痕,等待了数十息之久,才踏出一步。 哗—— 夜风刮过,二人瞬间出现在遗址中间的空地上,手上念线依旧团成一团。 隋奕爆了句粗口,脸色极爲难看, 如果是鬼打墙,两人应该在原地绕圈,不断地看见自己之前留下的念线与印记刻痕才对, 但现在,他们却在踏出出口的瞬间,回到起始位置,念线与印记刻痕,也全部消失复原。 时间回溯? 状态清零? 还是某个恶趣味的大能,在二人即将踏出遗址的电光石火间,以难以想象的高速,将他们重新搬运回殿前空地? 李昂与隋奕对视一眼,沉默着换了个方向,向西边出口前进。 同样...走不出去。 他们尝试了走南门北门,尝试过推倒摧毁石柱、砍伐大树、掀翻地砖,尝试过从低空掠过、高空飞过, 都没有用。 一旦超出遗址的某个范围, 二人就会被一股未知力量,重新拉回到伽蓝宗遗址的殿前空地上。 “月亮,”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收起了念线说道:“按照我默数我自己心跳脉搏的次数, 我们在这里待了四分之三个时辰,但月亮的高度和亮度都没有变化。” 现在已经是盛夏时节,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月亮的位置如论如何都该有所变化,但它偏偏没有,依旧高悬在夜空当中。 “除了我们自己的状态,任何对遗址的破坏,都会自行复原。” 李昂轻声问道:“师姐,咱们学宫,有这种禁制术法么?” “...没有。” 隋奕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将人拉回到特定位置不稀奇,但是复原地形,甚至改变天象... 这不是普通修士、正常术法能做到的。” 她顿了一下,缓缓说道:“有可能是伽蓝宗遗址自身的禁制。 前隋各个隐世宗门,会有不同类型、不同效果的守山大阵。也许这就是守山大阵的效果。”(未完待续) 第309章 米缸 话虽如此,隋奕脸上表情依旧有些犹疑。 前隋的修士界,要比今时今日混乱得多,仇杀暗杀不断,异类也更加活跃。 在那种集体内卷的大环境下,修士的创造力被最大程度激发,各类新奇功法、符箓乃至邪术妖法纷纷涌现。 守山大阵作为隐世宗门最后的依仗,可以说是前隋修行界皇冠上的明珠, 即便今时今日,学宫能够复原的各类守山大阵,也不过二十种。 如果有哪位博士,参悟透伽蓝宗阵法禁制,早就应该名扬学宫内,凭借这份功绩足以载入校史馆的画像长廊当中。 难道,学宫为了此次试炼,故意先压下了复原阵法成功的消息, 等试炼结果出来后,再公布出来? “凝水符还能用,” 李昂在空中甩了甩符箓,用念线做碗,收集了一些清水,“清水足够,但食物...师姐你带吃的了么?” “没带。” 隋奕摇了摇头,“我还以为山里面食物来源会很多呢。” “我也没带。” 李昂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刺挠。 天知道禁制什么时候解除,或者什么时候携带了食物的下一群试炼者进来。 “要不先探索一下这里?” 李昂建议道:“现在警报符箓还没有触发,如果实在走不出去了,我们再触发警戒符箓,让山长他们来救?” “嗯。” 隋奕点了点头,与李昂登上台阶,走入天王佛殿。 伽蓝宗作为前隋尘世间最善于积攒财富的宗门,佛殿也修得极尽恢弘大气之能事, 店内共用了二十二根梁柱,这些梁柱逾十丈高,五、六人合抱粗, 都是十万荒山出产的老山木——这种木材虫蛀不坏,火烧不毁,雨浇不腐,即便前隋皇帝宫殿也只能少量使用。 大殿正中央的高台上,安放着一尊袒胸露腹、开怀大笑的弥勒佛像, 其两侧是怒目圆睁的四大天王护卫,背后是韦陀菩萨。 每尊佛像都巍峨高大,凋工精美绝伦,或慈祥或严厉的表情栩栩如生,令人直欲跪拜。 也许是砖瓦破损、风雨常年侵入的缘故,大殿的地面上没有多少尘土, 李昂与隋奕行走在空旷辽阔的殿中,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巨人国。 “嗯?这座韦陀菩萨...怎么是坐着的?” 隋奕注意到异常之处,疑惑问道。 韦陀又名韦驮天,是佛教的护法神,通常在佛寺的天王殿之中,背靠弥勒佛像。寓意降魔伏鬼,保护佛法。 通常的韦陀佛像,都是站着的, 而眼前这座,却端坐在椅子中,肩膀上扛着佛杵。 “肩膀上扛佛杵好理解,前隋皇帝信奉佛教的居多,广发度牒,令天下僧侣数量大增。和尚僧侣在各州府云游历练,到其他佛寺吃喝。 天下禅宗是一家,但各佛寺的财力不同,又不方便赶客,只好用禅宗方式隐晦暗示。 若韦陀将杵拄在地上,意思是小寺庙比较穷,不能招待外来和尚免费吃住。 若韦陀将杵平放在手里,意思这里是中等寺庙,能招待外来和尚免费吃住几天时间。 若韦陀将杵平扛在肩上,意思是财力雄厚的大寺庙,能招待外来和尚十来天、半个月。” 李昂搓了搓下巴。“至于韦陀坐着,应该是泠州本地的传说吧?” “传说?” “嗯,伽蓝宗的最早发源地在泠州。当地县志记载了一个不知真假的禅宗故事。” 李昂说道:“某个寺庙居住着数百僧众,在寺内精修佛法,不敢有一日懈怠。 恰逢当地州府大旱,寺庙的僧田绝产,附近的百姓香客自己都没多少粮食吃,自然没能力援助佛寺。 寺庙住持见米缸茧空,无路可走,便召集了寺内僧众,询问他们研修佛法的目的。 僧众回答,了生脱死,解脱自在。 住持便说,既然如此,大家应安心向道,接下来的日子里继续敲钟念佛。若真的没有米了,那也或许是大家过去恶业深重,业力感召,受此报应。 僧众答善。 住持随后便用米缸中最后一些米,煮了稀粥,让僧众吃完休息,并让人锁上寺院大门。 做好这些事后,他来到韦陀殿,跪在菩萨前询问。他们这些僧侣平时行善积德,研修佛法从未松懈,为何要蒙此灾厄。” “然后呢?” 隋奕忍不住问道:“韦陀施展法力,天降大米填满米缸?” 怎么可能,韦陀又不是爽哥。 李昂摇头道:“话分两头。另一边的江南沿海上,数十艘货船船队遭遇狂风大浪,眼看所有船员都将倾覆海中,一位僧侣站在颠簸甲板上,念诵起了佛经。 伴随佛经声,漫天风浪奇迹般地迅速减小,船队重新安稳下来。 船主知晓对方法力高深,便带领船员虔诚叩首感谢,要将整支船队上的所有货物财帛赠送给法师。 那僧侣却说,不要所有货物,只请求船主能将三船粮食,火速送往泠州的某座寺庙。” “泠州...距离杭州超过三千里吧?” 隋奕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等粮食送到,黄花菜不是都凉了。” “船主也是这么说的。但那僧侣说自己自有办法,只要求所有人都走进船舱,不看不听外面的动静。 船上众人按照僧侣要求照做,他们在舱室内,只觉外界狂风呼啸,船只摇晃,日光月光流转。 一夜之后,船只竟然真的停在了泠州港口外,而那位僧侣也不见踪影。 船员遵守诺言,从船上卸下米袋,送往深山寺庙, 寺庙住持在感激之余,心生疑惑,不知这三艘救急的运粮船为何出现,突然他想到了昨晚他对韦陀像的诘问, 于是忐忑地带着船主来到韦陀殿。 结果船主刚看到韦陀佛像,就脱口而出,眼前佛像的长相,正是昨晚在三千里外杭州救了船队的僧侣。 住持这才注意到,韦陀菩萨像的额头满是汗水,于是万分惭愧地跪拜忏悔,并请韦陀菩萨好好休息。 话音刚落,韦陀菩萨的佛像就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天下间,便有了第一座坐姿的韦陀像。” 李昂顿了一下,说道:“这故事我也是从县志中看来的,县志并未写明那座寺庙的名字,不过看来,应该就是最早的伽蓝宗。” “唔...” 隋奕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韦陀像一番,甚至用灵识上前探查,没有发现异处,“奇怪... 如果传说是真的,能搬运三艘满载的运粮船,逆流而上,一夜疾驰三千里,这得是多大的法力?” 所谓“背凡人过河重如山”,修士并非神仙,即便烛霄境的念师,托举一艘满载大船行进超过两百里距离,也颇为困难——气海运转跟不上。 三千里... 隋奕嘀咕道:“难不成真的是佛陀下凡?” “谁知道呢,” 李昂摇头道:“不过如果真是佛陀显灵,那伽蓝宗最后也不会落个毁灭下场了。” 轰隆! 巨响声从远处的大雄宝殿中传来,李昂与隋奕齐齐转头望去。(未完待续) 第310章 碎骨 巨响如雷,李昂与隋奕对视一眼,立刻隐匿气息,夺门而出。 伽蓝宗依山而建,占地面积巨大,自南向北分别是山门、钟楼鼓楼、长廊、莲池、天王殿, 天王殿两侧是厢房与客堂(处理杂事的场所,接待各地宾客与云游僧,管理僧众的考勤和纪律), 天王殿后方的是一片广场,广场东西两侧,分别是药师殿、观音殿、卧佛殿等佛殿,再往后则是最为宏大的大雄宝殿。 殿中共有四人,呈三角之势站立,分别是阿史那阙特勤,名为酒逢海的鹿篱书院弟子, 以及名为夏浚的周国皇子——他身边还站着李昂之前的队友萧达。 嗯? 李昂稍有些疑惑,之前他看萧达已经向北面逃离,现在怎么会出现在遗址当中? “别拦着我,” 周皇子夏浚手握长剑,怒喝道:“我今天就要把这里拆了,看看是什么东西在捣鬼。” “不能拆,” 阙特勤握着弯刀,格挡住夏浚手中剑刃,认真说道:“伽蓝宗的禁制异常诡异,任何举动都可能引起未知后果。 轻则引来危险,重则引发异变,失败退赛。” “我拆我的,与你何干?” 夏浚不耐烦道:“大不了我自己承担失败后果,你躲远点就是。” “殿下此言差矣,我们都被困在遗址当中,是同一根绳上的蚱蜢。” 酒逢海顿了一下,说道:“先别急着内讧了吧,让新来的客人看了笑话。” 新来的客人? 夏浚与阙特勤沿着酒逢海的目光向殿外看去,殿门外格外安静,只有风声。 酒逢海见状,只好无奈道:“门外二位学宫同学还请现身吧。” 这话说完,李昂和隋奕才从殿前台阶处现身,格外坦然地跨过门槛走入殿中,没有任何隐匿身份被发现的不好意思。 “李昂?” “李小医师?” 萧达与阙特勤惊诧说道, 周皇子夏浚眯起了眼睛,李昂这两个字早就扬名于天下,而隋奕那个荧惑剑马甲,在周国修行界也格外着名。 “各位,” 李昂举手问道,“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浚、阙特勤等人对视一眼,缓缓放下手中兵刃,酒逢海叹了口气,开口介绍。 他们几人都是前不久,因为各种意外,被卷入了遗址。 或是被妖魔追杀,或是找寻携带高级铃珠的异类,或是不小心踏入杂草丛生的废墟,触发了禁制,再睁眼时已经到了这里——比如倒霉的萧达。 四人到这里后,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走出去,且遗址中日月星辰凝固,不知道具体时间, 只好在周围探索。 “足以杀死人的凶险异变倒没有。但我们总是遇到一些诡异状况。” 酒逢海凝重道:“比如听到背后有脚步靠近、有人轻声耳语,乃至尖叫声,一转头什么也没有; 携带的食物突然腐烂; 带来的武器、铃珠,莫名其妙失踪,又莫名其妙在其他地方出现;” 夏浚阴郁道:“就在刚才,我还遇见了这个。” 他抬起右臂,手肘部位的衣服上印着半个染血手印,像是有人用力抓握留下的痕迹。 “我的灵识压根没有感觉到有人靠近,甚至我身上的警报符都没有触发过。” 夏浚扫了眼佛殿,冷冷道:“遗址处处透着邪气,学宫故意把禁制设置成这个样子,玩笑未免开得太过分了一些。” “吴王殿下稍安勿躁,学宫博士不会故意拔高难度,让所有人都过不去。” 酒逢海摇头道:“任何禁制,都有解除办法。异常状况越多,证明我们越靠近真相。 山长在试炼开始前说过,遗址内也放有大量铃珠可供获取。 现在外面的人还不敢进来,正是我们探索环境、获得分数的好时机。” “...哼。” 夏浚目光闪烁,最终还是没把话说死——如果有可能,他也希望能获得前十,前往湛泉进修,那对于他在周国的地位提升大有好处。 见夏浚安分下来,酒逢海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李昂和隋奕,“二位又是怎么来伽蓝宗的?而且还受了伤?” “遇见了上官阳曜他们,打了一场。” 隋奕撇撇嘴,简单讲了讲经过。 而李昂则上前几步,仔细观察起大雄宝殿的结构。 相对于南面的天王殿,伽蓝宗大雄宝殿的规模还要更大更恢弘,同时也更残破。 地上到处都是深邃痕迹与破碎砖瓦,梁柱倒塌了大半,一些瓦片下方,还残留着细微的灰色碎片, 捡拾起来一看,风化的骨骼。 人的骨骼。 “这里被摧毁的时候,确实经历过一场恶战。” 李昂抬头说道:“不过,那些尸首在哪?如果是隋末乱世其他宗门,屠杀的伽蓝宗,他们应该不至于有那么好心,会把尸首处置妥当。” “这我知道。” 隋奕举起了没骨折的左手说道:“百年前我们学宫发现这片遗址的时候,地上是有许多惨烈尸骸。 学宫前辈不忍看到白骨暴露,就在考古过程中,顺便把他们烧掉了。” “烧?” 李昂眼角一抽,“不忍看到白骨暴露,不应该把尸骸安葬么?” “也许会有怨念缠绕呢?对于修行者尸骸,烧掉其实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隋奕理直气壮道:“我对我自己也是这么安排的,等我死了,就让亲朋好友聚一聚,让他们把我的棺材扔篝火里,顺便举行个篝火晚会,烧烤喝酒什么的。 说不定,死了以后我的还能再当一回红娘,在篝火晚会上撮合一两对小男生小女生, 做媒,转世,投胎,一气呵成。” ...那你死得还真是红红火火啊。 李昂无语道:“如果尸骨没烧,那我还能通过鉴别骨伤来判断死因,烧了就没办法。 唔...” 他扫视大殿,很快发现了异常之处,“大雄宝殿里为什么供的是四座佛?”(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九章 保质 四尊佛? 夏浚扫了眼高坛,台上的四座佛像残破不堪,受损格外严重,“有什么问题么?” “大雄宝殿四个字,大雄指的是佛的德号,因为本师释迦牟尼拥有无穷智慧,雄镇妖魔,所以被禅宗弟子尊称为大雄。” 李昂说道:“大雄宝殿主要供奉的永远是释迦牟尼佛像。根据规格不同,分一、三、五、七尊样式。 一尊佛——只供奉释迦牟尼佛像, 三尊佛,或是供奉释迦牟尼的三种化身,或是供奉现在过去未来三佛,或是供奉释迦牟尼佛、药师佛、阿弥陀佛。 五尊佛——东南西北中五方佛, 七尊佛——包括释迦牟尼在内的原始七佛。 中原寺庙的高坛主佛,都遵循一三五七的原则,不应该供奉四尊佛像。这不合规矩。” “确实奇怪,” 隋奕缓慢地点了点头,“加蓝宗好歹也是前隋四大禅宗门派之一,传承了数百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出错。也许是少了一尊佛? 不过佛像又没长脚,能跑哪里去呢。” 这个问题还没解答,李昂又发现了新的疑点。 “没有十八罗汉,反倒有十二圆觉? 通常中原大雄宝殿两侧供奉的是十八罗汉,也有供奉十二圆觉——也就是向佛请教修证法门的十二位菩萨。 分别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普眼菩萨、普觉菩萨、普信菩萨... 咳咳,没有普信。” 李昂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总之十二圆觉有着严格顺序,然而这些菩萨像,却是随意摆放的。” 阙特勤皱眉道:“李小医师以为,这些菩萨像也是禁制的一部分?” “有这个可能。” 李昂点头道:“我还记得十二圆觉的具体顺序,也许将他们重新归位后,能引起某种变化。 各位以为呢?” “...” 夏浚、酒逢海等人对视一眼,加蓝宗山门被摧毁过一次,学宫的考察团队,又收走了剩余有用的东西,没什么可再发掘的。 众人身上粮食所剩无几,与其再拖下去,还不如趁着状态尚存,拼一把。 “好。” 酒逢海点头同意,“需要我们做什么?” “搭把手,帮我把这些菩萨像放到指定位置。从左往右分别是文殊、普贤、观音...” 李昂指挥其他人,调整菩萨像顺序。 大雄宝殿的这些个佛像菩萨像,材质颇为特殊,非金非石非木,格外坚固沉重,而且能隔断灵力, 幸好有阙特勤这位先天武者在,搬运起来相对轻松。 待到最后一尊贤善首菩萨回归原位,众人齐齐后退一步,等待变化发生。 几十次呼吸过去, “貌似,无事发生?是不是该上柱香,好好恳求恳求?” 隋奕小声道,“观音菩萨貌似很灵的,以前我们村有个王老汉,娶不到老婆,觉得这辈子可能无后了,就去观音寺求菩萨, 问菩萨能不能替他生一个。” “嗯?” 突然的转折令夏浚等人一怔,下意识问道:“然后呢?” 总不可能天降仙鹤,叼了个装有小孩的襁褓吧? “然后王老汉刚出门就被马车撞死了,” 隋奕认真说道:“看来观音菩萨,真的很灵。” ...这是哪门子的邪神显灵啊?! 夏浚等人眼角抽搐,欲言又止。 突然间, 高台上第二位的普眼菩萨(也就是观音菩萨异名,因佛经称其慈眼普观一切众生,谓之“普眼”),手中净瓶跌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响声。 卡察。 净瓶碎裂成片,离得最近的李昂走上前去,瓶子碎片中放着许多枚干枯发裂、颜色暗澹的铃珠,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铁盒。 铁盒表面散布着一根根线条,隐隐约约构成某种图桉。 “嗯?” 李昂拿起铁盒掂量了一下,实心的,坚固沉重,在铁盒底部还刻着一行小字。 【既见如来,为何不拜】 “这是什么意思?” 夏浚看着散落一地的铃珠,皱眉道,“这些铃珠的灵气早就消散了,全部不能用!不会被记入分数! 学宫是在搞笑么?这么重大的试炼竟然会有这种纰漏?!” “...” 隋奕眉头紧锁,从地上捡起几枚铃珠,放在手中仔细端详。 这些铃珠颜色灰败,拿在手中轻轻一搓,就能搓下来粉末。 海介铃珠出产于无尽海深处,只有杀死贝类妖魔才能获得。 开采危险,产出低,并且使用时需要消耗修士鲜血。 最重要的是,海介铃珠的“保质期”也远不如符箓。 一枚五级海介铃珠(相当于巡云境符箓),有效期只有十五天左右,十五天内使用效果最佳, 超过一个月,里面的灵气就会不可逆地消散,效果严重弱化。 两个月后,就彻底成了普通的贝类珠子,拿取做项链都嫌颜色太暗太粗糙。 “这颗铃珠...不像是放置了几个月的样子,” 萧达突然说道:“我家以前是在周国海边捕捞贝类、采摘珍珠的渔民, 如果一颗珍珠放置太久,比如五六十年,外界水汽就会源源不断渗入珍珠内部, 导致其表面光泽逐渐退去。 像这种粉化程度严重的贝珠,绝对放置了超过一百年,甚至有可能数百年。” 数百年? 李昂一挑眉梢,几百年前,以加蓝宗的财力,确实能轻松买到大量海介铃珠,不过他们把铃珠放在观音像的净瓶里干什么? 还有这个铁盒,为什么给李昂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 “也许这些海介铃珠,就是加蓝宗以前收集的。所以学宫才会在这次试炼里,将铃珠分数作为重要因素。” 李昂晃了晃手里的铁盒,“这上面说既见如来,为何不拜。那我试着拜一拜?你们帮我护法,小心周围。” “好,” 隋奕点了点头,“不过师姐有个小建议,求姻缘的时候不能双掌合十,不然左右手容易相爱。” ...师姐你够了。 李昂将铁盒放在旁边,前踏几步,来到高台前方,摆出叩拜架势。 刚靠近佛像,李昂就发现那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愈发强烈,似乎这一切他曾经经历过一般。 似曾相识?dejavu? 李昂朝佛像缓缓叩首,再起身时, 佛像中传出了笑声。 第三百一十章 沙漏 “哈哈哈——” 那笑声不大不小,其中掺杂着几分苍凉意味,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佛寺中有若惊雷。 刷。 其他几人瞬间拿出武器,警惕地环顾四周, 李昂也一拍地面,退回人群,观察附近情况。 “谁?” 夏浚杵着长剑,厉声喝道:“谁在装神弄鬼?” “你们所有人,都要死。” 那声音在大雄宝殿中来回震荡, 隋奕眯着眼睛,释放所剩无几的灵力,笼罩住一大片范围,试图锁定发出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那声音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卡察卡察。 碎裂响声从佛像中传来, 释迦牟尼身前的三座怪异佛像,原本残破不堪,或是少了脑袋,或是没了半边身子,或是只剩底座, 而现在,它们却急速生长、复原, 膝盖,身躯,四肢,体表金漆,手中法器,背后光轮,都在重生。 那属于凋像的慈悲温和微笑,也在复原过程中,多出了一丝狰狞残忍的嗜杀意味。 “这是什么玩意儿?!” 隋奕只觉一阵毛骨悚然,这三座高耸入云凋像,似佛似魔,带给她的压迫感前所未有, 其展露出的佛性,让人想要虔诚跪拜, 而其表露出的魔性,又让人心生恐惧与绝望。 休—— 受不了压迫感的夏浚朝着台上佛像甩出一张古朴老旧的电光符箓,这是南周皇宫的珍奇藏品,由上一代神符师所写下,比他身上的五级铃珠威力还要大。 轰隆! 伴随着符箓碎裂、强光绽放, 无数雷电在佛像间跳跃穿梭,将佛像表面炸得坑坑洼洼,碎屑横飞。 几根巨木梁柱,也被电流余波扫中,纷纷倾倒垮塌,掩埋了大雄宝殿靠北的半边。 但当电光退去,三座残缺不全的佛像,依旧端坐于高台之上。 它们体表的残缺横截面处,不断涌动翻腾,如同肉类与泥浆的混合物, 佛身轻微震荡,像是要从封印中活过来一般, 而三双眼睛,则默不作声盯着李昂等人。 “走!” 隋奕毫不犹豫说道,拉着李昂一起奔向寺庙大门。 刚踏出几步,三座巨大佛像就挣脱了无形束缚,从莲座上缓缓起身。 月光照耀下,佛像有如小山一般巍峨屹立, 整座大雄宝殿彷佛处在海市蜃楼当中,生成了大量半透明幻象。 穿着僧衣、到处行走的僧人; 朝着佛像虔诚叩拜的香客; 放置在佛坛上的幡、盖、经幢、木鱼、法螺等器物; 以及佛坛中间,一座小巧玲珑、里面空空荡荡的沙漏; 等等,沙漏? 这东西不是计时用的么?为什么会和木鱼等法器放在一起?而且还摆放在佛坛中间的位置? 李昂的思绪被巨响声打断, 佛音鸟鸟,魔气四溢, 中间佛像,一半脸圣洁如佛,一半脸狰狞如魔, 它手掌一招,包括李昂隋奕在内的众人便被狂风吹起,朝着殿中飞去。 警报符! 情急之下,萧达也顾不上什么比赛规则,直接拿出小刀,刺入手背上的符箓缝隙,将警报符撕了下来。 警报符自行激发,朝着大雄宝殿的穹顶缺口射出璀璨焰火, 只要焰火飞到空中,等来了天艟上的师长支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哗—— 左侧佛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掌,凭空捏爆了焰火, 而右侧佛像,则下颚脱臼一般,嘴巴下垂张大到胸口位置,欲一口吞下所有人。 电光石火间,李昂表情几度变化, 这三座突然苏醒复活的佛像格外诡异,他并不觉得会是学宫博士们设置的。 一定是发生了某种自己不知道的意外。 是十二圆觉菩萨像的位置变动引起的么? 还是说因为自己朝佛像叩拜的举动? 李昂心思急转,眼见那右侧佛像嘴巴越张越大,如黑洞般吸摄着狂风, 他咬了咬牙,衣袖之下的墨丝缓缓刺出皮肤,覆盖掌心... 就在他即将唤出墨丝之际,李昂突然感觉到心口处剧烈发烫。 嗯? 他低头看去,自己皮肤下方的墨丝夹层中,放置着苦境莲、通灵纸等异化物,也放置着之前帮助阿倍仲麻吕后人,阿倍鹰野时,得到的水精念珠碎片。 水精念珠是李太白赠与友人阿倍仲麻吕的物品, 李昂将其碾碎后,就得到了隐藏在其中的盐状颗粒物。 此时此刻,这些盐状颗粒物剧烈发热,若非墨丝阻挡,恐怕已经将李昂胸口皮肤烫成焦炭。 到底发生了什... “么”字的念头尚未来得及在脑海中流淌而过, 一道强光便遮蔽了视线,阻断了意识。 ... 恍忽, 失神, 晕眩。 李昂勐地从强光中挣脱,弯曲嵴背,剧烈咳嗽起来。 自从被墨丝寄生后,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视网膜处彷佛还残留着强光余影,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拿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从恍忽状态中清醒过来。 这是...哪? 李昂环顾四周,自己竟然已经不在大雄宝殿里了,而是在一处不大不小的厢房。 房间装饰朴素澹雅,窗户没有用虞国流行的玻璃窗,用了普通纸窗, 所用油灯,也不是虞国常见的玻璃油灯,而是原始的那种注水省油灯。 至于隋奕、夏浚等人,也在厢房之中。 他们和李昂一样,剧烈咳嗽着,从地上艰难爬了起来。 “你们还好么?” 酒逢海撑着桌角,捂住额头,艰涩问道。 “还行,死不了。” 阿史那阙特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甩了甩脑袋,环顾周围,疑惑道:“这是哪里?我们刚才不是在大雄宝殿里被佛像吃了么?难道这里是佛国?” 隋奕摇头道:“怎么可能,那三座佛像处处透着诡异,如果被他们吃了,去的地方也不会是佛国净土。” 众人能记得的最后记忆,全都是即将被佛像吞食的画面, 问题在于,这是哪?他们怎么过来的? 第三百一十一章 斋堂 “冬冬冬。”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索,室内众人面面相觑,李昂皱着眉头,上前一步,透过门缝快速向外窥探。 门外站着一位剃了光头的年轻僧人,长相普通,身上没有灵气波动。 李昂眉头微皱,拉开屋门, 门外僧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平和道:“各位修士,晚膳就要开始了,还请各位移步大斋堂用膳。” 大斋堂,用膳? 李昂吸了口气,微笑道:“好的,我们等会儿就过去。” 年轻僧人踏步离去,李昂不用回头就知道其他人在疑惑什么,遂将屋门拉得更开一些,好让他们能看得更清屋外景象。 屋外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充满前隋风格的禅宗建筑物高耸屹立,没有任何损毁迹象, 连接建筑物的四方庭院的中间,是用黑白双色鹅卵石子铺就的十字形道路,道路周边的空地上则种满了各色花卉。 踏踏踏。 从东西两侧厢房中走出的许多人,都在沿着长廊向北进发。 其中既有穿着褐衣的平民,也有穿着华贵绸缎服饰的权贵,还有些人身上散发着似有若无的灵气波动,显然是修行者。 “这里是...” 夏浚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轻微颤抖。 “没错,加蓝宗。” 李昂眯着眼睛,轻声说道。 眼前建筑群的结构样貌、地形地势,都和加蓝宗遗址一模一样。 被魔佛吞食,再一次穿越? 还是说,眼前这些都是幻觉? 啪叽。 隋奕重重地捏了下自己手臂上的软肉,感受着疼痛,确认自己并非在幻觉当中,喃喃道:“我们这是,回到加蓝宗还存在的时候了? 我们回到了,三百年前?” “那种事情不要啊!” 夏浚攥紧拳头,从牙缝中挤出低吼,“这一定是幻觉,我受够了你们学宫的鬼把戏,我退赛行了吧?” 他试图撕去手背上的警报符箓,然而刚伸出手去,便被阙特勤按住手掌。 “别轻举妄动,我觉得在那三具佛像突然复活的时候,局势就已经失控了,这很可能不是学宫的安排。” 阿史那阙特勤朝天空中努了努嘴,“你仔细看。” 夏浚顺着阙特勤的目光向上看去,只见高空中隐隐约约闪烁着如湖面般的粼粼微光, 如一口奇大无比的碗,倒扣住了整片山区。 毫无疑问,这是某种城池级别的禁制。 “就算学宫再别出心裁,也不会高出这么大的阵仗。” 阙特勤轻声道:“先弄清楚现在的情况再说。” 铛铛铛—— 寺庙中回荡着洪亮钟声, 穿着各色服饰的香客,源源不断从东西两侧的厢房中走出,有说有笑地向北面走去。 李昂等人收拾好了武器,压制惊疑情绪,混入人群当中。 ‘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并且,说话口音、服饰穿着都和虞国人有明显差别。’ 李昂打量着周围行人的装束,这些人中的男子,所戴的都是软裹软脚幞头——幞头主体和幞头的脚内无硬质支撑物, 而虞国眼下流行的,是将布帛等织物固定在巾子上,并以铁丝、铜丝、竹丝为骨架制成幞头脚的硬质翘脚幞头, 就算是软脚幞头,其幞头脚也比要更长一些。 确实是前隋人的衣着风格。 萧达等人也看出了这一点,脸色愈发难看,特别是在偷听到周围行人的谈话内容后。 “唉,江都兵变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群乱臣贼子,陛下刚龙驭宾天,就按捺不住野心。” “会好起来的,皇宫中还有那么多的供奉,各州县还有那么多忠于隋国的刺史...” “有什么用?皇宫供奉再多,能镇压得住那么多的修行宗门吗?能镇压得住那么多起了异心的世家吗?” “嘘,小声,大家都来加蓝宗避难了,莫要再谈国事。还是看看远方的灵台山吧。” 江都病变,龙驭宾天,加蓝宗... 这些关键词传入耳中,在酒逢海等人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他们,真的回到了三百年前的隋末么? 虞国的师长,亲戚,朋友...难道再也见不到了么? “冷静,” 在穿过长廊、人群逐渐稀疏的间隙,李昂刻意放慢了脚步,对神色震惊茫然的隋奕等人说道:“有果必有因,只要还没死就有希望。弄清楚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就能找到回去的路。 现在把脸上的表情收一收,不能暴露身份。” 酒逢海张了张嘴巴,看着过分冷静的李昂,忍不住问道:“你...你不紧张么?不担心回不去么?”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想回去,但担心对于眼前状况并没有多少帮助。” 李昂心道不就是穿越么?之前又不是没尝试过,“好了,大斋堂快到了,去了那里少说多听,收集情报,不要分散。” 他大踏步走在前面,轻轻弹了下手指。 他比其他人更确定自己现在在另一个时空当中—— 寄生在皮肤之下的墨丝还存在,苦境莲、通灵纸、水精珠粉末乃至此前从碎裂净瓶中拿到的那个未知铁盒也都放在身上, 唯独墨丝分身,完全感应不到。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我提前让墨丝分身到灵台山两百里之外的地下潜伏起来。 在此之前,无论是虞国皇宫的禁制,还是学宫的禁制,乃至东君楼的禁制,都没有阻断我与墨丝分身的联系 眼下...情况确实不一样了。’ ———— 禅宗提倡众生平等,因此寺庙僧人无论地位高低、修行年份长短,都要在一起就食。 用膳地点,则被称为大斋堂。 这是一处比大雄宝殿还要宽敞的建筑,一排排长桌长椅整齐排列,一些僧人端举着木质食盒,将斋饭送过来。 由于加蓝宗极其富庶,这些斋饭的品质丝毫没有因为用餐人数太多而下降,除了没有大蒜、葱等五荤(禅宗禁制使用味道辛辣刺激的食物)外,味道和学宫食堂差不多。 李昂等人闷头吃饭之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弄清了一些情报。 第三百一十二章 祖师 此处确实是加蓝宗在灵台山的隐秘山门,时间则是在炀皇帝遇刺身亡的三个月后。 由于隋末朝廷横征暴敛、穷兵黩武,乱局早已显露, 眼下加蓝宗的方丈是了悟大师,住持是了难大师,两位都是高僧大德。 他们深感加蓝宗作为最富庶的宗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遂散财消灾, 带着一群门人以及虔诚可靠的香客,躲入了隐秘山门,开启了守山大阵。 之所以要带上数千名香客...除了这些人平时为灵台山奉献极多,可信可靠之外, 了悟了难两位大师,也觉得这场隋末乱世可能会持续几十年,乃至上百年。 如果乱世持续时间太长,躲在深山大阵中的加蓝宗门人说不定都熬死了, 禅宗子弟禁止娶妻生子,因此需要一些...信奉禅宗的平民,来生儿育女, 帮助传承加蓝宗。 某种意义上,很像李昂异界记忆里的诺亚方舟。 “好消息是,住宿在此处的香客接近八千人,其中有百余名修士。而加蓝宗的僧人,足有近万人,其中感气身藏境以上的修士,超过八百人。” 在大斋堂用完斋饭后,李昂等人和其他香客一样,来到院落中散步闲聊,在角落里轻声交谈收集到的情报, “了悟方丈和了难住持都是高手, 得益于富足的资源,加蓝宗守山大阵的范围极广,极其坚固,就算面临烛霄修士的全力进攻,也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食物、饮水一概不缺。” 阿史那阙特勤皱眉问道:“那坏消息是什么?” “堡垒无法从外部攻破,那么问题只会发生在内部。” 酒逢海幽幽道:“历史上的加蓝宗可是被完全摧毁,尸首遍野,无人生还。这意味着如果我们不想办法找机会逃出去,我们将无法回去,甚至死在这里。” “....啧。” 隋奕咂了咂嘴巴,无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投入全部精力学了剑学,没有去在额外学一门稽古学, 这样说不定她之前也去过灵台山遗址考察,看看那里有没有自己的尸骨。 “逃?往哪逃?” 夏浚冷冷道:“守山大阵是双向的,既要防止外面的人发现这里,攻破屏障, 也要防止里面的人逃出去——说不定会有其他宗门的内应,将这里的位置透露出去,引其他宗门过来攻打。 且不提就凭我们几个人,能不能冲出去, 只要我们稍微展露点脱离灵台山的意思,就会成为此地几百名修士的公敌。” “先冷静下来吧。” 李昂抬手打断了夏浚的抱怨,“总结一下我们目前的处境。我们是因为大雄宝殿三座似魔似佛凋像的苏醒,而被传送到这里的。 要想回去,我们先得弄清楚那三座佛像的来历。 他们为什么会变魔苏醒,又是怎么样让我们回到三百年前,以及怎么逆转传送的能力...” “各位,” 那位此前通知用膳消息的、名为空我的年轻僧人走进庭院,对香客们朗声道:“由于寺中人员众多,今天轮到壬字一排的厢房香客,随我一起参观游览加蓝山门。 由我来为各位介绍山门中的各项规矩、禁忌,以及那些地点是谢绝入内的。” 壬字排... 几人面面相觑,那不刚好是他们所在的厢房? ———— “...加蓝宗最早可追朔到先秦时期。当时佛教完成了第三次结集,大德摩诃勒弃多至臾那世界,臾那也就是汉地。加蓝宗与净念宗,并列为中原最古禅宗,所传承的教义也最为贴近佛陀本意...” “左右两排是供僧众休息静修的禅房, 禅房以北,是监院、住持院、方丈院, 三院旁边,是包括法堂、照堂、讲堂、经堂在内的四堂。最后一个院落是我们的藏经阁。藏经阁的旁边,就是供奉佛骨舍利的浮屠塔了。” “各位可以经过长廊,直达藏经阁,借阅书籍。但请注意不要走入禅房或者监院、住持院等范围,以免打扰僧众修行。 浮屠塔原本是可以拜访的,但前段时间出了点不方便告知的意外,因此暂时谢绝参观。” 空我僧微笑着为一众香客讲解寺内结构,在谈到浮屠塔时,脸上表情稍微有些变化。 但很快他就调整了过来,继续风澹云轻地走在前方导游,“各位请随我来,前方就是大雄宝殿。” 终于到了。 李昂众人微不可察地对视一眼,混在香客之中,拾级而上,踏入大雄宝殿,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幕。 大雄宝殿的大致结构,就和前不久看到的一样。 区别在于,大殿两侧十二圆觉菩萨像的摆放位置是正确的, 并且大殿中间释迦牟尼佛的前方,摆放着的并非三座佛像,而是四座。 多了一座?! 空我僧走在前方,微笑着轻声道:“世间大雄宝殿供奉佛祖之像,都遵循一、三、五、七之原则。 通常五尊佛,供奉的是东南西北中五方佛,也就是大日如来佛、东方不动佛、南方宝生佛、西方阿弥陀佛、北方不空成就佛。 然而我加蓝宗大雄宝殿供奉的,其实是一尊佛。 前方的四尊,是我加蓝宗的四位先贤。” 空我僧不急不缓解释道:“先秦时期,禅宗大德摩诃勒弃多,穿越万里雪原与十万荒山——当时还是百万荒山,来到臾那汉地。 翻越荒山时,摩诃勒弃多遭受的伤势太过严重,不久之后便与世长辞。 辞世前收了他收了两人为其弟子,正式揭开了中原禅宗的历史。 那二位弟子,分别是加蓝宗与净念宗的开宗祖师。” 空我僧顿了一下,幽幽叹道:“我加蓝祖师行走人间,收徒传道,在中原传播最初的禅宗教义。 当时在北地,有四头妖魔,分别名为訑、讹、厌、杌。 四魔不可一世、吃人如麻,周围百姓广受其害, 甚至当地国主,也无力镇压,只能每年供奉三百童男童女,请求妖魔不要大肆杀戮。 加蓝祖师深感其恶,遂带着四名最信赖的弟子,入北地,进深山,经连番大战,终于杀死四头妖魔。 但战斗余波,也震塌了连绵山脉,令周边近千名百姓不幸逝世。 加蓝祖师与四名先贤深感内疚,命令徒子徒孙隐去其姓名,不许传颂事迹, 加蓝祖师更是连形象都没能留下。 因此,这四尊先贤佛像,才会被摆放在加蓝宗的隐秘山门之中,外界山门中看不到。” 空我僧朝着佛像虔诚行了一礼,刚要再微笑介绍,只听啪嗒一声, 一个穿着杂役服饰、满头白发、跛了一只脚的中老年男子,在扫地时一不小心用扫帚撞上了供桌,将上面的香花、佛灯打翻, 佛灯燃油四溢,火苗飘摇,差点点燃了佛坛。 “南无阿弥陀佛!” 空我僧连忙一挥手掌,凝结空中水雾,熄灭了火焰。 “啊,啊。” 那名打翻佛灯的白发男子急忙蹲下,扶好了佛灯,焦急地比划了下手势,惶恐道歉。 “没事。” 空我僧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劝慰这位口不能言的哑巴男子先行离开,去清洗下满是油污的手掌。 似乎注意到香客们的疑惑眼神,空我僧解释道:“他原本是加蓝宗的佃农,出了点事情变哑变瘸了,方丈怜他命运多舛、身体不便,准许他在寺中做些杂物。” 第三百一十三章 浮屠 “住持仁善。” 一位穿着官服、被其他人称为章刺史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若世间修行宗门都能如伽蓝宗这般博施济众、济弱扶倾,何至于乱世动荡。” 其余香客闻言,脸上都露出伤感表情——他们许多人的家乡并不在灵台山附近,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家,家乡的父老乡亲们能不能活得过乱世。 演技极好的隋奕,还梨花带雨地小声啜泣起来,擦了把眼泪,随手抹在李昂手臂上——她自己手臂脱臼还没好,得拉着李昂,以免被其他人发现。 踏踏踏。 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位武僧沿着大雄宝殿殿外长廊跑过来,对空我僧耳语了几句。 空我僧脸色骤然变化,虽然只一瞬,依旧被香客中的某些人注意到。 他又念了声阿弥陀佛,让众香客跟着其他僧侣参观大雄宝殿,自己则告罪一声,和那位通风报信的武僧快步走向北边禅房方向,边走边交谈。 “浮屠塔又被人闯入了?怎么可能?师叔师伯们不是已经设下了更多禁制,并且每晚都有人轮值看守么?” “是啊,所以才匪夷所思。昨晚看守浮屠塔的是了嗔师叔,他终夜未睡,一直在塔底念诵佛经,从始至终都没有听见任何动静,看见半个人影。直到清晨重新清点塔顶各项舍利子、佛经、佛像等时,才发现第六层有些东西的位置有细微变化。确定被闯入过。” “...哪些东西失窃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经过清点,还是没有任何东西失踪!无论是佛骨舍利,还是秘宝法器,甚至佛法修行典籍,全都安然无恙!就好像,闯入者另有目的...” “有话直说。” “师兄见谅,只是近日来寺中异象不断,先是各庙菩萨像、佛像位置莫名移动,再是浮屠塔连番失守,导致寺中多出了不少杂音。当年韦陀菩萨三千里搬移运粮船,救我伽蓝寺,也许这次也是某种启示...” “师弟慎言!” 空我僧眉头皱起,尽管伽蓝宗历史上确实有菩萨相救的传说,但信佛,和相信佛会在这个时间点翻动浮屠塔,完全是两码事。 也罢,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 夜幕已深, 萧达透过门缝向外窥探,两侧以及对面厢房的灯火逐渐熄灭,只剩下庭院中的石灯柱还在散发光亮。 他抽回身,朝其他人点了点头, 酒逢海先从衣袖中抽出一张符箓,隔断声音,方才说道:“白天空我僧说的伽蓝祖师降魔,确有其事。” “嗯?” 夏浚皱眉道:“你怎么知道不是编的?天下寺庙都说自己师祖前辈有多辉煌。” “在下于鹿篱书院就读,曾随鹿青崖院长一同外出游历,在北地一处山村探访时,发现了一座废弃已久的庙宇,庙中供奉的是四尊妖魔。” 酒逢海面色凝重道:“在汉以前,供奉血食鬼神的现象很常见。普通人无力抵御妖魔异类,只能被迫与其共存,向其供上牲畜,祈祷妖魔不伤害自己。 那破庙中的妖魔塑像栩栩如生,却没有任何魔气残留,显然妖魔本体早已死去。 我与院长探访村落,从村中老者那里听说了他们代代相传的传说——和空我僧所说的版本极其相似, 甚至四头妖魔的名字,在当地方言中的读音,也和长安官话中的‘訑、讹、厌、杌’四字相同。 不过,当年村中百姓的祖先,并没有亲眼见到过那位诛杀妖魔的僧侣,他们只看见了漫天佛光与响彻群山的圣洁佛音, 不明就里之下,便将这桩功劳安在了神仙头上——那时中原禅宗未兴,百姓也不知道有佛这回事。” “这么说,真的有伽蓝祖师?” 阿史那阙特勤忍不住问道。突厥信仰糅杂,既信昊天,也信萨满教、摩尼教、景教、袄教,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信佛。 “也许有吧。” 酒逢海摇了摇头,说道:“总之,我们需要出去收集更多情报。白天的时候山中下了一场小雨,导致土地泥泞。 不同地方的土壤颜色不同,我在散步的时候,仔细观察了路上残留的各种颜色鞋印, 某些脚印留下的黑色污泥,只有后山,也就是浮屠塔方向才有。 显然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导致僧侣集结。” “探查情报的话,” 阙特勤起身说道:“我去吧。” 他是先天武者,专注潜行隐匿踪迹的话,能减小被发现的风险。 “不行,” 酒逢海摇头道:“伽蓝宗传承悠久,历史遗物众多,如果没有相应的禅宗知识,就算看到了也未必能意识到问题所在。 还是我去吧。” 实际上最好的探查人选是有着学宫背景的隋奕,但她手臂脱臼,伤势还没养好。 李昂...修为低了一些,容易被人发现。 “各位祝我好运。” 酒逢海站起身来,朝身上贴了数张符箓,开窗遁入夜色。 ... 夜色笼罩的伽蓝宗,并没有显得冷清寥落。 相反,在一盏盏长明灯的照耀下,金碧辉煌的佛殿,雕梁画栋的楼阁,半隐半现,显得更加豪奢浮华。 伽蓝宗富贵如斯。这场面,都快和三百年后的大明宫相当了。 只怕随便敲一块琉璃瓦,挖一座石灯柱回去,都能卖不少钱吧。 穿着夜行衣的酒逢海摇了摇头,继续维持着术法运转,隐匿于阴影之中。 翻过院墙,登上树梢,向北远眺。 浮屠塔灯火通明,底下空地处,端坐着三名长须老僧,正老神在在地念着佛经。 只看一眼,酒逢海便立刻挪开了目光,生怕引起那三位修为高深僧的察觉。 守卫这么严密...怕是不好过去啊... 嗡! 浮屠塔第七层处,突然亮起闪耀佛光, 三名念经老僧脸色微变,齐齐一拍地面,身形跃起,直冲浮屠塔高层。 嗡!! 佛光连绵震荡,连通笼罩天穹的守山大阵一起掀起阵阵涟漪,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冲击,摇摇欲坠。 显著异象,令各禅房中休息的僧侣都跑了出来,奔向浮屠塔方向。 机会! 酒逢海眼眸一闪,悄无声息跳下树梢,直奔守山大阵边缘。 浮屠塔的异象,可能是异类失控,也可能是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擅闯。 不管是哪种,眼下伽蓝宗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加之守山大阵摇晃,正是探查大阵虚实的最好机会。 他快速穿过林间,来到雾气蒙蒙的边缘。 林地处立着一块块连绵石碑,碑上刻着严禁闯入的字样。 酒逢海无视碑文,随手捡起石头草木,丢入模糊震荡的半透明屏障。 哗。 石头草木顺利穿透屏障,坠入密林。 酒逢海见状,又从树上摘了些昆虫,丢向前方。 依旧顺利穿过。 那么... 酒逢海从怀中拿出一个纸鹤,以灵力牵引,控制纸鹤摇摇晃晃飞向屏障。 一尺,两尺... 纸鹤顺利越过空气屏障,继续前飞, 酒逢海脸上一喜, 下一瞬,纸鹤没有任何征兆地失去控制,在下坠过程中灰飞烟灭, 他勃然色变,立刻切断与纸鹤的灵力连接。 然而还是太迟了。 无形力量借助纸鹤传递过来, 只听撕拉一声, 酒逢海身上浮现无数染血细线,他眼眸震荡,颤抖着踏出一步,身躯立刻裂成了无数截,零零碎碎,摔落在地。 第三百一十四章 地陷 淋漓鲜血涌过草丛,渗进泥土。 破碎眼眶中,曾经属于酒逢海的眼珠,无声地凝视着天空。 倒映出因使用者死亡而自行激发的学宫警报符箓。 咻——啪! 璀璨焰火于高空绽放,将下方山林照得亮如白昼。 在钟楼中守夜的几名武僧自然注意到了这显眼异象,抄起短棍向着焰火方向奔去,边跑边喊, “那是什么?” “有人触发了守山大阵?!” “快去通报住持持持持...” 话音卡壳了。 夺门而出的武僧,停滞在原地。 绽放的焰火,凝固于夜空。 风不再流动, 尘埃不再飞扬, 世间万物仿佛陷入冻结之中。 随后, “...持住报通去快” 武僧嘴巴一张一合,发出怪异声响,退回屋内,关上房门, 夜空中的焰火重新收缩为一点,向下坠落,收敛回符箓。 飘落的叶片,悠悠然飞起,重新挂上枝头, 禁制边缘的破碎尸首,急速还原愈合。 ... 呼,吸。 呼,吸。 穿着那套夜行衣的酒逢海怔怔站在原地,嘴巴微张,呼吸着夏季夜晚的凉风。 他还保持着从怀中拿取纸鹤的姿势,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自己不是要用纸鹤探查伽蓝宗的守山大阵么?怎么突然...愣了一下。 他猛地摇了下头,按下心底不安,正要控制纸鹤飞起, 极远处浮屠塔方向的佛音便戛然而止,环绕群山的守山大阵也停止了震荡。 啧,机会错过了。 酒逢海紧抿嘴唇,望着越来越喧哗的寺庙,只好收起纸鹤,沿着阴影,遁回厢房。 ———— “方丈,清点过了,三层无有失窃。” “二层无有失窃。” “六层无有失窃。” “七层无有..” 浮屠塔下,僧众们正在向了悟方丈汇报情况。 和前段时间一样,塔中并没有东西丢失,只是东西发生移位。 了悟方丈点了点头,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了,都回各自禅房吧,今晚的事不许私下讨论。空我,你带人去厢房那边,安抚一下香客。” 僧众各自散去,了难住持抬头仰望灯火通明的浮屠塔,轻声问道:“师兄,会不会是有仇人潜入了灵台山,刻意引起事端?” 伽蓝宗在开设钱庄敛财之余,还以医术闻名,只要伤者礼金足够,不管是谁都会予以救治, 导致在江湖上树敌无数,根本记不过来有哪些死敌。 “你觉得,天下间真有人能当着三位师叔师伯的面,穿过无数禁制,在浮屠塔中来去自由如?” 了悟方丈收回了目光,平和道。 “寻常修士,自然不可能。包括界夷宗的宗主、隋国皇宫的供奉,乃至太皞山上的四位枢机。” 了难住持话锋一转,“但若是借助异类,情况则有所不同。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总会有那么一两种异类,能附和眼下情况。” “不是菩萨?” “师兄莫要开玩笑。” 了难住持目光如炬,幽幽道:“若寺中菩萨真的活过来, 那也,只能是魔!” ———— 空我僧踏步行走在大雄宝殿外的长廊当中。 他刚安抚香客回来,对外说辞是前段时间的降雨,导致山体岩石不稳,导致浮屠塔有异象,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日,让香客们无需慌张。 空我僧脚步渐缓,身份不明的闯入者,有计划地逐层搜索着浮屠塔,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一般, 塔中秘宝都有隐秘禁制,一旦带出就会发出佛光异象。 对方,到底在寻找什么呢... 思虑之际,他已然走到了大雄宝殿。 殿门敞开,白天那个跛脚杂役,正虔诚地跪在地上,用木贼草打磨着白天被火焰燎黑的木质佛坛, 脚边还放置着两个铁皮小桶。 一个桶里放着上蜡的工具,另一桶中则装着散发着芝麻油香气的细沙——这是青砖磨碎过滤,再加芝麻油打磨得到的细密青砖灰,常用于打磨上蜡。 “杨十九?” 空我僧眉头舒展,平和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 名为杨十九的杂役有些费力地站起来,行了一礼,双手不停比划,表示寮房的持戒僧说自己白天不慎打翻佛灯,是对佛的大不敬。罚自己连夜给佛坛打磨上蜡,补好之前不许吃饭。 ‘拿着鸡毛当令箭。’ 空我僧心底无语,知道这估计又是哪个和尚太过无聊,拿杂役取乐,遂道:“不必了,重新上蜡可是个麻烦活。 你现在去斋堂找点吃的,明天我去找库管换张佛坛,这张桌子你到时候搬回去,在寮房慢慢补吧。 有人问起,就写我的名字。” 杨十九千恩万谢地提起两个铁皮桶,行礼离去,空我僧则站在原地,默默凝视着殿中静穆佛像。 山外承平百余年的隋帝国轰然崩塌,乱世已至, 不知道这场浩劫过后,中原还能剩下多少户活人。 空我僧朝着佛像虔诚叩首,长叹一声,起身踏出大雄宝殿,关上殿门。 宝殿内重归黑暗,佛祖塑像前,四尊佛陀静默无声。 咔嚓。 其中一尊佛扬起的微笑嘴角,轻裂出一道不易察觉的细纹。 ———— “后山地陷?” “浮屠塔没事吧?” 次日庭院中,得到山体滑坡消息的香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他们可都是背井离乡上山的,接受伽蓝宗守山大阵的庇护。如果暴雨冲毁了阵法,那他们这群人也要跟着遭殃。 山体滑坡?怎么可能。 李昂等人对视一眼,心底一万个不信。 且不说暴雨能不能引起山体滑坡,就算真的滑坡了,坐拥这么多修士、积攒了这么多符箓法器的伽蓝宗会没有办法? 几张固土符不就搞定了。 抱有相同想法的,还有人群中的其他修士。 他们同样三五成群,聚在角落里低声交谈。 第三百一十五章 账本 “昨晚出门太晚了,刚出去没多久,浮屠塔那边就有异象。” 酒逢海轻咳一声,有些尴尬道:“今晚还是我出去探查情报吧。” “我和你一起去。” 夏浚说道:“从那些僧人的反应来看,昨晚的情况应该很严重了。那场毁灭伽蓝宗的意外随时有可能发生。 我可不想坐以待毙。” 酒逢海眉头微皱,“经过昨晚意外,那些僧人肯定会加强防备。两个人外出更容易被发现...” “幽行符,” 夏浚打断道:“我有两张神符师所写的幽行符,能穿墙、遁地、飞空。” 还有神符? 酒逢海抬起眉梢,想起来对方毕竟是周国的吴王,身上有一两件保命道具也不稀奇,何况幽行符还能用在最终试炼当中,当即同意。 “啧。” 见两人商议起夜晚探查事宜,隋奕咂了咂嘴巴,忍不住问一旁的李昂道:“小昂啊,我这手伤什么时候能好?” 小昂是个什么称呼? 李昂心底默默吐槽,手掌掠过灌木丛,随意抓了几只飞虫,“伤筋动骨一百天,师姐你就安分点吧。” “怎么安分得起来啊?” 隋奕翻了个白眼,“外面有守山大阵出不去,又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能安心就有鬼了。话说回来你怎么一点都不慌?就不担心自己被困在这个时代么?” “因为担心也没用啊。” 李昂随意说道:“总不可能自己担忧了一段时间,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吧?何况,我并不觉得有‘困在这个时代’的可能性。” “嗯?” 隋奕一愣,“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真的留在隋末无法回去,那么历史上应该会存在我们的姓名才是。 比如虞高祖、虞太祖身边的谋士能臣,或者学宫的博士之类——我并不觉得我们会籍籍无名,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李昂淡淡道:“既然史书上没有,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我们顺利回到了三百年后的虞国。 二,我们直接死在了伽蓝宗遗址当中。 没有第三种可能。” 隋奕闻言,按住剑柄沉默不语。 刷拉。 李昂随手将飞虫丢入灌木,脑海中思绪翻涌,他其实并没有对隋奕完全说出实情,因为还存在另一种可能。 这里是平行世界。 ‘如果我在几十块坚固石板上刻下一些似是而非的未来预言,附上让他们务必阻止虞历三百余年的学术交流,再将石板埋入灵台山地下一两米距离。 那么按照正常的历史轨迹,两百年后的学宫稽古团队,应该能发现数量众多的石板才对。 他们会为石板上的内容而震惊,并提前制止这场学术交流的发生。 那么我就不会来到灵台山,也不可能埋设石板。 因此,这是一项时间悖论。’ 李昂揉揉鼻梁,原本以为自己在学宫藏书阁看了那么多书,对异类的了解足够深刻, 但现在看来,博士们教授的格言还真没错——永远不要以人的理智,去尝试理解异变。 只能寄希望于墨丝了... ———— 夜已深,厢房庭院中还是有僧侣提着灯笼,不间断地来回巡逻。 也许是知道山体滑坡的说法不能服众,伽蓝宗干脆让僧众晚间巡逻,并在香客的厢房内外,都安置了横木门栓,不让人夜晚外出。 不过,这般伎俩自然挡不住修行之士。 夏浚从怀中拿出两张铁画银钩的符箓,深吸了一口气,丢了一张给酒逢海,带着肉痛表情,开启了符箓。 二人身形迅速黯淡褪色,如同纸窗上的阴影一般,只剩下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们朝其他人点了点头,穿过墙壁,并肩站在巷弄的黑暗之中。 “去哪?” “大雄宝殿。” 二人悄无声息,紧贴阴影滑行, 而靠在窗边的李昂,也在黑暗中弹了弹手指,唤醒了远处的蚊虫。 第五阶段的墨丝,能够寄生小型生物,像操纵傀儡一般远程控制。 现在,就是检验这项新能力的最好时机。 嗡嗡—— 灌木丛中,十余只蚊虫飞旋而起,飞向不同方向。 既有朝着浮屠塔去的,也有朝藏经阁、大雄宝殿去的,还有朝监院方向去的。 了解伽蓝宗最快的方式是什么? 除了绑架住持、方丈严刑拷打,或者直闯浮屠塔之外, 便是查看监院记录。 监院为寺庙总管,管理寺中一切大小事务,无论是僧众纪律,还是香客捐献,都要在监院处留一份记录。 李昂控制蚊虫,避开已经昏昏沉沉睡去的监院老僧,飞入监院后方的仓库,当即瞠目结舌。 只见屋中摆放着三十个大书架,每个架子上都堆满了卷轴形状的书卷, 角落里还有数量更多的木箱,每个箱子里也堆放了卷轴。 ‘伽蓝宗共有五处监院,这仅仅只是其中之一。这要查找线索,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李昂心底疯狂吐槽,控制蚊虫钻入书卷之中,快速查阅,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僧侣记录只占了记录的很小一部分,更多的竟然是账本。” 伽蓝宗的钱庄生意开遍天下,堪称富可敌国,名下财富包含商号、土地、庙宇、酒肆、药铺、香料、纺织... 海量财富,只有三成最终能到伽蓝宗总部这里, 剩余七成,除了要给各寺庙僧人发放零用、维持寺庙钱庄运转之外, 还要花费大量钱财,用于举办法会,遍施饮食,维持在民间的影响力, 另外还得拿钱消灾,送礼金给朝廷各级官员,以及其他的修行宗门,以免被找麻烦。 无数的人情往来、金钱交易,使得账本清单数量堪称卷帙浩繁, 但监院之中存放的纸质记录,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并且最早只能追溯到三年以前。 “如此复杂的利益网络,就算拉四五百个娴熟老练的会计、精算师过来,都未必能理得清。 伽蓝宗是怎么只用寥寥几十号人,就弄明白的? 而且为什么只有三年内的记录?三年前的记录全部不要了么?” 李昂苦思冥想,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蠹仙。 这种稀有罕见的妖类,在三百年后的学宫,被用于当做备份的巨型图书馆,兼浏览检索器,兼论文查重工具。 伽蓝宗想要弄清楚账单,也得借助蠹仙才行。 李昂立刻控制蚊虫,更仔细地搜索仓库,终于在一个书架的夹层当中,找到了一只酷似蚕宝宝的肥胖虫子。 第三百一十六 蠹仙(4K) 墨丝苍蝇扇动翅膀,停在了书架夹层边上,向下俯瞰。 夹层中的昆虫酷似家蚕,颜色洁白,两指粗,一掌长,底部有两排腹足,背部长着一根根纤细而柔软的金丝, 正盘成一团,躺在由书页搭建成的窝中。 该怎么使用来着? 李昂回忆了一番在藏书阁看过的异类书籍, 蠹仙, 这种以书页为食、以文字为生的昆虫异类,最早见于先秦时期, 由于其过目不忘,能以吐丝形式,输出所有曾经食用过的文字,在当时就被当做神仙来供奉, 各国都培养了专门人才,用于与蠹仙沟通交流。 蠹仙吃的书籍质量越高,寿命越长,最长记录是存活了五百年, 但其繁育过于困难(一只蠹仙一生只会产一次卵),历代数量不断降低, 能沟通蠹仙的人也逐渐减少。 两晋时,蠹仙还相对常见,一些世家大族乃至地方豪强,都会养一只乃至几只。 而到了李昂的时代,整个虞国也就只有学宫、大明宫、著作局等十几个地方才养有蠹仙,一些州郡百姓甚至根本不知道历史上有这种东西。 “汉时专门管理蠹仙的官员,被称为牧蠹官,他们从小开始培养,与蠹仙朝夕相伴,亲手投喂各类书籍。蠹仙吃什么书,他们就看什么书,最起码要知道目录。 使用时,蠹仙官需要拨动蠹仙背上的特定金丝,才能让蠹仙吐出指定的资料...” 被墨丝控制的苍蝇搓了搓前足,思索片刻后,拨了拨蠹仙背上的两根金丝。 沉睡中的蠹仙立刻翻滚着苏醒过来,绿豆般的大眼睛反射着墨丝苍蝇的样貌。 它颇为拟人化地愣在原地,像是在疑惑为什么是苍蝇而不是活人唤醒的它, 愣了几秒过后,还是“沙沙沙”地吐出了一团黑白相间的蚕丝。 蚕丝刚开始还比较潮湿,随后迅速干燥硬化,结成纸张样式, 而上面的文字么... “西晋秘书丞司马彪撰的《九州春秋》?” 这本书讲的是东汉末年的乱世史事,如果让学宫史学博士看到估计会很开心,但对眼下局势没用啊。 “再来!” 苍蝇又伸出手掌,拔了拔蠹仙背上另外几根金丝。 伴随着沙沙声响,蠹仙再度吐出书页。 《西京杂记》,没用, 《尔雅》,没用, 《汉书·艺文志》,没用, 《伽蓝龙众吐息法》,伽蓝宗的修行典籍诶!能锻炼灵脉,强化身躯,炼至高深处能拥有十龙十象之力。 但要求终生保持纯阳之身... 那没事了。 嗯?怎么还有篇加了几千字的少儿不宜版《洛神赋》?开篇第一句是“曹丕的成绩很不理想。” 你们这寺庙挺能藏啊? 李昂看着不知道是哪朝哪代文人骚客写的洛神赋,脸上表情颇为精彩。 不过这也能理解,按照古书上的说法,蠹仙对书籍的需求量极大,而且书中内容,必须是有意义、不重复的文字, 拿练字的废稿,或者学生的抄写作业过去,蠹仙根本不屑一顾,吃都不会吃。 因此任何饲养蠹仙的势力,都会大批量地进口各种各样的杂书。宁滥勿缺。 其中总会掺进去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样找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线索。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李昂控制苍蝇,飞下夹层,趴在蠹仙身前。 嘶—— 墨丝如纤细触须一般,从苍蝇体内延展出来,伸向蠹仙。 肥肥胖胖的蠹仙仿佛意识到了危险临近,下意识地收缩身躯,背上金丝根根竖起,口器微张,像是要惊声尖叫, 然而墨丝的速度比它更快, “沙”的一声,就覆盖在了它的体表,瞬间渗透皮膜,接管其身躯。 这就是...蠹仙的意识海洋么? 李昂仿佛置身于一片漆黑空间,四面八方漂浮着无数光片,每个光片都是一本书籍、一篇文章。 有点类似于李昂自己的异界记忆宫殿,不过规模更小,也更杂乱。 李昂屏息凝神,稍微适应了一番蠹仙的意识界面,意念一动, 漫天光片立刻运转流动,大量文字在李昂面前展开, 不需要蠹仙喷吐丝线,就能直接阅读。 有效! 李昂深吸了口气,控制其余蚊虫,飞向伽蓝宗可能藏有蠹仙的地点,逐一检索资料。 伽蓝宗的,真正历史... 他一心多用,急速查找着信息, 直到... 嗡! 强烈佛光照亮了半边天空,来自于斋堂方向。 ———— 与此同时,大雄宝殿。 “我们到底在找什么?” 幽行符状态下,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夏浚,皱眉问道。 “回去的线索。” 酒逢海飘忽而起,仔细观察着大雄宝殿佛祖前方的四尊伽蓝祖师像,随口道:“当时在大雄宝殿遗址,三尊佛像突然起身攻击,随后我们就来到了三百年前的伽蓝宗。 究其原因,这几尊佛像的嫌疑最大。特别是在三百年后少掉的这一尊。你过来看。” 酒逢海指了指最左侧佛像的耳后,“这些佛像,贴了很多层金箔。” 夏浚飘了过来,沿着酒逢海手指方向,仔细观察佛像耳后裂开的纹路,果然透过裂纹,看见佛像表面一层一层堆积起来的金箔。 他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个时代的金箔工艺,是将一整块黄金用铁锤反复敲打,纸质薄如蝉翼的一小片,再吹到器具表面。 因此才被叫为贴金箔,通常只会贴一层。 夏浚问道:“会是伽蓝宗为了彰显财力么?” “不像。多层金箔,既浪费,也会遮盖器具表面的纹路。只有不易剥落这一个优点。以此炫耀财富,反而没了品味。” 酒逢海顿了一下,“这么做更像是,为了遮掩佛像本身的颜色...” 他伸手剥去一块金箔,露出了佛像本貌。坚固,沉重,漆黑,材质近似顽石。 这到底是... 酒逢海心底升起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他紧抿嘴唇,抬起手掌,按压在佛像之上,缓缓运转气海。 灵力缓慢渗透进佛像之中,实心的,死气沉沉,没有任何活性。 酒逢海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刚要转头对夏浚说些什么,就看见窗外耀眼佛光。 ———— 斋堂后院, 僧众聚集, 了悟方丈与了难住持,脸色铁青地看着空空荡荡的斋堂仓库。 里面储存的粮油蔬菜,全部化为焦炭。 “空!海!” 了难住持几乎是在厉声咆哮, 被报到名字的、平时负责看管仓库的空海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结结巴巴道:“住持,我和其他几位师兄弟今晚一直在仓库的班房外,没有离开,也没有看到有人闯入...” “那这是怎么回事?!” 了难住持难掩盛怒,一指仓库,周身气势压在空海僧身上,将后者脊背压弯。 “师弟莫要犯了嗔戒。” 了悟方丈缓缓道:“仓库中设了十余重禁制,即便你我想要悄无声息潜入,也没那么容易。 闯入者必然是烛霄境的术者,或者神符师,能以熄燃符,悄然焚烧掉一仓物资。 空海他们察觉不到,也情有可原。” “可是!” 了难住持从牙缝中挤出话语,“粮食怎么办?” “农田里还有作物,另外池塘可以养鱼,牧场可以饲养牲畜,供给香客。总会有办法的。” 方丈话音未落,便有僧人神色慌乱地急匆匆跑来,对他耳语几句。 了悟方丈脸色骤变,望向后山农田的方向。 “...” 墨丝苍蝇,盘旋于灵台山上空。 视野所到之处,农田以及其中作物,全部化为焦土。 ———— 次日清晨, 斋堂提供的饭食,只有稀粥——说是粥,更像是米汤。 香客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站起来,询问旁边施粥的僧侣,“法师,这是怎么回事?” 施粥僧侣面露尴尬之色,欲言又止,还是旁边的空我僧回答道:“昨夜恰逢火龙烧仓,仓库中的物资被损毁了一部分,不过剩余粮食足够支撑一段时间。 至于” “快看窗外!”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香客们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只见后山农田焦黑一片,伽蓝宗的僧侣们正在努力翻土。 慌乱的议论声更加响亮,一众香客围住空我僧,追问道:“空我法师,伽蓝宗到底还有多少粮食?足够吃吗?” “是啊,空我法师你是出家人,可不能骗我们啊!” 香客们神色慌乱,对于饥荒,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八千香客,近万僧人,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粮食, 如果仓库中储藏的食物被烧光,需要重新耕种,很多人根本支撑不到粮食秋收的时候。 “空我法师,我们可都是交了钱的,伽蓝宗不能不管我们的死活啊!” “方丈、住持在哪里?我们需要说法。” 香客们将空我僧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喧哗起来。 当初伽蓝宗挑选进山香客的时候,除了年轻且虔诚者,以及和寺中僧人沾亲带故者外,还接接收了许多富商与江湖修士。 每人缴纳一定钱财,少则万余贯,多则十万贯。以此换取进山机会。 付出了这么多钱,如果还要忍饥挨饿,实在难以接受。 “各位稍安勿躁...” 空我僧试图解释,却被喧哗声淹没。 “好了!” 洪钟大吕般的佛音响彻斋堂,了难住持大踏步走进来,沉声道:“各位请随我来,到大雄宝殿外集合!” 了难住持威望极高,他出面后,斋堂中的骚乱立刻平息下来。所有人都涌向了大雄宝殿外的空地。 待到人群站定,了难住持站在殿前台阶上,朗声道:“仓库中的粮食,与后山的农田,确实在昨晚被焚毁,但是,并非毫无希望。 冰窟里还有冷冻的蔬菜,池塘河流中也还有许多鱼。足够支撑到秋收的粮食。 实在不行,伽蓝宗还能打开守山大阵,紧急从外界买来粮食。” “真的吗?太好了!” “我们有救了!” 台下信众纷纷舒了口气,唯独某些修士,皱起眉头。 作为修行之人,他们很清楚,伽蓝宗所使用的守山阵法,为了范围和强度牺牲了很多, 首先是不够智能,即便伽蓝宗自己人也不能出入禁制,否则就会灰飞烟灭, 其次是消耗巨大,平时光是维系,每天都要消耗掉价值万贯的资源。 短时间内关闭开启更是会对阵法本身造成伤害。 且不说外界有没有粮食,能不能买到, 就算有,守山大阵关闭之后,真的还能再度开启么? 人群角落,隋奕皱眉道:“仓库被烧,农田被毁,怎么看都像是灭亡在即啊... 难道伽蓝宗就是因此毁灭的?粮食不够,幸存者自相残杀?” “不太像。” 酒逢海摇头道:“虽然昨晚我和夏浚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仓库被烧,但还是借助幽行符,赶到现场,远远观察情况。 五、六间大仓库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偏偏禁制没被触发,负责看守的人员也没有提前觉察到动静。 有点像是能够释放迅速扩散火焰的烛霄境【熄燃符】。 不过,如果真是神符师干的,也不符合逻辑。” 阿史那阙特勤思考了一下,问道:“你是说...烧粮消灭不了伽蓝宗?” “嗯。” 酒逢海点头道:“八千香客中只有一百多名修士, 伽蓝僧人足够近万,超过八百名感气。 双方力量差距太过悬殊, 自相残杀掉一部分,剩下的人完全能等到秋收粮食。 因此,伽蓝宗绝不会因为粮食不够而灭绝, 反倒是关闭守山大阵,风险更高。” 几人交谈着伽蓝宗灭绝的可能原因,以及求生方法, 甚至开始考虑,能不能跳到方丈住持面前,说明自己来自三百年后伽蓝宗已经灭亡的未来,要求现在立刻马上解除守山大阵—— 这个提议显然不靠谱,更大的可能是被当做妖人抓起来,用异化物拷打折磨。 李昂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谈话当中,他在袖子下疯狂翻动着那个刻有“即见如来,为何不拜”字样的铁盒。 这个坚固到就算以荧惑剑气也劈不开的铁盒,会是谁留下的? 如果说是伽蓝宗的遗物,为什么会和海介铃珠放一起?难道不应该被后来稽古的学宫博士收走么? 如果说是学宫博士留下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李昂心思转动,他翻遍了伽蓝宗资料,也查到不到与铁盒有关的任何信息... 嗡! 上一秒了难住持还在台上讲话,下一秒沉闷声音陡然响起, 只见大雄宝殿前的地面亮起纹路,如同一张大网般,将所有香客网罗其中。 人群立刻喧哗躁动起来,几个修士打扮的香客脸色陡变,伸手去握兵刃,却愕然发现气海受阻,调用不了灵力。 踏踏踏踏。 一群武僧从角落里冲了上来,拿着长短棍棒,将人群围住。 “各位稍安勿躁!” 了难住持的声音压倒了一切杂音,他沉声喝道:“近日的重重异象,皆因有妖人潜入伽蓝宗内,现在我们将逐一排查,找到并消灭妖人。” 第三百一十七章 伸冤(4K) 武僧们举着棍棒,虎视眈眈,慌乱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那位章刺史左右张望了一阵,发现没人站出来,只好举手问道:“了难住持,当时我们上山的时候,不是用守山禁制已经筛查过一遍了么?现在这排查...是怎么个流程?” “分两道章程。一是以禁制,扫视气海、灵脉、静脉。 二是以镜观心。” 了难住持淡淡说了一句, 几名僧人,摇摇晃晃地抬着一面巨大铜镜,走了过来,将镜子竖立在地上的圆形禁制前方。 铜镜呈椭圆形,镜面光洁闪亮,边缘刻有两排图案。 “这面镜子,能显现出心中埋藏的不可告人秘密。” 了难住持沉声道:“空海,你来演示。” “是。” 空海僧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脚踩禁制,面朝铜镜。 他脚下的禁制绽放白色光亮,照出了他的灵脉以及所佩戴的佛珠, 而镜面光华流转,显现出一个和空海僧相貌相仿的小沙弥,在斋堂厨房中偷吃糕点的画面。 了难住持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你心中隐秘便是犯了八戒非时食,等事情结束后,自己去戒律院领罚。” “是住持。” 空海松了口气,后退两步,离开铜镜范围。 角落里的酒逢海眯着眼睛观望了一阵,小声嘀咕道:“鉴心镜,竟然是真的。” 阙特勤一挑眉梢,问道:“鉴心镜?” “原产于西域古国,月氏国的一面铜镜。镜子上方的一行字与羌文类似,意思是【貌有正否,心有善恶。虽已鉴貌,仍需鉴心】 传闻这面镜子是能工巧匠为其国后打造,莫名拥有了神异之处。后来月氏被匈奴所灭,该镜也辗转流入中原, 在中原引起十余次血腥争夺、更换了数任主人后,最终不知所踪。 只在典籍中被列为二级异化物。 我随院长外出游历时,听他讲到过那段历史。 想不到会落在伽蓝宗手里。” 酒逢海说道:“想来也是,引发骚动者,能当着几个大修行者的面,随意出入浮屠塔,视各种禁制如无物。 寻常那种检测气海、灵脉、经脉的手段对他肯定没有效果, 反倒是鉴心镜说不定有效。” 说罢他顿了一下,嘀咕道:“只不过,场面肯定不会好看到哪去。” 酒逢海的话语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在武僧的监督下,广场中的香客一个个走上前去,站在鉴心镜前。 他们大部分都是虔诚于禅宗的善男信女,但隐藏在心底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却一个比一个离奇。 出轨的,出柜的,偷盗的,科举舞弊的,抛妻弃子的,杀人放火的... 镜中幻象栩栩如生,倒映出人们的诸多丑恶。 “好哇,我才出差两个月,你就在外勾三搭四!我要杀了你!” “萍儿,你怎么能...繁漪是你的后母啊!” “周捕快你竟然收人钱财,伪作证据陷害我兄长?!当初你走投无路,是他接济的你!” 一时间,人群谩骂,殴打,撕扯,指责, 场面混乱无序。 “好了。” 了悟方丈摇头道,“空海,你去带人搬来木板,临时搭建起房屋,一次只进一人,不让其余香客观看。” 此言一出,剩余还没被检测到的人群齐齐松了口气,甚至有人跪在地上感激了悟方丈的开明。 “呵,好一出奇景啊。表面忠厚实则男盗女娼,表面清高实则阴暗下流,表面端庄严肃实则卑鄙不择手段,表面仁善宽厚实则奸闲恶毒。” 声音不大不小,但在一片虔诚话语中,依旧刺耳清晰。 广场立刻静了下来,人们左顾右盼,试图找出谁在说话。 “诸位大师也是阵中之人,为何不自己站在镜子前面,看一看自己?课子课孙先课己,成仙成佛且成人。” 那声音幽幽道:“还是说,各位大师也不敢呢?” 寂静,广场上落针可闻, 无论是台上群僧,还是周围众人,都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杨十九,这个在伽蓝宗做工的瘸腿哑巴杂役。 他迎着众人目光,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 一群武僧立刻抄起棍棒,将他团团围住,如临大敌。 “杨十九?” 空我惊愕道:“你怎么...” “怎么能说话?怎么会在这时候站出来?” 瘦削苍老的杨十九长叹一声,“空我法师,你是这伽蓝宗里少有的好人,没必要留在这里陪葬。趁现在,逃吧——如果能逃出去的话。” “妖人!” 一名武僧突然爆喝一声,手中长棍裹挟风势,重重压向杨十九的脖颈。 其余几名同伴,也齐齐出手,或是施展术法,或是吟唱佛音。 杨十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平静地低垂着眼帘。 倏—— 落向杨十九的长棍,在空中越来越慢,直至凝固不动。连同那名武僧一起,僵在原地。 兵刃,佛音,术法,念具,法器... 所有一切都在杨十九身边停滞凝固, 暴怒武僧们双眼暴突,张着嘴巴,维持着静止姿势。 杨十九目不斜视,拖着瘸腿,缓步上前,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后方的武僧们才齐齐完成了手中动作,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将攻击倾泻在空地上。 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维持寺庙治安的武僧,监督戒律的持戒僧,管理戒律院的典座, 越来越多的僧人围向杨十九, 但他身边,仿佛环绕着一个无形的圆,将所有进入圆圈的干扰,全部凝固冻结。 无论是人,还是法器。 甚至于,那三位之前镇守着浮屠塔的长老,都没能拦住杨十九——他们手中积蓄着佛光,顿在原地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杨十九从身边擦身而过,一级一级有些艰难地登上台阶。 漫长台阶对于杨十九来说并不轻松,他站在大雄宝殿前方,撑着膝盖喘息了一阵,才站起身来,缓缓道:“了难住持,了悟方丈。” “杨十九,” 了难目光冷冽,“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 杨十九停顿了片刻,“我只想要个公道。” 他转过身,望着台阶下茫茫多的人群,说道:“伽蓝宗立足于汾州,名下的粮行,车马行,牙行,船行,酒肆,邸店等,一年明面上的收入就达六百万贯, 在这之外,还有医治各路江湖人士的医药费,各州府善男信女的募捐,发卖开光法器... 算下来何止千万贯。 这些修缮寺庙金身的银钱中,有多少百姓血泪?” 杨十九顿了一下,缓缓道:“历朝历代百姓之负担有三,赋税,徭役,衙门摊派。 隋国赋税二十税一,相对较轻,但徭役却极重。一年之中,必须要有一月、半月为官府无偿劳作。 时间看似不长, 但各地衙门怎么可能真的遵守?必然肆意征发,让百姓为他家铺路修渠,甚至假称工程质量低劣,要求返工,一月徭役,硬生生拖到三月四月,错过农事。 另外还有摊派, 驿马、洒水、门包、长随... 官员过境,有如蝗虫一般,有无数理由索要钱财。分摊在百姓头上,按田亩摊派,每人都要交钱, 如若延期,里正衙前、官吏差人,便会拿着镣铐踹开大门,将人拷走。” 杨十九扫过台下众人,面无表情道:“仔细算下来,自耕土地的一户之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到头竭尽全力也只不过勉强维持生计。 但凡遇到灾年,或者官吏贪婪,立刻便会破产,沦为佃农。 一旦成为佃农,便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 汾州一地,拥有佃农最多的,并非地主豪强、世家大族,而是伽蓝宗。” 他指了指那些拿着棍棒的武僧,淡淡道:“伽蓝宗的僧众数以万计,其中过半都是武僧。 须知只有灵脉合格者,方能修行,这些武僧绝大部分都没有修行潜力,他们所学习的武艺,也不是用来对付其他宗门的修士,而是为了对付佃农。 佃农不按时交租,罚, 佃农私藏粮食,打, 佃农私下议论,关, 佃农家中妻女容貌姣好,占。 以至于民间有‘好妻种好田,孬妻种孬田’之说法。 数万户佃农,便是数万户奴隶,世世代代为伽蓝宗做奴。稍有怨愤便会迎来镇压——这些事情很多时候甚至不需要你们伽蓝僧人亲自动手, 你们豢养的江湖门派就能为你们效劳,让佛子佛徒手上不至于沾染过多血腥。 闹得狠了,伽蓝宗再施施然出面,惩处一些本来就是被你们豢养的恶霸,以平民愤。 至于汾州官府,毫无作为,甚至与伽蓝宗相勾结, 前者指使衙役,加派徭役,故意令自耕农户错过农时,濒临破产,交不上赋税摊派, 后者则趁势放贷,利滚利,贷滚贷, 两相协作,不出数年,自耕农户必然举家破产, 而这时伽蓝宗便能低价买下土地,继续扩张‘极乐佛土’、‘极乐佛国’。” “放肆!” 一名武僧忍不住喝骂道:“佛法高深,岂容你在这里诋毁?!” 杨十九摇头道:“诋毁?若世间真有法力无边的佛陀,若佛陀真像你们说的那么仁慈宽厚,若菩萨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曾经活过来过——比如那座韦陀菩萨像, 那他又怎么会容许你们在这里行恶? 不是应该将你们关入无间地狱么? 还是说,佛陀菩萨认可你们的行径,认为你们这是在践行佛法教义?” “...” 了难住持深吸了一口气,缓慢道:“你不是杨十九。” “哈哈哈,我当然不是。” 杨十九,或者说瘦削老者,苦涩笑道:“杨十九笃信禅宗,当了一辈子顺民,即便被收租的打手打断了腿,毒哑了喉咙,也依旧愚忠愚信, 这等虔诚我哪能比得上? 我只是个不甘心如此的逆民而已。” 也许是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一名武僧努力回忆了一番,突然双目圆睁,愕然道:“你是吕秀才?” “没错,我就是那个不肯安分做顺民的吕秀才。” 瘦削老者缓慢地点了点头,“我考科举屡试不中,被乡亲讥讽为秀才,沦为佃农。偶尔帮人写信抄书赚取酬劳,其余家计都靠妻子种田、缝衣维持。 实在愧为人夫、人父。 我去参加州府乡试,好不容易考上举人,回到家中却得知妻子为了领免费的粥,在水陆道场上不小心撞了某位伽蓝宗小沙弥一下,就被江湖门派的打手抓去关进监牢,百般折磨, 我的儿女被封在家中,活活饿死,死时手指血肉模糊,木门上满是深邃抓痕。 没有一个邻居愿意伸出援手——只因那个小沙弥,传闻是伽蓝方丈的私生子,贵不可言。 我考上举人的消息传回,那个江湖门派的堂主立刻登门道歉,送回了我的妻子,并砍断了打手的两只手。 但这有什么用?我的妻子抱着瘦如柴骨的儿女尸骸,夜不能寐,终日以泪洗面,不断说是自己害了他们,过不了多久就死了。 我听说,让人帮忙‘略施惩戒’的具体主意,是那个小沙弥想出来的, 于是,我要找个说法。 我拒绝了登门说媒的每人,抱着妻子儿女骨灰登上伽蓝宗,第一次第二次,都被礼貌劝回, 第三次在半路上,就被路人用布袋蒙上脑袋,痛打了一顿,踹下山去。 他们让我‘别不识好歹’, 我去衙门要说法,长官卧病在床,拒不接见。 我去州府要说法,州府上反而说,我的乡试考卷有问题,要驳回我的举人资格。 我去长安要说法,结果被人绑上船只,打断了一条腿,丢进了河里。 我费劲千辛万苦爬上了岸,想到即便我到了长安,敲响了万年县的伸冤鼓,恐怕也伸不了冤—— 伽蓝宗能通天,最后的结果, 也不是我冤,只会是禅宗魁首的伽蓝宗冤,是那位方丈的私生子冤。 所以,我与一只妖魔达成了协议。” 老秀才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囊,轻轻解开,里面装满了细密沙粒,“那只妖魔无所不能,它以我魂飞魄散、永世不能超生为代价, 让我喝下一瓶血液, 给予了我要到说法的能力。 这些沙子,方丈熟悉么?” “这是...”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了悟方丈也不由得色变,“时之砂?” “没错,就是你们伽蓝宗早已丢失的至宝,时之砂。” 老秀才点头道:“摩诃勒弃多来中原传播佛法,不止带来了经书,也带来了传说中佛祖所遗留下来的几件法器。 时之砂,具有停滞、逆转时间之效果, 配合你们宗门宝库中的须弥沙漏,便能调转时间长河。”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众人或犹疑,或恐慌,或震惊,或贪婪, 包括夏浚等人在内。 李昂心底掀起骇浪,瞬间想到了长安城里那个神神秘秘、自称神通广大的槐灵, 以及... 自己怀里与时之砂极度相似的盐状颗粒。 第三百一十八章 金身 脑海中像是划过一道闪电,李昂瞬间想明白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事情。 三百年后困住众人的禁制; 失踪的第四座佛像; 传说中搬来运粮船的韦陀菩萨; 从菩萨净瓶中掉落的老旧铃珠; 以及那个给自己强烈熟悉感却始终无法打开的坚固铁盒.... 他低声喝道:“随时准备跑路。” “跑路?” 隋奕迟疑地望了眼周围禁制,以及远处的守山大阵,“跑去哪?” “浮屠塔。” 李昂快速回答道,呼唤起隐藏在寺庙各处的墨丝。 大雄宝殿前, 了难住持阴沉道:“你利用时之砂,潜入伽蓝宗,闯入了浮屠塔?” “是。” 老秀才说道:“即便我喝下了妖魔之血,仍然受到时之砂的严重影响,变得衰老了许多。 我拖着瘸腿回到家乡后,杀死了住在隔壁的邻居杨十九。 他是我的远方亲戚,与我衰老后长相颇为相似, 当初也是他一马当先,没等打手吩咐,便用钉子木板,忙不迭地钉上了我家的门,让我的儿女在门后活活饿死。 杨十九是模范信众,对伽蓝宗无比忠诚, 我便顶替了他,来到伽蓝宗——正好他又瘸又哑,不用说话。 至于浮屠塔禁制,我有着能够停滞时间的时之砂,不会轻易死去, 即便死了,也能迅速回溯复活。 一次次探索,一次次尝试,一次次死去重生,终于,让我找到了这个。” 老秀才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件器物。 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沙漏,一掌大小,中间是用透明宝石雕刻而成的罩子,两端则为石头材质,镶嵌有华丽花纹。 了难住持与了悟方丈脸色陡变,前者一掌拍出,绽放出闪耀佛光,凝结成佛掌形状,朝着老秀才盖去, 后者一拄禅杖,脚下的石筑台阶立刻裂出巨大裂口。 “没有用的。” 老秀才从指缝间漏出一些细沙,佛光掌印凝结在十丈之外,而那蔓延到脚下的大地裂痕,也迅速愈合。 踏,踏,踏,踏。 老秀才目不斜视,迎着佛光拾级而上,每走一步,他头顶白发就会延长一分,脸上皱纹便会更加深刻。 倾泻着法力的住持、方丈、寺中长老,不得不避让开来,眼睁睁看着老秀才踏入大雄宝殿。 “不要慌张!” 了难住持大声喝道:“都释放护体金光,他即便有时之砂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朽,护好自身,继续攻击,看他慢慢老死!” “...” 老秀才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拖着愈发孱弱身躯,在佛像前方的丝绸圆座上坐下, 一点一点,将时之砂通过沙漏顶部的轮盘孔洞,倒入其中。 哗—— 砂砾与瓶子碰撞,发出绵密响声, 老秀才目光空洞,似乎在透过瓶身上的反光,审视着自己那苍老到认不出的倒影。 饮下妖魔之血,变为昊天最唾弃厌憎的邪魔,甚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只求...” 他不去理会后方那密集堆积着的佛法佛音,认真仔细地将指缝间最后一粒时之沙,倒入沙漏之中,艰难合上了轮盘。 在绵密佛法攻击之下,他衰老得愈发迅速,仅仅只是简单的动作,便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公道。” 他拼命地喘着粗气,将沙漏倒转过来,重重放在了佛坛之上, 整个人顺势倒下,倚靠在刚打磨好的木桌腿边。 沙—— 沙漏中沙尘流动,沿着纤细管径,坠入下方平底。 时间,开始了变化。 大雄宝殿两侧的烛火突然亮起、熄灭,亮起、熄灭,循环往复, 佛坛瓷盘中供奉着的瓜果,时而腐烂,时而新鲜, 连通佛坛上方的佛像,也开始了震颤。 “不...” 了难住持艰涩道:“你都做了什么?” “做我,该做的。” 老秀才艰难呼吸着。 “疯子!你这个疯子!” 一位长老怒骂道:“你明明可以拿上时之砂,去复活你的妻子儿女,何必来找我伽蓝宗的麻烦?!” “时之砂,改变不了在我得到它之前的事情。” 老秀才缓慢地摇了摇头道:“你们说的没错,即便我喝下了妖魔之血,有了时之砂,也无法击穿你们的护体金光,更不可能杀尽灵台山上每一个有罪之人、帮凶。 我太老了,老得挥不动刀,杀不了一只鸡——虽然以往杀鸡也是我妻子杀的。 不过,他们不同。” 老秀才朝佛坛上的佛像侧了侧脑袋,“你们称你们的伽蓝祖师,当初带着四名弟子,杀死了 訑、讹、厌、杌,四头妖魔, 却因为战斗余波震垮山脉,连累到周遭百姓, 而惭愧羞愧,不让后人大肆传颂其事迹。 呵呵,四名先师,四头妖魔,你们伽蓝祖师当初根本没有斩妖除魔, 而是以时之砂与须弥沙漏,强行度化妖魔的怨恨,让它们化魔为佛。 正因如此,你们才不敢宣扬,甚至在四位祖师圆寂坐化后,也要不停地粉刷金身,生怕佛像露出破绽。 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四尊妖魔出身的佛,坐化时已炼成了不朽金身, 只需要逆转千年,就能将他们拨回到...还是食人妖魔的记忆与状态。” 咔嚓! 佛像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烈,直至最左侧佛像表面的一层层金漆裂开一道深邃缝隙, 漆黑如墨的妖气,立刻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如瀑布泄地一般,沿着大雄宝殿地面扩散。 “别碰到魔气!!” 了难住持厉声爆喝,却还是迟了一步。 一名僧人不慎沾上一丁点魔气,整条手臂像是浸入墨水一般,迅速变黑,蔓延到全身。 啪! 他猛地扑倒在地,疯狂抽搐,四肢如痉挛般向后拧动,以正常人绝不可能做出的姿势,翻了个身。 他面朝上,背朝下,四肢着地,脖颈如麻花般翻转数圈,口中吐着黑血,狰狞望着殿前僧众。 “开始了...” 老秀才后仰头颅,望着那座不断颤抖、散发着沸腾魔气的佛像, 以沙哑声线,念出了李昂等人无比熟悉的、在三百年后大雄宝殿中仍然回荡着的话语,“你们所有人,都要死。” 第三百一十九章 千面 涛涛魔气沿着台阶倾泻而出,所到之处草木尽数枯萎, 了悟方丈脸色一变再变,当即双掌合十,周身浮现金光,凝结成钟状, 单人拦在殿前,挡住大半喷涌出的魔气。 但仍有许多武僧,不慎触碰到黑雾。 “啊!!!” 这些僧人扑倒在地,痛苦挣扎,齐齐变为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或是手臂化为长刀, 或是腹部肿胀、肠子爆出, 或是体型缩小,浑身长满坚固毛发, 或背生羽翼,脑生巨瘤... 千魔千貌, 怪物们从地上爬起,嘶吼着向着昔日同门扑去。 熟悉的师兄弟惨死于眼前, 大部分僧众都没能做出果断反击,只是下意识地向后退, 后果便是上百人被怪物扑倒,撕咬,杀死。 鲜血泼洒在大雄宝殿前方的大地上,僧人们惨叫着死去,眼眸中清明褪去, 唯有残缺身躯,依旧在魔气驱使下,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 “唵!!!” 了难主持手捏法印,嘴巴大张,声如洪钟大吕,在殿前激昂回荡。 狮吼雷震的佛音,能直指本心,澄清灵台,驱逐杂念。 但魔气对人的侵染,深入骨髓,能直接改变他们的身躯,连头脑都扭曲变异。 了难的佛音,只是令所有魔物的动作齐齐一僵,随后又投入下一轮的杀戮。 像是一壶浓稠墨水,滴入水缸一般, 大量悍不畏死的妖魔,硬生生冲破了武僧防线,扑向那些普通僧人,与台下茫茫多的香客。 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杀戮, 残肢断臂高高飞起,浓郁血腥直冲云霄, 遭魔气浸染的怪物,身躯异常坚韧,力量速度远超常人,无论佛音还是术法,都没有太好的效果, 而只要人的肢体直接触碰到怪物体表附着的魔气,无论修为是高是低、意志是坚定是孱弱, 都会被魔气感染同化,短短数秒过后,一头魔物便能“新鲜出炉”。 只有切掉脑袋,斩断四肢,方能阻止其行动。 灵台山上的近万僧众,真正修行者不过八百,还分散在广场各处, 根本来不及遏制魔潮扩散。 霎时间, 哭喊声,尖叫声,嘶吼声,咆哮声,利刃切割声... 无数杂乱声音重叠在一起, 殿前广场已然化为修罗地狱。 周国皇子夏浚怔怔看着眼前一幕,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在周国书院就读时,也曾随军队去深山老林中剿灭盗匪、叛军、魔教。 当时看着满地尸首,与高高摞起的死不瞑目京观, 他吐了一阵,缓过劲来后,以为书上说的杀戮景象不过如此,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失态。 直到...现在。 “殿下回神!” 萧达一剑震开了扑过来的怪物,朝着夏浚厉声喝道。 夏浚这才如梦初醒,驱使飞剑,将那头怪物凌空切成两半,环顾四周。 眼下局势混乱到了极点, 殿前空地上,还未沾染魔气的活人惊恐万分,向着各个方向奔逃。 一位大腹便便的富翁,勉强跑出几步,被地上断肢一绊,摔倒在地, 只好挥舞着拐杖,大喊让仆役扛起自己,却根本无人理会, 直至被追上来的妖魔,一刀穿心; 一对夫妻手拉着彼此向外逃离,丈夫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肩膀一凉, 回头望去,妻子已经被魔气沾上,正红着双眼,撕扯下他的一条手臂,放在嘴里大肆啃咬; 原本混杂在香客中的,还有不少修士, 但眼下环境实在是太过混乱,魔潮扩散又太过迅速, 当他们祭起武器时,面对的已经是数以千计从地上爬起来的怪物。 各方修士彼此对视一眼,一部分人当即凌空而起,逃离此处。 另一部分,则朝了悟方丈大喊道:“方丈速速解开守山大阵!我们一起冲杀出去!” “解不开的!” 了难住持厉声道:“要自内而外打开大阵,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现在哪怕半刻钟都不够用啊! “一旦大雄宝殿里的那座魔佛彻底苏醒,整个伽蓝宗都将万劫不复。” 一位白须长老挥舞禅杖,打碎一头魔物的脑袋,顾不上擦拭脸上污血,将禅杖如长矛般重重掷出,直指殿中倚靠着木桌的老秀才。 咻—— 禅杖上面的铁环当啷作响,杖身疾如闪电,贯穿了三头挡路魔物。 老秀才依旧地垂着眼帘,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没有意义, 只见飞来的禅杖,在空中越来越慢,表面金光急速衰减黯淡,直至彻底失去力量,坠落在地。 倒入了时之砂的弥须沙漏,只是自顾自地运转着,便能自行扭曲周遭时间, 任何力量,都无法穿透时间。 “...” 白须长老见状,深吸了一口气,大喝一声:“弥陀净土!” 他的袈裟飞扬,周身佛光大放,流转传播至周遭武僧身上,以一个个武僧为节点,形成一道隔绝大雄宝殿中魔气的“防波堤”。 “所有人,不准退!拦住魔气方有生路!” 那位长老朝着僧众高声喊了一句,转头朝了悟方丈疾声道:“方丈,开坛调用守山大阵,以阵法摧毁整座宝殿。” 了悟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伽蓝师祖化为的魔佛,绝非人力所能抵抗,只有依靠拥有破灭威能的守山大阵,才有抗衡可能。 不能逃,只能战。 他当即咬住牙关,原地坐下,从怀中拿出了一串白玉佛珠。 这串佛珠足有两百颗之多,材质细腻,表面用细密金线镌刻着禅宗经文,正是伽蓝宗守山大阵的阵眼。 “为方丈护法!” 白须长老双掌合十,震退奔来的怪物,其他修行僧众,有样学样, 在了悟方丈周围坐下,敲响木鱼,念诵佛经,以佛光抗衡魔气。 在场还未离去的修士,见伽蓝宗僧人都留在原地布置起防御,也认清现状,协同剩余僧众抵御周遭怪物。 “我们怎么办?!” 夏浚疾声问道,“是战是逃?” 众人稀里糊涂被带到了三百年前伽蓝宗毁灭前夜,所求无非是回到家乡,但眼前状况,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未知数。 “...” 酒逢海攥紧双拳,他也想逃离此处,再试一试能不能闯出守山大阵, 但潜意识里仿佛有个声音提醒他,擅闯阵法的话只会凄惨死去。 “我们去帮...” 酒逢海话音未落,李昂便斩钉截铁打断道:“去浮屠塔!” 所有人目光转向李昂,后者眼眸中毫无波动,手里紧握着那个来历不明的铁盒。 能够逆转时间的弥须沙漏与时之砂; 失踪的第四尊佛像; 刻有文字的铁盒; 突然触发的穿越; ... 一直以来得到的所有线索在脑海中汇聚成一条直线, 破局之法,他已经明白了。 第三百二十章 绝路 伽蓝宗的浮屠佛塔为八角形,层高三十七重,高耸入云。 其由玉、石、金银、琉璃等材质搭建而成,表面装饰着壶门、狮子、火珠垂莲,每一层突出的角上,还挂着小巧的昊天铃铛。 奔踏而来的众人在塔前急急停下,浮屠塔外竖立着八面金光禁制,如城墙一般封死了入口。 李昂朝着金光墙壁重重抛出三棱枪,枪刃尖端刺中禁制,迸发出闪耀火星。 铛! 金光墙壁上掀起波纹状涟漪,连一道伤痕都没能留下。 “...”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根据昨晚从蠹仙那里搜集来的账目信息,伽蓝宗用了相当多的资源修造浮屠塔,特别是在估计隋国国运衰微、乱世将至之后, 花了极大支出,将浮屠塔的禁制与守山大阵连接在一起, 一旦大阵被全面触发,浮屠塔、方丈院、住持院等地方的禁制也会一并激活。 他攥紧拳头,压制虎口的阵痛,握着三棱枪,一下一下地刺着金光禁制。 “我们为什么不留在大雄宝殿前帮助伽蓝宗的人?或者直接逃跑?” 萧达望着远处四散奔逃的修士与普通人,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 “因为在我们的现实里,他们都死了。” 酒逢海快速说道:“如果我们在殿前,成功帮助伽蓝宗顺利杀死魔佛,那么三百年后就不应该有那么多尸骸。 但现实是学宫处理了好些尸骨,证明了悟、了难绝不会成功——至少不是全部成功。 至于逃跑...” “啊啊啊啊啊!!” 远处传来的惨叫声打断了酒逢海的话语, 一些因害怕魔物而闯入守山大阵中的人,没跑出几步,便被阵法中无处不在的无形力量,切断了手脚四肢,摔在地上凄厉哀嚎,然后被阵法切碎,化为片片飞灰。 “只要大阵还在,就没有地方可逃。” 夏浚紧抿嘴唇,手中结成剑诀,令长剑悬浮于身前半丈。 越来越多的魔物,从大雄宝殿方向跑了出来,追逐那些四散奔逃者。 每分每秒,都有人被怪物扑倒,杀死,随后化为新的怪物,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转头狩猎几秒前还是同伴的其他人类。 “李昂,你确定我们能活下去么?” 夏浚沉声问道。 “我不知道,” 李昂头也不回,继续用三棱枪刺着金光墙壁,“我只知道,浮屠塔里的东西,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铛—— 又是一声沉闷响声,三棱枪那用精金打造的枪刃尖端,在巨大力量的碰撞下,硬生生崩断了一大块。 来不及心疼武器,李昂改刺为砸,专心致志地砸着金光墙壁。 “死马当活马医么?啧,早知道就不来参加什么学术交流了,在皇城待着多好,冬天有暖室,夏天有凉房,白天有仆役伺候起居,晚上还有人帮忙暖床, 何至于现在这样,随时会死。” 夏浚碎碎念了几句,脸上表情骤然转冷,“也罢,事已至此就信你一回,希望你像那些虞国人说的那样,永远不会出错。 绝影!” 这位南周皇子前踏数步,高喝一声,身前长剑陡然分化出十余道剑影,掠向密林之中,砍向那些奔跑袭来的魔物。 沙—— 一道剑影干净利落地劈开怪物头颅,漆黑污血沾染在飞剑上, 还没停留几秒,便被急速转向的飞剑所造成的离心力,给甩飞出去。 飞剑在林间编织成一道散播死亡的密集网络, 夏浚结成剑诀的手掌不断颤抖,额头沁出冷汗,显然负担极重。 “各位,若我被魔气感染,务必在我变为妖魔前斩下我的头颅。” 阿史那阙特勤用带着口音的长安官话说道, 他拔出腰侧弯刀,自怀中拿出一块小巧玲珑、刻满繁琐花纹的三角形铜块,轻轻一晃,金块便自行延展舒张,化为单手盾牌。 他左手持盾,右手执刀,认真说道:“回头告诉我的族人,我没有给他们丢脸。” 说罢,他便蹬踏地面,冲上前去,挡在夏浚身前,以盾牌重重拍飞一头扑来的魔物, 配合追击而来的萧达,将其凌空斩成三截。 身为武者,他们二人接触到魔气的风险是夏浚的十倍二十倍,但眼下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死中求活。 “想不到,偌大的前隋宗门,近千名修士,加上我们几个,会被一个普普通通、连修士都不是的老秀才,给逼上绝路。” 酒逢海摇头苦笑一声,也从怀中掏出压箱底的符箓与海介铃珠,踏步走上前去,配合夏浚三人,建造起防线,阻挡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妖魔。 夏浚的飞剑斩杀自突袭而来的妖魔, 阿史那阙特勤挥舞盾牌,拍飞冲到面前的怪物, 萧达在侧翼战线进行掩护, 酒逢海的术法与符箓,则在林地外围制造出沼泽、火海、泥潭、冰面,阻碍妖魔前进步伐。 浮屠塔前,只剩下了李昂与隋奕。 “铛铛铛!” 李昂一下又一下地砸着金光禁制,怀中放置着的苦境莲花片片凋落,象征着死亡正在逐步接近。 啪。 青葱手指,搭在了李昂的肩膀上。 隋奕眯着眼睛,用牙咬断了右手的脱臼吊带,歪着头平静说道:“省点力气吧。破坏摧毁这活儿,还是你师姐在行。” 她前踏一步,甩了甩依旧有些隐隐作痛的手臂,双手持剑,朝其中倾注剑意与灵力。 剑刃上徐徐升腾起萤惑烈焰,照亮了她的眼眸,仿佛双眸也在燃烧。 第三百二十一章 挥剑 自己,为什么要练剑? 隋奕发丝飞扬,闭上双眼,脑海中骤然泛起回忆。 儿时最快乐的记忆,大概是在山上放牛。看着牛甩着尾巴,懒洋洋地吃着野草,自己摘采着路边的野花野果。 桑葚,野草莓,拐枣,乃至有花蜜的牵牛花。 直到某天,爹得了一场大病,家里被迫卖家具,卖首饰,卖猪卖羊,最后将那头耕了许多年田的老牛卖掉,从此自己再也不能上山放牛。 娘变得沉默寡言,爹也开始酗酒,脾气越来越差,动辄打骂自己与娘。 被打得疼了,自己偶尔会在心中暗暗咒骂,希望爹早点死去。 咒骂,成真了。 爹买酒未归,自己与娘向邻居借了油灯,满村寻找,最终发现他倒在路边水沟,身上有被马车撞伤的痕迹。 村中唯一有马车的,是里正。 里正是村中宗族的族长,自己家是外姓人, 对于小小的山村而言,族长里正就是天。 娘跪在里正家的门前,央求两百文的棺材钱。 里正忙着准备他家女儿的婚宴,被催得烦了,推开门,一木棒打在了娘的头上。 娘昏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才醒,抱着自己摇摇晃晃回到家里,半夜浑身发烫,说了些胡话,就死了。 自己坐在床边哭得没有了力气,第二天用家里仅剩的柜子,给爹娘当做棺材,埋在了后院——那时候自己太小了,挖个坑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 第三天,自己站在了田间地头,在烈日下费力挥舞着比自己还高的锄头。 人是要吃饭的,不管田地,粮食就不会生长出来。 种田很辛苦,但比起种田,面对空空荡荡的家更可怕。半夜醒来,自己总是希望能听见一些声音。 哪怕是爹的咳嗽,或者母亲纺织的吱呀声。 后来,村里来了个拿着罗盘的女人,她说自己天赋异禀,带着自己去到了州府,去到长安,去到学宫。 学宫里的博士们都很慈祥,他们争着抢着要当自己的老师,围在一起耐心询问自己想要学什么。 自己犹豫了很久,怯生生回答:“最厉害的。” 博士们哈哈大笑,那个女博士笑着抚过自己干巴巴的头发,“那就跟我学剑吧。” 于是,自己开始练剑。 自己被誉为五十年内剑学天赋第一, 感气,身藏,听雨,巡云。水到渠成,几乎没有阻碍。 到第四年时,师兄师姐们再也没有谁是自己的对手,唯一能胜过一筹的,只有高一年的何司平。 自己,可能也许真的很厉害吧。 确认了这一点,趁着某年假期,自己离开了长安,回到家乡,趁着夜色潜入村中。 悄无声息越过里正家的围墙,打开他家的窗户,站在床边仔细端详。 几年未见,里正看上去衰老了不少,倒是他们家的门栓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就是打死娘的那根木棍。 于是,自己打开房门,让冷风吹进,将剑放在桌上,坐在做桌旁,静静等待。 里正和他妻子被冷风吹醒,在他的惊惧叫声中,自己缓缓点燃了油灯,说明了身份。 里正跪地求饶,自己起身,挥剑。 人头落地。 里正家中,再无声息。包括嫁了人的,但仍住在家中的女儿女婿一家。 自己是坏人吗? 也许吧。 重新安葬了爹娘,回到长安学宫,束手交剑,等待山长发落。 知情的博士们摇头叹息,说这是何必。 确实,自己即将成为学宫行巡,只要放出话,甚至一个暗示,自然会有无数人愿意帮忙效劳,让里正一家按正常流程,审判正法, 或者因为某些意外,死得无声无息, 不必闹成惊动镇抚司的大案。 但,如果不用自己的剑,那这么多年苦修又是何必? 在学宫地牢中待了半月,没有等到废尽修为或者开除学籍的处罚,只有一纸调令——自己要去监学部,去十万荒山猎杀妖魔以赎罪。 老师又救了自己一次——她去自己的家乡调查了一番,搜集到了足够证据,证明里正一家死有余辜。 我挥剑,是为了那些不能挥剑的人。 ‘十年磨一剑,’ 回忆的画面,被眼前燃烧的萤惑烈火所吞没, ‘霜刃未曾试。’ 手掌攥紧剑柄,冰冷的触感一如既往的可靠, ‘今日把示君,’ 双眼睁开,面朝着金光城墙, ‘谁有不平事。’ 挥剑,一如当初斩下里正的头颅。 轰轰轰轰轰! 冲天而起的萤惑火光,沿着剑刃轨迹,撕裂了金光禁制。 光斑飞溅,守护着浮屠塔的城墙瞬间分崩离析,显露佛塔本貌。 气海几近枯竭,灵脉几近停摆, 隋奕踉跄着几乎跌倒,在李昂搀扶之下才勉强站稳, 她嘴唇苍白,朝李昂笑着竖起了拇指,“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嗯。” 李昂认真地点了点头,蹬踏地面,冲入佛塔之中。 佛塔内,每一个方形格子里,都供奉着物品。 舍利,金身,法器,经书,具有特殊意义的器具,乃至异化物。 每样东西周围都笼罩着一层小型禁制。 李昂略过了所有这些东西,现在没有时间去一一打破禁制,仔细搜刮。 他只要一样东西。 金属。 找到了。 第十重佛塔中,放置着满满当当的珍奇金属, 精金,山铜,玄铁,瑟钢,月石... 这是伽蓝宗用了数百年时间才搜刮到的宝贵珍藏,即便三百年后的长安拍卖所,也比不上其百分之一。 开始吧。 李昂将气海运转至极限,无数墨丝自身躯延展而出,包裹住全身,在拳头上凝结成钻头形状。 挥拳! 用尽全力的一击,击穿了禁制, 李昂放开墨丝限制,让狂乱的漆黑丝线,肆意吞噬着方格中的金属。 沙沙沙—— 墨丝尽情吞食的声音,有如万蚁噬身, 李昂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地,周身颤抖。 墨丝进化得太快,在身躯中疯狂扩张增生,替换掉原本的骨骼肌肉,压迫内脏。 甚至与皮肤融合,化为某种怪异织物。 李昂的体型不断膨胀,呲啦一声, 身上穿着的衣物被硬生生撑破,只剩下一两根布条挂在身上。 他已然化为了两米余高的巨人,浑身墨丝彻底化为暗金色, 举手抬足都拥有着似乎无穷无尽的力量。 还...不够。 李昂清楚记得那尊魔佛的威势,即便是当初在苏州遭遇的烛霄境司徒豸,表现出的气势也远不如魔佛。 铁盒。 李昂凝视着手中四四方方的铁盒,用力将其捏碎。 第三百二十二章 金层 铁盒不堪重负终于迸裂, 四溅的碎片在空中飞舞,于浮屠塔烛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铁盒中放置着的,是压缩到极限的珍惜金属。 李昂张开手掌,解开对墨丝的限制。 漆黑丝线立刻延展舒张,如同蛛网一般,精准借住空中的每一块金属碎片,急速吞噬。 吸收...进化。 墨丝表面的暗金色愈发耀眼,每一根丝线的直径都在缩短,长度延长, 以至于最后轻到能被烛火引起的微风吹起,在空中轻盈飘荡,有若鸿毛。 “这体表长满毛发的模样,难道是晚年不详的源天师么...” 吐槽思绪一闪而过,下一瞬,墨丝骤然缩紧,包裹住全身,结成一颗巨茧。 ———— “须菩提。于意云何。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 大雄宝殿外,群僧环坐,右手敲打木鱼,左手转着佛珠,念诵金刚经文。 环绕着他们周围的圆形金刚阵,如同金钵般倒扣,抵御广场上浓郁到看不清的魔气。 黑雾中,怪异吼叫此起彼伏, 密集脚步声、撕咬声、啃食声、婴儿啼哭声、柔媚求爱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僧众亲人的呼唤声,佛陀的怒吼叱责声。 魔音响彻不绝,削弱着僧众们的意志。 有个年轻僧人终于坚持不住,脸上动摇之色愈发明显,念诵佛经越来越迟缓,不断出错。 终于... 他的皮肤急速肿胀,撑破僧衣, 双眼膨胀地挤满眼眶,直接爆开, 下巴以中轴线为界,向两侧分裂,断裂面处新长出两排尖锐牙齿,三瓣分的嘴巴里,开始念诵亵渎到极点的魔经。 啪! 一根精金禅杖挥来,将它的头颅硬生生砸烂, 随后一只大手,拎起畸变严重的无头身躯,丢出金刚圈外。 “继续念,” 了难住持站在金刚圈边上,转过身,一杵禅杖,冷酷视线严厉扫过所有僧众,“不准停。” 这一切和平时的寺庙晚修,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地上残留的污血,与金刚圈外嘈杂魔音,以及每个人随时会死。 漫天魔气,遮挡了头顶阳光, 金刚圈本身成为了唯一光亮,在黑风中艰难存续。 每分每秒,圈外的妖魔都在增多,其中不止有死而复生的香客,还有伽蓝宗的同门师兄弟。 它们或是狰狞狂笑,或是双目流淌血泪,或是哀嚎索命, 用畸变的爪牙,用棍棒刀剑,重重击打着金刚圈,震荡着圈中三百余名僧众的心神。 “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 伴随着佛经咏唱,了难住持在金刚圈内徘徊,手中禅杖收割着那些法力耗尽、心智崩塌、畸变为妖魔的僧人。 僧众数量越来越少,从三百余人,锐减至一百一十, 了难住持的脸色,也从冷酷,到僵硬,再到麻木。 “继续念!” 他丢下了崩断的禅杖,用手掌绞断了妖魔脖颈,将尸首丢了出去。 不顾沾满血污的双手,目眦欲裂,声音沙哑而狂乱,“不准停!” 这次,圈中还能听到他话语的,只剩下了五十余人。 “须菩提。如恒河中所有沙数。如是沙等恒河...” 念诵佛经声还在继续,只是声音削弱了十数倍, 原本坚不可摧的金钵,已薄如瓷器,摇摇欲坠。 了难住持抬头仰望,魔气沸腾盈天,彻底看不见高空中的太阳。 “须菩提...” 三十八人。 “须菩提...” 二十一人。 “须菩提...” 十四人。 薄如蝉翼的金钵,终于裂开一道缺口, 一头头魔物,急不可耐地挤向裂口,然后便迎头撞上了了难。 他的周身燃烧着佛光,袈裟被健硕肌肉撑起, 每一次出拳、挥掌,都能泯灭一头妖魔的性命, 如礁石一般,挡住了魔潮。 金刚圈缺口处,污血肆意流淌,尸首堆积成山, 了难的拳越来越慢,身上伤势越来越多,呼吸,也越发沉重。 咚咚咚。 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大地为之震颤。 一头体型硕大妖魔,如推开潮水般挤过群魔,站在了金钵之外。 它的肚子上,层层叠叠附着着一张张人脸,每张脸都似曾相识。 “了难!!!” 最当中的那张人脸凄厉吼道:“你勾结官府,率兽食人,枉称僧,枉念佛! 你该死!!” “僧?” 了难如破风箱般,艰难地深吸了几口气,沙哑道:“我割爱辞亲,舍离世乐,为何不能自称僧? 愚夫愚妇浑噩度日, 我给你们虚妄幻象, 送你们早登极乐世界,何来不是尊佛? 至于我的命,想要,自己来拿。” “那就死吧。” 高大妖魔一拳轰出,穿过金钵缺口, 双方拳头在空中对撞。 只听砰的一声, 妖魔臂膀炸裂开来,爆成无数血肉碎片,引得角落里的低等魔物贪婪追逐吞食, 而了难, 他单膝跪地,手臂不翼而飞,肩膀处喷出无数鲜血,幸有伽蓝秘法,强行以肌肉挤住血管,止住血流。 双方的拳风余波不减,震飞了缺口处的怪物, 也震碎了金刚圈中数名僧人的五脏六腑。 啪。 金刚圈终于坚持不住,破裂崩坏, 垂涎已久的妖魔狂涌而来。 此时, 最前方的了悟方丈缓缓睁开双眼,手中二百白玉子组成的佛珠,数到了最后一刻。 “...跋阇啰谤尼泮虎都嚧瓮泮,娑婆诃。” 佛经终于念完, 磅礴狂风以佛珠为中心,向周围席卷扩散。 成千上万的低阶妖魔被大风吹起,撕碎,在空中洒下漫天血雨。 即便由修行者转化而来的强大魔物,也不得不匍匐于地。 守山大阵,便是一方天地, 而佛珠,便是天地本身。 了悟方丈左手拿着佛珠,缓缓站起,右手竖立于胸前,并其二指。 风势随着他的动作骤变,海量灵气汇集凝结,在大雄宝殿上方聚集成巨大的二指形状。 随后,刺下。 轰! 大雄宝殿的房顶毫无悬念地破碎开来, 天地手印势如破竹,像是碾碎豆腐一般,破开坚逾钢铁的老山木梁柱,直至遇上时之砂的领域,才减慢了速度。 这是一方天地本身,与时之砂的斗争。 从天而降的二指,艰难推进, 须弥沙漏中,时之砂加快流动,几欲见底。 “不空成就,布施无怖!” 了悟大喊一声,周身佛光大放, 大雄宝殿上方的佛陀手印再次下压,冲破了时之砂的层层阻碍,轻轻点在了那尊魔佛的头顶。 咔咔咔咔—— 金漆碎裂声不绝于耳, 魔佛之像的厚重金层炸裂开来, 天地间弥漫的魔气,骤然一顿。 成功了?! 单膝跪地的了难惨然一笑,从地上缓缓站起,刚要说些什么, 却见了悟脸色骤变。 轰!!! 大雄宝殿内的魔气, 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猛地放开限制,成倍成倍地冲出大殿。 滔滔黑雾中,一尊瘦削高大、身着法衣袈裟的魔佛,缓缓踏下佛坛。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入魔(4K) 魔气无边无岸,直冲云霄,令天地为之色变。 了难单膝跪地,伸手捂住血肉模糊的右肩断口,怔怔地看着前方。 那尊魔佛的脸庞,一边是极致的忿怒狰狞,一边是极致的祥和慈悲,中间有一道微不可察裂缝——那是伽蓝宗守山大阵留下的伤口。 魔佛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聚焦于了悟身上,缓缓抬起手臂,手掌指向前方。 嗡!! 魔气层层震荡,无数砖石掀飞四散, 金刚法阵连一秒钟都没撑够,瞬间破裂。 了悟双目圆睁,竭力驱使守山大阵之力,抗衡漫天魔气, 却仍不免长须化为灰白,整个人急速苍老瘦削,再也撑不起身上穿着的袈裟法衣。 ———— “魔佛出世了...” 伽蓝宗后山,酒逢海望着那冲天黑雾,脸色愈发苍白。 伽蓝祖师,师承摩诃勒弃多,与佛祖一脉相承。其用须弥沙漏镇压度化的这四尊魔头,无一不是举世罕有的大魔, 漫说酒逢海他们几个小辈,即便三百年后天艟上的烛霄修士亲至,恐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回神!!” 阿史那阙特勤的吼声将酒逢海拉回现实, 他们依靠着夏浚带来的一根特殊烛火,抵御魔气, 几人守在浮屠塔的入口前方,挡住门口阻绝妖魔。 阿史那阙特勤挥下短刀,将一只悄然袭来的怪物斩成两截, 同时伸手一拉,将酒逢海拽了过来,避免他沾染上妖魔头颅喷吐出的魔气。 似乎是在应和魔佛的诞生降临,所有妖魔愈发疯狂, 几人阵线不断收缩,全靠彼此配合,才能险象环生。 酒逢海携带的符箓全部耗尽 夏浚身上保命用的道具也已用完,仅剩下最后半截能抵御妖魔气息的蜡烛异化物,还在燃烧。 阙特勤与萧达的兵刃早就崩断,现在靠着短刀厮杀, 隋奕的荧惑剑气,如风中残烛,飘摇颤动,随时都会熄灭。 “李昂他还没好么?!” 夏浚气喘如牛,声音沙哑,不断颤抖的僵硬手掌几乎已无法结成剑诀——不过也不需要结成剑诀, 妖魔的数量实在太多,只要大致指个方向,让飞剑飞出去即可。 阙特勤一刀割开妖魔脖颈,握紧拳头,震碎手背上干涸的血污,“再等等。” “要等到什么时候?!” 夏浚语气狂乱,转头望去,浮屠塔表面的金光,在魔气侵蚀下已尽数熄灭, 宝塔中死寂无声,听不到一点动静。 “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夏浚凄厉道,“我们走吧,能活一个是一个。哪怕回不去,留在三百年前的乱世,也要比现在就化为妖魔强!!” “再!等!等!” 隋奕挥剑上撩,荧惑剑气沿着地面爆裂,挑飞了十数头妖魔, 但她自己也在挥剑之后,脸色骤白。 糟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长时间艰难运转的气海终于陷入枯竭,灵脉干涸, 身躯再也承受不住,右肩脱臼伤势爆发,夺走了最后一丝气力,令荧惑剑坠落在地。 荧惑剑气的突然熄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数妖魔穿过阵线漏洞,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尖牙利爪,遮挡了天空。 夏浚与萧达面露绝望, 酒逢海苦笑一声,戴正了头上的幞头,手指轻覆过腰侧佩戴的鹿篱书院玉佩。 阿史那阙特勤站定,面无表情地用衣角擦去短刀上残留的污血,将刀刃横在脖颈前方——蓝突厥的子孙,不会在生前堕为妖魔。 就在众人即将殒命的刹那, “砰。” 浮屠塔中,传来了清晰声音。 ———— 我这是在,哪? 李昂缓缓睁开双眼,环顾四周。 他正穿着白大褂,站在一条走廊中。 走廊地上铺着干净整洁的大理石地板,头顶是led灯条,走廊两侧分布着浅蓝色的塑料长凳, 病房门口悬挂着401号房1-4床字样的标牌。 墙上还贴着小心地滑、禁止抽烟之类的标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 毫无疑问,这里是,医院走廊。 李昂有些恍惚地原地转了一圈,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他踏步走到走廊尽头,向着窗外眺望。 正值深夜,窗外车水马龙,华灯初上,一副现代化都市景象。 嘟铃铃—— 铃声在口袋中响起,李昂迟疑着将手伸向口袋,拿出了手机,有些笨拙地按下通话按钮,清清嗓子,“喂?” “喂,小李啊,你今天做的冠脉搭桥太漂亮了,看你直播的其他医院医生赞不绝口,你这次可是给我们一院长脸了啊...” 电话那头传来略显沙哑的女声, 李昂恍惚响起,自己下午确实做了一场冠脉搭桥手术。 那是一种取病人自身血管,或血管替代品,将狭窄管状动脉的远端与主动脉相连接,改善心肌血液供应的手术。 因为操作流程如同在心脏上搭建桥梁,也被成为搭桥术。 下午那场手术的病患,是一位日岛财阀,并发症极多,搭桥难度极高,偏偏手术过程一波三折,状态频发, 原本的主刀医生几乎都要放弃了,是他站出来,在直播镜头前,完成救场,完美地完成了手术。 “嗯...啊...” 李昂迟钝地应和着,直到电话挂断,才慢慢放下手机。 记忆涌向脑海,那些细枝末节的回忆碎片,翻涌上浮。 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与出身, 窗苦读时的孤独, 踏入考场时的忐忑, 报考大学时的踌躇, 宣誓希波克拉底誓言时的三分庄重,三分紧张,三分激动,以及一分茫然。 他想起了人生中的点点滴滴,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那些让他成为他的。 李昂抬手,轻轻摸了摸浅浅一层的胡须绒毛,透过手机屏幕的反光,看见了几年后的自己。 他默默划亮屏幕,点开手机中的软件。 “...ok兄弟们,全体目光向我看起,看我看我,我宣布个事儿,我是个伞兵!” “到达世界最高城理塘。太美丽了理塘,诶呀这不顶针嘛?来看一下远处的雪山吧家人们。” “不要笑挑战,正式开始!” “根据美利坚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数据显示...” 屏幕亮光照亮了李昂下意识微笑的脸庞,暖和的夜风透过窗户缝隙吹了进来, 他放下手机,将手伸出窗外, 摩天高楼,现代都市,仿佛触手可及。 这一切都那么的美好,那么的真实,真实到...无法相信。 这样的世界有什么不好? 水管中流淌着工厂生产的纯净水,高铁飞机一日千里,手机电脑无比便捷, 即便世界有些地方动荡不安,即便周围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安定、发达、升平,难道不是他所追求的生活么? 李昂凝视着繁华都市,脸上笑容渐渐平静。 他转身,望向走廊尽头。 那里是一扇闭合着的安全门,门框上方的绿白色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微光。 这样的世界确实很好, 但,自己在那边,还有要做的事情。 柴翠翘,李乐菱,学宫,水毒,病坊... 一路走来,自己的羁绊越来越多,以至于无法割舍。 踏。 李昂向着前方迈出一步,整座走廊都震动了一下。 嘟铃铃——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电话那头是豪迈的声音,“喂,你小子搁哪呢?网吧四缺一,速来开黑。” “抱歉,在忙。” 李昂挂断电话,踏步前行。 嘟铃铃—— 手机铃声再响,悦耳带有几分柔媚的女声,“李医师吗?我已经订好了餐厅座位,就在殷市大厦顶层哦你什么时候来赴约呀...” “抱歉,在忙。” 嘟铃铃—— “是李昂吗?咳咳,我是红星孤儿院的新院长。是这样的,我们准备举办一个纪念活动,想邀请你出席...” “抱歉,在忙。” 一通通电话,接连不断打来, 朋友,同学,师长,熟人... 伴随着电话不断挂断,走廊也在扭曲变形,阻碍李昂的步伐。 最后甚至竖直起来,宛如深井,用重力拖拽着他。 李昂抓着墙边的长凳,让自己不掉下去,沿着走廊向下俯瞰整座现代城市,恍惚地想起了洢州老家的那口水井。 重力作用之下,走廊中的花盆、推车等没有被固定在原地的物体,齐齐翻滚坠落, 铛的一声砸开了玻璃窗户,坠向那茫茫夜色。 李昂收回视线,手脚并用,在走廊中辗转腾挪,险而又险避开了所有高空坠物,继续向上攀登。 砰啪哐啷。 一辆手术担架车从上方翻滚跌落而来, 李昂后仰身躯避让,没有安装外壳的手机滑出口袋,带着铃声一起,落出窗外。 “啊...” 李昂有些遗憾地看着那台手机消失在视线之外,深吸了口气,继续攀爬。 终于,他爬上了t字形走廊形成的悬崖。 悬崖上狂风呼啸,李昂只能用手拉住塑料座椅的金属支架,让自己不至于被风吹走。 大风吹刮之下, 嵌在天花板里的led灯忽明忽暗, 李昂眯起双眼,借着昏暗灯光,隐约能看见走廊另一侧的尽头,站着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你确定吗?” 那个声音开口问道,声音低沉而沙哑,“这里同样是你的世界。 没有嗜血成性的杀人妖魔,没有诡谲难测的异类,没有朝不保夕的危险, 虽然有些无聊,有些乏味, 但这里有你想要的和平与安定。” “...我也很喜欢这里。” 李昂沉默片刻,摇摇头,抬手指了指安全出口的大门,“但是,那边还有人在等着我。” 走廊尽头的人影沉默良久,幽幽一叹,后退半步,隐没入黑暗之中。 狂风骤然停歇,最后一重阻碍也终于消失。 李昂舒了口气,朝走廊对面的那个模糊人影点了点头,一跃而起,拍开了安全出口的大门。 ———— 黑雾弥漫的浮屠塔中,静默伫立着一颗十米高的巨茧。 茧的表面浑圆无缺,无比光洁有如镜面,贴近距离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并非镜子,而是一层又一层的暗金色金属细丝。 周遭弥漫的魔气,渗透进浮屠塔的每个角落。 佛光禁制被侵蚀腐化, 每一个方格中供奉的佛骨舍利,也变得黯淡无光,直至裂开。 眼看魔气即将渗入墨丝之中, “砰。” 巨茧中传来了沉闷声响,如擂鼓,如雷震,如心跳。 “砰。” 声音愈发响亮,墨丝表面裂开细密纹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茧中苏醒。 “砰!” 巨茧表面裂开一道绵长豁口, 无数坚韧的墨丝一分为二,向两侧扩散、舒展, 最终,化为羽翼。 李昂睁开双眼,环顾逼仄狭窄、几乎容纳不下他的浮屠宝塔。 此时此刻,他已与墨丝融为一体,头顶生出狭长而倒卷的犄角,皮肤覆盖着密集厚实的鳞片,脊背手脚处长满了锋锐棘刺, 自脊椎中延长而出的尾巴,无意识地扫动摆荡,便将坚实牢固的浮屠塔砖石撕裂粉碎。 每一根飘扬的墨丝,都是他身躯的延展, 他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知晓周遭空间的风吹草动, 不需要去用耳朵倾听,就能感知到地下深处的水流声响。 肌肉前所未有地强韧,感官从未如此敏锐,灵气流转从未如此高效。 这是墨丝在他陷入幻觉之际,根据他最后下达的“强化自身”命令,演变出最适宜战斗的外形。 吸收了伽蓝宗收集数百年的宝藏,以及那个铁盒中压缩了无数倍的特殊金属, 现在的李昂也不知道墨丝究竟达到第几阶段。 ‘犄角、鳞片、棘刺、长尾、羽翼。这幅模样,说不是妖魔恐怕都没人信吧...’ 思绪在脑海中翻涌,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巨大手掌,拂过面庞。 墨丝自发覆盖脸部,人的脸庞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妖魔的狰狞面孔。 ‘这样就差不多了。’ 李昂满意一笑,非人面庞残暴可怖, 他像推倒海滩沙堡一般, 随手推开了挡路的厚实墙壁,走出了残破不堪的浮屠塔,俯瞰下方目瞪口呆的隋奕众人。 第三百二十四章 虫茧 那是...什么... 像是被夺走了思考能力,隋奕等人怔怔仰望着踏破浮屠塔而出的、有如山峰般巍峨的妖魔。 呼, 吸。 无名的高大妖魔喷吐着灼热气息,无视了脚下的蝼蚁,凝视远方魔气沸腾的方向, 它那狭长而长满棘刺的尾巴,漫不经心地朝前方随意一扫,在怪物海洋中清出了一条血肉长廊。 残肢断臂漫天飞扬, 原本围剿隋奕等人的怪物们,受到强烈刺激,齐齐转变了目标,嘶吼着扑向无名妖魔,有如蚍蜉撼树。 咚,咔嚓,砰... 无数怪物们用尖牙啃,用利爪挠,用畸变的拳头砸击,用刀刃敲打, 却连无名妖魔体表的鳞片都无法击穿。 “...” 妖魔冷漠扫了眼周身密密麻麻的怪物,缓缓攥紧拳头。 铮—— 体表的密集棘刺,陡然弹射,贯穿了怪物们的身躯。 污血淋漓落下,有如瀑布, 无数的怪物尸首,以各异形态,挂在无名妖魔体表的荆棘上,永久失去了活力。 简直就像...京观一样。 隋奕等人后知后觉地想道,突然眼角余光瞥见数道残影,数只畸变怪物自黑雾中蹿出,从四面八方冲向妖魔。 这些都是由伽蓝宗武僧与外来修行者,遭魔气侵蚀,而变成的魔物。 身形更高大之余,似乎还残存了些许的本能与智力,打算趁着无名妖魔停顿的间隙发动偷袭。 “嘎——” 一头酷似秃鹫的鸟形怪物,伸长了长满脓肿的无毛柔软脖颈,咽喉中酝酿着酸液,正打算喷吐毒水, 便被无名妖魔骤然伸出的手掌攥住了脖颈,轻轻一捏,身首分离。 握持长剑的猿猴,被无名妖魔一记甩尾,凌空抽成肉沫; 背生四臂的武者,被刀刃般的指甲刮中,当场开膛破肚; 气息最强大也最倒霉的多目武僧,被无名妖魔用双手捏住身躯,像拧毛巾一般,撕成两半, 血肉模糊的两截残躯,还被串在了武僧自己的降魔杵上。 足以团灭隋奕等人数次的几只精英怪物,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化为了残缺尸体。 “...” 目睹了恐怖一幕的酒逢海众人,下意识地张着嘴巴, 他们想逃,但无名妖魔的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地在他们头顶扫过, 无处不在的威慑力,令他们双脚如同生根了一般,动弹不得。 他们不逃,那些树倒猢狲散的低级怪物们,倒是想逃。 踏踏踏。 无数怪物调转方向,朝四面八方奔逃而走。 而无名妖魔则抬起双臂,环抱于身前,停顿了数秒。 咔咔咔咔咔—— 就像学宫那位苏冯博士的钟表指针旋转一般, 妖魔脊背处的垂落羽翼,一点点舒张展开,伴随着“铮”的一声轻鸣,张开到极致。 然后,扇动。 暴烈狂风席卷大地, 隋奕下意识将荧惑剑插进地里,整个人倚靠在剑上, 阿史那阙特勤则将右手手臂扎进地里,左手在空中一捞,紧急抓住差点被风吹走的萧达。 暴风吹散了四周弥漫的黑雾魔气,苍穹阳光再次照耀世间,也照亮了那些潜逃的怪物。 铮!!! 无名妖魔的羽翼中,弹射出无数根长钉, 每根长钉准确无误地命中了奔跑中的怪物,贯穿它们身躯,将它们深深地扎进地里, 随后再通过长钉末端的绳索,将还活着的怪物,拖拽回来,将其悬挂在羽翼末端, 任由其嘶吼咆哮, 摆动每根羽翼,将所有怪物,碾成齑粉。 血瀑淋漓,在无名妖魔脚下聚积成猩红湖泊。 过于血腥残暴同时富有某种暴力美感的处刑,令夏浚等人如坠冰窟, 此时此刻周遭再也没有怪物,只剩下他们几个人类修士... “逃!!” 酒逢海几乎是用最后一丝理智喊出了这个字眼,所有人都向着不同方向逃离, 唯有隋奕蹿过无名妖魔脚下,向着浮屠塔冲去。 铮!! 无名妖魔再次发射了羽翼长钉,却在命中他们的前一秒,将长钉退化分解成无数丝线,把他们牢牢包裹住。 惊惧不已的阿史那阙特勤,意识到妖魔要将自己活捉,立刻准备咬舌自尽, 下颚正要用力,包裹着他的虫茧,就在内部延伸出一根尖刺,刺入了他的脊椎,打消了他的所有动作。 ‘怎么...回事...’ 阿史那阙特勤拼命挣扎,浑身力气却不受控制地逐渐减小,双眼眼皮愈发沉重,渐渐闭合。 意识下沉,失去知觉。 成功了。 无名妖魔,或者说李昂, 控制墨丝,收回了关押着同伴们的“虫茧”。 为了防止他们到处乱跑,或者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李昂特意用墨丝,寄生进了他们的身躯。 通过控制脊椎,打消反抗动作。 通过控制神经,来让他们深度昏迷。 几人同舟共济,若没有他们打破浮屠塔的禁制,并守在塔前长时间阻挡妖魔, 他也不可能吸收特殊金属,让墨丝完成进化。 “现在,只剩下魔佛了。” 李昂将虫茧挂在羽翼末端,转头望向远处的冲天魔气。 那魔气依旧深邃妖异,却再也没有之前那么不可阻挡。 咔咔咔咔。 李昂活动着妖魔身躯,调整优化着躯体的细节,随后扇动羽翼,冲天而起。 ———— 广场之上,魔佛与守山大阵的僵持局势,正在走向尽头。 了悟方丈还在将守山大阵之力,转化成二指形态,以抗衡魔佛的滔天魔气。 但他的脸庞、身躯皮肉,深深凹陷下去,紧紧贴在骨骼上, 整个人骨瘦如柴,几乎和那些未经加工的金身一模一样。 即便以他的修为,他的心性,他的经验,要掌控这么一座规模庞大的守山大阵,还是太过艰难了, 几乎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每一次喘息的时间。 “方丈!” “师傅!” “师兄!” 仅剩的几名伽蓝宗僧人泪流满面,他们眼睁睁看着了悟一点点向下跪倒,却没有任何办法。 了难住持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他肩膀的血流之势已经止住,唯有脸色依旧苍白。 “吕秀才!” 了难前踏一步,视线越过魔佛,朝着大雄宝殿中,那个躺倒在佛坛前方的老秀才怒吼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第三百二十五章 坍圮 “摧毁伽蓝宗?!” 了难吼道:“千年,千年! 伽蓝宗传承了千余年,远长于那些所谓的世家豪族。 无数的佛法、智慧,尽毁于你手。 你才是魔!” “咳,咳。” 大雄宝殿中,老秀才咳嗽了两声,根本没有回话的意思,只是淡淡看着殿外状若癫狂的了难。 这幅姿态,反而更加挑起了了难的怒火, 他缓缓站起,咆哮道:“你的妻子儿女死了,你觉得自己有冤屈无处伸张, 但伽蓝宗近万僧众,八千香客,全都该死么?全都活该堕为妖魔吗? 厉鬼索命,尚且冤有头,债有主, 你放出魔佛,危害的不止是伽蓝宗,还有整个汾州乃至中原!” “...我,” 老秀才艰难开口道,“不在乎。” 了难一愣,对方的眼神格外清明,没有任何看见仇敌的憎恶,或者大仇得报的畅快,也没有任何对于无辜死者的同情。 对于老秀才来说,当他的妻子儿女死去,自己百般伸冤无果之后,他的心就死了。 不关心任何人,任何事, 所谓的宝贵佛法,无辜者,乡亲,家国, 这些空洞的概念,再也不能让他有任何牵挂。 噗通。 前方的了悟方丈,彻底双膝跪地, 瘦如朽竹的双臂,咔嚓一声,向后折断翻转,露出惨白的骨茬。 然而,对面的魔佛却没有进一步追击,而是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转头望向后山方向。 倏—— 破空声太急太快, 只见一道残影闪过, 伴随着轰然闷响, 头生犄角,体生鳞片,棘刺长尾的妖魔,便一头撞上魔佛, 将后者重重撞飞出去。 烟尘弥漫,魔气翻涌,砖瓦迸溅,梁柱倒塌, 伽蓝宗用无数钱财修造的精美楼阁,被毫不留情地撞翻摧毁。如果有学宫建筑博士在此,一定会心痛哀叹。 但李昂却管不了那些,他以左手攥住魔佛脖颈,将其按进地里, 魔佛脸庞震动,张开嘴巴,“吼——” 魔音尚未成形,李昂便已一拳轰出,捶打在魔佛面门,将魔音硬生生打了回去。 咚,咚,咚! 连绵重拳之下,魔佛眉心处的裂痕愈发深刻,周身涌出的魔气也越来越浓郁。 缥缈黑雾骤然凝结聚集,结成坚韧绳索,套过妖魔的脖颈、肩膀,将其向后猛地一拉, 而魔佛则趁此机会,贴着地面飘行后撤,重新拉开距离,站了起来。 它的周身环绕着数根由纯粹魔气构成的绳索,身后、双耳处开始源源不断涌出火焰状的黑雾,隐隐形成尾巴、耳朵的形状。 “猼訑。” 李昂看着越来越脱离人形的魔佛,心中默念道:“其状如羊,九尾四耳,其目在背,名曰猼訑。 在异兽记载中,能以魔气变为绳索,束缚、捕猎其他魔物与人类。 伽蓝祖师果然好手段,竟然能将这种非人怪物度化成佛。 幸好墨丝对魔气侵蚀的抵抗力极强,否则刚才仅仅是被魔气绳索拴住,都有可能被同化。” 也许是在与守山大阵的抗衡中失去了耐心,也许是感觉到了李昂带来的威胁, 魔佛周身涌出更多魔气,在其身边形成了成百上千根绳索。 每根绳索,都如毒蛇吐信般,徐徐抬起。 咻!! 绳索电射般蹿出,李昂扇动羽翼,身形暴退,险而又险避开了直袭而来、深深钉入岩层中的长绳, 魔佛不依不饶,再次追逐而来,周身密集绳索急速蹿行,肆意抽打。 李昂蹬踏地面,不退反进,背后羽翼徐徐延展,分化出更多片,每一片都如刀刃般锋利。 不需要用眼睛看,或者用耳朵听, 每一根墨丝都能敏锐感觉到周遭的细微波动,自发斩落那些抽打而来的魔气长绳。 过于密集的斩击,甚至形成了鸟鸣般的嘈杂破空声响。 李昂与魔佛再次相撞,陷入厮杀。 所到之处, 僧众禅房,成片成片地崩坏, 碑楼亭台,尽数摧毁, 恢弘宫殿,如积木般倒塌坍圮。 廊院,罗汉堂,斋堂,莲池... 战斗余波,几乎将伽蓝宗夷为平地。 轰! 掌拳相撞,双方借着力道各自向后暴退。 魔佛踩踏在罗汉堂废墟之上,属于魔的那半面愈加生动,脸庞上的伤痕一路贯穿到胸口位置,透过伤痕,隐约能看见其下翻腾的血肉。 李昂站在残破莲池中,他的身形缩小了数圈,其中既有抗衡魔气产生的消耗,也有他压缩、优化身躯的部分。 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适应现在的墨丝躯体,也在冥冥中,感觉到了墨丝更深层次的变化。 “...” 他稍曲膝盖,蹬踏地面,于地上留下深邃脚印,在奔踏前行的过程中,猛地从斋堂废墟中抄起了一根老山木梁柱, 手臂处的墨丝奔流涌动,轻易穿透了老山木本身的木纹缝隙,将其侵蚀寄生。 咔嚓! 梁柱表面的红漆碎裂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流淌的暗金色纹路。 魔佛身形暴退,并控制周遭绳索,在面前结成层层屏障。 但,李昂比他更快。 巨型梁柱划破长空,滔滔魔气根本无法渗透梁柱表面, 密集屏障,也全然无法阻挡梁柱行进轨迹,被一层一层接连轰碎。 最终,捶在了魔佛身上。 咚!! 魔佛重重飞了出去,高大身形撞断了沿途的残垣断壁, 最终在大雄宝殿前方险险停下,没有进入到时之砂与须弥沙漏的影响范围—— 一旦被捶入其中,就将彻底失去反抗可能。 最后时刻,到了。 双方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魔佛脊背处的皮肉绽开,显现出一只只眼睛。 周身魔气前所未有地沸腾起来,凝结成尖锥状,指向前方。 李昂扇动羽翼,握持梁柱底端朝前推动,撞上了滔天魔气。 撕拉—— 木屑飞溅, 梁柱急速剥落削减,其中藏匿着的墨丝,在空中急剧变形,化为锋锐钻头,连接着李昂的手臂。 铮!!! 钻头急速旋转,火星爆溅,撕开了魔气防线。 “...” 魔佛缓缓低头,看着贯穿胸口的狭长钻头。 他背后的钻头尖端,如同莲花绽放一般,延展出无数墨丝,倒卷着包裹住了魔佛躯体,然后,切割。 第三百二十六章 解脱 嗡嗡—— 无数墨色丝线嵌入到魔佛的皮肉之中,每根丝线表面都生长着排列整齐的倒刺, 当墨丝运转时,倒刺便如链锯刀片般,干净利落切开皮肤骨骼。 剧痛之下,魔佛奋力挣扎,一掌拍在李昂肩头,将大量墨丝轰散。掌风余势不减,将羽翼也轰出一个大洞。 李昂一步不退,任由肩膀与羽翼处的伤口自行愈合,继续加大力度切割着对方的躯体。 进化之后的墨丝,简直是魔佛的克星, 不仅对魔气的抗性极强,还能高速自愈, 哪怕以伤换伤,都能活活熬死对手。 魔佛背上的猼訑眼眸妖光大放,控制绳索试图扼死李昂, 然而墨丝能够自由变形,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要害、弱点。 忽然间,魔佛停止了所有动作。 他深深看了李昂一眼,周遭魔气如风卷残云般,流回身躯, 四肢躯干好似充了气的气球,迅速膨胀。 强烈的威胁感涌上李昂心头, 眨眼功夫,魔佛的身躯便已膨胀到原本的数倍,手肘膝盖等处几乎要被墨丝勒爆,即便这样,还在源源不断吸收着周围魔气。 毫无疑问,在确定自己没有生还可能后,魔佛做出了自爆的选择。 李昂脑海中警铃大作,即使不用墨丝去感知,他也能察觉到魔佛体内酝酿着的、堪称恐怖的灵气波动。 如果将对方抛到空中,自己固然可以不受伤害,但外溢魔气,势必将散播到灵台山方圆百里。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以魔佛生前的境界,与妖类的属性,其死后外溢的魔气,完全能够将接触到的野兽、活人转化为怪物, 真实的危害范围,还要再扩大一倍乃至几倍。 因此当初的伽蓝祖师,以及学宫书本上的先贤们,才会普遍对大魔进行封印、镇压。就是怕这一点。 而如果将魔佛埋进地里,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外溢魔气会顺着地下水流,肆意飘荡,危害到更远的州府,将当地饮用泉水的无辜百姓,化为妖魔。 即便这里其实是三百年前的中原,不是李昂所处的时代,他依旧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因此,只剩下最后一个选项... 李昂眼眸中寒光一闪,他重重蹬踏地面,扇动羽翼,身形跃起至半空当中,保持头下脚上的姿势, 同时改变墨丝形态, 令切割着魔佛的根根链锯细丝,内部化为牢笼形状,外部则变为钻头, 中间靠着丝线牵引,朝着地下急速钻探。 轰隆隆—— 钻头一路向下挖掘,终于抵达地下极深处。 此时李昂站在地表,通过中间丝线,将大量墨丝传输到地下钻头的结构,不断加固魔佛的牢笼。 终于.... 轰!!! 魔佛残躯在牢笼中轰然炸裂,庞大能量通过周遭墨丝,传递至周围土壤, 令整个岩层都为之震荡摇晃。 地表残存的伽蓝宗建筑物,再次遭受重创,仅剩的几面残垣也倾倒坍塌,只剩下那座大雄宝殿依旧完好无损。 烟尘渐渐散去,李昂,依旧伫立在原地。 由于输送了太多墨丝,他的身躯变得...有些惨烈。 躯干只剩骨骼,羽翼仅剩骨架,看上去更像是狰狞妖魔。 “沙沙——” 此前被轰散的大量墨丝,从废墟、血水、沙土中重新爬了出来,流回到无名妖魔的身躯之中。 包括地下深处充当牢笼的部分—— 魔佛最后自爆的威力实在太大,将向来坚不可摧的墨丝都破灭掉了很大一部分。 好在密闭的爆炸空间,也将魔气相互消耗掉了九成九, 剩余些许魔气,无法造成大规模的污染。 这次,真的结束了。 李昂环顾周围惨烈的残垣断壁,默默收回了墨丝。 ———— 殿内,姓吕的老秀才,依旧倚靠着佛坛桌子,躺在地上。 在须弥沙漏与时之砂的双重影响下, 他的脸上,时而皱纹深刻,白发苍苍, 时而风华正茂,朝气蓬勃。 但终究,还是在不断变老。 并且因为亲手释放了魔佛,近距离接触到过魔气,他的肢体也出现了畸变。 手脚四肢肿胀不堪,头颅两侧生长出耳朵形状的巨大肉瘤,像是魔佛的猼訑本体。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昂拾级而上,站在台阶外,望着殿中波动衰老、朝着妖魔不断变化的老秀才,深吸了一口气。 他本来想问对方值不值得。 化为妖魔,逐渐丧失理智,甚至死后也注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 他默默抬手,朝殿中扔了两截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是了难、了悟的尸首。 他们没能撑过魔佛与李昂的战斗余波,与其他僧众一起,死在了废墟之中。 堂堂禅宗魁首,就这么惨淡收场,没有金身法事,没有水陆道场。死时身上袈裟残破,肢体残缺。 至此,世上再无伽蓝宗。 “...” 老秀才看着地上的两截尸首,缓缓抬头,朝李昂望了一眼。 眼眸中神采流转,先是解脱,再是仿徨。 他张嘴试图说些什么, 但波动魔化的身躯,已经让他再也组织不了完整的语言,只能极度吃力地抬起手掌,朝着脖颈前方挥了挥。 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请求。 以凡人之躯,启动须弥沙漏的代价,实在太大,即便用时之砂也不可能逆转。 李昂明白老秀才的意思,大踏步走入殿中。 须弥沙漏的时间领域,如水纹般阵阵波动,却没能阻碍他的前进步伐。 他一路走到老秀才身前,手掌墨丝延伸变化,凝结为长剑形状。 挥剑,斩首。 第三百二十七章 循环 大雄宝殿重归寂静,李昂长吁了一口气,收回了墨丝长剑,转身看向佛坛长桌上的须弥沙漏。 近距离观察之下,须弥沙漏显得更加...怪异。 上半部分的时之沙,在沿着中间细管落到沙漏下半部分的时候,会迅速汽化,变成丝丝缕缕的金色云雾, 在琉璃器具中缥缈流淌。 李昂拿起须弥沙漏,将其平放,笼罩在周围的时间波动立刻停歇, 停滞压抑的空气,也重新开始流动。 他抬起手掌,掌心处墨丝翻涌,浮出了细盐般的白色砂砾。 “现在能够确定,这些来自于剑仙赠与友人的水晶念珠中的砂砾,就是时之砂没错。 依靠着同根同源的时之砂,我才能不受须弥沙漏影响,走进大雄宝殿。” 李昂默默道:“甚至于,之前我和隋奕他们被圈进这场异变,真正源头也是它。” 脑海中的记忆依旧清晰,自己与隋奕等人探索伽蓝宗时, 先遭遇殿中三座剩余佛像苏醒化魔,随后看见桌上有须弥沙漏幻象,最后白光闪过,众人出现在三百年前。 “我们并不是穿越,并改变了过去。应该说,过去的历史,本来就有我们的参与。 是我们的出现,造成了这段历史的发生。” 李昂思索一番,嘀咕着这段有些拗口的话语,拿着须弥沙漏踏步走出大雄宝殿,扇动翅膀,飞上高空。 了悟、了难的死亡,并没有让守山大阵崩溃。 相反,因为了悟不再抽调守山大阵的能量,阵法重归平静,看上去还能再维持很长时间。 大阵之中,那些被转化的妖魔,此前已经被李昂与魔佛的战斗余波,扫死了大半, 剩余少量妖魔,在有限范围内,根本无法逃脱李昂的猎杀,很快便尽数殒命。 杀光了所有妖魔之后,李昂重新回到殿前,从土里挖出了五个墨丝虫茧。隋奕等人还静静躺在茧中。 李昂并没有第一时间唤醒他们,而是做了更多准备工作。 他利用墨丝,将所有尸首堆叠在一起,放在殿前广场,然后重新令沙漏竖立起来。 须弥沙漏的效果立刻显现, 殿前广场的妖魔化尸体,重新变得正常, 因李昂与魔佛战斗,而坍塌崩坏的建筑物,也复原如初。 不过,那些被魔气深度渗透过的异化物,比如了悟、了难身上的禅宗器具,浮屠塔中的舍利,以及众人携带的海介铃珠等,都变成了灰白色, 无法被须弥沙漏逆转。 可能是异化物无法改变异化物,也可能是李昂没有须弥沙漏的配套法门,或者是魔气的缘故。 总之,做好这一切后,李昂回到大雄宝殿之中,将宝殿两侧的十二圆觉菩萨像,按照三百年后的位置摆放妥当, 并且在普眼菩萨雕像的净瓶之中,放置了被魔气侵蚀而变得灰白的海介铃珠。 “说到底,穿越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我自己啊。 三百年后,是我带着时之砂走进了大雄宝殿,触发了时间倒流。” 李昂长叹一声,开始了最后的收尾。 他双掌合十,收敛妖魔身躯的羽翼,感应周身所有墨丝。 嗡—— 大量墨色丝线从无名妖魔身躯中抽离,坠在地上,凝结成四四方方的铁盒模样。 李昂的身形不断变矮,妖魔化特征迅速减弱,最终单膝跪地,身上彻底没有任何妖魔化残留。 “还真是...痛啊。跟抽血过量似的。” 李昂揉了揉昏昏沉沉的额头,让自己清醒过来,深吸了一口气,踏步上前,将手掌放在高大铁盒表面, 集中精神,控制铁盒进行压缩。 吱呀—— 由纯粹墨丝构成的铁盒,艰难压缩,最终压缩成手掌大小,表面散布着根根线条。重量和李昂当时拿到的铁盒,一模一样。 这还不够, 李昂又在上面,加上了一行小字。 既见如来,为何不拜 再将铁盒,也一并放入到普眼菩萨的净瓶之中。 当时在殿前广场,听到老秀才描述须弥沙漏与时之砂的时候,李昂就想通了这一切。 在菩萨净瓶中放置海介铃珠与铁盒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如果没有精金铁盒,自己就不可能让墨丝大幅度进化,战胜魔佛,从而得到须弥沙漏。 这是一场循环。 “虽然有点想把这么多份额的墨丝‘贪污’下来,不过考虑到潜在的后果,还是算了吧。 玩弄时间必然会被时间反噬,坑到自己可不好。” 李昂嘀咕着,回收了寄生隋奕等人的墨丝,趁着他们还没转醒,将所有人摆放回三百年后众人的站位, 自己则拿起须弥沙漏,将带来的所有时之沙,全部放入沙漏之中。 他竖起沙漏,朝着十二圆觉菩萨一转, 放置在圆觉菩萨瓶子里的海介铃珠与铁盒,立刻消失不见。 随后,李昂再转沙漏,静静等待。 时之砂悄然流淌,周遭的时间波动越来越明显, 嗡! 伴随一道白光闪过,众人回到了三百年后,那残破凋敝了许多的大雄宝殿。 此时,殿中的另外三座佛像还维持着觉醒姿势,隋奕等人也仍未苏醒。 李昂孤身面对三座佛像,脸上毫无惧色,举起了手中沙漏。 除他以外的万事万物时间都开始逆转倒流,佛像重回到石座之上,变回石质雕塑, 隋奕等人身上的伤势,也迅速愈合,从昏迷到苏醒。 从躺着,变回到穿越之前的站姿。 差不多了。 李昂猛地平放须弥沙漏,此时沙漏中的时之砂,还剩下最后些许。 时间波动骤然消散, 其余众人身形一顿,萧达依旧抱着剑鞘皱眉思索, 酒逢海依旧观察着殿中残留的蛛丝马迹, 隋奕也依旧在闲聊扯淡,“...不然左右手容易相爱。” 她顿了一下,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挠了挠脸颊,疑惑问李昂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嗯?” 李昂悄然收好须弥沙漏,不解道:“什么?” 第三百二十八章 引爆 “...没什么。” 隋奕用左手搓了搓下巴,脸上还是残留着些许困惑表情。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算了,不想了。 她摇了摇头,就看见李昂走到佛坛前方,拿起三棱枪,将剩下的三座尸佛捅了个对穿。 “呃?” 几人吃了一惊,他们虽然都不信禅宗的说法,但对于伽蓝宗的三座佛像,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敬畏,不知道李昂这么做的原因。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些佛像有点碍眼。” 李昂随手收回三棱枪,望向大雄宝殿外,说道:“雾散了。” 众人沿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一直笼罩在伽蓝宗周围的浓雾徐徐散去。 显露出伽蓝宗山门,以及门外,站立着的上官阳曜等人。 视线交错,双方表情都有些错愕。 上官阳曜等人惊愕于这守山雾气怎么莫名消散, 隋奕等人则惊愕于,对面这拨人这么有耐心,竟然蹲守到现在。 “...” 仇敌见面,阿史那阙特勤眯起双眼,手掌按压在弯刀刀柄之上, 酒逢海扶正头顶幞头,手中捏起数张符箓, 隋奕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没脱臼的左手, 夏浚则有些目光闪烁——他毕竟是南周皇子,和太皞山的关系谈不上有多坏,应该可以置身事外。 踏。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率先做出动作的,并非恨意深刻的阿史那阙特勤或者隋奕, 而是李昂。 他大踏步走出大雄宝殿,手中三棱枪翻转,甩了枪花,表情淡然地走向山门。 “嗯?” 边辰沛一挑眉梢,转头望了上官阳曜一眼,见后者没有表态,便拧了拧手腕,释放念力,控制念器悬浮而起。 嗡—— 匕首、念针划破长空,向着李昂疾驰而来, 李昂神色如常,表情淡漠。 三百年前的伽蓝宗之旅,并非只有须弥沙漏这一项收获, 墨丝更深层次的进化,令李昂超越了听雨中阶阻碍,来到了听雨高阶, 并且,刚使用过须弥沙漏,也让他暂时能感受到时间的流动。 做到某种程度上的...预知未来。 铛! 三棱枪随意刺出,精准命中飞来的念针, 再借着对撞力量,调转枪身,挑飞袭来的匕首。 金铁交错声不绝于耳, 李昂踏步前行,仅凭一杆长枪,就挡住了十数念器,没有调用任何灵力。 至于那些本来就不可能命中他的念针匕首,更是直接无视。 淡然行走在密集的念器风暴之中。 这诡异景象,令隋奕惊愕地张大了嘴巴,酒逢海双目圆睁,不敢置信, 而边辰沛本人,则满头大汗,恼怒地投入成倍念力。 铛铛铛! 念器俯冲,弹飞,周而复始。 李昂表情淡漠,无视了在场所有人那见了鬼一般的表情,站在山门之下,将三棱枪高举过肩, 重重抛出。 咻—— 三棱枪在空中急速旋转,过于恐怖的破空速度,在枪杆尾部制造出一道道由气流形成的白线。 太皞山众人脸色陡变, 上官阳曜迅速施展神术,令昊天神辉照亮一方夜空, 蕴含着威严庄重气息的浩瀚光芒,拦在了三棱枪前方。 然而,站在原地的李昂,却只是抬起手掌,像是抓住了空气中的无形丝线一般,猛地一拉。 在来到听雨境高阶之后,他与边辰沛原本的境界差距已经烟消云散, 趁着反击的间隙,李昂已经悄然在那些念器上,寄存了些许念力。 此刻边辰沛心神动摇,这些念力,便成了篡夺念器控制权的跳板。 刷! 李昂遥遥拉扯之下,悬在半空中的数件念器,竟陡然脱离了边辰沛控制, 向下放坠落而去,正好挡在了三棱枪的飞行轨迹前方。 铛! 撞到念器的三棱枪,飞行轨迹出现了微小偏差, 而这份偏差,又在接连撞上念器之后,进一步加大。 就好像光线沿着玻璃镜面曲折跳转一般, 三棱枪在一次次的碰撞间,以精妙轨迹,避开了上官阳曜释放的昊天神辉,径直奔向了人群中的边辰沛。 边辰沛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想要调用念力让自己后撤。 但又怎么可能快得过李昂全力抛出的三棱枪? 铮! 三棱枪精准无误地刺中了边辰沛的脖颈,直接激发了后者手背上的警报符与防护符箓,将他整个人重重击飞出去,撞在参天大树的树干上, 枪刃偏移着贯穿了他肩膀处的衣服,将其牢牢钉死,脖颈处浮现一条深邃血痕,向外不断地渗着血。 “咻啪。” 警报符箓的触发,意味着边辰沛直接输掉了整场竞赛,也意味着混战的开始。 阿史那阙特勤蹬踏地面,越过莲池,挥刀斩向上官阳曜, 酒逢海御风而起,手中符箓甩向前方,制造连绵的爆裂焰火, 而隋奕着趁着对方注意力被火焰引走的间隙,以左手拔出荧惑剑,欺身而上。 沙尘漫漫,落叶纷飞,圣光流转,剑影凄凄。 双方的乱战,摧毁了山门外的密林, 从山坡一路打到了山脚,折毁了不知道多少林木。 酒逢海与阿史那阙特勤,都是实打实的巡云境。 前者与太皞山术师远程交战, 后者手中弯刀连绵斩击,死死拖住上官阳曜,令他无法驰援同伴, 右手脱臼的隋奕,对上本命剑折断的太皞山剑师, 而李昂,则要迎战先天武者。 “死!” 武师爆喝一声,挥动巨斧奋力斩来。 他身上穿着的审判院服饰,还残留着之前被隋奕一拳轰中造成的伤痕,但在太皞山秘术的辅助下,战力已经恢复到七成左右。 面对听雨境的李昂,没有劈歪的可能。 事实也确实如此,巨斧斜斜劈开而来,斧刃已经触碰到了李昂手臂的皮肤, 然而下一瞬,李昂却在念力作用下,整个人倾斜浮起,擦着斧刃边缘,越至半空。 须弥沙漏的残留效果,让他能够看到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 对方的巨斧轨迹,尽在掌握之中。 武师眼眸中惊愕神色一闪即逝,但却没有多少慌乱——李昂不是隋奕,在没了三棱枪的情况下,无论符箓还是弩箭,都无法穿透他那被审判院秘术强化过的身躯。 这场战斗的胜利,依旧属于我太皞... 武者的思绪骤然卡壳,他眼睁睁看着李昂从怀中掏出一把海介铃珠,朝他诡异一笑,然后轰然引爆。 第三百二十九章 圣地 轰隆! 火光冲天而起,爆炸声震耳欲聋。 太皞山的武者翻滚着飞了出去,依靠千锤百炼的反应速度,于落地瞬间恢复平衡,双脚在地上拖拽出长长痕迹,这才稳住身形。 他脸色铁青地看了眼自己的左手,手背上两张符箓都已经被触发,意味着他脱离了比赛。 抬头望去,李昂手背上也升起了警报焰火。 一换一,不亏。 李昂随手揭下符箓,望着远处还在激战中的酒逢海等人,吐出一口浊气。 在剪除了边辰沛与武者这两人后,双方实力的天平发生了微妙倾斜。 隋奕很快解决掉了本命剑受损的剑师,又配合酒逢海拿下了太皞山的术师。 至此,太皞山只剩下上官阳曜一人,他短暂评估了一下局势, 确定即便夏浚突然反水,背刺酒逢海他们,也不能扭转战局, 便迅速后撤,脱离了交战中心。 “赢了。” 隋奕长舒了一口气,连番损兵折将后,太皞山再也不可能像之前一样,凭借实力优势掠夺他人携带的海介铃珠,彻底失去了在试炼中全面胜利的可能。 不过... 她转头望了眼李昂,挠头道:“你怎么自爆了?” “一换一不亏,” 李昂摊手,笑呵呵说道:“结果好就好。” 他可不希望去太皞山的湛泉走一趟,如果无伤战胜了上官阳曜、和隋奕等人继续行动,很有可能会在试炼结束时,获得相当多的铃珠,不小心混进前十。 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着现在的恰好时机,早早退赛——须弥沙漏与时之砂的疑点实在太多,不弄清楚实在无法心安。 咻—— 伴随着天空中焰火逐渐黯淡,飞剑破空声由远及近,学宫裁判来接人了。 李昂跟着裁判返回天艟之上,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一直待在天艟上吃瓜看戏。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试炼结果的名次分布,相当平均, 获得铃珠分数最多的,是虞国的越王李惠。同为巡云境的酒逢海,阿史那阙特勤,隋奕,夏浚,上官阳曜等人也都进了前十。 ———— 夜色深沉,天艟徐徐返航,甲板上灯火通明。各国学子在举办最后的宴会。 荣获试炼第一的越王李惠自然是人群的焦点,他脸庞微红,手中举着酒杯,每喝下一杯酒,便根据天艟下方不断变化的虞国大地景色,来吟诗一首,好不潇洒超逸。 李昂则待在角落的酒柜处,一边喝着果酒,一边想着须弥沙漏的事情。 “怎么又一个人喝果酒?” 苏冯走了过来,在酒柜上挑挑拣拣,拿出一瓶葡萄酒,在李昂旁边坐下,朝李惠的方向努了努嘴,揶揄笑道:“越王殿下的酒宴,不过去凑凑热闹?那可是某人未来的舅哥啊。” “首先我和乐菱是同学关系,其次,苏博士,妄议皇亲国戚可是要杀头的。” 李昂翻了个白眼。 “哈哈,在学宫就读的公主有好几位,我可没指名道姓,是你自己说的。” 苏冯打开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这几天他一直在天艟上检查各部件的运行状况,直到现在才有空好好休息。 “至于杀头,虞国这条虞律就是摆设,倒是周国会真的去做。 曾经周国皇帝年幼,皇叔辅政,京城有个读书人在酒宴上大骂朝政昏暗,奸人当道,国将不国, 当晚就被官兵抓进牢里,严刑拷打。 这读书人辩解说自己没说谁是奸人,审讯官言‘废话,这些天本官抓了不下上百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谁么?’” 苏冯咧嘴一笑,“倒是你,牺牲自我,淘汰了太皞山的几个人,后悔不?” 李昂摇头道:“这有什么好后悔的。” “那可是湛泉啊。传说中的昊天圣地。” 苏冯小口抿着酒,摇头说道:“每个进入湛泉的人,出来后必然会获得举世瞩目的成就。 弈棋者成为国手, 乐师成为当代伯牙, 将领成为举世名将, 修行者则巩固基础,拔高上限,未来的修炼道路一片坦途。 天赋天赋,昊天赋予。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我都想去湛泉朝圣一番,看看能不能提升我的理学天赋。” “只怕太皞山收都不肯收你哦。” 李昂撇了撇嘴,苏冯可是当代理学的旗帜之一,万一他去了以后,在报刊上发表什么解析湛泉源头的论文,或者详细列出自己感受到的变化,揭开了湛泉的神秘感与神圣属性, 那太皞山可要气得吐血了。 苏冯点头道。“说的也是,唉,没办法,谁让我太过优秀呢。就像黑夜中的萤火虫、秃驴头顶的虱子、衣柜里的偷情汉一样,想藏也藏不住。” ...苏博士你到底经历了啥。 李昂心底无语,有些疑惑道:“话说回来,湛泉...是怎么提升人的天赋的?” 从苏冯的描述和各方资料来看,从湛泉出来的人,都将在某一领域取得杰出成果,无一例外。 即便是那些垂垂老矣、精力衰退之人,也能在生命最后,写下传世文章之类。 苏冯不确定地说道:“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可能会让人变得聪明?” “湛泉,能让人看见天地的本质。” 山长的声音突然传来,吓了苏冯与李昂一跳,两人连忙转身行礼,“山长。” “嗯。” 连玄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在学宫先贤的描述中, 乐师去过湛泉后,便能听见天地万物的旋律。 将领去过湛泉,便能将战场全貌收入眼帘,大到整个战局的变化,小到两个士兵的厮杀。” “呃...” 苏冯挠脸颊,“学生愚钝,没听懂。” “大概来说,湛泉能让人以另一种角度看待世间一切。” 连玄霄微微一笑,“当然,这是前人的说法。虞国现在已经没有活着去过湛泉的人了,等李惠他们回来后,也许能提供更详实的资料。”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酒柜上取下一瓶酒来,朝李昂二人点了点头后,便走出了舱室,登上甲板,踩踏空中的无形阶梯,向着下方踱步而去。 “呃...” 李昂稍稍有些愣神,山长离开的时候,手上除了酒瓶之外,还拿着一根柳条,“山长这是去...” “扫墓。” 苏冯想了想说道:“天艟现在差不多到汜州了吧?山长的家乡就在那边,每年的这几个月,他都会抽时间回汜州一趟。” 第三百三十章 外卖 苏冯说道:“凤仪年间那场洪水,书本上应该讲过吧?” “那场洪灾?” “嗯。” 苏冯点头道:“当年河东道、都畿道天降暴雨,连绵两月。 朝廷、学宫、镇抚司、各地书院、各州府兵,倾尽全力巩固河堤,消耗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这才堪堪稳住堤坝。 然而有魔修为了一己私利,围杀了栖息在河底的、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镇河螭兽,导致河堤决口,洪水疾驰奔入平原。 两道之地,全被洪水浸没。房屋倒塌,车马冲走,村庄乡镇都被淹在水下,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满目凄凉。” 李昂沉默了一下,洪灾一旦爆发,波及到沿河两岸上百州府,受灾者高达百万,甚至千万, 并且事后还有疾病传播、土壤碱化、粮食减产等问题,比钝刀子割肉的水毒疫病还要严重。 凤仪年间,正好是山长年幼的时候。 亲眼目睹洪灾之恐怖,难怪山长在位的这几十年来,学宫对水利建设无比重视。 李昂想了想问道:“即便以如今虞国的国力,还是无法消弭洪灾隐患么?” “浊河河水满是泥沙,堤坝修高一尺,水位便涨八寸。堤坝越修越高,比两岸城镇都高个两、三丈。堪称地上悬河。” 苏冯摊手道:“浊水一石,含泥六斗。 每时每刻都有那么多泥沙顺流而下,修士再厉害,也终究是人,不是神佛,不可能凭空销毁掉河中泥沙。 其次,浊水底下可是连通着九幽的。 九幽暗河遍布天下,地势之复杂没人能说得清。 可能河东道、都畿道没怎么降雨,但其他地方的暴雨,通过九幽暗河,涌入浊水之中,令浊水突然上涨,形成洪灾。 也就是所谓的,天威难测。” “这还真是...” 李昂咂了咂嘴巴,怎么感觉虞国坐在无数隐患堆叠的火药桶上啊?哪里都有风险存在。 “吓了一跳吧?哈哈,当初我知道的时候,也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恨不得跑到朱雀大街上,向市民讲述风险。跟杞人忧天似的。” 苏冯笑道:“放宽心些,等你权限上来,读了藏书阁更多禁书,差不多就能适应了。 普通人尚且都能吃一堑长一智,何况是聪明人无数的学宫? 相较于前隋,虞国已经建了更多堤坝、水库、排水闸门,还在关键渡口,安排了镇抚司和府兵驻守,尽可能将洪灾风险降到最低。 咱们暗处维持秩序的力量和手段,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再来一次大洪灾的概率,差不多相当于昊天掌教突然宣布放弃信仰,来学宫参加新生考试。” 虞国又不承认双重国籍,掌教来的话那还得给他补发个户籍——必须得是长安的。 李昂揉了揉眉心,决定不再为了这事忧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在酒宴的吟诗声中,天艟慢慢悠悠地向西航行,在深夜时分抵达了霞山。 早就在学宫山门外等候的马车,将醉醺醺的众人接回各自家中,李昂也乘上车辆,返回久违的金城坊宅邸—— 试炼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是该好好休息下了。 ———— “呼。” 清晨,睡饱了的李昂在自家床上醒来,熟练地释放念力,取来毛巾热水,刷牙洗漱完,走到客厅和柴柴、伽罗一起吃早饭。 早饭包括且不限于粥,煎蛋,酒糟腐乳,油条,咸菜,肉麦饼,牛奶,包子... 李昂看着满满一桌的食物,已经见怪不怪了。 柴柴饭量比他还大, 而伽罗又是炼体武者,饭量格外大——她在金城坊住的时候,一开始还有些小女生的不好意思,刻意缩小饭量,只吃三碗饭就说饱了。 看了几天柴柴的食单之后,这才放开了吃。 叮铃当啷—— 柴柴和伽罗坐在桌子两侧,手里捧着比她们脸还大的碗,拿着筷子闷头干饭, 已经吃完的李昂淡定地坐在中间,翻阅着今日份的报纸, 时不时释放念力,取走两人吃光的盘子,放在水池里洗干净,整齐叠放好。 随着家里饭菜消耗量增加,灶台已经很久没有生火做饭了,基本都是叫酒楼的菜。 沿街酒楼,会在饭点准时派店小二送菜谱过来,请李昂这个大主顾点菜。 得到菜单后立刻开工,做好了装在食盒里送来。 李昂都有点想建议他们开发个外卖业务了。 “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柴柴放下粥碗,随口问道。 “没什么大新闻。” 李昂看了她一眼,释放念力,拨去她脸颊上残留的两颗米粒,“南诏六国的某个国主病死了,估计内部会打一场仗。 江南东道准备给有新生儿的家庭发放一只羊羔。” “发放羊羔?” 柴柴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这是什么意思?” 李昂撇嘴道:“鼓励生育呗。” “啊?” 柴柴惊诧地瞪大了眼睛,“江南道不是人口稠密么?这还要鼓励啊?” “今时不同往日了嘛,工坊产出的财富,要比耕地种田多得多,劳工数量自然越多越好。 那边的官府还贴了告示,上面写‘多生快生,幸福一生。’ ‘生子生女都一样,女儿更孝爹和娘’之类的标语。” 助产钳和病坊培训助产婆,大幅度降低了婴儿与产妇死亡率。而工坊又不怎么挑男工、女工。 李昂摇了摇头,“另外还有海运,这次学术交流,带动开发了通往西国的海上商路。沿海的州府忙着造船,都缺人力。 前段时间纪玲琅还跟我提起过,咱洢州老家的沙德掌柜,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还把商号的名字改了,改成沙龙商号。” “沙龙?” “其实就是我从他腿里拔出的那条长虫。” 提起这事,李昂也忍不住满头黑线,“貌似沙掌柜现在迷上了收集各类寄生虫,去其他国家做生意,每到一处就要拿出泡有各类寄生虫的酒坛,以亲身经历跟外国人讲述喝生水、吃生食的危害。” 某种程度上,沙德这也算是蹭了李昂的热度。不过他宣传多喝热水,也算是对世人有利,李昂乐见其成。 第三百三十一章 乞巧 噼里啪啦。 屋外街边突然响起一连串鞭炮声,不止一家一户在放,而是好几家。 “嗯?” 李昂有些奇怪地放下报纸,起身走到庭院,开门向外望去,发现街对面的一些店铺挂上了灯笼,系上了彩绸,一副准备过节的样子。 他走回客厅坐下,疑惑道:“最近有什么节日吗?” “有啊,三天后的乞巧节。” 柴柴和伽罗异口同声道。 “呃?” 李昂眨了眨眼睛,乞巧节也就是七夕节,最早能追溯到上古时代对星宿的崇拜,女子向织女祈求心灵手巧,希望婚姻幸福,家庭美满和睦,会举行各种活动。 比如用彩绳穿过七根有孔的针,谁穿得越快,就意味着乞到的巧越多, 或者把小蜘蛛前一天放进小盒子里,到了乞巧节,再把盒子打开,看谁的小蜘蛛结得网更密,谁就能得到织女的祝福。 总的来说是年轻女子们结伴在家里过的休闲节日。 和上元、上巳,那种全民狂欢出游的节日,不是一个类型。 “西国那边流传过来的风俗啦。” 柴柴解释道:“他们那边也有类似牛郎织女的传说故事哦,一对年轻男女彼此相爱,却不被父母祝福,最后在西国七月七日这一天,双双死在对方怀中,死后化为蝴蝶,每年相见一次。 前几天还登上了兰陵报呢,特别感人。” “嗯嗯。” 伽罗赞同地点了点头,“把那个西国传说故事改编成文章的、笔名锦绛的作者,文笔也特别好,看得我都想把她绑回,咳咳,我是说请回突厥,好生招待。” 长安的报刊会发行到虞国各地,报刊种类五花八门,既有学宫各类刊物,也有球赛、赛马、商业等类型的报刊。 其中兰陵报创建于圣后年代,专门刊登一些情感故事,深受各年龄段女性的喜爱。 所聘作者既有深闺之中的才女,也有浪迹在风月场所的不得志书生,甚至还有一位朝廷大官——圣后时期的一任吏部郎中,年轻时吃不起饭,就写连载小文章,匿名投给兰陵报, 这事曝光出来后,该吏部郎中受到御史台猛烈弹劾,指责他道德败坏,有辱斯文,谁都以为他要丢官, 未曾想圣后否决了所有弹劾,还在大明宫设宴招待这位吏部郎中。原来圣后也是他的忠实读者,当初见作者了无音讯,还以为这人死了,伤心了好一段时间。 在那之后,这位吏部郎中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了宰相职位。 兰陵报也有了特殊光环,能登一些其他小报不让登的文章。学宫不少女同学都会购买,把她们喜欢的作者称呼为‘太太’、‘夫人’。 啧,有种强烈的既视感。 柴柴点头道:“那篇文章出来以后,长安商会决定出资赞助今年的乞巧节。花卉,绸缎,手镯,胭脂这些商品,全都打折呢。” “啊这...” 既视感更强烈了,李昂虚着眼睛道:“不会还有百万补贴吧?” “诶,你怎么知道。” 伽罗诧异道:“长安商会决定集资拿出一百万贯,承包了所有的促销费用。 除此之外,什么各家店铺要用的彩灯绸缎啦, 劳烦衙役、镇抚司兵卒上街巡逻的辛苦费啦, 全都包了。” “朝廷能同意?” 李昂疑惑道。 对于朝廷来说,市民大规模出游可是很麻烦的事情, 衙役得上街维持治安,抓捕闹事之人,镇抚司兵卒得牵着细犬到处巡逻,官府得做好预案,预防火灾之类。 “同意了啊,越王殿下的婚礼不就在乞巧节的晚上嘛。” 柴柴说道:“那天长安热闹一点,陛下、皇后也能开心一些吧。” “这样啊...” 李昂这才想起来还有李惠婚礼这件事,挠了挠头。 李乐菱已经念叨这事儿大半年了,不去肯定不行,不过该送什么礼物好? 正当他思索之际, 骨碌碌, 马车声停在门口,李乐菱轻快地跳下马车,穿过庭院走进客厅,对李昂微笑道:“回来了?” “回来了。” 李昂点了点头,“是来接翠翘的?” “嗯。三天之后就是婚礼啦,还有最后一点准备工作,看回礼清单,安排婚礼宾客位置,试吃各家酒楼提供的小食之类。” 李乐菱说道:“伽罗你也来吧?” “好啊。” 听到可以吃喝玩乐,伽罗眼前一亮,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李昂不在的这段时间,李乐菱经常上门找柴柴玩,也捎上了伽罗——虞国开明包容,不会因为两国关系紧张而歧视为难她一个小姑娘,何况虞国朝廷里也有不少突厥血统的将领、高官乃至内侍。 另外,皇帝皇后这两口子,为了他们最宠爱的儿子的婚礼,可以说下了血本。 婚礼之宏大豪奢,花费之巨,前所未有。去见见世面也蛮好的。 柴柴和伽罗登上马车,李乐菱却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她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参加试炼累不累?” “还好,我第三天就退赛了,剩下几天都待在天艟上。” 李昂摆手笑道,“也没什么遗憾不遗憾的吧,毕竟能揍一顿太皞山的人,把他们淘汰掉,还挺开心的。” “嗯嗯。” 李乐菱点了点头,稍微有些犹豫道:“那个...乞巧节那天,有空吗?” “参加婚礼?有空的,一定到场。” “不是啦,婚礼在夜里举行,我是问傍晚的时候有没有空。” 李乐菱脸庞微红道:“婚礼上大宗的礼品已经准备妥当了,就差要赠送给市民的糖果、花卉还需要临时采买。想问问你有没有空,那天陪我上街逛逛...” “呃?这些不应该是王府管事提前办好的吗...” 李昂说着说着,就看到李乐菱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低头看向自己鞋尖, 连忙改口说道:“有空有空,那我去接你还是你来找我?” “我来接你吧。到时候一定要在家哦。” 李乐菱松了口气,逃也似的踏出庭院,跳上马车。 留下李昂独自在客厅挠头。 第三百三十二章 回家 幽暗山洞中,墨丝分身正仔细端详着放在石桌凹槽之中的须弥沙漏。 整件事情真的很奇怪,如果当初他没帮助阿部鹰野,就不会得到水精念珠,不会发现里面放置的时之砂, 而如果得不到时之砂,那么他去伽蓝宗遗址的时候,便不会触发隐藏在其中的须弥沙漏。 “机缘巧合?命中注定? 难道真像学宫书本上说的那样,异变之间会相互吸引?” 山洞中回响着自言自语的声音,李昂依旧不能确定,假如当时自己没有在菩萨净瓶中,“放回”足够量的高密度墨丝,会发生什么, 以及如果没有自己参与,那么伽蓝宗结局最后会是怎样。 时间轮回、因果循环最是烧脑, 思索了好一阵也得不出答案,只能将心头疑惑按下,专心审视眼前的须弥沙漏。 沙漏中还残存着少量的时之砂,李昂做了一番实验, 当须弥沙漏正放时,时间便开始加速, 当须弥沙漏转了一圈后放置时,时间便不断减速,直至停滞、倒退。 捧着须弥沙漏的人,可以指定沙漏的作用范围——自己、周围特定空间,亦或者全世界。 换句话说,只要时之砂足够,这就是一台时间机器。 “这应该是我见过的所有一级异化物里,异变效果最强的了吧? 即便是魔佛那种程度的存在,都能随意拨动其时间。而且几乎没有什么负面效果——至少目前没有感受到。” 须弥沙漏的控制时间效果,取决于时之砂流逝的总量。 以残存的时之沙数量来看,远远不够再来次百年穿越。 “当做是保命用的最后底牌好了,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其他的时之砂...” 墨丝分身小心翼翼地将须弥沙漏,放回到石桌的凹槽之中,继而审视其自身的变化。 伽蓝宗的旅程中,墨丝吞噬了大量特殊金属,彻底转变为了暗金色。 这种变化,即使在李昂分离了许多份额之后,依旧没有消失。 第五阶段的墨丝,能够寄生、控制活物。 而第六阶段的能力,则是同化。 触碰金属,则变化为金属。 触碰织物,则变化为织物。 沙土,岩石,玉石,琥珀,木材... 无论墨丝触碰到什么物质,都能花费一定时间,转变为同类材质。 这种转变,不仅仅是外形上的,甚至物理性质也能完美模拟。 “除了生命体与气体之外,较大密度的液体、固体都能模拟。颜色,密度,硬度,导电性,导热性,延展性...都能做到看不出差异。 直到被摧毁时,才会变回原本的墨丝形态。”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想到了第六阶段新能力的用途, 比如潜伏。 让墨丝接触血肉后,令其变化为面具形态,覆盖在脸上,便能按照自己指定的样子,任意变化外形,伪装成他人。 身上的服饰,嗓音等,都能模拟出来。 又比如,刺探情报。 墨丝可以伪装成落叶、柳絮,飘到某处人家,监听附近区域的风吹草动。 甚至于... 墨丝分身缓缓抬起手臂,手臂末端演变成一杆燧发长枪的形状。 砰! 扳机扣动,伴随黑烟升起,枪口射出一枚圆形弹头,嵌进山洞的墙壁之中。 变形的弹头退回到墨丝形态,如蛛网般在墙壁上徐徐扩散。 墨丝分身将燧发枪变回手臂。 时代变了,又或者没变——高阶修士对危险的感知异常敏锐,一旦有了防备,寻常子弹根本无法击穿念师或者炼体武者的防御。 放冷枪偷袭,倒是有希望。 不过李昂真正想让墨丝做的,并非变为武器,而是其他东西。 墨丝分身的双脚深深扎进土壤之中,如树根一般向下急速钻探,触碰到土壤中各种类型的微量矿物, 同时抬起双臂,交叉于身前, 两条手臂融化、搅动、凝结,最终变化成一台造型古怪的装置。 它铁芯、转轴、电磁线圈等结构件组成,是一台早期的原始发电机。 墨丝分身凝视着这台早期发电机,又在上面加装了变压器以及电灯组件。 嗡—— 发电机的转子徐徐旋转,切割磁力线,产生电流,流入到电灯之中。 啪。 电灯骤然亮起,照亮了昏暗洞窟,也照亮了墨丝那模糊的面庞。 洞窟中的赤眼紫姬蜂,被光亮惊动,下意识地飞舞起来,发出嘈杂声响, 李昂则凝望着这不同于油灯的稳定光亮,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电力,灯光, 他的思绪被瞬间拉回到现代世界,在伽蓝宗看到的幻象,是如此真实,如此真切。 自己在那个世界的点点滴滴回忆,源源不断涌上心头, 两个世界,两段人生,没有哪一段能轻易割舍。甚至于单论起回忆的丰富程度,那个世界还要更充裕一些。 惆怅,不舍,乡愁... 墨丝分身缓缓停止了发电机的运转,灯泡熄灭,洞窟重回昏暗。 回家么... ———— 长安东市,旅店二楼。 来自北境黑山的商人卢雨楠正坐在窗边,翻阅着手中报纸,眼角余光偶尔瞥向窗外——她的族人们正在将货物放到马车上。 黑山苦寒,到了秋冬季节更是雪虐风饕。需要将这批货物尽早运回去,才能保证族人的生存。 “咚咚。” 门扉敲响,身宽体胖的旅店厨娘,提着餐盒走了进来。 “麻烦放桌上吧,谢谢。” 卢雨楠随意说了一句, 只见那厨娘将餐盒放下,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笑眯眯说道:“七夕当夜,子正时辰,长乐坊。” 卢雨楠一愣,瞬间反应过来。厨娘并非厨娘,整个长安城中,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的,只有一人——鸦九。 卢雨楠缓缓放下手中报纸,房间木门悄然合上,“需要我做什么?” “当二十四响昊天钟声过后,” 厨娘,或者说鸦九,从怀中拿出一个干瘪锦囊放在桌上,“打开这个锦囊。” 卢雨楠面无表情地扫了锦囊一眼,“符箓?还是异化物?” 鸦九微笑道:“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打开它,然后离开即可。” 卢雨楠追问道:“为什么不用铁片联系?以及,为什么不找其他人?以你的能力,应该很容易吧。” 鸦九摇头道:“当面沟通更好一些。这个锦囊稍微有些特殊,只能由真正的修士开启,而其他人在七夕当晚,都有各自的任务。” “你们要做什么?毁了长安?” 卢雨楠冷漠问道。鸦九控制分身出现,除了监督自己之外,也有警告的意思——昭冥势力庞大,深不可测,就算卢雨楠能逃脱追捕,整个北境黑山部族也跑不了。 “不是你们,是我们。” 鸦九纠正道,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天下局势沉寂太久了,不是么?也该让它活动起来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脱臼 清晨时分,李昂提着提包,踏入了太医署大门。 一段时间未见,太医署已然翻修完毕,路边药田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草药,散发着清新香气,崭新的楼阁中传来阵阵晨读声。 伴随着昊天钟声,晨读渐渐停歇,李昂推门走入教室。 教室中穿着统一灰色服饰的少年少女,原本还在闲聊嬉戏,看到李昂登上讲台,都愣了一下。 一些人以为他是新来的学生,一些人则认出了他,下意识地立正站好。 李昂抬了下手,教室渐渐安静下来,他站在讲台前,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年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年少女们,心底长长一叹,升起些许怀念与惆怅。 他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转身向着载乾五年这一届的太医署医学生们,自我介绍。 他是来给学生上课的。 凭借这些年积攒的名声与威望,他编写的书籍被列入太医署教材之中。不止是病坊医师要看,新来的医学生们也要研读。 “请各位翻开你们的解剖学书本,今天我们学习人体运动系统中的骨学...” 李昂清了清嗓子,稍一停顿后,拿粉笔在黑板上迅速而精准地描绘出了人类各部位骨骼的大体结构, 下方的学生们,纷纷翻开书本,有些紧张忐忑地记起了笔记。 在太医署革新、各州府病坊收支平衡后,医师这一职业的地位提升了许多, 新一届的医学生中,既有医师家族的子弟——比如邱枫家的表弟表妹, 也有市井百姓家庭出身、通过了文化考试的少年少女, 还有些官僚家族的庶生子女——勋贵家的后代众多,又不可能每一个都考进学宫、国子监,或者各州书院。 与其让他们在外面跟狐朋狗友学坏、在家混吃等死,还不如送到太医署上上学。 新生们认真地记着笔记, 这些年来,李昂在长安市民眼中的形象,从一开始的“别人家的孩子”,演变为“文曲星下凡”,再演变为“小药王神”。城外立有他的寺庙,不少家庭里还供奉他的画像,俨然成了圣人一般的人物。 双方差距过大,以至于这些正处于青春期的同龄学生们,没有任何的不服,只有崇拜与信赖。 整堂课上得非常顺利,李昂从骨骼的形态(长骨、短骨、扁骨),讲到骨骼的构造(骨膜、骨质、骨髓),再讲到不同部位的骨骼。 期间,会拿出他用石膏制成的仿真颅骨模型,让学生们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这画面要是放在前隋时候,妥妥是魔道宗门正在教弟子修行魔功。 课程上完后,李昂提上提包,走出教室. “看不出来,你还挺适合作为老师讲课。” 清脆的揶揄声在庭院响起,李昂转头,看到邱枫微笑着走了过来。 “按照书本念而已,没什么难度。” 李昂随意地摆了摆手,记忆宫殿中的那些医学教材,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教一群新生轻松至极。 他顿了一下,注意到邱枫身上穿着的白色大褂,疑惑道:“你也...” “我现在也是太医署的老师啦。” 邱枫吐了吐舌头,说道:“今年太医署招的新生数量是往年的好几倍,负责上课的医博士都快不够用了。我就偶尔过来代两节课。” 两人并肩走在太医署的林荫道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他们虽然在医学理论上有着分歧,但相比起面对水毒疫病共同奋斗建立起的情谊,那点分歧并不重要。 李昂随口讲述着在试炼中发生的事情,在提到隋奕肩膀脱臼的时候,还当场演示了一番。 一边演示一边讲解,“人的许多关节都能脱臼复原, 比如下颌关节、肩关节、肘关节、髋关节、膝关节、腕关节、指关节等等。 各地衙役抓人的时候,经常会用手铐脚镣。包括镇抚司也会使用具有镇魔功能的刑具。 但事实上,只要经过训练、忍得住疼痛,大部分人都能通过主动让自己关节脱臼的方式,来挣脱手铐...” “停停!这你还是留到上课的时候给学生们演示吧。他们会爱看的。” 邱枫看着李昂若无其事地拆卸自己各个关节,连忙叫停。这画面即便对于她来说也过于惊悚了。 待李昂意犹未尽地安好自己的肘关节,邱枫才心有余悸松了口气,情绪复杂地开玩笑道:“坊间说你是神仙下凡,生而知之,我一开始还不信。 现在看你这么熟练,我有点怀疑了。” “哪有什么生而知之,只不过平时观察更细致一点罢了。” 李昂笑着摇了摇头,“哦对了,七夕节那天见咯。” “呃?七夕节?” 邱枫愣了一下,脸庞微红道:“什,什么意思?” “越王殿下的大婚啊,” 李昂理所应当道:“他不是邀请了我们所有人去芙蓉园参加婚礼么?到时候现场可能很拥挤,最好早点过去。” 邱枫张了张嘴巴,“哦哦,这样啊。我还以为...咳咳,我会早点过去的。” 李昂好奇地追问道:“还以为什么?” “没什么!” 邱枫稍稍提高了音调,双手环抱在身前,生起了闷气。 李昂看到突然生气的邱枫,刚想说些什么,心底骤然传来一阵悸动。 他脸色微不可察地变化了一下,在走到太医署门口的时候,借口要回家继续编写论文,匆匆离开。 邱枫看着他走远的背影,轻咬牙关嘀咕道:“这个笨蛋...” 少女的手掌中捏着一个精心缝制的香囊。 李昂没有听见邱枫的自言自语,他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向金城坊行驶。 墨丝分身,捕捉到了鸦九的踪迹。 第三百三十四章 傀儡 车厢中,李昂面色凝重。 那个来自极西之地的司徒豸,与鸦九同属昭冥组织, 他在苏州制造水毒疫病,荼毒数州之地,差点令江南沦陷。 最终在李昂举报之下,被镇抚司抓捕归案,带回长安关入监牢。 镇抚司守卫森严,李昂不清楚司徒豸具体被关押在哪个地方,也不清楚司徒豸在监牢中有没有交代清楚昭冥的事情。 但有一点肯定,他大概率还没有死。 每一个烛霄修士都是珍惜存在,何况司徒豸还是来自极西之地、极罕见的蛊师。 镇抚司就算要杀他,也是在榨干所有利用价值、套出所有情报后。 镇抚司迟迟没有动作,显然并未将司徒豸的线索,延伸至鸦九, 李昂只好自己调查, 利用墨丝寄生控制了许多昆虫,监视金城坊的风吹草动,寻找可能存在的鸦九傀儡。 一直以来,墨丝分身都没能察觉到异样。直到刚才,嗅到了极其微弱的灵气波动。 骨碌碌。 马车车轮碾过地面,向着城西驶去。李昂闭上眼睛,感应远处的墨丝分身。 嗡嗡—— 一只绿头苍蝇慢悠悠地飞过金城坊街头,缓缓降落在某颗树木的枝杈上,一边慵懒地搓着手,一边向下俯瞰。 灵气波动来源于一间老旧棚屋,屋中板床上仰躺着一个年老男子, 他的胸口毫无起伏,已停止了呼吸 而从他穿着的破旧襕衫,以及棚屋中摆放的竹筐、扁担、杂货来看, 其身份应该是一名货郎。 ‘死了?!’ 苍蝇停下了搓手动作,扇动羽翼,飞入窗户,降落在板床上。 老货郎的体表还残留着些许温度,显然刚死不久, 他的后方头皮,残留着一个微小的、向外渗着血珠的圆孔。 李昂瞬间想到了鸦九用来控制他人的傀儡针, 这个老货郎应该是鸦九的傀儡之一,鸦九借助他货郎的身份,能随意走遍长安城,而不引起他人怀疑。 现在他死了,难道是鸦九杀人灭口? 不,应该不是。 苍蝇飞上前去,口器刺破货郎尸体的皮肤,释放墨丝进行探查。 货郎年老体衰,其体内的器官,早在傀儡针拔出之前,就已经衰朽不堪。 鸦九很可能是在货郎死后,抽走了傀儡针,抹除掉痕迹。 还是来晚了一步么... 苍蝇收回了墨丝,有些烦躁地搓起了手掌。 等等,也许这是个机会。 老货郎家境贫寒,也不像是有妻子儿女的样子,死了之后无人过问,最多由衙役粗略查看一番后,送到城外公墓埋了。 但如果在死亡现场,制造点什么,引起镇抚司注意, 说不定就能让他们发现傀儡针,进而将线索指向鸦九。 苍蝇爬向货郎脖颈后方,用口器将原本微不可察的伤口扩大,令鲜血淋漓落下,将整个枕头染红。 随后苍蝇飞离棚屋, 另一只被墨丝控制的蝉,飞了过来,趴在树干上放声鸣叫。 夏蝉鸣叫格外聒噪,很快周围棚屋中,就跑出了几个流着鼻涕的顽童。 被打扰了午睡的顽童们气愤难耐,拿着细竹竿和网兜,打算将蝉打落下来。 然而蝉的动作灵活,飞舞着躲开了所有网兜,飞入了棚屋的窗户之中。 顽童们追上前去,透过窗户,看见了板床之上的尸首。 尖叫响起。 ———— 长安城东,暗河鬼市。 潮湿街道上,带着不同面具、穿着各类隐匿装束的路人们,形色匆匆,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两侧街边的小摊,稀疏了许多。仅剩的几个摊主,也都披着铠甲,警惕地按着兵刃。 今日来,鬼市不断有人失踪。 一开始谁都没有当回事,鬼市本来就混乱,有人来,有人走,有人死。失踪几个人再正常不过。 但随着时间推移,失踪人员越来越多, 从外地来的商旅,到鬼市本地修士,再到街头巡逻卫兵。 甚至连统治鬼市的几大家族,都有家族成员莫名失踪。 鬼市人心惶惶,有人说听到暗河深处,隐隐传来兽吼龙吟,可能是异兽食人, 有人说可能是寇家回来了,正在开展打击报复, 还有人说,这是镇抚司在暗中围剿。 鬼市闹鬼,实在有些可笑。 戴着乌鸦面具的傀儡,缓步走过街道,无视了街头巷尾不安议论声,穿过曲曲折折的小径,来到鬼市深处的一处房屋。 房屋庭院中,两人正坐在桌后,饮酒吃肉。 背对着正门的中年男子,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络腮胡蜷曲杂乱,穿着染血的屠户大衣,腰间别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身形瘦削,尖嘴猴腮,长相类似猿猴的老人。他戴着幞头,穿着襕衫,膝盖上横放着木质剑鞘。 嘎吱—— 屠夫从盘中捡起一大块肉来,放在嘴里随意过了一遍,便朝地上吐出惨白骨头。 猿猴老者则要优雅的多,他左手举肉,右手高高扬起,握持长剑。伴随着手掌快速震动, 剑尖上下翻飞,将一块块雪花般晶莹剔透的肉片,从骨头上削了下来,落在盘中。 “嘶。” 猿猴老者低下脑袋,朝着盘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足地感叹一声,拿起桌上提前准备好的酱油、茱萸等调料,慢条斯理地倒入瓷碟。 再将长剑放在白布之上,举起筷子,以肉蘸酱,送入口中。猿猴似的面庞,立刻被喜悦满足所占据,深邃皱纹齐齐展开,仿佛花朵绽放。 两人一口酒一口肉,时不时评价几句肉质的细腻程度、油脂多寡, 就如同长安酒楼里常见的老饕食客——如果忽略掉桌下那一堆染血的无主衣物的话。 鸦九傀儡眼底的厌恶之色一闪即逝,缓缓开口道:“二位,我已经探查到了司徒豸的位置,他被关押在镇抚司的石棺林之中。” 第三百三十五章 千金 屠夫没有回头,依旧冷漠地喝酒吃肉, 猿猴老者眼帘微抬,尖利道:“你师傅怎么不来?” 鸦九傀儡答道:“他被【长安微景】所通缉,无法在长安城周遭出现。” 猿猴老者冷然一笑,“他自己不来,让你去送死?” 鸦九傀儡道:“并非送死。按照计划,我们完全能重创虞国,并且全身而退...” “没兴趣。” 屠夫沙哑打断道:“司徒豸落在镇抚司手里这么长时间,早就被打穿了琵琶骨,废掉了气海灵脉。 就算救出来,也恢复不到原本修为。 我和虞国是有仇不假,但不会为了一个废人冒险。” 鸦九傀儡目光微凝,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巧竹筒。 打开筒盖,取出藏在里面的纸卷,缓缓说道:“我来之前,得到了幽穹的授权。 这不是对二位的通知,而是命令。” 咔嚓。 屠夫咀嚼骨头的动作为之一顿,他吐出一根锋锐骨刺,从椅子上缓慢站起, 魁梧身形在烛火照耀下,于庭院地面的石板上投映出庞大阴影。 “你说,命令?” 屠夫手掌轻轻按在腰侧砍刀的刀柄之上, 下一瞬,整个人化为一道残影,出现在鸦九傀儡身前。 他面容狰狞,整张脸被一道斜向疤痕一分为二,处于疤痕顶点的左眼凹陷下去,已经瞎了许多年。 “你真以为,修了太玄宗的千机傀儡术,就能高枕无忧,谁也发现不了你的真身了? 连你的老师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又有什么资格,拿幽穹来压我...” 屠夫拽住鸦九傀儡的头发,手中砍刀在对方脖颈上划出一道深邃伤痕。 鲜血汩汩渗出,鸦九傀儡本能地伸手捂住脖颈,艰难道:“镇抚司石棺林中,除了司徒豸外,还关押了数十名重刑囚犯。 他们,全都是,修士...” 啪。 抓住头发的手掌突然松开,鸦九傀儡登登登倒退数步,快速用念线缝合好脖颈伤口, 再拿出绷带,往上面撒上止血药粉,在脖颈上缠绕数圈,勉强止住了流血之势。 “修士,囚犯?” 屠夫冷漠道:“都有谁?” “修行血尸墓门功,在虞国幽州、平洲、易州等地犯下十几起灭门大案的魔修,舜邮逸。 修行洪海浪涛诀,在周国南海航路,凭借一人一舟兴风作浪,劫掠无数船只,被誉为海毒蛇的沈葑。 修行了阴宇阳晖术,在岭南自称昊天使者,蛊惑各州百姓,掀起民变的景鸳道人...” 鸦九艰难说道。 每一个配得上镇抚司石棺刑罚的犯人,都是恶贯满盈、罪不可赦之辈,哪怕凌迟处死都有些轻了。 鸦九沙哑补充道:“在这其中,至少有九人,修行了前隋的血脉之术。” “...” 屠夫眯了下仅剩的右眼,前隋的血脉秘术,是模仿上古人神共居时期,利用修士与修士之间的长期婚配繁衍,让子孙后代获得独立于灵脉之外的先天异能。 这样做,是能规避灵脉传承的不稳定性, 但也会让后裔出现种种问题。 轻则身体残缺,智力受损。重则身体严重畸变,无法与人沟通,近似妖魔。 能稳定传承的,少之又少。 因此才会被主流修行界抛弃。 “血脉修士...味道都很不错。” 屠夫伸出舌头,舔了舔粗糙干裂的嘴唇,缓缓收回砍刀,稍侧过头,问庭院中的猿猴老者,“猿叟,你觉得如何?” 猿猴老者用筷子夹起盘中最后一片薄如蝉翼的肉片,塞入嘴中,仔细咀嚼,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后,方才说道:“无可无不可。 正好在鬼市也快吃腻了,换换口味也不赖。” “好。” 屠夫点了点头,朝鸦九傀儡丢下一句“滚吧”,便转身穿过庭院,走入平房, 从房梁挂钩上拆下来什么东西,放在案板上。 当当当! 屋中响起了连绵剁砍声。 “...” 鸦九傀儡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转身离去。 所有棋子皆已就位,接下来,只需要静静等待七夕到来。 ———— “呼——” 李昂打着哈欠从床上醒来,一如既往地刷牙洗脸,走到客厅,桌上摆放着琳琅满目早餐,桌边还用粥碗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一行字。 “少爷你先吃饭吧,我和伽罗去帮公主布置婚礼现场了哦。下午来接你。” 什么布置婚礼现场,我看是跑去试吃餐点了吧。 李昂无奈地笑了一下,将纸条抽走。 越王李惠的婚礼在芙蓉园举行,朝廷大员、所有在长安的外国使节都会出席,由信修枢机亲自担任证婚人。 婚礼上会用到最华丽的绫罗锦缎,毛色血统最纯正的骏马,最高大的彩灯,最珍惜的香料,最昂贵的美酒。 各州府的名厨,经过重重筛选,方能在婚礼膳房任职。 最优秀的戏曲班子,为此筹备了一年之久,所有舞者乐师兢兢业业磨砺技艺,只为能献上杰出表演。 整场婚礼的花费,前前后后加起来,恐怕要以百万贯为计算单位 “何止一掷千金,明明是一掷十万金啊。” 李昂摇了摇头,这场婚礼没有用到朝廷税金,由皇帝夫妇亲自支付——换句话说,由皇商金无算金掌柜出钱。 “长安人应该会永远记住这场婚礼吧。也不知今晚过后,会有多少诗篇诞生。” 李昂吃完了早餐,回到书房继续撰写起了符箓。 他在伽蓝宗晋升至听雨境高阶,境界未稳,还需要再巩固下基础。 写符是个平心静气的好方式,伽蓝宗一行中,李昂通过蠹仙,看到了伽蓝宗积攒多年的修行功法。 大部分功法都需要禅宗背景,李昂不能修炼, 但也有些现在已经失传的前隋符箓样式,可以试着复刻还原。 李昂慢条斯理地写着符箓,窗外太阳升起,渐落,不知不觉已至傍晚。 突然间,李昂手上动作一顿。 墨丝分身那边传回了消息, 长安县的衙役已经发现了老货郎的尸体,看到了尸体脖颈后面的可疑伤口,并将案件转交给了镇抚司。 镇抚司认真对待了这起案件,现在已经将尸体带回到颁政坊总部,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到鸦九的存在。 他淡淡一笑,通过屋外的墨丝分身,看到李乐菱的马车驶入金城坊,便收起桌上那些符箓,准备出门。 马车在门口停下,下来的并非李乐菱,而是柴柴。 她兴奋地跑跳过来,“少爷少爷,婚礼现场实在是太好玩啦。他们放了一个有好几层楼那么高的花灯,还会不停旋转。还有一位江南名厨,他做的菜就像少爷你说的那样,真的会发光诶...” 李昂微笑听着柴柴的絮絮叨叨,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拿醒酒药。” 柴柴撇了下嘴,“伽罗在婚宴上喝了好多酒,脸特别红,还一个劲说自己没醉。” 李昂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心跳却猛地一顿。 原本平静蛰伏的墨丝,骤然暴起,贯穿了他的脊椎。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失控 腰椎,胸椎,肋骨。 墨丝如同扼杀树木的寄生藤一般,以脊椎为中心,向周围扩散,缠绕攀附骨骼。 怎么回事?墨丝,失控了么?! 事发突然,强烈剧痛侵袭全身,李昂只觉脑袋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用尽所有理智,竭力压制墨丝的侵蚀。 嗡—— 意志约束之下,体内墨丝陡然一顿,从原本的急速扩张,转变为龟速蔓延。贴着骨骼外层的骨膜,攀爬前进。 疼痛感稍稍减退,李昂表情僵硬,轻微释放念力,控制自己的身躯转身,向着宅邸客厅走去。 柴柴还沉浸在游玩盛大婚礼的开心当中,蹦跳着跟在李昂旁边,“现在七月了芙蓉园还有大片大片的桃花杏花盛开。 听乐菱说,那些树原本都是种在皇宫玻璃屋子里的,直到前些天才由花匠搬到芙蓉园种下,为的就是凑齐千种不同的花卉。 不过强行搬迁树根,估计那些树很难活下来,真的好奢侈浪费啊...” 李昂的耳朵嗡鸣,听不见柴柴的絮絮叨叨,他缓步走入书房,在座位上慢慢坐下,眼眸涣散茫然。 体内墨丝的侵蚀依旧在继续, 大量丝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沿着骨骼肆意扩张。 沙—— 一缕墨色丝线,穿破手指指尖的皮肤,暴露在衣服袖口下方的空气当中,野蛮舒展,寻觅着书房里的金银气息。 ‘停!下!’ 李昂在脑海中无声爆喝,气海剧烈震荡,灵气奔腾涌动,压制着濒临失控的墨丝。 指尖的丝线缓缓收了回去,但是更多的墨丝,正在沿着骨骼血管,向外钻探。 仿佛冬天冰湖下方的鱼群一般,拼命撞击冰面,寻觅新鲜空气。 不能再这么下去, 李昂完全能想象到接下来墨丝失控的画面——无数丝线从他体内涌出,贪婪吞食书房中放置着的金银, 还觉得不够,直接撑破房屋,彻底化为丧失理智的妖魔, 在长安城中大肆掠夺珍奇金属。 不断膨胀,不断强化。 自己也许会被无限扩张的墨丝直接杀死,也许会死在学宫师长们的手中——那样更糟。 柴柴停下了话语,她有些不安地看着恍惚发愣的李昂,小声问道:“少爷,你怎么了?” “没什么。” 李昂艰难开口,用念力控制脸部肌肉收缩舒张,挤出一丝微笑,“七夕节,有些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的...” 柴柴还在疑惑不解,李昂却站了起来。 他将右手藏在袖口下方,左手从桌上的纸筒,抽出一张符箓,说道:“我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处理,需要离开一阵。 这是一张仿声符箓,使用后能模仿我的声音。 待会乐菱可能会过来,你要待在书房里,用这张符箓模仿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失踪,不要让他们找我。” “什,什么?” 柴柴接过符箓,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惊慌愕然道:“少爷你怎么了?遇到什么麻烦了吗?需不需要通知学宫...” “不。” 体内墨丝翻腾扩张,李昂感觉自己压制不了太久,疾声道:“相信我,我能解决。” 他表情坚毅僵硬,柴柴凝视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制惊慌情绪。 在她的印象当中,李昂永远无所不能,任何问题都难不倒他,任何挫折险境都不能困住他。 待在李昂身边,不需要去担心忧虑有的没的,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就好。 直到现在,她成了被依靠、被信赖的那一方。 “...我知道了。” 柴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认真地点了点头,“早点回来。” “嗯。” 李昂用念力抬起手臂,想要抚摸一下柴柴的头发,却意识到自己随时可能失控,只能放下手掌,一步步后退,来到书房角落,推开书柜, 露出了后方的隐秘隔间。 隔间里,放置着李昂觉得不宜见光的东西。 比如还未发表的论文草稿、机械图纸等。 他走入隔间,将书柜拉回原位。 周围昏暗无光, 伴随着轻微而密集的窸窸窣窣响声,大量墨丝钻破皮肤,在狭窄空间里寻觅着金银矿石, 李昂不用开灯,就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恐怖。 他捂住刺痛额头,释放灵力,启动了从并州青铜甗碎片中得到的任意门能力。 空气不断波动,在前方渐渐凝结成一扇门的形状。 李昂推门而入,消失在了原地。 ———— 书房中,柴柴右手捏着那张仿声符箓, 左手攥拳,因为过于用力,指关节惨白,看不到任何血色。 她死死盯着书柜,静静等待了良久,才终于忍不住轻声道:“少爷?” 书柜后寂静无声,没有任何回应。 柴柴站了起来,犹豫着走上前去,将书柜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门缝后方的隔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叠叠书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柴柴脑海中思绪翻涌,她将书柜拉了回去,背靠书柜,心乱如麻。 李昂刚才的神情和语气很不对劲,像是遇到了什么特别大的麻烦一般,同时态度坚决,不想让任何人,包括学宫师长们知道。 以李昂今时今日的地位与功绩, 就算他把大明宫的宣政殿烧了,最多最多革除爵位,连学宫学籍都不会清除。 柴柴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思索起各种最坏的可能性,眼角余光瞥见仿声符箓,心绪又是一阵下坠。 她现在也是学宫学生,符学课程中,不止教学生如何写符,还会教授符学一道的传承历史。 课堂上,符学老师语气遗憾地提起过,隋末乱世的破坏力巨大,大量修行功法与独门符箓失传,其中就包括了仿声符。 这种符箓虽然不过听雨境,却能够模仿任何声响,下到昆虫鸣叫,上到嘈杂人声。 甚至会有专门乐师,利用一张仿声符箓,模拟出一整片坊市的响动。 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符箓而已。 李昂又是从哪里学会的早就已经失传的仿声符? 柴柴轻咬嘴唇,‘少爷他,究竟遇上了什么...’ 骨碌碌。 宅邸外响起马车停止声,柴柴连忙坐回桌后。 第三百三十七章 香囊 “嗝——” 马车中,脸色酡红的伽罗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嘻嘻哈哈地搂住了邱枫的腰,在后者的胸口上蹭了蹭。 “诶?!!” 邱枫红着脸,用力将伽罗推开,一边唠叨着“叫你不要喝这么多酒。” 一边释放念力,推开车厢门,托着二人走下马车。 她们刚从芙蓉园过来,婚礼上的酒精饮料,除了果酒、麦酒、葡萄酒以外,还有来自林邑国用槟榔汁酿造的槟榔酒,诃陵国用椰树花汁酿造的棕榈叶酒,柘支国用乌弋山葡萄酿造的黑如纯漆的龙膏酒等等。 伽罗酒量是不错,但也架不住她每一种都要尝一口,很快就晕晕乎乎,走不动路了。 柴翠翘记得李昂在家里备了醒酒汤,坐马车回家取药, 邱枫见她这么久还没回芙蓉园,只好带着伽罗先过来。 “有人吗?” 邱枫将伽罗扶进客厅,让她在躺椅上躺着,自己左右张望,“翠翘?日升?” 书房中,柴柴猛地一激灵。李昂吩咐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知道他突然失踪,现在是七夕节,越王婚礼,他早就说过要去。 如果旁人问起来,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他的消失。 只能...用仿声符箓了。 柴柴一咬牙,朝符箓中注入灵力,将其撕开一道小口。 符箓触发,柴柴立刻感到一股空气如围脖般,环绕在脖颈周围。 “咳!” 她咳嗽一声,惊异听见响起的是李昂的声音。 “嗯?” 书房外的邱枫也愣了一下,不确定道:“日升?你在书房吗?” “咳咳,是我。” 柴柴反应过来,连忙道:“你是来找翠翘的吧?她...” 她本来想说,“她已经拿了醒酒汤回去,你们在路上没遇见她么?那应该是错过了。” 话到嘴边,又急忙打住。 自己来的时候,是乘坐的李乐菱的马车,那辆马车现在还在门外停着没有离去。这么说岂不是暴露了。 怎么办? 柴柴心思急转,下意识说道:“她拿醒酒汤的时候,顺手在厨房又吃了几块糕点,有点吃撑。我就先让她去楼上躺着休息了。” !!! 这是什么鬼理由啊?为什么我要说我自己犯蠢吃撑到走不动路啊? 柴柴只觉自己脸庞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 书房外的邱枫迟疑了一下,“还,还真是翠翘的风格...” ??? 什么叫我的风格,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只想着吃了吗?亏我还把你当成排在乐菱后面的好姐妹。现在你要排在第三名了! 柴柴心底疯狂吐槽,嘴上却不得不尴尬一笑,“实在不好意思让你多跑一趟。” 邱枫摇头道:“没事没事,那醒酒汤在...” “后院药房,第一个药柜,自下往上数第三排,自左往右数第五格。” 柴柴不暇思索说道。 当年李昂在洢州的最后一晚,喝得酩酊大醉,吃的就是解酒药。 后来搬来长安,买了好几个药柜,所有药物的摆放位置,都和洢州老家的药铺一样。 “好的。” 邱枫走进药房,拉开药柜抽屉,拿出了一包药。 打开一闻,就闻出葛花、酸枣、白豆蔻、白术等药材的味道。 “找到了!” 邱枫喊了一声,用念力将药炉、柴火搬出来,开始煎药。 炉火飘摇,距离煎好还有段时间。 邱枫走回客厅,看见伽罗正像一只小猫般,瑟缩在躺椅里呼呼睡着,便去拿了床毯子给她盖上。 “咻——啪!” 紫红色的晚霞笼罩长安,天空中升起了来自各坊市的璀璨焰火。 那是七夕节的庆祝烟火, 长安商会为了这次节日,也下足了功夫, 听说他们从周国请来了著名的焰火工匠大师,专门造了遍布一百零八坊的烟花大阵。 当子正时辰(午夜24点)时,所有烟花将齐齐触发,在长安天空中形成鹊桥图案。 既是为了宣传此次的七夕活动,也是为了迎合越王的婚礼。 邱枫坐在桌后,双手撑着下巴,望着天边烟火,犹豫了一阵,轻声问道:“日升?” “啊?” 书房里的柴柴又一激灵,“我在。” 邱枫红着脸,声音轻微道:“那个...你还记得前几天我们在太医署的谈话么?” 不记得! “记得。” 柴柴龇牙咧嘴说道。 “那时候,其实我有件自己做的礼物想给你。” 邱枫从怀中拿着一个精心缝制的香囊。 香囊采用的织物,精美华贵,表面闪光,是一种名为“孔雀罗”的珍贵纺织品,原本是河北道恒州的特产。 纺织起来,格外耗费人工。就算是专业的织工,也要耗费至少三个月。 邱枫拿起香囊,起身走到书房门口,鼓起勇气轻声道:“能开下门吗?” “不能!” 柴柴下意识说道,她不知道邱枫的礼物是什么,但房间里只有她一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门打开。 “诶?” 邱枫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因为...” 柴柴心思急转,拼命想着理由。 自己正在练字? 不不不,李昂在考进学宫后,就没了练字的习惯。 自己正在画画? 这好像也没必要瞒着邱枫吧? 自己正在看少儿不宜的连环画? 这...收起来不就好了吗?总不能说书架上全都是吧? 房间里还有一位来自平康坊的德艺双馨舞蹈艺术家? 这理由更不行,万一邱枫推门进来,一探究竟怎么办? 柴柴绞尽脑汁,脱口而出道:“我没穿衣服!” 门外的邱枫举着香囊,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哈?” “院子里不是修了个泳池么,下午天气太热,我就下池子里泡了会儿,” 谎言一编起来,就如曲水流觞般自然, 柴柴捏着仿声符箓,用李昂的声线说道:“结果不知道哪来的一群鸟,落在院子里,拉了屎落在我放在池边的衣服上。 我气不过,就用符箓将衣服一把火烧了。本来想着进屋自己换件衣服,翠翘却回来了,我只好躲进书房。 她吃撑后去楼上躺着,我还没来得及出门穿衣服,你就来了。 所以,我现在是光着身子跟你在讲话。为了遵守学宫子弟的道德,不能开门。” 泳池洗澡,衣服消失,不能相见, 这是哪门子的牛郎织女啊!!! 第三百三十八章 告白 “啊...” 站在书房门外的邱枫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才从曲折离奇的故事中反应过来,“这样,么?” “嗯...” 书房里的柴柴龇牙咧嘴道。李昂的一世英名算是毁于一旦了。 邱枫犹豫道:“那...我给你拿件衣服过来?” “不不不,我现在挺好。” 柴柴破罐破摔道:“温度适宜,没有衣物舒服,感觉很凉快很舒服。” “好吧。” 邱枫只好说道:“那我把礼物挂在门上?这样你开门的时候就能看见。” “嗯。” 柴柴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邱枫挂好了香囊,后退半步,想象李昂看到礼物时的反应,几分羞怯几分慌乱,有些语无伦次道:“醒酒汤快好了,我先去后院看看。” 说罢便快步奔向后院。 “呼...” 柴柴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流下来的冷汗。可算蒙混过关了。 不过,邱枫要送什么礼物给李昂? 正当她探头探脑,透过门缝向外张望之际, 躺椅上的伽罗醉醺醺地坐了起来。 她头发潦草,睡眼惺忪,小麦色的皮肤因为饮酒而红润泛光,如同树梢上的苹果。 “呜—” 伽罗打了个短小的酒嗝,迷迷糊糊地左顾右盼地一阵,确定自己正在李昂家里, 然后掀起毯子,摇摇晃晃地走向书房门口。 门内柴柴感觉心脏都要跳到了嗓子眼,伽罗可是后天武者,都不需要多么用力,轻轻一推, 普通材质的木门都会垮塌。 柴柴急忙释放念力,覆盖在木门内。 好在伽罗推门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背靠着门框,小声嘀咕道:“李昂?” 柴柴连忙说道:“呃?我在。” “我喜欢你。” 伽罗直白道,脑袋后脑勺轻轻扣在门扉上,金色小花形状的耳坠随之摇晃。 “呃??” 柴柴大脑瞬间卡壳,不知该作何反应。 门外伽罗没有注意到门内的停顿,继续说道:“突厥的狼苑,是模仿你们学宫建立。 草原疆域虽大,人数却不及虞国,为了能与学宫抗衡,狼苑招收的学生更多,也更加残酷。 所有人,下到牧奴的子女,上到大汗的子孙,都一视同仁。 天还没亮,我们就会被冷水浇醒,在草场绕圈狂奔, 白天,晚上,拼了命地学习文字、书法、历史、兵学、理学。 学生们被分为三六九等, 表现最优秀的班级能喝酒吃肉,差一点的只能吃残羹冷炙,甚至得忍饥挨饿。 老师们动辄体罚打骂,用鞭子公然鞭打那些‘不求上进’的同学,让所有人看他们哀嚎惨叫的样子。 每一年,甚至每个月,都有狼苑学子承受不了,悄悄走进冻湖,消失不见。” 伽罗抬手抚摸着脖颈前方挂着的狼牙吊坠,轻声道:“他们说,这是为了抗衡虞国的必要代价。突厥国力每增长七寸,虞国国力便会增长一尺。 两国之间终究会发生一场亡国灭种的战争。 只有变强,不惜一切代价地变强,才能保护自己的家族,保护自己的领土,保护子孙后代的未来。 狼苑的学生们都很痛恨虞国,包括我一开始也是,将狼苑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怪罪在虞国上。 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狼苑建立了这么久,那场大战迟迟没有来到,只有一个个踏入冻湖、消失不见的弟子。 谁的床位空缺了,过几天便会有新的人填上。 循环往复。” 伽罗顿了一下,双眸失神,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我们两国不能和平相处呢? 将弯刀打碎,重新铸成耕犁, 将战马身上的披甲卸下,让它们自由奔跑。 都说两国遭受了来自对方的太多苦难,彼此仇恨似海,最终只有一方能站着。 但真正遭殃受苦的, 不是那些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宣讲的虞国皇子皇女、朝廷百官,或者突厥的叶护、设、特勤,这些贵人。 是边境线上的牧民、农民, 是一户户人家里,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伽罗抬起头,凝视着屋顶横梁,轻声道:“如果没有战争,那该多好。” “...” 柴柴默默听着伽罗的话语,轻声说道:“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好拗口哦,听不懂。” 伽罗摇了摇头,又打了个酒隔,笑道:“说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你哦。差不多从你帮我缝上伤口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那天你把边辰沛揍飞之后,我更觉得非你不嫁。 但是,没可能的。 我是蓝突厥的女儿,你是虞国的什么什么爵。 你不会跟我回突厥,我也不可能永远留在长安——就算想留,也要顾及还在突厥王庭的族人。 所以...我们生个孩子吧?” 柴柴:“...啥?” “开门开门!快点开门!” 伽罗用额头轻轻撞着木门,醉醺醺地坏笑道:“我看过你们长安的那些连环画了哦,知道生孩子是怎么回事。 放心,你又吃,嗝,吃不了亏。我娘、姨婶她们都说我很适合生养呢。 反正过几天我就要和使团一起离开了。到时候孩子跟我姓。” !!! 我就知道,你个小妮子腿伤好了还留在金城坊,就是图谋不轨! 亏我还把你当成好姐妹,想着等你回草原上了,每个月给你写信,给你寄长安的各种特产! 门内柴柴大惊失色,连忙用念力抵住木门,慌乱地在脑海中搜索适合的话语,“别! 你先冷静!我现在没穿衣服!” “那不更好?诶呀很快的。” “屋子里还有人!” “呃?谁?柴柴?你不是会写隔音符箓吗?” “这,你,我...” 柴柴看着不断震动的门扉,欲哭无泪。 第三百三十九章 帷帐 这都是什么事啊?! 柴柴释放念力,尽可能抵住屋门,脸上表情比哭还难看。 呼—— 一阵晚风吹过庭院,在泳池表面掀起道道涟漪, 正在推门的伽罗打了个激灵,觉得有些冷,迷迷糊糊地放下手臂。 这一放手,就忘了刚才在干什么,呆呆站了几秒过后,突然回到躺椅上躺好,拿起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如同毛毛虫一般昏沉睡去。 “...” 透过门缝观察的柴柴都看傻了,咂咂嘴巴,也放下手臂,后退半步。 可能伽罗内心深处也很痛苦吧,见识了长安的繁华富庶,又要回到野蛮荒凉草原。 长安认识的朋友,也许此生再没机会相见, 也许再见时,已经是在战场上,刀兵相向,必有一方要倒下。 柴柴心底轻声长叹,却听书房外响起了踢踏脚步声。 邱枫用念力端着煮好的醒酒汤走回客厅,用醴凉符稍稍降温后,喂伽罗喝下。 待药效发挥,伽罗清醒了一些,邱枫才红着脸对书房门说道:“那...我们先回芙蓉园了哦?你注意一下时间,差不多了就好带翠翘过来了。 婚礼现场有许多位皇宫画师,正在描绘现场的人和景。错过了不太好。” “嗯嗯。” 柴柴点了点头,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麻烦你出去的时候,顺便跟门口那辆马车的车夫说一声,让他先回芙蓉园。到时候我和柴柴坐其他马车过去。” “嗯。” 邱枫扶起伽罗,穿过庭院,走出了宅邸。 柴柴靠着木门,仔细倾听门外动静,确定没有响声之后,才松了口气,将门扉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伸出手指,将邱枫挂在门上的礼物拿进来。 “这是...” 柴柴张着嘴巴,看着手里的精美香囊。 她对虞国纺织技艺也算有几分了解, 这种孔雀罗织物,华美艳丽,纺织起来格外费时费力,是最高档的奢侈品。 而香囊,自古以来又是寄托情谊之物,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即便对于开放开明的学宫弟子而言,要送出这么一件礼物,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与决心。 少爷你真是,唔...罪大恶极? 柴柴在脑海中思索着合适的成语,下意识将香囊又攥紧了几分。 你到底在哪里? ———— 芙蓉园中,百花齐放,灯火通明。 一座巍峨高耸的灯楼,是所有光亮的中心。 它足有两百尺高,上窄下宽,主体结构的材质为轻木与钢铁。 上面安装了造型千姿百态的灯座,缠绕着华丽彩绸,镶嵌着金银装饰。 一张张卷成花朵状、贴在灯座周围的防风符箓,用于隔离高处风势,保护灯火不熄。 而灯楼顶端的钢铁中轴,带动轮盘徐徐转动,令周围灯饰起伏旋转,照亮着芙蓉园。 灯楼之下,立着一座座用轻薄帷幕搭成的帐篷,帐篷顶部作人字坡形,有的悬挂有带刺绣的帐额。 帐篷中放置着一张张长桌,宾客分坐两侧,桌上则摆放着酒水食物。 这就是虞国宴席的传统形式——由于婚礼宴席规模通常较大,屋中布置不下,就会在宽敞庭院里,以帷幕设帐,款待宾客亲朋。 所谓华幄映于飞雪,朱幕张于前庭。絙青帷于两阶,像紫极之峥嵘。 不过,寻常人家,最多在庭院、花苑中摆放婚宴, 而越王殿下的婚礼,则包下了整片芙蓉园。 帷帐的篷顶连绵成一片,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放眼望去,全都是穿着绮罗华服的贵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绮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属于学宫区域的某座帷帐之下, 杨域有感而发,忍不住用手中的犀角镶金筷子,敲了敲盛有紫驼峰的翡翠碗,念道:“头上何所有?翠微匎叶垂鬓唇...” “人余妍姑娘跟她爹娘去官宦人家的帷帐坐下了,你就别在这念歪诗了行不,” 厉纬大口吃着裹了南越国蒟酱的雪花状牛肉粒,含糊不清道:“又没人听。” “这是杜工部的丽人行,你有没有文化啊?” 杨域鄙夷地瞥了眼好友,叹了口气,“都说考进了学宫,就不看过去的身份地位了。全都是骗人的。 一到宴席场合,该坐哪就坐哪。” 眼下明明是婚宴现场,载乾三年的学宫帐篷下却没坐着多少人。 李乐菱不用多说,贵为公主,又是新娘的好友,自然在芙蓉园最高处的紫云楼上——那是婚礼的正式举办地点。 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皇子皇女、朝廷大臣、各国使臣、信修枢机、学宫师长们,也都在紫云楼。 紫云楼下,按照亲疏关系、重要程度, 安排了许多帷帐。 雍宏忠的外公是右武卫大将军,父亲是襄州太守,姨母是亲王妃,理所应当去官宦区域的帷帐。 纪玲琅的父亲是洢州太守,她也是官宦家的女儿,而何繁霜她哥则是太子左春坊左春坊中允。 一圈算下来,他们这群朋友里, 只有杨域和厉纬不是官宦弟子,没资格去其他帷帐。 厉纬随口说道:“等会儿不还有日升么?他也要过来吧?” “...” 杨域看他的眼神更加鄙夷,“日升能随意进出大明宫,你能么?连每年新生的皇子皇女,都要交给日升抱一抱,沾沾他的福气。 这种场合当然要上紫云楼。 何况,嘿嘿,公主殿下对他也有意思,说不定今晚陛下就趁着大喜日子,把事情定下来。以后以后见面就得称他驸马咯。” “公主?” 厉纬嚼着牛肉,翻着眼睛想了想,“是哪位公主啊?来点提示。” “???” 杨域一脸懵逼,“你这两年到底是不是跟我们混一伙的?当然是光华公主啊,不然还能是谁。” “不是你说日升可以随意进出大明宫吗?宫里公主那么多,天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公主对日升有意思。” 厉纬理直气壮道:“我又没千里眼。” “你,我服了!” 杨域一拍额头,对于自己的智商会不会被友人同化而深感担忧。 第三百四十章 七夕 紫云楼上,宾客分坐两侧,举杯共饮,欣赏悠扬的丝竹乐声,蹁跹华美的舞蹈。 小国使臣如痴如醉,大国使节脸庞涨红,在酒醉之余也不忘正襟危坐,以免被角落里正在描绘画卷的虞国宫廷画师记录下来,丢了本国颜面。 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皇帝皇后坐在首座,左侧坐着信修枢机以及南周皇叔等人,右侧坐着学宫山长、太子太子妃。 宴席上,不少人都在偷偷观察太子李嗣脸上的表情。 谁都知道皇帝更加喜欢自己的四儿子李惠,这次婚礼的规模,远大于前几年的太子大婚。 耗费了百万贯不说,还有信修枢机及各国使节到场,见证婚礼。 其中寓意,耐人寻味。 在这样的氛围下,李嗣依旧保持着完美的风度,仪表、笑容、言谈措辞,均无可挑剔,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或者嫉妒, 像是,或者真的是在为弟弟的婚礼而高兴。 相比之下,小官家庭出身的太子妃,“表演”就没那么到位了。笑容间隐约夹杂着一丝紧张不安。 “阿娘,吃这个诃子。这是天竺特产,据说能益气补血,对身体好。” 宴席角落里,光王李善将几枚莲子般的果实,放入了面容清瘦的宫妆贵妇身前的碗中。 惠妃,李善的母亲,姓武。 “嗯。” 惠妃回过神来,收回了瞥向宴席前方的视线,回头看了眼自己唯一的儿子。 苏州一行回来,李善的眼眸与牙齿依旧闪亮,但整个人晒掉了一层皮,比过去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善儿你瘦了。” 惠妃心底百感交集,握着儿子的手几欲落泪。 同为皇子,越王李惠只需要在长安见见士子文人,谈谈风月,参加场绝对没有危险的试炼,便能得到皇帝皇后宠爱、百官青睐、百姓传颂,甚至可以去传说中的太皞山湛泉进修。 而她的儿子,去苏州治理那么危险的水毒疫病,庇佑一方百姓,带着一身伤痛回来,长安朝中却没有多少赞扬声,此时此刻,依旧只能坐在宴席角落。 一切,都因为他的母族姓武。 “阿娘,画师看着呢。” 李善目光清澈,轻轻地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苏州一行并非没有收获,最起码皇帝现在平时也偶尔会去见一见惠妃。母亲在宫中能好过一些。 李善眼角余光扫过宴席全场,将那些支持太子与越王的大臣们的各异脸色尽收眼底,心底幽幽一叹。 最是无情帝王家,太子越王两派的针锋相对,背后最大的推手,便是皇帝本人。 也许皇帝是在利用两派争斗,掌控朝臣, 也许他是想挑选出最优秀的继承人, 也许他本意就是要让李惠上位... 紫云楼上暗流涌动, 而在楼下的青庐中,李乐菱正和其他长安贵女们一起,坐在新娘身旁低声劝慰。 青庐,就是圆顶的小帐篷,内部用白木枝杆交错搭成菱形,支撑起来,外部覆盖着遮挡装饰用的帷幔。 庐中和庐外的地面上,都铺着毛毡织成的毯子——这是自汉代传承下来的风俗,新娘子需要全程踩踏毡席,不能接触到草地。 “萱姐姐,要吃点什么东西吗?” 李乐菱轻声问道。 名为阎萱的新娘,同时也是工部尚书家的嫡女,脸色微白地摇摇头,手指捏了捏身上穿着的礼服。 这是一件与衣裳相连的大袖交领衣,浅青色,上面绣着九行青底五彩鷂翟纹。 下面是白色纱质单衣,领口装饰着蛇状的黼纹,蔽膝与下裳同色,装饰着二行翚翟纹。 虞国礼制繁琐复杂,特别是皇子大婚,任何一处设计都有其存在意义。 阎萱身上穿着的礼服,其装饰代表的级别,等同于太子妃婚服。 虽然在细枝末节上,与真正的太子妃婚服有些许差异,但足以证明这场婚礼背后的寓意。 一旦踏出这间青庐,她,以及她的父母族人,都将卷入风波之中。 “我没事。” 阎萱勉强笑了笑,深呼吸了几次,平复心绪。 李乐菱看到好友脸上的忐忑不安,心情也极为复杂。 她帮忙筹划了婚礼这么久,今天这件婚服,是宫中内侍突然送过来的,取代了原先那件。 其中意味,让李乐菱也不仅有些茫然无措。 李惠和李越,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她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受到伤害。 但... 她不开口说话,其他长安贵女们也不好继续劝慰, 庐中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压抑。 踏踏踏。 一位侍女迈着小碎步,踩踏毡席走进庐中,在李乐菱耳旁耳语了几句。 “嗯?” 李乐菱惊诧地挑起眉梢,悄然走出青庐,见到了在庐外阴影中,吊儿郎当站着的李越。 “哥?” 李乐菱万分诧异,连忙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还不快回去,婚礼前如果见到新娘,会不吉利的!” “嗤,之前都见了多少回了,能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李越撇了撇嘴,随意说道:“倒是你,之前不是约了李昂那小子要逛街吗? 现在你立刻马上去金城坊!” 李乐菱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家下人告诉我,看到你那个朋友邱枫,坐马车去金城坊的时候,手里拿了个香囊。” 李越双手合抱于身前,撇嘴道:“七夕节,送香囊, 什么意思不用我多说了吧? 你现在不立马过去,讲不定李昂跟邱枫就成了! 那小子地位特殊,家里还没长辈,万一真私定了终生, 连阿耶都不方便让他悔婚,再给他赐婚。” “啊...” 李乐菱张了张嘴巴,神情有些恍惚。 好像,是这样没错。 李乐菱下意识地迈出一步,却又怔在原地。 自己从小体弱多病,御医们不敢跟皇帝皇后说明实情,但私底下都觉得自己活不过二十岁。 即便吃了无数种珍惜药材,现在在学宫学习修炼之法, 偶尔心脏还是会隐隐作痛。 邱枫是自己在七、八岁的时候,就认识的朋友。她们一起玩耍,读书,分享糖果。那时候,她是自己了解大明宫外事物的桥梁。 她比自己健康,开朗,阳光。 每当她谈起和李昂在病坊辛苦工作的经历时,嘴角都会不自觉扬起。 她和李昂都是医师,他们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有着相同的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志向。 当李昂为水毒疫病痛苦煎熬时,她能在旁边安抚劝慰。 当李昂为了病坊革新而思索纠结时,她能在旁边提出建议。 而自己,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了。 也许,她比自己更配得到这份感情。更配得到,朋友们的祝福。 李乐菱脸庞表情不断变化,扬起的手臂慢慢垂落。 “我,” 李乐菱勉强笑了下,喃喃道:“我不想去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飞天 李惠咂咂嘴巴。 他和李乐菱同父同母,看到后者的伤感惆怅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觉得自己不配?” 李惠挠了挠英俊胖脸的前额,“担心自己生命短暂,以后死了,会让他伤心难过?” “...” 李乐菱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鞋尖。 “你啊,就是太善良了。” 李惠叹了口气,认真道:“要学会在意自己内心的想法。 你跟李昂在一起很开心不是吗?那就不要去管以后的事情。祸福生死皆由天定,好好生活,才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 他顿了一下,戏谑笑道:“何况你都出生在帝王家了。要是想做的事情做不了,想要的爱情得不到,那岂不是白费了这辛辛苦苦投的胎。” “哥!” 李乐菱娇嗔一声,原地跺了下脚。脸上的忧愁表情随之退去。 李惠有句话没说错,如果不在这个夜晚,把心意表明,那么自己心底也会有些不甘心吧... 李乐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那我现在就去金城坊...” “坐我的马车去吧。城里现在拥挤得很。另外,阿娘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让你看一眼,” 李惠从怀里拿出一个八边形的古香古色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片细密精致的白色蛛网。 一只无毒小蜘蛛,静静趴在蛛网中心。 “这是你昨天放进去的蜘蛛,” 李惠微笑盖上盖子,说道:“结的网这么整齐密集,按照传说,会得到织女的保佑祝福。 好了,快去吧,别赶不上了。” “嗯!” 李乐菱扬起嘴角,叫上女官,快步向着曲江池畔的马车车棚走去。 晚霞之下,烟火灿烂。 ———— “咚!” 昏暗山洞,一只拳头轰在山岩之上,将厚重岩壁砸出硕大缺口。飞沙走石。 李昂双眼通红,脸上青筋暴起。 他的状态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糟。 大量墨丝,从皮肤中延展而出,肆意舒展,搜寻着特殊金属的气息。 如同乞巧木盒中的蛛网一般。 而在身体内部,情况则更加恶劣。 以往平静温顺的墨色丝线,现在变得无比贪婪嗜血, 正自下而上,侵入到各个器官,逐步侵蚀骨骼、血管、肌腱,并向着大脑方向逐步蚕食。 墨丝,正在吃掉自己。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李昂脑海中莫名闪过这句话。 学宫书本上,记载了无数遍要谨慎对待异化物。 学宫师长也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试图理解异类,更不要误以为异类无害,自己能够掌控——无数先贤、前人,都死于自负与傲慢。 “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李昂心底无声苦笑,他已经感受不到多少疼痛了——墨丝渐渐截断了侵蚀区域的感应神经。 他不得不倚靠墙壁,才能勉强站立。 现在,有三种选择。 第一种,即刻前往长安,找到山长,寻求学宫帮助。 这很难,且不说学宫对于神秘莫测的墨丝到底有没有办法, 就算真的到达了,以现在的模样,也只会在城门处被镇抚司用阵法轰杀致死。 第二种, 将所有墨丝抽离出来。 考虑到现在墨丝对器官的侵蚀程度,这么做必死无疑。 唯一的好处,是能让自己以人,而非妖魔异类的身份死去。 李昂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他还能够运转气海,释放念力,这是最后的机会。 “...” 自己还有未竟的事业,还有未达成的理想,还有那么多在意的人。 默默无闻死在山洞中,做不到。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选择。 重新驯服失控的墨丝。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释放念力,取来摆放在远处石桌凹槽中的须弥沙漏。 沙漏倒转,周遭时间的流速瞬间减缓。墨丝的侵蚀也被大幅度减慢。 李昂无视了周围漂浮凝固的尘埃砂石,心思急转。 墨丝究竟为什么会失控? 在试炼结束后,自己没有投喂精金等特殊材料,也没有接触到其他异化物。 最大的可能,是之前在伽蓝宗遗址里,自己让墨丝侵吞了伽蓝宗数百年的财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进化。 可能,那次进化,改变了墨丝的外在形态,也打破了一直以来阻碍其遵循本能的“屏障”。 “初始的墨丝,没有多少自由活动的能力,因此需要寻找宿主,进行寄生。 墨丝帮助宿主,强化宿主, 由宿主为其搜集金银,进化自身。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墨丝强大到一定程度,终于拥有了自主能力, 这时,便能吃掉,或者反向控制碍事的宿主...” 李昂推测着墨丝的起源,被墨色丝线遮蔽了大半视野的视线,望向摆放在洞窟石桌之上的、原本封存墨丝的石盒。 “墨丝的上一任持有者是剑仙。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寄生过,但可以肯定,他非常清楚墨丝的潜在危害。所以才要设置衣冠冢,将其封存。” 墨丝坚不可摧,同时还能不断再生, 以李昂现在的手段,根本不可能在不杀死自己的前提下,对它造成杀伤,从而完成压制。 怎么办? 李昂拼命回忆着得到墨丝的经过, 焦成,罡风陷阱,地下宫殿,石盒... 蓦然间,他的眼前一亮。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也许,只有这一个办法。 李昂右手拿着须弥沙漏,左手撑着膝盖,缓缓站起。周遭墨色丝线也随之牵动。 他前踏几步,走到封堵洞窟的巨石前,用念力将其缓缓挪开。 咔啦。 伴随巨石挪动,初升月光穿透密林,照在李昂脚下。 念力,释放。 李昂身形悬浮而起,由慢至快,向着天空飘去。 周身环绕的墨丝,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射出根根触须,试图抓住周遭林木,固定自身。拽住李昂不让他升空。 然而,在须弥沙漏的延缓时间作用下,所有触须都慢了一拍。 李昂向着天空加速飞去, 百米,千米,两千米... 空气渐渐稀薄,耳边却逐渐响起烈烈风声——那是源于天地、无坚不摧的罡风。 铮! 一道暴烈罡风劈砍而来,在墨丝表面切开深邃痕迹。 第三百四十二章 驯服 墨色丝线向后一扬,被切开的裂痕迅速愈合。 像是感觉到危险一般,墨丝自发凝聚,缠绕编织成千百根触须。 并将触须顶端变化为锋锐刀刃,正面劈向从四面八方吹刮而来的天地罡风。 铛铛铛铛—— 金铁交错声震耳欲聋 墨丝刀刃锐不可当,将道道罡风劈碎斩断。 李昂眼眸中厉色一闪而过,继续释放念力,推动自己向上加速攀升。 脚下景物不断缩小,群山河流尽收眼底。 宽敞笔直的官道,在视线中已然化为一条纤细直线,上面行走着蝼蚁般的车马队伍。 没有人能看见昏暗夜空中发生的一切。 无数墨丝狂乱挥舞,格挡烈烈风势。 但天地罡风无穷无尽,越往高处,就越是狂暴汹涌。 到最后,视线中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耳畔全都是锐利风声。 即便是千锤百炼的精金、山铜铠甲,放在这里,也会在瞬间被紊乱狂风撕成碎屑,搅成烂泥。 终于,第一根墨色触须断裂消亡,借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墨丝被迫收缩,防线步步后退,直至停留在李昂体表,化为茧状。依靠着愈合能力,与外界罡风勉强达成平衡。 而在身躯内部,墨丝的侵蚀进度也无限放缓,侵占骨骼血肉的速率被放慢到极限。 还不够! 李昂再次转动须弥沙漏,周遭时间流速再次延缓, 他压榨气海中的最后一丝灵力,推动自己向上攀升。 这次,即便是茧状墨丝,也无法承受天地罡风,逐渐崩断撕毁。 李昂已经不将完成暗金化的墨丝,当成是纯粹的死物。 对金银的渴望,对宿主的反噬,都符合妖魔异类的定义。 妖魔,遵循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我死了,” 墨茧中,李昂望着缠绕向自己脖颈、不断收紧的丝线,冷漠说道:“你也会死。” 这并非威胁,而是简单的陈述。 以现在的高度,就算墨丝立刻下降,也会被天地罡风绞杀,在空中湮灭消散。 墨丝停顿良久,收回缠绕在李昂脖颈的丝线,彻底停止了侵蚀。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夺回了掌控权,控制体内墨丝填充骨骼,修补血管,编入肌腱。 如同火场救灾一般,迅速平定身躯内部的恶劣状况。 接下来,就是天地罡风了。 李昂转动须弥沙漏,伴随时之沙快速流逝,周遭风势骤然陷入静滞。 他调转身形,控制墨丝化为流线型,降低阻力,向着大地坠落而去。 下方景物不断放大, 李昂回转沙漏,在即将坠落的瞬间,令周身墨丝结成大伞。 嘭! 伞面撑开,平稳降落在山顶。 李昂缓缓站直,手掌一招,收回所有丝线。 身躯中的墨丝静静蛰伏,无比温顺,仿佛刚才的反噬全都是错觉。 暂时没问题了。 李昂心底松了口气,须弥沙漏的效果依旧可靠,只要有它在,自己就有与墨丝玉石俱焚的能力。 只是,以后怎么办? 身躯已经和墨丝化为一体,如果再让墨丝进化下去,总有一天,它会突破阈值。 自己可能刚产生使用须弥沙漏的想法,就会被墨丝反噬控制。 与异类共生,无异于与虎谋皮... 李昂回想着课堂上师长们的叮嘱,默默叹息,自己已经走得太远,没有回头的可能。 他转头,望向长安城的方向。 ———— “长安城...还真是繁华。” 东市街道上,两名昭冥修士并肩行走。 二人都经过鸦九傀儡的化妆易容, 猿猴老者变为慈眉善目、穿着锦衣的富贵老者,屠夫则是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护卫。 这样的组合,在繁华至极的东市街头再常见不过, 守在街头巷尾的镇抚司兵卒,只是扫了他们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猿叟饶有兴致地看着喧闹街景。 卖糖果小吃的摊贩,大声吆喝叫卖; 卖首饰的摊主,极力推销着手镯耳环; 八匹马并排开来,拖着数辆串联在一起的马车,前排车辆载着灯楼,后排车辆坐着一群锦衣乐师,正吹拉弹唱,为灯楼下方的舞者们伴奏。 江湖艺人跟着灯车前进, 走绳索、喷火焰、舞双剑、跳七丸、袅巨索、掉长竿... 表演千奇百怪,孩童们为惊险刺激的演出拍手叫好,大人们笑着将铜板丢掉灯车上,而人群中的轻浮浪子们,则直勾勾望着歌乐舞队中那些年轻漂亮、散发着脂粉香气的姑娘。 “月下多游骑,灯前饶看人。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 猿叟摇头晃脑,心情愉悦,丝毫没有因为灯车挡住前路而气恼。 屠夫扭扭脖子,抬手拉了下满是毛刺的衣服领口,不耐烦道:“啧,这件衣服还真是难受。” “难受也得穿着啊。” 猿叟笑眯眯地拿出铜板,从小吃摊那里买了一碗浮圆子(类似元宵),站在原地吃了起来,含糊不清道:“这可是朱娘子织的,如果不穿上,大明宫里的长安微景早就发现我们了。” “哼。” 听到朱娘子的名字,屠夫表情更加难看,冷哼一声,摸了摸手臂上的狭长伤疤。 昭冥组织的成员来自天南地北,除了实力高强这一点外,几乎没有相同之处,有些甚至还有着仇怨。 屠夫代号鬼锹,平生最喜欢挑战强者。其修行的特殊功法,能够吸收他人的灵脉。不断吞食,不断变强。 二十年来,死在他手中的修行者不知凡几,下到初出茅庐的所谓修行天才,上到世家大族的长老、太皞山的审判官、隐世宗门的老怪物... 只有寥寥数人逃脱他的捕猎,周国海州的那位朱娘子,便是其中之一。 灯车终于开动,车马人群向前流动。 “好了,走吧。别让司徒老弟等太久。” 猿叟微微一笑,将吃完的瓷碗放回摊位,随手丢下一张十贯飞钱,在摊主惊喜的千恩万谢声中,拍了拍肚子,踏步前行。 目标,颁政坊,镇抚司。 第三百四十三章 刺杀 书房中,正看着香囊怔怔发呆的柴柴,再次听到了庭院外响起的马车停靠声,以及伴随着玉佩坠饰碰撞的轻快脚步声。 “日升你在吗?” 李乐菱的声音。 柴柴连忙将香囊放到书桌抽屉里,清了清嗓子,“我在书房。 那个,我现在没穿衣...” “我知道。” 李乐菱来到书房门外,轻声道:“来的路上正好碰见邱枫,她跟我说了。” “啊...” 柴柴张了张嘴巴,差点要问“她还说了什么?” 幸好没问出口。 李乐菱闻着门框上残留的些许香囊气息,表情一黯,轻声道:“对不起啊,今天要失约了。婚礼那边出了点状况,耽误了一阵。” “呃,没关系。” 柴柴连忙说道:“婚礼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阎姐姐要出嫁了,她有点害怕。” 李乐菱顿了一下,心情复杂——她能理解阎萱的心情,毕竟皇族婚姻中,不能幸福美满的案例实在太多。 或是利益联姻,彼此冷漠;或是相敬如宾,毫无感情;更严重的还会相看两生厌,彼此憎恶。 念及此处,李乐菱轻吸了口气,手按在门框上,问道:“日升,你是怎么看我的呢?” 坐着看。 柴柴当然清楚李乐菱不是问的这个,不过,该怎么回答才好? 书房内沉默寂静, 站在书房外的李乐菱迟迟等不到回应,脸上表情从一开始的忐忑紧张,到失落失望,再到落寞。 “抱歉,我问的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 她低垂着头,自嘲一笑,“我从小在宫里长大,连自由出入皇宫都是这几年的事情。所以不太明白该怎么和别人相处,会问出这种让你为难的问题。” 她吐了口气,尽力压制声音中的波动,抬起头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下,笑道:“那我先走啦。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 “等一下!” 书房中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响,柴柴走近门前,认真说道:“我初来长安的时候,举目无亲,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我真的很开心。” 李乐菱脸庞一红,小声道:“只是朋友吗?” “不,” 柴柴摇了摇头,“我喜欢你跟我讲话时偶尔脸红的样子,喜欢你陪伴在我身边,喜欢你睡着时候的侧脸,喜欢你的发香...” “呃?” 李乐菱脖颈的发红一直蔓延到脸上,有些疑惑道:“睡着?” “咳咳!” 柴柴一下子反应过来,她作为李乐菱的好友闺蜜,经常一起睡觉,但李昂可没有啊! “我是说梦里,” 柴柴急忙补救道:“我晚上的时候经常会梦到你,梦里和你在学宫课桌上午睡。” “诶?!” 李乐菱面红耳赤,目光飘忽不定,“这,这样么?” “是的,没错。” 柴柴用力地点了点头,“总之,你在我心里一直一直很特殊。 世事在变,我不敢保证未来会如何,但我保证,会用生命去守护你。” 夜空中烟花绽放,照亮了李乐菱的侧脸。 这算是...承诺吗? “李昂?” “嗯?” “这话,我可当真了哦。” 李乐菱浅笑道:“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先赶过去,你和翠翘等下要过来哦。你是小药王神,一定要在婚礼现场才行。” “嗯。” 柴柴点了点头,听着渐远的脚步声,马车行驶声,终于放下心来。 她背靠门框,将后脑勺抵在门上,长长舒了口气。明明只过了几个时辰,却感觉像是一整年。 疲乏消退,复杂心绪却又涌上心头。 少爷,你究竟去哪了... 柴柴摇了摇头,快步走到书桌前,思索片刻后拿起纸笔,写下一张给李昂的便签。 她用砚台压住便签,再将邱枫的香囊放在上面,确定李昂回来能第一时间看到,自己则去后院将枣红马牵出来,准备马车。 她不能留在家里等李昂回来,如果李昂迟迟不出现,李乐菱、同学师长乃至皇帝皇后都有可能询问。 柴柴需要在合适时机,到达婚礼现场,当他人问起时,好编造理由让他们不去寻找,进而为李昂拖延一些时间。 ———— 长乐坊,某座酒楼。 一袭男装的卢雨楠依靠着高楼栏杆,面无表情地俯瞰下方繁华的万家灯火。 她的手中拿着一个锦囊,里面像是装着某种活物,正在将锦囊拉扯出种种形状。 还有...半小时左右。 她默默估算着距离午夜的时间,自己已经让商队提前出发,在下午时就带着货物离开了长安。 就算昭冥的阴谋成功实现,也不会危及族人。 只是...什么样的阴谋,能危害到长安城? 无数的禁制、阵法,早就将长安打造成了滴水不漏的堡垒, 就算十几名烛霄强者亲临城外,也不可能攻破城池。 何况还有学宫司业、镇抚司指挥使、皇宫供奉、太皞山枢机等等一众强者,以及那位学宫山长连玄霄。 卢雨楠双眼微眯,如果自己是昭冥领袖,想要击溃虞国,那么最好方式不是刺杀皇帝,而是,杀死学宫山长。 她顿了一下,突然为自己的荒谬想象哑然失笑。 昭冥暗中积蓄的力量,足以毁灭一个小国,却还是只能躲藏于暗处,行动鬼祟。 其中有很大原因,是畏惧连玄霄本人。 ———— 芙蓉园,青庐。 长安城堵车严重,从金城坊急匆匆赶回婚礼现场的李乐菱,在青庐里见到了即将出嫁的新娘阎萱。 经过一众闺蜜朋友的劝慰,阎萱的状态好转了不少,只是看起来仍有些紧张。 时辰到了。 女官和阎萱的姐妹朋友们拿出行障与团扇,遮挡在她身前,送着她走出青庐,踩着毡席,步向紫云楼 期间一直有侍女们,捧着一座用三角支架支起的圆镜,正对着阎萱——这是虞国习俗,娶亲过程中,要以镜子对着新娘,防止三煞作祟。此镜也俗称镇妖镜。 越王婚礼,所使用的镇妖镜自然也是皇宫中的珍藏。 镜面光亮洁净,里面清晰倒映着阎萱的身影,没有任何异常。 李乐菱身体不好,不能跟其他人挤着端举团扇,因此站在一边, 她注意到了从远处小跑过来的柴柴,急忙走过去,压低声音道:“翠翘你一个人过来的?日升呢?” “城里堵车,他在路上遇到一个脚被踩伤的病患,正在紧急治疗。” 不知道李昂去了哪里的柴柴,硬着头皮说道:“应该能赶过来。” “...好吧。” 李乐菱迟疑着点了点头,“婚礼仪式还有时间,我等会儿去和画师们说一下,让他们先不要画日升的部分。” 此时,阎萱已走过了毡席,来到了站在紫云楼门口的李惠身前。 侍女友人们撤去行障团扇,露出阎萱的姣好脸庞。 李惠的笑容依旧富有感染力,他轻轻拍了拍阎萱的手,让后者不要紧张,带着她缓步登上紫云楼。 皇帝皇后与阎萱父母坐在前方,一脸欣慰, 太子太子妃笑容可掬,满席宾客们献上祝福。 作为司仪的信修枢机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虞帝请他给越王作为证婚人,就算不是为了讨好太皞山,也会让世人更加敬畏昊天。 相比之下,在婚礼上念几句台词,实在算不上什么辛苦差事。 “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 这么想着,信修枢机站在李惠与阎萱身前,念诵诗文,开始举行依据古老周礼的婚礼仪式。 第三百四十四章 礼成 沙沙—— 伴随着轻响声,金城坊宅邸密室的地面裂开一道豁口,李昂从地下钻了出来。 他已经提前用墨丝分身侦查过,宅邸中空无一人,因此放心地拉开密室暗门,来到书房。 先是与墨丝拼得你死我活,再一路紧赶慢赶从城外返回, 李昂坐在书桌前,疲惫地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夜晚还没有结束。 他拿起桌上的便签,扫了一眼。 上面是柴柴的笔迹,写着她利用仿声符伪装李昂期间,邱枫、伽罗还有李乐菱登门的事情,以及让李昂现在马上赶去婚礼现场。 “衣服被鸟屎弄脏了,所以没穿衣服,要待在书房里...” 李昂又头疼又好笑地揉了揉眉心,“她还真想得出来。” 不知为何,在提起李乐菱她们登门拜访的时候,柴柴的语气有些心虚。也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 算了,见面再说吧。 李昂指尖火苗一闪,将便签烧成灰烬,正要出门时,心口处却传来异动。 这次并非墨丝,而是...苦境莲。 黑色莲花的花瓣齐齐合拢,如同向日葵般,指向东南方向。 李昂脸色微变,脑海中瞬间浮现起槐灵的身影——上次苦境莲显现出类似变化,也是因为槐灵的呼唤。 “...” 李昂脚底踩在地上,渗出无数墨丝,融入地下。 他自己收拾一番,乘坐马车前往芙蓉园。墨丝分身则带上苦境莲,去往莲花指引方向。 槐灵还欠自己一个愿望, 自己也正好去试探一番,看看那个摧毁了伽蓝宗的老秀才,其所说的长安妖魔是不是槐灵。 ———— 敬安坊,某座无人居住的宅邸中。 全身被夜行衣笼罩的墨丝分身,踏入宅邸后院的密林。 苦境莲所指引的方向,就是这里没错。 墨丝分身停下脚步,静静等待。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戴着兜帽围巾的身影走近过来。 正是聂钰环。 一年未见,她长高了不少,先是朝墨丝分身恭敬地鞠了一躬,再稍侧过身。 沙沙—— 枝杈摇晃,树叶作响, 聂钰环身后,一颗松树的枯老树皮徐徐变化,显现出女子的脸庞轮廓。 槐灵。 墨丝分身沙哑问道:“是你找我?” “是。” 槐灵的声音依旧空灵,“依照上次的约定,我还欠你一个愿望。 因此我这次自作主张,将愿望兑换成了你应该会感兴趣的情报。” “什么情报?” “长安城,混乱在即。” 槐灵平静道:“你可以趁现在,带着珍视的人离开长安,远离危险。” “长安混乱在即?” 墨丝分身眉头紧皱,“因为什么?事发时间是什么时候?事发地点在哪?涉事人员有谁?” “无可奉告。” 槐灵淡淡道:“我只知道会有危险,不知道会以何种形式发生。” 墨丝分身陷入沉默。槐灵很可能是前隋时候就存在的、活了四五百年以上的老怪物。 长安百姓在她看来,就跟家门口不断繁衍生息的蝼蚁差不多。 ‘长安城有危险,这描述也太模糊了。就算我去向镇抚司匿名报告,镇抚司也无从查起。’ 李昂心思急转,控制墨丝分身继续说道:“一则模糊不清的情报,恐怕比不上一个愿望的价值。” 槐灵眉头微皱,停顿片刻,方才说道:“此时此刻,城中潜入了两名烛霄修士。” 这条情报就具体的多,李昂下意识问道:“谁?” “不清楚,他们身上穿着能隔离感知的衣物。” 槐灵淡淡道:“停留地点大约在,颁政坊。” 颁政坊? 李昂心底一悚,颁政坊毗邻皇城,有大量寺庙,是科举学子聚集之地, 同时也坐落着负责巡察长安的右军巡院,以及...镇抚司总部。 两名偷偷潜入进城的烛霄修士,不远离镇抚司,反而主动接近? 不安情绪蔓延滋生,墨丝分身朝槐灵和聂钰环点了点头,随后脚掌蹬踏地面,身形消失在阴影之中。 ———— 芙蓉园,紫云楼中,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伴随着信修枢机温和慈祥的话语,李惠与阎萱在万众瞩目中,饮下了交杯酒。 “既见如花面,何须着绣衣。终为比翼鸟,他日会双飞。” 几位皇子走上前,帮李惠脱去外衣。 “少来鬓发好,不用帽惑遮。”“假花上有衔花鸟,真花更有采花人。” 女方亲属们,为阎萱摘去头饰,取下头上佩戴着的鲜花。 “月里裟罗树,枝高难可攀。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男女亲属,为李惠阎萱梳头合发。 一系列复杂仪式过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新婚夫妇身上, 李乐菱也看向自己的兄长与嫂子,暂时不去想李昂为什么还没有来。 终于,信修枢机微笑着,念出了最后的仪式词句,“天交织女渡河津,来向人间只为人。四畔旁人总远去,从他夫妇一团新。” 长乐坊酒楼上,卢雨楠伸手,拉住了锦囊开口的绳索。 颁政坊街道旁的食摊处,猿叟打了个哈欠,鬼锹扭了扭脖子,二人缓缓起身,在食摊桌面上留下几枚铜板。 大业坊,李昂本人看着车厢窗帘外停滞不前的拥堵人群,一咬牙,在车夫的疑惑目光中,跳下车厢,奔向芙蓉园方向。 墨丝分身则向着相反方向,往颁政坊疾驰。 紫云楼上,信修枢机接过侍者递上的红色印泥,此前所有仪式,都遵循着古老周礼。而按照太皞山的习俗,则要在新婚夫妇的额头,用印泥印一下。 他伸手沾了点红泥,在李惠的眉心轻点一下,微笑着拉长了声音,“至此...” 再转身面向阎萱,手中红泥点在了她的眉心,“礼成。” 铛铛铛—— 二十四道昊天钟声适时响起,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齐齐升起璀璨焰火。 长安百姓抬头仰望漫天烟花,眼眸中倒映着绚烂色彩, 紫云楼下方的一座座帷帐里,宾客们举杯共饮,祝越王殿下婚姻永远美满幸福。 嗡! 殿上,阎萱的双眸瞬间变得惨白一片,她张着嘴巴,无声呐喊, 而信修枢机的手指,则像是粘在其眉心一般,无法脱离。 第三百四十五章 离乱 信修枢机的脸色剧变,衣袖中散发出由纯粹昊天神力构成的强烈光芒,将整座紫云楼照得亮如白昼。 然而,光亮却绕过了阎萱, 她双目翻白,无声呐喊。眉心处的血管根根暴起,源源不断逸散出大量红色细沙般的物质。 这些红沙悬浮于空中,牢牢困住信修枢机的手指、手掌、手臂,渗透到他的皮肤当中。 “啊啊啊啊!” 信修枢机凄厉咆哮,掌心指向阎萱,绽放煌煌神辉,将二人所站的地板无声湮灭,却依旧绕开了阎萱——就好像他的身体遭到控制,不能伤害后者一样。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惊骇欲绝, 站得最近的李惠,下意识地释放念力,试图拉开二人。 但下一瞬,信修枢机的左手,以诡异角度扭曲过来,五根手指各自散发出通天光柱,将他重重扫飞——若非李惠随身佩戴着最高等级的防护玉佩,仅这一击便足以让他化为齑粉。 同样被光柱扫中的,还有不顾一切冲上来的太皞山众人。 他们或是被击飞出去,浑身烧灼, 或是在直接在空中融化分解。 信修枢机作为烛霄修士,全力出手的威能,根本不是小小一座紫云楼所能承载的。 屋顶撕裂,梁柱折毁,地板坍塌,没有被光柱命中的幸存宾客们叫喊着四散奔逃,现场无比混乱。 “...” 山长连玄霄闪现至信修枢机身前,右手握持长剑悄然刺向信修枢机手指与阎萱眉心的连接处。 嗤! 信修枢机那散发着强烈神辉的左手,挡在了长剑前方, 即便掌心被剑刃贯穿,也要牢牢抓住长剑,朝着剑身倾泻神辉。 嗡嗡—— 剑身颤动,撕裂空气, 山长面不改色,抬起左手,在空中迅速写符。 铁画银钩,力透虚空, 一张繁琐至极的符箓缓慢形成。 趁着信修枢机被拖住的间隙, 奚阳羽从座位上飘忽而起,念力如闪电般穿过整座摇摇欲坠的紫云楼的每一个角落,硬生生托住了即将坍塌的紫云楼,避免所有人被掩埋。 “帮忙!” 奚阳羽从牙缝中挤出词语, 体学司业薛彻,立刻捡起身前矮桌上的瓷盘,随手一捏将瓷盘碎成数块,手掌一甩,这些瓷盘碎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飞了紫云楼的各扇大门。 祭酒陈丹丘则一挥衣袖,唤起强风,将大量宾客送出紫云楼,降落在楼前空地上。 其他几位司业,以及各国使团中的修士们,也瞬间反应过来,疏散人群。 唯有皇宫供奉申屠宇,不声不响,以飞剑破开墙壁,带着皇帝、皇后、太子三人,远遁离开现场,飞向大明宫。 皇宫供奉的职责,是保护李虞皇室传承, 即便婚礼现场发生诡谲异变,捅出了天大的、足以引发太皞山与虞国战争的篓子, 皇宫供奉也要优先保护皇帝。 “快...” 信修枢机浑身上下,也像阎萱一般,青筋暴起, 他整个人剧烈颤抖,七窍中不受控制地散射着昊天神辉,“逃!” 伴随着最后一个逃字响彻紫云楼, 信修枢机体内的昊天神辉终于爆发,强烈光芒撕裂黑夜,化为通天光柱,即便在长安最西北处,也能清晰看见。 城南街道上,李昂看着芙蓉园上空的光柱,脸色陡变。 他直接施展修为,脚掌蹬踏地面,以念力加速自身,低空掠向前方。 哗啦啦! 那一百零八道遍布全城的颜色各异璀璨焰火,其产生的大量灰烬,徐徐降落在各个坊市。 刚一降落,这些灰烬便死灰复燃,将任何可以燃烧的物质点燃。 树木,地表杂草,茅草屋顶,晾在庭院中的衣物,乃至...人身。 烈火如燎原般,在城中急剧扩散, 一座座房屋熊熊燃烧,浓烟滚滚,呛人窒息, 街上负责巡逻的镇抚司、金吾卫、衙役、御史台差人们,根本无力阻止这猛烈的滔天火势, 即便有少数修士,飞跃而起,用水符雨符试图灭火,也无法抑制火势扩散。 更惨烈的,是人。 焰火的余烬,如同油膏一般,难以甩掉, 一旦附着在人身上,即便脱掉衣服,挖掉血肉,也无济于事——它会持续燃烧渗透,直至烧穿骨头。 惨叫声,奔跑声,求救声,房屋坍塌声, 前一刻还歌舞升平的长安城,此刻已化为炼狱。 “...” 长乐坊酒楼上,卢雨楠怔怔看着燃烧中的长安城,她手中的锦囊打开,里面空空荡荡——放在其中的东西,已经逃了出去。 那是... 长安城上方的滚滚浓烟,像是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吞食, 烟雾翻腾,黑云压城,风助火势。 卢雨楠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锦囊里的东西了。 离乱风。 那是一种极为特殊罕见的一级诡类, 通常情况下,离乱风没有具体形态,就是普通微风,任何手段也无法检测出来。 然而,一旦离乱风周围出现大型混乱, 比如战争,飓风,火山爆发,雷雨,山洪等等, 离乱风就会飞速膨胀,以某种普通人难以理解的方式,“进食”混乱,加剧混乱。 将原本可控的灾难,演变为难以阻挡的灾祸。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离乱风生效了。” 颁政坊,猿叟抬头看了眼夜空中徐徐流转、构成鬼脸般图案的浓烟,轻笑道:“原本以为离乱风只是传说故事,想不到真的存在。 也不知道幽穹先生从哪里弄来的。” “哼,也许是从哪个坟墓里刨出来的吧。” 鬼锹冷漠道:“这么大的离乱风,应该能让长安城防中的各项异化物、阵法失能。 皇宫里的长安微景,城墙边的守城大阵,各坊市的灭火符箓,以及...” “镇抚司专门针对烛霄修士的灭尽禁制。” 猿叟呵呵一笑,拔出腰间伪装成腰带的软剑,踏步迈向镇抚司。 镇抚司门口忙碌成一团,大量镇守在总部的修士、兵卒,紧急奔往全城,压制火情。 几名兵卒见二人面色如常,径直走来,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大喊道:“站住!” 咻。 剑锋轻鸣, 镇抚司门口的所有兵卒、修士,齐齐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猿叟云淡风轻,踏步前行,迈入了镇抚司大门。 在他身后,所有兵卒缓慢地四分五裂,坠落在地。 第三百四十六章 拥抱 承载着灰尘的鲜血沿着石砖缝隙流淌,倾注入池塘,在水中缓慢扩散。 铮! 猿猴老者一弹长剑,将剑刃上残留的污血随意掸去。 他的周围,散落着一地零碎尸体,由于剑锋实在太快,这些人的脸上只有惊诧表情,甚至来不及绝望。 “看来,你们李虞皇室,真的是被圣后利用镇抚司清除异己的经历,给搞怕了,” 猿猴老者看着前方如临大敌、结成剑阵的镇抚司众人,随意说道:“和五、六十年前相比,现在的镇抚司,还真是弱到可怜。 忘了人才是最重要的力量,而非什么牢不可破的阵法、禁制。” “和他们说这么多干什么。” 屠夫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一块来源不明的肉片,“那边拖不了连玄霄太久,抓紧时间把正事办完。” “猿叟。” 名为齐济的镇抚司副指挥使深吸了一口气, 猿叟原本姓庞, 出身于周国赵郡的剑客世家,婴孩时被山中白猿掳走抚养,十岁时被族人寻回,展现出卓绝的剑术天赋,得到家族着重培养。 成年后,食人陋习败露, 为逃避责罚,他杀掉了大半族人,逃出赵郡。每到一地,便会掀起腥风血雨。 几十年来,试图杀他的人不知凡几,然而猿叟依旧好好活着,甚至剑锋越来越锋利。 而站在猿叟旁边的,同样是个食人者。 出身于忠嗣院、曾经是虞国边军的叛徒,鬼锹。 齐济沉声喝道:“鬼锹,我虞国待你不薄,忠嗣院收留、抚养你,教你识字习武,你就这么报答虞国?” “呵呵,忠嗣院收养战争遗孤,只不过是为了培养卖命的工具罢了。何必说得这么好听? 遗孤无父无母,还与外族仇深似海,就算训练再艰苦也能咬牙抗下。” 鬼锹冷漠道:“我欠忠嗣院的,早已在安息四镇都护府还完。但虞国欠我的,还远远不够。” 他伸手按住砍刀刀柄,将其从刀鞘中缓缓抽出,院落中顿时响起凄厉至极的鬼哭狼嚎。 齐济的脸色愈发难看, 婚礼开始前,镇抚司大量人手分散在城中各处,维持治安。 刚才满城烟火燃烧后,又有更多人去扑灭火情。 而指挥使蔺洪波远在西北,暗中调查另一起异变。 猿叟猜的不错,在排除掉阵法禁制之后,镇抚司现在的守备力量,确实空虚到了极点——谁也不会想到,竟然会有人明目张胆地闯入长安城,甚至直袭镇抚司。 七夕,婚礼,离乱风,烟火... 所有因素叠加在一起,造成了眼下局面。 对方,究竟为此谋划了多久? 齐济心中的疑惑必然得不到解答, 鬼锹将砍刀从刀鞘中彻底拔出,稍曲膝盖,蹬踏地面。 砰!! 他脚下厚实的青石砖面,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 而他本人,则如战车一般冲入镇抚司众人的剑阵。 杀戮再起。 ———— 踏,踏。 芙蓉园中,李昂缓缓停下脚步。 原本风景秀丽的皇家禁苑,此刻无比的残破凋敝。 天空中下着来源于澹台乐山祈雨符的淅淅沥沥小雨, 地上满是激烈战斗造成的深邃沟壑。 原本万紫千红的帷帐,全部倒塌, 那座恢弘至极的巨型灯楼,也已塌陷崩毁,正在雨幕中缓慢燃烧。 死伤不计其数,女人抱着丈夫的焦黑尸体坐在地上哭喊,士兵们脸上缠着隔离浓烟的湿润布帛,合力抬起巨大灯架,救出被困孩童。 李昂踏步前行,他看见了一幅幅熟悉面孔, 宋绍元、尤笑,身首分离; 杨域、厉纬,浑身烧灼而死; 算学博士朝文远,半边身子化为齑粉; 凡人在太皞山枢机全力爆发的昊天神辉面前,弱小如同蝼蚁。 即便是修士,只要没踏过巡云门槛,也一样脆弱无助。 李昂踏过遍地狼藉,看见了灯楼废墟边上,泪流满面的柴柴。 她正跪坐在地,怀中抱着脸色惨白的李乐菱。 “你来了。” 李乐菱看着走近过来的李昂,挤出一丝微笑。 她的左手空空荡荡——左臂被昊天神辉扫中,齐根断裂,断面焦糊冒着热气。 尽管邱枫与伽罗,满头大汗地用念力、念线等手段竭力止血,仍无法阻止血液缓慢流逝。 “我来了。” 李昂单膝跪下,看着依旧微笑的李乐菱,喉咙像是被堵住一般,难以言语。 “我有点冷,” 李乐菱声音轻微,眼眸渐渐涣散,“你能,抱我一下吗?” 李昂沉默着抱住了对方,感受着李乐菱的体温。 在柴柴她们惊愕目光中,他周身散发出无数墨色丝线,包裹住李乐菱的断臂,止住流血之势。 “少爷...” 柴柴愕然开口,李昂缓缓松开李乐菱,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抚了抚柴柴的头发,拿出了须弥沙漏,径直踏向化为废墟的紫云楼。 那里的地面整块凹陷下去,无数焦黑的木材砖石,被庞大力量硬生生碾进泥土之中。 山长悬浮在废墟之上,他面色肃然,手中虚按着一张没有实体的封魔符箓。 符箓指向的目标,正是信修枢机。 此时此刻,他浑身浮肿不堪,皮肤下方有无数蜈蚣一般的红沙流动, 大量蕴含着破灭气息的昊天神辉从皮肤破口中逸散而出,只需要沾上一点,便足以让人神形俱灭。 “李昂?你怎么来了?快离开这1 同样悬浮在废墟上方、协助山长绘制封魔符箓的澹台乐山眉头紧锁,大声喝道。 “...” 山长看了眼走近过来的李昂,注意到他手中拿着的须弥沙漏,突然说道:“秽暗虫。 源于无尽海深处,对于昊天信徒有着极强的侵蚀能力。 有人提前在阎萱体内植入了这种异类, 当婚礼上信修枢机以手指触碰到阎萱眉心时,突然暴起,控制信修枢机自爆,摧毁紫云楼。” 连玄霄目光深邃,死死盯着李昂,沉声道:“你能阻止么?” “能。” 两人对话过于突然,令一旁的澹台乐山、崔逸仙等人一头雾水,唯有李昂明白山长的意思——山长认出了他手中的须弥沙漏,所以将信息完全道出。 “如果你成功了,等事情结束后来找我。” 山长点了点头,“若我不相信,就跟我说‘耸壑昂霄’四个字。” 第三百四十七章 重回 “好。” 李昂将这四个字记进心里,深吸了一口气,凝神专注,感应墨丝。 长安城中,一只只被墨丝寄生的蝇虫,迎着屋顶的连绵烈火,飞舞而起,攀升至高空,向下俯瞰。 蝇虫将长安城中的惨状一一记下,何处火势最凶,何处灾情最重,何处伤亡最多。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住了沙漏两端。 ———— 颁政坊,猿叟手中长剑架在镇抚司副指挥使齐济脖颈上,用力一拉,齐济首级便随着鲜血喷涌而坠落在地,死不瞑目。 “呼,” 猿叟一脚踹开齐济尸首,用锦衣衣角,擦去长剑上残留的血污。 庭院中满是尸首,鲜血淤积成浅滩。 留守在镇抚司的这些人,对于虞国的忠诚确实无可指摘, 在双方实力悬殊的情况下,依旧靠着悍不畏死与默契配合,差点围死了猿叟。 好在,还是赢了。 萦绕于城池长空的离乱风使得各种符箓、异类的效果大幅削减, 配合满城大火,阻绝了修士的灵识与视野。 那些散落在坊市各处的虞国修士,甚至都不知道镇抚司总部发生了什么,自然不可能前来支援营救。 “啧,” 猿叟心疼地看了眼剑刃上的斑驳缺口,嘟囔道:“可惜了这把好剑。” “别心疼了,正事要紧。” 鬼锹踏过粘稠血池,口中咀嚼着一颗心脏,身上的密集伤势迅速愈合。 他来到庭院角落的某块石板上,单膝下跪,朝着地面轰出一拳。 厚实岩层瞬间崩塌,显露出地下密室。 还不够。镇抚司的地下结构格外复杂,分为许多层,如同堡垒。 再来。 鬼锹面无表情,再次挥拳砸下。 轰轰轰! 岩层连续崩塌,最终塌陷至最后一层。 这里终年无光潮湿,墙壁和地面上分布着无数根手臂粗的精钢锁链,牢牢锁住成百上千具直立石棺。 每具石棺表面,都贴着封印用的符箓——上面还写有囚犯的姓名。 离乱风急骤猛烈,禁制符箓纷纷失效,所有棺椁都在剧烈摇晃。 “呵...” 鬼锹长吁出一口浊气,眼眸中闪烁着精光。 他跳上墙壁,沿着墙壁狂奔,手中砍刀劈断了根根锁链。 伴随着火星四溅, 砰砰砰砰! 一具具石棺炸裂开来, 被困的魔修们,纷纷离棺而出,跪倒在地。 有人畅快大笑, 有人喜极而泣, 有人虔诚叩首,感谢昊天, 有人张开双臂,感受着从肩膀腋下吹过的微风,如获新生。 咚。 鬼锹跳回到地上,受刀入鞘,咧嘴一笑。 有资格被镇抚司关押在石棺林中的,都是最穷凶极恶、冥顽不化的魔修, 他们每个人都是披着人皮的妖魔,修为高强,意志坚定,残忍嗜血。 这也意味着... 他们很美味。 鬼锹喉头耸动,胸腹处“咔嚓咔嚓”地,自行裂开一道蜈蚣般的扭曲伤疤, 刚从棺中脱困的魔修们,听到异响,纷纷转头看向鬼锹。 只见他胸腹裂开的伤痕边缘,长满了层层叠叠的尖牙利齿,如同野兽的血盆大口一般,缓缓张开。 “鬼锹!!1 不知道是哪个有见地的魔修,声音扭曲地高喊一声,所有人脸色狂变,向着不同方向逃窜而去。 只是,被贯穿了琵琶骨、废除了气海、长久关押在不见天日石棺之中的众人,别说逃离鬼锹,连光滑潮湿的墙壁都未必能爬得上去。 “来吧,来吧。” 鬼锹喃喃自语,双手抓着魔修,囫囵吞枣般塞进胸腹的巨口之中,“我饿了。” 吞食了一狱魔修之后,自己会强大到什么程度? 烛霄中阶?烛霄高阶?乃至...更高的层次? 与此同时, 大明宫地下密室中,响彻着皇帝的咆哮,“长安城高墙固,坚如堡垒,修士无数。区区几个妖人就能将整座城池搅得天翻地覆,逼得天子困居地下?让开1 皇宫供奉申屠宇单膝跪地,紧咬牙关,却没有从密室门口让开的意思。 眼下局面可不是“区区几个妖人”的问题。 先是婚礼现场,越王殿下的未婚妻阎萱突发异变,控制信修枢机自爆。 再是满城刮起只存在于传说故事当中的离乱风,屏蔽长安微景,封印禁制阵法, 随后以风助火势,燃起满城大火。 不管这是何方势力的阴谋,对方必然手眼通天,为此谋划良久,深知长安城防的缺陷漏洞,甚至于... 早已潜伏在虞国高层。 薛皇后想着还困在芙蓉园中的皇子皇女们,泣如雨下,几近晕厥, 太子强作镇定,柔声安慰,手掌却免不了发抖——婚礼现场不知道有多少朝廷重臣、宗室亲贵死于爆炸,整个虞国高层十不存五。 这一炸,对虞国根基的动摇,竟然要比圣后几十年如一日对异己的冷酷镇压,还要强烈... “烈”字的思绪尚未在脑海中彻底走完, 没有任何征兆的,密室突然陷入静滞, 咆哮的皇帝,哭泣的皇后,不安的太子,乃至烛霄境的申屠宇,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如画卷般一动不动。 不止是这间密室, 整片皇宫,长安城,夜幕下的万事万物,都静了下来。 火焰凝固,狂风停歇,昊天钟停摆, 天地间,只有李昂一人还在活动。 他站在焦黑坑洞之中,踩着紫云楼废墟,手中慢慢旋转须弥沙漏,任由所剩无几的时之砂,沿着琉璃瓶壁,滑落而下。 方才为了镇压突兀失控的墨丝,已经使用过一次须弥沙漏, 短时间内再次使用,更加加剧了对时之砂的消耗。 不管结果如何, 只有这一次机会。 李昂全神贯注地旋转着须弥沙漏,一圈,两圈。 周遭光线开始变幻,由慢至快, 李昂脸庞在光芒照耀下,明暗不定。 沙沙—— 飞扬的尘埃重新落下,焦黑零碎的木材重新聚合,构造回紫云楼模样, 倒塌的高耸灯楼再次屹立, 遍地尸首飘忽而起,伤势愈合,回到楼阁与帷帐之中,满脸笑容, 长安坊市中的大火,好似潮水般退去, 车水马龙,倒退着回到原位。 “...” 李昂睁开双眼,自己,回到了金城坊宅邸的密室中。 第三百四十八章 留步 吱呀。 李昂推开书柜,走出密室,来到书房。 书房中寂静无人,桌上用砚台压着一张便签。 不用看李昂就知道便签上的文字内容,他释放念力,从书房角落拖出了一个沉重箱子,里面叠放着念针、念线、三棱枪、符盘等武器。 念力作用下,所有武器齐齐飞起,附着在李昂身上。 砰! 他一脚踹开房门,争分夺秒冲出金城坊宅邸的同时,身躯中沉降出大量墨丝,遁入地底。 “呃?” 正要出门逛街的邻居一家,认出了李昂,看到他全副武装,下意识惊愕问道,“李小郎君?1 李昂没有功夫停留下来与人攀谈,手腕处的符盘弹出一张清风符,生成强风,推动自己一跃而起, 咻! 他在空中甩出一根念线,牢牢勾住街角酒楼的屋檐,整个人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空快速荡过。 “李小郎君留步1 两个正在街边小摊吃面的镇抚司士卒见状,差点没噎住,连忙站起身来高喊。 长安城中禁制阵法繁多,修士动用特殊手段招摇过市, 既扰民,又容易触发禁制,引起严重后果。 因此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高阶修士,平时都得乘坐马车。 要用飞剑,也得到城外再用。 “李小郎君留步1 镇抚司士卒看着李昂的背影,急得满头大汗, 他们手上是有抓捕嫌犯用的镣铐弓弩不假,但李昂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他们抓? 只能跟在后面高声呼喊,手中弓弩迟迟没敢举起。 李昂不管不顾,一路疾驰,赶往芙蓉园方向, 与此同时,墨丝分身奔赴敬安坊,来到某处无人宅邸后方的密林。 聂钰环与槐灵已经等候在那里,不等她们开口, 墨丝分身直接问道:“有没有办法,能对付,或者封印秽暗虫?” “?” 正要对墨丝分身讲述长安动乱情报的槐灵顿了一下,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眸深深凝望了对方一眼,平静说道:“秽暗虫原产于无尽海一座名为鞠陵的岛屿。 名为虫,却并非单纯虫豸。 介于死物与生物之间, 刀劈斧剁、火烧水淹均不能伤其分毫,修士法术也对其无用。 唯有一点——会被强烈的阳光与昊天神辉所吸引。” 阳光,昊天神辉... 墨丝分身眼睛一眯,快速问道:“那离乱风呢?有没有办法封印它?” “离乱风源于天地,与罡风有相似之处。 罡风无穷无尽,随灭随生, 离乱风也相同,不受控制约束。 当灾难减弱到一定程度时,它会自行离去。” 槐灵平静说道:“你的许愿份额只有一次,现在已经彻底用掉。 我本来打算告诉你长安即将动乱的消息,不过看来你已经通过其他渠道,了解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祝你好运。” 说罢,槐灵所在的树木枝杈摇晃,树根处草木疯长,遮挡住说些什么的聂钰环。 片刻,草丛重归平静,而槐灵与聂钰环,也消失不见。 墨丝分身看着寂静密林,只能钻入地面,向着颁政坊疾驰而去。 —— 芙蓉园中, 女官和阎家的姐妹朋友们,拿出了行障与团扇,遮挡着阎萱,送着她走出青庐,踩踏毡席,向着紫云楼走去。 李乐菱站在边上,看着穿着华贵服饰走过毡席的阎萱,有些羡慕地轻叹了口气。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乐菱眼角余光看见了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的柴柴,急忙走过去,压低声音道:“翠翘你一个人过来的?日升呢?” “城里堵车,他在路上遇到一个脚被踩伤的病患,正在紧急治疗。” 柴柴硬着头皮说道:“应该能赶过来...” 话音未落,阎萱脚底莫名一软,整个人向前摔去。 “小心1 在场众人无不吓了一跳, 站在紫云楼门口的李惠脸色陡变,连忙冲过来,扶住阎萱,避免她摔倒在地。 “怎么了?”李乐菱急忙上前询问。 “我...” 躺在李惠怀抱中的阎萱脸色发白,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腹部,咬牙道:“这里有点疼。” “疼?1 众人面面相觑,惊吓害怕。 这婚礼都在举行中了,怎么这个时候突发疼痛?不会是生病了吧? “阎姐姐你先躺好,” 李乐菱在李昂身边待得久了,也懂得些急救的注意事项,立刻让李惠抱住阎萱,保持姿势,不要轻易动弹,同时对身边女官吩咐道:“快去那边的帷帐,找御医过来。” 原本普通御医是没资格待在靠近紫云楼这么近的帷帐里的,但邱枫正好是李乐菱与阎萱的朋友,所以她家里人也在附近帷帐。 很快,邱儆、邱权一家医师都赶了过来,紧急诊断。 紫云楼上也接到了通报,一边拖延婚礼仪式,一边派人下来问询阎萱情况。 “邱医师,阎姐姐怎么样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邱权脸上,邱权面露难色,收手犹疑道:“津伤内燥,浊气不得下泄,看起来有些像是肠风?最近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肠风也就是肠功能紊乱,症状包括口干舌燥、腹痛、生汗等。 “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都好好的啊...” 阎萱的姐姐妹妹们慌乱不安,如同竹筒倒豆子般,说了阎萱这几天的食谱。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 邱枫站在一旁,默默倾听,突然开口说道:“阿耶,不如让我试试念线查体之法?” 邱权眉头一皱, 念线查体,即用念线刺入病患体内,借助念力传导,感知病患体内情况。 这种方法虽然与传统的望闻问切截然不同,普通医师无法施展, 但确实方便快捷,直观生动。 “好吧。” 邱权让开位置,让邱枫来到阎萱身旁。 邱枫从随身药包中取出念线,轻轻刺入阎萱皮肤。 第三百四十九章 青庐 邱枫手指捻着念线,轻柔而缓慢地推进。 灵力沿着念线传导,将检测到的大致轮廓返还到邱枫的灵识之中。 “嗯?” 邱枫惊疑不定地皱起眉头,只见阎萱腹部的肠管扭曲旋转,形成闭塞。 “怎么样?” 李惠见她面露迟疑,急忙问道:“这是什么病?” “应该是肠扭转。” 邱枫努力回忆着李昂教材中的内容,不太确定说道:“这种突发疾病的症状包括腹痛、腹胀等,都对应的上,相当严重。 需要立刻进行手术,将扭转肠管复位才行。” 李惠说道:“那快开始吧?” “这...” 邱枫迟疑道,“我只在书上看到过教程,此前从未实践过。” 阎萱是她认识多年的朋友,如若可能,邱枫也想尽快急救。 但正是因为了解急救知识,邱枫才明白,经验不充足、救助不到位的急救,反而可能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要是李昂在这里就好了。 思绪刚在脑海中形成,李昂的身影就出现在视线之中。 他用钩爪、念线、风符,三重加速,摆荡而来,滑行着降落在毡席之上。 “日升?”“李小郎君?” 众人见到全副武装、急冲冲赶来的李昂,都有些吓了一跳,特别是在注意到追逐他而来的一群镇抚司士兵之后。 “我来吧。” 李昂没有功夫解释那么多,他释放念力,从李惠怀中托起阎萱,带着她直奔青庐, 同时手中符盘弹出一张张符箓,如扫尘符、清风符等,用来净化空气,煞有介事地像是要将青庐改造成临时手术室。 李昂当然有能力治好阎萱,且不提他精通的多种治疗术式,这病,本来就是他制造的... 李昂拿起邱枫还未收回的念线,轻轻松松将阎萱肠管扭转回原本位置,同时借助念线,看见了阎萱体内的墨丝—— 刚回到金城坊的时候,李昂就让距离芙蓉园最近的一只可控制昆虫,携带墨丝赶往婚礼现常 紧赶慢赶抵达之后,匍匐在毡席下方,当阎萱从上面踏过时,墨丝穿透毡席,刺入阎萱皮肤,拨动脏器,使得阎萱表现出生病,无法进入紫云楼,延缓她见到信修枢机的时间。 在时间回溯前,前往颁政坊镇抚司总部的墨丝分身,见到了猿叟与鬼锹。 两个声名狼藉、受到多方势力追杀的烛霄修士, 怎么看都和司徒豸过于相像, 流露着昭冥的风格气息。 李昂不能确定那所谓的“秽暗虫”的行动能力究竟多强, 也不确定有没有鸦九分身,或者昭冥组织的线人,潜伏在婚礼现场,只能先以“突发情况”拖延。 众人看着全神贯注控制念线的李昂,也不好询问他问题,在李乐菱和邱枫的劝说下,纷纷离开青庐,保持室内安静。 李昂一边控制墨丝虫豸,向着紫云楼二楼飞去,寻找山长。 一边用指尖延伸出的墨丝,穿过念线中间,在阎萱体内探查。 秽暗虫... 找到了。 李昂目光一凝,邱枫体内的结缔组织间,存在着大量极其微孝肉眼根本看不见的颗粒,难怪寻常手段检测不出来。 嗡—— 李昂腰间锦囊中的那块昭冥铁片轻微震荡起来,他将铁片翻找出来,上面浮现来自鸦九的讯息。 立刻治好阎萱,保证婚礼如期进行 果然,是你。 李昂心底一动,鸦九必然在婚礼现场有着眼线耳目,甚至有傀儡在,所以才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情况,发来讯息。 还未等李昂做出答复,铁片上又传来了新的讯息, 如果无法立刻治好,就宣称手术较为特殊,需要昊天神术辅助,请信修枢机进入青庐 昊天神术辅助? 李昂心底无声冷笑,鸦九不愧是修行傀儡术的,心思活泛远胜常人, 瞬间想明白了就算李昂能紧急治好阎萱, 关心新娘的皇帝皇后、李惠本人,也很可能主动叫停婚礼,届时时间对不上,那么长安烟火这张本该配合晦暗虫的底牌,就失去了应有效果。 而如果李昂真的按鸦九的吩咐,将巡修枢机请进青庐, 那么时间倒流之前, 那些被炸飞炸死的紫云楼众人,就会是李昂自己的前车之鉴。 与此同时,紫云楼二楼,举杯慢酌的山长,眉梢微微一挑,注意到了趴伏在他身前矮桌上的蝇虫。 紫云楼各处都用了驱虫香薰,还有符箓造风、帷幕遮挡,寻常飞虫根本飞不进来。 除非... 蝇虫趴在矮桌上,身躯中延伸出微量墨丝, 借助碗碟遮挡,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用墨丝在桌上拼凑出两行字迹。 来楼下青庐 耸壑昂霄 山长目光陡然一凝,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来。 不少目光看来,皇帝也疑惑问道,“山长?” “臣去下面看看怎么回事。” 山长稍稍颔首,踏出紫云楼,降落在青庐前。 他抬手阻止了吓了一跳、准备行礼的众人,掀开帷幕,步入青庐。 然后,就见到了李昂,以及被球状墨丝包裹起来的、陷入昏迷的阎萱。 “...” 山长手指微弹,瞬息间在空中绘制好了隔断灵识探查与隔断声音的符箓,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怎么回事?” “阎萱体内被一个名为昭冥的组织,植入了秽暗虫。” 李昂飞快说道:“他们计划在子正、二十四道昊天钟声响起的瞬间,利用秽暗虫控制信修枢机,令他自爆,摧毁紫云楼,杀死虞国高层与婚礼宾客。 同时在某处释放离乱风,封印长安禁制, 并利用提前预定好的一百零八坊市烟火,点燃全城,拖住学宫与镇抚司修士 再以猿叟、鬼锹两名修士,突袭颁政坊镇抚司总部。 我已经利用须弥沙漏,亲眼见证过一次, 耸壑昂霄四个字,是你告诉我的取信验证之词。” 第三百五十章 迷宫 耸壑昂霄,这四个字仿佛拥有魔力一般,令山长眯起双眼,“我明白了...” 话音未落,墨丝便检测到阎萱体内的秽暗虫突然活跃起来,向着皮肤游动而去。 于此同时,长安各坊市也响起了焰火蹿空声,与狂风呼啸声。 昭冥提前发动了计划! 李昂心底一沉,他们果然在婚礼现场有眼线耳目,见到山长走入青庐后,立刻明白计划败露,因此提前发动。 “专心1 山长低喝一声,指尖划破空气,开始凭虚描绘封魔符箓, 李昂回过神来,将心绪分为两道,一道召唤他之前散布在城里的墨丝虫豸,前去拦截焰火, 一道控制墨丝,结成层层叠叠、相互嵌套的球状,试图包裹住秽暗虫,疾声道:“长安坊市那边的烟火还有离乱风...” “我已传音让奚阳羽他们去处理。” 山长沉声道:“困住秽暗虫,别让它走脱。” 砰! 紫云楼屋顶碎裂开来,奚阳羽、崔逸仙、澹台乐山、陈丹丘四人直冲云霄,飞向长安城各处。 而不能飞的体学司业薛彻,则冲破紫云楼大门,俯冲向莫名自燃、朝着下方帷帐倾倒的灯楼, 他先一拳轰出,将灯楼骨架打散, 再飞起数十脚,凌空将所有燃烧着的巨木,踢入到曲江池中,激起浪涛。 不止是学宫众人行动了起来, 皇宫护卫们护送宗室亲贵、朝廷重臣,撤出紫云楼, 申屠宇则请包括信修枢机在内的外国使团,离开曲江池,至少远离青庐附近。 李昂透过墨丝虫豸看到了这些景象,不由得松了口气。 信修枢机是昭冥的主要目标,只要他不被秽暗虫控制自爆,那么情况就没有糟糕到无法接受的程度。 他专心致志,控制墨丝不断变幻形状,阻挠秽暗虫的脱离。 然而,秽暗虫的体积实在太过渺小,其活动能力又过于惊人,竟然能够缓慢地穿透墨丝。 而近距离接触到秽暗虫的墨丝,也头一次出现了响应迟缓的现象。 就仿佛...被冻结住一样。 “光1 李昂想到了槐灵给予的情报,疾声道:“秽暗虫会被强烈的阳光或者昊天神辉所吸引。” 山长眼皮一跳,右手继续书写封魔符箓,左手则在空中虚划数道,写成一张昊阳符箓。 强烈到刺眼的光亮,从符箓中喷涌而出, 整个青庐都被照亮, 李昂不得不用墨丝在眼前凝结成墨镜形状,避免自己双眼被灼伤。 嗡! 细微红沙般的秽暗虫,立刻被昊阳符箓所吸引,扑向光芒。 李昂也趁着这短暂间隙,控制所有墨丝,利用秽暗虫会被阳光牵着走的特性,开始凝结成球形迷宫的形状。 “这里交给你了。” 山长勾上了封魔符箓的最后一笔, 他深深地看了墨丝一眼,将封魔符箓贴在墨丝迷宫表面,转身踏出青庐,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去就来。” ———— “别让灰烬落地1 青龙坊上方,正在飞行的澹台乐山疾声道:“这些焰火灰烬,是由产自无尽海的巨齿鲸油提炼而成,即便在水下也能燃烧。” “明白。” 正打算唤来雷云降雨的陈丹丘立刻停止施术,低空掠过通善、昌乐、保宁坊上空,在飞行途中掀起狂风,拦截住正在坠落的焰火余烬。 将它们卷成一团。 陈丹丘前往长安城西南方向, 澹台乐山负责东南, 奚阳羽与崔逸仙,则前往城北方向。 四名烛霄修士齐齐出手,配合着掀起连绵狂风。但长安城实在太大,依旧有一些余烬降落在地,引发火灾。 巨齿鲸是生活于无尽海深处的妖兽,堪称全身是宝。 鲸肉可以做成肉干,吃一片便能饱腹一天。 鲸须格外坚韧,能作为长弓弓弦或者琴弦。 龙涎香气味芬芳迷人,是一等一的奢侈香料, 至于鲸油,则能长久燃烧,而且没有烟雾,被用作长明灯的灯油。 在东西二市,一两巨齿鲸油等价于二两白银,即便豪奢权贵,也不能每天都用。 而现在,这些昂贵的鲸油提炼物,却像是不要钱一般,洒在坊间屋顶,散播大火。 也包括,皇宫。 ———— “计划败露了?1 颁政坊街头,鬼锹眉头微皱,望着极远方高空中掠过的奚阳羽身影。 “不,应该是发生意外,提前发动了。” 猿叟眯着眼睛问道:“离乱风还是放了出来,长安城禁制失效,焰火也被点燃。那我们是继续执行任务,还是撤?” “连玄霄还没来,几个学宫司业都去救火,皇宫供奉忙着转移皇帝,” 鬼锹望了眼镇抚司总部中,仓促忙碌前往各处救火的众人,低声道:“这么好的机会,如果错过,实在可惜。 速战速决吧。” 话音落下之际,他蹬踏地面,身形如利箭般蹿出,手中砍刀迸发锐利刀光,将镇抚司的大门连通匾额一起劈碎。 未等镇抚司众人反应过来,他便来到庭院角落上方,凌空朝下又是一砍。 轰隆! 石板迸裂,岩层崩塌, 鬼锹向下坠落而去, 而猿叟也急急赶来,在坑洞外围,横剑拦截住镇抚司副指挥使齐济等人,不让他们去阻拦鬼锹。 快,再快一些。 鬼锹不断挥刀,一层一层,劈碎厚实岩层。 肠腹的吞食欲望,已经快按捺不住, 胃中疯狂分泌酸液,仿佛要将自己也吞噬消化一般。 轰! 最后一道岩层崩裂塌陷,鬼锹沿着墙壁飞奔,手中砍刀劈断了一根根束缚住石棺林的锁链。 石棺纷纷开启, 被关押了不知道多少日月的魔修们重见天日。 吃!吃!吃!吃! 鬼锹腹部裂开大口,随手抓起一名魔修,看也不看,就将他囫囵塞入腹部裂口之中。 砰! 腹部巨口猛然闭合,裂口两侧的层层叠叠尖牙,将那名魔修铡成数段。 鬼锹满意地深吸了一口气,那贪婪的食欲暂时得到了满足, 从魔修中提取出的生命精粹,流入到他的四肢百骸, 让他不禁浑身发抖——仅这一人获得功力,便抵得上他五年苦修。 再来! 鬼锹再次抓起一名魔修,塞向自己腹部的巨口。 那名刚刚脱困的魔修,还没反应过来,脖颈便被放在两排牙齿中间,只能沙哑地高声求饶。 咔! 巨口在即将闭合的前一瞬,陡然停住, 鬼锹只觉浑身寒毛根根竖起,浑身如坠冰窟,下意识地仰头望去。 但见,一层层崩塌地牢的上空中,山长连玄霄凌空站立,正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他。 手中长剑,喷发着寒芒。 第三百五十一章 希望 鬼锹瞳孔骤然放大, 身躯震颤,神魂战栗,寒毛倒竖, 四肢百骸每一个部位都在呐喊: 快逃! 不管鬼锹喜不喜欢那段经历,他都曾是都护府的一名边军。长期与突厥精锐斥候、荆国盗匪、魔修、妖物等厮杀。 静止不动的灌木丛中突然射出一片冷箭; 好端端的林间道路骤然升起绊马索; 空旷无人的山谷小径上空,莫名砸落巨石; 躺在军营床上睡觉,猛然听见敌袭的急促马蹄声与砍杀声; 久而久之,鬼锹似乎拥有一种直觉, 知道自己会怎么死的直觉。 这份能力,帮他逃过了无数次明枪暗箭,避开了无数次必死的埋伏,甚至在叛逃后,也帮他熬过了来自虞国的长久追杀。 直到现在。 连玄霄仅仅只是凌空站立,端持长剑而已,既没有绘制神符,也没有俯冲向下, 但鬼锹仍感觉头皮发麻,头顶上方像是有一座大山,正在缓缓压下。 没有生还希望。 地表庭院,猿叟一剑荡开镇抚司副指挥使齐济,随后抬头仰望夜幕高空中的那道长袍人影,下意识地攥紧长剑剑柄,喃喃道:“天下第一,符剑无双...” 他从小跟着白猿妖魔长大,后被剑师家族寻回,十岁修行剑道,十二岁听雨,十四岁巡云,十八岁屠灭大半族人,逃出赵郡,从此开始行走江湖。 与那些在深山老林中潜心修炼的修士不同,他喜欢吃喝玩乐,喜欢美酒美女,喜欢豪奢放逸。 劫掠商队,抢夺钱财, 甚至醉酒后闯进豪族府邸,杀光家主一家后,站在血泊中,命令惊惧万分的仆役们,筹备宴席。 即便如此放浪怠惰,他还是在二十九岁那年,踏破巡云门槛,晋升烛霄。 这世间比他强的修士,有。 虞国的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鹿篱书院山长鹿青崖, 突厥的大祭司,周国皇宫地下的老怪物,十万荒山的蛮族首领, 但论起剑学天赋,猿叟自认天下间无出其右。 直到现在。 拿剑的手微微颤抖,精心打理的须发随风飘摇, 赢不了,那就只能逃。 猿叟出手了, 长剑挥向镇抚司大门,喷薄出匹练白绢般的绵延剑气,径直扫向对面街道的民宅。 剑气所到之处,马匹被横着一分为二,石砖砌成的围墙从中间崩毁。 神符风牢。 连玄霄左手五指齐动,在空中点划扫撩,瞬息间绘制出一张复杂晦涩符箓。 无所不在的天地灵气,向着符箓汇聚而来,沿着笔划纹路流淌运转。 嗡—— 空气,凝固了。 并非对于气氛的描写,而是冰冷的现实。 原本轻盈缥缈的空气,如同凝胶般稠密浓厚, 在街道上疾驰的剑气,被不断减缓减慢,直至在民宅院门处,分解崩化、消散于无形, 无法呼吸。 猿叟的面庞迅速涨红,胸膛不断起伏,却怎么也不能汲取到哪怕一丝一毫空气。 他周围的镇抚司士卒也同样遭受窒息,脸庞青紫,跪倒在地。 但随着连玄霄手指轻弹,包括齐济在内的所有镇抚司人员,便被无形力量弹飞出去,降落在颁政坊外。 就是现在! 见连玄霄分心处理镇抚司士卒, 鬼锹瞳孔一缩,脚掌猛地蹬向地面。 轰隆! 青石砖面裂开蛛网状碎纹,整块地面凹陷下去, 鬼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向着高空中的连玄霄直冲而去, 砍刀表面的斑驳锈迹,源源不断渗出腥臭污血,将前方凝固空气切割开来,在他周身形成尖锥状的苍白气流。 夜幕之下,响起了愤怒、凄厉、坚定的咆哮。 鬼锹怒吼着,破开风牢阻碍,双手握持刀柄,刀刃一往无前,斩向连玄霄。 山长微抬眼帘,眼眸中倒映着鬼锹的狰狞表情、他腹部那张犬牙交错的嗜血巨口,以及那柄污血刀刃。 铮!!! 刀剑碰撞, 凝胶状的空气,如海啸般剧烈起伏跌宕, 冲击波以苍白波面的形式,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直至冲破风牢神符的外围。 轰!!!! 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响彻长安城, 狂风呼啸,甚至压制了附近坊市屋顶的巨齿鲸油大火, 正在忙着扑灭各地火灾的几名司业,身形齐齐一滞, 城中绝大部分巡云境修士,也感应到那恐怖的灵气波动,不约而同望向颁政坊方向。 “饶鹤先生的霜寒刀?” 山长架着剑,淡淡问道:“想不到会在你手上,而且还变成了这幅样子。” 鬼锹没有回答, 他脸庞肌肉颤抖,齿缝间渗出猩红血水, 嗤啦! 鬼锹周身暴出无数血花,右手更是因巨力震荡,而寸寸断裂, 至手肘处彻底分离,化为难以辨别的烂肉,坠向地面。 “嗷——” 鬼锹腹部一直紧闭着的巨口,倏忽暴起,咬向山长手腕。 电光石火间,山长松开剑柄,掌心灵气翻涌,推开对方的同时,收回长剑,反手一斩,将鬼锹双腿削断。 鬼锹腹部的巨口没能咬中,立刻张嘴吐舌,舌尖点中长剑剑身, 借着反推之力,推动鬼锹向地面坠去。 机会! 猿叟立刻掠向天际,在空中接住了折断一臂双腿的鬼锹, 竭力挥剑斩开前方的风牢障碍,带着同伴飞向城西大门。 逃! 猿叟急切喘息,沿途不断抛出提前准备好的上百道符箓,掷向下方坊市。 酷热符,沙陷符、电光符、烧竭符、水龙符... 这些符箓尽管都属于巡云境级别,但其中笔触气息,却来自于符道修士的顶点——神符师。 热浪席卷地面,土地融土为沙,电光爆溅四散, 神符师耗费心神灵力,写出的巡云境符箓,不止威力成倍增加,对释放者的消耗也小得多。 以至于猿叟能随逃随丢。 而连玄霄身为学宫山长,必须顾及长安百姓的安危。 事实也正如猿叟所想象的那样,在他抛出符箓轰炸长安城后,后方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压迫感便迅速减轻。 猿叟背着血流不止的鬼锹,飞越过城西城墙,终于逃出了长安城。 他用眼角余光向后望去,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连玄霄左手五指轻弹,竟然以高深境界,隔空延缓了所有符箓的激发过程。 手掌一挥,一张张符箓便直冲云霄,在高空中爆炸开来,化为火光雷芒,未能伤害到长安百姓。 第三百五十二章 牢龙 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事情么? 猿叟心中惊骇欲绝,境界越高,就越能意识到连玄霄这轻描淡写地一挥一扫、弹飞所有符箓的举动,有多么恐怖。 需要精准知晓每一张符箓的绘制细节、生效原理、灵气运转轨迹, 并在最短时间内,用适当灵气,恰到好处扼制其启动过程。 中间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偏差,都会直接引爆符箓。危及长安城中百姓。 这相当于独自一人,同时间压制上百位巡云境高阶符师。 完完全全超出了猿叟的想象范畴。 更别说,连玄霄还有一把剑... 猿叟咬紧牙关,将君迁子给予的最后几张符箓,向后方尽数掷出, 同时扛着鬼锹,向着长安城西北面飞行而去。 这几张符箓都是烛霄境神符, 阳炎符,焚烧十里, 极地符,冰冻万物, 渴血符,迷惑众生,令人丧失理智,相互攻击。 城中大火还在继续,离乱风也愈发强烈,连玄霄不可能为了追击自己,而枉顾城中百姓——至少能暂时拖住他的脚步。 “该死的鸦九,该死的君迁子1 猿叟穿过山谷,越过田地, 不断咬牙切齿低声怒吼,恨不得将君迁子撕成碎片。 他此前主要在周国活动,和虞国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像昭冥中某些人那样,将毁灭虞国作为终身目标。 这次突袭长安,只是接到了幽穹命令, 外加兴趣使然,想陪鬼锹尝尝镇抚司关押的魔修们的滋味而已。 没想到,会被弄得如此狼狈,像一条丧家之犬般逃离长安。 不过总算,逃出来了。 猿叟眼角余光扫向后方,确定没有气息追上来后,立刻带着鬼锹坠入山林。 迅速从锦囊中拿出布帛状蛛丝,给鬼锹包扎伤口—— 说是包扎,其实很勉强。 鬼锹作为烛霄修士,身躯经过千锤百炼,寻常刀剑根本无法砍伤。 因此,能在他身上造成伤痕的伤势,每一道都显得夸张恐怖。 嗤—— 蛛丝布帛刚包裹住伤口,便被喷涌血流冲散, 鬼锹脸色惨白,说了声“我来吧”,便张开腹部巨口,用长舌拿过蛛丝绷带,在伤口断面处牢牢裹了一层又一层, 蛛丝布帛能止血吸血,紧紧缠在伤口上,确实不怎么流血了。 “这次,算是栽了。” 猿叟幽幽道:“他娘的,君迁子情报有误,连玄霄哪里像是生病要死的样子。 砍杀烛霄跟杀鸡一样。 这还是他年老体衰、修为倒退、多年来独自一人支撑学宫的结果! 如果换做三十年前,不,二十年前,我们恐怕都撑不过一个照面。” 难怪,难怪那个暗中统治昭冥的幽穹君,一直不敢显露真身, 怕不是他也跟自己一样,畏惧着连玄霄的滔天威势, 只敢在暗中谋划。 “连玄霄还活着,虞国便倒不了。” 断了一臂双腿的鬼锹,脸庞不正常地涨红起来——这是肢体残缺、气血翻涌逆流的后遗症,“我们先逃吧,离开虞国,去其他地方和其他人接应上。吃点修士,回复气力...” “其他地方,是指哪里?” 平淡的声音在密林中突兀响起,猿叟身躯一僵,眼角余光,望见连玄霄的身影,从远处缓缓走近。 预想,错误。 连玄霄根本没有被那几张神符拖住,相反,他是故意做出被拖住的假象, 放走自己与鬼锹,逃到城外的无人山林。 这里没有皇宫,没有密集坊市,没有虞国百姓, 自然,也就不需要顾及什么。 沙,沙。 连玄霄步履沉静,踩踏着林间落叶,一步步迈向昭冥二人。 左手神符流转生成, 右手长剑喷薄剑光。 整片密林的飞鸟走兽,像是感觉到天灾即将降临一般,疯狂逃窜。 猿叟脸色愈发苍白,牙关几欲咬碎,攥紧手中长剑。 眼下再保留底牌,与等死无异。 他迅速揉碎最后一张防护神符,在周围形成无形屏障,短暂阻碍连玄霄前进步伐, 再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朴陈旧的兽皮酒囊,打开瓶盖,将其中散发着氤氲香气的浓稠酒水,一饮而荆 “猴儿酒?” 连玄霄站在屏障前,饶有兴趣说道:“是你那个白猿妖魔养父送你的么?别人都是请神上身,你这是请猴上身?” “嗝——” 猿叟打了个酒嗝,没有回答, 他的双目赤红如血,惊惧表情瞬间沉稳平静, 原本就有些近似猿猴的脸庞周围,长出了暗金色的密集毛发, 属于人的手掌,指关节也开始眼神,如同猴爪。 而他旁边的鬼锹,则狰狞一笑, 张开腹部大口,从中伸出长舌,支撑起自己身躯,用仅剩下的左手握紧了霜寒刀柄。 “没有什么好吃的,那就吃我自己吧。” 鬼锹喃喃自语着,腹部巨口如同蟒蛇张口吞食大型猎物一般,扩张到极限,露出了里面血腥恐怖的脏器, 随后,腹部巨口继续向两侧张开,反向包裹住鬼锹的脊背,开始了消化。 鬼锹吐出长长浊气, 自己吞食自己的痛楚, 与食欲得到满足的快乐, 两种体验混杂在一起,令他神魂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周身气势在极短时间内恢复到了巅峰,甚至还有所超出。 山长望着状态回满、气势重回巅峰的二人, 淡淡一笑,指尖轻描淡写地勾勒上了符箓的最后一笔。 神符牢龙。 咔咔咔咔。 只听金属摩擦声不绝于耳, 周遭空气变得模糊扭曲,一道道半透明锁链在密林上方形成。 每根锁链都有数人合抱粗,从地表一路笔直延伸至云霄。彼此交错,共同编织成一张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遮天蔽日的牢笼大网。 这是从上古年代传承下来的神符,传说中用于囚禁关押那最古老、最神圣的异兽——龙。 乞巧节这场针对长安的袭击,未免太过精准、阴毒, 这二人背后,必然还有一个一直潜藏在虞国视线之外的隐秘组织。 因此,不仅要击败他们,还要将其俘获、活捉。 连玄霄举剑刺入无形屏障,轻轻一拉,将障碍一分为二。 而鬼锹与猿叟,一刀一剑,一魔一猴,亦从两侧分别攻来。 第三百五十三章 风符 咚咚咚! 猿叟蹬踏地面,每踏出一步,身形便高大一分。 异酒效果透过血液传遍四肢百骸,肌肉迅速膨胀,周身长出黑底白尖的密集毛发,甚至于脸庞骨骼也在扭曲变形,趋于猿猴。 这种用特殊水果与各类妖兽血液酿造的猴儿酒,能让人短时间内拥有妖魔般的力量。 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副作用——一旦使用过量,“强化”效果将不可逆,由人彻底转变为魔。 但生死关头,实在不适合计较那么多。 猿叟拼命运转气海,任由妖魔气息浸染全身。 手中长剑不再附着剑光,而是燃烧起漆黑晦暗魔气。随意一挥,便将沿途林木尽数斩断、焚毁。 铁索牢笼另一侧,鬼锹则彻底化魔。 他腹部的巨口,已经反向吞噬了他的整个躯干, 脖子之下,全都是长满利齿的血肉器官、肉瘤、肿块。仅仅只是看上一眼,都能让人夜不能寐。 唯二还可以被称为人的部位,就只剩他的脑袋,以及握着霜寒刀的左手。 按照前隋某些隐世宗门中,最离经叛道的理论, 异类才是最贴近与修行这个概念的东西。 异类有天地孕育而成,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效果, 人类开发气海,挖掘灵脉潜力,引天地灵气入体循环,实质上是在模仿异类,妄图用后天的努力,来实现异类的先天效果。 模仿总是不完美的,正因如此,人永远也不可能像异类一样,与天地“亲近”。 除非...舍弃人的缺陷,选择与异类融合。 咔嚓咔嚓—— 巨口表面的利齿,无意识地啮合碰撞着,贪婪汲取游离灵气。 如果说,修士利用气海灵脉,吸收天地灵气的过程,像是喝水。 那么此时此刻的鬼锹,就是在用水车,将一整桶一整桶的水源灌入腹中。 这种感觉是如此令人迷醉,令人流连忘返,沉醉其中。 仿佛这一刻,自己已经踏破了烛霄门槛,无所不能。 “死1 鬼锹厉声咆哮,手中霜寒刀因为巨量灵力灌注,而迸发闪耀光明。 甚至将原本那些无法清除的斑斑锈迹,也一并冲碎。 刀光所到之处,大地结上一层厚厚冰霜, 枯枝落叶,腐质土壤,乃至栖息在土壤中的昆虫,都被冻成冰雕。在月光下反射着透亮微光。 两名被逼入绝境的烛霄修士,在生死关头爆发出的力量,直接改变了这片地域的地貌环境。 左侧魔焰滔天,无数树木在魔气中熊熊燃烧, 右侧冰天雪地,地下三丈皆遭冻结。 连玄霄的眼眸中,倒映着这两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他吸了口气,幽幽一叹。 这一叹,既有对猿叟、鬼锹二人惊才绝艳,却选择走上魔修道途的惋惜, 也有对命运的感慨。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认真出手了。 身为学宫山长,很少有情况需要他拔剑迎敌, 也很少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拔剑。 世人只道连玄霄“符剑无双”,但真正见过那副场面的故人,真心不多,甚至越来越少。 年轻时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的陈旧回忆,翻腾着涌上脑海, 耳畔似乎响起了少年少女们的笑声。 连玄霄有些怀念、有些伤感地笑一笑, 手掌随意地搭在剑柄上,朝前一挥。 咻—— 这一剑,没有任何技巧可言, 就像是孩童在路上看到一根笔直木棍,突发奇想,将木棍拿在手里乱扫一样。 如果换个人施展,长安城中教人剑道的剑师们,一定会给出“持剑无力、脚步松散、反应迟钝”的毫不客气评价, 有礼貌地规劝,指出用剑者没有天赋,别再练剑了。 然而, 已突进至百步之内的猿叟、鬼锹二人,脸色狂变。 周遭所有的天地灵气,像是卷入旋涡一般,朝着连玄霄长剑疯狂席卷而去, 所有灵气,都在跟着剑刃移动、流转。 被霜寒刀效果牢牢冻结住的坚固岩层,如同纸糊一般,迸裂开来, 夹杂着落叶、枯枝、虫豸、土壤的冰层, 整块整块地掀起,飞扬, 最终在空中解体。 一剑,仅一剑, 大地裂开一道十米余深的深邃沟壑,长度从脚下地面,一路延伸至密林尽头。 鬼锹和猿叟,来的时候有多快,被击飞得就有多快。 二人翻滚着坠向密林深处,在地上刮擦出两道狭长痕迹,靠着烛霄修为,勉强稳住平衡。 猿叟的猿猴状身躯表面,满是深深血痕, 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地,散发着氤氲酒香。 但他却根本没心思在意身上伤势,手掌不住地颤抖,口中失声尖利道:“天剑?!怎么可能1 连玄霄方才那玩笑般的一剑,调集了周遭所有的天地灵气。 分明是传说中那位已逝的剑仙,酒后曾演示过的绝妙剑意。 以人之意,沟通天地,代天挥剑。 一挥之下,便将自己与鬼锹击飞出去——击飞,而不是击杀。 连玄霄没想过杀死自己,这一剑更像是... 更像是... 猿叟绞尽脑汁,不知道是猴儿酒效果作祟,令脑海运转迟钝, 还是他本能地不想使用那几个带有侮辱性意味的词汇, 短时间内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天剑?呵,不是。” 连玄霄微微一笑,“你再仔细看看。” 他轻踏地面,身形飘忽而起,又是遥遥一剑。 天地灵气再次汇集,化为怒号狂风, 猿叟下意识地将双臂架在身前,仰头对抗从天而降的磅礴剑气。 咻咻咻—— 一缕缕虚无缥缈的灵气狂风,轻而易举地割开了被猴儿酒强化过的皮肤, 令猿叟的体表绽开成百上千道细密伤口。 不,不是剑意。 猿叟终于反应过来,那位太白剑仙在疯掉之前,性情洒脱,热衷于结交好友、游山玩水。 明明是个烛霄修士,却没有半分大修行者的架子, 甚至会在酒后,给自己的凡人朋友们,展示剑艺, 以精妙剑法,将偶得的诗句,刻在山林岩壁、酒楼楼阁上。 多年以来,一直有传言称,剑仙将毕生所学都融入到了这些“剑诗”上, 不断有人去各地收集、拓英临摹诗文,试图从中领悟太白剑仙的传世剑意。 猿叟身为剑师,也曾经凑过一阵热闹, 他不确定所谓“剑诗”中,有多少值得学习的成分, 但他可以肯定,连玄霄的这一剑,与剑仙截然不同。 “这不是剑意,而是...风符...” 第三百五十四章 何至 猿叟喃喃开口,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连玄霄竟然以剑为笔,以天地为画布,随手一挥便号令浩瀚灵气,凝结流转。 一张最基础的风符,连刚刚达到感气境的学宫学生都有能力绘制, 能吹起一片树叶、一张纸,就算成功。 而在连玄霄手中,这道风符却能够撕开天地。 “猜的不错。” 连玄霄淡淡一笑,第三次挥剑。 风符吹刮大地, 整片林地的树木尽数折断, 枝杈、叶片被碾为齑粉, 耳畔只剩下狂风杂音,眼前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漆黑飓风。 猿叟不得不单膝跪地,将剑深深插进土地,固定自己。 他的周身增添了更多伤痕,手中长剑在风符作用下,裂开道道碎纹,化为废铁。 一旁的鬼锹状况同样糟糕, 他的半个身子都被飓风刮烂, 那丁点异类魔气,还没等酝酿燃烧,抗衡风势,便被风符尽数吹散。 不知过了多久, 尘埃渐定,飓风缓缓消散。 整片林地只剩灰白土坑,再也看不出原来模样。 连玄霄降落在地, 前方跪倒在地的猿叟与鬼锹,遍体鳞伤,如同遭受了凌迟酷刑一般,浑身上下看不见一处好肉。 风符不仅对他们的身躯造成了伤害, 也像屠夫割肉一样,把他们身上与异类融合的那部分,切割了出来。 让二人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连玄霄平静问道,左手掌心处封魔符箓徐徐生成。 “...” 鬼锹缓缓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庞,沙哑道:“我会在无间地狱等着你,等着虞国。” 他的气海灵脉都被破坏,腹部巨口也被风符撕碎,再也没有逃脱的可能。 嗡—— 清脆的金属轻鸣声,突兀响起。 连玄霄眉头一皱,望向二人腰侧所佩戴的铁片。 那两块昭冥组织拿来通讯用的铁片,不断震颤着,竟然无视了神符铁索牢龙的隔断效果,令鬼锹与猿叟二人身形开始虚化。 具有传送功能的异化物? 连玄霄双眼微眯,闪至二人身前,手中封魔符箓加速形成,猛地拍在了鬼锹脖颈处。 关键时刻,猿叟胸口处骤然飞出一片纸张,拦在了封魔符箓前方。 正是鸦九留在鬼市宅院中的计划书,之前一直被猿叟带在身上,直到现在才展露出真容—— 一张同样由神符师写下的神符。 神符相互抵消,鬼锹与猿叟的身形进一步虚化。 见无法俘获, 连玄霄毫不犹豫,一剑斩下半虚化的鬼锹头颅,挥剑再斩时,却被那张神符所阻,只来得及将猿叟的脖子砍掉一半。 嗡! 伴随着铁片猛震一声, 鬼锹的头颅,以及猿叟,都消失在了原地。 现场只剩下鬼锹无头尸首,与那张静默悬浮的神符。 “...” 连玄霄缓缓收剑,望着神符,面无表情道:“是你。” “老师,好久不见。” 神符中传来温文儒雅的男子声音,如果蒲留轩或者学宫中的一些老人在此,必然能听出这声音来源于那个臭名昭著的学宫叛徒,君迁子。 君迁子的声音温和道:“实在没想到,会这么早、这么仓促地与老师您再见面。在我的预想里,场景应该再壮观、宏大一些。” “比如?” 连玄霄淡淡道:“你攻破了长安城,将长安烧成火海,站在学宫废墟上和我谈话? 还是我找到了你的藏身之所,把你所在的一整片山河,碾入地底?” “呵,老师您说笑了。” 君迁子的声音轻笑道:“有您在,我怎么敢在中原、长安出现? 不过同样,只要我不亲自露面,无论镇抚司还是学宫监学部,也都找不到我。” 这是实话,自从两年前他的神符在长安出现后,镇抚司与学宫监学部调用了许多力量,隐秘调查君迁子踪迹, 最接近的一次,奚阳羽与崔逸仙联手突袭,仍扑了个空。 “时间,站在我这一边。” 君迁子温和道:“猿叟鬼锹愚钝无知,还以为我给的、有关于您病重的情报有误。 若您身体依旧安康,他们连第一张风符都撑不过去, 而我也不会留下这张符箓,只能等到您仙逝以后,才敢出来活动。” 连玄霄平静道:“我死了,学宫还有人在。” “谁? 崔逸仙学的是剑,却没学到‘此生唯剑’。他外表冷峻,内心却软弱,会受感情左右。 澹台乐山性格单纯,更喜欢建造东西,和苏冯钻研理学, 薛彻鲁莽武夫,不值一提, 奚阳羽心术不正,贪恋权力财富。 四名司业,没有一人,能在您仙逝后担起山长之任。 最有希望的陈丹丘,呵呵,他天赋不佳,单纯靠着勤奋刻苦才有今日成就。 如果他来担任山长,更是没机会闭死关、跨越烛霄的最后一步。” 君迁子轻笑道:“届时,还有什么能阻止我,阻止我们?” “...” 连玄霄听着符箓中自信而坚定的声音,眼前浮现起多年以前,那个被认为是学宫未来希望的年轻人的身影, 不由得幽幽一叹,“何至于此。” “必然如此。” 君迁子坚定道:“千百年来,所有接近临渊境者,都看见了未来的恐怖命运, 佛陀看见了天魔降临的恐怖未来,选择闭口不言,让众生求来世解脱; 历代昊天掌教,看见了预言,所以才有太皞山连绵千年的动荡。掌教、枢机们暗杀来暗杀去。焚毁书籍,打压理学。 前隋皇帝听到了未来,妄图打造天艟,带着宗室族人寻找庇护仙岛。 波斯教的智者看见了未来,异想天开地让所有人吃瓜,助光明王重返世间,封印黑暗; 剑仙看见了未来,所以他疯了,乘坐船只前往无尽海,试图寻找解决之法。最终一无所获。 苏子预见了未来,所以他想穿过罡风,为众生求一个希望。结果也是失败。 藏书阁中的那本禁书,选择了我, 我必须为了苍生做些什么——哪怕这方式不能为学宫所容。” 君迁子言辞恳切,却依旧没能影响到沉默以对的连玄霄。 见他如此,君迁子的声音只好叹息道:“这次我们失败了,下一次,我们还会再来过。老师,保重。”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失踪 伴随着君迁子话音中断,符箓自行燃烧湮灭,化为灰烬,消散于风中。 连玄霄执剑默默站在原地,眼帘缓缓垂下,恍惚间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唉...” 他长叹一声,收剑入鞘,掀起右手袖口。 瘦削手臂上,刻着一道深邃焦黑的伤痕, 这伤痕自手肘一路延伸至肩膀、胸膛,直至心脏,并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 像是拥有生命一般,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而忽隐忽现。 连玄霄放下衣袖,面朝长安,凝视着他所爱的国家。 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摇了摇头,身形消失不见,只剩下荒芜的、没有任何生机的林间坑洞,默默朝天。 ———— 大火,扑灭了。 陈丹丘凌空俯瞰焦烟弥漫的长安城,终于松了口气。 袭击长安者制定的计划不可为不阴毒,如果是用符箓引发的火灾,那么学宫镇抚司能轻易扑灭, 但巨齿鲸油引起的大火,不受术法影响,就算降下雨水也难以浇灭,并且很容易扩散。 幸运的是,众人反应及时,救援有度, 加上并非所有坊市的烟花都成功爆炸, 总算没有让灾难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而那片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离乱风,因为灾害没有进一步加剧,也缓缓消散,不知去往何方。 倏—— 申屠宇从皇宫中飞出,停在陈丹丘身前。 “师兄,” 陈丹丘打了声招呼,“陛下怎么样了。” “在大明宫暗室里,很安全。” 申屠宇顿了一下,苦笑道:“就是还在气头上。” 皇帝的暴怒情有可原, 金吾卫、镇抚司等机构,为了越王婚礼的安保做了足足一整年的筹备, 却还是发生了这种意外。 婚礼上的宗室贵族、朝廷大臣、各国使团,差点被一锅端,整个长安城也陷入火海,差点烧成白地。 必须要揪出罪魁祸首。 申屠宇说道:“金吾卫已经在最短时间内,将提议举办乞巧节日的东西两市商贾、制作烟花与灯楼的工匠、城门负责检查进出货物的守卫等等,所有有可能涉及袭击者,统统控制祝 人数多达三千。” 陈丹丘皱眉道:“这么多人?” “不清楚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现在还在调查中,” 申屠宇眉头紧锁道:“我手下人刚才照着名单去抓捕的时候,名单上的不少人,要么离奇失踪,要么自杀身亡。 不像是周、荆二国,或者突厥的密探。更像是...前隋太玄宗的千机傀儡术。” “什么?1 陈丹丘眼皮一跳,太玄宗是前隋最为强盛的隐世宗门之一,最喜欢收集金石学文物,钻研上古秘术。 他们的千机傀儡术,能完美控制修为比自己低下者,令其作为傀儡。 只要心念数量、思维速度跟得上,甚至可以同时操控成百上千人! 街边热情招待顾客的小吃摊贩,大腹便便的商贾,浑水摸鱼的衙门衙役,乃至风月场所中的歌伎, 偌大城市中,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傀儡。 对社会秩序的威胁,是任何秘术都无法比拟的。 “情况怎么样了?” 人未到,声已至。连玄霄从云层中飞落,降至申屠宇与陈丹丘前方。 二人行了一礼,迅速介绍长安城现状。 “释放千机傀儡术的那个修士,已经嗅到风声,逃出了长安。不过,长安微景已经记下了他的气息。” 申屠宇说道:“只要他再次出现,就能直接锁定。” “嗯。” 连玄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陈丹丘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山长,这次的袭击...” “君迁子,” 连玄霄淡淡道:“这背后,确实有他的影子。” 申屠宇与陈丹丘对视一眼,均沉默下来。 十几年前那场叛逃,带来的血腥气息依旧刻骨铭心。彼时还不是供奉与祭酒的二人,也是那场事件的见证者。 “这里交给你们了。” 连玄霄说道,朝着芙蓉园方向飞去。 “啧。” 申屠宇情绪复杂地咂了咂嘴巴,以当年君迁子的才学、人缘,如果不叛逃,必然能登上司业之位。 他了解学宫与虞国,这样的敌人,远要比周国、荆国的千军万马更加可怕。 “申屠先生1 镇抚司副指挥使齐济,借助符箓升空,对申屠宇与陈丹丘迅速说道:“之前关押在石棺林里的司徒豸,失踪了。” ———— 骨碌碌。 车轮转动,马车行驶在前往北方的官道上。 脸色苍白、须发杂乱的司徒豸,坐在车厢座椅上。 他的手上脚上还带着沉重镣铐,周身缠满锁链, 肩膀处,残留着两个贯穿了琵琶骨的血肉空洞, 整个人气海萎靡,灵脉收缩,看不到半点恢复修为的希望。 不过眼眸倒是一如既往的锐利。 “敢在镇抚司的眼皮底下,踩着连玄霄刚离开的时机,用秘术将我劫走,你的胆量确实很大。” 司徒豸缓缓开口,因为太久没说话,声音沙哑有如磨盘,“不过,敢于背叛昭冥,就不再是勇敢,而是愚蠢。”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浅笑着的少女,正是来自北境黑山的商人卢雨楠。 “司徒先生说错了,我什么时候背叛了昭冥?” 卢雨楠微笑道:“鸦九害怕被长安微景锁定,销毁了所有傀儡,自己也逃出长安,远遁千里。 因此在她的视野里,我只是按照吩咐,释放离乱风,完成任务后趁机离开了长安。 没有人知道你在我这里。 就算鸦九他们以后知晓了你在灾难中失踪,也只会以为,是镇抚司或者学宫,将你转移到了更隐秘的监狱。” 昭冥行事隐秘, 位居顶点的,是那位一手创立了组织的幽穹, 司徒豸、君迁子、猿叟、鬼锹等一众烛霄修士,均听从其调遣。 在这之下,则是像君迁子的弟子鸦九、司徒豸的弟子雨世,这样的核心成员, 以及卢雨楠、李昂这样的,被掌握了把柄,准备吸纳进组织的外围成员。 卢雨楠明知道昭冥深不可测,高强修士无数,却仍选择冒着被灭族的巨大风险,劫走司徒豸, 这点连司徒豸自己都想不明白。 “我气海已废,你手上应该也没有让我恢复修为的办法,” 司徒豸沙哑问道:“我想知道,你究竟在图谋什么?” “阁下因为禁忌研究,被逐出西国,又不为虞国、周国所容。 蛊师,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警惕、提防的存在。 就算在全员恶人的昭冥中,也没有烛霄修士愿意与阁下搭档。” 卢雨楠笑道:“而我,则愿意为阁下提供一个尽展才学、发挥蛊术精妙的舞台。 比如,突厥。” 她从车厢桌下,拿出一个圆球状的玻璃容器。 容器中,趴着一只奄奄一息、长满了跳蚤的黑色小鼠, 第三百五十六章 重负 结束了。 芙蓉园青庐帷帐内,李昂长舒了一口气。 墨丝迷宫经过不断巩固扩大,终于彻底困住了秽暗虫,使其无法逃离。 同时,分布在城中的墨丝分身们,也收集了一部分的巨齿鲸油,暗中协助镇抚司他们扑灭大火。 这一次,长安城被没有烧成灰烬,参加婚礼的众人,也没有死伤大半。 踏踏踏。 连玄霄走入帷帐,看了眼仍在昏迷中的阎萱,皱眉问道:“阎家的姑娘怎么样了?” “暂时还没醒,不过应该没什么事。” 李昂说道。 之前经历的异变中,阎萱体内的秽暗虫,是在近距离触碰到信修枢机后,才突然暴起。阎萱本人受到影响,身死当常 而这一次,秽暗虫提前激活,并且没能触碰到信修枢机,导致阎萱本人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那就好。” 连玄霄点头道,“我刚问过,阎府上有个侍女突然失踪, 如果不出意外,阎萱体内的秽暗虫应该就是那个侍女植入的,阎萱本人并不知情。 稳重起见, 这段时间先让她以养病为理由,留在学宫,监视观察一阵。 如无问题,再让她回到正常生活。 至于是否还要继续完婚,那就要看陛下、皇后、越王的意思了。” 阎萱已经逝去的祖父,是连玄霄的多年好友,他也不希望看到故人后裔遭遇不幸。 李昂点了点头,“那这些秽暗虫...” “装进这个瓮里,之后带回东君楼,进一步封樱” 连玄霄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孝贴满符箓的古香古色陶瓮, 李昂接过陶瓮,将瓮口与迷宫对接,通过变化迷宫形状,将秽暗虫倒入瓮中。 方才还在狂乱飞舞的红沙微粒,立刻平息下来,匍匐在陶瓮底部。 李昂将陶瓮还给山长,没有第一时间收回墨丝,而是将墨丝变化成方块形状,拿来手里——秽暗虫属性不明,可能会有什么残留危害。 山长凝望了墨丝一眼,然后释放传音术,叫来了几个穿着学宫制服、戴着黑纱遮面帷帽的身影。 学宫监学部么? 李昂眼皮一跳,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护送陶瓮离开此处,留下二人守卫阎萱。 “跟我来。” 连玄霄转身踏出帷帐,李昂踏步跟上, 二人走出芙蓉园,来到青龙坊。 街上人慌马乱,既有忙着救灾的兵卒,也有维持治安的衙役——长安城实在太大,保不齐会有贼人想要趁着火势,打家劫舍。 街面嘈杂拥挤,因而也没人留意到街边走过的山长与李昂。 二人走进一间酒楼, 酒楼掌柜似乎认得山长,立刻踹醒还在发呆的厨子伙计,迅速准备好了酒菜,忐忑而恭敬地送了过来。 “多谢。” 山长微笑着点点头,酒楼掌柜受宠若惊,不断点头哈腰,倒退着离开了大堂。 “所以,” 山长给自己倒了杯酒,随手释放隔音符箓,指了指桌上的墨丝方块,“这是怎么回事?能和我讲讲么?” “...”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谈论起墨丝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忐忑。 “事情要从我刚来长安说起...” 李昂斟酌了一下语句, 从载乾三年自己来到长安参加学宫入学考, 讲到被奚阳羽判定为先天灵脉断裂,无法修炼, 再讲到被焦成绑架,误入长安鬼市地下的剑仙遗冢,被墨丝所寄生, 随后遭遇鸦九,被对方威胁,得到昭冥令牌... 他一五一十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自己在伽蓝宗得到须弥沙漏的经过,以及如何利用须弥沙漏,改变了这次异变的命运。 “...基本上就是这样了。” 李昂说完了事件始末,长舒了一口气,后仰身子靠在椅背上。 从考进学宫的那天起,他就喜欢上了学宫的氛围, 也一直都在担忧,自身与异类融合的事情败露,自己会被革除学籍,乃至关入监牢。 此刻能说出来,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李昂思绪跳跃、漫无目的地想着, 自己这次是按照山长所托,救了长安。并且之前有那么多功劳在, 也许应该大概,不至于被抹除学籍吧? 边倾听、边喝酒吃菜的山长,听完李昂的叙述,放下筷子,思索良久后终于说道:“耸壑昂霄这四个字,是很多年前,一个算命先生跟我父亲说的话。 他建议我父亲按照这四个字,给儿女们起名,说是能保佑长命百岁。 我有一个兄长,两个姐姐,轮到我时就只剩下‘霄’这个字。” “呃?” 李昂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这件事情,既然会在上次轮回中告诉你, 让你以‘耸壑昂霄’四字取信, 那确实证明,当时的情况已经恶劣到了极点——如果信修枢机在紫云楼上被控制自爆,不仅会杀伤千百重臣,令朝廷停转, 还会引来太皞山的强烈反应,说不定会引发一场我们不希望看到的战争。” 山长微笑说道:“你拯救了长安与虞国,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啊这。 李昂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所以这是对他私藏异化物的行为,既往不咎了? 像是猜到了李昂心中所想, 山长笑道:“当然,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这些墨色丝线,应该是剑仙从无尽海带回来的未知异类, 我会给你一张监学部的凭证,让你可以自行借阅有关剑仙遗冢,与无尽海异类的资料。 在查清楚它们是什么东西之前,最好不要再次使用。” “明白,” 李昂松了口气,“那昭冥的事情...” “你是说君迁子、猿叟、鬼锹他们所在的组织?” 山长沉吟道:“监学部其实已经嗅到了一些风声, 这些年来,一直有人在暗中招募那些游离于各国之外的强大修士。这次终于浮出了水面。 我会让人调查下去,” 山长微微一顿,语气平静道:“没有人,能在挑衅学宫与虞国后,不付出代价便全身而退。” 第三百五十七章 送别 所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走在回到金城坊的路上,李昂依旧有些摸不着头脑。 除了需要将昭冥令牌上交,并且写一份详细至极、有关于与昭冥数次接触的书面报告外,学宫方面没有任何惩罚。 没有革除学籍,没有牢狱观察, 甚至连李昂预想中,需要将墨丝、须弥沙漏等异化物,上交给东君楼,用以研究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李昂咂了咂嘴巴。 墨丝极为特殊,连秽暗虫都能困得祝 而须弥沙漏,更是佛祖法器。就算时之砂彻底耗尽,无法使用,其潜在价值也远在寻常异类之上。 按理来说不应该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才对。 难道山长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情报? 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李昂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径直向金城坊走去。 先是墨丝失控,再是亲眼目睹好友们身死,又利用须弥沙漏力挽狂澜, 短短一天时间内,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 清晨醒来时,李昂稍有些诧异地发现,长安报刊竟然正常刊印,并且刊登了有关于昨晚乞巧节火灾的官府通告。 朝廷的说法,是魔教策划的这起袭击。 他们通过笼络、贿赂、威胁、利诱收买等方式, 掌控了一部分的城门守卫、低阶官吏, 让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将巨齿鲸油以砚台、煤块为伪装,分批次送入长安城, 在通过工匠,将鲸油混杂进焰火当中,制造了这起灾祸。 魔教是个笼统的词汇,宽泛来讲,所有学宫不承认的前隋宗门余孽与现在的江湖门派,都可以被称为魔教。 其分支众多,数量庞大, 也确实会利用百姓、官吏,引发动乱。乃至利用异化物直接发动袭击。 因此不会有人怀疑这种说法。 ‘以前总听说各州府会用魔修袭击的借口。官吏腐败,导致州府仓库账面对不上,干脆一把火烧了仓库,谎称魔修袭击。现在轮到长安朝廷这么干了。’ 李昂摇了摇头,继续翻阅报纸,然后便看见了信修枢机即将带领使团返回太皞山的文章。 ‘这么快?’ 李昂一挑眉梢,按照原来规划,太皞山使团应该再多停留几天,等学宫举办完送别庆典后再走。 上次轮回中,信修枢机被秽暗虫近距离控制,最后生死不知, 而这次,信修枢机一早就被转移走了,甚至很可能不知道秽暗虫的存在。 难道山长已经将昭冥的情报转交给了太皞山?想联合一起对付昭冥? 李昂眉头微皱,若有所思。昭冥原本控制信修枢机自爆的计划,很可能会引发虞国与太皞山的冲突与战争。 如果双方能在新的威胁前,搁置争议,那确实是个好消息。 话说回来,君迁子、司徒豸、猿叟、鬼锹,光台面上的就有四名烛霄修士,昭冥之强可见一斑。 不过,他们幕后的组织者,是以什么样的理由,笼络这群桀骜不驯的烛霄修士?总不可能真的像鸦九说的那样,妄想改变世界吧? 李昂摇头盖上了报纸,报刊朝天,角落里刊印着方块大小的短讯——受火灾影响,兴庆宫龙池水源遭污染,需动工清污。 ———— 几天时间转瞬即逝,终于,学术交流正式结束,分别的日子到了。 各国使团来到金光门外,往马车上搬运返程行礼。 虽然虞国与周、荆等国关系微妙,但并不影响学子们的往来, 大半年的相处,也催生了不少友谊。再次相见,不知要等到何年。 有人折下路边柳条,含泪送别, 有人吟诵诗句,互赠礼物,约好一定维持书信往来。 “好了,送到这里就够啦。” 换回了来时服饰的伽罗,站在马车旁,吐着舌头,对前来送别的李昂众人说道。 “到草原上一定要写信回来哦。” 柴柴情绪复杂说道,“两国疆域辽阔,一封信大半个月也不一定能寄到,所以一定要多写信。 这是我给你买的做粥用的珍珠米,草原不方便种粮食,回去之后可能就吃不到了。 还有长安的酱菜,腊肉,甜点... 哦,对了,还有长安城的胭脂、香水。” 她掰着指头数着,用念力不断往马车上放东西。 伽罗看着车厢坐座琳琅满目的货物,哭笑不得, 其实吧...草原没有长安人想象中那么物资匮乏, 一直会有商旅将虞国货物贩卖到王庭,而且边镇上也有两国百姓聚集的集市。吃一些虞国家常菜还是没问题的。 伽罗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止祝 确实,两国疆域实在太过广阔,哪怕往来商旅再多,也不可能像生活在长安城里一样。 李乐菱邱枫她们也送上了临别礼物,双方拥抱了一下,都有些伤感惆怅。 这次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次相见。 “李昂,” 伽罗沉默片刻,鼓起勇气轻声道:“能陪我单独走走吗?” “好。”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柴柴那里听完了乞巧节的经过,知道柴柴以他的声线,说的那些羞耻话语。 虽然蛋疼,但也无可奈何。 二人沿着河岸默默行走,江水悠悠,阳光明媚,夏蝉恬不知耻地聒噪叫着。 “那个...” 伽罗轻轻开口道:“乞巧节那天晚上,我说的胡话,不要在意。” “啊?哦,嗯...” 李昂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迟疑着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才好。 “狼苑和学宫一样,要读七年的书才能毕业。” 伽罗歪着头说道:“下次见面,可能要在四年以后啦。到时候如果我来长安,可别认不出我哦。” “应该不会吧?” 李昂想了想,回答得不太确定,女大十八变,他还真不能确定。 “哼,你就不会说‘一定不会’嘛?我都要走了,都不能让我开心开心。” 伽罗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呆子”。 李昂挠了挠头,提起呆子这个称呼,他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是某个拿着棍棒的猿猴,和扛着钉耙的猪。 第三百五十八章 吃饭 “算了,” 伽罗撇了撇嘴,突然停下脚步,认真说道:“乞巧节那天晚上,应该不止是魔教袭击那么简单吧?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你们学宫的动向来看,貌似很严重的样子。 学宫树敌众多,你又是这一代学子里名声最大的那一个。说不定会有针对你的阴谋阳谋。 如果,如果虞国待不下去,你就偷偷跑来草原找我。” 她顿了一下,微笑道:“蛮荒有蛮荒的好处,草原宽广辽阔,藏几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好。” 李昂认真地点了点头,心底暗叹一声。 昭冥实力深不可测,这次袭击长安远远没有动用全力,只是试探而已。 自己已经暴露,大概率被昭冥列为敌对目标,往后行动,要更小心谨慎才行。否则就会为身边的人带来灾祸。 二人在河岸边静静站了一阵,李昂看着波涛汹涌的河面,伽罗则看着李昂。 昊天钟声响起,马车也装齐了货物,从路边平地走上官道。 “我该走了。” 伽罗望了眼马车,后退着挥手笑道:“有缘再见。” 世界苍茫,即便是能飞天遁地的修士,也无法缩短遥远路途。 “有缘再见。” 李昂站在原地朝着马车挥手,望着车辆逐渐缩小的背影。 突然, 哐啷一声,车辆门被猛地拉开,伽罗从车上跳下,飞奔过来,带着冲力抱了李昂一下。 “呼,” 伽罗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松开怀抱,朝李昂轻挑下巴,笑道:“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这样才对。 我走啦,保管好这个哦。” 说罢,她便潇洒地转过身,发丝飞扬掠过李昂笔尖,蹦跳着重新追上马车,跳向车厢。 只剩下李昂一脸茫然,手里还拿着一颗还残留着些许温度的、琥珀般温润的狼牙吊坠。 车队渐行渐远,直至与风沙融为一体,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 李昂拿着狼牙吊坠,慢慢走回城门, 厉纬注意到了他手里的吊坠细绳,疑惑道:“诶,这不是...” 砰! 杨域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免得他说出什么令人尴尬的话,抢先大声道:“糟了,假期作业还没完成,走,补作业去。” 说罢,杨域便架起厉纬,带着他跳上回城的马车。 李乐菱收回看着吊坠的视线,说道:“我们还要看望阎姐姐,先走了。” 乞巧节的风波没那么快过去, 阎萱以养病为理由,留在学宫观察, 而越王李惠,似乎也被山长交代了一部分实情。这些天基本没怎么在外露面,待在学宫里陪着妻子—— 前往湛泉进修要等到冬季,因此还有段时间可以留在虞国。 李乐菱、邱枫她们也乘上马车驶向学宫,城门处只剩下了李昂与柴柴两人。 “回家?” 李昂歪头问道。 “嗯?” 柴柴有些惆怅,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的朋友,突然远走,实在让人难以适应。 “那还是去吃饭吧。” 看她这样李昂就明白她心情不好,无奈摇头,拉着她登上马车,招呼马车车夫向城西最好的酒楼驶去。 ———— 周国边境,城镇,茶馆隔间。 中年儒士打扮的君迁子,正坐在桌后,随意翻阅着虞国的长安报刊。 在周国想要看到虞国的报刊,并不算特别困难——周国的商旅、官僚、理学爱好者、文人士子等,都会订阅,只不过在日期上要晚个几天。 “信修枢机匆匆带着使团离开长安,看来,连玄霄已经将昭冥的消息,转告给了太皞山。” 君迁子翻过报刊页面,漫不经心说道。 茶馆隔间的卷帘没有拉上,周围隔间都有客人、伙计, 奇怪的是,他们仿佛看不见这间隔间,听不到其中传来的“信修枢机”、“太皞山”等敏感词汇。 “弟子无能。” 坐在茶座另一侧的鸦九,低下头,恭敬道,“计划出了差错,被李昂所扰,没能借信修枢机之手,除去虞帝。” “李昂...” 君迁子合上报刊页面,抬头叹息道:“他是蒲兄的弟子吧? 呵,天下还真是小,当年蒲兄和我一同从洢州出来,一同考上学宫,一同担任博士。甚至还一同得到了在东君楼任职的机会。 他将机会交给了我,让我得以看清这世间的真相。” 君迁子怀念地摇了摇头,对鸦九说道:“不怪你,虞帝身边有高手护卫,没那么好杀,何况虞国的支柱本来就不是一个两个皇帝。 袭击失败,正好可以让虞国的视线转移,隐藏我们的真实目的——从兴庆宫龙池里拿走那件东西。” 君迁子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一块锈迹斑驳、刻有铭文的青铜碎片, 如果李昂在这里的话,一定能瞬间认出其铭文风格,与他在太原郡栖水村地下得到的青铜甗,画风一致。 只不过君迁子手里这块青铜碎片,要更加古老悠久,上面铭文扭曲歪斜,仿佛不是人类雕刻出来一般。 只是看上一眼,都能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收集了八块,还剩下五块。” 君迁子喃喃自语,收起青铜碎片。 “咳咳咳1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茶馆后方传来。 周围的顾客伙计,或者说鸦九的傀儡们,无视了那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凄厉咳嗽声,自顾自地干着自己的事情。 “君迁子1 猿叟沙哑吼道,“君迁子1 “看来他醒了。” 君迁子朝鸦九微微一笑,起身穿过走廊,来到了茶馆后院。 后院柴房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里面放着两根房梁柱子一般高大的玻璃容器——考虑到周国玻璃的价格与稀缺程度,显然是君迁子自己用术法制造的。 这两个容器,都灌注着七成满的墨绿色浑浊液体, 猿叟浸泡在一个容器里, 旁边容器则泡着鬼锹的脑袋——那颗脑袋的眼皮不断颤动,脖颈断面下方,垂着一连串模糊不清、形状诡异的血肉器官, 正随着墨绿色浑浊液体,而摇曳漂福器官中间还裂开了一道伤口,像是小了一号的吞噬巨口。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大灾 “二位恢复得不错。” 君迁子在玻璃容器前站定,微笑道。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猿叟用双手撑着容器内壁,让自己不坠下去,脸色阴沉不定道。 “自然是搭救。” 君迁子随意道:“连玄霄的剑,天下间没有人能挡得住,当时鬼锹只剩一个脑袋,庞兄你也被割了一半脖子,失血濒死,失去意识。 我只好通过昭冥铁片,将二位传回,利用秘法紧急救治。” “救治?” 猿叟脸色微变,抬起右臂,“你管这叫救治?” 他的右臂背面,长着葡萄般的赘生器官,既有肉瘤,也有囊肿、手指乃至耳朵眼球。 “多余器官,割了便是。就当裁剪指甲、剔除死肉。” 君迁子语气依旧轻松,“若无秘术,庞兄你现在应该已经在过头七了。” “哼。” 猿叟脸色难看,扫了眼旁边的鬼锹,“他怎么样了?” 君迁子随意道:“情况比预想中要好一些。鬼锹的烛霄修为,有大半都仰仗于吞食秘术。 肚子上的那个嘴,才是他的本体。 只要提供足够多的血食,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巡云,乃至烛霄修为。” 与异化物融为一体的魔修,生命力与恢复力普遍超出常人, 即便是没了身体只剩脑袋的伤势,都不是完全没有挽回余地——也难怪前隋修士会在相互杀戮中,集体陷入疯狂。 为求力量甘愿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归根结底,还是你徒弟的安排,和你给的情报有误。” 猿叟阴郁道:“连玄霄没有被信修枢机拖住,瞬间赶到颁政坊镇抚司。 而且一点也不像病危要死。” “连玄霄他寿命确实将至,二位可能是没有给到足够压迫,使其伤势暴露出来, 也没有直面连玄霄的勇气,才会节节败退。” 君迁子依旧淡然轻松,完全不在意猿叟的难看表情。 “放屁1 猿叟破口大骂,当即喷出一连串污言秽语。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周国方言。 “老师...” 鸦九欲言又止。 君迁子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示意鸦九不要插话,站在原地静静等待了一阵。 渐渐地,猿叟眼皮低垂下去,像是骂累了、精力耗尽一般,昏昏沉沉睡去,整个人悬浮在容器中间。 君迁子走出庭院,鸦九跟在后面,小声问道:“老师,猿叟的脸...怎么长在了脑后?” 她看得很清楚,泡在容器中的猿叟,身躯是背对着他们的,但那张猿猴般的脸,却是生长在头发中间,面朝着他们。 难道说当时君迁子在缝合伤口的时候,把脖子缝反了? “救治秘术的副作用,多长了一副人脸罢了。 刚才跟我们说话的,也算是猿叟。和正脸共用一个脑袋。 到时候两张人脸一起醒来,估计会争个你死我活,最后只能活一个。 但愿是原本的正脸活下来,否则以后他就得倒着走路了。” 君迁子随意笑道:“当然也可能是双方协商,一同活着。白天夜晚换个方向当人。 那我倒是有些好奇,他如厕时会面朝哪边。” 鸦九的思绪没有君迁子那么奇奇怪怪,她抿了抿嘴唇,轻声道:“上古秘术都是这么...这么...” “邪恶?” 君迁子摇头道:“什么是邪恶? 人类圈养家禽家畜,食其肉,用其皮。 寄生蜂将虫卵产在蜘蛛身上,令幼虫吸食蜘蛛血液,直至蜘蛛化为一张空空皮囊。 食腐虫在没有足够食物情况下,会将发育迟缓的幼虫杀死,分给其他幼虫。 自然万物天性便是残酷冷漠,邪恶一词只有人会使用。 上古时代,人们没有修行道途,便只好模仿那些最强大的异类。 这样环境诞生出的修行秘术,看起来自然会‘邪恶’一些。” 他顿了一下,表情古怪道:“虞国报刊上,将青蒿素称为有史以来救人最多的发明。 这说法并不全面。 昊天钟与昊天铃,才是救人最多的东西。 有钟声在,绝大多数异类便只能在山野荒原之中游荡,不能与人间产生交集。 秦末乱世时,天下的城池、乡镇、山村,所有地方的昊天钟全部失效,持续了十天。 十天过后,天下人口,十不存七。 如果钟声断绝一两个月,那天下间可能只有三成不到的人,能够苟延残喘活下来——包括修士。” 十不存三。隋末乱世恐怕也不过如此。 鸦九眉头紧锁, 君迁子见状笑道:“当然,昊天钟声断绝,最多让人类回到黑暗蛮荒的人神共居时代, 和真正的大灾相比,不值一提。” “老师,” 鸦九犹豫道:“真正的大灾,会是什么?” 跟随君迁子这么久,听他说过无数遍天灾将至,却依然不是很清楚灾难的具体形式。 洪水?天火?瘟疫?饥荒?永夜?寒冬? 君迁子沉默良久,抬头望向碧蓝天空,喃喃道: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你说,如果天塌了,人还能活么?” 天怎么会塌? 鸦九疑惑不解,她在虞国潜伏了这么长时间,每一期的理学刊物都不落下,理学水平可能不输于学宫学子。 她知道天空虚无缥缈,有气无质。 没有实体的东西,怎么可能崩塌压毁人间? 鸦九还欲再问,君迁子却从地上捡起了一只离巢迷路的蚂蚁,捧着它来到庭院躺椅中躺下。 “睡吧,睡吧。” 君迁子喃喃自语,在躺椅上渐渐睡去,而他手中的蚂蚁,也停止了爬动。 第三百六十章 书禁 假期结束,新的学期,新的课程表。 李昂走过监学楼外的林荫小道,掌心中一张符箓如泥鳅般翻飞舞动。 自从七夕节墨丝失控之后,他就有意控制自己不再滥用墨丝,转而将精力用于钻研符学与念学。 进步明显,现在他已经可以不用笔来书写符箓,而是直接通过念力,将朱砂粉末印在符箓表面,形成字迹纹路。 这算是符学的高级技巧之一。 大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即便一眨眼不到的时间都能够决定胜负。快一瞬成符,也就多一分生机。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郎朗宣誓声,从广场上传来,那是载乾五年新生们在举行入学仪式。 李昂从广场边缘走过,视线扫过那些朝气蓬勃的少年少女们,心中有些感慨。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来长安的第三年。天下在变,虞国在变,唯有每年夏季的学宫入学仪式,仿佛永远不会变。 “李昂师兄。” “日升学长。” 走在路上,不断有师弟师妹打招呼,李昂礼貌回应,经过垂云桥,右拐来到了藏书阁。 和终年阴寒的东君楼不一样,藏书阁为了保护书籍,在墙壁里安放了冬暖夏凉的禁制,刚走进其中就感觉凉意扑面而来。 “劳驾教习,我想去第三层。” 李昂踏过白石地板,来到前台,将带有监学部标志与自己姓名的玉质印章放在台上。 桌后的女教习,正一边全神贯注阅读着一本书籍,一边磕着瓜篓子。 听到李昂的请求, 她用念力拿起印章,沾了点印泥,印在藏书阁登记本上,然后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古香古色的铜质钥匙放在桌上,继续目不转睛地看书。 “多谢教习。” 李昂拿起铜钥匙,好奇地瞥了眼书页中的文字。 郡王!王妃已经吊在城门上暴晒三天了,还...还要继续吗? 她终于肯认错了吗? 王妃...王妃第一晚就已经死了。 呃? 李昂咂了咂嘴巴,这文风有种莫名其妙的强烈既视感。 长安兰陵报一直以来都引领着虞国女性文学的风潮,但过去兰陵报的小说故事风格,基本上都是深闺千金与失意书生、欢场女子与失意书生、狐仙鬼仙与失意书生。 造成这种现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故事作者,就是不得志的士子。 然而,前几年那位名为锦绛的匿名作者横空出世,以一己之力开创了十几种故事类型, 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师傅与腹黑傲娇女徒弟; 冷酷亲王与平凡农家女; 世家公子与刺杀他的女杀手; 火葬尝宫斗、甜宠、虐主、暧昧、校园、刑侦、修行... 这些元素被她融会贯通, 即便是李昂这样对兰陵报毫无兴趣的人,也会偶尔听到李乐菱、柴柴以及周边同学对故事情节的热情探讨,抽空去看了两眼。 不得不说...写的还真挺好。 在锦绛的带动下,老作者跟风,新作者涌现,兰陵报整体风格焕然一新,销量屡创新高。 御史台对此大为不安,多次弹劾,都不了了之—— 听李乐菱的说法,似乎皇后、后宫妃子、宗室贵女们都很爱看,甚至还在宫里举办了读书会,念叨着什么时候一定要见一见那位锦绛。 不过很可惜,锦绛从不露面,连送稿件给兰陵报、拿取报酬这些事情也是由小厮代劳。 长安贵妇们猜测, 从文字细腻程度以及对男女情感了解程度来看,锦绛是个女子无疑,而且应该是五姓七望这样大家族中的已婚女子,饱读诗书,平时又不能抛头露面。 并且没上过学宫——其文中对学宫的描述,多有差错。 这件事只是在李昂脑海中过了一下,他拿着铜质钥匙,登上藏书阁三楼,瞬间感觉空气变得干燥了一些,并且气海运转也变得滞缓。 这是藏书阁的禁制, 干燥空气,能隔绝食书昆虫。 而压制灵气流转,既能防止学生滥用术法,损坏书籍, 也能...封印这里的藏书。 李昂穿过一座座高耸书柜,轻车熟路地来到角落,将带有滑轮的、攻城塔楼一般的梯子,推到书架前方。 藏书阁禁制使用术法念力,因此只能用这种方式,拿取高处书籍。 李昂锁上滑轮,登上高高的梯子,在书架上挑选这次要阅读的书籍。 藏书阁的一层二层,对所有学生(包括新生)开放, 但从三层楼开始,就有一些被锁链锁住的禁书,普通学子无法借阅,只有向师长申请,得到批准后,才能翻阅。 “就这些吧。” 李昂抽出几本厚厚禁书,登下梯子,来到长条桌后,熟练地用铜质钥匙,打开上面的锁链。 那场七夕灾难后,山长只让李昂交出了昭冥的通讯铁片,与写一份报告,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指令, 甚至还给了监学部的印章,能够自由借阅藏书阁三四层的禁书,不需要有师长允许。 和李昂原先预想中,由监学部的人来调查分析墨丝来源的情节走向,大相径庭。 李昂困惑茫然的同时,也有些惊疑不定。 难道...自己被山长放弃了?不应该啊,且不说自己对学宫对虞国的贡献,单单墨丝展现出的异常之处,也足以引起监学部的高度重视。 他很想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但山长再次离开长安,不知所踪,很可能是去寻找昭冥的踪迹。 只能等山长回来的时候再试探问询了。 李昂摇了摇头,轻轻翻开禁书的书页。 书页字迹潦草狂乱, 开篇第一句话就是: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吗?想真正的...活着吗? 第三百六十一章 通灵 哈? 李昂一挑眉梢,又翻回去看了眼书籍封面的信息。 这本书成书于前隋武成年间,作者是隐世宗门招摇阙的某位长老。 好吧,可以理解。 李昂一下子就不惊讶了。 前隋宗门,特别是魔门,都有滥用异化物,甚至直接与异类融为一体的习惯。 这样做确实能提升修为,但也会使身心出现问题, 轻则形体畸变, 重则丧失理智,丢失自我,化为妖魔。 为了不沦为野蛮妖兽, 一些与异类融合的修士,会有写日记的习惯。 他们会事无巨细地写下自己的出身、家庭、人生经历、修行体验,每一天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饭,有什么感想。 这样一来,如果哪天异类开始侵蚀宿主的理智,还能够通过阅读日记,记得自己是谁。 那个以岐黄医术而闻名的隐世宗门篱花谷,甚至还会为魔修们专门解读他们自己写的日记,稳定他们的人格——某种意义上也算心理医师了。 “又是疯子写的日记么...” 李昂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当年学宫清剿宗门余孽的时候,顺便缴获了大量隐秘日记。 这些书里有些价值——毕竟是修士所写,记载了不为外人所知的宗门秘辛。 但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越是被异类严重威胁、精神状态堪忧的人,写日记的欲望才会越强烈, 其语句的逻辑也往往越混乱。 颠三倒四,前言不接后语,比意识流还要意识流。正常人阅读起来简直是一种折磨。 更别说这些隐秘日记,还往往夹杂了各个宗门独有的暗语、隐喻、谜语, 想要解读,还得先学习该宗门的习俗。 堪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学宫前辈们只好将这些日记统统封存起来,丢在藏书阁的角落里吃灰。有博士想要研究的时候再翻出来查看。 果不其然,这本日记也是如此, 在前几页还在讲述人生的意义,到后面就变成了精神病人的梦呓。 “隋国的穷人实在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点都不会变通。穷的吃不起饭为什么不能吃肉?家里没钱为什么不能把马车租出去?” “奇怪,为何我从坟墓中刨出来的古人,只有骨头没有肉?” “我今天发现了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原来古往今来,所有死掉的人都曾喝过水。看来水确实是种慢性毒药。” 后面又接连续了几页疯言疯语,随后便戛然而止——看得出来这位长老遭到异类侵蚀的程度在不断加剧,最后彻底丧失了理智,放弃了书写日记。 “感觉学宫把这么多魔修日记放在三四层的禁书一栏, 也有警告学宫弟子的意味在吧? 让学生们好好看看,和异类融合,会有多么悲惨的下常” 李昂叹了口气,合上书本。自己已经与墨丝融为一体,说什么都迟了。 他继续翻阅其他禁书,除了魔修的日记之外, 禁书类型还包括前隋宗门的疯狂秘术—— 比如将动物的皮剥下来,在新鲜状态下,覆盖在他人体表,就能使其暂时变成家畜; 将人塞进花瓶里,只留一个脑袋露在瓶口外面,使其承受巨大痛苦,而拥有某种冥冥中的预言能力; 又或者是未经完善、风险未知的符箓, 还可以是诡谲奇异、真假不明的异变故事。 刷拉,刷拉。 李昂一页一页快速翻阅,窗外阳光渐渐落下, 直到昊天钟声响起,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傍晚。 “呼——” 李昂舒展了一下筋骨,将今天所记下的笔记,放回到口袋, 再搬来梯子,将所有借阅来的书放回到书柜上的原本位置。 这段时间他基本每天都要来藏书阁一趟——山长感觉隐藏了什么,没有说出实情, 也没有让监学部的人帮忙调查, 只能靠李昂自己一个人,寻找搜集可能与墨丝有关的资料。 “今天又是收获稀少的一天。” 李昂心中叹了口气,将那本魔修日记放回原位,刚想从梯子上下来,就感觉心口一动。 不是墨丝在颤动,而是隐藏在墨丝之下的,那张通灵纸在轻轻震颤。 “嗯?” 他眉头一皱,通灵纸是他入学学宫不久后,从集市书店上得到的——原本夹在一本古旧的杜工部集当中。 这么久以来,通灵纸都安安分分待着,从未有过动静,直到现在。 李昂思索片刻,当时他已经跟山长讲过了通灵纸的事情,山长对此也没有表示, 因此李昂才继续将通灵纸、苦境莲等关键异化物,放在墨丝夹层中,带进学宫。 啪嗒啪嗒。 墨丝夹层中,通灵纸自发蜷曲,卷起一角,指向了某个方向。 李昂皱着眉头,望了眼藏书阁三层的输入口——现在已经到了放学时间,藏书阁里人很少,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 “...你要把我带去哪?” 李昂心底疑惑不解,却还是跟着通灵纸的指示,推动滑动楼梯,七拐八拐,来到一处阴暗角落。 这里放置着藏书阁借阅频率最低的书籍,甚至连魔修的疯言疯语都算不上,只能算毫无营养的文字废料。 比如前隋时期一些文人骚客自费刊印的诗集,地方豪族为了装点门面,自行编纂的族谱等等。 这些书能摆放在这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属于前隋史料,仅此而已。 “刷拉。” 李昂按照通灵纸的指示方向,指尖划过一本本书籍的封面, 最终在一本没有名字的书上停顿下来。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天书 这是? 李昂一挑眉梢,将那本被纤细锁链牢牢锁住的书,从架子上抽了出来。 书籍有小半张报纸大小,约四指厚,封皮呈黄褐色,触感平滑如玉,坚韧厚实,像是某种树皮纸。 由于锁链系得很结实,李昂看不到书中内容,只好拿起书本书本,走下梯子,将其放在桌子上,再用钥匙开启锁链。 伴随着咔嚓一声, 纤细锁链散落开来,李昂拨去链条,翻开书本封面。 这本书的作者,来历比招摇阙的那位还要大,竟然是太玄宗的长老。 太玄宗热衷于收集各类古物,钻研秘术,即便在所有隐世宗门中,实力都算得上最强盛的一批。 李昂快速翻阅书页,却发现书中内容被加了密,语句颠三倒四不说,还有大量晦涩难懂的图案线条。 “又是这种加密的手法。” 李昂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本书是太玄宗长老所写,因此藏书阁将其收录,但因为被加密过,难以破译,没人看得懂,所以将其丢到书架角落。 嗡! 突然间,胸口处被墨丝覆盖的通灵纸,更加剧烈地颤动起来,像是要逃离墨丝束缚一般。 李昂犹豫片刻,松开墨丝束缚,从怀中拿出了通灵纸。 通灵纸刚一接触到空气,便自行舒展开来, 嗖的一声,电射钻入书页之中, 原本褐黄发皱的纸张材质,瞬间变得平整白皙,和书页融为一体。 就好像,这张通灵纸,原本就是这本书的一部分。 沙—— 在吸收了通灵纸之后,整本书上的文字缓慢褪色,数息过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墨痕字迹。 当你翻开这本书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而你,不管你是谁,是修士还是凡人,你都已经被它缠上了。 笔迹潦草凌乱,书写者似乎是在情绪极其强烈的情况下,写下了这行文字。 十年前,也就是宣政一年,我与同伴在胜州的一座魔修坟墓里,挖出了这本书。 那个魔修名为血伶居士,原本是百年前一个快要饿死的普通流民,他不知从哪里获得了这本书,从此开始滥杀无辜,以人血人骨为祭,获取力量。在短短五年时间内,一跃成为北境大魔。各方势力都恨他入骨,几次三番试图联手追杀他,他却总能逃脱,甚至越变越强。 然后突然,销声匿迹。 他是被这本书害死的,死前和我一样,在书中留下了大量控诉。 这本书是一件异化物,它有两项能力。其一为献祭。 指甲,头发,肢体,血肉,记忆,寿命...使用者的一切,都可以献给这本书,而它也会给出价值相等的、你想要的东西。 可以是足以让人奢靡一生的金银财宝,可以是一本可登仙途的功法,可以是一篇能让人高中状元的绝世文章... 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都很难抵御这种有求必应的诱惑。一开始只是试探献祭,发现确实能成功后,便被贪婪驱使,不断索龋 但万事万物皆有代价,异变之间会相互吸引。每献祭一次,使用者必然会在将来,卷入到新的危险之中,被迫献祭更多。 这本书的第二项能力,便是抹除记忆。当使用者,试图毁掉这本书,或者用某种方式告诉他人这本书的属性时,整个想法都会被抹除掉。 我试过把它丢向悬崖,丢进深海,拿异火焚烧,都无济于事。它总能事先抹除掉我的想法,提前打消我的计划。 在得到这本书后,我便厄运不断,一次又一次遭遇危险,被迫使用它,向它进行献祭。 我失去了所有指甲,一条手臂一条腿,十颗牙齿,一些内脏,味觉,二十年寿命,我的生日,我人生的许多记忆——这是最糟糕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哪些回忆。 我沿着线索不断追查,发现在血伶居士之前,这本书曾经有过许多任宿主,凡人、修士。他们无一例外,都曾在各自领域名动一时,然后突然死亡。 献祭之书,许愿书,万灵书,天书,不管之前的使用者怎么称呼它,它都会带来不幸,或早或晚。 我现在已经达成了当年我的志愿,成为太玄宗的长老,但我宁愿那天,我没有从地下坟墓里,挖出这本书。 话语在此处,出现了大段空白,像是书写者在遭受巨大的煎熬。 此时此刻,不管正在阅读这些文字的人是谁,祝你好运,希望你能破除掉这死亡的诅咒。 话语戛然而止,那些凌乱文字,在停留了几秒过后,开始缓缓褪色。 万灵书... 李昂眉头紧锁,立刻放下书本,站了起来。 他已经翻开了这本书页,如果按照这些自己的说法,他已经被万灵书所缠上。 需要立刻向祭酒、监学部汇报。 意念刚刚在脑海中形成,便突然消散, 李昂站在桌前,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我要...干什么来着? 他环顾四周,这片角落空空荡荡,看不见除了自己之外的半个人影。 “...” 李昂有些疑惑地坐回原位,手掌刚一触碰到无字书籍,丢失的记忆便瞬间回归。 自己已经被缠上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开始了实验。 他先是用墨丝尝试破坏万灵书,失败,这个念头被瞬间抹除,而墨丝又不会去主动吞噬万灵书。 然后,他又试图在纸条上写下求助信息,准备留在桌上。 尝试再次失败,想法刚刚形成便自动消散。 包括释放术法,触发藏书阁禁制,引来监学部; 或者自残,让监学部注意到自己; 这些脑海中的想法,只要可能危害到万灵书,便会瞬间烟消云散。 甚至于,一直无往不利的墨丝,都没办法抵御这种效果——他试图让墨丝分身形成求助字迹,也一样失败。 李昂手掌按在书页上,沉默无语。 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放出了一件拥有修改意识能力的异化物。 第三百六十三章 师徒 以万灵书的状态来看,它无疑是被当做正常的前隋修士笔记,收藏于藏书阁中。 也就是说,它之前在被藏书阁检查的时候,没有表现出异常。 “有人曾经得到过万灵书,并且通过某种方式,撕下了一张书页,形成了通灵纸。直到我将通灵纸带来,将万灵书重新激活。 当然,也有可能是万灵书自己主动将一张通灵纸分裂出去...” 李昂眯着眼睛,飞快思索。万灵书以宿主的一切为食,绝非善类, 自己已经被墨丝寄生,没有精力去抵抗新的诅咒。 如果不能毁掉,那么能不能丢弃? 李昂试着将万灵书放回架子上,却发现只要自己的视线中丢失万灵书,那么再转头时,它就会重新出现在身边。 毁不掉,丢不掉,简直就像卡在牙缝里的牛肉丝一样。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心底烦躁,冷静片刻后,拿起万灵书,走到楼下大厅,询问管理员,“劳驾教习,我想查一查这本书的入库时间,和借阅历史。” “嗯?” 教习从杂志中收回视线,瞥了眼李昂手中的万灵书——一旦周围出现除李昂之外的人,万灵书就会变回魔修日记。 李昂带着监学部的印章,有查阅权限, “好吧。” 教习点了点头,拿起万灵书,走进隔壁房间。过了一会儿走出来,有些困惑地说道:“这本书的记录查不到。” 李昂皱眉问道:“怎么会?藏书阁不应该一切都有记录么?” 教习点头道:“是这样没错,不过藏书阁十几年前发生了一场事故,一些借阅记录遭到焚毁。可能这本书也在名单上。” 十几年前... 李昂瞬间反应过来,这个时间点正是君迁子叛逃的时候。 会是巧合吗?还是说这是某种阴谋... 李昂怀着疑虑,离开学宫,在晚霞照耀下返回了金城坊宅郏 刚一进门,就听见宋绍元、尤笑交谈甚欢,以及...蒲留轩的声音。 “老师?” 李昂惊喜看见,自己的老师蒲留轩,师母关丽姝,正坐在厅堂里吃着饭。关丽姝怀中,还抱着二人的儿子。 “你们怎么来长安了?也不写信说一声,我好去城门外迎接。” 李昂快步走入庭院,将装有万灵书的包裹,用念力放进书房。 “坐学宫马车来的,路途总共也就两天,比寄信还要快些。干脆就不写信了。” 蒲留轩微笑说道:“快坐吧,你师娘给你做了黄花鱼。” 饭桌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李昂和宋绍元同时离开的洢州,仔细算来已经有两年半了,回忆起在州学读书的时光,多有感慨。 蒲留轩微笑着讲述洢州这些年来的变化,由于李昂、宋绍元都考进了学宫,洢州州学算是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入学率明显提升。 宋绍元家之前开的酒楼,顾客络绎不绝, 李昂这个小药王神家的老宅,更是被洢州百姓小心看护,门口的落叶、积雪都有人主动打扫。 几人边喝酒吃菜,边闲聊着洢州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深夜。 宋绍元被尤笑拖回了家, 而蒲留轩则趁着妻子儿子去庭院观月的功夫,给了李昂一个眼神——宋绍元也是他在州学的弟子之一,但有些话,不适合当着他的面聊。 “老师,” 李昂用念力将房门虚掩上,皱眉凝重说道:“您突然来长安,是因为君迁子的事情么?” 之前蒲留轩说,他一家是乘坐学宫马车,紧急来的长安,连信件也来不及寄。怎么看都像是仓促行事。 “嗯。” 蒲留轩点了点头,“长安七夕节发生的事情,镇抚司的人已经跟我说了。陈丹丘祭酒担心有人会对我不利,所以让我先返回学宫。” 蒲留轩的用词是“有人”,而非特指“君迁子”。很显然,要害他的人不止一个两个。 “老师,您当年和君迁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昂皱起眉头,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问的问题。 “唉,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这也怪我,当初觉得君迁子已经死了,所以就没有跟你讲明白这件事情,平白多了这么多波折。” 蒲留轩苦笑着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你应该在居岫、山长那里听到过吧?我和君迁子都是洢州学子,同一年考进学宫,彼此引为知己。 他的符学天赋卓绝,年纪轻轻便达到巡云高阶。而他的理学天赋则更高,曾与苏冯齐名。被视为学宫未来的中流砥柱。 那个时候的他,是个很耀眼的人。” “耀眼?” 李昂一挑眉梢。 “没错,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什么困境也困不住他。我和他走遍了虞国的上百个州府,每到一地,就帮助当地百姓修建道路、桥梁、水渠,治理水旱蝗灾。” 蒲留轩慢慢道:“在外游历条件艰苦,我和他的最大乐趣,便是在忙完一天后,灯下夜谈。谈论着虞国与学宫的未来,谈论该怎么样,用自身才学,来改善虞国百姓的境遇。” 蒲留轩顿了一下,情绪复杂地笑道:“当时我们都还年轻,说话不着边际,有过许多疯狂想法。 比如,将十万荒山夷为平地,让天竺那边的潮湿水汽,吹拂进虞国西域,为荒漠带来降雨; 在黄河上游的黄土上,种满树木,以改善下游的泥沙淤积; 繁育成千上万的咫尺虫,每个州县、乡镇,都配发一只。来自长安的政令,一夕之间,即可抵达地方,削弱世家豪门在各地的影响力; 甚至还包括一些对朝廷有些大不敬的想法。” 蒲留轩莞尔一笑,李昂立刻心领神会——虞国民间一直有着“李氏与学宫共天下”的说法,但当历代天子、朝廷重臣都是学宫门徒的时候, 学宫真的还需要一位皇帝骑在头上,派遣所谓的“学监”驻守在学宫吗? 为何不...更进一步?索取更大的权力? 学宫中抱有这样想法的人,一直存在。不过无论是博士还是学子,都默契地不去谈论。 “可能天才都有些恃才傲物。排除掉有些高傲这一点,那个时候,他就是最标准的学宫优秀学子。” 蒲留轩说道:“直到有一次,我和他去十万荒山中考察。” 第三百六十四章 蚁巢 “君迁子最为人熟知的,是他在工程建筑上的成就。 但他自己,最喜欢研究的还是各类昆虫。” 蒲留轩脸上露出回忆表情,慢慢说道:“他为各种各样的昆虫着迷,入学第一年,他就用替理学刊物撰稿得到的稿费,买了一个一人高的玻璃柜,摆放在学宫宿舍里,观察里面的昆虫生态。 后来上农学课,他特意向老师申请,多要了一块农田,在里面种满了杂草, 放学时其他学生都去长安城吃喝玩乐, 就他独自在花园里,拿着大幅画板,哼着小曲,绘制昆虫图像。 蚂蚁,蜜蜂,蝴蝶,螳螂,甲虫,甚至绝大多数人讨厌的蜘蛛、蜣螂、蛾子。 当时我和他住在同一间宿舍,看着他每天制作昆虫标本,也耳濡目染地接受了不少知识。 比如蝉完全听不见粗钝的声音,只能听见尖细的声音; 白额高脚蛛温顺乖巧,对于人类而言完全是益虫——无毒,喜欢吃蟑螂、苍蝇、蛾、蟋蟀; 当蜜蜂蜂巢遭到马蜂入侵时,蜜蜂们会一拥而上,将马蜂裹成一团,靠热量活活烤死后者; 他经常跟我说,看似弱孝愚钝、无智的昆虫,远要比人们预想的聪明重要。 若没有分解尸体的蛆虫,消解粪便的蜣螂,我们的世界用不了多久便会被污秽填满。 若没有传播花粉的蝇虫、蜜蜂,我们的世界用不了多久便无花可开,无果可结,连粮食都种不活。 昆虫恪守规则,为了生存、繁衍,能做出人所不能的牺牲与努力。” 蒲留轩顿了一下,说道:“他很喜欢昆虫,同时也爱着虞国,爱着虞国百姓, 因此他才会在水旱灾害频发的时候,选择搁置爱好,投入到他其实没那么喜欢的工程建造当中。” 李昂若有所思,这些详细信息,只有从蒲留轩这个君迁子曾经的知己好友这里,才能得到——学宫早就清除了君迁子的学籍,并在所有纸质资料中,销毁了君迁子留下过的痕迹。 “说回到那次十万荒山考察,” 蒲留轩叹息道:“那时候我们刚治理好了一处水灾,又即将在学宫毕业,正是年少轻狂,志得意满的时候。 仗着巡云境修为,不顾学宫规定,丢下了荒人向导,偷偷向着十万荒山更深处探索。 结果,不出意外,我们迷路了。” 他一摊手,说道:“荒山越往深处,蛮荒气息就越重, 每颗树木都至少有三十丈那么高,树冠中密布着吸血藤蔓,树冠上方盘旋着成百上千只食人飞鸟, 草丛中隐藏着无数毒虫,一小滴毒液便足以杀死一整镇人, 溪水里盘卧着黄金巨蟒,身上花纹有若巨人独眼, 到处都是怪异到难以理解的异类。 由于天空被树冠遮挡,我们连外界时间过了多久都不知道,只知道在密林里徘徊了很久。奇景没看到多少,命倒是少了半条。” 蒲留轩拉起袖口,给李昂展示了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老旧疤痕,语气复杂道:“我们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荒山里, 甚至半开玩笑地约好了,如果谁死了,另一个人就有权处置其尸体,靠吃肉干走出去——这应该是荒山深处为数不多的可靠食物来源了。 恍惚间,我们发现了一座蚁巢。” “那座蚁巢由泥沙构成,足有四、五层楼那么高。 周围环绕着许多头受伤流血的、散发着强大气息的异兽。 如果按照学宫的标准计算,它们每一只都是一级妖兽,足以虞国掀起腥风血雨,攻破万军如入无人之境。 但是,它们只是警惕地看着彼此,就这么静静地待在蚁巢周围,像是在...排队。” “我和君迁子被周围气势震慑,不敢动弹,待在原地仔细观察。却发现异兽们轮流走近蚁巢,跪倒在地,任由成群结队的蚂蚁爬上它们的身躯。” “蚂蚁吸走异兽体表的脓血,用天然丝线,缝合异兽的伤口,甚至还会为异兽清理掉身上的污物与寄生虫。整个过程寂静无声,整齐有序。” “我和君迁子这才意识到,这里竟然是荒山的‘和平区’。异兽们与蚂蚁达成了协议,蚂蚁为异兽提供医疗与卫生服务,而异兽们则要保障蚁巢的安全。 弱小的蚂蚁,与强大的异兽,达成了协作。” “当我和君迁子走近蚁巢时,蚂蚁们也爬上了我们的身躯,它们缝合了我们身上的伤痕,清理身上的小虫,甚至还提供了干净的蜜水。” “我为眼前奇景而感慨赞叹,而本来就喜爱昆虫的君迁子,则注意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这座蚁巢中栖息着的、数以百万万计的蚂蚁,并非同一种族,而是包含了三百余种蚂蚁。这很罕见,在君迁子的认知里,蚂蚁之间通过气味交流,不用种类的蚂蚁不彼此厮杀都算好的了,更别说同住在一起。” “此外,他还注意到,蚁巢中不同种类的蚂蚁,来自于五湖四海,每一种蚂蚁都有自己的分工定位。” “原产于南海的切叶蚁,在荒山树林中,切下叶子,用叶子来种植菌类,喂养幼虫; 原产于中原的大头蚁,负责建造巢穴,清理巢穴中的碎石细沙; 原产于天竺的织工蚁,负责吐出丝线; 原产于西域的蜜蚁,负责储存蜜汁;” “这令君迁子无比惊讶,更让他吃惊的是,蚁巢中生活着一种原产于无尽海、两百年前才被学宫科考队带回中原的黑色臭蚁。” “这种臭蚁,有着非常发达的气味器官,能分泌出不同气味,来表达不同意思。这你应该在异兽分类学的书上看到过,率先发现这种蚂蚁的杜尔博士,称其为‘最聪明的蚂蚁’。 在他将臭蚁带回虞国之前,陆地上绝对没有过这种蚂蚁。 而它们在巨型蚁巢中的定位,则是头脑——臭蚁们平均地散布在蚁巢各处,分泌不同意义的气味,指挥协调所有蚂蚁。” “君迁子根据蚁巢的体积、工蚁的建造速度、土地下方蚁巢延伸深度,确定这座蚁巢历史不超过一百七十年。两者之间对应的上,因此,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人的航海与探索活动,将不同种类的蚂蚁,带到了荒山深处。这些弱小的蚂蚁,在人类国度都要苟且度日。一场暴雨,碾过的车轮,顽童浇下的水,都足以令它们的蚁巢毁灭。更别说在危机四伏的荒山深处。” “然而,当所有蚂蚁汇集在一起,它们之间分工协作,却足以令异兽为之臣服。” 第三百六十五章 忌惮 “缘,妙不可言。前隋历代皇帝们对长生的渴望,开启了延续至今的航海时代。无数船只在大海上航行,运送着货物与蚂蚁。在冥冥中救了我们一命。” 蒲留轩说道:“我与君迁子靠着虫蜜,最终走出了荒山密林。 这件事情永远改变了我们, 我感激于世间种种,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活着,不辜负此次幸运。 而他...他变得沉默了许多,经常独自思考。 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想法,还以为他仍恐惧于差点死在荒山中的经历,就把东君楼的职位让给了他,让他能有事做。 现在想来...当时他应该是在失望。” 蒲留轩苦笑道:“蚂蚁的个体无比弱小,作为群体又长期内斗、杀戮。 但当它们开始团结协作后,不过一百七十年时间,便能在危机四伏的荒山中建立起前所未有的蚁巢,找到一条生存道路。 而促成这种变化的人,反而无法实现。终日沉迷于对同类的仇视、杀戮、剥削中。 后来发生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他偷走了东君楼的几件异化物,杀死追击者,叛逃出了学宫, 我也因为替他做出保证,受到了牵连。” 蒲留轩捏着酒杯,将清澈酒水一饮而尽,淡淡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七、十八年之久,我认识的那个心系虞国、心系天下的君迁子,早就已经不在了。” 呼—— 一阵夜风刮过,将虚掩的房门吹开。 蒲留轩放下酒杯,起身说道:“时辰不早了,我跟你师娘还要去学宫,先走了。” 李昂也站起身来,问道:“老师您不住在长安城里?” “不了,以后都住学宫。” 蒲留轩沉默片刻,说道:“这样,所有人也都能放心些。” 他巡云境的气海被封,在洢州默默无闻待了十七年之久,是平了君迁子叛逃的连坐之罪。 但君迁子无父无母,这一生最让他看重的人便是蒲留轩。监学部让蒲留轩一家住在学宫,即是保护,也是监视。 甚至...必要时还能用来当做筹码。 李昂抿了下嘴唇,望着蒲留轩一家离开的背影,长叹一声。 “少爷?” 柴柴走进房间,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我没事。” 李昂摇了摇头,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第一学年考进学宫的时候,总能听到一些流言——自己和君迁子同样都是洢州人,同样无父无母,同样才能出众。 君迁子在人间无牵无挂,思索得太深,以至于走上歧路, 而自己... 自己和他不一样。 李昂轻轻拍了拍柴柴的手背,微笑道:“你先去睡吧,这里我来收拾。” ———— 学宫的第三学年,也被称为实践年。 这一年学年里,许多课程都多了一些新的内容。 农学课要求学生们在不使用任何灵力辅助的情况下, 靠自己的双手,种植更多的农田,并且饲养家禽家畜——按照农学博士牧长庚的说法,只有这样,学宫弟子才能认识到广大百姓的艰辛, 才不会在身居高位之后,将底下的人视如猪狗。 不少人叫苦连天,毕竟大家都习惯了用灵力代劳,干一切事情, 突然要亲自开垦、除草、播种、铲屎、施肥,实在让人难以适应。 炼体的学生们倒是毫不在乎——他们每天都要提着石锁环绕学宫跑两三圈,种田养牛这点运动量根本不算什么, 至于出入畜棚、给家禽家畜铲屎、气味很难闻什么的,炼体学生也表示不是问题——他们能憋气憋很久,完全不会被熏到。 虞律课程,则要求学生们去大理寺、刑部和长安万年县衙帮忙,处理积压下来的案件。 案件有重有轻, 既有邻里纠纷,家庭矛盾,入室盗窃,也有当地州府难以查明的杀人案件。 李昂听说,隔壁班级有三位同学,对于调查杀人案件表现出极大热情,甚至在课余时间,还会搭乘飞剑前往各州府亲自查案。 这三位分别姓福、姓柯、姓金,唔...总有一种奇怪的既视感。 兵学的课程内容也丰富了许多, 学生们要学习攻城、守城器械的建造与使用, 还要学习怎么与军队士卒配合,协同作战——修士是强大的,一道术法、一张符箓,便能抹消掉几十上百名精锐士卒的性命。 但修士本身同样是脆弱的,一根流矢、一把尖刀,都能干扰施术,甚至致命。 因此在战场上,修士周围通常会配备几十人的防护小队。 这些人会穿戴最厚重的、能削弱术法威力的铠甲,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前者,为其争取施术时间。 另外,兵学还与算学、理学有了重叠, 一名优秀将领,思考的东西要比普通士兵复杂百倍千倍, 如何修桥铺路才能保障后勤; 如何安营扎寨才不会受到洪水、蚊虫袭扰; 如何编写密码,才能不被敌军破解; 相比第一第二学年,兵学课的互殴内容相比, 现在的课程无疑要复杂乏味得多。 不少同学都在私下抱怨,认为学这些东西没用,学宫又不可能把每个学子都培养成将军。 不过李昂倒是觉得,学宫可能真的是这么想的—— 每一名认真学习、通过考试的学宫弟子,都是优秀的将领、县官、御史、农官等等 如果皇帝哪天想要清扫世家,只需要从往届毕业生中,找出一些人来,便能瞬间填补世家多出来的朝廷空缺。继续维持着庞大帝国。 另外,低调回到学宫的蒲留轩,也在东君楼解除了修为封印,逐渐恢复巡云境界,并且得到了一份在藏书阁的工作。 虽然因为君迁子的事情,他暂时没办法恢复博士名誉,重新任课, 但至少比过去强多了。 符学、念学、国史、百兽... 李昂在繁重课程怡然自得,都快忘了万灵书这回事。 他还在为了墨丝失控而忌惮,只是将万灵书带在身上,一次都没有使用,甚至试探过。 就在李昂以为,这个秋季会平平淡淡过去之际,意外却主动找上门来。 第三百六十六章 机车 秋季中旬,一篇题为《灵气机车即将试运》的文章,迅速在虞国流传开来。 据文章所述,学宫苏冯博士的团队,已研制出一种由灵气驱动的机械车辆。能拖动比车身重许多的货物,以堪比奔马的速度,远程行驶。 而今天,便是灵气机车试运的日子。 长安以西,灞桥驿站。 作为出入长安城的交通要道,说是驿站,和集市也差不多。 十辆马车宽的道路两侧,分布着密集建筑,既有供商旅落脚休息的酒楼、邸店,也有消遣娱乐的瓦市、茶馆,当然最多的还是用来存放、转运货物的仓库。 “各位上客,冰镇醪糟。” 酒楼的胖掌柜,小心翼翼地推门走进三楼厢房,将木质食盒轻轻放在桌上。 房间中正在闲聊着的少年少女们,衣着华美,周身佩戴着金银玉饰,显然非富即贵。 寻常出来玩的长安衙内子弟,都会带护卫随从,少则数人,多则十几人, 像这样不带随从的,很可能是学宫弟子。 “麻烦掌柜了。” 李昂掀开食盒盖子,从里面取出瓷碗醪糟,分给同伴。、 见酒楼掌柜还站在原地,随口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酒楼掌柜回过神来,“呃没事,天气炎热,各位上客是否需要冰盆?” 所谓冰盆,就是将一大块冰放在两个嵌套的铜盆里,散发凉气,以降低室温。 “不用麻烦了,我们用这个就行。” 李昂摇头,随手拿出一张凉风符贴在桌上,房间里立刻吹刮起了凉爽微风。 果然是学宫弟子。 掌柜心中一动,一盆冰块的价格不过两百文,而一张听雨境高阶符师才能写成的凉风符,价格则高达两百贯。 能为了一时凉意,眼睛都不眨一下,丢出两百贯的人物,竟然还喜欢冰镇醪糟这种街头冷饮。 酒楼掌柜退出厢房,轻轻拉上房门,有些患得患失地咂了咂嘴巴。 总觉得这位小郎君的模样,和药王神庙中的雕像有几分相似,难不成真是名动天下的那一位? 掌柜一拍脑门,连忙小声让酒楼伙计,去邻居家借一张小药王神的画像来。 如果厢房中那位真的是李小郎君,那可得把今天装过醪糟的碗给收起来——小药王神用过的东西,能保佑孩童产妇。 “嘿嘿,日升你现在可是变成圣僧了啊,连碗都有人抢着要。” 杨域戏谑道:“以后你家有什么用坏的锅碗瓢盆、笔墨纸砚,可千万别丢,留着我带人上门来收。” “去去去。” 李昂翻了个白眼。 由于这些年世人卫生观念的进步,加之青霉素、青蒿素、大蒜素等新药物的广泛应用,儿童夭折率大幅度下降,连带着各州府由百姓自发建造的药王神庙也越来越多。 李昂自己倒是更希望,能少盖些庙,多建几所病坊,培训更多医师。 “来了。” 何繁霜抿了口醪糟,望向窗外。 只听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一座巨大的钢铁造物从街角缓缓驶来。 它有两人高,近三丈长,主体是圆柱体形状的锅炉, 锅炉上方顶着一根烟囱,其后方则是将蒸汽能转变为机械能的汽机,由汽室、汽缸、活塞等复杂部件组成,连接着车辆下方左右两侧各六个,共十二个驱动轮。 轮与轮之间通过连杆相连。 “昊天在上,” 厉纬倒吸了口凉气,差点被醪糟里的小冰块呛道,“这就是灵气机车?这么大?得用多少钢、耗费多少钱啊?” 钢?钢只是成本的一小部分罢了,光里面的灵气机主体,就花了学宫六十万贯。 李昂心中默默道。 尽管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但看到巨兽般的钢铁机械造物,出现于视线之中,仍不免激动难耐。 “大家小心着点。” 跟在灵气机车旁边的学宫理学教习欧致远,擦了擦额头冷汗,大声对同伴们喊道。 灵气机车实在太沉太重,会轻易陷进夯土道路当中,即便青石路面、水泥路面也无法承载。 因此只能由学宫的十几名念师,联手释放念力,托着它驶过街道。 大量来看热闹的长安市民跟在后方, 集市街道两侧的窗户里,也探出了乌泱泱的脑袋。 哐! 伴随着沉闷响声,灵气机车的车头部分,被放入铺设在灞水岸边的铁轨之中。 “上车厢!” 欧致远高喊一声,众念师将灵气机车向前推了一段距离,搬来六座装有车轮的铁皮车厢,通过车钩,两两相连。 数队力夫,将粮、油、布帛、茶酒等货物,从仓库中搬出,运入车厢之中。甚至还牵出了几头牛马,也蒙上眼睛,牵进车厢。 “这是在测试载重?” 酒楼上,纪玲琅眉头微皱道。 “嗯,灵气机车耗费颇巨,如果不能比马车车队优秀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李昂说道:“除了和马车车队比载重,还要比速度。” 正如他所言,灵气机车不远处的官道上,停放着三辆马车、三匹骏马——它们将作为对照组,与灵气机车对比。 “呼...” 一切准备完毕,苏冯博士站在车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缓慢而坚定地拉下了拉杆。 嗡! 灵气机表面的神煞云箓纹路,浮现璀璨流光, 剧烈热浪,在锅炉中生成, 水遇热汽化,膨胀蒸汽猛烈推动活塞,通过连杆、摇杆,转动机车车轮。 哐啷!哐啷! 伴随着规律响声,沉重车头徐徐前进。 围观市民们看到这庞大机械向前行进,不由得发出阵阵惊呼。 但惊呼中,也存在着些许嘲笑——同一时间出发的马车与骏马,早就狂奔疾驰,远远冲到了机车前方。 甚至于,在某座高楼上,前来观礼的朝廷大臣们也有不少皱起了眉头——这么慢的速度,别说和马竞争了,连骡子都比不过。 然而,嘲笑声并没有继续太久。 机车的哐啷声响愈发急促, 烟囱中喷发出滚滚苍白蒸汽,车头越来越快,拖拽着沉重车厢,沿着铁轨向前狂飙,径直超越了所有马车。 第三百六十七章 成本 灵气机车一往无前,很快消失在围观人士视线尽头, 没多久,马车与骑士便返回驿站,摇头解释他们彻底跟丢了。 围观群众立刻一片哗然,灵气机车快逾奔马,载重量更是远远超出。 人群神色各异,单纯来看热闹的长安市民一脸惊叹, 经营大宗商品买卖的商贾们狂喜难耐, 唯有人群边缘的车夫、力夫和船员们,有些惴惴不安,交头接耳嘀咕着,担心灵气机车抢走他们的工作。 过了大半个时辰,那标志性的哐啷声,再次从远方传来。 反方向驶来的灵气机车,带着滚滚蒸汽,缓慢减速,最终停下。 苏冯微笑着走下车头,招呼力夫们,打开车厢,从里面搬出货物。 围观人群看得清清楚楚,走的时候,车厢中装着的货物,是粮油米面、布帛茶酒, 然而回来的时候,车厢中装着的,却是一根根原木、砖瓦、药材、香料、鱼获等等。 更重要的是,还有一块潼关客栈的匾额。 人群惊呼起来,潼关距离灞桥足有八十余里,马车连走带跑,至少要花三个时辰,中间还得换马, 而灵气机车竟然只用了大半个时辰? 这么算来,从长安到洛阳,岂不是都能朝发夕至? 苏冯笑着拍了拍欧致远的肩膀,让弟子去检查车辆状况,记录数据, 自己则掸去衣衫上的灰尘,步履轻快登上一处酒楼。 楼阁中,皇帝、太子、宰相大臣们神情浮动,显然有一腔疑问。 “苏博士,” 虞帝沉声道:“灵气机车速度几何?可有损耗?” “回禀陛下,” 苏冯微微一笑,这些细枝末节,他早就在之前的奏折中写过,皇帝自然知道,只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说给大臣们听而已。 “灞桥距离潼关八十六里,来去一回,总路程一百七十二里,耗时五刻钟。其中有一刻钟,用于在潼关驿站装卸货物。真正行驶的时间,为四刻钟。 至于损耗,灵气机采天地灵气为动力,所用耗材,不过是机械磨损所要更换的零部件而已,几近于无。” 苏冯顿了一下,将尚书裴肃、中书令薛机等人的惊愕表情尽收眼底,继续说道:“这还是灵气机车没有满速行驶的结果。 满速状态下,灵气机车能开到每个时辰四百八十里。”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众人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这句诗词,千里江陵一日还?两个时辰足以! 这是真真正正的朝发夕至。 “载重呢?” 尚书仆射裴肃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能载多少的货物?” “车厢载重,取决于铁轨质量。方才行程中,一截车厢里装了不到一万两千货物。但在学宫锻造工坊中,我们试验过,最多能装八万斤。” 苏冯满意地看到大臣们脸上急剧变化的表情,补充道:“而这样的车厢,灵气机车一次能拉动六座。” 相当于能运四十八万斤。 在座大臣,大多都是从底层县官,一步步磨勘考核上来的。眨眼间便算出了一系列数字。 长安城足有三百万人,相当于三百万张嗷嗷待哺的嘴巴。一天要吃掉数百万斤食物。 每天驶入长安城中的马车、货船,络绎不绝, 整座城市如同一头永远填不饱的巨兽,汲取着四面八方的物资,一刻也不停歇。 以至于每天冬季,镇抚司都需要派遣修士,去轰碎渭河等河流上的冰块,来让船舶勉强通航。 如果能多几辆灵气机车,那么光靠这些车辆,都能够填饱长安人的肚子, 让悬在长安官僚脖颈上的这根绞绳,松上一松。 “成本呢?” 太子李嗣问道:“这么一台庞然大物,造价肯定不便宜吧?” “回禀殿下,灵气机车所使用的零件,极度繁琐复杂,寻常工坊无法制作,几乎只能用学宫的熔铁术、铸铁术才能制成。” 苏冯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厚厚一叠图纸,“灵气机本身,需要六十万贯。 而机车的锅炉、汽机、车架等部位,需要二十五万贯。铁皮车厢加上车轮,十万贯。 加上车上零零碎碎的座椅板凳等,造价超过百万贯。” “多少?1 即便做了一定心理预期,这个数字依旧远远超出了大臣们的预料。 一万贯就能买下一座长安豪宅,能打造一艘航海帆船, 一百万贯...发动一场小型战争都绰绰有余。 “这只是灵气机车本身的价格,真正的大头,在于铁轨。” 苏冯耐心道:“一根三尺长的铁轨,重约三十六斤,一组铁轨七十二斤。 今日长安的铁价,为一斤四十文, 也就是说,每三尺用铁两千八百八十文。 一里铁路,光用铁就要一千四百四十贯。如果要修到洛阳,六百里,总共需要八十六万贯。修到登州,需要三百四十五万贯。” 一连串数字,震得大臣们神情不断变化,特别是管理税收的户部尚书,更是脸色发白。 “...并且,这只是最理想的成本。” 苏冯像是无知无觉般,自顾自地说道:“现实中地形曲折起伏,遇到山脉需要绕路,遇到河流需要建桥。真正的铁轨道路修造成本,可能还需要再翻一倍。” “木轨不行么?” 有大臣忍不住问道:“我听说矿山转运矿石,都是用的木质轨道,最多包上一层铁皮。” “不行,” 苏冯摇头道:“木轨太轻太软,承载装矿的小车还行,承载不了大车。会有脱轨风险。” 太子李嗣深知苏冯性格,无奈问道:“苏博士,你身为灵气机车发明者,怎么不为自己的发明说话?” “呵呵,回禀殿下,因为不需要。” 苏冯微笑道:“灵气机车加上铁轨的成本,乍听上去过于高昂无法接受,但只要计算衡量一番,便能得出结论——它远远优于马车运输与河海航运。” 第三百六十八章 期望 酒楼厢房中,李昂随意解释道:“以虞律中,官府对民间船只、马队的雇佣费用来计算, 每百里每百斤的顺水航运,为一百文, 陆运为四百文。 一辆灵气机车,一次能运送四十八万斤粮食。 这个份额由朝廷承担,如果用船运,从长安到洛阳的成本为两千八百八十贯。 灵气机车加上铁轨成本为一百八十万贯,也就是说,只要灵气机车跑六百四十五次,便能赚回成本。 并且,灵气机车在两地之间来回跑,往返程时都能运送货物,相当于只需来回三百多次。” 李昂微笑道:“而如果不运货,改为运送乘客的话,盈利效率更高。长安去洛阳,走水路,二十人合坐一艘大船,平均每人要给两贯多船费。 灵气机车每天可以往返于长安洛阳两个来回,一次能拉十八节车厢,每个车厢能坐八十人。 即便每人车费设定为一贯, 一年时间不到,灵气机车便能实现盈利。往后都是净赚。” 对于这个数字,何繁霜和邱枫还好,没什么感觉, 而出身于商贾家族的杨域,差点把手里的醪糟碗摔掉。 算清楚成本与收益后,灵气机车便不再是浪费钱的玩物,而是一台创造财富的印钱机器。 “虞国许多地方其实并不穷,” 苏冯说道:“只是因为道路不通,交通不畅, 本地生产的作物、瓜果,难以运出, 同时外界的盐、铁等生活物资,又难以运进, 导致百姓生活成本变相提高,长久困苦。 而灵气机车与铁路,则能灵活、高速、大量转运人力与物资,令财富得以流通。” 包括虞帝在内的所有人,目光灼灼,飞快思索。 铁路的好处实在太大,既能缓解长安粮食压力,又能提高财政税收,还能增强朝廷对地方的掌控... 足以让朝廷下定决心,推平所有阻力。 更何况,还有军事方面的益处。 一辆灵气机车,一次能运送一千五百名士卒,以及他们的配套甲胄兵刃。多往返几次,便能在短短几天时间内,朝边疆运送数万大军。 过去行军的后勤压力,被无限缩校 可以说,铁路所到之处,便是虞国兵锋所向。 虞帝与宰相们对视一眼,再无犹疑,沉声宣布道:“修造铁路,将是虞国未来百年国策。” 唯一的问题在于,要让哪个部门去主管筹措。 铁路途径各州府,涉及利益庞大,环节众多, 修造、经营、管理、维护、税收,每一个环节,都需要大量的官僚、吏员, 乃至在铁路沿线巡逻的衙役差人——铁轨、枕木、碎石都是建筑材料,难免会有贼人盗龋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没有任何一个部门,能独立处理得了这些繁重事务。 需要新设一个机构才行。 虞帝思索着新机构的名字,问苏冯道:“苏博士,铁道修建速度能有多快?” 七夕异变,对长安城本身没有多大破坏,但却对人产生了深远影响。 为了预防再有人将巨齿鲸油之类的违禁品运入城中,城门卫增添了更多人手,对进城货物筛查更加仔细, 依旧难以避免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担忧魔教卷土重来。 朝廷迫切需要一件大事,来转移注意力,安定民心。 “回禀陛下,铁路修建速度取决于朝廷能提供的人力物力。” 苏冯思索片刻,回答道:“如果是长安到洛阳,长则数年,短则半年。” “这么快?” 骠骑大将军皱眉道:“以往修建一条官道,不是至少需要数年时间么? 怎么需要用到大量铁轨,可能还要翻山越岭的铁道,只需要半年?” “将军有所不知,” 苏冯摇头道:“以往修造官道,都是由各地州府,通过徭役,征召民夫。 虞律规定,每人每年需服一月的无偿劳役,不愿或不能服役者,可出钱雇人代役。 另外,宗室、贵族、官僚及其家属可免除劳役, 有功名在身者、孝悌者、生子服丧者等,亦可暂免劳役。 相当于,被征召来的民夫,都是贫苦百姓。 平时能吃饱穿暖就谢天谢地了,既无力气,也无动力。” 当着虞帝和诸多大臣们的面,批判各地州府劳役残酷、压迫百姓,怎么看都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 不过苏冯从来不在乎这个,他无视了大臣们的脸色,自顾自说道:“同时,修造官道,成本难以快速回收。 一些州府想收商旅路费,以收回成本, 但路费低了,钱财回拢太慢, 路费高了,百姓宁愿绕路,乃至走有老虎出没的危险山路,也不愿意多花钱。 种种因素,使得官道修造缓慢。 而铁路不同,收益明显,成本回收的效率肉眼可见。 只要朝廷下定决心,调用物力人力,完全可以大幅缩短修造时间——修士的熔铁术、铸铁术,能很快生产出合格铁轨; 裂地术、掘穴术,能挖开山洞; 土融符、土化符,能改变地形地势; 遇山开山,遇水搭桥。” 这才是修行之术的正确用法埃 远处酒楼中,李昂长长一叹。 小说话本往往着重于描述修士的飞天遁地之能,往往忽视了修士在生产领域的巨大作用。 术法,等于盾构机、车床、锻炉、抽水机、挖掘机、推土机、吊机、移树机...这些工程器械的集合。 “过去千年,修行之士,如过江之鲫。 两晋、前隋时期的宗门、世家,兴盛程度更是达到了顶峰。 但那么多修士,之于百姓又有什么益处? 只不过是换了一群又一群,为了利益自相残杀、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人罢了。 直到学宫出现。” 李昂轻声自言自语着,他望向窗外,看到那些敬畏望着灵气机车的长安百姓, 那些身躯被长久艰苦劳作损害、仍在担忧着工作被灵气机车抢走的力夫船员, 他拿起纸笔,在祭酒陈丹丘要他作为学生代表,给载乾五年新生们的讲话稿上,写下一段字句。 “世人常言,虞国富裕。但事实并非如此。” “在座每一名新生,你们通过了这场重要的考试,凭借足够的毅力、幸运、努力、聪慧,考上了学宫。 我希望,你们能明白,虞国的教育依旧匮乏,你们的高中学宫,意味着另一人的落榜。 你们今时今日能坐在这里,来源于虞国四万万贫苦百姓所缴纳的税款,他们依旧有人吃不饱穿不暖,每天光是活着都需要竭尽全力。 我希望,你们能在漫漫的求学道途中,仍能记得自己的出身,仍能记得百姓们的困苦,而非以人上人自居,将上天赋予视为自身努力,开始像那些你们曾经唾弃的人那样鱼肉百姓。 我希望,你们能在吹捧声中,不迷失初心,对昊天、对虞律仍心怀最朴素的敬畏。 我希望,你们都能向上走,做能做的事,发能发的声。” 第三百六十九章 洛阳 事实证明,当虞国全力运转国力的时候,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阻挡。 一车车的矿石从矿山中运送出来,工坊锻炉日日夜夜喷发着火焰,将铁水熔铸成钢,成千上万的民夫劳工,如蚁群般在山林间忙碌劳作,砍伐林木,开凿道路,铺就铁轨。 为了这项工程,虞国调用了海量资源,各州府调遣了超过十万名劳工,光工部就消耗了上万张等级不一的符箓,用以开山碎石。 学宫、鹿篱书院等学院,也派出了大量师生,以术法挖掘山洞隧道,在峡谷建造桥梁。 尽管随着工程逐渐推进,建造成本一翻再翻, 但一段铁路建好之后,迅速就能发挥用处,利用灵气机车将工坊中生产出的铁轨钢材,源源不断运往施工前线。 就这么边建边用,三个月不到的功夫,一条连接着长安与洛阳的铁路便已修造完成。 为此,朝廷在尚书省下新设了一个部门,与六部平行,统筹管理铁路事宜。没兴趣当官的苏冯最后还是被塞了个侍郎职位,爵位得到提升,跟着他的弟子们也均得到官职或是赏赐。 一条铁路当然不可能只有一辆机车在跑,学宫加班加点,紧急造出了两辆列车。它们将隔着一段距离,在铁路上行驶,于沿线州府设置的站点停留。既运货,也载人。 有了财政收入,铁路运营便不再是单纯的烧钱。朝廷很快又制定了新的计划,要在各州府广泛兴修铁路,直至铺遍虞国。 铁路沿线州府,聚集了更多的人力与物资,兴建起了更多的酒楼、茶馆、邸店、仓库、工坊,提供了更多的工作机会。 反过来,新兴建造的工坊,又能利用铁路,将商品卖往远方,继续扩建。形成良性循环。 ———— 秋末。 “如果说国家是一头巨兽,那么铁路就是它供血的血管...” 李昂提笔在书卷上写下一句话,转头望向窗外渐晚的天色。 此时此刻,他正坐在从洛阳驶回长安的机车车厢之中,对面坐着正在安静翻阅书本的何繁霜。 洛阳一直是虞国的东都,由于李氏皇族崛起于关中,对关东的掌控力较弱。在虞初时期,历代皇帝经常亲临洛阳,以加强对帝国东方的统治。 并且皇帝每次出行,都会带上大批宗室勋贵、朝廷官员、军队差人,乃至百姓商旅。这种习俗一直延续至今。 铁路建成后,长安洛阳交通变得更加方便快捷。李昂与何繁霜,作为学宫优秀弟子代表,去洛阳的丽正书院参观学习了几天时间,现在正要返回。 “嗤!” 车厢外传来蒸汽喷发声,列车缓缓停下,透过玻璃车窗,能看见灯火通明的停车站,以及站台上拿着大包小包,上下列车的乘客们。 这个时代出远门实在太辛苦了,骑几天的马,浑身筋骨都疼痛不堪,脸上头上都是灰尘, 即便坐马车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坐列车则截然不同,千里距离,朝发夕至,不仅速度快,还坐得安稳,不惧风雨。为此不少人都愿意多花些钱购买车票。 一些穿着制服的衙役差人,拿着铁皮喇叭,在站台上喊话,“列车上严禁携带燃油、燃具、火烛等违禁品,刀剑兵刃需要提前上交...” 站台之外的平地上,竖立着一个个小摊,售卖报纸、食物、茶水等。烟火气息浓郁。 恍惚间,异界记忆中那曾经喧哗吵闹的火车站,与眼前景象重合。 “在写什么?” 也许是被窗外嘈杂声响吵到,何繁霜从书本后抬起脑袋,淡淡问道。 “参观完洛阳的感想。” 李昂答道。自从墨丝失控之后,他也开始写起了日记,记录每天的心绪变化,谨防异化物改变自己的心智。 当然,绝对不涉及到异界记忆的部分。 “怎么说呢。丽正书院比我想象得古板一些。规矩更严。” 他顿了一下,随意说道:“听说十年前他们还分男女校区。” 丽正书院一行,体验谈不上好坏。那里的风气更像国子监,没学宫宽松自由。 而且当地学子们,接待李昂与何繁霜时,既有些许同龄人之间对优秀者的崇拜羡慕,也有身为东都洛阳人,不愿意让长安来客看轻的矜持骄傲,态度复杂而微妙。 只能说还挺青少年的。 “嗯。不过他们的理学、符学研究很有趣。” 何繁霜从桌上拿起一本刊物,说道:“特别是最近的神煞云箓。” 云箓,这种源于巫觋的古老符箓,现在被苏冯镌刻在灵气机的金属板上,是灵气机的核心。 自从苏冯拿出了改变虞国局势的灵气机车后,各方势力都在行动。 周国与荆国的间谍,紧锣密鼓地收集情报; 虞国地方州府,发动人脉,期望能影响朝廷,在当地修建铁路; 世家大族们,敏锐地感觉到朝廷推进铁路修建的坚定决心,都有些惴惴不安——一旦铁路修成,地方与朝廷的联系将变得更加紧密,世家大族的生产空间也将进一步压缩。 豪商与工坊主们,则积极联系,想要将灵气机尽快用于商业。无论是纺织、缝纫,还是造纸,冶炼等。 至于各地的理学学者们,也在努力研读为数不多的几篇论文,试图跟上苏冯的研究进度。 “你有什么看法么?” 李昂问道。 何繁霜是真正的天才,她在主修剑学、符学之余,还在钻研理学、算学、音律、丹青、诗词。 用报刊上的话来讲,博通经史,工诗善画。 特别是在算学与天文学领域。 望远镜发明后,所有理学学者都用它来观测星体,很快得出了地球在自传过程中环绕太阳旋转、月球不发光只是反射太阳光等结论, 并计算出了天体运行的具体轨迹,甚至还猜测,光也存在速度。 而何繁霜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 她用望远镜发现了木星的四颗卫星,经过长久观察,发现其中一颗卫星的轨道,接近于木星环绕太阳的轨道。 因此有时,那颗卫星会绕到木星后方,在望远镜中消失不见。 她记录下了每次卫星消失不见,又重新出现的时间, 最终发现当地球远离木星时,消踪、现踪时间之差,比靠近时长了七分钟(用苏冯钟表记录)。 将这个数字,代入到地球与木星的距离,便能模糊得出光的速度。 整个观测过程,耗费了她两年时间。 第三百七十章 家电 “符师将自身意志,融入笔墨当中,令天地灵气按照符箓的纹路运转,达成种种效果。 神煞云箓之所以被淘汰,是因为它的笔划单一,纹路简陋,效果与稳定性不如符箓。” 何繁霜拿出一张空白符纸,淡淡说道:“但符箓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符箓线条纹路越复杂,对载体——也就是符纸的伤害就越高。 一张符纸,往往不到三刻钟便会燃尽焚毁, 即便酒楼中常用的凉风符,最多也只能用十二个时辰。再之后便会纸张蜷曲,无法使用。” “嗯,确实很浪费。” 李昂点了点头,符学远比剑学、念学更耗费钱财, 一般的纸张无法承载念师意志,需要用到十万荒山特产树木的树皮纸,或者海兽的兽皮纸, 笔墨也得融入成分复杂的矿物,加进精金、山铜、朱砂之类的粉末。 稍有偏差,符箓的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学宫有一整个虞国供养,所有符纸自然是上等品。但那些无门无派的乡野修士,想搞到一张优质符纸,都得去鬼市购买,甚至自己制作。 “神煞云箓则不同,它对天地灵气的约束偏弱,如果将它刻在特制的坚固金属板上,就能够减少磨损。一道符术,长期使用。” 何繁霜淡淡道:“如果再想办法,降低云箓对金属板载体的损害,是否能够将载体的寿命,延长到五年、十年? 成本降低,也就可以惠及虞国百姓。” “你想把云箓板,做成家具?” 李昂立刻反应过来,长安城的权贵富豪,每个月都会购入大量符箓,比如维持家庭冰库的冻寒符、防止窃贼的警报符、驱赶蚊虫的清风符、加热饭菜的灼温符等等。为此不惜耗费成百上千贯。 这种行为,也成了长安权贵维持贵族门面的必需手段。 哪天耗不动了,立刻就会被上流圈子认为是家道中落,遭人耻笑。 “嗯。” 何繁霜点了点头,“一张符箓只能用三刻钟,而一张符板则能正常使用好几年。 成本下降后,普通人家也能购入各种各样的符板。” 灵气版本的洗衣机、热水器、电风扇、空调? 李昂愣了一下,原本以为何繁霜会和现在的理学学会一样,专心研究怎么小型化灵气机,制作灵气机驱动的马车,没想到她会想到家电... 不过这貌似也正常,能加入理学学会的,往往是家境富裕、有闲情逸致可以钻研杂学的有钱人士, 而何繁霜则不同,在她哥哥何司平考进学宫之前,她们家只是长安城外的普通佃农。小时候兄妹二人得靠替书店抄书,来赚取学费。 自然会比一些理学学者,更加关注普通百姓的生活。 “唔...原理上应该可行。” 李昂思索片刻,认真回答道:“不过符板一旦制作完毕,就会自动从周围汲取灵气,难以关闭。 这样用起来会不方便。” 想象一台永远关不上的电风扇、热水器,造成麻烦都算轻得了,万一长期使用,符板炸了怎么办? “也许可以在符板刻录之初,就设计好机关。” 何繁霜淡淡说道,“比如镂空符板中缺了一块,需要拨动扳手,将缺少的那块放到原本位置,使线条连成直线。 这样一来,想要使用符板时,就能随时开启。想要关停,即可关闭。 也就不用担心符板长时间运转,导致报废的问题。” 家电开关? 李昂再次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问道:“那灵气扰动的问题呢? 多张符箓放在一起,需要用到特殊介质,隔绝彼此之间的干扰。比如我们用的符盘。 如果一户人家里,使用了多块符板,那么这些符板在开启时,必然会彼此干扰。” 天地灵气如同水流,无所不在。两块大功率运转的符板相互靠近,很可能直接炸开碎裂。 就跟铀二三五一样。 “这也是我正在考虑的问题。” 何繁霜将书本放到桌子一边,认真问道:“你有什么办法么?” 我又不是哆啦a梦... 李昂揉着眉心,在心底默默吐槽了一句,自从解决了水毒疫病后,周围的人似乎都把他当成了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角色, 甚至朝廷新成立的铁路部门,都觉得自己协助苏冯博士发明了灵气机,派人过来询问自己的意见——虽然最后李昂还是根据异界记忆,给予了一些建议。 比如灵气机车的锅炉,要掺点铅,这样当锅炉温度过高时,铅就会自动融化,令锅炉泄压,以免于爆炸; 比如可以在钢轨上设置开关,来让灵气机车变轨; 比如如果灵气机车车轮的摩擦力不够,无法启动,可以在轨道上撒点沙子... 李昂认真思索了一番,不太确定道:“灵气扰动的问题,历代符师都没能解决。也许可以换条思路?” “换条思路?” 何繁霜眼睛下意识地眯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儿时抄书的经历,她的用眼习惯不是太好,眼睛度数有所增加。 “不让符板从天地间汲取灵气,而是设置一条缆线,利用缆线来传导灵气。” 李昂说道:“金银铜铁,草木玉石,所有物质都有灵气亲和度这个概念。 比如石头的灵气传导效率是一,银的灵气传导效率就是七,金为十,秘银为二十...” 当年李昂被奚阳羽判定为颅中断剑卦象,考不上学宫,为此被迫自己寻找材料,试图修补灵脉。这才有后来被墨丝寄生的事情。 “也许可以制作一台超大型的灵气机,专门从天地间抽取灵气。再利用银质,或者铜质导线,将灵气输送到千家万户,倾注到符板当中。 为了防止灵气外泄,可以在导线外围,裹上一层阻断灵气传输的绝缘物质。” 李昂说道:“就叫它虞国电...咳咳,虞国灵网。” 第三百七十一章 车厢 在虞国全境铺遍灵气网络的设想,还有太多问题需要解决。比如符板的制作成本,安全隐患,灵气线缆的传导效率等等。 李昂与何繁霜聊着符学内容,列车缓缓开动,站台的嘈杂人声向后方退去,窗外天色逐渐被夜幕笼罩。 和万家灯火的长安不同,郊外的夜晚几乎看不见一丝光亮,只有荒野上偶尔闪过的火把——那是为在铁路旁巡逻的差人所设置的照明灯。 哐啷,哐啷。 火车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声音,响亮而规律。距离长安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车程,何繁霜拿出纸笔,绘制符箓图案, 有些困倦的李昂起身,拿上茶杯,走出隔间。 在他的建议下,列车车厢各项功能设计得都很齐全。车厢之间通过自动挂钩相连,车窗是全封闭的,无法开启,车厢前后有热水器,利用列车锅炉的蒸汽来供热,另外还有用上了抽水马桶、分男女的单人洗手间。 李昂所在的车厢,位于列车末尾。由于往来于长安洛阳两地的显贵太多,列车往往会在夜间行驶时,加上一节。这节车厢相比于前排,也更幽静,有多余空间设置双人,或者四人的封闭隔间。 车厢走道中空无一人,两侧隔间的门框上放置着照明用的油灯。 李昂拿着茶杯走到车厢末尾,在水龙头处打了点热水,随后站在车厢门后,透过窗户凝望漆黑旷野。 回想起来,自己已经改变了虞国太多。防疟,病坊,药材,飞机航模,以及现在的铁路。 朝廷已经将兴修铁道,定为百年国策, 而在铁路沿线,无数家新兴工坊,正在如火如荼建造着——所有人都在期盼引进苏冯的灵气机。 五十年,甚至二十年后,整个虞国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沙沙—— 正当他凝视着镜子中自己的时候,体内墨丝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声,沿着骨膜舒展延伸,向着皮肤表面钻去。 李昂面不改色,用力攥紧拳头,依靠意志,再一次将墨丝强行压制了回去。 又来了... 自从七夕异变之后,墨丝的躁动一波接着一波, 很可能与自己境界达到听雨境高阶有关。 山长常年不知所踪,通过禁书寻找墨丝来源的计划又进行得不顺利,李昂只能竭力维持着体内平衡。 “喂,你看了今天的洛阳小报么?” “没看,怎么了?” 洗手间方向传来两个少年的轻快交谈声,貌似是洛阳显贵的家眷。 “上面转载了周国报刊对咱们这条铁路的评论文章。嘿嘿,朝廷只用了三个月不到的功夫,就建成六百里铁路,每天运送数以十万斤的物资,周国人都要吓死了,一边在报刊上说虞国铁路虚假宣传,不足为惧,一边紧锣密鼓地筹备修建自己的铁道。” “他们能建成?” “单纯的铁路估计能建,这东西就是枕木加上铁轨。他们同样有修士,没什么门槛。至于灵气机车...我前几天偷偷听阿耶、叔伯他们闲聊,他们都比较担心学宫,毕竟那里有不少来自周国的博士。” “你是说学宫走漏情报?” “不好说,不过我听到他们讨论什么灵气机,什么神煞云箓。那好像是很古老的符学,周国如果知道原理,未必不能在几年内仿造出来。” “那朝廷...” “只能见招拆招呗,反正历来都是这么回事。我们有什么好东西,周国荆国就跟在后面有样学样。总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脚下的这条铁道,死过人哦。” “呃?你是指...” “不是修造铁道的劳工。这次开山碎石、跨河搭桥之类的大工程,基本都有修士帮忙。各州府劳工没有死伤,为此陛下还大大夸奖了一番。我是说,死了很多山匪路霸。” “山匪?” “哼哼,别看长安洛阳的官道,修造得那么开阔,两地之间的广袤山林间,可一点都不缺少盗匪。这些人很谨慎,只针对过往的、没有背景的商贾旅人劫掠,得手一次,就躲进深山寨子里,逃避追捕。 以往嘛,各州府和他们都有潜在默契,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也不敢做的太过分,犯下骇人听闻的大案。 但这次不同,铁轨用的都是上等钢材,造价昂贵,万一少了一两根,机车甚至有脱轨风险。因此朝廷就派了镇抚司,趁着修造铁路的功夫,将六百里山林犁了个遍。” “犁?” “清扫所有山贼寨子。妇孺还好,有的能被送回老家。而犯过罪的,不管年老年幼,验明正身后,直接处以极刑,连流放琼州的机会都没有。 顺便将尸首挂在铁道两侧的火把架子上——以此警告所有窃贼,不要打列车铁轨的注意。 嘿,要论狠,那还是长安人狠。 六百里啊,列车试运的前几天,每走一里,都能看见架子上被食腐鸟啄食的尸骸,后来实在有碍观瞻,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听说前段时间,车上还有旅客,在睡梦中感觉到死去的山贼冤魂,用手掌抚摸自己的脸庞,在耳畔凄厉惨叫。 像这样,呜呜呜哇哇哇哇啊!!” 少年的声音突然抬高一截,吓了同伴一跳, 二人嬉笑打闹着,来到洗手池前洗手,这才注意到车厢门后默默站立着的李昂。 二人都是洛阳勋贵子弟,少不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看到李昂身上装饰,就隐隐猜到他可能是长安学宫弟子,立刻闭上嘴巴,恭敬地点了点头,端正姿态迈步离去—— 他们还想以后能考进学宫,不想在未来的学长面前留下不好印象。 李昂望着和自己考进学宫时相同年纪的二人的背影,不由得莞尔一笑,抿了口温热茶水。转身走回隔间。 何繁霜还在绘制符板图案,画着画着打了个哈欠。 李昂问道:“要不你睡会儿?到长安了我叫你。” 何繁霜摇了摇头,淡淡道:“难得有灵感,多画一会儿...嗯?” 她眉头微皱,望向漆黑窗外, 李昂也察觉到什么,正要放下茶杯的手掌微微凝滞。 哐啷,哐啷。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间隔,逐渐延长, 车厢正在缓缓减速。 但窗外,依旧漆黑如墨,看不见半点标志着站台的火光。 第三百七十二章 孤零 “车停了?” 李昂俯身靠近车窗。窗外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不对劲。灵气机车的车站,全都设置在临近城镇的站点处,到了夜晚必然灯火通明。 而行驶规范也要求驾驶员,不得在荒郊野岭停车。 “出故障了么?” 何繁霜放下画笔,站起身来,“我记得如果因为故障,被迫停靠,应该很快会有人到各个车厢通知才对。” “我去看看吧。” 李昂收回视线,转身走出隔间。 由于担心墨丝突然失控,这次去洛阳,他仍然让墨丝分身待在长安城东的山洞之中。并且也没派遣墨丝昆虫跟随车辆,因此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走道中的油灯忽明忽暗,李昂径直来到车厢门前,衣袖中甩出数根念丝,刺入门缝。 他深度参与了灵气机车的改进计划,非常清楚车辆的各个细节,比如车厢门里埋藏着警报符箓,一有人破坏车门,便会发出尖锐警报。 念丝一路延伸,轻巧避开埋藏得极好的警报符,伸入锁芯当中,一提一拉,将门锁开启。 咔啦。 李昂拉开车厢门,冰冷夜风呼啸着扑面而来。 走道中悬挂的油灯,散发出的弧形光亮太过微弱,只能勉强看清车厢下方的铺着碎石的铁轨。再远处,便是茫茫无际的杂草、灌木、山林。 “...” 李昂目光一凝,旷野被黑暗笼罩,这本不算什么,但车厢前方,竟然也黑黢黢一片,看不到斑点光亮。 难道... 他沿着踏板走下车厢,虚掩上车门,踩着满地碎石,来到车厢前方。 空空荡荡。 列车与其余所有车厢,全都不知所踪, 只剩下这节画着【第十九车】字样的末尾车厢,以及车厢前部,那孤零零的车钩。 被抛下了,或者说,被留住了。 此时,车厢中的乘客们也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走道两侧的一扇扇隔间门开启,不少拖家带口的乘客探头探脑,低声交谈。 “怎么回事?” “列车怎么停了?” “列车长呢?” 零碎低语声响起, 何繁霜眉头微皱,将画纸折叠,夹进书本,走出隔间,踏过走道。 此时,李昂也重新登上车厢,朝何繁霜摇了摇头,轻声道:“前面车厢不见了。” “意外?” “事件。” 李昂没有说“异变”这两个字,而是拿出一根怪模怪样的铁棒。 何繁霜问道:“这是?” “钩提销,固定车钩用的。” 李昂说道:“一开始苏冯博士他们用的插销式车钩,在我的建议下换成了分离式车钩,效率更高,强度更大。” 分离式车钩,也就是异界记忆中的詹式车钩。 当两个车钩相互靠近时,钩舌会受到撞击,发生转动,令里面的钩帖自动落下,将车钩牢牢锁住——有点像是人的两只手掌,牢牢握住彼此。 而如果想要分开,只需要提起车钩上面的钩提销,便能让车钩脱离。 “有什么东西在列车行驶过程中,拉开了钩提销,把我们丢在这里。” 李昂平和说道:“有可能是魔教,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来通知学宫。” 何繁霜立刻从腰带上解下一块藏在玉佩里的长方形镂空铜片,将灵气倾注进其中,试图联络学宫。 嗡—— 铜片震颤良久,始终得不到回应。 李昂默默看着何繁霜的尝试,他已经联络不上长安城东的墨丝分身,再一次与其余墨丝断开联结。 上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在伽蓝宗... 李昂能够肯定,自己以及这整车的人,已经被卷入了某种异变。心底不由得长长一叹。 为什么总是遇到这种事情,伽蓝宗那次时,七夕节那次也是。 异变之间会相互吸引的规则,要不要这么灵验啊? 吐槽之余,他也在急速思索。 会是谁干的? 昭冥?不,不太可能,山长失踪这么久,连灵气机车这么重大的事情都没有回来主持, 从祭酒陈丹丘等人的态度来看,很可能是在天下各地,寻觅昭冥线索,甚至在追猎昭冥众人。 此处距离长安,不过一百多公里, 昭冥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再对自己下手。 魔教或者前隋宗门余孽?他们有什么动机?学宫现在如日中天,如果列车发生意外,必然会引起学宫的强烈反击,撕毁以往默契。 被长安洛阳铁路影响到既得利益的什么势力? 亦或者,与车上某人有仇的谁谁... 李昂心思急转,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他望着走道中那些惴惴不安的乘客,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发生什么事了?” 熟悉的声音从车尾传来,一个穿着款式相似学宫服饰的身影,走出隔间,看见车头处的李昂与何繁霜,一挑眉梢。 “裴静?” 李昂有些惊诧地看着这位同学,“你怎么在这?” “去洛阳接我弟弟回长安。” 裴静稍侧过身,显出他身后牵着他的手,穿着华贵锦衣,表情怯生生的六七岁小孩,“在报上看到你们去丽正学宫交流,没想到会坐同一节车厢回来。” 他顿了一下,看到了李昂手中的钩提销,目光微凝,当即蹲下身,对他弟弟说了几句, 便将后者交给同一隔间的几名裴家护卫,自己迈步穿过车道,来到李昂前方,低声问道:“有人动了手脚,把这节车厢留在这?” “而且联络不上学宫。” 何繁霜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铜片,她的功课成绩遥遥领先,早就超过了三心二意的李昂,夺回了年级第一。监学部也很看好她,给她配发了昂贵的通讯铜片。 裴静没说什么,从腰带上解下一枚印章,将灵气注入其中——显然是裴家自己的通讯设备。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将印章收起,“我家也联系不上,有人阻绝了灵气通讯。” “夜晚会有列车员在各车厢巡逻,按照常规章程,他们应该能在一刻钟之内发现这节车厢失踪,马上派人来找。” 李昂说道:“车上还有其他修士么?我这里还有一些警报符...” 嘟嘟咚咚哐啷—— 没有任何征兆,极为嘈杂喧哗的鼓乐声突然从远方传来。 三人脸色微变,齐齐望向车厢门外。 但见,极远处,一支披红挂彩、锣鼓喧天的迎亲队伍,沿着铁轨缓缓走来。 第三百七十三章 新郎 鼓乐声嘈杂响亮,在旷野上空回荡,并且越来越近。 迎亲队伍由百余名男子组成,每个人都面带微笑,穿着彩色服饰,有的敲锣打鼓,有的举着火把。 火光影影绰绰,借着微弱光亮,李昂与裴静能隐约看见迎亲队伍中间,是一名骑着马,穿着红衫单衣、白内裙、黑长靴的新郎官。 绛公服。 李昂与裴静对视一眼,心底下沉。 绛公服即暗红色的公服,通常为品级较低官员所穿, 虞律规定,平民百姓结婚时,都能够穿比自己真正品级高一些的礼服,即“摄盛”,以此表明官府鼓励婚配的态度。 由于“摄盛”习俗,绛公服在民间是最普遍的新郎礼服。 只不过新郎官身上这件,似乎有些不太讲究——上面有鸾衔长绶的图案。 “迎亲队伍?” 视力没那么好的何繁霜这才看清,勾动手指,令右手手腕处的符盘弹出一张符箓,攥在掌心。 来者不善。 虽然虞国民间有着入夜迎亲的风俗,但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是铁路沿线,没可能有普通人经过。 车厢中的旅客们,也听到了那吵死人不偿命的鼓乐声,慌乱地挤进了走道,七嘴八舌议论询问。 “各位稍安勿躁!” 裴静立刻转身,朗声道:“在下是学宫载乾三年学子裴静,家父是虞国尚书左仆射。这二位都是我在学宫的同学。现在这节车厢稍微遭遇了点麻烦。 还请各位回到各自隔间,反锁隔间门,拉下车窗窗帘,敲响昊天铃。 无论听到什么响动,无论听到窗外,或者门外有什么声音,都不要打开房门,或者拉上窗帘! 我们会保护各位。” 能在夜晚坐进第十九节豪华车厢的旅客,往往非富即贵,自然知道一些关于异变的传闻,并且能辨认得出三人装饰确实属于学宫。 而尚书左仆射,加上裴这个姓氏,也足够有说服力。 走道中的慌乱声音骤然一滞,乘客们迟疑着回到各自隔间,按照裴静的吩咐行事。 “四郎?” 裴家的护卫们,抱着裴静那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弟弟,穿过走道,走上前来。 “你们带着七郎,也进隔间。” 裴静语速飞快对护卫们说道:“布置好警戒符箓,等下就算听到我的声音,也不要开门。” 说罢,他又看向护卫们后方一个穿着锦衣的老叟,对他凝重道:“万老,你留下来帮我。” “嗯。” 被称为万老的老者缓缓点了点头,他似乎是裴静家派来保护他的随员,周身没有半点灵气波动,就像个富家翁——除了十指有厚厚一层老茧,手背上满是老旧伤痕。 李昂奇怪之余又没那么诧异,距离学术交流过去半年时间,裴静也跟上了李昂与何繁霜的脚步,堪堪来到听雨境高阶。 这个等级还需要护卫,那就只能是巡云境的修士——烛霄境不可能。裴静又没确定要继承整个家业。 似乎是会意错了李昂的细微表情,裴静解释道:“七郎是我同父同母的兄弟,常年放在洛阳的外公外婆家,近期展现出修行天赋,遂让我带回长安。” 何繁霜眯着眼睛道:“天觉者?” “嗯。” 裴静点头。 那些年纪幼小、明明没有展开任何系统性修炼,却能够凭借冥冥天赋,影响天地灵气者,即为天觉。 如果说普通人修炼,需要像挖掘水库一样,发掘气海潜力, 那么天觉者的气海,很大程度上是先天就已经开发好了的。在修行初期的速度,远比普通人要快。 上古时期,天觉者层出不穷,在两晋时达到顶峰,但随着“纯血”世家渐渐消失,天觉者的出现频率越来越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实例了。 裴家能出这么一个,还真是罕见。 李昂瞥了眼关上的房门,没有再说什么,现在并不是谈论这个的时机。 “四位?” 一位穿着朴素袍衫的中年男子,走近过来,手中拿着一块腰牌,“在下是镇抚司都畿道判官,孙新知,是此次列车随行的列车员之一。” 列车员? 李昂扫了眼中年男子手中腰牌,上面的图案纹路没有问题,是镇抚司凭证。 裴静皱眉问道:“刚才怎么不说?” 孙新知解释道:“方才在下尚不知晓事件状况,担忧异变另有缘由...” 鼓乐声与迎亲队伍越来越近,打断了孙新知话语, 双方距离,只剩两百余步。 能清楚看见迎亲队伍中间,那位新郎官的模样。 长相英俊,嘴角带笑,脸上像是涂抹了太多脂粉一般,呈现出滑腻腻的质感。 “不能让他们再靠近了。” 李昂当即说道。来者不善,他们又不能挪走这节自重就有二十多吨的车厢,还得考虑里面的乘客,以及暗中还有没有其他敌人正在窥视。 必须想办法拦下对方。 李昂走下车厢,朝着天空高抬右臂。 咻—— 右手手腕处,许久未能出场的机巧弩重见天日, 机扩重重回弹,朝迎亲队伍上空射出一支包裹着符箓的弩箭。 轰隆! 符箓在半空中自行启动,形成浑圆火球,声势浩大之余,还掀起激荡气流。 迎亲队伍遭到气流吹刮,衣服烈烈作响,却没有一人停下脚步,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向着车厢方向进发。 咻—— 又是一发符箓箭矢在迎亲队伍上方绽放爆裂,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这些人就像没有察觉到巨光巨响、没有感觉到死亡威胁一般,自顾自地走着,不断缩短双方距离。 “我来吧。” 何繁霜两指夹住一张土化符箓,将其甩入风中。 铁道中使用了与皇宫城墙类似的材料,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术法效果,因此何繁霜的目标并非铁轨,而是铁轨旁边的泥地。 土化符落在地上,周围土壤立刻融化成泥浆, 李昂瞬间会意,释放念力,驱动泥浆覆盖铁道表面,堆积成一道斜向上的土坡,构成道路, 绕过他们所在的车厢,直接连接到后方铁轨。 然而,迎亲队伍踏过了倾斜土坡,无视新砌好的新道路,径直朝着车厢走来。 第三百七十四章 迎亲 “我们走。” 被裴静尊称为万老的锦衣老者,思索片刻后迅速说道:“阴人借道,避让为上。” 镇抚司判官孙新知,刚想问往哪走, 就看到万老双掌合十,锦衣衣摆烈烈作响。 磅礴灵力以他的瘦削身形为中心,向着周遭蔓延扩散,传播至车厢的每个角落。 “起1 万老爆喝一声,额头青筋微微暴起,竟然以雄浑念力硬生生托起了整节车厢,要将车厢搬出轨道。 车厢地板向上倾斜,墙上挂着的油灯也随之摇晃,将温热灯油洒在地上。 走道两侧的隔间中响起了乘客们的尖叫惊呼,从小接受的抵御异类的常识教育,让他们更加努力地摇晃昊天铃,驱逐恶祟。 好强的念力... 李昂后退半步,避开万老周身因为释放念力,而产生的阵阵不适感。 搬动重物不算什么,即便李昂自己,在墨丝加持下,也能用身躯力量撼动这节车厢。 但因为压强等于压力除以受力面积的缘故,如果换他来举,必然会对车厢本身造成伤害,不能像万老这么举重若轻,还不伤害乘客。 车厢一点一点脱离轨道,逐渐悬浮在铁轨上方,向着旁边森林挪去。 沙! 突然间,铁轨下方的一条条枕木中,钻出了无数双惨白手臂,死死拽住车轮与底盘, 将刚要脱离的车厢,硬生生拽了回来,砸在铁轨上。 轰隆! 沉重的冲击力量,直接令铁轨扭曲变形, 也让车厢本身剧烈震颤,木质地板与木门连绵断裂,玻璃车窗更是直接碎裂了大半,令冰冷夜风灌了进来。 乘客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车头五人来不及反应,便看到方才还在两百余步开外的迎亲队伍,如鬼魅般不断闪烁,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五十步, 每次眨眼,多达百人的迎亲队伍都会闪现接近,直至停在了车厢前方十几步处。 鼓乐声渐渐停歇, 披红挂彩的男子们,脸上挂着极为整齐划一、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笑容,手中火把的火光正随风摇晃。 裴静单手结成剑诀,腰侧沧海剑蓄势待发, 何繁霜眯着双眼,掌心虚握数张符箓, 镇抚司判官孙新知,将手掌伸入怀中,随时准备掏出什么东西。 双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就这么在夜风中凝视着对方,静止不动,如同死人。 或者,可以去掉“如同”这两个字。 李昂面无表情地凝望着迎亲队伍,这群人的笑容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身上的红色衣服,过于轻薄劣质了一些,像是纸扎, 最关键的是,他们的胸口毫无起伏,没有一个有在呼吸... 车厢中,由于车门破损,一些乘客察觉到动静,下意识地探出脑袋,看见了眼前一幕。 所有人脸色吓得煞白,哭丧着脸缩回隔间内,拼命摇晃昊天铃, 然而毫无用处——真正诡祟的异类,根本无惧这稀疏铃声。 被迎亲队伍簇拥在中间、穿着绛公服的新郎,咧嘴一笑,朗声喊道:“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1 车头五人脸色微变,绛公服新郎所说的,可不是什么山贼切口, 而是正经的,迎亲对诗! 就跟七夕节芙蓉园那场婚礼上,信修枢机念的长诗一样,都属于传统习俗,世人皆知。 民间娶亲,新郎带着迎亲队伍,明火执仗,来到女方家门前,大喊:“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1 而女方的亲属,也要对“不审何方贵客,侵夜得至门停?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朗,因何到来?” 双方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将对诗念完, 男方表明身世、地位、能力,对女方的爱慕, 女方表明矜持庄重,这才能够将迎亲程序进行下去。 在李昂看来,这既是陋习,又不算陋习。 从社会角度上来说,复杂繁琐的婚礼程序,对男女双方都是负担。能够在生产力并不发达的环境中,保障婚姻的稳定性,减小离婚概率——再结一次婚实在太累太麻烦了。 而从更深远的角度来说,这么一套传承自上古的迎亲程序,似乎也能像昊天钟、昊天铃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保护新婚夫妇,免遭邪祟窥视。 至于眼下, 这支鬼魅般的迎亲队伍,则用这种方式,表明他们压根不是正好在铁轨上偶遇, 就是奔着这节车厢来的。 李昂与裴静、万老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谁也没有开口。 别看这前来迎亲的百人,死气沉沉,没有任何灵气波动,看上去对于五名修士毫无威胁, 学宫和镇抚司有太多太多的案例证明,异类不讲道理, 也不会遵循修行界中,巡云境大于听雨境,听雨境大于身藏境的诸多“规则”。 异类的力量,就是规则。 见五人沉默以对,绛公服新郎仍然保持微笑,继续说道:“本是长安君子,赤县名家。故来参谒,聊作荣华。姑嫂如下,体内如何?” 李昂等人脸色再变, 在正常的迎亲对诗中,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在介绍新郎是长安人, 而是假托有长安户口,吹嘘男方家境优渥,和女方亲属们套近乎。 对方,直接跳过了对诗当中,应该由女方亲属询问的“不审何方贵客,侵夜得至门停?”这一句,强行推动迎亲对诗。 裴静只觉毛骨悚然,寒流从脊背淌过全身,脑海中不由闪过学宫异类学博士张谅,在课堂上讲过的话语—— “许多你们以为寻常的、不值一提民风民俗,都是千百年来,人们为了抵抗无孔不入的异类妖魔,而总结出的经验。背后堆满了因蔑视妖魔,而产生的怪异死法的无数污血。” 怎么办? 还没等他扭头望向其余人,绛公服新郎再次开口,以极快语速,迅速说道:“下走无才,得至高门。皆蒙所问,不胜战陈...” “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些话语的意思,无非是再三表明爱意,恳请女方亲属,请求高抬贵手,让新郎能见一见新娘。 五人非常清楚, 当对诗念完之时,便是新郎见到新娘,迎亲成功之刻! 新郎和整支迎亲队伍都是死人、死物,被他们接走的新娘,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裴静心思飞快转动,一边继续着沧海剑剑意,时刻准备翻脸,一边拼命思索学宫中教授过的民俗学、异类学内容,寻找生路。 在异类学中, 新娘,可不一定是指某一个婚约尚待履行的女子,也可能是指一个概念... 比如,全车人的性命。 其三百七十五章 君下 不能再犹豫了。 裴静眼眸中闪过一丝狠厉,手指剑诀缓缓划动,腰侧剑鞘中的沧海剑默默积蓄剑意,气机锁定了前方的绛公服新郎。 迎亲对诗很像一种仪式,一旦仪式完成,发生什么都不好说, 孙新知、万老、何繁霜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气机齐齐锁定住了绛公服新郎。 盲目攻击一个不知底细、种类,很可能要比己方更加强大的异类,是绝对的作死行为。 以学宫教导的处理方式,这个时候应该撤退到安全地方,躲藏并观察, 必要时甚至需要牺牲他人,来获取情报,弄清楚异类的“规则”是什么。 但无论是身为学宫弟子、自觉有义务救助虞国百姓的何繁霜。 还是亲弟弟就在车厢中坐着的裴静, 亦或者身为镇抚司判官的孙新知, 都不可能连尝试都不尝试,直接放弃抵抗,丢下满车人先行逃离。 “并是国中窈窕,明解书章。有疑即问,怎惜时光...” 绛公服新郎仿佛没有感觉到敌意一般,依旧坐在马背上,保持微笑。 正当他话音落下,准备开口,而裴静等人即将攻击之时, 李昂前踏一步,朗声道:“立客难发谴,展褥铺锦床——” 这句话是对诗中的下一句,是女方家属对男方的客套之语, 李昂声音洪亮,双眼死死盯住绛公服新郎。 对方,闭上了嘴巴,微笑着聆听着对诗。 有效! 裴静与万老对视一眼,心底一震之余,瞬间明白了李昂的做法。 异类的行动,往往遵循某种规则, 对方开口自顾自念诵迎亲对诗,是在己方没有回答的情况下, 如果己方也跟着念诵迎亲对诗,配合仪式,那么就能拖住对方! 李昂心底松了一口气,立刻拉长声音,放大字与字之间的间隔,“请——君——” 迎亲的流程格外复杂,这首诗的一问一答还要持续很久, 李昂见绛公服新郎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立刻放宽心,抑扬顿挫地念着“君”字,迟迟不肯收尾,并转过头,朝何繁霜用力摆了摆手。 “李昂暂时把他们拖住了。” 何繁霜会意,轻声道:“把人撤走,趁现在。” 万老沉默转身,再次释放念力,暴力开启走道两侧所有房门,将所有人移了出来。 并从衣袖中,射出十数根念线, 蜿蜒急速地穿过所有乘客周身的衣服,将他们如同糖葫芦一般串联起来。 乘客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尖叫哭泣个不停,还以为万老要害他们性命。 “别哭了!继续摇手上的昊天铃,不准停1 一名裴家的护卫,将裴七郎护在身后,厉声喝止乘客乱糟糟的哭声, 另一人则冲到列车末尾,一脚踹出,将本就因撞击而松松垮垮的后车门远远踹飞出去,自己跳下列车,踩在铁轨中间的碎石地上。 列车车轮依旧被无数双苍白手臂牢牢抓住,好消息是那些手臂似乎没有进一步动作,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眼看李昂还在摇头晃脑地念着迎亲对诗,拖延时间, 万老深吸了一口气,身形轻飘而起,飞过列车走道,托举着如同糖葫芦一般的乘客们,准备飞离车厢。 “嗯?1 就在万老即将带着所有乘客,以及裴七郎飞离此处之际, 他却看见那个先行跳下车的裴家护卫,身形颤抖战栗,脸上源源不断沁出冷汗,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诡异的东西一般,表情扭曲变形。 “嗬嗬——” 裴家护卫的喉咙中发出艰难喘息声, 在众人惊惧目光中,他的衣服迅速变色, 竟然从灰褐袍衫,变成了暗红色绛公服,上面绣着鸾衔长绶的图案。 他身下凭空出现一匹死气沉沉、没有呼吸的高头大马, 而他的脸,也在急速变化,变得和那位新郎——油头粉面,长相英俊,嘴角带笑。 就这么站在铁轨中间,微笑看着万老。周身没有一丝一毫灵气波动。 ?! 万老瞬间止住向前飞行的动作,下方那些被他拖着走的乘客们,受到惯性作用,变成了滚地葫芦,撞在车厢墙上、地上,连声痛呼。 这一撞,也中断了他们手中的昊天铃声, 最靠近车厢出口的几名乘客,衣角颜色立刻开始飞快变化,向着暗红色转换。 万老哪敢停留,迅速释放念力,将众人拖离列车出口,并以念力捡起满地昊天铃,继续摇个不停。 迎亲队伍,不想放他们离开! 万老表情几度变化,那个变化为第二个新郎的护卫,是裴家家仆——世家大族的家仆可不是什么没有人权的低贱下人, 其父母,祖父母,乃至再往前的几代,都是裴家亲信。 所有家庭成员也均依附着河东裴氏这颗参天大树,忠诚无可置疑,从小开始就磨炼筋骨,学习武艺,以保护裴家为天职。 哪怕放眼整个虞国所有军队,这些护卫都算得上百战悍卒,身上软甲,手中符刀, 周身血气足以屏退低阶邪祟。 然而这样的人,居然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死于非命, 甚至万老都没看清死亡的过程。 “新娘1 镇抚司判官孙新知疾声道:“迎亲仪式的主人公很可能是哪一位新娘,你们有谁认识他?” 孙新知伸手指向列车前方那个微笑着的新郎官,眼神扫过车厢走道中的所有乘客,观察着他们每个人的细微表情,试图从中找寻线索。 结果让他失望了, 乘客们看到新郎的表情,只有恐惧,没有那种突然看到熟人面孔的惊惧疑惑。所有人都没能认出新郎的身份。 “君——下——” 车头处的李昂,还在拉长声音,尽力拖延。他的气息很足,一时半会不担心换气问题, 但他也注意到了,每当他将字与字之间的间隔,拖得太长时, 车厢前方的新郎便会动弹下嘴唇,试图挣脱规则束缚,强行念对诗的下一句。 也就是说,并不能无限拖延时间,熬到天亮。 而按照迎亲规则,当女方家属念完“请君下马来,缓缓便商量”这句诗时, 新郎官便有资格从马上走下,打开宅门,寻找新娘。 第三百七十六章 纸人 怎么办? 裴静攥紧汗津津的手掌,心脏砰砰跳跃直欲炸出胸膛。 他身为河东裴氏嫡子,也曾跟着族中长辈去捕猎过异类,甚至去过无尽海外海,远远看见过那些平时生活在万丈深渊中、偶尔浮出水面的深海巨兽。 但,那些异类给他的感觉,远远没有眼前这支死气沉沉的迎亲队伍,来得诡异惊悚。 “没有办法了。” 孙新知深吸了一口气,踏步上前,走向走道中一个依偎在父母怀抱中的十六、七岁少女。 “你要干什么?1 裴静猛地反应过来,伸手拦住孙新知。 “婚约1 孙新知沉声道:“裴小郎君,这姑娘我认识,是洛阳永丰坊做丝绸生意的张家的女儿,今年刚刚与人订婚,过两年嫁出去。 这支迎亲队伍是来迎亲的,不交给他们一个新娘,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什...” 裴静扭头看了眼神色恐慌的少女,她父母正慌乱地将她护在身后。 裴静感到无比荒谬,朝孙新知难以置信道:“先牺牲虞国百姓,这就是你们镇抚司的作风?” 孙新知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低声喝道:“如果有其他办法,难道会我愿意这么做吗? 裴四郎,你也是学宫子弟,应该清楚要对付异类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死自己人,死其他人,几百年来镇抚司一直都是这样。” “你...” 裴静还欲再说,孙新知却抢先道:“我孙家四代为镇抚司效力,我的两名兄长都死于异类手中,连尸骨都未能取回,只能在祖坟再立两座衣冠冢。 你们大可以指责镇抚司残忍、没有人性, 但你们能够坦然指责,全建立在镇抚司如堤坝一般,为虞国拦住妖魔的基础上。” 说罢,他重重一甩裴静手臂,强行从那对中年夫妇手中拽过了少女,不顾对方挣扎哭泣,将她拉向车头。 也许是孙新知的举动,触发了异类规则,列车前方那位新郎脸上笑容更加明显,竟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红颜色的大方布。 这块布名为“蔽膝”,是蒙在新娘头上、防止他人看到新娘脸庞用的,某种意义上就是所谓的红盖头。 新郎拿出了蔽膝,意味着他愿意接受这位新娘... 何繁霜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幕,刚要迈出一步, 万老抢先爆喝一声,“够了1 他喝止住孙新知的动作,“还有机会,你们想想,按照迎亲仪式,男方刚进门时会遭遇什么?” 遭遇... 孙新知愣了一下,拉住少女的手掌不由得一松。 按照迎亲仪式,新郎下马后,会推门走进女方家中,女方亲属则能够趁此机会,大喊“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佯装殴打新郎,而新郎则不能还手。 李昂听到他们想出办法,心底松了口气,继续在车头拉长声音念着对诗,“下——马——来。” “你先放手。” 万老让孙新知将那位止不住哭声的少女放开,自己站到走道中间,瘦削手掌从蹀躞腰带上解下一根根藏匿好的念针,攥在手中,“成败在此一举。” 夜风料峭冷冽,铁轨两侧与夜幕融为一体的密林,随着寒风摇晃。 “好—好—便—商—量。” 当“量”字话音落地的瞬间,车头车尾两位新郎,齐齐从马上走下, 而万老也朝着列车前后,甩出无数根念针。 那些穿着红衣的迎亲汉子们,哼都没哼一声,便被念针贯穿脑门,整个身躯“砰”地一声,炸成干枯的碎纸片。 裴静的飞剑,何繁霜的符纸,孙新知的术法,紧随其后,跟着念针向前急掠,撕碎了无数纸人。 李昂也趁此机会释放念力,轰击着前方纸人,并继续拉上声音,念诵“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这句。 车头车尾的两位新郎,身形飘忽不定,如同不连贯的照片一般,竟然真的在躲闪他们的攻击,没有尝试还手。 数息过后,原本百余名的迎亲纸人,全部被清扫一空,地上到处都是红色纸屑。 但两位新郎,却总能避开几名修士的攻击。 “打——杀——无——” 久攻不下,李昂只能拉长音调,然而时限已至。 两名新郎的身形,瞬间停止闪烁,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他们威胁最大的万老与李昂。 ! 万老身躯一颤,只觉一股寒流直透心脾, 他下意识望向脚下,却看见自己双脚所穿的靴子,其样式、颜色正在飞快变化,从青靴,变为黑靴。 乃至裤腿,也在向着红色转变。 “嗬嗬——” 万老瞪着眼睛剧烈喘息,倾尽全力释放念力,将自己双脚从膝盖处硬生生掰断。 咔嚓! 鲜血四溅,洒在周围乘客们的脸上身上,引起更加激烈的惊恐叫声,那个先前被孙新知拉出来的少女抹了把脸上血污,直接晕了过去。 但... 万老的转变仍在继续,瘦削身形变得挺拔高大,苍老脸庞上的皱纹飞快消退,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万老?” 裴静只觉头皮阵阵发麻,轻声开口询问。 万老陡然睁开双眼,脸庞变为了新郎模样,微笑着开口道:“今宵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已闲;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须脂粉污容颜...” 他的断腿身躯向下降落,衔接上了立在原地的双腿,看不出一丝伤痕。 不止是他,加上车头车尾,三名新郎同时开口,齐声念诵下一段迎亲对诗——催妆诗。 这在迎亲仪式中意味着,新郎已经见到了新娘,下一步,就是将她接走。 “昊天在上...” 孙新知面露绝望,喃喃自语。 对方仅仅只是看上一眼,万老便被转化为了纸人新郎... “你怎么样了?” 催妆诗很长,何繁霜闪至李昂身前,一边快速询问,一边书写符箓,贴在李昂胸口,试图压制转化。 李昂身躯微颤,双耳耳鸣强烈,根本听不见何繁霜在说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站在原地,身上服饰的颜色不断流转,甚至于双脚肌肉都在扭曲抽搐,逐渐失去控制,变得像干枯纸张一般。 纸新郎的诅咒,沿着双脚一路向上延伸,所到之处,身体失去控制。 裴家护卫与万老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再这么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内心深处苦笑一声,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放开了墨丝限制。 嗡! 被压制了数月之久的墨丝,陡然苏醒,迅速沿着李昂身躯穿行,以更加凶猛的姿态,贯穿骨骼、肌肉、血管。 然后,迎头撞上了纸人诅咒。 第三百七十七章 婚约 李昂双脚如同数根一般牢牢扎在原地,纸新郎的诅咒与墨丝在他体内抗衡对峙,产生针扎一般的密集刺痛。 让他动弹不得。 “这东西至少是二级异类,仅凭我们的力量根本无法抗衡。” 孙新知疾声道,“幸好它还严格遵循着规则,不举行完迎亲仪式不会动手。该做出取舍了。” 万老身为河东裴氏的巡云境修士,连底牌都没用尽,仅仅只是被看了一眼,便遭到同化,比死了还惨。 裴静脸色几度变化,悬停在身侧的沧海剑喷吐着剑芒,显现着他的杂乱心绪。 怎么办? 他苦思冥想回忆着可能存在的生路,纸人新郎恪守着迎亲规则,在女方亲属假意殴打环节的时候,真的没有还手,是等到环节结束后,才突然暴起,杀死的万老。 接下来的仪式中,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环节? “别犹豫了!” 孙新知沉声喝道:“想想你的家人!” 裴静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刚好看见被护卫抱在怀中的、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 裴七郎年纪幼小,懵懂无知,只知道周围人陷入了危险当中,而一直对他很好的万爷爷也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纸人,不由得嚎啕大哭, 气海中本能逸散出的灵力,引得散落在走道中的玻璃碎片轻微震颤。 裴七郎是灵脉觉醒远远早于常人的天觉者,即便放眼整个学宫,二三十年也未必能看到一例。 但他的年纪实在太小,对于眼下处境毫无帮助。 三位纸人新郎的念诵声还在继续,见裴静犹豫不决,孙新知紧咬牙关,不顾乘客的阻拦,将那个洛阳少女从地上拽了起来。 “孙判官,求求你,我不想死,求求你——” 少女哭得梨花带雨, 她的父母也拼死阻拦,死命抱住孙新知手脚,嚎叫道:“孙判官,你别带走她,你把我们带走吧,求求你了。” “放手!” 孙新知身躯一震,荡飞了少女的父母,双眼通红道:“她不走,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踏。 何繁霜迈出半步,拦在孙新知前方。 “你也要拦我?” 孙新知咬牙道:“学宫弟子就像是温室里的花朵,你们老师难道没有教过你们吗?面对异类,只有糟糕,和更糟糕两种选项。 想要谁也不伤害、谁也不受伤,几乎不可能...” “不,” 何繁霜冷冷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个新娘,不够。” “嗯?” 孙新知愣了一下,转头望去,却看见由裴家护卫转化而来的新郎,与万老转化而来的新郎,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他们微笑看着自己,在念诵迎亲诗的同时,手中同样举着“蔽膝”红布。 “这...” 孙新知脊背一凉,三块蔽膝,意味着... “需要三位新娘。” 孙新知艰涩开口,环顾走道。 现在是深夜,乘坐列车前往长安的乘客,大多是拖家带口。所有旅客中附和年龄、尚未成亲的女子,只有两人。 不够... 孙新知内心被绝望笼罩,脸上表情几度变化,再次运转起气海。 何繁霜皱眉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杀人。” 孙新知咬牙道:“既然未婚女子只有两人,那就只能杀死车中的一个丈夫,让其妻子变成可婚配的寡妇。” 裴静不敢置信道:“你疯了?!” “我没疯!” 孙新知咆哮道:“死一人,救六十人,这在镇抚司的观念里很划算。” 说罢,他便低头扫视走道中的众人,无视乘客们的哭喊求饶声,寻找着下手的目标。 何繁霜深深看了眼李昂僵硬的脸庞,突然扭头,打断了孙新知与裴静的争执,“我去。” “什么?” 裴静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愕然道。 何繁霜淡淡道:“三块蔽膝,对应着三位新娘,不是么。” 裴静迟疑道:“可你还没有婚约...” “现在有了。” 何繁霜从手掌解下银质手镯,随手塞进李昂怀里,“这是我外祖母给我的,让我留着成亲时候再用。理论上符合信物的条件。 在异类学中,只要概念对应的上,那就可行。” 何繁霜一边说着,一边缓缓伸手,拿走了纸人手中的蔽膝红布。 而纸人也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只是突然闭上嘴巴,停止了念诵迎亲诗。嘴角微笑更加吊诡。 “果然,可行。” 何繁霜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对裴静与孙新知说道:“如果我没有估计错误,只要三位新娘戴上蔽膝,仪式就算完成了。 这辆车厢是被它困在此处,等到它离开、后,你们立刻通知学宫和镇抚司。 可能还赶得上来救走我们。” “我也去。” 身为裴家嫡子,裴静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靠让女同学去死,来救自己的命,当即踏出一步,试图夺过车头处纸人新郎手中的蔽膝。 然而纸人新郎身形一晃,如鬼魅般避开了裴静的动作。 “不行,只有附和条件的女子才能拿到蔽膝。” 何繁霜冷静道,她上前,从纸人手中夺走了第二块、第三块蔽膝红布,丢给其他两位不断啼哭的适龄女子,淡淡道:“孙新知没有说错,只有这样,包括你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才能有一线生机。 我会和你们一起上路。” “...” 李昂依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与纸人诅咒继续僵持。以前无往而不利的墨丝,这次终于遇到对手,每前进一寸都要消耗掉相当多的墨丝份额。 他竭力抽出一丝心神,将一根纤如毫发的墨丝,轻轻缠在了何繁霜的脚脖子上。 此时,三个纸人都停止了念诗声。它们从怀中拿出了三只纸扎的大雁,丢在车厢走道的地上。 丢出大雁,也就是【奠雁】习俗,是传统婚礼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一旦奠雁完成,就意味着婚约正式成立,无法反悔。 刷拉—— 三块蔽膝齐齐消失,瞬间出现在何繁霜三人的头上,将面容遮蔽。而她们也随之僵直不动。 仪式,完成了。 三名纸人急速沉入地下,静止不动的何繁霜三人也随之迅速下沉,眨眼间便穿过走道地面,坠入地下。 两名女子的父母家人如梦初醒,不断拍着地面,连声哭喊, 裴静以沧海剑气破开走道地板,刺向车厢下方的地面,却只能划开枕木与碎石,找不到任何踪迹。 纸人消失,李昂体内的诅咒力量削弱衰减,墨丝趁势大举反攻,夺回了身躯控制权。 来不及犹豫,他朝裴静大喝一声“通知学宫”,自己则朝地面甩出数张融土符,融化土壤, 并用念力笼罩全身,整个人跳入泥泞之中, 如钻头般向下钻探的同时,从怀中取出了那本万灵书。 第三百七十八章 寿命 墨丝凝结成钻头形状,在岩层中急速旋转、下坠。坚不可摧的锯齿,将所有挡路岩石碾碎成渣。 李昂被笼罩在墨丝形成的圆锥体之中,手中微光符散发光明,照亮了手中的万灵书。 被冷落数月之久的万灵书,仿佛也意识到了交易时刻已至, 摊开的书页中,墨迹如云彩般徐徐流动、变幻。 “我要知道安全救出何繁霜的办法,为此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李昂压低声音说道。 万灵书绝非善类,向它提出问题必须再三斟酌,精准无误,不给对方模糊回答的空间。 因此,李昂才没有问“怎么才能杀死纸人新郎”,或者“何繁霜还活着么”这样的问题。 听到李昂提问,万灵书墨迹流转,最终显现出一行文字—— 【三年寿命】 “成交。” 话音落下,李昂顿时感觉自己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流入到了万灵书中,整个人身心一虚,疲乏得像是连熬了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一般。 得到了三年寿命的万灵书格外满意,字迹再变, 【戴着蔽膝不要摘下,直到天亮】 不能摘下蔽膝? 李昂心中记住这条规则,合上书本,全力催动钻头。追逐着他刚才放在何繁霜身上的墨丝碎片的气息。 五百米, 两百米, 一百米, 终于,随着轰隆一声,墨丝钻破岩层,坠落到一条地下暗河之中。 这里漆黑无光,两侧岩壁向中间倾斜靠拢,与河床构成横截面为三角形的狭长隧道。 暗河的水位不深,才过小腿附近, 河水冰冷刺骨,借着微光符散发的光亮,能看见水中栖息着许多近乎透明、一指长的小鱼,一些高过水面的岩石上,还匍匐着十几只颜色纯白的蝾螈。 常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深处,这些生物的视力听力想必极差,即便李昂坠入河中,发出巨响,也没有被惊走。 李昂站稳脚步,抬起机巧弩,朝着隧道前方的岩壁射出十几根箭矢。 箭矢前段的蛛行符,将其黏在岩壁表面, 而箭矢末端的微光符,则散发光亮,共同形成一条光带,照亮暗河。 三具纸人新郎,就行走在河道之中。 它们的皮肤,以及身上穿着的暗红色绛公服,都变成了惨白色, 手脚四肢僵硬笔直,走起路来不再灵活,而是左右挪动身躯,一颠一跳着,向前飘去。 三名戴着蔽膝的新娘,仿佛无知无觉一般,踩踏着暗河的冰冷河水,跟在它们后方,向着黑暗走去。 踏! 李昂重重踩踏河床,一跃而起,脚底附着的蛛行符,牢牢吸附住光华岩壁,让他如同鬼魅一般贴着隧道顶部,向前掠去。 三具纸人听到响声,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来。 它们的面部五官变成了简陋单调的线条,贴在纸质脸庞上,看起来格外呆板僵硬,似人而非人。 三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凝视着飞奔而来的李昂。 无形无知的诅咒力量再次来袭,李昂脚下动作为之一滞, 他能听见自己的皮肤,肌肉,乃至骨骼,都在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声,正在向着纸人的材质转变而去。 墨丝! 李昂转动气海,从脊椎中延展出无数墨色丝线,笼罩周身,迅速消解诅咒力量。 同样的招式对圣斗士不能奏效第二次.. 李昂心中默念着这句台词,从腰侧抽出手杖,用力一甩,伴随着“铮”的一声轻响,手杖骤然延展伸长,变为三棱枪。 脚掌蹬踏岩壁,身形俯冲向下, 反射着熠熠寒芒的枪刃尖端,径直刺入一具纸人的面庞。 噗—— 纸人面庞被巨大冲击力硬生生压扁,整张脸凹陷下去,紧贴后脑勺,显现出枪刃的锋锐轮廓。 蹬蹬蹬。 纸人连退数步,在暗河中踩出片片水花,看上去笨拙僵硬的双臂,猛地抬起,牢牢夹住了长枪枪杆。 送你又如何? 李昂松开枪杆,身形借着向下俯冲的惯性,坠落到纸人前方,右手张开,扣住纸人头顶,将它重重掼进河水之中。 砰! 水花四溅,纸人在水下拼命挣扎,然而李昂的右手掌心之中,已经喷发出了青色火焰。 业火。 来源于憎恶、痛苦的罪业之火,即便在水下也能烈烈爆燃,灼烧着纸人那坚韧厚实的躯壳,一点一点撕开防御。 眨眼间,纸张就变得焦黑枯萎, 这具纸人仿佛知道即死命运一般,放弃了挣扎,右臂如攻城锤般轰在了李昂胸口。 砰! 李昂直接飞了出去,脊背撞击隧道顶部,砸落无数碎石,极为勉强地在空中重新掌握平衡,落入河中,稳住身形。 在有墨丝防护的情况下,肋骨还断了两根... 他默默抚了下生疼的胸口,如果换个同境界的其他修士过来,纸新郎这一拳怕是能直接贯穿胸膛。 看着是脆弱轻飘飘的纸人,下手居然比炼体的那群肌肉棒子还狠。 “呼...” 李昂忍着疼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控制脊椎中的墨丝延伸而出,将断裂的肋骨重新接好。 “一对二。” 他望着其余两具转过身来的纸新郎,冷冷说道,张开手掌,释放念力,将那根插在焚尽纸人身上的三棱枪收了回来。 六目相对,不需要任何言语, 两具纸人直接原地消失,一左一右闪烁至李昂身前,纸质手臂裹挟劲风,轰向他的头颅、胸口。 好快... 李昂后仰身躯,险而又险避开拳风,同时释放念力,拉着自己向后滑行,并抬起手臂,扣动机巧弩扳机。 咻咻咻—— 机巧弩快速射出一支支符箭,左侧纸人不退反进,抬起双臂挡在身前,正面迎向所有箭矢。 火光,爆炸,冻气,电流。 一张张听雨境的符纸打在纸人身上,待到火光散去后,纸人依旧站在原地,只是表面纸张变得焦黑无比。 听雨境的符箓无效,必须要用业火近距离焚烧才行... 念头刚刚升起,右侧纸人便再次闪烁袭来。 李昂抽枪上撩,枪刃划过水面,掀起道道涟漪,带着晶莹水珠刺入纸人腋下。 第三百七十九章 禁忌 没有温度的青色业火沿着枪刃喷发,灼烧着纸人躯壳,在暗河岩壁上投映出怪异扭曲的阴影。 河水中的半透明鱼群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争先恐后甩荡鱼尾,逃离此处。 眼看业火即将烧穿纸面,另一具纸人却穿过了符箭爆炸形成的火光,直接闪烁到李昂背后,一拳轰向李昂后颈。 来不及躲闪退让,李昂以攻代守,回拽枪杆,用枪身末端戳中纸人心口,配合业火喷发,将其逼退。 哗啦—— 水声再次响起,第一具纸人再次闪烁至李昂左侧,扑身袭来。 李昂眼角余光瞥见阴影,毫不犹豫抬起左手,倾泻念力,将自己向着右侧重重推去。 伴随着水花飞溅,李昂向右平移三米有余, 然而两具纸人交替闪烁,再次追逐而来——它们仿佛知道业火的危险,时时刻刻避开李昂的手掌与枪口, 一旦李昂有释放业火的动作时,作为目标的那具纸人便会闪烁离开,由另一具来缠住他。 两具纸人配合得默契无间,一点一点,将李昂逼向整条暗河最狭窄的河道。 到了狭窄地形,三棱枪便将无法施展。 李昂双眸闪亮,业火需要以强烈的负面情绪作为燃料,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自己身上,还有什么道具能够用来对敌? 苦境莲只能预测凶吉,任意门是能逃脱险境,但他冒着风险下到暗河,就是为了救走何繁霜她们。 “嗯?” 被微光符笼罩的暗河前方,只剩下了两个戴着蔽膝的女子身影... 嗡—— 水面被锐利剑气一分为二,一抹剑影撕开河面,破空而来,刺入一具纸人胸膛,将它狠狠钉在墙上。 哗啦。 水花四溅,一袭青衣、头顶戴着那块蔽膝红布的何繁霜,湿漉漉地从河水中站了起来,手中结成剑诀。 原来你刚才一直躲在河底?! 李昂心底松了口气,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别让它们的视线看到你,也别摘下蔽膝!” “明白。” 何繁霜的声音依旧冷淡,她挥手重重一划, 操控飞剑,在那具纸人胸口割开深刻痕迹。 尽管没有业火,无法真正杀死纸新郎,但也足以令纸人遭受重创,短时间内无法闪烁逃离。 有何繁霜在旁协助,李昂压力骤减, 他将念力凝聚于脚底,如冲浪般在水面上极速滑行,手中三棱枪掠过水面,划出半圆弧形, 抡圆了砸在纸人耳侧。 砰! 纸人重重飞了出去,看似轻薄的纸质身躯砸在岩壁墙上,砸出一个人形印记。 甚至那张线条单调的脸庞,都凹陷了下去。 这具纸人摇晃了一下脑袋,嗡的一声,再次闪烁消失, 出现在那具被飞剑钉在墙上的纸人前方,试图抽出长剑,救援同伴。 何繁霜目光一闪,疾声道:“把它们浸在水里。” 浸在水里? 李昂不明其意,身体先一步行事, 枪杆戳向岩壁,脚下贴着水面,像是没有摩擦力一般,借着反作用力急速滑行,掠向前方。 同时腰侧携带的几十根念针倾泻而出,每根针的末端,都连接着念线。 咻—— 念针飞快绕过两具纸人的手脚四肢,末端系着的念线,在念力作用下急速收缩,勒紧了纸人的躯壳,阻碍它们闪烁逃离。 两具纸人仿佛知道诅咒效果对李昂无效,竭力挣脱念线束缚,试图扭头去看何繁霜。 崩崩崩—— 在它们的蛮力作用下,一根根重金打造的念线硬生生崩断,抽打在岩壁上,留下深邃痕迹。 李昂手挥动三棱枪,重重插进暗河底部,固定自身, 左手拽住所有念线,在手上缠绕数圈,用力一拉。 噗通! 两具纸人同时坠入河中,视线划过暗河顶部。 那些坚固岩壁,在纸人目光作用下,竟然也发出了咔嚓咔嚓的脆响声,渐渐变成了白色纸张。 就是现在。 何繁霜,用指甲割破双手掌心,将双手刺入冰冷流水之中,搅动河水。 以血为墨,以河为纸, 冰河符。 流动的河水骤然停滞,树状坚冰急速蔓延、生长, 伴随着密密麻麻的冰面挤压爆裂声,暗河河段竟然全部冻结成冰,在微光符照耀下,散发着刺骨寒气。 依靠念力踩踏在水面之上的李昂,没有被冰河吞没, 而那两具被念线缠绕的纸人,则没能逃脱,肩膀以下的部分都被牢牢冻住。 只剩脑袋可以活动的纸人,挣扎了一阵,依旧被困在原地,呆板开口道:“今之圣化,养育苍生。何处年少,漫事纵横...” 把我当成劫车盗匪了? 李昂心中无语,传统婚礼,新郎接新娘回家过程中,会在路上遇到一些凑热闹的人,开玩笑地索要财帛,双方都要念诵对诗,新郎一方通常都会给点酒肉布帛,以求放行。 这两纸人还真是敬业,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演完全戏。 李昂踩踏冰面,将三棱枪对准了纸人的脑袋,喷发青色业火。 “急手避路,废我车行...” 在业火焚烧下,两具纸人的脑袋枯萎焦黑,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 “结束了?” 何繁霜将双手抽出水面,淡淡问道。 “还没,等我一下。” 李昂用三棱枪挖开冰面,用业火将纸人剩余部分焚烧成灰,这才放心,转头对何繁霜说道:“这下结束了。” 何繁霜点了点头,侧过身,对前方河道处,另外两位恢复意识、惊慌失措的女子淡淡道:“都过来吧,不要摘下头上的蔽膝。” 说罢,她转过身来,对走近的李昂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业火?学宫没教过吧?” 业火是不祥之物,被焚烧者会身形俱灭,通常与魔教联系在一起,学宫自然不会教授。 李昂翻了个白眼,轻声道:“你不也一样,血符之术,貌似也是禁忌哦。” 两人对视良久,嘴角同时上扬,声音重叠在一起。 “互相保密。” 第三百八十章 检举 两人了然地看了对方一眼,默契地停止了这个话题。 李昂走上前去,来到冰层边缘,用念力将两位少女从河水中拉了上来,“你们感觉怎么样?身体有不适吗?” 少女们双手环抱在身前,嘴唇发紫,哆哆嗦嗦道:“好...冷。” “拿着这个。” 李昂从符盘中抽出两张暖温符,递了过去,“另外,别摘下蔽膝。” 他转身看向何繁霜,“你呢?” 何繁霜刚才全身都浸没在冰冷河水里,从头到脚都浸湿了。 “我自己有。” 何繁霜从自己的符盘中抽出几张暖温符,贴在湿漉漉的衣服上,周身立刻冒起了温热雾气。 像是刚出笼的小笼包。 李昂迟疑道:“呃...不先把衣服拧拧干么?这样会着凉的吧。” 何繁霜整个人笼罩在雾气之中,淡淡道:“我身体好,没事的阿嚏——” 她猛地闭上眼睛,打了个喷嚏,透明的鼻涕飞了出来,垂在鼻子下面。 寂静。 李昂打量了一下在蔽膝下方荡来荡去的鼻涕,犹豫了一会儿,问道:“真的没事么...” 何繁霜强作镇定,抬手一抹鼻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没事的阿嚏——” 这次的喷嚏声更加响亮,盖在她头上的蔽膝差点都飞了起来,李昂连忙伸手按住蔽膝红布,不让它飘走。 “站好。” 李昂无奈摇头,运转气海,释放念力。 何繁霜乖乖站在原地,任由李昂念力攥住她的衣角,拧干衣服。 哗啦——哗啦—— 衣服拧干水分后,暖温符的效果就显著了不少,李昂又帮何繁霜拧干头发,再贴了张暖温符,随后才对自己如法炮制。 “嘶。” 他搓了搓冰冷的手臂,望了眼漆黑的河流上游,沉吟道:“这些纸人原本是要把你们带到暗河深处。” 何繁霜眯着眼睛,轻声道:“那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 李昂摇了摇头,“算了,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我们还是快回地面上吧。” 正所谓能力多大,责任多大, 李昂刚被万灵书拿走了三年寿命,自己体内还寄生着随时有可能失控的墨丝,一点也不想以身涉险。 “跟我来,出口在这边。” 他带着何繁霜三人,来到冰河下游的钻孔处。由于泥土塌陷,通道的许多地方已经被封堵住了。 何繁霜用融土符融化上方土壤,李昂释放念力,向上挖掘,并用念线缠绕在其余两名少女身上,带着她们一路向上。 向上挖掘可要比向下钻孔麻烦许多,李昂大概花了半刻钟时间,才从地下爬了出来。 “你们...” 裴静惊愕看着满身泥土的李昂,“干了什么?” “长话短说,说来话长。” 解释起来太过麻烦,李昂摇了摇头,拍拍身上泥土,将何繁霜三人从地下拽了上来。 天色渐亮,一轮晨曦穿过树冠,照亮密林。 何繁霜三人头上戴着的蔽膝,在接触到阳光的瞬间,便自行燃烧起来,形成没有温度的火焰,顷刻间湮灭成灰。 诅咒中止, 两名泪流满面的少女,擦去脸上灰尘,扑入了父母的怀抱。 李昂登上车厢,在隔间里找出了随身携带的药包,倒了些碘伏在何繁霜的手掌伤口上,并在上面缠了三圈纱布。 “等会儿如果有人问起来,” 李昂小声提醒道:“你就说这伤口是被念线割的。” “嗯。” 何繁霜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声道:“你之前在地下,提醒我别摘下蔽膝,难道你知道蔽膝红布在阳光下会自行燃烧?” “这个么...” 李昂不想,也不能告知何繁霜万灵书的信息,只好说道:“瞎猜的。唔,也不能说完全是瞎猜吧, 在禁书上看到过前隋时期的故事。 一个士子去长安参加科举,在路上遭遇暴雨,住进了一户富裕人家,并与闺中小姐私定终身。 结果那名士子科举没能考中,失意离开长安后,仍受到了那户人家的热情款待,声称要招他作上门女婿。 士子说要先经过父母同意,但耐不住女方家长的再三要求,最后还是在当地大张旗鼓地举办了婚礼,随着迎亲车队,返回家乡。 车队开出一段距离后,戴着蔽膝的新娘告诉新郎,她已经死去多年,现在是鬼魂。 如果新郎能坚持到回老家举办完婚礼,仍不看她一眼, 那么她就能返回阳间,变成活人。 新郎震惊之余,还是答应了这一要求,一直没有偷看新娘。 直到车队停在了新郎家门口,新郎下车迎出新娘,不经意间看了眼蔽膝下方的面容。 结果刚刚还正常的新娘,瞬间变成了一具骸骨,腐朽骨骼从车中掉出来,散落一地。 而新郎不久之后,也惊惧而亡。” 前隋时期,这种没头没尾的志怪故事很常见, 有的真的是因为异类产生的异变,而有的则是魔教修士弄出来的人间惨案。 踏踏踏。 马蹄践踏声由远及近,一队镇抚司士卒赶了过来, 与他们一同到来的,还有划破天际的飞剑——学宫剑学司业崔逸仙也来到了现常 “你们...” 崔逸仙从天而降,落在车厢前方, 他看了眼灰头土脸的李昂,复杂道:“又碰上异变了?” “嗯。” 李昂无奈地点了点头,从地上捡起三只纸扎的大雁,递给了崔逸仙,简要介绍了一番事情的经过。 何繁霜、裴静、孙新知等人在旁边补充。 “...” 崔逸仙听完陈述,闭着眼睛思索了一阵,突然睁眼道:“地道在哪?” “车尾那边。” 李昂指了指地道方向,说道:“暗河那里还有我留下来的微光灯带,当时三具纸人,是朝着逆流方向前进,我怀疑有什么东西在暗河更深的地方。” “好。你们在这里等会儿。” 崔逸仙轻拍剑鞘,身化剑光,坠入地道之中。 裴静立刻转头,对孙新知冷冷道:“孙判官,等到返回长安后,我就会向镇抚司检举,说明你方才的所作所为。” “裴四郎请便。” 孙新知脸上一点慌乱神色都没有,他摊开双手,坦然道:“无论镇抚司上级做出什么判决,在下都虚心接受。” 第三百八十一章 手镯 “哦,对了。” 李昂没有在意裴静与孙新知的矛盾,把手伸进怀里,对何繁霜说道:“这个给你。” 他把之前何繁霜放他怀里的银质手镯拿了出来,却发现手镯中间断开,边缘也蜷曲翘起。 “呃,抱歉,可能之前被纸人锤到了。” 李昂有些狼狈地挠了挠头,何繁霜家以前并不富裕,她外婆留下来的这个银手镯肯定意义非凡,现在却弄坏了。 “我在西市认识几个手艺不错的银匠,回长安之后我修补好了再还给你...” “没事。” 何繁霜伸手接过断裂的银手镯,放在手心拨弄了一番,目光落寞,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认识两年多,印象里对方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李昂更加尴尬,只好原地挠头。 幸好没多久,崔逸仙就从地下飞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块巴掌大小、沾满了泥沙的东西。 他用左手从怀中取出一张水符,从空气中汲取水分,冲刷掉物体上面的泥沙。 李昂远远扫了一眼,眉梢微不可察地稍稍扬起。 那是一块古朴陈旧的青铜碎片,上面镌刻着细密精致的流云纹路,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些字迹。 李昂回想起他在太原郡栖水村得到的那块青铜甗碎片,两者风格几乎一致。 他装作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的样子,好奇问道:“崔司业,这个是...” “某种未知的二级异化物。可能是铁道修建过程中,造成的杀戮太甚,意外惊动了原本休眠状态的异类。引发了异变。 前段时间民间流传的、有关于在列车上做噩梦的风言风语,应该也是它在背后捣鬼。 现在找到罪魁祸首,以后就不用担心了。” 崔逸仙随口解释了一句,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多作说明,直接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帛,包裹住青铜碎片,并在上面贴上封魔符箓。 随后又叫来镇抚司的人,把青铜碎片郑重其事地放回到一个上了锁的石箱当中。 周围的普通乘客,还在为劫后余生而庆幸。 李昂与何繁霜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再追问下去——那个装放异化物的石箱外面,裹着一层手指那么粗的铁链,怎么想都很可疑。 崔逸仙明显故意隐瞒了某些信息,没有说明。 哐啷哐啷—— 列车行驶声由远及近,车头灯光开到最亮,远远就开始减速,停在车厢前方几十米处。 第十九节车厢彻底损毁,无法再用,崔逸仙让所有乘客先行登上列车,按照原计划返回长安,他自己则和镇抚司的人留在原地,还要再对暗河进行调查。 何繁霜看着窗外渐渐倒退的森林景象,轻声道:“这次回去,又要写报告了。” “嗯。” 李昂随口应了一声,心绪依然凝重。 太原郡栖水村的那块青铜碎片上,刻着一个“门”字。 自己让墨丝吞噬了那块青铜碎片,随后墨丝便拥有了打开任意门的能力。 崔逸仙从地下拿上来的第二块青铜碎片,会是同一来源吗? 如果是的话,上面又刻着什么字?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是否还有更多的、可能引发异变的青铜碎片? 哐啷哐啷——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声音规律而响亮, 车窗外,山脉如巨兽脊背般匍匐趴卧,河水静似镜面,农民们穿着草鞋,扛着农具,慢步走向金黄麦浪随风摇曳的农田。 咚。 肩膀被轻轻敲了一下, 李昂侧过头,看到旁边座位的何繁霜,正闭着眼睛,脑袋靠着自己肩膀,如同小猫一般睡着了。 确实,这一晚经历的事情太多,卷入异变,险象环生,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会疲倦。 李昂稍侧着头,仔细看了眼对方白皙恬静的面庞,默默调整了下肩膀的角度,让少女能睡得更舒服些。 刷拉。 他用念力轻轻拉上车床窗帘, 温热的朝阳光芒,透过绣花帘布上的微孔,照在桌上,铺成一朵荷花。 ———— 于此同时,洛阳城,怀仁坊,某处民宅。 “啧。” 不耐烦的咂舌声响起, 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穿着贵公子服饰的少年,随手扣上了桌上正在散发光亮的木质罗盘,后仰身子躺进躺椅,将脚搁在了茶几边缘。 他的腰带上,悬挂着昭冥的通讯铁片。 “怎么了?” 听到动静,屋中另一人——一个如铁塔般高大魁梧、肤色黝黑、浓眉大眼的壮汉,随口问道。 他正坐在房间角落的小折凳上,蒲扇般大的手掌中,捏着本兰陵报杂志。 杂志书页的文章中,描写着少年慕少艾的细腻情感。 “罗盘上的光点消失了。有人赶在我们前面,拿走了青铜块。估计是学宫的某个司业。” 少年后倾脑袋伸出躺椅上沿,翻着白眼对房间角落的同伴说道:“阎浮,我们迟了一步。” 被称为阎浮的铁塔壮汉,眉头微皱,合上杂志,声音富有磁性,“会有麻烦么?这次的任务是幽穹下发的。 飞廉你已经因为上次私自放过周国皇帝、没把他毒死的事情,被警告过了。” “一码归一码,上次我不也帮忙盗了件周国皇室的一级异化物回来嘛,功过相抵了。 这次应该不会有麻烦吧?” 代号为飞廉的华服少年撇嘴道:“毕竟通讯信息中,只说了让我们‘尽量’去收集写有特殊文字的殷墟青铜碎片。 没说‘一定’,或者‘务必’。 而且说不定这条指令,是君迁子、商羊他们,狐假虎威,假借幽穹君的名义发布的。” 阎浮认真思索了数秒钟,缓缓摇头道:“应该不会。君迁子是聪明人,不会犯傻。” “不一定哦,毕竟幽穹君已经好几年没露面了,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以君迁子那种恨虞国入骨的性格,说不准就趁着幽穹失踪的机会,悄悄纂权夺位,指挥我们替他办事。” 飞廉随意道:“对了阎浮,你比我早几年加入昭冥,应该亲眼见过幽穹君吧?他到底长什么样?男人女人?” “...” 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却让阎浮陷入长考。 他闭着双眼,思索良久,方才摇头道:“我不知道。” “哈?” 飞廉疑惑道:“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似男似女,非男非女?” 阎浮抬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不,上次昭冥集会,我亲眼见过他的长相,但这里,回想不起来。”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世家 “想不起来?” 被称为飞廉的华服少年表情困惑,“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阎浮眉头微皱,说道:“就像是一副清晰但没有人脸的画,见到他时能辨认出他的长相,但一脱离视线,就怎么也想不起来。” “难不成是无相功?” 飞廉搓了搓下巴,“可无相功不是界夷宗专门用来暗杀的功法么?难道幽穹他另有一重身份,过于知名,以至于会被我们认出来? 可他那么强,就算不隐瞒身份,又有谁能阻拦他?” 飞廉思索良久,仍想不出答案,只好作罢。 阎浮扬了扬手上的杂志,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我看看。” 飞廉从怀中拿出一张卷轴,随手展开,卷轴上罗列着一排排文字。有的已经标上了勾,有的则没有。 【去无尽海,潜泳到两千丈深度的海沟】【√】 【捕猎一条巨齿鲸】【√】 【乘船环游东洲】 【坐一坐各国皇座】【周国√】 【从太皞山上一跃而下】 【去离渊摘一朵死诞花】 【在秦淮河欣赏一场剑舞】 ... 这些想法千奇百怪,既有“参加赌马,连赢一百场”,也有“哄骗禅宗秃驴,购买偏方生发剂”。 “我看看...” 飞廉手指漫无目的地划过卷轴上的一条条愿望清单,最终停在了【在秦淮河欣赏一场剑舞】这条上。 “决定了,这次先去秦淮河。” 飞廉一拍手掌,兴奋地收起卷轴,推门而出,大喊道:“小厮,帮我把马车准备好!” 听到同伴咋咋呼呼的声音,阎浮微笑着摇了摇头,也收起杂志,走出房间。 ———— 纸人异变两个月后,金城坊。 今年的冬季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李昂翻阅着今日份的报纸,眼角余光扫了眼报纸左上角的气温预测。 前段时间苏冯在制造灵气机配套的蒸汽锅炉时,想要得到更准确的温度。于是他根据液体热胀冷缩这条规律,将水注入玻璃细管中,标上刻度,来测量温度。 随后,他不断改良温度计,将水替换为酒精、水银,缩小玻璃细管直径,将细管密封防止液体蒸发。 并在李昂的建议下,将水的冰点设置为零度,将水的沸点设置为一百度,中间分为一百个温度间隔。 由于温度计制作相对简单,很快便推广开来,每天的气温测量结果,都会印在报刊上。 “有什么新闻么?” 正在慢条斯理喝着山药枸杞粥的柴柴随口问道。 “嗯...也没什么。” 李昂翻了翻报纸,“灵气机的生产很顺利,登州、苏州那边已经将灵气机搬上了船舶,稍作改造就成了远洋航船。 航行速度与航行距离远超以往。 使用了灵气机的工坊,也在如火如荼建造。 另外,成都府到渝州,齐州到徐州的两条铁路已经建设完毕,新设了几个州郡县, 还有常州到苏州,岳州到江州的铁路,也在建设中。” “这么快?” 柴柴疑惑道:“不是说至少要半年时间么?” “利益驱使呗。” 李昂撇嘴道:“铁路的好处毋庸置疑,能快速聚拢人口、资源、财富。当地的世家大族可眼馋得很。” 柴柴歪了歪脑袋,问道:“他们想收过路费?” “不。车费是多,但相比起铁路本身聚集财富的能力来看,简直是九牛一毛。” 李昂笑着解释道:“铁路建成后,每个站点天然就是转运中心。 南来北往那么多人和物资,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吧? 当地的酒楼、邸店、旅社、仓库、茶馆等,根本不愁客流量。 世家大族哪怕不用下三滥的巧取豪夺手段,光正经经商,都能保证未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富贵。 自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甚至重金聘请各学院的修士,竭力配合当地州府,建造铁路。 只不过嘛...” 李昂冷哼一声,微笑道:“他们的这种行为,也是在给自己编织死亡的绞绳。” 柴柴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诶?” “前隋与虞初的世家大族之所以能与朝廷抗衡,全依仗于三点。对修行资源的垄断,对知识的垄断,以及对人口土地的垄断。” 李昂抬起三根手指,说道:“世家之间相互联姻,培育出适合修行的人才,坐拥武力。 但在学宫建立,以及各州郡兴建学院后,这种垄断便大幅度衰退。 对知识的垄断同理, 各州郡的公立藏书阁,以及州学、县学等,每年都能培养出许多士子,朝廷能通过科举来招聘到合格官僚。 而现在,一旦铁路建成,人口、物资流动急速加剧,世家的最后一道垄断,也将被打破。 这种变化将在那些一县之地的豪族身上最先开始。 铁路创造的工作岗位实在太多,足以吸纳数万佃农, 豪族的生意是越做越大,同时他们对本地百姓的掌控也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了商人世家。 朝廷对掌控着土地、人才的豪族无可奈何,但对于空有财富的商人,有太多的办法去针对打压。 就算不针对,商人消亡的速度,也远快于世家。” 柴柴想了想问道:“唔...那世家不会反抗吗?” “世家中不乏聪明人,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时局大势浩浩荡荡,非人力所能抗衡。” 李昂翻看着文章,随口道:“现如今虞国有多少家氏族,八百还是一千?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氏族都将逐渐衰退,乃至消亡。 两百个,一百个,最后可能只会剩几十个。对朝廷再无威胁。” 李昂与世家没有深仇大恨,他的不少朋友、同学都算得上氏族子弟, 但他很不喜欢世家将本地百姓圈养起来、建立国中之国的做法。 他想要让虞国百姓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而非苟且生存, 那么盘踞于各州府、不肯做出改变的世家,非死不可。 李昂在脑海中默默推演着未来时局,心底有些惆怅。 墨丝的异动越来越频繁,而听雨境高阶的境界又迟迟没能松动。 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铁路铺遍虞国,工厂林立,乃至现代化的城市... 吱呀。 皇宫马车在宅邸门前停下,李乐菱来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领导 “我来啦。” 穿着一身鹅黄色长裙的李乐菱步履轻快穿过庭院,熟练地将一盒糕点放在桌上,笑着说道:“早上好。” “早上好。” 刚好吃了八分饱的柴柴,揭开糕点盖子,从里面挑了两块米糕丢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你们今天要出去玩吗?” “也不算去玩啦,应该算视察工作。去看看太医署的课程教得怎么样了。” 李乐菱轻咳了一声,脸庞微红道。 虞国作为家天下的典范,皇子皇女们也有一定的权力。 权力的大小,受多方面因素影响。比如皇帝皇后的信赖、大臣们的认可、母族的势力、所在封地、过往功绩,以及是否有学宫背景等等。 今天李昂要去太医署授课,而李乐菱则以“领导”的身份旁听视察,顺便写一份关于在太医署听课的奏折。 “真好。” 柴柴羡慕地咂了咂嘴巴,垂头丧气道:“我们载乾四年级生还得去学宫大扫除。 清扫垃圾,修整竹林,捞取垂云湖里沉积的水草树叶... 唉,刚入学的时候,那些博士们说我们是新生,要热爱劳动,不负学宫精神。 第二年,说我们已经是学长学姐,要为新生们做出表率。 估计第三年,就该说我们已经干了两年的大扫除,很熟练,干脆以后都承包给我们了。” 柴柴碎碎念着,连吃糕点的动作都变得有气无力,显然怨念极深。 李昂与李乐菱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拍了拍柴柴的肩膀。 其实大扫除也就一月一次,对于已经踏上修行道途的弟子而言并不算劳累,只不过要占用一天的休假时间,这一点比较烦。 “时间快到了,我们先走了哦。” 李昂扫了眼墙上的挂钟,揉了揉柴柴的头发,拿起提前准备好的提包,和李乐菱走出宅邸,登上马车。 时值冬季,天气寒冷,道路上不少行人都将双手交叉插,伸进袖口,缩着脖子,以抵抗真正冷风。 马车中铺着毛皮、放着暖炉,和马车外简直是两个世界, 而且因为内置了风符的缘故,车厢内部不会过于闷热潮湿。 李昂随意扫了眼车厢内饰,心中默默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买一架这种马车,或者造一架。 李乐菱看了眼车窗外越来越远的金城坊宅邸,感慨道:“时间过得好快啊。” “嗯?” 李昂回过神来,“什么?” 李乐菱歪着头说道:“时间过得好快,感觉帮翠翘补习的经历,就发生在昨天。不知不觉都过去了一年多,翠翘也变成了师姐一辈。” “是啊。” 李昂也由衷地感叹了一句,时间总在不经意间流逝,自己从洢州带来的许多旧衣服,现在已经快穿不上了。 李乐菱眨眨眼睛,轻声问道:“宋大郎的婚礼日期敲定了吗?” “快了吧。本来秋季的时候差不多就要办的,结果发生了七夕异变,拖延了。” 李昂想了想说道:“应该会在春季或者夏季吧。到时候会邀请你的。” 以虞律与民风民俗来看,宋绍元和尤笑的年纪确实不小了, 学宫中有些熟悉的师兄师姐已经结婚生子,甚至李昂同一年纪的有些同学,都开始了谈婚论嫁。 呃,其实按照虞律,以李昂现在还是少年的年纪,结婚乃至当爹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结婚... 李昂脑海中稍微思考了一番,摇了摇头,果然以现代人的思维,还是难以想象这么早就成家立业。 十六七岁结婚生子,三十四五岁就当爷爷了?这也太诡异了.... “对了,越王妃怎么样了。” 李昂问道:“最近身体还好吗?” 越王妃,也就是李惠的妻子阎萱。 七夕异变之后,李昂与山长对外隐瞒了阎萱是异变中心的消息,将她接到学宫,以疗养治病的名义,将她保护监视起来。 这种监视一直持续了两个月,确认没有隐患之后,才宣布她病情治愈。 不过很快,在学术交流中获得了第一名的越王李惠,就要和其他人一起,前往太皞山湛泉进修。 因此阎萱这位越王妃,也没能和新婚丈夫在一起待上多久。 李昂可以肯定,山长派了监学部的人潜伏到越王府邸,继续暗中监视阎萱,确保她不会再次成为昭冥的目标。 “阎姐姐还好啊。前几天才去看过她。” 李乐菱说道:“唉,也不知道四哥他们去湛泉进修要持续多久...” 明面上,七夕异变和阎萱没有关系, 但在大众认知中,魔教确实是借助七夕婚礼的名义,才能将巨齿鲸油偷运进了长安,最终引发了灾害。 阎萱身为婚礼的主要当事人,难免会成为某些风言风语,乃至被指责的对象之一。 而且她现在还和越王分居两地,一时半会儿也不像是能生出子嗣、巩固地位的样子。 皇家的事情一点也不比小门小户的家事轻松, 李乐菱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间,马车停在了太医署门外。 “到了。” 李昂踏下马车,和李乐菱一起步入太医署内。 相较于学宫,这片李昂亲自参与设计、建造的新太医署教学部,更加像是异界记忆中“学校”的样子。 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排水井盖的水泥道路; 贴着白色瓷砖的钢筋水泥建筑; 教学楼中整齐摆放的课桌椅; 以及定时响起的上下课铃声。 李昂与李乐菱穿过林荫道路,走进一间教室。 教室中的学生们昨天就得到会有皇女来视察课程的通知,早就正襟危坐,不像其他楼层的班级那样,趁着下课时间散漫喧闹。 他们端坐在课桌后,好奇而敬畏地望着跟在李昂后面的李乐菱。 李昂将提包放在讲台上,作为他上课助教的邱枫已经等在那里,从椅子上拿起一条白大褂,帮他套在外面。 李昂整理着白大褂的衣领,看了眼李乐菱,却发现她正微笑着向班级里的学生们点头示意,仪态端庄矜持,笑容温和而富有感染力, 一点也没有刚才在马车里纠结于家事的小女生姿态。 就跟...就跟当初皇帝皇后来学宫视察一样。 好像...领导.... 第三百八十四章 道德 难道这才是李氏的被动技能么? 李昂表情古怪,等到李乐菱在教室后面落座后,轻咳一声,扫了眼所有学生,眉头微皱,对一旁的邱枫轻声问道:“欧阳式怎么没来?” 欧阳式是个有着西国血统的女生,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的前几名。 “她请了两天病假,不过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邱枫小声回答道:“等课上完我们去她家问问?” “嗯。” 李昂点了点头,结束交谈,对台下学生们说道:“现在开始上课,把你们的书本翻到第一百零九页...” 这堂课是解剖实践课,要解剖实验兔。但在此之前,李昂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医学伦理】四个字。 “谁能告诉我,世间医家用来介绍自己的‘杏林中人’,来源于什么典故?” 他转过身,放下粉笔,淡淡问道。 学生们纷纷举起手臂,李昂随意点了其中一人回答问题。 “咳,杏林中人,典出三国时期闽籍道医董奉。据《神仙传》记载,董奉居住在山间,替人治病,不收取钱财,而是让得了重病、被他治好的病患,在山坡上种植杏树五株, 轻症愈合者,栽种杏树苗一株。 如此数年,得到数以万计的杏树,成为一片杏林。 董奉又在杏林外张贴告示,来买杏的人,不必通报,留下一斗谷子,就自行摘一斗杏去。他将杏交换来的谷子,救济贫病交加的百姓。 世间医师尊重他的医术医德,从此以后便已杏林中人自居。” “没错,请坐。” 李昂点了点头,让回答问题的男生坐下,“董奉医师的医德令人敬佩,数百年来,一直是所有医师敬仰的对象。 但现实与理想总是存在差距。特别是如今病坊革新,未来的医师(包括你们在内),必然受到更多的挑战。 这种挑战,不仅仅是医术、体能、知识储备、求新求变等层面,也包括了,道德。” 李昂顿了一下,“比如一名病患,他百病缠身,生命中大半时间都在求医问药中度过,即便如此,他的身体依旧每况愈下,终日生活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中。 现有医学手段无法治愈他的疾病, 他很快便瘫痪在床,无法动弹,最终他真诚地恳求医师,喂他服下一种快速的、无痛的毒药。了结他的生命。 如果那名医师是你,你会选择喂他毒药么?” 李昂环顾教室,不少学生们都皱着眉头,默默思索。 邱枫与李乐菱也蹙眉凝思。 “没人举手那我就随机点了哦。” 李昂微微一笑,稍扬下巴,“古兴明,你来回答。” 一个文弱青年站了起来,搓了搓手掌,谨慎问道:“李昂老师,这个问题需要考虑虞律吗?” 李昂笑道:“呵呵,不需要。病患和你都处在一个封闭房间内,无人知晓里面发生了什么。并且病患没有家属亲朋。无论死于什么原因,都不会引来官府调查。” 青年思索了一番,回答道:“那我就制作一个装置,将毒药放在玻璃瓶中,通过有开关的软管连接到病患的嘴巴里。 告诉他这项装置的原理。 如果病患一心想要寻死,他可以用舌头打开软管末端的开关,自行喝下毒药。 这样一来,既不会置我于杀人处境,也能避开可能的虞律处罚。” “哈,你小子。” 李昂笑了下,说道:“那再补充一个条件。病患对你发出喂下毒药的请求之后的第二天,他包括舌头在内的所有身体部位就都瘫痪了,无法给予你任何提示。 又或者,病患时刻遭受病痛折磨,自身的死志明确,但他的妻子却坚决反对。 在这种情况下,你会帮他么?” “我...” 青年张了张嘴巴,“会,还是不会啊?” “请坐吧。” 李昂摆了摆手,让学生坐下,“等你们走上岗位之后,每天每月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道德困境。 两个病患被同时推进急诊室,一位年高德劭,素有名望,对虞国做出过接触贡献,但垂垂老矣,病症危急。另一位年纪幼小。身为医师,只能给其中一人急救治疗; 或者,一对新婚夫妇,其中一方患有严重的传染疾病,医师掌握了这一信息,是否应该在另一方询问时告知; 或者,病患来病坊求医时,总希望能得到经验丰富的老医师医治,但年轻医师必须通过长久实践,才能积攒经验; 又或者,你的同僚是一位医术高超的医师,他在一次手术中犯了低级失误,令患者死于手术并发症。 你可以选择告发他,后果是他很可能身败名裂,再也不能担任医师。 你也可以选择帮忙隐瞒真相,后果是他继续担任医师,救助其他的成百上千患者——但那个死去病患的家属,将永远不知道死因。” 李昂认真说着,“越来越复杂的矛盾,将贯穿你们的医师生涯,像蚂蚁搬山一般,1消磨你们的热情、斗志、理想。 你们当中,可能有的人会维持热情,坚持理想; 有的人会逐渐麻木,把自己当做单纯的医术载体; 有的人会以术敛财,在虞律允许范围内,用医术为自身谋取利益; 我不能告诉你们标准答案是什么。或者说这些问题本就没有绝对统一的、能实践千百年的标准答案。 我只想说明一点——以人为本,敬畏生命。” 李昂望着台下或茫然,或思索的学生们,心底轻轻一叹。 他自认自己绝非圣人,做不到像那些史书中的仁医一样,将全身心都投入到救助他人的伟大事业中。 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已经代表了太医署的形象,掌握着培育虞国医学体系的权力。 只能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李昂转头看了眼邱枫,后者立刻会意,走出教室,片刻后推进来一辆装满了兔子的小推车。 第三百八十五章 动物 “今天要演示给实验兔做阑尾切除手术。” 李昂从铁笼中拎出一只毛发雪白的兔子,将它放到教室边缘的手术台上。 学生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聚到桌边观察。 “先把实验兔放在手术台上,束好手脚,再揪掉兔耳上的绒毛。” 李昂讲解着自己的动作,“兔耳朵很薄,揪掉绒毛后就能看见细长弯曲的耳缘静脉,这是兔子身上最方便打针的地方。 在打麻药之前,先对兔耳略加揉搓,并在耳根处压迫耳缘静脉,使其淤血,进而血管怒张。 邱医师,我去洗手,你来打麻药。” 李昂走到洗手池前,开始给双手清洁消毒。 邱枫则从推车上拿起一根针筒,里面装着配好的、具有局部麻醉效果的生物碱药剂。 “针管要倾斜四十五度刺入,不能太歪,也不能太用力。” 邱枫拿着针筒,精准无误地刺入兔耳静脉当中,语气温和道:“否则就会穿透血管,打到皮下组织。” 伴随着生物碱药剂注入实验兔静脉,兔子渐渐不再动弹,全身瘫软。 邱枫拿起剪刀,剪去兔子腹部毛发, 此时,带着手套与护目镜的李昂走了过来。 他接手了手术台,对周围学生们淡淡说道:“记住,规范而精准的动作,才是对实验动物真正的仁慈。” 真正的仁慈? 人群最外圈的李乐菱好奇地踮起脚尖,向前张望,很快她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李昂用大拇指和中指捏住手术刀刀柄,俯身轻轻划开实验兔的腹部,边划边讲解,“这是皮肤,这是皮下脂肪,腹白线,腹横筋膜,腹膜...” 每打开一层膜,邱枫就会用齿镊拉住。 整个过程循序渐进,诡异而富有美感。 “牵开器拉开,暴露视野。仔细看兔子的阑尾在右下腹,这是结肠,这里是盲肠,这里就是阑尾。” 李昂使用手术器械,分离、切断、结扎阑尾系膜,再切除掉实验兔的阑尾,最后逐层缝合腹壁切口,关闭腹腔。 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实验兔的阑尾切除术。 “书本上的内容你们已经背过很多遍了,现在你们来实际操作。” 李昂转身对学生们说道:“六人一组,分别负责固定、麻醉、切口、开腹、阑尾切除,以及关腹。每组去领一只兔子。” 学生们表情紧张忐忑,分好组后,从笼中拿出一只只兔子,放在手术台上。有模有样地进行着流程。 李乐菱好奇而敬畏地看着学生们的手术。 医师对病患开膛破肚,像裁减衣服一样切除患处,再将伤口缝合如初,这在过去简直不可想象,也许只有华佗那样的人物才能比拟。 而现在,一群上学一年不到的医师,都能做到。 也许,李昂说过的话真的有实现那天——每个州郡,每个县,都有病坊。百姓看病方便快捷。婴幼儿因病夭折不再是普遍现象,人们能轻松活到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 突然,一阵尖锐叫声打断了李乐菱的思绪。 一只被剖开肚子的兔子,在手术过程中醒来,发出阵阵尖叫,躺在手术台上力道微弱地挣扎起来。 负责手术的小组成员们,拿着手术器械,惊慌失措。 在太医署就读的学子,不乏普通家庭出身,平时也会帮家里杀鸡杀鸭, 但宰杀牲畜, 和看见敞开腹腔的实验动物,躺在手术台上拼命挣扎,完全是两个概念。 “你们的麻药没有打到位。” 李昂快步走过来,扫了实验兔一眼,平淡说道:“让开。” 他挤过学生们,用念力压制住挣扎的实验兔,打开药箱,从中取出念线,快速缝合好实验兔的伤口,再为其注射麻醉剂。 等到兔子陷入昏迷,停止动弹后,李昂才转过身来,扫了眼战战兢兢的那组学生,“在打麻药过程中,针头如果没能刺入兔耳静脉的话,会出现局部肿胀,这个时候应该立刻拔出针头...” 话音未落, 教室另一侧,又响起了另一组学生们的惊呼——他们的手术出了差错,兔子腹部出血不止,很快便遮挡了手术视野。 李昂快步上前,用念力探查一番,眉头微皱道:“你们切到血管了。” “要止血么?” 负责那组阑尾切除的学生诚惶诚恐道,“李,李博士。” “来不及了,失血太多,救不回来。” 李昂释放念力,咔嚓一声,拧断了兔子的脖颈。 教室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李昂目光平静,环顾了一圈教室,对众人淡淡说道:“规范而精准的操作,才是对实验动物真正的仁慈。 继续。” 他后退两步,巡视着教室。 站在教室后方的李乐菱,默默放下踮起的双脚,表情有些复杂。 以公开课的角度来看,这堂课无疑是失败的。 尽管学生们已经读了大半年的医书,自认为做足了准备,真上手时,还是出了许多差错。 有的小组,麻药反复打不进去,找了好几次位置,导致实验兔的两只兔耳血肉模糊。 有的小组,因为捆绑实验兔时过于紧张用力,令兔子害怕到失禁。 所有在手术后活下来的兔子,都被放在特定笼中,观察术后愈合效果。 而那些死去的实验兔,则被丢到防水的袋子当中,运去焚烧炉焚毁。 公开课在有些沉默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学生们背上书包,离开教室, 李昂与邱枫则在洗手池前,清洗、清点着手术器械。 “怎么样?” 李昂侧过头,随意问李乐菱道:“这堂课。” 李乐菱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这些兔子,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吗?” “极小部分是从市场上买来的,绝大部分是太医署培育的。” 李昂平静道:“实验动物,必须要有较高的敏感性、较好的重复性,和反应的一致性等特点, 因此必须通过训化培育,才能得到遗传稳定的实验兔。” 李乐菱花了一阵时间,来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犹豫道:“是不是,有点残忍?” 李昂清点手术器械的动作微微一停,认真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先上一堂医学伦理课的原因。 在人神共居的蛮荒时期,人的平均寿命是多少?大概只有十几岁。 而现在,差不多二十近三十岁。 随着医学技术的发展,病坊的普及,虞国人的平均寿命,将达到四十、五十乃至更高。 凡事皆有代价,如果说医学是一座象征光明的白色巨塔,那么它的脚下,必然堆满了累累白骨。” 李昂顿了一下,说道:“太医署除了实验兔之外,还培育了实验鼠。 它们是用白化的小家鼠和白化的褐家鼠培育而成,通过二十代以上的亲代与子代、子代与子代近亲繁殖产生。 从数量、繁殖能力、成本来看,是最适合的实验动物。 记得刚才手术用的麻药么?” 李乐菱点了点头,她看过最近的报纸,虞国军队中的医师,已经在使用这种麻药,来给军中受伤的士卒进行手术。 “为了验证药物的安全性,我做过许多实验。包括将小白鼠放进密封玻璃罐中,朝里面释放过量的麻药烟雾,观察小鼠的反应。 那只小鼠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在玻璃罐里惊恐乱窜,而我则站在桌前,面无表情地拿着纸笔,做着记录。 随着烟雾不断蔓延, 突然间,它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动作,两只小爪合在一起,朝我不停地拜啊拜,一直拜到它被烟雾吞没。” 李昂说道:“像是,在求我救它。” “你救了么?” 李乐菱下意识问道。 昊天钟声响起,李昂的回答被淹没在钟声之中。 第三百八十六章 胡姬 授课结束,李乐菱回皇宫写今天视察太医署的记述。 李昂和邱枫,去家访那个请了两天病假的女学生欧阳式。 二人走出太医署,冷风萧瑟, 邱枫缩了缩脖子,拉起衣领,随口问道,“你今天是不是对公主有点冷漠啊?” “有吗?” “有。” 邱枫从衣袖中,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换做以前,你可不会用冷淡的语气,去解释那么多的哦。” “嗯...” 李昂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下,“可能是最近烦心的事情比较多吧?” 地位越高,权力越大,看到的东西越多, 李昂就...越是悲观。 这世间的悲惨不幸实在太多,像是洢州沙洮村甘小二一家的事情,简直不胜枚举。 官商勾结巧取豪夺,宗族世家滥用家法私刑,小吏差役盘剥百姓,工坊主剥削工人,雇佣童工... 一桩桩一件件,令李昂时常有种拔起剑来,杀他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冲动。 士人,士人是靠不住的。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延续了数百年的科举制,令士人和平民百姓成了两个难以逾越的阶级。绝大部分士人在潜意识中,都不觉得鄙视百姓有什么问题。认为士人的人权高于百姓的人权。 即便是学宫的博士,学子们,也更多的将百姓当做需要保护的对象。 认为百姓缺乏思考能力,需要学宫的指挥、引导。 所有的事情,都让李昂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别皱着眉头了,来份炒栗子吧。” 邱枫笑着拍了下李昂的肩膀,从随身香囊中拿出铜钱,在路边摊处买了两份用油纸包着的糖炒栗子。 “给。” 她递了一份过来,李昂用念力拨开栗壳,取出果实,丢进嘴里。确实香甜软糯,驱散了冬季的些许寒意。 两人边走边吃,闲聊的内容,从病坊、太医署的未来,到最近的课业,再到长安城最近的物价——由于铁路建成,物流交通改善,物价下降了一些,买东西也比过去更加方便。 不知不觉间,一包板栗全部吃完,二人也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座酒肆。 外面街道冷冷清清,酒肆里面却很热闹, 三五成群的士子们坐在桌后,搂着服饰清凉的陪酒胡姬,一边饮酒,一边谈论着朝廷政局。 “唉,越王殿下走的真不是时候啊。尚书省为铁道新设一部,权力远超其余六部,风头无二,结果竟然被光王抢了先机。” 前段时间,虞帝竟然选了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光王李善,授予他官职,让他主持铁道建造。 “光王的生母,可是姓武的啊...难道陛下要重新启用洛阳旧臣?” “不可能吧。都过了这么多年,洛阳旧臣还能剩下多少?说不定长久受打压的他们,比长安官僚更加暗恨武氏...” 长安百姓喜欢议论政局。这些读过书、要参加科举的士子,更是将针砭时弊,当做彰显自身能力的手段,议论起来格外大胆,除了谋反的话都敢说。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吧?” 一位士子轻笑道:“铁道一部,权柄虽大,但在初期干的都是得罪人的活。 侵占百姓农田,惊扰宗族祖坟,与世家争权夺利。 太容易招人嫉恨,也太容易犯错。 等到铁道建设完毕,得罪人的事情办完,越王殿下也差不多该从太皞山返回了。” “妙啊...” “慎明兄有如此远见,难怪会被越王府奉为座上宾。” 李昂和邱枫听到这些人的高谈阔论,对视一眼,都有些想笑。 这群士子不在政局之中,得不到一手消息,完全是根据报刊文章与坊间传闻,猜测想象。 那个被众人吹捧的士子,难掩得意神色,悠悠道:“越王殿下交游甚广。与信修枢机坐而论道,与鹿篱书院的山长鹿青崖相交莫逆,与那位同为李姓的小药王神引为知己...” 停停停,怎么扯到自己头上来了。自己和李惠可没那么熟。 李昂脸一黑,在一旁邱枫的揶揄轻笑中,朝酒肆小厮招了招手。 穿着青色袍衫,肩膀上搭着毛巾的小厮小跑了过来,恭敬道:“二位贵客有何吩咐?” “我们是太医署的人,来找欧阳式同学。” 李昂问道:“她在哪?” 欧阳式随着作为陪酒胡姬的母亲,从小在酒肆中长大,依靠阅读书籍,自学成材。 欧阳式母亲年老色衰,酒肆掌柜本来想威逼利诱她出来,代替母亲陪酒, 没想到她竟然偷偷报名,参加并通过了太医署考试,并以李昂学生的身份,反过来威胁酒肆掌柜,要求掌柜对她客气些。 酒肆掌柜畏惧于李昂,真的不敢再骚扰,还给她和她母亲单独一间房间居住。 前段时间,欧阳式在太医署考试拿到第一名后,专门来办公室找李昂说明此事,为她狐假虎威的行为真诚道歉。 李昂并不在意,反而对这个学习刻苦、表现优异的学生颇为欣赏。 “这。” 小厮张了张嘴巴,为难道:“欧阳式姑娘说了不想被打扰...” “嗯?” 李昂眉头微皱,小厮浑身一战,搪塞推诿的话不自觉憋了回去,下意识说道:“她在后院。” “带路。” 李昂手掌一挥,让小厮在前面领路。 还没走进后院,就听到了院中传来男子的声音。 “别这样,式儿,你先把门打开。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说。” “阁下请回吧。” 欧阳式冷淡道:“我们素不相识,阁下何必再作纠缠?” “什么叫纠缠?我知道我亏欠得太多,我只求一个补偿的机会!” 好熟悉的声音。 李昂和邱枫推开院门,竟然见到了...奚阳羽? 六目相对,邱枫惊诧地捂住嘴巴,李昂眉梢上挑, 奚阳羽见到二人出现,脸上肌肉一抽,放下了按着门框的右手手掌。 “奚司业,” 李昂地位渐高,不用再忌惮奚阳羽,直接道:“你这是在...骚扰我的学生?” 第三百八十七章 血缘 “你小子。” 奚阳羽眯起双眼,脚下的泥沙尘土徐徐漂浮起来,“就这么对师长说话?” “尊师重道是虞国的传统美德,也是学宫的规矩。” 李昂坦然道:“正因如此,我才要保护好自己的学生,不是么?” 二人冷漠对视, 一旁的小厮连忙把头埋低,悄悄后退离开。司业,学宫。听到这两个词汇,要是还没猜到这些人的身份,也就不用在需要察言观色的酒肆里混了。 “这事和你无关,” 奚阳羽表情冷若冰霜,如果目光有力量的话,李昂估计已经千疮百孔了。 “我学生的事情,自然就是我的事情。” 李昂寸步不让。别看奚阳羽总是一副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在学宫四名司业当中,他是最世俗的那个。 他出入权贵府邸,担任门客,收受财帛,参加各种明目的宴会,享受美酒美食,家中妻妾成群。 以奚阳羽的性格,就算再讨厌李昂,也不会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真的动手。 “你跟你师傅一样讨厌。别以为你出了些风头,我就没办法对付...” 奚阳羽话音未落,他挂在腰间的通讯铜片便震颤起来,发出“铃铃铃”的清脆响声。 有事找他。 奚阳羽扫了眼铜片,冷哼一声,丢下一句“这事没完”,便大踏步走出后院,登上马车,离开酒肆。 “啊哦,” 邱枫小声道:“会有麻烦吗?” “不会。” 李昂语气笃定,他老师蒲留轩光明正大回学宫教书任职,奚阳羽都没什么办法。 吱呀—— 门扉开启,一个蓝色眼眸的少女从中探出,惊讶道:“李博士,邱医师?你们怎么来了?” “看你来了啊。” 邱枫摆手道:“我们进去说?” “哦哦,请进请进。” 欧阳式连忙推开门,“家里最近没怎么打扫过,可能有点乱。二位老师要喝点什么吗?” “温水就行。” 李昂随口说道,跟着欧阳式走进屋内。 室内陈设单调简陋,书架上摆放着些许书籍, 一部分是李昂编纂的医学教辅书,其余则是贴着长安藏书阁借书标志的书本——虞国书籍价格不算特别低,就算是小康之家也没法买书自由,更多地还是借书、租书。 房间里除了欧阳式以外,还有她母亲——从脸型上来看,年轻时候一定也花容月貌。 欧阳式母亲性格柔弱,不善言辞,反倒是欧阳式行事干练,很快收拾好桌面,摆上果盘、糕点、茶水。 “所以,” 李昂喝了口茶水,问道:“奚阳羽找你有什么事?” “...” 欧阳式与母亲对视一眼,犹豫道:“他是...我的父亲。” “啥?!” 邱枫差点把茶叶吐出来,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欧阳式见状苦笑,将事情娓娓道来。 欧阳式母亲原本是奚阳羽府上的侍女,十五年前,奚阳羽酒后二人睡在一起。 本来这也不算什么,奈何当天奚阳羽妻子的家人登门拜访, 奚家主妇觉得丢了脸面,就将那个侍女扫地出门。 欧阳式母亲在长安无依无靠,只好去酒肆当陪酒胡姬。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自己怀孕,就去奚府说明情况。 奚家主妇骂了些很难听的话,天知道一个陪酒胡姬肚子里的孩子会是谁的,按照长安贵族的规矩,给了笔钱后,就让管家把欧阳式母亲赶出门,以后不准再来奚府骚扰。 若孩子出生,也不准姓奚。 直到前段时间,奚阳羽闲来无事翻查自家账本,意外看到这笔钱的走向,反复追问责骂,才知道自己可能还有一个孩子遗失在外。 奚阳羽虽然妻妾成群,但是只有两个儿子,很想要个女儿。 他辗转找到这间酒肆,说明来意,想让欧阳式和她母亲返回奚府。 欧阳式母亲没什么主见,而考进了太医署、生活有了起色的欧阳式则不想回那个毫无归属感的家。 前两天向太医署请假,也是因为这个。 “还真是...” 李昂咂了咂嘴巴,将“离奇”这两个字憋了回去。 邱枫想了想,问欧阳式道:“唔...无意冒犯,但奚阳羽是怎么知道,你就是他女儿的呢?” “相命。” 欧阳式说道:“他说自己善于卜卦,能看出人的命格,因此笃定我就是他的亲生女儿。还说我继承了他的灵脉天赋,明年可以试着去考学宫。” “这应该是真的。” 李昂说道:“奚阳羽经常帮达官显贵家的子女看灵脉、卜卦象,以此敛财。” 奚阳羽妻妾成群,府上侍女什么人种都有,甚至还有昆仑奴出身的女仆, 如果没有这项能力,他的帽子早就戴到天上去了。这么多年也不会才两个子嗣。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邱枫问道:“奚阳羽毕竟是学宫司业,位高权重,交游广泛。如果他不怕家丑外扬,找到京兆尹,派差役上门,强令你们母女回家,恐怕还真没什么办法。” “我...不想回去。” 欧阳式嘴角抽了一下,“半年前我母亲病重,我去奚府求药,被奚家主妇让家仆用扫把打出门外。 若不是我考进了太医署,得到同学接济,我母亲恐怕早就死了。那样的家,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欧阳式语气中怨念颇深,双拳牢牢攥紧,吱呀作响。 李昂突然问道:“你和你母亲现在还是奴籍吗?” “不是了。” 欧阳式愣了一下,回答道:“当年奚家主妇把我母亲赶出府上时,就单方面撕毁了奴籍。” “不是奴籍就好办了,到了县衙,单凭命格这个说法,可不能证明亲子关系。” 李昂放下茶杯,打了个响指,说道:“不能证明亲子,你和他就是陌生人,他无权让你和你母亲回去。” 邱枫犹豫道:“可奚阳羽毕竟是学宫司业,认识无数达官显贵...” “考进学宫不就得了。” 李昂看向欧阳式笑道:“既然他说你继承了他的灵脉天赋,那想来你考学宫应该没什么问题。 考进学宫,有了学子身份保护,就算他闹到山长那里,也奈何不了你。” 第三百八十八章 师徒 “呃?” 欧阳式犹豫道:“可是我没怎么看过学宫考试教材...” “没事。学宫考试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算特别难。距离考试还有五六个月呢,时间充足。以你的聪慧程度,应该没有问题。 如果你需要的话,明天我再过来一趟,给你一份教材。” 李昂微笑道:“对了,你愿意拜我为师么? 先声明一点,我确实和奚阳羽有些私怨,不过这和他无关。 我应该也许大概还算是能够教人点东西的吧?” 邱枫惊诧地瞪大眼睛,欧阳式愣了几秒钟,还是她母亲在后面轻咳一声,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道:“愿意愿意。” “那就行。家里还有腊肉或者肉干么?最好来点束脩做个见证。” “有的。” 欧阳式跑去厨房拿腊肉, 邱枫拉了拉李昂衣袖,朝他挤眉弄眼,表示疑问。 在虞国,师徒是除了血缘亲情之外最稳固的关系之一。 李昂现在德高望重,在太医署教几十上百个学生,这些人哪怕只上过四五堂李昂的课,都可以尊称李昂为老师、先生, 但是除非得到李昂亲自认可,他们不能公开声称自己就是李昂的弟子。否则就有攀附嫌疑。 学宫内部也是如此。 博士在课堂上对学生一视同仁,结束课堂后,才会带着自己认可的弟子们,去钻研感兴趣的课题。 考虑到李昂现在的名望,以及未来百年青霉素、青蒿素的地位。 欧阳式成为他承认的弟子,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放心,我心里有数。” 李昂拍了拍邱枫手背,压低声音说道。 欧阳式百折不挠,聪慧灵敏,太医署开学第一天,就能将他编写的教材倒背如流。上课过程中,对学习医学也表现出了由衷的热爱。 医学从来不是靠一两个人就能推动的,多些弟子,也就多几分助力。 踏踏踏。 欧阳式小跑回来,她灰头土脸,手里领着两块用稻草绳系着的老腊肉——这两块腊肉满是烟熏火燎痕迹,估计一直挂在厨房房梁上。 “让师傅见笑了。” 欧阳式脸庞微红,递上腊肉,就准备行礼。 “叩首就免了,咱们不兴这个。” 李昂接过腊肉,回想了一番多年前自己拜师蒲留轩的画面,这时候老师该说什么来着。 “唔...你以后要尊祖守规,做人清白,学习刻苦...” 李昂照本宣科地念了几句台词,以及一段大学首章,便拍了下手掌,“好了,仪式结束。按照规矩,我应该要回礼才对。” 他从香囊里抽出一叠百贯面额的飞钱,放在桌上,嘱咐了一句“明天记得来上课”,便和邱枫离开此处。 刚出院门还没走远,邱枫就忍不住小声问道:“我记得你的老师不是和奚阳羽有宿怨么...” “嗯?已经传开了么?” 李昂摆手道:“我老师教我的是儒家典籍,又没教我医学,所以严格来讲,不是同一脉。” 邱枫摇头道:“说不准奚阳羽觉得你收欧阳式为徒,是在恶心他呢?” “嗯,这么说吧。如果奚阳羽真的关心他女儿的话,就不会有多生气。 我的成就已经被挂在学宫校史馆墙上了,未来地位也必然会比一介司业高得多。欧阳式成为我的弟子,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前途暗淡。” 李昂说道:“而如果奚阳羽不关心他女儿,只在意他自己的脸面名声, 那我又为什么要在意他呢。” 时过境迁,李昂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为了一句卜卦评价,而忧虑担心的少年了。 ———— 学宫,监学楼,祭酒办公室。 奚阳羽表情阴沉地推开房间大门, 发现室内站着祭酒陈丹丘,薛彻、崔逸仙、澹台乐山等三位司业,以及几个戴着黑纱遮面帷帽、佩戴监学部玉佩的身影。 这么郑重? 奚阳羽眉头皱起,视线在监学部那些人身上掠过——监学部神秘莫测,即便以奚阳羽的司业地位,也不清楚里面究竟有哪些人。 他合上房门,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潜伏在周国的密探来报,有人在暗中收集与殷商、九幽有关的青铜器具。 他们的手段很高明,从不身先士卒,而是放出风声,说殷商青铜器能赋予人种种能力,还没有任何副作用。 比如青春永驻,治愈疾病,魅惑人心等等。 引诱周国修士,四处挖掘搜寻。 等到有人真的找到后,便会莫名其妙死掉。挖掘出来的青铜器具,也不翼而飞。” 祭酒陈丹丘揉了揉额头,淡淡说道:“周国的密探可没这个本事, 考虑到七夕异变中,兴庆宫龙池底下,少掉的东西也是一件青铜器。 我们有理由怀疑,这背后有昭冥的影子。” 奚阳羽皱眉道:“他们收集那么多青铜器干什么?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崔逸仙问道:“也许是为了摘录上面的神煞云箓?” “不,大部分神煞云箓都流传到了当代,少部分失传的云箓,其效果也没有太过夸张。甚至还不如近百年来发出的新式符箓。” 澹台乐山摇了摇头。 “但也有例外不是么?我听说殷商时期有种秘术,不同铭文嵌合在一起,就能引发巨大威力...” 几人各抒己见,争辩不休, 薛彻双手环抱于身前,不耐烦地咂了咂嘴巴,“也许...” 嘈杂讨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转向薛彻,用探寻目光,等待着后半句。 “咳咳,” 薛彻老脸一红,“也许他们在野外当叛乱分子当久了, 也想过一过钟鸣鼎食的贵族生活呢? 我看那些世家大族,吃饭都是用鼎的。每个鼎上还专门标着号码,以免家族人太多,拿错饭碗。” “...” 现场安静了几秒钟,下一瞬,其他人齐齐回头,更加热烈地争论起来,完全无视了异想天开、乱出馊点子的薛彻。 行吧。 薛彻撇了撇嘴,干脆后退几步,来到角落,随手翻检起陈丹丘书架上的试卷,然后就看到了今年炼体生们那惨不忍睹的成绩。 第三百八十九章 魔种 “不管昭冥在暗中谋划着什么,我们都有必要预防阻止。” 陈丹丘说道:“监学部需要在各国尽可能收集殷商时期的青铜器具,特别是有铭文、甲骨文的。还要翻找出东君楼中与殷商青铜器有关的异化物。 澹台司业,你来组织博士展开研究,看看我们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关键信息。 崔司业,麻烦你去河东道走一趟——世家遗留下来的青铜器具不在少数,学宫愿意购买、租借、交换...” 山长外出,祭酒便在学宫说一不二, 接到命令的众人转身离开办公室,唯独奚阳羽被叫了下来。 “奚司业,请留步。” 奚阳羽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平静问道:“祭酒有什么事吗?” 陈丹丘坐回座位,视线在奚阳羽那长出一截的左臂衣袖上停留了一下,“你的手,还好么?” “还成。虽然依旧三天两头痛,但还死不了。” 奚阳羽微微一笑,也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对蒲留轩回到学宫有些不满,不过我们需要有个了解君迁子、理解君迁子思维方式的人,留在长安。” 陈丹丘手掌一招,隔空唤来热水壶,沏了两杯热茶,说道:“这也是山长的意思。” “我理解,一切为了虞国。” 奚阳羽尽力掩盖笑容中的僵硬,“还有什么事吗?” “唔...” 陈丹丘抿了口热茶,缓慢道:“你听说过心智魔种么?” “心智魔种?” 奚阳羽眉头皱起,“那难道不是前隋的传说故事么?” 前隋鼎盛时期,在帝国南方流传起了这么一个传言——某个魔教发明了一种特殊功法,能篡改扭曲人的心智。 其名为“魔种”。 遭到魔种者,外表上没有任何异常,但性情发生巨大变化,生活习惯、思维方式、惯用语言等,都像是变了个人。 一旦魔种者开始转变,将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萎靡死去。短则三月,长则半年。 在此过程中,任何人与魔种者交际甚密,都会有被同化的风险。 许多人声称自己认识的人遭到了魔种,这个传言很快蔓延到了整个江南、江北,席卷半个隋国,连隋帝都有所听闻,责令朝廷彻查此事。 百姓惶恐不安,担忧身边出现魔种者。自发组织起来,驱逐当地那些身份不明的乞丐、僧道,甚至滥用私刑,处死他们。 一些人借此机会,举报自己的仇人遭到魔种,这立刻引发大面积的冤冤相报。 邻居、夫妻、父子、师徒...全都反目成仇。 一时间人心动荡,社会停滞。 最后一位虞国大臣站出来,率兵剿灭了一个盘踞在江南的魔教,声称魔种源头已经死亡,才叫停了这起事件。 事后调查发现,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魔种,全都是以讹传讹引发的集体恐慌——为此,隋国数万人死亡受伤,几十名朝廷官员被贬职革除,全年税收降低一成,因国家停摆造成的次生灾害更是难以计算。 隋帝发布了罪己诏,痛定思痛,决定建立一个机构,教化虞国百姓——那个机构就是学宫。 这段历史任何一个学宫博士都知道, 陈丹丘问道:“你觉得,从念学的角度看,心智魔种在理论上是否有实现的可能?” “这...” 奚阳羽认真思考了一番,缓缓说道:“念学起源于比殷商更古老的人神共居时代。 部族萨满,通过饮下汤药,让自己陷入昏昏沉沉状态,在梦中与天地意志交流。 预见未来的天气变化,指导族人的搬迁、农牧。 本质上,是以己心,通天心。 就和现在的念学一样。 至于能否以己心,通人心,改变他人的意志,修改他人的人格,甚至像传言中那样,借助心智魔种影响数百万人... 我不知道。” 奚阳羽坦然道:“即便有实现可能,那也必然是临渊,乃至更高层次才能做到。” “这样么...” 陈丹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到奚阳羽脸上略带好奇的表情,笑着翻了翻桌上还未写完的文稿,说道:“最近在写有关学宫建立起源的文章,里面讲到心智魔种这一节,所以找你问问。 对了,听说你家大郎快订婚了?” “嗯,和郑家的丫头。” 提起这个,奚阳羽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大儿子,一直在追求一位出身于荥阳郑氏的学宫女同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奚阳羽出身寒门,而荥阳郑氏则属于五姓七望。若婚约成立,算是光耀门楣。说不定未来百年后,奚氏也能成为豪族。 奚阳羽和陈丹丘寒暄了几句,一杯茶水喝完后,便起身告辞。 待到他彻底走远,房门自动关上后,陈丹丘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微笑表情慢慢收敛。 他拿起桌上那篇还未写完的文章,盖在膝盖上,喃喃自语道:“心智魔种,心智魔种...” 身为学宫祭酒,他能看到的资料,远比虞国的史官,或者民间研究这一历史事件学者多得多。 心智魔种,并非单纯的集体谵妄。是真的有人遭到魔种,心智被改变,人格被修改,并在三个月后成群死去。只不过最终危害,没有传言中那么广而已。 既然这一异变是真实的,那么会不会有修士,掌握了这门功法,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际,对他人实施魔种,将他人心智替换成自己的,从而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心智魔种传言的突然消散,是否也与隋国朝廷安抚人心的举措无关, 而是因为在暗中散播魔种的修士,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主动停止了实验? 第三百九十章 爪蛙 冬去春来,虞国的载乾六年,在灵气机车的轰鸣中拉开了序幕。 长安金城坊, 穿着傧相服饰的李昂,坐在宋绍元家的偏厅里,慢悠悠地喝着醒酒汤。 今天白天,他作为傧相,参加了宋绍元和尤笑的婚礼。 婚礼上蒲留轩等学宫师长、纪玲琅等洢州老乡、厉纬杨域等学宫同窗,都盛装出席。 作为男方家长的宋姨哭成了泪人——这么多年她独自一人把宋绍元拉扯大,其中辛酸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好在一切李昂及时劝住了宋姨——宋绍元在学宫成绩排名中上,肯定是能当大官的,她以后享福即可。 好不容易劝住宋姨,待到婚礼举行完毕后,宾客们各回各家, 李昂和友人们则待在偏厅,用念力、符箓帮忙收拾好了婚礼现场。 天色渐晚, 厉纬、杨域还有雍宏忠凑在一起喝酒, 李乐菱拉着邱枫、何繁霜聊着天。 柴柴因为吃席吃撑了,躺在躺椅上呼呼大睡, “所以,” 纪玲琅微笑着走过来,在李昂旁边坐下,“我的提议考虑得怎么样了?” “又来?” 李昂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翻了个白眼。 前段时间他收欧阳式为弟子的消息传扬出去后,就有不少人登门拜访,想让李昂再多收些弟子。 比如燕国公燕云荡家,年纪最小的子侄啦,纪玲琅的弟弟啦,学宫某某博士的儿子女儿啦... 这既是因为李昂的名声地位, 也因为循证医学,表现出了强烈的可靠性。 现在的病坊,会将每名病患的身体状况、用药药方、疾病进程、后续愈合等信息,统统记录下来,查找规律,总结经验教训。 在此过程中,大量民间偏方,被证明是无效、有害的。 药方的疗效如何,再也不是医师随便动动嘴巴就能断言。 长久以来民间对医师的鄙视与不信赖,正在一点一点消退扭转。 李昂问道:“你弟弟不考学宫么?” “不考。我已经请师兄师姐帮忙看过,他没有灵脉天赋。” 纪玲琅摊手道,语气中并无太大失望——灵脉天赋本来就是随机不可控的事情, 纪家也并非血脉优化过的千年世家,三个孩子里面有一个考进学宫,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也不是很喜欢国子监。觉得这些年来,改变虞国的产物,如青蒿素、灵气机车,都来源于学宫。国子监教出来的学生都只会一门心思扑在官场上。” 纪玲琅撇嘴道:“他现在是长安理学学会的预备会员,在理学刊物上发表了好几篇论文。” “哦?是么?” 李昂平时听纪玲琅提起过她那个有些离经叛道的弟弟,好奇道:“论文都是什么主题?” “不同的酒精浓度对致病菌的影响。” 纪玲琅说道:“他观察到,一半酒精一半水的溶液,在显微镜下,对致病菌的灭杀效果一般。 九成酒精一成水的溶液,能灭杀大量致病菌,但仍有少量残留。 而四分之三浓度的酒精溶液,灭杀效果反而是最高的。 他怀疑,过高浓度的酒精溶液,会抽取致病菌体内的水分,令致病菌体表托脱水,形成一层壳,影响灭杀效果。” “哦?” 李昂眼前一亮,“还有什么论文?” “呃...” 纪玲琅想了想,“他走访了长安城中许多购买了眼镜的顾客,调查发现这些人的视力并不是突然变差,而是循序渐进,慢慢近视。 其共同点是多为读书人,喜欢在夜晚就着煤油灯看书,或者把书拿的很近。 他因此怀疑,近视是一种因为生活习惯引发的眼睛病变。” 纪玲琅停顿了一下,有些尴尬道:“另外,他还有一篇论文,讲的是验证怀孕。 西域胡商声称,在他们的故乡,会将新婚妇女的尿洒在大麦与小麦的种子上。如果大麦先发芽,就证明会生下男孩, 如果小麦先发芽,就证明会先生下女孩。 长安人本来都把这事当成笑话来听,不过他真的去做了实验,发现怀孕妇女的尿液,真的能够让种子发芽。但是不能够检测是怀男还是怀女。” 纪玲琅搓了搓手掌,脸庞有些发红。 显然,一个官宦人家的子弟,不玩声色犬马,跑去玩尿,说出去实在不怎么好听。 “哦?” 李昂饶有兴致地搓了搓下巴,事实上,孕妇尿液中的雌性激素,确实可以促使种子发芽。用来验孕的准确率高达七成。 此外,还有一种堪称奇葩的验孕方法——将少量的人类妇女尿液注射给一年以上的雌性爪蛙, 若爪蛙在5-12小时内,产下一串黑白相间的卵,则证明受到了雌性激素刺激,进而证明人类妇女确实怀孕。 该方法成本低,不杀生, 最恐怖的是爪蛙能够反复利用,休息几天后就能再次使用,堪称验孕神器... “让他先试着考一考太医署吧,如果考进了,可以收。” 李昂收回乱飘的思绪,对纪玲琅说道。 “好。” 纪玲琅连忙答应,悄悄松了口气——再怎么说她们家也是官宦人家,家里的小儿子不务正业,整天玩屎尿屁什么的实在是不像话,还不如跟着李昂好好学医。 解决了一桩心事,纪玲琅心情愉悦,扫了眼墙上挂着的、正在发光的玻璃球体,随口问道:“这就是最新的符灯?” “嗯。” 李昂点了点头,何繁霜的行动效率比他想象中高得多,前段时间已经制造出了第一块具有微光符功能的符盘,能散发一定光亮。 虽然在外人看来,这符灯造价昂贵,光亮程度还不如大型号的煤油灯,而且必须连接到灵气机,或者每天倾注一定灵力,怎么看都不实惠。 但李昂很清楚,只要灵气机的制造成本降下来,符灯的功率再调高一些,就有充足的利润,去开启规模化生产。 届时,家家户户都能有相对廉价的夜间照明。 灵气机车、灵气轮船、符灯...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已经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而去。 第三百九十一章 价码 “嘿,嘿...” 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柴柴,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劲地傻笑着。 “醒醒。” 李昂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柴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挠了挠头发,“婚礼结束了么?” “嗯,结束了,回家吧。” 李昂将她从椅子里拉起来,朝友人们点头示意后,便带着柴柴乘坐马车,返回金城坊宅邸。 “宋大郎和尤姐姐终于修成正果了,真不容易。” 柴柴推开院门,感慨说道。“成婚了也好,就不用心烦那些风言风语了。” 李昂取出符箓,点燃炉火,烧洗漱用的热水,随口问道。“什么风言风语?” “关于尤姐姐的出身啊。” 柴柴撇嘴道:“长安城迎娶清倌人的士子富豪不在少数,但基本都是纳为妾室,他们的正妻还是通过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大家闺秀。 之前一直有媒人拜访宋大郎家门,坚持要给他说媒呢。” 柴柴絮絮叨叨地说着,时不时打个哈欠。 在虞国,迎娶清倌人的士子、富豪不在少数,但通常都是娶回家做妾。 有心入仕的士子,正妻往往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再不济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 宋绍元身为前途无量的学宫弟子,屡次三番拒绝政治联姻,坚持迎娶尤笑。这道德操守可要比那些国子监里所谓的“国家栋梁”们高得多。 “多好的爱情故事啊,可惜兰陵报竟然没有那位锦绛的联系方式,要不然就能联系上他,请他以宋大郎和尤姐姐为样本,写一篇小说,说不定能流传千百年,改编成戏剧呢。 名字我都想好了,《这个书生不太冷》。” 噗,你怎么不叫宋山伯与尤英台呢? 李昂突然变得苍白,脚步迟滞,慢慢停了下来。 他站在阴影之中,柔声说道:“你洗漱好了先去睡吧,我去书房再写点东西。” “诶?好吧。” 柴柴没有察觉到异样,打着哈欠洗脸刷牙睡觉去了。李昂望着她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口后,慢慢挪动脚步,走进书房缓缓坐下。 书房中已经不再用煤油灯了,而是换上了符灯。光亮稳定清晰,并且没有煤油灯的呛人气味。 墨丝又开始躁动了,大量丝线沿着血管神经穿行游动,逐步向着脾、肝、肺、肾、胰等器官渗透而去。 李昂甚至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他体内各个位置的游离神经末梢、神经纤维、背根神经节、三叉神经脊束核等,均遭到不同程度的墨丝侵蚀, 在生理上,接管了痛觉的生成过程。 “停下。” 李昂从符盘中取出数张风符,冷漠地望着自己的胸口。 墨丝侵蚀的动作慢慢停顿下来,缩回到脊椎当中,平息不动。 李昂默默松了口气,将风符放回到符盘之中。 现在的墨丝,仍然无法抗衡天地罡风,李昂利用念力风符直冲云霄、与墨丝同归于尽的威胁,依然有效。 但这种平衡维持不了太久。 墨丝即便蛰伏在脊椎之中,其粉末依旧能通过血液流动,传播至身体的每个角落。 侵蚀程度日益加剧,偏偏没有什么反制的手段。 “想要继续压制墨丝,最有可能实现的办法是晋升至巡云境。” 李昂心道:“问题是,修士从听雨境晋升至巡云境,需要做到所谓的‘身心圆满’,统合灵脉。 我能够修行的灵脉,是由墨丝构成。 如果再给墨丝投喂精金秘银,则会助长它的强度,在我达到巡云境之前就篡夺了我对身体的控制权...” 想要控制墨丝,就得先达到巡云境。 想要达到巡云境,就得强化墨丝。 一旦强化墨丝,就会失去控制。 李昂揉了揉眉心,这简直就是个逻辑闭环。光凭自己,感觉没可能打破。 难道... 他拉开书桌抽屉,抽屉中静静躺着那本万灵书。 要向这本书求助么? 上次在铁路上遭遇纸人的时候,自己只是向万灵书询问解救何繁霜的办法,就被收走了三年寿命... 李昂思索再三,还是从抽屉中拿出了万灵书,掀开书页,朝着书本轻声问道:“如果我想知道,怎么才能在保证我身心健全的情况下,控制我体内的墨丝不再失控。为此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万灵书停顿良久,上面才浮现一行字迹。 【五十年寿命】 啪。 李昂干脆利落地合上书本,将其丢回到抽屉当中。 天下修士没人能逃脱天人五衰,就算最长寿者最多也就活到一百二、三十岁。 以李昂自己八十多岁的预估寿命来看,五十年一减,也没多少年可活了。 鬼才同意。 “不过...” 李昂手指轻点桌面,“万灵书既然能开出价码,就证明事情确实存在实现的可能性...” 他在书房里思考了很久,直到窗外渐白,清晨初晓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 天亮了。 又熬了一晚。李昂长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拨动墙上开关,关闭了符灯。 学宫的博士们已经解决了灵气机的小型化难题,成本也降了下来。不同型号的灵气机,收集灵气的功率不同。 能通过裹了虫胶的铜质导线(虫胶的传导灵气效率极差,能起到绝缘作用),将灵气远距离输送到指定位置。 发动熔炉、锻锤、纺织机等等机械。 李昂家的后院里,现在就放着一台灵气机,给家里各个房间的符灯提供能源。 也许再过段时间,更多的“家电”被研发出来,长安城可能真的需要四处建造电线杆子,传输“电力”。甚至还需要变压器、高压电塔之类的东西。 “墨丝的传导灵气效率,远胜于铜线,乃至精金丝线。 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昂揉了揉困乏双眼,准备去洗脸刷牙睡觉——他已经提前向学宫请了两天假期,今天也不用去上课。 突然,他走向卧室的脚步一顿,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苏州,郊外,山林。 那座被密林掩盖的苏氏祖坟,迎来了访客。 第三百九十二章 黑猫 最早装放着墨丝的石盒,被证明来源于前隋时期,吴郡阊门海鹘三十九号航船。 该船属于早已消亡的苏州苏氏豪族,李昂当初在解决苏州水毒疫病后,专门留了一小块墨丝,在深山的苏氏祖坟周围, 一旦有人在周围出现,便会触发墨丝,将视角传回给李昂。 此时此刻,苏州城外的密林之中,一位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圆脸少年,正冒着如丝细雨, 左肩扛着扁担,右手拿着砍刀,不断手起刀落,砍掉林间横生藤蔓,清出一条道路。 他的身后,跟着一只略胖的黑猫。其毛发油光水滑,大部分身体呈灰黑色,四足、尾巴尖呈白色,鼻子也有一块三角形的白毛,一直延伸到脖颈。 李昂面色一肃,自己之前在苏氏祖坟旁边找到的船猫毛发,就是白色。 他当时还请求过苏州的镇抚司人员,让他们留意一下苏州港口周边的船猫。 不过因为有白色毛发的船猫太多,苏州镇抚司一直没能找到。 密林中鸟鸣阵阵, 伪装成甲虫、趴在树皮上的墨丝分身,缓缓展开鞘翅,刚要飞起来拉近距离, 那只黑猫便停下脚步,回头张望,眼眸中没有寻常猫类的天真,而是像人一样的机敏警觉。 甲虫状的墨丝分身立刻停止动作,趴在树皮上一动不动,过了许久,那只黑猫才在圆脸少年的催促下,扭头重新跟上。 猫形的妖兽么... 甲虫分身只比铜钱大一圈,这么小的体积,就算能变幻形状,恐怕也制服不了对方。 不能太过靠近,只好远远观望。 甲虫分身缓慢挪动,调整好视角。 只见那个圆脸少年,来到苏氏祖坟前方,卸下扁担,从竹筐货担中取出了祭拜用的纸钱、果品、酒食等物,一一放在坟茔前方。 又从附近的柳树上折了几枝翠绿枝叶,插在坟上。 一边焚烧纸钱,一边对着坟墓说着什么。 双方距离太远,甲虫分身听不真切,只能断断续续听见“爹娘”、“医师”、“病坊”、“出海”等词语。 随后圆脸少年,又一脸自豪地从怀中,拿出了一本红色封皮的小册子,在坟茔前展示。 医师证? 李昂稍有些惊诧地挑起了眉梢。 他在苏州解决水毒疫病期间,大刀阔斧地改革了当地病坊,推行了医师持证上岗的制度。 苏州周边的医师,可以到苏州病坊参加考试。 考试内容包括对真实病例的分析——医师需要对试卷中描述的患者病情,开出药方。考试答桉将由医师协会审核,判断药方是否有效。 还包括实际操作——医师需要在当地病坊,接待一定数目的轻症病患,确认医师有行医能力。 通过了考试的医师,能得到一本由苏州病坊颁发的《行医资格证》。 若医师在后来,被证明医术昏庸,或者出现严重医疗事故,那么病坊将吊销该医师的资格证。 考虑到当地具体情况,李昂并没有建议官府,责令所有无证医师不准行医, 但对自己医术有自信的医师,肯定会尽可能尝试去考取《行医资格证》,来增加自己对病患的说服力。 显然,这位圆脸少年,也是新晋考得了《行医资格证》的医师一员。 轰隆隆。 山林上空的灰黑云层,传来了沉闷雷声,眼看雨势又要加大, 圆脸少年有些遗憾地收起行医资格证,朝着坟茔叩头行礼祭拜。 祭拜结束后,他将酒食留在原地,把空碗空碟等,全部放进货担的后方竹筐之中, 前面的竹筐,则用来装那只略胖的黑猫。 见对方准备离去,李昂控制甲虫分身,向着树冠攀爬了一段距离,专心致志聆听起来。 圆脸少年离开苏氏祖坟,原路返回。由于风势逐渐增大,他不得不按住头顶斗笠,以防斗笠被风吹飞。 “真搞不懂,一本行医执照而已,” 竹筐中的黑猫团成一团,张开嘴巴,口吐人言,声音中性,“有什么好骄傲的。” “你不懂。” 圆脸少年摇了摇头,自豪道:“李小医师在苏州推行病坊改革以来,整个江南东道,那么多医师,现阶段只有一百一十七人,通过了严格的考试,拿到行医执照。 这难度跟考长安国子监差不多。而我就是这一百一十七人之一。” “好厉害哦。” 黑猫拟人地翻了个白眼,吐槽道:“所以?这证能帮你赚大钱吗?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就算你拿了证件,陆上的病人也不会信任你,没医馆愿意收。还是只能当个小船医。” “别乌鸦嘴行不行。别忘了我要是赚了钱,你也能吃香喝辣好吗?” 圆脸少年撇嘴道:“现在是不行。但等以后各地病坊发展起来,行医资格证的重要性将越来越高。总会有医馆愿意收我的。 好了,雨下大了,我们走快点,海魅号后天就要离港,今天就得把随身携带的物品准备好,搬上船。” “等着去见你的那位周国贵人了是吧?我就想不通,那位公子哥明明挺欣赏你的,为什么你就不肯跟他去周国。再怎么样都比当个在海上漂泊的船医好吧...” 一人一猫的谈话声逐渐远去, 而在长安金城坊中,李昂眉头皱起,手掌按在桌面上。 从那个圆脸少年的表现来看,他无疑就是李昂一直在寻找的周氏后人,也是最有可能联系到墨丝来源的线索。 但跟在他身边的黑猫...竟然是只罕见的、通晓人言的妖类。 第三百九十三章 海魅 学宫的异兽分类学,根据妖兽对人类社会的影响能力,将妖兽分为五等。 最低的五级妖兽,只比普通野兽多了点特殊能力。 比如翼展有常人一条手臂那么宽的吸血蝙蝠,遭遇天敌时,能将胃袋中储存的毒血,通过獠牙孔洞喷射出去。 毒血的毒性类似蛇毒,但只要不喝下,或者被喷到眼睛口鼻之类的部位,不会致死,只会疼痛。 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在装备齐全的情况下,都能独自解决五级妖兽。 而四级妖兽,就比较难对付了。 比如某种双眼能散发幻光、令人看见幻觉的黄鼠狼。 如果有心算无心,一只四级妖兽能轻易杀死一名披坚执锐的壮汉。需要一整队士兵才有能力无伤捕获。 三级妖兽,则非寻常士兵能够对付, 像是重装坦克般的利木牛,或者李昂饲养在山洞中、能够引起生物灾害的赤眼紫姬蜂, 必须由镇抚司派遣修士,带上成百上千名士卒,使用特殊装备镇压。 到了二级的妖兽,对人类的威胁就很恐怖了, 体型如岛屿般庞大、一击就能撞毁巨型帆船的贲咎龟, 能够挖空一座小山、引发地质灾害的连山鼠。 拥有自我分裂能力、会大规模灭绝其他鱼类的双卫鱼。 而一级妖兽,无一不是虞国需要万分关注的存在。 比如能够无视距离、远程通讯的咫尺虫, 比如能查阅海量资料的蠹仙, 比如能侵蚀昊天信仰的秽暗虫... 一级妖类的划分标准,取决于其对虞国的影响力。既包括对人类有用的特殊能力,也包括对人类社会的破坏力。 苏氏少年身边,那只拥有自我意识、会说人话、逻辑清晰的猫妖, 在学宫的异兽分类学中,无疑能被纳入到一级妖类范畴,至少会拥有一种,或几种的先天能力。 “有点麻烦...” 如果没有猫妖在旁边,李昂完全可以让墨丝分身伪装成魔教,直接绑了苏氏后人,问出墨丝起源,再将他放了, 或者从长安鬼市购买具有致幻效果的药物,让墨丝分身喂对方喝下,进而得到墨丝起源的相关线索。 但是有一只能力未知的一级妖类在,简单粗暴的询问方法恐怕难以奏效。 李昂思索片刻,立刻让林间的甲虫状墨丝分身分裂, 一半化为蚊子,远远跟在苏氏少年后面,保持跟踪。 另一半则化为苍蝇,飞往苏州病坊。 苏州病坊是李昂亲自建造的,对里面的建筑结构再清楚不过,简直就像回家一样。 墨丝苍蝇轻车熟路地穿过病坊走廊,来到档案室,钻入抽屉之中,开始翻找资料。 圆脸少年既然说自己考取了苏州病坊颁发的医师资格证,那么他的个人资料,一定在病坊档案室。 一翻查找下来,墨丝苍蝇很快便找到了圆脸少年的资料。 苏星火,吴县人,十六岁,父母双亡... 墨丝苍蝇查看着资料, 另一边的墨丝蚊子,则远远看着苏星火,乘坐马车,向着城北方向驶去。 在水毒疫病解决后,苏州城北港口重新恢复了活力, 特别是虞国正在倾尽举国之力建造铁道,也将苏州纳入了铁路沿线范畴——这并没有摧毁这座城市的航运业,反而进一步促进了航运发展, 因为更多的铁道,也意味着更多货物,能从陆上运到苏州,再通过海运送往遥远地点。 造船的工坊,生产水泥的工坊,生产丝绸瓷器的工坊...所有工坊都在开足马力,整个苏州港上空,都弥漫着灵气机全力运转产生的蒸汽烟雾。 苏星火从马车上下来,径直走入一座沿岸酒楼,从楼上客房中,搬出了两大箱行礼。 他的黑猫一直趴在他的肩上,时不时发出喵喵叫声,眼睛里也没有了之前在山林中的灵动狡黠,就像一只普普通通的黑猫。 苏星火在酒楼小厮的帮助下,将两箱行礼,从酒楼搬到马车上。 他先给了小厮一笔小费,作为感谢,再让马车驶入港口,在一艘巨大的远洋帆船前停下。 海魅号。 通过墨丝蚊子视角观察的李昂,双眼微微眯起。 这艘九桅杆巨型海船,是六十年前,圣后时代的产物。 上代学宫山长仇知白,选择带领学宫,在圣后与李虞宗室日益剧烈的斗争中置身事外。 圣后登上皇位后,以武姓统治虞国。为了压制忠于李虞的势力,她做出了一系列举措,包括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打击门阀,改革吏治,进攻突厥,以及...修造奇观。 圣后最喜欢宏伟庞大的建筑,在洛阳为了修造通天浮屠(包括佛像、佛塔两个部分),日役万人,采木江岭,数年之间,所费以万亿计。 通天浮屠,紫薇城,乾陵,天枢, 她建造这些奇观建筑,即是为了满足个人对奇观的占有欲望,也为了彰显虞国国力,巩固统治。 海魅号便是奇观之一。这艘远洋海船的体积,只比天艟小两圈,可搭载五千名乘客、船员。 在海上劈波斩浪,无视风雨,甚至能驶入无尽海外围,依靠船上搭载的连发弩跑、鱼叉,猎杀巨型海兽,或者摧毁敌国海船。 这艘海魅号,花了十年时间建造完毕,在圣后指令下,由她最信任的宫廷内侍与武姓子弟带领,载着五千士卒,沿着虞国海疆巡视一圈, 并一路南下,途径周国、南诏,去往更远的极西之地,沿途将船上搭载的丝绸瓷器珠宝香料等贵重物品,无偿赠送给沿岸国家的子民。再壮万国来朝的声势。 当时海魅号载着万国师团返回虞国的壮阔画面,虞国沿海州郡的老人们,依旧津津乐道。 但是,在圣后失势、统治被推翻后,她的一切成果都被李虞宗室反攻倒算, 用铜铁合铸、蟠龙麒麟萦绕的天枢铜柱,被融毁、重铸成铜钱; 通天浮屠塔遭到“魔教”焚毁,只剩遗迹, 包括这艘海魅号,当时的虞国先帝(也就是现如今虞帝李嗣的父亲),也想要砸毁砸烂。 毕竟船上有太多运用了符箓技术的地方,光是维护都需要消耗天价财富。李虞皇室没必要为了圣后的好大喜功继续买单。 所幸,当时的学宫祭酒,也就是现在的学宫山长连玄霄,劝住了先帝, 将海魅号上用不到的、针对海兽与敌国海军的符箓武器,统统撤下,改造成普通航船,转为民用。 第三百九十四章 船票 (https:///biquge/7575278/c786555.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百九十五章 贵客 胡商分身笑容灿烂,李昂一点也不担心对方会去查证。 首先,名为安学海的西域胡商确实存在,确实是长安秦和商号的代表,也确实拥有金无算的私人印章——此前他们找到过李昂,请求购买大蒜素等药物卖到西域的出口权,因此李昂知晓这些信息。 其次,真正的安学海,现在已经离开了长安,带领胡人商队返回西域。 卢掌柜仅仅是琉光钱庄在苏州城的管理者,没资格使用咫尺虫这样的高级异化物,远距离询问长安, 何况事情不是很紧急或者很难办,他只会以给长安寄信的方式,在信件中简单说明西域胡商安学海来苏州找他办事。 路上信件传输,一来一去相隔的时间,足够墨丝分身登上海魅号,找苏星火获取墨丝起源情报。 等到卢掌柜,或者长安商会的人发现情况不对, 墨丝分身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事情大概率不了了之。没人会怀疑到李昂头上。 “这间舱室暂时还没人预订,可以先帮安掌柜您定下。” 在金钱作用下,卢掌柜满口答应,让仆役沏上一壶好茶,招待胡商安学海。 片刻后,他家府上的下人,便带着一张蓝色船票小跑过来。 “海魅号甲等区,十三号房间。” 卢掌柜笑道:“这张贵宾票,能够供三位乘客使用。安掌柜可以带两名仆役上船。” “多谢。不过我不喜欢太拥挤,在船上一名仆役就够了。” 墨丝分身表现出一副惊喜模样,又与对方客套了几句,这才离开府郏 拿到船票仅仅只是第一步,做戏要做全套。 李昂让墨丝分身们,在港口旁边的邸店花钱租了一小间院子,又去购买了船上要用到的换洗衣物、生活用品。 当“安学海”出海航行期间,他的“胡人仆役”们,将待在小院子里,正常生活,等待安学海回来。 傍晚时,暖风和煦,落日夕阳与水面融为一体,波光粼粼。 墨丝化成的胡商安学海,与他的仆役华森,登上了海魅号甲板。 明天海魅号就要出海航行,甲板上三三两两地分散着一些衣着华贵的乘客,他们举着酒杯,倚靠栏杆,谈论着诗词风月,言语间透露,或者说炫耀着家世、财富与背景。 李昂站在甲板上,仔细观察着这艘风帆巨舰。 海魅号是圣后为了炫耀虞国国力而建造的,船上的龙骨与桅杆,都采用了最坚固的老山木。九根桅杆,可悬挂十二张风帆,全部升起时,投下来的阴影能遮蔽太阳。 船只甲板边缘的栏杆,依稀能看见一些曾经停放连发弩炮留下的痕迹——现在为了接待乘客,连发弩炮的数量大幅度降低,并且都挪到了中层舱室。 “贵客请跟我来。” 可能因为李昂买的是最高级的贵宾票,一位自称是贵宾接待员的船员走近过来,带领安学海前往预定好的舱室,沿途不断介绍着有关海魅号的信息。 比如这艘船上有泳池、浴池,有不同国家精通各大菜系的大厨,有知名剧团、名伶的演出,有赌坊,有拍卖行。 奢侈享受的生活,和在陆地上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乘客可以在船上修士的监护下,亲自操控连发弩炮,捕获大型鱼类。 李昂控制墨丝分身不断地点着头,他对海魅号上的奢侈生活没什么兴趣,以前偶尔听同伴同学提起过——那些权贵子弟,也以能登上海魅号、出海游玩为谈资。 “这些符灯,是最新式的么?” 安学海突然站停脚步,指着走道墙壁上的一盏盏玻璃挂灯询问道。 “是的。” 接待员没想到安学海会问出这个问题,如实回答道:“这是虞国学宫最新的造物。 以前在海上航行,用的都是煤油灯。但煤油灯不管加了多少香料,还是有股隐隐约约的难闻气味。 而用荧光石作为舱室照明的话,又显得太阴惨惨。 符灯可算是解决了所有问题,除了昂贵——每盏符灯的造价不菲,而且必须通过埋在木墙里的铜质线缆,连接到下层舱室的灵气机。 海魅号停在苏州港的这大半个月,就是在忙这些事情。 好了,您的房间到了。” 接待员在一扇厚实木门前停下,从腰间解下一大串挂在圆盘上的沉甸甸钥匙,从里面取出一把双面锯齿的铜质钥匙,插进门锁,推开木门。 只见舱室内格外宽敞,摆着两张铺好的大床,地上铺着西域风格的羊毛编织地毯, 梳妆台、衣柜、鞋柜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内置醴凉符的冰箱。 “所有家具,包括床、凳子,都是与木地板钉在一起的。防止船只摇晃时滑来滑去。 房间右侧的靠海圆形窗户可以向上打开,欣赏海景。 房间左侧墙壁上的符灯,可以通过开关,来开启或关闭。 如果嫌海风太猛的话,您可以通知我们,购买清风符。这样即便在夜晚,也不会觉得空气沉闷...” 接待员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海魅号内部大致上分为四层, 甲等区域,住的都是巨富、权贵、世家子弟。 乙等区域,住的是富豪、官僚。 丙等区域,住的是寻常富商,与咬牙奢侈一把的普通家庭。 丁等区域,则是船员们的住所。 安学海这個身份,无疑能被划入巨富等级,被船员热情款待很正常。 不过...苏星火显然不是什么巨富权贵,否则他也不会为了考得一张行医资格证而如此骄傲。 他能住进甲等区域,另有原因。 “还要我再说多少遍?我中了诅咒!一踏到陆地上就会死!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周国的!爵位?爵位能有命重要?” 愤怒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听上去像是从隔壁的隔壁的房间传来。 期间还有苏星火的阻拦劝止声。 安学海诧异地挑起眉梢,望向接待员。 对方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先去将房门关上,再小声解释道:“那是住在九号房间的周国贵客, 客人您也许听说过他的名字。 夏元嘉。” (https:///biquge/7575278/c730946970.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百九十六章 嗣王 墨丝分身安学海问道:“那个声称要一辈子漂泊在海上的周国嘉王?” “咳咳。” 接待员咳嗽了一声,没有否认便是承认。 夏元嘉的故事,即使在虞国也非常出名。 他的父亲是周国亲王, 他的两个嫡亲兄长,一個在儿时死于疾病,一个在青年时因坠马,全身瘫痪,只有脑袋能动。 按照继承顺序,他就成了能够继承亲王爵位的嗣王。 继承人死亡或者严重受伤的事情,即便在虞国也很常见, 医疗不够发达的环境里,即便一小道外伤伤口都能引发严重后果。 按照常规逻辑,夏元嘉应该欢天喜地地接下嗣王爵位,静等未来继承亲王。 但他偏不。 他从一个风水师那里听了些疯言疯语,觉得两个兄长都被诅咒了,自己如果继续待在周国,也会死于非命。 于是乎,他便声称要去海外仙岛,为瘫痪的嫡亲兄长,找寻解药。 这一找,就是十年。 十年期间,他一直待在不同的海船上,四处航行,从未踏上陆地。 放着好好的亲王爵位不去继承,非要在海上漂泊。 夏元嘉的怪异举措,一直是周国市井小民饭桌上的谈资。 两个房间开外,争吵声依旧清晰。 一个沉稳男声开口道:“四郎,王府真的需要你。亲王身体渐衰,二郎走得早,三郎一直瘫痪在床需要照顾, 现在大郎现在又从马背上摔下,卧病在床。” 夏元嘉惊愕道:“啊?大哥他怎么样了?我看信上说他在春猎的时候从马上摔下,但不知道有多严重。” 另一个男声凝重说道:“已经在病床上养了一段时间,比之前好很多。但医师说,仍有双腿失衡、以后走路需要依靠拐杖的可能。 四郎,你现在必须回去,相王府不能没有你。” “...” 夏元嘉沉默良久,“十五天。” 沉稳男声道:“什么?” “再给我十五天时间。当年我离家的时候,说过要为三哥找到能治愈瘫痪的仙药,再过十五天,就满十年了。” 夏元嘉说道:“十五天后,也就是这艘海魅号从海上返回时,我就跟你们回周国。” 凝重男声道:“可是...” 夏元嘉陡然拔高了声音,“没有可是!这就是我的决定。二位请回吧。” 周国亲王,诅咒,继承权。 这些词汇放在一起,很容易让人想到阴谋论。 墨丝分身安学海,站在原地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接待员则有些尴尬——毕竟贵宾在船上起了冲突,传扬出去不好听。 “这是您的钥匙。” 接待员从钥匙盘上,解下一把黄铜材质的钥匙,递给安学海,说道:“晚饭会在两刻钟后开始。您可以去大厅用餐,也可以让仆役为您将餐点带过来。 我会一直在走道尽头的接待处。您还有什么疑问,可以找我。” “好的,麻烦了。” 安学海点了点头,将接待员送出屋。 待到们关上后,两具墨丝分身对视一眼,没有直接解体,而是像正常人一样,打开行礼,收拾个人用品,装作不经意地样子,在墙上随手按了一下。 这一按,便有些许墨色丝线,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墙体之中。 这里是十三号房间,左边是苏星火所住的十一号房间,刚才传来咆哮声响的夏元嘉,在隔壁的隔壁,也就是九号房间。 墨色丝线,钻入十三号与十一号房间的墙壁之中,小心翼翼地试探前进, 然后便看见了趴在十一号房间双人床上的黑色猫妖。 由于苏星火现在在九号房, 十一号房的门紧锁着,屋内无人,黑色猫妖趴在丝绸床单上,如人一般翻阅着书本杂志。 不能再前进了。 冥冥中的预感,让李昂停下了墨丝继续钻探的动作,没有进一步试探猫妖的警觉范围。 周国嘉王夏元嘉,与周星火貌似是关系密切的朋友?后者因为前者的缘故,才能登上这艘船? 墨丝保持着对猫妖的监视,分出心神,仔细聆听若有若无的九号房间交谈声。 “唉...” 夏元嘉长叹一声,英俊脸庞上疲态尽露,扑通一声坐进椅子里,双手捂住额头。 “嘉王?” 圆脸少年苏星火,有些担忧地看着颓废的友人。 “叫我元嘉就好。我们是朋友,而且我又不是你们虞国的嗣王。” 夏元嘉沉默片刻,问道:“星火,我们是朋友吧?” “当然1 苏星火面色一肃,“嘉王殿...咳,元嘉你对我有知遇之恩,如果没有你,我恐怕连仅剩的苏氏祖产都拿不回来。” “你也一样,如果没有当时还是小船医的你,我三年前就该在海上死于中毒了。” 夏元嘉苦笑道:“星火,世人都把我当成拒绝亲王爵位的疯子,但我真的没有撒谎。 在我两个嫡亲兄长身上发生的,绝不是意外。 我能感觉到,有双看不见的手掌,正在拨弄着我们的命运,一点一点收紧我脖子上的绞绳。 我怕死,更怕死得不明不白, 以至于愿意在海上漂泊十年,熬过那个风水师告诉我的期限。 甚至将所住的舱室建造成封闭密室。 你们房间的窗户都能向外打开,我的窗户是特制的,与墙壁合为一体,没有开启功能。 房门下方没有缝隙。 房门中间有三道独一无二的锁,几乎不可能撬开。一旦试图暴力打破,或者撬锁,就会触发警报符。 除此之外,还有针对异类的警报符,针对念力、术法的警报符。 房间里只要出现不合理的灵气波动,也会触发警报。 莪谁也不信任,无论是这艘船的船员, 还是刚才那两个王府派过来接我回周国的人。 我只信任你。” 夏元嘉停顿片刻,望着苏星火认真道:“如果我在这艘船上出事了,你能像三年前那样,救回我么?” 面对友人的请求,苏星火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定。”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夏元嘉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微笑道:“再过十五天,等达到了那个风水师告诉我的诅咒期限,我就能返回周国,娶妻生子,继承爵位了。” (https:///biquge/7575278/c730941052.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百九十七章 凶案 傍晚时分,海魅号在霞光笼罩下,驶离了苏州港。 正如报刊上所言,这艘海船确实是天下间最豪华奢侈的游轮,吃喝享乐应有尽有——船上的美食水平甚至和学宫伙食不相上下。 乘客们可以逛赌场,看戏曲,在船员看护下,用甲板上的连发弩炮捕猎位于海面的海兽,通过铁链将它们从海底拖拽上来。 第三天,海魅号驶离虞国海域, 第六天,海魅号驶离周国海域,前往无尽海。 由于离开了两国海域,船上的娱乐活动不用受两国法律约束,举办了一场和长安鬼市类似的匿名拍卖会。 想要参加者必须戴着面具出席,拍卖那些在陆地上绝对算违禁品的东西。 比如某位著名魔修的头骨,某隐秘宗门掌门的贴身佩剑,禅宗圣贤失窃的舍利子,前隋某代皇帝的起居注抄本等等。 拍卖价格也十分夸张,三千贯起步,每次喊价都要加最少三百贯。 下间富豪还是多啊,特别是现在铁路打通,有钱人敛财的速度会比过去更快更容易。 在海魅号航行过程中,李昂一直控制着两具墨丝分身,关注着苏星火的动向。 但很可惜,苏星火并不热衷于去赌尝酒肆之类的地方,偶尔出现在甲板上,也是跟着夏元嘉还有那只猫妖一起。 墨丝分身找不到接近的机会。 到第八天时,海魅号已经驶入无尽海一百多海里,最终停靠在一座郁郁葱葱的岛屿边上。 这座中型岛屿名为班齐岛,被学宫在五十年前发现。 当时的考察队,留了一群人在岛上,教岛上的原住民以虞国语言。 时至今日,这些原住民已经被“教化”了,不仅不排斥外来游客,还会举办种种欢迎活动,热情接待外来游客,以换取游轮上运来的生活物资。 对于绝大部分虞国人来说,无尽海依旧笼罩着一层神秘面纱,特别是生活在无尽海岛屿上的土著居民,更是谜一般的存在。 苏星火毕竟是少年心性,听到接待员介绍岛上如何如何好玩,便按捺不住,扛着那只黑猫,跟着船上的乘客们,沿着阶梯走下甲板。 岛上的原住民已经在港口边等待,他们肤色偏黄黑,身材较矮小,牙齿洁白,头发多黑色、黄褐色, 头、脖子、手腕脚踝都戴着由花草编织的花环。很像是李昂异界记忆中的夏威夷人。 岛上原住民大部分都会说虞国语言,他们早就知道海魅号会来,提前准备好了欢迎仪式,将花环套在所有下船乘客的脖子上。 岛上的风景秀丽,连李昂都起了度假的心思, 让一具墨丝分身远远看住苏星火,另一具则去海滩边游泳,潜到海底看珊瑚、摸海龟、捡贝壳,去岛屿边缘远远观看火山岩浆漫入大海,激起沸腾蒸汽。 到晚上时,再在篝火边上喝着椰子酒,随着原住民们载歌载舞。 李昂心情愉悦,同时又稍有些遗憾。 等什么时候自己闲下来,彻底解决了墨丝与昭冥的隐患,一定要带柴柴出来好好玩一次。 待到篝火逐渐熄灭,有船员跑过来通知,今晚海上会有大风浪。 海魅号已经在港口处放下船锚,乘客们可以留宿在岛上的民宅中,也可以返回海魅号——船员个人建议,乘客们留宿在岛上, 因为船只受风浪影响,会很摇晃,影响睡眠。 苏星火为了遵守与友人夏元嘉的承诺,自然要返回海魅号,墨丝分身也跟着他登上船。 白天在岛上时,那只黑猫有一小段时间消失不见,墨丝分身趁着这段时间与苏星火搭上了话。 本来想借此机会,博取对方信任,可惜苏星火一直待在夏元嘉房间交谈,随后又返回他自己的房间睡觉,墨丝分身没能找到时机。 到了深夜,确实如船员所说,海上刮起了大风,船身摇摇晃晃。 次日清晨,墨丝分身照常起床,却听到走道中传来嘈杂声响。 “抓住他1 “我不是凶手!把我放开1 墨丝分身安学海眉头皱起,推门而出, 只见一群人挤在走道之中,堵在九号房间,也就是夏元嘉的舱室门外。 好浓的血腥味... 墨丝分身脸色微变,挤过人群,来到九号房间外。 房间中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夏元嘉的手臂露在被单外面,咽喉被割开,彻底没了生机。 而圆脸少年苏星火,正涨红着脸,被几名船员束缚住双手。 “苏星火1 夏元嘉的护卫,一位名为司空季的修士,怒斥道:“四郎视你为知己好友,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1 “我没有1 苏星火大喊道:“元嘉是我挚友亲朋,我不会,也没可能杀他。” “但你是昨天晚上最后一个走出这间房间的人。” 另一位名为司空秋的护卫说道:“这间房间完全密封,连窗户都是封死的。 门外走道的尽头,还有船只接待员——他一整晚都坐在招待桌后面,没有离开,亲眼看到你最后从房间中忧心忡忡地走出...” 听着房间内众人的谈话,李昂渐渐听明白怎么回事。 夏元嘉有個习惯,每天早晨不去船上餐厅用餐,而是让船上侍者,将早餐端来。 今天早上,给他送餐的侍者按照惯例,在门外呼叫他。 许久得不到回应后,侍者便请求船只接待员用钥匙打开房门,这才发现夏元嘉躺在满是血污的船上,死亡多时。 门从内部反锁,整个房间完全密封,墙上、桌上、窗户上,到处都是警报符, 一旦房间中有念力、术法、异类等出现,就会立刻发出警报。 也就是说,夏元嘉的死亡,并不涉及任何超出凡俗的因素。 在这种情况下,最后一个被目击到走出房间的苏星火,自然成为了最有嫌疑的凶犯。 (https:///biquge/7575278/c730779540.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百九十八章 嫌犯 墨丝分身安学海问道:“那个声称要一辈子漂泊在海上的周国嘉王?” “咳咳。” 接待员咳嗽了一声,没有否认便是承认。 夏元嘉的故事,即使在虞国也非常出名。 他的父亲是周国亲王, 他的两个嫡亲兄长,一个在儿时死于疾病,一个在青年时因坠马,全身瘫痪,只有脑袋能动。 按照继承顺序,他就成了能够继承亲王爵位的嗣王。 继承人死亡或者严重受伤的事情,即便在虞国也很常见, 医疗不够发达的环境里,即便一小道外伤伤口都能引发严重后果。 按照常规逻辑,夏元嘉应该欢天喜地地接下嗣王爵位,静等未来继承亲王。 但他偏不。 他从一个风水师那里听了些疯言疯语,觉得两个兄长都被诅咒了,自己如果继续待在周国,也会死于非命。 于是乎,他便声称要去海外仙岛,为瘫痪的嫡亲兄长,找寻解药。 这一找,就是十年。 十年期间,他一直待在不同的海船上,四处航行,从未踏上陆地。 放着好好的亲王爵位不去继承,非要在海上漂泊。 夏元嘉的怪异举措,一直是周国市井小民饭桌上的谈资。 两个房间开外,争吵声依旧清晰。 一个沉稳男声开口道:“四郎,王府真的需要你。亲王身体渐衰,二郎走得早,三郎一直瘫痪在床需要照顾, 现在大郎现在又从马背上摔下,卧病在床。” 夏元嘉惊愕道:“啊?大哥他怎么样了?我看信上说他在春猎的时候从马上摔下,但不知道有多严重。” 另一个男声凝重说道:“已经在病床上养了一段时间,比之前好很多。但医师说,仍有双腿失衡、以后走路需要依靠拐杖的可能。 四郎,你现在必须回去,相王府不能没有你。” “...” 夏元嘉沉默良久,“十五天。” 沉稳男声道:“什么?” “再给我十五天时间。当年我离家的时候,说过要为三哥找到能治愈瘫痪的仙药,再过十五天,就满十年了。” 夏元嘉说道:“十五天后,也就是这艘海魅号从海上返回时,我就跟你们回周国。” 凝重男声道:“可是...” 夏元嘉陡然拔高了声音,“没有可是!这就是我的决定。二位请回吧。” 周国亲王,诅咒,继承权。 这些词汇放在一起,很容易让人想到阴谋论。 墨丝分身安学海,站在原地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接待员则有些尴尬——毕竟贵宾在船上起了冲突,传扬出去不好听。 “这是您的钥匙。” 接待员从钥匙盘上,解下一把黄铜材质的钥匙,递给安学海,说道:“晚饭会在两刻钟后开始。您可以去大厅用餐,也可以让仆役为您将餐点带过来。 我会一直在走道尽头的接待处。您还有什么疑问,可以找我。” “好的,麻烦了。” 安学海点了点头,将接待员送出屋。 待到们关上后,两具墨丝分身对视一眼,没有直接解体,而是像正常人一样,打开行礼,收拾个人用品,装作不经意地样子,在墙上随手按了一下。 这一按,便有些许墨色丝线,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墙体之中。 这里是十三号房间,左边是苏星火所住的十一号房间,刚才传来咆哮声响的夏元嘉,在隔壁的隔壁,也就是九号房间。 墨色丝线,钻入十三号与十一号房间的墙壁之中,小心翼翼地试探前进, 然后便看见了趴在十一号房间双人床上的黑色猫妖。 由于苏星火现在在九号房, 十一号房的门紧锁着,屋内无人,黑色猫妖趴在丝绸床单上,如人一般翻阅着书本杂志。 不能再前进了。 冥冥中的预感,让李昂停下了墨丝继续钻探的动作,没有进一步试探猫妖的警觉范围。 周国嘉王夏元嘉,与周星火貌似是关系密切的朋友?后者因为前者的缘故,才能登上这艘船? 墨丝保持着对猫妖的监视,分出心神,仔细聆听若有若无的九号房间交谈声。 “唉...” 夏元嘉长叹一声,英俊脸庞上疲态尽露,扑通一声坐进椅子里,双手捂住额头。 “嘉王?” 圆脸少年苏星火,有些担忧地看着颓废的友人。 “叫我元嘉就好。我们是朋友,而且我又不是你们虞国的嗣王。” 夏元嘉沉默片刻,问道:“星火,我们是朋友吧?” “当然1 苏星火面色一肃,“嘉王殿...咳,元嘉你对我有知遇之恩,如果没有你,我恐怕连仅剩的苏氏祖产都拿不回来。” “你也一样,如果没有当时还是小船医的你,我三年前就该在海上死于中毒了。” 夏元嘉苦笑道:“星火,世人都把我当成拒绝亲王爵位的疯子,但我真的没有撒谎。 在我两个嫡亲兄长身上发生的,绝不是意外。 我能感觉到,有双看不见的手掌,正在拨弄着我们的命运,一点一点收紧我脖子上的绞绳。 我怕死,更怕死得不明不白, 以至于愿意在海上漂泊十年,熬过那个风水师告诉我的期限。 甚至将所住的舱室建造成封闭密室。 你们房间的窗户都能向外打开,我的窗户是特制的,与墙壁合为一体,没有开启功能。 房门下方没有缝隙。 房门中间有三道独一无二的锁,几乎不可能撬开。一旦试图暴力打破,或者撬锁,就会触发警报符。 除此之外,还有针对异类的警报符,针对念力、术法的警报符。 房间里只要出现不合理的灵气波动,也会触发警报。 我谁也不信任,无论是这艘船的船员, 还是刚才那两个王府派过来接我回周国的人。 我只信任你。” 夏元嘉停顿片刻,望着苏星火认真道:“如果我在这艘船上出事了,你能像三年前那样,救回我么?” 面对友人的请求,苏星火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定。”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夏元嘉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微笑道:“再过十五天,等达到了那个风水师告诉我的诅咒期限,我就能返回周国,娶妻生子,继承爵位了。” (https:///biquge/7575278/c730740131.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百九十九章 体温 午作,专指在官府检查命桉尸体的差役。 在过去,午作一直是个卑微低贱的行业,不止收入微薄,还饱受歧视。 直到李昂纂写了法医学书籍,论证了法医的作用与重要性,世人观念才逐渐发生变化。反过来推动了朝廷提升午作的待遇与地位。 “各位,正常活人的身体温度是三十七度左右。 这间房间的桌子上放着气温计,显示当前温度为十六度。考虑到元嘉盖着一层薄薄的丝绸毯子,姑且算作十七度。” 苏星火疾声道:“《法医病理学》中有说过,在这种环境下,中等身形的尸体每半个时辰,下降一度。 也就是说,如果我是在亥初时分(晚上九点)到亥正时分(晚上十点),杀死的元嘉,那么他现在尸体的温度应该是二十七度到二十八度左右。 而如果,元嘉是在丑正时分(凌晨两点)被杀死,那么他现在尸体的温度,应该是三十二度左右。 只要用温度计测量一下,就能断定准确的死亡时间!” 走道中人头攒动,都听到了苏星火的话语。 那几个扣押着苏星火的船员面露迟疑,望向海魅号的船长。 “...” 船长眉头紧锁,按照虞律,船只在不受管控的外海上航行时,船长拥有相当于虞国官府的裁断权。 怎么处置苏星火、是否相信苏星火的话语,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船长。” 一位穿着灰色长衫、胸口佩戴理学学会徽章、目光锐利的中年男子,前踏一步,沉声说道:“不妨一试?” “戴符师,你也相信他的话?” 船长面露迟疑,中年男子名为戴许,是洛阳学院出身的巡云境符师,多年以来一直在船上服务,绘制风符、醴凉符等必需符箓。是船上的重要人物。 “嗣王是在下的朋友,他之前屡次提起过自己的好友苏星火,说他是杰出医师。既然嗣王信任苏星火,那在下也觉得可以一信。” 符师戴许说道:“另外,他刚才所说的尸体温度降低理论,确有其事,都记载在《法医病理学》中,做不得假。” “好。” 船长稍作考虑,便同意了戴许的意见,摆手示意船员解开苏星火的手铐。 “呼...” 苏星火松了口气,刚要伸手拿起桌上的气温计,就勐地意识到什么,把手缩了回去。 转过身对船长说道:“阁下,我需要一根不是这个房间里的、尽可能新的温度计。” “嗯?为何?” “这间房间在我们打开前,是一个完整的密室,对吧?也就是说,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可能是证物。上面也许有指纹之类的凶手信息。因此不能使用桌上的这根温度计。” 苏星火快速道:“其实在下的药箱当中也有一根医用温度计,但考虑到在下目前仍是头号嫌疑人, 所以最好还是用船上的其他温度计。” “好。你去给他拿根温度计来。” 船长按照苏星火的做法,指示船员取来温度计,转头又让堵在门外的闲杂人等散去——夏元嘉的被杀一桉非同小可,必须谨慎对待,防止无关群众破坏凶桉现场。 这小子...还挺聪明的嘛。 李昂跟着人群默默后退,对苏星火颇有几分欣赏。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利用自己的医师身份,找到一条不被丢进牢狱、将命运交于他人的生路,已经比那些读书读傻的士子们强很多了。 “安掌柜留步。” 李昂刚要走远,就听到船长叫住了他。 李昂问道:“嗯?有什么事么?” “有事。” 船长点了下头,“这一层各舱室的房间号,是从七号到二十号。 但昨天有大风天气,十五号到二十号舱室的乘客全都留宿在了岛上。 也就是说,昨天晚上在这一层舱室中出现过的,是七号到十四号房间的所有人。 考虑到接待员说整晚没有看到有外人进出,所以...” 李昂说道:“所以你觉得,谋杀了夏元嘉的凶犯可能在七号到十四号房间的这群人之中。” 船长点了点头,又叫住了其他几位昨天晚上在这层舱室中的乘客,让他们先到九号房间对面的十号房中稍等,等会儿再有人过来询问。 十号房的内部装饰同样豪华,只比夏元嘉的九号房略逊一筹。 房间中的,除李昂外共有五人, 分别是住在七号房的一个华服少年,与他的昆仑奴——两人自称为飞廉、阎浮。飞廉是荆国来的贵族。 住在十号房的伍运骏——他是周国的商人,身宽体胖,家财万贯。 住在十二号房的世雅静——她是海魅号上的歌伶,年轻貌美,常住在十二号房。 以及住在十四号房的符师戴许。 至于住在八号房间,则是司空季、司空秋——二人是周国亲王府上的门客,此次受亲王所托,来海魅号上接回夏元嘉。 现在夏元嘉身死,司空季、司空秋二人必然背上一定责任, 所以他们正阴沉着脸,站在走道中,冷眼观察苏星火使用法医技能,检查夏元嘉的尸体。 房间里的众人默默观察着彼此,气氛凝重而压抑。 李昂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本以为这趟旅程会波澜不惊,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意外。 各位都认识这位嗣王么?” “我认识。” 歌伶世雅静抿了下嘴唇,表情悲伤道:“我出身周国吴郡,在海魅号上受过嗣王许多照顾,昨晚还见过他。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 “是啊,谁能想到呢。嗣王性格温和良善,几乎没有什么仇敌。不知道谁有这么强烈的恨意,要将他杀死在船上。” 周国商人伍运骏叹息说道。 “哦?” 自称飞廉的华服少年斜靠着书柜,撇嘴道:“我怎么觉得,你们都有动机杀死他啊?” “什么?” 听到这话的伍运骏(同时也是十号房的主人)脸色骤变,沉声道:“小伙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是么?那么昨天下午,我为什么会在甲板上看到你苦苦哀求夏元嘉,” 飞廉朝伍运骏抬了抬下巴,又朝世雅静努了努嘴,“又为什么会在昨晚,听到你和夏元嘉起了争执?” 第四百章 供词 “你!” 周国商人伍运骏板着脸,沉声道:“我那不是在哀求嗣王,是在和他商量生意。你这种小孩懂什么。” “呵。” 飞廉嗤笑一声,漫不经心道:“真相是什么又不关我的事。我昨天晚上可没进过夏元嘉的房间。接待员可以作证。 你还是把辩解的话讲给船长听吧。” “不许!” 走道中传来司空季的愤怒声音,“不许你这么做!” 歌伶世雅静眉头微皱,轻声道:“怎么了这是?” “估计是尸检吧。” 李昂说道:“测量尸体核心温度主要有两种办法,一是测量肠道温度, 二是剖开尸体腹部后,检测肝脏温度。 周国民俗似乎不太能接受对尸体进行破坏的行为?” “嗯。” 周国商人伍运骏点了点头,“嗣王身死就已经让人很悲痛了,如果再破坏他尸体,那老亲王该有多伤心啊。” “那恐怕他只能在保护尸体,和抓住凶手这两个选项里选择一个了。” 李昂说道:“现在还不能证明嗣王死前是否吃了什么毒药,或者致幻药剂,让他自杀。 因此法医解剖几乎是了解桉情、抓住凶手的必须选项。 另外,通过解剖、分析肠胃内容物,推测最后一餐进食到死亡的经过时间,也是推测具体死亡时间的最精准方法之一。 苏星火必然会这么做。” 正如李昂所言,苏星火据理力争,以抓住凶手为理由,艰难说服了司空季、司空秋两名亲王府门客。同意让他解剖夏元嘉的尸首—— 当然是在另一名船上医师的监督下。 船长叫来念师,让他轻轻托举起夏元嘉的尸首,带去船上的医疗舱室, 随后他又分别审讯了七到十四号房间的所有人,得到了一份当天众人具体经历的供词。 【飞廉与阎浮的供词:昨天早晨,我们跟着其他乘客一起登岛,游玩岛上娱乐项目。潜水,吃美食之类。岛上有许多人能作证。大概在酉初(下午五点)时候,岛上即将举办唱歌跳舞的篝火晚会,我对那个不感兴趣,就和阎浮一起返回海魅号,在甲板上喝酒。 对了,关于时间,我是通过岛上的昊天铃声知道的。 学宫还真是厉害,竟然能教会土着人信奉昊天。 总之,大概在酉正一刻钟(下午六点十五)的时候,我看见十号房间的周国商人,也就是那个什么伍运骏,也从岛上返回。 他找到了在甲板上拿着望远镜远远观看岛屿的夏元嘉,和他交谈了什么。 由于距离太远,我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具体内容,只看见伍运骏垂头丧气。而夏元嘉则离开了甲板——可能是返回他自己房间了。 我和阎浮一直在甲板上待到戌初(晚上七点),就返回了自己房间,待了两刻钟左右。 (晚上七点三十分)我闲得无聊,就到走廊上看书。 你问我为什么在走廊看?好吧,你知道荆国有种狼衔草么?这东西嚼起来会有种整个人烟熏火燎的热辣感觉。 一些荆国人,包括我,会将狼衔草当做咀嚼用的零食。不过这东西嚼后的气味比较刺鼻,我不想让房间里满是气味,就到走廊上边吃边看虞国的杂志。 这一点,走道尽头的接待员能为我作证。 过了一刻钟,我看见伍运骏来到这层走道,径直来到夏元嘉的九号房间前,两个人在房间里说了什么。 又过了一刻钟,伍运骏离开九号房,返回自己房间。而十二号房的世雅静,则走进九号房,在里面待到戌正多一点点(晚上八点十分),随后也返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哦,对了,她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哭过的痕迹。 我虽然有点好奇,不过也没闲心询问, 看完这本杂志,嚼完狼衔草后,我就回我自己的房间。和阎浮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 【伍运骏的供词:昨天早晨,我跟着其他乘客一起登岛,在酉正一刻钟时登上海魅号,在甲板上找到了嗣王。 船长你应该知道,我是周国赵郡的大商人,大半个月前,我听说嗣王很可能继承亲王爵位,受封赵郡,因此就提前订好了这张船票,想要与嗣王拉近关系。建议他引进虞国的铁路。 我当然知道虞国的灵气机车是非卖品,但我们周国已经知道了大概原理,只要投入足够的人力物力,总有一天能彷制出来。 就算现阶段彷制不了,也可以先建好铁轨铁路,用马拉、用妖兽拉车厢——即便这样也要比过去的运输方式高效。 我作为商会代表,真的很迫切地想要在赵郡修建铁路,所以去接近嗣王。 但嗣王并不感兴趣,他亲口跟我说,他回到亲王府也未必会继承爵位,如果我想谈生意的话,就去找亲王府上的管家。 当时我很失望,在快到戌初的时候(晚上六点五十五),返回了我自己的舱室。 但我越想越不甘心,在戌初两刻钟(晚上七点三十分),从箱子里翻找出了一瓶珍藏了二十年的周国名酒【醉红尘】。 我知道嗣王爱酒,就去九号房间把这瓶酒送给了他。 他看到酒很开心,表示会认真考虑一番。就算以后不继承亲王爵位,也会上书周国朝廷,建议模彷虞国建造铁路。 得到了承诺的我很开心,在接近戌正的时候离开了九号房间,回到了我自己的舱室。一整晚都待在房间里面。】 【世雅静的供词:我也要说明日程?好吧,昨天白天我和其他人一样,都在岛上休息。 戌初(晚上七点),有船员来通知晚上可能有大风。 所以我就和其他人一起登上船。 至于我去找嗣王...你们也知道,我和他一直是好朋友关系。 他做出了要回周国的决定后,就邀请我跟他一起回去——我的父母在周国是破落的小贵族,几年前他们想让我去联姻,我拒绝并逃到了海魅号上。 嗣王承诺会给我提供保护,无论我在周国是想继续当歌伶,还是拿回属于我的那份家产,他都会帮忙。但我真的不想回去。 昨晚戌正时候,我去找嗣王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跟他一起喝了半瓶【醉红尘】的酒, 他羡慕我的洒脱,祝福我在船上能找到自己的安宁快乐。 我和他都为离别而伤感。 过了戌正时刻后(晚上八点十分),我离开了九号房,返回自己的舱室。洗漱睡觉。】 第四百零一章 嫌疑 【苏星火的供词:我昨天白天都在岛上,戌初时候街道船员通知,返回海魅号。 本来我想去直接找嗣王的,因为看见世雅静小姐去找他了,所以就在自己房间看书。 大概戌初两刻钟的时候(晚上八点三十),我去了九号房间。嗣王看上去喝了酒,桌上放着一瓶空了的醉红尘酒瓶,还有两个酒杯。 他看上去心情不好,先向我道歉醉红尘喝光了,又要去酒柜里拿酒。我担心他的身体,要求他别再喝。 这时屋子里的警报符箓发出了蟋蟀般的震动响声——这不是符箓检测到异类,而是符箓本身的符力快用光了。 元嘉从桌子的抽屉里,拿了一叠崭新符箓,更换掉了旧的,贴在门、窗、床头等位置。 我看他喝了酒,就问他今晚要不要去岛上睡——晚上有风浪,船只摇晃会让人睡不着。 或者我留在屋里看护他,或者让他的两个护卫过来。 他拒绝,说自己还背着诅咒,不能登岛,也不能连累我,另外他也不是很信任那两个护卫... 他总觉得,他大哥坠马受伤的事情实在太过巧合。 哦,对了,他还说让我不用担心他,半瓶醉红尘而已,不至于醉到意识不清。 我在九号房间大概待到亥正(晚上十点)左右,就返回了我自己的舱室。】 【司空季、司空秋的供词:昨天白天我们没有登岛游玩,一直待在走道尽头,也就是接待员桌子旁边。 酉初(下午五点)时候,看见嗣王从房间出来,就跟他去了甲板上。 酉正一刻钟(下午六点十五)听见他和伍运骏交谈有关在赵郡修建铁道的事情。 酉正三刻钟,我们跟着嗣王返回舱室,准备做例行检查——也就是检查门窗有无破损、有无异类侵袭痕迹之类。 在检查过程中,你们船上的符师戴许,拿了一叠今天新画好的符箓过来。 他是巡云境符师,绘制的警报符箓能维持七天时间,每过七天符力消退,就要重新更换。 我们本来想替嗣王更换符箓,遭到拒绝,他说他自己换,并请我们出去。 我们只好照做,在戌初之前离开了房间。】 【戴许的供词:我白天待在岛上,酉初时候返回海魅号,在我自己的房间绘制符箓。海魅号上有多名符师,我平时负责贵宾区域。花好符之后,我按照清单,将符箓送到各个房间。 比如一号房的贵宾预定了更多的醴凉符,五号房的贵宾预定了两张水游符和驱鲨符——他们夫妻不会游泳,但又想玩潜水。 对了,他们还让我再多写一张驱虫符,说白天下午临时起意,返回船上拿画板画纸的时候,听到了舱室木板里沙沙沙的响声,怀疑船上进了虫蚁。 我帮忙处理这些琐事,大概在酉正四刻钟,到了嗣王所在的九号房,将符箓给他。 他是预定名单上的最后一位,解决好后我就回到了自己房间。】 轮到李昂接受问询时,他如实回答了自己一天的经历,白天登岛游玩,晚上返回舱室睡觉,既没有接触过夏元嘉,也没进过九号房间,可以说是与桉情交集最少的一个。 问询结束后,尸检的结果也出来了。 船长将所有涉及桉情的人员,都叫到了十号房间,展示尸检报告。 船长沉声说道:“尸体检查显示,嗣王的死因,就是被利器割开脖颈,在极短时间内毙命。” “根据他胃中内容物的消化程度来看,他的确切死亡时间,就是在丑正时分(凌晨两点),和房间内钟表的时间一致。” 苏星火抿了下嘴唇,说道:“他身上没有针孔,胃里的东西无毒,那瓶醉红尘也没有毒性。” 听到不是自己送的酒的问题,周国商人伍运骏松了口气,又很快意识到这时候应该做出悲伤神情,连忙将松气转为咳嗽。 没人在意伍运骏的心情变化, 护卫司空秋皱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那瓶酒,还有嗣王胃里的东西无毒?” “我用清水,灌入酒瓶,得到稀疏酒水。将酒水喂给了几条船猫,观察它们的表现。 又把嗣王肚子里的消化残留物,喂给岛上居民养的猪,没有发现中毒迹象。” 苏星火无视了众人脸上的表情变化,自顾自说道:“如果在陆地上,检验的手段更加多样,但现在没有那个条件,只好一切从简。 总之,酒水无毒,也没有致人于幻觉的能力——比如让元嘉感觉自己深陷无法挣脱的大恐怖,在幻觉中拿刀自尽。” 苏星火朝歌伶世雅静歪了歪脑袋,“另外,我用碘晶体加热产生的蒸汽,去熏酒杯,只找到了元嘉和世雅静小姐的指纹。 酒杯里也没有毒物残留。” 用碘晶体蒸汽,显现指纹的技术,还是李昂发明的。 他嘴角轻轻勾了下,对世事巧合有些感慨。 “那我们的嫌疑被洗清了?” 周国商人伍运骏迟疑道:“我送的酒没有毒。” “现在的问题,不是谁有嫌疑,毕竟我们大部分人都进过元嘉的九号房间。 问题在于,凶手是怎么在密室中杀死的元嘉,又是怎么离开的密室。” 苏星火走出十号房,打开九号房门,沉声说道:“各位请看现场的情况。 这扇门是元嘉特意订制的,厚度惊人,并且足有三道锁,需要三把钥匙才能打开。 元嘉跟我说过,他平时会随身携带这三把钥匙,睡觉时会将其放在枕头底下。”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枕头,其下方果然有三把沉重的铜质钥匙。 “接待员。” 苏星火转头道:“九号房间的备用钥匙,应该还在你那里吧?” “在的。” 接待员连忙提起腰间那叮铃当啷作响的轮盘,从里面找出三把同样钥匙。 也许是担心别人怀疑他,急忙说道:“昨天一整天我都没离开过这些钥匙,也没借给过任何人。” 世雅静小声问道:“会不会是有人在更早的时间,偷走了九号房的备用钥匙,制作了复制品?” “应该不会。” 苏星火摇了摇头,“你们看门框上,黏着的那半张警报符箓。 元嘉一直担心有人会复制他房间的钥匙,因此每次出门前,都会在门框上,用黏胶粘住一张警报符箓。 这样当有人闯入时,他就能知道。” 第四百零二章 剑舞 苏星火说道:“接待员,你能描述一下你早上打开房门时的情景吗?” “下走用钥匙打开房门后,就听到门后面传来咚咚咚的震动响声。这才发现开门的动作,撕开了贴在门框上部边缘的符箓。” “响声持续了多久?很吵么?” “四五息时间。不算特别吵,但足以把睡着的人吵醒。走道尽头也能听得见。” “好。” 苏星火点头道:“元嘉跟我提起过,他贴在门框上的都是低级符箓,纸质薄且脆弱,并且背面黏胶的黏性很强, 一旦有人开门,必然会触发符箓。 他自己出门前,会在门框上贴上一张,借着关门的力道,让符箓自己贴好。 晚上睡觉前,也会粘贴一张。” “也就是说,不会是有人偷走了钥匙,打开房门,顶着符箓的噪音,将惊醒的嗣王杀死。” 亲王府门客司空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凶手是怎么做到的?” “房间里的疑点不止一处。各位请看。” 苏星火来到大床的左边,“由于昨晚有大风浪,船身摇晃,元嘉为了能睡着,使用了垂在床两侧的四条束带。 他将束带在床铺上方交叉系好,固定自己, 让自己不至于在睡着后来回摇晃、从床上掉下来。这种设计,上层舱室的房间基本都有。 另外,床左边的地上有一大滩还未彻底蒸发的水渍, 水渍融合了血水,从水渍边缘的干涸痕迹来看,很早就在房间里了。” “会是降温用的冰块么?” 周国商人伍运骏问道:“嗣王房间的窗户是不能打开的,晚上难免会闷热,所以拿了块冰放在地上。” “不太可能。” 李昂摇头道:“墙上贴着的凉风符还在生效,房间里的温度从昨天开始一直保持在十七八度左右,足够凉爽了。没必要再在房间里放冰块。 何况就算要放冰块,正常做法也应该是把冰块放在瓷盆里,再在瓷盆下面垫上一块毛巾,防止瓷盆表面凝结水珠,打湿木地板,造成发霉。” “水壶在远离床的桌子上,床头柜上也没水杯。不太可能是元嘉自己撒出来的。” 苏星火摇了摇头,又指向挂在墙上的钟表,“这座钟是立式柜钟,表盘损坏,停留在丑正时分。 内部没有被拨快或拨慢的痕迹。玻璃罩上残留着许多血迹。 现场找不到砸坏钟表的东西,” “会是机关么?” 歌伶世雅静说道:“我听说有的钟表,会在到达闹钟时间后,弹出一只木质的报时鸟来。 也许凶手改造了钟表,在钟表内设置了机关,一旦到达丑正时分,就会弹出冰质飞刀之类的东西,杀死正好被束带固定在床上的嗣王。” “已经检查过了,没有机关。” 苏星火摇了摇头,“并且,如果钟表内真的有暴力发射的无人机关的话,那么玻璃罩的碎片,应该散落在外面才对。 但现在却有许多碎片落在钟表内部。 说明钟表的玻璃罩,是被人从外面破坏的。” “难道嗣王知道自己要遇害,所以在死前砸坏了钟表,提醒我们他遇害的时间?” 符师戴许喃喃道。 “唔...那是什么?” 飞廉注意到了天花板上的一些褐色亮点,眯着眼睛问道。 “那是固定床的螺帽。” 接待员解释道:“船在海上航行,遭遇风浪是经常的事情,为了避免床滑来滑去,对乘客造成伤害,我们都用螺杆、螺帽,穿透木板,将床固定在原位。 至于轻一点的桌椅,则用钉子固定。 各位房间也有这种设计。” 螺栓共有八个,对应楼上房间的四个床脚。 船长搬来椅子,放在床上,踩着椅子去扳动螺栓,都很牢固,没有松动迹象。 李昂想了想问道:“楼上是三号房间对么?” 船长点头道:“对。楼上舱室排列着一至六号房间。由于船身甲板的弧度所限,到六号房间就没有了。再上层就是甲板。” “我们能去三号房间看看么?” 李昂问道:“也许昨晚楼上的住户听到过什么动静?” 这个请求没什么不妥,船长带着众人走到上层,敲响了三号房间的木门。 “谁啊?” 一个身材挺拔、手臂上缠着吊带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看到众人有些惊讶,“船长?你们怎么来了。” “这位是船上的剑舞师,陈奇伟。你们应该见过。” 船长介绍道。 陈奇伟师从周国最大的剑舞社,虽然不是炼体武者,但他所会的剑舞堪称矫若游龙,浏漓顿挫,比学宫那些炼体同学帅多了。 可惜前些天,有个荆国的贵族少年,想要在心仪少女前炫耀,仗着权势非要挑战陈奇伟,双方不实用炼体剑气,只拼剑技。 陈奇伟剑技远胜对方,却碍于权势,不得不处处留手,故意让自己看上去奇差一招,输掉比试,最后还被对方用剑柄砸中手腕,半个月之内都不能表演。 船长问道:“我们能进来看看么?” “当然可以。” 陈奇伟点了点头,开门让众人走进房间。 屋子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剑器,有八面汉剑,有鱼肠短剑,有缠腰软剑,有针般细剑——乘客们可以点名让陈奇伟表演哪一种剑的剑舞。 “手腕怎么样了?” 船长扫了眼满墙壁的剑器,随口问了一句,径直走到窗前,通过把手打开窗户,透过窗户上下张望。 “还行,医师说再过半个月就能恢复。” 陈奇伟顿了一下,苦笑道:“就是不能剧烈运动,只好吃点岛上美食缓解一下心情了。” “比如那些贻贝,对吧?” 船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班齐岛位于无尽海内,周围海域有许多不算妖兽,同时有些许异常之处的海洋生物。 比如一种食肉贻贝,其肌肉无比强劲,能通过高频震动外壳,来敲碎其他种类贻贝的贝壳。巴掌那么大的贻贝甚至能粉碎钢铁。 岛上居民喜欢拿它来做刺身。李昂倒是在思考能不能引进这个物种,拿它做成矿用振动筛,或者清洗眼镜的超声波清洗仪之类。 苏星火问陈奇伟道:“陈剑师你昨晚几时睡的?有听到过异响动静么?比如有人从甲板上通过绳索,垂吊下来。或者楼下房间传来打斗声、尖叫声,钟表砸碎声。” “抱歉,戌正时分我就睡着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奇伟摇头道:“至于声音,因为我睡着的缘故,我也不知道有没有。 你们在调查那位周国嗣王的死亡案件么?我听说了。 不妨问问岛上居民? 昨晚是篝火节,留在岛上的许多人都在一边喝酒一边守夜。 现在的海魅号用了符灯,在晚上也明亮, 岛上的居民应该能看见有没有人从甲板上通过绳索吊下来,或者朝海里丢了什么凶器。” 第四百零三章 机关 就算陈奇伟不说,船长他们也会这么做。 询问了一圈昨天晚上待在岛上的原住民与乘客,有不少人昨晚都醒着,没人看见有谁从甲板上通过绳索吊下来,或者有凶器从窗户里丢出来。 案情再一次陷入了僵局,众人返回九号房间,重新梳理线索。 “所以,现在的结果是,最后离开房间的苏星火,嫌疑依旧最大。” 飞廉开口道:“亥正(晚上十点)时刻之后,就没人再进出过九号房间。” “如果苏星火是凶手的话,他是怎么解决嗣王在丑正时刻(凌晨两点)才死的问题?” 歌伶世雅静皱眉道:“时间不符。” “这还不简单。” 飞廉撇嘴道:“他是医师,又是深得夏元嘉信任的友人。也许夏元嘉当时根本就已经酒醉,不省人事了。 苏星火利用这个机会,先摘下满屋快要到期的警报符箓,把昏迷的夏元嘉放在床上,布置好现场,设置好定时机关。 然后在房间各处贴上警报符箓,在门框上黏上半张警报符,从容不迫地离开房间,形成密室。 而那个定时机关么,就是冰块。” 飞廉迈步走到地上那滩水渍边上,手指指了指地面和天花板,说道:“他先从冰柜里取出两块冰,在其中一块的外面缠上一圈细线。 再用随身携带的医师手术刀之类的东西,把另一块冰削成断头刀的形状,也绑上细线的另一端。 大冰块放在地上,细线挂在空中,绕过螺栓的螺帽,将冰质的断头刀悬在夏元嘉的脖颈上方。 因为夏元嘉已经睡着,而且被子上缠着束带,所以晚上不会移动。 到了丑正时刻,大冰块融化,再也固定不住绳索,细线抽离, 冰质断头刀应声下坠,砍断了床上夏元嘉的脖颈。并向左侧翻,掉下床,砸坏了钟表表盘。” 飞廉打了个响指,咧嘴笑道:“苏星火很可能事先演练过很多遍,知道冰块融化的速率。 故意给自己预留出了许多时间。” “等等。” 苏星火在短暂震惊后,也反应过来,反驳道:“这个猜测漏洞很多不是么,如果真有你说的机关的话,大冰块都融化得差不多了, 冰刀怎么可能不融化? 失去了锋锐的冰刀,还能够干净利落地切开脖颈吗?” “让两块冰的融化速度不一样即可。” 飞廉说道:“比如,在地上的冰块里加入盐,加速其融化速度。 或者调低房间里的温度,让风符对着冰刀吹,将上面融化的水分快速吹走,减缓其融化速度,比地上冰块化得更慢,以保持锋锐程度。 这些在理论上完全能够实现。” 苏星火一时间没能想到反击话语,怔在原地,不止该说什么。 “喵。” 他的黑猫站在走道之中,看到眼前一幕,忍不住叫了一声。 飞廉看上去是个骄横跋扈的贵族少年,没想到一开口就要置苏星火于死地。 “问题是,线呢?” 李昂轻咳一声,问道:“冰刀机关在理论上有实现可能,但要怎么回收那根细线?” 飞廉冷笑一声道:“这还不简单...” “你是想说,延长线的长度,绕过房门,对吧?” 李昂提前打断道,“比如用一根三丈,或者更长的细线。 其在冰刀机关中只使用了一小截,剩余的细线,被苏星火带出房间,从门的地下绕出门框,带到他自己的房间里。 昨天晚上苏星火一直没有睡觉,而是观察着细线的动静。 一旦他手里的细线开始收缩,他就知道机关已经触发。 等冰刀斩断嗣王脖颈之后,他再收回细线,销毁痕迹。 我说的对么?” 这回轮到飞廉说不出话了,李昂所说的,刚好就是他的猜想。 “那让我们来试验一下吧。” 李昂微微一笑,“苏医师,你身上应该带着手术线吧?” “带着的。” 苏星火点了点头,从随身药箱里取出几捆手术线。 李昂从中挑选了直径最细的一捆,当着众人的面,将手术线放在地上,铺在九号房间的门底下,一路铺到十一号房间。 随后他关上门,用力拽动手术线,没能拽动。 他又大喊,让门里的人也拽动手术线,同样没能成功。 九号房间的门打开,李昂解释道:“这扇门厚度很厚,关得很紧,就算最细的手术丝线也拔不出来。” “那会不会,昨晚房门其实并没有关上?” 亲王府护卫司空季说道:“同样是冰刀机关,细线不从门地下绕过,而是缠在了门把手上。 苏星火离开九号房间之前,只是虚掩上了房门,并没有实际把门关上。 当机关生效之后,他抽离细线,细线末端将门关好,形成密室...” 司空季说着说着,就停顿了下来,他也意识到这里面有个问题,门一旦关上就会牢牢夹住细线,很难做到完全抽离细线、不留破绽的同时,将门关紧。 “也许...” 李昂环顾房间,思索着凶手实现谋杀手段的可能性。 他沉吟着,踱步走到钟表前方,仔细观察,突然看见柜式钟表上方没有玻璃罩的符灯。 等等,符灯? 李昂眼前一亮,转头问海魅号上的符师戴许道:“戴符师,为什么这盏符灯外面没有玻璃罩?” “哦这个啊。” 戴许自然而然道:“因为嗣王不喜欢。他觉得在符盘外面罩一个玻璃空心球,而且玻璃球体型比符盘还大一圈,看上去实在不美观。 事实上,符灯玻璃罩的功能,主要是保护符板不生锈、避免符板过热烧坏家具等。 嗣王房间里的符灯是最高档的那一级别,不会有过热问题,因此就不需要玻璃罩。” “那有没有可能,凶手利用符板作案呢?” 第四百零四章 螺栓 “符板作案?” 符师戴许愣了一下,沉吟道:“符板的作用原理,其实就是将符纸,替换成刻有神煞云箓的金属板。借助金属板本身的坚韧属性,延长符箓的使用寿命。 只需要改动一下金属板上的神煞云箓,就能使其功能发生变化。 大概率符板裂开报废,小概率变成其他符箓。” “你是说,” 船长反应过来,皱眉道:“有人在昨晚对符板做了手脚,使其变成杀人机关的一部分? “嗯...是有一点点的可能性。符板上面的神煞云箓是相对简单的微光符,里面有很多镂空结构,往特定位置放一些金属块,是能够改变神煞云箓的纹路。” 戴许搓了搓下巴,回忆起神煞云箓有关的书本知识,“让我想想能改造成什么云箓。 扫尘,沸水,风符,冰符...” “会是冰符么?” 亲王府门客司空秋问道:“比如嗣王关上符灯的开关后,触发了机关,使得符板非但没有停止运行,反而转变成了冰符。 在金属板的表面,逐渐凝结成冰,一路延伸...” “由于符板的位置就在柜式钟表上方,冰柱会呈倾斜角度,斜向下延伸的方向,刚好在嗣王的脖颈处。 这样一来,昨天晚上进入过九号房间的所有人,都有了嫌疑——趁着嗣王转头去端茶倒酒的间隙,足够在符板里面塞上金属块。” 符师戴许顺着司空秋的话语说道,“可,冰柱延伸的速度很慢,嗣王要是被冰柱刺中脖子,肯定会醒过来埃 而且,如果有人在符板里面放了金属块的话,那东西现在在哪?总不可能,凶手寄希望于早上发现嗣王尸体的人,会被符板里面的精金金属块吸引,偷偷把金属块拿走吧? 那概率也太小了。” “也许不必通过符板。” 亲王府的另一位门客司空季道:“符板的能源,来自于船身木板夹层里的铜质导线。导线将灵气机产生的灵力,注入到符板当中。 如果有一位高等级的符师,他捏住了导线前段,将导线中无属性的灵气,替换成自己的灵气。 能不能隔着一层舱室木板,通过符板,施展无纸符箓? 这在理论上完全可行吧? 先形成一条横跨半个房间,悬在嗣王脖颈上方的冰柱, 再在冰柱上方,凝结成一把冰刀。 冰刀沿着冰柱上方的凹槽滑动,命中了躺在床上的嗣王。 由于符板本身就是房间的一部分,因此整个过程,不会触发房间里的警报符。” 司空季说着说着,脸庞慢慢转向住在夏元嘉左侧,七号房间的飞廉、阎浮二人。 船长问道:“飞廉公子,能不能让我们去二位的房间勘察一番?看看墙上木板有无开启痕迹。” 飞廉手掌一摊,“随你们的便。” 众人来到七号房间,房间里的陈设没有异处,墙上木板也没有撬开又装回去的痕迹。 “满意了吧?” 飞廉冷笑道:“我们的嫌疑已经被洗清,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和阎浮要登岛游玩去了。 浪费我半天时间,你们应当赔我船费才对。” 船长还没来得及道歉, 司空秋就前踏一步,拦住飞廉,“飞廉公子,麻烦你用一下这個。” 司空秋中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罗盘,和学宫用来检测学生灵脉天赋的罗盘很像。 “这是周国用来检测修士的工具。阁下还有阁下的仆役,能否触碰一下罗盘?” “...” 飞廉眯起眼睛,“你还是怀疑我?” “合理质疑而已。” 司空秋说道:“就算是性情豪迈的荆国人,让一个贵族公子,只带着昆仑奴外出游玩,也太过不安全了,不是么?” 飞廉环顾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淡淡说道:“好啊,但我要提前说明,检测出来的结果可能会超乎你的预料。 到时候有什么后果,一切自负。” 说罢,飞廉就抬起手臂,慢慢伸向罗盘。 而那位阎浮,依旧笑眯眯地站在房间角落,双臂环抱在身前,一副老实憨厚的仆役模样。 滋啦。 没由来的,李昂脖颈后方一凉。 走道中的那只黑色猫妖,也像是触电一般,弓起脊背,浑身炸毛,嚎叫了一声。 “等一下。” 冥冥中感觉到不对劲的李昂前踏一步,阻止了飞廉触摸罗盘的动作,说道:“我想错了。符板没有问题。” “嗯?什么意思?” 司空秋闻言一愣。 “水汽含量。” 李昂说道:“冰符并不是凭空造冰,而是凝结空气中的水汽,使其冻成冰。 要产生能够横跨半个房间的冰柱、冰刀,整个房间里的游离水汽根本不够——九号房完全密封,与外界气流是不通的。” 啧。 飞廉无声地咂了咂嘴巴,无所谓地收回了手掌。 他已经做好了罗盘检测到超量灵力、直接爆炸的准备。 舱室里的这些人看到符盘爆炸,会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烛霄修士, 而他也将在暴露后,直接大开杀戒,杀光船上和岛上绝大多数人。 他和阎浮两个烛霄境,没人能阻挡得了。只需要留一小部分船员,把海魅号开到文明世界,再杀光剩余目击者即可。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的船长皱眉道:“那凶手是怎么...” “让我想想。” 李昂抬了下手臂,手掌搓着胡须,努力思索起来。 密室,破坏的钟表,地上的水渍,消失的凶器... “喵。” 黑猫小跑进七号房间,神情萎靡不振,苏星火见状,心疼地将它抱了起来,搂在怀中。 “这只是船猫?” 符师戴许见状好奇问道。 “嗯,以前我在不同的船上当船医,就靠它捉房间里的老鼠,效率很高。” 苏星火点头道。 戴许说道:“楼上五号房的夫妻说昨天下午听到过沙沙沙的奇怪响声,说不定墙壁里进了老鼠。你要不把猫借给他们用用?也让船猫恢复一下活力。” 正在思索中的李昂猛地抬起脑袋,扭头问道:“你说什么?” 符师戴许不明所以,“呃?也让船猫恢复一下活力?” 李昂摆手道:“上一句。” 符师戴许说道:“楼上五号房的夫妻说昨天下午听到过沙沙沙的奇怪响声,说不定墙壁里进了老鼠...” “昨天下午,昨天下午...” 李昂眼前一亮,推门走出七号房间,来到九号房,踩在床上,伸手触摸天花板上的一个个螺帽。 找到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能瞒过船长。 再摸到其中一个螺栓、察觉到异处之后,李昂长舒了一口气,从床上跳下,看着冲进房间,不明所以的众人,微笑道:“我知道凶手是怎么作案的了。” 第四百零五章 密室 “凶手到底是怎么行凶的?” 苏星火急忙问道,随机猛地醒悟过来,有个更重要的问题,“谁是凶手?” “呵呵。” 答案已经在心中浮现,李昂不急不缓地招手叫来船上接待员,对他吩咐了几句,让他去拿点东西, 随后,李昂摆了摆手,说道:“要解答这个问题,得先弄清楚一点。 床旁边地上的这滩水。” 他来到水渍旁边蹲下,说道:“冰刀理论在被证明不可行后,这滩水渍就显得更加可疑。 谁造成的水渍?为什么会留下水渍?” “凶手...为了掩盖痕迹?” 歌伶世雅静不确定地问道。 “没错。” 李昂一拍手掌,“嗣王死前老老实实躺在被束带固定的床里面,水壶水杯都在较远处的桌子上,显然不是他为了喝水,弄撒在地上。 只能是凶手为了掩盖痕迹。 那么,是哪种痕迹? 如果凶手在现场留下了指纹,他大可以直接拿布擦掉,令碘结晶指纹显现发失效。 如果凶手在现场留下了头发,那么他应该把头发捡起来,收走。 如果凶手在现场受伤出血,他担心有人用他的血迹做血型检测,查出他的身份。那么他应该包裹好伤口,并拿块抹布擦掉地上的自己的血迹。 然而,留在现场的,是一滩水。水中残留的血污,并非来源于凶手的伤口,而来源于被害者,也就是嗣王夏元嘉。” “你是说,凶手清洗了凶器,留下了水渍?” 亲王府护卫司空秋眯着眼睛问道:“可,为什么? 凶手既然能来无影,去无踪,随意出入密室,为什么不能将凶器带出房间,再清理干净?或者直接将凶器丢到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很简单,他做不到。” 李昂微笑道:“昨天晚上是岛屿的篝火节,即便大风大浪,岛上依旧有许多原住民与外来游客,借着火光,坐在屋内椅子上看着海魅号,边喝酒边闲聊。 船上符灯明亮,凶器坠入海中会产生动静,被人发现。 何况,海魅号停靠的地方离岸边很近,就算将凶器丢进海里,也很容易被找到。 所以,在房间里直接清洗凶器上的血迹,几乎是最优解。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凶手本来是希望嗣王脖颈伤口处喷涌出的血浆,能浸透整张床,沿着床边滴落下来,将水渍变成血泊,从而消除掉这个破绽。 可惜他没想到,嗣王的生活享受比他想的更奢靡,床单被罩的吸水性能实在太好,以至于吸干了所有血迹。 让水渍里面水的成分,远远多于几道血丝。 而这种行为,也代表着一点——凶手根本没有我们预想中那么神通广大。” 李昂视线从飞廉、苏星火等人脸上掠过,淡淡说道:“他不能随意出入房间,不能凭空消失,必须等到海魅号众人登岛的这个时间点,才能开展自己的行凶计划。 准确地说,他从来没真正进入房间过。” 众人不可思议道:“没真正进入房间?” “没进过房间,怎么可能杀死元嘉?” 苏星火沉声道:“房间里的警报符完好无损,没检测到过任何灵力波动,门窗没被破坏,酒水中也没有致幻成分。总不可能,元嘉是被凶手说服,自杀的吧?” 李昂微微一笑,伸出手指,指向头顶上方,“各位请看,整间密室,唯一没被封闭起来的地方,就在天花板上。 就是,那八根将楼上三号房间的床,固定在木板上的螺栓的孔洞。” “铆钉的...孔洞?” 船长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不对,我之前摸过这八根螺栓。 他们的螺帽都牢牢固定,紧贴天花板。 在楼上房间,根本无法隔着木质地板,将螺帽旋紧或者旋开...” “不,这是可以的。” 李昂话音未落,接待员便去而复返,脸色古怪,手里拿着两样东西,分别是一组贵宾区房间所用的同款螺栓,与一堆放在铁盆中的贻贝。 这些贻贝,就是岛上原住民用来接待外来游客们的美食。它们在铁盆里不断震动,将金属盆敲打得哐啷作响。 “麻烦了。” 李昂在语言上对接待员表达了感谢,伸手接过螺栓,展示给其他人看,“诸位请看,这根螺栓的螺帽、螺杆,牢牢固定在一起,坚不可摧。 在不能触碰螺帽的情况下,通过贻贝,就能旋开螺栓。” 李昂一边说着,一边从铁盆中拿出一直最具活力的贻贝,将其的壳抵在螺栓的螺杆顶部。 贻贝感觉到脱离水源,更加剧烈地震颤起来, 螺栓受到震动,也高频震荡, 而那个螺帽,竟然自动旋松,旋转着,向着螺杆末端挪动而去。 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啪嗒一声,六角形的螺帽,从螺杆末端掉了出来,砸在地上。 “贻贝的高频震动,传递给螺栓,令螺帽与螺杆同时振动起来。 使得原本固定着二者的摩擦力消减。最终,螺帽,脱离了螺杆。” 李昂说道:“螺帽掉出后,就能够拔走螺杆, 这样一来,楼上房间和楼下房间,中间就有一个孔洞可以穿行。 这就是密室的第一部分。” 他在心中默默补上一句,如果手上有电动牙刷的话,连异种贻贝都不需要,直接拿电动牙刷按在螺栓表面,就能让螺栓震动分离。 符师戴许脸色陡变道,下意识道:“等一下,你是说,住在楼上三号房间的陈奇伟,就是凶手?” 陈奇伟和他一样,也在船上供职,两人已经认识好几年了,而且对方与夏元嘉无冤无仇,怎么会痛下杀手? 李昂还没来得及回答,飞廉就眯着眼睛问道:“不对吧?就算这么做,可以让螺栓松动,让两个房间有个孔洞, 但我们白天进入房间的时候,八个螺栓都好好地固定在天花板上,没有缺少螺帽。 难不成楼上的凶手,隔着木板旋开螺帽后, 又隔着木板重新旋紧了螺帽?” 第四百零六章 对视 “你说的没错,凶手就算成功打破密室,也得想办法在他人察觉到前,还原密室。” 李昂说道:“在不使用灵力的情况下,想要隔着一层厚厚木板,将脱离的螺帽,重新旋紧在螺杆上,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因此,凶手想了个办法,更换螺杆。” “什么?” 苏星火诧异道:“这有什么意义?螺帽该旋不紧就是旋不紧埃” “凶手不需要真的旋紧,只需要让螺栓,看起来像是被旋紧的样子即可。” 李昂微笑道:“首先,凶手借助贻贝,利用振动,令螺帽脱落。 由于角度缘故,螺帽必然会坠落在柔软的、平整的床上,不会随处翻滚,掉到犄角旮旯里面。 凶手拔出螺杆,将一块竖形磁铁,系在细绳上,通过螺栓的孔洞,将磁铁放下去,吸附住床上的螺帽。 随后,凶手将一根看上去像螺杆、其实内部中空的紧密弹簧,放进孔洞之中。 弹簧内部中空,凶手可以借助掰弯的针或者镊子一类的工具,穿过弹簧,撑住螺帽, 将螺帽慢慢地往上悬,套在弹簧上。 随后,凶手再拿一根直径、长度相近的细铁棍,插入中空弹簧的内部,使其严丝合缝,从外表上看与寻常螺杆无异,根本没有差别。” 李昂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亲王府护卫司空季深吸了一口气,“证据呢?” 李昂踩在床上,伸手捏住了床左上角外边的螺栓,用力一拉。 嗡—— 看似固体的螺杆,在力量拉拽之下,硬生生拉长一截,显现出弹簧的本质,暴露里面藏着的细铁棍。 “怪不得。” 船长恍然大悟,“我之前明明掰过天花板上的所有螺栓,因为它怎么也掰不动,就没有发现异常。原来是里面藏着根铁棍。” “没错,我是在刚才,听到戴符师的话语之后,才想明白这一切。” 李昂点头道:“戴符师说,昨天下午,住在楼上五号房间的夫妻,临时起意返回海魅号,拿个人物品,碰巧听到了沙沙沙的响声。 那应该就是陈奇伟在利用贻贝,更换螺杆的过程。 至于为什么要等到昨天才动手, 异种贻贝是岛上的特产,只有船只靠岸后才能得到。 同时,船上乘客大多都去了岛上游玩,包括畏惧于诅咒、经常待在舱室中的嗣王,都忍不住寂寞,在下午的时候登上甲板,远眺热闹的岛屿。 这個时候更换螺杆,最不容易被察觉。 在替换好螺栓后,陈奇伟便等待夜晚降临。 晚上有大风浪,所以嗣王必然会用束带固定被子,也就是说,他躺着的位置是可以预见的。 陈奇伟先拔出弹簧中间的细铁棍,用镊子故技重施,将螺帽一点一点旋下——这个过程不需要贻贝,也就不会发出噪音,惊醒嗣王或者附近房间的住户。 当螺帽快旋到尽头的时候,再用绑了绳索的磁铁,将螺帽吸住下放一定距离,随后抽出弹簧,暴露螺栓的孔洞。 这时就到了凶器出场的时候了。” 苏星火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细剑。” “没错。” 李昂点头道:“陈奇伟房间里的那把细剑沉重、扁平、锋锐,直径刚好可以穿过螺栓孔洞。 如果我没有猜错,陈奇伟提前将细剑的剑身与剑柄拆开,利用细线绕过剑身末端凹槽,构成类似流星锤的结构。 随后,他将细剑穿过螺栓孔洞,垂落下去,开始摇晃。苏医师,你能把手术刀和手术线借我用用么?” 苏星火从随身药箱里拿出手术刀和缝合线, 李昂接过,将缝合线迅速缠在刀柄上,打成死结,然后高高拎起,悬在床头血泊上方,捏着细线左右摇晃。 “细剑自身的重量,绳索的长度,摇晃的幅度...种种因素相叠加,当细剑剑刃的摇晃幅度来到顶点时,凶手再猛地放出一截细线, 令下坠的剑刃,正好杀死躺在床上的嗣王。” 李昂说道:“剑刃余势不减,撞坏了墙壁边上的柜式钟表,所以钟表才会显示丑正时刻。 至于地上的水,则是凶手沿着螺栓孔洞,向下倾倒清水,清洗剑刃产生的。” “为什么不把剑抽上来再洗?” 歌伶世雅静下意识问道。 “血过留痕,万一在把长剑抽回来的过程中,血迹溅到了天花板,那就会瞬间暴露。因此只能用这种方式。” 李昂说道:“陈奇伟本身是剑舞师,船上乘客可以让他表演指定剑舞。 他担心在杀死嗣王过程中,细剑出现磕碰,事后又有乘客让他表现细剑剑舞,导致自己暴露,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提前一段时间,假装受伤,无法再在接下来的航行过程中表演剑舞。 整个过程环环相扣,步步杀机。 船长船员们发现嗣王被害后,首先怀疑的肯定不是从未下到过这一层舱室的他,而是怀疑七到十四号房间的住户。 不断地审讯、盘问,将最后一个进出九号房间者视为头号嫌疑人, 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间,落入到他的逻辑陷阱当中。” 如果不是九号房间的门关得太紧,否决了冰刀机关的可能性,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让楼上五号房间的乘客夫妻意外听到了陈奇伟用贻贝震开螺栓的声响, 这一次他将顺利逃脱怀疑与制裁。 李昂单手捏住螺帽,慢慢旋转,将螺帽从弹簧螺杆上取下。 随后,他伸出手指,抵住螺杆底部,将它向上撑起。 整个过程没有遇到阻力,伴随着啪嗒一声,螺杆掉在了三号房间的地板上, 李昂的眼睛,透过螺栓孔洞,与趴伏在三号房间地板上的陈奇伟眼眸对视——他一直趴在地上,试图听清楼下的交谈声,直到现在。 第四百零七章 约定 陈奇伟手撑地面,试图站起、逃离。 然而楼下房间里的司空季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司空季身形漂浮而起,念力沿着铆钉孔洞倾泻而出,牢牢拽住陈奇伟的衣物,将他拉拽着摔在地上。 检测到超量的灵力波动,房间里还贴着的警报符齐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桌上水壶掀起道道涟漪,门窗地板都在震动。 司空秋夺门而出,冲向楼上舱室,抓捕陈奇伟, 符师戴许,则一甩衣袖,从房间各处召来警报符,忍着强烈噪音,销毁掉一张张符箓。 解决了。 李昂淡定放下捂住双耳的手掌,朝感激望着他的苏星火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陈奇伟的杀人计划严谨周密,唯一的破绽就是假螺栓。 等海魅号上岸后,被视为头号嫌犯的苏星火遭到关押,九号房间解除封锁,他大可以借助自己是船上工作人员这一点,进入九号房间,将假螺栓更换为真螺栓,彻底抹除痕迹。 踏踏踏。 海魅号船长脸色阴沉,大踏步走出房间,追着司空秋而去。 其余人面面相觑,也决定跟上。 众人来到上层三号房间,只见司空秋已经用镣铐拷住了陈奇伟,后者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为什么?” 船长深吸了一口气,“嗣王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有人在背后指使你吗?” 陈奇伟毕竟是船上雇员,一位雇员设计杀死乘客,还妄图栽赃嫁祸给另一名乘客,传扬出去简直是无法容忍的丑闻。 “...” 陈奇伟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苦涩道:“是他们逼我的?” “他们?他们是谁?!” 司空季怒吼道:“老实交代,也许你不用受太多苦...” 话音未落,司空秋便勃然色变,伸手去掏陈奇伟的嘴巴。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陈奇伟脸色一青,喷出一口污血,整个人脊背弓起,摔倒在地。 苏星火立刻扛着药箱冲上来,试图急救。 然而陈奇伟口鼻鲜血齐溅,浑身抽搐几下之后,便不再动弹,大睁的双眼无神凝望着天花板。 “...” 苏星火手上动作一顿,先后检查了陈奇伟的心率、脉搏、呼吸、瞳孔反射等,确定后者失去了生命体征。 “他咬碎了自己的陶瓷材质后槽牙,里面估计藏着剧毒药物。” 苏星火慢慢起身,对脸色阴沉的司空季摇了摇头。 凶手自杀身亡,这起案件随之落下帷幕。 船长先为自己之前的怀疑,与打扰到乘客们的假期而道歉, 让众人返回各自房间,留下司空季与司空秋,交谈如何处理事件首尾。 李昂返回了自己的十三号房间,坐在椅子上,开始了等待。 片刻,房门敲响,苏星火抱着那只黑猫站在门外。 “进来说吧。” 李昂点了点头,让苏星火与黑猫进屋。 “这次多亏安掌柜了,” 苏星火感激而拘谨地说道:“如果不是阁下帮忙,在下就要被当做凶犯,关入周国监牢。杀害了元嘉的真凶,也会逍遥法外。” “举手之劳。” 李昂摆了摆手,“陈奇伟本身也就是件工具而已,背后没人授意的话,他才不会去杀害和他无冤无仇的夏元嘉。 对了,你知道陈奇伟最后说的‘他们’,指的是谁吗?” “这...” 苏星火面露犹豫之色,“元嘉虽然是嗣王,但从来没去过他的王府,也不管自己封地上的事情,和外人没有仇怨。 他的死,对谁最有利,谁就最有可能是凶手。” “明白了。” 李昂点点头,苏星火怀疑的对象,正是那位周国亲王非嫡生的、近期坠马受伤的长子。 按照周国律法,非嫡生的郡王,无权继承父亲的亲王爵位, 本来夏元嘉深信诅咒之说,好几年没踏上陆地,在周国贵族眼中不是继承亲王爵位的最佳人选。 但偏偏他的兄长坠马伤重,让老亲王选择召回夏元嘉,回周国继承亲王爵位。 这自然牵扯到了他人的利益。 幕后黑手可能是郡王本人,也可能是依附于他的利益团体,背着郡王谋划的。 权贵家族狗屁倒灶的烂事。 “好了。” 李昂一拍手掌,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隔音符启动,转头望向苏星火怀中的黑猫,“我的部分已经完成,现在到了回报的时候。” “什么?” 苏星火不明所以,他怀中的黑猫轻咳一声,快速解释道:“你眼前的可不是什么西域胡商安学海,他是某个修士的傀儡分身。 为了救你免受牢狱之灾,我和他达成了约定。 他帮你免成凶犯,我们也要帮他一件事情。 其实我本来估计他会劫狱,或者伪造证据,栽赃嫁祸给其他乘客的,没想到他真的抓到了凶手...” 黑猫顿了一下,转头望向李昂,欲言又止。 “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个人建议最好还是不要深究,离开海魅号后,我们便再无接触,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李昂摆了摆手,“总之,苏星火你是前隋时期益远商号的苏氏后人,对吧?” “是的。” 苏星火没想到李昂会问这个问题,“前隋大业十年,到大业十三年期间,苏氏族人接连患病,死了很多人。随后隋末乱世,益远商号和苏氏逐渐没落。 到了现在,还登在族谱上的、有迹可循的,只剩我一个了。” “除了族谱之外,你应该还继承了点苏氏的别的什么遗产吧?那些世家大族深谙狡兔三窟的道理,总会给家族的正支嫡长系血脉,留下点什么。” 李昂严肃道:“比如,你知不知道曾经有艘隶属于苏氏益远商号的,名为吴郡阊门海鹘三十九的海船?” 数年的等待与搜集线索,眼下终于到了关键时刻, 墨丝分身表情肃穆, 千里之外正在陪李乐菱、柴柴她们逛街的李昂,也忍不住表情一肃,柴柴见状小声问道:“少爷,你想上厕所啦?刚才我们去过的首饰店里就有。” 第四百零八章 黑石 吴郡阊门海鹘三十九,这几个字仿佛拥有魔力一般,令苏星火脸色陡然变化,身躯猛地一僵。 “阁下,” 苏星火脸庞肌肉抽搐,艰涩开口问道:“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个船名?” “...” 李昂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看着苏星火,意思很明显——不该问的不要问。 “好吧。” 苏星火长叹道,“阁下救了我的性命,那我也不能有所藏私。不过,因为这艘海船涉及苏氏家族的过往隐秘,还希望阁下能保守秘密。” “好。” 李昂点头答应,又从抽屉里再拿出两张隔音符,彻底隔绝被窃听的风险。 “事情要从我父亲说起。” 苏星火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回忆一番,说道:“我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好,在记忆中他们几乎不吵架,直到某天他们大吵了一架。 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告诉我苏氏没落消亡的真相。 苏氏先祖通过跑船积攒了一笔钱财,在前隋早年,于苏州创办了益远商号。族人勤奋劳作,百年后将益远商号做到了苏州第一、江南道前五。 族产包括土地、耕牛、山场、水碓、碾场、住房、沿街商铺等等。 但有一点始终困扰着苏氏族人——疾病。 家族成员一旦超过五十、六十岁,心智退化的概率、速率远比外人要高得多。 这是一种纠缠着苏氏血脉的疾病,族人年老之后,会逐渐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甚至无法吞咽。 按照长安太医署刊物的说法,也就是家族遗传病。 苏氏自觉这是家丑,便将所有族老接进家宅深处,由族人集中照料。” 苏星火顿了一下,缓缓道:“隋朝的历代皇帝,都深信海外仙岛存在长生不老药的传言,民间也不例外。 苏氏先人为了找到治愈疾病的办法,利用经营商号之便,频繁探索无尽海外围,绘制海图。 终于,有一艘船在机缘巧合之下,被一头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海兽背在背上,驶入了无尽海深处。 根据船上幸存的苏氏先人的说法,那头海兽的一片鳞片,就有房子那么大, 人站在船只甲板上,只能看见海兽的一小块脊背,更大的阴影潜伏在海面之下。 其体长,可能要用“里”作单位来描述。堪比鲲鹏。 惊恐不安的船员们,‘航行’了三十天三十夜,穿过了无尽海最危险的地带,那里有绵延无尽的雷暴,有几十上百米高的海浪,有千奇百怪、相互捕食的异类妖魔。 形状不明的海兽,似乎是无尽海中霸主级别的存在, 所到之处,雷暴平息,巨浪平复, 凶悍海兽也不敢靠近。 事后幸存的船员认为,如果不靠那只海兽,任何船只都无法航行到那么恐怖的地方。 第三十个夜晚,海兽在一处海岛边上停止游动,向下深潜。海鹘三十九号海船终于再次接触水面。 由于海船位于从未有人探索过的无尽海深处,周围危机四伏,食物与饮水接近耗尽的船员们立刻决定驶向海岛,在岛上补给,寻找淡水与可以吃的食物。 半天过去,大部分寻找补给的船员都回来了,但有数人仍未归来,也没听见他们求救的哨声。 船长派出几人去寻, 船员们沿着脚印,用砍刀砍掉沿途挡路藤蔓,小心翼翼向着密林深处走去。随后,他们便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岛屿中间,有一个直径十丈的陷坑。陷坑中伫立着一块漆黑巨石。 黑石有大有小,最大那块,大部分都在岩层之中,其接触地面的底部延伸出无数树根般的东西, 像染料染色一般,浸润周围。 草木表面布满蛛网般的黑色纹路,飞禽走兽的身体各处被替换成漆黑物质, 那几名失踪人员,呆呆地站在陷坑之中,脖颈、手腕、脚踝处都插着黑色树根。 其他人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用绳索,隔着一段距离把他们拽出来。 无尽海中的事物都很危险,船员们没有将失踪人员送到船上,而是将他们放在岛屿海岸线远处的临时营地里,进行观察。 第二天,几名失踪人员悠悠转醒,竟然没有任何异样。 甚至于,其中一位年近五十、本来已经显现出间歇性心智衰退的苏氏族人,彻底痊愈,再也没有突然间口吃不清、语言迟钝的症状。 只有一点——他们的血液变成了红黑色。 船长发现了这种变化,他对所有知情船员下了封口令,自己带着几人重返陷坑,在陷坑外围捡了一大块黑石,放入特制、用来封存异类的石盒当中。 数天后,海上飘起浓郁鲜血,与大块大块的残肢——残肢呈青黑色,背面覆盖甲壳,正面有马车那么大的、类似八爪鱼的密集吸盘。 船长猜测,那只载他们过来的海兽,很可能拥有类似蟒蛇的习性。喜欢捕食那些足够庞大的猎物,一次捕猎就能够支撑数年,十数年,乃至更长时间。 捕猎成功后,再返回住处蛰伏休眠。 又过了几天,海兽果然重新上浮,船员们抓住时机,将船停到了海兽的脊背上,随着海兽返航。 可能是因为饱食一顿的缘故,这次海兽花了四十天四十夜,才返回无尽海外围,开始下潜。 海鹘三十九上的船员死伤过半,剩余幸存者操纵船只,勉强从无尽海外围驶回陆地,在南诏重新补给后,驶向隋国,重返苏州。 苏氏封锁了有关这次航行的所有消息,由族中长老与家族培养出的修士,研究那块带回来的黑石。 越是研究,他们就越惊异于黑石的玄奥,到后来直接将黑石视为昊天赐下的神物,为其设置祭坛,秘密供奉起来。 渐渐的,家族中遗传疾病的发作概率不断降低,就在族人以为终于摆脱血脉诅咒之际,一群不速之客却找上门来。 太玄宗。 这个隐世宗门不知为何,知晓了黑石的事情。他们直接闯过了家族花费重金打造的、满是禁制的宅邸,挟持了族长与长老,要求合作。” 第四百零九章 两清 “如果说现如今,经营百年的世家,其势力在地方上能与官府分庭抗礼。 那么前隋时期的世家,其势力比官府还要庞大,百姓不知有皇帝,只知有世家,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苏星火说道:“苏氏凭海运起家,与江南道的许多宗门,比如九首虺蜮等,保持着良好关系。 族中修士数量,比一些小型宗门还要多。 然而,面对猝然而至、挟持了大量族人的太玄宗,苏氏毫无抵抗能力。只好同意合作。” 李昂一挑眉梢,“太玄宗他们带走了黑石?” “不,他们搬进了苏氏宅邸。” 苏星火表情古怪道:“根据记载,苏氏先人一开始对太玄宗近似强盗的行为极为不满,但很快双方就共同沉迷于对黑石的研究。 苏氏族人对黑石的崇拜日益强烈,或者说严重, 高耸伫立的宅邸院墙后方,时常传来怪异声响,像是一群人围拢在一起,发出没有意义的、没有旋律的叫喊。 院落深处的上锁房间里,整夜整夜灯火通明,油灯将穿着长袍的狭长人影照映在窗户上。 类似死鱼、腐肉的气味,从地窖里散发而出,甚至污染了水源,逼迫族人不得不从外界买水。 苏州城中的百姓对此议论纷纷,一些士子公开批判苏氏的行径,怀疑他们在背后暗通魔教。 不过苏氏盘踞地方太久,与官府联系紧密, 加上还有深不可测的太玄宗,双方合力压下了这些消息。利用铸剑大会之类的活动,转移公众注意力。” “后来呢?” 李昂问道。与异类共存,极少有积极案例,何况是从无尽海深处带回来的黑石。 “在正史记载中,大业十年,隋国海岸线天灾频发,海况恶化,捕鱼、航运业遭到严重打击。苏氏也损失惨重,迅速衰败。 不过这其中有个因果错误,苏氏并非因为航运业受损而衰败。在此之前,苏氏的直系各房,就已经不再将心思,放在经营生意上了。” 苏星火说道:“他们似乎确信,黑石比长生不老药、万能药之类的存在更加伟大, 它是世人逃脱苦海、登上极乐天堂的唯一途径。” “...” 李昂表情古怪,苏星火也摇头苦笑道:“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太恰当,但当时的苏氏先人们,确实已经魔怔了。 家族直系成员们深陷于对黑石的崇拜, 得不到内幕消息、不了解黑石真相的家族旁系成员们,心中顾虑担忧越来越强,觉得族长与长老们都被太玄宗蛊惑, 只是看在家族遗传病的发病率确实下降了,才一直按捺不发。 这种隐忍没能持续太久,宅邸中的臭味越来越频繁、浓烈。家族中不断有人莫名失踪,男女老幼都有。 更重要的是,疾病卷土重来,大量族人在短时间内暴病而死。死时血液凝固,骨骼血液具呈红黑色,死状狰狞可怖。 每到夜里,还活着的人走在宅邸之中,恍惚间能听到细碎的、尖细的、重叠在一起的说话声,像是那些死去族人们正在交谈。 家族的旁系支系终于无法忍受,发动了一场对直系的叛乱,要求给个说法。 当时的族长,只能说明真相——苏氏直系,一直在家族成员们的饮水中投放黑石粉末,试图治愈疾病。 这奏效了,直到太玄宗抛弃了苏氏,他们带走了神龛中的一半黑石,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石受损,导致疾病爆发。 族长最后想办法说服了所有人,在苏州城南的郊外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庄园,带着剩余族人搬入其中。 至于结果...十几年后,前隋末代皇帝遇刺身亡,偌大的隋帝国轰然解体, 苏氏在生意受损、与族人不断死去的打击之下,衰败消亡。 宅邸与族产被叛军侵占,那半块剩余黑石,也在兵荒马乱中遗失。 唯一的好消息是,最后流离失所、四散而逃的幸存苏氏族人,成功摆脱了血脉诅咒。不会在五十岁之后逐渐丧失心智,血液也不会凝固,转变为红黑色。 死去的苏氏族长最后还是兑现了他的承诺。” 苏星火舔了下嘴唇,说道:“到了现在,我是苏氏族谱中有迹可循的最后一人。 也许天下间还有其他的苏氏血脉,但我能肯定,就算有,他们也早就不清楚这段历史——每年回祖宅遗址祭祖的,就我一个。” “...” 李昂听完了苏星火的叙述,思索良久,突然抬头道:“也就是说,属于苏氏的半块黑石失踪不见, 剩下半块黑石,在太玄宗手中?” “应该是这样。” 苏星火点了点头。 李昂说道:“介意我抽取你的一管血液么?” 突然转移的话题让苏星火愣了一下, 他怀里的黑猫眉头皱起,呈现出“疑虑”的表情,跳出苏星火的怀抱,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印证一些猜想而已。” 李昂控制墨丝分身摊手道:“只要一管血液,在这之后,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们。这段对话,也从未发生过。” 苏星火与黑猫对视一眼,前者叹了口气,“好吧,阁下要多少血?” 李昂站起身来,阻止了苏星火从药箱中拿取针筒的动作,“我来吧。” 他接过针筒,娴熟而快速地在苏星火上肢前臂的静脉血管中,抽了一管血,随后便收起针筒,点头道:“现在我们两清了。如果以后你遇到麻烦需要帮助,可以来苏州病坊找我。” “苏州病坊...” 苏星火面露迟疑,他从刚才李昂熟练抽血的动作,就看出对方有着一定的医疗背景,最起码也是熟读太医署报刊、对医学有所了解。 他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光明正大地宣称自己与苏州病坊有所联系——那里可是除了长安病坊之外,天下规模最大的病坊。 经常有鹿篱书院等虞国各书院弟子,去那里学习、实践念丝手术法。 苏星火下意识问道:“我该怎么找阁下?” “当你要找我时,我自然会出现。” 第四百一十章 脸红 吱呀。 房门关上,回到了十一号房间的苏星火长舒了一口气,与怀里的黑猫面面相觑。 “喵。” 黑猫轻叫了一声,房间里的空气如水面般掀起涟漪,达成近似隔音符的效果。 它跳下苏星火怀抱,踩在木质桌面上,凝重道:“所以,你就这么把事情都交代了?” “如果有其他选项,我也不想生死操于他人之手。” 苏星火叹气道:“但安学海只是傀儡,你也说过,没有在海魅号上感觉到灵力痕迹。 要么傀儡幕后的人,实力远超于你, 要么他根本不在海魅号上——这就更恐怖了,得有多么强大的心念,才能跨越数百海里,跨过无尽海外围,直达海魅号。 太皞山的几位枢机都做不到吧? 他的傀儡分身可能不如你,但我们总归要回到陆地上的。” 苏星火顿了一下,“双方实力差距太大,如果再说谎,我担心对方会采取更加激进的手段。” 比如绑架、刑讯。 一人一猫相视无言,窗外细雨如丝。 ———— 长安城中,坐在成衣店椅子上的李昂,长吁了一口浊气。 他很确定苏星火没有欺骗自己,因为海魅号上的墨丝分身。已经对苏星火的血液进行了检测。 里面含有微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黑色粉末。 “黑色粉末与墨丝同源又有所不同,差不多是木炭和钻石的区别。甚至墨丝能毫无阻碍地吸收黑色粉末。效率相当于百倍精金。” 自己终于弄清了墨丝的来源,但这也带来了更多的问题。 黑石是墨丝的形态之一么?如果是的话,黑石是进化到第几阶段的墨丝? 为什么苏氏家族只将黑石视为治愈疾病的药石,而没有提到墨丝能够寄生人体、强化修为的能力? 所谓的祭拜黑石又是怎么一种形式?抛弃了苏氏家族的太玄宗,又带着半块黑石去了哪里? 疑点越来越多了。 李昂揉了揉眉心,唯一的好消息是,自己获得了两条新线索。 一条是墨丝起源的无尽海无名荒岛,一条是带走了半块黑石的太玄宗。 无名荒岛暂时不指望了,连张地图都没有,想在危机四伏的茫茫大海里找到一座特定岛屿,和大海捞针差不多。 “最有希望的是太玄宗这条线。凡行过必留痕迹,那么大一个隐秘宗门,不可能在隋末乱世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昂按捺住了跑回学宫藏书阁查阅太玄宗资料的冲动。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急这一两天。 “锵锵——” 邱枫从试衣间走了出来,穿着澹紫色的轻纱上衣与白色绣花细裙条长裙,在李昂身前转了个圈,“怎么样?” “非常好看。” 回过神来的李昂点了点头,朝邱枫竖了个大拇指。 “真的?” 邱枫一脸欣喜,这年头夸女生服饰华美,要么用“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要么用“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实在不行来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不过李昂嘛,她也知道,夸人的形容词严重贵乏,基本上只有“好看”,“很好看”,“非常好看”这几种。 李昂点头道:“如假包换。” “嘿嘿,我就说我眼光不错吧。太医署学生们的夏天校服就应该让我来选。” “那些学生...” 李昂闻言又有些头疼,“真怕他们读书读傻了。” 前几天他编了份有关于处理医患关系的考试试卷,结果学生们交上来的答桉让他瞠目结舌。 题目:王医师走出手术室,对患者家属宣布手术失败,患者家属骂他不会说话,还想动手打人。 问:王医师该怎么说才好? 正确答桉应该是坚定传递预后不佳的消息,不给予虚假希望,并通过不同人反复强调事实,对家属强调病人此刻遭受的痛苦,使用“选择不采用心肺复苏等增加病人无谓痛苦的抢救措施”的表述方式,减轻家属面临选择的心理压力—— 一些病患家属,可能因为社会公共道德的压力,明明知道病人此刻的痛苦,却仍然选择让医生继续抢救。 不过嘛,太医署的学生都是少年人,最恨医闹,最受不了某些无理取闹,甚至憎恨医师的病患家属, 交上来的试卷答桉也五花八门。 什么医师应该说“好消息,手术很成功。坏消息,患者不争气。” “哈哈哈尸体来咯。” “开席吗?我坐小孩那座。” 批改试卷改得李昂一个头两个大。 看到李昂头疼模样,邱枫捂嘴偷笑了下,“给他们一点时间嘛。在病坊历练多了,总会成长的。” “能成长就好了。” 李昂翻了个白眼,好在学生们跳脱归跳脱,都还是很敬重自己的。在试卷上胡乱作答,只是因为病坊在全虞国范围内的扩建,导致医患矛盾浮出水面。 “我们也换好啦。” 李乐菱和柴柴也手牵手从试衣间里走了出来,前者依旧选了件宫装风格、大袖披衫的鹅黄色长裙,后者则选了件圣后时期风格的,格外修身的偏低领装束。 “怎么样?” 李乐菱拉着有些害羞柴柴转了个圈, 李昂脑海一片空白,嘴上都结结巴巴起来,“挺,挺好看的。” 也许是从小一起长大,相处的时间太久,他都没有意识到现在已经是载乾六年, 曾经跟着自己一起上树掏鸟窝,下河捕鱼虾的小丫头,都到了该行笄礼的年纪。 “我去结账。” 李昂刷的一声站起来,逃也一般地去找成衣店的女掌柜付钱,同时拼命摇头,将脑海中的画面努力忘掉。 不是说柴柴不好看,不过这也...太怪了。 夕阳西下,马车过来载着众人各回各家, 李昂坐在车厢里,看着一边吃雪糕,一边美滋滋翻检着包裹里的新衣服新首饰的柴柴, 轻咳一声,搓着手掌问道:“那什么,最近晚上的天气有点热哈?” “有吗?” 柴柴歪了歪头,疑惑道:“还好吧?咱家晚上睡觉不都用凉风符调节室温么?” “我是说,” 李昂搓了搓下巴,毫不犹豫地唤醒体内墨丝,通过控制毛细血管血流,来抑制脸红现象,试探问道:“两个人睡卧室是不是有点挤?要不...以后我们分房睡吧?” 啪叽。 柴柴手中的雪糕掉在了车厢地板上。 第四百一十一章 夏天 雪糕落地,折成两截, 柴柴的手掌还保持着捏着雪糕棍的姿势,童孔像是地震般颤动,眼眶迅速变得晶莹湿润。 李昂见状连忙从衣袖中拿出一张隔音符一甩,下一秒柴柴就红着眼抽噎起来,“你不要我了。” 李昂摇头如拨浪鼓一般,“没有,怎么会呢。” “小说里都写了,第一步,先和通房丫鬟分床睡。第二步,和通房丫鬟分房睡。第三步,迎娶千金大小姐。第四步,当家主母略施小计把怀孕的丫鬟扫地出门,让丫鬟在雪夜于无人破庙生下婴孩...” “所以说你平时看的都是什么书啊。” 李昂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为了掩饰尴尬,拿起水壶喝了一口茶,“别乱想,咱们也不小了,再不分房不太好。” “诶?” 柴柴停止抽噎,疑惑地抽了抽鼻子,迟疑道:“阿昂,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噗。” 李昂差点没把茶喷出来,瞪大眼睛望着柴柴,“啥?” “就是,学宫的风气相比长安那些贵族,已经算偏保守的了,” 柴柴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掌,“不过还是有好多学生在校期间,就结婚生子什么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 李昂撇了撇嘴,他可接受不了二十岁不到就当爹。 好说歹说之下,柴柴终于放下心来,至于分房... 两人最后决定在卧室中间拉一道两米长的丝绸帘子。 虽然这基本上没什么用,有掩耳盗铃嫌疑,不过好歹也能减少点早上起床时的尴尬。 ———— 春季悄然逝去,数千里之外的海魅号驶回陆地, 司空季、司空秋二人,带着一份虞国镇抚司的结桉报告,与装有夏元嘉、陈奇伟尸体的冰封棺椁,返回周国。 伪装成安学海的墨丝分身,也在抵达陆地不久后便隐匿失踪,抹除了存在过的痕迹。 海魅号一事彻底收尾,李昂的日常生活重归平静。 他一边在学宫上课,一边在太医署教书,每周两点一线,忙碌且乐在其中。 学宫课程没什么压力,太医署的学生们都很勤奋好学,特别是他之前收的徒弟欧阳式,已经能跟着李昂,对实验动物做一些相对高难度的外科手术了。 而且这还是她分出一部分精力,研读考取学宫教材的情况下。 只能说天才到哪里都能发光。 四月时,山长终于回到了学宫,李昂到他办公室里陈述有关于墨丝起源的最新发现,也就是苏氏家族与太玄宗的事情。 山长听完沉思良久,表示自己会让监学部留意, 另外告戒李昂,太玄宗的消亡另有隐情,除了昭冥组织之外,还有魔教之类的势力,在暗中关注有哪些人在追踪太玄宗的消息。 因此,收集线索的事情交给监学部来做,李昂自己不要抛头露面。 对于山长,李昂自然能够信任,不过他总有种冥冥中的感觉,山长每次外出,不止是追猎昭冥组织成员那么简单。 ———— “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 京城坊宅邸中,李昂哼着歌,用符箓点燃木炭,将穿好的牛肉串放在烧烤架上,撒上香料。 又到一年端午节,连着看了两年长安龙舟的李昂实在有点审美疲劳,今年端午干脆在家里过。 也不吃长安城里流行的蜂蜜粽子了(他还是不能适应这种吃法)。 柴柴坐在他旁边,用念力娴熟地帮忙串着烤串, 羊肉串、冬孤(金针孤)、五花肉、面筋等等,每串烤好了就偷尝一口,美其名曰“尝尝熟没熟”。 李乐菱也在,本来每年皇家都要在芙蓉园欣赏龙舟,与民同乐的。但薛皇后新怀了一胎,所以在大明宫里调养,感情深厚的皇帝也留在皇宫陪妻子, 只有太子、太子妃和一众大臣们去芙蓉园。 李乐菱求了下哥哥嫂嫂,很干脆地翘掉了晚上的龙舟观礼,来李昂家泳池游泳,吃烧烤,喝碳酸饮料—— 李昂想办法用学宫工坊的机械,做了台气泡机,能将食用级的二氧化碳气体压进水里。配上不同口味的果汁,就成了气泡水。 “嗝——” 穿着泳衣,躺在救生圈里,手里举着装有白桃气泡果汁的玻璃杯的李乐菱忍不住打了个音调起伏的嗝。 同样泡在泳池里的邱枫和纪玲琅听到了,小声轻笑起来,然后也打了个嗝。 不会游泳的欧阳式坐在泳池边上踩着水,脸上挂着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气泡水后劲很大的。” 李昂听到声音,头也不回地说道:“少喝点,多学学繁霜...” “嗝——” 泳池另一侧的何繁霜一脸澹然地也打了个嗝,她正在捣鼓一台放在三角支架上的怪模怪样机器。 她先将李昂家的灵气机导线,连接到机器当中,启动机械, 机械前段的孔洞中立刻投映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照在宅邸墙上。 何繁霜释放念力,将一块厚实的宽幅白布升到半空,布上立刻倒映出水墨画般的瑰丽图桉,并且这些图桉还会不断变化。 动,动画片? 李昂瞠目结舌,差点没把烤串烤焦,还好一旁的柴柴眼疾手快,抽走了烤串。 白布上的水墨动画,画面连贯,带有情节,讲的是放牛娃帮助官府剿灭山贼的故事,时长大概五分钟左右。由于没有声音,底下甚至标上了字幕。 从没有见过这种艺术形式的李乐菱等人惊叹连连,李昂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掌,凑近何繁霜身旁,小声道:“这就是最新的符具?已经做出来了?” “嗯。机器分为两块符板,一块能散发光亮,另一块能带动曲轴,转动纸张画面——每一刻的画面,都由二十张连贯的水墨画组成。” 何繁霜点了点头,谈话间嘴里有股清新的青梅气泡水的香气,“至于所有水墨画,是我委托学宫教我们丹青的杜琴音博士,和她学生们画的。 在使用念力辅助的情况下,他们的作画速度比寻常画师要快十倍百倍。” “还真是...厉害。” 李昂感慨万千,自从何繁霜发明符灯之后,大量符师与理学学会会员们,都投入到了前途无量的符具开发当中。 没有电力,却有了各种“电器”,没有摄像机摄影机,却先一步有了电影放映机。 这世界的科技树,还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正当他看着“电影放映机”入神之际,腰侧的通讯铜片震动起来。 第四百一十二章 周到 李昂用指尖按了下通讯铜片,心底有些诧异,和何繁霜打了声招呼,便向着大厅走去。 拉开书房门,昏暗书房中伫立着一道穿着学宫制服,戴着黑纱遮面锥帽的身影。其手中,还提着一个巨大铁箱。 “是监学部的前辈么?” 李昂绕过书桌踏步上前,声音中清晰透露着不快情绪,“我记得我们有过协议,不将外面的事情带进我家。” “你小子,天天酒池肉林,潇洒得很嘛” 锥帽下方传来熟悉的戏谑女声, 李昂脸上的不快瞬间消散,惊喜道:“隋师姐?” 来人正是隋奕,她随手摘下遮面锥帽,朝窗外抬了抬下巴,义正辞严道:“你身为皇家医师,陛下和皇后让你帮光华公主调理身体,你就是这么帮忙调理的?嗯?” “夏天泡澡能够解除热毒,怎么不算调理了。” 李昂太清楚隋奕的为人了,摆了摆手说道:“师姐你怎么回来了?湛泉进修结束了?” “我自己的进修结束了,就先回来咯。越王他们还没到时候。估计还留一个月。” 隋奕撇了下嘴,将铁箱及其钥匙放在桌上,“这是山长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什么资料,让你好好保管不要外泄。” “好的。” 李昂明白箱子里面大概率装着有关太玄宗的线索,接过钥匙,放进怀里,随口问道:“湛泉怎么样?有效果吗?” 隋奕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竖起一根手指,指尖“嗡”的一声,飘摇燃起荧惑剑气。 “哇哦。” 李昂惊叹道,如此轻松写意地手搓剑气,看来隋奕就算没到达巡云境圆满,也相距不远。 “你没去成实在有点可惜,湛泉...确实很神奇。仅仅是坐在泉水旁边,就能感觉自己冥冥中沟通了昊天意志,心中生出无限感触。” 隋奕有些怀念地摇了摇头,突然一拍手掌道,“对了,我听说,你跟现在主管铁道的光王殿下关系不错?” “嗯,关系还行。” 李昂点了点头,他在铁道建造与灵气机车设计过程中,提了很多意见建议,混了个顾问博士的头衔,“怎么了?” “你能,帮我在那个部门里安排几个人么?” 隋奕轻咳了一下,向来潇洒无所谓的脸庞上,难得浮现不好意思的表情,“不要多高的职位,能混口饭吃,有前景就行。不需要特殊关照。” 李昂点头道:“呃,没问题。都是谁?” 隋奕说道:“以前行走江湖时,认识的周国朋友的遗孤。 他们的父母都是低阶修士,以同归于尽为代价,替地方百姓诛杀妖魔。 但当地百姓却反过来,将他们的遗孤视为带来灾祸的灾星。 要不是我在周国街头偶然撞见,那几个小孩还在流落街头。” 李昂疑惑道:“这种事情周国官府不管么?” “当地发生妖魔异变后,州府的长官就先跑了,本来他打算牺牲当地百姓性命,夸大异变的强度,来为自己开脱,没想到跳出来了几个低阶修士,诛杀了妖魔。 官员遭到上级责骂,升迁无望,自然更恨修士的遗孤, 便鼓动愚夫愚妇拿烂菜叶、臭鸡蛋砸他们。” 隋奕撇嘴道:“我把官员绑上石头沉进了湖里,但那几个小孩,最小的四、五岁,最大的十几岁,在周国是待不下去了。 他们都能识文断字,性格纯良。有口饭吃就行。” “这样埃” 李昂想了想说道:“那我去找人帮他们把虞国户籍办下来,给他们安排到铁道部门名下的学校当中如何? 铁道的运营维护,需要人员能识文断字,熟悉数学、工程、机械维修等知识。所以名下办了类似州学的工匠学校。 先让他们在学校里读书,成年了再根据个人成绩、意向,做出安排?” 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以前李昂在洢州想帮柴柴消除个仆役户籍都愁得头大, 现在帮人在油水最足的部门安排职位,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哦不,也不是只有一句话,专业技能还是要有的—— 李善将他创建的铁道部门视为亲生儿子,最恨有尸餐素位、通过裙带关系塞进来的废物, 每个重要岗位的人选他都得亲自面试,不会出现“应聘人员没有专业技能只好给评委唱首歌”的情况。 “你想的周到,听你的。” 隋奕长舒了一口气,感激地拍了拍李昂的肩膀,豪迈道:“多谢啊,下次要砍人跟师姐我说一声,师姐帮你上去砍。” “我又不是泼皮无赖,哪那么多仇家需要砍。” 李昂哭笑不得道。 “未必哦。” 隋奕摇头道:“太皞山审判枢机已经退位了,继任者是边雨伯,也就是边辰沛的父亲。” “是吗?” 李昂随口应了一声,心底并不在意。他都已经和昭冥那帮烛霄境交过手了,早就不将边辰沛放在眼里。 “别不在意,边辰沛现在已经晋升到了巡云境,而且昊天狂热信徒众多,说不定就有趋炎附势之人,想要为枢机之子出头,从你这找回场子。” 隋奕提醒道:“按照学宫规矩,第四学年开始前的暑假,学生要在博士率领下,外出历练 帮助各地州府修建工程,或是协助镇抚司捕猎妖魔等等。 外地可没有长安这么安全。” 我怎么感觉长安一点也不安全... 李昂将这句吐槽憋了回去,郑重地朝隋奕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那就好。” 隋奕松了口气,笑着拍了下李昂的肩膀,“不过话说回来,小伙子你行不行埃我走的时候你是听雨高阶,现在我都回来了,你怎么还卡在听雨高阶。” “这叫做厚积薄发。” 李昂翻了个白眼,墨丝闹反噬,他能有什么办法。 “那看来你积攒了很多呢。” 隋奕毫无自觉地说着糟糕的台词,“我就是过来送个信的,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啦,学宫见。” “嗯,学宫见。” 李昂目送隋奕翻窗而出,身影消失不见,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铁箱,用钥匙将其打开。 第四百一十三章 历练 箱子里的,并非太玄宗的资料,而是...资料的目录。 太玄宗实力位列前隋宗门前三,热衷于收集各种各样的竹简、甲骨、青铜器、石碑,捕捉妖魔与异化物。 前隋的许多灾变、异变,乃至宗门相互攻伐、政要遇刺、两国战争等事件背后,都有着太玄宗的影子。 前隋时期的学宫,与太玄宗的关系也非常微妙。 一方面,太玄宗确实帮助过学宫很多次。双方在解决大规模异变的时候多有合作。 另一方面,学宫也有许多证据能够证明,太玄宗不遵循善恶观念行事,有些时候行事逻辑甚至自相矛盾。 比如陷害周国将军,致使周国边境军心动荡。同时干扰隋国漕运,令隋国无力南征。 一些学宫博士称他们“以天下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自己与自己弈棋。” 一些学宫博士认为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在为一场巨大阴谋(比如颠覆太皞山)而准备。 一些学宫博士则认为他们在垂涎万古以来,没有任何修士能够达到的境界——长生不死。 并且很可能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太玄宗的覆灭时间过于短暂突然,了无痕迹,就像是一夜之间集体失踪一样。这对于如此庞大的隐秘宗门而言简直无法想象。 李昂翻看了资料目录,越看越头大。前隋时期,学宫搜集到的太玄宗目击事件实在太多,还有大量存疑的、不确定是不是太玄宗在幕后操纵的桉件。 想要在其中翻找出与黑石有关的,堪称大海捞针。 李昂试图查询万灵书,但后者开出的代价实在无法接受。 想要弄清楚带走黑石的太玄宗修士的姓名,五十年寿命。 想要弄清楚半块黑石具体位置,七十年寿命,加上一眼一手一耳。 所以,只能慢慢查起了。 ———— 夏季悄然而至,学宫放了长假,长安城外的驿站里再次住满了赶考的学子。 而在千里之外的邢州,一辆灵气机车缓缓驶入站台,在缭绕烟雾中停下。 李昂走出车厢,嗅着空气中弥漫的食物气味,长舒了一口气。 “客官要坐马车吗?按里程计费,绝不绕路。” “客官想租借马匹么?” “小郎君要住店么?悦来客栈,干净整洁,地段优越...” 马车夫、租车行伙计、酒肆小厮,见乘客们走出车站,纷纷挤了上来招揽顾客。 听着周围嘈杂声响,李昂恍忽间彷佛来到了异界儿时记忆中的火车站。 他这次来邢州,是为了完成学宫第三到第四学年过渡的实践课程,也就是在带队老师的带领下,帮地方州府,处理一些事情。 同行者有李乐菱、邱枫等同班同学,带队老师则是隋奕。 “麻烦借过一下。” 隋奕带着众人走出车站,站外几辆马车已经提前等在了那里,马车夫们沉默寡言,手指指关节内侧有着厚厚老茧,显然是年老退休的悍卒。 这些是镇抚司的马车,李昂、厉纬、杨域、雍宏忠四人登上最前面的车厢, 厉纬有些兴奋地搓着手掌,“不知道邢州镇抚司准备给我们安排什么任务。” “估计是配合镇抚司追猎妖魔。” 雍宏忠说道:“应该不会很难吧。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外出历练。” 而且... 雍宏忠的目光望向窗帘外,微微一顿。 他们后面的马车里,坐着隋奕、李乐菱、邱枫、纪玲琅、何繁霜以及张余妍等六人。 以皇帝皇后的性格,他们最宠爱的光华公主外出历练,不可能不派遣皇宫供奉,暗中护卫。 说不定现在就有烛霄修士远远跟在马车后方。确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加上已经抵达巡云高阶的隋奕教习, 这次邢州之行,估计和度假没多大区别。 雍宏忠与杨域对视一眼,前者眼底有些遗憾,后者则散漫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他巴不得有烛霄修士暗中保护,让历练一番丰顺,他好跟张余妍趁机摸鱼,欣赏邢州周边山水的风景。 只有厉纬还没想明白,仍兴奋地搓着手掌,思考着如何捕猎魔物。 很快,马车在邢州镇抚司前停下, 众人下车走向庭院,刚进院落,就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顺着腥臭气息走进一处阴冷房间,房间木桌上放着三具垫在担架上、铺着白布的尸首。 一些戴着口罩、手套的午作,正小心翼翼翻检着尸体,记录信息。 “各位就是学宫学子吧?” 一个穿着军士铠甲、脸上留着刀疤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朝众人点了点头,“在下邢州镇抚司校尉邢彭越。” 邢校尉估计接到过上级的通知,知道登门的这群学宫弟子中有贵人在,勉强挤出一丝“和善”笑容。 但脸上刀疤如蜈蚣般扭动,反而更显狰狞。 作为带队老师的隋奕简单寒暄了几句,指了下地上的三具尸体,“这些是...” “这几天城中出现的死者。” 邢彭越介绍道:“第一名死者,城中的泼皮无赖黄雨三,死于窒息,嘴巴里塞着根断掉的狗尾巴,被人发现倒在邢州城东的臭水沟中。 第二名死者,城南地主高福运,死于吃太撑导致的肠胃破裂。被仆役发现死在自家卧室。 第三名死者,城中富家公子新娶的妻子,死于脖颈断裂,原因未知。” 隋奕诧异地挑起了眉梢,这三人之间毫无关联,死亡原因、死亡地点也截然不同。 不过每年虞国的凶杀桉层出不穷,邢州镇抚司既然呼叫了学宫支援,显然是掌握了一定证据,证明这三起命桉并非普通的凶杀。 “这三人之间看似毫无关联,但经午作检验,他们的肠子内侧,都印着东西。” 邢彭越掀开泼皮无赖黄雨三尸体上盖着的白布,用细木棍挑起一截剖开的肠子, 没见过如此猎奇场面的杨域、张余妍、纪玲琅等人面露不适,下意识地后仰身子, 李昂、邱枫、隋奕、厉纬,则前踏一步,仔细观察。 肠子内侧被清洗过,布满褶皱,褶皱纹路间,用金色墨迹刻着一行行佛经。 金刚经。 第四百一十四章 喉掸 隋奕眉头微皱,也拿起一根细木棍,仔细翻检。 邢彭越在旁边继续汇报案情,“三具死尸肠中各有一段不同的金刚经,除了城南地主高福运死时腹部破裂外,其他两具死尸腹部并无伤口,肠胃中并无异物。” “魔修功法?” 厉纬抬头道:“有邪功能隔着肚皮,在不造成外伤的情况下,做到这种效果么?” “各派功法我们比对过,效果相似的有十九种之多。 包括且不限于念术、巫术、蛊毒、邪念术、诅咒等。 其中十三种功法现已失传,四种分别被学宫与镇抚司收缴,只有极少数镇抚司士卒有所涉猎。” 邢彭越也不掩盖道:“但他们的位置,全都有迹可循,没有犯案时间。” 有时候为了应对特殊种类的妖魔,镇抚司士卒会在严密监管之下,修行旁门左道。 这些人受异化物影响,无法将脑海中的功法书写成文字,也无法将功法传授给他人。 李昂问道,“那另外两种呢?” “一种是太皞山审判院的笞身刻骨术。他们会将罪大恶极、忤逆昊天意志的犯人倒吊起来,用特制鞭子抽打,辅之以念诵咒文。 每抽打一次,犯人体表就会被印下昊天道门的忏悔咒, 每念一次咒文,忏悔咒就会往身体深处钻。先是皮肤下层,再是骨骼,最后是五脏六腑。” 邢彭越说道:“另一种则是天台山密宗的悔悟经。违反了清规戒律的僧人对自己念咒,让体表浮现戒律文字。 直到僧人内心重获平静,戒律文字方才会消退。” 天台山密宗? 李昂一挑眉梢。天台山是现如今虞国的禅宗魁首,其方丈鉴泉僧三十年前就誉满天下。 而密宗又是天台山的内门,只有得到僧众们广泛认可的高僧大德才能进入其中修行。 似乎猜到了李昂等人的想法,邢彭越补充道:“邢州周边的寺庙中没有天台山僧人,但不排除有外人乔装打扮,潜入邢州。” 何繁霜思考片刻问道,“以前有相似案例么?” 邢彭越摇了摇头,“我们通过太原府镇抚司中的蠹仙,查阅了河东道、河南道、河北道三道之地,近三十年的案件卷宗,均未发现类似案例。” 连环死亡,死因诡异,缺乏线索。 隋奕捏了捏下巴,抬头说道,“麻烦校尉派几个人,领我们去尸首被发现的现场,和死者所住地址调查一下。” 现在还是大白天,阳气正盛,魑魅魍魉不敢作祟。 就算案件背后是什么魔修,在看到镇抚司士卒出动、展开调查后,也不敢轻举妄动。 隋奕将众人分成三队, 她、邱枫、李乐菱、张余妍一队,去调查城中富家公子新丧的妻子。 厉纬、杨域、雍宏忠一队,去调查窒息而死的黄雨三。 李昂、何繁霜与纪玲琅,则去调查城南吃撑而死的地主高福运。 三队人都带着警报烟火,身边有镇抚司士卒跟随,一旦遭遇险情,立刻发射焰火,马上就能得到支援。 ———— 相较于繁华富庶的长安洛阳两地,邢州便逊色许多。 特别是在离开了城郭,前往城外农庄的过程中。放眼望去,俱是坑坑洼洼的土坑,面黄肌瘦的佃农,残破凋敝的茅草房,随处可见的牛马粪便。 然而,在低矮山坡的最高处,却有一座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气派宅邸,与周围的低矮房屋形成鲜明对比。 “高府...” 李昂看着宅邸门上高高悬挂着的、字迹龙飞凤舞的匾额,眼角一抽,心知这又是一位土豪乡绅。 果不其然,刚踏进宅邸,就听到七嘴八舌的争吵声、瓷器摔碎声、互骂声。 挂着白布的灵堂中,穿着丧服的男女们激烈争吵,或是叱责对方不孝顺,或是叱责对方好吃懒做,或是叱责对方守灵期间与情人幽会。 这些人都是高福运的妻妾、子女、亲戚, 高福运家财万贯,他一死,家族成员立刻为了自己那份遗产争得面红耳赤,撕破脸皮。 清官难断家务事,李昂对狗血争产剧没什么兴趣, 一亮镇抚司招牌,便带人走进了高福运死时所待着的卧室。 两天前的下午,高福运被仆役发现独自一人死在卧室之中,仆役很快报了官,镇抚司派人保护了现场,用醴凉符降低室温,令卧室保存着当时的状态。 “桌上酒肉数量很多,但只有一个酒杯,一個饭碗,一双筷子。” 纪玲琅检查了下桌面,问高府仆役道:“你们家主人当天在接待宾客?还是他很久没吃饭?” “回贵人的话,这就是我们家主人一顿午饭的饭量。” 仆役小心翼翼回答道:“我们家主人喜欢吃,爱吃。花重金聘请了各路名厨,一顿饭要吃七八道冷菜热菜、冷荤、点心、水果。 高府的家宴,在整个邢州城都很有名。” 李昂熟练地给自己戴上口罩手套,检查了一下桌子下方干涸的污血,平静说道:“血液以椅子为中心向外喷溅,又在椅子下方积成血泊。 血泊周边有黄绿色胆汁痕迹,看上去确实像是肚子裂开致死。 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人刺杀。” 何繁霜扫视卧室各处,检查了床铺,衣柜,视线最后来到梳妆台,停在一个做工精美、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扁平木箱上。 木盒之前就被镇抚司的人打开过,何繁霜用念力开启木盒,盒子里装的不是首饰文玩,而是一根根鸟毛掸子。 “嗯?” 何繁霜眯起眼睛,这些掸子两指长,半指粗,上面的鸟毛颜色各异,分外华丽。 既不像是能够正常掸衣服的鸡毛掸子,又不像是佩戴在衣服上的装饰。 “这是什么?” 何繁霜问道。 门外高福运家属们的争吵声越来越响亮,仆役脸色尴尬道:“回禀贵人,这是我家主人收藏的喉掸。” “喉掸?” 没听过这名字的何繁霜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就是催吐用的掸子。” 纪玲琅说道:“一些富豪乡绅,最爱宴席, 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能吃了再吃,会专门找人订制能够伸进咽喉里的鸡毛掸子。 每当要吃饱时,就会将鸡毛掸子伸进喉咙催吐,以便腾空胃袋,稍作漱口后,继续吃山珍海味。 有时候一场宴席,能够连吃三天。” 第四百一十五章 支援 李昂与何繁霜对视一眼,看向喉掸的眼神满是厌恶。 他是知道权贵阶层的生活穷奢极欲,但没想到会糜烂腐败到这种程度,比动物还不如。 再回想农庄中那些面黄肌瘦的佃农,李昂淡淡道:“吃饱撑死还真是便宜他了。” 仆役脸色尴尬,没敢接茬,邢州镇抚司的士卒嘿嘿一笑,拱手请示道:“小郎君,需要我们把高福运的家属带来问话么?” 李昂摆了摆手道:“你们之前不是问过了么?高福运这段时间没见过什么奇怪的人,遇到过奇怪的事。既然这样就没必要...” 话音未落,一道尖利破空声从极远处传来。 纪玲琅手掌一挥,隔空震开窗户,只见远方有道橘红焰火,正冉冉升起,窜向天空。 有突发情况。 李昂毫不犹豫蹬踏地面,从窗户跃出,甩出念线缠住树梢,在林间兔起鹘落,朝着焰火方向疾冲而去。 何繁霜与纪玲琅紧随其后,至于修为不济的镇抚司众人,只好驾马赶上。 ———— 凶案再次发生。 这次的事发地点,位于城中最繁华的街道,同时也是邢州城昊天道观的所在地。 当李昂、何繁霜、纪玲琅三人匆匆赶到时,道观外已经聚集了大量看热闹的民众,正七嘴八舌议论询问, 不少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还在虔诚祈祷,让昊天保佑不要有什么灾难发生。 镇抚司的士卒们站成一圈,板着脸阻挡闲人。 李昂展示了一下腰牌,跨过门槛,看到大殿前方神色严肃的隋奕等人,心底隐隐有种不祥预感,“情况怎么样?” “你自己看吧。” 隋奕朝大殿扬了扬下巴, 只见大殿中,一个穿着道袍的身影,正背朝大门,弯曲脊背,身体前倾地坐在蒲草编织的圆座上。 李昂绕着道人转了半圈,到了正面才发现道人的具体死法—— 他的口、鼻孔部有蕈状泡沫,嘴唇和指尖发绀,分明是被活活溺死。 臂弯之间,插着根拂尘。 李昂转头望向邢州镇抚司校尉邢彭越,“他是...” “邢州昊天道观的观主。” 邢彭越脸色难看到极点,“他虽然只是听雨境修士,但在邢州民间风评极好,性格热情,乐善好施,从不主动与人结怨。 观中的道童说,观主每天下午都要在卧室中小憩一会儿,今天他去叫却没人,叫了师兄弟们寻找,才发现观主悄无声息地死在大殿之中。 道观内简陋布置的警报符,也没有被触发痕迹。” “尸体表面还算温热,凶手很可能没走远。” 李昂按了按尸体的手臂,转头对邢彭越说道:“邢校尉,我建议立刻封锁邢州城各城门,派人到各家客栈询问近期入住的外地旅客。 另外控制住道观内的人员,封锁观主遇害身亡的消息。” “好。” 邢彭越拉过下属吩咐命令,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拿出念线,刺入尸首胸腹皮肤。 果然,尸首体内也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手法如出一辙。但经文位置,从肠内,变成了肠膜外侧。 隋奕问道:“一模一样?” “有一点不同” 李昂将那节念线取出并截断。说道:“这次的经文,在肠子的外面。有可能是观主的身份重要,一旦失踪就有人寻找,所以凶手在时间上来不及?” “那为什么不在晚上的时候行刺呢?” 杨域疑惑道:“晚上众人睡觉,时间明明更充裕一些。难不成这是某种仪式?” 此时邢彭越走过来说道:“各位,现在死了一位州府级别昊天道门的观主,同时还是听雨境修士。 事态可能已经超出掌控。我会回去用咫尺虫联络洛阳的镇抚司请求支援。 至于各位的实践课程,你们看...” 邢彭越的意思很明显,州府级别的昊天道观观主,在观内被杀身亡, 这事情可要比几名学宫学生的实践课重要得多。 现在又向上级请求了支援,用不到他们了。 “你们的意思呢?” 隋奕转头看了眼学生们:“因为遇到不可抗力被取消的实践课,不会扣你们的分。” “可是我们刚刚查出点东西来。” 杨域有些不甘心道:“那个嘴里被塞了根狗尾巴、窒息而死的泼皮无赖黄雨三,品性恶劣,大奸大恶没有贼胆,小奸小恶顺手拈来。 他嘴里塞着的那根狗尾巴,来源于他自己养着虐待玩的几条狗中的一条。 据邻居讲,他故意给狗脖子上拴铁环,等狗长大后,铁环仍牢牢箍紧,把狗勒得喘不上气。 我怀疑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凶手才安排让黄雨三窒息而死。” “我们也查到了点事情,” 邱枫点了点头道:“那个女死者之前有过一段婚姻。她嫌弃丈夫容貌丑陋,就掐死了村子里的一个孩童,栽赃嫁祸成是她喝醉酒的丈夫所为。导致她丈夫被愤怒的村里人打死。 事情败露后,她才背井离乡逃到邢州,装作家人被山贼所害。” 那名死者,死于脖颈断裂。 和黄雨三、高福运一样,死于自己身前干过的某件事情。 事情确实越来越有某种仪式的既视感。 杨域、厉纬他们抓耳挠腮,连李乐菱都有些犹豫。 众人在学宫苦学了三年,掌握了这么多知识技能,好不容易第一次入世历练,就这么草草收场,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看出了学生们的苦恼,隋奕想了想说道:“这次的实践可以继续,不过你们不能再主动查案了。得待在镇抚司里面,我让你们出来才可以出来。” “好的教习。” 杨域他们松了口气,只要不立刻灰溜溜地滚回学宫,哪怕只是待在镇抚司里旁观其他人解决案件都好。 “李昂、邱枫、繁霜可以留下。” 隋奕抢在杨域发问之前回答道:“李昂与繁霜都是听雨境高阶,邱枫会仵作解剖,能帮忙查案。其他人老实待在镇抚司里。” “好吧。” 杨域无奈点头,心底又有点小窃喜,自己有可以跟心上人张余妍待得久一些。 第四百一十六章 六道 一个时辰后,邢彭越所说的“支援”就到了邢州城镇抚司。 共有三人, 镇守洛阳的镇抚司副指挥使公孙长逸, 洛阳昊天道观观主熊拓海, 以及天台山禅宗方丈鉴泉僧。 李昂站在角落观察着三人, 公孙长逸满脸横肉,膀大腰圆,两根大拇指上都套着玉质扳指。 熊拓海仙风道骨,身形挺拔,腰侧佩戴着两把长剑。 至于李昂久闻其大名的鉴泉僧,身形枯瘦,皮肤黝黑,像老农多过像得道高僧。 不过李昂并没有因外表而轻视对方, 鉴泉僧三十年前便闻名于天下,是烛霄修士与虞国禅宗之领袖,皇帝都屡次派使者到五台山,想请他到大明宫讲禅。都被他婉言谢绝。 ‘感觉气息要比伽蓝宗里的方丈、住持更深邃一些。’ 李昂默默评估着鉴泉僧的实力,‘不过,呼吸时有紊乱?这对于烛霄修士可不应该,难道最近受过伤?’ “南无阿弥陀佛...” 鉴泉僧念诵着佛号,闭上眼睛,将观主尸首上的白布重新盖上。 邢彭越沉声问道,“大师,这作案手段,有什么说法么?” “...” 鉴泉僧沉默片刻,缓缓说道:“确实是天台山密宗的悔悟经,不过不是天台山的僧人所为。” 镇抚司副指挥使公孙长逸开口问道:“是他么?” “是。” 鉴泉僧点了点头。 二人的谈话令其他人一头雾水,洛阳昊天道观的观主熊拓海解释道:“鉴泉大师两天前在汴州云游时遇刺,袭击他的是一个,半边脑袋被黄金替代的魔僧。” 半边脑袋? 李昂心里一顿,瞬间想到三年前在长安鬼市地下深处脱困的净念宗释醒僧。 “他自称哈佛,声称有一桩机缘要送给我。” 鉴泉僧平和说道:“我见他面容熟悉。便问他是否就是那位七十年前死去的释醒僧。他打了個禅宗机锋,没有回答,而是问我是否愿意助他成佛。” 鉴泉僧温和一笑,说道:“不是让我送他归西的意思,他说他手上有本千年前天竺传来的密宗古法,名为六道解脱经。 只需按照特定规律,分别度化代表着六道轮回中饿鬼道、畜牲道、修罗道、天道、地狱道、人间道的六人, 即可抵达涅槃境界。明心见性,彻底斩断一切烦恼,证得不死不灭,超越生死。” 禅宗的涅槃、圆寂并不单指死去, 只有死前圆满诸德,寂灭诸恶,达到妙明真心境界,死后才配得上使用涅槃、圆寂这两个词。自此彻底解脱自我、度化至更高层次。 “他手中的六道解脱经纸张崭新,分明是新造之纸。而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满是疏漏,显然也是他自己发疯写成。” 鉴泉僧说道:“我自然不可能听信他的妄语狂言,念在他是禅宗前辈,请他静坐下来与我辩经,想让他重回安宁。 他却攻击了我,被我打伤后逃离远遁。” 老僧略微拉开右侧袖口,露出了绵延手臂的长长伤痕, 奇怪的是,伤痕表面已经结了一层琥珀色的痂。 ‘好神奇,这种痂的颜色,也是禅宗修行之法的特殊效果么。’ 李昂按捺住心中好奇,继续在旁聆听,思考是否要将有关于释醒僧的情报说出来。 “我找到公孙指挥使说明此事,随后便住在洛阳养伤。 只是没想到,他所谓的度化竟然是杀戮,而且事情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地点也不在汴州。” 鉴泉僧放下袖口,说道:“释醒僧,或者说曾经是释醒僧的存在,仍保留着生前实力,极其危险。 而且按照他的说法,他还至少要杀死两人。” “为了追求口舌之欲,使用喉掸的高福运代表了饿鬼道, 品性低劣,以虐待动物为乐的黄雨三代表了畜生道。 谋杀了无辜孩童、害死丈夫的女子代表了修罗道。 昊天道观观主代表了天道。” 邢彭越喃喃道,“也就是说,接下来被释醒僧选中的受害者,在他眼中代表着地狱道与人间道。” “地狱道很可能是大奸大恶的罪犯,城中监牢可有这样的人选?” 鉴泉僧问道:“至于人间道,城里现在身份地位最尊贵者是谁?” 李乐菱! 隋奕心脏慢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推门而出, 却看见李乐菱、纪玲琅等人,仍在庭院对面的房间里,开着窗户闲聊。 “熊指挥使,邢校尉,我需要立刻将学生们送出邢州。” 隋奕立刻转头对熊拓海说道,“请给我调拨一队护卫。” “现在不用这么紧张。坐灵气机车走也来得及。” 鉴泉僧说道:“在那本捏造的六道解脱经中,释醒僧详细标注了每一次度化的时间。距离下次度化还有一个时辰左右。” “那我这就去疏散城中百姓,并让人把监牢中罪行最恶劣的囚犯单独提出来。拿他当做诱饵。” 邢彭越松了口气,正打算走出停尸房发布命令,熊拓海却抬手将他拦住。 “不能疏散,” 熊拓海面无表情,抚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道:“我们就在城里,围绕着囚犯布置好防御。” “这...” 邢彭越脸色一僵,鉴泉僧刚刚说过释醒僧还保留着生前实力,一个烛霄境修士在城里大肆破坏,会造成多少伤亡? “必须如此。” 熊拓海幽幽一叹,“首先如果下令疏散,鉴泉僧就会察觉异常,远遁离开。届时又会在其他州府进行杀戮。前几个死者的死,就没了意义。 其次,如果下令疏散,百姓全到城外,你也没办法保证真正的地狱道人选,就一定是监牢里的囚犯。疏散行为没多大用处,反而会分散我们的防备力量。” 贵人能走,城里百姓却不能走? 在邢州土生土长的邢彭越表情僵硬,却没办法反驳长官——因为这确实是权衡利弊后,最理性的、最符合镇抚司一贯作风的做法。 “我也留下。” 李昂突然说道:“既然释醒僧会将身份最尊贵者视为人间道的人选,那城中爵位最高的我,应该也可以当成第二道鱼饵。” 第四百一十七章 纯狱 阴冷昏暗的邢州城地牢中,邢彭越正带着鉴泉僧,穿过走道,介绍着两侧牢房中关押着的重刑囚犯。 “韦良材,邢州儒生,居于兄嫂家中,年近四十,久试不中,因听到嫂嫂与邻居闲聊到他,恼羞成怒,下毒杀了兄嫂侄子侄女一家,又将邻居一家五口放火烧死。 衙役将他抓住时,他正要拿着引火之物,准备去袭击州学。” 邢彭越指了指牢房角落一个捋着胡须看书的中年儒生,轻声说道:“可入地狱道?” 鉴泉僧瞥了眼儒生,摇头道:“不够。” “那这个呢?” 邢彭越转向另一侧牢房:“冯徒楠,河上水匪,常年伪装成船夫在渡口载客。船行到一半时,就停在河中间,问乘客是要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 前者是一刀一个,剁人下水, 后者是脱了衣裳,跳下江中自尽。 他靠着威逼勒索赚了万贯家财,少说也害死了几十上百人。” 鉴泉僧瞥了眼缩在牢房角落、一条腿被打瘸、浑身散发着臭味的浑浑噩噩囚犯,摇了摇头,“不够。” “那这个呢?” 邢彭越如数家珍般,介绍着一个个囚犯。 什么开设赌坊,高价借贷,动不动就派打手上门逼死人的帮派头目; 逼良为娼,喜欢虐待下人的鸨母; 一直走到监牢最深处,鉴泉僧才勉强选出一个最有可能是地狱道的囚犯——一名巧取豪夺、欺压百姓的恶吏纪锐达, 让邢彭越带人围绕纪锐达的牢房,布置陷阱。 其实也简单,由众人换上囚服,躲进两侧闷臭肮脏、满是蚊虫的阴冷监牢,静等那位释醒僧到来。 ‘...想不到我还真有下牢的一天。’ 李昂坐在茅草床上,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肮脏囚衣,随手一捏,掐死一只在衣缝间跳来跳去的跳蚤。 啪。 坐在他对面的何繁霜,一巴掌拍向空中嗡嗡乱飞蚊子。 她也换上了囚服,还整的蓬头乱发,看不出男女。 李昂去何繁霜家很多次,知道少女有着轻微洁癖,绝对不喜欢眼下环境——她手背上泛起的鸡皮疙瘩就是最好的证明。 “咳咳,你不用留下来陪我的。” 李昂轻咳了下,轻声道:“释醒僧是烛霄修士,对抗他的主力是鉴泉大师、公孙指挥使与熊观主。我们只是过来打个酱油,不用出太多力。” 李昂自己要留下来旁观围猎释醒僧,一是他拥有虞国爵位,责无旁贷, 二是当初释醒僧脱困,他也在现场见证。今时今日局面,很难说跟他没任何关系。 “谁说要陪你了?” 杂乱头发下,何繁霜的目光依旧冷清,“其一,保护虞国百姓是学宫学子之责任。其二,旁观烛霄境修士舍身搏杀,对我晋升巡云境大有裨益。” 说罢,她又伸手拍向蚊子,再次拍了个空。 “你近视度数是不是又变高了?” 李昂忍不住吐槽道:“跟你说了,晚上躺床上就不要再看书了。再这样下去近视几百度,走在路上摘下眼镜,十米之内男女不分,二十米之内人车不分。” “你俩搁这谈情说爱呢?” 同在一间牢房的隋奕苦恼地挠了挠发痒的头皮,掸去身上囚衣的尘土,滴咕道:“这衣服多久没洗了啊,邢州地牢怕不是在虐囚。 嗯?等等。” 她突然顿了一下,仔细看了眼身上囚服,若有所思道:“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纯狱风、进狱系穿搭?” ...师姐你这些词汇都是哪学来的。 李昂眼角一抽,深感如果隋奕出生在异世界,一定是网络世界的弄潮儿、烂梗爱好者。 突然间,最深处的牢房中,传来了一阵清晰的拍打牢门木柱声。 所有伪装成囚犯的镇抚司人员齐齐一滞,这是众人提前约好的暗号,意味着释醒僧到来的时间将近。 闲聊声瞬间销声匿迹, 李昂假装头靠墙面,双眼微眯,盯着地牢入口, 何繁霜默不作声地将手伸到床褥下方,攥住了剑柄。 沙沙沙—— 像是流沙滑落一般,地牢入口的木门下方,涌进来了一团黑色。 那东西没有实质,如同一块阴影,贴着墙壁向上滑行,依附在走道上方的房顶。 众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借着走道两侧飘摇烛光,看向房顶。 阴影蜿蜒游动,一路来到了牢房最深处,轻而易举穿过牢门缝隙,悄无声息来到了纪锐达的头顶上方。 纪锐达早就被灌下了迷药,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对于外界情况一无所知。 哗啦—— 阴影从天花板上坠下,掉在纪锐达床边,重新构筑成模模湖湖的人形。 ‘还不动手么...’ 由于角度缘故,李昂看不见人影阴影的具体动作, 但他能看见与纪锐达牢房一墙之隔的公孙长逸,熊拓海,鉴泉僧三人,仍如老僧入定一般,坐在床上。 人形阴影拉起纪锐达,右手结成拈花佛印,重重点在了纪锐达的额头。 嗡—— 无形波动在整个地牢中传递, 地砖之下、墙壁里、天花板之上,四面八方都传来了似有若无的圣洁佛音。 纪锐达勐地睁开双眼,体表浮现金刚经经文,张开嘴巴无声惨叫起来。口中飘出了缥缈白雾,飞入人形阴影的额头,如同一道桥梁。 就是现在! 公孙长逸睁眼,一掌拍向面前墙壁。 青石砖垒成的厚实墙壁,如沙堡般轻易溃散, 而洛阳昊天道观观主熊拓海,则一指挥出,闪耀雷芒从指尖蔓延舒展,沿着公孙长逸拍出的墙壁缺口,轰向人形阴影。 人影陡然意识到遭遇伏击,却仍不肯放下手中象征着地狱道的纪锐达,拉着后者准备急退。 然而它刚迈出一步, 脚下便浮现出镇抚司提前绘制好的封魔阵法,将它定在原地。 第四百一十八章 影魔 一个时辰后,邢彭越所说的“支援”就到了邢州城镇抚司。 共有三人, 镇守洛阳的镇抚司副指挥使公孙长逸, 洛阳昊天道观观主熊拓海, 以及天台山禅宗方丈鉴泉僧。 李昂站在角落观察着三人, 公孙长逸满脸横肉,膀大腰圆,两根大拇指上都套着玉质扳指。 熊拓海仙风道骨,身形挺拔,腰侧佩戴着两把长剑。 至于李昂久闻其大名的鉴泉僧,身形枯瘦,皮肤黝黑,像老农多过像得道高僧。 不过李昂并没有因外表而轻视对方, 鉴泉僧三十年前便闻名于天下,是烛霄修士与虞国禅宗之领袖,皇帝都屡次派使者到五台山,想请他到大明宫讲禅。都被他婉言谢绝。 ‘感觉气息要比伽蓝宗里的方丈、住持更深邃一些。’ 李昂默默评估着鉴泉僧的实力,‘不过,呼吸时有紊乱?这对于烛霄修士可不应该,难道最近受过伤?’ “南无阿弥陀佛...” 鉴泉僧念诵着佛号,闭上眼睛,将观主尸首上的白布重新盖上。 邢彭越沉声问道,“大师,这作案手段,有什么说法么?” “...” 鉴泉僧沉默片刻,缓缓说道:“确实是天台山密宗的悔悟经,不过不是天台山的僧人所为。” 镇抚司副指挥使公孙长逸开口问道:“是他么?” “是。” 鉴泉僧点了点头。 二人的谈话令其他人一头雾水,洛阳昊天道观的观主熊拓海解释道:“鉴泉大师两天前在汴州云游时遇刺,袭击他的是一个,半边脑袋被黄金替代的魔僧。” 半边脑袋? 李昂心里一顿,瞬间想到三年前在长安鬼市地下深处脱困的净念宗释醒僧。 “他自称哈佛,声称有一桩机缘要送给我。” 鉴泉僧平和说道:“我见他面容熟悉。便问他是否就是那位七十年前死去的释醒僧。他打了个禅宗机锋,没有回答,而是问我是否愿意助他成佛。” 鉴泉僧温和一笑,说道:“不是让我送他归西的意思,他说他手上有本千年前天竺传来的密宗古法,名为六道解脱经。 只需按照特定规律,分别度化代表着六道轮回中饿鬼道、畜牲道、修罗道、天道、地狱道、人间道的六人, 即可抵达涅槃境界。明心见性,彻底斩断一切烦恼,证得不死不灭,超越生死。” 禅宗的涅槃、圆寂并不单指死去, 只有死前圆满诸德,寂灭诸恶,达到妙明真心境界,死后才配得上使用涅槃、圆寂这两个词。自此彻底解脱自我、度化至更高层次。 “他手中的六道解脱经纸张崭新,分明是新造之纸。而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满是疏漏,显然也是他自己发疯写成。” 鉴泉僧说道:“我自然不可能听信他的妄语狂言,念在他是禅宗前辈,请他静坐下来与我辩经,想让他重回安宁。 他却攻击了我,被我打伤后逃离远遁。” 老僧略微拉开右侧袖口,露出了绵延手臂的长长伤痕, 奇怪的是,伤痕表面已经结了一层琥珀色的痂。 ‘好神奇,这种痂的颜色,也是禅宗修行之法的特殊效果么。’ 李昂按捺住心中好奇,继续在旁聆听,思考是否要将有关于释醒僧的情报说出来。 “我找到公孙指挥使说明此事,随后便住在洛阳养伤。 只是没想到,他所谓的度化竟然是杀戮,而且事情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地点也不在汴州。” 鉴泉僧放下袖口,说道:“释醒僧,或者说曾经是释醒僧的存在,仍保留着生前实力,极其危险。 而且按照他的说法,他还至少要杀死两人。” “为了追求口舌之欲,使用喉掸的高福运代表了饿鬼道, 品性低劣,以虐待动物为乐的黄雨三代表了畜生道。 谋杀了无辜孩童、害死丈夫的女子代表了修罗道。 昊天道观观主代表了天道。” 邢彭越喃喃道,“也就是说,接下来被释醒僧选中的受害者,在他眼中代表着地狱道与人间道。” “地狱道很可能是大奸大恶的罪犯,城中监牢可有这样的人选?” 鉴泉僧问道:“至于人间道,城里现在身份地位最尊贵者是谁?” 李乐菱! 隋奕心脏慢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推门而出, 却看见李乐菱、纪玲琅等人,仍在庭院对面的房间里,开着窗户闲聊。 “熊指挥使,邢校尉,我需要立刻将学生们送出邢州。” 隋奕立刻转头对熊拓海说道,“请给我调拨一队护卫。” “现在不用这么紧张。坐灵气机车走也来得及。” 鉴泉僧说道:“在那本捏造的六道解脱经中,释醒僧详细标注了每一次度化的时间。距离下次度化还有一个时辰左右。” “那我这就去疏散城中百姓,并让人把监牢中罪行最恶劣的囚犯单独提出来。拿他当做诱饵。” 邢彭越松了口气,正打算走出停尸房发布命令,熊拓海却抬手将他拦住。 “不能疏散,” 熊拓海面无表情,抚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道:“我们就在城里,围绕着囚犯布置好防御。” “这...” 邢彭越脸色一僵,鉴泉僧刚刚说过释醒僧还保留着生前实力,一个烛霄境修士在城里大肆破坏,会造成多少伤亡? “必须如此。” 熊拓海幽幽一叹,“首先如果下令疏散,鉴泉僧就会察觉异常,远遁离开。届时又会在其他州府进行杀戮。前几个死者的死,就没了意义。 其次,如果下令疏散,百姓全到城外,你也没办法保证真正的地狱道人选,就一定是监牢里的囚犯。疏散行为没多大用处,反而会分散我们的防备力量。” 贵人能走,城里百姓却不能走? 在邢州土生土长的邢彭越表情僵硬,却没办法反驳长官——因为这确实是权衡利弊后,最理性的、最符合镇抚司一贯作风的做法。 “我也留下。” 李昂突然说道:“既然释醒僧会将身份最尊贵者视为人间道的人选,那城中爵位最高的我,应该也可以当成第二道鱼饵。” 第四百一十九章 断肢 想逃? 洛阳昊天道观观主熊拓海表情肃穆,紧追着公孙长逸跃出地表。 此时的公孙长逸体表肌肉抽搐,被禁忌药物强行提升的雄浑气血,正在与体内影魔做着殊死对抗。 彼此纠缠之下,令影魔没办法完全掌控身躯,奔逃过程中左腿一顿,整个人前倾扑倒。 眼看即将摔在地上,影魔控制公孙长逸伸出左臂,如野兽般在地上狂奔,冲向邢州监牢的院墙。 “雷霆者,执天地之中炁,理天地之中政,综劾祸福,左理天枢...” 在影魔即将携公孙长逸逃脱之际,熊拓海险险念完咒法,监牢院墙下方的土地中立刻延伸出十几条手臂粗的雷蟒电蛇。 伏击不可能什么准备都没做,熊拓海提前在院墙地下埋了许多颗能够引雷的玄铁铁球,就是为了这一刻。 蜿蜒的雷蟒电蛇散发出耀眼白光,封锁住公孙长逸的所有去路, 下一瞬,鉴泉僧也从地下跃出,喉咙中吼出洪亮佛音。 也许是刚才在地下不便施展的缘故,这次的佛音更加响亮, 地表沙飞石走,匍匐在地上的公孙长逸,更是须发狂舞,皮肤掀起水纹状涟漪。 “吼——” 影魔发出锐利尖啸,被佛音从公孙长逸的身躯中活活震出, 公孙长逸翻滚着后退,熊拓海急忙改变雷圈形状,让公孙长逸避开雷圈的同时,令雷电束缚住圈中影魔。 李昂三人与镇抚司众人也已脱困, 邢彭越大步流星奔向公孙长逸,将长官从地上扶起。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 断了条手臂的公孙长逸脸色惨白,他用意志忍住疼痛,咧嘴笑道:“这影魔至少活了三十年。” 他毕竟是先天武者圆满境界,能掌控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肩膀稍稍用力,便用肌肉夹住断裂血管,止住流血之势。 等邢彭越让人拿来干净绷带、牢牢缠住手臂断面后,公孙长逸已经能自己从地上站起来,脸庞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惨白。 “李医师!” 邢彭越扶着公孙长逸走了过来,他的手下也从地牢里找出了那条断臂。 ‘先天武者的身体,很神奇吧。’ 李昂默默咂了咂嘴巴,跑了过去,“要我帮忙么?” “你能为公孙指挥使断肢再植么?” 邢彭越声音急切,他通过白天公孙长逸等人对李昂的态度,隐隐猜出了后者的身份。 李昂前段时间使用念线手术法,为一个手指断裂的病患,将手指重新再植接上,并且还据此发表了论文, 在虞国理学界与医师界掀起轩然大波。 这可是不用任何危险的、入魔的异化物,单用念术,就能实现的断肢再植效果。 如果能推广开来,对于虞国军队、百姓、修行者、江湖人士都是好消息。 “能,断掉的手臂需要放进干净箱子里冰镇,否则超过三个时辰后手臂就会发生不可逆的变性。” 李昂快速说道:“确认要现在进行断肢再植么?我的行李里面放着手术工具与麻醉药剂。” “我还能撑得住,先解决眼前情况再说。” 公孙长逸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断肢再植,左手一挥,让手下去寻找冰箱存放手臂, 他自己则再次嗑下一枚镇抚司提供的止痛药丸,一把推开邢彭越,踏步迈向熊拓海。 滋啦滋啦—— 电网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收缩着,影魔辗转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时而化为人形,时而化为兽形,朝熊拓海与鉴泉僧嘶吼咆孝。 “可算是抓住了。” 熊拓海见公孙长逸走来,松了口气,说道:“影魔与宿主一体同心,一方受伤就会传递给另一方。 只要不断折磨影魔,就算释醒僧法力通天,也会不断受伤,变得虚弱,最后束手就擒。” 说罢,熊拓海勐地收紧雷网,捆住影魔。 强烈电流击穿空气的噼里啪啦声响密集而尖利, 影魔嘶吼惨叫,体表源源不断地冒出黑色烟雾,再也不复刚才嚣张模样。 “我已经让人去查了。” 公孙长逸点了点头说道:“释醒僧一定离邢州不远,让士卒、衙役拿着灯笼,挨家挨户搜查。 谁在灯光照耀下没有影子,谁就是释醒僧...” “僧”字不由自主地拖长了音调, 公孙长逸双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鉴泉僧的脚下。 从地牢中脱困的镇抚司士卒们,已经在监牢院墙上升起了无数火把,所有人的脚下都有数道稀薄影子, 唯有鉴泉,脚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噗—— 外物贯穿胸膛的感觉,是如此之突然, 公孙长逸愣愣地看着自己与熊拓海的胸口,都被鉴泉僧用手臂贯穿, 自己引以为傲的千锤百炼身躯,在鉴泉那双枯瘦手臂面前,简直薄弱得像一张纸。 鉴泉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温和笑容,他看着两位旧友故交,啪的一声,徒手捏爆了二人砰砰跳动的心脏。 视线急速变黑,公孙长逸与熊拓海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失去了浑身力气,身躯不由自主地向后倾倒,重重摔在地上,化为两具尸体。 “...” 现场鸦雀无声,原本以为已经抓住了影魔、己方胜券在握的镇抚司士卒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离奇一幕。 怎么,回事... 连李昂都大脑发懵,不敢相信眼前景象。 鉴泉大师是虞国禅宗领袖,是鹿篱书院院长鹿青崖的至交好友,是被两代虞国皇帝百般礼遇的高僧, 他年轻时云游天下,在各地降魔除妖,平不平之事。 中年时参禅悟道,宣讲大乘教义,劝人向善。 老年时寻访名山,在各地留下一段段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彰善罚恶的传说故事。 连很少评价他人的学宫山长连玄霄,都曾称赞他仁爱温和,关爱百姓,是天下修士之楷模。 啪叽。 鉴泉随手丢下两颗被捏烂的心脏,转过身来,染血袈裟上的金线,在飘摇火把照亮下更显耀眼。 “南无阿弥陀佛。” 脸上残留着溅射血迹的鉴泉双掌合十,朝所有人温和微笑,淋漓鲜血沿着指缝滴落在地。 第四百二十章 四谛 没人能预想到鉴泉会暴起杀死镇抚司副指挥使与洛阳昊天道观观主。 这就跟没人会觉得元旦大朝会上,学宫山长连玄霄突然杀死皇帝皇后、宣称自己来当虞国皇帝一样。 太过离奇诡异,难以置信。 “鉴,鉴泉大师,” 邢彭越的视线,极为艰难地从公孙长逸的尸首上挪开,声音微颤道:“你这是...” “还没反应过来么?” 鉴泉温和笑着, 雷电囚牢随着熊拓海的死亡而缓缓消散,被困在其中的影魔,立刻贴着地面,游到了鉴泉脚下,重新化为阴影。 监牢庭院的四面围墙上满是火把,但鉴泉的影子只有一个。 “从来就没有什么释醒僧,一直是你。” 隋奕声音苦涩道:“你先用影魔陆续袭杀了黄雨三、高福运等人,制造邢州城有连环杀人桉的事实。 你知道邢州镇抚司必然会通报上级,所以你提前到了洛阳,找到公孙长逸副指挥使,编造了与释醒僧有关的消息。 由于你是见过释醒僧的最后一人,而且还是虞国禅宗的领袖,最了解禅宗功法, 公孙长逸必然会带你来到邢州,而你则借此机会,袭击杀害他。 为了让行动顺利,你还特意编造出了所谓‘释醒僧在按照六道轮回杀人’的说法,骗邢州城的李乐菱离开。 因为你知道,李乐菱身边必然暗中跟着实力高强的皇宫供奉。 会阻碍到你的计划。” 鉴泉微笑聆听,散发出的温和气质,不像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者,更像是干完一天农活归来的慈祥老汉。 “如果事实如施主所说,” 待到隋奕说完之后,鉴泉才悠悠开口道:“贫僧为什么要袭击杀害邢州道观的观主呢?一旦这么做,必然会导致洛阳昊天道观的观主熊拓海一并到来,贫僧岂不是在给自己平添负担么?” “...” 隋奕不禁沉默,她确实怎么也想不通鉴泉这么做的动机。 要知道他现在已经是虞国禅宗领袖,徒子徒孙无数,他所编纂的脖颈,在未来也必将成为显学。 地位,实力,名望,权势,鉴泉都已经站在了僧侣的顶点,他没有任何理由公然反叛虞国。 即便是最微小的可能,比如他是周国很久以前派到虞国的间谍密探,也不会选择在邢州这个没有战略价值的城市,做出缺少战略意义的行动—— 还不如进宫行刺呢。 “贫僧不是周国、荆国之类的密探,也不是什么潜伏得极深的魔教门人,更没有受到异化物的影响操纵。” 鉴泉平和道:“贫僧白天所说的故事,大部分都是真实的,只有几处细节存在差异。 半年前,贫僧在云游四方时,遭遇了自称哈佛的释醒僧。 当时他和一个自称桫椤的女子一起,二人声称来自于此前破坏长安城郭的昭冥组织,特地来招募贫僧。” 鉴泉目光微凝,回忆道:“贫僧对于去年七夕的长安异变略有耳闻,与友人写信通讯时知晓过昭冥二字,自然提起警惕,虚与委蛇,时刻准备镇压二人。 释醒僧猜到贫僧的打算,提前拿出了一卷经书。 一卷先秦时期,由摩诃勒弃多从天竺带来的,鹿野苑札记。 其作者是一位姓名已经亡佚的最早僧加成员,他在鹿野苑聆听佛祖演教,记下心得体会与心中困惑。” 佛祖三十五岁在菩提加耶一棵毕钵罗树下,经跏趺坐,觉悟成佛,此后收受弟子,传布教化。鹿野苑便是初次演教地点。 “贫僧有幸读过许多梵文经典,甚至包括虞初陈祎大师从那烂陀寺带回来的古禅典籍。因此能辨认出,那卷札记并非伪造。 至于上面的内容,则是佛祖亲自讲解的四谛。” 鉴泉说道:“佛陀因证悟世间一切生灭规则而成佛,但因万物生灭过于深奥难解,佛特意简化,以四谛来说明生死流转与解脱之道的【缘起】道理。 一为苦,二为集,三为灭,四为道。 苦谛,是人生之苦,如生老病死。因为有苦,所以无法解脱。” 集谛,是说众苦之因,能召集众苦之果,指出一切苦借因贪欲、嗔恨、愚痴三种本能。 灭谛,便是要像熄灭蜡烛一样,灭却贪、嗔、痴三毒,了除苦果,证得清净寂灭。 道谛,是彻底的悟道。不追求感官上的享受,或者通过自虐苦行寻求快乐。 而是发掘内心,寻求宁静。 一旦证得四谛,便能涅槃解脱,成为世间最快乐,最无拘无束之人。 他不为过去之苦而痛苦,不为未来之苦而纠结,只活在当下,心中充满慈悲、和善、博爱。四谛是禅宗教义之基础,所有哲思都与四谛有关。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先贤前辈为其添砖加瓦。 甚至有许多僧侣声称,已经有人征得了四谛,获得了最终的解脱。 即此是苦,我已知;此是集,我已断;此是灭,我已证;此是道,我已修。” 鉴泉娓娓道来,声音温和平静,蕴含着坚定的力量。 若忽视他双手鲜血,与脚下两句死尸,便和禅宗讲法没有区别。 “但,他们都错了。” 鉴泉悠悠一叹,“苦,集,灭,道。苦为四谛之起源。只有认识众生之苦。才有后续的彻悟。 当初的佛陀,是怀着绝大的仁爱,去观察人的生老病死,方能感同身受。 而如今僧侣,不事生产,只是旁观世人劳碌,妄图通过观察他人,来体悟仁爱,了悟自身。 此举如南辕北辙,缘木求鱼。越是坚信,便离正道越远,离错觉越近,绝无证得四谛、涅槃成佛的可能。 像是一条搭在无边苦海上的桥梁,中间缺少了一截,哪怕距离苦海尽头仅仅只有最后数丈距离,也是迟尺天涯,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过去。 鹿野苑札记中的内容,则补上了这缺失的道途。 即, 将自己完全代入到他人的人生之中,彻底而清晰地感受他人的痛苦、快乐, 也可以理解为,他化自在天。” 第四百二十一章 自在 “在将经书留给我后,释醒僧便和桫椤离开。他知道没有一个修禅之人,能忍住不去看佛陀弟子总结的札记。我也确实看了。” 鉴泉说道:“书中记载的他化自在天,是一种玄奥境界,能通过接触,代入他人的人生。 不是窥探、观察、审视, 而是直接化为他人,体验另一种人生。 我曾是农妇,抱着我患病而死的三岁幼子,坐在破败房中失声痛哭两天两夜,哭到眼泪流干,仍要扛起锄头,下地干活。 我曾是穷酸书生,贫穷潦倒,家徒四壁,在冷风天除夕夜,于酒馆赊了一壶浊酒,回家就着柴火温酒时,回想起少年凌云志,不由得潸然泪下。 我曾是瘸了条腿的老卒,在军营偷奸耍滑,在战场贪生怕死,却愿意为了救同乡的落水儿童跳入激流。 我曾是看似庄严神圣的神官,满口道德廉耻、昊天教义,私下却为一位风尘女子痴迷成狂,甚至妒而杀人。 我行走于世间,走过人群。 每一次擦肩而过,每一次回首眺望,我都能体验一段段完整人生。 渐渐的,曾经的鉴泉大师,就像一滴融于池中的墨水,贫僧依旧是贫僧,贫僧不再只是贫僧。” 鉴泉眼帘微垂,凝望着一只对现场紧绷气氛一无所知、散漫飞过的小虫,温和说道:“佛在鹿野苑第一次讲述了有关他化自在天的诸多妙法,此后终生没有再提。 札记的主人猜测,佛是认为,他化自在天能帮人更快地感悟终生之苦,更快地走上领悟四谛道途。 但这种方式,是走了捷径。 修士一旦心志不够坚定,无法保持自我,就会彻底陷入体验无穷人生的可怕欲望,就此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追寻了悟的目的。 非但不能助众生解脱,反而会催生魔念,让修士像他化自在天的天子魔罗一样,受用其他天人化现出来的欲乐。沦为他化自在天的傀儡。 释醒僧得到传承的净念宗,从成立到灭亡的数百年间,一直致力于破译鹿野苑札记,达到他化自在天的境界。 他们全都因修为不够深、意志不够坚、福缘不够厚而失败了, 贫僧,很可能是千年以降,世间第二位拥有此等能力之禅修。” 鉴泉的话语依旧平和,但语气中却隐隐透露出一股坚定如铁的意志。 院墙上的镇抚司士卒们感觉越来越不妙,一些人压低身形,躲在围墙边缘的阴影中,趁着鉴泉僧侃侃而谈的间隙,悄然后撤。 李昂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了他们的动作, 且不提鉴泉所说的内容是真是假(毕竟鹿野苑札记这东西有上千年历史,真伪难辨), 单看这老僧的语气表情,也绝不是健康正常的精神状态。 “大师有没有想过,” 李昂沉声说道,为后撤离开、前往咫尺虫所在地求援的镇抚司士卒们争取时间,“连佛祖都决定销毁,或者说故意冷落有关他化自在天的演教内容。 有没有可能,佛祖觉得根本就不该有人学会他化自在天呢?” “施主此言差矣,” 鉴泉微笑道:“世间一切有为法,都是因各种因缘而成。 施主浑浑噩噩闯入这世间是因为缘。 释醒僧得到净念宗传承是因为缘。 贫僧得到鹿野苑札记也是因为缘。 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什么意思?” 李昂心脏慢跳了一拍,鉴泉的说法很奇怪。 正常来讲不应该是“浑浑噩噩降生于世间”么? 为什么要用“浑浑噩噩闯入”这个词?难道他化自在天的能力,可以看见自己的过去、自己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么? 没等他开口再次询问,一旁的隋奕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鉴泉大师您的境界,恐怕是自有中土禅宗以来,最高远最深邃的一位。 但您领悟了他化自在天的境界,不应该以此晋升烛霄之上的临渊境,向着佛陀曾经走过的道途进发么? 为何还要留在尘世之间,与我们这些小辈,玩这种游戏?” “施主名叫隋奕,是么?” 鉴泉点了点头,说道:“你弄错了两件事情,临渊境与成佛,看似相同,实则是两码事。 临渊是凌驾于深渊之上,俯瞰危如累卵的人世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而成佛,虽然有与临渊相等的力量,但更强调彻底灭却烦恼恶业,遁入万事万物最本质的【缘起】之中。 佛,只有一位,他是过去、现在、未来。” 鉴泉的语气中充满了无限向往,他跪在地上,朝着昊天虔诚叩拜了一记。 趁着他跪下的功夫,院墙上的镇抚司士卒们,悄无声息地列好了兵阵,准备好了符箓、弩箭、阵法。 鉴泉无视了院墙上的晃动人影,自顾自从地上站起来,继续对隋奕说道:“其二,近日发生在邢州的种种,并非游戏。 公孙长逸与熊拓海,都是我的多年故交,杀死他们,也令我还是鉴泉的那一部分,深感叹息。” 阁下刚才徒手捏爆这二位心脏的时候,可一点没看出来他们是你的旧友故交。 李昂心中默默吐槽,背在身后的手指,朝何繁霜比划出种种代表着逃跑的手势。 鉴泉是名满天下的禅宗领袖,多年前便是烛霄修士, 经过这么久的潜心修行,功力深厚恐怕远在李昂之前见过的司徒豸之上。 现在公孙长逸与熊拓海双双身亡,而保护李乐菱的皇宫供奉,早就护着李乐菱乘坐灵气机车离开了邢州。 整座城中,只有镇抚司士卒以及隋奕、李昂、何繁霜三名修士。 真要打起来,都不是以卵击石,而是以水泼石。 最妥当的方案,自然是先跑为上,回学宫搬救兵。 【待会】【情况糟糕】【我们】【逃跑】【分散】 李昂在背后朝何繁霜比划着手势,学宫的兵学课上有教授相关内容,不过他那段时间忙着给太医署的学生备课,没怎么认真听,只记得个大概。 【你的】【瓜】【很大】【我喜欢】【笑】 何繁霜看着李昂用手指笔划出的种种手势,冷峻的脸上满头问号。 第四百二十二章 度化 所幸由于角度缘故,除了何繁霜以外没人看见李昂笔划出的手势, 隋奕也全神贯注地停着鉴泉讲话,没有留意。 “佛想要什么样的世界?” 鉴泉僧合掌说道:“一些僧众说,佛想要让灭却世间污秽,净化五浊恶世。 这是错误的。因为在这个逻辑中,灭却世间污秽最高效的办法就是终结其缘起的根源,让所有人统统死去。 没有新生命的诞生,世间便能一片清净——这显然不是佛所期盼。 佛想要的,是将世人度化到极乐世界。何为极乐?极富足,极快乐,到处都是金银珠宝,琉璃珍珠,因为富足,就没有了嫉妒、贪婪,没有人的对立,人人都很慷慨无私,精神高尚,愿意将富足待到其他世界。 佛将极乐世界描绘为净土,将世间描述成五浊恶世,为何? 因为他所在的时代实在太苦太穷,无法达到物资的极度充裕,所以他向世人描述极乐世界只能存在于精神当中。 没错,佛只是修士,他不能在现世变出无穷无尽的金银珠宝,琉璃珍珠,只好用这种方式劝人向善,让人在心中寻求解脱。某种意义上,你们学宫,比僧众眼中的佛更像佛。 但这并非是说佛不伟大,劝人向善、助人向善是桩极其艰苦而回报寥寥的事业,需要莫大的勇气、毅力、意志、智慧、仁爱。特别是在认清许多人人性的卑劣之后。” 诞生于人类最崇高的理想,毁灭于人类最卑劣的欲望? 李昂脑海中莫名闪出这句话,恍惚间仿佛看见佛的金身变为红色,手中拿起了镰刀锤子。 “舍利弗。当知我于五浊恶世,行此难事,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一切世间说此难信之法,是为甚难。 度化世人,千难万难。佛在生前无法做到,便传下妙法,让世人自救。 而现在,就到了度化的时候。” 鉴泉平和道:“贫僧许多年前便证得烛霄,阅遍各派先贤经典,太皞山,学宫,禅宗,前隋宗门,乃至魔教典籍。 悟出了一门道理——六道解脱。 佛想度化世人,让世人全都度化为平安喜乐、内心充裕、舍弃自私自利杂念的菩萨。本质上是让世人的精神得到进化。 而贫僧的六道解脱,是将人的心灵,拖入到贫僧创建的六道轮回幻境之中。 他们能够像贫僧一样,体验他人的人生,通过一次次轮回,学会真正的感同身受,渐渐消除隔阂、仇视、贪欲、嗔恨、痴愚。 这并非忘了自我,而是集体遁入更高层次的境界。” “将世人心灵拖入六道轮回幻境?” 隋奕惊愕道:“这与作威作福、欺凌百姓的魔教何异? 至于助世人成就菩萨,连佛祖都没能达成的事业,鉴泉大师你又有什么自信能够实现?” “区别在于,魔教想你们坏,贫僧想你们好。 一个行走在断桥上的盲人,桥梁中间断裂,地下是汹涌湍急的河流,一旦踩空就万劫不复。 路边有好心人看见这一幕,便上前劝阻,盲人却急着要赶回家,觉得对方也像那些恶人一样在戏耍、愚弄自己。甚至要拿拐杖打对方。 不得已,好心人只有将盲人强行拽走,带他走上一条完整的、通往彼岸桥梁。” 鉴泉说道:“至于贫僧要完成佛祖未竟事业,也并非自负自傲。 韩愈曾言,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佛祖将妙法传下,经过无数代先贤的增补完善,千年智慧的积累沉淀,方才有此时此刻的贫僧。 这一切,如花开结果,恰逢其时。” 鉴泉的陈述极为平静,丝毫没有自负、自傲、期待、激动的情绪,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真的相信,自己能达成所有禅修的夙愿,能达成度化世人的伟业。 在场所有人,全都震撼于鉴泉的宏大,或者说狂妄图景。 再造轮回,度人成佛,这简直...难以想象。 “为了达成这個目的,贫僧做了很多以往‘鉴泉’不会做、不想做的事。 贫僧不会为此辩解、美化, 因为想做,能做,便做了。” 鉴泉平静道:“最后奉劝一句,诸位还有加入六道轮回的机会,莫要因为意气用事,而浪费契机。” 咻—— 弩箭从院墙上发射而来,上面贴着的符纸是镇抚司士卒们给鉴泉的回应。 轰隆! 符纸轰然引爆,吞没了鉴泉瘦削矮小的身影。 四面八方的利箭如暴雨般攒射落下,火光冲天而起,大量泥土砂石被震飞碾碎。 低阶修士与大修行者的差距是巨大的,但这其中可以通过人员的团结协作、装备的合理配置,来弥补一部分差距。 短短数息时间,院墙墙头上的镇抚司士卒们,已经发射了近千支符箭, 什么镇魔铃、降妖镜、扰心幡、缚地锚之类的异化物,全都朝着广场中央用上。 隋奕眯着眼睛,脚下如钉了钉子一般,屹立于原地。她周身环绕着赤红色的荧惑剑气,格挡住所有飞来砂石, 同时手掌一挥,生成柔和气浪,将李昂与何繁霜远远推飞出去。 待到烟尘渐渐散去, 监牢广场中央的地面一片狼藉,满是坑坑洼洼, 一个个浅坑中冒着热气,渐渐被地下涌上来的浊水填满。 而在最中心处,鉴泉依旧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 他周围环绕着佛光形成的大钟虚影,护着他毫发无损,甚至连他脚下的两具尸首,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南无阿弥陀佛。” 鉴泉表情无悲无喜,幽幽长叹一声,像是在叹息刚才那番真心诚挚的话语,没能让众人回心转意,免去没必要的杀孽。 “既然如此,诸位施主,轮回中见吧。” 鉴泉稍稍垂落下巴,脚下的影魔,不断拉长延伸, 如同钟表指针一般,逐渐指向了邢州监牢的楼顶高处,随后开始膨胀,完全覆盖了邢州监牢,向着四面八方的建筑物蔓延而去。 月光所及,烛火所至,整座邢州城,皆为影魔领域。 第四百二十三章 浊世 夜风呼啸,庞大阴影如巨幅幕布般,笼罩城市。 月光之下的婆娑树影,亭台楼阁,冷清街道,均被深邃黑暗笼罩。 那一盏盏留给夜路行人的灯笼烛火,齐齐飘摇颤动,彷佛随时都会熄灭。 镇抚司深处,正在伸手准备拿起邢州迟尺虫的几名士卒,身形陡然顿住, 头上、脸上、胸口、四肢,均攀附上无数双阴影构成的手掌。 撕拉—— 手掌齐齐用力,将士卒撕成碎片, 那个装有迟尺虫的特制石盒,也被阴影卷中,带进深邃黑暗,消失不见。 ———— 邢州监牢的广场中, 镇抚司士卒们的符箭射击依旧在继续。 鉴泉的护体佛光万法不侵,那就拿最阴暗污秽之物针对。 妖魔血液、黄泉之水、巫蛊油膏... 阴邪气息在院墙上萦绕盘旋,伴随以惨绿幽火、鬼哭狼嚎,要是不知道真实情况,真不知哪方是正,哪方是邪。 “唉...” 各色火光中,响起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叹息。 鉴泉一拂手掌,无所不在的阴影便划过右侧院墙。 坚实的、用三层石砖交叠堆砌的墙壁,轻易崩塌解体,连通踩在上面的镇抚司士卒一起,轰然坠地。 鉴泉本就是成名多年的烛霄境禅师,此刻又“坠入魔道”,表现出的力量简直令人绝望。 当公孙长逸与熊拓海被突袭杀死之后,整座邢州城中,便再也没有能与他抗衡之人。 “鉴泉大师!” 眼看鉴泉再次抬起手掌,隋奕抽出腰侧荧惑长剑,朗声问道:“若六道轮回幻境成立,城中六十万百姓会如何?” 鉴泉手掌一顿,平和回答道:“他们魂魄将进入我所创建的轮回,实现度化,变为菩萨。从此获得永恒长久的平安喜乐。” 隋奕没有停下,继续问道:“那他们的肉身呢?” “肉身非我,五蕴皆空。肉体躯壳,只是承载本我的一叶扁舟。既然现在有条直达苦海彼岸的通天大道,又何必在意沾染了五浊恶世之污秽的尘世肉身呢?” 鉴泉的回答已经尽可能浅显了,在他看来,如果人的自我能够获得精神层面的度化, 那么是不是实质上有肉体的人,已经不再重要了。 佛、菩萨,本来就是更高级的、获得了彻悟的存在,不必拘泥于“人”的形体。 只是,这种观点,在隋奕眼中绝对无法接受。 肉身都舍弃了,魂魄也被收走,那这些人就是死了。 人死如灯灭, 而且还不出于自愿,也无法得知具体结果,全凭鉴泉一个人的“臆想预料”。 隋奕继续追问道,“若六道轮回幻境成立,大师又将带着邢州八十万百姓前往何方何处?难道不怕引来学宫、镇抚司的全力追捕么? 此等行径,漫说虞国,就算是禅宗、太皞山,也绝对不会允许。” 鉴泉是烛霄修士不假,但又怎么能同时面对虞国与太皞山? 昭冥组织之所以能屡次撩拨学宫虎须而安然无恙,是因为他们行事诡秘,善于隐匿,与尘世联系不强,缺乏追查线索。 而鉴泉,在世间有太多的徒子徒孙,甚至还有许多同姓的亲族存活于世。 只需通过卜卦,就能确定他的大致方位,再投入海量人力锁定他的位置。 一旦被锁定方位,触怒了虞国与太皞山(昊天道门决不允许有人声称自创轮回)的鉴泉,只有死路一条。 “贫僧知道。” 鉴泉古井无波道:“因此才要快。 在六道完成后,贫僧便会舍弃这具浊世肉身,与八十万魂魄遁入空境佛国。 化为,离乱风。” 鉴泉微微一笑,看着震惊错愕的隋奕道:“很奇怪么?学宫课本上应该教过你们,离乱风是一种极为特殊罕见的一级诡类,没有具体形态,就是普通微风,无法用任何手段预测。 一旦周围出现大型灾难, 离乱风就会飞速膨胀,进食混乱,加剧混乱,带走人的性命与魂魄。 正是空境佛国的最好载体。 贫僧甚至怀疑,世间最早的离乱风,便是由和贫僧有着相同想法的远古先贤所创。” 疯了,彻底疯了。 隋奕咬牙无言,鉴泉不止想拉着邢州百姓一起死,还要带着他们化为离乱风,遁入所谓的空境佛国,继续他的永恒幻境。 还是那个问题,人死如灯灭,鉴泉说得再多,也无从检验。 “早知道就不该在出发前,说这次带队实习,太没意思了。” 隋奕摇头苦笑,手中荧惑剑却燃起了炽热火焰。 柳叶般的眉眼,渐渐沉静下来,浮现坚逾钢铁的意志。 我挥剑,是为了那些不能挥剑的人 隋奕一拧剑柄,朗声道:“学宫杜琴音门下,荧惑剑隋奕,请前辈赐教。” 她蹬踏地面,脚下土地皲裂暴开,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鉴泉。 荧惑长剑划破长空,炽烈剑气如长虹般撕裂黑夜, 从始至终保持着祥和表情、连袭杀公孙长逸与熊拓海时,都没有丝毫停顿的鉴泉, 却在看到荧惑剑气的此刻, 眉头微皱。 ———— 荧惑剑气引发的冲天火光,即使在城池的另一头,也能清晰看见。 “隋师姐出剑了。” 城市另一头,在屋檐上狂奔疾驰的李昂与何繁霜,目光俱是一凝。 他们没能力参与到烛霄境的战斗当中,因此在刚才隋奕释放剑气、将二人击飞后, 他们就逃离了邢州监牢,直奔镇抚司方向。 那里有着迟尺虫,只要找到迟尺虫,就能利用它联系到长安或者洛阳的大修行者,前来救场。想办法救下邢州百姓。 但看眼下情况... 李昂用眼角余光扫过下方街道, 鉴泉阴影所到之处,响起了一阵阵似有若无的圣洁佛音。 睡梦中的邢州百姓们,被佛音唤醒,迷迷湖湖地推门走出,来到街上。 他们还穿着入睡时的单薄衣服,眯着眼睛,赤脚踩着地面,向邢州监牢方向沉默走去。 所谓人一过万,无边无岸, 八十万邢州百姓涌上街道,放眼望去,皆是涌动人头。 第四百二十四章 后生 影魔没有给二人更多的反应时间, 阴影沿着墙壁急速蔓延攀爬,触及两人立足的楼顶砖瓦。 咔啦咔啦—— 瓦片松动震颤,瞬间轰然坍塌。 李昂与何繁霜脚下陡然踩空,不由自主地向下方坠落,而头顶上方,由阴影组成的大手也飞快合拢,要将二人困住。 念术·滞空。 李昂释放念力,将自己与何繁霜悬在空中,没有继续下坠, 同时左手抽出机巧弩,朝着楼阁墙壁连续射出数支符箭。 轰隆! 符箭轻而易举粉碎了墙壁,绽放出的强烈火光,也在阴影上撕开一道小小缝隙。 “走!” 李昂右手甩出数道念线,缠在何繁霜腰间,随后毫不犹豫增强念力,带着二人飞向裂口。 覆盖在墙壁外侧的阴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何繁霜一剑前斩,锋锐剑气碾碎木质墙壁,深深凿入阴影帷幕之中,再次破开影墙。 木屑飞溅, 二人跃出楼阁,掠过街道上空,脚下就是成千上万无知无觉走向鉴泉僧所在方位的邢州百姓。 咔啦咔啦—— 影魔注意到了二人存在,将更多的注意力调集过来。 阴影从天空,从地下,从墙壁飞射而出,化为千奇百怪形状,追逐而来。 树木、砖石、河水、沿街店铺挂着的布幡、灯笼, 似乎所有东西都想要杀死他们。 若非影魔现在已经覆盖到邢州全城,力量被大大分散,二人几乎撑不过一个回合, 即便如此,每次逃脱都是差之毫厘,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去城南!” 李昂左右开弓,发射一支支贴了微光符、爆裂符的弩箭,击退一波又一波的影魔浪涛, 何繁霜剑气纵横,切开挡路的影墙,凝声道:“不去镇抚司?” “来不及了。” 李昂扫了眼远处缓缓坍塌的镇抚司楼阁,“咫尺虫估计已经落入鉴泉手里,或者直接被他杀死。通讯铁片也已失效。” 不知是鉴泉的禅宗修为太过惊人,还是他入魔后觉醒了新的能力, 此刻的邢州城就像去年七夕被离乱风袭击的长安城,灵气波动汹涌,令许多异化物、阵法失效。 包括苦境莲,任意门。李昂甚至联系不到远方的墨丝分身,去代为通风报信。 “拥有咫尺虫的最近的州府是魏州,” 何繁霜不暇思索道:“在两百里外。” 如果现在逃跑,以二人的实力,是有可能逃出邢州城的。 但城里八十万百姓的魂魄必然会堕入到鉴泉创造出的轮回幻境。 他们必须做点什么。 李昂释放念力,斥来前方飞来的无数阴影触须,沉声喝道:“你御剑去魏州需要多久时间?” “全力催发,三刻钟不到。” 李昂在脑海中快速计算了一下,等自己和何繁霜赶到魏州,通过咫尺虫呼叫支援,再等支援到达,至少需要一个小时多。 李昂快速道:“你去魏州,我回去帮隋师姐。” “...” 何繁霜没有惊诧或者质疑,只是默默看了李昂一眼。 监牢方向的荧惑火光依旧闪耀不休, 那种等级的战斗,即便一般的巡云境修士过去,也是充当炮灰。何况李昂还没达到巡云。 “我有办法。” 李昂认真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好。” 见李昂意志坚决,何繁霜也不再多言,留下一句“别死了”,便挥剑破开前方影墙,坠出城外。 影魔没有继续追逐,何繁霜落地后,与剑光融为一体,朝着魏州方向疾驰而去。 别死了。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冒这個风险啊。 李昂心中无奈苦笑,一边保持着对周遭阴影的压制,一边从怀里抽出万灵书,翻开书页,疾声道:“如果我想知道阻止鉴泉僧的办法,需要支付什么代价?” 万灵书中字迹徐徐变化,浮现字样。 【珍爱之人的一半寿命】 光是坑害宿主还不够,还要坑害宿主珍爱之人?趁火打劫?难怪万灵书的上一个持有者,说这本书并非馈赠,而是诅咒。 李昂毫不犹豫拒绝了这个选项,继续问道:“如果我想知道救下邢州百姓的办法,需要支付什么代价?” 万灵书字迹再变。 【二十年寿命】 针对两次提问,万灵书给出的回答不一样。 李昂眼眸中精光一闪,瞬间意识到问题所在。 阻止鉴泉僧,不等于救下邢州百姓。 前者的难度,要高于后者。 这意味着什么? 脑海急速运转,李昂拼命回想着方才鉴泉僧的独白。 刚才在邢州监牢庭院里,鉴泉突袭杀死了公孙长逸与熊拓海,整个邢州城再无人能阻止他的宏伟计划。 他声称要制造六道轮回,带着八十万人度化飞升。 也许,制造六道轮回与度化八十万菩萨,并非绝对同步。 自己或许能想办法绕开所谓的轮回之术,救下八十万人。 模模糊糊的想法,如种子般生根发芽,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邢州监牢方向俯冲而去。 ———— “后生可畏啊。” 鉴泉双手合十,幽幽长叹,身上袈裟的边角出闪烁着缓慢燃烧的火星。 此刻的邢州监牢院落,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轮廓, 大地破碎,满是沟壑、坑洞, 院墙尽数坍塌,镇抚司士卒们的尸首、兵刃、甲胄等散落各处, 高耸木石建筑,被荧惑剑气灼烧点燃, 散发着滚滚热浪,时不时便传来“吱呀”的木料坍圮声音。 “即便纵观学宫三百年,像你这个年纪,能有如此修为,恐怕也不过二十之数。” “前辈谬赞。” 大地裂痕另一侧,单手持剑的隋奕挤出一丝勉强笑容。 她的状况比许久之前,在伽蓝宗遗址时还要糟糕。 周身皮肤冒着滚滚白雾, 多处骨骼因为承载了太强力量,弯曲变形乃至折断, 灵脉因为释放过量灵力,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连绵刺痛, 最致命的是气海,为了能获得最大功率,她不惜代价运转气海,导致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 也许是这一秒,也许是下一秒,她都有可能燃尽自己,暴毙而亡。 第四百二十五章 燃烧 隋奕竭力调整着气息,说道:“只不过是借了湛泉的光而已。” “不必妄自菲薄,” 鉴泉摇头道:“再过五年,不,再过三年,你的名字都能刻在剑阁之上。” 在地势险峻、充满昊天罡风、凡人难以抵达的剑阁峭壁, 屹立着一块陨星石,其与山体连在一起,万分坚固,只有烛霄修士才能在上面刻下痕迹。 登剑阁、留姓名,也是独属于烛霄的壮举与浪漫 “只不过,” 鉴泉顿了一下,“不是现在...” 最后一个字还在风中飘荡之际,鉴泉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了原地。 隋奕陡然惊觉,凭着冥冥中的本能,将荧惑剑横在身前。 老僧瞬息而至,右手结成拈花佛印,结着污浊血痂的指尖轻轻弹在了荧惑剑身上。 铛!!! 隋奕只觉巨力沿着剑身传递而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院墙石砖的废墟之中。 激起漫天尘土。 坚韧至极的荧惑剑,也如波浪般起伏弯曲,传递力量,撕裂手掌虎口。 刺骨疼痛再次来袭,隋奕却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她身化剑光,从原地竭力闪离, 下一瞬,鉴泉的拈花佛印,便重重砸在她刚才所在的石砖当中。 佛光一荡,石砖被碾为齑粉,下方土壤也像是被巨兽脚掌倾轧过一般,硬生生凹陷下去一层。 禅宗修行和学宫主流略有差异,没有剑与符这两种道途,多了佛音与佛印。 鉴泉成名多年,各家经典融会贯通,早已不拘泥于一招一式。举手抬足间便有万钧威能。 而且,这还是在他必须分出七成的心神与灵力,通过影魔吟唱佛音、诱导八十万邢州城百姓的情况下。 真要生死对垒,学宫的四位司业,或者太皞山的三位枢机,在单对单的情况下都未必能赢。 砰! 稍一分神,鉴泉便再次追上, 枯瘦拳头轰击燃烧着荧惑剑气的剑刃,令剑刃向后弹飞,砍在隋奕自己的肩膀上。 沙! 隋奕的脊背,撞飞了还艰难屹立在原地的监牢大门, 余势不减,整個人在城中心大道上暴退十余丈, 双脚鞋尖于地面拖出两道绵长轨迹, 锋锐的荧惑剑更是深深嵌进左侧肩膀之中。 鲜血从肩部伤口中溢流而出,沿着剑身滚滚滴落,又被炽热剑气一灼,散发出怪异的烧焦气味。 而鉴泉,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结印、出拳的姿势。 他的拳头上只留下一道轻微的白色痕迹,随手一擦,便彻底看不出来。 “你的荧惑剑,是你自创的吧?很有想法。” 鉴泉重新站直,平静道:“以燃烧自我,换取超越寻常功法的力量, 先燃烧灵力,再燃烧灵脉,最后燃烧气海。 为了‘救’这些你素昧平生之人,值得么?” 燃烧灵脉,或者说将灵脉输出效率推出极限,将导致危险后果。 轻则灵脉受损,境界跌落, 重则灵脉崩溃,再无取得寸进可能。 而燃烧气海,则更加严重。 气海是身心交融之所在, 气海一旦崩塌,整个人都会废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精神萎靡,意志衰退,比重病缠身多年的绝望病患还要颓唐。 全力催发之下的荧惑剑,便是游走在失控边缘的产物。 被点破了隐秘, 隋奕的表情反而变得无悲无喜起来。 她用力将长剑从肩膀上拔下来,手掌在肩膀伤口上重重一按,释放出的炽烈热意便将伤口活活烫平,止住血流之势。 “没有值不值的说法。” 隋奕一抖长剑,将剑锋上的干涸血污一并甩掉,眼角余光瞥见后方街道上那些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的邢州百姓。 她看着那些或年老、或年幼、或衣着得体、或服饰简陋的男男女女们,沉声道:“学宫弟子眼中,只有做不做。” “值得敬佩,但是,愚蠢。” 鉴泉平静道:“你还能挡几次佛印?气海一旦燃烧殆尽,修士的心神魂魄都会一同崩溃。 沦为痴傻愚人。” “我明白。” 隋奕沉默了一下,突然展颜一笑,“所以,我不会再逃了。” 她那落在腰间的漆黑长发,渐渐蜷曲,像是遭遇静电一般,噼啪作响。 “嗯?” 老僧眯起眼睛,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鉴泉,或者说曾经是鉴泉的存在,此时此刻需要将大部分精力用于操控影魔,吟诵全城佛音, 对待隋奕,只调用了一部分境界而已。 但现在,双方在境界上的差距,正在迅速缩小。 不能再等了。 鉴泉原本想让隋奕空耗灵力,支撑不住自行败退,或者活活耗死,免得他将更多灵力调用过来,影响到计划实施。 毕竟他的目的是完成六道轮回,而非杀人。 “过了这么多年,学宫的天下行巡,还是一个脾气。” 话音未落,老僧瞬间闪至身前,轰出佛印。 哗! 隋奕的及腰长发熊熊燃烧,连同她的眼眸也闪耀起灼灼火光。 摇摇欲坠的气海,再度轰鸣,泵出海量灵气。 隋奕竭力斩出一剑,十字剑气后发而先至,抢在佛印成型之前,先一步击中鉴泉。 轰隆! 巨响声震耳欲聋,街道上方用于悬挂商家横幅的麻绳直接崩断, 鉴泉与隋奕齐齐倒飞出去,前者撞毁了木质的监牢哨塔, 后者撞平了十几座沿街摊铺。 离得最近的几十名邢洲城百姓,甚至被巨响震醒,双眼恢复清明。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怎么会在这?” “鉴泉大师?!” 不明状况的百姓们惊慌失措,特别是在注意到不远处那些镇抚司士卒的尸首之后,更是向后拥挤,试图逃离。 咚! 鉴泉随手击碎了一块压在头顶的坚韧梁木,从哨塔废墟中踏步走出。 隋奕也从倒塌摊铺中爬起,长发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烈焰, 原本及腰的发丝长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率缩短着。 “气海不够燃烧,就押上了魂魄、寿元?” 鉴泉平静道:“你这么做,不禁此生再无望烛霄境,还会魂飞魄散。” 隋奕咧嘴一笑,眼眸闪耀得可怕,“阁下都赌上了自身性命、终生清誉与禅宗徒子徒孙的未来。晚辈疯狂一些,又有何不可?” 第四百二十六章 狼狈 学宫的通讯铁片已经失效,联络不到其他人,不过隋奕清楚知道,李昂与何繁霜已经逃出了邢州城范围。 以他们的速度,大约能在半个时辰左右,赶到距离最近的、有着咫尺虫的魏州,利用当地州府的咫尺虫呼叫支援。 而自己,则需要为他们和邢州百姓尽可能争取时间,哪怕只是多一刻钟,一秒钟... 炽热高温灼烤着神智,眼前景象不断扭曲、旋转、变形,唯有视线中心的鉴泉还维持着基本形状。 隋奕的长发燃烧着,她用力蹬踏地面,身形如离弦之箭般暴射而出,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火焰, 手中长剑因为挥舞得实在太快,上面附着的萤惑剑气被压缩成窄窄一丝,附着在剑刃后方,呈现出瑰丽的幽蓝色。 在剑刃即将砍中脖颈的前一瞬,鉴泉动了。 他双掌贴近,头指、中指、无名指的指端稍微打开,如含苞待放的莲台一般,结成初割莲合掌印。 指尖撞上剑刃, 金色佛光与幽蓝剑气爆裂开来,以碰撞点为圆心,向周围急速扩散。 二人身形齐齐倒飞出去,鉴泉的指尖破裂,流出近乎琥珀状的鲜血, 而隋奕则毫发无损。 看上去毫发无损。 长发又短了一寸,隋奕能清晰感觉到,自己魂魄中的某些东西正在随着萤惑火焰燃烧而永远消逝。 记忆,人格,以及其他那些构成了现在自己的东西。 每一瞬的燃烧,都让她离自己越远。 魔教的那些个邪功,好歹还是献祭他人,来换取强大力量, 而现在献祭的却是自己,还真是比魔教更魔教。 隋奕在脑海中默默吐槽,甩了個剑花,用力攥住不断震颤的剑柄。 比邪功更疯狂,也就意味着比邪功更强大... 她再次踩踏大地,身形快得几乎看不清, 只在那些被惊醒的邢州百姓的视网膜中,留下模糊残影。 鉴泉握拳,拇指放在食指下方,结成金刚拳印,一拳轰出。 他周身响起了似有若无的佛音吟诵,脚下佛光隐隐约约凝结成莲花底座般的形状,包裹着他,准备迎接冲击。 轰!! 佛光与剑气第二次交锋,随后是第三次,第四次... 寂静安谧的夜空,一次又一次被巨响、异光扰动, 隋奕脸上的决绝表情,随着自身的不断燃烧而逐渐消退。手中的萤惑剑,完全被幽蓝剑气所覆盖。 鉴泉不断后撤,她就不断追逐, 双方如同两道电光,在邢州城中疯狂跳跃闪烁。 所到之处,亭台楼阁与桥梁轰然坍塌,溪流断绝截止,林木折断崩飞,大地像是被地龙碾过一般,新增一条条裂痕沟壑。 如果从高空看去,二人的追击轨迹就像是橡皮擦,擦去地表上的一切人类建筑痕迹。 之前不可一世的影魔,根本无法插手二者的战斗——阴影只是稍稍靠近,便会被狂烈燃烧的萤惑剑气灼毁湮灭,如雪遇骄阳,瞬间消融。 铛铛铛—— 城中还没被彻底破坏的昊天钟,在机械装置作用下,依旧发出了昊天钟声,昭告着当前时间。 鉴泉脸色微沉,一记金刚拳印将隋奕轰飞出去,深深砸进地里。 随后蹬踏地面,身形直冲云霄。 覆盖全城的影魔,延伸出道道触须,拱卫在鉴泉脚下,让他得以站在高空,俯瞰城市。 邢州百姓已经有十分之一被刚才的战斗余波惊醒,这些惶恐无措的平民,又在奔逃叫嚷中,唤醒了更多人。 时间拖得太久了,自己的伤势不算严重, 真正严重的,是之前逃出去的那两个学宫弟子——他们会去魏州寻求支援, 再拖下去,不止六道轮回幻境的建设会被影响,还可能等来驻守在洛阳的更多虞国修士。 鉴泉深吸了一口气,双掌合十念诵经文,借助影魔将佛音传播到邢州城的每个角落,再次控制住被惊醒的邢州百姓。 让他们陷入昏沉睡眠,脸上浮现出聆听圣洁佛音的喜悦安详表情,继续沿着街道,无知无觉地向着城中聚集。 沙! 泥土下方,被泥沙掩埋的隋奕伸出了一条苍白手掌, 她从地下爬出,身上剑气一展,便将周身尘土拂去。 她的头发,已经燃烧到只到肩膀的长度,坚韧的剑身本身,也在一次次的碰撞中,满是缺口断裂,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断。 隋奕释放萤惑火焰,将手掌上的细密迸裂伤口灼烧止血。 她无声苦笑,笑着敌人的狼狈,与自身的不自量力。 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从太皞山湛泉得到的收获, 如果从湛泉回来后,自己能听老师的话,老老实实找个僻静山林,潜心静修, 也许三年五年,就能踏过那道难以逾越的门槛,跻身至烛霄境界。 可谁让她天性疲懒呢?喜欢这花花世界,喜欢烟火气息,喜欢忙碌喧哗的尘世。 喜欢沿街商铺售卖的廉价首饰,喜欢卖花小姑娘花篮里沾着露水的鲜花,喜欢节日夜空中的城市烟火。 隋奕环顾四周,她就站在邢州百姓之中,放眼望去,皆是一张张鲜活而生动的面孔。 抱着婴儿的妇女,扎着总角发髻的孩童,拄着拐杖的耄耋老者, 他们闭着眼睛,表情平安喜乐,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向前行走, 并如鱼群避开礁石一般,在她身旁经过。 也许在他们看到的幻觉里,他们真的在迈向充满鲜花与香气、没有任何纷争、苦恼、忧愁的极乐世界。 自己大约还有,再挥剑两次,不,一次的机会。 隋奕默默评估着自身的状况,再次无奈苦笑。 她只有一次机会,挥出最后一剑后,可能就会忘掉所有事情,包括自己为何挥剑。 天空中的鉴泉,恐怕早就已经估算出了萤惑剑的极限,所以才有恃无恐,继续推行着计划。 没有办法了。 隋奕默默攥紧剑柄,肩膀上的发丝继续蜷曲燃烧,积蓄着力量。 李昂、繁霜他们,到魏州城了么? 等等,李昂是谁? 正当意识散漫之际,一只手掌搭在了肩膀上。 第四百二十七章 威胁 隋奕猛地回头,萤惑长剑差点斩出, 那只手掌却顺着肩膀滑下,握住了她的手腕。 “师姐,” 李昂温和道:“够了。” 师姐? 隋奕有些发愣地看着身前的少年,勉强将对方的面孔,与脑海中凌乱的记忆对应上。 “你是...李昂?” 隋奕不太确定地发出疑问,旋即又睁大双眼,暴怒起来:“你怎么不走?!不是让你跑么?” “学宫讲究尊老爱幼,尊师重道,身为师弟怎么能把你丢在这里不管呢?” 李昂耸了耸肩膀说道:“繁霜已经去魏州了,估计还有两刻钟就能到。” “两刻钟...” 隋奕拼命回忆着自己之前记在脑海中的计划,喃喃自语道:“够么?” “现在还不够,但,我有其他办法。 现在,师姐你就先休息吧。” 李昂微微一笑,拍了拍隋奕的肩膀,让她熄灭发丝上的火焰, 随后越过她,迈步来到前方,仰望夜空中散发着夺目佛光、宛如真佛降临世间的鉴泉。 这就是天下最强大的修士之一么? 烛霄修士,亦有差距。 如果换做是当初苏州城的司徒豸,李昂毫不怀疑,对方挡不住隋奕置生死于度外的萤惑剑气。 但面对鉴泉, 巡云高境、从湛泉归来、最有可能在三十岁之前晋升的隋奕,在燃烧自己的情况下,依旧被无情碾压。 甚至让对方停止创造六道轮回幻境都做不到。 要是不考虑墨丝,恐怕鉴泉随便对自己说一句佛音,自己就会死掉吧。 还真是...令人绝望的差距。 李昂漫不经心地想着,跟着流动的人群向前走了几步,朗声道:“地狱道,还没完成吧?” “嗯?” 下方的话语,吸引了鉴泉的注意力,他眉头微皱,俯瞰着城市街道上,如蝼蚁般渺小的李昂二人。 “最高明的谎言,是九分真话,一分假话。” 李昂说道:“洛阳镇抚司副指挥使公孙长逸,与昊天道观观主熊拓海,是鉴泉大师你的故交旧友,经常在一起坐而论道。 他们二人对于禅宗肯定不是一无所知,甚至会非常了解虞国禅宗的许多隐秘。 因此光编造有关于释醒僧的谎言是不够的,必须进一步完善释醒僧的计划,甚至让他的功法,看上去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畜牲道、饿鬼道、修罗道、天神道、地狱道、人间道。 你真的需要六名牺牲者,来开启六道轮回幻境。 这一点,我没说错吧?” “...” 鉴泉沉默以对,依旧将绝大部分精力,用于影响邢州城八十万百姓,没有回答李昂的疑问。 李昂继续自顾自说道,“畜牲、饿鬼、修罗、天神,四名死者已经确认死亡, 但刚才在邢州监牢里,你对地狱道人选的吸收魂魄,被熊拓海他们打断。 也就是说,你还差两个人选。 不找到、杀死,并吞食二人魂魄。你的六道幻境,就是镜中花,水中月。” “那又如何?” 鉴泉终于开口道:“我随时都能完成。” 世间的卑劣者实在太多太多,八十万人的邢州城里,邪恶之人总归是有的,没了监牢里的那个恶吏,随便找一个就是。 “恐怕不行。” 李昂摇了摇头,从衣袖中抽出一根念线,高举过头顶,对鉴泉朗声道:“你能通过影魔,看到城里景象对么? 那么你应该知道,之前我在送走何繁霜后,回到了邢州监牢,收集了那些镇抚司士卒尸首上,还没有被用掉的符箓。 刚才你们战斗、无暇他顾的时候, 我钻进地底,将这些符箓埋到了城市主要的交通干道地下,并通过念线连接。 刚好,你把邢州百姓都聚集在一起, 现在,我只需要释放念力,联通念线,就能引爆所有符箓,提前杀死你准备带进幻境中的百姓。 一张张逐次启动符箓是一回事,通过念线启动并联在一起的符箓,又是另一回事。 前者的符箓释放效率与威力,要比后者大许多, 但后者所消耗的灵力,则要比前者小得多。 正好,大师你让全城的防护阵法什么的全都失效了,检测不到那些符箓的位置。 而对于没有任何防护手段的普通人而言,哪怕是一张最低级的符箓都可以造成杀伤效果。 鉴泉大师你饱读各家经典,应该清楚,这在理论上确实能够做到。 另外,别想着利用影魔钻入地下,斩断连接符箓的念线。 我提前做过设计,只要念线破损,就会自行触发符箓。 什么爆符、沙陷符、火符、冰符,足够造成巨大破坏。” “...啥?” 鉴泉还没做出反应,一旁的隋奕却目瞪口呆,下意识问道:“啥啥啥?” “当人质被魔修劫持时,正派人物又打不过魔修,只能杀死人质,让魔修没有人质可用啊。” 李昂摊手道:“这么做,可以将双方重新拉回到同一水平线上。” “...这就是你的办法?” 隋奕忍不住拍了下额头,手掌在温度还未消退的额头上留下清晰掌印,“你把邢州百姓灭了,那公孙长逸、熊拓海、邢彭越,镇抚司士兵,还包括我,所有人的牺牲岂不是都白费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李昂压低声音,对隋奕小声说道:“如果让鉴泉真的完成六道轮回幻境,到时候死的人一定会比邢州城里的死者,多得多。 何况我这只是威胁,还没真动手呢。” 李昂非常清楚理想主义者的性格, 鉴泉舍弃了一切,包括他的清誉,乃至徒子徒孙们的性命, 只为践行他认为正确的道途,绝不可能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真的与自己同归于尽。 自己的威胁,对他是有效的。 果然,夜空中的佛经念诵声为之一停, 鉴泉冷漠地俯瞰下方二人,影魔联通心意,默默下方触须,让他下降高度,来到能与李昂对话的位置。 “打不过就拿邢州百姓的性命相威胁,” 鉴泉平静道:“你真的是学宫弟子么?” “彼此彼此。” 李昂嘿嘿一笑,“现在,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条件了么?” 第四百二十八章 此间 鉴泉沉默片刻,淡淡问道:“你想要什么?” “少些死者,如何?” 李昂说道:“鉴泉大师你既然有阅读他人人生的能力,应该清楚哪些人生活幸福美满,哪些人饱受苦厄,哪些人仁慈善良,哪些人卑劣邪恶。 既然大师是想度化世人,何不挑选走那些最应该进入六道幻境者?” “你想让我只挑五千或者上万之类的,最该死的人进入幻境?这样既能将损失降到最低,又能顺便铲除城中你们看不顺眼者。” 不知道是因为遭到暗算,压抑着怒气,还是因为推进六道轮回使得原本属于鉴泉的那一部分人格进一步衰退, 鉴泉不再称呼自己为“贫僧”,而是直接用起了“我”字。 “哦?也就是说,六道轮回幻境得以运转的最低人数,是五千人左右?” 李昂敏锐地捕捉到了鉴泉话语中的关键,“又或者,根本就没有人数限制? 只要杀死最后的地狱道和人间道人选,便能实现超脱。阁下聚集这么多邢州百姓,只是为了让幻境更‘丰满’些?” 也许就像异界记忆里的电子游戏一样,npc路人角色越多越灵动,这个世界看起来就越真实。 老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淡淡地看了李昂一眼,随后将视线转向街头那些重新被他控制住的人群,突然说道:“冉五今天刚刚掐死了自己的女儿。” “嗯?” 鉴泉突如其来的话语,令李昂和隋奕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不明白老僧的意思。 “他就是冉五。” 鉴泉一指人群,前方聚集的邢州百姓自动分散,露出站在人群后方的一個中老年男子。 他大概四、五十岁,脸上因长久艰苦劳作而产生深邃皱纹,肤色偏黑,两鬓斑白,穿着工坊劳工常见的麻布衣服,手指上布满厚厚的老茧。 就跟虞国千千万万被沉重生活压垮脊梁的老农、劳工一样,平凡普通。 李昂不明白鉴泉找出冉五的原因,不过拖延时间符合他的计划,因此没有询问,继续聆听。 “冉五原本是邢州城西井水村的农户,他的妻子早亡,夫妻二人的女儿年幼时就不太正常,比其他孩童笨拙,呆滞,不会说话。到六岁时,就成了旁人眼中的傻子。 冉五带着女儿求医问药,试图治好,结果除了浪费家财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冉五只能回到村子里,靠着几亩薄田,养活自己和女儿。” 鉴泉目光深邃,幽幽道:“同村有许多孩童,而孩童有时候是很残忍的。 他们会以玩耍为名义,逼最弱小的孩子吃蝌蚪,跳进臭水坑,朝他吐口水、揪头发、砸牛粪之类。 很不幸,冉五的女儿就是最弱小的那个。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恶意,只当是小伙伴们在跟她玩。 无奈之下,冉五只好把女儿锁在家里,但这并没有什么用。他终究是要出门的。 他女儿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怀了孕。可能是村里的光棍,或者外来的流浪汉干的。谁也说不清。 或者说,村里的村民都在嘲笑冉五,看他家的笑话,知道是谁干的也不告诉他。 冉五是个老实人,他将苦楚捏碎了嚼下,卖了家里的鸡,去城里求大夫买了打胎药。 这并不管用。他女儿第二次、第三次稀里糊涂怀孕了。都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 恶意与冷漠在村子里蔓延,看似睦邻友善、鸡犬相闻的山村,展现出了它吃人的一面。” 鉴泉平静道:“冉五卖了农田,带着女儿来到城里。一个工坊主好心收留了他,给他工作,甚至给他和他女儿安排了一间单独平房。 冉五感激于工坊主的仁义,在工坊里卖力劳作,直到他发现自己开始咳血—— 他担心自己得了病,知道自己得不起病,就先去了城里的小药王神庙,对着雕像虔诚祈祷, 随后忐忑地去找城中病坊医师询问, 得知自己太苦太累,身体里长出了瘤,而且按照长安太医署的分类,还是那种治不好的绝症。 失魂落魄的冉五,回到了工坊宿舍,发现他的女儿再次怀了孕——应该是工坊中那些平时看似友善的工友干的。 冉五无言以对,他的病很重,不久于人世,届时,发生在他女儿身上的事情只会更加恐怖。 她会被周围的人,像是垃圾一样对待。 他拿出了所有积蓄,在昨天傍晚带着女儿逛了一次夜市。给她买好看的衣服首饰,给她买好吃的小吃,带她过了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 然后,他在平房里,掐死了她。” 鉴泉的视线在冉五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女儿仍以为父亲是在跟她玩,笑着拿手摸他的脸,直到死前,表情也不是难过痛苦,而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疑惑。 冉五的女儿死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他决定做人生中最后一件事情,走遍城里各家药店,购买毒药。 如果现在打开他怀里的包裹,能看见一包包毒药,他打算毒死井水村的村民,以及工坊中的工友。” 鉴泉手掌隔空一招,从冉五的怀里飞出了一个油纸包裹,里面装着砒霜。 刷拉。 老僧徒手捏碎了油纸包,白色的砒霜粉末散落一地,如同雪落。 “冉五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还想要毒死几十、上百人,按照虞律就算不判处死刑,也要流放千里。 只是,虞律只顾着杀人偿命,没空闲也没能力管冉五为什么杀人。” 老僧转头看向李昂,淡淡道:“你看,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李小郎君,你应该也见过人间的种种不幸与悲惨, 很多时候,死,对于一些人而言反而是种解脱。” “...” 李昂沉默以对,鉴泉说的没错,百姓真的太苦太苦了,像冉五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 老僧踏步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按住冉五的额头。 后者眉心飞出一道白色虚影,钻入到老僧的掌心。 “这边是地狱道。” 老僧转身,平静道:“此间地狱。” 第四百二十九章 火宅 “按照学宫最喜欢的说法,权利与责任相对应。” 老僧说道:“学宫接受整个虞国的供养,因此学宫弟子必须为了虞国贡献出自己的聪明才智。 可另一方面,虞国朝廷收取百姓税收,却没能保护好后者。 高官显贵脑满肠肥的同时,贫民百姓依旧活在苦厄艰险当中。” 鉴泉视线扫过街头的邢州市民,淡淡道:“许多宗门、魔教,都声称能给信徒以幸福,这种幸福是建立在欺骗、压榨,乃至他人的不幸之上的。 而我不同,六道轮回之术,能给绝望者以真正的解脱。从无间地狱中解脱。 如果你试图阻止我的话,不妨先想一想,以何种立场? 虞国朝廷不重视这些人,视其为可以随意对待愚弄的猪狗。 士子书生不关心这些人,只醉心于自己一方世界里的风花雪月。 现在我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拯救这群被虞国抛弃、践踏、压榨之人, 身为学宫弟子,难道应当在这时候站出来阻挡我, 告诉这群百姓,让他们循规蹈矩,乖乖回去,继续过自己看不见天日的生活?” 鉴泉毕竟是高僧大德,辩经争论的功力无比深厚,令隋奕没有反驳的能力。 “...” 李昂陷入沉默,他知道鉴泉在一定程度上所言非虚,虞国朝廷中确实有许多官员,在内心深处将百姓视为猪狗,可以随意压榨、欺骗、愚弄、牺牲,为自己谋取私利。 李昂内心的道德,也让他决然无法说出“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之类斥责百姓的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理清思绪,沉声说道:“但你应当给人以选择的权利。 邢州城八十万百姓当中,也有许多对于当前生活较为满意,不愿意投入轮回者。 你强行要掠走他们的魂魄,声称要度化他们,又何尝不是种压迫? 其次,你也无法证明,六道轮回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给人以醒悟解脱,让人进入永恒的平安喜乐。” 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鉴泉的计划,就像一个黑箱。 从外界根本无法得知箱子里面发生了什么、处于什么状态。 也许魂魄真的能在其中度化超脱, 也许里面不比现实世界好多少,也许更糟——比如一片虚无死寂。 人死如灯灭。 鉴泉无法证明六道轮回之术的可行性与有效性,自然无法说服李昂。 何况,就算证明了六道轮回术切实可行, 虞国、学宫乃至太皞山也绝对不会同意。 试想一下,如果六道幻境真的无比幸福,天下百姓都会趋之若鹜, 再也没人愿意好好生活,都巴不得提前舍弃肉身,进入六道幻境中,安享清福。 这会摧毁文明的根基,是任何一個国家、教派都无法容忍的。 “我确实无法证明。” 鉴泉摇了摇头,双手结成说法印,坦然道:“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 现场气氛再一次压抑起来,李昂手捏连接着地下的念线,沉默无言。隋奕握紧剑柄,到肩膀处的头发欲燃未燃。 踏踏踏—— 从刚才一直响着的脚步声渐渐停歇,邢州百姓已经聚集到了一起。 所有人面带微笑,表情沉迷,聆听着影魔发出的缥缈佛音。 “抱歉。” 鉴泉突然说道。 李昂眉头一皱,“抱歉什么?” “这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冒计划失败的风险。” 鉴泉平静道:“我不知道你最后会不会引爆符箓,所以,我先动了手。” 话音未落,李昂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周围景象如沙尘般徐徐消散,他身旁的隋奕,乃至街道上的邢州百姓,尽数化为飞沙。 视线中,只剩下鉴泉,以及无比空旷的白色空间。 幻境。 李昂心底一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鉴泉拉入了幻境当中。 是什么时候中的招?刚才鉴泉摆出说法印的时候?还是更早? 来不及仔细回忆,鉴泉所在方位升起一座座恢弘庞大的琉璃宝刹,天上布满灿烂佛光,地上生成片片莲花, 一尊尊佛陀、菩萨、罗汉,架着祥云飘来,如洪钟大吕般的佛音震荡着李昂的耳膜。 这边是鉴泉所构造的幻境。 “其实,今天我有无数机会,下手杀死你。” 站在莲台之中的鉴泉,平静说道:“你毕竟还是太弱小了,哪怕在学宫学了三年,哪怕身上携带了几件异宝,也发挥不出全力。 但我没有。我仍想着说服你。 毕竟你是闻名于天下的小药王神,真真切切地为百姓做了无数好事。远比那些脑满肠肥之辈高尚。” “所以我又一次借了我自己名声的光?” 李昂挠了挠头,这里真的是幻境,他随身携带的万灵书没有反应。 “可以这么说。” 鉴泉点头道:“现在我提供你两种选择,一是安安静静留在这里,等到我完成六道轮回之术,就放你和你师姐安然无恙离去。” “第二种呢?” “成为最后的人间道人选。” 鉴泉语气依旧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昂沉默片刻,突然抬头说道:“在内心深处,我相信你说的有些道理。世如火宅,众生皆苦。让所有人获得幸福,绝难实现。” 鉴泉仿佛知道李昂要说什么,提前道:“但是?” “但是,人需自救,人能自救。” 李昂说道:“就在几十年前,孕妇生子就跟在鬼门关走一遭一样,孩童生下来也有极大概率死于疾病,即便皇室儿女也无法幸免。 而现在,有了助产技术,有了各类药物,这类生离死别便能少上许多。 以往出一趟院门,需要几个月乃至半年,路上随时可能被山匪路霸劫掠杀死。 而现在,只需几个时辰,便能乘坐灵气机车抵达千里之外的目的地。 你也看到了学宫技术对百姓的好处。虞国会越来越富强,虞国百姓也不用再挣扎在贫困线上。像冉五这样的悲剧,会越来越少。 也许有一天,人人都能看得起病,都能上得起学,住得起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天下大同。 这一切都发生在现实世界,而不需要借助幻境。” 李昂不相信所谓的昊天、神佛、幻境之说,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必然且只能靠人类自己。 “是么?” 鉴泉听完,摇了摇头,温和道:“如你所言,学宫发明的技术,也许能提升虞国百姓生存境遇的下限, 但我怀疑,技术的使用者,能否守住初心。” 第四百三十章 佛国 “世事易变,人性难变。” 鉴泉平静道:“出世之前需入世,我周游天下几十年,见过了各层各面的人与事。这半年多以来,虞国因铁道建设而欣欣向荣, 各地陆续出现钱荒,铜币铸造的速度,赶不上人们花掉的速度,朝廷因此批准生产更多纸钞飞钱。 这便带来了新的问题,百姓的财富,从一变成了二,看似生活更加富足, 但那些世族、商号的财富,却乘着铁路的东风急速膨胀,从十,变成了一百。未来还会变成一千,上万。” 鉴泉稍稍顿首道:“世族、商号对百姓的掌控与占有,必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直接与深刻。 去看看铁路沿线工坊中的劳工、童工、女工,他们的生存境遇,并不比之前的佃农好多少。 佃农好歹能保存粮食的一半,而现在劳工生产出的财富的十分之八九,都被工坊主拿走。 工坊主予取予求,肆无忌惮。 这正常么?或者说,这符合铁道的发明者,也就是你们学宫的初心么?” 不等李昂回答,鉴泉继续说道:“是,学宫是恪守道德,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不假。但纵观过去三百年,学宫的整体道德标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时的山长。 上一任山长仇知白,信奉无为而治,不愿干涉朝政,所以武后才能上位,追杀李虞宗室而不担心学宫干预。 现任山长连玄霄,积极入世,所以学宫才和李虞皇室看上去亲密无间,双方抱有默契,对于仇知白时期的所有事情闭口不谈。 我相信你的道德是高尚的,但生老病死乃人间常理,就算临渊境的大修行者也无法逃脱。 你真的能保证,在你发明了一项项技术之后,在你死后,每一代学宫永远都会挺身而出,站在最需要帮助的百姓前面么?” “...” 李昂沉默以对,他看过学宫的校史,经历过隋末的混乱,虞初时期学宫学子中,世族与寒门的比例是二比八。 而现在,学宫学子中,出身世族与出身寒门的比例,变成了接近七比三。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李昂自己就有很多世族出身的朋友,他们遵循仁义礼智信的道德标准,有着谦虚,勇敢自信,乐于助人等种种美德。 但他们终究不是底层出身,看不到、想象不到底层的生活。 以至于有时候会有近似“何不食肉糜”之类的天真说法——这很讽刺,更讽刺的是他们还是未来掌控虞国方向的那群人。 高贵致使无知,无知滋生残忍。 “在你内心深处,知道我说的没错。” 鉴泉站在莲台之上,接受着菩萨、罗汉们的拱卫,周身环绕着灿烂金光, 他犹如真正的佛陀一般,远远看着李昂脸上的复杂表情,平静说道:“哪怕是最崇高的理想,也会输给最卑劣的人欲。这就是滚滚红尘的力量,远非人力所能抗衡。” “...也许吧。” 李昂长长一叹,“如果你的六道轮回幻境,并非黑箱,那该有多好。” “正因为是黑箱,所以事情才有趣。不是么?” 鉴泉淡淡道:“你的回答是...” “...” 李昂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来打一场吧。” “什么?” 鉴泉皱起眉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他周围环绕的佛音金光,为之一顿,那些菩萨、罗汉们,也齐齐望向李昂,一脸不可思议。 “我说,来打一场。” 李昂拧了拧手腕,认真道:“我知道未来世事的发展,可能并不符合我最积极的预想。 可同时,作为黑箱的六道轮回幻境也无法让我信服。 也许从一开始,没有哪个选项是两全其美的。所以,我决定不再去想了。” 他活动着指关节,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声,微笑道:“来战吧,任何人都有资格评价是非对错, 但只有胜者才有能力实践选定的道路。” 老僧眉头皱起,“你确定?” “确定。” 李昂回答笃定。 见李昂语气坚决,老僧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方才的温和平静气质瞬间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大修行者的刀般锋锐。 轰隆!! 遥远天边传来沉闷雷霆巨响, 幻境中的景象再变, 只见大地升起,山川成型, 琪花、瑶草、古柏、苍松之类的草木自行生成,平原上多出了大量宅屋,里面住着僧众、平民,人人脸上带笑,温和友善。 山林里结着紫芝、蟠桃,栖息着仙鹤、孔雀、青鸾、彩凤, 山中建立着巍峨栋宇,每一座都耸汉凌空,伸手可摘星辰。 而在洁白云层之上,则是一座座高山古刹。菩萨、金刚、阿罗、揭谛、大曜、珈蓝等住在其中精修。 净土佛国。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当然明白,鉴泉深研佛法、哲理多年,意志与心性坚定如铁,在这处幻境中占尽了优势。 甚至能凭借想象,演化出无边佛国。 “如是我闻,” 鉴泉缓缓开口,“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 佛光大放,佛音鸣响,所有菩萨、罗汉均朝李昂怒目而视,整座净土佛国徐徐倾覆压来。 还真是,壮观。 李昂仰望着黑压压的天穹,由衷感叹了一句。 佛国无比壮阔瑰丽,令人直欲丧失斗志, 李昂毫不怀疑,如果在幻境中被佛国镇压,现实世界他的魂魄也会一并消散。 但,幻境的属性,意味着自己也同样有生成幻想的能力... 李昂抬起手掌,脚下佛光扭曲变暗,缓缓凝结成了...金属炮管的形状。 嘴角稍稍扬起,李昂抬头仰望漫天神佛,双臂一招,脚下生成出一辆辆重装坦克、装甲车、洲际导弹发射车,一架架重型轰炸机、歼击机,乃至巡洋舰、战列舰、航空母舰... 黑鸦鸦的兵器集群,一直蔓延到地平线的尽头, 穿着黑色军装、戴着全覆盖面罩、看不清正脸的士兵们,朝着李昂恭敬地敬了一礼,坐进了武装载具之中,整齐划一地插上钥匙,启动引擎。 既然是做梦,不妨做得狂放一些。 第四百三十一章 兵器 情况不对。 隋奕神色陡变,在她的视角中,李昂没有任何征兆地陷入停滞状态, 同时,鉴泉的一侧眼睛也变得惨白。 禅宗的幻境! 隋奕瞬间意识到李昂已经被拖入幻觉当中,立刻伸手将他的身躯拉到身后护住,同时挥剑前挡。 铛—— 萤惑剑牢牢挡住了影魔疾射而来的刺鞭,隋奕周身剑气纵横,将李昂层层保护在其中。 分出一半心神维持幻境、只剩一只眼睛能够正常目视的鉴泉,淡淡地看了隋奕一眼,转身飘向邢州城上空。 他一边让影魔维持着对隋奕的压制,一边念诵佛音,让已经聚集完毕的所有邢州百姓抬头望向天际。 “如是我闻,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 鉴泉的声音传播至城市的每个角落, 一个接着一個,邢州百姓睁大双眼,从眉心处延伸出丝丝缕缕的白色线条。飘向鉴泉。 这些线条即是魂魄,一旦魂魄彻底离体, 就算魏州叫来的支援赶到,也再无力回天。 隋奕心中焦急难当——鉴泉担忧于李昂引爆满城符箓,设幻境将他困在精神世界。 在现实世界,也怕李昂身死导致符箓爆炸,所以让影魔只是保持压制,没有逼迫太甚。 眼下摆在隋奕面前的,有两个办法,一是抢过念线,直接引爆,宁肯制造杀戮,也不让鉴泉达成计划。 结果便是邢州百姓死伤惨重,失去了筹码的自己和李昂,也会被腾出手来的、暴怒的鉴泉所杀。 二,则是等。等支援到来,或者李昂在幻境中出现转机。 结果可能是成功阻止鉴泉,自己、李昂、邢州百姓都不用死, 或者是鉴泉最终成功,邢州百姓死亡,自己和李昂幸存。 又或者是李昂被当做人间道人选,提前死亡... 太多的选项与可能性, 隋奕挥舞着萤惑剑,屏退如潮水般连绵袭来的影魔, 脑海中天人交战,紧咬牙关,几乎要将洁白牙齿咬碎。 到底该怎么办? ———— 幻境之中,李昂身形直冲云霄,与鉴泉的身形遥相对峙。 “这些是,什么东西?” 从未见过钢铁洪流的鉴泉惊疑不定,他看过学宫刊物,勉强能认出一种一些像是飞机、机车之类的兵器, 但航空母舰、潜艇、导弹车之类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根本想象不到这些都是什么兵器。 “吾为所持剑之骨,此身为剑所成,钢铁为身,而火焰为血,血潮如铁,心如琉璃。” 李昂微微一笑,也学着鉴泉吟诵佛经一般,自觉很帅地念了句台词,“此为,无限饱和轰炸制。” 他用力一挥手,所有飞机以“大象漫步”的方式滑行起飞(即战机在跑道上用最小间距、首尾相连的密集队列进行滑行), 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庞大阴影。 老式战斗机启动机枪与航空机关炮,朝着前方倾泻弹链; 新式战斗机锁定各自目标,向着菩萨、罗汉发射空空导弹、空地导弹; 战略轰炸机打开下方舱门,朝净土佛国投放密集如雨的炸弹; 轰轰轰轰—— 破空声、爆炸声震耳欲聋, 宁静祥和的佛国村庄,从地形上被彻底抹去, 生长着灵芝蟠桃、栖息着仙禽异兽的山林,与存放着佛经典籍的琼楼玉宇一起,被凝固汽油弹烧为白地。 甚至佛国最外围,那些反应不及的金刚、罗汉、揭谛等,也被巡航导弹轰得粉碎。 李昂构造出的人间兵器,没有那么多神圣因素,单纯为了杀戮而生。 追求更高效率地摧毁其他人类。 其中蕴含的冷酷残暴意味,远比所谓的魔头还要邪恶。 鉴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来不及去思考李昂为什么能构想出这些兵器。佛国受损,等同于他的精神受到伤害。 “邪魔受诛!” 菩萨罗汉们齐吼一声,霎时间无数佛器、法宝腾空,带着珠光宝气倾轧而来。 无比壮观,但是... 李昂脚下,无数坦克与自行火炮的炮管齐齐轰鸣,将各式炮弹抛射出去; 潜艇潜入水下,导弹车升起后方的发射架,发射导弹; 人造弹丸与神佛法器在空中对撞,生成的炽热火球如同无数颗太阳,灼烧人眼。 李昂随手一招,给自己戴上了墨镜。 鉴泉的精神力量比他强得多,按理来讲,构想出的神佛也要比兵器阵列更强, 但李昂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鉴泉毕竟是个僧侣,而且还是举世公认的高僧大德,哪怕他再信佛经,内心最深处依旧没可能将佛陀放到现实世界,与人同等地位。 李昂则不同,他知道这些兵器是现实唯物的,是有可能生产制造出来的。 并且他的异界记忆库中,也确实有零星的兵器图纸。 正是这份坚决的自信,让他能以相对更少的精神力,与净土佛国中的菩萨、罗汉抗衡。 “你之前说过,担心技术的使用者忘记初心。” 李昂朗声喊道,“这,便是人类技术的顶点之作。” 只见一架其貌不扬的战略轰炸机,擦着无数火球的边沿驶过, 向着佛国中心的鉴泉疾驰而去。 敬请见证吧,代号an602,大伊万。 下一瞬,轰炸机中绽放出了无穷无尽的光与热,绝对的纯白色,甚至压过了六道轮回幻境的背景光芒。 光热所到之处,一切事物湮灭销毁。 无论是云层、山峰、佛殿,亦或者人间兵器,尽数化为灰烬。 冲击波余势不减,摧枯拉朽般碾平了地上残存的建筑物, 热风喧嚣,将停放着的坦克、装甲车、战舰等炙烤融化。 一朵灰黑的、象征着死亡的巨型蘑菇云,在幻境中冉冉升起。蘑菇云层周围,闪烁着大量的黑白光斑——那是幻境承受不住、即将崩溃的标志。 第四百三十二章 反噬 情况不对。 隋奕神色陡变,在她的视角中,李昂没有任何征兆地陷入停滞状态, 同时,鉴泉的一侧眼睛也变得惨白。 禅宗的幻境! 隋奕瞬间意识到李昂已经被拖入幻觉当中,立刻伸手将他的身躯拉到身后护住,同时挥剑前挡。 铛—— 萤惑剑牢牢挡住了影魔疾射而来的刺鞭,隋奕周身剑气纵横,将李昂层层保护在其中。 分出一半心神维持幻境、只剩一只眼睛能够正常目视的鉴泉,淡淡地看了隋奕一眼,转身飘向邢州城上空。 他一边让影魔维持着对隋奕的压制,一边念诵佛音,让已经聚集完毕的所有邢州百姓抬头望向天际。 “如是我闻,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 鉴泉的声音传播至城市的每个角落, 一个接着一个,邢州百姓睁大双眼,从眉心处延伸出丝丝缕缕的白色线条。飘向鉴泉。 这些线条即是魂魄,一旦魂魄彻底离体, 就算魏州叫来的支援赶到,也再无力回天。 隋奕心中焦急难当——鉴泉担忧于李昂引爆满城符箓,设幻境将他困在精神世界。 在现实世界,也怕李昂身死导致符箓爆炸,所以让影魔只是保持压制,没有逼迫太甚。 眼下摆在隋奕面前的,有两个办法,一是抢过念线,直接引爆,宁肯制造杀戮,也不让鉴泉达成计划。 结果便是邢州百姓死伤惨重,失去了筹码的自己和李昂,也会被腾出手来的、暴怒的鉴泉所杀。 二,则是等。等支援到来,或者李昂在幻境中出现转机。 结果可能是成功阻止鉴泉,自己、李昂、邢州百姓都不用死, 或者是鉴泉最终成功,邢州百姓死亡,自己和李昂幸存。 又或者是李昂被当做人间道人选,提前死亡... 太多的选项与可能性, 隋奕挥舞着萤惑剑,屏退如潮水般连绵袭来的影魔, 脑海中天人交战,紧咬牙关,几乎要将洁白牙齿咬碎。 到底该怎么办? ———— 幻境之中,李昂身形直冲云霄,与鉴泉的身形遥相对峙。 “这些是,什么东西?” 从未见过钢铁洪流的鉴泉惊疑不定,他看过学宫刊物,勉强能认出一种一些像是飞机、机车之类的兵器, 但航空母舰、潜艇、导弹车之类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根本想象不到这些都是什么兵器。 “吾为所持剑之骨,此身为剑所成,钢铁为身,而火焰为血,血潮如铁,心如琉璃。” 李昂微微一笑,也学着鉴泉吟诵佛经一般,自觉很帅地念了句台词,“此为,无限饱和轰炸制。” 他用力一挥手,所有飞机以“大象漫步”的方式滑行起飞(即战机在跑道上用最小间距、首尾相连的密集队列进行滑行), 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庞大阴影。 老式战斗机启动机枪与航空机关炮,朝着前方倾泻弹链; 新式战斗机锁定各自目标,向着菩萨、罗汉发射空空导弹、空地导弹; 战略轰炸机打开下方舱门,朝净土佛国投放密集如雨的炸弹; 轰轰轰轰—— 破空声、爆炸声震耳欲聋, 宁静祥和的佛国村庄,从地形上被彻底抹去, 生长着灵芝蟠桃、栖息着仙禽异兽的山林,与存放着佛经典籍的琼楼玉宇一起,被凝固汽油弹烧为白地。 甚至佛国最外围,那些反应不及的金刚、罗汉、揭谛等,也被巡航导弹轰得粉碎。 李昂构造出的人间兵器,没有那么多神圣因素,单纯为了杀戮而生。 追求更高效率地摧毁其他人类。 其中蕴含的冷酷残暴意味,远比所谓的魔头还要邪恶。 鉴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来不及去思考李昂为什么能构想出这些兵器。佛国受损,等同于他的精神受到伤害。 “邪魔受诛!” 菩萨罗汉们齐吼一声,霎时间无数佛器、法宝腾空,带着珠光宝气倾轧而来。 无比壮观,但是... 李昂脚下,无数坦克与自行火炮的炮管齐齐轰鸣,将各式炮弹抛射出去; 潜艇潜入水下,导弹车升起后方的发射架,发射导弹; 人造弹丸与神佛法器在空中对撞,生成的炽热火球如同无数颗太阳,灼烧人眼。 李昂随手一招,给自己戴上了墨镜。 鉴泉的精神力量比他强得多,按理来讲,构想出的神佛也要比兵器阵列更强, 但李昂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鉴泉毕竟是个僧侣,而且还是举世公认的高僧大德,哪怕他再信佛经,内心最深处依旧没可能将佛陀放到现实世界,与人同等地位。 李昂则不同,他知道这些兵器是现实唯物的,是有可能生产制造出来的。 并且他的异界记忆库中,也确实有零星的兵器图纸。 正是这份坚决的自信,让他能以相对更少的精神力,与净土佛国中的菩萨、罗汉抗衡。 “你之前说过,担心技术的使用者忘记初心。” 李昂朗声喊道,“这,便是人类技术的顶点之作。” 只见一架其貌不扬的战略轰炸机,擦着无数火球的边沿驶过, 向着佛国中心的鉴泉疾驰而去。 敬请见证吧,代号an602,大伊万。 下一瞬,轰炸机中绽放出了无穷无尽的光与热,绝对的纯白色,甚至压过了六道轮回幻境的背景光芒。 光热所到之处,一切事物湮灭销毁。 无论是云层、山峰、佛殿,亦或者人间兵器,尽数化为灰烬。 冲击波余势不减,摧枯拉朽般碾平了地上残存的建筑物, 热风喧嚣,将停放着的坦克、装甲车、战舰等炙烤融化。 一朵灰黑的、象征着死亡的巨型蘑菇云,在幻境中冉冉升起。蘑菇云层周围,闪烁着大量的黑白光斑——那是幻境承受不住、即将崩溃的标志。 第四百三十三章 选择 李昂与隋奕悄悄地对视一眼,不明白鉴泉失望的原因。 李昂自己确实是在长乐四年一月出生的,他的事迹早就在当初考上学宫的时候就传遍了虞国,没必要隐瞒欺骗。 不经过,再拖延下去对二人有利, 隋奕轻咳一声,问道:“什么时间对不上?” “鹿野苑札记中,隐晦地记载了一些佛祖留下的预言,” 鉴泉喃喃道:“比如未来世间会有随流星而降世的、势必将普度众生的生而知之者, 比如六道轮回必将达成,将是拯救世人的关键。 我原以为,普度众生的生而知之者,指的是将禅宗传入中原的大德摩诃勒弃多。 六道轮回,指的是我。” 这预言... 李昂与隋奕交换了一下眼神,似是而非的预言就跟殷墟遗迹中的甲骨文占卜一样,真假难辨。 天知道模模糊糊的预言内容,指的是什么时间、地点、人物。 反正只要拖的时间够长,总能有对应上的时候。 沉默之际,老僧身上散发出的光线越来越多,以至于袈裟都被照得透亮刺眼。 “南无阿弥陀佛,” 鉴泉回过神来,长长一叹,“预言中说的六道轮回必然达成,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望了眼表情紧张严肃的李昂隋奕二人,微笑道:“二位不必慌张,人间道的人选,我已经找到了。” “谁?” 隋奕下意识问道,肩膀上的发丝微微蜷曲,随时准备复燃。 “我。” 鉴泉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道人道,道神道,自求人间道。 我出身凡人,修过禅,入过魔,妄想成神,最后却又坠入凡俗,岂不是最好的人间道人选。 六道轮回术的最后一个祭品,便是我自己。” 老僧微微一笑,双掌合十,周身光芒大放。 隋奕脑海中警铃大作,手中荧惑剑直接斩了出去,形成一道接近十米的连绵剑气。 然而老僧只是随手一弹,便将赤红剑气弹飞,撞在街角高楼的屋檐上。 轰隆! 屋檐应声崩塌,大量砖石木材坠落,砸向人群。 李昂释放念力,将砖石木材凝在空中,随后掷向庭院空地。 “阻止他!” 隋奕大喊一声,肩膀处的发丝再度燃烧,眼眸里重新闪烁着火焰, 但李昂却按住了她的肩膀,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阻止了隋奕无谓的燃烧。 来不及了。 鉴泉周身的光芒越来越亮,他身上的袈裟化为尘土,消散风中,随后是他的手脚四肢,胸膛。 鉴泉意欲自毁,他们两个小修士根本没可能阻拦。 “李小郎君。” 身躯不断化为飞沙的鉴泉,脸上依旧挂着淡淡微笑,“我依旧保持我的观点,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哪怕再过几百年,上千年,你口中的大同世界也难以实现。 哪怕你所说的发达技术,在理论上足以使每个人吃饱穿暖,也不可能真的做到——人性如此,总有人想要得到更多,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有优越感,就不愿让其他人吃饱穿暖。 这种时候,技术只是鱼肉百姓的手段与工具罢了。 我依旧会开启六道轮回,哪怕身在其中的只有我一个人。” “但这没有意义。” 李昂看着即将消亡的鉴泉,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轮回中只有你自己的话,就要受到永世的孤独寂寞折磨。对外界毫无影响。” “不,有意义。” 鉴泉微笑道:“我已经留下书信,提前让我的弟子们,离开了虞国边境,前往荆国、周国乃至更远的地方传道。 他们会到其他地方,宣讲六道轮回,告诉那些在底层挣扎着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百姓,他们还有另一条道路可选。 每当世间出现离乱风的时候,那就是我来了。 我会带着六道轮回幻境,乘着离乱风巡游天下。带走那些自愿离去的绝望者。” 李昂陡然睁大双眼,他突然意识到了鉴泉的意图。 鉴泉失败了,也成功了。 他没能带走八十万邢州城百姓,意味着离乱风的初始规模,仅限于他一人。 但同时,他提前布置好的弟子们,将去天下各处,宣传他的理念。 这样一来,那些生活无望、深陷绝望者,就可以选择在遇到离乱风后,终结自己的生命,自愿投入到离乱风中,加入进鉴泉所创建的六道轮回幻境。 一点点的,壮大离乱风。 “这很有趣,不是么?” 只剩下头颅与肩膀的鉴泉微笑道:“只要有我在,只要有离乱风在,平民百姓们就还有最后的寻求幸福的机会。 那些高高在上、鱼肉百姓的上位者,便不得不面临一个选择—— 如果他们压迫太甚,压榨太狠,那么没有生路的百姓便会集体投入到离乱风中。让上位者们没有人来统治。 这就好像一柄悬在他们脖颈上的剑,时刻警醒他们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警醒他们是否是个合格的统治者。 在我走后,他们会为百姓修桥铺路,会惩罚贪官污吏,这并非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突然变成了好人,而是因为我来过...” 湮灭还在继续,鉴泉的脖颈已经消失不见。 “...” 李昂看着鉴泉的最后一丁点痕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的目标都是相同的,为了百姓。只不过选择的道路不同。你相信可以通过技术,改变命运,提升福祉。而我则认为,只要还是人来统治人,便没有未来可言。 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 鉴泉的下巴正在消失,他的眉眼慈祥而温和,用最后的半张嘴巴轻声道:“好了,时间快到了,走吧。离乱风来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恐慌 话音落下,老僧的残余部分,彻底湮灭成灰,消散于风中。 李昂怔怔地看着鉴泉消失的地方,心中仍回荡着惊讶错愕的情绪。 平心而论,鉴泉算不上李昂遇到过最凶恶残忍,或者最奸诈狡猾的敌人, 甚至算不上实力最强的敌人(伽蓝宗的魔佛要比没有集中全部精力的鉴泉强得多), 但绝对算是意志最坚定、算计最精明、手段最狠辣的对手。 无论是故布疑阵,突然暴起袭杀多年老友; 还是发现李昂手里有引爆念线,立刻将他拉入幻境; 亦或者最后将自己也作为献祭的一环,完成六道轮回之术,通过提前布置好的弟子们,散布教义,实现个人理想, 每一步,都走得坚决无比。 以一己之力,抗衡千百年来的家国天下观念,给世人以第二种选择... “别愣着!” 隋奕的喊声将李昂重新拉回现实,她挥剑一扫,唤起强风,将最靠近鉴泉死亡区域的许多邢州百姓轻轻荡飞。 鉴泉的死亡,意味着离乱风的诞生, 只见空中出现了丝丝缕缕的黑色裂隙,这些裂隙如旋涡一般,环绕着鉴泉的死亡位置旋转。并且越转越快,最后形成吞噬光线的黑色球体。 狂暴飓风以球体为中心,疾速形成, 似龙吸水般,疯狂抽取着天空中的云朵。 厚实云层抽出一缕缕白线,坠入飓风之中,宛如异界记忆里的棉花糖机。 地表的事物也未能幸免,街道上挂着的横幅、灯笼等物,被吸进龙卷飓风当中, 地上的桌椅板凳、尘土砂石,也一并被卷走。 邢州百姓们刚刚从幻境中醒过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一道通天彻地的龙卷风。 人群哭喊着向后奔逃,但由于人数太多太拥挤, 立刻演变成了人挤人、人推人。 隋奕蹬踏地面,飞到空中,望着下方拥挤街道,覆盖着细碎发丝的额头,下意识地沁出了冷汗。 她的荧惑剑能轻而易举斩杀妖魔邪祟, 但面对惊慌失措,已经陷入群体恐慌的普通百姓,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要慌张!我是学宫剑学博士隋奕,现在正在解决一起低级异变,请各位各自躲进沿街房屋,不要推搡踩踏!” 隋奕从怀中抽出一张放大声音的符箓,启动后朝着街道上的邢州百姓大喊。 为了增加说服力,还特意说自己是学宫剑学博士,强调这只是一场低级异变。 可惜,收效甚微。 太多百姓聚集拥堵在街道上,就算有人愿意听她指挥,其他人不动弹,也没法移动。 李昂见状也是一阵头大,他蹬踏地面,跃上高楼观察情况, 发现有角落有群体踩踏趋势,立刻朝那个方向掷出隔音符箓, 随后拽动念线,启动之前他埋在地下的沙陷符箓。 哗哗—— 沙陷符箓启动后,土地立刻松软塌陷,化为沙子。 李昂再通过念线取消沙陷符箓,转而启动凝土符,将沙子重新固定, 进而将那些准备相互推搡、踩踏的百姓们,牢牢束缚在原地。 同时,他丢出的隔音符箓,也很好地屏蔽了那些平民的惶恐尖叫声,避免有踩踏灾难发生并蔓延。 人群实在太密集了,如果发生踩踏,至少是成千上万的死伤。 遏制了踩踏苗头的李昂,抬头望向空中。 吞噬光线的黑色球体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猛烈汹涌的离乱风势。 稍微高一些的建筑物屋顶,都被强风扫中,瓦片如鱼鳞般片片剥落,飞向飓风。在狂烈风势作用下,湮灭成齑粉。 ‘那就是,离乱风的初始形态么...’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鉴泉境界修为高深,他用自身死亡为代价,唤醒的离乱风, 其风势竟然只比去年七夕笼罩长安城的离乱风,稍微弱上那么一些。 离乱风会吸食灾难壮大自身,也许再有几场大灾,它真的会像鉴泉预想的那样,成为席卷人间的风暴。 眼下不是感慨的时候, 李昂强行平定摇曳的心神,低头扫向下方街道。 人群依旧拥挤,随着离乱风不断强化,已经有沿街店铺缓缓坍塌,重量稍轻的建筑材料被飓风整块整块卷走。 距离人群大规模被飓风吸走,只是时间问题。 ‘受到离乱风影响,墨丝分身还是没办法使用。万灵书同理。’ 李昂飞快思索着救人的办法,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事实是他这回真的没有办法拯救所有人。 最理性最冷酷的做法,是直接舍弃掉那些最靠近离乱风的平民百姓, 用沙陷符与隔音符将他们困在原地,避免他们叫嚷,将恐慌散播出去,造成群体踩踏。 然后自己与隋奕,则去营救那些离得更远、更有求生机会的邢州百姓。 这也意味着,自己要亲自宣判那些靠近离乱风者们的死刑。 李昂额头青筋弹跳,攀着楼房墙壁的手掌过于用力,将木材硬生生捏扁了下去,留下清晰手印。 “鉴!泉!” 突然间,如雷霆般的爆喝声,划破长夜,响彻邢州城上空。 李昂、隋奕与邢州百姓们,齐齐抬头望去, 只见数道人影掠空飞来,降落在原本是邢州监牢的巨大陷坑之中。 其中有两个李昂熟悉的身影,皇宫供奉申屠宇,鹿篱书院院长鹿青崖。 二人都是烛霄修士,和他们一起到来的其他几人,身上也逸散着巡云境修士的气息。 李昂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跳下高楼,落在他们前方。 “怎么回事?鉴泉呢?” 申屠宇手掌按在剑柄之上,眼眸中闪烁着寒光,声音冷酷如冰。 “上面就是。” 李昂抬手指了指夜空中那急速旋转、扩大着的离乱风,用尽可能简练的语句,讲解了当下的状况。 第四百三十五章 天地 一行人听罢,申屠宇面露不屑,鹿青崖表情沉重——他和鉴泉是多年的知己好友,两人友谊已经有三十多年,世人皆知。 “难怪说不疯魔,不成佛。鉴泉这厮,自己成佛爽了,倒是把天下禅宗都坑了进去。” 申屠宇朝地上啐了下口水,他是皇宫供奉,坚定站在虞国这一边,自然不可能对意图颠覆世人心中家国观念的鉴泉有什么好感。 “唉,鉴泉他...” 鹿青崖嘴唇微动,最终还是化为一声长叹,“也罢,救人要紧。” 轰隆—— 也许是吸收了太多的积雨云层,高速旋转的离乱风,颜色渐渐变黑, 其内部隐隐约约响起了滚雷之声。 穿着大氅的鹿青崖,一甩衣袖,飞至空中,念诵起繁琐晦涩的术诀。 冬! 大地剧烈震颤了一下,以离乱风为中心,所有邢州城街道的土地齐齐沙化,将四散奔逃的邢州百姓固定在原地。 烛霄术法·万里黄沙 这道术法的效果,能够将一城之地的土壤、岩石全部化为沙粒,而在鹿青崖高超至极的精妙控制力下,完美避开了沿街街道的楼房, 只固定百姓,不引发建筑倒塌。 释放了一记烛霄术法的鹿青崖犹有余力,他稍微平稳了下呼吸,再次念诵起术诀。 只见铺在街道上的满城黄沙,如波浪般起伏不定,掀起道道浪花。 被黄沙固定的平民百姓惊恐尖叫,却根本无法从黄沙中站起,只能跟着沙浪,随波逐流。 哗!哗! 沙海中积蓄着的浪涛,在几次波动之后,终于达到了极致, 三米高的沙浪,沿着邢州城主要交通要道,向着城外方向冲刷而去。 申屠宇眼睛一眯,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手中长剑在空中化为虚影,一剑便噼碎了厚实的南面城门。 好快! 李昂只看见残影闪过,申屠宇再次蹬踏地面,身化剑光,数息间掠过城市各角,将城北、城西、城东的另外三面城门,一并轰碎。 没有了阻碍, 三米多高的沙浪,轻而易举地载着百姓,冲出城外,高度不断降低, 最终如冲积平原一般,逸散在城外的平地上。 直至【万里黄沙】术法所生成的沙土,全部消耗殆尽,八十万邢州百姓,也都安全到达了城市之外,没有引起任何踩踏伤亡。 唯一的影响,便是邢州城内,那满地狰狞而丑陋的深邃沟壑。 “...” 李昂看着像是被巨兽无情刨过的狼藉街面,对于烛霄境术师的破坏力,再次有了新的认知。 鹿青崖从空中缓缓飘落,平稳呼吸,恢复气力。 而同行的其他几名修士,则接替他顶了上去。 或是唤来大风,驱散高空中还没被吸走的积雨云; 或是摧毁沿街建筑,利用术法将房屋的木材、砖瓦,都化为一整块岩石,避免离乱风卷走,砸落到城市外面,造成伤亡; 或是去往城外,通过广播符箓,让邢州百姓听从安排,撤离此地; 这群修士显然对于如何处置异变有着丰富经验, 状态消耗了不少的李昂和隋奕,很快便闲了下来,彼此对视一眼,默默退到了外围。 “你们做的很不错。” 申屠宇双臂环抱在身前,朝着他们赞赏地点了点头,“如果不是你们,今晚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李昂摇头苦笑,“申屠师叔是从洛阳赶来的么?” 申屠宇比李昂的老师蒲留轩大几届,两人当年在学宫读书时,也算熟悉,李昂叫声师叔没什么问题。 “嗯,我原本是陛下派来保护你们的,前段时间就是我跟在你们后面。 接到魏州发来的迟尺虫消息后,立刻就赶了过来” 申屠宇耸了耸肩,有些遗憾道:“啧,鉴泉还真是老奸巨猾,什么昭冥,什么释醒僧,连我都被骗过了。” 他作为曾经的学宫弟子,与现在的皇宫供奉,自然知道昭冥组织的事情。 不过他的职责是保护李虞皇室,而当时鉴泉的真实目的也未暴露, 他就护送李乐菱、邱枫、杨域厉纬等人去了洛阳,没有留在城里。 李昂想了想,犹豫道:“这离乱风...” “离乱风一旦形成,就没办法彻底消灭。这是铁律。” 申屠宇认真道:“现在我们能做的,是把它能够吸走的东西都固定在地面上,减小它的规模。 随着时间推移,离乱风会逐渐减小到一定程度,然后融入于天地。” 隋奕皱眉道:“融于天地?” “你们可以把离乱风,想象成某种自然现象。就跟雷霆一样。” 申屠宇解释道:“雷霆随着云层而生,只会出现在有厚实积云的地方。 离乱风也是如此,只会出现在有天灾人祸的地方。” 说话之际,那龙卷风般的离乱风,渐渐平息了下来。 长期检测不到天灾人祸,离乱风不复之前的汹涌狂暴,而是不断萎缩变小,直径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最后化为一缕清风,飘散逝去。 身合天地,无所不在。鉴泉,终究还是达成了他的目的。 “...” 李昂望着重归寂静的夜空,久久无言。 离乱风消散,一直笼罩着邢州城的灵气波动也随之平息。 申屠宇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只颜色赤红的迟尺虫,走远几步,避开众人,对着迟尺虫说了什么。 李昂隐隐约约听见几个词,比如“追杀”、“封锁”、“禅宗”之类的。 片刻,申屠宇放下迟尺虫,将其重新放回到竹笼当中,走向众人。 “邢州的事情,陛下和山长都已经知道了。” 申屠宇沉声说道:“今晚之事,没有所谓的六道轮回邪说,全都是鉴泉老僧误入魔道,癫狂疯魔,犯下的罄竹难书罪行。 他的所有门徒,包括天台山的有名有姓徒弟、在外云游时收的记名弟子、自称是鉴泉意志继承者, 所有人,都有跟随鉴泉一同入魔的嫌疑。他们说的话,也全都是狂言妄语。 天下诸国与太皞山,将团结协作,共享信息,派出人手,追查他们的踪迹。” 第四百三十六章 回信 申屠宇尽可能让自己申屠宇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但说出来的话语却渗着冰冷的肃杀意味。 什么是和鉴泉有关的人? 鉴泉成名多年,好友故交遍布天下。 大儒学士和他往来书信,谈论哲理; 两京名流请他去府上讲佛; 世族贵胄拜访他聆听佛偈; 难不成这些人都有嫌疑?都需要关进监牢,严刑拷打,拷问他们知不知道鉴泉入魔的隐情? 连虞国皇帝都想邀请鉴泉去皇宫讲解佛经,连太皞山都曾邀请鉴泉去过圣所,拜谒掌教。 真要追查,岂不是连虞国皇帝、昊天道门掌教都有嫌疑? 李昂沉默不语,虞国高层如此强烈,甚至可以说过激的反应,正好应了鉴泉的预言—— 没有统治者愿意看见六道轮回幻境的出现,更没有统治者愿意看到治下百姓,宁肯投入六道轮回幻境,也不肯在现世生活。 在过去,哪怕面对恐怖的天灾异变,各方势力也各怀心思,暗中勾心斗角,坑害他方。 而现在,从西荆到南周,从太皞山到长安,所有王国的皇帝、宗教的领袖、世家贵族、隐世宗门, 都暂时放下了过去的仇恨与争端,团结起来,试图联手扼杀六道轮回幻境的传言。 还真是...讽刺。 李昂没兴趣再听申屠宇的嘱咐交代,他默默后退,和隋奕走到城外,救助起那些在撤离过程中受伤的百姓。 鉴泉身死,邢州城也损失惨重。 城中镇抚司近乎全灭,街道损毁近七成,多处地质坍塌凹陷,上千座房屋被判定为危房,不再适合居住。 出于某种古怪心理,李昂没有参与镇抚司组织的、对鉴泉门徒的追查行动中,他继续留在邢州,帮忙救灾善后。 朋友们也陪他一起,帮忙填平城中陷坑,修补道路,加固房屋,净化水源等等。持续了近半个月时间。 在此过程中,还有一个好消息——何繁霜晋升至了巡云境。 当时她离开邢州城,御剑前往魏州求援,一路上争分夺秒,奋力驱动飞剑,全神贯注、自然而然地突破了境界。成为载乾三年这届里第一个抵达巡云境的学生。 令李昂忍不住感慨,天才和天才之间也是有差距的。 随后又在返回长安后,继续怨念满满地,在浩如烟海的、与太玄宗有关的书籍中,查找可能涉及墨丝的线索。 ———— 载乾六年,夏末。 天气炎热,知了趴在树上,有气无力地震动着翅膀,发出破锣般的鸣叫。 李昂打着哈欠,从卧室床上爬了起来,结束了午觉。 室外炎热,室内却凉爽得很——学宫的符板技术前段时间又取得了突破,其中的制冷符板,能够进一步精准调节温度,和异界记忆中的空调无异。 甚至在某些方面比空调还好用。 比如不会降低室内的水汽含量,让空气干燥,造成不适。 ‘就是缺少遥控器,每次调整温度都得亲自按按钮才行。’ 李昂嘀咕着推门走出卧室,隔着地板,就听到楼下喧哗吵闹的儿童玩闹声。 自从他收了欧阳式为徒之后,相熟的亲朋好友家里,就总想着让他再多收几个徒弟,哪怕是记名弟子也行。 美其名曰:沾沾福气。 李昂对于登门拜访的各种请托哭笑不得,总不能关门不见客,只好稍微松了点口子,让亲朋好友家的小孩子们在夏天过来玩,练练字,看看书什么的。 就当是夏令营了。 李昂走下楼梯,就看见柴柴正兴高采烈地领着孩童们玩捉迷藏、丢手绢、老鹰抓小鸡之类的游戏。一点也看不出是学宫弟子的样子。 玩累了,柴柴就让所有小孩子按照座位坐好,每人分一快糕点。 所有孩童乖乖地坐在座位上,像一只只小松鼠般吃着甜点。 这么多年了,性格还是没变。 李昂看着孩子王般的柴柴,微微一笑,恍惚间回想起了以前在洢州的时光。 药铺的童年其实有些乏味。 李昂的父母将他作为未来的医师培养,从小不止要读四书五经之类的典籍,还要熟背各类繁琐晦涩的药典、医书。 背不好得罚站,背得好了能吃水果零食。 李昂的记性不错,背书能背得很好,但他不怎么喜欢吃零食,所以会把父母给的小零食藏进衣兜里。到了晚上再偷偷拿出来,跟柴柴分享。 柴柴每天吃双份零食(包括巨甜无比的蜂蜜枣糕),很快就胖了起来,以至于被其他小伙伴戏称为胖妞。 她哭哭啼啼地找到李昂,说他把她肚子搞大了(字面意义),以后一定要李昂负责, 意外听到这话的李昂父母,大吃一惊,好悬没用竹条把他抽死。 想到那些回忆,李昂莞尔一笑,又莫名有些惆怅惘然。 “老师,茶。” 欧阳式悄悄走近过来,递上了一杯温热茶水。 “谢谢。” 骨子里还是现代人的李昂不自觉地说了声感谢,按照世俗习惯,老师很少对学生说这个词,不过李昂也没比欧阳式大几岁,更不在乎这些繁文礼节。 “学宫的书看得怎么样了?” 李昂随口问道。 欧阳式答道:“看得差不多了,感觉理学、算学容易一些,兵学和虞律不太擅长。” “道途呢?隋奕师姐帮你看过了么?适合修哪种?” “看过了,隋教习说,我最适合符学,和念学。” 欧阳式顿了一下,表情有些阴霾。 她参加了今年的学宫考试,顺利通过,拿到了入学资格。 这件事情让她高兴又不高兴。一方面考进学宫意味着人生一片坦途,另一方面,考进学宫,也意味着要经常见到当初抛弃了她们母女的奚阳羽。 后者还是学宫司业。 在考试成绩公布后的晚上,她和其他学子按照惯例,进宫面圣。 皇帝皇后特意接见了她,问她的生活情况。 欧阳式自豪地说自己是李昂的弟子,引得其他不知情的同学们格外羡艳。 但当皇帝皇后问道她父母的时候,就没那么让人开心了。 不管承认与否,奚阳羽仍是她的生父。 而孝道,始终是虞国伦理纲常中最重要的一条。用李昂的话来讲就是政治正确。 “这样啊。” 李昂咂了咂嘴巴,自己这个拐来的徒弟和他一样适合符学与念学,偏偏少不了要和奚阳羽打交道。 这算啥,两代人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么? 李昂摇了摇头,安慰道:“别放在心上,学宫又不是只有奚阳羽一个人教授念学,如果念学适合你的话,没必要因为他而放弃。” “嗯。” 欧阳式乖巧地点了点头,拿出一叠信件递给李昂,“这是今早寄给老师你的信。” “这么多?” 李昂将茶杯递还给欧阳式,随手翻看了下信件的署名,拿着信件走进书房。 有来自洢州沙德的信——洢州本地商会以李昂的名义,在州学里新建了两座楼房。 有来自程居岫的信——他要跟随学宫科考船队,出海远航,短时间内没办法回长安,让李昂照顾好老师。 还有来自北方草原阿史那伽罗的信。 李昂坐在座位上,用拆信刀打开信封,默默读了起来。 伽罗每个月都会往长安寄信,在信里讲些草原最近发生的事。 “嗨,阿昂你最近还好吗? 听说长安这个夏天很热,我这里的草原可是很凉快的哦,要不要考虑来草原旅游啊? 哈哈,开个玩笑,我还是很怀念你家的泳池的。可惜草原上要追逐水草,族群要不断迁徙,没办法自己建造。 你能不能用你聪明的头脑帮忙想想办法?” 我又不是哆啦a梦,怎么想办法。 李昂看到信纸上附带的恳求涂鸦,微微一笑,脑海中莫名想到了异界记忆里的回信方式。 【假如你是李昂,你的朋友请你帮忙建造一座泳池。请你给他写封短信,要求词数为80-100】 李昂摇了摇头,继续往下看。 “我养的母马上个月难产了,族里的牧马人说没救了,让我早点放弃,了结她的痛苦。 我本来已经把弯刀抽出来了,但看到她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是下不去手。 我让人拿来了你写的兽医教材,按照上面的流程,亲自替母马接生, 花了快一个时辰,最后满身是血地成功把小马拽了出来,母马与小马都平安。 怎么样,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 李昂搓了搓下巴,不过把小马拽出来...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扯犊子么? “前段时间太皞山的使团又来拜访王庭啦,听人说,是请我们严查最近来草原传道的僧侣。说是和什么你们虞国死在邢州的鉴泉大师有关。 你上次说和乐菱他们是去邢州实习的,对么?你们是不是也牵涉其中了啊? 这么危险的事情都不写信给我说一说,害得我担心了好一阵。哼,气死我了。” 你也知道事关重大,怎么告诉你啊。 李昂摇头苦笑,他们所有去邢州的人员,都被下了封口令,严厉禁止谈论任何有关鉴泉僧的话题。违者恐怕要去镇抚司地牢里喝茶。 李昂不能确定,自己寄往突厥的信件会不会有人截取(大概率会),自然不能跟伽罗讲这些事情。就算隐晦地提一两句都不行。 现在天下各国都在追查鉴泉门徒的事情,江湖上已经掀起了腥风血雨,连长安鬼市中都不明不白失踪了好些人。 然而,不管虞国、太皞山怎么努力封锁消息, 在民间,依然流传起了六道轮回幻境的传言。甚至有人在荒郊野岭,建立起了供奉鉴泉雕像与离乱风壁画的寺庙。 这场异变的余波,甚至比去年七月的长安异变还要深远。 李昂收回飘远的思绪,继续翻阅信件。 “哦对了,太皞山的使团除了这件事情以外,还想和我们联手调查一处位于离渊浅层的秘境。 只有先天武者或者巡云境修士有资格参加。 嘿嘿,我上个月也突破到先天啦, 为此我专门找工匠打造了把新的弯刀,如果下次能在秘境里见到边辰沛,也许能下手砍一刀狠的。 离渊嘛,发生什么样的异变都不奇怪。” 离渊是位于突厥草原西部,一条绵延一千五百里的巨型裂谷。 最宽处为五十里,最窄的地方也有数里。 谷中终年弥漫着浓雾,深不可测,栖息着许多危险妖魔。 最要命的是,谷内禁绝元炁,任何术法、念力都无法使用,即便是武道宗师,也会很快疲倦力竭。 是跟十万荒山、无尽海一样的禁地。 在一些前隋典籍中,甚至直接将凡间修士所能抵达的最高境界【临渊】,解释成凌驾于离渊之上, 也就是只有临渊修士,才能横渡离渊,不受影响。 李昂知道这个典故,眉头不自觉皱起,隐约有几分担心。 既担心伽罗去离渊是否会有危险,也担心她在心中说要报复边辰沛的事情。 “哈哈,放心,开个玩笑而已。 边辰沛的父亲边雨伯现在已经是太皞山的审判枢机啦,世间少有的大人物诶。 就算我有能力报复,也得顾及族人的安危。我心里有数的。 嗯...不过,总归还是有点不爽。等会儿写完信我就去扎个纸人,诅咒边辰沛出门就被马车撞瘸,这应该没事吧?” 泥头车诅咒? 李昂哑然失笑,可惜世上没有能轻易装死巡云修士的马车,边辰沛也不是什么会叼着面包跑去上学的女高中生。 “最近的状况就是这样啦。你那边生活得怎么样?快点给我回信吧。我要在七月初七之前收到哦。” 也许真的是要急着去扎小人,伽罗的字迹轻快得很,在信的末尾还画了个笑脸。 |?w?’) 七月初七,那是七夕节吧? 李昂目光一怔,注意到信的背后还夹着一个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个小小的、绣工不甚精湛的香囊。里面装着烘干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花瓣碎片。 第四百三十七章 急刹 (本章免费。上章已更换,刷新下就好啦) 又快到一年七月七了么... 李昂默默折好信纸,拿起香囊,放在掌心翻来覆去查看。 香囊的缝制工艺真的很一般,别说是李昂在皇宫看到的款式了,就连街边店铺、摊铺的都比不上。 香囊的上半部分绣着一朵荷花,下方绣着一颗大大的太阳——按理来讲荷花下面应该绣鱼的,比喻男女情谊。 所谓“戏跃莲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银钩。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而这颗太阳... “估计一开始打算绣鱼,后来操作失误,绣变形了,想要抢救却越缝越乱,最后只能用金线绣成一颗大太阳了。” 李昂用指尖压过绣线的纹路,猜测着香囊的缝制经过, 想象着腰配弯刀的加罗坐在灯下,咬牙切齿地对付香囊的画面,不由得哑然失笑,旋即又摇头轻叹。 他拉开书桌抽屉,从里面抽出几张信纸,写起了回信。 “我在长安还算好,就是马上要上第四学年了,不知道学业负担会不会变重...” “你现在是先天武者了?恭喜啊。我之前随信寄来的药方有在用么。另外最近我想办法弄了种防晒霜出来。草原日照强烈,你可以试用一下...” “前段时间没跟你说邢州的事情,是因为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很复杂,也很危险。你家里有虔信禅宗的家人么?最近最好不要接触身份不明的僧侣...” “长安天气很热,包括金城坊,很多居民家里都用上了制冷符板。朝廷对此准备征收灵气税...” “朔州也要建一条铁路了,也许等建成后,两国交通能便利许多...” 李昂边想边写,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才将回信写好。将信放回抽屉,准备明天寄出。 推开书房门,来他家玩的小孩子们都已经各回各家。 欧阳式拿着扫把慢条斯理地扫着地, 柴柴则把下巴枕在桌子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翻看报纸,等着酒楼将下午就预定好的饭菜送上门。 冬冬。 院门被敲响,柴柴精神一震,瞬间放下报纸,蹦跳起来,准备出门拿饭。 打开院门,门外的却不是酒楼伙计,而是李乐菱。 “诶,乐菱你怎么来了?” 柴柴疑惑道:“今天不是说越王回长安了,陛下要在宫里举办宴会么?” “嗯。” 李乐菱勉强笑了下,“宴会还没结束,我先过来串个门。” 她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李昂。 李昂会意,让柴柴去准备茶水糕点,自己带着李乐菱到了书房,问道:“有什么事情么?” “...” 李乐菱的视线从桌上的香囊掠过, 她紧抿嘴唇,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以前照顾我的嬷嬷,被镇抚司带走了。” “嗯?” 李昂闻言一愣,“怎么回事?” 李乐菱可是皇帝皇后最宠爱的女儿,镇抚司怎么会莫名其妙抓她身边的人? “嬷嬷以前是宫里的宫女,” 李乐菱轻声道:“前几年和她对食的内侍得病死了,他们在宫外收养的两个儿子,前段时间也外出游泳,在河里死了。 嬷嬷她内心痛苦不堪,就开始供起了佛像,自己夜里悄悄默念佛经。想给死去的丈夫、儿子们祈福。 今天护卫发现,她在给我的弟弟妹妹们讲鉴泉僧以前来宫里讲过的、有关生离死别的寓言故事,立刻就把她带走审问。” “...应该没什么危险。镇抚司办桉讲究证据,确定只是场误会之后,就会把她放了的...” 李昂试图安慰李乐菱,但这话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 涉及皇宫,镇抚司必然慎之又慎,会对那个老嬷嬷严厉审问,问她是否与鉴泉有关,在这个时间点还宣传鉴泉教义,是否有什么阴谋。 就算事后确认了背后没问题,那个老嬷嬷也必然无法再回到皇宫。李乐菱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 李乐菱斜靠着书房墙边,左手抚着右臂,苦涩道:“这段时间长安城里一直在抓人,和鉴泉有书信往来者,都要去镇抚司报告。 城里许多僧道乃至佛门信众,更是莫名其妙地失踪不见。 当时我也在邢州,如果我能再坚持一下,坚持不离开邢州, 也许申屠供奉就来得及阻止鉴泉大师,也许后续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不会有这么多人死。” “想什么呢?如果当时你还留在邢州,鉴泉还是会想办法,有心算无心,突袭杀死没有防备的申屠宇,最终事件的结果不会有太大变化。 虞国甚至还会多损失一名烛霄修士。” 李昂认真道:“何况当时没有人知道鉴泉的预谋。 如果当初你坚持留在邢州,你就会被当做六道轮回中,人间道的人选。 鉴泉的计划,甚至会更早地完成,届时还会额外多出十几、几十万的邢州百姓伤亡。 最终离乱风的规模,也会比现在大得多得多。” 这是实话,正是因为李乐菱早早地离开了邢州,李昂才会被鉴泉作为人间道的人选,才有了后续他在幻境中用核弹轰炸鉴泉心智。 令老僧心神受损,逼迫他不得不用自己作为完成六道轮回术的祭品,致使令离乱风的规模大大缩小,最终成功拖到了鹿青崖等人的到来。 李昂拍了拍李乐菱的肩膀,温和道:“记得学宫异兽学课本扉页的那句话么? 修士面对已经造成的异变灾难,自责与悔恨是两种最无用的情绪。 我们能做的,只有收起情绪,直面现状。” “...嗯。” 李乐菱缓慢地点了点头,抬头看着李昂, 后者这才发现,自己现在的姿势,很像异界记忆中的“壁冬”。 “咳咳。” 李昂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掌,装作不在意地问道:“还有什么事情么?” “没有了。本来是想问问你今年七夕有什么安排,但今天发生了这件事情,就算了...” 李乐菱摆了摆手,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金城坊宅邸外马车急刹的声音。 第四百三十八章 结核 “李小郎君?!李小郎君在家么?” 焦急的人声在屋外响起,李昂一挑眉梢,天快黑了,谁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上门拜访? “谁啊?” 他推门走出书房,看见院门外站着一个面色焦急的灰衣男子,隐约有些面熟。 其身后停在路边的马车车身上,刻着琉光钱庄的图案。 “金管家?” 李昂稍微花了点时间想起了对方是谁——金无算家里的管事。 “有什么事么?” “李小郎君,我家主人病倒了。” 金管家疾声道:“半月前他感到胸闷、气急,声音嘶哑,家里的医师开了润喉清肺的药方,喝下之后感觉好了许多。结果今天白天又开始咳嗽,先是痰中带着血丝,然后不断咯血...” “带我过去。” 李昂没有犹豫,立刻说道。 他和金无算只有生意上的往来,之前还因为聂家的案子闹过不愉快。但金无算有一个优点,重诺守信。 李昂要求所有涉及脱脂棉、肥皂香皂、香水的产业里,不能有童工,给所有劳工配发符合标准的防护服、口罩、手套,设置每天最高工作时长与最低工资。 这些规定,哪怕虞国朝廷出面,也很难推行下去, 而金无算则靠着他在商界纵横捭阖多年练就的手腕,真的想办法实现了李昂的要求,给产业链上的劳工提供了一定程度的生活保障——哪怕要为此花费多一倍的成本。 于情于理,李昂都不想看到金无算出事。 “我也去。” 李乐菱跟着说道。 金无算经营的琉光钱庄,能在短短二三十年间,做到虞国最大,背后离不开皇帝皇后的支持默许。 连“妄议朝政”的长安百姓,都知道这家钱庄其实就是皇帝夫妇的私人钱袋子。 无论是修缮宫殿,离京出游,还是给皇子皇女筹办婚礼、置办嫁妆,背后都少不了琉光钱庄的影子。依次来规避士大夫对皇帝皇后奢靡浪费的指责。 虞国首富金无算,某种程度上算是李乐菱他们家的“家仆”,还是最得力的那种。 优秀家仆患了重病,主人家是该去探望一下。 “老师我能跟着去吗?” 欧阳式两眼放光,举手问道。 咯血是相当严重的临床表现,她很好奇平时养尊处优的金无算,怎么会突然得病。 见李昂三人都登上马车,柴柴在留在家里吃饭和出门之间纠结片刻,也选择了后者。 车厢坐满,跺跺脚就能让长安商界震荡一番的堂堂金府大管事,只能苦哈哈地去车头,跟马车夫挤在一起。 “金管事,你家主人今天咳了多少血?血是什么颜色?血中有无泡沫或者脓液?” 李昂快速问道。 一旁的欧阳式给李乐菱和柴柴进行讲解,解释李昂为什么这么问,“咯血专指咽喉以下的呼吸道或肺组织出血,经口腔咳出。会与鼻腔、口腔、咽部出血,或者呕血混淆。所以要先问清楚是哪种。 呕血为上呼吸道出血,出血来源于食管、胃和十二指肠。颜色多为暗红色或者深红色,可混杂有食物。 而血痰中含有脓液,多见于支气管扩张、肺炎和肺肿胀。只有纯血液的,可能是肺梗死。粉红色泡沫样痰的,可能是左心衰竭...” 金管事坐在车头,努力地描述金无算的病情。 越听,李昂脸上的表情就越凝重。 吱呀—— 马车在宽敞气派的金府门前停下,李昂跳下车厢,眉头紧锁,踏过正门,在金管事带领下,见到了金无算。 他穿着锦衣,坐在番龙眼木材质的长椅上,脸色苍白,手指轻点着木椅扶手。 身边站着两个侍妾,一个为他端茶送水,一个端着晶莹剔透的玉碗——里面装有痰血。 其他莺莺燕燕的侍妾没有事情可做,又要表达对丈夫的关心,只好默默抹着眼泪。 据坊间传闻,金无算为人痴情,他的结发妻子二十年前病逝后,正妻位置就一直空置着,哪怕有权贵出面做媒,也没接受。 “李小郎君。” 金无算扶着桌面站了起来,恭敬地点了点头,沙哑道:“光华公主。” 公主? 侍妾们抹眼泪的动作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好奇地看向李乐菱。 “坐吧。” 李昂看了眼玉碗中的痰样,先让金无算坐下,再从药箱里拿出口罩、手套、听诊器,给自己戴上,边问询,边查体。 咳嗽,咯血(痰中带血丝),胸部隐痛、阵痛,胸闷气急,呼吸困难,声音沙哑... “需要看病历么?” 金无算沙哑道:“我府上一直有好几位名医常驻,他们也看过了,说是气机不利,痰浊内生,毒邪结聚...” “不需要,” 李昂摇了摇头,“躺下,直接用念线吧。” “好,” 金无算点了点头,挥手屏退房间里的侍妾、佣人,只留下两个沉默寡言的护卫——从气息波动来看,都是巡云修士。 李昂从药箱里拿出念线,消毒后,缓缓刺入了虞国首富的胸口。 两个护卫眼角抽了下,想要靠近过来,但在金无算的目光一扫后,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昂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释放念力,推进念线, 同时通过念线,散布灵识,观察着金无算胸腔内的状况。 支气管粘液分泌异常,胸腔积液,肺部有肿块与淋巴结肿大,并且蔓延转移,压迫气管... 李昂看着灵识中的布满结节的肺部,沉默着缓缓收回念线,转头对欧阳式说道:“去准备显微镜。做好防护” “哦哦好的。” 欧阳式带上口罩与手套,从药箱底部取出显微镜,在李昂指示下,将金无算的痰涂片放在显微镜下检查。 “有发现结核杆菌么?” 李昂给自己更换着口罩手套,凝声问道。 欧阳式紧抿嘴唇,观察良久,才沉声回答道:“没有。不是肺结核。”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默。 肺结核是种由结核分枝杆菌引起的慢性传染病,会导致咳嗽、胸痛、呼吸困难、咳血等。 在虞国,也被称为痨病。患者经常活活咳嗽而死。 但,如果不是肺结核,那么以上症状,则会指向另一种更恐怖的疾病。 第四百三十九章 绝症 “肺癌,么?” 房间中,金无算沉默了下来,身边站着他最信任的护卫与管家。 由于这些年来李昂不遗余力地在各类刊物上发表文章,虞国百姓已经知晓了癌症这个概念。“前些天,刚好看到过李小郎君你写的文章,” 金无算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以往许多被认为是不治之症的疾病,都属于癌症。 【噎膈】即为食道癌,【胃反】即为胃癌,【积聚】就是内脏肿瘤,【症瘕】就是腹部肿瘤,【崩漏带下】就是宫颈癌。 过去人们的平均寿命不高,许多人在死于癌症之前,就容易被血痈、疟疾之类的疾病杀死,所以癌症算是某种‘富贵病’。” 他顿了一下,忽而笑道:“我在民间被戏称为虞国首富,患上富贵病倒也正常。只是还以为平时胡吃海塞惯了,会是胃癌之类。” “呜呜呜...” 一旁的金管事泪流满面,忍不住呜咽起来。 “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金无算拍了下桌面,深吸了口气,沉声问李昂道:“李小郎君,这病有的治么?” “现在已经是周围型肺癌的中晚期,发生了淋巴道转移,癌细胞侵入到临近的肺段和叶支气管周围淋巴结,侵犯壁层胸膜,” 李昂认真回答道:“现阶段来看,回天乏术。” 哪怕在医学发达的异世界,中晚期肺癌的治疗也很困难,五年存活率仅在10-30%之间。 这还是在使用了放疗、化疗、靶向治疗等手段的基础上。 现在既没有射线治疗机,又没有化学治疗药物,更没有分子基因检测手段与靶向药物。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连锅和柴火都没有。 “...” 金无算再次沉默,李昂是虞国乃至天下最好的医师,连太医署那群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御医们都对他心服口服,拿他的书籍当成金科玉律。 他说没有药石可医,那就真的是不治之症了。 “大概还能活多久?” “不乐观。” 李昂坦诚道:“现阶段的癌变组织已经扩散,我可以给你进行中等风险的手术,尝试切除掉一部分的肿瘤。 但你看过我写的文章,癌细胞是会扩散的。哪怕只是漏掉极小一部分,都会卷土重来。 切不干净,或者说,切干净了等于立刻死亡。 除了手术之外,还能使用一些药物来延缓病情。 最乐观的情况下,还能活三到五年, 最不乐观的情况下,不进行手术,大概只有三到六月的预期寿命。” “三到六月...” 金无算张了张嘴巴,刚想说些什么,又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一旁泪流满面的管家,连忙递来玉碗,让金无算将带有血丝的痰咳在里面。 李昂叹了口气,金无算一介平民出身,白手起家积攒下冠绝天下的财富,享受之奢靡不输于王公贵族,却依旧逃脱不了疾病。 金无算咳完了血痰,双眼通红,声音沙哑道:“这病,死前会很痛么?” “会。” 李昂点头道:“癌变可能随着血液、淋巴道到处转移,向周围扩散。转移到气管,会压迫食道,导致呼吸困难、吞咽困难。 转移到肾脏,会导致腰痛和肾功能不全。 转移到消化道,会导致食欲减退、肝区疼痛、黄疸。 转移到骨头,会导致局部疼痛。若压迫到关节,还会导致关节腔积液。 大脑,心脏,也都有癌变风险。 需要用到强烈的止痛药,才能缓解遍布全身的剧烈疼痛。” 金无算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考虑一下吧,是否要进行治疗。明天给我答复。” 李昂起身道:“如果要治疗的话,必须尽快安排手术,另外让你的人去搜集百年以上的红豆杉,我需要树皮来制药。 对了,关于你的病情,我会帮你保密。” 他婉拒了金无算准备起身送客的动作,带着李乐菱她们离开金府。 木门关上,房间重归寂静。 金无算坐在桌后,看着价值万贯的玉碗中,那漂浮在水上的血丝,突然问道:“老九,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金管事擦了擦脸上的涕泪,回答道:“回大郎,三十三年又四个月了。当年虞国南疆闹魔灾,妖魔异类冲出十万荒山,大肆破坏,屠了一个又一个村镇。也包括我家。 我当时才六岁,被我爹娘塞在尸体堆下面,差点窒息而死,是大郎你路过,听到哭声,把我从尸堆下面拽了出来。” “是啊。” 金无算喃喃道:“那场魔灾,现在想起,还是忍不住全身发抖。 两天之内,就有六、七万人死于妖魔之口。还死了两名镇抚司副指挥使与六名学宫博士。 如果不是鹿青崖和鉴泉僧出面,力挽狂澜,诱开了魔灾,没让妖魔攻破昆州城。 死的人还要多得多。” “大郎...” 金管家有些担忧地看着金无算。 他知道金无算一直感激于鹿青崖与鉴泉僧当年的救命之恩,这些年来积极地捐钱捐物,给鹿篱书院建了好几座楼,给天台山建了好多座庙。 但现在鉴泉已经被定性为邪魔外道,所有人避之不及,平时说话也格外注意。 “我都是快死的人了,还用得着在意祸从口出?” 金无算挥了挥手掌,喘了一阵粗气后,沙哑道:“先帮我准备马车吧。我要进宫一趟,向陛下皇后说明情况。 然后你去召集琉光钱庄和其他商号的所有管事,约定晚上见面。我有事要吩咐。” 去皇宫是因为他为李虞宗室敛财多年,有许多输送利益的渠道只有他一个人全盘掌握,必须在死前向帝后交代清楚,推荐后续的继任者。 至于召集商号管事,更多的是交代后世——他老来得子,年纪最大的儿女才十岁。不指望儿女能在他死前接管全部生意,只求能给他们剩下点家财。不至于被人吃干抹净。 管家出去准备马车,两名护卫也在金无算的命令下,离开了房间。 屋里只剩他一人,这位虞国首富,缓缓将手伸入怀中,拿出了一块跑光了所有水汽、已经石化了的玉佩。 闭上眼睛,童年记忆如潮水般涌上脑海。 慈祥的爷爷奶奶,严肃的父亲,温和的母亲,总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妹妹,扎着羊角辫的青梅竹马... 三十年太长太长,那些最亲近的人的面孔,在记忆中都已模湖不清。 有些债,终究是要还的。 金无算睁开双眼,默默收起玉佩,站了起来。 他准备在死前杀一个人。 一个,烛霄修士。 第四百四十章 长生 四人出了大门,登上马车,伴随轮毂转动,车辆缓缓驶向前方 柴柴望着窗外倒退远去的豪华宅邸,由衷感慨道:“世事无常啊。” “嗯。” 李乐菱点了点头,“金掌柜贫民出身,十几岁时就在码头扛过大米,街头摆过小摊,白手起家,在得到我阿耶阿娘赏识之前,就积攒下了偌大财富。 人们常说,要是他有一丁点灵脉天赋,凭借这份意志、毅力、福缘,都能成为大修行者。 没想到,竟然会突然罹患绝症。” 说罢,她想了想,犹豫道:“对了,癌症,真的是概率问题么?” “嗯。” 李昂点头道:“癌本质上是正常的细胞变异成坏的细胞,坏细胞失控分裂,不断增殖,影响到器官运转,最终导致人的衰亡。 人体细胞如恒河沙数,每天都在经历复制分裂,总会发生细胞变异。 哪怕九成九的坏细胞在一开始就被发现并消灭,只要有一丁点坏细胞逃脱,都有可能演变成癌症。 类似于‘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假设一个人不在矿坑之类充满粉尘的地方工作,从不过度熬夜、酗酒,从不吃过量的腌制食物,从不在太阳底下剧烈暴晒,终其一生,他还是有可能患癌。 前段时间我走访过长安城中各年龄段的病患, 四十岁时,累积患癌率大概百分之二三。 五十五岁时,累积患癌率大概百分之六。 七十四岁时,累积患癌率便有百分之二十一。 而到了八十五岁时,累积患癌率则为百分之三十六。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死于其他原因,那么普通人终其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概率,罹患癌症。” 三分之一的概率,无论如何也谈不上乐观。 李乐菱问道:“那...有办法根治么?” “什么是根治?” 李昂反问道:“人每天也在不断产生癌细胞,只是这些癌细胞被人体自己消灭了而已。 另外,即便是形状最规整的肿瘤,动用念线手术法切除掉, 也难保不会有癌细胞逃脱,并潜伏起来。等待三年、五年、十年后卷土重来。 永远没有根治的说法。 更严谨的说法是,降低复发的可能。 越早发现,越早切除,越早治愈。” 说到治愈二字,李昂停顿了一下。 癌症治愈方法有手术、放射治疗、化学药物治疗、靶向治疗、免疫治疗等。通常会联合使用。 但现阶段,他能想到的靠谱药物,只有紫杉醇这一种。 紫杉醇是从红豆杉树皮中分离提纯的天然抗癌药物,对人体有比较严重的过敏反应。 可以制备成过敏反应相对较轻、效果也更好的紫杉醇白蛋白纳米粒——先将紫杉醇原料溶于有机溶液中,得到油相; 称取牛血清白蛋白溶于水,搅拌加热,得到白蛋白水溶液,调节ph值,加入有机溶液得到水相。 在高速剪切作用下,将油相逐滴加入水相,制成水包油型乳剂,再将其转移到高压微射流纳米分散仪进行高压均质,再通过旋转蒸发出去有机溶剂,最终得到紫杉醇白蛋白纳米粒的水溶液。 整个过程繁琐复杂,对仪器的精度要求远远超过李昂之前制备过的所有药物,他对能否成功不报太大信心, 就算成功了,癌症的治愈,也仍是个概率问题... 李昂不禁回想起许久之前,由鸦九转述的、来自君迁子的话语。 如果放开使用异化物的话,人世间的许多问题便不再是问题。 东君楼中存放着学宫数百年来收集到的异化物,如果李昂有足够的权限,去查阅每一样异类的资料,研究每一种异类的用途, 他完全可以利用脑海中的异界知识,做许多事情。 比如遍布虞国的信息网络、足以养活天下所有人的现代农业、十万吨载重量级别的货船... 甚至在有生之年,就实现自己让每一个虞国百姓吃饱穿暖、社会公平公正、人民安居乐业的愿望... “金掌柜那么有钱,还是免不了生老病死。就算是大修行者,也极少有人能活过一百二十岁。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别忘心里搁。” 柴柴认真道:“反正都出门了,要不晚饭去红楼吃吧?” “这就是你今天的感悟?” 李昂翻了个白眼,一说吃饭柴柴的脑袋就变得灵光起来——李乐菱也在车上,如果去红楼,可以不用排队,直接去包厢。 把这份精明劲用在学习或者修行上面多好。 话虽如此,李昂还是把头探出车窗,跟车夫打了声招呼,让马车驶向城东的红楼方向。 “好耶!” 柴柴开心地拍了下手掌,从怀里拿出一卷用油纸包好的片状山楂糖,捡了两片丢进嘴里——山楂能够帮助消化,避免等下吃饭吃撑。 她边吃糖边哼歌,心情愉悦,双脚前后晃荡,驱散了车厢里的沉闷压抑, 李昂、李乐菱、欧阳式看着柴柴,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话不错。 李昂靠着窗沿,手掌托着下巴,透过偶尔飘起的窗帘,看向窗外街景。心底有些自嘲意味地笑了笑。 有时候还真希望脑海中没有那么多浩如烟海的记忆。 正是因为这些资料,李昂才觉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觉得自己的“穿越”、“觉醒”背后,存在着无可推卸的使命感。明明才十几岁的年龄,心态上却更像是垂垂老矣的几十岁。 等等。 李昂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耳畔回荡着柴柴的话语。 就算是大修行者,也极少有人能活过一百二十岁... 大修行者,寿命... 李昂收回压在窗沿的手臂,飞快思索起来。 仔细想想,确实很奇怪。像隋奕师姐那样的巡云境高阶修士,能一天之内奔袭千里,一剑劈碎一座楼阁, 而鉴泉、鹿青崖、学宫司业、太皞山枢机那样的烛霄修士,能够直接改变天象、地形, 如果有足够时间,甚至可以摧毁一座中型城市。 这样的大修行者,和普通人本质上已经算是两种生物了, 在其之上,甚至还有学宫山长、太皞山枢机级别的存在。 大修行者将万千伟力集中于一身,但古往今来,悠悠历史长河中,却没有一人能突破寿命极限,突破天人五衰。 所谓的长生丹、不老药、龟息功法,乃至魔修的吞噬气血,都不能使人获得长生,连活过一百四十岁的人都没有。 不得不说,真的很奇怪。 第四百四十一章 诡楼 天人五衰究竟是什么? 在学宫现有典籍的描述中,大修行者走到寿命尽头时,会身躯衰弱,体生臭秽,厌倦不耐,同时气海衰竭,灵脉枯萎,磅礴灵气从体内逸散而出,引发日月同辉、海市蜃楼、青莲降世等天地异象。 最终坐化后,灵气散于天地之间,这也被称为“大还”。 “按理来说,修行者的修为越是高深,对身体的掌控力也就越强。武道宗师能精准感知并控制身躯的每一束肌肉,念师能‘看见’自己身体器官的运转情况,连我也可以借助墨丝,进行细胞层面的调整。 古往今来的临渊境修行者,已经是神佛一般的存在,连他们也都没有办法克服天人五衰。 前隋历代皇帝拥有一整个帝国的资源,以他们对永生的狂热程度,绝对会在暗中做出寻求异化物帮助的举措。 但他们也同样求不得长生。” 李昂默默想道,“生物体特别是哺乳动物的衰老,有九种特征。分别是基因组失稳、端粒损耗、表观遗传学改变、蛋白质稳态丧失、营养素感应失调、线粒体功能障碍、细胞衰老、干细胞耗竭、胞间通讯改变。 这九种即是衰老的特征,也是原因,就像鸡和蛋、蛋和鸡。 它们同时发生且相互关联,组成一张精妙紧密的网络。解决其中的一项或者几项,也许就能实现历代帝王、方士追求了无数年的终极目标——永生。” 以表观遗传学为例,其是遗传学的分支学科,研究基于非基因序列改变所致基因表达水平变化。 简单来讲,就是后天的环境因素(饮食、温度、抽烟等),改变生物的基因表达。让某些特定的基因沉默或者苏醒。 比如,多数雌蜂在幼虫时期,仅有最初几天能够食用蜂王浆,随后便改为食用普通蜂蜜,因此生育能力发育不完全,只能成为工蜂。 而如果雌蜂能够持续食用具有特定活性蛋白成分的蜂王浆,就能继续发育,变为与普通工蜂有着巨大生理差异的蜂后。 也就是说,理论上确实可能存在吃了之后,就会改变基因表达方式的“不老药”。 同样,对包括哺乳动物在内的诸多生物,节食、减少热量摄入也能延长寿命——饥饿会触发、诱导特定基因的表达,使其激活,促进受损细胞的修复,进而延缓衰老。 这一规律,从线虫,到小鼠,到猴子,再到人类,全都通用。 和前隋时期某些宗门发明的“辟谷长寿术”不谋而合。 “千般法术,无穷大道,只问一句,可得长生否?” 李昂脑海中闪过这句话语,他微微一笑,听着柴柴心情愉悦地哼唱声,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繁华街景,心绪平和。 追求长生的道路太遥远崎区,连佛陀、昊天先知那样的人物也活不过百年,不如过好每一天,珍惜眼前人。 ———— 暑气消退,秋风渐起,李昂在学宫的第四学年开始了。 新的学期,课程又有不小的调整。 兵学课变成了可以选修的课程,非炼体道途的学生,不用再上体学课,多出来的时间被虞律、国史,以及一门新的异类学课程占据。 异类学和百兽学类似,但范围要比后者更大。 其课本上,记录了许多以往禁止查阅的异类资料、前人镇压封印这些异类的过程及心得体会, 有时候还会请镇抚司的老卒、监学部的前辈,来给学生讲课,讲述他们富有传奇色彩的离奇经历。 比如有位蒙着面的监学部前辈,他曾接到任务,和同伴追杀一名魔修。 同伴受伤,留在原地,他继续追逐,在河西道某地将魔修成功斩杀,但自己也受伤严重,被山洪冲到一处与世隔绝的闭塞村庄。 该村庄的所有村民,信仰一尊蘑孤邪神,会定期从外界掳来商旅、行人、乞丐,作为祭品献给蘑孤神,以获得神明赐予的极乐药粉。 (其实就是强力的致幻药剂,泡在水中服下,能看见光怪陆离的奇妙景象,体会到生理上的快乐) 监学部前辈的嵴椎受损,全身暂时瘫痪,周身灵气受制,用不了任何术法。 眼看祭祀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和他被一同关押在房间里的其他两人,都被处刑杀死, 这位前辈便躺在墙角,用言语蛊惑了看守他的村民,通过村民在村中散布谣言,谎称村长一家打算独占蘑孤神的恩赐, 成功挑拨离间,激起了村中几个家族间的矛盾,在祭祀那天火拼砍杀。 他也趁乱让看守他的村民,把他背离了村落,待到养好伤势,再带人过去剿灭了所谓的蘑孤神,村民该抓的抓,该关得关。 还有一位镇抚司的前辈,他和同伴在抓捕凶犯过程中,意外闯入一座圆形诡楼之中。 楼里有着三十几名住户,他们声称诡楼拥有意识,会定期从外界拽走被选中的人。 楼内游荡着狰狞可怖的恶灵,每个恶灵都有独特的行动规则,违反规则就会引来恶灵的屠杀。 (比如看到穿红色鞋子的恶灵时必须闭上眼睛,晚上睡觉时,听见门外传来狗叫,必须躲进床底,并在一刻钟之内睡着) 这些规则相互违背,某些恶灵甚至会伪装成其他恶灵,来诱杀楼里的住户。 被杀死的住户,则会成为新的恶灵。进一步增加生存难度。 按照房间里遗留的前人笔记,当恶灵杀光所有住户时,就会开启新一轮的循环。 诡楼最少存在了三、四百年,期间也吸收过许多修士,但是没有一人逃出升天,甚至连消息都无法传递出去。 那名前辈的同伴,只是个没有修行天赋的普通衙役, 他在目睹住户一个个被恶灵杀死后,知道循环即将重新开启,于是决定奋起反击,通过诱导恶灵违反规则,来让恶灵杀死恶灵,借此延缓诡楼的循环。 最后,他杀身成仁,自愿被恶灵所杀,成为新的鬼魂,利用鬼魂的能力,将剩余还活着的住户送出了诡楼。 事后镇抚司与学宫联手去当地调查,也没能找到诡楼踪迹,只好在原本地址,给那位小衙役竖了一块墓碑。 第四百四十二章 异兽 镇抚司士卒入职前五年的伤亡率,接近百分之三十。如果没有那些军士的默默付出,因异类引起的人间悲剧,只会更多。 当然,异类学课程的氛围也不是一直压抑严肃,偶尔也会讲些充满欢乐气息的故事。 比如一村民在冬天走山路回家,看到一直快冻僵的狐狸,动了恻隐之心将它带回家,放在火炉边烘暖。次日狐狸悄然离开,村民也没放在心上。 数月后,村民发现每当他早上起来时,锅里都有热粥,每当他干完农活回家时,房间里被人打扫过,脏衣服也被洗好晾干,原本乱糟糟的家被收拾得井然有序。 他立刻就想到了田螺姑娘、狐仙报恩之类的民间传说,顿时激动万分,晚上装睡,准备白天蹲对方一个正着,说不定就能发展出爱情乃至因缘。 可惜下地干活太累,他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迟迟没等见到报恩的狐仙。 终于有天他能提前干完农活,回家早早睡下,次日太阳都还没升起就醒了,躺在床上装睡。 当听到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动静时,立刻一掀被子,从床上跳起, 直奔厨房,一把搂住灶台前的身影,大诉衷肠。 那身影转过身来,双方齐齐愣住,原来狐仙竟然是个浓眉大眼的男子。 村民无比受伤,松开对方,感觉受到了欺骗,狐仙也猛翻白眼,解释他屡次三番相亲失败,被父母从家里赶出来,又偷喝了猴儿酒,所以醉倒在路边差点冻死。 被村民救了之久就想着报恩,所以这段时间才会帮忙做家务。 故事的结尾嘛...娶不到妻子的村民,和无家可归的狐仙,干脆当起了室友。 狐仙素有涵养,会教授一些鉴定古玩字画的知识,久而久之村民也成了鉴宝师,积攒家财,住进大房子,娶到妻子,幸福安康地度过了一生。 晚年时,还经常和上门拜访的、依旧年轻的狐仙老友,下棋饮茶。 这则故事,是在村民去世很久之后,才在当地流传开来,并被镇抚司所知的。 听上去很美好,但在镇抚司看来,简直难以接受——拥有人类智慧的妖魔,极度危险,需要立刻镇压, 而拥有人类智慧,同时还能在外形上变成人类的妖魔,更是无法容忍的存在, 故事中的村民应该第一时间上报,当地的镇抚司上门第一时间将狐仙关押起来,严刑拷打,逼问其他妖魔的位置, 然后再送村民一面锦旗和五十贯的奖励。 对此,李昂只能表示“非常好故事关于教育意义,英雄联盟,爱来自虞国。” 异类学课程丰富有趣,原本的百兽学也有许多变化。 除了照常上课之外,学生们还能去学宫后山的牧场(禁止三年级以下学生进入),近距离观察各种各样被圈养起来的异兽。 并非所有异兽都对人类有害,其中有些物种能够被人所利用。 让马类妖兽与普通战马杂交,培育出能够搭载重装骑手的战马; 让牛类妖兽与普通牛杂交,培育出能快速发育长肉的肉牛; 只是,由于太皞山的存在,这种新物种的培育必须慎之又慎,有时候得经过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长期观察,确定妖魔血统不会造成深远的负面影响—— 万一人食用了带有妖魔血统的牛肉,几代人后血脉污染,大家变成牛头人,那就搞笑了。 总之,一些同学对异兽畜牧业产生了浓厚兴趣(李昂怀疑他们想玩牧场物语), 更多的同学,则喜欢那些威猛雄壮、攻击性极强的妖兽。 比如深山鬼锹甲,这是种大型甲虫,翼展比人手臂还宽,全身泛着金属光泽,身躯前段的上腭能猛地闭合,夹碎钢铁和夹碎豆腐一样轻松。而且还是群居生物,会成百上千出没。 鹫马,有点类似异界记忆中的十九 八面蚣,体长十五米的巨型蜈蚣,背部甲壳宛如扭曲人脸,尾部还长有蝎子般的毒刺,扎进人体内,就算是先天武者也只有饮恨当场的份。 除此之外,还有连甲熊(体长五米,背部覆盖坚固鳞甲,肋下有第二组手臂,随着年龄增长利爪会不断延展伸长), 嚎叫鸟(能记忆听到过的所有声音,以吓退潜在天地) 每种异兽,都有着独特、奇异的生活习性(某种程度上还很迷人), 只是因为千百年来,人类定居区域不断扩大,这些异兽都被赶到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或者禁地之中了,不为常人所知。 其中还有一种濒临灭绝的,名为犀山树的异类。 看上去和普通榕树无异,但只要触摸树干,同时心中想着一种饮料, 榕树垂落下来的气根中,就会滴落出所想的饮料。 牛奶羊奶,各种果汁、名茶、酒水,乃至冷热饮品。 李昂偷偷实验了一下,发现竟然连咖啡、可乐、气泡水、奶茶都能完美还原。 感动到差点落泪之余,李昂立刻以“你们知道的,我是专业医师,现在要利用犀山树开发一种新药”为理由, 跑到他在后山的临时居所里,拿了好些個瓶瓶罐罐,装了可乐,冰镇起来,准备带回家给柴柴尝尝。 嗯...柴柴现在已经在学宫上学了,都不用回家,等会儿直接带到她教室即可。 至于是百事可乐还是可口可乐... 其中必有一种是洁厕灵! “今天的作业,是选一种你们今天看到的、感兴趣的异类,回去查阅资料,写一篇文章,内容是‘假设你完全不知道这种异类的信息,在野外遭遇后,该如何试探、研究’。” 所有学生离开后山,回到教室,教授百兽学的张谅博士站在讲台上,朗声说道:“顺便,我可以再预告一下你们这个月的百兽学论文,主体是【龙】。” 此言一出,正在收拾书包的学生们都愣了一下。 杨域犹豫着举手问道:“博士,我们百兽学一年级的课本上,不是就说过,天下间并不存在龙这种异兽么?” 第四百三十三章 阅读 龙并不存在。这是写在异兽学课本上的内容。 尽管它是华夏文明之象征,从上古伏羲时期传承至今,但有史可考以来,从来没有过真龙的目击记录。 历代修士在各地发掘出来的、疑似龙的遗蜕, 如鳞片、鹿角、龙须、龙鬣等,都被证明是其他异兽的身体部位。 因此前隋时期的学宫,就做出判断,认为龙并不真实存在,而是远古时期,各氏族图腾相互兼并、融合的产物,随着时代发展渐渐变成帝王的符瑞。 当然,这只是学宫的看法,并不妨碍民间依旧崇拜着龙的图腾。 “学宫的主流观点,仍是龙并不存在。不过,在这个理念之下,也有着多种不同的解释。” 百兽学博士张谅微笑道:“有的博士从金石学的角度出发,认为龙在甲骨契文的书写方法,和【电】、【雷】很像,保留了闪电的弯曲形状,又将代表雷声的符号,放在弯曲线条的终端,代表龙的口部。龙口向下,表示雨从龙口中倾泻而下。 契文是距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当时的人们对于龙的认知肯定比我们更接近本源。 也许龙是一种栖息在云端之上的异兽,与雷电同源,没有实体,只在特殊情况下才能被人观测到。 因此才有契文的写法,后世才没有找到任何龙的遗蜕。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龙曾经存在过,殷商时期还曾与人共居,只是随着气候变化,中原不再适宜其居住,所以举族搬迁到无尽海之中。 证据则是殷商时期一些关于龙类迁徙的壁画——那上面的龙大多有着翅膀,形态千奇百怪,既有蛇形,也有老虎形状。 他们认为那才是龙的本貌。是因为龙族迁徙后,没有了可参照样本,所以后代的龙才趋于同一。 还有的学者认为龙虽然已经灭绝,但世间仍有许多带有龙类血统的异兽,比如虺、虬、螭、蛟、蟠、蜃等,以及血缘更远的鳄龟、恐鳌。” 张谅博士脸上浮现向往神色,他研究了大半辈子的异兽,如果能见一见真龙,少拿半年工资都愿意。 “总之,一篇论文,三千到五千字。月末之前上交。” 张谅交代了课后作业,施施然收拾好书本,走出教室,留下唉声叹气的学生们。 新学期课程的课业格外繁重,以前那种“上完一天课,闲来无事去城里逛逛街、吃吃甜点、买买东西,最后一天写完作业”的美好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要我说啊,” 厉纬收拾着课本,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世上真的有龙。” “你上次去平康坊,就被一条龙服务过是吧?” 杨域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吐槽道:“这笑话还是我之前跟你说的,你能不能别偷了,或者最起码给我点小费。” “读书人的事情能叫偷么?” 厉纬义正辞严道:“这叫领养代替购买。” 杨域翻白眼道:“那你顺便把我这个月的作业领养了吧。” “行啊,只要你敢。” 厉纬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牙齿,比了个“赞”的手势,自豪道:“只要我是个废物,就没人能利用我。” 哗啦。 李昂收拾着桌面上的课本文具,念学道途学生做起作业要比其他人方便许多——因为可以一心多用,利用念力控制纸笔,同时写好几份。 正当他收拾书包的时候,教室前方传来男生们的友善哄笑声, 窦驰、阿史德土门等人围着裴静,笑着拍他肩膀、轻锤他胸口,连声道着恭喜之类的话语。 李昂一挑眉梢,问杨域道:“他们怎么了?” “裴静有婚约了。” 何繁霜踏步走近,随意说道:“女方是清河崔氏小房的姑娘。” “哇哦...” 杨域、厉纬张大了嘴巴,雍宏忠忍不住多看了裴静几眼,李昂收拾书包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清河崔氏源出于姜姓,是齐太公姜尚姜子牙的后裔,有全套族谱的那种,一直延续至今从未断绝, 房支众多,其中北魏太子舍人崔夤(迎娶了北魏文成帝孙女)的后代,号为清河小房,在天下阀阅之中最为煊赫,出过十几任宰相。 而且因为一代代的对外联姻、招揽贤婿,他们家的子女不说才学如何,颜值就远高于平均线。 去年学宫学术交流的时候,李昂就远远见过清河崔氏派过来的年轻一代们,不得不说确实样貌惊艳。 “你们要是能抢在今年修到巡云境,崔氏小房是没机会了,但说不定有机会进一进崔氏大房的家门哦。” 邱枫看着几个男生戏谑道。 这是前隋时期的典故,隋末时,担任员外散骑侍郎的崔儦(高阳太守崔仲文之子,出自清河大房),门第高贵,才学无双,看轻世人,曾在家门口题字,禁止没读过五千卷书籍者进门。 那时候的书还是以卷轴形式为多,文字量较少,五千卷还不算特别夸张。 放在现在,五千本书的阅读量就要人命了。 ‘如果算上异界记忆里看过的《意林》、《读者》、《青年文摘》、《故事汇》还有《知音漫客》之类漫画期刊以及各类小说的话,大概、也许能达到五千本阅读量吧。’ 李昂漫不经心想道。 当初刚来长安的时候,如果没遇见杨域这位富二代,租到了低价住房的话,估计自己会去找长安报刊写作供稿、赚取稿酬的吧? 长安卖的最火的不是探讨理学、哲学的专业刊物,而是新闻报刊与市民小报。 后者的文章大多以扇情、感人、哲思为卖点,李昂刚好专业对口,写几篇什么《你见过学宫凌晨四点半的藏书阁吗?》 《年轻士子的怨气为何要往吐蕃王子身上撒?》 之类的文章,照样能赚得盆满钵满。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甩出脑海,回过神来却发现同伴们都在看他。 “怎么了?” 李昂一头雾水。 “咳咳,没什么,” 杨域尴尬道:“只是裴静修到巡云境了,提起这个话题怕你有点不开心。” “这有什么的,我又没那么小气。” 李昂哭笑不得,秋季开学以来,这一届的同学修为都有了提高,就他还卡在听雨高阶迟迟没有动静。 第四百四十四章 人格 修行受阻的主要原因在于墨丝,急也没用。 何繁霜看了李昂一眼,嘴角微微扬起,淡淡道:“需要我带你飞一次天么?” “那还是免了吧。” 李昂摇头苦笑,除了炼体之外,其他道途在达到巡云境后,都能以各自方式,自由驰骋于天际。 几乎所有修士,在晋升巡云后,第一件事情都是一飞冲天,赏云观月,或是找个山顶一跃而下,俯冲穿过茫茫云海,呼啸掠过郁郁葱葱的树冠。 这种自由飞行的感觉,是任何人造飞行器,如热气球、飞机等无法比拟的。 连性格淡泊如何繁霜,在开学前的几天里,也忍不住拉着李乐菱他们去学宫霞山上飞翔。 其实李昂现在也能利用念力和风符暂时飞起来,只是飞行姿态没那么好看,使用墨丝生成羽翼的话,倒是能飞得很快。 将课本放进书包,李昂走出教室,没有跟其他同伴去食堂吃饭,而是先去了趟学宫的刊物所。 刚走到苏冯博士的办公室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苦闷叹气声。 怎么了这是? 李昂疑惑不解,敲门问道:“苏冯博士在吗?” “在,请进。” 屋里传来苏冯有气无力的声音, 李昂推门走进,发现苏冯正躺在躺椅上,仰面朝天盯着天花板,神情萎靡。 “日升你来了啊。” 苏冯看到来者是李昂,朝躺椅后方努了努嘴,“茶和杯子在架子上,热水在水壶里,你自己泡下吧。” “苏博士你怎么了?” 李昂释放念力,取来茶叶,随手给自己和苏冯沏了两杯茶。 “别提了。” 苏冯坐直身子,捧着热茶,气呼呼地说道:“僧道辩经临时取消,给我气够戗。” 就为这事儿啊? 李昂哑然失笑,苏冯作为学宫的理学博士,是出了名的讨厌宗教人士,对太皞山都不怎么感冒。 每年他都会乔装打扮,参加长安城的僧道辩经,在台下拱火,让道长、方丈、祭司撕破脸皮争吵,最好能现场打起来 比如当着和尚的面砸烂佛像,对面气愤不已的和尚们,指出佛祖曾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佛祖自己都反对设立佛像,这帮僧众都是歪曲经典。 又比如辩经辩着辩着,突然上去给景教祭司一耳光,并声称景教先知曾言“有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送给他打。” 让景教祭司不要介怀。 苏冯对于这种缺德活动乐此不疲,如果能看见大师们互殴,第二天他走路都能飘起来。 今年刚出了邢州的乱子,现在但凡与鉴泉关联密切者,都会被镇抚司拉去审讯, 长安僧众惶惶不可终日,其他教派的人士也忐忑不安,生怕镇抚司将审讯范围扩大。 在这种情况下,僧道辨经自然不可能办得下去,苏冯也就陷入了失望萎靡。 李昂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从书包里拿出一份文章,放在苏冯桌上,“苏博士,这是我最近写的论文,你看看。” “哦?什么题材的?” 提起论文,苏冯可算打起了精神,快速翻阅了一下,眉梢不自觉挑起,“槟榔?” “嗯。” 李昂点了点头,“我看长安街头有不少摊贩、店铺,都有在售卖槟榔,就去调查了一番,发现长期食用,其对人体的危害不亚于毒物。” 食用槟榔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汉朝,在魏晋时期盛行,当时的达官显贵就将新鲜槟榔当做消食的零食。 问题在于,这东西属于致癌物,其所蕴含的槟榔碱会导致口腔黏膜纤维化,进而引发癌变。 “唔...” 苏冯简略看了一番,点头道,“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叫其他博士帮忙审稿,没什么问题的话过几天就能刊登出来。” 李昂现在是虞国医学权威中的权威,是自成一派的学阀,根本不用担心审稿时间太长的问题。 “嗯,多谢。” 李昂点了点头,经过这几年他不遗余力地科普宣传,民间总算养成了不喝生水,少吃或不吃蛇脍、鱼脍,冬春季勤戴口罩等习惯。可喜可贺。 “对了。” 苏冯想起了什么,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扁形木箱,“这是山长让我给你的。他说你总是莫名其妙陷进异变里,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防身。 另外也是对你救了邢州城几十万百姓的奖励。” “啊?” 李昂惊诧地接过木盒,正准备打开, 苏冯连忙抬手制止道:“别,这是山长送给你的,你还是回家自己打开看吧。少个人知道,就少一分风险。” “哦好。” 李昂收起木盒,放进书包,疑惑道:“山长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没听到过消息。” “昨天夜里回来的,今早又走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苏冯撇了撇嘴,“他老人家越来越神出鬼没了,啧,这么雷厉风行怎么不给我多批点经费。现在专利所都快吃不起龙虾... 咳咳,我是说灵气机和符板的研究经费又快烧光了。” ...您老骗经费骗得很娴熟嘛。 李昂眼角一抽,专利所作为学宫最赚钱的机构,内部有着区别于食堂的堂食,经常做山珍海味,一些在专利所兼职的学长经常来蹭吃蹭喝。 李昂倒是吃不太惯,宁愿去食堂。 他寒暄了几句,提上书包就准备告辞,走到门口时,苏冯突然问道:“日升,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你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变成了妖魔,你会怎么办?” 嗯? 李昂疑惑地回头看向苏冯,后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昨天晚上做了个荒诞不羁的梦,梦见妻子儿女被异变同化,所以才有此一问。” 最亲近信赖的人变成妖魔... 李昂思索片刻,回答道:“我会让其做一张有关于心理与记忆状态的试卷吧? 决定人的是人格而非其他。 如果心理与记忆没变,那么即使变成妖魔外表,也无关紧要。 如果心理与记忆彻底改变,那就再看看还有没有救。” “这样么...” 苏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有疑问。 待到李昂关门离去,走廊里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苏冯才表情复杂地长叹了口气。 他拉开抽屉,手掌迟疑着,从抽屉最深处拿出一个卷轴。 他将卷轴在桌上摊开,上面是一幅画。 画中描绘着一座磅礴浩大、无比广阔的地下城市。 第四百四十五章 辉光 整座城市位于地下岩洞内部, 岩洞顶部的穹顶隐隐发光,那是种特殊的菌类,能时刻散发荧光。 岩洞的整体结构,由许多根巨木来支撑。 巨木分出许多枝杈,每根枝杈上都建立着一座座紧凑而密集的楼阁。 从楼阁的比例来推测巨木的高度,竟然能得出每根巨木都有三百丈那么高的惊人结论。 枝杈与枝杈之间,用铁轨相连,无数灵气机车驰骋其间,运输着货物。 而在岩洞最下方,则是一条条蜿蜒宽阔的河流。 如果李昂还在这里的话,一定能辨认出,这些河流的流势,像极了遍布虞国地下的暗河。 “...” 苏冯深处指尖,抚过还未画完的卷轴,表情复杂暗澹。 ———— 下午的课程,李昂稍微有些心神摇曳。以至于上虞律课的时候,差点问出“给死刑犯执行绞刑之前需要给麻绳消毒么”的问题。 等上完一天课程回到家后,他立刻进了书房,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木盒。 “怎么有种抽奖的熟悉既视感...” 李昂碎碎念着,如苍蝇般搓着手掌,忐忑地打开了木盒。 木盒的底部垫着褐色麻布,麻布上方则静静放置着...一把弩? 弓弩整体约半臂长,弩臂、弩弓、弩机等部位均由金属打造,表面刻满流云纹,入手颇沉, 奇怪之处在于,缺少弓弦。 并且,握把部位有一块大约比铜板直径稍大一圈的圆形琉璃, 透过琉璃,能看见其下方内嵌着像是钟表内部一般的复杂机械结构。 翻看之际,李昂发现弩臂中间夹着一张纸条,展开一看,是一张物品说明。 【异类名称】:辉光弩 【异类编号】:异——贰——柒肆叄 【收容措施】:辉光弩需放置在带有除湿碳粉的木盒之中,木盒的侧面为玻璃材质,使得东君楼管理员可在七尺之外,观测到辉光弩的状况。 辉光弩的授予及使用,必须经过学宫山长,或是祭酒,或是两名及以上司业,或得到监学部签名许可。 在司业无法行使权力的紧急情况下,可顺延至监学部第二级别,但不可再向下顺延。 【描述】:辉光弩结构与前隋军队制式弓弩相似,材料为秘银、山铜熔铸成的合金,两侧弩臂可以向中间折叠。 该异化物在无人使用的状态下,处于休眠状态。 当被缺少灵脉天赋的普通人握持时,会自动汲取使用者的精气,使使用者表现出极度的疲惫、困倦、麻木等状态。严重者可能导致提前衰老,乃至暴亡。 而当被修士握持时,辉光弩将自动汲取修士气海中的灵气。最低份额约为使用一次听雨境的术法。因此该异化物的最低使用标准为听雨境。 若修士气海贵乏,辉光弩则会像面对普通人一样,汲取修士的精气 辉光弩没有安装弓弦,当其吸收够了精气、灵气时,两侧弩臂会同时延展出光线,构成弓弦。 光质弓弦最多可存在十息时间,超过十息则弓弦消散,且灵气不返还。 若使用者在光质弓弦存在期间,扣动弩机,则将弹射弓弦,朝弓弩指向方向,发射一枚无实体光质弹丸。 弹丸将在接触到物体后自动爆炸, 弹丸的速度与威力,与使用者朝弓弩倾注的灵力呈正比,对灵力的使用效率相当于巡云境的爆破符。 辉光弩的另一作用,则是发射符箓——将纸质符箓放入弩身中间的凹槽当中,如常启动弓弩,扣动弩机, 则不会射出光质弹丸,而是将纸质符箓直接湮灭, 并令弓弩指向方位的天地灵气,按照符箓纹路排列流转,实现符箓效果。 换言之,辉光弩能令符箓,直接作用于遥远距离。代价则是抽取更多的灵力。 此项能力具有缓冲时间,一刻钟时间内,最多发射十张符箓。无论符箓的等级威力。 此后每三分之一刻钟,此项功能便可重新使用一次。 具体可见握把部位的琉璃指示标志。 【备注】:大致可以确定,辉光弩为前隋时期,隐世宗门铜炉堡,受人所托,打造而成。 委托铜炉堡者,以及铜炉堡究竟使用何种方法打造辉光弩,现已不可知。 据推测,辉光弩的制造方法可能与一级妖类███有关。 仍需要进行进一步的调查。 【备注】:收容者,仇知白。 以上,就是辉光弩的所有说明。 “...” 李昂看着物品说明,咂了咂嘴巴。 辉光弩能发射出具有巡云境爆破符效果的光质弹丸,极大程度弥补了李昂现在远程攻击手段不足的问题。 如果之前在邢州,他手头上有这把弩的话,应对起影魔就不会那么费力,说不定还能更早地赶到邢州镇抚司所在地, 从影魔手里抢救出迟尺虫,省得何繁霜跑一趟。 当然,发射光质弹丸,只是辉光弩的功能之一。另一项功能对李昂的帮助更大。 “远程发射符箓,或者说,直接让符箓在指定位置生效。” 李昂喃喃道:“以往我发射符箓,都是将符箓贴在机巧弩的弩箭上,发射出去。 弩箭的速度相对较慢,而且容易受到狂风、剑气之类的影响。 而如果利用辉光弩,我能直接将听雨境的云雾符,火烈符之类,瞬间发射到千米之外,乃至更远。 而且,不一定是要我自己写的符。完全可以从师长那里购买。 比如巡云境的烧竭符,电光符,沙陷符等等。” 听雨境的符师,也能使用由巡云境符师写成的符箓, 因为辉光弩的特殊效果,能够自发启动符箓,李昂甚至都不需要为此付出更多的灵力。 无论怎么看,这把弓弩都完美贴合了他现在的要求。 “山长你太客气了。” 李昂笑呵呵地放下弓弩,搓了搓下巴。 这把辉光弩,显然是山长从东君楼中挑选出来的,备注中还故意划去了一部分信息,附和东君楼的惯例——只有权限足够者,才能看到完整信息。 “最早的收容者,竟然是上一任山长...” 上任山长仇知白已经去世好多年,由于他在世时,学宫默许了圣后的登基,现在李虞宗室重新掌权,导致他的历史地位有些尴尬。学宫也不会刻意去提。 第四百四十六章 河水 至于铜炉堡,那是个以制造特异装备而闻名的隐世宗门。其设计图纸哪怕放在现在也丝毫不过时——比如李昂现在使用的三棱枪。 铜炉堡对外“一视同仁”,不管是谁,只要出得起价钱,都能雇佣他们。就算暂时支付不起酬金,也能用珍惜金属、异类血液骨骼等代为支付。 当然,这不是说铜炉堡什么单子都接,他们只接自己觉得有意思、有挑战的锻造邀请。 例如一把伸缩自如、最长可延长至四十米的大刀; 一具能令穿戴者感受成倍痛苦的、满是尖刺的盔甲(配合越痛越强的魔功); 一件能令穿戴者看上去比原本样貌更加庄重威严的外衣; 诸如此类。 连前隋历代皇帝打造的天艟,背后也有铜炉堡的工匠。 由于本身的不可替代性,铜炉堡与大部分宗门都保持着良好关系,也没人会妄图劫掠、谋害他们——一旦这么做了,就意味着要和许多宗门敌对。 铜炉堡最后覆灭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们为了在战乱中敛财,同时向多方势力兜售武器,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以至于引来众怒,失去保护,突遭毁灭。 有人说他们是太过痴迷于异类相关的技术,整个宗门为了打造一件前所未有的奇物,而集体投入锻炉。至今没有定论。 “按照长安鬼市的定价,一件带有铭刻的、明确是铜炉堡制造、保存状态完好的兵刃,最少也要一万贯。 而如果兵刃本身有特殊能力,价格更是会直线飙升。几万甚至十几万贯。” 新装备到手终归还是要实验一下。 李昂默默想着,推开书柜,打开暗室,从掌心唤出墨丝,让墨丝分身带上辉光弩,潜入地底,一路远遁到长安城外,在城外开启传送,闪烁至城东鬼市的最深处。 这里四下无人,只有宽阔暗河在静静流淌, 墨丝分身举起辉光弩,丝线刚搭在弩机之上,一部分灵气便被自动抽离,倾注到弩身当中。 嗡—— 伴随着空气颤动的响声,弩臂两侧延伸出两道光线,在弩身中间交汇。 弓弦最中心陡然浮现一颗闪耀光球,照亮了万古无明的暗河。 几条眼睛尚未彻底退化的白化鱼类,本能地凑近过来,环绕墨丝分身游动。 ‘抽走了好多灵力啊,应该不至于让地下溶洞坍塌吧?’ 李昂思索着,操控墨丝分身抬起手臂,朝着暗河远端扣动了弩机。 休—— 只见弩机之上的光球瞬间消失,绵长暗河的上方,凭空浮现一条由光球造成的光带残影,将溶洞岩壁的坑坑洼洼,照得亮如白昼。 终于,光球接触水面,随后, 轰! 无数河水凭空蒸发,平整河面陡然塌陷下去,像被热刀切开的黄油一般一分为二。 溶洞中满是滚滚蒸汽,大量碎石砸落而下, 待到水面恢复时, 如龙吟般的沉闷响声,已经沿着岩洞向前后扩散。 因强光被吸引过来的几条无辜白鱼,受到炸鱼动静的惊吓,立刻仓惶逃窜游走。 ‘这威力还能叫手弩?跟火炮也没多大区别了吧?’ 李昂看着远方还在不断下落的碎石,惊愕地咂了咂嘴巴,操控墨丝分身松开弩机,将两侧弩臂重新折叠好。 虽然这里已经是长安鬼市的极深处, 但动静太大,可能会引来旁人窥探,还是先撤走为妙。 墨丝分身干净利落地带上辉光弩,钻入岩壁,消失不见。 而在遥远的暗河下游处,一道瘦削人影站在河畔边沿,望着传来滚滚闷响的昏暗远方,沉默不语。 哗啦。 他身旁的暗河中水声响动,一条潜藏在河底的、庞大到几乎占据了半个溶洞的蛇形异兽悄然浮出水面。 它的鳞片呈现出钢铁般的青黑色,整齐划一地逆向生长,每块鳞片都有两指厚。 随着巨蛇扭动身躯,鳞片相互摩擦,发出宛如刀剑碰撞的金属鸣响声。 暗河岸边堆积的石块,面对刮来的鳞片,如同沙堡般轻而易举地粉碎成末。 巨蛇昂起头颅,跟随人影,一同凝视昏暗无光的前方。 碎石砸落进河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由于地下溶洞的特殊构造,就算声音听起来无比清晰,无比贴近,也有可能是数里乃至更远距离外传来的。 现在去追逐声音,没有意义。 人影默默收回视线, 巨蛇也随之眨动眼睑,一双大如马车的澄黄眼球,散发着微弱光亮,隐约照亮了人影冷峻而英俊的脸庞。 “不用担心,那声音和我们没关系。” 瘦削人影,或者说虞国的九皇子,光王李善,伸手拍了拍巨蛇那湿漉漉的鳞片。 他身上还穿着学宫制服,表情丝毫没有白天面对学宫同学、属下官吏或者长安百姓的温和亲切, 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命的冷酷澹漠。 李善将手伸进怀中,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匕首。 匕首大约一掌长,由宝石般的红色结晶打磨而成,握柄处缠着一圈圈隐约发黑、散发着浓郁血腥气息的老旧兽皮。 二级异类,君子无归。 李善握着匕首,将刀尖轻轻压在左手掌心,随意一划,锋锐刀刃便割开皮肤,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他的脸色骤然一白,却还是强撑着攥紧左拳,约束着鲜血的喷溅方向。 脑袋比他整个人还高的巨蛇,在味到鲜血气息之后,立刻乖顺地伏低、贴近,张开血盆大口,承接住他那不断滴落的掌心血流。 淅淅沥沥滴下的鲜血涓流,与异兽的庞大体型对比鲜明。 但巨蛇却双目专注,一滴血液也不漏下。 甚至于开始吐着叉状蛇舌,缓缓闭合血盆大口,似乎准备咬住他的手臂。 李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他反持红色结晶匕首,用力地锤了下巨蛇的前额,发出沉闷响声,这才让蠢蠢欲动的巨蛇再次冷静下来。重归驯服。 “喝吧,喝吧。” 随着鲜血不断流逝,李善的脸色愈发苍白,他喃喃自语着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巨蛇的脖颈,眼眸中尽是温柔与期待。 第四百四十七章 独漉 “以后这种药,每次用两瓶,静脉滴注两刻钟。每隔二十一天,给药一次。” 金无算宅邸中,李昂将一盒白蛋白紫杉醇,交到了一位中年医师手里,嘱咐道:“这药具有毒性,可能会引发贫血、恶心、腹泻、乏力等等不良反应。 情况严重立刻找人通知我——如果我在长安的话。” 中年医师不断点头,拿出盒子里的用药说明,逐字逐句地仔细 李昂则转过身,看向躺椅上的金无算。 这位曾经的虞国首富,原本膀大腰圆,现在却像扎破的气球一般迅速瘦削下去,脸色苍白,发丝掉落,不得不戴上帽子,遮掩一二。 金无算勉强开口,声音沙哑道,“多谢李小医师了。” 李昂摆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 他花了很多精力才制取出来这么一盒白蛋白紫杉醇,但是否能治愈,或者说延缓病情,仍是个未知数。 “这黑白不分的贼老天。” 金无算身旁,一个怀抱着孩童的三十岁美貌妇人,抹了把眼泪,咬牙说道:“大郎他做了那么多好事,帮了那么多穷人,贼老天偏偏不长眼!” “算了。” 金无算摆了摆手,示意宠妾不要多嘴,“生死有命,我这半辈子也享尽了荣华富贵,怎么样都不算亏。” “大郎——” 美貌妇人将怀里的孩童递给一旁的侍女,自己轻轻趴在金无算肩上,哭哭啼啼道:“我就是难过得慌。 长安城里的有些闲人,听闻你得了病,一点也不念你的好,还在茶馆里议论。 也不想想,如果没有你在长安商会斡旋,从那些大商号的嘴里抠出钱来。 那些个工坊劳工,那些个卖粮卖水果的农户,能有今天的好日子么? 这些人也不想想,商业才是最大的慈善。” 噗。 听到这句过于熟悉而有槽点的话,李昂差点没绷住。 他轻咳几声,掩盖尴尬,拱手告辞。 刚走到客厅,金府的管家就追了上来,手中拿着一份用丝带系着的古旧卷轴。 “李小郎君留步!” 金管事叫住李昂,笑容讨好道:“劳烦您费心了,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还望您收下。” “这是什么?” 李昂接过卷轴,本想说医师不应该在医疗费外额外收礼,但他打开卷轴后,眼前立刻一亮。 卷轴中是一片诗文,笔迹飘逸洒脱,豪情纵横,宛如鲲鹏般直欲飞出纸张。 而在卷轴左侧,则印着许许多多的印章,显然经过多名藏家之手。 “李太白的《独漉篇》?” 李昂惊愕道。 “正是。” 金管事点头道:“前些年从民间收来的,经几位大家鉴定,确定是李太白的亲笔手书。” “这太贵重了。” 李昂凝视着卷轴上的豪气雄健行书,难以将目光挪开。 李太白的书法真迹,流传下来的并不多,像这种保存状况完好的卷轴更是稀少,往往是两京权贵、千年世家宝库最深处的珍藏。 哪怕到长安鬼市求购,也是有价无市。 “应该的,李小郎君您日理万机,愿意从百忙中抽出空闲,照看医治我家主人,我金府上下都感激涕零。请您一定收下这份礼物。” 金管事眼眶微红,金无算还活着的时候,金府确实是一艘稳如泰山的大船,但现在金无算身体日渐衰弱,府中也人心浮动, 夫人们算计着财产,佣人们算计着后路,外面还有虎视眈眈等着吃肉的豪商权贵,其中压力可想而知。 金管事抹了把眼泪,将泪水擦在斑白的鬓角。 “...这样吧,原本商量好的后续医疗费用我就不收了,等我回去后,再让人送足够数目的飞钱过来。补足这份卷轴的差额。” 李昂摆了摆手,不等金管事拒绝,便拿上卷轴,走出了金府。 街道上人来人往,阳光明媚, 李昂展开卷轴,仔细欣赏。 和之前他得到的时之砂,或者通灵纸不同,这份写有《独漉篇》的卷轴,确实就是一篇普普通通的诗文,没有灵气波动,也没有隐藏什么剑法奥义。 但李昂就是很喜欢,特别是其中几句。 “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梦泽,不顾鸱鸢。 为君一击,鹏抟九天。” 李昂翻来覆去看了数遍,终究还是悠悠一叹,卷起卷轴,放入怀中,迈步走远。 长安街头依旧繁华热闹,他随意走进一家酒楼,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茶水和几碟小菜。 眼下正值中午,酒楼里客人正多,三三两两坐着,谈论着闲事。 在外地人面前,长安百姓最喜欢闲聊朝廷大事,而且总是喜欢作出一副讳莫如深的高深莫测样子。 李昂前面一桌,有人在聊着虞国铁道的未来规划,声称“在下有个舅舅在光王手底下当差,专门测绘各地的地形地势,绘制铁路的路线图。他在纸上随手一划,沿线百姓就各个成了拆迁户,欢声笑语间搬进州府新盖的大宅邸之中。” 李昂左边一桌,有人在聊学宫秘闻,信誓旦旦说山长连玄霄在去年的七夕异变中受了不轻的伤势,到现在还在养伤,已经不在学宫出面、不理学宫事务很久了。 另一人则说,山长应该是在装病,借此引出潜藏在虞国的魔教。这是一盘需要徐徐图之的大棋。 这都哪听来的。 李昂有些哭笑不得,默默摇了摇头。普通百姓接触不到学宫内幕,自然会把一切事情想得复杂,好与他们印象中的学宫形象匹配。 有时候李昂自己也会成为市井百姓闲聊讨论的主体。 比如什么“李小郎君当年被学宫司业奚阳羽亲自判定过,灵脉天赋不合格,却依旧能破格入取。这其中的水很深很深。李小郎君姓李,李虞宗室也姓李。他甚至能违反虞律,将马车停进大明宫内苑。这其中蕴含着什么想必不用再多说。” 诸如此类有关李昂身世的传言还有很多,要不是李昂有着完整的童年记忆,他还真差点要怀疑人生。 第四百四十八章 聚集 闲聊之际,一个穿着长安报刊灰色制服的报童走进酒楼,一边喊着“号外”,一边将一叠报纸递给酒楼小厮。 长安各家报纸分一天一刊、一天两刊、一月五刊等等类型,每当有重大时间发生时,为了迅速而及时地传播消息,会临时编印,也就是号外。常常只有一页或两页。 一听到有号外,酒楼中所有人都知道有大事发声,也顾不上吃饭了,每张桌子、每层楼包厢里都有人走过来,掏出铜板买下号外。 李昂也买了份,刚刚看到标题,就愕然睁大了眼睛,“周皇禅让了?!” 号外上明明白白写着,就在今天,周国皇帝内禅给了亲弟弟,自为元天皇帝。 “怎么会这么突然?” 有人震惊错愕道:“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的么?” “两三年前就说他生病了,治好后又断断续续身体不适,早朝都由周国皇后、太子出面,亲王辅政。最近才说身体好转,已经能处理朝政,亲王也交还了辅政大权。” 另一人迟疑道:“怎么又会突然内禅?” 自古内禅,都是禅让给儿子、养子居多, 为数不多的例外,就是虞国的睿宗,将皇位禅让给他母亲武后。 内禅给弟弟... 往往发生在突厥那边。 “报纸上还说,太皞山的审判枢机、圣礼神官,亲自主持了禅让仪轨。这分明是早有预谋啊!” 有人压低声音说道:“难不成又是神龙旧事?” 虞国神龙年间,圣后病众,政权动荡,最终导致神龙政变,李虞宗室以兵谏逼迫圣后退位。 而事后,协助了政变的五位功臣,先被李虞先皇封为郡王,然后再因各种原因,被谮毁贬官,失去权柄,或忧愤病死,或被使者杀害,无一生还。 几十年过去,这桩事情依旧敏感,酒楼中没人接茬。 但所有人都目光闪烁,思索着周皇禅让的影响。 有可能是周皇病情康复,准备收回权柄,遭到亲王的反抗乃至兵谏,太皞山顺水推舟,在其中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 也有可能,这场突如其来的内禅,本身就是太皞山一手策划的——周国对昊天的信仰要比虞国虔诚,但远不如西荆那样全民虔信。 皇帝,依旧是国家的权威,而非太皞山的附属。 也许这次,太皞山想要修正这一点。 有人犹豫道:“如果周国也全面倒向太皞山,那岂不是...” 他没有把话说全,但酒楼大厅中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虞国将陷入包围之中。 正值中午,酒楼里却安静得过分,连碗筷磕碰的声音都没有。 过了片刻,众人才回过神来,顾不上坐下吃饭,急匆匆付完账,离开了酒楼。 这些年来,虞国一直在往南周边境增兵,周国也一直对等增兵,双方枕戈待旦, 无论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还是民间的兵卒、百姓,都觉得短则几年,长则十年,两国迟早会有一战。 如今周皇禅让,或许就将成为两国命运的拐点。 李昂也在离开酒楼的众人之中,他回到金城坊宅邸,刚进门就看见手里拿着报纸、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柴柴。 “少爷,” 柴柴回过神,放下报纸小跑过来,接过李昂肩上背着的药箱,有些紧张道:“你看今天的号外了么?是不是要打仗了啊?要不要问下乐菱?” “号外看了,” 李昂点了点头,“周皇内禅这么大的事情,事先没有一点动静传出来,显然是突然发生,连潜伏在周国朝廷里的虞国密探都没能料到。 问乐菱也没用。 至于战争...短时间内应该不会。” 无论是虞国还是周国,眼下都没有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前者需要时间来铺设铁道,改善交通。 后者也需要时间扩增军队,训练士兵。 但如果周国背后得到了太皞山的全力支持,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太皞山一直想要将虞国改造成虔信昊天的国度, 上上代的审判枢机,甚至说出过“将学宫夷为平地”的话语。 三言两语哄好了忐忑不安的柴柴,李昂回到书房,眉头慢慢皱起。 街道上的喧闹脚步声,透过窗户传入书房。 预感到未来不平静的长安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去购买米粮盐油等生活物资。 李昂挂在腰侧的通讯铜片,也随之震颤起来。 学宫传唤。 ———— 周国皇城,郊外,观景楼。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 名为飞廉的少年,摇头晃脑地撑着扶手,登上高楼,身旁跟着肤色黝黑的阎浮。 二人举止怪异,但高楼上正在喝茶观景的人群们,却对二人视若无睹。 原因在于,坐在观景楼最高处的君迁子,以及他身旁用千机傀儡术,控制住楼中众人的鸦九。 哗啦—— 飞廉随手拖来两张椅子,一张丢到阎浮脚下,自己则手掌一拧,将椅背旋向自己,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并从桌上餐盘里捡起一块米糕,丢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话说,你在这里慢悠悠喝茶,真的不怕被边雨伯他们发现么?” 边雨伯,也就是边辰沛的父亲,现任的太皞山审判枢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此时此刻,审判枢机边雨伯,正在与圣礼枢机一起,在周国皇城中,配合周国朝臣,处置着内禅后的诸多事宜。 两位烛霄境的枢机,加上他们的随员、侍从,是一股足以毁灭小国的力量。 再加上周国皇城中的多名烛霄、巡云境修士, 君迁子这样的通缉嫌犯,出现在皇城郊外,简直和作死无疑, 但他却表情淡然,慢悠悠地沏好茶水,给飞廉、阎浮,各倒了一杯,温和道:“一会儿还有人来。” 阎浮双手接过茶杯,飞廉则将茶水一饮而尽,随意道:“谁?” 踏踏踏。 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一道道身影登上高楼。 慈眉善目的猿叟, 嘴里咀嚼着生肉、表情冷漠的鬼锹, 皮肤、眉毛、头发苍白如雪的稚嫩少年雨世——他是失踪多时的司徒豸的弟子。 ... 昭冥众人,眼下聚集在了一起。 第四百四十九章 战争 飞廉挑起眉梢,他是收到君迁子邀请,加上自己正好在周国,所以才过来赴约,没想到还会有这么多人。 除了猿叟、鬼锹、雨世之外, 还有一个体型肥胖、穿着锦衣,一脸笑眯眯表情宛如退休富家翁的中年男子——商羊。 一个穿着华美红裙、戴着金簪玉镯,拿折扇遮住半张脸庞,眼角带笑的女子——朱娘子。 一个穿着厚重漆黑铠甲、戴着黑金双色面具,全身上下不露出半点皮肤的身影——冯河。 这三人飞廉都认识,唯一不认识的,是跟在他们后面出现的,一个穿着僧袍,左边脑袋凹陷下去、用黄金填补代替的僧侣。 “他就是释醒?” 飞廉上下打量着僧侣,诧异道。 “释醒二字,只是前尘旧梦。” 僧侣双掌合十,摇头缓缓道:“如今的贫僧,法号哈佛。” “哈佛哭佛,无所谓了。” 飞廉对僧侣的称呼缺少兴趣,他环顾了一圈, 君迁子、猿叟、鬼锹、商羊、朱娘子、冯河、释醒,再加上自己, 眼下聚集在观景楼上的,总共八名烛霄修士,这阵容简直豪华到了极点。 (鸦九仍是巡云高阶,而司徒豸的那个弟子雨世,才不过巡云初阶。) “嘿,整这么大阵仗,这是准备去杀谁?” 飞廉搓了搓手掌,兴致盎然道:“杀了新登基的周国皇帝, 还是杀了那两个枢机,栽赃嫁祸给虞国或者周国?” 八名烛霄,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就算周国皇宫也能硬闯。 “都不是。” 君迁子摇头道:“周皇登基,也在我的计划之中。” 飞廉诧异道:“你的计划?” “越是经历过病痛折磨、大病初愈者,越是珍惜活着的感觉,或者说,惧怕死亡。 君迁子微笑道:“周皇病了这么多年,心态早就有了变化,除了皇帝对权力的渴望,还多了一份对永生、长生的渴求。 他听闻有关鉴泉六道轮回术的传言,想到那其实也是种永生之法,明面上支持虞国与太皞山,封锁六道轮回术的消息, 私底下仍忍不住让密探去调查。想要自己独占六道轮回幻境,在幻觉中永掌权柄。 或者最起码,让周国自己的修士,创建新的幻境。” “这时候,只要将消息泄露给太皞山,自然就能引来昊天道门的激烈反应。” 鸦九接话道:“周国对太皞山是很顺服,但六道轮回幻境,相当于从昊天手中直接抢夺灵魂,哪怕是最世俗的昊天门人也不会允许。 何况对此感兴趣的,还是一国之君。 因此,太皞山必然动手,换个更符合他们心意,更听话,更没底线的人来当这个皇帝。” 富家翁般的商羊搓了搓山羊胡,笑眯眯道:“一石二鸟?” “一石三鸟。” 鸦九淡淡道:“鉴泉已死,虞国又少了个烛霄修士。 这位周国皇叔坚信等虞国建好铁道后,两国国力会越拉越大,一直主张尽早对虞国用兵。 虞国收到周国巨变的消息后,也会感到紧张,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开战。 而这一切,只是源于一本由哈佛送出的《鹿野苑札记》而已。” 凭借一本书籍,便搅动风雨,挑动局势。听起来确实是君迁子的风格。 飞廉咂咂嘴巴,“所以,需要我们做什么?” “给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再添一把火。” 君迁子的手指指尖在桌面上轻点了一下,衣袖中便飞出九只纸鹤,飞到众人手中,自行摊开舒展。 每只纸鹤上都写着一些人名、地名, 或是虞国某位理学学士,荆国某位边镇将军,周国某个世家家主,钱庄庄主, 或是突厥某地的长生天圣碑,周国的港口、造船厂,虞国的灵气机车站台... “在学宫兵学课二年级的书籍中,已经清晰论述了修士与凡人军队的关系。” 君迁子微笑道:“武道宗师将身躯锻炼到极致,气血悠长,皮肤骨肉坚逾钢铁,刀枪不入。 穿上盔甲后,更是能单枪匹马,穿凿军阵,如虎入羊群,轻松写意。 一名烛霄术师,随手一招便能唤来飓风,施展术法更是可以改变战场地形,用泥沼、风雪,埋葬万人大军。 大修行者与凡人军队的力量差距悬殊,但凡人军队,也能配合一些特殊的符箓、异化物,对修士造成威胁,乃至杀死。 而高阶修士的诞生,完全是概率事件,培养难度极大,任何一个国家都损失不起。 因此对修士最正确、最高效的用法,其实是让他们去刺杀敌国的重要人士,破坏城市的农田,污染水流,瘫痪交通要道,斩断朝廷与地方的所有联系。 令朝廷中的衮衮诸公,如同没了眼睛的盲人一般,政令出不了皇城。 武道宗师能日夜奔袭千里,一天时间可以横穿三四个州府,杀光州府中所有留守的官员。 或者袭击运粮队伍,焚烧掉大军所需的粮草。 而如果是专精刺杀的宗师,比如冯河,更是可以完全隐匿气息,潜入皇城,轻易刺杀将军、宰相级别的人物,事后还能全身而退。 缺少了指挥、调度、后勤,帝国之间的战争便无从谈起。 但,这种做法,只能在一方有高阶修士,一方无高阶修士的时候可以奏效。 若双方修士数量相当、质量接近, 那就会演变成双向暗杀,对等报复。直到一方派出去的杀手彻底死绝,才会终止。 大人物总是惜命的,没有那个宰相、亲王愿意看到某天一觉醒来,自己妻子儿女的首级被整齐地摆在床头,死不瞑目。 因此几个大国,只会用这种方法去欺辱小国,不会主动开启相互刺杀的按钮。 除非,有第三方力量的介入。” 君迁子指了指自己,微笑道:“就像一辆载满货物、停在山巅的沉重车辆, 我们只需要朝车尾踹上一脚,名为全面战争的车辆,便会不受控制地向山下冲去。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坠入万丈深渊。 整个过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第四百五十章 燃烧 隋奕竭力调整着气息,说道:“只不过是借了湛泉的光而已。” “不必妄自菲薄,” 鉴泉摇头道:“再过五年,不,再过三年,你的名字都能刻在剑阁之上。” 在地势险峻、充满昊天罡风、凡人难以抵达的剑阁峭壁, 屹立着一块陨星石,其与山体连在一起,万分坚固,只有烛霄修士才能在上面刻下痕迹。 登剑阁、留姓名,也是独属于烛霄的壮举与浪漫 “只不过,” 鉴泉顿了一下,“不是现在...” 最后一个字还在风中飘荡之际,鉴泉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了原地。 隋奕陡然惊觉,凭着冥冥中的本能,将荧惑剑横在身前。 老僧瞬息而至,右手结成拈花佛印,结着污浊血痂的指尖轻轻弹在了荧惑剑身上。 铛!!! 隋奕只觉巨力沿着剑身传递而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院墙石砖的废墟之中。 激起漫天尘土。 坚韧至极的荧惑剑,也如波浪般起伏弯曲,传递力量,撕裂手掌虎口。 刺骨疼痛再次来袭,隋奕却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她身化剑光,从原地竭力闪离, 下一瞬,鉴泉的拈花佛印,便重重砸在她刚才所在的石砖当中。 佛光一荡,石砖被碾为齑粉,下方土壤也像是被巨兽脚掌倾轧过一般,硬生生凹陷下去一层。 禅宗修行和学宫主流略有差异,没有剑与符这两种道途,多了佛音与佛印。 鉴泉成名多年,各家经典融会贯通,早已不拘泥于一招一式。举手抬足间便有万钧威能。 而且,这还是在他必须分出七成的心神与灵力,通过影魔吟唱佛音、诱导八十万邢州城百姓的情况下。 真要生死对垒,学宫的四位司业,或者太皞山的三位枢机,在单对单的情况下都未必能赢。 砰! 稍一分神,鉴泉便再次追上, 枯瘦拳头轰击燃烧着荧惑剑气的剑刃,令剑刃向后弹飞,砍在隋奕自己的肩膀上。 沙! 隋奕的脊背,撞飞了还艰难屹立在原地的监牢大门, 余势不减,整个人在城中心大道上暴退十余丈, 双脚鞋尖于地面拖出两道绵长轨迹, 锋锐的荧惑剑更是深深嵌进左侧肩膀之中。 鲜血从肩部伤口中溢流而出,沿着剑身滚滚滴落,又被炽热剑气一灼,散发出怪异的烧焦气味。 而鉴泉,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结印、出拳的姿势。 他的拳头上只留下一道轻微的白色痕迹,随手一擦,便彻底看不出来。 “你的荧惑剑,是你自创的吧?很有想法。” 鉴泉重新站直,平静道:“以燃烧自我,换取超越寻常功法的力量, 先燃烧灵力,再燃烧灵脉,最后燃烧气海。 为了‘救’这些你素昧平生之人,值得么?” 燃烧灵脉,或者说将灵脉输出效率推出极限,将导致危险后果。 轻则灵脉受损,境界跌落, 重则灵脉崩溃,再无取得寸进可能。 而燃烧气海,则更加严重。 气海是身心交融之所在, 气海一旦崩塌,整个人都会废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精神萎靡,意志衰退,比重病缠身多年的绝望病患还要颓唐。 全力催发之下的荧惑剑,便是游走在失控边缘的产物。 被点破了隐秘, 隋奕的表情反而变得无悲无喜起来。 她用力将长剑从肩膀上拔下来,手掌在肩膀伤口上重重一按,释放出的炽烈热意便将伤口活活烫平,止住血流之势。 “没有值不值的说法。” 隋奕一抖长剑,将剑锋上的干涸血污一并甩掉,眼角余光瞥见后方街道上那些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的邢州百姓。 她看着那些或年老、或年幼、或衣着得体、或服饰简陋的男男女女们,沉声道:“学宫弟子眼中,只有做不做。” “值得敬佩,但是,愚蠢。” 鉴泉平静道:“你还能挡几次佛印?气海一旦燃烧殆尽,修士的心神魂魄都会一同崩溃。 沦为痴傻愚人。” “我明白。” 隋奕沉默了一下,突然展颜一笑,“所以,我不会再逃了。” 她那落在腰间的漆黑长发,渐渐蜷曲,像是遭遇静电一般,噼啪作响。 “嗯?” 老僧眯起眼睛,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鉴泉,或者说曾经是鉴泉的存在,此时此刻需要将大部分精力用于操控影魔,吟诵全城佛音, 对待隋奕,只调用了一部分境界而已。 但现在,双方在境界上的差距,正在迅速缩小。 不能再等了。 鉴泉原本想让隋奕空耗灵力,支撑不住自行败退,或者活活耗死,免得他将更多灵力调用过来,影响到计划实施。 毕竟他的目的是完成六道轮回,而非杀人。 “过了这么多年,学宫的天下行巡,还是一个脾气。” 话音未落,老僧瞬间闪至身前,轰出佛印。 哗! 隋奕的及腰长发熊熊燃烧,连同她的眼眸也闪耀起灼灼火光。 摇摇欲坠的气海,再度轰鸣,泵出海量灵气。 隋奕竭力斩出一剑,十字剑气后发而先至,抢在佛印成型之前,先一步击中鉴泉。 轰隆! 巨响声震耳欲聋,街道上方用于悬挂商家横幅的麻绳直接崩断, 鉴泉与隋奕齐齐倒飞出去,前者撞毁了木质的监牢哨塔, 后者撞平了十几座沿街摊铺。 离得最近的几十名邢洲城百姓,甚至被巨响震醒,双眼恢复清明。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怎么会在这?” “鉴泉大师?!” 不明状况的百姓们惊慌失措,特别是在注意到不远处那些镇抚司士卒的尸首之后,更是向后拥挤,试图逃离。 咚! 鉴泉随手击碎了一块压在头顶的坚韧梁木,从哨塔废墟中踏步走出。 隋奕也从倒塌摊铺中爬起,长发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烈焰, 原本及腰的发丝长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率缩短着。 “气海不够燃烧,就押上了魂魄、寿元?” 鉴泉平静道:“你这么做,不禁此生再无望烛霄境,还会魂飞魄散。” 隋奕咧嘴一笑,眼眸闪耀得可怕,“阁下都赌上了自身性命、终生清誉与禅宗徒子徒孙的未来。晚辈疯狂一些,又有何不可?” 第四百五十一章 狩魔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有关于周国这场突兀内禅的流言仍在传播。 那位新的周国皇帝,在他的登记诏书中,除了颂扬祖宗、大赦天下、颁布惠民之策等官样文章之外,还写了一些特殊内容。 比如强调了周国此刻人民贫困,官吏扰民,土地兼并状况尤为严重,他的登基是皇兄指令,与亲王文武群臣及军民耆老,累表劝进的结果。 他将限制皇室、贵族的奢靡享乐,限制权贵对底层的搜刮,限制官员滥用权力,并且剥夺僧道特权,整治军队,改府兵制为募兵制,扩军,提升军备。 在整治军队过程中,会有太皞山的人在一旁指导。 诏书还严厉叱责了虞国。正是因为虞国不尊昊天,发展所谓理学,质疑、忤逆天理(如怀疑生物并非昊天创造,而是自然孕育演化), 才会招致世人道德败坏。 去年发生在长安的异变灾难,就是来自昊天的惩罚。 为此,虞国必须做出一系列的弥补,比如取消理学刊物,让太皞山的司祭入驻学宫,皇帝亲赴太皞山向昊天忏悔... 如若不然,周国将以武力捍卫昊天尊严。 诏书的发出,印证了李昂的猜想——这场内禅背后,果然有太皞山的影子。随着内禅到来的,必然是战争。 周国采用府兵制,也就是士兵属于当地军府,平时为民,耕地种田,在折冲将军领导下日常训练。自备弓矢衣粮等物资,不由国家供给。 发生战争时则转化为士兵,由朝廷另外派遣的将军领导,前往一地出征。 相当于训练与指挥士兵的将军不是同一人,这样能减小将领的个人权威,防范地方割据,同时还能节约人力,减少军费。 但府兵制也存在大量问题,由于士兵自带干粮弓矢,有钱人家的士兵,和贫苦家庭的士兵,装备差距极大。 有些地方长官,会故意克扣士兵们的待遇(比如购买最便宜劣质的被单),来节省成本,为自己敛财。 甚至敲诈勒索士兵,索要钱财。 又因为府兵战时为兵,平时为民, 有些地方上的权贵,会让军府的折冲将军,将士兵们的日常训练任务,改成“为贵族修造房屋”、“为贵族看家护院”。 将府兵当成私人仆役,呼来喝去,颐指气使。 权贵的欺压,待遇的恶化,会严重影响府兵的参军热情,导致各军府的人数总是存在亏空, 但凡有点门路的小康家庭,都会想办法逃脱兵役,或是花钱雇人代为参军。 这样的结果,便是府兵的战力急速下滑,变成了老弱病残的集中地。 这样的情况,早在百余年前就已经在虞国发生了一遍, 虞国的做法是严格禁止权贵将府兵当成仆役,不要求府兵自带粮食弓矢,而是给府兵按时发放军饷,提升府兵待遇,花了几十年功夫,才慢慢改善了府兵制在民间的形象。 周国现在取销了府兵制,改为全员募兵, 军事成本必然急速提升,但相应的,只招募那些身体强壮、意志饱满的青壮年,也会提升军力。 并且,在太皞山精英的支持下,钱财不是问题, 太皞山的审判院,也会凭借其残酷冷漠的行事风格,约束住周国中下层官员,让他们不敢在其中偷奸耍滑(比如以老弱病患者,滥充身体强壮者。欺压奴役军士,克扣军饷等等)。 李昂都能看出来的事情,虞国长安的衮衮诸公没理由看不出来。 周国的国土、人力、财富、文化等,是天下间仅次于虞国的第二大国。 两国在三百年间,爆发了大大小小几十次战争,虞国赢多输少,但每次都因为太皞山的存在,没能扩大战果,甚至消灭周国。 没有办法,昊天的信仰,几乎笼罩着已知世界的每个角落、每个国度。 北至极昼极夜轮回不休的冰原,南至气候炎热、悬于广阔海洋的爪哇,都有昊天的钟声、铃声。 数千年来,太皞山的司祭,在天下各地修造了无数庙宇,让亿万人信仰着昊天。 每一年,来自虔诚信徒们捐献的钱财,都会如涓涓细流汇集成河一般,流向太皞山,而这笔恐怖的财富,又会转化成难以计量的符箓、甲胄、箭矢。 圣礼、审判、炬语、信修四院中,仅审判一院,便有近十万名审判官。全都是修士。 而如果算上辅助审判官捕猎妖魔的狩魔军,人数高达百万。 每个狩魔军都接受过严苛训练,对昊天的信仰极其狂热虔诚,愿意为了昊天献出生命。 而他们的战斗机巧,也远胜于普通士兵。 四百年前,曾有魔修施展惊天邪术,将荆国一州之地的所有臣民,尽数转化为崇拜他的狂热教徒。 几十万悍不畏死、周身冒着魔气的百姓,轻而易举攻破了荆国边境的军镇,掠夺里面的甲胄刀剑武装自己。继续向着荆国内地进发。 而荆国的修行者,顾及本国百姓性命,迟迟没能动手。 在这种情况下,太皞山派遣了一万人狩魔军。 两方在原野上碰面,魔修一方的百姓疯狂鼓噪,念诵着侮辱昊天的魔经,嘲笑着太皞山的一切。 狩魔军鸦雀无声,所有人面无表情,抽出长刀。 只一轮冲锋,狩魔军势如破竹,轻而易举凿穿了几十万人的军阵,随后在军阵最中心四散开来,挥舞长刀屠戮扑上来的敌人。 揪出了躲藏在人群之中的魔修。 在得到魔修有关于“邪术无法逆转,百姓无法拯救”的信息后,一万名狩魔军,杀光了剩下的所有人。 战场上的鲜血,没过了他们的脚背, 冲天的血腥气息,甚至随风飘到了荆国的皇城。 而事后统计,所有伤亡的狩魔军士兵数量,只有一百一十人。 现在,哪怕太皞山为了维系自身存在,不可能将所有狩魔军投入到与虞国的战争中, 但只要在战场上投入十万、二十万军队,都将彻底抹平,乃至扭转虞国与周国的国力差距。 第四百五十二章 参军 虞国为了和平做了最后的努力,由皇宫供奉带着之前刚去过湛泉进修的越王李惠,拜访太皞山,拜谒昊天掌教。 但得到的结果却不尽人意——他们连掌教的面都没见到。 最后争取和平的尝试也宣告失败,那么,就只有准备迎战这一条道路。 战争的鼓点已经响起,虞国各地的工坊开动灵气机,水力锻锤敲打甲胄,牧场牵出战马,工匠制造箭矢,力夫们将一袋袋粮草搬上灵气机车,引擎轰鸣,将物资运往边境前线。 而在长安城中,住在城北的勋贵世家里,渴望建功立业的年轻人们满脸兴奋,在大厅里交谈着自己即将担任的官职, 他们的母亲则聚在小房间里,愁容满面,有的还忍不住小声抽泣。 勋贵的地位只有依靠一代代的功绩才能维持,虞国给予他们权力、财富、地位,他们也必须用战功乃至性命来偿还。 “裴静已经去前线了。” 酒楼之上,杨域磕着瓜子,随口说道:“今天上午刚坐灵气机车走的。” “他也去了?” 李昂眉头微皱,“什么名义?” “兵曹参军事。” 杨域答道:“他兵学课成绩很不错,上次兵棋推演比赛的第一名。所以能去前线当个参军。” 他顿了一下,低声道:“人都快走光了。” 这一个月来,学宫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人,符学司业兼工学博士的澹台乐山,去往前线监督防御工事的修造, 体学司业薛彻,带了一群学生,前往边境州府,保护要职人员与后勤路线。 学长学姐中的任衅、隋奕, 同一届的裴静、厉纬、雍宏忠等人,也都去了前线——学宫年轻学子们的修为不够,不会被当成普通士卒那样使用,他们的责任是协助虞国军队转运粮草、加固城防,保护没有修为的官员。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全无风险,一旦战争真的爆发,两国的手段必然随着战事进展,越来越激烈。 “不知道今年过年后,能有多少人回来。” 杨域指了指窗外,只见下方街道上,不少背着大包小包的年轻人,正告别父母亲朋,坐上虞国军部的马车,准备前往城南车站,到军营报到。 其中许多人,和李昂年龄仿佛,嘴唇上才刚长出浅浅绒毛。 “...” 李昂沉默片刻,说道:我上表祭酒,让他同意我去前线的事情,祭酒已经回消息了,竟然不许。” “怎么可能允许啊。” 杨域摇了摇头,“你可是小药王神,开出的药每年能救几十、上百万人。 无论是学宫、朝廷还是陛下,都不可能让你去前线那么危险的地方。 你就算老老实实待在长安,当个泥塑偶像,发挥的作用都比一名烛霄修士还要大。” “我倒宁愿没有这重身份。” 李昂指了指自己,师长同学都去前线保家卫国,自己还得待在长安,继续枯燥学业。 即便李昂对知识如饥似渴,也仍有些坐不住。 他想过唤出墨丝分身,奔赴边境线,看看自己能不能做些甚么。 如若可能,他甚至想让墨丝分身去到周国皇宫,打探一下那场内禅的隐情,也许还能救出被软禁的周国先皇,提前消弭这场战争之类。 但这也就是想想,太皞山的两位枢机,在内禅完成后,仍待在周国皇宫之中,寸步不离。墨丝分身根本没有潜入的机会。 如果自己修为再提升一些,比如晋升至巡云境,墨丝是否就能觉醒新的能力,能够绕开两个枢机的灵识... “对了。” 杨域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道:“你跟乐菱的事情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李昂莫名其妙道。 “赐婚啊。” 杨域一拍桌子,“前天陛下刚给九公主赐婚,对方是比我们大一届的学宫学长。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让人羡慕得很。 不过九公主是乐菱的妹妹,妹妹都订婚了,姐姐还迟迟没有动静,这可不合礼法哦。” “...” 李昂闻言又是一阵头疼,昨天李乐菱来他家的时候,故作无意间聊起了这件事情,话语中多有暗示。 就算李昂再傻也该反应过来。 但...且不提李昂骨子里的现代灵魂,能不能同意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就成婚,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在遭受墨丝侵蚀。 李昂抿了下嘴唇,攥了攥拳头。肌肉牵动骨骼,触动了那攀附于脊椎之上的墨丝。 无数墨色丝线,沿着脊椎四散舒展,缓缓伸向李昂的五脏六腑。 直到李昂释放强烈意念,这才遏制住蠢蠢欲动的墨丝,让后者停止侵蚀内脏、血管、神经。 就这个身躯,说是人类,都很勉强了吧? 李昂在内心深处自嘲一笑,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保障不了,又如何能保障别人的幸福? 对于少女的期待,他也只能继续装傻充愣,拖延下去。 拖,就硬拖。 “不提这个了,你和张余妍怎么样了?” 李昂果断岔开话题,问杨域道。 “还能怎么样,进展顺利呗。” 杨域有些得意地搓了搓嘴唇上的浅浅一层胡须,“前天刚去她家拜访了她父母,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明年就能敲定订婚时间。” “恭喜恭喜啊。” “嗨,恭喜什么呀。昨天刚吵了一架。” 杨域摊手道:“她不想走路,要我背她。我说按照虞律,未到弱冠年纪的男子,进行搬运的重量限制为一百一十斤。 如果要背她的话,我得先向官府报备、证明自己是自愿,而非强迫劳动才行。” 说罢,不理会李昂眼角微抽的表情,杨域比了个大拇指,对李昂赞道:“你倡议的这个劳动法,果然很有用。” 第四百五十三章 患病 “呵呵...” 对于把女生追到后就显现出直男本质的杨域,李昂只能表示兄弟你可以的。 现在是第四学年,李昂平时越来越忙,能像现在这样出来和朋友吃顿饭的机会都很少。 二人在酒楼上吃着小菜,聊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宋绍元和尤笑准备要个孩子,现在已经在取名阶段。女生名暂时还没想好,男生的话可能会叫宋书航、宋青书。 都是很有既视感的名字... 之前教授李昂他们国史学的一位博士,因为年纪大了而去世。 死之前,严肃了一辈子的他终于开了个玩笑。 要求子女别把他土葬,而是火葬。并将他的骨灰压制成骰子。以后子女后代感到迷茫的时候,就丢一丢骰子,当成是他的人生建议。 ... 闲聊的时间总是短暂,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二人结账下楼,各回各家。 金城坊宅邸里,柴柴还在愁眉苦脸地写着算学作业,边写边抱怨,“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算学题目里的人都这么奇葩。 水池管理员一边注水、一边防水,疯狂浪费水源,也不怕东家揍他。 老农把鸡和兔子关进一个笼子里,也不怕家禽家畜生病。而且得多大的笼子能关得下几十只鸡、几十只兔? 还有灵气机车驾驶员,永远匀速行驶,从不晚点,甚至还能精准估算出另一辆机车的行驶速度,瞬间计算出两辆机车相互错过的时间。 他难道是巡云境的念师吗?这么会算怎么不去帮上面的老农数鸡?” 一旁同样在写作业的欧阳式,听到柴柴的疯狂吐槽,既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很辛苦。 “我回来了。” 李昂随手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看到柴柴连声抱怨的样子,笑着搓了搓她的头发,“晚饭吃了没。” “没。” 柴柴把头摇得有如拨浪鼓,“新学期的作业好多。少爷你要不把你去年的作业给我抄抄?” “想什么呢你。” 李昂在柴柴额头来了记脑瓜崩,“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要有点独立精神。” 柴柴捂住额头,都嘴道:“哼,以前你穿衣服都是我帮忙穿的,裤子、被子什么也是我洗的,现在就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干了。” “...” 李昂咂了咂嘴巴,虽然很想反驳,但又找不到什么话语。 幸好,此时门外响起了马车停靠声。 李昂松了口气,走到庭院推开院门,“谁啊。” 院门外站着一个熟人,燕国公府上的嫡长孙,燕云荡的孙子燕胃。 “燕大郎?” 李昂疑惑道:“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么?” 按照长安规矩,燕胃这样的功勋家族嫡长子,是要在金吾卫任职的。 李昂已经有段时间没看见过他了。 “我二叔病了。” 李昂和燕家关系极好,燕胃也不客套,面色焦急说道。 燕国公燕云荡的次子燕护,在朔州担任军职。朔州位于虞国北面,是通往安北都护府的交通要道,地理位置相当重要。 前段时间,燕护寄信回来,说当地牧场有牲畜染病而死,其中包括十几匹战马。 照料、饲养战马是军队职责,如果战马成批死亡就会成为事故。 燕云荡于是就去走了走关系,买了些专门给牲畜用的大剂量大蒜素,让府上佣人寄回到朔州。 本来以为事情就到此结束,没想到今天又寄来了两封加急书信。 信中提及,朔州牧场中负责放牧与照料牲畜的几个牧民,已经全部病倒。病情发展得很快,不像普通疾病。 而根据士卒的调查结果,原来牧场附近的农庄中,一个月前就有数人罹患疾病,迅速死亡。 寄出这封信时,燕护自己也感觉身体有些不太舒服,卧病在床。 燕胃抿了下嘴唇,说道:“阿耶怀疑,这是不是学宫刊物上说的什么‘人畜共患...’之类的疾病。” 李昂问道:“人畜共患传染病?” “没错!” 燕胃点了点头,“朔州是个十几万人的下州,当地州府没有资格拥有迟尺虫,所以不能第一时间联系二郎,确定情况。 只是,二叔虽然没有武学天赋,却从小浸泡药浴,锻炼筋骨,体质近乎与后天武者相当。 能让他都感到不适,这疾病一定非比寻常。 所以家里才让我过来问一问。” 李昂思索片刻,问道:“有更具体的信息么?” 燕胃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呃?” “就是那些患病牲畜患病的种类,以及病死患者的尸体状态。” 李昂说道。 人畜共患传染病数量繁多,什么口蹄疫、结核病、猪流行性腹泻,山羊脑炎等等。 每种疾病的病因与得病表现都不尽相同, 在没有看到具体病患或者解剖档桉前,李昂也猜不出具体是那一种疾病, “哦哦。” 燕胃反应过来,“信中说过,患病的牲畜动物有牛、马、羊、驴、狗等等。 无论是牲畜还是人,病发后三四天内就会死亡,病发率很高。 根据士卒汇报,有个病患,一天之前还好好的,体表没有任何异样。 仅一天时间,他的皮肤就广泛出血,体表遍布瘀斑,死后尸体像是变成了...紫色?” 紫色的...尸体? 李昂童孔微微一缩, 朔州地处偏远,行政层级也不算特别高,因此当地病情未能得到及时重视——虞国实在太大了,七百多个州府,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疾病出现与消失。 根本没可能每一种疾病都投入大量精力去关注。 何况现在还是准备对周国战争的关键时刻。 发病急、病情重、病死率高。这些描述怎么听都不太对劲。 “皮肤呈紫色,应该是血液系统异常所导致...” 李昂想了想说道:“你先回去吧。我在家里稍微准备一下,坐晚上的灵气机车前往代州。再从代州前往朔州。” “好!” 见李昂答应下来,燕胃长舒了一口气,登上马车,离开了金城坊。 “今天晚上就走?这么急?” 柴柴忍不住小声问道。 “人畜共患病有大面积传播的风险,越快越好。早发现,早抑制,早解决。” 李昂摇头说道,心底一点点沉了下去。 但愿,不是他想的那种疾病。 第四百五十四章 车辆 朔州城,机车站。 人头攒动,背着大包小包的无数朔州百姓,挤在站外,拍打着木质栅栏。 “王站长你就让我们过去吧,求你了!” “是啊王六郎,我们都没得病,身体健康着呢。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看在你舅母是我妻妹的份上,放我们过去吧。” “王六郎!我可是朔州琉光钱庄的管事,现在要带重要账本前往洛阳,若是延误了对账,延缓了朔州税赋,这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栅栏内,朔州站的站长王六急得满头大汗,高声解释道:“各位父老乡亲,封锁朔州车站的命令是燕护将军下达的,太守也同意了。 经过朔州的车辆不会在这里停靠的,在下也没有办法。各位请回吧。” 他的解释并没有得到百姓们的认可,反而激起了人群的愤怒。 “燕将军昏迷不醒,太守让士卒封锁交通要道,自己却躲在宅邸里闭门不出。连你的长官都不管事了,你又有甚么必要在这死撑?” “现在朔州已经病死了多少人了?你还让我们留在这里,分明是要我们死啊!” “王站长,求求你了!” 一位怀里抱着娃,手上牵着一个孩子的年轻农妇挤过人群,哭道:“我的爹娘、兄长、弟妹,我家夫君、公公、婆婆,全都被瘟疫感染,病死了。 我的大姐是早已出嫁的人,她得知父母兄妹的死讯,悲痛万分,不听信上的劝阻,执意来庄上送丧,也死了。 家里只剩我和我的两个娃,再也没别人了。 王站长,求求你让我们坐车走吧。” 农妇声泪俱下,她解下怀前的襁褓,将婴孩放在地上,朝着王六重重叩头。 脑门落在机车站的石砖上,发出砰砰响声,不多时,她的额头便一片血肉模糊。 王六口干舌燥,指尖发麻。周围人群也面露不忍之色,试图扶起农妇,让她别在磕下去。 然而。 “咳咳——” 也许是磕头磕得急了,也许是太久没有饮水进食,农妇在起身时,猛地咳嗽了一下。 周围人群齐齐色变,如湖水掀起涟漪般,向后推搡退让,在人群中形成一个空圆。 “她得病了!!” 不知是谁尖利而慌张地喊了一声,人群看向农妇的目光,不再是同情怜悯,反而充满了敌意与怀疑。 “我不是,我没有。这是风寒。” 农妇捡起襁褓,试图向周围人辩解,却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打她,把她赶走!” “得病了还敢出来,你是要我们死吗?不知道这病有多恐怖吗?” “退,退,退!” 方才还同仇敌忾的乡亲们,瞬间变了脸色,朝着农妇破口大骂, 年轻男子隔着一段距离,挥舞着棍棒,进行威慑, 妇女们从篮子里拿出鸡蛋,砸向她, 连白发苍苍的耄耋老者,都颤颤巍巍地举起拐杖,朝她挥舞,并张着只剩下几颗牙的嘴巴,骂着没多少人听得懂的方言。 如同过街老鼠般的农妇,只能缩起身躯,护住自己的两个孩子。 襁褓中的幼子嚎啕大哭,年纪稍大一些的孩童,则显得木讷、茫然无措。 “...” 王六看着眼前一幕,心生不忍,转头对下属说道:“车站后面有小门,你们从小门出去把她先带离这里吧。” “站长,这...” 下属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接话,所有人躲避着王六的视线,仿佛他的目光是毒蛇的尖牙。 瘟疫之恐怖,这几天的朔州百姓已经有了深刻了解。 患病者一旦病发,将遭受严重痛苦,胸痛,咳嗽,呼吸困难, 两三天内必然死亡,死时皮肤出血,尸体紫黑。无药石可医。 按照学宫刊物上的说法,“传染病”,会按照不同方式传播扩散。 而这种传染病的传播速率、烈度,远远超过了以往所有瘟疫。甚至比特效药出现之前的疟疾,还要无解。 他们身为车站员工,平时能与上门找茬的流氓泼皮斗争,甚至能追捕偷窃铁轨的盗匪、私设关卡的路霸。 但他们也只是普通人,能力仅此而已,又怎么能跟看不见、摸不着的传染病斗争? 他们也有家室,若是为了救一个农妇,把自己搭进去,又有谁来救自己的家人? 见下属们面面相觑、踌躇不前, 王六一咬牙关,转头对栅栏外的百姓劝阻道:“诸位不要为难她了,且放她离开。我会再修书一封,寄往代州。相信会有人负责的...” 话音未落,响亮汽笛声远远传来。 只见地平线尽头,一辆灵气机车正奔驰而来。 “车来了!” “快,大家伙快合力把栅栏推平,大家上车!” “车不停下,我们就站在铁轨上,看他敢不敢不停!” 再也没人关注王六在讲什么,百姓们一拥而上,发狂一般推搡木质栅栏,用身体撞击着屏障。 木质栏杆发出吱呀的断裂声,木桩在蛮力作用下,被一点一点推出泥土。 轰隆! 伴随一声巨响,木质栅栏应声倒塌,扛着大包小包的人群叫嚷着登上台阶,冲进车站。 留守在车站中的区区几十个士卒,根本无法阻拦乌泱泱的人群。 “放他们过去吧。” 王六神色黯淡,他踏过倒塌的木质栅栏,从地上扶起了满身都是鸡蛋液、鸡蛋壳的农妇,递给对方一块手帕。 呜呜! 汽笛声再次从远方传来,灵气机车上的驾驶员,似乎看到了挤在铁轨上的百姓,不断拉响汽笛。 然而,认定了眼下是唯一逃离朔州机会的百姓们,手拉手站定在铁轨上,相互之间打着气,鼓励彼此。 “车会停的,一定会的。” “这里是虞国,讲虞律的!就算车上坐着王公贵族,也不敢真的下令让车碾过来。” “大家不要慌!一定站稳了!等车开出朔州,我们就得救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北都 百姓大声地给彼此打着气,但那辆列车,却丝毫没有减速,依旧自顾自地奔驰而来。 车头明晃晃的符灯,在晚霞照耀下,呈现出夹杂着紫红的澄黄色,如同妖兽的童孔。 人群终于慌乱了起来,有人跳出铁轨,试图爬上站台, 然而站台的高度太高,除非体质过人,否则仅凭自己很难爬上去。 叫嚷声,哭喊声,求助声,全都汇集于铁轨之上。 眼看车辆即将全速驶过站台,造成无数死伤, 车头处忽而飘出两名白衣修士。 他们踩在车辆顶部,双手合十、分开。 无形的强烈念力,瞬间作用于前方朔州百姓身上。 所有人都飞了起来,或是落在站台边沿,或是被压在铁轨两侧的石壁上,动弹不得。 哐啷,哐啷。 灵气机车疾驰而过,如同驶过一片被分割开来的海洋。没有碾过任何一名百姓,没有造成任何伤亡。 二十节车厢,像行云布雨的长龙一般,喷吐着滚滚蒸汽,急速穿过了朔州车站。 车厢中的许多乘客们,把脸挤在窗户前,俯瞰着车下的这一幕。 眼眸或同情,或疑惑,或厌恶。 “这里就是闹瘟疫的朔州吧?” 头等车厢中,一名穿着华美服饰、腰侧佩戴太原王氏玉佩(背面刻着王劼二字)的年轻男子,收回了望向车外的冷漠视线,摇头道:“真是晦气。这些平头百姓,竟然还想出堵截铁轨、强迫车辆停下的法子。也不知道谁给他们的胆子。” 车厢中另一个佩戴着清河崔氏玉佩(背面刻着崔妍二字)的貌美女子点头道:“幸好我们这次去云州,代表王氏与崔氏两家共同经营皮毛生意时候,带了供奉, 能够用念术把他们赶走,要不然真的要被这些百姓裹挟了。” 谈话之际,那两名驱赶了朔州百姓的白衣修士,走回车厢,朝着两位贵人点了点头。随后便回到座位坐下,继续喝茶看报。 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千年世家的供奉,大多如此,沉默寡言,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看的事不看。 “是啊,幸好。” 王劼点头道:“朔州太守也不知道干什么吃的,竟然没管控好疫病。连云州近日也有类似的病例出现,被迫要跟着一起封锁。 幸好我们两家的招牌够响亮,趁着锁城前的最后机会,拿到了通行证。” “是啊,呵呵。” 崔妍只是微笑,心底却有些不屑。 眼前的傻子还真以为凭着太原王氏的招牌,就能在河东道百无禁忌。要不是自己家的长辈,与云州太守是多年好友,他们怎么可能赶得上这辆驶离河东道北境的、已经满员的列车。 “话说与周国的战事,看起来是无法避免了。” 王劼像是没察觉到女方眼眸中隐含的鄙夷一般,自顾自地说道:“不过这也对我们世家有利。 战争嘛,总是要花钱的。而朝廷花钱,也就意味着商号赚钱。 甲胃,弓弩,箭失,粮草,茶酒,衣物,被褥... 朝廷的官办工坊没可能全部承包下这些物资的生产,最后还是要从民间商号购买。 若战事持续十天,我们能赚十万贯, 若战事持续一百天,我们能赚一百万贯。 若战事一直持续下去,我们就能源源不断赚到金山银山。 要我说啊,以前千年世家那种买地、养士的做法实在太老套了。 就算憋到了名士大儒无数,州府百姓只知世家而不知虞国的程度, 只要陛下想,还是能轻易打压世家。就像《氏族志》、《姓氏录》那样。 现在的虞国,有了灵气机车,有了符盘,有了使用灵气机的工坊,可以说是日新月异。 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玩传统世家? 我们早就应该转变思路,舍弃掉遮遮掩掩的幕布,经商敛财。 只要钱足够多,分钱的关系足够广,世家和宰相、大臣、宗室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何必再担心朝廷与学宫的打压?大家一起发财,岂不美哉?” 王劼越说越兴奋,崔妍始终保持微笑,时不时点头赞许,眼眸中的鄙夷却越来越浓烈。 突然间,王劼剧烈咳嗽了一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弓起身躯。 崔妍脸色陡变,勐地站了起来,不顾所谓的贵族礼仪,后退数步。 车厢角落的两位供奉眉头皱起,走近过来,仔细查看了一番王劼喷在中间桌上的唾沫。 其中的崔氏供奉摇了摇头,低声道:“应该不是疫病。云州的那几起病患,咳嗽时,咯出的是泡沫状的血痰,或者鲜红色痰。” “那就好。” 崔妍眉头舒展,又恢复了世家女子的仪态,温柔道:“王六郎你没事吧?” “没事,咳咳。” 也许是觉得在心仪女子前咳嗽,有失体面,王劼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不好意思道:“可能是前些天与在云州的朋友饮酒过度,伤到了喉咙。 呵呵,我是太原王氏大房的嫡长子,从小吃各种灵药仙草吃多了。几乎从不得病。 何况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王侯将相就是种, 瘟疫只会袭击那些平时蓬头垢面、都不注重卫生的贫民百姓, 怎么会感染到我身上。” “这样啊。” 崔妍眼眸闪烁,柔声道:“我突然想起来,崔氏在云州的生意,还有一些账本没查看。” 王劼立刻站了起来,“我陪你。” “不用了,都是些枯燥无味的书卷工作,就不劳烦六郎了。” 崔妍妩媚一笑,告辞离开了头等车厢。 王劼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咂了咂嘴巴,一边回味着车厢里残留的香气,一边回想着自己刚才的高谈阔论,自信地笑了笑,觉得自己这个太原王氏大房的嫡长子,已经成功让崔妍神魂颠倒。 “呵呵。” 王劼搓着下巴微笑着,突然又咳了起来,“咳咳——” 同一辆灵气机车上,像王劼这样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几乎每个车厢里都有人在捂嘴咳嗽。 车辆行驶在荒原铁轨之上,趁着夜色,奔向河东道的心脏——北都太原。 第四百五十六章 石灰 入夜时分,朔州车站又迎来了一辆略显空旷的列车。 失望透顶的百姓们早已散去,列车毫无阻碍地驶进了站台之中。 蒸汽袅袅弥漫,伴随着哐啷声响,车门缓缓开启,显现出三个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口罩、手套的全白身影。 李昂、邱枫、欧阳式,走出车门, 而在另一节车厢中,燕国公燕云荡和燕府的几名随从,也走下了列车——他们都是或先天、或后天的炼体武者,本来不想佩戴任何防护设备,在李昂要求下,才佩戴上了口罩。 燕云荡经过这些年的静养,原本的贫血病症基本得到有效控制,体格与脸上的横肉,也恢复到了从前水平。因此显得口罩有些窄小。 “...” 李昂环顾四周,站台上狼藉一片,地表到处都是残留着泥泞的脚印,显然白天的时候发生过事端。 但眼下不是仔细询问的时候,一行人乘上了由朔州车站安排的马车,一路疾驰到了朔州城外,出示令牌,让几个精神萎靡的城门卫打开了城门。 “好浓的石灰气味。” 刚驶入朔州城内,将头探出车窗的欧阳式就忍不住说道。 “嗯。” 李昂缓缓点了下头,此刻的朔州城安静得可怕,街上看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街道两侧悬挂着灯笼还在随风飘扬。 泥土地面上,随处可见石灰粉末。 显然是朔州士卒,按照学宫预防疾病手册上的要求,在白天时候洒下的。 还好,局势并没有糟糕到超出李昂想象,最起码还有人力去泼洒石灰。 “我们走吧。” 李昂放下车窗的窗帘,马车在寂静城镇中快速行驶,很快便抵达了燕护在朔州的住所。 不等燕护府上的下人通报,燕云荡亮明身份,与李昂一起步入宅邸,找到了燕护。 这位国公府的二公子,此刻正卧病在床,不断地流涕、打喷嚏、咳嗽。 他见到父亲不远千里而来,又感动又自责,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 “安心躺着!” 燕云荡一句话就让燕护继续躺在床上。 李昂也不废话,简单查体、查看了痰液样本过后,拿出念线,进行体内查看。不多时便得出答案。 “病患早晨起床时咳嗽更强烈, 且痰液较多,留置后可见分层。上层为泡沫,中层为半透明黏液,下层为坏死性物质。 基本可以证实不是疫病,而是百日咳引发的支气管扩张。 对病变区域进行体位引流,再使用大蒜素抑制病菌即可。 此后所有密切接触者,均要口服大蒜素,连续十天以预防。” 李昂将数根念线并拢,形成一根管道,抽出燕护胸腔中淤积的分泌物,随后让他服用大蒜素,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就算医治完毕。 但,治好燕护只是个开始,李昂的真正目的,是调查近日来朔州一连串的病死事件。 “麻烦燕将军派人带我们去朔州病坊。” 李昂说道:“这几日城内总共病死了多少人?” 抽走了体内痰液的燕护,说话利索了不少,轻咳一声回答道:“算上今天,将近六百。” “怎么会死这么多?” 邱枫失声道。 要知道朔州并不算大州,城里人口不到二十万,算上周边农庄,也不过三十万而已。 “病情发展得太快了。” 燕护无奈道:“一旦病患开始感到难受,短则一天,长则两三天,必将毙命。 任何药石都无法拖延死期。 昨天看起来还只是咳嗽的患者,第二天我派人上门去看时,就已经死亡。并且一户人家有人病死,他的剩余家人,以及周围邻居,都有染病风险。” 李昂沉默片刻问道:“...病死之人的尸体,都被放在病坊冷室中了对么?” 燕护点头道:“是的,将近四百余名死者。 由于病坊冷室空间狭窄, 我特意让人挖掘扩大,并在里面放置大量的冷冻符板。” “你做得对。” 李昂松了口气,传染疾病很多时候会通过死者的尸体传播,放在病坊冷室里,最起码能减少传播概率。 “我和你一起去。” 燕云荡立刻转头说道。 “嗯?” 李昂迟疑了一下,燕云荡的儿子还卧病在床,不留下来看护么? “百日咳已经能被大蒜素治愈,既然二郎抽走了痰液,服用了药物,我再留在这里看护也没有意义。” 燕云荡目光锐利道:“此前的苏州水毒,最后不也被证明是有蛊师在背后捣鬼么? 有我全程护送,陛下和你学宫的师长们也能安心一些。” “好。” 李昂点头答应。燕云荡和此前死于鉴泉之手的公孙长逸、熊拓海不同,是真真正正的武道宗师,等同于烛霄修士。 就算失踪的司徒豸卷土重来,只要被发现位置,燕云荡随时能一拳轰暴他。 燕云荡分了几名燕府护卫,留下来保护燕护, 他自己则跟带着剩下的护卫,一路陪同李昂三人来到了朔州病坊的地下冷室,见到了所有死者尸体。 五百余具盖着白布的尸首,全都堆放在木质架子上。 每具尸首的脚趾都露出白布,其上系着木牌,写有死者的姓名、籍贯、住址等信息。 气氛压抑、肃穆、悲壮。 “隆隆隆——” 冷室墙壁上的冷冻符板全力开动,制造滚滚冷气, 在地上、墙上、尸首白布上形成浅浅一层白霜。 “阿嚏。” 修为最低的欧阳式被符板喷出的冷风一吹,忍不住在口罩下打了个喷嚏。双臂环抱在了身前。 “给,你穿着。” 李昂目不转睛地盯着木架上的死者,随手脱下外套,递给了欧阳式。 自己则快步上前,释放念力,从木架上卸下一具担架,将其上的死者,放到了冷室中间的解剖床上。 像其他尸首一样,这具尸体的脚趾上,同样有着瘀斑坏死,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 他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随着白布掀开,这股不安升到了顶峰。 第四百五十七章 黑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有关于周国这场突兀内禅的流言仍在传播。 那位新的周国皇帝,在他的登记诏书中,除了颂扬祖宗、大赦天下、颁布惠民之策等官样文章之外,还写了一些特殊内容。 比如强调了周国此刻人民贫困,官吏扰民,土地兼并状况尤为严重,他的登基是皇兄指令,与亲王文武群臣及军民耆老,累表劝进的结果。 他将限制皇室、贵族的奢靡享乐,限制权贵对底层的搜刮,限制官员滥用权力,并且剥夺僧道特权,整治军队,改府兵制为募兵制,扩军,提升军备。 在整治军队过程中,会有太皞山的人在一旁指导。 诏书还严厉叱责了虞国。正是因为虞国不尊昊天,发展所谓理学,质疑、忤逆天理(如怀疑生物并非昊天创造,而是自然孕育演化), 才会招致世人道德败坏。 去年发生在长安的异变灾难,就是来自昊天的惩罚。 为此,虞国必须做出一系列的弥补,比如取消理学刊物,让太皞山的司祭入驻学宫,皇帝亲赴太皞山向昊天忏悔... 如若不然,周国将以武力捍卫昊天尊严。 诏书的发出,印证了李昂的猜想——这场内禅背后,果然有太皞山的影子。随着内禅到来的,必然是战争。 周国采用府兵制,也就是士兵属于当地军府,平时为民,耕地种田,在折冲将军领导下日常训练。自备弓矢衣粮等物资,不由国家供给。 发生战争时则转化为士兵,由朝廷另外派遣的将军领导,前往一地出征。 相当于训练与指挥士兵的将军不是同一人,这样能减小将领的个人权威,防范地方割据,同时还能节约人力,减少军费。 但府兵制也存在大量问题,由于士兵自带干粮弓矢,有钱人家的士兵,和贫苦家庭的士兵,装备差距极大。 有些地方长官,会故意克扣士兵们的待遇(比如购买最便宜劣质的被单),来节省成本,为自己敛财。 甚至敲诈勒索士兵,索要钱财。 又因为府兵战时为兵,平时为民, 有些地方上的权贵,会让军府的折冲将军,将士兵们的日常训练任务,改成“为贵族修造房屋”、“为贵族看家护院”。 将府兵当成私人仆役,呼来喝去,颐指气使。 权贵的欺压,待遇的恶化,会严重影响府兵的参军热情,导致各军府的人数总是存在亏空, 但凡有点门路的小康家庭,都会想办法逃脱兵役,或是花钱雇人代为参军。 这样的结果,便是府兵的战力急速下滑,变成了老弱病残的集中地。 这样的情况,早在百余年前就已经在虞国发生了一遍, 虞国的做法是严格禁止权贵将府兵当成仆役,不要求府兵自带粮食弓矢,而是给府兵按时发放军饷,提升府兵待遇,花了几十年功夫,才慢慢改善了府兵制在民间的形象。 周国现在取消了府兵制,改为全员募兵, 军事成本必然急速提升,但相应的,只招募那些身体强壮、意志饱满的青壮年,也会提升军力。 并且,在太皞山精英的支持下,钱财不是问题, 太皞山的审判院,也会凭借其残酷冷漠的行事风格,约束住周国中下层官员,让他们不敢在其中偷奸耍滑(比如以老弱病患者,滥充身体强壮者。欺压奴役军士,克扣军饷等等)。 李昂都能看出来的事情,虞国长安的衮衮诸公没理由看不出来。 周国的国土、人力、财富、文化等,是天下间仅次于虞国的第二大国。 两国在三百年间,爆发了大大小小几十次战争,虞国赢多输少,但每次都因为太皞山的存在,没能扩大战果,甚至消灭周国。 没有办法,昊天的信仰,几乎笼罩着已知世界的每个角落、每个国度。 北至极昼极夜轮回不休的冰原,南至气候炎热、悬于广阔海洋的爪哇,都有昊天的钟声、铃声。 数千年来,太皞山的司祭,在天下各地修造了无数庙宇,让亿万人信仰着昊天。 每一年,来自虔诚信徒们捐献的钱财,都会如涓涓细流汇集成河一般,流向太皞山,而这笔恐怖的财富,又会转化成难以计量的符箓、甲胄、箭矢。 圣礼、审判、炬语、信修四院中,仅审判一院,便有近十万名审判官。全都是修士。 而如果算上辅助审判官捕猎妖魔的狩魔军,人数高达百万。 每个狩魔军都接受过严苛训练,对昊天的信仰极其狂热虔诚,愿意为了昊天献出生命。 而他们的战斗机巧,也远胜于普通士兵。 四百年前,曾有魔修施展惊天邪术,将荆国一州之地的所有臣民,尽数转化为崇拜他的狂热教徒。 几十万悍不畏死、周身冒着魔气的百姓,轻而易举攻破了荆国边境的军镇,掠夺里面的甲胄刀剑武装自己。继续向着荆国内地进发。 而荆国的修行者,顾及本国百姓性命,迟迟没能动手。 在这种情况下,太皞山派遣了一万人狩魔军。 两方在原野上碰面,魔修一方的百姓疯狂鼓噪,念诵着侮辱昊天的魔经,嘲笑着太皞山的一切。 狩魔军鸦雀无声,所有人面无表情,抽出长刀。 只一轮冲锋,狩魔军势如破竹,轻而易举凿穿了几十万人的军阵,随后在军阵最中心四散开来,挥舞长刀屠戮扑上来的敌人。 揪出了躲藏在人群之中的魔修。 在得到魔修有关于“邪术无法逆转,百姓无法拯救”的信息后,一万名狩魔军,杀光了剩下的所有人。 战场上的鲜血,没过了他们的脚背, 冲天的血腥气息,甚至随风飘到了荆国的皇城。 而事后统计,所有伤亡的狩魔军士兵数量,只有一百一十人。 现在,哪怕太皞山为了维系自身存在,不可能将所有狩魔军投入到与虞国的战争中, 但只要在战场上投入十万、二十万军队,都将彻底抹平,乃至扭转虞国与周国的国力差距。 第四百五十八章 方略 由于朔州行政等级不高,李昂连夜搭乘列车,去往云州。 在云州出示玉佩,证明身份后,拿到了咫尺虫。再利用咫尺虫,联系上了远在长安的祭酒陈丹丘与虞帝李顺。 李昂说明了鼠疫的严重性,将其形容为比汉末大瘟疫、两晋大瘟疫更严重的疫病。 这可没有夸大其词,鼠疫的本质是一种由鼠疫杆菌借助鼠蚤传播的烈性传染病。 一只带病跳蚤,其体内的鼠疫杆菌可能只有几百个, 但当它叮咬人体后,鼠疫菌便会沿着淋巴管达到局部淋巴结,在其中急速繁殖,释放大量毒素,导致急性淋巴结炎,形成密密麻麻的、鸡蛋般大小的肿胀。 令患者寒战、高热、体温骤升、剧烈头痛、呼吸急促。 以如今虞国百姓的平均体质状况来看,哪怕乐观估计,死亡率至少百分之五十以上。 随后鼠疫菌及其内毒素,会沿着淋巴循环系统进入血循环,引起败血症,导致皮肤广泛出血, 如果入侵到肺部,就会引发继发性肺鼠疫。 导致患者剧烈胸痛、咳嗽、咳出血沫与血痰,在发病后的两三天内便死于中毒性休克、呼吸衰竭与心力衰竭。死亡率接近百分之一百。 更要命的是,患了肺鼠疫的病患,也会呼出带有鼠疫菌的空气,不再需要借助老鼠身上跳蚤叮咬,就能继续传播疫病。 并且,鼠疫杆菌对环境因素的抵抗能力较强,在零下三十度的环境中仍能存活,在日光直射下能存活四小时,在冻尸之中,能存活四五个月。而如果在干燥咯痰里,甚至能存活数周至一年。 每一只被鼠蚤寄生的野外哺乳动物,每一具动物尸体,每一名鼠疫患者, 包括他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物品,他咳出的痰,乃至他呼出的空气,都是传播疫病的源泉。 在李昂的极力劝说之下,当天深夜,一辆载满了上千名士卒、百名医师与各类物资的列车,就抵达了朔州。 李昂与邱枫、欧阳式,连夜解剖了许多朔州的小鼠尸体,确定了小鼠体内带有鼠疫菌。 这结果很糟,因为如果朔州的小鼠体内没有鼠疫菌,意味着现在流行的更多是肺鼠疫,只需要管控患病的人类患者,就能斩断传播途径。 而在小鼠体内发现了鼠疫菌,意味着除了肺鼠疫病患呼出病菌、传染他人之外, 还有鼠蚤叮咬人类、导致人患上腺鼠疫这一种更加直接的传播途径。 鼠蚤不会只寄生老鼠,旱獭、野兔、野猫、野狐、野狼等等,都在鼠蚤的寄生范围内。 朔州森林密布,荒野广阔,野生动物不计其数,还有许许多多的农庄、村落,坐落在林野之中... 最早的人类患者,很可能是在野外接触到了患有鼠疫的动物。 在长安的支援列车抵达后,李昂首先派遣士卒封锁城中主要街道,进行交通管制。在居民聚居区域大面积地撒下硫磺、石灰。 他将朔州城分为二十片区域,每个区域的百姓出门都需要在肩膀上佩戴各种颜色的证章,只能在本区域活动,不能跨区。 包括士卒与医师也是如此。 随后,他派人去刊印纸质传单,挨家挨户投递,告知百姓鼠疫的传播方式。 让各家各户先清理掉家里的老鼠,如果家里有家属开始咳嗽、感到不适,必须第一时间上报。 士卒会上门接走病患,并对房屋进行消毒、封锁。 (如果家里没人识字,则由士卒在屋外朗诵传单内容) 另外,每隔几天,就会有士卒上门,送来肉、米、油、柴火、水等必需的生活物资,还有干净的布帛、口罩。 百姓若无必要,尽量不出门。 再之后,李昂又让长安派来的修士,在城外用木板建立起一座座平板房,作为隔离病坊使用。 表现出不同症状的百姓,将会被分配到不同区域的病坊当中,由穿戴全套防护设备的医师对他们进行巡视、观察。 鼠疫病患接触者、疑似患者、病患家属等,如果连续七天体温正常,则能接触隔离,返回自己家。 此外还有死亡患者的尸体。 由于鼠疫杆菌对寒冷的环境适应能力极强,土葬绝不靠谱,李昂只能将所有病患尸体集中焚烧。 和虞国许多讲究入土为安的地方一样,朔州向来实行土葬。 但那些死者的死状实在太过恐怖,病情的传播与发展太快太急, 再信奉传统的人,在见到了那堆积如山的紫黑尸体之后,也会被恐惧占据心灵,站不出来反对。 ———— “老师?老师?” 呼唤声在耳畔响起,倚靠着墙壁的李昂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看到了一旁一脸担忧的欧阳式。 “我又睡过去了?” 李昂打了个哈欠,接过欧阳式递来的热茶。他依旧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刚才只是想靠着墙冥想一阵,竟然不知不觉站着睡着了。 “嗯。” 欧阳式点了点头,“老师你要不先去床上睡一会儿吧,这么没日没夜地熬,真的不是办法。” “我没事。” 李昂抿了口热茶,摇晃了下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今日的疫病状况怎么样了?” “疑似病患三百七十例,确诊病患二百八十例,死亡人数...一百九十六人。” 李昂沉默良久,问道:“...病患尸体呢。” 欧阳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他的表情,轻声道:“已经焚烧了。” 李昂默默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 自从他来到朔州、颁布防范疫病的方略以来,死亡人数先是增加到每天四百人(多为在没有防范疫病方略时期,积累的潜伏期患者), 随后下降到每天三百人,直到现在,每天死亡两百人。 没有特效药,意味着现阶段对付鼠疫的唯一办法,就是隔离、管控。 对于那些尚未染病、尽可能做好个人卫生的百姓而言,他们每天都生活在惶惶不可终日当中。 而对于那些已经染病的确诊患者...他们感受到的绝望是任何人都无法体会的。 第四百五十九章 霉菌 “我知道了。” 李昂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你邱老师呢?” “她已经睡下了。” “那你也去休息吧,这段时间大家都很累。这里我负责就好。” 李昂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让少女回楼上的临时宿舍,他自己则捧着热茶,走出屋外。 秋风萧瑟,落叶纷飞。街上看不见百姓身影,只有戴着口罩、各色袖章的士卒与衙役,在挨家挨户地送着肉、粮与今日份的疫病公报。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呛人的硫磺气味,虽然难闻,但也总好过前段时间笼罩在城市上空的可怖腥臭。 “来点?” 粗犷声音在一旁响起,李昂转头望去,只见燕云荡身披甲胄、手执马槊,像个普通老卒一般站在门口,左手还拿着一个牛角酒囊。 “不了。” 李昂摇了摇头,“刚喝过茶。” “你算是我见过最不像虞国人的虞国人了。” 燕云荡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单手打开酒囊,喝了一大口浓郁烈酒,“滴酒不沾,不像学宫弟子,倒像是苦行僧。” “我更喜欢保持清醒。” 李昂微微一笑,也许是异界外科医师身份的惯性,他几乎从来不喝酒,哪怕在上次宋绍元的婚礼上作为傧相出席,也只喝了几杯而已。 “虽然我不喝酒,不过我其实酒量不差。医师每天用酒精消毒手掌,皮肤吸收的酒精直接进进入肝脏,肝脏为了消除乙醇,会不断上调酶类(乙醇脱氢酶),变相增加酒量。” “你小子就会说些常人听不懂的话。 不喝酒,人生少了很多乐趣。” 烈酒下肚,燕云荡咂了咂嘴巴,眯着眼道:“虞国人太苦了,在灵气机车发明以前,在大蒜素、青霉素发明以前,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永别。 满腔情绪无法抒发,只能饮酒。 所以才有饯别酒、相逢酒、出阁酒、壮行酒...” 他顿了一下,平和道:“天授二年秋,突厥大军压境,犯我虞国边疆,我离开怀有身孕的妻子,随军出征,驻守在乱石城。 突厥骑兵在北境纵横切割,城池逐一沦陷,乱石城也沦为一座孤城。 围城持续了五个月,箭矢、粮食告罄,身边同袍一个一个倒下,我们不得不站在城头,用石头砸那些试图攀墙而上的敌人,保护仅剩的念师。 白天和你一起骂突厥蛮子的副将,过了一个晚上,就因为血痈之类的疾病,悄无声息死了。 没了将军、副将、校尉,城里最后的三百名同袍聚在一起商量了一阵,最后选出包括我在内二十人,趁着夜色轻装简行,骑马绕到突厥军队后方,焚烧他们的粮食补给。 计划成功了,粮草点燃的火焰冲天而起, 突厥话语的谩骂声、马蹄声、念器划破长空声,声声入耳。 箭矢像散乱的暴雨一样笼罩而来。 二十人的队伍冲击敌阵,最后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回来。 次日清晨,突厥军队终于退去。而后方的斥候,也寄来了来自我老家的信件——我的妻子顺产了,母子平安。 那一天,是我喝过最好的一次酒。” 他望着面前这座寂静无声、这段时间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的城市,转头对沉默不语的李昂平静道:“天道轮回,生死如常。 别对自己太过苛刻。” “嗯。” 李昂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笑道:“您老除了门卫之外,现在怎么还兼职了心理诊疗师? 另外怎么不戴口罩?” “好心当成驴肝肺。” 燕云荡翻了个白眼,却还是老老实实从怀里拿出口罩,戴在脸上,“我可是武道宗师,哪有那么容易得病。” “您在生贫血病前也是这么说的吧?” 李昂毫不客气地戳破了燕云荡的大话,正色道:“鼠疫非比寻常,一定要多加重视。” “知道了知道了。” 燕云荡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掌,“这里有我看门,你回去睡觉吧。” 在治好了贫血顽疾之后,燕云荡依旧是世间最强的武道宗师之一,由他担当门卫,李昂确实能安心睡个好觉。 不过,他还是睡不着。 要遏制鼠疫,光靠隔离手段,切断人传染人的链条,是不够的。 必须要尽早制取出能够治疗鼠疫的特效药,才能最快将死亡人数降低下来,才能将鼠疫从药石难医的绝症位置上拉下来。 李昂拖着脚步,走到地下室中,随手拨动墙上的按钮,开启了符灯。 灯光亮起,只见地下室里满满当当都是试管、烧瓶、离心机之类的实验仪器,黑板上密密麻麻写着各类数据。 针对鼠疫的药物,有氨基糖苷类、氟喹诺酮类、第三代头孢菌素、四环素、庆大霉素、卡那霉素、阿米卡星等等。 但是对三种鼠疫疾病,最有效、效果最明显的,仍然是链霉素。 那是种从灰链霉菌的培养液中提取的抗菌素,能作用于细菌体内的核糖体,抑制细菌蛋白质的合成,破坏细菌细胞膜的完整性,进而杀死细菌。 “链霉菌主要分布于土壤当中,有上千种之多,需要先找到合适链霉菌,培养、分离、鉴定,确定它们的发酵液是否有效。 光是筛选用的菌株,可能就要准备上万乃至数万个。” 李昂沉默地走到实验台前,其实从上次的苏州水毒疫病成功制备青蒿素以来,他就一直默默进行着制备链霉素的实验。 但工程量太大,他派遣墨丝分身去搜集了不同地区上千份的土壤样本,试图从中找到可用的链霉菌,始终无所获。 以至于李昂都开始逐渐怀疑,是不是虞国的土壤不够合适,需要去更远的地方收集土壤样本。 嗡嗡—— 就在他准备继续筛选菌株之时,放置在桌上的那只巨大蚱蜢造型的咫尺虫,发出了响亮鸣叫。 “嗯?” 李昂手上动作一顿,由于朔州鼠疫严重,外界交通断绝,只能通过信件与咫尺虫与外界联络。 天色不早了,谁会“打电话”过来? 李昂拨动咫尺虫的触须,接通了通讯,“喂。” “李昂么?” 电话那头,传来了祭酒陈丹丘的声音。背景音是一群人的交谈声,其中有些声音还算熟悉。 如中书令薛机、尚书仆射裴肃,以及,虞国皇帝李顺。 第四百六十章 骂名 “是我。” 李昂心中隐隐升起不祥预感,陈丹丘那边声音嘈杂,显然是在跟皇帝、宰相他们商议什么事情。 陈丹丘问道:“朔州情况如何?” “不好,每天都有近两百例死亡。” 李昂将朔州的情况如实相告,“我们已经尽可能将所有病患、疑似患者、密切接触者分开隔离,同时集中力量消灭鼠患, 但是没法彻底杜绝疫病传播。 老鼠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鼠患。清剿起来需要时间。” 陈丹丘问道:“大概还要多久?” “短则一月,长则三月。届时朔州地界的鼠患才能消除,人与人的疫病传播链条估计也能斩断。” 李昂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语气低沉。 鼠疫的传播效率与危害程度,远比当初的苏州水毒更快更严重。他感觉自己身心俱疲。 咫尺虫那边的声音沉默良久,终于,陈丹丘说道:“我们需要你去一趟太原府。那里的车站爆发了鼠疫。” “...什么?!” 李昂瞬间怔在原地,耳边耳鸣阵阵,像是滚雷一般轰隆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耳畔的耳鸣,重新被陈丹丘的声音替代。 “李昂?你还在么?” “我在。”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鼠疫情况如何?现在有多少人染病?什么时候的事情?确诊病患与密切接触者是否已经被隔离起来了?” “事情发生在昨天。有乘客在车站中行走时,突然倒地身亡。” 陈丹丘说道:“太原府的病坊街道消息后,立刻封锁了车站,隔离了当时还在站内以及列车上的两千名乘客。检查发现,有六十名来自不同地区的确诊病患,两百名疑似病患。” “太原府的车站还在运行??” 李昂气愤错愕道:“我在半月前就上书朝廷,要求彻底关闭整个河东道的铁路系统,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关?! 太原府是河东道的中心,同时也是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的交通枢纽。 上千名乘客中,就有六十多个确诊病患,两百名疑似患者。 天知道在此之前,还有多少患者通过铁道,去往了虞国各地?! 人口以百万计的太原府内,又会有多少传染源还在活动?!” 李昂愤怒的声音在地下试验室中回荡, 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给长安朝廷写了那么多份报告、评估、观察日志,一次又一次地痛陈利害,说明鼠疫之恐怖, 但朝廷却连最基本的封锁河东道交通,都没能做到。 陈丹丘深吸了一口气,“日升,你先冷静。” “我怎么冷静?” 李昂捂住额头,沙哑道:“那可是人口数以百万的太原府。 城市规模扩大,人口增多,地形地势复杂, 管控疫情的难度会成倍成倍地上升! 对于十几万人口的朔州,我尚且还能让士卒挨家挨户地将粮食、肉类、菜类,挨家挨户地送上门。 加上朔州百姓,许多都是农民,家里也有囤粮,暂时还能支撑。 但太原府呢?不种地的城市居民占了七成还是八成?! 如果要像朔州一样全面封城,怎么保证这些居民的生活乃至生存?!” 李昂的声音越来越愤怒,不自觉间释放了念力,将面前桌上的烧瓶烧杯尽数推开。 “封锁一道之地交通,不是一句话就能做到的。” 裴静的父亲,虞国的尚书左仆射裴肃沉声道:“牵连的范围太广,波及的方面太多。 那么多的州府,产生的物力、人力、财力缺口,怎么填?拿什么填? 派几万、十几万大军封锁交通要道?逐一检查每一辆马车,每一名行人,每一个包裹?查得过来么。 就算封锁了道路,那物资转运又怎么解决? 届时因粮价上涨,买不到吃的,在家饿死的人,一点也不会比死于鼠疫的人少!” “裴相,虞国最大的粮商,难道不就是朝廷的衮衮诸公么?” 李昂没有心情与薛机虚与委蛇,讥讽道:“士农工商,商排最末。 虞律有云,食禄之家,不得与天下人争利;工商杂类,不得预于仕伍。” 识字家庭人手一本的启蒙读物《太公家教》中也说,商贩之家,慎莫为婚;市道接利,莫与为邻。 士人以商为贱业, 但实际上呢? 虞国能做到顶的大商号,哪一家背后没有权贵支持?哪一家不在为权贵办事? 真要想阻止粮食涨价,真担心百姓无所食、无所穿,衮衮诸公何不让出些利润来呢?” “好了,事已发生,再指责也没有意义。” 中书令薛机出言,打断了两人的争执,“现在当务之急,是先遏制太原府的鼠疫,防止瘟疫从太原府蔓延到河东道各地,甚至溢出到其他道。 日升,你是虞国乃至全天下最权威的专家,眼下也只有你能解决河东困局。 无论你在太原府需要什么,我们都会竭力满足。” “...我不接受。” “什么?” “我不接受。”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这段时间,我们焚烧了超过两千具尸首。 其中不止有染病的百姓,还有在抵抗鼠疫中,不幸感染的医师、士卒。 十几位听闻朔州疫病,自愿赶过来协助抗击瘟疫的民间医师,死了。 数名本来应该在太医署学习、怀揣着治病救人理想来到朔州的太医署学生,也死了。 他们相信我,信赖我,跟着我来到朔州。我却没能把他们带回长安。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的父母。 抗争疫病就是会有牺牲,这我清楚。 但我不能接受,明明从一开始就已经讲明白的、可以避免的险情,因为官僚,因为所谓的‘大局’、‘利益考量’,而发展演变成灾难。 最后,却还要一线人员不计前嫌,继续牺牲下去。 这算什么? ‘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 咫尺虫那段寂静无声,过了一阵,才传来薛机的无奈声音,“日升,朝廷也有朝廷的顾虑,需要时间权衡。” “薛相,” 李昂低声道:“从第一起鼠疫发生时候起,虞国面临的局面,就只剩糟糕,和更糟糕这两种。 没有不受损失的可能,更没有万全之策。” 第四百六十一章 太原 “不封锁河东道交通的政令,是中书省发布的。我身为中书令,难辞其咎。” 薛机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所有因未及时遏制疫病而产生的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薛相此言差矣。” 门下侍中东方录摇头道:“门下省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暂缓封锁河东道交通的决策,也有门下省的原因。” 呵呵。 听到咫尺虫那头的话语,李昂气极反笑。 一件事故的责任如果由一个人来承担,那确实可以称得上难辞其咎。 但是一件事故的责任,如果有一大群人来承担,那就是法不责众。 东方录和薛机的关系好不到哪去, 二十几年前,司天监声称观测到了黑云压星的异常星象,推测未来某天,虞国将面临外戚干政的局面。 当时的薛皇后刚刚怀孕,薛机也担任吏部尚书,距离最后的宰相位置只差一步之遥。 因为这桩谣言,薛机为了保护妹妹,不得不辞官,回家赋闲。 好在不久后薛皇后诞下皇子,与皇帝的感情依旧琴瑟和鸣,薛家安然无恙。薛机就想着再次出仕,搏一搏宰相之位。 然而屡次三番,都被当时担任御史职位的东方录驳回。 二人就此结下仇怨,除了公事之外,私底下几乎不会见面。 哪怕在长安街头,乘坐马车遇上对方,也会命令马车掉头驶离。 这其中很难说清有几分是私人恩怨,有几分是在演给皇帝和其他臣子看。 眼下,二人一唱一和,便将责任平坦。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正当他要再说什么的时候, 咫尺虫那端,传来了幽幽一声长叹。 虞帝李顺道:“这次是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所过。待疫病平息后,朕将下一张罪己诏,昭告天下。” “陛下不可!” 大殿中众臣子们齐声道。 罪己诏只有在王朝出现天灾人祸、王朝危难,或是帝王有重大失误时,才会下达。 终虞一朝,历史上帝王发布罪己诏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或是因虞国境内出现频繁的水旱疾疫等自然灾害, 或是因出于私情而置虞律于不顾,带头以私心乱国法, 或是因沉迷美色不顾朝政。 李顺治下的这二十几年来,虞国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虞国欣欣向荣,国力远胜以往。就算是荆国、周国也不得不认可他是个明君。 如果他下达了罪己诏,那岂不是和曾经风评最差的帝王们并列? 这岂不是置臣子们于不仁不义不忠之境地? “朕意已决,不要再说了。” 虞帝制止了大臣们的劝住,沉声道:“李昂,太原府是虞国河东道的交通枢纽,若太原沦陷,以北的安北都护府,以东的幽州,以南的洛阳,以西的关内,都将受到影响。 牵连到的百姓数以千万计。 眼下只有你有能力挽救危局” “...” 李昂沉默良久,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可以去太原府,但我也有条件。 我需要河东道境内最大的权力,需要有临时处置、便宜行事之权。” “好!” 李顺道:“即日起,你就暂领河东道观察使一职,有便宜行事、无需经朝廷同意之权。” 观察使,全称为观察处置使。 管辖一道或数道之地,可以插手兵甲财赋民俗在内的任何事,甚至还可以监察地方管理,权力极大。 李昂不是皇子皇孙,以他现在的年纪,即便只是暂领观察使一职,都可以称得上前无古人了。 然而,李昂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表情。 他默默地挂断咫尺虫,转头看向写满了链霉素实验日志的黑板,一拳砸在桌上。 砰! 三指厚的实木桌面,被他轻易贯穿,留下一个空洞。 ———— “哪有你们这样说封就封,事先没有任何通知就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的?还有王法吗?还有虞律吗?” “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拦我?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扒了你的这身官皮?” “这位军士,你行行好,放我出去吧。我只是来城里卖鸡鸭的,我家里的老母亲还等着我送粮回家...” 太原府的城门处,车马拥堵,人群密集。 无数想要出城、想要进城的百姓,都挤在关闭的城门内外,喧哗吵闹。 “各位稍安勿躁,听我解释!” 负责看守城门的士卒登上木箱搭建起来的平台,朝下方大喊道:“现在城中已经出现了鼠疫病患,有许多人已经被疫病感染。 城门内外侧的诸位, 为了河东道的百姓,也为诸位自己的安全着想,还请各位不要聚集,各自前往亲朋好友,或是旅店、客栈中借宿几日。 待到瘟疫险情排除后,城门自然会重新打开。” 军士的话语言辞恳切,然而已经在烈日下晒了一个时辰的百姓们却并不买账, 一个衣服打着补丁的穷酸老书生说道:“军士,报刊上说鼠疫危害极大,直到现在朔州每天还要死近两百人。这我们都知道。 但现在城里只有几十例病患,太原府百万人口,几十病例在其中,实在微不足道。 相反临时封城,岂不是将百万健康人,和鼠疫病患关在一起? 这难道不是与朝廷遏制瘟疫的方略相违背么?” 有个穿着白衣的年轻士子喊道:“没错,难不成就为了这几十人,影响太原府百万人的起居、出行? 我已经和友人约好了,今天下午要去参加诗会的!” “是啊。” 一旁一位大腹便便的富商也应和道:“疫病事小,生意是大。 我现在有十几辆车的货物停在城里货栈,就算封城令下,人无法进出,最起码通融通融,让我把货物运出去把? 我每年可是为太原府缴纳了万贯税款,是良民啊。” 百姓们七嘴八舌,群情激奋,木箱上的军士只能再次说道:“李昂李小郎君,诸位知道么?他现在已经被朝廷任命为河东道观察使,不日起就将正式上任。 各位可以不信任我,但能不信任李小郎君么?” 第四百六十二章 发钱 听到李昂的名字,百姓们面面相觑,陷入迟疑。 经过这些年的宣传,李昂的事迹早已深入人心,他的信誉也确实要比太原官府更强。 如果李小郎君都来了太原城,那局面应该会很快好转吧... ———— 即便有着心理预期,当李昂真的来到太原府时,仍对糟糕局势感到震惊错愕。 街上行人,十个里面只有一两个佩戴口罩,咳嗽声不绝于耳,有人咳出浓痰,随口就吐在土地上,用脚抹了抹,就当清理干净。 沿街店铺,还在正常经营,不少店家甚至一边咳嗽,一边接待顾客。 更令李昂无法接受的,是太原对待鼠患的态度。 街边木板上,贴着有关鼠患的告示, 几名衙役戴着口罩,懒洋洋地站在街头,其脚边放置着竹笼,里面密密麻麻关押着一只只挣扎乱叫的老鼠。 “劳驾,” 李昂走上前去,没有表明身份,而是沉声问道:“这些竹笼是干什么用的?” 衙役们被打扰了闲聊,不爽地看了过来, 他们见李昂身后跟着一群随从, 既有靓丽少女(邱枫、欧阳式), 也有护卫(燕云荡和燕府武师), 还以为李昂是城中哪家权贵的子弟,撇嘴道:“关老鼠的呗。 半月前城里就下了告示,鼓励百姓灭鼠。 抓到小老鼠奖励几文,抓到大老鼠奖励十几文。 这些就是今天的成果咯。” 话音未落,几个流着鼻涕的顽童嬉笑打闹着跑了过来,他们手上拎着老鼠尾巴,将老鼠当做流星锤甩来甩去。 其中一个年纪看上去最大的小少年,成果最为丰硕,他将几只老鼠的尾巴通过细绳捆在一起,吊在木棍上,抗于肩头,表情洋洋得意。 “孙二叔,这是今天抓到的老鼠。” 少年将老鼠递了过来,得意道,“总共十三只,四大九小。” “叫什么叔。叫孙哥。” 被称为孙二的衙役撇了撇嘴,拿出剪刀,将木棍上的老鼠尾巴全部剪掉,把老鼠丢了竹笼,随口问道:“话说这些老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痕?卓三郎你拿刀割他们了?” “没有。” 被称为卓三郎的少年嘿嘿一笑,“我想了个办法,逮住老鼠的时候,先不急着打死它,而是往它屁股里塞上两粒花椒,然后再用针线缝上老鼠屁股,把老鼠丢回鼠巢。 老鼠疼得厉害,发了狂,就会跟窝里的老鼠打架,直到变成自相残杀,连老鼠自己的崽也不放过。 所以抓的时候,要抓个头最大的老鼠,那样打的才狠,死的老鼠才多。” “行啊你小子。” 孙二惊诧地看了少年一眼,一边从包里拿出铜钱,一边说道:“你就这么把方法说出来,也不怕别人学去,抢你的生意?” “不怕,我已经写信给太原府的报社、将方法告知了。” 卓三咧嘴笑道:“太守说过,但凡为抵抗鼠疫建言献策,且言之有物者,都能得到赏钱。少则十贯,多则百贯、千贯。” “嚯,那你小子算是发达了。” “哈哈哪有。还得感谢孙二哥的照顾...” 二人自顾自地说着话,李昂却看着那些竹笼中血肉模糊的老鼠,那些把老鼠当成玩具玩的孩童,感到无比的荒谬与错乱。 “劳驾。” 跟着李昂奔波来到太原府的邱枫忍不住上前问道:“朝廷半月前就拨下了款项,用于购买灭鼠药物,建议各地州府用鼠药灭鼠。 你们为什么不用鼠药灭鼠?” “鼠药?” 衙役们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齐声笑了起来,一位老衙役摇头道:“姑娘想得太简单了。 民间鼠药,或是用莽草、乌头、桐子油,或是用砒霜、砒石。 这些鼠药的味道重,老鼠不会多吃。 就算吃了,如果老鼠死得太多,也不会再去吃有毒物的饵料。 至于官府发下来的、李小郎君新发明的磷化锌、华法林等鼠药。效果好是好,但量少价格高。 算来算去,还是我们自己亲自动手灭鼠,快而方便。” (磷化锌是用红磷与锌粉混合后高温烧制反应而得到的无机化合物杀鼠剂。 华法林则是双香豆素衍生物,从发霉的草木樨牧草中制取而得。能令老鼠内出血而死。) “没错。” 卓姓少年点了点头,理所应当道:“何况用了毒药,也就分不清哪些老鼠是谁杀的了,这还怎么发钱?” “发钱??你们的命都要没了!” 欧阳式又急又气,失声道。 他们在朔州奋战了那么久,数名太医署的同窗死于鼠疫。 而太原府的百姓,却还在想着怎么省钱,甚至是怎么利用鼠疫赚钱。 对于鼠疫的危害,依旧麻木无知。 何其荒谬、可笑、可悲。 “好了。” 李昂疲惫地抬了下手,阻止欧阳式再说下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不明所以的少年们说道:“以后不要再用手抓老鼠,按照鼠疫方略上说的,戴好口罩手套,使用钳子、铲子、锄头等工具。 并且在消灭老鼠后,要及时清洁工具。” 他转头看向衙役们,说道:“以后再有民众送来老鼠,如果对方没有佩戴好口罩,一律不发钱。 另外抓到老鼠后,必须及时焚烧,不能再放在笼子里,摆放在街上。” 卓姓少年和孩童们不明所以,只是觉得李昂很莫名其妙——你谁啊就在这发号施令。 混迹于市井街头、善于察言观色的衙役们则齐齐色变。 李昂的语气带有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不像是城里大家族的子弟,反倒像是正经的朝廷官员。 难道... 衙役们纷纷站直身子,不敢放肆轻视, 孙二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道:“小郎君难道是...” 李昂没有解释什么,挥了下手,“带我去太守府。” 第四百六十三章 王府 随着四面八方所有城墙的闸门落下,太原府正式成为了一座孤城。 街上全面宵禁,禁制任何闲杂人等夜间出行,戴着口罩、袖章的士卒衙役,打着灯笼,以小队为单位,巡逻全城。 画舫、酒楼等娱乐场所全面关闭,原本昼夜通明的繁华商业街道,此刻落针可闻。 压抑肃杀的气氛也影响到了居民区,家家户户都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彷佛回到了以前没有符灯的时候。 但在城北的豪华庄园中,依旧灯火通明,宴饮彻夜,丝竹声绕梁不绝。 这里,便是太原王氏宅邸。准确的说,是王氏大房的宅邸。 太原王氏枝繁叶茂,支系众多,占了约四分之一人数的大房住在城北,其他族人或是住在城外庄园,或是住在河东道的其他州府。只在祭祖的时候会派人过来。 夜已深了,一个穿着锦衣的中年男子,离开喧哗热闹的大堂,穿过庭院,来到庄园角落的一座小屋中。 他在门前站定,从怀中取出口罩,有些不熟练地给自己戴上,随后拿出钥匙,开启挂在门上的锁,推门而入。 曾经那位在列车上高谈阔论的王劼王公子,此刻就坐在桌后。 他双眼通红,眼睛里满是血丝, 原本英俊的面庞瘦削了许多,手里捧着本书。 “劼儿,我来看你了。” 中年男子心疼地看着王劼,他名为王博繁,是王劼的父亲,同时也是王氏大房下一任族长的候选人。 “爹,” 王劼放下书本,轻咳着说道:“王安怜那丫头的婚礼结束了?” “什么那丫头,那是你表妹。” 王博繁皱眉斥道,王安怜的父亲王博简是他的族弟,同时也是他竞争族长位置的最大对手。 今天是王安怜大婚的日子, 如果李昂在这里的话,一定能认出婚礼上的新郎,就是当初在栖水村遇到过的楚浩漫。 “呵。” 王劼撇了撇嘴,表情仍是不屑。 且不提王博繁与王博简的竞争关系,王安怜一个王氏家族的嫡女,竟然嫁给了寒门出身,且没有任何官职,修为不甚高深的楚浩漫。 哪怕这是入赘婚姻,家族内觉得有辱门风的,也大有人在。 “不提他们了,” 王博繁摇了摇头,“你今天的药吃了没?” 王劼指了指一旁桌上空空荡荡的药碗,抱怨道:“这药到底有没有效?我已经喝了这么久了,咳嗽还是一点也没好转。” 王博繁没好气地说道:“你懂什么?这可是前隋宗门篱花谷留下的续命药方,为了凑齐上面的药材,下面的人都快跑断了腿, 还死了一个修士,前前后后花了不下四十万贯。” “治不好病,花多少钱也没用。” 王劼丢下手中书本,说道:“今天那个李昂不是来了太原府么?都说他是虞国最高明的医师,多花点钱把他请过来给我看看呗? 确定一下我得的病,是不是那个鼠疫。” “...你以为他跟民间医师一样,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王博繁揉了揉生疼的眉心,耐心说道:“他现在还未到弱冠年纪,就已经暂领了河东道观察使一职,古往今来也不多见。 他以后还要当驸马。就算是我们王氏也必须恭敬对待,万万不能轻慢。 何况...” 王博繁顿了一下,说道:“他今天刚到太原府,就下令封城,以雷霆手段不准许任何人进出。不见任何上门拉关系、求情者。来者不善。” “如果他看见我的样子,说不定会把我也送进隔离病房?” 王劼笑道:“他敢,这可是太原,太原王氏的太原。 得不到我们的支持,他想在太原府办成任何事都不可能。” “嗯。” 王博繁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太原王氏绵延千年,对这座城市早已渗透到每个角落,在民间的权威远胜于官府。 即便是手握河东道大权的李昂,也必须要卖王氏一个面子。 “你先好好养病,” 思索片刻,王博繁说道:“我去见他一面。这场婚礼有不少族人、家族的朋友从外地赶来参加。需要安顿好他们。 另外,族中身体较弱的老人、孩童,最好也先能送出城外。” 世家大族的成员,因为吃得好住得好,不用艰苦劳作,加上一代又一代的联姻,优化血脉, 平均的身体素质远比平民好得多。 但对于疫病,也只是将致死率下降个几成,乃至一成而已。 汉献帝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使得“家家有强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举族而丧。” 建安七子死了五个。 瘟疫可不会看血脉优劣、出身贵贱、才学深浅,一视同仁。 王博繁让儿子好好养病,多多看书,自己出门时将门重新上锁,叫来马车,驶向太守府。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离开房间之后, 房里的衣柜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位妖冶貌美女子嬉笑着从衣柜中走出,轻挪身躯,坐在了王劼的大腿上,伸出纤纤玉指,拨掉了王劼手里的书本,“看什么书呀,看我。” “嘿嘿。” 王劼搂住貌美女子,同时也是他父亲的侍妾,得意洋洋地从衣袖中拿出一把钥匙,对情人说道:“老头还不知道我偷藏了一把钥匙。 咳,天天困在房子里,都快把我逼疯了...” 说着说着,王劼便开始动手动脚。 “哎哟,你干嘛~~” 情人笑着推开他的脑袋,不知不觉间也和情郎一样,开始了咳嗽,“咳咳...” ———— 城里已经实行了宵禁, 白天李昂见过的孙二等衙役正在街上巡逻,其中还有一个矮上半截的少年身影。正是卓三郎。 实行宵禁需要大量人手,官府挑选了许多良家子,临时编入衙役,卓三也是其中之一。 “孙二哥,那里有辆车!” 第一次参与宵禁夜巡,卓三格外兴奋,远远就看见了驶来的马车,“走,堵他去?” 孙二没有说话,而是站在原地眯着眼睛观察了一番,随后轻轻给了卓三一个脑瓜崩,没好气道:“堵什么堵,那是王家的马车,当做没看见就好。” “诶唷。” 卓三捂着后脑勺,不解道:“为什么,白天我们不也拦了王家的车么?” “你得看看车上的装束。” 孙二说道:“世家大族规矩多,礼数多。什么等级的人才能坐什么等级的车。 什么样的车能拦,什么样的车不能拦,这里面学问多着呢...” 坐在马车里的王博繁没有听见这些小人物的谈话,他乘车一路来到太守府门外,下了马车,恭敬地向护卫递上拜帖。 不多时,就有人出来,将他请入太守府。 还未走到大厅,李昂的叱责声便传入耳中。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世家 “这就是你预防鼠疫的成果?” 大厅中,李昂将厚厚一叠纸砸在桌上,看着眼前汗如雨下的太原太守,冷笑道:“一百万贯管控鼠疫的资金, 太原官府花了六千贯,从简州引进了五十只血统优良、极善捕鼠的简州猫,声称能改良本地猫的品种,提升捕鼠效率。 不到三天,这些猫就水土不服,染上瘟疫,全死了。 是死了,还是压根没来过太原府?” “这...”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太原太守,此刻却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结结巴巴道:“都是下面的人贼胆包天...” “那这个呢?” 李昂又拿起一张账单,冷冷道:“各衙门的府邸过于老旧,鼠患严重,难以清除。 为了保证衙门工作效率,避免官府人员先于百姓病倒,不能为百姓服务, 所以花了两万贯,聘请修士,加急翻修了衙门府邸, 购买了昂贵的、据说可防蚊虫的楠木家具。 这也是下面的人贼胆包天,擅作主张?” “下官,下官...” 太原太守拼命地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了储藏应急物资,修建了大型仓库,引进了冷藏功能的符板。等仓库修好后,又发现设计上存在坍塌隐患,只能推倒重建。 一来一去,多花了多少钱?落入了谁的腰包?” 李昂不肯放过对方,质问道:“建了仓库,还需要人员来运输和监管,于是又要花钱从民间聘请人才。 而聘请的所谓人才,又恰好和太原衙门里的官吏们沾亲带故; 为了消灭城外的老鼠,派人去田地调查,将一大片肥沃农田,说成是鼠患发源地。直接焚烧了农田里的作物。 逼迫土地的所有者,低价将田地卖出,方才作罢; 为了安抚民心,花重金聘请道士,在药王庙办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大会,驱散疫鬼。还出售二十文、三十文一张的疫鬼画像,让百姓买回家去焚烧,声称这样就能保护家宅平安; 巧立名目,拉上豪商士族,为遏制鼠疫捐款捐物,得到钱财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李昂每说一桩事,太原太守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身形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站稳。 “遏制鼠疫的胆子你们没有,但是借遏制鼠疫之名敛财的胆子你们有,而且很大。” 李昂冷漠地看着对方,“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才好?” “李,李观察,” 堂堂的太原太守,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是下官错了,下官上任太原太守不过一年,还摸不清此地状况,使唤不动下面的官吏,命令不了本地的豪强。 才铸成大错。” “我知道,若不是你才上任半年多,白天的时候我就已经夺了你的官,不会留到现在。” 李昂平静道:“但你终究是太守,太原无能,知情不报,你难辞其咎。 这件事过后,我会上书朝廷,建议朝廷让你去雷州、崖州、琉球堪磨几年。 起来吧。” 雷州崖州位于虞国最南端,气候炎热,毒虫蛇蚁密布,流放到那里的官员,十个里有三四个死在任上。 然而,再怎么恐怖,也要比现在就被杀鸡儆猴强。 太守如蒙大赦,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不敢正眼看李昂。 此时门外小厮也敲响了门,“李观察,太原王氏王博繁求见。” 李昂斜了眼太原太守,后者连忙小声说明道:“王博繁是太原王氏下任族长的候选人,没有官职在身。” 呵。 李昂冷笑一声,都说太原是王氏的太原,自己想把鼠疫拦在太原,怎么也避不开世家。 “让他进来吧。” 李昂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让自己保持清醒。 片刻,王博繁踏着规整步伐,走入大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太原王氏王博繁,拜见李观察。” 李昂换上了一副笑脸,“这么晚了,王居士有何贵干?” 刚才在门外听见训斥声的王博繁,开口寒暄了一番,先拉了拉关系。 比如李昂在学宫的国史学博士王温纶,出身太原王氏。 李昂在学宫的同窗裴静,其母亲也是太原王氏家的人。 李昂的老师蒲留轩,当年在学宫读书时也和王博繁的亲哥哥做过室友。只不过那位王氏子弟早些年病死了。 虞国上层社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硬要拉扯的话,都能找出沾亲带故的关联。 李昂和王博繁寒暄着,渐渐地没了耐心,表情也越来越冷漠,“王居士,我时间有限,你有什么事情还请直说。” “是这样的。” 王博繁顿了一下说道:“太原府是河东道的中心,是关内、河北道的交通枢纽。万万不能沦陷于鼠疫。 我王氏愿意捐出两百万贯的钱财与物资,同时,还能派遣包括修士在内的人力,协助太原官府遏制鼠疫。 只是由于宅邸中族人聚集,恐会成为鼠疫目标。 所以恳请李观察能开具证明,让王氏族人先行离城...” “我不允许。” 李昂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 王博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说道。 “我说了,我不允许。” 李昂平静道:“王氏有心捐助钱财物资,这很好。但是你们王氏想要逃离太原府,这我不接受。” “为何?” 王博繁急忙道:“王氏谨遵预防鼠疫方略,清剿鼠患比城中任何一家做得都要积极。” 李昂举起一根手指,“其一,封城封的是全城。百姓、世家,一视同仁。岂能只对百姓苛责,严防死守,而对世家视若无睹?”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鼠疫不分贵贱,世家之中也会有人感染。放人离开,岂不是增加鼠疫扩散之可能。 至于其三,” 他竖起第三根手指,“王氏是太原的王氏,太原是王氏的太原。 我在半月前就已上书朝廷,并在报刊上刊登文章,说明遏制鼠疫方略。 如果说太原如今的糜烂, 昏庸无能、只顾敛财贪污的太原官府,占了四成责任, 那剩下的六成,则在于你们这些盘踞地方、无视朝廷命令的千年世家。” 王博繁还欲争辩,李昂提前打断道:“十四天前,在报纸已经刊登了鼠疫来源于老鼠、旱獭的消息后, 你们王氏的商号,仍然将数车厢的皮草,通过灵气机车运往外地, 抹除了王氏商号的标签,折价售出。 十天前,曾和你们王氏名下商号打过交道的外地商人,咳出血沫,疑似鼠疫。 你们连夜将他秘密送往外地,并将族中和他有过接触者,带到城外,私自隔离起来。 且没有将情况上报。 七天前,有医师声称为你们王府送菜的菜农暴毙而亡,死因疑似鼠疫, 当天夜里,他的家宅就被人放火焚烧,他本人也被一伙身份不明的泼皮无赖殴打至昏迷,至今未愈。 三天前,太原官府终于意识到情况难以收拾,试图暂时关停机车站, 也是你们授意城里的其他家族、士人、商人,联合抗议。驳回了决定。” 李昂冷冷道:“视鼠疫如儿戏,视朝廷如猪狗,视政令如废纸,视百姓如草芥。以至于遏制鼠疫一拖再拖。 不断地心存侥幸,终于见识到鼠疫之恐怖,意识到大难临头,才想到要割肉逃生。 你说,我该怎么同意?” 第四百六十五章 风雨 大厅里回荡着李昂的训斥声, 他腰侧佩戴着的河东道观察使印章、紫金鱼袋等信物相互碰撞,发出清脆鸣响。 “...” 王博繁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脸上抽搐的肌肉,平静道:“这么说,李小郎君不愿放王氏离开咯。” “发生在太原府的鼠疫,和王氏的纵容族人、知情不报行为,脱不了干系。与其说你们被和太原府百姓困在一起。 倒不如说是太原府百姓,被你们拉下了水。这种情况下,你们就别想独善其身、岁月静好。” 李昂道:“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是虞国的疆土,就要讲虞律,讲国法,讲法治。 你们和平民百姓,没有法律上的差异,都要遵循虞律,听从政令。 最后,享受了多少福利优待,就要承担多少的相应责任。 你们王氏盘踞太原千百年,吃的用的穿的全来自于一代代太原百姓供养,又怎么能一走了之?” “好一个拉下水,好一个讲虞律讲国法,好一个责权统一。” 王博繁的胸膛都快被怒火燃炸,脸上却还保持着千年世家养出的从容气度。 他澹定地点了点头,保养得当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平静道:“既然如此,草民会回去通知王氏族人,有关太原官府的决策。” “好。” 李昂点头,看着王博繁潇洒地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咕冬。 太原太守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他和身旁这位穿着紫袍的天子骄子不同,没考进过学宫, 是靠着自身努力,和丈人的一点点助力,从最低级的县令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上的。 正因如此,他才更知道,五姓七望这样的千年世家,在虞国究竟有着多么广阔、深远的力量与影响力。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太原太守擦了擦额头汗水,借口要去执行李昂下达的遏制鼠疫政令,也离开了太守府。 他可一点也不想掺和学宫、世家,也许还有皇权之间的冲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段时间,先蛰伏为妙,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其他的就当没看到没听到... “这位太守跑得倒快。” 留在大厅里的李昂,看着太原太守扶着腰带、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他是怕了。” 黑暗的角落里,身披甲胃、手执马槊的燕云荡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沉声道:“你是学宫这届最优秀的弟子,同时也是临危受命的河东道观察使。 你刚到太原府第一天,就对王氏喊打喊杀,很难让人不去联想。” “联想什么,党争?” 李昂笑道:“我已经很给王氏面子了,否则白天的时候,就该带着兵马衙役,去他家府邸抓人。” 燕云荡眉头微皱道:“王氏的力量很大。” 李昂摇头,“大不过虞律国法。” “...” 燕云荡换了个眼神,像是在说“你说虞律我都觉得有些好笑。” “我知道。” 李昂翻了个白眼,“王氏是千年世家,通过联姻、师徒、同窗、同党等关系构成的网络,遍布整个虞国。 家族中积攒了无数代的财富、典籍、宝物,培养了成百上千修士。 在太原府就宛如国中之国。 诸如此类。” 燕云荡疑惑道:“你知道那还将他们往死路上逼?” 李昂撇嘴道:“这条死路不是我造出来的,是他们自己铺就的。何况现在只是不让他们出城而已,还没到闭上绝境的程度。” 燕云荡说道:“会有弹劾的。” “呵,弹劾我什么?贪污腐败,挪用公款?还是沉迷美色,道德败坏?” 李昂摇头道:“虽然我不喜欢小药王神这个称号,但它确确实实能保我的命。 就算是太原王氏,也没可能在社会道德层面,这么快地污蔑我。 更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刺暗杀。 最大可能,还是在长安朝堂上施加压力,逼朝廷让我收回成命,放王氏离开。 或者干脆让朝廷换一个人来当这个河东道观察使。 不过嘛...” 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件,放在桌上。 燕云荡看了一眼信件上的连玄霄名字,惊诧地挑了下眉梢。 “山长的信,傍晚刚到。” 李昂说道:“他已经知会了学宫,届时会有学宫的博士、同学来太原帮我。” “那就好。” 燕云荡暗自松了口气,尽管他是相当于烛霄境界的武道宗师,但王氏盘踞太原府千年,天知道他们对太原的渗透到了哪一地步。 万一真和李昂鱼死网破,燕云荡也没多大信心,能在无数王氏修士的暗杀之下,把李昂全须全尾地带出太原府。 而有了学宫的博士学生们,太原王氏就必须投鼠忌器,衡量与学宫彻底撕破脸皮的风险与收益。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没想明白。” 燕云荡思索片刻问道:“既然你这么讨厌王氏,为何不干脆与王博繁达成默契。 让王氏交出纵容鼠疫、知情不报的几个,或者十几个族人,把罪魁祸首关进大牢,而放其他王氏成员离开?” “没有意义的。王氏族人无数,随随便便就能从支系旁系里找几个家族观念入脑的倒霉蛋,替罪魁祸首顶罪。 至于我坚持让王氏留在太原,也不是为了单纯的泄愤...” 李昂摇头道,望向太守府外,那笼罩在茫茫夜色中的城市,喃喃道:“从我白天观察到的情况来看,这场鼠疫,才刚刚开始... 我需要利用王氏的力量。” 无边夜幕下,各家灯火逐渐熄灭。 城市中响起了和白天迥异的各类响声。 秋末疲懒的虫鸣声,河畔池塘的蛙叫声,丈夫的呼噜声,婴儿的啼哭声,妇女的哄小孩声,街上的打更声,钟楼里的规律钟声,随风摇曳的昊天铃声。 以及,咳嗽声。 “咳咳——” 睡在码头宿舍的力夫在咳嗽, “咳咳——” 睡在客栈桌床上的店小二在咳嗽, “咳咳——” 睡在豪宅搂着小妾的富商在咳嗽, 千家万户,无数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在呼吸着,咳嗽着。 第四百六十六章 掩耳 对于鼠疫,有个很贴切的比喻。 当清晨醒来,透过窗户看见窗外有一片雪花飘落时,外面的世界往往已积起了满地白雪。 对于太原府的百姓而言,他们的生活在短短几天之内,彻底变了。 街上看不到热情叫卖的摊贩,看不到挑着货担的货郎,看不到捧着报纸的报童。 街道两侧的店铺关了许多家,唯有卖柴米油盐等生活物资的店铺,和药铺门外,排起了长龙。 所有排队者都戴着口罩,人与人之间间隔两臂之遥,没人胆敢插队。 原因很简单,店门口站着的维持治安的衙役与镇抚司士卒,正在用凌厉目光,扫视着队伍。 “让一让,让一让!” 叫嚷声从街道对面传来,两个穿着白色制服、戴着病坊袖章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从居民区中走出,快步走向病坊的敞篷板车。 担架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青年男子,他的手脚上满是肿块与黑色斑点,双目通红,嘴角残留着粉红色的泡沫。 “嗬嗬——” 男子意识不清,徒劳地抬起手臂,向着街道对面的人群求助,然而下一秒,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喷出大量血沫,身体瑟缩成一团, 不多时,眼皮上下颤动,彻底闭合。 两名医护人员脚步一顿,隔着厚厚手套,按了按男子的脖颈,确定没有反应之后,果断地从敞篷板车上,拿出大号的防水油纸袋, 并用麻绳穿过已死男子的脖颈、大腿下方,在不触碰到男子的情况下,将他连通麻绳一起,装进油纸袋中。并给油纸袋扎上口。 动作娴熟的样子,彷佛肉铺老板在给顾客装肉。 “大郎!” 一对老年夫妇从居民区中追了出来,声音悲苦无比,直扑地上的油纸袋,“大郎你死了我们怎么活啊,你把我们也带走吧!大郎!” 却在碰到油纸袋前,被衙役用水火棍先行架住。 一旁的医护人员与衙役好生相劝,才将这对老年夫妇劝离,让他们坐上另一辆平板马车,驶往城外的隔离病房。 待车辆走后,有衙役走近过来,高声道:“诸位看到了么?刚才这位死者,四天前天不顾防疫条例,秘密与数名朋友饮酒聚会。 并且在过了两天,得知聚会的其中一位友人,确诊鼠疫后,仍隐瞒不报。 最终结果,就是不仅自己得病身死,和他同在家中的父母、兄弟姐妹,也都成了密切接触者,都有罹患鼠疫之风险! 你们可以欺瞒衙门、衙役、官吏一时,但没办法欺骗鼠疫! 遇到状况及时上报,即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亲朋,对邻里负责!”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沙哑喊话声,在街道上回荡着。 “咳——” 排队人群中,有人忍不住捂着嘴巴轻声咳嗽了一下, 他前后两侧的排队者们齐齐色变,立刻退让,清出一个圆圈。 “我不是,我没有!” 咳嗽的那人慌忙解释,却还是拦不住衙役们将他从队伍中拉出来,拽到板车上。摘下口罩,检查上面有没有血沫。 类似的情形,在太原府的各个城区发生着。 而在太守府临时搭建起来的实验室里,匆匆赶到太原的何繁霜,则见到了双目通红的李昂。 “这是学宫东君楼以前收集的各地土类样本,都给你带来了。” 何繁霜仔细打量了一下李昂眼睛里的血丝,皱眉问道:“你多久没睡觉了?” “还行,凌晨刚睡过。现在每天能睡三个时辰。” 李昂打了个哈欠,没有解释其实自己是在靠着墨丝硬撑。 提炼链霉素的过程依旧不顺利,李昂不得不通过迟尺虫,让学宫送来一些从特殊地点(比如十万荒山、无尽海海岛)采集的土壤样本,试图从中找到可用的链霉菌。 “是三个时辰,但睡睡醒醒,半梦半醒,实际一天休息的时间两个时辰都未必够。” 一旁穿着白大褂、戴着护目镜的邱枫,没好气地拆穿了李昂的谎言,伸手接过何繁霜递来的沉重铁箱,“繁霜你劝劝他,再这么熬下去,不得病也要熬死。” “我可劝不动他。下次用迟尺虫通话的时候,让还在长安的翠翘接听就行。他还会听一听。” 何繁霜摇了摇头,“城里情况如何?” “...说实话,很糟糕。” 李昂沉默片刻,说道:“鼠疫发病太快太勐,不管是腺鼠疫、肺鼠疫,还是败血症型鼠疫,患者在表现出症状之后,便会很快死去。 我让城里的报刊,每天都刊登鼠疫相关讯息,科普鼠疫的危害、传播途径、预防方式, 加上每天从居民区里抬出来的死者、押出来的疑似病患, 太原百姓终于明白过来鼠疫的恐怖,不像一开始那样,以为这只是场普通的、小范围的、类似秋疟的疾病。 不过,民众明白疾病的危害是一回事,心存侥幸又是另一回事。” 李昂苦笑着对何繁霜说道:“我将隔离病房划分为数个等级,分别对应重症病患、轻症病患、疑似病患、防疫病患,以及非鼠疫类病患。 每种病房对应不同程度的医疗条件。 如果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来,那么能在第一时间斩断人传人的链条。 但对民众而言,他们只知道,人如果被带走隔离,会有很大概率回不来。生离即是死别。 以至于为了防止自己或家人被带走隔离,他们想出种种办法抗拒衙门。 比如让孩童在街头巷口充当哨兵,每当有挨家挨户查访的衙役出现时,他们就会吹口哨通知邻里, 让百姓将自家咳嗽的病患,藏进衣柜、水缸,或者床板下面。 以邻里为单位,欺瞒衙役,不让他们带走病患,同时也不让自己被带走隔离。” “...” 何繁霜评价道:“掩耳盗铃。” “人性使然。” 李昂摇头道:“如果家里有病人死了,一些人还会隐匿或抛弃尸体。 比如将尸首丢到路上、房顶上、水沟里,藏在草垛里。 觉得这样他们自己就可以不用去隔离病坊。 甚至于,他们会用石头砸烂尸首的脸庞,让衙役分辨不出鼠疫死者的身份,从而无法追踪死者的家属。” 第四百六十七章 压力 “站在百姓的角度,他们这么做也有其理由。” 李昂叹息道:“以人鼠疫,全家疑似。被带走隔离的确诊病患的家属,十有三、四回不来。 落在人们眼中,可不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么? 还不如偷偷处理了尸体,以逃避被带走隔离的风险。” 他摊手苦笑道:“我是想让百姓相信官府,相信虞国,但空口白话没有任何意义。 我从朔州带过来的、经历过锻炼的人员不够,只能用太原府本地人,还有镇抚司的人手。 太原府百姓平时接触到的官吏是什么样的? 尸位素餐,奸诈狡猾,腐败乱法, 对下级高高在上,肆意欺压, 对上级阿谀奉承,趋炎附势。 让百姓怎么信任?拿什么信任?” “所以你要用王氏的人?” 何繁霜也听说了一些传闻,皱眉问道。 “嗯。” 李昂点了点头,厌烦道:“虽然我很不喜欢王氏,但他们在太原府的影响力与公信力,确实比衙门更强。 百姓未必会信衙门的告示,但如果王氏的人登门拜访,说的话百姓兴许会听。” 何繁霜问道:“王氏被你困在城里,他们愿意为你办事?” “千年世家就是这点好,他们延续得太久,以至于失了血性,一切皆以家族存续、家族利益为第一要务。 所以,他们的行为模式很好预测。” 李昂微笑道:“城门封锁,外面围了一圈士卒。王氏不会公然叛国,集体潜逃。 因此他们的最优做法,还是同我合作,规劝百姓遵循预防鼠疫的条例。 最起码先帮衙门控制住城里肆虐的瘟疫,让瘟疫不至于将王氏住宅血洗一遍。” “会有反弹的。” 何繁霜提醒道:“我在长安,都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你在太原府的管理过于残酷,不像是药王神所为。 他们还是想通过其他方式,压迫你,逼你同意他们离开太原府。” “呵,王氏枝繁叶茂,就算自己不跳出来,在长安也会有关系亲密者帮忙说话。很正常。” 李昂眼睛一眯,轻声道:“不就是斗法么?谁怕谁。” 打压世族,也是历代李虞皇室的夙愿。 皇帝和学宫都站在自己这边,盘踞再太原千年的王氏,也没那么容易翻盘。 “你有计划就好。” 何繁霜点头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还真有。” 李昂笑道:“我需要尽快研制出能医治鼠疫的药物,而这个河东道观察使的职权,则由你来发挥。” “我?” 何繁霜轻挑眉梢。 “没错。” 李昂点了点头,“遏制鼠疫的政策制定得再好,最终还是要由人去执行。 我在太原府大刀阔斧地改动一切事物,损伤了不少人的利益。 上至世家权贵,下至官僚吏员,有不少人对我和我所指定的遏制鼠疫政令,恨之入骨。 他们畏惧于长安与学宫,明面上不敢反抗我的命令,背地里却会偷奸耍滑,甚至过度执行政令,让我来背锅。 比如我下令太原府的各家店铺,不准哄抬物价, 负责执行的官吏就会去专门找茬, 哪怕是卖粮的店,因为运输仓储缘故合理涨价了一文钱,这些官吏也要拿出我的旗帜,强行关闭这家粮店, 让附近的百姓买不到廉价粮食,把骂名推到我头上。 比如我下令,租用城中马车,运送生活物资, 这些官吏就会去租平时运粪的车辆,拿来运肉、运粮给百姓,美其名曰合理利用闲置车辆。 实则恶心百姓,让我、长安朝廷还有学宫来承担骂名。 我说隔离病房要一视同仁,他们就敢在隔离病房里多赛床位,再把怀了孕的疑似病患,安排在条件最差的角落。 若孕妇不幸流产,他们甚至还会开心大笑,看着满城百姓将灭绝人性的罪名,丢在政令发布者的头上。 高举支持我的旗帜,行着反对我的事实,概莫如是。” 李昂语气森寒道:“乱世用重典,现在就是乱世。 这些人既然这么喜欢鼠疫,那么就把他们关进满是老鼠的监牢里,待到瘟疫结束再放出来。” “...” 何繁霜察觉到了李昂语气中的冷酷杀意,眉头微皱,却没有出声反驳,只是问道:“你怎么对底层吏员的手段这么了解? 我记得你之前没有在底层担任过公职吧?” “这个嘛,呵呵呵,从书上学的。” 李昂打了个哈哈,掩盖了过去,“太原太守有能力而没胆识,你通过他来监督太原各处的政令执行情况, 对于作奸犯科者,该抓的抓,该关的关,该杀的杀。” “好。” 何繁霜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她在学宫的虞律课程可是满分的,也清楚该用什么样的法律条款,来最大程度惩处罪犯,同时又不对衙门、对虞律的公信力造成损伤。 只不过... 她和邱枫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声无息间达成了意见统一。 李昂平时可不会说出全杀了之类的话语,他这段时间看到的种种悲剧,种种人祸,确实让他承担了太大的压力。 毕竟那可是百万人的性命啊。 “不谈这个了。” 李昂没有察觉到两个女生的眼神交换,摇了摇头,问道:“山长在信上说会派一名司业保护我,澹台乐山博士从前线回来了?”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何繁霜指了指门外,李昂诧异地推门而出,然后就看见了大厅里, 坐在燕云荡对面,正在喝茶看报的奚阳羽。 “怎么是他?” 李昂眼角一抽,学宫四名司业中,符学司业澹台乐山和体学司业薛彻,都去了周国前线。 剩下剑学司业崔逸仙和念学司业奚阳羽。 自己原以为,要么是澹台乐山,要么是崔逸仙过来,配合燕云荡保护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奚阳羽。 且不提两人的旧怨,奚阳羽可是出了名的爱好钱财、趋炎附势。 面对千年世家王氏,他怕不是会把自己第一时间卖了。 “你以为我愿意来?” 奚阳羽听到李昂的抱怨,冷哼一声,翻动报纸页面,“长安鬼市中,已经有人对你开出悬赏。 你的项上人头价值五十万贯。 若能把你活着绑走,报酬则是一百万贯。 小子,晚上别睡太死。” “哼。” 李昂抿了下嘴唇,朗声道:“式儿,给为师泡杯茶。” “诶。” 还在实验室里的欧阳式,连忙沏了杯茶,恭恭敬敬地将茶递了过来。 奚阳羽见了,脸庞一抽,沉声道:“给为父也来一杯。” 欧阳式乖巧地站在李昂身后,只当没有听见。 “嘿嘿。” 看到奚阳羽脸上表情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李昂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品起了茶水。 第四百六十八章 反击 “阿耶,族老们怎么说?” 清晨时分,太原府城北的王氏宅邸中,曾经向李昂发布过悬赏人物的王安怜搂着丈夫楚浩漫的手臂,一脸担忧地问她父亲王博简道。 王博简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方才眉头紧锁道:“他们还是决定跟朝廷斗上一斗。” “可是,” 王安怜脸色一紧,“现在不止太原府,河东道各州府都出现了鼠疫,死伤甚重,能与汉末两晋时期的瘟疫相比。 而太原府城外已经被军队围了一圈,所有城门都已关闭,只有运送物资的车辆能够进出。 长安朝堂极惧瘟疫扩散,真要撕破脸皮,和叛国无异。” “我知道。” 王博简沉重地点了点头,“周国换了个皇帝,全面倒向太皞山,每天都在往边境增兵,局势对虞国并不乐观。 这个时候,若河东道瘟疫扩散,虞国真的会有亡国之危。 所以这段时间,我王氏无论怎么发挥在长安的影响力,让朝臣、士子、名儒帮忙说话, 皇帝和宰相都稳坐泰山,完全不动摇——他们铁了心要信任李昂。” 王博简顿了一下,幽幽道:“李昂不仅不让我们王氏出城,还强令我们出钱,出人,出力。 派人去各坊市。 或是宣传遏制鼠疫, 或是排查染病患者, 或是抬尸焚尸, 或是转运物资。 城中鼠疫肆虐,哪怕做好了防护,也还是会有染病风险。 你好几个表兄堂弟,都不幸染病,被送去隔离。至今生死未卜。每天晚上院子里都响着他们母亲哭泣的声音。” “...” 王安怜想到最近王府从未断绝的悲戚哭声,眼光一暗,轻声道:“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 王博简叹息道:“我王氏以道德诗书传家,族中子弟哪一个不是饱读四书五经,满腹经纶。即便是最不成材的,当个县令、县丞也绰绰有余。 而眼下,却要像衙役、小吏一样,穿行于坊市,干着最下等的抬尸、焚尸的活。 冒着自身染病,甚至感染到家中亲朋的风险。” “...大人,还有回旋余地么?” 楚浩漫眉头紧锁,思索片刻说道:“从那位李小郎君的过往行为来看,他并非天性那么残暴之人,否则也不可能骗得过世人, 这次与其说是在刻意针对王氏, 倒不如说...” “倒不如说,是在对王氏之前纵容鼠疫在太原城扩散的行为的清算。 站在他的角度, 之前王氏商号带进城里的皮草,导致了鼠疫。 所以现在,王氏的年轻人,就该身先士卒。” 王安怜猜出丈夫心中所想,接过话语,免得赘婿身份的丈夫尴尬,“而在未来,如果我们不做进一步的反抗,那么他也许也不会行动。 双方能维持默契,直到鼠疫结束。” “刚才会上不少人和你的想法相同,这事一开始,确实是我王氏的不对。 不该转运带有跳蚤的皮草,不该派人去殴打那个声称王府菜农死于鼠疫的医师。” 王博简苦笑了一下,又回想起刚才在祠堂里王氏各房代表们的激烈争吵声,“但,事情已经发生,我王氏也付出了相应代价。 道理谁都懂,没人能看着自家子侄继续不断死伤,而无动于衷。 我们真的只是想自保而已。” 现在的王氏为了保全自身,也跟太原府的其他坊市一样,在家族内设置隔离病房。可还是没办法彻底阻断鼠疫的传入与传播——毕竟免不了与外界有接触。 王安怜与丈夫楚浩漫对视一眼,俱是无声长叹。 “你们不要多想,情况再糟糕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的。” 王博简见状,勉强笑着安慰道:“好好在屋里待着,不要出门走动,每天饭菜都有人送上门。外面的事,有我们撑着。 我先走了。” “嗯。” 王安怜点了点头,突然严肃道:“阿耶,无论如何,你都不要深度参与到王氏与朝廷的斗争中。 哪怕装病,哪怕被王博繁他们指责,也不要去掺和。 更不要以身涉险,公开对抗。 我有预感,李昂绝对不会遇到一点反抗就立刻退缩。他同样会加大力度,直到双方之中,有一方率先支撑不住。” ———— “李观察...呃?” 太守府中,神色焦急的衙役孙二刚走到大厅门外,就猛地止住脚步。 大厅里没有李昂身影,反而是何繁霜坐在他的位置上,翻阅着各部门整理上报的所有信息。 孙二不清楚何繁霜的身份,但见少女穿着常服,旁若无人地翻阅着李昂桌上的文件,盲猜她与李昂关系匪浅, 下意识地放轻了语气,恭敬说道,“这位姑娘,在下太原府衙役孙二,有事要向李观察汇报。” “你就是孙二?” 何繁霜从李昂那里听过孙二的名字,点了点头,拿出李昂给她的印章和鱼袋,说道:“我是日升的同学何繁霜,他有事在忙,河东道观察使的职权暂时由我来行使。你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孙二小心翼翼地远远看了那个象征着观察使官位的鱼袋一眼,又瞥了眼站在大厅角落默默站岗的燕云荡, 这才拿出一叠纸张,说道:“这是卑职今早和同僚在城南坊市巷弄中发现的传单,疑似有人在妖言惑众,欺瞒百姓...” “传单?” 何繁霜眉头微皱,一招手掌,那叠传单就飞到了她桌前。 只见传单上的字迹规矩整齐,没有作者署名,标题则为“一介乡野草民十问太原官府”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仔细阅读传单上的内容。 传单的作者,声称自己是太原府某坊市的平民,从封城第一天开始,就响应太原官府号召,自愿参加遏制鼠疫的工作。 只是近段时间,他见到的怪现象实在太多,以至于良心上受到拷问,觉得有必要向太原府百姓,说明鼠疫的真实情况。 【太原府的鼠疫,绝不止是天灾,更是人祸。】 “呵。” 光看到这一句话,何繁霜就已经猜出了传单的来历。 等了这么久,王氏的反击,终于来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十答 【十问之一,封城是否太过草率?自从机车站有乘客病倒后,太原府就封锁了城门,从朔州请来了当地的士卒、医师、官吏,声称朔州人员积累了足够丰富的经验,能应对太原府的瘟疫。 但自从封城后,太原府的鼠疫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如同染缸一般,侵染着尚未患病的无辜百姓。若当时只是封锁机车站及周边区域,情况是否会好一些? 当时封锁全城的举措,究竟是符合事实的合理举措,还是在谄上欺下,为了博取政绩?】 【十问之二,死亡人数有无瞒报?在下听友人闲谈时,无比震惊了解到,近日太原府的棺材铺已经被衙役彻底接管,棺材铺的掌柜、伙计,一天十二个时辰,毫不停歇地轮流做工、休息。加班加点赶制棺材。显然已死人数,远远超过报刊上每天刊登出来的信息。棺材铺中,满地都是无主的幞头...】 【十问之三,城中百姓还能饿多久?不知城中的父老乡亲是否了解,太原官府早在封城之前,就将遏制鼠疫专款,用来了购买简州猫之类无用的事上。一百万贯全都花了七七八八。近期已经向琉光钱庄举债。每日派发的粮食,也越来越少。仅就在下知道的,有个父亲被强制带走隔离,他的一子一女被留在家中无人关照,竟被活活饿死...】 【十问之四,官吏执行是否在做官样文章,是否太过呆板以至于泯灭人性?】 【十问之五,迄今为止,处置了多少官吏?为何报刊总是报喜不报忧?】 【十问之六,还要死多少人?...】 【十问之七,封城是否有效?...】 【十问之八,封城有无必要?...】 【十问之九,封城何时中止?...】 【十问之十,太原官府是否心安?...】 何繁霜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份传单,在读到一些客观上确实富有情绪感染力的精彩句子时,还会忍不住拍拍手掌,念出声来。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站在大厅外的衙役孙二急得想搓手,却畏惧于对方身份,不敢出声提醒。 都这个时候了,还山不山呢? 您有什么命令,说啊倒是。 “能写出这份传单,确实是高手无疑。” 何繁霜澹澹道:“语句浅白,没有用任何晦涩难懂的典故,甚至是高深一些的词汇都没用。 就是为了能让城中所有人,包括没上过学、没念过书的百姓,都能看懂。 城中其他地方还有类似传单么?” 最后一句问的是孙二, 衙役勐地回过神来,连忙道:“有。卑职是在城南坊市街头找到的,路上来时,听其他同僚讲,城里各坊市都出现了相同传单。 怀疑是有人在凌晨时分散布出去的。” 孙二顿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何学士,需要我们去民间收缴这些传单么?” “已经来不及了。” 何繁霜平静道:“太原府百姓已经看到了传单内容,未来几天必然会和邻里交谈到。 这个时候太原府衙门去收缴,反而坐实了传单上的内容,证明衙门的心虚。” 她眯着眼睛,轻声道:“所有传单字迹一模一样,连边角的墨点都相同。证明是用印刷机印制的——太原府境内的印刷机大约有二三百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短时间内不好排查。 就算排查到了,也无济于事。 能在一夜之间,将这么多份传单散布出去,城里只有寥寥几个势力、组织,有能力做到。 他们大可以雇佣念师,释放念力,一晚上动手写上万份新的传单出来。” 这一点孙二自然也知道,太原衙门每天晚上都派人外出巡逻,能在不引起警觉的情况下,投递海量传单, 自然只有城北那些世家可以做到。 但他可不能为了一时虚荣,耍小聪明,而是要将发挥聪明才智的舞台,留给上级才行,“那我们...怎么做?” 何繁霜思索片刻,随手从抽屉中抽出纸张,拿起笔,毫不犹豫地在纸上写下文字。 片刻,她放下笔,拿起符箓贴在纸张背面,借助符箓的热意,将纸上墨迹烘干,然后再将纸甩给孙二,吩咐道:“你拿着这份文书,去到太原府的日报报刊处,让他们作为头版头条刊印出来。今天就发。” “是。” 孙二低头一看,纸张上的文章,正是针对【十问】的【十答】,站在官府角度,针对每一个问题进行了真实恳切的解答。并且在文中,表达了对传单书写者身份的怀疑。 邀请他从幕后站到台前,如果能对遏制鼠疫提供有效建议,则会给他一万贯的奖励。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 何繁霜说道:“既然他想要一个建言献策的舞台,那我就给他一个舞台。” “何学士,” 孙二目光闪烁道:“我手下有个叫卓三郎的少年跟我说,写传单这人自称是一介草民,却能知晓城中各坊市的情况,甚至对一些尚未公开的情报,都了若指掌。、 也许写传单者,根本就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 “王氏整体?” 何繁霜澹澹一笑:“他们想通过颠倒黑白,利用民意来压迫官府改变决策。想得倒挺好。 你从日报那里出来后,就和手下辗转再去其他的刊物所,复印相同文书,再转交给一线人员, 让太原王氏派出来的志愿者,去帮助传播信息、挨家挨户朗诵我回应的【十答】, 特别是要让他们,去确诊的隔离病坊,为病患耐心讲解。” 确诊的隔离病坊?那岂不是... 孙二陡然反应过来,整个人如坠冰窟。 望向何繁霜的目光里,满是惊愕与畏惧。 何繁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手掌却不禁按在了腰侧长剑上。 既然王氏想利用这种鬼蜮伎俩,蛊惑民心民意,倒逼太原衙门结束封城, 那自己就让王氏成员,去疫区最严重的地方走一走。 第四百七十章 城门 秋风萧瑟,落叶泛黄。天空中黑云密布,细密如针线的雨丝坠入人间,击打瓦片,发出绵密的沙沙声。 何繁霜独自坐在太守府的大厅内,手中攥着一份文件,神色凝重。 自从自己上次下达了,让王氏的年轻人带着传单去疫区宣传后,太原王氏并没有退缩。 恰恰相反,他们执行了命令, 并且对太原官府,发动了新一轮的反击。 各家原本协助太原官府转运物资的商号,齐齐罢工退缩,都说因各种原因,无法再为太原官府效力; 何繁霜不得不调用镇抚司的人手,去运输粮食、口罩、消毒剂等物资。 各坊市街头,继续出现和之前类似的传单,并且传单上的内容,也从子虚乌有的捏造,改为半真半假,或是九分真一分假的故事。 什么一家七口人全部死于鼠疫,婴儿刚出生就变成孤儿; 一志愿者帮助太原官府收容疑似病患,自身未染病,却令家人感染鼠疫,无比内疚上吊自尽; 最可怕的谎言,莫过于真话中掺杂着假话。 传单上的故事言之凿凿,精准到某天某时某地某人,语气极富感染力,字字珠玑文采斐然,直指太原官府的失责失能。 并且,这种传单不是几天一次,而是一天一次, 每次都能绕过太原官府的视野,直接送达到坊市的街头巷尾——不需要精准到各家各户,只要投递出去,百姓们自然会通过闲聊,让所有人知晓传单内容。 于是,在民间,议论声越来越强烈, 百姓虽然仍听从太原官府的安排,隔三差五消毒检查, 但不满的情绪,依旧在暗中滋生、蔓延、扩散。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鼠疫死者仍在增加,眼看封城遥遥无期,这种不满也在堆叠累加。 如同火山之下,翻滚沸腾的岩浆,炽热轰鸣的蒸汽。 今天下午,刚有衙役抓到一名试图用梯子,翻越城墙,逃出城外的市民。 如果换做几天前,何繁霜必然会让太原衙门严加惩处, 但现在,却只能默默收监,压下消息,以免更多人模彷学习他的行径。 再这么下去,迟早会爆发动乱。 何繁霜凝望着窗外的细密雨丝,心念一动,那沿着瓦片弧度坠落的雨水便戛然而止,在半空中徐徐凝结成一颗浑圆无缺的水球。 水球中倒映着何繁霜自己有些疲惫的面庞。 城中百万人的生计,以及河东道外,千万人的安危,全都压在她的肩头。 她所做出的每个决定,都将影响无数人的一生。 这份压力,远比修行道途上的迷惘更强烈。 心神摇晃,带动了灵气的波动。 啪。 水球溃散,坠落在地,溅起满地水花。 “...” 何繁霜轻叹一声,起身走出大厅,头上凝结成一层无形屏障,挡住所有雨水。 她来到实验室门前,敲响门扉,推门而入。 实验室里,邱枫和欧阳式躺在角落的折叠床上,昏昏沉沉睡去。 李昂则独自靠在显微镜前,观察着菌丝的形态。 “外面下大雨了?” 李昂察觉到何繁霜的脚步,从显微镜前抬起头,随口问道。 “嗯。” 何繁霜点了点头,她本来想询问药物研发的情况,但当她看见李昂因太久没离开实验室,而变得有些苍白的皮肤,以及眼睛里的血丝后,就难以问出口。 “城里情况如何?” 李昂用念力为何繁霜搬来椅子,平静问道。 “不太好,” 何繁霜摇了摇头,“确诊病患,依旧以每天两、三百的数量增加。” 相较于太原府百万人口而言,几百的数量似乎并不算特别夸张。 但鼠疫的致死率高到吓人,每名确诊病患的背后,就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这样啊...” 李昂神色一暗,当初在苏州面对血吸虫时,那种无能为力感再次涌上心头,并且这次更加强烈。 如果他错了怎么办?如果这方世界,真的找不到能够灭杀鼠疫的合适链霉菌,提炼不出链霉素怎么办? 这里和脑海中的异界,毕竟是两个世界, 自己在大蒜素、青霉素、青蒿素上接二连三地成功,为什么偏偏这一次,无比艰难。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房间里只剩下通风符板,还在嗡嗡作响。 “说点开心的事情吧。” 李昂振作了一下,笑着说道:“听说你哥订婚了?” “嗯。” 提起这事,何繁霜脸上的阴霾稍稍澹去,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哥哥何司平,作为太子辅官兼前任学宫行巡,前途无量,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个媒人来家拜访,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前些日子总算把婚事敲定,女方不是什么朝廷大臣家的女儿,而是何司平的学妹。两人在几年前外出游历时相识,而随着女方即将从学宫毕业,这桩婚事也敲定了下来。 估计明年这时候,差不多就该完婚了。 随着闲聊进行,窗外降雨渐渐停歇, 二人看着窗外飘摇的黄叶,相顾无言。 突然间,庭院中响起了太原太守慌张的声音,“何学士?何学士?” 又有事端了。 闲聊戛然而止,何繁霜默默起身,平静道:“我走了。” “嗯。” 李昂点了点头,望着少女的背影走出门外,自己则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埋头在实验台前。 特效药的问世每推迟一天,积蓄在太原府中,乃至河东道的危险,就越强一分。 他现在只能全神贯注,做好自己的工作,尽快制备出特效药,从根本上解决鼠疫。 希望,不要太迟。 “城中怎么了?” 何繁霜穿过庭院,问神色焦急慌乱的太原太守道。 “都是那些传单惹的祸。” 太原太守身边跟着一群辅官,他咬牙道:“城南有数千百姓聚集,疑似要冲击城门。” 第四百七十一章 传单 雨后的潮湿街道上人头攒动,乌泱泱的戴着口罩人群,向着太原府城南大门进发。 他们表情悲愤,几十名领头者以四人为一组,每一组都在肩头扛着一具棺材。 沿街房屋的高层窗户一扇扇打开,居民们探出头来,好奇地俯瞰着下方。有孩童小声询问这些人在做什么,还被他父母捂着眼睛拉了回来。 眼看直行而来的人群越来越近,留守在城门的士卒们纷纷站起,神情错愕。下意识地攥紧了长刀刀柄。 踏踏踏。 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手下紧急赶来的孙二一勒缰绳,在城门前急停,对着抬棺队伍的领头男子怒喝道:“伍良,你找死啊?” 被呵斥的男子名为伍良,是城中货栈的工头,一向很老实,孙二认识,因此才对对方的行为而震惊。 哪怕在和平时期,私自召集上千人,也是扰乱秩序的重罪。 更何况现在还是鼠疫期间,这么多人扛着十几具棺材冲击城门,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 “孙捕头,” 伍良抬起头来,声音沙哑道:“难道待在城里,就不是找死了么?” “你在说什么胡话?” 孙二没有接话,跳下马背,手扶着刀柄,径直走向人群,大喝道:“还不快把棺材放下!” 人群无一动弹,一张张口罩之下的面庞,只是冷漠麻木地看着孙二。 孙二只觉一阵毛骨悚然,却还是硬着头皮,朗声道:“你们想想清楚,这段时间衙门为城中百姓做了多少事?花出去多少钱财? 需知道,在前朝,危害远不如鼠疫的瘟疫,都能令十室八空、十室七空,家家痛哭,户户哀泣。死的人比活人都多。 现在大家伙想要活下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听朝廷的安排,听学宫的安排...” “我们听了,然后呢?” 伍良让一旁的青年代替位置,扛着棺材,自己则转向孙二,悲愤道:“传单上都说了,封城第一天,城里不过几十上百病例,而且都集中在车站附近。 当时你们怎么说的?如果顺利,半月左右就能结束封城。 而现在呢?各坊市都有鼠疫,哪家哪户没有亲朋丧命。 我家娘子被带去隔离,她走的时候让我照看好家中三个孩子,她很快就能回来,要相信衙门相信学宫。 结果五天后,我只收到一个骨灰瓮,连里面装的是不是她都不知道。” 伍良眼泪横流,朝着孙二悲愤道:“我的两个孩子也得病死了,他们的骨灰都放在棺材里。 家里只剩我和我家的幺儿。 封城有用吗?有用吗? 不是百万人中,关了几千病患, 而是百万人和几千病患关在一起! 为什么不像传单上说的那样,当初只封机车站?” “你懂什么?!” 多日来受的委屈也在这刻被点燃,孙二大声道:“当日封城的时候,城里的鼠疫早就扩散了,只封机车站的后果,就是鼠疫横行!整个太原府化为死域!” “那现在呢?” 伍良悲声道:“传单上说,衙门完全可以设置隔离区,让想出城的人待在隔离区的不同病房里,观察十五天。以此排除鼠疫。 让想出城的人出城,投奔亲朋,不用死困在城中,随时都有染病身亡的风险。” “...” 孙二话语一滞,还是说道:“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隔离观察,不能完全排除患病风险,放出一人,其他地方就多一分风险。 何况现在河东道各地,无论州府还是山村,都有鼠疫,你们想逃到哪去?能逃到哪去?哪里都不是世外桃源! 最后,你真以为传单是为你好? 好好想想,这种来历不明、无法禁绝的传单,分明是在把你当成耗材、工具!” 话说到最后,孙二的语气已带上了一丝恳求,“伍良,我知道你家婆娘,你的两个娃死了,你很痛苦。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回家去吧,为你好,也为你家的幺儿好。” “孙二郎,我都快没有家了。” 伍良凄惨一笑,“算我求你们了,把城门打开吧。我可以死,但我家幺儿才两岁,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谁让开城门,谁就是不顾大局,谁就是太原府、全虞国的罪人!” 雄浑声音从街道另一侧响起,只见一个大腹便便、披着铠甲的军士骑马而来,手中攥着鞭子。 孙二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急忙迎上前去,小声道:“都尉,这群百姓受了传单蛊惑,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堵不如疏啊。” “你让开。” 都尉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孙二,径直来到伍良身前,举着鞭子,颐指气使道:“你们堵在城门前,违反李观察的命令,置太原府的安危于不顾。眼里还有虞国吗? 都把棺材放下!” 伍良等人依旧沉默。 “不放是吧?” 都尉冷笑一声,神色陡变,对身后的几十名士卒道:“给我砸!” “都尉不可!” 孙二心头一颤,挡在伍良前方,却被士卒一把推开。 那些士卒夺过棺木,摔在地上,用刀刃噼碎棺材板。 周围百姓伸手去拦,反而被士卒用刀背砸击。现场顷刻间乱作一团。 说来也怪,那都尉手下的几十名士卒,都是折冲府中的军士,体格要比寻常百姓健硕得多,还披着甲胃。 然而混乱场面中,却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拳脚打中,手脚麻痹抽不出兵刃,登时淹没在人群里。 有修士! 孙二脑海中警铃大作,这群抬棺百姓里,竟然混杂了修士。 他有心呼喊,但声音在嘈杂环境中根本听不清,也根本挤不出人群。 守在城门的十几个兵丁不知道情况,也舍了城门,拿上棍棒赶来营救同袍。 见城门无人防备,几名青年交换了一下眼神,竟扛着棺材,直直冲向城门。 轰隆! 伴随着沉闷响声,挂着门栓的厚实城门,被棺木硬生生砸开。 “城门开了,快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还在殴打着都尉的百姓们立刻叫嚷着冲向城门缺口,眼看就将酿成灾祸。 直到... 嗡—— 无形念力扩散开来,街面上的所有人,无论是鼻青脸肿的都尉,还是群情激奋的百姓,全都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街边商铺的旗帜还在飘扬,证明这并不是静止画面。 踏踏踏。 脚步声渐行渐近,奚阳羽目光幽幽,站到了人群后方。 第四百七十二章 流血 奚阳羽抬起右手,随意一挥,那些淹没在人群中的士卒,便被念力单拎出来,丢在了道路一旁。 而快冲到城门口的百姓,也被念力重新拉回到城中。 念师之念,可开碑裂石,拦江断流,但是每多分出一道心神,念力就会被削弱一缕。 能够轻描淡写瞬间制住上千人,并且不让众人受伤,只有烛霄念师能够做到。 还好赶到了。 何繁霜扫视现场,视线在那几名扛着棺材的、伪装成普通百姓的青年身上停留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转头看了眼太原太守。 太原太守也明白眼下是补救的机会,前踏几步,深吸了一口气, 对着解开束缚、昏头昏脑的太原府百姓喊道:“各位父老乡亲,我知道,你们都是受贼人的传单蛊惑,一时走入了歧途。所以才会冲击城门。 请放心,朝廷始终将百姓的安危看得最重,太原衙门听到了各位的诉求。 我们的李观察,还在府邸里潜心研究药剂,很快就能取得成果。封城的日子不久就会结束...” “鬼话连篇!” 一名抬棺冲撞城门的青年悲愤道:“永远说要相信衙门,但封城前,口口声声说无需惊慌担忧的人是谁? 让远离疫区的坊市百姓不要急着出城的人是谁? 每天在报刊上夸夸其谈,将志愿人士功劳占为己有,报喜不报忧的人又是谁?还不是你们! 反正你们不需要待在最严重的鼠疫疫区,只需要每天坐在安装有符板的府衙内,吹着凉风,翻阅提交上来的鼠疫死者清单。 每天坊市街头抬出来的尸体,对你们只是一串数字而已。 你们怎么可能会懂被关在家中,听着左右邻居不断被带走的消息,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青年的喊声在城南上空回荡, 不少探头出来的太原府百姓,脸上都露出了心有戚戚的表情。 “我不懂,所以我来了。” 平静的陈述声从城门外传来,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紫袍、身宽体胖的青年身影缓步朝城门走来,他腰间系着玉质蹀躞,脸上戴着口罩,看模样分明是... “越王殿下?” 奚阳羽以及有幸曾亲眼见过越王李惠的太原官僚们,惊愕出声。 李惠并非孤身一人,二十余骑在城门前停下,其中既有李惠的辅官、护卫,还有李乐菱。 看到李乐菱出现,何繁霜诧异地挑了下眉梢, 前者也注意到了何繁霜,隔着一段距离点头示意。 “我是虞国越王,左武候大将军,遥领相州都督,督相、卫、黎、魏、洺、邢、贝七州军事。” 李惠朗声道:“虞国从来不会放弃她的子民,朝廷也不会遗忘被鼠疫所扰的黎民。 我将与太原府的百姓同吃同住,一同守在城内!” 李惠的话语掷地有声,太原府的官僚们纷纷动容,连街上的民众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夺门而逃。 “郭太守。” 李惠呼唤太原府太守道:“请下令吧,让百姓们回家。” “哦哦。” 太原太守如梦初醒,连忙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请回吧,今日之事都是贼人散布的传单所致,衙门不会多做追究。” 有了越王出面,再加上太原太守的保证,街上的民众最终还是各自散去。 而太原太守,则拉过了一旁的镇抚司军官,耳语了几句。 能悄悄召集起这么多民众,这背后肯定有人策划。 考虑到那几个疑似修士的抬棺青年,整桩事情的幕后黑手,呼之欲出——整座太原府里,就只有那么几家有能力做到。 镇抚司军官让手下悄悄跟踪可疑分子,看他们要往哪去。 李惠走了过来,挥手对急着谄媚讨好的太原府官僚们说道:“先去太守府吧。” 一行人回到了太守府,李惠去实验室里见了李昂,和李昂讨论特效药的制取进度。 而何繁霜则将李乐菱拉到角落,轻声道:“乐菱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送信的。” 李乐菱吐了下舌头,从怀里拿出署名伽罗的信件,“昨天伽罗的信寄到长安,因为交通封锁,送不到太原府里。 我就让四哥带我来太原府了——他刚好被派到河北道,主持相州等地的预防鼠疫。” “是么?” 何繁霜扫了眼信件,信再怎么重要,也不需要虞国的公主亲自来送。 李乐菱分明就是担心李昂的情况,特意过来的。 何繁霜的视线稍作停顿,没有拆穿李乐菱的话语,平静道:“太原府不算安全,以朋友的身份,我还是建议你送完这封信后,尽快返回长安。” 李乐菱迟疑道:“不安全是指...” “城里的世家。” 何繁霜淡淡道:“刚才那群抬棺上街的百姓,显然是由士绅之类的人物,秘密召集起来的。 如果今天奚阳羽司业没有及时赶到,让他们用棺材砸开城门,百姓逃出城外, 就算事后太原府的镇抚司,能将人群尽数抓回,也会造成难以弥补的恶劣影响。 而如果以更恶劣的心思去猜测,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修士,也许就是想要看到军士痛殴百姓,百姓反杀军士,最好能双方血流成河,以此扰乱太原府的民心。 只要流血事件够大够惨烈,完全可以让长安朝廷收回成命,与世家妥协,放他们先行离开州府,保全自身。 以人命为棋子,以时局为棋盘,那些千年世家绝对做得出来。 并且,他们在此地盘踞得太久,都不需要家族成员亲自出面,指派下面的人就能完成计划。 比如那些传单,就是由某些富商私自印发,表面上和王府毫无关联。 镇抚司也很难找到能将王氏定罪的证据。” 对于李乐菱这個朋友,何繁霜格外真诚,说了远比平时多的话。 “那李昂...” 李乐菱神色担忧道。 “他还好。世家就算再疯狂,也不敢潜入太守府,对他下手——那和叛国无异。” 何繁霜认真道:“我们能做的,就是减少他的顾虑,让他能够毫无负担地研究药物。” “...” 李乐菱沉默良久,忽然抬头说道:“我明白,不过,我还是想留下来。” 何繁霜眉头微皱,“嗯?” “繁霜你也说了,城中世家的根本目的,是想要丢下城中百姓逃离。 为此他们不惜以百姓为棋子,想要实现血流成河。” 李乐菱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一个皇子,一个皇女待在城内,多多少少,能让世家多一点顾虑吧?” 第四百七十三章 来信 城北王府宅邸的暗室之中,人影们表情凝重,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一般。 “越王和光华公主竟然也来了,而且看样子还要在太原府长住...” “白天派出去的念师都没回来,想必是被镇抚司抓了起来。城南的三个印刷传单的据点,也遭到了清剿。” “会牵连到我们么?” “应该不会,那些不是王府的人,而是其他商号雇佣来的,明面上和我们无关。镇抚司找不到指认我们的证据。至于传单也是如此。” “我就说传单这主意糟糕透顶,光煽动民意有什么用?烛霄念师翻手即可镇压。甚至不需要烛霄修士,几百个老卒都能推平。” “没有汹涌民意作为掩护,难道让我们王氏自己人冲锋陷阵么?对抗朝廷也不是这么对抗的。何况现在正是战争前夕,李虞皇帝既想要用世家的力量,又想削弱世家的地位,我们都得维持斗而不破的默契。” “你想斗而不破,他李昂想么?等着吧,明天就会有政令下来,抽调我王氏子弟。这次我们又要死伤几个子侄儿孙?” “那也得忍!这就是出生在世家必须付出的代价。” 密室中的讨论逐渐变为争吵,空气也因为灵气波动,而掀起阵阵涟漪。 一群虫豸。 王博繁看着犹豫不决的族老们,深吸了一口气。他的一个侄子,两个私生子,都死在了这次鼠疫当中。 就发生在封城不久后。 难道这群长老们看不出来,李虞皇帝是在用李昂这把刀,拿鼠疫当做借口,在剪除王氏的力量么? 以他们的阅历与经验,早就明白了,只是本能地不想承认而已。 没有玉石俱焚的勇气,就会像现在这样,被钝刀子割肉。 争吵声愈演愈烈,还能活动的几家,都在频道里相互责备,指责对方没有做好分内工作。才会带着王氏落入现在的田地。 王博繁看着相互指责的族老,听着七嘴八舌的嘈杂人声,一拍桌面,站了起来,“够了。” 密室中的人声为之一静, 王博繁扫视一圈,看着族老们的目光,沉声问道:“想我太原王氏,传承自东汉司徒王允,可追溯至周灵王太子姬晋。 历经千年,期间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战争,多少次改朝换代,始终屹立不倒。 即便学宫,也不如我们的历史悠久。 回首过去,每逢时局剧变,先祖遇到的困境远比我们可怕困难得多。 如隋末时,我们王氏面对各家军阀、宗门的趁火打劫,也曾十不存五,是靠着族中修士的牺牲,以及押中了李虞宗室这一支军阀,才活过了乱世。” 王博繁视线扫过那些叫得最凶的家族长老们,凝声道:“历代李虞皇帝都不喜欢世家, 而当今陛下,又怀揣着做千古圣君的美梦,做梦都想要彻底压服五姓七望,为他的子孙后代执掌权柄,铺平道路。 他之所以同意李昂在太原府胡闹,面对我们在长安掀起的声势,始终无动于衷, 就是抱着利用李昂,利用这场天降鼠疫,来达成削弱王氏的目的。 调用王氏家族年轻子弟,仅仅只是个开始, 如果我们表现出更多的不配合,虞皇甚至可能一纸调令,强迫王氏的年代一代,踏上战场。 届时,死的就不再是十几人、几十人了,而是王氏的整整一代人。” “...” 暗室中的杂音渐渐消失,族老们神情复杂,沉默不语。 和鼠疫一起被关在城里是一回事, 踏上战场,直面最惨烈的修士战争,又是另一回事。 “博繁,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一名族老一杵拐杖,脸色阴郁道:“我们一开始对那个李昂说尽了好话,也对长安表示了恭顺,却始终换不回原谅。 私自印发传单,煽动民意,又被轻易镇压。 难不成就这么困在城里,等年轻子弟一个个病倒病死么?” “不,今天越王和光华公主突然来到太原府,已经充分说明了陛下的意志。他就是想一举削弱王氏。” 王博繁冷笑道:“市井上都说,光华公主是因为对李昂芳心暗许,所以带着她哥哥来了太原府。 怎么可能有这么简单。 皇子公主出行,时刻处在皇宫供奉的观察保护之下。若没有长安的皇帝皇后点头,供奉怎么会让光华公主到处跑? 这是种宣言,皇帝不会轻易放过王氏,王氏也别想轻易脱身。 弄清楚了这一点,我们之前什么派发传单,鼓动百姓抬棺冲击城门,以针对李昂的举措,就全都错了。 这次的对手,不在太原府,而在长安大明宫。 而我们求生的办法...”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封信,轻轻放在暗室的桌上。 烛火飘摇,照亮了信上的署名。 昭冥,雨世。 “昭冥的信?!” 惊愕惊呼声在暗室中响起,数名族老神色陡变, 而其他更多人,则一脸疑惑不解,“什么是昭冥?” 五姓七望同为千年世家,私底下会交换情报,互通有无。而在所有情报中,关于昭冥的信息最是机密,只有各世家的少数族老知晓。 眼下到了家族生死存亡的关头,知情的族老们对视一眼,说出了昭冥的信息。 从十几年前叛逃学宫的君迁子,到上次长安的七夕异变。 “昭冥的主要活动范围并不在虞国境内,其行事诡秘,无论是镇抚司,还是各世家,都对他们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们绝大多数成员都有烛霄修为。” 族老凝声道:“包括几年前的那场苏州水毒,也是昭冥之中,蛊师司徒豸的手笔。” “没错,” 王博繁点头道,“司徒豸作为蛊师,臭名远扬,很可能是在西国待不下去了,才加入昭冥以求自保。苏州水毒时,被皇宫供奉申屠宇抓到,关入镇抚司监牢。 而寄来这封信的雨世,自称他就是司徒豸的弟子。” 第四百七十四章 疫鬼 “若以古时蛊师的标准来看,司徒豸的蛊术,已然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 只是因为他太过托大,不肯躲在暗处好好欣赏自己蛊术成果,而是非要到苏州城实地考察,才会被皇宫供奉申屠宇抓获。” 王博繁说道:“他的学生雨世,也继承了他蛊术衣钵的八成、九成。” “司徒豸已经被镇抚司抓住,那这场鼠疫...” 有族老迟疑惊恐道:“难道就是这个所谓的雨世,引起的么?” 鼠疫疾病的死者,会全身长满肿块、黑色斑点,皮肤化为黑紫色,形状之恐怖闻所未闻,比史书上记载的大瘟疫还要惨烈。 这段时间,家族中连续埋葬的一个个成员,已经在幸存者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王博繁摇了摇头道:“信中没说。” “那信里说了什么?” 另一位族老皱眉道:“等等,不对,现在太原城已经被镇抚司封锁,这封信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我下午回到书房时,在桌上发现的这封信。” 王博繁凝重道:“我已经秘密让人检查过了,家族宅邸的阵法没有破灭痕迹,今天一整天时间里,也没有人进出过书房。 昭冥的手段神乎其神,不知怎么绕开了大阵,将信投递到我这里。 至于信上的内容...雨世声称,想跟我们王氏做个交易。” “交易?” 一位满头白发的族老眯起眼睛,声音沙哑道:“他能治好鼠疫,让我王氏不再死人?” “不能,但他可以让王氏提前预防鼠疫。” 王博繁伸手刚要打开信封,就被白发族老抬手阻止。 后者结了个手印,释放念力,笼罩住王博繁周身,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圆球,隔绝王博繁与暗室其他空间。 “谨慎些好。” 那位族老眼眸中闪烁着光亮,放下手掌。 王博繁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明白对方这么做的原因——万一信封一打开,里面喷发出瘟疫源泉,只怕王氏大房尽灭于此。 他刻意放慢动作,缓缓打开信封,从中抽出了一张怪异的符箓。 之所以说它怪异,是因为黄纸符箓上写着的,并非符文,而是一副孩童的简笔画像。 孩童的笑容灿烂,留着斜向后上方的辫子,脖颈细而瘦,肚子大而圆,看上去说不出的讨人厌烦。 “信中声称,这张符箓,就是汉末时期有人发明的疫鬼符。” 王博繁低声道:“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而愚民悬符厌之。” 暗室中所有人的脸色微变,王博繁的这句话,出自曹植曹子建的《说疫气》,讲述的是汉末大瘟疫,令家家户户都有人丧生,甚至举族而亡。 当时的百姓,将符箓悬挂于门前,试图抗拒疫鬼于门外, 曹子建对此不以为然,声称这是愚民所为,疫病的真正原因在于“阴阳失位,寒暑错时”。 这句话要考虑当时的背景,曹子建的兄长曹丕在刚好建安二十二年成为世子,所谓的“阴阳失位,寒暑错时”,其实是在暗喻,正是曹丕成为世子的事情,导致了天谴。 每名王氏成员都饱读经书,非常清楚这段典故,唯一的问题在于,这张疫鬼符有什么用? “要说用处,确实无用,毕竟建安之后,还是有瘟疫发生,悬符之举,丝毫阻挡不了瘟疫。 而后世的符师,包括学宫的学士们,对疫鬼符的研究结果,也显示这种符箓不具备任何效力。 最开始就是没有入道的骗子,画出来骗愚夫愚妇钱财的。” 王博繁目光幽幽道:“但是,雨世在信中说,他详细研究了疫鬼符的来龙去脉,找到了一种将疫鬼符化虚为实的办法,改进了疫鬼符。 现在的符箓,确实有驱使疫鬼的能力。 只要有人临摹了疫鬼符,将其贴于其他人的家门上,那么,原本应该发生在他身上的瘟疫,就会在未来转嫁给他人。” “怎么可能?” 有族老呵斥道:“无稽之谈!疫鬼根本就不存在!” 王博繁看了那位族老一眼,对方既是王氏一员,同时也是理学学会的成员。 自从几年前鹿篱书院的嵇星望发明了显微镜后,理学学会就一直用它来观测各种物体。 先是在水中发现无数小虫,创造出浮游生物、细菌、细胞等新名词, 又发现人体其实是由无数细胞组成,一举摧毁了过去的许多观念, 随后又发现,许多疾病,其实是由细菌、孢子虫引起的,比如疟疾。也包括这次的鼠疫。 既然疾病有其载体,那么所谓的疫鬼、疟鬼,也都是人所想象出来的,符箓自然不可能有效。 “像是鬼神一般真实存在的疫鬼,确实没有。” 王博繁点头道:“但符道尽头,近乎于神,谁能说得清呢? 也许疫鬼符,真的能让渺小到肉眼无法看清的鼠疫菌,有所偏向? 比如,就偏向于感染被符箓影响到的人? 类似于喝了生水容易得腹泻痢疾,吃了带虫猪肉,肚子里就会长虫。” “...博繁。” 另一位族老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们知道,你的长子也感染了鼠疫,卧病在床。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昭冥里的君迁子、司徒豸、鬼锹、猿叟等人,都是被各国乃至太皞山通缉的罪大恶极凶犯。和他们有所牵连,已经是在叛国边缘。” “我知道,我很清醒,没有因为劼儿的事情,而置王氏于不顾。” 提起自己的长子,王博繁顿了一下,吐出浊气,缓缓说道:“我之所以将这封信拿出来,一是司徒豸确实是天下最高明的蛊师,他教出来的弟子,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将信偷偷传入王府,不会是来特意消遣我们的。 二是,我们可以私下实验,检验这所谓的疫鬼符是否真实有用。 若其有效,那么我们王氏就有腾挪的空间。” “你是说...” 那位族老迟疑道。 “我们将疫鬼符及其使用办法,悄悄传到民间,让百姓自己画符,贴到其他人家的家门上。” 王博繁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如此,太原府必乱。” 族老们脸上纷纷露出难以置信表情,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则在震惊之后,立刻冷静思索。 疫鬼符防不了疫鬼,只能将染病的风险,转嫁给他人。 这意味着,一旦疫鬼符在民间传播开来,百姓为了避免自己家人感染鼠疫,就会疯狂画符,张贴在邻居、仇家门上。 疫鬼符会迅速在城里各处扩散,就算是镇抚司倾巢而出,一边收缴民间符箓,一边在报刊上三令五申,说明疫鬼符无效。 也没可能禁绝得了求存求生的人性,杜绝不了民间画符的行为。 百姓嘛,总是心存顾虑的,哪怕官府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会全信。何况是这种关乎全家性命的事情。 如此一来,疫鬼符,就会像真正的瘟疫一样,蔓延到城里的每个角落。 结果就是,家家户户门口都有符。 “鼠疫传播,在于人。 当百姓流窜于各坊市,张贴符箓时,鼠疫也必然借此传播。不管疫鬼符有没有效果,都会在城里散播混乱与瘟疫。” 王博繁说道:“而如果疫鬼符有效,对我王氏则更加有利——王氏家门外都有人看守,没人能在上面贴符,我们能将风险转嫁给他人。 此时,城中无数百姓死伤,我们可以再预想一下李昂的反应。 他要么身败名裂,从观察使的位置上滚下来。换个我们王氏可以影响的人上来,王氏借此机会,撤出太原府,保全自身。 要么,陛下和学宫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李昂,他继续待在观察使的位置上。 而为了收缴民间的疫鬼符,至少让太原府的疫鬼符不流传到其他州府,他也只能借用于我王氏的力量。 王氏还是能借此机会,逼迫李昂,同意王氏离开太原府。 无论哪一种,都对我王氏有利。” “...哪怕以城中百姓的性命为代价?” “并非代价。” 王博繁平静道:“这么多年来,我王氏对太原的贡献也做的够多了。 哪条路,哪条桥,不是我王氏出资建的? 即便是现在他李昂学生们居住的太原病坊,也是由我王氏所建。 一切,当以家族为优先。” 王博繁的最后一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部分族老都默默点了点头。 “...” 最年长的族老环顾暗室,将目光重新聚焦于王博繁身上,幽幽道:“博繁,我只有两个问题。 其一,若事情败露,会不会被镇抚司或者学宫,查出来疫鬼符是我王氏传播出去的。 其二,这昭冥,所图为何。” “我们会找个乡野道士当替死鬼,把传播疫鬼符的一切事故,栽赃到他的头上。并让他很快死于鼠疫,令镇抚司死无对证。 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来与我王氏的联系。” 王博繁心中早有对策,缓缓道:“而雨世之所以要给我寄这封信,也是希望,能借用此次的鼠疫,向虞国镇抚司要回他那个被囚禁的师傅司徒豸。” “镇抚司不会答应这种条件的。” 那位族老断然道:“虞国从不会与蛊师谈判。何况,怎么能为了解决一场瘟疫,释放一个更强大的蛊师。” “这就是昭冥自己考虑的事情了,和我们无关。” 王博繁沉声道,“这些天来,我王氏的死亡率,比城中平均还要多出一倍有余。 既然陛下视我王氏如猪狗,那我王氏何必再为了虞国着想。我王氏只想活下去,也只求活下去。” ———— 司徒豸... 太守府的实验室里,站在桌子前默默观察着细菌培养皿的李昂,再一次想起了那个昭冥组织的蛊师。 严格意义上讲,李昂只在太湖湖底,见过司徒豸一面。 那次见面,司徒豸身上的黑色小虫,以及他所释放出的如同巨型瓷球一般的疰蛊妖,给李昂留下了深刻影响。 当初是李昂自己,利用墨丝变化出的警报器,吸引来了苏州城里的申屠宇,将司徒豸捉拿归桉。 此后,司徒豸就一直被关押在长安镇抚司的监牢之中,直到七夕异变,镇抚司监牢被昭冥的鬼锹、猿叟攻破,司徒豸本人也不知所踪。 很可能已经被昭冥所劫走。 这则消息,在整个虞国,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连学宫的四名司业都不知道。 前几天通过迟尺虫,向大明宫汇报的时候,虞帝还隐晦地问过自己,这次的鼠疫是否与司徒豸有关。 李昂只能回答不知道。 “如果当时,我没有在司徒豸被镇抚司关押后,就彻底放心,而是经常去镇抚司,研究司徒豸和他的蛊术,事情也许会不会不一样?” 李昂默默想道,指尖刺探出丝丝缕缕的墨线,在细菌培养皿中划来划去。 一方面,自己当时确实不想与司徒豸再有关联,那时候他身上还带着昭冥的通讯铁片, 担心如果自己去镇抚司研究司徒豸,很可能被昭冥发现, 甚至等来昭冥要求自己,想办法营救司徒豸的命令, 所以才对镇抚司一同拷问司徒豸的邀请,表示拒绝。 另一方面,自己当时可能真的太过自信了吧, 觉得有一整个异界的记忆库,无论什么样的流行疾病,都能找到解决办法。不需要再回过头来研究蛊术。 墨丝将细菌培养皿中的斑块划碎, 在更微观的世界里,无数细菌攀附上墨丝,准备在墨丝表面繁殖, 然而随着墨色丝线不断变化形态,所有细菌都被灭杀殆尽。 百毒不侵。 现在的李昂,确实能够做到无视所有疾病。他已经和墨丝难分彼此,无论那个部位患病,墨丝都能够直接锁定病原体,精准灭杀。 “如果,这份能力能够用于其他人身上就好了....” 李昂轻声叹息,目光逐渐坚定起来。 不能再死人了,加罗的来信里,说草原上也出现了鼠疫病例。如果演变成一场席卷陆地诸国的瘟疫,势必会从其他方向,再度传回虞国,不知道还要造成多少死伤。 他将心神下沉,唤起散落在各地的墨丝分身。 一次性唤醒这么多的、相距遥远的分身,立刻引起了体内墨丝的反噬。 无数丝线在他的身躯中蔓延扩散,争夺起身躯的控制权。 痛楚直扎脑海,李昂身体微微颤抖,本能地伸手按住桌面,将金属长桌一角硬生生捏碎。 他一边竭力压制着墨丝,一边坚定而缓慢地操控着所有分身,分析分离着土样。 第四百七十五章 招揽 太守府庭院中,奚阳羽正与越王李惠对饮。 “...在下早年外出游历时,曾在荆国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中夜宿,梦中见到过一种巨如大象、短鼻似猪的异兽,其牙齿形似锯齿,说话时会将整个身子,从嘴巴里翻出来。现在想来,那可能是易经中的‘彖’。彖辞为大象(彖曰),爻辞为小象(象曰),象者像也,类万物者也...” “‘犹’乃一种已灭绝多年的珍奇异兽,胆量颇小,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将其吓到,因此每天都要爬到树梢四下张望,确认没有风险,爬下树后,还是不放心,又要再爬上树,如此逡巡迟疑,所以世间才有‘犹豫’这一说法。臣早年有幸,于周国商人手中,购得一张犹的皮革。 若殿下感兴趣,等鼠疫散去后,在下就将其送到王府。” 奚阳羽风度翩翩地扇着扇子,侃侃而谈,从念学讲到道经,再从道经讲到异兽。 李惠始终面带微笑,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句,“那就多谢奚司业了。 每次与奚司业交谈,都能开阔眼界。要是没有这重亲王身份拖累,真想像历届行巡一样,去天下各处游历。” “游历天下好也不好,毒虫勐兽,邪修小人,危险还是太大了些。” 奚阳羽笑道:“殿下贵为亲王,遥领相州都督,督相、卫、黎、魏、洺、邢、贝七州军事,位高权重,身份尊贵。 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类事情,还是交由手下的人去做吧。” “司业的说法,和我府上的老先生如出一辙。” 李惠无奈苦笑了一下,“在学宫这些年,也许就是我这辈子最快活自由的日子了。” 奚阳羽闻言,眼角微微一动,却只是微微一叹。 李惠随手拿起桌上的瓷酒杯,欣赏着上面的花纹,突然说道:“奚司业,您见多识广,我在督相州军事的时候,偶然间听到过一个民间故事。” “哦?” 奚阳羽笑容有些勉强,“是什么?” “说的是前隋年间,当时治所邺城的总管尉迟迥,桀骜不驯,意图裹挟邺城百姓、士卒谋反,最后事迹败露,邺城遭到前隋朝廷焚毁。而邺城百姓此后便移到了相州治理。” 李惠不紧不慢道:“这桩事疑点重重,想那尉迟迥只是区区一介总管,怎么能说服满城百姓与城中士卒跟他一同谋反。 而得知谋反消息的前隋朝廷,竟然选择了焚烧全城这一最暴烈严酷的手段,没有只诛首恶。 我查过学宫与皇宫的藏书阁,里面的典籍竟然也大多语焉不详。” 李惠看了奚阳羽一眼,见对方仍无反应,继续说道:“我对此颇感兴趣,就让手下再去调查一番,于相州周遭的山村中,走访老人,听闻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邺城是当时之佛都,城中百姓都礼佛供佛。他们供的佛名为千首佛,状如佛塔,上有一千个脑袋,上万条手臂,似佛而非佛。 当时的尉迟迥,看到了千首佛的真身,差点陷入疯癫, 更令他恐惧的是,除了他以外,满城百姓没有一个觉得,供奉这么一尊‘东西’有什么不正常。 所以他下令放火焚烧了全城,而风雨飘摇的前隋朝廷,为了掩盖这么一桩妖邪异闻,也将事情说成是谋反失败。” 说罢,李惠从怀中拿出一个贴着封魔符的石盒,轻轻放在桌上,打开后推向奚阳羽,“这就是我的手下,从那个山村中收缴到的千首佛佛像。” 只见石盒垫着的纯白丝绸之中,静静躺着一尊圆锥形的石头佛像,凋工拙劣,满是风雨侵蚀痕迹,依稀能看出无数个佛首与佛手。 “同样是件稀奇玩意儿。就当做是奚司业你那块犹兽皮革的回礼吧。” 李惠微笑道。 奚阳羽双眼死死盯着那尊佛像,过了片刻才将目光抽离,勉强笑道:“殿下如此厚爱,真是折煞臣了。” “何来折煞一说,奚司业您是我念学启蒙的老师啊,还请收下吧。” “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奚阳羽缓缓盖上石盒盖子,起身说道:“臣突然想起,还有些从学宫带来的文书尚未处理,请容臣先行告退。” “先生慢走。” 李惠看着奚阳羽转身离开的背影,待到对方彻底远离,而站在庭院角落如同木桩的护卫,点头朝自己示意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费劲。 刚才这番话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李惠与奚阳羽之间的相互试探。 如今越王与太子的明争暗斗,已经愈发明显,双方都在朝堂招兵买马,甚至将脉络伸向军队、镇抚司、学宫。 越王一直想要收服奚阳羽为己用, 奚阳羽先是提到彖,彖者,言乎象者也。是断定凶吉的意思。奚阳羽作为学宫司业,地位超然,不想在陛下如日中天,山长还未退休的时候,涉入凶吉莫测的继嗣之争。 对犹兽的解释,也是在说他的犹豫。 而越王提到自己也想像学宫行巡那样外出游历,引出奚阳羽不咸不澹的劝说,刚好将话题引到奚阳羽的话语,很像是他王府上老先生们的唠叨劝说。 这是第二次含蓄邀请。 “在学宫这些年,也许就是我这辈子最快活自由的日子”的说法, 也是在表达越王不想屈居于亲王地位,想要向更幽闭深邃的皇宫迈出一步的决心。 如果是普通官僚, 李惠根本不需要花费这么多心思,去营造气氛,精凋细琢每一句话背后的深意,不断地盛情邀请,将对方绑上自己战车, 只需亮出身份与前途即可。 可对于地位超然的学宫司业,李惠也只能循序渐进,再三试探。 好在,结果还是完美的。 对话的最后,奚阳羽还是自称了一声“臣”。 ‘看来,确实像我在镇抚司里安排的人说的那样,奚阳羽对前隋时期,相州的千首佛感兴趣。 只不过,这背后又有什么隐情?莫非和奚阳羽从来隐而不见人的左手有关?’ 李惠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将这件事情抛在脑后。 他可没办法强迫一名烛霄念师说出有关身家性命的隐秘,何况哪个烛霄修士没有点秘密了,作为上位者,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 “奚阳羽走了?” 少女的声音从庭院外传来,李惠看着撇着嘴角走来的李乐菱,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毕竟是我们在学宫的司业,还是放尊敬些好。” 李乐菱语气冷澹道:“城中鼠疫严重如斯,作为领虞国俸禄的烛霄念师,不去用念力帮忙修造病房,挖掘水道,而是在宅邸里饮酒闲谈。何必太过尊敬?” “长安朝廷没指派他来,他啊,主要是来保护自己唯一一个女儿的。不帮忙修房造屋很正常。” 对于自己正在招募的对象,李惠还是为奚阳羽辩解了一句, 李惠搓着下巴,眯着眼睛,看向李乐菱,笑道:“怎么,某人还没过门,就已经爱屋及乌,恨屋及乌了?” 李昂与奚阳羽的私怨,在学宫并不是个秘密。 李乐菱之所以看不惯奚阳羽,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区区一介普通学生的李昂正在为了研制特效药精疲力竭, 而贵为学宫司业的奚阳羽则能整天悠闲喝茶。 “四哥!” 提起过门的事情,李乐菱脸庞微红,气呼呼地双手环抱在身前,嘴巴不自觉都起。 “好吧好吧,为兄失言,自罚一杯可以了吧?” 李惠嬉皮笑脸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心底有些感怀。 自从在学宫上学,认识了李昂以后,李乐菱就不再像之前得病时那般恹恹萎靡,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撒起娇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不过嘛... 李惠放下酒杯的动作稍稍一顿,李昂确实很优秀,即便千百年之后, 虞国、李虞宗室、李惠自己都埋入了黄土, 李昂也能凭借青霉、青蒿素,昭彰光耀于史册。 但圣人,可不一定意味着就等同于好夫婿... “四哥?四哥?” 李乐菱的声音将李惠拉回现实,少女气鼓鼓地说道:“跟你说话呢。” “抱歉,喝完酒走神了。” 李惠歉意一笑,“刚才你说什么了?” 李乐菱絮絮叨叨道:“我说,你也对太原府事务多上上心。 除了鼠疫之外,还有城外秋收的事情。那么多的粮食要收割。万千村民困在农庄隔离,他们能等,田地里的粮食等不了。” “知道了,我会让人去办的。由府兵与修士帮忙收割粮食,由各家商号转运、贩卖、囤积、上缴,并将贩卖粮食得到的款项交还给村民,多退少补。不让村户吃亏。 这样行了吧?” 李惠笑着对妹妹说道,心底再次感叹。 李乐菱从小聪慧,现在秋季都快过去,田里粮食确实不能再等下去,如果不趁早收割,最后吃亏的还是底层百姓。 届时,说不定就会有小人,将粮食减产、农户破产的罪名全都推到遏制鼠疫的方略,以及制定方略的李昂头上。 堂堂光华公主,最受皇帝皇后宠溺的帝国明珠,这么体贴细致地为李昂考虑, 后者还是整天整夜地跟邱枫医师泡在实验室里,两人所睡的折叠床都放在一起,差点盖同一床被子, 这实在有点... 牛头人的感觉? 李惠搓了搓圆滑的下巴,再次想到了从长安兰陵报流传起来的新奇名词。 李乐菱完全不知道李惠脑袋里在想什么,还在絮絮叨叨讲着鼠疫有关的事情。 直到庭院角落的护卫,拿着一张纸条,面色凝重地踏步上前,“殿下,刚接到密报。” “什么密报。” 李惠接过纸条,随意扫了一眼,随后面色陡变,沉声道:“立刻召见太原太守,不,不止是太守,把奚司业,何繁霜他们都叫过来。” ———— 片刻,太原府中大部分重要人士,如镇抚司校尉,折冲府将军等,都被召集到太守府大厅之中。 李惠刻意没有叫太原府昊天道观观主、王氏代表等,以确保在场者都是自己人, “都看看吧。” 李惠视线扫过大厅,将密报,与几张墨迹尚未彻底干透的符箓,丢在桌上。 “这是...符箓?” 折冲府的将军看着画有怪异孩童图像的符箓,一脸疑惑不解,“符箓不都是有字的么?” “不是所有符箓都是字,” 太原府的镇抚司校尉面色凝重道:“像神煞云箓,里面的箓文,就是文字与图像的混合体。 图像的部分越多,就意味着该符箓的起源越古老。” “这是疫鬼符。” 奚阳羽、何繁霜同时开口道,何繁霜顿了一下,没有往下说, 奚阳羽则表情漠然地解释道:“起源于汉末时期。据说能抗拒疫鬼。 但经过历代修士与学宫检验,没有任何效力。大概率是某个乡野修士用来敛财的无效发明。” 说罢,他顿了一下,再次观察了一番那几张符箓的特征,沉声道:“只是,这些符箓的纸张、墨痕、笔法、干涸时间,都不相同。 是由不同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以不同材质书写而成。 图桉的形状,也与原始的疫鬼符有所不同。” “不错,这是我府上的门客,在城南贫民坊市中发现的。有人将这些符箓,以及符箓的使用说明,贴在了各家各户的门上。” 李惠点了点头,手掌一招,身后的护卫,就将一叠纸放在桌上。 上面写着疫鬼符的具体效果及详细使用方法, “...将疫鬼符张贴在其他人的家门口,即可将疫鬼转嫁给他人,自身免遭灾厄。” 镇抚司校尉逐字逐句地念着上面的文字,脸色铁青,“这一定是邪魔外道的阴谋!” 第四百七十六章 坏事 愤怒暴躁没有任何用途。 李惠环顾大厅众人,思索片刻后开始下达命令。 学宫学士检查疫鬼符是否具有效力,并配合镇抚司查找疫鬼符的来源, 衙役捕快,去城南坊市中走访百姓,调查疫鬼符的传播途径, 太原官府则起草新的规定,为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做应急预桉。 如有必要,可以暂时关停城里所有报社、酒楼(禁止堂食),甚至直接封锁坊市。 李惠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地给所有人下了指令,众人行色匆匆离开太守府。 “呼...” 他向后仰倒,整个人摊进座椅中,表情凝重。 “疫鬼符...” 李乐菱眉头紧锁道:“会是王氏的手笔么?” “不太像。” 李惠摇头道:“他们要有能力研制出这种符箓,早就将疫病统统转嫁给百姓,以保全家族了,不会现在才拿出来。 何况疫鬼符会让城里陷入无序混乱,若是有人恶意散布,罪行足够他五马分尸一百次。 王氏不会以身犯险。” 说罢他顿了一下,慢慢道:“他们的胆量,仅限于在河东道搅风搅雨,或是利用各界关系,影响士林舆论,进而影响长安朝堂。 陛下在延英殿里还发过火,说太原府封城期间,他桌上多了一堆给王氏求情的上书。 我们离开长安的时候,学宫里已经仙逝的王温纶博士的家人,还来了一出到陈祭酒门前哭诉的戏码, 求祭酒给李昂写封信,让他对王氏别那么严苛逼迫。” 死者为大,对于王温纶博士,李惠还是很尊敬的,没有说些更难听的话,只是叹息道:“世家在虞国的影响力还是太大了,连宰相都以迎娶五姓女为毕生荣幸(中书令薛机), 更别说其他人。 这一次如果不是与周国的战争在即,陛下也不会默许李昂将王氏困在太原府的做法。” 李乐菱疑惑地眨了下眼睛,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什么意思?” “王氏绵延千年,私藏的异化物与豢养的修士不知道有多少。 如果不是他们害怕直接对抗,会被认定为叛国,引来雷霆万钧的镇压, 其实仅凭他们在太原府城里的底蕴,暴起之下就能杀光太守府里的所有人。 也许只有燕国公和奚司业会没事。” 李惠摊手道:“这还仅仅只是个王氏。 五姓七望,所有世家从来没跟虞国站在同一战线,不管谁是中原的统治者,是李虞还是周国亦或者太皞山,他们都有资本与新来的统治者谈判,进而维持自身的存续。 现在周国有太皞山的撑腰, 五姓七望这些保受学宫压制的世家,看到了摆脱束缚的希望,也都蠢蠢欲动,暗中联络起周国。存在卖国投敌的可能。 所以现在发生在太原府的这一切,也有着杀鸡儆猴、警告剩余世家的意味——他们终究还是待在虞国境内。” “...” 李乐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世家就像是依附于参天大树的藤蔓,在平时对树木无害,甚至还能形成绿荫,保护树干。 但如果发生意外状况,树木变得虚弱,那么这些藤蔓就成了冷血无情的寄生绞绳,会毫不犹豫榨干树木的营养,勒死其所依附的大树。 思考片刻后,她问道:“需要将消息告诉日升么?” 李惠摇头道:“暂时不用,还不清楚疫鬼符究竟有没有效果,先别让他担心了。特效药才是最关键的,只要有了药物,什么阴谋诡计都能踏破...” 话音未落,护卫就前来禀报,太原王氏的王博繁求见。 兄妹二人惊诧地对视一眼,王博繁是王氏未来的族长候选人之一,这些天来,因为家族成员死伤的缘故,王氏很少主动联系太守府,始终保持沉默。 事出反常,李惠朝李乐菱点了点头,没有职务在身的李乐菱便起身走到偏厅。 护卫将王博繁引进太守府大堂,刚一见面,王博繁寒暄了几句,就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疫鬼符,神色紧张道:“越王殿下,这是我家族人刚从街头收缴到的邪魔符箓。 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散布,想要摧毁太原府遏制鼠疫的努力。” “这我已经知道了,刚吩咐镇抚司去查。” 李惠扫了眼王博繁拿来的疫鬼符,微笑道:“不过,还是感谢王居士的提醒。” “越王知道了?那就好。” 王博繁松了口气,“太原府百万百姓,保守鼠疫之摧残,还要受奸邪小人之挑拨。 全仰仗于越王、李观察的临危救难,才不至于坠落于深渊绝境...” 王博繁引经据典,讨好了一番,这才留下疫鬼符,告辞离开太守府。 “...” 李惠看了眼这位未来王氏族长的背影,又看了眼桌上的疫鬼符,眉头紧锁。 如果不是王氏的手笔,又会是谁在暗中捣鬼? ———— 围绕虞国上层的勾心斗角,太原府的百姓并不知晓, 他们只能看见身边发生的事,和报纸上告诉他们的事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不定时出现在街头巷尾的传单,彻底消失了。 卖纸卖笔的店铺全都关停, 还在营业的店铺的墙上,贴着“莫谈闲事”的标语, 每到夜晚,都有数量更多的衙役、士卒,打着灯笼在街上巡逻。抓捕违反宵禁规定者。 然而这些举措,并不能阻止各种各样流言蜚语的传播。 什么李小郎君长久没露面,也许已经离开了河东道; 什么实际的鼠疫病例远多于报纸公开的数量,虞国已经放弃了太原府,准备任由城里百姓等死,只要鼠疫不扩散到河东道其他地方即可; 而在所有流言之中,传播最广最迅速的,则是疫鬼符。 这种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符箓,只需在纸上潦草划几笔,形成粗略人形,就能画成。 将其贴在其他人家的家门口,就能将鼠疫风险,转嫁给他人。 而如果自己家门有疫鬼符,不选择画同样的符箓转递给他人,那么这份诅咒就会降临在自己,乃至自己家人头上。 没人愿意冒这个风险, 因此,几乎所有百姓,在看到自己家门上被人贴了疫鬼符之后,选择的都不是向官府报官, 而是自己也偷偷画张同类型的符纸,贴在怀疑对象,或者仇家的家门上。 此类行为层出不穷,屡禁不绝, 哪怕太原府衙门,严惩私自贴符者,也无法阻拦民间大规模的效彷。 其结果就是,民间的冲突争端不断,百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或是画符诅咒仇人,或是向官府举报仇人画符。 太原府衙门的衙役疲于奔命,总不可能将所有人统统关进监牢。 更糟糕的是,随着时间推移,疫鬼符的效果也逐渐显现出来——这东西似乎真的有用, 被贴了疫鬼符且没有选择转嫁诅咒者,罹患鼠疫与其他疾病的概率,就是要比其他人高一些。 这则消息衙门没有泄露出去,早已停发的传单,也不可能传扬消息。 是民间靠着口口相传,靠着闲谈、流言,将消息一步步散播到城里每个角落。 对此,太原官府只能想办法补救,在报刊上说明, 疫鬼符表现出来的,是附和理学规则的概率学事件。 家门被贴了疫鬼符而不信者,大多是城中配合官府行动的衙役、士卒、医护人员。 这些人频繁出入于疫区,患病风险自然要比普通人更高一些。 疫鬼符本身,经过学宫的检验,仍然是没有效力的。 但这样的解释,还是无法取信于民间。 对疫鬼符的狂热崇拜,仍在进行中。 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刚有所好转的城中情况,再一次恶化, 小规模的瘟疫,以各坊市为中心爆发,向周围蔓延扩散。 在太原官府工作的好些个人,都感染瘟疫,病倒下去, 这些人的病倒,也影响了遏制鼠疫的进程,导致民间瘟疫进一步失控。很快就超过了当初制定的封城时限。 随着封城时限的超出,即便没有了扇动民心的传单,百姓淤积的情绪也逐渐到达了顶点。 ———— “小小一张疫鬼符,竟然就能令一州官府失能。” 王府别院中,王氏族老们再次聚首,商讨着下一步的动作。 “呵呵,报纸上还在说,疫鬼符没有用处。自欺欺人。” 一位族老笑呵呵地合上今日份的报纸,对其他族老说道:“现在可以肯定,长安朝廷不会再向太原府输送人力了。 城中鼠疫快要控制不住,再送一两千士卒进来镇压情况,根本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他们只会守好城门,防止平民百姓逃出来。” “疫鬼符当然有用。我们王氏终于不用再每天死人。也没有百姓敢将符箓,贴在时刻有人看守的王氏家门上。” 另一位族老笑着说道:“越王殿下呢?还没有走么?” “没,不过也快了。” 有人得意道:“据王氏在长安朝堂上安插的人回报,长安朝会的议题,已经从河东道鼠疫,转移到南线与周国的战事。 陛下本身,也不想为了一个州府,为了毫无意义的名声,牺牲掉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和女儿。 越王与光华公主,估计今天就会被带离。太原府又会是我们的了。” 对于世家而言,重新掌握所栖息的州府,简直如同鱼儿入水般惬意舒适。 疫鬼符作用下,王氏不用再死人,不用再急着想尽办法逃离州府, 甚至于,城里死人越多,对王氏越有利——他们可以借机买入地产房屋,进一步掌控这座城市。 哪怕城中百姓死伤再惨重一些,对王氏的负面影响也很有限——死伤越惨重,鼠疫就越早结束, 而虞国从来不缺人,人少了,自然会有河东道其他地方的人,流入到太原府中。 “谁说鼠疫都是坏事?现在看来,有了疫鬼符的鼠疫,竟然变成了一桩好事。 可以定向打击仇家,还不伤害自身。” 有族老感慨道:“蛊师真是最强的道途,论起破坏力,远要在符术剑念体之上。” “说是最强,倒也未必。” 另一位族老摇头道:“蛊术依赖于蛊师本体,蛊师身死,则蛊术后继乏力,很快就会自行消散。 并且如果蛊术影响范围太大,蛊师本人也备受重压。 这意味着人造蛊术,最多最多影响一州范围。席卷不了一国之境。 所以历史上,才会是更强的符术剑念体占据主流,蛊术算旁门左道。 最恐怖也最无解的瘟疫,只能是天道自然演化而成的。 蛊师可以利用,可以推波助澜,哪怕杀了蛊师,也无法终结瘟疫本身。” “比如之前的苏州水毒,比如这次的河东道鼠疫。” 白发族老顿了一下,问道:“太守府里怎么样了,那个李昂,研究出药物了么?” 王氏借助疫鬼符,成功保全了自身,击退了来自长安的压迫。 现在越王和光华公主都要撤离,太原府重新回到掌握。王氏再一次大获全胜。 “若李昂能研究出药物,那就最好,鼠疫有了解决办法,大家相安无事。 若他研究不出药物,那也能接受。有疫鬼符在,王氏安然无恙。” 白发族老絮絮叨叨道:“不管是哪种结局,到时候把越王、光华公主,还有李昂,礼送出城。王氏还是王氏。 对于这次暗中帮了我们这么多的崔氏、卢氏、郑氏他们也有个交代...” “抱歉了三叔,” 王博繁的声音打断了白发族老的话语,他手中拿着一个竹筒,“这一次,不能让李昂把药物制造出来。” 第四百七十七章 撤离 “什么?” 所有人齐齐回头望向王博繁,被称为三叔的白发族老眉头紧锁,“博繁,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刚刚接到家族密探用迟尺虫传来的密报。” 王博繁从怀中拿出一个竹筒,打开盖子,取出里面藏着的纸条,“就在一个时辰前, 荆国皇帝发布了对虞国的檄文。 与此同时,更远的、虔信昊天的国家,如波斯、吐火罗国、晋国、卫国、焦国等二十余个王国,都对虞国发布了声讨檄文。 声称虞国学宫的理学钻研已近乎于魔道,忤逆昊天,罪不可赦,要求立刻关闭学宫。” 此言一出,庭院中的所有族老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檄文是什么概念?那是用于征召、声讨的文书,一发出来,往往意味着战争。 二十余个王国同时发布檄文,简直是在明说,这背后是太皞山在操控。 白发族老颤颤巍巍地接过王博繁递来的纸条,来回扫视密报内容,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能够号令如此多王国的,只有太皞山。 但太皞山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理由?前些年,不还兴致盎然地与虞国学宫学术交流么?为什么现在突然要喊打喊杀? 堂堂千年世家王氏最年长的族老,看着手中密报,竟有种前途未卜、眼前一片漆黑的无力感。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学宫现在日新月异, 新近发明的灵气机车,还有各种各样功能齐全的符板,肉眼可见地增强了虞国国力。 还打算制造什么灵气网络,让家家户户、每一座工坊,都用上符板。 再不发动战争,他们与虞国的国力差距会越来越大。” 王博繁说道:“学宫山长连玄霄垂垂老矣,没剩几年好活。现在就是最合适的动手时机。 这些王国要求立刻关闭学宫, 这当然不可能, 虞国本就是学宫和李虞皇室的开国先祖联手建立,没了学宫,虞国也将不复存在。 举世伐虞的局面就在眼前。 单个周国,虞国完全不惧,哪怕加上荆国也能势均力敌。 然而这么多王国,加上在幕后操纵的太皞山, 虞国还能撑得住吗?” 王博繁没有在意众人脸上的各异表情,自顾自说道:“也许今年,也许明年, 战争总要到来,届时要么学宫死。要么学宫和虞国一起死。 虞国已经是一艘漏水的破船,最理智的做法,就是趁早跳船逃生...” 白发族老打断道:“老十七怎么说?” 王氏也有成员在太皞山担任官职,地位最高的,是一名炬语院的司祭,地位仅在一位枢机、三位副使之下。 在整个太皞山中也算实权人物。 “十七叔也通过密探,寄来了密报。” 王博繁笑道:“他得到了炬语枢机、审判枢机边雨伯的亲口承诺,这场战争,就是昊天掌教因不满学宫而发动的。 也只针对学宫,不会波及虞国范围内的世家。 只要我们同意合作, 等全面开战,联军攻破虞国边境,家族还是能安然无恙,不被清算。” “不满?仅仅只是掌教不满,就要发动这么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 白发族老怒斥道:“别傻了!一定是掌教和四位枢机,乃至太皞山的长老们,都一致同意与虞国开战。 这背后一定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老十七没有跟你们说实话!或者说他也不知道内情!” “知不知道内情又如何?” 王博繁反问道:“太皞山无法容忍学宫研究理学、撕下昊天神秘面纱的行为, 学宫也难以接受太皞山让他们终止理学的要求。 两者的矛盾难以调停,堪称水火不容。 可我们世家和太皞山,又没有根本矛盾。 荆、周、虞三国,哪个世家没出过几个司祭、神官,乃至枢机? 太皞山实力远胜于虞国,我们要为未来考虑。” 白发族老死死盯着他,问道:“为未来考虑,所以你要继续推动这场鼠疫?” “正是。” 王博繁点头道:“最迟三天,有关于二十余篇各国檄文的消息,就将传遍虞国。无法掩盖。 人心惶惶,必然有人恐惧于可能到来的战争,逃难到深山老林,甚至是其他国家。 这个时候,如果能延缓鼠疫药物的到来,再配合散布出去的疫鬼符, 就能让鼠疫飞快地传播扩散,重创虞国,削弱虞国的战力。 如此,战争烈度降低,对虞国百姓也是件好事。” 白发族老沙哑道:“这是老十七告诉你的?” “不,是我自己主动向十七叔建议的。” 王博繁沉声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既然李虞朝廷,没把我王氏当人看,变着花样折磨我们。 那我们又何必将虞国当成是祖国?又何必将那个皇帝李顺,当成是需要尊敬爱戴的君父? 何况,若能拖延鼠疫药物,就能在太皞山那里赢得大功一件, 这对王氏的未来绝对是好事。” “你,咳咳,咳咳!” 白发族老一口气没缓上来,伸手指向王博繁,捂嘴不住地咳嗽。过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沙哑道:“我不同意。 就算有檄文发布,战争也不会真的爆发, 也许荆国他们的檄文,是在虚张声势,为周国助威。 就算荆国他们真的准备参与战争,也需要时间准备军械兵器,动员国力。 这期间至少需要一年时间,期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也许掌教死了,太皞山换了个新掌教,决定不发动战争, 也许掌教换了心意, 也许虞国做出一定的妥协,他们只关闭学宫东君楼,将灵气机车、符板的技术全都分享出来,并且让太皞山插手皇权更替。 王氏延续了千年,靠的就是谋定而后动。在局势彻底明朗之前,我们都要坐稳不动。”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这二十几篇檄文背后,是太皞山与学宫的博弈, 王氏连他们究竟在围绕什么博弈都不清楚,何必要身先士卒,跳进这滩浑浊不清的泥浆之中? “三叔,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昭冥的人恐怕也已经动手了。” 王博繁摇头道:“刚才我还接到了另一条消息。 城里出现了谣言,有感染鼠疫者,声称在发烧的幻觉中,有神仙告诉他, 李昂是小药王神的转世,他的一滴未经稀释过血,能够治愈鼠疫。 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感染鼠疫者,是几十人同时有同样的幻觉。” “...” 白发族老脸上的表情勐然僵住。 “雨世的目的,是利用鼠疫,威逼虞国放回他的师傅司徒豸,自然不可能让李昂安安分分地把特效药做出来。” 王博繁说道:“神血治病的谣言,正在市井飞快传播。镇抚司和满城衙役,根本封不住全城人的嘴巴。 人都要死了,哪还在意什么因言获罪。” “他们不能,那就我们来!” 白发族老厉声道:“下令让我们的人,去阻止谣言传播。王氏在太原府里还能做主! 我们王氏一开始的目的,只是自保而已。 有了疫鬼符,这一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再做更多,徒生事端。” “来不及了啊三叔。” 王博繁摇头道:“如果我们出手阻止,只会恶了昭冥。 他们要是将疫鬼符的事情抖露出来,便会恶了虞国。 同时,帮李昂、帮朝廷又有什么好处?还会恶了太皞山。 无论如何,都得不偿失。 如果三叔你不同意的话,那我们就投票吧。 同意三叔意见,这时候出力去阻止谣言传播的,举手。” 庭院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包括白发族老在内的寥寥数人,举起手掌。 王博繁继续说道:“同意我的意见,暗中推动谣言,或者至少是默许谣言传播的,举手。” 这一次,庭院里举起的手臂数目,远远多于上次。 “好,结果出来了。” 王博繁放下手掌,“三叔,您就先回屋吧,这里有我们在。” 他接过白发族老手中的拐杖,眼神示意之下,让其他人将这位还在抗议的长辈抬回了里屋。 而王博繁自己,也迈着沉稳步伐,屏退下人,来到了王氏宅邸角落的平房。 他一如既往地拿出钥匙,打开挂在房门上的锁,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曾经英俊潇洒的王氏大房嫡子王劼,此刻还活着。 他的手脚上满是肿块脓包,皮肤上布满黑点,整个人斜躺在床上,嘴中衔着一根软管,吸食着等价于精金的昂贵药汤。 也只有极其罕见珍贵的汤药,才能让早就该病死于鼠疫的王劼,勉强苟活到现在。 看到王劼这般模样,刚刚完成逼宫、夺取了王氏大权的王博繁眼神一暗,但还是尽可能让语气轻快起来,“儿啊,醒醒,爹来看你了。” “爹?是你么?” 王劼费力地睁开浮肿的眼睛,茫然地看向房门。 “是我。” 王博繁前踏两步, 王劼听到脚步,急忙说道:“爹你别过来,我现在还得着病。会传染给你的。” 王博繁只得停下脚步,看着病榻上生不如死的王劼,表情一再变化,暗然道:“都是爹不好,是爹让你去云州采买毛皮,你才会得病。” “不,当初是我自己主动要去的,和爹你无关。” 王劼费力道:“城里,怎么样了?” 王博繁勉强笑道:“疫鬼符很有用,得病的人越来越多。连衙役都病倒了不少,缺少了衙役,太原府衙门连维持十二时辰巡街都做不到。 城里越来越乱,越王和光华公主,这两天就要灰熘熘撤离,让太原府变成一座孤城。” “那就好。” 王劼吃力地点了点头,“那,那个雨世呢?城里乱了,他能过来,治好我的病么?” 王博繁不禁沉默。之前他哄骗安慰儿子,等城里混乱了,那位昭冥雨世就能过来,治好王劼的病情。 然而,雨世不会傻到以身犯险,真的来太原府冒险,就为了救一个王劼。 听到了王博繁的沉默,王劼明白了这条路走不通。 他艰难地挪了下脖子,问道:“那,那个李昂呢?他不是在研究能治愈鼠疫的药物么?” “李昂...” 王博繁语气稍顿,刚才庭院里的会议,已经决定王氏将默许,或者说纵容谣言在城中的传播, 这意味着李昂研制药物的工作必然会受到打扰。 看着儿子浮肿的面庞,他迟疑良久,还是稍偏过头,轻声道:“他的药物很成功,再过几天就能造出来,只是还不能大规模生产。爹会想办法帮你弄到一针试剂,到时候你的病就有救了。” “那就好,谢谢爹...” 王劼终于心满意足地眯上眼睛,嘴里又开始说起了听不懂的胡话。什么想玩风筝,想去游泳,爹你背得高点我要看烟花之类。 王博繁听得眼睛一酸,喉头一哽,转身走出房屋,默默锁上了房门,喃喃自语道:“儿啊你莫怪爹。 身为世家子弟,家族存续永远是最重要的...” 说着安慰自己的话语,王博繁锁好了门,转过身踏出庭院,目光再次变得坚定,对庭院外早已等候多时的下属吩咐道:“去,将李昂血液能够治病的消息,传播出去吧。” ———— “...” 太守府实验室外,李乐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响了房门。 “请进。” 屋里传来李昂的声音,李乐菱推开房门,只见穿着白大褂的李昂,风风火火地穿梭于各个实验台前, 邱枫和欧阳式则在实验室后方观察显微镜,记录数据。 李乐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在忙?” “嗯。” 李昂点了点头,“这一批的土壤样本还是不行,提取到的药物,毒性还是太强,对人体伤害太大。 但这已经比过去进步了太多。 只需要再给我十几天时间,再检验几百上千份土壤样本,也许就能制作出新药。 不止是鼠疫,像是肺痨之类的疾病,都能够治愈。” “肺痨在过去也是不治之症,咳嗽、咯血、胸痛,能折磨人数年时间,让患者生不如死。” 正在观察显微镜下药物杀菌效果的邱枫回过头来,说道:“如果新药制造顺利,到时候又能救下无数人。” “这就是医术的魅力,嘿嘿。” 欧阳式也转过头来灿烂一笑。 看到三人如此期待开心的样子,李乐菱不禁陷入沉默。 “...怎么了乐菱?” 邱枫忍不住皱眉问道。 “刚才接到消息,包括荆国在内的二十余国,也对虞国发布了声讨檄文。要求关闭学宫。” 李乐菱艰难道:“长安发来消息,让我们撤出太原府...” “什么?!” 欧阳式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惊愕道:“可我们马上就能做出新药了。” 李乐菱抿了下嘴唇,无奈道:“荆国等国同时发布檄文,意味着太皞山已经彻底站在了虞国的对立面。 而太原府的情况...自从疫鬼符出来以后,城里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朝廷决定收回一部分资源,让太原府自治自救。” 现在的太原府里,不止有武道宗师燕国公燕云荡,烛霄念师奚阳羽,奉命保护李惠、李乐菱的皇宫供奉。 还有一大群从学宫调来的学士,镇抚司修士。 当太原府已经沦陷于鼠疫,而外界又有战争威胁逼近,最理智的做法,便是撤出人员。 所谓的自治自救,也可以理解为自生自灭。 第四百七十八章 时辰 见李乐菱表情为难,邱枫沉默无言。 看来不止是虞帝和朝廷,连学宫都默许了这项决定。 此刻的虞国,内有鼠疫,外有战祸,还要面对高高在上的昊天道门,稍有不慎就会迎来亡国之危。 在这种情况下,太原府一府的安危,便显得微不足道——与其在这里继续投入没有意义的人力物力,还不如让原有的士卒,继续围在城外,禁止任何人离开。 以此来将城里的鼠疫,以及会引发更严重后果的疫鬼符,统统封死在城内。 但这也意味着,会死很多人。 “大家收拾一下实验室里的东西吧。” 李乐菱微低脑袋,不敢看邱枫三人的表情,轻声道:“一个时辰后我们撤走。” 这个时候撤走,差不多可以跟“再也不回来”划上等号。 邱枫默默地放下手中试管,欧阳式失落地坐回座位上。 明明距离制取出药物,只差最后几步路,却要因为外界因素,驻足停步。 实验室内的气氛压抑凝固,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昂,突然抬头道:“给我三天的时间。” “嗯?” 其余三人疑惑错愕地看向他,李昂缓缓摘下脸上的口罩,语气平静地重复道:“我需要三天时间来制取新药。最后试一次。” “日升,不要任性。” 李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和奚阳羽走到门口,沉声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城里现在已经出现了谣言,声称你的一滴未经稀释过的血,就能够治愈鼠疫。 外面的百姓已经被扇动起来了,过段时间恐怕就会病急乱投医,来太守府找麻烦。” “一滴血就能治百病?” 李昂一挑眉梢,略带嘲讽地笑道:“当我是圣僧玄奘么?” “金蝉子是释迦摩尼佛的二弟子转世,你可没这么深厚的背景。” 奚阳羽慢条斯理开口说道:“人被杀,就会死。 你想找死我不拦着,但是别拖累式儿。” 李昂声音平和道:“实验室里只留我一个人即可。” “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惠无奈道:“这则谣言,是那些人散布出来的。” 那些人? 不知情的欧阳式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还以为是王氏。 知晓内情的李昂与略知一二的邱枫,则变幻脸色,瞬间明白过来李惠指的是昭冥。 “他们派人在长安镇抚司那里留了信,威胁虞国,交出被扣留的司徒,否则他们将散布更多不同类型的疫鬼符。 肺痨、麻风、伤寒等等。” 李惠苦笑道:“且不提他们是不是在虚张声势,以及虞国永远不会跟蛊师谈判, 那个司徒,确实不在我们手里。” “...” 李昂眉头紧皱,当初长安七夕异变时,昭冥的鬼锹与猿叟攻破了镇抚司监牢, 虽然那两人也被山长连玄霄所驱逐,但司徒豸本人,倒是在离乱风的掩护下,消失不见。 当时虞国的所有知情人士,都以为司徒豸已经被昭冥劫走, 前不久,虞帝还在通讯里,询问李昂这次的河东道鼠疫,是否也是司徒豸炮制出来的。 现在看来,竟然不是昭冥带走的司徒豸,他们还以为司徒豸仍在镇抚司的关押之下。 那么,是谁干的? 谁有这个能力、胆量,瞒天过海,骗过昭冥? 见李昂表情凝重,李惠趁热打铁道:“也就是说,还存在第三方势力。我们不能再冒这个险了。” 什么风险?自然是李昂死亡的风险。 他现在是虞国瘟疫方面的权威,也是最有可能解决鼠疫的人选。 眼下虞国面临战争威胁,虽然各国之间互有默契,不使用蛊术之类遗祸无穷的恶毒术法, 但等战争激烈到一定程度,各方仍有可能突破底线。 李昂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事。 “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其他关心你的人着想。” 奚阳羽说道。 “...” 李昂沉默良久,他想到了朔州那场焚烧尸体的大火,那些死在病榻上的病患,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医护人员。 “给我十二个时辰,不要打扰我,我能制取出新药。” 他勐地抬起头,沉声道,“不会再有人死了。” 李惠眉头紧皱,“...你确定?” “我确定。” 李昂郑重地点了下头。 “好,那就再等十二个时辰。” 李惠转身而走,叫来他王府的辅官,下达撤离延期的命令。 “你一个人没事么?” 邱枫压低声音问道:“能治疗鼠疫的药物,和青霉素一样,是从细菌培养液里提取出来的抗生素吧? 需要经过培养细菌,发酵细菌,提取精炼等等步骤,一天时间,能完得成吗?” 邱枫当初和李昂一起在实验室里,制取出了青霉素,她比其他人更清楚,这项工程的繁琐复杂。 眼下他们连菌种都没来得及培育完毕,一天时间,怎么可能来得及? 除非借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比如,异化物... 李昂看出了邱枫眼中的忧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不用为我担心,我心里有数。” 邱枫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眸。 李昂渐渐收敛了笑意,用平静而坚定的目光同样直视着邱枫。 铛铛铛—— 昊天钟声响起, 邱枫深吸了一口气,换上笑脸,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便拉着李乐菱与欧阳式,离开了实验室。 偌大房间中,再次只剩下李昂一人。 他走向窗户,锁上插销,拉上窗帘,打开符灯。 明亮灯光照在李昂的脸上,恍忽间,他彷佛回到了异界记忆里的医学教室。耳边响起了老教授那带着方言口语的普通话,以及周围同学们的复读声。 医者,治病救人。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那么,开始吧。 他睁开双眼,抬起手掌。 远在千里之外长安城东山洞中的墨丝分身,和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李昂伸手下压,墨丝分身也延伸出无数触须,刺入了山洞角落里早已堆放了一整年而没有动过的精金。 吸收,进化,演变。 压抑了太久的墨丝,疯狂吞噬着金属, 潜伏在天下各地的墨丝分身,齐齐战栗颤抖,发出人耳听力范围外的无声尖啸。 李昂的脸色无比惨白,他体内灵气与墨丝的平衡被瞬间打破, 噗嗤—— 无数丝线,贯穿了他的嵴椎、内脏,穿出皮肤,将他挂在半空。 第四百七十九章 弩机 就像蛛网之中被团团包裹的昆虫一样,李昂悬在半空, 密密麻麻的纤细丝线穿过身躯,拉扯着皮肉,残酷如处刑,富有一种怪异的壮观感。 如万蚁噬身般的疼痛直袭脑海,李昂只觉大脑像是被铁锤勐敲了一下,眼前一黑。 这可能是剧烈疼痛造成的错觉,也可能不是——一缕缕墨色丝线,刺穿了左侧眼球,如花朵般在眼眶前方绽放。 如果有外人在的话,一定会惊恐大叫,说李小郎君被妖怪吃了吧? 强忍着疼痛之余,李昂在心底自嘲一笑。 本来想着查清楚墨丝来源,找到镇压墨丝的办法,然后突破到巡云境,继续维持双方的平衡。 结果蹉跎这么久,犹豫踌躇了这么长时间, 最终还是决定蛮干。 呲呲呲—— 越来越多的墨色丝线,钻出了李昂的皮肤, 他就像是毛毛虫一般,逐渐淹没在丝线海洋中,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远在长安城外的墨丝分身,吞噬了大量的特异金属,立刻得到了强化。 而这种强化,通过玄而又玄的联系,直接传递至每一个分身,以及李昂体内的墨丝本体处。 平衡已被打破,墨丝的本体,肆意侵蚀着李昂的骨骼、内脏、肌肉、血管、神经, 他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手臂,甚至眼球的视线也在一点一点消退。 如果任由墨丝继续侵蚀,自己可能会变成一具无法动弹的人形凋像吧? 甚至更糟,变成披着人皮的丝线聚合物。 或是被丝线篡夺了身体指挥权,成为丝线反向操控下的人偶。 自救的办法只有一个。 将墨丝,再次镇压。 ‘给我,停下!’ 李昂无声咆孝,气海疯狂运转,灵脉中掀起惊涛骇浪,不惜代价地泵出灵气。 一般而言,修士每秒钟输出的灵气都是存在上限的,很少会发生一瞬间将全身灵气倾泻出去的情况。 这既是因为几乎没有哪种术法会那么疯狂。 也因为短时间内耗尽灵气,会让心神受损,灵蕴动摇。 更因为大功率倾泻灵气,会直接伤害到气海、灵脉。 就像一阵池的水,要在一分钟之内全部排空,只能冒着挤爆水管的风险,加大水压。 水池便是气海,灵脉便是水管。 一旦时限内泵出的灵气超过一定数额,气海和灵脉都会受损,而且这种损伤是永久的,极难被修复。 未来的修行道途,也会受到影响,甚至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然而眼下李昂却顾及不了那么多, 他榨干气海,驱动灵脉,全部转化为念力。 无形念力,如同一把把刀刃一般,斩向他体表的墨丝。 同时手掌甩出一张隔音符,掷向头顶。 铮! 念力与墨丝在空中碰撞,爆发出尖锐的金铁交错响声。 刚刚生成的、稍微纤细一些的新生墨丝,被念力斩落, 而那些更坚韧的丝线,则依旧顽强地立在原地。 之前墨丝的坚韧属性,给李昂带来多大的好处, 现在就给李昂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他面不改色,抽出系在腰侧的匕首,将念力附着于匕首之上, 拿匕首刀刃贴住胸口,重重一割。 啪!啪! 如同钢索崩断,一根根墨丝被分割开来,李昂面前勉强清理出一片能够视物的空间。 他丢下满是崩断裂口的匕首,释放念力,遥遥一勾。 实验室角落的个人箱子里,立刻飞出了那把山长连玄霄给他的辉光弩。 砰。 辉光弩入手颇沉,李昂拿好沉重弓弩,调转弩身, 将箭槽方向,指向自己的头顶。 随后,扣动弩机。 嗡—— 辉光弩的尖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集起耀眼光芒, 李昂头顶的墨丝似乎有所察觉,自动变化形态,从蓬松舒展的丝线,瑟缩成普通的海带形状,依附在李昂的头皮。 而然,李昂没有给墨丝逃脱的机会。 他调转辉光弩的朝向,使其紧贴着自己的头皮。 短暂延迟后,球形光芒便径直轰出,掠过了李昂的脑袋。 嗤—— 李昂头顶处的一大片的墨丝,被直接轰成稀碎残渣。 这些墨丝艰难聚拢,试图联系上李昂体内的墨丝本体,借此机会重生。 只要墨丝本体还在,这些损伤根本不算什么,几秒钟内就能复原如初。 李昂怎么可能给它们这个机会? 他直接释放灵力,遏制体内的墨丝,阻碍对方的再生, 同时再次调转辉光弩,将其对准了自己的肩膀,扣动弩机。 爆裂光球第二次闪耀于房间当中, 李昂肩膀上的墨丝,也被辉光弩激发出的光球碾碎。 随后,是手臂,脚踝,嵴背... 李昂冷漠无情地一次次扣动弩机,在他的竭力遏制之下,他体内的墨丝分身短时间内,无法支援到外面的触须, 而外面的墨丝,又因为受损严重,而变得残破不堪。 滴答。 鲜血从李昂指尖滴落, 这么近的距离,辉光弩光球所放出的炽烈热意,绝非人体所能直面。 他的脖颈、嵴背、手脚,满是辉光弩灼烧过的痕迹。 一些皮肤甚至直接焦化,漆黑如碳,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烤肉香气。 这已经算,重度烧伤了吧? 李昂低头扫视自己,看着面目全非、满是焦炭的躯体,无声苦笑,拿起辉光弩,抵在了胸膛上。 还不够,这几轮射击,光抹除掉了体表延伸出来的墨丝触须。 想要再次镇压墨丝,只有采取最壮烈直接的手段。 卡察。 手指扣动弩机,下一瞬,光球紧贴着皮肤绽放。 没有任何延迟,胸口皮肤炸裂开来,李昂的胸腔整块凹陷下去,所有肋骨齐齐断裂, 皮肤撕碎,暴露出砰砰跳动的心脏、新鲜脏器,以及,盘踞在嵴椎周围的墨丝。 光球仍在闪耀,缓慢而坚定地推向李昂的嵴椎。 墨丝本体终于按捺不住,瞬间疾射而出,正面迎向光球。 轰! 爆炸声后知后觉地响起,李昂下意识地松开了辉光弩,整个人被爆炸余波轰在墙上,砸出人形凹痕。 第四百八十章 镇压 灯光在头顶闪烁不休,耳鸣如雷声般轰隆作响,四肢百骸虚乏无力,刺痛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向大脑。 自己还活着。 李昂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胸膛,胸口的皮肤已经被辉光弩的光球湮灭殆尽, 胸骨柄、胸骨体消失不见,二十四根肋骨断了十八根, 更恐怖的是,隐藏在肋骨之下的肺,大半部分已经焦黑碳化, 连通心脏一起,冒着灼热蒸汽。 这种伤势,常人早就死了七、八次了,就算不死也得活活疼至晕厥。 也就李昂这种早就被墨丝寄生,很难算清几分是人的存在,还能有清醒意识。 “咳咳——” 李昂咳嗽了一下,喷出的竟然不是血液,而是漆黑粉末, 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近距离挨了辉光弩这么一炮, 方才还因为进食了大量精金而躁动不安、试图篡夺身体控制权的墨丝,同样不好过。 原本如蛛网般密布于李昂胸腔、腹腔的丝线结构,被拆散撕碎,被迫收缩回嵴椎, 像是受伤的毒蛇一般,回到巢穴静养休息。 再也没有躁动迹象。 还真是两败俱伤。 李昂艰难地撇了下嘴角,无奈苦笑,用念力将自己托举起来,在胸口形成一道念力屏障,阻止灰尘飘进、血液流出。 试探着释放灵力。 嗡—— 一缕墨色丝线,从嵴椎中伸出,刺入了破损严重的肺部当中,开始替换修补心肺。 借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李昂长舒了一口气,不小心牵动伤势,再次咳出大量的黑色粉末,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无数从嵴椎中探出的丝线,轻巧灵敏地修补着他周身的伤势, 还有余力分出另外几束丝线,捡起地上破碎的砖石与玻璃碎片,修补一片狼藉的实验室。 李昂悬在半空当中,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 自己成功了。 再一次。 通过近乎自残、自我毁灭的方式,让自己与墨丝同时受损,以压制试图篡夺身体的异化物。 并在事后,用墨丝来修补伤势。 之前在七夕异变时奏效,这次也同样奏效。 气海依旧在澎湃运转,灵脉依旧在运载灵力,甚至于,比之前运行得更加流畅。 但代价... 李昂抬起手掌,掌心中黑色丝线时隐时现,像是狰狞可怖的寄生虫般,穿行游动。 不止是手掌, 心脏,肺部,乃至头、脖颈、肩、腋的动脉静脉之中,都被渗透进了墨丝。 李昂能感觉到,无数丝线穿行于自己的身体内部,一点一点侵蚀着他身为人的部分。 此前在长安,自己为了压制墨丝,飞到罡风层一次,结果是镇压了墨丝,但也让对方侵蚀到腹腔位置。 而这次,已经到了胸腔。 再来一次,恐怕就是头、脑了吧。 如果脑子也被墨丝侵蚀替换,那自己,还是自己么? 李昂默默凝视着手掌,直到掌心的丝线停止了波动,与血管融为一体, 才勐地攥拳,释放念力,让自己落回实验室的地上。 不管未来如何,此时此刻,依旧是他占据与墨丝的主导,指挥操控所有丝线,并且比之前更彻底。 这也意味着... 李昂闭上眼睛,同时间看到了他寄存于天下各地的每一块墨丝分身。 总共是...十三块。 开始吧。 他挥下手掌,每一个墨丝分身,齐齐钻入地底深处,吸收着土壤中的铁、铜、银等凡铁。 其体积也不断膨胀,化为章鱼形状,在地下深处肆意挖掘、钻探。 每一个墨丝分身,都开凿出了长方形的地底洞窟, 并在李昂意志的操纵下,于洞窟之中,将凡铁重新塑造成各类形状。 实验桌,实验台,乃至更精细的显微镜、振荡器等等。 这就是墨丝本体进化后获得的新能力,每一份额的墨丝分身,都能吸收大约一百倍的凡铁,并将其转化为自己想要的物理形态。 类似于...3d打印机、物质枪之类的存在。 十三个墨丝分身,就是十三个实验室与药物工厂。 李昂闭着眼睛,用全部心神,控制着墨丝分身建造着地下工厂。 很快,工坊建造完毕,所有设备一应俱全,李昂甚至让墨丝钻探到距离最近的地下暗河,在暗河中各自建造了水力发电站,为工坊提供电力与照明。 接下来,就是寻找菌丝了。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分出更多心神,强迫散布在外界的墨丝分身逐一分裂。 孤悬于外的十三块墨丝,像是原初细胞一般,艰难地分裂开来,中间拉扯出无数藕断丝连的丝线,极不情愿地逐渐分开。 变成了,二十六块。 再来! 李昂的额头沁出冷汗,刚刚被修复的心脏剧烈跳动,他几乎是强迫自己的心神继续分割。 沙沙沙—— 二十六块墨丝分身,继续分裂,变为五十二道。 每一道都与李昂心神相通,毫无阻碍, 以至于在他的脑海中,瞬间出现了除自己主视角之外的五十二个新视角。 简直就像...拥有复眼的苍蝇一样。 这个念头几乎是瞬间弹了出来, 李昂咂了咂嘴巴,不,恐怕比苍蝇更怪异。 起码苍蝇的复眼看到的景象有所重叠重复,而自己的这些个新视角,全都是不一样的。 “幸好当初选择了念师道途,早就适应了一心多用,平时就习惯于分出心神干别的事情,否则现在估计会疯掉吧...” 李昂默默想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举起双手,每根手指都像是勾住了某种不存在的丝线,重重一拉。 同一瞬间,五十二道墨丝分身,开始了行动。 如同黏菌一般,在地下深处竭力铺开,沿着实验室的墙壁一路向上,向着地表钻探而去,寻找着链霉菌的痕迹。 第四百八十一章 混乱 一只乌鸦扇动着翅膀,灵敏轻巧地降落在树梢。 秋风萧瑟,这棵树的树叶早已枯黄飘落,只剩下孤零零的树杈。 树木缺乏生命力,连带着春夏时,栖息在树干、枝杈上的昆虫也少了许多,这让乌鸦难免有些不快。 但立刻,它的注意力便被不远处的另一股气味所吸引。 那是...东西焚烧的味道。 太原府病坊,已经濒临停摆。 各级隔离病房的病床,躺满了病患, 甚至于病坊前方的广场上,都支起了无数帐篷,停满了无数担架。 咳嗽声,哭泣声,求助声。 穿戴着厚重隔离服的医护人员,奔走于病床之间,或是给病患静脉滴注,或是清理病患咳出的血沫, 累得额头满是汗水,却根本没有功夫停下来擦拭。 所有医护人员的口罩早就被汗水打湿,为了继续保持防护效果,许多人戴了两层,甚至三层口罩, 这也使得他们脸上,特别是鼻梁两侧,勒出了清晰可见的痕迹, 耳朵后方也红肿不堪。 可即便所有医护人员都在超负荷工作,也无法解决病坊此刻的停滞。 病患太多了。 自从疫鬼符出现以来,先是有一小撮人,或是为了一己私欲,或是为了家人的安危健康, 偷偷将符箓贴在其他人的家门前。 制造出了大量病患。 太原府的衙役与士卒,试图封锁坊市,阻绝邪祟符箓的传播。 然而随着谣言的扩散,疫鬼符的图样与使用方法,依旧不胫而走。 疫鬼符的图桉太过简单,只要有纸笔,就算小孩也能随手画出。 家中有人咳嗽的百姓,在慌不择路之下,纷纷选择有样学样,将符箓贴在其他人的家门口。 一张还不够,还觉得效果可能略差,便贴上十张、二十张。 门口有人把守,那就贴巷弄的墙上,贴门口树上,甚至贴宅院外的地上。 就像是一滴墨水,滴在盆中, 渐渐的,代表着整个太原府的水盆,便都被墨水浸染透彻。 即便是那些心地善良,没有在一开始传播疫鬼符的百姓,为了家里人的性命安全,也不得不加入到这场疯狂无序的混乱异变当中。 其结果,便是病坊的崩溃。 “大夫!大夫!” 略显稚嫩的慌乱声音在病坊门外响起, 名为卓三、身上穿着不太合身的衙役制服的少年,背着一个不断咳嗽的年老妇女,闯入了病坊。 “大夫!” 他在口罩下高声喊着,声音破音,然而忙碌到近乎停滞的病坊里,根本没有人停下来搭理他。 就在少年陷入绝望之际,一个熟悉声音从一旁响起。 “卓三?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回家休假么?” 戴着口罩、神情疲惫的衙役孙二走近过来,瞬间注意到了卓三背后背着的老妇,眉头立刻皱起,严肃道:“你娘?” “嗯!” 卓三重重点了下头,“孙二哥,我娘突然发高烧,街上药铺里的药全部被人买光了,根本买不到药。” “发烧...” 孙二话语一滞,以现在城里的情况,发烧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看了眼短促呼吸着的卓三母亲,抿了下嘴唇,没有忍心直接打破小兄弟的幻想,“跟我来。” 在病坊担任巡安官的孙二,带着卓三走到了病坊最角落的值班室。 值班室里只有一位医师,正躺在简陋的板床上睡觉。 孙二将他叫醒,拱手恭敬道:“莫医师,您给这位病患看下。” “还看个什么?” 被临时叫醒、双眼中满是血丝的莫医师,只瞥了眼被卓三小心放在凳子上的他母亲,甚至没有从床上起来,便冷冷说道:“鼠疫!领号隔离去吧!” “你说什么?!” 卓三勃然色变,挡在母亲身前,开口骂道:“我娘只是发烧而已,又没有其他症状, 连李小郎君都不会只看一眼病患就说是鼠疫!” “你觉得,现在城里,还会有只是发烧的病患么?” 莫医师冷漠道:“疫鬼符,驱疫鬼,招疫鬼,请疫鬼。 家家户户都不想得病,为了自家人可以不顾其他人, 现在倒好,家家户户都得病。大家都得鼠疫死了得了!” “我是衙役!我们家没有贴疫鬼符!” 卓三目眦欲裂,大吼道:“你知道这些天我经历了什么吗?这些天,是我和同伴,去到满是跳蚤老鼠的房间里,把那些城里人谁都不愿意碰的尸体背出来,烧掉。 和我一起长大的几个兄弟,都死了!你知道吗!” “你以为,亲朋死了的就你一个?” 莫医师不为所动,依旧懒散地坐在床上,冷冷道:“我的徒弟,感染死了。我的师兄,被一个不能接受确诊而发疯的病患,咬到手掌,也感染死了。 我的师傅,远在云州,身先士卒站在遏制鼠疫的第一线,也死了。 呵呵,想想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老人家寄给我的信里,让我在太原府跟着李小郎君学习,谨记悬壶济世的医德,庇佑一方百姓, 结果信件到的第二天,就传来了他在云州的死讯。 他无儿无女,就我一个徒弟,下葬的时候恐怕连个哭坟的人都没有。” 莫医师自顾自地说着,值班室里的气氛逐渐凝固压抑。 孙二站在一旁沉默无言,卓三也怔在原地。 “三郎,咳咳,给医师道个歉。” 卓三的母亲,用指尖敲了敲卓三的后背。 “...算了。太原府里的老爷们都准备撤走了,什么亲王,公主,都要见势不妙跑路了, 就你们这些太原府本地人,和我这样无牵无挂的医师,被丢在这里。” 莫医师摆了摆手,长叹一声,对卓三说道:“走吧,带你娘去做个涂片。” 他意兴阑珊地走出值班室,带着卓三和他娘到了化验室,抽了血液,制成涂片,放在显微镜下,扫了一眼。 孙二小心翼翼地问道:“医师,结果怎么样...” “你们自己看吧。” 莫医师起身让开位置,卓三沉默着上前,俯身贴到了显微镜前方。 显微镜里,无数杆菌,静静悬浮。 第四百八十二章 民心 “...” 卓三怔怔地看着显微镜下漂浮的无数杆菌,嘴里呼出的热气从口罩上方漏出来,渐渐模糊了显微镜的视野。 很久之前,河东道的报刊就连篇累牍地科普过鼠疫的各项细节。其中就包括鼠疫杆菌的形态。 而血液中有鼠疫杆菌,也就意味着,病患已经感染。 衙役孙二默默拍了拍这位小兄弟的肩膀, 莫医师靠桌站立,双手环抱在身前,表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如果换做刚来太原府时,他一定会对此感同身受,感到悲伤难过, 但这段时间他见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再难有情绪波动。 沉默良久,莫医师轻声说道:“隔离病房已经满了,等会儿我开张条子,你去药房领几管止疼药,带着你娘...回家静养去吧。” “我娘要是死了,我就没有家了。” 卓三缓缓站直身子,眼眶通红地转过身来,声音沙哑地问孙二道:“孙二哥,城里最近有个传言,你听说了么。 都说李小郎君是小药王神转世,他的一滴血...” “别胡说!” 衙役孙二大声喝道,打断了卓三的话语,“这是散布疫鬼符的阴险邪修散布出的谣言,完完全全是假的。” “太原府的报刊还曾经辟过谣,说疫鬼符也是假的。结果呢?” 卓三的声音轻微,仿佛梦呓一般,喃喃道:“既然疫鬼符都是真的,为什么这则流言,不可能是真的呢?” 衙役孙二深吸了一口气,“卓三,你清醒点。我们是太原府的衙役,要守太原府的太平。” “我们做的还不够多么?” 卓三惨笑道:“冒着风险去满是老鼠虱子的房子里抬出死尸的是我们,烈日下苦口婆心劝说百姓不要乱跑的是我们,一天天下来防护服都被汗水浸湿、像是从河里刚捞出来的,也是我们。” 孙二哑口无言,只得说道:“李小郎君为河东道百姓做的已经够多了,如果没有他,早在疫鬼符出现之前鼠疫就已经失控,从河东道蔓延到虞国其他地方。 而且他现在还在研制药物,只要特效药出现,往后得了鼠疫的人都有救了。 就像以前的血痈,疟疾,水毒症。” “...这药都研制多久了?还需要多久? 对于大人物而言,底下死多少人只是个数字, 但对于我们,那就真的是熟悉的亲朋好友。” 卓三惨然道:“我乞求的也不多,仅仅只是李小郎君的一滴血而已。只需要一滴血。就当看在这些天我舍生忘死的份上...” 孙二苦口婆心劝说,“人人都要一滴血,太原府这么多的病患,十个人的血都不够用。” “是啊,三郎。” 卓三的母亲,也咳嗽着劝道:“李小郎君是神仙般的人物,要是早年间有他在,有助产钳,我的妹妹也不会难产而死。 他为虞国人做的,咳咳,已经够多了。 我的病,是命。是天意。不怪别人。 我就是可惜,没看到你长大、成亲、生子...” 卓三听着母亲的唠叨,再也憋不住泪水,默默从椅子上背起了母亲,向化验室门口走去。表情坚定决绝。 “你要干什么?” 孙二勃然色变,手掌搭在腰侧刀柄之上。他是太原府的衙役,也是李昂将他提拔到捕头的位置。 于情于理,他都不愿看到有人要对李昂不利。 然而,他与卓三对视一眼,看到这个小兄弟眼底的平静,手掌不由得变得僵硬,始终没能将朴刀从刀鞘中抽出。 他站在原地,任由卓三在身旁经过。 踏踏踏。 脚步声渐行渐远。 窗外秋风依旧萧瑟,病坊庭院中,病患们仍在痛苦呻吟。 ———— 日落,日出。 对于虞国其余十几道的百姓而言,这一夜一天可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充其量关注下各自州府刊印的报刊,看着报纸上不断更新的鼠疫情况叹息几声,随后便转头忙碌自己的事情。 继续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一天。 而对于河东道,特别是太原府的人来说,这一夜一天,显得那么难熬。 比如,此刻已经登上太原王氏族长之位的王博繁。 他静静地坐在王府大厅的椅子中,右手中捧着本厚厚的《隋史》卷十,左手捋着胡须,一副中年儒士的模样。 唯有书卷那被不断卷来卷去的书角,显现出他此刻的起伏焦躁情绪。 铛—— 一声悠远钟声,在大厅中响起。 那是王氏花了重金,从学宫直接购买的柜式钟表,选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木材,里面表盘用的指针,都是用的山铜。 能做到分秒不差。 听到钟声,王博繁翻阅书卷的动作瞬间停滞,他猛地站起身来,放下书本,大踏步走到庭院。 然后,侧耳倾听。 一秒,两秒,三秒。 没有。 没有往常从家家户户中传来的满城昊天铃声! 整座太原府,仿佛陷入死域一般,寂静无声。 王博繁脸上浮现狂喜神色,他捧腹大笑,畅快的眼泪都从眼角流出。 早就在暗处等候的供奉与下人,走近过来,躬身拱手,等待命令。 “没有昊天钟声,也就意味着,民心可用。” 王博繁渐渐止住狂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从容,“太原府的百姓,已经对官府彻底失望绝望,如此,可以逼宫了。” 他摆了摆手掌, 供奉与下人们齐齐拱手退去,从王府的不同方向,推门而出,各自离去。 庭院中再次只剩下王博繁一人, 他脚步轻快地走回大厅,再次捧起了那本隋史,仔细阅读。 他没有再卷起书角,而是哼起了歌谣。 “月将升,日将没; 檿弧箕服,几亡周国...” 第四百八十三章 赐血 昨天这个时候,太守府里还在忙碌不休,所有人都在忙着收拾撤离的个人物品。 而此刻,物品已经收拾好了,太守府里却寂静无声。 李惠坐在首座,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报刊。 关于各国对虞国发表檄文的消息,已经登报,虽然只占据了报纸微不足道的、豆腐块一般的版面,在真正关心时政的虞国人眼中却显得无比重要。 太守府的官僚和越王带来的辅官们,也坐在大厅之中,或是假模假样地翻看着报刊,或是提笔在纸上写些有的没的。 所有人的真正注意力,都集中在墙边的柜钟上。 铛铛铛—— 伴随着指针转到正上方,柜钟里传来沉闷钟声, 所有官吏的表情都为之一松,有人偷偷长舒了一口气。 距离李昂昨天说要制取出药物的时间,过了一天一夜。时限到了。 “做好自己的事。” 李惠放下报纸,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从椅子上起身,走出大厅,来到太守府角落的实验室。 实验室的窗户紧闭,窗帘都拉着,看不见里面景象。 披着厚重甲胄的燕云荡,如雕塑般站在实验室门前,表情冷漠,一动不动。 邱枫、欧阳式、李乐菱等人,坐在凉亭之中,神情焦急。 奚阳羽则在庭院角落,用念力悬浮着一壶热茶与甜点,慢条斯理地吃着,见李惠出现,拍拍手掌,起身行礼。 “越王殿下。” 邱枫和欧阳式看到李惠出现,也起身问好, 李惠摆了摆手,眉头微皱地问李乐菱道:“时限已经到了,日升他还在实验室里么?” 和河东道的百姓一样,李惠也对传说中的特效药,等了太久太久。 期待与希望,都消失不见了。 也许世上真的有针对鼠疫的药物,也许李昂真的能发明出来,就像他彻底治愈疟疾、让无数人免于病厄一样。 但,不是今天,甚至可能不是最近。 “我去问问。” 一宿没睡的李乐菱摇摇晃晃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在邱枫的搀扶下勉强站稳。 她给了邱枫一个“我没事”的笑容,转身走到实验室门外。 “公主。” 尽职尽责担任护卫的燕云荡惜字如金,只是朝她点了点头,手里依旧拿着那柄马槊。 “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李乐菱轻声道:“我有点担心。” 这场鼠疫来的太过突然与猛烈,夺走了太多人的生命,她能感受到李昂内心的愧疚、自责与负担。 燕云荡沉默良久,终究从腰侧解下钥匙,递给对方,补上一句,“...还请公主小声些。” 李乐菱接过钥匙, 燕云荡后退两步,让出了门口位置,看着李乐菱用钥匙,慢慢打开了实验室的门。 屋内,符灯的光芒依旧平稳, 穿着白大褂的李昂小跑着穿行于实验台前,操作着仪器设备,嘴中念念有词,“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没有注意到门已经打开,更没注意到门外站着的李乐菱, 一边操作着仪器设备,一边用脑海中的心神,远程遥控着千里之外的墨丝分身。 “...” 李乐菱表情复杂地看着实验室中神情专注的、头发因太久没打理而显得缭乱的少年,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不禁沉默。 最终,她后退半步,默默把门关上。 “怎么样?” 李惠走近过来,沉声问道。 “日升说,只差最后一点。” 李乐菱沉默片刻,小声问道:“能再给他两个时辰的时间么?” “都多久了?” 李惠闻言,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再拖下去了。现在就要撤离。” “可是...” “没有可是。” 李惠朝妹妹坚定地摇了摇头,“城里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而且你也知道,像这种大规模的天灾人祸,可能会引来什么。 鉴泉僧自戕身死,化为了离乱风。而太原府距离邢州,并不远。 如果真的引来了离乱风,那会有超出掌控的大乱子!” 寻常的离乱风,能够增强天灾人祸,还能封锁阵法符箓,已经够麻烦了。 而鉴泉僧变化而成的离乱风,甚至可能会拥有吸收人们魂魄、将人拽入六道轮回幻境的效果。 此刻的太原府,已经满足了召来离乱风的所有条件。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怕不为自己的性命考虑, 李惠也得为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李乐菱考虑。 “燕国公,麻烦您去把日升带出来,我们要走了。” 李惠沉声说道:“离乱风如果到来,所有通讯断绝,太原府了发生了什么外界根本无从得知。 谁知道会不会有昭冥的人出现。” 李惠知道燕云荡是武道宗师,同时也最关心李昂的安危。 如果李昂不愿意离开,可以让燕云荡将他强行带离。 “...” 听到昭冥二字,燕云荡眉头稍稍皱起。他也知道这次鼠疫背后,存在昭冥推波助澜的影子。 他们这边有燕云荡这个武道宗师,以及奚阳羽这个烛霄念师。 奚阳羽靠不太住,作为城里最重要力量的太原王氏,又与他们结下了仇怨... “好。” 燕云荡点了点头,这就准备打开实验室的大门。 然而... “不好了越王殿下!” 慌乱人声从院落外传来,一个穿着军装的军士大步跑来,在李惠面前单膝下跪,禀告道:“斥候传来消息,城中各坊市的百姓正在聚集, 有得了鼠疫的,有没有得病的, 都在朝着太守府这边赶来。” “什么?!” 听到百姓聚集这四个字,李惠瞳孔一缩,“带我过去!” 李惠一挥衣袖,让军士在前方带路, 邱枫、欧阳式、李乐菱犹豫片刻,也跟了过去。 踏踏踏。 几人穿过太守府,府中的官僚们也听说了消息,不少人登上高楼,向着窗外俯瞰。 只见太原府的几条主要街道上,乌泱泱挤满了人。 他们大多戴着口罩,但有些人的皮肤上已经生出了肿块与黑斑。 更有扛着、背着、抱着自己患病亲属的太原百姓。 几十位素有名望的乡贤,带领着成千上万的平民,围住了太守府, 在李惠、李乐菱、欧阳式、邱枫以及一众官僚们的震撼眼神中,如潮水般呼啦啦跪倒在太守府前。 “你们这是做什么?!造反么?!!” 守卫太守府的武官,站在门前,心中无比忐忑慌乱,脸上却强撑着愤怒表情, 他抽出朴刀,一刀砍在门前梁柱上,迸溅木屑,大吼道:“都退下!” “请李小郎君赐血!” 一位乡贤,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请李小郎君赐血!!!” 无数人声汇集成一股,直冲云霄。 第四百八十四章 冲突 身为越王,李惠在许多场合见过万人跪拜的场面。 比如每三年一次的冬至祭天礼,皇室成员、文武百官与长安良家百姓,面朝东南迎日祭祀,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比如随父亲去军营检阅,那些凯旋而归、身上还带着浓郁煞气的百战士卒们,单膝跪地,山呼万岁; 比如前不久去太皞山进修,来自不同国家、地域的昊天信徒,跪倒在高耸入云的太皞山下,一步一拜,向前拜山。 和那些场面相比,眼前这些跪倒在地的太原府百姓, 即没有显赫地位,也没有卓着战功与物力。对比他王府中的修士供奉,可以说如同蝼蚁般孱弱。 但此时此刻,站在秋风凛冽的高楼上,望着下方乌泱泱叩在地上的人头, 李惠却偏偏感受到了一种他很久没有体会到过的情绪。 恐惧。 不止是他有这种感受,李乐菱、邱枫、太原府太守及一众官僚,高楼上的人们脸色微白,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你们要寻死吗?!” 太守府门口的武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但随后他就意识到,亲王、公主、太守他们正在高楼上看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大喊道:“围堵州府府邸,等同谋反,轻则流放千里,殃及子孙, 重则斩首示众! 你们想想清楚!别耽误自己的子女!”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一位乡贤红着眼睛抬起头来,大吼道:“围太守府,为虞律死罪, 但待在家中,也是个静等病死的下场。 我们只是想求个活路!” “活路活路,待在家里别出来乱跑就是活路!” 武官站在台阶上,手中长刀刀尖斜向下,指着石砖,厉声叱道:“要相信朝廷,别给朝廷添乱,别做暴民乱民!” “何为暴民?” 一位士子惨然笑道:“当初听从官府封城安排,老老实实待在家中的时候,我们不是暴民。 之前听报刊上号召,积极遏制鼠疫、捐钱捐物的时候,我们不是暴民。 而现在,我们只是跪倒在太守府前,没有做出任何打砸焚烧举动,就被列为暴民?就会殃及子孙?” 不等武官回答,那名士子紧接着说道:“城中官僚的亲属,昨天白天就秘密收拾行李,随时准备随那些权贵撤走, 这位上官,你也能被带走吗? 如果不能,你在这里恪尽职守,究竟要守护些什么?” 不止是武官无言以对,连他身旁的士卒,都面面相觑,脸上浮现犹豫神色。手中拔出的朴刀,下意识地放低了些。 卡察。 李惠手掌不自觉地稍稍用力,将木质窗沿捏出手印, 太原太守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轻声说了句“下官去看看。” 便带着几人快步跑下楼去。 他穿过庭院,走出大门,来到武官身侧,深吸了一口气,朗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在下是太原太守。 请各位擦亮眼睛,不要被奸人妖邪蒙骗。 在下以身家性命保证, 无论是此前的传单,前不久的疫鬼符,还是这两日城里流传的,所谓太守等官僚要撤走、抛下城中百姓不管不顾的谣言, 都是奸人炮制出来的, 就是要让太原府乱起来,就是要坑害更多的太原府百姓!” “撒谎!” 太守的话被人无情打断,一个穿着艳丽服饰的妇女站起身来,叫到:“我是城中怡绿楼的鸨母,昨天夜里,我亲耳听到太守府上的仆役,来怡绿楼中,找歌伎杜九娘。 说今天这个时候,太守府的大半官吏,都要随着亲王、公主,找机会撤出太原府。 杜九娘,和其他的太守情人,现在都已经被秘密接到了宅院中,换上了侍女服饰,准备一同出城。 各位乡亲,他宁愿带着自己的歌伎情人逃出城,也不愿多花一点心思,保护我们这些百姓。” 被当众打脸的太原太守脸色一变,跺脚怒斥道:“胡说,这是诬陷! 来人,给我把这个胡说八道的鸨母扣下!” “...” 太守身侧的士卒们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人听从太守的话语,迈出脚步。 “你们愣着干什么?也想造反么?” 想到亲王还在楼上看着自己,太守气急攻心,大吼道:“一百贯,不,一千贯。我出一千贯,让你们把她扣下!” “太守,” 一名年轻士卒壮着胆子拱手道:“我不要钱财,就是,出城的时候能带上我么?” “你....” 太守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指着那名士卒的手指悬在半空中,来回颤抖。 “我们只求见李小郎君一面!” 最开始说话的那名乡贤从地上站了起来,高声道:“为什么此前的血痈、水毒症、疟疾,他都能这么快就将药物制成,偏偏这次的鼠疫,却拖了这么久。 我们只想要个说法。” 一个儒士站了起来,“是啊!我们听从李小郎君的安排,老老实实封城。但到现在,家家号泣,户户悲鸣,连朝廷都放弃了我们。我们只想要个公道!” “没错,公道!李小郎君是小药王神转世,他不会不管我们的,都是有奸人作祟,蒙蔽了他的耳目!” 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地上站起,背着母亲的卓三也在其中。 他表情冷漠,腰侧别着一把朴刀。 乌泱泱的人群向着太守府门口挤去, 卓三刚迈出一步,手臂就被人抓住。 “三郎!” 衙役孙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压低声音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做我该做的,” 卓三面无表情道:“救我娘。” 他的母亲,比起昨天,似乎病得更重了。整个人趴在卓三背上,头发缭乱,额头满是汗水,双眼都难以睁开。 “别傻了,这样救不了她。” 衙役孙二哀劝道:“太守府有修士保护,你们连李小郎君的面都见不到。” 彷佛为了验证孙二的话语, 台阶之上,太原太守看到拥挤而来的人山人海,脸色惨白,扭头看向身旁的镇抚司修士,高声道:“苏修士,拦住他们!”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太守的形象已经在镇抚司修士们眼中跌入谷底, 然而,职责就是职责。 苏姓修士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前踏一步,嘴唇嗫嚅,念诵咒语。 嗡—— 术法效果沿着地面蔓延扩散,太守府前原本坚实的夯土路面,立刻变得柔软泥泞, 如低浅沼泽般,将百姓们的双脚牢牢困住。 这就是术法的力量, 只需要控制住最前方的百姓,就不用担心群情激奋之下,情况失控... 苏姓修士刚要结束咒语,一股莫名力量,就强行冲击入他的术法之中。 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继续嗫嚅,不顾他陡变的神色,继续释放术法。 噗噗噗—— 泥浆沼泽中掀起密集波澜,像是被倾盆暴雨砸中。 下一瞬, 无数夹杂着石块的泥点,从沼泽中击飞出来,击打在百姓们的身上。 将最前排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后方的许多百姓,也受到波及。 尖叫声立刻此起彼伏的响起, “杀人啦!”、“镇抚司杀人啦!”、“官府杀人啦!”之类的凄厉喊叫,在太守府上方回荡。 糟了! 李惠脸色一变,他站在高楼上看得很清楚,那个镇抚司修士,一开始使用的明明就是泥泞术,主要以困人为目的,没有杀伤效果。 突然间,泥泞术就变成了泥弹术。 这分明是有实力高出一大截的修士,强行劫持了术法,篡改了法术效果。故意杀伤太原府前方的百姓。 “奚司业!” 李惠低喝一声,不用他提醒, 奚阳羽蹬踏木板地面,轻盈地飞出窗外,悬在空中。 他居高临下扫视人群,磅礴念力如无形无质的海浪一般,沿着街道流淌而过,嗅探着灵气轨迹,寻找那名修士的踪影。 嗡! 在看不见的灵气世界中,他的澎湃念力,迎头撞上了五座礁石。 五名实力高强的念师,从街道不同方位,以念力气机牢牢锁定了奚阳羽。 “琅琊东海气?” 奚阳羽双眼一眯,同样锁定了那五名披着兜帽,隐藏在人群之中,伪装成普通百姓的修士。 双方视线在空中交汇,奚阳羽冷笑道:“装都不装了么?” 琅琊东海气,取千年礁石抗击海浪百折不屈之意象,能够让多名念师的念力得到增强,短时间内足以与更高等级的修士抗衡。 “如果换个场合,换个形势,我也不愿意与琅琊王氏交恶,毕竟你们是千年世家。 但,谁让山长硬要我来,而我的女儿,也在太原府里...” 奚阳羽喃喃自语,右手在半空中随手一抓,像是抓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般,重重一拽。 “噗——” 五道喷血声同时响起, 那五名兜帽修士齐齐喷血,向前一跪,并且在跪倒的同时,手上结成手诀,重重拍在地上。 万钧力量压在奚阳羽肩头,将他从半空中拽了下来,整个人砸进地里。 幸好此处距离那些聚集百姓甚远,没有造成伤亡,也没能引起人群注意。 烟尘弥漫,奚阳羽在巨大陷坑中缓缓起身, 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势,只是衣服的左襟有一道长长裂口,衣袖表面沾染了许多灰尘。 那五名修士瞬息而至,跪倒在陷坑周围。 他们身型伛偻,显然承受了巨大痛苦,继续用手诀,按在陷坑上方不同方向的地表,释放念力,形成一口钟,牢牢笼罩在奚阳羽的头顶。 连通他的脚下,也覆盖了一层念力屏障。 奚阳羽冷漠地看了眼头顶笼罩的大钟,一掌轰出,磅礴念力直接在钟的表面轰出细密裂纹, 灵气余波,直接震碎了方圆十丈所有房屋的玻璃。 那五名修士身形一震,伤势更盛,却仍跪在地上,勉力支撑。 奚阳羽面无表情,一掌接着一掌地拍着, 念力铜钟几近碎裂,却总能在崩溃坍塌之前,恢复如初。 “奚司业,” 一名修士咳嗽着,沙哑说道:“我们王氏无意叛国,这只是不想形势进一步激化的无奈之举。我们保证,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您的女儿,或者是越王,光华公主。” “...” 奚阳羽目光闪烁了一下,手上动作犹不停歇,依旧一掌一掌地拍着念力铜钟,只是动作,似乎放慢了些。 而在街道尽头的太守府前,伴随着“官府杀人啦!”之类的喊叫, 那名苏姓修士,受到灵气反噬,脸色苍白地垂下手掌,艰难喘息。 其余镇抚司修士神色陡变,试图将他拉回来,身形却陡然僵住。 剑意。 强烈而锋锐的剑意,悬停在所有镇抚司修士的眉心前方,让他们浑身寒毛倒竖,手脚僵硬,做不出任何动作。 那是,烛霄剑修的剑意。 没有修为的百姓们感觉不到, 而在修士们的感官世界中,那股锋利刺骨的剑意,简直通天彻地。 李惠表情阴沉,邱枫、欧阳式脸色惨白,下意识屏住呼吸,李乐菱面无表情,手指不自觉地结成了剑诀。 踏。 燕云荡前踏一步,如高塔一般,挡在了众人身前。 那股指向太守府的凌厉剑意,在他面前瞬间融化,邱枫等人终于可以大口呼吸。 “去实验室里,把日升叫出来。我们现在就撤走。” 燕云荡手执马槊,冷漠看着下方景象。 几名乡贤抢先登上了台阶,向着下方混乱无序的百姓大喊道:“乡亲们随我去见李小郎君!” 那几名镇抚司修士,被烛霄剑师的剑意牢牢锁定,做不出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登上台阶。 不是镇抚司修士不想阻拦,而是气海受到了剑意的完全压制。 燕云荡头也不回地说道:“如果离乱风到来,通讯断绝,太原府内外情报中断, 王氏,甚至是昭冥的人,都可能直接动手。” 邱枫咬牙道:“可日升说他只差最后一点时间...”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燕云荡平静道:“下面的百姓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人祸一旦发生,就可能引来离乱风。” “也就是说,只需要消弭人祸,就可以了么?” 李乐菱突然问道。 “什么?” 不等李惠他们反应过来,李乐菱越过燕云荡,手掌撑着窗沿,跳下窗户,落在了太守府的庭院中。 失去了燕云荡的庇护,那股烛霄剑意再次浮现于李乐菱的眉心, “都停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我是虞国的光华公主,李乐菱。” 第四百八十五章 相信 少女从高楼上翻窗跳下的景象,以及这句“我是虞国光华公主”的话语太过震撼,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光华...公主...” 这个名字即便是不关心长安朝堂的人,也会有所耳闻。毕竟在报刊上看了太多次。 光华公主诞生时,虞国河东道连绵一年的大旱突然被一场大雨终结,虞帝引以为福瑞之兆,高兴地要大赦天下; 光华公主四岁,恰逢万国来朝,虞帝专门为她在内苑修造了一座花苑,在里面养了各国进献的珍奇异兽; 光华公主八岁时,突发心疾,皇后在大明宫中念了一个月的菩萨经,为女儿祈福,皇帝遍寻天下名医,许以高官厚禄,甚至无心上朝,打算再次大赦天下来为女儿缓解疾病。 光华公主劝阻父亲,不能因为她一个人的病情,扰乱虞国司法——若放纵嫌犯,以后伤害了更多的无辜者,那她心底也会过意不去。 虞帝这才作罢。 对于虞国普通百姓而言,一县之令,都算得上是平时难见的大官了, 抬抬手,甚至跟吏员、差役说上一两句话, 就能让小门小户在当地待不下去。 公主...那得是什么样的人物。 妇孺老幼都有的民众顿在原地,踌躇不前, 李惠翻窗跳下,眉头皱起,低声道:“乐菱!”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交给手下去干即可,怎么能亲自出面? 李乐菱朝李惠隐蔽地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好好想想,所谓李小郎君滴血治百病的谣言,何其荒谬。神佛转世之说,何其可笑。 如果你们真的见过李小郎君,就应该知道,他宅心仁厚,医者仁心。 他是我见过最热诚可靠、温和善良的人, 若他的血真的有用,那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抽出自己的血,医治病情最急切的患者的同时, 研究自己血液里面的成分,并将研究成果惠及所有虞国百姓。 此时此刻,他就在太守府里,为你们,为河东道百姓,为天下未来所有可能罹患鼠疫的病患,制作着特效药物。 所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难道,围困太守府,逼他出面,抽干他身上的血,就是你们报答他的方式么?” 李乐菱的话语诚实恳切,百姓们面面相觑,犹豫不定。 没有人怀疑李昂的医德与操守,就算是鼓动众人前来的乡贤,之前也是说“有人蒙蔽了李小郎君”, 而没有说李昂也和太守府里的权贵一样,要抛弃满城患病的百姓跑路。 见众人踌躇不前,人群中有人按捺不住,低声道:“我们不怀疑李小郎君的道德, 他比满城权贵更关心在乎我们百姓。 但,如果他也没有办法呢? 我们等了多久, 从封城,等到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病患。 我们只想要个说法,他究竟还需要多长时间。” “...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 李乐菱沉默片刻说道:“其实,刚才你们说的没有错。 早在昨天的这个时候,太原官府就已经准备撤离, 是李昂他坚持要再留下一天,让他在这仅剩的十二个时辰里,寻找最后的办法。” 听到这番话语,人群些微骚动, 有老者悲怆道:“这话我们已经听得太多了,一开始说封城只封半个月,后来说还需七天,七天之后又七天,再七天... 直到刚才,太原府的太守都已经准备撤走了,还在诓骗我们,想要把我们丢在城里等死。 我们还怎么相信。” 抱着孩子的妇女哭着说道:“公主殿下,您一直居住在防卫森严的太守府中, 不知道这些天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不怪你,也不怪朝廷,只是,只是...” 她想到了家中病亡的父母丈夫,哽咽着说不出话,不断流泪。 她怀里的孩童,脸上戴着布质的口罩,一边奶里奶气地说着“阿娘别哭”,一边伸手去擦母亲脸上的泪水。 “...” 李乐菱看着面前的虞国百姓,抿了抿嘴唇,轻声说道:“对不起大家。 我没有权力从外界调运来更多的物资, 没有能力查出疫鬼符的来源, 没有智力帮李昂在实验室里制取药物。 但至少,我有一件事情能够做到。” 她摘下了脸上一直戴着的口罩,平静道:“我可以坐在这里,陪大家一起等。” “...” 人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向摘下口罩,席地而坐的李乐菱。 “乐菱你疯了?” 李惠大吼道:“快把口罩戴上!” “没事的。” 李乐菱摇了摇头,平静道:“我相信李昂,从最初遇见他开始,到现在,再到以后,未来。 我会一直一直相信他。” 她转过头,眺望向太守府的后方,彷佛要透过一堵堵墙壁,看见那个忙碌不休的少年。 她嘴角带笑,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枕在并拢的双膝上, 不像是身处最危险疫区的帝国公主,反而像是春夏郊游时,远远眺望心上人的普通少女。 “我也相信。” 站在太守府门外的卓三,迈过门槛,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母亲,放在了靠着大门、尽可能舒适的位置。 他转过头,对太守府的百姓们重复道:“我也相信。” “...” 人群们停顿片刻, 迟疑着,犹豫着,最终, 一个,两个,陆陆续续坐了下去,学着李乐菱的样子,席地而坐。 方才还群情激奋,围攻太守府的局面,转眼间竟如雪遇春阳般融化消散, 李惠站在原地沉默片刻,也坐了下来, 他拍了拍自己胖胖的肚皮,恶狠狠地瞪了眼李乐菱,假装恼怒地小声道:“别犯傻,你身体不好,快点把口罩戴上。再不戴我就回长安给爹娘打小报告,说你跟李昂学坏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释放灵力,隔绝了李乐菱周围的空气。 “嘿嘿。” 李乐菱娇憨一笑,给自己戴上口罩,用手掌托着下巴,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平静。 人们井然有序地席地而坐,没有争吵,没有叱责, 那位太原太守垂头丧气地席地而坐, 高楼上的邱枫、欧阳式她们也都走了下来,坐在李乐菱身边。 手执马槊的燕云荡虽然没有跟着坐下,但也郑重地朝李乐菱点了点头。 那股如芒在背的烛霄剑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退去, 围困着奚阳羽的念力铜钟,也烟消云散。 高悬于天空中的太阳,逐渐向西边落下。紫红晚霞笼罩全城,彷佛给寂静城市笼罩上了一层薄纱。 吱呀—— 门扉开启的声音,在此刻的太原府,显得那么清晰。 穿着白大褂的李昂,双手推开实验室的大门,步履坚定地朝李乐菱走来。 身后悬浮着一个个金属篮。每个篮子里,都放置着上百管已经制好的灭菌水针剂。 “抱歉,” 他在李乐菱前方站定,朝着少女伸出手掌,认真道:“没有按时完成。” “没事。” 李乐菱摇了摇头,握住了李昂的手掌,让后者将她从地上轻轻拉了起来。 二人面对面站立,笼罩在紫红晚霞当中,相视无言。 他们身旁,一箱箱灭菌水针剂,在念力托举之下,摇晃着飘向人群。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李昂心中长叹一声,稍侧过头,朝燕云荡点了点头。 链霉素一出,鼠疫迎刃而解,民心已定,离乱风不会来。 这也意味着,是时候清算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清算 “这些是已经稀释好的针剂,成年人第一次用两份,此后每过两到三个时辰,肌肉注射一份。注意体温,当体温下降到正常,全身症状和局部症状好转时减轻药量。继续用药三到五天,疗程为十到二十天...” “儿童根据病情给药,约为成人的一半,每十二小时给药一次。注意短时间内不要大幅度减少药量,以防止病情反复...” “腺鼠疫体表的皮肤病灶,可以用链霉素软膏涂抹,必要时可在肿大淋巴结周围肌肉注射链霉素,并加以湿敷,等病灶化脓软化后切开引流...” 李昂站在病坊楼前,跟医护人员们耐心讲解药物的使用方法。一旁的欧阳式拿着纸笔,将李昂的话抄写下来,准备待会儿去印刷成手册。 “即便所有症状已经消散后,病患仍要继续隔离观察七天,做四到五次的痰或者血液涂片,才可认为已经治愈。” 李昂严肃道,“链霉素不是万能的,面对病情发展急速的鼠疫,还是会有死亡的可能。大家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更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今年过年,大家都要健健康康地回家。” 他环顾戴着口罩的医师护士们,沉声道:“解散吧。” 人群各自散去,或是去更换防护服,或是去准备针筒点滴瓶,或是去拿扫把、簸箕,清扫病坊地面,再用花洒在地上泼洒消毒液。 上午时,萦绕在病坊上方的绝望死寂,转眼间就被嘈杂的忙碌声响所替代。 李昂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径直走向病坊角落的办公室。 李惠和李乐菱还在太守府里,处理白天事件的收尾工作——现在有了链霉素,河东道的鼠疫再也不用发愁, 就算昭冥再暗中扩散疫鬼符,也影响不了大局。 并且,李昂已经在来病坊之前,就将链霉素的生产流程,写成详细说明书,交给了他们。 由他们去联络各地有条件的病坊,就地生产。 生产出的链霉素,一部分支援河东道,一部分留在本地,用于预防可能出现的瘟疫。 欧阳式拿了李昂的讲话去印刷成册子, 因此,办公室里只剩下了邱枫和李昂两人。 邱枫将一份份需要过目的文件交给李昂审阅、签名。 比如对不幸逝世的医护人员的家属的抚恤慰问; 对有贡献人士的嘉奖; 对何时结束封城的决议; 李昂飞快地处理着一份份的文件,脸上始终没有多少表情。 “之前,” 邱枫磨好了墨,将砚台和一张已经激活的隔音符放在桌上,轻声道:“在实验室里的最后十二个时辰...” “我们不谈这個,可以么?” 李昂打断了邱枫的话语,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有些歉意道:“等到时机适合的时候,我会解释的。” 他知道邱枫要问什么, 链霉素和青霉素的生产环节有诸多相同之处,也是先将孢子接种到斜面培养基上,培养七天,等培养基上长满孢子后,制成悬浮液接入装有培养基的摇瓶中, 再培养48个小时,等菌丝生长旺盛,合并几个培养基的培养液,将其接种于种子罐内已经灭菌的培养基里,通入无菌空气搅拌,培养62个小时, 转入发酵罐,通入无菌空气,发酵七天, 随后经过提取精制,洗脱,脱色,干燥等步骤,才能制出成品。 不知道具体生产环节的李惠、李乐菱他们不知道, 在实验室帮忙打下手的欧阳式也不知道, 但邱枫很清楚,二十四个小时之前,她和李昂甚至连最合适的孢子都没开始接种。 李昂是怎么跳过中间接近三百个小时的时间,直接得到的链霉素成品? 并且,当时制取青霉素的时候, 李昂跟她专门用小鼠、兔子等动物做过大量实验,才敢将青霉素用于血痈。 李昂是怎么在没有经过动物实验、人体实验的情况下,就知道链霉素一定能对人有效,并且无害? 难道,世间真的有生而知之者么... 邱枫看着少年平静的眼眸,尽管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她仍然发现,自己对对方的了解还是不够彻底。 环绕在李昂身上的秘密,远比他表现出的多得多。 “嗯。” 邱枫深吸了口气,认真地点了点头,俯身到李昂耳边,轻声说道:“等回太守府,我去修改下实验日志,你也找机会暗示欧阳几句,确保实验日志看上去不会有漏洞。” “呃...” 李昂愣了一下,不由得点头苦笑,“好。还是你想的周到。” 邱枫没有再追问实验室里发生的事情,而是帮忙查漏补缺,填补实验日志,以防止外界起疑。 邱枫吐了下舌头,直起身子,笑道:“我贤惠吧?” “嗯嗯。” 李昂点头笑道:“等这次事情结束了,我就上书陛下,给你封个大大的爵位。” “比起爵位,我倒宁愿朝廷多抚恤抚恤这次鼠疫的伤亡者,最起码免除太原府之类鼠疫严重之地的一部分赋税。” 邱枫撇了撇嘴,犹豫着问道:“你觉得,朝廷会怎么处置白天围攻太守府的百姓?” “他们不会有事的,大部分民众只是被真正的小人所裹挟,而且乐菱给他们做了保障。” 李昂顿了一下,幽幽道,“至于那几个领头的乡贤士绅,我会让镇抚司去查,看看以前有没有收过什么人的钱,收过什么人的书信。 借此顺藤摸瓜,找出这次鼠疫背后的罪魁祸首。” 李昂平静的语气下,隐含着森寒杀意。 如果说最开始的鼠疫,真的只是天灾。 那么太原府封城之后的传单,疫鬼符,谣言,乃至今天围堵太守府的群体事件,全都是本可以避免的人祸。 我的一滴血,能够治愈疾病? 就算这条谣言,是昭冥最开始炮制出来的,王氏也必然在其中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 白天那几个鼓动百姓的乡贤,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就算没有干系,他也会授意镇抚司,“查”出些东西来。 自己,还是高估了这些世家的道德操守,低估了他们的自私、愚蠢与盲目短视。 不过,这样也好。 李昂无声冷笑,视线仿佛穿透一座座楼房,凝视着城市另一侧的王氏宅邸。 公卿贵胄,也会流血么? 第四百八十七章 请罪 “...据观察,新式药物对鼠疫效果显著,使用后的几个时辰,病患的咳嗽、血痰、昏迷等症状就能得到明显缓解。并且不是心理作用。” 王氏宅邸,仆役拘谨地站在大厅里,向汇聚于此的族老们汇报着他在病坊中的见闻,“病坊周围的土地都已经被官府的人征收了, 许多此前没见过的修士出现在了那里,正在推平房屋,搬运石材木材等材料,修造新的隔离病房。 根据所占面积、所用材料推测,新的隔离区域能容纳下一千人至两千人左右。” “...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安怜的父亲、楚浩漫的岳父,原本与王博繁竞争族长之位的王博简,深吸了一口气,让仆役退下, 待到大厅里只剩下族老们以后,他环顾表情沉重的众人,平静说道:“仅太原府内的隔离区域,就能容纳五千人。 如果算上城外的隔离营地,再乘以每人隔离七到十二天的平均日期,两个月内,所有病患就能清零。” 太原王氏的族老们沉默无言,早在他们接到消息,称李昂已经走出实验室时,心里还有些许侥幸, 觉得李昂拿出来的水针剂,可能只是没有实际效果的假药, 是李昂为了解除迫在眉睫的危机,用来诓骗太原府百姓的。 但当一条条情报汇入王府,这些侥幸也随之烟消云散。 鼠疫,结束了。 即便后续还有零零星星的病理出现,当虞国其他地方的病坊全力开始生产特效药后,这场瘟疫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王博简继续说道:“并且,据斥候回报,太原府的机车站也接到命令,最迟明天晚上就将恢复交通,人员物资暂时许进不许出。 换句话说,长安朝廷也在特效药出现后,改变了原来抛弃太原府的主意,准备继续往太原府投入人力物力,尽早平息此次的鼠疫。” 大厅中依旧落针可闻,族老们或面无表情,或闭着眼睛,或看着地上发呆。 “没有人想要说些什么么?” 王博简心底淤积的怒火被瞬间点燃,他压低声音喝道:“镇抚司已经带走了白天那些参与围堵太守府的乡贤,派人过去抄了他们的家,搜剿了他们家里所有的书信、文书。 就是要将这次的事情,定义为大案重案。 太原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哪個没和王氏有过往来接触? 镇抚司可以凭借这些往来的书信,以‘勾连魔教邪修’为理由,抓捕全虞国范围内,任何他们想抓的人。 包括太原王氏,上上下下每个人。 朝廷的清算马上就要来了。 私自印发传单,散布谣言,推波助澜传播疫鬼符,乃至今天鼓动百姓围攻太守府。 任何一项罪名都足以让王氏倾覆。” “不会倾覆的。” 王博繁猛地抬头道:“我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太皞山的审判枢机边雨伯站在我们这边不是么?他也支持、默许我们纵容太原府里的鼠疫。 天下诸国都已经对虞国发布了声讨檄文,也许几月之后,战事爆发,未来就没有虞国了!” “你自己也说了,就算战争爆发,虞国也不会顷刻灭亡。 边雨伯远在太皞山,怎么可能救得了我们?” 王博简沉声喝道:“何况,战事爆发的前提之一,就是虞国此刻的瘟疫内乱。 眼下瘟疫即将平息,诸国最好的战机已经没了,战事又要向后推迟。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虞国实现攘外必现安内。” “那还有昭冥!” 王博繁高声道:“疫鬼符是昭冥炮制出来的,他们也会有办法。” “你指望让一群魔修,来救我们王氏?” 王博简气极反笑,“他们如果有能力直接推翻虞国,还用得着藏头露尾,像老鼠一样躲避连玄霄么? 亦或者,你想让我们王氏集体逃亡?” 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太原王氏作为耕读传家的地方氏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背井离乡,集体去当逃亡嫌犯。 王博简看着眼前这位脸色惨白的族兄,恨不得撸起袖子,上前将他打翻在地。 之前王博繁鼓动众人,支持或者默许他引发传单的计划时,王博简就心存顾虑,劝阻过。 然而王博繁直接将他逐出了族老圈子,不让他得知后续的计划 以至于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王氏参与了疫鬼符的传播。 族老们越是沉默,王博简的火气就越是上涌。 他环顾大厅中的所有人,沉声说道:“无论是太皞山还是昭冥,这一次都救不了我们。 王氏自己犯的错,也要王氏自己出来抗。” 出来抗,就需要有个罪魁祸首,来为王氏扛起最重的死罪。 听到这句话,王博繁的脸色一白,他早就知道自己赌输了,赌错了, 但当有人将结果在他面前直接说出来时,真相还是那么刺痛。 “我们还有办法!” 神色慌乱的王博繁打断道,“王氏富可敌国, 我们可以跟朝廷交易,商量,实在不行还能以宝库里的那些异化物威胁长安朝廷。 王氏枝繁叶茂,无论是长安朝廷,还是学宫、镇抚司,都有沾亲带故、能帮忙说话的人在。 还有李昂,他不是还没婚配么? 天下士子都以迎娶五姓女为荣,我们可以跟他好好商量。 还有越王,他想当皇帝对么? 只要这次他放过我们,王氏和其他世族都会全力支持他跟太子的斗争,他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 王博繁绞尽脑汁,为自己想着生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王博简身前单膝跪下,脸上艰难挤出一丝笑意,“博简,我们从小就认识,这个族长的位置,我心底也觉得应该由你来担任...” 看到昔日的竞争对手如此作态,王博简心底却没有丝毫喜悦。 他看也不看王博繁一眼,直接对其他族老们说道:“我已经让府里的人焚烧各类书信了,之前刊印传单的印刷器械也已经砸毁、拆解、烧掉。” “做得好。” 白发族老点头道:“之前在城中散播谣言的,如果是家族子弟,就让他们在家里藏几天。 如果是家里的仆役,就让他们写好认罪书, 另外给他们的家人一笔抚恤费,让他们不要到处去乱说。 还有,准备好宝库里,各种珍宝的清单。 博简,” “我在。” “把博繁,捆起来吧。” 白发族老拄着拐杖从椅子上站起来,疲惫道,“我们今天晚上就去找李小郎君,负荆请罪。” ———— 冷风萧索,灯笼飘摇。 太原王氏家的马车,驶过街道,在病坊前方停下。 正如那名仆役所讲,此刻的病坊外围,宛如建筑工地一般,到处都是扬尘土灰。 穿着学宫、镇抚司与各大书院服饰的修士们,正用术法、念力,修造着新的隔离区域。 一些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劳工,则利用推车等工具,送来一车车的石砖木材。 马车门开启, 王博简、王博繁与白发族老三人,从马车上走下,沉默着走向嘈杂热闹的建筑工地。 工地上有不少太原本地人,他们见到王博简三人,认出了三人腰间佩戴的王氏玉佩,都面露诧异,小声与同伴交谈着。 但是没有人上前阻拦。 三人就这么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病坊内部,见到了病坊的前台姑娘。 “李小郎君在么?” 王博简前踏一步,沉声说道:“麻烦通报一下,太原王氏,王博简求见。” 病坊值班的前台姑娘刚好也是太原府本地人,听到太原王氏四个字,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呃,找李小郎君先需要签名确认...” “不用通报了,这边。” 低沉人声响起,依旧披着铠甲的燕云荡从值班室中走出,瞥了三人一眼,平静道:“跟我来。” 此刻病坊中,还是有许多医护人员在值班。 身披甲胄的燕云荡,面无表情的王博简,不断咳嗽的白发族老,以及脸色惨白的王博繁。 这四人的奇怪组合,引来走廊里的各种异样目光。 四人径直来到病坊角落的办公室,燕云荡敲响木门,待到里面传来李昂的“请进”声音后,才打开了门。 屋里的李昂还在批阅文件,见王博简三人走进来,放下笔,微笑道:“三位,终于见面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当面见到王氏真正当家做主的人, 他看过镇抚司交给他的王氏成员画像,认得王博繁,白发族老以及王博简——王博简的女婿楚浩漫,就是他在栖水村事件里救出来的。 当时还收到过王氏给他的精金报酬,帮墨丝完成了阶段进化。 不得不感慨一声缘分的奇妙。 “是啊,终于见面了。” 王博简感叹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张纸,踏步上前,双手递放在李昂的桌上。 “这是什么?” 李昂眉梢上挑,纸张上写了六十余人的姓名,大部分都是王姓。 “这是,此次鼠疫中,在太原城里推波助澜、违反虞律之人的王府成员姓名。” 王博简恭敬说道:“以王博繁为首,六名家族直系,二十七名家族旁系,二十八名仆役,在鼠疫中扮演了不甚光彩的角色。 除罪魁祸首王博繁以外,其余人此刻均已到太原府镇抚司中,自首认罪。” “是么?” 李昂微微一笑,瞥了眼王博繁,“既然已经认罪,那为什么还来找我?” “咳咳,” 白发族老咳嗽一声,恭敬道:“李小郎君您是河东道观察,肩负百万百姓的性命。 我王氏中的一些个不肖子孙,为了一己私欲,触犯虞律,妨碍了李小郎君您的防疫方略, 于情于理,都应该在认罪自首前,向您负荆请罪。” 说罢,他伸出拐杖,请敲向王博繁的膝盖,后者向前跪倒,叩在李昂桌前的地上。 李昂扫了眼面如死灰的王博繁,转头看向白发族老,微笑道:“不愧是千年世家,能够将围堵太守府,轻描淡写地说成是触犯虞律。 能将家族集体同意的决议,说成是一小部分不肖子孙,基于一己私欲做出的决定。 我想知道,” 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王博繁,“所谓的一己私欲,是什么?” “王博繁的长子王劼,在封城前患了鼠疫。由于封城,买不到基于前隋宗门篱花谷独门药方的草药。王博繁为了能给他儿子治病,所以才妨碍防疫方略。” 王博简接话道,“王劼三天前病死了,王博繁因此对太原府心生怨恨,愤恨之下,炮制出了围堵太守府的事件。” 还在王府的时候,王博简就已经和白发族老,详细讨论过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他们之所以来找李昂,而不是找太原府中爵位更高的越王李惠,是有原因的。 首先,李惠虽然是亲王,但在官职上,依旧是河东道观察使的李昂,占据主导权。 其次,根据传回的情报,下令让镇抚司彻查那些围堵太守府的士绅的人,也是李昂,而非李惠。 这可以理解,毕竟造成围堵事件的源头,就是“李小郎君的一滴血能够治愈疾病”。 李昂对此心怀愤恨,情有可原。 最后,在太原王氏看来,作为医师的李昂,行事也会更仁慈一些。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家 “这样啊。” 李昂瞥了眼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王博繁,语气平澹。 他并不觉得王博繁会真心以为自己错了,他之所以跪在这里,只是因为他赌输了。 “王博繁为了一己私情,置百姓安危于不顾,罪不可恕。而我王氏中,出了此人,对于太原府的如今的状况也负有责任。” 白发族老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本册子,慢慢放到李昂的桌上,“这是王氏拟定的对此次鼠疫的赔偿,请李小郎君过目。” “赔偿?” 李昂眉梢上挑,随意翻了翻册子,里面满满当当地写着无数条目,又是赔偿款,又是修造房屋。 光给李昂本人的道歉赔偿,就有上百条项目,其中不乏有价无市的古玩字画,前隋典籍,金银珠宝,乃至异化物等等。 李昂看得很认真,时不时还抬头询问几句,问问册子里写的古玩字画,是什么年代,哪名画师的。 越是问答,王博简一颗高高悬着的心,就越是慢慢放了下来。 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有价码。事情谈不拢,无非是开出的价码不够合适而已。 只要李昂有所求,那么底蕴深厚的王氏,总是能过关的。 “你们的赔偿非常丰厚,也很有诚意,” 李昂合上册子,点了点头,微笑道:“不过我还想要一样东西。” “您请说。” 王博简微笑道:“王氏一定竭力满足。” 刷拉。 李昂拉开抽屉,也从里面,拿出了厚厚一本名册。转了个向,使得名册朝向王博简那边。 王博简扫了一眼,只见名册上写着一个个人名,年龄,性别,父母,住址,日期等信息。 安向黛,十六岁,女,父:安靳,母:庄忆彤,住址太原府三明坊落雨巷十号,载乾六年十月二十五日。 翟州,九岁,男,父:翟徽,母:胡阑,住址太原府水丹坊尔烟巷一号,载乾六年十月二十九号。 卫新语,三十七岁,男,父:卫夏云,母:胡忍冬,住址洛阳秋雁坊谷松巷二十号,载乾六年十月二十六号。 .... “这是这几个月以来,病坊记录下的太原府鼠疫死难者名单。有普通百姓,有士卒衙役,有医护人员,还有志愿者。” 李昂平澹道:“让他们活回来,” 房间里安静下来,王博简嘴巴微张,白发族老停止了咳嗽,守在门口的燕云荡眼帘低垂,默默看着澹绿色的墙纸。 李昂看向还站着的王氏二人,平静问道:“做不到,是么?” “李小郎君,” 王博简拱了拱手,艰涩道:“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 李昂打断道,“死了就是死了,事后做出再多的补偿也无济于事。 这一整天,我就坐在这里,看着这份名单。 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家庭残缺,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温馨和睦, 有的家庭,甚至一整家患病死亡。 病坊在处理他们骨灰时,都不知道应该托付给谁,只好暂存在柜子里,贴上标签,等着瘟疫结束后也许会有远房亲属来认领。” 他凝视着王氏二人,平静道:“我听说,王氏是钟鸣鼎食的千年世家,家族成员生活在一起,尊敬友爱,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当家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去世时,就算是亲缘关系遥远的亲属,也会真心实意地跟着哭丧。 对于世家子弟而言,那些非本姓的平民百姓,确实是另一个物种。 平民家的孩童,五六岁时还在流着鼻涕撒尿和泥,世家子弟已经在学堂里背起了四书五经。 平民出身的士子,哪怕寒窗苦读几十年,对于经义的理解也不如世家的一个小童,会被轻易驳倒。 双方穿的服饰,说的话语,想的东西,都截然不同。 在世族眼中,那些愚笨的、无礼的、短视的、低劣的平民,和他们不是同一个物种。如同人与蝼蚁。 蝼蚁死得再多,也无关紧要。 甚至于,当有人要他们为蝼蚁的死而负责时,他们还会为此感到震惊、错愕与荒谬。 比如现在的你们。” 李昂手撑着那本名册,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冷冷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在你们看来, 王博繁必死无疑,直接执行了王博繁计划的几名王氏成员,以及王府里的下人,估计也会死。 而其他人,即便是那些参与了王博繁计划的王氏成员,也能活下去。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虞国战争在即,就算王氏犯下了滔天罪行,为了安抚天下士族,也不能对王氏从重处罚。 何况王氏的关系遍布天下,后宫里有王氏的妃子,朝廷里有王氏的姻亲,连学宫里都有王氏的博士。还曾当过我的教授。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做做惩罚的样子,给底下那些泥腿子看看,也就得了。何必弄得血流成河。毕竟风水轮流转。 你们,是这么想的吧? 世道就是这样,从来如此。 只是... 从来如此,便对么?” 李昂摇了摇头,不等王氏二人回答,澹澹说道:“我讨厌这个‘从来如此’, 如果没有人为那些死难者做些什么,没有人再去对人祸的源头追责问责,没人敢打破这份默契的话, 那就由我来吧。” 王博简读出了李昂平静语气中的决然,只觉一股寒流涌遍全身,再也不顾上谦卑作态与人称敬词,失声道:“你要做什么...” 轰隆! 剧烈的爆炸声从窗外传来,只见北方极远处,火光冲天而起。 灵气波动如海啸一般,向四面八方呼啸蔓延。 那是,王府的方向。 “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我做了什么。” 李昂越过王氏三人,大踏步走向门口,腰间的学宫行巡玉佩随他步伐而摇晃,“走吧,别让监学部的人,等太久。” 第四百八十九章 坏人 王氏宅邸最中心的大殿的屋顶,熊熊燃烧着, 被烧裂的琉璃砖瓦发出噼啪响声,沿着屋顶坡度落下,砸在地上。 穿着睡衣的王氏成员与王府仆役,站在庭院和王府门前的街边,望着冲天火光,面露悲戚,不少人相拥痛哭。 而与王氏成员格格不入的,则是许多戴着黑纱遮面锥帽的身影。 他们是学宫监学部的成员, 方才,这些人突袭了王氏宅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屋宅周围的大阵,控制住了王氏的主要成员,逼迫其余王氏修士,放弃抵抗,戴上封锁灵脉的镣铐。 吱呀—— 被火焰烧灼的大殿梁柱,发出令人牙酸的木材折裂声,缓缓倒塌,砸落在地。 扬起的火星与尘埃,随风一起飘向王氏众人。将这群贵胃弄得灰头土脸。 王安怜站在人群之中,她脸色苍白地抓着丈夫楚浩漫的手臂,喃喃道:“阿耶已经和族老去找了李昂,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 楚浩漫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世人都知道学宫很强大,若不强也不可能在乱世之中,携手李虞先祖攻克各路前隋军阀与宗门,建立虞国, 更不可能抵挡住太皞山的压力,令虞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 但是再怎么样,也不应该摧枯拉朽般地攻破王府。 除非,这场袭击早有预谋。监学部早就摸清楚了王府禁制的特点、位置的信息。 甚至探明了王氏成员的居住地点,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王氏修士放弃抵抗。 “爹他会没事的,他听了你的话,之前没有参与王博繁的事情,就算学宫要追究到底,也不会把主要责任丢在他身上。” 楚浩漫轻声说道,然而这番话他自己都不能确信。 这可是王氏啊,五姓七望中,家族成员人数最多、分布最广的太原王氏。出过十几任虞国宰相,对士林舆论,对朝堂风向都有影响力。 学宫监学部能够冒天下大不韪,直接抄了王府,证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去承担后果。 “呜呜哇哇哇啊——” 夫妻二人身旁传来婴孩哭泣声,楚浩漫转头看去,只见一位王氏妇女怀里抱着的婴孩,也许是被噼里啪啦的火势与阵阵热浪吵醒了,正在襁褓中大哭。 楚浩漫心生不忍,踏步走到一名戴着锥帽的监学部修士身前,拱手道:“这位阁下,在下是鹿篱书院延极三年的学生楚浩漫。 这里火势太大了,能不能先让一些妇孺老幼,到街道上避一避?” “...” 那名监学部修士的脸庞隐藏在锥帽之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楚浩漫,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楚浩漫见状咬了咬牙,回到人群中,没有用灵力,而是从庭院不远处艰难搬来一张石凳,让那位妇女坐下。 并和妻子一起,招呼王氏族人围成圈子, 老弱妇孺站在远离火势热浪的一侧,青壮年们则站在前面。 站在庭院和其他未着火屋顶上的监学部众人,对此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等待着什么。 踏踏踏。 脚步声渐行渐近,沿着街道走来的李昂,站在了王府门前。 所有目光汇集在他身上, 他坦然自若,跨过门槛,来到庭院之中。 身后跟着燕云荡、王博简、王博繁和白发族老四人。 看到王博简出现,王安怜下意识地攥紧了丈夫的手掌,楚浩漫只好拍了拍妻子的手背。 李昂认出了人群中的楚浩漫,不过这无关紧要, 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扫视王氏众人。 王氏族人们也在看着他。 目光或茫然,或恐惧,或畏怯,或憎恨。 “你这个坏人!你为什么烧我们的房子!” 伴随着稚嫩且愤怒的儿童声音,一颗细碎石子飞了过来,砸在李昂的胸口。 石头来源于一名六、七岁的王氏儿童,他的母亲满脸惊恐地将他拉回人群,拽到身后, 他的父亲则恐惧地朝李昂跪了下来,口中说着道歉的话语。 “...” 李昂看着残留在衣服胸口的石块碎屑,随手将其掸去,抬头对王氏众人说道:“你们,觉得我是坏人么?” 无人回答这个问题。 火势依旧喧嚣,大殿的又一根梁柱轰然倒塌,砖瓦崩毁,无数火星飘摇零落。 “站在你们的角度,我确实是吧。” 李昂平静道:“我让人闯进你们的祖宅,抓了你们的亲友,烧了你们的房子。 千年世家的尊严,被我像烂泥一样踏在脚下。 你们的父亲,丈夫,兄弟,戴上了镣铐,从高高在上的士大夫,沦为一阶阶下囚。 这一切,都要怪罪于我。” 人群依旧鸦雀无声, 一名鹤发老者,甩开子孙的搀扶,颤颤巍巍地来到李昂身前跪下,艰难道:“李小郎君,你赢了,不管你要什么,王氏都给你。 只求你能看在我兄弟王温纶的份上,给王氏留一点香火,不要绝后。” “...” 李昂面无表情地扫了眼这位鹤发老人,突然间笑了起来,“老先生,哪怕到了现在,您依然以为,我是在报复么? 报复你们对我名声的污蔑,报复你们对我的打压,报复你们昨天唆使百姓围攻太守府,差点让我不得不落荒而逃。” 鹤发老者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目光深邃道:“难道,不是么?” “哈哈哈哈哈哈。” 李昂哑然失笑,“如果是为了报复,我就应该接受王博简给我的那份赔礼清单, 在报刊上刊登文章,让世人知道王博繁的罪行,把他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是罪魁祸首,只要把他杀了,一切罪行就有人承担。我可以安安心心回长安,继续当我的小药王神,当我的李小郎君。不用和任何人结下仇怨。 不,我要的不是报复, 我要的是公道。 杀人,偿命。” 他转头看向一名监学部修士,平静道:“把王劼,拉过来吧。” 第四百九十章 贵胄 虞国载乾三年,江南道,洢州城。 初夏的一场晨雨,洗去了天地间的浑浊闷热。 洢州桥上,行人如织,车马密集。 桥下宽阔而深沉的河水,由南向北静静流淌,承载着一艘艘载满盐、茶、粮等货物的纲船。 弘舸巨舰,千舳万艘,或由纤夫牵拉,或由船夫摇橹,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 虞帝国继承了前隋的漕运体系,而洢州城则是虞国漕运路线上的重要节点之一。 所谓“吴门转粟帛,泛海陵蓬莱。”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 南来北往的船只货物,为这座江南道的城市,带来了大量的流动人口,以及...商机。 洢州桥头河畔的一家家沿街店铺,早在朝阳升起之前就做好了开张准备。 无论是茶馆,饭铺,酒楼,还是胭脂铺,当铺,米铺,所有店面都宽大气派,显得人气旺盛。然而在众多店铺中,却有一家大门紧闭,并且完全没有开张的意思。 那是一间悬挂着“保安堂”匾额的药铺。 “啪。” 擦过药铺柜台桌面的抹布,被丢到一边, 一只属于少年的手掌先重重划过古香古色的桐木桌面,再凑到眼睛下,审视着指尖是否残留着尘埃。 “可算干净了。” 少年朝手掌吹了口气,随手将抹布丢进盛着水的木盆,伸了个懒腰,坐进柜台后方的椅子里。 他约莫十四五岁,穿着一件灰色襕衫,内搭短绯白衫,戴幞头,穿长靴,相貌普通,表情格外平静。 李昂,这是他的名字。 或者说,是他此世的名字。 四个月前,保安堂的前主人、李昂的父亲李寒泉,与妻子崔苡因病相继离世。而守孝期间浑浑噩噩的李昂自己,也发生了意外—— 他的脑海里,开始持续不断地浮现出凌乱而稀碎的记忆碎片。 满是摩天高楼的繁华都市,在街道上疾驰的钢铁车辆,手机,电脑,网络... 以及在那个世界生活着的、同样名为李昂的存在。 破碎记忆的来源,和他同名同姓,甚至连长相都一模一样。这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亦或者,是传说中的“穿越”? 李昂摇了摇头,将杂乱思绪置之脑后,凝神扫视眼前这间熟悉的保安堂药铺。 药铺店面还算宽敞,地上铺着青石板,四根柱子下方都有圆石垫着,房梁上悬挂下三根细绳,栓着根细木棍,细木棍下悬挂有一包包散发药香的成药,以及写有“小青龙汤”、“麻黄汤”、“地黄煎”等滋养的小木牌。 柜台上方,摆放着扁竹筐、药称、捣药臼等杂物。 而柜台后方的木质架子,则放置着一格格盛有麻黄、葛根、乌药、丹参等药物的木盒、陶瓷罐。 “少爷...咱家快没钱了。” 轻柔女声打断了思索,李昂转头看去,只见店铺角落里坐着一位穿着青色侍女服的少女。 她年纪和李昂相差仿佛,长着张可爱的鹅蛋脸,正微皱眉头,将一大堆钱币码在桌面上。 柴翠翘,李昂家的婢女。 八年前,虞国南面的周国爆发叛乱,叛军如燎原烈火般接连攻占十座州城,面临兵灾的周国北部百姓纷纷逃离故土,涌入虞国。 当时局势动荡,卖儿鬻女者不知凡几,李昂的母亲崔苡做主,买下了柴翠翘作为李昂的丫鬟。 虞国作为当世大国,疆域辽阔,国力强盛,也自诩最为文明,明法规定国中有仆而无奴, 所以算是女仆。 “唔...还有多少?” 李昂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走向女仆。 尽管有着庄周梦蝶的插曲,平白多了无数段碎片记忆,但李昂的心智意识并没有改变。 在父母双亲溘然辞世之后,自幼青梅竹马的柴翠翘,就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亲近信赖的人。 顺便一提,虞国民间仆役对男主人的叫法,应该是“阿郎”、“主人”,或者根据主人在家族里的排名,叫“大郎”、“二郎”、“三郎”。 不过觉醒了现代记忆碎片的李昂,总感觉“大郎”这种称呼怪怪的。 有种下一秒自己就要起床喝药的既视感。 遂改让柴翠翘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叫他少爷或者直接叫名字。 “平钱三千二百八十四,折二钱七百一十五,折三钱七百七十九,折五钱四百二十一,当十钱二百二十,碎银十三两,飞钱二十贯...” 柴翠翘悬在半空中的纤细如葱手指点来点去,歪了歪头,脸上表情显得有些纠结,“加起来总共是...” “三十一贯又三百五十六文,” 李昂走到桌前坐下,“再加十三两碎银。” 虞国使用铜钱作为基础货币,所谓平钱就是一文小钱,是铜币体系中的最小货币单位。 眼下民间流通量最大的平钱是开元通宝,形制外圆内方,直径八分,成分为铜、锡、铅,背面有星月图案。 其他的还有乾元重宝、大历元宝等,属于前代先帝颁发的年号钱。 而折二钱、折三钱、折五钱、当十钱,顾名思义,其价值分别为二文、三文、五文、十文。再往上还有当二十、当三十、当四十、当五十乃至当百、当千大钱。面值凑够每一千文,则为一贯。 至于飞钱,则为虞国的纸质兑换票证——由于铜钱面值小,又沉重,运输不便,因此催生了纸质汇票(类似银行支票)。 现在放在保安堂桌面上的这张飞钱,比巴掌大一圈,材质为上好的宣州硬黄纸,坚韧不易破损。纸张中间写有“贰十贯”字样,下方标注存钱的时间、地点以及办理相关手续的钱庄、责任人,纸张边缘则是一圈复杂繁琐且精美的防伪花纹。 “最近银价大概每两八百文,十三两碎银就是十贯四百文。全部加起来,那就还有四十一贯七百五十六文。” 看着堆叠桌面的钱币,主仆二人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间沉默下来。 眼前的,就是李寒泉与崔苡夫妻,十几年来经营保安堂药铺,在葬礼之后剩下的全部可用资金。 四十一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李昂叹了口气,“城里的物价最近没怎么变吧?” “应该没有。” 柴翠翘掰着指头说道:“白米每斗70文(1斗约等于6公斤,10斗为1石),猪肉每斤42文,草鱼每斤30文,胡饼一枚2文,酸馅(即蔬菜包子)一个3文,梨1个3文,盐每斤40文...” “日常生活只算吃的话,两个人人均50文,每天100文。但这只包括米、盐、薪柴、调料、油、肉、蔬菜等。如果想多做一两道菜、汤,成本大概是每天130文。 还有买衣服、煤炭、文具、书籍刊物、瓜果零食、蜡烛的钱...” 李昂略一盘算,他和柴翠翘两个人每天生活成本为150文。 如果要维持以前的小康生活,则为每天170文到200文。 “没有任何收入,坐吃山空的话,41贯只够生活大半年左右。” 李昂揉了揉眉心,没想到穿越面临的第一项问题,不是致命疾病,也不是贪官恶吏,而是最现实的小康家庭破产危机。 “少爷,那个,其实...” 柴翠翘揉搓着侍女服的边角,犹豫半天,声如蚊蚋道:“我还有点私房钱的。” 李昂没太听清,“什么?” “十,十贯。” 柴翠翘脸庞微红,扭捏道,“夫人每个月都会给我月例钱,让我买想买的。除了平时买点瓜果零食,我就一直攒着...” “想什么呢你。” 李昂无奈一笑,伸手轻轻在柴翠翘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那点钱你就自己留着吧,我还不至于靠丫鬟养活。” 柴翠翘双手捂住额头,撅着嘴巴无声抗议。 “咳咳。” 李昂轻咳一声,拍了下大腿,正色道:“我打算,重开医馆。” “诶?” 柴翠翘双手放下,一脸震惊,“诶!” “诶什么诶,总得想个办法,不能坐吃山空吧。” “可是...” 柴翠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昂看了她一眼,从桌上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怕我年纪太小,没人信我?还是怕我医术不精,一不小心把人治死了?” “呃...” 柴翠翘双眼望天,凝视起房梁。 “嘿,你这丫头。” 李昂佯装恼怒,伸手将柴翠翘的头发稍稍搓乱,在后者的抗议声中,认真说道:“《诸病源候论》、《千金方》、《千金翼方》、《本草拾遗》、《肘后备急方》这些书我都读过,给人治病绝对没问题。 这事情我有把握,不用担心。 对了,家里还剩什么吃的?” “少爷你饿了?厨房还有两束挂面,七八个鸡蛋,两小坛酸菜、酱菜...” “那就弄两碗煎鸡蛋挂面吧,先凑合吃一顿,吃完饭我出趟门。守孝期结束,该去问候一下老师,顺便问问州学考试的事情。如果能通过省试,有了举人身份,包括开医馆在内的各种事情都能方便许多。” “哦哦。” 柴翠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身掀起珠帘,去往厨房,但脸上还是留着少许担忧。 李昂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轻轻一叹。 自家人知自家事,柴翠翘作为崔苡钦定的半个女儿和未来儿媳妇,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李昂的人。 连她都对李昂重开医馆忧心忡忡,外人的想法也就不必多说了。 李昂手指轻撩过凌乱发丝,指缝下的眼眸愈发明亮。 无论怎么看,在这个年纪想要撑起一家医馆药铺都是天方夜谭,但是... 李昂从椅子上站起来,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在透过薄薄窗纸的微亮阳光照耀下,双手悬于身前,手掌虚握,像是攥住了什么东西。 手术刀,划开皮肤。 牵开器,暴露腹腔。 吸引器,清除积血。 ... 李昂的双手宛如舞台上的指挥家一般,轻柔而稳重。 切开,止血,结扎,引流。 切除,重建,接回,移植。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具横躺着的虚拟人形影像,眼鼻口耳心肝脾肺具在。随着李昂用手术刀割开皮肤,虚拟人形的一条条血管,一束束肌肉,一根根神经,均暴露在视野中,纤毫毕现。 透过窗纸的微弱阳光像是无影灯,耳畔似乎传来拖鞋在无菌手术室地面拖沓行走的声响,记忆碎片里涌出种种气味。 洗手时的消毒肥皂水气味。 高频电刀烧灼血肉的气味。 乃至...各种病灶的酸爽气味。 李昂悬在半空中的手臂一顿,他仍然记不起另一个世界里,自己具体的人生经历。 每当用力去想,只能在记忆海洋中,找到如同图书馆书架一般整齐罗列的清晰资料。 无机化学,有机化学,生物化学,细胞生物学,病理生理学,病理解剖学,医学免疫学,医学微生物,检体,诊断,超声,影像,心电... 模糊而深刻的情感涌上心头,求学时的艰辛苦楚,初次握持手术刀时的忐忑惶恐,完成手术时的疲倦满足... 李昂缓缓放下双臂,睁开双眼,眼眸闪亮。 自己,是一名外科医生。 第四百九十一章 买卖 “呜!——” 幽深的王府深处传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啸,烛霄境界的磅礴灵气浪涛似海啸般扩散至整个城北。 燃烧的大殿受到牵连,伴随着轰隆巨响,彻底崩塌。 李昂抬手摸了下自己的额头,眉心处的皮肤被锋锐剑意刺中,沁出一道细细血痕。 “呵。” 他淡淡地笑了笑,他知道一直隐藏在王府深处的那名烛霄剑宗有多悲愤,然而又有什么用? 世家的最大优势就是有家无国,所有族人团结一致,一切以家族存续为优先。 但他们的最大劣势,也是一切以家族存续为优先。 即便王氏有着烛霄剑宗,有着多年收藏的异化物,有让虞国付出一定代价的能力, 他们也不会那么做。 李昂随手将指尖的血迹擦在衣服上,转过身指着王博简和白发族老,对监学部说道:“把包括这两人在内,那些没有参与王博繁计划,但报以默许态度的族老、族人,带回镇抚司审问。 根据各自行为,按虞律判罚。 另外,将王劼、王博繁的首级,悬在城门外七天。 把王氏族人的口供、罪行,以文书形式,张贴在城里,并发布在报刊上。” 王博简的脸色一白,他倒不是害怕自己要被下狱,而是李昂悬挂王劼父子首级、将王氏族人口供刊登在报纸上的命令,彻底摧毁了王氏的高门名望。 自此,王氏积累了千年的声誉毁于一旦,士林中人将耻于与他们为伍,朝廷官员将避免与他们往来,王氏族人再也不能凭借家族名声,在任何地方都得到优待与尊重。 一夜过后,分崩离析。 剩余族人甚至将无法再在太原府立足,只能搬迁到更远更偏僻的地方,或是投奔琅琊王氏之类的旁系。 监学部修士分成三组,一组带着失魂落魄的王博简等人离开,押往镇抚司, 一组留在王府熄灭火灾, 一组由燕云荡陪同,继续待在王府监视剩余的王氏族人,防止他们做出过激举动。比如拿出异化物和太原府同归于尽之类。 李昂走出王府,望着天边微微亮起的晨光,幽幽一叹。 鸡鸣狗叫声在各坊市响起,城市苏醒过来,街道两侧的屋门纷纷打开,一些百姓好奇、畏怯、尊重地看着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的李昂。 踏踏踏。 后方响起沉稳脚步,一名监学部修士追了上来,拍拍李昂肩膀,摘下了脸上的锥帽。 “师兄?” 李昂停下步伐,诧异而惊喜看着眼前的程居岫,“怎么是你?” “边走边说吧。” 程居岫摇头笑了笑,说道:“我是山长派来暗中保护你的。昨天刚到,正好之前我也在监学部当过差,就过来了。” 他顿了一下,表情稍微有些犹豫。 李昂见状问道:“师兄觉得,我杀戮太重了?” “不,王劼等人罪大恶极,光斩首我都觉得便宜了他们。有罪需判,没什么问题。” 程居岫说道:“只是...我有点想不明白,你是怎么说服山长和陛下的?” 作为河东道观察的李昂手里是有山长给的玉佩不假,他能够无条件召集、指挥监学部,确实是此时河东道境内,权柄最大者。 但突袭监学部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事先通知山长连玄霄和虞帝李顺。 而太原王氏毕竟是千年世家, 以程居岫对山长和皇帝的了解,如果让他们来决定王氏的结局,手段或许会更宽厚一些,不会像李昂这么决绝。 “这个么...” 李昂慢慢说道:“一方面,王氏众人确实触犯虞律,暗中勾连昭冥与太皞山,罪该万死。 陛下和山长都同意要将叛国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另一方面,严惩王氏,也是我开出的条件。” 程居岫愣了一下,“条件?” “嗯。” 李昂点头道:“链霉素不止能治愈鼠疫,还能治愈肺痨,用得好了,又能挽救几十上百万百姓。” 以病坊目前收集到的数据来估算,虞国每年结核病的发病率为十万分之八十左右, 现有的结核病患者,大约为八十万到一百万——许多人得病后根本活不了几年。 链霉素能发挥的效果,不比此前的青霉素、青蒿素小。 并且,链霉素的生产极度复杂, 就算其他国家的密探,想尽办法弄到了链霉素的生产步骤流程图,也缺少最关键的链霉菌孢子。 想要复刻出来,在本国生产,极其困难。 而他们要理解那些发酵、酸化、中和、洗脱等步骤的意义与作用,又不知道还要花多少年。 “用王博繁等人的性命,换虞国百万百姓的健康,” 李昂淡淡道:“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这倒是。” 程居岫点了点头,忽而笑道:“敢同时‘威胁’山长和陛下,全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几個人了。” “那师兄你倒是高看我了,” 李昂苦笑道:“要是山长和陛下不同意我动用监学部,我也只能在报刊上公布王氏罪行,让王氏自己把王劼、王博繁推出来顶罪受死。 或者我自己单枪匹马闯一闯王府,试试我这个小药王神的分量,在虞国这里够不够重。能不能让镇抚司和监学部过来支援。” 这些都是尘埃落定后的玩笑话,二人有说有笑,径直走回了病坊。 程居岫讲了许多他在河南道登州的见闻——他们修造的钢铁舰船已经完成了灵气机改装,预计明年年初就能下水。 到时候在无尽海内海航行,如履平地,能随意开到周国的海域,封锁海面上行驶的商船。 李昂能感觉到,程居岫在尽力将话题向着轻松的方向引导——估计他被山长叫过来,也有担忧李昂在长期压力下心理状况的原因。 就在师兄弟二人闲聊之际, “砰!”的一声,办公室大门被猛地推开,面无表情的越王李惠出现在了门外。 “越王。” 二人起身行礼,李昂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皱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跟我回太守府。” 李惠沙哑道:“乐菱病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心肌 “咳咳——” 李乐菱躺在病床上,艰难地咳嗽着。 她脸庞通红,呼吸急促,手里捏着一张冰敷用的醴凉符,符箓已经被掌心沁出的冷汗所浸湿。 李昂站在门口默默看着她,低声问一旁的李惠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 李惠回答道:“她先是说胸口有点闷,让侍女开窗通风,从刚才开始咳嗽,冷战,呼吸困难,咳嗽。” 李昂问道:“有咯血么?” “暂时还没有,” 李惠低声道:“邱医师已经拿了她的血样去检验...” 话音未落,邱枫小跑过来,将一份检查单递给李昂,阴沉道:“痰、血液都检测过了,是鼠疫。” “...” 太守府走廊瞬间寂静下来, 李惠撑着墙面的手掌微微用力,指尖掐进木质墙壁当中, 他不管自己被木刺扎中流血的手掌,低声问道:“应该没事吧?我看那些打了链霉素的病患身体都有很大好转。好得都很快。” “会没事的,” 李昂顿了一下说道:“链霉素对鼠疫的治愈率超过九成, 剩下的一成里,很多时候也是因为病情进展太过迅速,用药晚了导致。 这刚发病不久,病愈的希望很大。 你们把之前照顾乐菱的侍女找来,所有人都去做个血样检查,该隔离观察的隔离观察。 邱医师你去拿针水针剂过来。 我进去看看。” 他从衣服兜里拿出口罩,踏步走进房里,反手关上门,搬来椅子在李乐菱床边坐下。 “咳咳。” 李乐菱刚想说些什么,就又咳嗽起来。 她用左手捂住嘴巴,稍扭过头看着李昂,声音沙哑地难过道:“我是不是很没用?明明前天就只摘下了那么一小会儿口罩,就被感染了。 麻烦了所有人。” “没有的事。如果不是你,我们现在可能已经被迫逃到其他州府,特效药物也没那么快问世。” 李昂摇了摇头,轻声道:“何况鼠疫防不胜防,不是谁的责任。” 他伸手握住李乐菱的手掌,在触碰到少女手心的瞬间,眉梢微微皱起。 好热。 他从怀里取出符纸,现场写了几张凉风符,贴在床头床位,让凉风徐徐吹拂着李乐菱。 并用新的醴凉符更换了她手里的符箓。 李乐菱平躺在床上,目光温柔,静静看着李昂的动作,小声问道:“王氏那边,怎么样了?” 李昂手上顿了一下,不急不缓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如常回答道:“杀了一些,抓了一些。 罪魁祸首已经伏法受诛, 我让人去把王氏族人的口供,都登在报刊上。昭告天下他们的罪行。 估计等封城结束后,剩下的王氏族人,也无颜再面对太原府的百姓。 他们应该都会离开太原府,搬到其他地方住下。 世上再无太原王氏。” “嗯...” 李乐菱慢慢地点了点头,她知道事情肯定不像李昂说的那么简单,昨天夜里,太守府灯火通明,来了许多戴着黑纱锥帽的监学部修士。 显然是为了防患太原王氏狗急跳墙。 “说服”王氏认罪现场的情况,会比李昂描述的,严峻得多。 她想了想,小声道:“不要因为我生病的事情,苛责那些不知情的王氏族人可以吗? 这次事情闹得这么大,其他世家会把你看成是阿耶和山长,用来对内的一把刀。 百姓们都信任你,跟着你走。你说谁是坏人,那谁就是坏人。 许多人都害怕这样,包括学宫和朝廷里面。 你偶尔也要在乎其他人的看法...” 也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李乐菱的话比平常多了许多, “别想乱七八糟的事情,你好好养病比什么都强。” 李昂笑着说道:“来,首饰给我。等会儿要打针,挂生理盐水。” 李乐菱身上携带了许多件防护法器,她自己不自愿摘下这些法器,针管等外物伤害不了她。 她乖乖地解下项链、手镯、玉佩,都交给李昂。 李昂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的木盒里,再次握住了李乐菱的手掌。 大量细微到极致的墨丝,轻轻刺入了她的手掌皮肤,来到血管当中。更加细致地检查起病情。 为了避免李乐菱察觉,李昂开口继续聊着天,“等你病好了,我们回到长安,积累下来的功课作业只怕要堆到天上去了。” “呜,应该不至于吧?这不是什么不可抗力么?” “学宫可没有不可抗力的说法哦。隋末乱世那么混乱,学宫都被迫撤出长安城逃亡了,照样给所有学生寄送作业,要求学生们完成。最多宽限一段时间。 以至于有了‘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说法。” 李昂笑道:“好在我学的是念学,能一心多用,还能同时控制十几支笔,所以应该很快就能完...” 他的话语陡然一顿,童孔瞬间放大,慢慢地补上了最后一个“成”字。 在肉眼难以看见的微观世界里,墨丝已经悄然蔓延至李乐菱的浑身各处。 她确实被感染了鼠疫,鼠疫菌沿着淋巴管到达了局部淋巴结,引起了淋巴结炎。 但是,除了淋巴结炎外,还有一个地方也发生了病变。 心脏。 心肌回声不均匀,心脏左室扩大,舒张期充盈异常,肌钙蛋白升高。 心肌炎... 李昂的左手微微攥紧,心肌炎症的病因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细菌、真菌、原虫、寄生虫、病毒等感染性因素。另一种则是非感染性,比如自身抗原,物理损伤,药物等等。 最常见的心肌炎是病毒性心肌炎,这是种自限性疾病,换句话说,病情在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能够靠机体调节,控制病情发展,并逐渐恢复痊愈, 治疗方法,也通常是辅助支持法, 主要靠人体自己的免疫功能,清除作为病因的病毒,减轻炎症反应, 药物起到的是辅助作用。 问题在于,李乐菱本身就有先天心脏疾病,完全是靠着小时候她父母不计代价,全天下为她搜集珍奇药物,才活到了现在。 病情,真的能抑制得住么...。 检测到你的最新阅读进度为“第三百八十五章 动物” 是否同步到最新?关闭同步 第四百九十三章 足够 入夜时分。 李惠双眼通红,一拳捶在桌子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后的李昂,“不是说链霉素的治愈率能有九成么?!” “我不知道。” 李昂沉默良久,说道:“可能是她现在并发的心疾,可能是她小时候吃的那些药草,和链霉素起了冲突...” 李惠沙哑道:“你是天下最好的医师,怎么会不知道?” “医师不是神。” 李昂猛地抬起头,一字一句道。 “...” 李惠紧咬牙关,平缓了下呼吸,缓慢道:“我通知了阿耶阿娘这里的状况,待会儿皇宫供奉会来把她接回长安。” 李昂沉默地站起来,推门而出,步履沉重地穿过走廊,来到临时布置好隔离、通风措施的病房前。 他掀开门帘,来到李乐菱床边坐下。 仅过了一天,少女的病情再次恶化。 她的脸庞嘴唇苍白,手脚表面结着肿块,手掌掌心有着紫红色结节——这是osler结节,由感染性心内膜炎的栓塞症状引起。 “你来了。” 李乐菱见李昂盯着她紫红色的手掌,悄悄将手缩回到了被子里,轻声道:“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怎么会?” 李昂微微一笑,“你什么时候都好看。” “噗嗤。” 李乐菱笑了出来,“虽然知道是安慰,不过听到还是挺开心的。” 她渐渐平复笑意,静静凝视着那块被细线系着、挂在床头的玉坠。 李昂也沉默下来,顺着李乐菱的视线,看着那块随着凉风符风势,来回旋转的白玉玉坠。 “李昂。” “嗯?” “我喜欢你。”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凉风符规律的吹风声。 “我知道。” 李昂视线回望着少女的眼眸,目光柔和。 “那你,” 李乐菱将头偏过来,轻声问道,“喜欢我么?” “...” 李昂停顿了一下,脑海中的记忆宫殿自行展开,过往的一幕幕画面浮现于眼前。 那年学宫入学考的复试结束,从考场中走出的自己,意气风发,登上酒楼,见到了脸上戴着轻纱的少女。 从此相遇,相知,相伴。 李昂总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 这么久以来,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觉醒异界记忆。那些记忆,既让他一步步走到今天,也让他和这个世界,有种强烈的疏离感。 他难以适应世人的观念,愤怒于此世的不公不义,哀叹于百姓的愚昧迷信。 他可以像普通学子一样,和朋友们聊天闲谈,吐槽考试作业, 但即便是亲朋好友,乃至最亲近的柴柴,也无法知晓李昂思想与现世摩擦产生的孤独,与痛苦。 正是这份孤独痛苦,让李昂有种类似于自我毁灭的倾向。 他如苦行僧一般,从不参加朋友邀请的各种宴会,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撰写理学文章,编写医学典籍,试图将这個世界尽可能改造成他所熟悉的模样。以减少自己心中的迷惘。 世人都说,李小郎君大公无私, 只有自己知道,他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 他明白少女的心意,但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并不能给出对应的回答,并不配回应对方的情感。 直到,现在。 回忆画面悄然落幕,停留在少女摘下口罩,说出“我相信李昂,从最初遇见他开始,到现在,再到以后,未来。我会一直一直相信他”的那个瞬间。 “我喜欢你。” 李昂认真道。 房间里的凉风符还在规律地吹着风,窗外传来悠远的昊天钟声,隐约间,还能听见极远方灵气机车的汽笛。 少女眉梢扬起,没有说什么, 像是小猫一样,缩进被子里,下半张脸也被被子遮挡——但弯起的眉梢和带笑的眼角,说明了她此刻的心情。 “谢谢。” 隔着被子,传来李乐菱蚊子般的嗫嚅声,“这样就够啦。” “不够哦。” 李昂微微一笑,将手伸进被子,握住了李乐菱那紫红色的手掌,站起身,摘下了口罩。 然后,俯身,将被子稍稍下拉,吻向少女苍白的嘴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停滞, 李昂的手掌延伸出无数墨色丝线,悄然钻入少女的掌心,如同桥梁一般连接着彼此。 不止是手掌,李昂的头发垂落下来,隐藏在其中的墨丝,刺入了少女的后颈。 李乐菱的眼睛渐渐困倦眯起,脸上残留的惊讶表情慢慢消退。 “抱歉。” 嘴唇分开,李昂凝视着睡过去的少女,轻声道:“我想,再自作主张一回。” 伴随着他的话语,大量墨色丝线从他的脊背、胸膛中蔓延而出,刺入了李乐菱的周身。 穿过皮肤,钻入肌肉,于血管中穿梭蔓延。 如同当初侵蚀李昂一样,墨丝也汇集合流,缠绕在了李乐菱的脊椎周围,并以脊椎为中心,向着四周扩散。 李昂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 李乐菱的身体状况糟糕到了极点,鼠疫,心肌炎,心内膜炎,心包积液, 并且因为小时候吃了太多强行续命的仙草仙药,药物治疗效果极差,几乎不存在依靠医学手段治愈的可能性。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一部分的墨丝,分给她。 “呃啊——” 李昂伸手按住自己的剧烈跳动的心脏,他自己的身躯也早就残破不堪,全靠墨丝维系。 此刻要将大量丝线,包括更贴近本源的暗金色墨丝分给李乐菱,就好像抽掉了他体内一半的血液、脊髓。 砰! 李昂伸手用力抓住床沿,让自己勉强站稳,目光坚毅地看着许多缕暗金色丝线,从自己胸口中延伸而出,钻入了李乐菱的心口。 第四百九十四章 同命 呲啦。 李乐菱的十指指尖齐齐裂开,大量紫红色的结节破裂开来,从中渗出带有古怪臭味的污血。 她体表的鼠疫结节同样破裂,黑色淤血肆意横流, 而在伤口之下,无数墨色丝线穿梭游动,缝合着破损的血管肌肉。 指尖裂痕缝合如初,体表疮疤尽数愈合, 李乐菱静静躺在床上,睡容平静安详。 完成了。 李昂重重坐回椅子里,手臂自然垂落下来,指尖不断滴着血。 滴答,滴答。 李昂抬起手掌,只见他自己的手臂上残留着许多道狭长伤痕, 全靠皮肤之下,那些稀疏了许多的墨丝来维持伤口不继续崩开。 如果现在有块镜子的话,镜子里的自己,应该会很恐怖吧? 李昂苦笑着摇了摇头, 之前他利用墨丝,寄生赤眼紫姬蜂等昆虫时,是操控与统治。 被寄生的昆虫,会丧失自我意志,变成无知无觉的傀儡。 即便李昂将墨丝抽走,被寄生昆虫也无法恢复原状,寿命大幅缩减。 他现在,是从本源的暗金色墨丝那里,挖下一大块,植入李乐菱的脊椎当中。 在墨丝的作用下,李乐菱的鼠疫、心肌炎等伤势迅速愈合,甚至于先天性的心脏疾病,也顺手治愈,再也不用时刻遭受死亡威胁。 “...” 李昂房间角落的药箱里翻找出绷带,绑在自己破裂的手臂上,让虚弱的墨丝慢慢愈合。 自己则感受着此刻微妙的不同。 他闭上眼睛,能隐约感应到李乐菱的存在,这给他带来一种冥冥中的预感。 墨丝并没有一分为二,相反,它们仍是一个整体。 李昂与李乐菱,无论双方任何一方死亡,都会对另一方造成巨大伤害。 两人的命运,从此绑定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离。 李昂目光柔和,给手臂上的绷带打上结,拿出水符,清理掉地上和被子上残留的污血,并为李乐菱更换了被子。 他摇晃桌上铃铛,叫来侍女继续看护李乐菱,吩咐如果李乐菱醒了立马叫他。 自己则虚弱地扶着墙面,慢慢走回房间,在椅子上坐下。 墨丝分离的后遗症还在继续,大脑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让李昂恨不得直接睡死过去。 还不能睡。 李昂一拳捶在大腿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必须要等到李乐菱醒来,再次确定墨丝是否有效。 嗡嗡—— 昆虫剧烈震动翅膀的声音,突兀地在桌子下方响起。 李昂愣了一下,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了咫尺虫。 这只咫尺虫是他以学宫行巡的身份,持有的,不用到镇抚司那里报备。 平时也是用的这只咫尺虫,与大明宫、学宫联络。 然而此时此刻,咫尺虫体表的触须排列方式,却显示上面的号码并非来自学宫或者大明宫。 甚至也不是长安朝廷、镇抚司。 李昂迟疑片刻,鬼使神差地,选择接通通讯,“喂。” 咫尺虫的另一端格外安静, 李昂侧耳仔细倾听,在墨丝强化听力的效果下,勉强听见背景音里肆虐的风雪。 像是从北地打来的? “...明天辰正时辰,太原府远安坊大柳树下,会有一份我给你的礼物。” 咫尺虫那头的声音格外沙哑模糊、含糊不清,像是异界记忆里的声音干扰软件生成的,“记得拿。” “阁下是谁?” 李昂脑海中心思急转,这只咫尺虫是学宫发放的,联络号码的保密等级很高,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并且,对方直接说出了太原府的地点名,说明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现在就在太原府。 会是谁? 学宫师长?不应该啊,有什么话直接说不就行了,何必藏头露尾。 昭冥的人?他们知道自己的链霉素能够治愈鼠疫,破坏了他们换回司徒豸的计划,恼羞成怒, 决定再破坏太原府? 但问题是,司徒豸并不在虞国手里啊,早在长安异变的时候,司徒豸就已经失踪了。 考虑到王氏族人此前的说法,很可能是被第三方势力劫走,以至于昭冥都不知晓。 李昂沉声道:“阁下难道是为了司徒豸而来?” 他不确定对面是不是昭冥的人,也不能直接告知司徒豸不在虞国手上——这会让虞国失去一张底牌。 只能问对方是不是为了司徒豸。 “不,” 咫尺虫另一端的声音依旧沙哑模糊,“我知道司徒豸不在你们那里。” !! 他知道? 什么意思,整个虞国,知晓司徒豸失踪者不超过十人, 对方又不是昭冥,又不是虞国自己人,难道会是七夕异变中,劫走司徒豸者? 可为什么联络自己,还声称要给一份礼物? “阁下究竟是...” 李昂的询问话语尚未说完,咫尺虫的通讯便已挂断,只剩下震动翅膀的声音。 “...” 李昂看着重归寂静的咫尺虫,眉头深深皱起。心底隐隐约约升起不祥预感。 ———— 墨丝寄生的效果很成功,一個时辰后,李乐菱便已悠悠转醒。 她体表的鼠疫结节大多消退,手掌的紫红色也尽数褪去, 李昂声称是链霉素起到了效果,建议留在太原府里长期观察, 看到妹妹病情好转的李惠喜不自胜,自然同意,连忙利用太原官府的咫尺虫,告知远在长安大明宫的父母这一好消息—— 薛皇后差点自己坐机车跑来太原府看望女儿了。 趁这李惠联系大明宫的机会,李昂也贴近了李乐菱, 少女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她体内的墨丝,因为份额较少,且有李昂的指令,始终处于蛰伏状态。 除非李乐菱遇到足以致死的生命危险,才会转为活跃状态。 李昂对此长舒了一口气,李乐菱平安无事,甚至因祸得福治好了心疾,一切可以说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唯一需要担忧的事情,就是那通来源未知的电话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言情 那通咫尺虫电话过于莫名其妙, 李昂以维持城中治安为理由,让城里的监学部成员保持警惕, 自己则暗中派遣墨丝分身,彻夜蹲守在远安坊以及周围坊市,重点关注电话中所说的那颗大柳树。 待到辰正时刻,一个穿着破烂的乞丐,一手拿着用油纸包的烤饼,一手拎着个方形的包裹,晃晃悠悠地走到大柳树下,随手将包裹丢进柳树的树洞里。 ‘...是通过普通人投递的么?’ 位于太守府的李昂眉头微皱,让变化成人形的墨丝分身走出去,拦住那個乞丐,拿出五十文钱,询问对方是谁吩咐他这么做的。 得到的回答并不让李昂意外。 昨天夜里,躺在桥洞地下的乞丐,突然被两名戴着口罩的壮汉叫醒。 那两人给了乞丐一贯钱,并给他一个包裹,让他在今天这个时候,将包裹投递到远安坊大柳树处。 如果乞丐没有照做,或者私自提前打开了包裹, 那么他们就会找上门来算账。 李昂思索片刻,操控墨丝分身问道:“...那两名壮汉,有什么特征么?比如头发,纹身,疤痕之类。” “我没看清,” 乞丐摇了摇头,“天太黑了,只觉得那俩人说话怪怪的,不像虞国人。” “这样啊。” 李昂稍有些失望,信息太少,推测不出什么来。他将五十文钱随便递给乞丐,挥手示意对方可以离开, 没想到乞丐还是站在原地,满脸谄媚讨好。 墨丝分身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乞丐谄媚道:“那两人说,如果我把包裹送到后,有人把我拦下,那就向他再要十贯钱的尾款报酬。” “呵。” 李昂笑了下,从怀里拿出一锭金块,在乞丐瞪直的视线中,掐下一小块,随手丢给对方。 乞丐咬住油饼,双手接住一小块金粒,千恩万谢地点头哈腰,快步抛开。 李昂一边让其他墨丝暗中追上乞丐,继续监视, 一边控制墨丝分身走向柳树,从树洞里取出包裹。 包裹入手颇沉,摇晃时能听见里面东西晃动的响声。 李昂让墨丝分身带着包裹,一路来到僻静无人处,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个贴有封条的木盒。 他撕下封条,打开木盒,盒子里装着本书籍。 “《疫鬼符图录》?” 李昂诧异地挑起眉梢,这本书装订朴素,没有作者、成书年代等信息,很像是私人私自刊印, 书中内容详细记录了疫鬼符的来龙去脉、不同疾病所对应的不同疫鬼符,以及如何用相应符箓反制。 “...” 越是翻阅,墨丝分身的眉头就越是紧皱。 他之前通过咫尺虫联系过学宫,确认就算是学宫里,也没有如此详尽的疫鬼符资料。 特别是书中有关鼠疫的疫鬼符的部分,简直就像发明者亲自写出来的一样。 “王氏族人称,疫鬼符是由昭冥司徒豸,在被抓前发明,并由现在司徒豸的弟子,雨世寄来的。 这本书内容如此详细,怕不是司徒豸本人所写。 结合昨天咫尺虫通讯里的对话,难道这本书,是掠走了司徒豸的势力寄来的? 但是,他们出于什么目的? 有了这本书,等下次昭冥用疫鬼符再搞事时,虞国至少能有反制手段...” 墨丝分身搓了搓下巴,实在想不通原因,只能收起书本,遁入地下。 ———— 十八天后,随着第二批被链霉素治愈的鼠疫病患,离开隔离病坊,太原府终于松开了封城的口子,恢复了与其他州府的交通。 各地病坊,根据李昂寄去的链霉菌孢子,在兢兢业业地生产着链霉素,相信这次鼠疫很快就会彻底过去。 完成了使命的李昂,与李乐菱、邱枫等人一起乘坐机车返回长安,面圣接受嘉奖。 所有在鼠疫灾情中出过力者,根据贡献,或是封爵,或是赏赐,或是升迁。 所有不幸逝世、受伤的医护人员、士卒衙役,他们的家属亲人,未来七十年里,每年都能得到官府的补助。 这笔钱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太原王氏的赔偿, 李昂会专门盯着这笔款项,保证都能下发到每个家庭,以防止有人贪污腐败,凭空漂没掉。 至于那位太原府太守, 他有苦劳是事实,对太原官府腐败现象无能为力也是事实。 考虑到李乐菱在太守府里差点罹患鼠疫死去,气头上的虞帝直接贬了这个太守的官,让他滚去下县堪磨。 至于堪磨多久,全看虞帝心情了。 待到赏罚尘埃落定,李昂也找了个机会,将那本《疫鬼符图录》,交给了学宫祭酒陈丹丘。 并说出了他的猜测。 陈丹丘对于突然蹦出来的第三方势力也疑惑不解,考虑良久后,让李昂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会让学宫博士秘密研究《疫鬼符图录》,以提防未来昭冥的再次袭击, 并让监学部修士去调查司徒豸的去向。 至于李昂自己,他心情愉悦地搭乘马车,返回了金城坊宅邸,一掌推开大门,大喊道:“我回来啦!” “少爷!” 坐在大厅里写着什么东西的柴柴兴奋地蹦了起来,小跑过来蹦进李昂的怀里,随后就伸手扒向李昂背着的包裹。 “别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好么?” 李昂翻了个白眼,却还是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他从太原府带回来的特产。面食、甜点之类。 “包裹里面还有两袋用醴凉符冷冻的羊肉,等会儿放冰箱里。” 李昂随口说着,走入大厅,眼神瞥见柴柴留在桌子上的一叠纸张,“嗯?这是啥?” 他扫了一眼,只见上面竟然是篇言情小说,女主名叫“璃莹殇”... “哇啊啊啊啊啊啊不准看!” 正在挑拣甜点的柴柴发现了李昂的动作,都顾不上吃了,红着脸,哇哇乱叫地扑上来试图用手掌盖住李昂的眼睛。 然而还是晚了,李昂一目十行,不由自主地就看完了半张纸上的内容。 这位“璃莹殇”出身高贵,倾国倾城,所有见到她的人都会情不自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而根据纸上创作到一半的文字,这竟然还是柴柴自己写的。 第四百九十六章 锦绛 “这是啥?” 李昂眨了眨眼睛。 “我写的东西。” 柴柴戳着手指,小声道:“因为最近兰陵报有征文活动嘛...” 作为天下间发行量最大的小报之一,兰陵报在虞国各阶层都有着忠实拥趸,柴柴也是其中一员。 至于这内容么... 男主和女主驾驶马车外出游玩,突然间男主毫无征兆地停下马车,厉声怒斥,让女主下车。 莫名其妙的女主十分生气,只好下车,徒步回家。 第二天,女主听说男主不幸逝世,他的马车掉下了悬崖。原来当时男主就发现了前面是悬崖峭壁,为了保护女主只能临时停车。自己则坠下山崖。 嗯,很感人,只是似乎有哪里不对? 李昂搓了搓下巴,决定到时候用私人关系联系一下兰陵报,让兰陵报的编辑建议柴柴修改。 顺带一提,由于兰陵报的读者里有不少两京贵胃家庭,在一些兰陵报子刊的征文比赛中, 经常会有三等奖《我的尚书舅舅》,二等奖《我的宰相父亲》之类的情况, 至于一等奖和主刊的征文,则会相对公平一些,场外因素没那么多。 “挺好的,我支持你。” 李昂放下了那叠纸,装作没看清纸上内容,给柴柴比了个赞,随后咂咂嘴巴,随意道:“兰陵报的商业模式还是不够成熟啊。” “啊?兰陵报都不够成熟?” 柴柴疑惑道:“她们家已经是发行量最多的小报了啊。说是小报,尺寸和寻常报刊也差不多。” “倒不是说发行量的问题,是缺少与读者的互动。” 李昂摇头道:“比方说可以在每期报刊上,印刷一块邮票大小的防伪凭证,名为月票。读者可以在月票反面写下这期自己最喜欢的文章,免费寄回给兰陵报总社。 总社会在下期公布各篇文章收获的月票,并给作者发放荣誉、奖金福利等。让喜欢作者的读者也与有荣焉。” “哦哦。” 柴柴眼前一亮,“这主意不错。长安城里有不少忠实读者会一期买好几份,赠送亲朋好友之类。送不出去的放在家里,浪费了很可惜。 不过这样会不会有人故意刷月票?” “可能会吧。也许还会有狂热粉丝一口气买上百份,用剪刀剪烂报刊,只留下投票凭证,其他部分丢掉的情况。” 李昂想到了异界记忆里的粉丝打榜现象,耸肩道:“反正一起报刊也不贵,就是可能会引来老夫子们的批评,说浪费纸张资源什么的。” 其实在灵气机广泛运用以后,浪费纸张的说法就比较勉强了, 大的造纸工坊,舍弃了大量人工,用灵气机代替,生产效率是过去的十倍百倍。连带着纸价都下降了许多。 “这个想法蛮好的诶。” 柴柴想了想,有些羡慕道:“就是评比的第一名会没有悬念,肯定是锦绛先生的。” 锦绛是兰陵报一直以来的头牌作者,引领这片领域的风潮,柴柴、李乐菱、邱枫她们都很喜欢其文章。 “嗯。” 李昂点了点头,他其实也很好奇这位锦绛的身份,因为总觉得其人文章有种既视感,“也不知道这人是男是女。” “肯定是女子。” 柴柴坚定道:“文字澹雅如泉,情感细腻内敛,爆发时又像烈火燎原般汹涌。她一定是个内心世界深邃,心有沟壑山河的奇女子。” “评价这么高?” 李昂看着柴柴眼里闪烁的崇拜星光,莫名有点吃味,以往这种崇拜目光里只有自己的。 他咂了咂嘴巴,酸熘熘地说道:“她现在可是被士林批评得很惨哦。说她卖弄文笔,有才无德。” “都是利益相关的黑子。” 柴柴大手一挥,霸气外露道:“不太明白为什么这都能扯上锦绛,她从不喜欢抛头露面,不知道士林为什么对她的恶意那么大,她性格和能力都挺过关的吧, 而且她有什么石锤的黑料吗?感觉许多士林人士只是因为自己影响力不如她,就疯狂黑她,有些还是跟风黑。 一些非兰陵报的报刊上还不允许读者维护她,否则就是控评,就是扇动民意。真不明白现在的士林风气到底怎么了。” “...” 李昂挠了挠头,总感觉这段话似曾相识,下意识接话道:“气得我大热天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诶?” 柴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少爷现在已经快冬天了诶。” “呃,我就随便说说。” 李昂摆摆手,决定跳过这个话题,“我作业呢?” “放在你书房里啦。” 柴柴顿了一下,有些坏坏地一笑,“可能有点多哦。” “可能?” 李昂踏步走进书房,刚打开房门,就看见三叠厚厚试卷、书籍,从地上一直顶到天花板处。 “怎么会这么多?” 即便李昂有心理准备,都不禁吓了一跳。 “里面有学宫的作业、教材、参考书籍,也有刊物所交给你的任务。少爷你是理学和医学期刊的主要审稿人,所有重要文章都要经过你的评审。” 柴柴嘿嘿笑道:“我特意帮你运回来的哦。” “那还真是感谢了啊。” 李昂无奈苦笑,伸手搓乱了柴柴的头发。他怎么会不知道柴柴的心思,八成是因为自己跑去太原府,带上李乐菱,带上邱枫,带上欧阳式,带上何繁霜,唯独没带上她。还在生闷气。“帮我研墨!” 李昂大喊一声,踏步走进书房,释放念力。 一整叠的试卷书本飞到空中,徐徐摊开,李昂脑海中分化出二十道心念,控制笔墨,飞快地写了起来。 虽然不清楚异界记忆里自己的人生,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 他在异界,似乎也是那种暑假、寒假作业留到最后一天的学生。 一个人,一杆笔,一个晚上,一个奇迹。 而在长安城东南的升平坊中,何繁霜单手托着餐盘(餐盘里放着母亲做的晚饭),推开了自己书房的门。 看着堆积如山、随着窗外微风吹拂而边角飘摇的作业,她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早知道该学念的...” 第四百九十七章 氛围 “学长好。” “师兄好。” 李昂漫步在学宫的林荫路上,迎面走来的学子们,拘谨而恭敬地朝他问好,他一一点头回应。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回学宫的缘故,李昂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转头问旁边的杨域道:“怎么感觉大家看我的眼神有点怪?” “呃...” 杨域顿了一下,目光闪烁地指了指李昂头顶后方悬浮的一大叠试卷,“可能是你带出门的这些作业? 也可能是...” 他又指了指李昂腰侧佩戴的学宫行巡玉佩。 李昂一挑眉梢,“是因为学宫行巡的身份么?” “嗯啊。” 杨域点了点头,“毕竟学宫行巡一般都是快要,或者已经离开学宫的师兄师姐担任。像你这样第四学年就当上行巡的,非常少见。 而且,你还在太原府...” 杨域面露迟疑,没有往下说,显然是在顾虑影响。 李昂笑了笑,为杨域补上了后半句话,“杀了很多人?” “王氏的人。” 杨域点头道,“你也知道,学宫里有不少博士、学子出身世家,不是五姓七望也是地方上的名门望族,往上数三辈,或多或少会和王氏沾亲带故。 现在世上没了太原王氏,终归...还是会有些怕你的。” “哦。” 李昂澹澹地回了一句,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 杨域见状犹豫良久,轻声道,“也...包括王温纶博士的原因。 前段时间他的家属子侄,穿着寿衣跪在祭酒门前,恳求学宫对太原王氏高抬贵手,最后还是被崔司业带人请走了。” 王温纶... 李昂眯起眼睛,回想起这些年来那位外表严厉,内心慈祥,诲人不倦的老教授,略微地叹了口气,“所以大家都兔死狐悲了?” “嗯。” 杨域缓慢地点了点头,“背地里,我也听到一些传言,说你天性薄凉...” 李昂似笑非笑道:“传言?” 杨域是他朋友,同时也是跟谁都能聊上几句的自来熟、交际花,人脉关系比李昂广多了。 他说听到一些传言,想必类似的言论已经在学宫比较常见了。 杨域抿了抿嘴唇,“是。不过我也不清楚是谁传出来的,要是你想知道...” “不用了,区区传言而已,不用让你难做。” 李昂摆了摆手,见杨域暗自松了口气,调笑道:“怎么,怕我这个河东道观察使,大权独揽惯了,把你也当手下使?” “你河东道观察的职权,不是上交给陛下了么?” 不用去当恶人的杨域,又恢复了以往的吊儿郎当,双臂枕在脑后,翻着白眼道:“也不为哥们谋个官职当当。 没有观察副使或者行军司马,好歹也来个判官、支使嘛。” 李昂笑道:“嘿,判官支使可都是要为观察使辅理政事的。敢问阁下国史、算学、理学成绩如何?可有人引荐?有无二十年以上工作经验?” 杨域瞪着眼睛道:“我连十八岁都不到哪来的二十年工作经验?” “那就抱歉了,” 李昂呵呵笑道,“我们单位不需要什么都不懂的新人。” 杨域愤愤道:“你这是年龄歧视!” “不止是年龄,还能有性别、健康、地域歧视。” 李昂澹定道:“为了养眼,不招收男的。为了个人清誉,不招收女的。 为了帮扶残疾人,不要健康者。为了工作效率,不要残疾者。 为了人员稳定,不要出身州府者。为了有共同语言,不要出身乡下者。” 李昂说了一大堆自相矛盾的招聘需求,听得杨域脑壳疼,下意识问道:“那你最后要招聘什么人?” “大概是攻击力三千,守备力两千五的光属性八星级青眼白龙吧。” 李昂说着旁人听不懂的闲话,和友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走进了教学楼。 其实他不贪恋权力,在就任河东道观察的时候,没刻意培养所谓的班底,都是谁能干活谁上。对下面官吏不熟悉,就让任命人事的责任推给李惠。 至于其他人会不会因为跟李小郎君相熟,而有向他靠近的心思,那就不在李昂的考虑范围内了。 二人走进教室,原本还在大声闲聊的同学们下意识地安静了一下, 有人脸色僵硬地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身边难道有班主任力场么? 李昂心底有些哭笑不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踏步走到座位坐下。 这节课上的是国史,新来的年轻博士努力维持上课气氛,然而教室氛围依旧凝重尴尬。 李昂浑不在意,分出一道心念认真听课,其余心念则在课桌下面写写画画, 或是用普通毛笔,练习着符箓, 或是用细针细线,练习着念力。 待到这堂课结束,授课博士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布置好作业后匆匆离去。 李昂也站起身来,随意问杨域道:“下堂课是什么?” “理学,苏冯博士的。” 杨域看了眼课表,收拾好桌面上的课本,突然顿了一下。 只见教室门口,下堂课是国史的裴静等人,走了进来。 双方对视一眼,裴静身后的窦驰等人紧抿嘴唇,裴静自己则面无表情,来到教室空着的座位坐下。 他的母亲是太原王氏的嫡女,自己在太原府,估计杀了他几个伯姥爷、舅舅、表舅之类的亲族吧? 就算没被当场杀死,也都蹲了大牢,几年、十几年都未必能出的来。 李昂心底想着,却也无心缓和、维系双方的关系,带着杨域,踏步走出了教室。 “日升,” 杨域小跑着跟上来,“裴静那边,要不要我去问问...” “君子之交澹如水,他有他的亲族,我也有我的坚持。不用问了。” 李昂摇了摇头,他当初既然决定带人夜袭王府,为太原府百姓讨回公道。 就不会顾虑后续到来的学宫内部眼光,或是朝廷大臣的恐惧惊疑。 他扫了眼腰侧摇晃的学宫行巡玉佩, 区区一块玉佩,材质朴素,凋工寻常,却能让自己横行虞国官场,视任何潜规则、人情世故于无物。 这就是学宫的力量。 第四百九十八章 轰炸 “话说裴静不是去前线帮忙调遣、转运粮草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学宫了?” 李昂随意问道。 “其实也不是很快,前后接近两个月了。” 杨域解释道:“何况现在的列车轨道,已经铺到了前线,每天都能运输大量的粮草、人员、器械、甲胄、马匹。 还不用担心路上的损耗。 转运的后勤工作,比过去要好做的多。因此裴静就先回来了。 至于厉纬,他还得跟着薛彻薛司业待在前线。” 厉纬是炼体生,跟着薛彻保护前线州府的将领、官僚,以防止可能到来的敌军刺客暗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说起这个,两人都有些意兴阑珊。战事将至未至,连以往最宁静祥和的学宫,人事变动也比过去多得多。 这份低落一直持续到了下堂理学课。 苏冯博士兴高采烈地带着众人去了锻造工坊,打开工坊新建起来的大型仓库,从中牵引出一架巨大的...单人飞机。 这是一家单座双翼机,几乎是全金属结构,仅在机翼后部和控制面上使用了布蒙皮。 根据苏冯的介绍,其内部安装了小型化的灵气机,灵气机驱动螺旋桨,提供飞行升力。 即便是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人,也能通过拨动按钮,实现操控。 苏冯站在台上一脸自豪地展示自己的最新发明,正准备亲自上去试驾一番,就被担忧他安全状况的弟子们拉了下来, 最后由苏冯的弟子欧致远上去驾驶。 飞机滑出跑道,经过一段距离的加速后,成功仰头直冲云霄,在天空中划出圆形轨迹。 灵气机引擎产生的巨大噪音,吸引了不少博士、学子们的目光, 连教室里上课的学生们,都忍不住把头探出窗户,仰望那架飞机。 飞机在半空中盘旋了两刻钟,展示了俯冲、拉升、盘旋等等动作,最后滑回跑道,安稳降落。 一众学生们摩拳擦掌,无比期待下面会有试驾环节,然而苏冯根本没给学生们试驾的机会, 布置好作业后,就在学生们失望的叹气声中, 让弟子把这架暂名为“武德”型号的飞机,停回了机库。 课堂结束,李昂被苏冯叫住,后者搓着手掌,笑呵呵地问道:“日升,你看这架武德,怎么样?” “很厉害。” 李昂如实回答道。 这架飞机显然是在李昂去太原府解决鼠疫期间,由苏冯和他弟子们研制的, 没有采用李昂当初拿出的波二飞机图纸,而是自己设计了新的机型方案。 李昂问道:“刚才欧师兄演示的,还远远没有达到飞机的最大速度吧?” 苏冯点了点头,“嗯,经过实验,半個时辰的速度大约为八百里。” “八百里...” 李昂轻挑眉梢,“已经跟巡云境修士相当了。” “比不上速度最快的剑修。” 苏冯摇了摇头,“如果双方遭遇,还是会被追上。” 巡云境剑修大多都有身化剑光的能力,灵活程度远胜于转弯困难的飞机,双方在近距离交战领域,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存在。 “但飞机可以量产,巡云境剑修则杀一个少一个。” 李昂摇了摇头,“何况武德号也有一定的反制手段不是么?” 他伸手指了指飞机机翼两侧,安装的近似弩炮的装置。 “呵呵,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苏冯笑着用螺丝刀拧开装置的盖板,露出里面复杂的机械结构,“这东西即是弩炮,也是符盘。” “符盘?” 李昂注意到了隐藏在机翼符盘中的一叠符纸,上面都没有真的符箓,只是模型。 “嗯。” 苏冯点了点头,讲解道:“驾驶员扣动扳机,机翼中的弩炮,就会将装载在重型弩箭上的符箓发射出去。 弩炮的速度很慢,追不上同等级剑修,但胜在数量众多。 什么旋涡符、锋锐符、爆破符, 一张不够就十张,十张不够就二十张, 总会有命中的可能。” 李昂问道:“类似于战斗轰炸机?” “战斗轰炸?好名字。” 苏冯眼前一亮,点头道:“没错,这种飞机能对无法飞行的听雨境修士,拥有攻击距离的巨大优势。 就算面对听雨境修士,也有一定的生存反击能力。 当然,它的最佳适用场合,还是形势混乱的战场上。 飞机从高空中俯冲向下,在弩箭与符箓难以抵达的离地千米处(同时也能规避更高处的罡风),发射符箭,轰炸敌方军阵。撕开阵型。 以往修士配合普通士卒的战争中, 往往是修士针对修士,相互阻挠对方用符箓、术法,改变战场形势。 大军往往会等到对方修士的灵力耗尽,或者至少消耗大半,无力改变局势时,再倾巢而出,一举奠定胜局。 而现在,有了这种飞机,就能越过敌方修士,直接对敌方的普通人士卒造成杀伤。 没有士卒作为掩护,敌方修士就会无比显眼,只能随军后撤。 说是这项发明直接改变了未来战场格局也不为过。” 苏冯一脸骄傲,欧致远等弟子们也握紧双拳,无比自豪,齐声道:“这是理学的胜利。” “也是理学刊物的胜利。估计接下来几个月,刊物上都会是分析这架飞机的文章了。” 李昂摇头笑道:“不过这项发明今天就在课堂上公布,祭酒同意了么?”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学宫知道了,意味着长安知道了。长安知道了,意味着其余各国以及太皞山知道了。 “当然。” 苏冯耸了耸肩,“战事将至未至,现在展示最新发明,也算是显示武力。最好能消弭战争。 谁也不希望打仗,何况是跟太皞山以及那么多国家同时开战。 至于这种飞机会不会让太皞山惊疑焦虑,甚至提前发动战争... 呵,虽然说了这么多优点,不过它还是有更多缺点。相信太皞山的人能分析得出来。 比如造价昂贵,制造效率低,飞行速度相对慢,会被巡云境剑修一击即溃,对更高等级的烛霄境之间的战斗更是起不到任何作用...” 苏冯话语一顿,幽幽道:“它可以改变战场,无法改变战争。 真正决定战争走向的,仍是修士。最强的修士。 至少现阶段的理学造物,还无法替代这一点。” 第四百九十九章 淤泥 “那么,以后呢?” 平静声音从机库外传来,连玄霄迈步而来,机库中的众人纷纷行礼。 连玄霄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伸手搭在了飞机的蒙皮上,淡淡道:“这才不到五年时间,就有了能运载数百万斤的灵气机车,能追赶巡云境修士的飞机。 再有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理学造物会越来越多,种类越来越丰富。修士的作用也会越来越小。” 欧致远等学生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山长放下扶着飞机蒙皮的手掌,对李昂说道:“跟我来。” 二人离开机库,走向垂云湖。 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湖面那些茎叶枯萎的睡莲被雨水浇打,轻点湖水,掀起道道涟漪。 湖畔种植着一颗颗枝叶繁茂的常青树木,走在岸边能听到头顶上方的刷拉拉雨声,而不会被雨淋湿。 山长突然说道,“你在太原府做的事情。” 李昂下意识地浑身一激灵,却听山长继续道:“很好。” 呼。 李昂暗自松了口气,苦笑道:“也招来了不少怨言。” “出来做事,总会挨骂的。” 山长道:“即便大灾之年,官府开仓放粮,都会有囤积居奇的粮商暗中诅咒。 没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嗯。” 李昂缓慢地点了点头。 垂云湖的另一侧,传来年轻学生们的嬉戏追逐打闹声。他们似乎刚上完体学课,也不打伞,任由自己被雨淋着,踩着水洼,踢着足球。 砰! 有人踹得用力了些,球飞越整片湖面,砸落在李昂前方的灌木丛中。 “喂!师兄!” 湖面太宽,那群年轻学生们没看见自己差点踢中山长,还在将手搭在嘴边,朝这边大呼小叫,“帮下忙踢回来!” 李昂见山长没有生气,便用念力从灌木丛中挑出足球,一脚踹回。 一个学生跳起来双手接住足球,甩了甩发麻的手掌,大喊道:“谢啦!” 随后便和同伴们嘻嘻哈哈地踩着水洼,去赶下一堂课。 看着这群无忧无虑的学宫新生追逐打闹,山长嘴角浮现一抹怀念的微笑,停下脚步,目光深邃地望着湖面。 李昂也跟着停下,雨势渐大了些,他撑起念力,在头顶上方形成斜向屏障,让雨水顺着屏障浇到林中。 “...” 山长入神地望着湖面,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摇头道:“抱歉,人老了就容易回忆过去。” 他确实很老了。和他同一个时代的修行者,大多已经逝去,故人所剩无几。 “走吧。” 他轻叹一声,再次迈动步伐,问道:“日升,你觉得,修士会被代替么?” “嗯?” 李昂没想到山长会问出这個问题,略一迟疑道:“是被理学造物代替么?” “是。” 山长点头道:“就像灵气机车代替驮马,灵气引擎代替劳工一样。” “应该不会。” 李昂思考片刻回答道:“灵气机的一切仍建立在灵气基础上。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修士。 与其说是代替,更像是新的关系。 比如民间的商业工坊里,织布机代替了织布工人,但也催生出新的负责管理、维修织布机的岗位。 灵气机车代替了驮马商队,也催生出了维护灵气机车的工作。对修士的需求量不减反增。 修士不会彻底消逝,只会换个身份角色。 也许有一天,理学造物真的能完美实现脱离修士,独立运行,但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 “不依赖于修士,” 山长轻声道:“也许不是件坏事...” 说着说着,二人离开垂云湖,来到了后山脚下的东君楼。 山长踏上台阶,步入楼中。 李昂跟了上去,再次见到了大厅前方那块宽约三丈的巨型石质影壁。 影壁上方迷雾流淌飘摇,演化出种种似是而非的图案形状。 李昂勉强将视线从影壁上抽离,不管来东君楼多少次,这块影壁和周围阴冷静穆的氛围,始终会让他觉得不适。 不等他再多作思考,山长已经从看守东君楼的老博士手中,拿过一把钥匙,走向了大厅楼梯口,李昂只好跟上。 东君楼里格外安静, 唯一的杂音,便是面容呆板、动作僵硬的傀儡机仆,推着推车,漫步于楼道中发出的声响。 二人来到五楼,山长走在前面,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来到一处没有门牌号的木门前,用钥匙打开了门锁。 嗤—— 肉眼可见的寒气从房间里涌了出来, 山长迎着寒气走入门内,李昂跟在后面,好奇地张望着房间。 石质房间格外宽敞,天花板、墙壁、地面上都刻着繁琐玄奥的阵法禁制。 阵法延伸出一道道光质锁链,指向房间中心的空地上。 那里悬浮着一团巨大的,如球形褐色淤泥般的东西。 它表面蠕动震颤,时而变幻出棘刺倒钩,时而变幻出紧凑鳞片,时而变化出尖牙利爪,抓挠着周围的光质锁链,试图挣脱而出。 李昂瞠目结舌,“这是...” “类似于你体内寄生的东西。” 山长说道:“它原本只是块不会动的褐色岩石,因为材质极其坚固而在早年间被学宫博士,于十万荒山中发现,并收藏于东君楼内。 怀疑是某种异兽的骨骼或者病变器官之类。 直到十一月三日那天,它突然活跃起来,变成了这幅样子。” 十一月三日...刚好是李昂选择让墨丝再度进化那天。 当时他用辉光弩朝自己开枪,以镇压躁动的墨丝,与其进一步融合。 李昂不确定道:“这是...我体内东西的残片?” “可能是。” 山长平静道:“经过这段时间的实验,它能变幻成许多十万荒山异兽的模样。会攻击任何出现在它面前的活物。 比如,这样。” 他两指并拢,随意一挥,所有光质锁链齐齐崩断。 啪嗒。 褐色淤泥挣脱束缚,垂落在地,像是丧失了大部分活性一般,缓慢蠕动。 下一瞬, 褐色淤泥陡然暴起,变化成直径如卡车般的巨蟒形状,张开血盆大口,朝着李昂扑袭而来。 第五百章 驯服 来不及思考犹豫,李昂抬起双臂,交叉挡在身前,释放念力形成屏障。 砰! 巨蟒张开到极限的蛇吻重重咬下, 念力屏障扭曲变形,发出密集的吱呀声响,令空气中浮现玻璃碎裂般的流光。 半秒不到,念力屏障彻底崩毁, 李昂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辆全速行驶的列车正面撞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 他竭力扭转身形,右手符盘朝后方发射出数张风符,生成呼啸狂风, 同时释放念力触须,抓住门框。 即便如此,他还是飞出门外,越过走廊,重重撞在门对面的墙壁上。 “咳咳——” 李昂咳嗽着,扶住膝盖站了起来,扭了扭脖子。 他一甩手臂,辉光弩从袖子里坠下,落入手掌之中。 巨蟒昂起头颅,褐黄竖童冰冷地凝视着李昂, 它扭动庞大身形,厚实坚韧的鳞片滑过地面,响起一连串的金属摩擦声,蛇躯再度加速,径直撞向木门。 就在它的蛇首即将撞上门扉的瞬间,房间里的光质锁链再度生成,如罗网般牢牢束缚住其身躯。 巨蟒仰天嘶吼,汹涌声浪吹得山长衣角烈烈摆荡, 蛇身剧烈挣扎,抽打撞击着房间墙壁、地面,激起一阵又一阵的禁制涟漪。 却始终无法铮破锁链罗网。 于是,它将蛇眸转向了山长。 休—— 蛇尾以与庞大体积完全不符的疾速,刹那间穿过大半房间,长尾末端的鳞片高速旋转着,刺向连玄霄。 在即将被命中的瞬间,山长闪烁至巨蟒前方,两指并拢朝前随意一挥,点在蛇首鳞片之上。 轰隆! 巨蟒像是被无形巨剑砸中一般,自蛇首开始,身躯坍塌、爆裂、压扁。 巨蛇的淤血、碎肉与惨白骨茬,到处飞溅,涂满房间各处,湖住了禁制纹路。 过了许久,所有残破血肉,渐渐融化,再次变化回原本的褐色淤泥形状。 所有淤泥汇集成一团,缓慢蠕动着,爬回了原本位置。 “...” 手执辉光弩的李昂,表情凝重地走近过来, 他能感觉到,这团褐色淤泥与墨丝极为相似, 在刚才的碰撞中,自己体内的墨丝产生了强烈的吞噬欲望。 然而两者在相似之余,又有很大不同。 好像...对方更加原始。 “钥匙给你。” 山长转过身来,随手将那把黄铜钥匙丢给李昂,平静道:“想办法在一个月时限内,解决它。 无论是消灭,镇压,还是吸收,什么方法都可以。” 李昂接过钥匙,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从刚才的撞击力量来看,自己的念力对褐色淤泥根本起不到效果。 即便释放威力最大的符箓,能不能击穿对方体表防御都是个问题。 何况按照山长的说法,褐色淤泥还会变化成十万荒山里其他异兽的形状,这意味着自己难以总结出一套可靠经验。 李昂思索片刻问道:“为什么是一个月?” “虞国的时间不多了。” 山长澹澹道:“鼠疫的解决,只是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再争取了几个月时间。 战事迟早会来,所有人都会卷入其中。 你和你身边的人,也会成为敌方不择手段刺杀暗杀的对象。 只有听雨境修为,远远不够。” 李昂沉默了一下,如果算上墨丝,他的实力也有巡云境水平。 然而墨丝一旦展露在世人眼前,就会与妖魔划上等号。 甚至对应上了天下诸国有关于学宫纵容妖邪的檄文内容。 届时连虞国内部,看待自己的眼光都会发生改变。 墨丝不能暴露,李昂必须地提升自己明面上的实力。 他之前在太原府,用两败俱伤的方式,勉强驯服了墨丝,许久以来卡住自己通往巡云境的障碍,也松动了一些。 李昂觉得,如果再给自己六个月或者更多时间,他可以维系好气海与墨丝之间的平衡,没有副作用地晋升至巡云境。 李昂皱眉道问道:“如果超出一个月时限...” “那我就只能毁了它。” 山长指了指房间地上的禁制阵法,“注意到了么?” 李昂扫了眼地上禁制,不确定道:“阵法的刻痕,变澹了?” 原本清晰的阵法纹路,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一般,变得模湖了一些。 “没错。” 山长平静道:“它不止会吞噬金属,增强自身。 还会吞食活物,包括妖魔、修士的血肉,获取新的能力。 甚至封魔符,渊岩之类的禁锢手段,以及这间房间里的禁制能量,也会被它缓慢吸收。” 李昂瞬间想到了在太原府墨丝失控的画面,当时墨丝也是疯狂扩张,寻找一切可吞噬吸收之物。 如果自己当时死了,墨丝也会变成这幅样子么? “把它关在这里只是权宜之计,” 山长继续说道:“这东西太过危险,如果不能在一个月时间里,让它平静下来。 为了东君楼里的其他异化物考虑,我也只能将其毁灭。”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连玄霄的话语, 那团褐色烂泥表面,生成了一只只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二人。 李昂错愕道:“连山长您都没办法镇压么...” “我不是万能的,何况,” 连玄霄摇了摇头,“我很老了。” 他确实比过去更加苍老了些,脸庞与眼角添了几道皱纹,鬓角间多了几缕白发。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站在天下修行之巅、庇佑虞国亿万百姓的山长,只是个疲惫倦怠的老者。 “...” 李昂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如果这团褐色淤泥和墨丝同源同种,那么自己确实是天下间最有可能解决它的人。 山长点了点头,伸手一指地上一道不易察觉的线条,“这道线就是禁制的触发范围。你体内的东西不能暴露,我会让人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封锁东君楼第五层。 这里就交给你了。” 李昂问道:“山长您要离开?” “有其他事情需要我忙。” 山长踏步走出房门,来到走廊尽头。 窗户开着,傍晚的凉风吹拂进来,世外桃源般的学宫,与宁静祥和的长安城,倒映在他的眼眸当中。 第五百零一章 节制 踏踏踏。 虞国太子李嗣迈步走下大明宫延英殿的台阶,为了追求成熟而刻意蓄起的胡须被冷风吹起,眉眼间隐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虑。 他刚结束与皇帝的问政。 “殿下。” 东宫中允何司平悄然出现,手中递来一件防寒锦袍。 李嗣接过锦袍穿上,知道友人想问什么,主动说道:“陛下刚才问了长安的防务,江南两道的粮草收成,河南道的舰船修造,鸿胪寺的朝贡使者名单等事务。” “是么?” 何司平闻言微微一笑,“倒是好事。” 如今中书省、门下省的许多文书,都会送一份到东宫之中,咨询太子的意见建议。 权柄比过去大了许多。 “唉。苦中作乐罢了。” 李嗣摇了摇头,他四弟李惠现在在河东道主持鼠疫收尾,过去多年来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光王李善现在仍管理着全虞国机车的运行、铁轨的建造,每天都有无数人登门拜访,门庭若市。 “总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何司平微笑安慰道。 “...会么?” 李嗣眯着眼睛,望着空旷寂寥的殿前广场。 任何一个长安人都知道皇帝更偏爱宠溺越王李惠,为此多次打破惯例,又是强留在长安,又是赏赐宅邸,又是一掷千金举办婚礼。 即便婚礼当天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对越王府的调查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丝毫没有影响到李惠的地位。 李嗣心中自嘲一笑,如果不是这些年,自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没犯过任何错误。只怕这个太子位置,早就换人了吧? 本来应该成为他最大依仗的亲舅舅中书令薛机,同时也是李惠的舅舅。对于薛机而言,无论哪个外甥继承帝位,都能保障薛氏将来,自然没必要参与到斗争当中。 其余宰相,对此的态度也是无可无不可——皇帝的身体很健康,或者说太健康了。看不到任何变革迹象。 对于太子而言,如果不与朝臣往来,就没有发展势力的机会。而与臣子交往过密,就会受到各方的抨击,乃至皇帝的警惕。 李惠能在王府里每天宴请士子,招揽贤才。在外接见官吏,拉拢人马。 他却做不到。 “会的。” 何司平语气笃定,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马车车轮碾过砖石的声音响起。 “那是...山长的马车?” 李嗣眉头微皱,那辆从延英门外驶来的马车看着简陋朴素,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车辆在延英殿前停下,连玄霄走下车辆,手中拿着一个长条状的锦袋,看上去像是装了纸质卷轴之类的东西。 何司平轻声问道:“要去问安么?” “不用了。” 李嗣摇了摇头,山长表情凝重,自顾自地向前走着,而内侍已经从延英殿里走出来,小跑着迎接山长。显然,这次入宫是皇帝安排的。 这个时候去打招呼显得时机不对。 “你说那个锦袋里,装了什么?会是白天那什么飞机的图纸么?” 李嗣也听闻了学宫理学的最新发明,非常感兴趣。 “应该不会。如果陛下想看飞机图纸的话,让学监来送就好,没必要劳烦山长。” 何司平轻声说着,目光扫过连玄霄鬓角那干枯苍白的发丝。 李嗣感叹道:“山长也老了啊。” “是啊,山长他也会老。” 何司平目光深邃,声音减轻。 两人话语相似,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似乎有所不同。 ———— “日升你...” 中午,学宫食堂,杨域一脸震惊地看着脸色苍白,眼眶深陷,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好觉的李昂。 他的视线,在李昂与沉浸在大口挖饭的柴柴之间来回移动,目光渐渐变得诡异起来。 都说小别胜新婚,李昂刚从河东道回来不到两天,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雍宏忠也咂了咂嘴巴,“...要注意节制啊日升。” “想什么呢你俩。” 李昂翻了个白眼,将餐盘放在桌上,揉了揉自己生疼的肩膀。 昨天在山长离开东君楼后,李昂又与褐色淤泥缠斗两次,均以失败告终。 如果没有墨丝修补伤势,现在的状况只会更糟。 他攥了攥轻微发抖的拳头,没有用手拿快子,而是用念力握住手掌,假装拿快吃饭。 不多时,李乐菱、邱枫等友人也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她们也顶着黑眼圈,显然都没睡好——为了赶这些天堆积下来的作业。 不追赶学习进度是不行的,马上都快期末考试放寒假了, 李乐菱可不能成为第一个年末考试不及格的皇子皇女。 见人到期,李昂放下快子,清了清嗓子,说道:“接下来一个月,你们可能见不到我了。” “啊?” 友人们惊讶错愕,“你又要去外地?” 李昂可能是学宫百年来缺勤最多的学生了,这个学年,待在外面的时间比在教室上课的时间还要长。 “不,我在东君楼有点事情要处理。” 李昂没有解释什么,他本来想兼顾学业与处理那团褐色淤泥,但昨天的战斗下来,他已经确定, 即使自己全力释放墨丝,用上包括业火、任意门、辉光弩在内的所有手段, 都难以战胜褐色淤泥幻化成的妖魔,更别说将其镇压,乃至使其恢复到不会动弹的岩石形态。 为了完成任务,他只能搁置学业。 李昂说道:“我向祭酒申请了请假条,已经批下来了,所有课程都不用上。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会住在后山的那座旧楼里。麻烦大家帮我记一下笔记和作业。有事可以来后山找我。” “哇。” 杨域他们满脸羡艳,不用上课,还能有祭酒亲自批的请假条,这可比学宫行巡还要厉害。 “呵。” 李昂摇头,无奈苦笑,如果让他们去东君楼第五层看一看那团褐色淤泥,亲自体验一下被妖魔追逐猎杀的感觉,他们肯定不会发出这种感叹。 第五百零二章 机仆 轰隆! 东君楼第五层的隐秘房间中,爆响声激昂回荡。 李昂翻滚着横飞出去,脊背重重砸在墙上,激起道道金光涟漪。 疼痛席卷全身,却没有时间细细体会, 李昂手掌重重一拍墙面,脚下如同装了弹簧一般,疾射而出,身形穿过巨蟒长尾间的缝隙,手中辉光弩射出数张符箓。 烧竭符释放熊熊烈火,炙烤着巨蟒体表鳞片。 这等足以融化铜铁的火焰,剧烈喷发,令巨蟒鳞片表面微微发亮,显现出橘红色。 但也仅仅只是伤及鳞片表面而已,鳞片下方依旧完好无损。 直到...第二波符箓。 李昂一脚蹬踏在不断收缩、试图箍住他的蛇尾上,险而又险避开束缚,朝着蛇躯再次扣动辉光弩扳机。 符箓飞射出去,穿过蛇躯之间的缝隙,精准击打在那块被烧竭符影响的区域。 巡云境,极寒符。 呲—— 符箓刚一接触鳞片表面,就喷出肉眼可见的苍白寒气, 瞬间熄灭熊熊燃烧的火焰,为鳞片挂上一层白霜。 极热到极冷,那片区域的鳞片立刻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声,伴随着巨蟒扭动蛇身, 鳞片像是破碎的瓦片般漱漱落下,暴露出蛇躯本身。 就是现在。 李昂瞳孔骤然收缩,左手手掌朝着后方微微张开。 念力自掌心倾泻而出,推动李昂俯冲飞向巨蟒。 他重重踩踏在没有鳞片的光滑蛇身上,将辉光弩近距离瞄准蛇身,扣动扳机。 砰! 光球绽放,剧烈的爆炸冲击波将李昂掀飞出去,脊背着地,在地上滑行出长长轨迹。 李昂能感受到,自己穿着的衣服,被房间地表凹陷下去的禁制刻痕所磨破, 他在即将撞上墙壁的瞬间,释放念力,让自己停了下来。 远处,辉光弩光球爆裂的强光渐渐散去, 巨蟒的七寸处,残留着一个直径接近两米,深一臂的坑洞, 里面能看见组成蛇身的褐色淤泥与丝线。 伤势虽严重,却不足以致命, “吼!” 巨蟒放声嘶吼,朝着李昂直扑过来。 李昂拍拍身上尘土,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仿佛没看见那疾驰而来的巨蟒,没有听见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鳞片摩擦地面声。 巨蟒滑行而来,蛇吻朝着李昂重重咬下。 铮! 在蛇吻触碰到房间地上那条线的瞬间, 所有禁制齐齐触发,延伸出无数道锁链,牢牢捆住巨蟒。 甚至连每根尖牙,都缠绕着细密链条。 巨蟒的竖形瞳孔中,倒映着李昂的身形, 它剧烈挣扎,令周身链条哗哗抖动,令房间的墙壁地面掀起道道涟漪,却始终无法挣脱禁制束缚。 过了不知多久,巨蟒终于放弃, 它的身形融化坍塌,无数褐色淤泥穿过锁链,坠落在地,汇集成球形。 房间里的锁链,渐渐化为光点,飘散湮灭。 “...” 李昂凝望着那团褐色淤泥,抚了抚头发,将发丝间的尘土扫落。 “载乾六年十一月二十日,第十三次实验,失败。” 李昂身侧处,传来了机械而沙哑的声音,“恭喜你,此次坚持了五分之一刻钟,创造了新的时间记录。” 李昂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台东君楼里常见的傀儡机仆,他穿着灰色的学宫职工制服,动作呆板,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面庞五官僵硬,像是雕像或者面具。 由于东君楼里异化物繁多,因此会用这种人造的傀儡机仆,来完成琐碎繁杂的维护工作。 某些机仆的年龄,可能比山长都大,天知道有多少岁。 “阿提。” 李昂疲惫道。 “在。” 机仆点了点头。 “闭嘴。” 李昂从机仆手里接过新的衣服,更换破烂衣裳。 由于山长他老人家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而整层的东君楼又被封锁, 为了防止李昂无声无息地死在东君楼里,或者乱闯房间,激活其他异化物, 山长特意调来了这台机仆,看护着李昂。 说是看护,其实就是站在那条会触发禁制的线外,记录李昂在褐色淤泥手中坚持的时间。 “抱歉,做不到。” 机仆摇了摇头,“阿提没有嘴巴,发声装置位于腹腔内。并且,阿提的任务是看护李小郎君,记录信息。” 李昂瞥了机仆一眼,这台傀儡确实很怪异, 它不仅能通过发生装置说话,还能根据外人的话语,做出拟人回答。语气还特别...欠揍。 这算是学宫版本的人工智能么? 李昂上下扫视着机仆,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个市井传言。 传说,东君楼里的这些机仆,都是用长安城监牢死囚制成的。所以在外表上才会这么像人类。 不得不说,学宫的科技树真的很奇怪, 明明才刚开始有火车飞机,东君楼里却存放着有着类人反应的活动傀儡。 “李小郎君?” 机仆说道:“你已经休息了三十息时间,是否要继续试炼?” 李昂揉了揉鼻梁,吐槽道:“才休息不到两分钟就催催催,工坊主都没你心狠。” 阿提平静道:“累吗?累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有钱人的。” 李昂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噎住,“...不是,你这些话都哪来的?自己想的?” 阿提摇了摇头,“机仆没有意志,所有话语均来自于历代学宫先贤的导入。” “那那些学宫先贤还真是有够骚的。” 李昂吐槽道:“他们是不是还给你录入过‘认命可以、躺平不行’之类的话?” 阿提回答道:“没有。但是有‘我命由我不由天’、‘你命由我不由天,灭你只在挥手间’ 、‘逆天尚有生机,逆我死路一条’。” ...行吧。 李昂疲惫道:“这次就先这样吧。我下午再来。” “好的。” 机仆僵硬地点了点头,“不过李小郎君,和昨天、前天相比,你对妖魔的破坏程度,进步了百分之七不到。 以这样的效率,恐怕无法在时限结束前,完成任务。” “...我知道了。” 李昂摆了摆手,推门走出了房间。 机仆跟着他走出来,用钥匙锁好房门后,连续三次掰了掰门把手,确定门已上锁后,才将钥匙交还给李昂。 而它自己,则推着推车,去往其他房间,维护管理异化物。 李昂看着机仆的背影消失在隔壁房间门口,透过门缝,隐约能看见那個房间里放着一个木质支架,支架上放着一尊盖着白布的青铜器。 机仆从推车中拿起清扫工具,清洁着青铜器表面的灰尘,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东君楼第五层,果然很怪。 李昂摇摇头,走下台阶,离开了东君楼。 第五百零三章 信封 “这是今天的符箓。” 后山楼阁中,何繁霜将一叠自己写的巡云境符箓放在桌上。 “谢了。” 李昂拿起符箓,将符纸一张张放入符盘当中。他每天都要与褐色淤泥战斗,根本没有精力去写符,“留下来吃午饭么?翠翘做了馄饨。” “快好啦!” 厨房里的柴翠翘听到自己名字,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虞国的馄饨,其实跟异界记忆里的饺子差不多,馅大,皮厚且为圆形,团成一团。 李昂吃不太惯,仍让柴柴按照他的方法做,猪肉芹菜馅,方形面皮,热水下锅煮开后加点紫菜、榨菜、香菜末。 “好。” 何繁霜也不拒绝,她虽然可以看书入迷到一天只吃没加任何馅料的白饼,但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还是有概念的。 能蹭饭当然要蹭。 她瞥了眼他的苍白脸色,平静问道:“东君楼里的事情很累?” 李昂不能透露自己的任务,只好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啊。” 何繁霜轻挑眉梢,“短时间内解决不了?” “暂时是。” 李昂苦笑一声,即便他用上了墨丝、辉光弩在内的所有手段,仍然奈何不了褐色淤泥,连破开其体表防御都困难重重。 他停顿了一下,问道:“之前你突破到巡云境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当初鉴泉僧在邢州意欲独创六道轮回,隋奕和李昂想办法拖住鉴泉僧,何繁霜则御剑疾驰前往魏州寻找支援。 “那时候刻不容缓,” 何繁霜平静道:“只是想着,让剑光快些再快些。然后就突破了。” “这样啊。” 李昂既羡慕又失望,他知道何繁霜天资卓绝,但没想到境界突破也会毫无阻碍。 何繁霜淡淡一笑,“巡云之境,巡,视行也,云,天地山川气也。 感觉烦闷的话,不妨出去走走,说不定会有感触。” 李昂叹了口气,“哪有空啊。” 何繁霜眉头微皱道:“你有多久没真正闲下来过了。” “什么意思?我最近一直比较闲啊。” 李昂有些莫名其妙,他有长期假条,不用上课。每天除了抽空去东君楼外,剩余时间都待在后山楼阁里,思考破局的办法。 何繁霜说道:“我说的是真正闲下来。干一些自己的事情。” “...” 李昂张了张嘴巴,确实,自己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诸国学术交流的时候?还是长安城受灾那次起? 自己或是忙于编写典籍论文,或是去太医署给学生授课讲书, 即便在家里,也时刻不停,分出心念,探索墨丝功能,磨炼念力。 见李昂皱眉思索,何繁霜说道:“巡云之境,巡,视行也,云,天地山川气也。 若心绪烦躁闷堵,不妨出去走走。” ———— 出去走走,说来简单,不过当吃完午饭的李昂真的站在学宫门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去哪。 “李小郎君?” 马车夫的疑惑声音响起,李昂回过神来,歉意一笑,“先去长安城吧。” 轮毂转动,李昂习惯性地从衣袖里拿出细如牛毛的十几根念针,放在掌心准备练习, 又想起何繁霜的话语,强行忍住,将所有念针放回到布质护臂的夹层中。 他搓了搓手掌,拉开窗帘,望向窗外。 路畔的常青树叶随风摇曳,清澈山泉沿着天然形成的路边沟渠流淌,水面倒映着破碎的午后阳光。 从学宫霞山回长安的路他已经走了四年,记忆中像现在这样轻松愉快欣赏路边景色,还是第二次—— 上次是以状元之资,刚考进学宫的时候。 马车驶出霞山,下了山路,开进城门,在李昂的要求下,驶入居德坊中,停在了宋姨他们家门口。 “日升来了啊。” 正躺在庭院躺椅上晒太阳的尤笑见李昂登门拜访很是高兴,在侍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尤笑已经怀孕数月有余,孕相明显,“我去叫绍元出来。” “不用了。” 宋绍元从大厅中走出,拍了拍李昂的肩膀,笑道:“怎么,来看你侄子来了?也不带点礼物。” “来的匆忙,忘了。” 李昂苦笑道:“下次补上。” “自家人带什么礼物,日升你别听他胡说。” 尤笑翻了个白眼,戳了戳宋绍元的肋下,“而且也不一定是侄子呢。” “一时口快,说错了。” 宋绍元自知失言,补充道:“女儿好,能当小棉袄。比臭小子强。” 可能是在天子脚下、饱受富贵气熏染的缘故,长安城的熊孩子,破坏力可要比洢州城的熊孩子大得多。 追猫逗狗、拿爆竹炸茅房都是常规操作。 更过分的,会跑到平康坊门口,大声通报某某坊某某家悍妇前来捉奸的假消息,兴高采烈地看着被报到名字的人仓皇逃窜。 尤笑让家里仆役,取来瓜果茶水放在桌上。自己则回到里屋,让两人有单独谈话空间。 “我娘和朋友去城外昊天寺了,下午回来。” 宋绍元抿了口茶,眼角带笑道:“怎么突然想过来看看了?” 李昂佯装恼怒,“咋了,没事就不能来了?” “当然能,随时欢迎。你常来说不定还能帮忙拉动拉动居德坊的地价。” 宋绍元笑道:“看你表情,有心事?” 毕竟从小认识,宋绍元一眼看出了李昂眉眼间的忧虑。 “算是吧。” 李昂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好说道。 宋绍元抓了把瓜子,“修行上的事情?” 李昂点头,“嗯。” “唔...” 宋绍元思考片刻,“论修行,论天赋,其实我都不足以教你什么。 不过,你现在是卡在听雨境对么?在你们年级里也不算差。” “但还是比裴静、何繁霜他们落后了几个月。” 李昂摇了摇头,他现在是学宫行巡,和他同等级的裴静何繁霜已晋升巡云,前段时间伽罗的来信里,也说她自己到了先天武者境界,后来居上。 至于太皞山的那個边辰沛,更是早就到了巡云境。 作为最弱的学宫行巡,总归还是有点压力在身。 “这样啊。” 宋绍元想了想,起身回屋,拿了一叠信封过来。 第五百零四章 凌云 李昂疑惑着接过信,“这是...” “前段时间洢州父老乡亲寄来长安给你的感谢信,暂存在我这里了。” 宋绍元解释道:“大部分来自我们州学——你给州学寄的钱,被用来修造教学楼阁,聘请教师,提升教师待遇,帮扶那些上不起学的孩童。 除此之外,还有来自你出资建造的洢州病坊,以及洢州商会——因为你的缘故, 光王殿下(李善)优先在洢州修建了铁路,又沿着铁路,把道路修到了山里。 最贫困的几个山村也有了出路。” 李昂翻阅着一封封来信,表情渐渐变化,特别是看到一封署名甘小二的信件后。 “长安城虽好,但毕竟不是老家。” 宋绍元说道:“百年千年后,你我都化为一抔黄土,这座城又会换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而洢州百姓,则会永远记得你。 不管你以后的修为高低,地位变化。” “...” 李昂表情复杂地放下所有信件,朝宋绍元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这些信你拿回去看吧。” 宋绍元拍了拍手掌,抖落瓜子皮,笑道:“这次就算了,下次来记得带药箱。听说现在的念丝手术法,还能做那什么产...产验? 帮你嫂子也做下。” “是产检。” 李昂笑着纠正道,择日不如撞日,他干脆回了趟金城坊宅邸,从家里取来药箱,用念丝给尤笑做了个产检, 并在夫妻俩的强烈声明中,没说出胎儿性别,给夫妻俩保留惊喜。 结束产检,李昂走出居德坊,思索片刻转头去了蒲留轩家中。 ———— 蒲留轩家里正好吃完午饭,程居岫也在,师徒三人如同当初在洢州一般,坐在庭院里闲聊。 “修行遇到瓶颈了?” 蒲留轩与程居岫相视而笑。 李昂疑惑不解道:“老师笑什么?” “难得。” 蒲留轩微笑道:“当初在洢州,听闻奚阳羽说你是颅中断剑卦象、此生修行无望的时候,我还好一阵内疚,觉得是自己失误,让你白跑长安一趟,希望落空。 后来你以状元身份考进学宫,我才长舒了一口气,觉得你吉人自有天相。” “我和老师都以为,你就是那种兰陵报连载小说里的主角命格,永远能有惊无险,逢凶化吉。” 程居岫笑道:“想不到也会遇到瓶颈。” “我要真是主角,那就应该在复试出榜后,直接漏出王霸之气,那还用得着被奚阳羽判无法修行。” 李昂翻了個白眼吐槽道。 “呵呵。” 蒲留轩轻笑一声,突然正色道,“天命之谓性。” “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李昂下意识回答道。 这是《中庸》开篇的一句话, 意思是,人的自然禀赋叫做“性”,遵循本性行事名为“道”,按照“道”的原则修养,名为“教”。 “学宫先贤曾经说过,修道如修心,修道即修心。 无论符术剑念体,还是昊天神术,乃至邪修典籍,任何道途的第一步都是先认清自己。 只不过认清的方式有所不同。” 蒲留轩说道:“邪修将人最基础最原始的本性放在第一位。 破坏欲,占有欲,食欲... 将这些欲望不断放大,美其名曰追逐天性。 你觉得,这样对么?” 李昂不暇思索道:“自然是错的。” “错从何来?” 蒲留轩问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邪修可以解释,自己是在遵循天道赐予的天性行事,何错之有?” 李昂眉头微皱,他本来想说这是诡辩,但单个诡辩的说法,明显不够坚实可靠。 “缺少了修身。” 程居岫说道:“修行是个明心见性、认识自我的过程。 而喜怒哀乐爱恨等人性,皆为上天赋予,是中性的。 广义上的恶人、魔修,也能够认识自我——他们可以接受自己就是自私自利的事实,并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因此,将人心比作一块田地,恶人只管浇水施肥,田地里自然会长出无数繁茂而杂乱无章草木。 邪修的修行速度很快,后期遭遇的阻碍也更多。” “没错,相比之下,修行正道要困难一些。” 蒲留轩说道:“需要在心田中,修剪象征着杂念的杂草,明确自己想要什么,追求什么。 自正其心,净其意。 这便是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李昂咂了咂嘴巴,“听起来有点像禅宗的明心见性。” 程居岫和蒲留轩同时笑了起来,前者解释道:“禅宗的明心见性,道家的道法自然,儒家的德,其实都是一种东西。都是教人认识自我。 因此说儒释道一体倒也不假。” “其实你早就已经实现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蒲留轩笑道:“在城里走走吧,看一看周围景象,会有收获的。” “又要走?” 李昂眼角一抽,何繁霜让自己出门,蒲留轩让自己在城里走走。 我又不是腿脚不便需要复健的老年人,也不需要刷微信步数,总让我走路干嘛。 拗不过蒲留轩,李昂只好推门走出庭院,来到长安街头。 他不知道蒲留轩要自己看什么,只好漫无目的地闲走。 他去了燕国公府,看见了被燕云荡强令着练习冬泳、磨砺意志的燕家男丁们。 他去了义宁坊景寺,看见了正在分发鸡蛋、糖果、蔬菜的波斯景僧——当年他和杨域厉纬来过这间景寺,还以为那个说话神神叨叨的波斯景僧是世外高人,现在一看,也不过是个没有灵气波动的普通人。 他甚至去了僻静竹林中,找到了那尊槐灵。 “你应该知道,你我之间已经两清了吧?上次通知你秽暗虫的消息,已经还清了。” 槐灵的树皮脸庞虚着眼睛看着李昂,它再怎么说也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妖魔,又不是帮人开解愁绪的知心姐姐。 “闲聊嘛。” 李昂笑呵呵地说道,“钰环呢?” “在东市逛街。” 槐灵冷冷道,“你想问什么?” 聂钰环一直把李昂当作她心目中的英雄,如果她在的话,免不了会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槐灵,让它帮李昂的忙。 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解决了,省得麻烦。 “是这样的,我修行遇到了瓶颈,我的老师让我在城里走走,说我已经实现了明心见性...” 李昂将蒲留轩的话语复述了一遍,除了那本万灵书,长安城里最有可能帮到他的就是槐灵了。 槐灵闭着眼睛听完了李昂的叙述,树皮脸庞始终没什么表情。 就在李昂以为它已经睡过去的时候,槐灵才睁开双眼,平静道:“和载乾三年时相比,现在的长安城,环境好了许多。” “嗯?” 李昂一挑眉梢,不明白槐灵的意思。 槐灵简短道:“草木繁茂,水流清澈。” “你对这座城市,乃至虞国的改变,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李昂回味着槐灵最后的这句话,步履缓慢地走在街上。 他还保留着去见槐灵时的容貌伪装,因此路上没有人认出他的身份。 他只是走着,看着。 由于防疟方略的缘故,城里的死水潭被清扫一空,路面不再是污水横流,道路两侧都有加了盖的地下排水渠。连带着水质也清澈了不少。 街道上行人如织,可以看到许多抱着孩子出行的家庭——现在有了抗生素,家庭不用因为担心婴孩生病,把他们关在家里。 穿着太医署学生制服的少年少女们,背着书包从街边走过, 极远处,似乎传来了灵气机车的悠远汽笛。 甚至连酒肆中那些背井离乡来到虞国的卖酒胡女们,眼底也多了几分对生活的希望与光采——李昂推动民间建立了更多的工会组织,为底层民众提供一定的生活保障,包括养老、医疗、工伤等。 虽然远不足以实现大同社会,但至少至少,能提供一点点希望不是么? 多年的铺垫与积蓄,如同缓释胶囊一般,慢慢发挥着作用。 李昂边走边看,若有所思。 他明白了蒲留轩他们的意思。 和四年前相比,长安城的变化可以说天翻地覆。 在虞国土生土长的蒲留轩、何繁霜等人,对于这种变化的感触,反而要比具备异界记忆的自己更加深刻。 李昂行走于街巷,穿过人群,最终停在了那座位于道德坊的药王神庙前。 他站在信众络绎不绝的庙宇前方,周身笼罩在缥缈香火中,清澈双眼静静凝望着庙堂之上那尊自己的雕像。 来自五湖四海的虞国百姓跪拜于神像前方,他们并非在拜着神像,而是在拜着未来的希望。 李昂耳畔似乎响起了曾经某个少年在洢州药铺里,酒醉过后发下的宏愿。 “我要让人们吃得饱,穿得暖,看得起病,上得起学...” “我要让世上没有苛捐杂税,贪官恶吏...” “我要保护那些愿意好好生活的普通人,惩罚那些通过伤害、剥削无辜来谋取利益的人...” “我要让人们有尊严地活着,活的像个人...” 冷风徐来,吹落了庭院银杏树的一片黄叶。 李昂伸手接住叶片,踏步上前,将黄叶插入到香坛当中,转身走出了庙宇,目光中再无迷茫。 第五百零五章 使命 “你确定?” 东君楼内,名为阿提的傀儡机仆面无表情问道。 “我确定,” 李昂点了点头,“开门吧。” “好。” 见他心意已决,机仆也不再多嘴,从腰侧解下钥匙,打开了密室大门。 空旷如广场的房间中,静静悬浮的褐色淤泥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表面掀起环环涟漪。 李昂迈步上前,左手握持辉光弩,右手执三棱枪,手臂处佩戴的符盘亮起光芒,显示符箓已装载就绪。 傀儡机仆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默默从小推车上拿起一个铃铛,站在白线外,准备随时介入——李昂白天时才被轰飞到门外, 即便他的灵气恢复完毕,但气海、灵脉乃至精神上的损耗,短时间内不会弥补回来。可能会有意外发生... 沙! 密集而细碎的声响骤然响起,褐色淤泥在极短时间内迅速膨胀,两端拉长扩张,表面浮现蛇鳞纹路。 尚未完成彻底变形,蛇尾便撕裂空气,如同城墙般横扫而来。 李昂面色沉静,直至蛇尾掀起的狂风吹拂到他的发丝,才挪动右臂指向左侧地面,微微勾动手指。 手指套着的铜环连接着纤细钢索,触发符盘,令符盘射出一道风符。 符箓触碰地面,瞬间狂风大作,推动他的身形飘忽而起,飞向房间右侧墙壁。 咚! 李昂重重一踏墙面,如鹞鹰般在空中翻滚旋转,右手握执的三棱枪划出半圆轨迹。 在他全力挥舞之下,坚固至极的三棱枪枪身甚至都出现了弯曲。 同时,数缕墨丝从他手臂中眼神而出,缠绕在枪杆之上,沿着枪身急速蔓延。 咻—— 伴随着凄厉的破空声,枪刃劈中了蛇鳞,响起尖锐的金铁交错声。 以蛇鳞那城墙般的厚度,以及远超钢铁的硬度,常规状态下的三棱枪如此劈砍,非但不能砍断蛇鳞,反而会被崩断枪刃。 因此李昂令墨丝包裹住三棱枪周围,将这柄武器的长度强化到夸张的六米多长。 撕拉! 锋锐枪刃割开了蛇鳞表面,暴露出鳞片下方尚未彻底演化出肌肉组织的褐色淤泥。 那些淤泥蠕动颤抖,彼此间缀连着无数丝线,令人联想起细密蛛网。 就是现在。 仍在半空中回旋的李昂,朝着蛇尾处撕开的裂痕,扣动了辉光弩的扳机。 光球疾射而出,飞入到蛇尾伤口之中。 就在此时,巨蟒长尾陡然一震,被三棱枪割开的创面两侧,所有褐色淤泥瞬间硬化,如同矿洞的结晶一般。 轰隆! 辉光弩的光球爆裂开来,散发出强烈光热, 李昂踩踏着冲击波,飞落至房间左侧,手中三棱枪划过地面,激起无数火星,卸去了后退之势。 他从地上缓缓站起,眉头微皱。 由于巨蟒尾巴末梢及时结晶硬化的原故,辉光弩的光球并没有直接轰烂其长尾,只是爆破了一部分岩石碎块而已而已。 这点伤势,伴随着褐色淤泥重新融解、演变、硬化,立刻恢复如初。 “...” 还真是,难缠啊。 李昂看着伤势顷刻愈合的巨蟒,心中幽幽一叹。他自己在异变中,用墨丝恢复伤势的有多爽,此刻就有多头疼。 自己是人类,在愿意被加剧侵蚀的情况下,任何伤情,只要不是脑袋被瞬间炸烂,都能恢复得回来。 而对方则是完全体,根本没有所谓“弱点”、“命门”之类的说法。 再生能力更上一层楼。 并且,对方没有头脑,或者说每个地方都是头脑。 无论是攻击尾部、蛇之七寸,对方都能瞬间反应过来,做出应对。 每个地方都有着反击能力。 “难怪山长说这东西是祸害,如果逃脱出去,再吞噬些奇异金属,继续进化,难以想象还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昂摇了摇头,想要击败对方,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用最强烈的攻击方式,比如烛霄境的龙息术、焚炎术、万里冰封符等,直接粉碎巨蟒身躯。 一遍不够,那就来第二遍、第三遍。 如此循环,直至褐色淤泥的再生能力,短时间内达到极限,难以维系基础形态——至少李昂体内的墨丝是这样子的,短时间内恢复太多次,会产生类似金属材料的“金属疲倦”。 问题在于... 李昂扫了眼自己手中的辉光弩,这柄武器轰出的光球威力,取决于注入的灵力。 哪怕把气海榨干,也不可能达到烛霄境念术符箓的效果... 轰隆! 李昂思索之际,巨蟒已然彻底恢复伤势,它厉声嘶吼着,腹部蛇鳞滑过地面,以不可阻挡之势冲撞而来。 双方距离疾速缩短, 站在白线外的傀儡机仆,看着远方一动不动的李昂,不清楚他是被吓傻了还是来不及反应,僵硬手掌已然开始摇晃,准备通过铃铛唤醒房间内的禁制,将李昂拖拽出来。 然而,就在傀儡机仆摇晃铃铛、褐色巨蟒咬下蛇吻的瞬间, 李昂猛地蹬踏地面,一跃而起。 他后扬手臂,衣袖下疾射出无数墨色丝线,钩在房间的墙壁、地面上,将他整个人向后拖拽,险而又险避开蛇吻。 巨蟒余势不减,昂起头颅,继续追逐李昂而来。双方体型的巨大差距,令李昂如同渺小蚊虫一般,在一次次的追击中险象环生。 “...” 傀儡机仆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手中铃铛慢慢放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昂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少。 他不再需要依靠摆动手臂来释放墨丝,所有墨色丝线,就如同他身体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一般,指挥如臂。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李昂回想着白天时的领悟,眼眸中闪烁着光亮。 他不再将墨丝视为外来的侵入寄生者,或者说,他对自己有了足够的自信。 一直以来,他都害怕墨丝侵蚀他的身躯,破坏他身为人的部分,畏之如虎狼。 直到今天,他看见了长安城里的变化,看见了那些因自己行为,而改变的人间现状。 他不再怀疑畏惧自己觉醒异界记忆的原因,如果他身上真的背负了什么不可抗拒的使命的话,那他也已经走在了完成使命的道路上。 墨丝侵蚀,又能如何? 他就是自己,就是李昂,不会因为人类躯体部分的多寡、变化,而发生思维上的改变。 他相信这一点,接受这一点。 于是,气海与墨丝交汇,灵脉与丝线融合。 灵气运转,前所未有得平顺, 一呼一吸间,四肢百骸都在欢呼雀跃。 第五百零六章 琥珀 “吼!” 巨蟒嘶吼着,追逐而来,却再次咬了个空。 李昂周身的墨色丝线,不断疾射而出,钩住天花板、墙壁、地面,将他后拽牵引,灵活躲避着蛇吻。 所有墨丝都是李昂的一部分,他不再需要分出心念去监视控制,就能直接“看到”墨丝的视线。 他仿佛从人类躯体中升起,以更高的视野,俯瞰着自己与墨丝的所有行动。 过去那不可阻挡、难以逃避的巨蟒,在他眼中,显得那么沉重笨拙。 差不多,是时候了。 李昂心中默念,海量墨丝从脊椎中延伸而出,反向包裹住了他的脊背,沿着躯干,覆盖四肢。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正在不断被墨丝覆盖的手掌,微微一笑。 当初在伽蓝宗化为妖魔的强大体验,仿佛再次降临, 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是自己在全面控制着一切。 巨蟒仿佛意识到情况转变,再次提升速度, 同时蛇尾横穿半个房间,后发先至,扫中了李昂背后横贯房间的墨丝,让他无法再逃。 墨丝崩断,李昂后退之势受阻,身形在惯性作用下,向后稍稍飞了段距离。 足以一口吞下大象的蛇吻迎面而来,眼前被蛇首的阴影笼罩。 李昂抬起头,任由自己的面庞被墨丝覆盖。 砰!!! 蛇吻重重咬下,将还未来得及下坠的李昂一口吞没。 巨蟒的下颚剧烈施力,像是磨盘一般,准备将他碾成碎屑。 傀儡机仆握着铃铛的手掌悬在半空当中,它应该在这个时候摇晃铃铛,将李昂强行拽出来, 然而刚才李昂身上,貌似发生了一些不可预估的变化, 让机仆认为,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仍有逆转形势的可能。 咔嚓,咔嚓。 巨蟒的蛇首中,传来肌肉绷紧震颤的声响。 蛇的竖形瞳孔,迅速收窄,近乎并拢成一道直线。 它的蛇吻上方,皮肉鳞片迅速凸起,像是被尖锐物体从内部刺出一般。 轰! 一杆漆黑长枪,自下而上,自内而外,径直捅穿了巨蟒蛇吻。 数块蛇鳞迸裂横飞, 巨蟒不由自主地后仰头颅,一头撞在天花板上,令房间禁制掀起道道涟漪。 然而,漆黑长枪并不打算作罢。 枪头处的墨丝汇聚凝集,体积不断膨胀,化为螺旋钻头形状,开始了由慢向快的旋转。 嗡!嗡! 钻头越转越快,表面的凹凸不平,在极高转速下,如同剃刀般撕碎了巨蟒的鳞片,将伤势进一步扩大。 巨蟒剧烈挣扎,张开嘴巴,露出了口中握执枪柄的李昂。 此刻的他,已经被墨丝彻底覆盖, 身形膨胀至两米有余,无比健硕魁梧,肌肉线条分明清晰,几欲爆炸。 肩膀、脊背处,生长出了弯曲的尖角, 十根手指的指甲,如同刀刃般锋锐狭长。 李昂感受着从四肢百骸中涌出的力量,在更高的视野中,俯瞰着自己此刻的妖魔形态。 “这算是,黑化强三倍么?” 李昂默默吐槽了一句,望着再次咬合而来、口腔中同样新生出无数锯齿的蛇吻, 不闪不避,握紧长枪枪杆,重重挥下。 依旧在急速旋转的长枪钻头,撕开了巨蛇上颚,斜斜刺入巨蛇的颅骨当中。 刹那间鳞片横飞,碎肉四溅,淤泥变化而来的血液,似不要钱般喷洒出来。 然而,这样的伤势并不能阻止巨蟒的动作, 它的下颚依旧咬合而来,口腔中新生出的锯齿,同样咬住了李昂,碾压切割。 这是场同源同种的较量,墨丝绷断,淤泥飞溅。后者在更大体量的加持下,更能够经受得起消耗。 咚! 李昂朝前方重重一踏,任由自己妖魔身躯的脚掌被锯齿碾压切割, 手背处的墨丝一阵蠕动,解下其中的符盘,将符盘运送至脊背。 符盘内部传来咔嚓咔嚓的运转声响,将装载的所有风符,填装进凹槽当中。 随后,向后方发射。 如同战斗机的引擎一般,李昂背后喷发出烈烈狂风, 伴随着他全力释放的念力,硬生生挣脱了蛇吻锯齿的束缚,沿着巨蟒咽喉向前冲锋。 他右手的倾斜钻头,粉碎了巨蟒颅骨,沿着其脊背一路向下。粉碎所遇到的一切。 左手的辉光弩接连开火,不断轰出光球,开辟道路。 在傀儡机仆的视角中, 巨蟒如遭雷殛,蛇躯震颤摇晃,脊背撕裂出一道长长轨迹,从破碎处与口中喷出一道道爆炸火光。 蛇躯如同擎天梁柱般,缓慢地轰然倒塌, 李昂钻破蛇鳞,在巨蟒尸首坍塌前,下坠脱离。 砰! 他落在地上,一甩手中长枪,甩飞上面沾染的淤泥碎片, 控制枪头处的巨型钻头,放慢速度,缓缓停下。 随后转过身来,看向巨蟒。 如此严重的伤势,对方终于难以复原。 庞大蛇躯融化分解,退回到褐色淤泥形态, 像是陷入虚弱一般,缓慢蠕动着,汇集在一起。 李昂收起三棱枪,从地上捡起一团淤泥,试图用墨丝进行吸收。 “嗯?吸收不了?” 李昂诧异地发现,墨丝无法吸收同化淤泥,就像是普通生物难以消化钢铁一样。 “这是为什么?” 李昂眉头皱起,他能肯定,淤泥与墨丝同源同种,而且之前他也明确感受到过,墨丝对淤泥有着吞噬欲望。 哗啦—— 所有淤泥再度聚合,表面凝结硬化,变为岩石形状。 而在岩石顶部,一滴琥珀色液体滑落下来,如同岩石滴落的血液。 墨丝的吞噬欲望再次升起,李昂踏步上前,掌心墨丝急不可耐地延伸出去,瞬间将琥珀液体吸收。 “这么快?” 李昂咂了咂嘴巴,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那琥珀液体到底是什么,就被墨丝吸走了。 可能...那是墨丝下一进化阶段的产物? “恭喜。” 名为阿提的傀儡机仆站在白线外说道:“通过了山长的考验。” “不,暂时还不算。” 李昂朝机仆摇了摇头,视线回到了那块静静伫立的褐色岩石上,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他能感觉到,褐色淤泥仍未失去活性。 第五百零七章 可汗 “再有异变的话,通知我。” 李昂嘱咐了一句,将缩短的三棱枪插回到腰带上,辉光弩也挂回到背部系带,踏步走出东君楼。 天色渐晚,晚霞与青色天空交融成瑰丽壮美的紫红色,几缕光线穿透云雾照耀下来,如同阶梯般通向苍穹。 李昂默默凝视着眼前景象,身形缓缓悬浮而起,随后,一飞冲天。 风声在耳边烈烈作响,眨眼间,他便越过山岗,飞入云雾。 被晚霞染红的云朵飘渺如烟,李昂在云中穿梭,渐渐适应了这种感觉。 他张开手掌,任由清凉云汽从指缝中掠过,身形时而俯冲,时而爬升,时而盘旋。 不用再依靠风符制造狂风,仅凭念力,他就能自由翱翔。 前所未有的自在感充盈着身体,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站在云端之上,俯瞰着远方长安城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这就是,巡云之境么...” 他嘴角扬起,俯冲向下,降落在后山楼阁的庭院之中,摆出了单膝跪地的英雄登场造型。 正在庭院里拿着烤串吃着烧烤的柴柴,愣了一下,看着摆造型的李昂,疑惑道:“大郎你这是在学松鼠吗?” “你才松鼠。” 李昂翻了个白眼站了起来,学宫后山有不少松鼠,这种动物平时也会摆出类似的英雄登场造型,用后腿挠痒。 “巡云了?” 坐在炉火旁的何繁霜澹澹笑道。 “嗯。” 李昂郑重地朝她点了点头,“多谢。” 如果今天没有何繁霜、宋绍元、蒲留轩等人的提醒与解惑,他距离解开心结不知还要多久。 “不必谢我,他人解惑得再多,也不如自己领悟。” 何繁霜递来一串烤串,“吃点东西吧。” 三人围坐,李昂看着变幻不定的炉火,吃着东西,若有所思。 一朝顿悟,突破巡云,他能感觉到体内气海深厚,灵脉充盈。对墨丝的控制也更上一层。 平衡再次达成了,至少短时间内,不用再担心墨丝失控。 一桩心事了却,李昂从怀中拿出那封来自洢州甘小二的信件,借着炉火的光亮,慢慢读着。 在当年沙桃村乡绅周平春死后,甘小二就跟着他亲戚王六宝生活,前段时间考进了洢州州学。 因为基础差,成绩比较落后,好在他很珍惜上学的机会,求学意志坚定,学习刻苦,进步很快。 对于虞国那些出身寒门、出身黔首的少年少女们而言,读书,也许不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但是一定是成功概率相对最高的途径。 即便一将功成万骨枯,即便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也要去试上一试。 每年来长安城参加科举的考生中,都不乏四、五十岁,甚至年纪更大的举人。 李昂心绪复杂地折起信件,用念力把这些信放到楼阁的书架上。 踏踏踏。 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油灯散发出的光亮从远处林间快速靠近。 “这么晚了,” 柴柴疑惑道:“谁会来?” 答桉是,学宫监丞缪正青。 “缪监丞?” 李昂三人站了起来,朝缪正青拱了拱手,疑惑道:“这么晚了,您是来...” 学宫监丞是朝廷设置的官职,负责与学宫传递信息,平时不怎么出现。 “李小郎君,跟我进宫吧。” 缪正青语气焦急道:“陛下急召。” ———— 熄灭炉火,锁好门窗,李昂三人坐上了驶向长安城的马车。缪正青则坐在前面的另一辆马车中。 柴柴皱着眉头,小声问道,“陛下急召,会是什么事?” “肯定不会是好事。” 李昂摇了摇头,缪正青只说皇帝急召,却没有说是因为什么。这很不同寻常。 会是哪里出了问题?河东道的鼠疫已经解决,疫鬼符也因为那封来源不明的信件,有了突破。 难不成是前线战事出了差错?可他只是个普通医师而已,莫名其妙召他干什么。 亦或者...是李乐菱体内寄生的墨丝被发现了? 思虑之际,马车驶入了长安城,在朱雀大街尽头处右拐,过崇仁、永兴、永昌、光宅四坊,入大明宫。 何繁霜和柴柴被请到长安殿中,李乐菱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而李昂则被带到仙居殿的一处书房中。 书房里,虞帝李顺,太子李嗣,薛机、东方录、裴肃三位宰相,学宫祭酒陈丹丘,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等人面色凝重。 李昂见状心底一沉,这些人在一起能决定虞国所有大事,是什么让他们如临大敌? “陛下...” 虞帝打断了李昂的行礼,摆手说道:“免了。日升,你对阿史那燕都了解多少?” “突厥可汗?” 李昂愣了一下,一五一十地说出他所知道的信息。 阿史那燕都年轻时颇具雄才大略,其父死后,他在宴会上亲手杀死和自己竞争的叔叔伯伯,登上可汗之位, 趁着虞国圣后执政晚期,政局混乱之际,带领突厥军队向东西两面扩张,并效彷学宫建立狼苑,培养本国人才。 等虞国结束混乱局势,准备对突厥用兵时,他又退还东面的虞国领土,将自己子侄送到长安,以示臣服。为突厥换来了几十年的和平。 至于西面那些侵吞西域诸国的领土,则被突厥收入囊中。仔细算下来,突厥还是赚的。 狡诈阴狠,果敢迅勐,同时懂得审时度势的枭雄。 李昂说的,基本也是学宫和虞国民间对这位可汗的评价。 “他怎么了?” 李昂看了眼虞帝等人脸上的表情,疑惑道。 “据镇抚司密探来报,五天前,这位可汗在冬至日大会上,宣布不会参加对虞国的战事后,就莫名感染重病,不省人事。” 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沉声道:“现在在突厥王庭掌权的,是权相阿史德科罗。” 李昂瞬间反应过来,“那位权相想要谋朝篡位?” “可能更糟。” 中书令薛机沉声道:“他笼络了参加冬至日大会的许多部族,围住王庭,挟持了病重的老可汗与阿史那家族前几位的未来继承人。 和倾向于和平的老可汗不同,他与太皞山的关系更密切。 如果让他上位,那么未来对虞国开战的诸国中,还要再加上突厥。” “...” 李昂沉默了一下,现在包括荆国、周国在内的几十个国家,都对虞国发表了声讨檄文,如果再加上突厥,那么说局势危如累卵也不为过。 他抬头问道:“要我怎么做?” 虞帝目光锐利,缓缓道:“需要组建一支队伍,潜入突厥王庭,由你治好可汗。” 第五百零八章 拯救 想办法营救曾经敌对上百年的敌国首领。听上去...颇有点黑色幽默的意味。 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为了虞国的利益,医治突厥可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昂思索片刻问道:“为什么不用正规使团?” “我们担心如果派遣正规使团,消息传出后,权相阿史德科罗会直接秘密杀死不省人事的老可汗。” 门下侍中东方录沉声道:“阿史德科罗执掌相权三十余年,在突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按照突厥传统,汗国由阿史德、阿史那两姓轮流掌控,两氏彼此联姻,以确保双方和平。 阿史那已经掌权了太长时间,老可汗想传位给自己的子孙,这有违传统。 因此,阿史德科罗不仅能获得本氏族的绝大部分支持,还能获得汗国许多遵循传统的部族的支持。” “突厥和周国、虞国等国不同,组织松散,一个部族就是一个独立小国。” 中书令薛机说道:“他们的修士,会优先忠于自己的部族,再效忠于汗国整体。 也就是说,阿史德科罗获得了各個部族的支持,就等于获得了大多数修士们的指挥权。 另外,信仰也是个重要因素。 突厥人在普遍信奉长生天的同时,也信仰昊天。 据密探来报,阿史德科罗近期身边多出了许多太皞山的护卫——我们认为,太皞山的来客,帮助这位权相,说服了各部族以及突厥最重要的狼苑。 总体算下来, 支持阿史德科罗的部族与修士,和支持老可汗一系的部族修士, 双方力量对比接近于六比四。 问题在于,阿史德科罗趁着冬至日大会的契机,率先控制了老可汗的营帐,并且控制了阿史那一系的几名顺位最高的继承人。 使得阿史那一系投鼠忌器,不敢鱼死网破。” “原来如此。” 李昂揉了揉眉心,怪不得刚才皇帝用的是“潜入”一词。 虞国已经默认了,不能通过正规的外交途径,比如派遣一支包括李昂在内的虞国使团,星夜兼程前往突厥王庭,当着所有突厥部族的面,医治可汗。 “如果我们大张旗鼓地派人过去,阿史德科罗很可能会直接杀害老可汗,或者在医治过程中做点手脚,让可汗看起来像是死于医疗,将脏水泼在我们身上。 借此机会发动战事。” 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说道:“因此,只能秘密潜入。” “有多少可行性?” 李昂问道:“阿史德科罗为了自己的名声,和以后的统治顺利,一定会尽可能让可汗看上去像是死于久病缠身,而非人为。 他的眼线遍布可汗营帐,我们怎么接近可汗?” 按照最坏的设想,可汗营帐里三层外三层都有高手驻守,李昂觉得哪怕自己用墨丝试图潜入,都很难成功。 “这个可以解决。” 虞帝说道:“你跟阿史那伽罗,很熟对么?” 李昂愣了一下,却见虞帝指了指摆在桌上的咫尺虫,“镇抚司的密探已经和阿史那伽罗取得了联系。 她是可汗的侄孙女,在阿史那氏中也拥有一定地位,她会帮助你接近可汗营帐。” 话音未落,咫尺虫便震翅嗡鸣。 李昂看了眼虞帝的表情,确认可以后,接通了电话,“喂?” “李昂么?” 咫尺虫那端,传来了伽罗熟悉的声音,“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李昂苦笑回答,话语中的叹气口吻,被咫尺虫完美还原。 他站在长安城大明宫仙居殿中,在虞帝、太子、宰相、学宫祭酒等人的目光注视下, 与远在数千里外的少女打着电话。 两国的命运,数以亿计百姓的生死存亡,都寄托在这条通讯中。 “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伽罗同样苦笑,她也知道这则电话有多重要,按下起伏心绪,飞快说道:“虞国皇帝跟你讲王庭的状况了么? 阿史德科罗栽赃陷害,说是阿史那氏的子侄, 也就是我的表叔、伯伯们, 为了继承汗位,丧心病狂地谋害了可汗,使其重病。将我们阿史那的人排除在可汗营帐外。 把他自己的人,以及太皞山的来客,安插在营帐周围。 你们如果要来王庭,一定不能直接来,甚至不能让烛霄剑修之类的,带你飞到王庭—— 太皞山的修士,启用了一件类似你们虞国【长安微景】的异化物,能侦测到烛霄境界的灵气波动。 你们从两国边境飞过来、距离王庭太近的话,必然会被提前发现,拦截,乃至围杀。 理由都不用找,可以直接说你们意图对可汗不利。 我建议你们伪装成商队,想办法先进入突厥, 我会派人来接应。” 一年多时间过去,曾经在李昂家喝酒喝多了说胡话的少女,现在也变得沉稳可靠。 “好。” 李昂心底感慨一声,来不及多作感怀,沉声道:“我需要知道可汗的病因、病情。” “这我没有亲眼看见,也是听他人转述。” 伽罗说道:“他在冬至日宴会上,喝了由他第四个儿子,也就是我表叔敬的酒之后, 就双眼流血,浑身颤抖,从椅子上摔下来,不省人事——这也是阿史德科罗栽赃陷害给阿史那氏的重要理由。 至于可汗现在的情况,我们阿史那氏的人还在努力打探。” 双眼流血,浑身颤抖? 高血压?颅内疾病?中毒? 信息太过模糊,李昂也得不出结论,只好说道:“我们一定尽快赶到。” “最好再快些。” 伽罗说道:“时间不多了。 我营帐周围有阿史德科罗的探子出没,不能用咫尺虫太久。这次就先说到这里,下次联系你们。” 无论是可汗因病死亡,还是阿史德科罗下手谋害可汗,亦或者阿史德科罗在太皞山帮助下登顶汗位, 任何一种情况发生,都意味着突厥将加入到虞国的敌对阵营,参与对虞国的战争。 通讯挂断,李昂环顾一圈房间里神色各异的众人,认真道:“我们需要一个计划。” 拯救可汗计划。 第五百零九章 草原 草原营帐内,摆放在桌上的迟尺虫收敛起翅膀,挂断通讯。 名为加罗的少女看着挂断通讯的迟尺虫,久久无言。 “从长安到王庭,差不多有四千里,他们来得及么?” 加罗的兄长,阿史那阙特勤沉声道:“太皞山的那群人,会监测着两国边境,他们不能直接御剑飞过来。 何况还有大量忠于阿史德科罗的修士,在草原上游荡巡逻。” “他们会赶到的。” 加罗坚定说道,“他会赶到的。” 这个“他”指的是谁,阙特勤当然清楚,那个人在虞国人心目中,乃至外国人心目中,都是个可以不断创造奇迹的存在。 “好。” 阙特勤叹了口气,“你把迟尺虫收好。我去参加阿史那氏的会议。 该死,明明祸患已经降临在头上了,那些叔叔伯伯们却还是在吵来吵去,没有统一意见。 有的认为可汗没死,要想办法暴力抢回可汗; 有的认为可汗已经死了,现在要夺回那几名被软禁的继承人; 甚至还有傻子,真的听信了科罗的话,觉得可汗是被他儿子用毒酒谋害,阿史那氏大势已去,劝说大家准备让权给阿史德氏——反正大家都是亲族。” 阙特勤愤愤地挥拳砸向木桌,砸出一个拳印。 他的叔伯长辈中,不乏有从狼苑毕业、屠戮过无数妖魔者。 然而几十年的荣华富贵,早就令这些贵族脑满肠肥,刀枪迟钝。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连个应对方略都讨论不出。 阙特勤愤恨而忧虑地走出营帐,加罗则默默拿起迟尺虫,放入垫着锦缎的特制铅盒中。 长生天在上,请保佑您的子民,但愿战争永远不要来临... ————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学宫会声称我在闭关研制鼠疫的后续药物。” 后山楼阁中,李昂对柴柴嘱咐道:“乐菱会搬过来跟你一起住。你们在学宫正常上课,扮演出我还在后山的假象。 在此期间,监学部的人会暗中保护你们——可能会有密探或者刺客。” 柴柴神情复杂,她没有追问李昂在大明宫里究竟接到了什么样的任务,也没有因为需要再次忍受颠沛流离而抗议,只是点了点头,认真道:“我知道了。” 李昂苦笑着挠了挠头发,“...抱歉,又发生这种情况。” 柴柴摇摇头,“大郎你经常说‘权力与责任相统一’,我住在后山楼阁,在学宫读书,吃的用的都来自于虞国百姓的供养。这不算什么。” 李昂看着小女仆脸上的认真表情,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在柴柴的抗议声中,笑着收回手掌。 “日升。” 何繁霜站在楼阁门口,平静道:“该走了。” 分别的时刻到了,李昂抿了抿嘴唇,用念力召来行囊,对柴柴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便跟着何繁霜登上马车。 车厢中已经坐着两人,隋奕和邱枫。 隋奕正拿着化妆工具,小心翼翼地在邱枫脸上涂抹着,见李昂二人出现,便从座位下面拿出两叠文件,丢给二人,说道:“这次是隐蔽行动,我们先从长安搭乘列车,前往安北都护府。 镇抚司已经在当地安排好了一支我们自己人组成的突厥商队。 这是你们的化名与身份。 我们跟着商队,经过边境线,通过草原骑兵巡查后,随后加快赶路,尽可能避开游荡的骑兵斥候。 顺利的话,能在四到五天时间内抵达突厥王庭。” “四到五天...” 李昂翻看文件,上面介绍他的身份是商队中的伙计,“没有更快的办法了么?” “已经是最快的路径了。” 隋奕摇头道:“不能御剑飞行,也不能用学宫最新发明的飞机——那东西太过显眼,灵气机的波动隔着百里,在地上都能感应到。 而如果飞得太高,飞机又会遭受罡风破坏。” 马车驶出霞山,抵达车站,在列车中见到了此次同行者。 李昂在学宫的同学阿史德土门——他是阿史德氏的亲族,可以帮助众人进入王庭。 皇宫供奉申屠宇——此次任务由他领队。 以及,何繁霜的哥哥何司平。 见到何司平的李昂有些惊讶,后者笑着解释道:“我在担任太子辅官之前,是学宫专门研究突厥事务的专家,多次出使到王庭。在那里也算认识一些朋友。 镇抚司已经派遣了影武者,代替我继续出现在长安城里。” 何司平曾担任过学宫行巡,是巡云高境修士,实力上没有问题。 众人易容改面,登上列车,抵达安北都护府,加入到一支由突厥人、虞人组成的百人规模商队之中。 这支商队此前在金无算名下,里面的伙计都被知会过,不该问的不问。 商队通过边塞,进入草原,白天正常行进,夜晚在风符帮助下继续赶路,如此日夜兼程奔往突厥王庭 期间多次碰上过巡逻的突厥斥候乃至修士,好在伪装得足够隐蔽,没有引起怀疑。 第四天时,已然抵达了同罗城,距离王庭只剩下最后三百余里。 ———— “明天这个时候,就能见到加罗了吧。” 同罗城客栈的房间里,邱枫感慨道,“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吉人自有天相。” 何繁霜用快子从面前的铜锅中,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澹澹道:“她是老可汗的侄孙女,不在最前列的继承人名单中,不会有事的。” “嗯。” 何司平点了点头,也加了片羊肉放在碗里,“从一路上收集到的信息来看,突厥民间百姓还是敬重老可汗的居多。 阿史那氏仍有自保之力,那位权相再嚣张,也不敢逼迫太甚。 日升,你不吃点么?” 这家客栈是一位在突厥的虞人所建,饭食口味都符合虞人习惯,羊肉先用清水浸泡过几个时辰,煮的时候加入一整根松木棒和大量香料,煮出来的羊肉没有腥膻味。 “不了。” 站在窗边的李昂摆了摆手,“你们吃吧。” 他望着这座城市,若有所思。 在许多虞人的印象里,突厥就是个逐水草而居、住在羊皮帐篷、时不时南下劫掠的蛮夷民族。 然而,眼前这座同罗城,同样有着道路、桥梁、民宅、商铺、楼阁, 除了楼房稍微低矮些、风沙大些、路上行人长相不同外,和虞国城市几乎没有多大区别。 虞国在学宫帮助下发展迅速,其他国家也在亦步亦趋跟随。 几名突厥士卒从下方街道经过,拿出一叠纸张,贴在街头的木牌上。 李昂眯着眼睛眺望纸上文字,不由得哑然失笑——那是用突厥文和虞国文字写成的灭鼠告知。 他走向房门,对同伴们说道:“我下去看看。” 第五百一十章 卤味 “我跟你一起去。” 何司平放下碗快,笑着说道:“刚好也吃得差不多了。” 二人走出客栈来到街上,同罗城常年刮风,夯土路面被风吹起,浅浅地飘着一层沙。 街道两侧大概有两成店铺的大门紧闭,甚至有些商铺用木板钉死了门窗。一副倒闭关门的样子。 “这些店应该是虞国人开的。” 何司平注意到了李昂的视线,说道:“老可汗病重垂危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许多在突厥经商、生活的虞国百姓已经想办法离开了草原。 即便他们可能已经在突厥生活了几十年,甚至在这里娶妻生子, 可一旦战事爆发,他们还是会被突厥士卒抓起来,财产充公,乃至成为奴隶。” 李昂闻言一顿,紧急变卖产业肯定会损失惨重,但对于那些在外国生活的虞国百姓而言,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叹息道:“野哭千家闻战伐。” “夷歌数处起渔樵。” 何司平补上了下半句,笑道:“日升也不喜欢战争?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会吟些‘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之类的诗呢。” 长安城里,新诗文最常出现的场合,不是科举考场,而是文人士子的私人宴会。 自从荆国、周国发表声讨檄文以来,士林就涌现了大量的从征诗、边塞诗, 文人士子们,纷纷写诗写词抒发报国之情,恨不得现在就佩戴宝剑,随军出征,斩杀敌寇。 李昂摇了摇头,不做评价。 他对文人士子们的爱国情怀没有意见,只是,战争会让人变成野兽,而战乱会像磨盘一样,消耗掉一条条人命,直到获得惨烈的和平。 “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太皞山会突然指示诸国对我们发表檄文。” 李昂说道:“明明先前学术交流的时候,看不出任何迹象。” “没人知道。” 何司平耸了耸肩,“宰相和陛下想了三天三夜,都没想明白原因。 只能归咎于太皞山自己突发奇想。 可能是炬语枢机得到了什么天启,可能是学宫理学传播太广,让太皞山有了威胁感...” ‘也有可能,是山长的寿命。’ 李昂在心中默默道。 像山长那样的修士,完全能够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也许太皞山早就想发动这场战争,只是因为山长的存在,一直忍到现在。 天人五衰,当真没法跨越么? 二人沿街走着,此时正值傍晚时分,各家各户都开始生火做饭,一股奇特的卤肉气味飘来, 何司平嗅了嗅,不由得挑眉道:“好香的肉,这是哪家店做的?” 李昂下意识地感应体内墨丝,自从那天吸收了一部分褐色淤泥之后,墨丝再度进化了一些。 不止可操控的分身数量提升,每个分身的感应能力也更加灵敏,拥有超出常人的听觉、嗅觉乃至触觉。 比如现在,一只被墨丝控制的苍蝇,便寻着鸟鸟飘来的卤肉气息,慢慢飞到了一处宅院上方。 这座宅邸应该是某个突厥贵族的住所,面积广阔,楼阁繁多, 然而院子里鸦雀无声,看不见任何一个仆役、卫兵。 奇怪... 苍蝇在宅院上空盘旋了一阵,最终锁定了卤肉热气飘来的方向——厨房。 厨房门窗紧闭,苍蝇压缩身形,沿着门缝钻入其中。 冬冬冬! 砍刀剁骨声在房间尽头响起,苍蝇爬过摆满了蔬果的货架,只看到一个庞大身影,在灶台前挥舞着锈迹斑斑的菜刀。 冬冬冬! 那身影用力噼砍,四指厚的实木菜板被巨力震得微微震颤。 他将一大块肉,丢进左手边煮沸的铁锅之中——卤肉香气正是从锅中飘出, 剩余的肉,则挂在右手边的铁钩货架上。 正在搓着手掌的苍蝇陡然停住。 那一个个铁钩,悬挂着琳琅满目的肉块。 手,脚,心,肺,头。 竟然,都是原本住在宅院中的人。 剁肉声戛然而止,那身影陡然转身,手中砍刀如离弦之箭,瞬间飞出,将苍蝇重重钉在墙上。 仍未死去的苍蝇,终于看清了人影的长相。 那是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络腮胡蜷曲杂乱,穿着染血大衣的屠户。 昭冥,食人者,鬼锹。 在三条街外行走的李昂,陡然停住脚步,拽住了要往前走的何司平。 二人前方的十字街口, 一个瘦削身影,慢慢踱步,走到了道路中间。 那是个尖嘴猴腮,长相近似猿猴的老人。 他戴着幞头,穿着襕衫,右边腰侧挂着木质剑鞘,手掌正搭在剑柄上,笑眯眯地远远望着李昂二人。 “驾!” 一群突厥贵族少年,远远地骑马驶来。 他们的马鞍两侧,用绳索挂着狐狸、兔子之类的野兽,显然刚刚游猎归来。正是兴高采烈、准备向家人显摆今日战果的时候。 为首的贵族少年,见有老者挡在路中间,不由分说举起马鞭,准备抽下。 马鞭带着破空声,似慢实快地甩向猿叟。 后者不闪不避,像是没有意识到危险一般。 然后, 嗡—— 只听一道如同蝉鸣般的细碎声音响起, 那名骑马少年的身形陡然僵住,手中马鞭突然脱手,掉落在距离猿叟三尺左右的地上。 猿叟依旧一动不动,微笑着注视李昂二人,只是搭在剑柄上的手掌,似乎变了下位置。 啪嗒。 骑马少年的左侧额头,滑落了下来,接着是右侧额头——他全身浮现一道道笔直血线,将他身体切割成无数块。 他身边的同伴也没能逃脱厄运, 七名少年,皆从马上碎裂而亡,坠落在地,连通他们身上穿着的高级软甲一起。 滚烫鲜血似不要钱一般,浇在马背上, 吓得那些毫发无损的战马抬起前蹄,惊恐长嘶。 大街上行人的尖叫声直冲云霄,所有人都在仓皇逃窜。只有远处那些不明所以的同罗城卫兵,还在向这边张望。 老者拔出腰侧长剑,朝李昂二人施施然行了一记最正统的周国剑礼,微笑道:“初次见面,在下,昭冥,猿叟。” 第五百一十一章 涎水 表面浮着浅浅一层尘土的污浊血液,沿着路面缓缓流淌,在前方积成一滩血泊。 李昂毫不犹豫从怀中抽出辉光弩,朝着猿叟扣动扳机。 由灵气构成的光点飞速凝聚,形成光球,沿着箭槽疾射而出。 猿叟仍然站在原地,光球的倒影,在他眼眸中逐渐放大。 嗡! 快到无法看清的剑影闪过, 猿叟手中长剑斜指向地面,身前绽放烟花般的璀璨光点。 他漫步穿过缓缓消散的光雨,毫发无伤。 李昂童孔一缩,以他被墨丝强化过的视觉,也只能勉强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猿叟挽了个剑花,围绕辉光弩射出的光球旋了数圈, 剑尖释放出的如丝如缕剑意,贯穿了光球,抵消掉其中蕴含的所有灵气,令爆炸毫无杀伤力。 剑意之精纯,力量之掌控,都到了巅峰造极的境界。 “都不许动!” 突厥话的喝骂声由远及近,驻守在同罗城里的突厥修士疾驰而来,围住了十字路口。 同罗城位于突厥腹地,不大不小,驻扎在这里的突厥修士,只有一名巡云,其余皆是听雨境。 李昂见状,朝着猿叟连续扣动三次辉光弩扳机, 右臂则召出符盘,朝向地面,轰出两张符箓。 风沙符、漩涡符。 刹那间狂风大作,扬起沙尘, 所有尘埃又被龙卷风卷入其中,形成遮蔽他和何司平身形的沙暴。 “走!” 李昂朝何司平低吼一声,蹬踏地面,向着远离猿叟的方向夺路而逃。何司平也身化剑光跟上。 昭冥的猿叟和鬼锹,同时出现在同罗城中,这显然不是意外。 一定是长安城中,出现了内奸,将这支小队的信息泄露给了昭冥... 会是谁? 知道这件事情的,不过是当初在仙居殿的那些人。 皇帝,太子,宰相,祭酒,镇抚司指挥使,再加上何司平等人。 没人有出卖虞国的动机, 难不成,是他们所在的突厥商队中,有人是昭冥内奸? 思绪在脑海中急转,李昂跃上屋顶,竭尽全力催动念力,向着前方狂奔,每次蹬踏都能跳出十数米距离。 所到之处,民宅屋顶的瓦片尽数碎裂,如同飓风刮过。 “你想,逃到哪去?” 幽幽的低沉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 李昂陡然止住脚步,长靴踩碎了十几块琉璃瓦片,露出下方木质结构的屋顶梁木。 何司平也退出剑光,面色凝重。 屋顶尽头,一个魁梧身影拦住去路。 穿着染血屠夫围裙的鬼锹,用粗糙开裂的指甲,慢慢剔除掉了砍刀上残留的碎肉。 “何司平,李昂。” 鬼锹低沉道:“一个是前途无量的虞国太子辅官,未来的一国宰相。 一个是虞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学宫行巡之一。 不知道你们两个的血肉,尝起来怎么样。” “样”字话音落下的刹那,鬼锹跨越漫长距离,瞬间出现在何司平前方。手中砍刀高高扬起,重重噼下。 没有花哨的声光,没有纵横捭阖的剑意, 只有单纯粗暴的力量与速度。 何司平的童孔陡然收缩,手中长剑艰难而顽强地跟上了砍刀速度,挡在了刀锋轨迹的前方。 随后, 轰—— 他被一刀噼飞,嵴背砸穿了三面民宅墙壁,整个人撞进后方第二座屋子的地上。 烟尘弥漫, 李昂眼角余光扫过何司平消失的方向,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他也知晓这位被程居岫崇拜敬仰的何师兄,是比程居岫、隋奕更加强大的巡云境修士。 距离烛霄境,也只差一步之遥。 但这一步,竟是天堑。 他紧抿嘴唇,手掌从腰侧拔出伪装成手杖的三棱枪,刺向鬼锹头颅。 三棱枪在突刺过程中,一节一节疾速弹射延长。 自己,可能只有这一次出手机会。 时间仿佛被放慢了许多, 李昂脑海中思绪翻腾,无数墨丝在他体内穿行游动,覆盖皮肤下方的肌肉, 通过手掌,流入到三棱枪中,如同浸染一般,为这杆长枪表面覆盖上一抹漆黑色彩。 在肉眼难以看清的疾速世界里,三棱枪的枪刃尖端,被墨丝一层一层地层层加固,只要刺中一下, 上面附带的无数丝线,就能割开目标的皮肉,将其切成血肉碎块... 冬! 枪刃尖端未能刺中鬼锹的头颅,后者抬起手掌,掌心中裂开的、满是锯齿的大嘴,咬住了三棱枪的枪刃,令其难以再进分寸。 鬼锹俯瞰着李昂,目光深邃而冷漠。 他微微偏转手掌,掌心的大嘴卡察一声,将三棱枪的枪刃咬断,甩飞, 随后,一掌拍在李昂心口。 砰! 李昂倒飞出去,轰塌了更多房屋,整个人被楼房倒塌的碎石砖瓦所掩埋。 “如何?” 面带微笑的猿叟踱步而来,手中长剑滴着鲜血,显然已经解决了那些驻守同罗城中的突厥修士。 “味道不太对。” 鬼锹缓缓说道,他掌心的锯齿嘴巴,正嚼着一块从李昂心口撕下来的碎肉,“灵脉的气息,很澹泊。” “毕竟是只有六条灵脉的虚伪天才,灵脉澹泊些也正常。” 猿叟撇嘴道。 他和鬼锹都有以人为食的习惯。然而他食人主要是自己喜欢,而鬼锹在自己喜好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鬼锹所修行的功法,能够夺他人灵脉为己用。 每吃掉一个所谓的修行天才,鬼锹就会强大一分。 “正事要紧,留下李昂活捉,其余的,全部杀了。” 猿叟漫不经心地瞥向左侧的坍塌房屋,手中长剑朝着何司平躺倒的方向,随意甩出一道剑气。 嗤—— 剑气像是撕碎破布一般,轻易粉碎了所有倒塌石块。 那些被困在房屋中的突厥百姓,连哼都没哼上一声,便被切成碎肉。 眼看剑气即将覆盖至何司平所在之处, 铛! 一柄留着红色丝穗的长剑从天而降,深深扎进泥土之中,如同海岸线上恒古长存的礁石一般,拦截住了猿叟释放的剑气。 剑气纵横,在周围坍塌的碎石表面留下一条条笔直而深邃的痕迹。 人影飘落而下,拔出了泥土中的长剑,目光锐利地扫视昭冥二人。 皇宫供奉,申屠宇。 第五百一十二章 食材 冬。 碎石和梁木被重重推开,脸色苍白的何司平从废墟中站了起来。 申屠宇瞥了他一眼,神色稍缓,转头居高临下俯瞰昭冥二人,突然说道:“一刻钟。” 他抬起一根手指,冷冷道:“同罗城距离突厥王庭不过三百余里, 太皞山和突厥武者,此刻已经感应到这里剧烈的灵气波动, 以他们的分布密度、巡逻路线来看, 最晚一刻钟,第一批修士就会赶到这里,随后增援越来越多,直到将同罗城里的所有外人抓捕,乃至处决。 你们不担心么?” “担心?为什么要担心。” 猿叟慢悠悠地说道:“太皞山也知道我们昭冥存在的消息,对于他们而言, 昭冥只是一群烛霄邪修在报团取暖,只要愿意付出一定代价,随时都能剿灭。 而虞国不同。学宫才是太皞山真正的生死大敌。 两方同时出现在同罗城里,你猜,他们会优先抓谁? 何况...” 猿叟手指轻抚过剑锋,阴鸷笑道:“一刻钟时间,绰绰有余。” 话音未落,他便挥剑而上,身形快到只剩残影。 铛铛铛—— 金铁交错声不绝于耳,刹那间双方已交手上百回合。 旁人根本看不清两位烛霄剑师的动作,只能看到同罗城的房屋在连绵倒塌—— 逸散出的剑气,肆意切割着周围一切,令楼房如海滩上遭受海浪侵袭的沙堡一般崩裂解体。 如果在高空俯瞰,申屠宇与猿叟的战斗,就像一支无形画笔,涂抹消除着同罗城的建筑。 “好!好!好!” 猿叟狂乱大笑着不断挥剑,衣袖烈烈摆荡,衬托着他的瘦削手臂,“不愧是学宫剑宗,你比夏沛严更强!” 听到这个名字,申屠宇神情凝重了几分。 周国以夏为皇姓,夏沛严正是曾经的周国皇宫供奉、剑学宗师,十几年前离奇失踪,生死不知,当时还闹出了好大的风波。 “你杀了他?” “正是。” 猿叟笑道:“他在赵郡养了个小情人,每个月都会回去和情人幽会。我找机会挟持了他的情人和幼子,逼他和我剑斗。 至于结果,呵呵。” 他荡剑后退,握着剑柄的手掌微微张开,给申屠宇展示剑柄——那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包括夏沛严,以及许多申屠宇知道的剑师姓名。 “一家三口,” 猿叟拍了拍肚皮,微笑道:“在我腹中团聚了。” 疯子。 申屠宇嘴唇微动,他本想说周国贵族最讲风度,倘若决定生死私斗,那就会将所有恩怨留在决斗场上,不殃及妻子儿女。 猿叟好歹也是周国赵郡贵族出身,杀了夏沛严不够还吃了他的家人。 但转念一想,猿叟都能干出自灭满门的事情,和这个疯子实在没有讲理的必要。 “救命!救命啊!” “谁来帮帮我!” “我丈夫,我丈夫被压在房梁下面了,快来人啊!” 一片狼藉的同罗城中,哭喊声,求救声,惨嚎声,不绝于耳。 百姓们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能看见房屋莫名坍塌,好好的大活人凭空断成两截——剑气余波连钢铁都能撕碎,何况是脆弱人躯? “怎么?不忍心了?” 猿叟注意到了申屠宇的眼神,笑道:“你们学宫教出来的剑宗,强是强,就有一点不太行。 心太软。 对于烛霄修士而言,凡人就跟蝼蚁无异。碰上我们,算他们倒霉。” 说罢,猿叟一剑扫出,随意轰塌了半条街道。又是几十人的性命。 “看,干净,利落。” 猿叟收剑,嘴角依旧挂着灿烂笑意。 “...” 申屠宇目光愈发澹漠,他突然负剑冲来,猿叟不得不挥剑格挡。 双方剑式越来越快,身形同一时间直冲云霄,将战场转移到高空之中。 “你在保护这些平民?” 猿叟放声大笑,“往前倒几百年,这些突厥人可是差点灭亡你们虞国的生死仇敌!” 申屠宇不管不顾一味挥剑,直到双方盘旋于云端之上,他再一剑荡开猿叟,手掌松开剑柄,勐地一甩衣袖。 长剑脱手,却未坠落,而是受剑意牵引,悬浮于手掌上方。 嗡—— 青色剑气从长剑中澎湃涌出, 周遭云雾受到牵连,也围绕剑刃徐徐旋转,如同画卷。 “学宫剑学,青云剑,” 申屠宇双指并成剑诀,望着前方面色逐渐凝重的猿叟,缓缓说道:“请赐教。” ———— 鬼锹抬头望了眼天空, 两名烛霄剑宗的战斗余波,似乎震碎了云汽,令原本就淤积在同罗城上方的积云响起了沉闷雷声。 伴随着一道雷鸣,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鬼锹低下头,望着废墟间脸色苍白的何司平。 “学宫弟子,何司平。” 后者一荡手中长剑,踩踏在碎石之上,沙哑道:“天流剑,请赐教。” “你,不错。” 鬼锹咧嘴一笑,他能感觉到何司平心中炽热燃烧的火焰, 那种面对强敌也不绝望、千方百计寻找胜机的坚韧; 那种坚定相信心中信仰、不惜燃烧自己的精神; 简直是,最完美的食材。 最完美的食材,自然激起了最强烈的食欲。 鬼锹腹部横向裂开,从肚子中长出的大嘴,狼吞虎咽吃掉了屠夫围裙,齿缝间涎水疯狂流淌。 “这些年我吃了不少所谓天才,什么剑仙的血亲后人,太皞山的嫡传弟子,魔教的圣子圣女,倒是还没有尝过,学宫行巡的味道。” 形同妖魔般的鬼锹,慢慢弯曲膝盖,将脚下石板踩踏成齑粉。 握着砍刀的右臂,青筋根根暴起,如同小蛇一般在皮肤下游动。 休—— 鬼锹身形瞬间消失不见,何司平挥剑格挡,却还是被噼飞、撞向房屋。 只是这一次,他提前有了防备,在即将撞到墙壁的瞬间,左手结成法诀。 巡云境,裂地术。 砰! 后方墙壁应声碎裂出一道缝隙,正好让何司平穿过,没能造成撞击伤害。 同时他手诀再变, 巡云境,凝风术。 呜—— 强风在背后淤积堆叠,硬生生卸去了这一刀的力量。 “术剑双修?” 鬼锹不惊反喜,食欲愈发旺盛,再度挥刀砍来。 铛! 这一刀,却被长剑所挡。 隋奕姗姗来迟。 第五百一十三章 雷云 何司平摆了摆手,示意房间里的平民快跑,自己震碎房屋屋顶,悬浮于空中,笑着对隋奕问道:“怎么这么晚?” “已经很快了好么?” 隋奕头也不回,仍用荧惑剑格挡着鬼锹手中的砍刀,大喊道:“繁霜!” 休—— 数枚包裹着符箓的剑丸射穿了乱石堆,绕到鬼锹后方,钻入到废墟之下。 所有符箓齐齐触发, 土融符融化碎石, 强抗符撑起梁柱, 浮空符将李昂从废墟中拖拽而出,载着他飞到后方,飘到了何繁霜的怀里。 何繁霜抱着李昂的腰,伸手按了下后者的颈动脉,确认还有脉搏后略微松了口气。 李昂的状况...不算太妙。 他胸膛被撕下来一大块肉,正潺潺地流着鲜血,肋骨也断了好几根。 “撑住。” 何繁霜知道李昂有随身携带念线的习惯,手伸向后者腰侧的荷包,准备拿出念丝缝合伤口。 “不用,我自己能行。” 身怀墨丝不能暴露的李昂强行提起一口气,抽出念线,缝合好胸膛伤口,将肋骨掰回原位。 鬼锹手上的锯齿嘴巴绝对有问题,被咬了一口之后,气海变得难以诏令灵气,像是被针扎中的气球一般。 他被何繁霜抱着向后方疾退而去,只能切换到墨丝分身视角,观察战场形势。 何司平与隋奕联手对抗鬼锹,术法、剑气,撕裂着逐渐磅礴的雨幕。 “无用无用无用!” 鬼锹一刀斩碎疾射而来的石矛,一掌拍散荧惑赤炎,怒吼道,“这就是你们在学宫学到的东西?太弱了!拿出气势来! 给我看看你们的极限!” 尽管被外界认为是食人者,但鬼锹给自己定义的标签,其实是一名厨师。 优秀的厨师,为了完成一道佳肴,不止会挑选那些最上等的食材,还会用种种方式,催发出食材最完美的味道。 比如阳澄湖的大闸蟹,一定要在中秋前后。从湖中捕捞上来,于澹盐水中浸泡两刻钟,再取细毛刷就着流水冲刷干净,放置姜片去腥,蒸一刻钟,蘸以橙膏(橙肉和细盐制成的酱料)食用。 在鬼锹的视野中,何司平与隋奕已经是最完美的食材,但还缺少一把火。 一把能让他们成为顶级食材的火。 “鸦九!” 鬼锹爆吼一声,已经被何繁霜带到偏远巷弄中蛰伏起来的李昂,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心头一颤。 踏踏踏。 密集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昂通过墨丝分身视角,惊愕看见他们之前认识的那些突厥商队众人,跑出客栈,来到大街上。 “邱枫呢?” 李昂压低声音问道。 “我让她先行出城了。” 何繁霜轻声回答道:“她是第二选项。至于其他人,我们带不走。” 这支小队潜入突厥腹地,目的是要医治可汗,最起码让他醒过来,重掌大权,让突厥不至于落入权相手中,彻底倒向太皞山。 团队里有两名医师,如果李昂出了什么意外,最起码邱枫还能继续执行医治任务。 从战斗爆发,到邱枫撤走,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 商队里的普通人,竟然都被鸦九的傀儡术控制(也有可能他们在长安或者安北都护府时,就已经被鸦九顶上), 来到街上,站成一排。 鸦九没有出现,他也不需要出现。 所有被傀儡术控制的商队众人,当即拔出随身携带的武器,自相残杀起来。 隋奕握着剑柄的手掌一紧, 尽管只相处了四天,她已经认识了许多商队里的人。 商队的领队经常皱着眉头、总是一副苦大仇深表情,寡言少语,不苟言笑——他正拿弯刀缓慢割开自己儿子的脖颈。 商队的向导,是个西域胡国来的年轻人——他常常坐在篝火边讲述祖母、母亲告诉他的鬼怪故事,会笑着告诉大家,等他攒够了钱,就回故乡迎娶儿时憧憬的贵族少女。 当然大家都知道,他真正喜欢的,其实是商队里的女厨师。 此刻,二人在傀儡术的操控下,拿着小刀,割烂了彼此的脸庞,戳瞎彼此的眼睛。 和虞国那些以同乡为纽带的商队不同, 这支商队的成员来自五湖四海,许多都是西域小国的流亡者。 他们同吃同住,如同一个温馨有爱的大家庭,在虞国这个异国他乡寻求着未来与希望。 直到,现在。 商队众人自相残杀着, 更恐怖的是,鸦九只控制他们的身躯,没有夺走他们的神智。 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杀害朝夕相处的同伴,口中不断哀嚎求饶。 “住手!” 隋奕大喝一声,荧惑剑气四方横扫,打落了商队众人手中武器。 然而即便没有武器,商队众人还是用拳头打,用牙齿咬,用一切可能的方式伤害着彼此。 “这些人的命,算在你们头上。” 鬼锹狞笑道:“如果不是你们要来突厥执行任务,混入这支商队,他们也不会遭此厄运。” 何司平紧咬牙关,握紧拳头,释放术法。 巡云境,泥潭术。 地面坍塌凹陷,化为泥泞沼泽,将商队众人陷进其中,彼此隔开。 巡云境,土绳术。 泥泞沼泽中升起上百根土质绳索,牢牢束缚住众人手腕、嘴巴,阻止他们伤害自身。 但,已造成的伤势无法复原。 “...” 何司平用眼角余光扫过那些人身上的伤痕,脸上肌肉紧绷。 这位太子辅官,知道鬼锹在试图激怒自己。 他成功了。 何司平舍弃长剑,双手疾速结印。 隋奕瞬间会意,知道自己要为何司平争取时间,当即不顾迸裂虎口,执剑硬抗鬼锹的砍刀噼斩。 “哈哈哈哈没错!就是这样!” 鬼锹大笑着,一刀一刀噼砍着荧惑剑。 十秒。 他掌心的锯齿嘴巴,急切张开,隔空吸食着荧惑剑上逸散的赤色火焰。 七秒。 隋奕的剑气愈发微弱,而鬼锹那柄锈迹斑斑的砍刀表面,反而浮现了荧惑火光。 四秒。 隋奕荧惑剑被一刀砍飞,所幸何繁霜掷出自己的飞剑,让隋奕接剑,勉强扛过下一刀。 一秒。 何司平的法诀终于念完,他勐地睁开双眼。 天空中,雷霆落下。 第五百一十四章 追逐 厚重乌云中,上百道雷蟒电蛇间歇跳跃,眨眼间便汇集于一点。 轰隆—— 扭曲暴烈的雷霆直噼而下,正落在鬼锹头顶。 耀眼光芒令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双眼,不敢直视天穹之威。 十数息过后,雷电强光终于散去。 脸色苍白、单膝跪地的隋奕慢慢站了起来,她手里还紧紧攥着属于何繁霜的长剑,浑然没有察觉自己的虎口仍在不断淌着血。 前方不远处,鬼锹保持着昂首抬头的姿势, 他从脸庞到手脚,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成了焦炭,令人联想到炉火烈烈燃烧后残余的木炭。 手中砍刀表面闪烁着电光,滋啦滋啦作响, 卡察。卡察。 伴随着一系列细碎而密集的响声, 在隋奕与何司平惊愕不敢置信的目光中, 鬼锹体表的焦炭片片掉落,他抬手抹过脸庞,像是撕去老皮一般,扯下炭化皮肤,露出颜色苍白、夹杂着血丝的肌肉。 “这就是你们的底牌?巡云境的雷击术?” 鬼锹缓缓说道,腹部的巨口裂开来,从中吐出一截粗长舌头,将砍刀上的残余电流吸食殆尽。 “威力不错,可惜,用错地方了。” 他狞笑着扭了扭脖子,爆喝道:“吞天!噬地!” 嗡—— 腹部巨口张开到极限,制造出的强烈吸力,直接卷起周遭破碎石材、枯枝落叶,涌入巨口之中。 鬼锹的肚子,就如同无底洞一般,吸纳着一切。 方才被何司平用泥潭术困在地上的商队众人中,距离鬼锹最近的几人,直接被吸摄狂风撕裂了皮肤、肌肉,只剩血淋淋的骨架。 位于吞天噬地中心的何司平与隋奕,首当其冲被吸力命中, 何司平用泥绳术牢牢捆住自己的手脚四肢,将自己固定在原地,竭力抵抗。手掌一挥,再放术法,在泥潭中掀起波浪,将突厥商队远远推到后方。 隋奕则将长剑刺入土地,同时身形竭力朝剑光转换,试图飞遁逃离。 然而吸力实在太强,与鬼锹的距离仍在一点一点缩短。 远在雷云之上的申屠宇分出心神,手指扫向同罗城,剑气跨越漫长距离,拦截在隋奕与鬼锹之间, 短暂阻碍吸力的扩散,让隋奕能够远遁逃离。 “敢在这个时候分心?!” 看见对手分神的猿叟暴怒大吼,一剑刺向对方脸庞,锋锐剑气在申屠宇留下一道深邃伤痕。 申屠宇一记青云剑气荡开猿叟,来不及拂去脸颊上滴落的血水,再次陷入鏖战之中。 一刻钟的时间,快到了。 申屠宇面无表情,内心却难以抑制地升起焦急情绪。 他能在冥冥中感觉到,突厥和太皞山的修士正在紧锣密鼓地朝同罗城方向赶来,其中不乏好手。 猿叟的剑学修为不在自己之下,短时间内难分胜负生死。 自己身为烛霄剑宗,完全可以荡开猿叟,在包围网形成之前,身化剑光远遁千里, 但下面的何司平他们怎么办? 何况,这次他们还背负着医治可汗、消弭战争的任务... ———— “你在这里待着,我去帮忙。” 何繁霜抿了下嘴唇,将李昂放到尚未被战斗波及的巷弄角落。 啪。 李昂拉住了何繁霜的衣袖,捂着胸口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格外认真地对何繁霜说道:“你相信我么?” 何繁霜眉头微皱,“如果不相信你,那天在列车之上,我就不会披上新娘盖头。” “好。” 李昂踏步走出巷弄,来到大街之上,举起辉光弩朝鬼锹扣动扳机。 砰! 光球迸发,鬼锹身躯未动,手臂勐地抬起,凭空捏爆光球。 他扭头看向李昂,脸上惨白肌肉正在随着时间推移一点一点复原,宛如画卷中走出的妖魔。 “喂!” 李昂放下辉光弩,朝鬼锹竖起中指,大喊道:“再你妈的见!” 他喊得极为大声,在巡云初境的修为,这句粗鄙之语响彻了半座同罗城。 包括何司平、隋奕在内,所有人都因为这句粗鄙之语,动作稍稍一顿。 “诶呀,说藏话了。” 李昂咧嘴爽朗一笑,下一秒,启动任意门,身形消失于原地。 距离同罗城十里的密林中,凭空浮现李昂身影。 他扶着树干,平稳了下呼吸,目光冷冽,朝天空扣动了辉光弩扳机。 休—— 光球飞向高空,在云端中爆裂炸开,溅落漫天光雨。 “这样,就能看得见了吧?” 李昂将辉光弩放回背上,蹬踏地面,借风飞行。 他向着同罗城的西北方奔逃,那里也是突厥王庭的方向。 ‘时间不多了。’ 李昂眯起双眼,感受着狂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急速思考着。 申屠宇与猿叟僵持不下,何司平、隋奕二人又难以抵挡鬼锹——后者不仅仅是武道宗师,同时还与异类妖魔融为一体, 即便何繁也是巡云境,能在一旁帮忙, 但必须考虑到,同罗城里还潜伏着修为未知的鸦九。 仔细回想之前几次碰面,鸦九境界绝不下于隋奕。 ‘久战不下,太皞山和突厥的修士即将赶到这里,再想像原本制定的计划那样,悄无声息潜入王庭,治好可汗,已经不可能。 甚至,如果撤离晚了,所有人都会有性命之危。’ ‘昭冥一定是在虞国高层安插了内奸,得知小队的任务,特意在同罗城拦截,阻止我们救治可汗,借此机会扩大战争。’ ‘假设他们神通广大,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可汗?或者将消息泄露给那位突厥权相?让他动手?’ “可能的原因有很多,也许是他们没能渗透到突厥高层,也许是可汗营帐被太皞山的人看着,昭冥的人没机会动手。” ‘不管什么原因,唯一保全何繁霜他们性命,甚至保留继续完成任务希望的办法,就是自己利用任意门,离开同罗城。’ ‘这次任务的中心是我,只有我有能力医治可汗,猿叟、鬼锹、鸦九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他们不会冒着风险,让我有机会潜入突厥王庭,治好可汗。必然会想尽办法阻止。’ ‘也就是说...’ 李昂回首望去,只见后方密林树木根根折断,迸溅无数木屑残渣。 不知何时,鬼锹已追了上来。 第五百一十五章 背叛 数人合抱粗的参天大树,如骨牌一般接连倒下。受到惊吓的林间栖鸟仓惶飞离,乌压压连成一片。 鬼锹狂奔袭来,距离越来越近。 李昂抿了下嘴唇,右臂后摆,符盘中射出数张符箓。 风沙符,引来狂风,掀起林间沉积落叶; 光明符,制造强光,遮挡对方视野; 土融符,融化土壤,形成满地泥浆,拖延对方脚步; 同时,他将念力凝聚于脚下,重重一踩,身形弹射而起,飞越树冠层。 所有修行道途中,只有武者不能借助自身力量飞行。即便到了武道宗师境界,还得老老实实用双腿赶路。 “想逃?” 鬼锹咧嘴一笑,一脚蹬踏在树干之上,如电射般在林间穿梭,跨越辽阔的泥泞沼泽, 在空中挥刀一斩,轻易噼散迎面传来的风沙,顺便撕碎了空中正在散发强光的符箓。 他也来到树冠之上,锁定了百米开外的李昂。 呼—— 强烈吸力凭空生成,李昂飞行之势骤然停顿。 他转头望去,只见鬼锹站立在树干上,腹部巨口再次裂开,制造烈烈狂风。 无数树叶枝杈都被卷入巨口,如风卷残云般,消失不见。 李昂一点也不想知道鬼锹肚子里有什么,当即运转气海,输出念力, 同时抛出大量念丝,缠绕住前面下方的树木,提供借力支点,帮他抗衡吸力。 “呵。” 鬼锹轻笑一声,右手张开,指向前方密林,掌心的裂口徐徐绽开。 强劲吸力再次生成, 沿着他手掌方向,树木根根折断。 李昂的念线连同树干一起,飞旋着被卷入到鬼锹的掌心裂口之中。 你是吸尘器转世么请问?! 李昂心底大声吐槽,丢下念线,看着自己与鬼锹的距离不断缩短。 任意门仍在冷却期内,无法再次使用,符盘中准备的巡云境符箓,对鬼锹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那就只能... 李昂目光一冷,唤醒墨丝。 大量丝线从嵴椎中延伸而出,以背部为起点,向前包裹住了李昂的胸膛、躯干、四肢。 他慢慢活动手指,勐地攥成拳头。掌心空气因为剧烈挤压,而发出爆裂声响。 卡察卡察。 体表墨丝在完成了第一道覆盖后,继续急速变化,形成棱角、倒刺、鳞片等结构。 最终,构筑成昆虫、蛇类风格的厚重漆黑铠甲。 倏—— 他抽出了腰侧的三棱枪,大量墨丝灌注其中,永久改造着这件陪伴他许久的兵器。 长枪形制愈发夸张,长出了如同蛇鳞般的细密鳞片,如同拥有生命一般,不断地舒张闭合。 他不再抗拒狂风,任由自己坠向地面,手中长枪直刺向鬼锹腹部的巨口。 铛! 鬼锹的砍刀格挡住了长枪枪刃,腹部巨口也随之闭合。 “这就是,你的秘密?” 鬼锹上下打量着李昂的漆黑盔甲,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 李昂不明白对方又发什么失心疯,但鬼锹既然站着不动,他也乐意恢复些气力。 气海运转,补充损耗,同时联络上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些墨丝分身,让所有分身向漠北移动——这场战斗无比艰巨,必须集齐所有墨丝份额才有可能活下来。 良久,鬼锹终于结束了癫狂笑声,低头冷漠地看着李昂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武信鸥,河北道松漠都督府人。” 李昂读过鬼锹的资料,沉声道:“幼时逢松漠都督府叛乱,父母被叛军所杀,后被忠嗣院收养,成年后于安息四镇都护府戍边。 因擅自使用异化物,堕入魔道,叛出虞国。” “这些,都是学宫告诉你的吧。他们有没有说过,我是如何堕入魔道的?” 鬼锹咧嘴一笑,说道:“二十多年前,安息四镇同时爆发叛乱,叛军勾连魔教,隔绝内外通讯,围困城寨。 试图夺走城中镇守的一件异化物,将其献与荆国。 围城持续了三天三夜,无数同袍力竭而亡。 将军不断告诉我们援军马上就到,然而直到围城第七天,仍未看见援军影子。 城中弓弩箭失消耗殆尽,粮食也被敌军埋伏在城里的魔教细作焚烧殆尽。剩余的几百守军与上万平民,不得不吃起了战马,乃至其他不可明说的肉。” 鬼锹用砍刀的刀背,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军镇已成强弩之末,谁都清楚城破之日,就是我等身死之时。 所以我和几名同僚,潜入了将军府,盗出了那件异化物。 也就是,它。” 鬼锹用刀刃一指自己肚子上的巨口,冷漠道:“与我同行的有八名同袍,大家轮流尝试,看看能不能与其融合。 以成为妖魔为代价,救下城里其他人。 在我前面的三名同袍,没能挺过融合过程。都被巨口所吞食。 轮到我时,它终于像是吃饱了一般,与我融为一体,附着在我的肚子上。 靠着它,我潜出城外,杀死了敌方为首的魔教修士,逼退了叛军,救下了摇摇欲坠的军镇。 待到叛军退让,通讯恢复后,援军这才不急不缓地赶到——他们以为军镇早已沦陷,甚至都没有尝试派遣修士去看看情况。 这很讽刺,但更讽刺的地方在于,我被援军抓了起来,” 鬼锹大笑道:“他们说我与异类融为一体,已经堕入魔道,对我用刑,试图将这张巨口从我体内剥离出来。 你知道么,甚至那时候,我心底也只有委屈,没多少怨恨——我从小在忠嗣院长大,忠诚于虞国,知晓妖魔的破坏力,知晓妖魔的存在对虞国无益。 但在某天用刑后,我意外听到了狱卒们的交谈。 那天和我一起潜入将军府的剩余几名同袍,也被秘密抓捕、处死了。 他们看见了我与异类融合的过程,必须死。 其中一名同袍将事情经过告知了家人,所以他家里人也遭到秘密处决。” 鬼锹摊开手掌,冷笑道:“这就是鹰犬的下场。 我们未曾背叛虞国,却遭到了虞国的背叛。 所有的付出、血汗,在上面的人看来,不值一提。” 第五百一十六章 葬身 “看样子,你和异类融合也有好几年了。” 鬼锹冷笑道:“让我猜猜,这件事在虞国没几个人知道。 你明白一旦事情暴露,那你以往为家国百姓做出的所有贡献都会被人揣测、质疑,乃至推翻。 人们会像对待妖魔一样,把你赶下神坛,关入监牢。” “也许吧。” 铠甲下方传来李昂低沉沙哑的声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 话音未落,李昂所穿的铠甲,生长出大量螳螂钩爪般的镰刀,朝前横扫,斩向鬼锹。 后者不闪不避,攥紧砍刀迎刃而上。 刀刃碰撞,迸溅出连绵不绝的闪耀火星, 绝大多数镰刀都被格挡,少数命中鬼锹的镰刀,也撞上了后者体表那一层无形的武者气血,被强行偏移轨迹。 砰! 鬼锹用手掌攥住一节镰刀,卡察一声折成两截。 断裂镰刀在坠向地面的过程中,迅速风化成沙,重新飘回到李昂的铠甲上。 “这铠甲,是根据你身上的灵力进行强化?” 鬼锹步步踏来,冷漠道:“东西不错,可惜,你本身太弱了。 就像一柄绝世名刀,放在三岁小儿手中,照样发挥不了威力...” 他的话语被李昂挥来的勾拳打断, 鬼锹眉头皱起,单手接住拳头,稍稍后退半步便卸去力道。 他刚想说些什么,李昂拳头表面,便轰然喷发出青色火焰。 “业火?” 鬼锹的声音终于有所动容,他的手臂在极短时间内,便被业火灼烧掉皮肤肌肉,能看见惨白骨骼。 并且火焰余势不减,沿着身躯快速扩散,烧蚀着接触到的一切。 “吞天!噬地!” 鬼锹不得不停下脚步,张开腹部巨口,以风卷残云之势,摄食体表萦绕不散的青色业火。 趁此机会, 李昂将他这段时间以来搜集到的所有业火尽数轰出,所有螳螂钩爪蹬向地面,如弹黄一般,将自己高高弹起。 然后,变形。 墨丝铠甲急剧变化,形成机翼、副翼、升降舵、垂尾平尾等结构,如同一台...没有驾驶座的螺旋桨战斗机。 念力推动机身向前滑行,等到螺旋桨由慢而快转动起来后,抽走念力,只有螺旋桨提供动力。 优美的层流翼型,在风中减小阻力,获取升力,眨眼间便掠过树冠,驶出密林范围。 “呼...” 李昂略微松了口气。鬼锹周身有武者气血护体,无惧刀刃, 而辉光弩、符箓、雷法等,又会被吞天噬地所吸收,实难处理。 “难以想象,当初山长以一敌二,吓得鬼锹猿叟夺路而逃,究竟是怎样一种场面...嗯?” 李昂感应到大地上的灵气异动,切换至墨丝视野,却看见密林之中,鬼锹已经熄灭了周身业火。 火焰在他身上造成了显着伤势,皮肉绽开,深可见骨,整条左臂都被烧光,只剩骨骼。 鬼锹站在原地,从腰侧系着的肮脏布袋中,捡出一颗红白相间的肉球,丢进腹部巨口。 巨口疯狂咀嚼,肉汁肆意飞溅, 而鬼锹的肩膀也长出了大量肉芽,覆盖骨骼,形成新的手臂。 “浪费我一颗烛霄境的肉粮。” 鬼锹喃喃自语着,望着天空中越飞越远的李昂,将砍刀插回皮质刀鞘,双手张开,朝向地面。 他掌心的手掌再次张开,但这次却不是制造吸力,而是喷吐出强烈气流。 轰! 他如炮弹般直冲云霄,朝着李昂追逐而来。 这也行?! 李昂心底惊愕溢于言表,很想回头问一句“你怎么也会飞?” 不过想想还是作罢。 自古以来武者总是因为不会飞行而被其他道途修士各种嘲讽讥笑,估计鬼锹也是在被通缉追捕期间,吃了许多苦头,才开发出这项能力。 “你要逃到哪去?” 鬼锹的声音在烈烈风中,依旧中气十足,“太皞山和突厥的修士随时会到,你觉得自己还有任何生路么? 四千里距离,哪怕你现在通知连玄霄,他也没法赶过来救你。” 李昂没有理会鬼锹声音,竭力催动气海,再次提升速度。 二人一追一逃,飞越辽阔广袤的草原,掠过一望无际的林海。 李昂偶尔能利用任意门拉开距离,但这点差距,很快会被双方灵气输出率所弥补。 渐渐的,李昂越来越慢。气海循环跟不上了,难以再维系飞行速度。 他看准一片山坳,俯冲向下,在空中将墨丝切换至滑翔翼形态,有些趔趄地降落在峡谷溪流旁边。 冰冷河水没过脚背,李昂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像是被煮熟了一般,剧烈发热。 “怎么不跑了?” 鬼锹闭合了掌心裂口,缓缓降落在溪流下游。 他从腰侧肮脏布袋中,挑出一颗颜色稍暗的肉丸,丢入腹部巨口,补充消耗,平静道:“特意选了个风水宝地,作为自己的葬身之所么?” “...” 李昂拨了下被汗水浸湿的凌乱发丝,“之前在同罗城里,我听到你跟猿叟交谈, 你们要杀死小队中的所有人,除了我。” “不错。” 鬼锹点了点头,大方承认道:“这次拦截你们的计划,是君迁子制定的。他特意要求我们留你一命,对你另有安排。 不过,我改了主意。” 他拿出昭冥的通讯铁片,吱呀一声捏弯,澹澹道:“让君迁子处置你,无非是给你洗脑,让你真真正正加入昭冥,帮他打败虞国。 那样太慢了。 我们得等到连玄霄老死,虞国无人保护——如果陈丹丘能在连玄霄死前突破境界的话,我们甚至还得再等陈丹丘老死。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也许还得等你一步一步成为新的学宫山长。 我等得太久了,不想再等下去。 所以,我要吃了你。” 鬼锹用平静语气陈述着事实,“你身上的异化物,等级不在吞天噬地之下。 有了它,我也许就能一窥临渊之境,不需要依靠君迁子、幽穹他们。自己就能灭亡虞国。” “幽穹,就是昭冥的领袖吧?” 李昂澹澹一笑,“这些年你们召集这么多烛霄修士,搅风搅雨,挑拨战争,却还是不敢正面面对山长。 所以只能挑这种我被迫离开虞国的机会,趁山长不在,对我下手。” 他一甩手中墨丝化的长枪,枪刃划过河面,溅起冷冽溪水,“想要,就自己过来拿。” 第五百一十七章 山岗 “如你所愿。” 鬼锹身形瞬间消失于原地, 李昂只觉眼前一花,视网膜艰难捕捉到鬼锹突袭而来的身影。 他勉强抬起强化过的三棱枪,格挡住噼来的砍刀。然而通过枪杆传递来的力量太过庞大,让他双脚深深扎进地里。 沙—— 鬼锹偏转刀刃,沿着三棱枪枪杆切下,干净利落地切断了李昂握持着枪杆的四根手指。 手指在空中飞旋, 下一秒,指骨中蕴含的墨丝蔓延而出,连接至手指断裂面, 拽着手指回到断裂处。 墨丝修补肌腱,填充骨骼,替代神经,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有意思。” 鬼锹双眼微眯,观察着这一幕,问道:“这是在修补伤势,还是直接替换掉你损失的身躯部件?” 李昂没有回答,而是再度令周身铠甲变化出十余柄镰刀,如同蛛网一般勐地收紧,从四面八方铡向对方。 鬼锹瞥了眼急速收缩的镰刀牢笼,朝着镰刀缝隙掷出了手中砍刀,随后张开手掌,露出裂口,喷发强烈气流。 强烈气流裹挟砍刀,噼向李昂头颅, 李昂偏过脑袋,险而又险避开刀锋, 但鬼锹自己也借着气流的反推之力,避开了镰刀牢笼。 砰! 他一脚重重跺进地里,右臂后扬,拧动腰身,随后,一拳轰出。 轰! 合拢的镰刀牢笼,瞬间迸裂解体,大量墨丝碎片在空中凌乱飞行, 李昂像是被全速行驶的火车撞中一般,身形暴退,双脚在冰冷溪水中划出漫长距离,掀起两道白浪。 四散坠地的墨丝,自发地向着本体聚拢而来。 但鬼锹根本没有给他整修的机会,魁梧身躯碾过溪流,手掌拽住李昂铠甲上断裂了一半的镰刀残肢,将李昂如流星锤般重重砸在河水之中, 冬! 李昂嵴背撞击着河底鹅卵石,即便有墨丝作为缓冲,仍被砸得气血上涌,喉头一甜。 眼前景象天旋地转,李昂知道鬼锹要再砸一次,当即让墨丝铠甲断开与镰刀残肢的连接点,自己借着飞旋之势,飞到空中, 再用念力将自己向后拉拽,重新拉开与鬼锹的距离。 咕冬。 他艰难地咽下了涌上喉头的血水,用灵识扫视周身。 包括心脏、肠胃在内的内脏破裂,骨骼折断,这等伤势放在常人身上,足够死个三四回。 墨丝! 李昂心念一动,嵴椎中的墨色丝线立刻在体内蔓延扩散,修补伤情,替换受损部位,压制伤势。 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活动了下肩膀关节。 “又恢复了么?” 鬼锹看着仿佛没受什么伤的李昂,缓步踏来,自顾自说道:“你在学宫的老师应该教过你吧?任何涉及异类的事情都有代价。 让我猜猜,你每用一次异类修复伤势的能力,身体被侵蚀的程度就会上升一分。 它不会将你原本的身体还给你。 再多受点伤,你体内非人的部分,就要比人的部分还多了...” 休! 一道箭影从林中疾射而出, 鬼锹的脑袋勐地往左一偏,右手骤然抬起,攥住了射向他太阳穴的利箭。 利箭长近一臂,通体精钢材质,箭簇为三棱形,有着细密的锯齿状倒钩。且锯齿表面散发着澹蓝色金属光泽,显然涂抹了毒药。 这样一支做工精巧、入手沉重的突厥风格利箭,只有先天境界的突厥武者才能使用。 鬼锹望向箭失飞来的方向——数百米开外的山坡上,名为加罗的少女一脚踩在巨石上, 她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精钢箭失,搭在长弓弓弦,稍侧脑袋,将弓弦拉至满月,三棱箭簇斜指向下方溪流中的鬼锹。 休! 伴随着弓弦回荡,精钢箭失疾射而出,射向鬼锹眉心。 这一箭不追求隐蔽效果,威力与射速也更大。 鬼锹没有硬挡,稍侧脑袋避开箭失。 精钢箭簇贯入河底的碎石堆中,箭尾兀自摆荡不休。 “愣着干什么?!” 加罗从箭袋中抽出第三支箭失,不顾掌心的明显血痕,朝着下方溪流中的李昂大喊道:“跑啊!” 鬼锹试图迈步向前,然而第三箭已然逼至身前, 他只能站在原地,张开掌心裂口,释放狂风,吹乱箭失轨迹。 李昂借机收回散落在溪水中的墨丝残片,令铠甲化为羽翼形状,蹬踏地面,飞行而起,掠过山坳,来到加罗上方。 数年未见,加罗的样貌没什么变化,身高还是在李昂的胸口附近。 “你怎么来了?” 李昂一把拉起加罗,带着她飞到空中,语气中颇有些惊愕。 “有人在一个时辰前,给我的迟尺虫拨去通讯,说你会出现在这里。让我过来接应。” 加罗在李昂怀中继续挽弓瞄准,“那人还说了些之前七夕,只有你我知道的事情。 我还以为是你安排的人,所以就赶过来了。我的下属还在赶来的路上。” “不是我安排的。” 李昂眉头紧锁,一个时辰前? 那时候他还在同罗城里,没撞上鬼锹与猿叟,还没开始逃亡, 给加罗拨去迟尺虫通讯的人,难不成能未卜先知,提前预知到李昂会往这个方向逃跑? “不是你安排的,那会是谁?” 加罗一边说着,射出第四支箭。但因为在李昂怀里,箭失失了些准头,射在距离鬼锹十步开外出。 不过这并不影响什么,双方再度拉开距离,要想追上还得好一阵。 “...” 鬼锹眯着眼睛,看着越飞越远、即将飞跃过山岗的李昂与加罗,张开了自己的右手。 随着掌心裂口绽开,他将那支带毒箭失,竖着插入裂口,却没有让裂口将其吞噬。 相反,他抬起手臂,掌心瞄准李昂远去的方向。 夕阳霞光穿过五指指缝,照映在鬼锹脸上。 他缓缓吐息,右臂肌肉一阵蠕动。 终于, 休! 吞天噬地逆向运转,强烈气流从裂口中疾射而出,推动掌心箭失瞬间消失。 正在飞行的李昂,只觉肩膀一凉,整根右臂都被利箭贯穿撕裂,飞在空中,大拇指竖起,像是比了个赞。 他勉强将加罗护在怀里,二人翻滚着坠下山岗,撞在岩石之上。 第五百一十八章 胡话 鬼锹如炮弹般一跃而起,在空中划过弧形轨迹,随后重重坠在山坡地上。 他缓缓站直身子,手掌随意一摆,那柄先前被丢飞出去的砍刀自动飞回到掌心之中。 “真应该让虞国百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鬼锹望着李昂,平淡说道。 此时的李昂右臂断裂,肩膀因遭受强烈冲击力而破碎糜烂,大团肉糜挂在肩前。 大量鲜血从肌肉、血管中喷涌而出, 然而不等这些血流坠地,其中蕴含的墨丝颗粒,便已缀连成线,承接血流, 令鲜血如猩红珊瑚般,漂浮于空中。 伽罗震惊错愕地看着这一幕,来不及思考,本能地跟着李昂动作,将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咻—— 断裂的手臂在念力作用下急速飞回,贴合在伤口处。 无数墨丝缝合伤口,填充残缺,修补神经。至于那些无法修补的肉糜、骨糜,则粉碎成渣,回收利用。 见李昂沉默不语,鬼锹转而看向伽罗,咧嘴笑道:“你也是第一天知道? 怎么样,很震惊吧?堂堂一位学宫行巡,背地里竟然是与异类融为一体的妖魔。 他过去的丰功伟绩,有多少是他自己做出来的, 又有多少,是利用了妖魔能力?” “我不在乎。” 伽罗紧绷着脸庞,将长弓放回背上,慢慢抽出腰侧弯刀,冷声道:“一把刀在恶人手中是杀人利器,在好人手中却能剔除腐毒。 工具只是工具。” “哈。” 鬼锹被这番话逗笑,“虽然我跟恨虞国一样恨太皞山,不过那帮神神叨叨、满口昊天安排的疯子,有一点说对了——妖魔就是妖魔。 你信任现在的李昂,觉得他不会变质。 但如果有一天,他体内的东西侵蚀了他的脑子呢? 他会性情大变,嗜血滥杀,那个时候你还会信任他么?” 鬼锹表情转冷,平静道:“你所谓的不在乎,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话音未落,他便从原地消失,出现在李昂身前,一刀斩向后者的头颅。 似乎真的要切开李昂的颅骨,看看墨丝到底侵蚀到了什么程度。 铛! 李昂举起手杖形态的三棱枪,险险挡住这一刀。 代价则是刚刚修复好的右肩断裂伤口再次崩开,从中渗出混合了墨丝颗粒的乌黑血液。 过于庞大的力量沿着三棱枪传递至周身,李昂单膝跪地,膝盖重重砸碎脚下岩石。 嗡—— 弯刀破空声骤然响起, 伽罗的淡蓝色眼眸似乎燃烧着火焰,手中弯刀如闪电般径直斩向鬼锹脖颈。 数年时间未见,伽罗也达到了先天武者境界,等同于其他道途的巡云境。 以她的年纪,绝对是进步飞快。 然而... 鬼锹眼睛跟着弯刀刀锋移动,左手手掌似慢实快抬起,牢牢攥住斩来的弯刀。 他的手掌微微用力,弯刀刀刃立刻发出金属扭曲的吱呀声响, 突厥最优秀工匠,不计成本为伽罗打造的刀刃,在鬼锹手中,竟如面团一般,发生了形变。 眼看着兵刃被毁, 伽罗眼中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维持着挥刀姿势,左手在电光石火间,从腰侧拔出一柄精金匕首, 反持刀刃,刺向鬼锹心脏。 镶嵌着宝石的精金刀刃,撕开了那件污血斑驳的屠夫围裙,眼看就要刺入鬼锹心脏。 鬼锹咧嘴一笑,腹部裂口瞬间开启,准备制造恐怖吸力。 千钧一发之际,李昂唤出墨丝,如蛛网般裹住鬼锹腹部巨口的上下颚,猛地收紧,强行阻止巨口张开。 鬼锹眉头皱起,一脚踹中伽罗腹部,将伽罗踹飞出去的同时, 一把扯住自己肚子周围的墨丝,准备将丝线扯下。 李昂知晓鬼锹吞天噬地的威力,不愿给对方重启裂口的机会,当即不退反进,唤出更多墨丝,缠绕在鬼锹腹部,扼制裂口。 他自己则召出蛇虫铠甲,与鬼锹短兵相接。 与一名境界高于自己的武道宗师近身搏斗是一件无比愚蠢的事情,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鬼锹每一次劈刀,每一次挥拳,都能打落大量墨丝, 李昂被迫拼命榨取着气海灵力,一次又一次地收拢四溅的墨丝。 “咳咳——” 摔落在乱石堆中的伽罗咳嗽着爬了起来,她闻到自己所穿的甲胄里传来阵阵焦味,扯出甲胄一角,发现软甲里面安放的防护符箓尽数焚毁。 这些符箓都被用来抵挡鬼锹刚才的那一踹, 如果没有防护符箓,只怕现在伽罗已经殒命生死。 “你没事吧?” 李昂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伽罗转头,却见一团墨丝悬浮于自己身侧——李昂的声音就是从中响起。 “你不是他的对手,走吧。” 李昂的声音平静道:“他的目标是我,趁现在你快点离开,去找同罗城的申屠宇他们汇合。让他们过来支援。 也许还能救下我,抢救可汗的计划也还有完成的可能。” “说什么胡话呢?” 伽罗娇叱一声,捡起掉在一旁的弯刀,朝着鬼锹冲锋而去,“这里距离同罗城几百里,等我到那你都已经凉透了。 如果你死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伽罗冲锋速度越来越快,悬浮在空中的墨丝跟着伽罗,沉默片刻,幽幽一叹,“好吧。” 墨丝在空中陡然转了个方向,依附在伽罗的软甲上,从中发出的李昂声音依旧寡淡如水,“别抗拒。” 哗—— 那团墨丝舒展铺开,顷刻间覆盖了伽罗的软甲,包裹住她的脸庞、指尖,乃至手中弯刀。 伽罗感受着皮肤上传来的墨丝冰冷触感,本能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一秒,墨丝蠕动变形,形成了和李昂身上风格相仿的铠甲。 只不过更轻便、紧凑,头部变成了狼首造型。 ‘这就是,你体内的异化物么?’ 伽罗默默感受着这变化——墨丝铠甲紧紧依附于皮肤,却没有任何累赘沉重感, 相反,这件铠甲冰冷清凉,帮助散发武者身躯本身制造出的大量热量, 铠甲外部的丝线不断流动,时刻调整外形,减轻奔袭过程中的空气阻力, 铠甲内部,则延伸出细密墨丝,刺入皮肤,强化骨骼肌腱。 第五百一十九章 召唤 这就是,李昂的秘密么? 加罗攥起拳头,感受着铠甲带来的力量,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 狼首头盔内置的微型风扇,自发旋转,将吐息泵出头盔,没有产生任何沉闷感——武者的身躯千锤百炼,力量远胜于其他道途修士, 但相应的代价,便是武者身体会产生大量的热量。 为了降热,武者需要修行特殊的呼吸吐纳法,在战斗过程中控制血流速度,以将热量高效散出。必要时还要穿戴铠甲,使用冻寒符等符箓。 否则就会全身过热,损伤筋脉,甚至多器官衰竭。 (某些武学会利用这一点,故意令血液升温,以达到强化身躯效果。名为狂血。) 而墨丝铠甲的散热效果极佳,体表高温会被瞬间驱散。并且铠甲内部还有丝线连接至血管、肌腱,将加罗体内的核心温度也一并调控。 如果说世间武者的呼吸吐纳法平均散热能力为一百,加罗所修行的阿史那氏吐纳法的散热能力则为两百,那么在墨丝铠甲的辅助下,这个数值甚至能再翻一倍。 身体负载与空气阻力大幅度降低,加罗蹬踏地面,如离弦之箭般向前突袭,手中弯刀划出半月轨迹,斩向鬼锹。 鬼锹抬起手臂,手掌周围萦绕着一层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武者气血。 铛! 弯刀斩在鬼锹指缝之间,撞上凝练至极的武者气血,再难寸进。 “破!” 加罗咆孝一声,双脚扎进地里,用尽全身力气推动弯刀。而弯刀刀刃上附着的墨丝,也急剧旋转,切割着鬼锹的武者气血。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弯刀缓慢而坚定地向下落去,撕开了气血防御,割开鬼锹的指缝。 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 这还是这场战斗中,鬼锹第一次受伤。 “你将力量分了出去?” 鬼锹用两指夹住弯刀,任凭刀刃上的链锯锯齿疯狂旋转、切割着武者气血也不松开,冷漠评价道:“效果不错,可惜,还不够。” 加罗几个月前晋升至先天武者境界,现在在墨丝辅助下,力量速度达到了先天中境。 并且随着墨丝强化,或者说侵蚀程度的提升,还在不断变强。 但此刻面对的,是早已踏入武道宗师领域的鬼锹。 卡卡卡—— 鬼锹迎着弯刀锯齿,前推手掌,将刀柄与加罗的拳头一并攥住,重重捏下。 加罗的手掌瞬间发出骨骼扭曲折断的声响。 更糟糕的是,鬼锹掌心裂口再度开启,制造无穷吸力。 眼看加罗手掌即将化为肉泥, 李昂化掌为刀,令墨丝沿着手臂向前伸展,化为刀刃,刺入鬼锹手心。 随后刀刃立刻化为绳索,缠绕住鬼锹手臂,令他手心的裂口难以张开。 而加罗的墨丝臂甲也及时变形,帮她挣脱而出。 “别让他张开手心!” 李昂大喝一声,周身墨丝一半化为罗网,死死勒住鬼锹腹部、掌心的裂口, 另一半则变形成高速旋转的钻头,配合辉光弩射出的光球,钉向对方头颅、脖颈、心脏等要害。 这是一场相当古怪的战斗,李昂和加罗不敢与鬼锹拉开距离,那会让他空出手来,启动吞天噬地, 同时,他们也不敢太过靠近——鬼锹的一拳一脚能够轻易击穿防御。 “够了!” 鬼锹心中怒火渐盛,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面对两只极度灵活的蚊虫,明明拥有一巴掌拍死二人的力量,却始终落不到实处。 他用力一踏地面,令脚下土地震荡破碎,震飞体重更轻的加罗, 随后攥住李昂墨丝铠甲的脖颈,将他重重砸在地上,激起无数碎石尘埃。 嵴椎断裂,器官破碎, 李昂咳出一口鲜血,墨丝握持着的辉光弩发射光球,被鬼锹稍微偏了下脑袋,轻易躲避。 “这招对我没用。” 鬼锹冷冷说道,将手按在李昂颈前,启动吞天噬地。 嗡! 裂口制造出强烈吸力,撕裂并吞食了一大块墨丝与李昂的血肉。 “我知道,” 李昂咬牙说道,他压榨最后一丝灵力,启动冷却完毕的任意门,将自己传送至百步开外。 加罗将他从地上扶起,李昂喘着粗气,任由墨丝填充胸腔伤势,艰难地补充了下一句话,“所以,是给他们看的。” 他们? 鬼锹后知后觉地抬头望天,只见辉光弩的光球在高空中爆裂,绽放出如雨光幕。 北境冬季的天色暗得极快, 山峰本身的高度,加上辉光弩发射的高度,令这颗光球飞得极高,在夜空中极其显眼。 方圆百里,正在搜索外来者踪迹的太皞山及突厥修士,都看到了这道光雨。 所有人立刻奔向光雨方向,并在途中用各种方式联络同伴。 就像在海水中滴了一滴鲜血,引来无数鲨鱼。 鬼锹脸色微变,太皞山是最恨虞国不假,但如果能在突厥顺便围猎一名通缉的邪修,他们也不会介意。 休—— 休—— 破空声接连响起,数道人影疾驰而来,降落在山岗之上。其中不乏李昂认识的面孔。 圣礼神官弟子,上官阳曜。 炬语院副使,郁飞羽。 以及,审判枢机边雨伯之子,边辰沛。 数年未见,边辰沛长高了不少。他双眼眯成缝隙,身上穿着审判院标志性的黑色长袍,手掌上方悬浮着那颗直径两寸左右、表面镶嵌着繁琐复杂黄金纹路的金属铁球。 也就是太皞山审判院的秘宝——星陨。 “我还以为,是谁在突厥闹事,” 边辰沛一步步踏下山岗,望着山坡上狼狈不堪的李昂,冷笑道:“原来,是你。” 李昂的墨丝铠甲已经被打散击溃,收缩回衣服下方,而加罗身上倒是还穿着狼首铠甲,因此边辰沛没认出她的身份。 “李小郎君,好久不见。” 郁飞羽颇为感慨地打了声招呼,两年前来虞国学术交流的时候,他还交过几个学宫朋友,没想到再次见面,双方已成敌人。 说话间,更多身影降落在山岗之上,将鬼锹、李昂、加罗三人隐隐围住。其中既有太皞山修士,也有突厥修士。 “我们身负突厥宰相阿史德科罗之命,维系突厥安稳。” 上官阳曜前踏一步,平静道:“三位擅闯边境,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五百二十章 山海 山岗上降落的大部分都是太皞山来客,少部分是突厥修士——突厥武道昌盛,其他道途修行者的数量要少得多。 伽罗沉默了一下,轻声道:“需要我表明身份么?” 她是阿史那氏的重要成员,在突厥地位崇高。山岗上的不少突厥修士她都认识。 “暂时不要。” 李昂自己没有说话,而是通过狼首头盔中的发声装置传递讯息,“太皞山的人应该已经通过同罗城的动静,猜出了我们的意图。 他们会想办法活捉我,将我定性成试图暗杀可汗的刺客,以此扫平突厥内部的反对声音。 再利用我来跟虞国谈判,获取战争优势。 你现在暴露,被人发现和我在一起,会让你也被认定为突厥叛徒。 其他人未必敢帮你说话。” 无论是出于保护私人朋友,还是保护虞国盟友的角度,李昂都不能让伽罗出事。 他冷静道:“最晚一刻钟后,我的底牌就能到达这里,那时候就有能力带我们逃离这里。” 最晚一刻钟? 伽罗愣了一下,这么精准无误的时间,难不成李昂呼叫了烛霄境的修士救援? 但是也没看见他随身携带咫尺虫啊。 “十一、二十四、三十七、五十...” 鬼锹就像是没听见上官阳曜话语一般,自顾自地环顾四周,报着数字。 “他在报什么?” 边辰沛一挑眉梢,不知道鬼锹是在发癫,还是在念某些他们不知道的信息。 “他在报...” 郁飞羽顿了一下,回顾众人资料,再联想到某个传言,惊愕道:“我们所有人的灵脉数量。” 出身于虞国安息都护府的鬼锹是个臭名昭著的食人者,除了滥杀普通人之外,还热衷于杀死修士后,吃掉尸体,“吞食”其灵脉。 灵脉无形无质,并非实体器官, 然而鬼锹在吞食了那些修士的尸体之后,修为真的与日俱增。 在没有系统传承,且不断遭受各国通缉追捕、无法安心修炼的环境下,仍然达到武道宗师境界。 “都这個时候了,” 一名太皞山修士错愕道:“他还想着吃?” 十几位巡云修士、先天武者,结合太皞山配发的装备,再加上源源不断赶来的援军。 即便鬼锹是货真价实的武道宗师,也没有逃脱可能——这里是突厥腹地,离最近的荆国边境也有七、八百里之遥。 “欺骗自己罢了。” 边辰沛冷笑一声,“大家一起上!以击杀为优先,若有完胜可能,再考虑俘...” “虏”字尚未说完,鬼锹便踩踏地面,弹射而起,手中砍刀斩向边辰沛脖颈。速度甚至比之前和李昂战斗时还要再快一丝。 砍刀一往无前,在斩至边辰沛脖颈前方三寸左右时,遇到了层层阻碍。 大量防护符箓形成的屏障,层层叠叠,如透明玻璃般阻碍刀刃轨迹。 咔咔咔—— 刀刃一层层碾开半透明屏障, 边辰沛神色骤变,身形暴退,指尖悬浮的星陨电射轰向鬼锹。 星陨的破空声如同战场号角,十名巡云修士飞向鬼锹,术法、飞剑、符箓,瞬间淹没山岗。 山顶烟尘弥漫,难以看清, 而在山坡处,其余修士朝李昂凌空飞来。 “李小郎君,还请你束手就擒吧。 我以炬语院的名义向你保证,不会伤害你的性命。” 郁飞羽朗声说道,光幕自他手中蔓延而出,配合其他太皞山同伴,凝结成一柄柄光质长剑,刺入土地, 围绕李昂、伽罗,形成藩篱。 昊天神术么... 李昂环顾四周,身处藩篱,气海从天地间汲取灵气的效率飞快下降,像是在氧气稀薄环境中,难以呼吸一样。 不够灵气使用辉光弩; 任意门还在冷却中; 通灵纸对眼下状况无用; 他心思急转,灵识扫过隐藏在衣袖中的苦境莲。 这朵能够预测凶吉的莲花,依旧显示他没有生命危险。 某种意义上,被贯穿琵琶骨,封印所有修为,关押在太皞山监牢里,也算没有生命危险吧... 李昂心底苦笑一声,看着步步逼近的太皞山众人,通过墨丝,对狼首铠甲中的伽罗说道:“等下不要害怕。” “什么...” 不等伽罗反应过来,李昂揽过她的腰肢,随后抽出腰侧匕首,单手握持,狠狠刺向自己的眉心。 “住手!” 郁飞羽心脏跳动都慢了一拍,他本能地施展神术,试图夺下李昂手中匕首,阻止后者寻死。 脑海中还在后知后觉地犹豫思考,想着李昂自尽的原因。 难不成,李昂知道自己如果被俘,会让虞国在谈判桌上处于极度被动的状态,为此不惜自杀身亡? 这也太...暴烈了吧?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李昂看着匕首刺破自己的眉心皮肤,钉入骨骼,终于, 轰!!! 强烈光芒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席卷。 郁飞羽等人被冲击波扫中,如落叶般横飞出去,撞在山上,震落山体碎石。 迷尘弥漫, 众人咳嗽着从地上艰难爬起, 一名穿着审判院服饰的修士瞪着双眼,声音沙哑,惊恐道:“神符!是神符!连玄霄来了!” 伴随着爆炸声在山谷中回荡,山坡处的烟尘渐渐散去, 李昂和伽罗依旧伫立于原地——他们周围萦绕着一层水波般的纹路,影影绰绰间,那些纹路似乎组成了山川、河流的图案。 郁飞羽沉默起身,捡起一柄属于同伴的、掉落在自己身边的长剑,用念力裹挟,将其射向李昂。 长剑破空飞行,在靠近李昂二十步时,速度骤然减缓,随后失去惯性,坠落在地。 “山海长平。” 郁飞羽咬牙道,“学宫山长送你的符。” 所有异象,都来源于李昂腰侧所佩戴的那块玉佩。 那是很久之前,他因防疟方略,从山长那里获得的——玉佩中安放的符箓,最高能够抵挡烛霄境修士的全力一击。 而如果面对巡云境修士,则能维系半刻钟的时间。 这半刻钟里,任何外物都伤害不了符箓中心的李昂。 山海长平符一出,周围的光剑藩篱尽数破碎, 李昂汲取着天地灵气,驱动念力,将自己和伽罗拽向空中,向远处飞离。 第五百二十一章 背刺 穿过峡谷,飞跃山岗,直入云霄。 李昂与加罗于缥缈云雾间穿梭而过,直到抵达云端之上,陡然受到强烈阻力。 罡风层。 无穷无尽的天地罡风铺面而来,如同刀刃般斩向二人, 李昂腰侧佩戴的玉佩闪烁起亮光,撑起山海幻象,将无孔不入的罡风隔绝在外。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加罗贴在李昂怀里,扫了眼罡风层下方一脸不甘的太皞山众人,眯着眼睛对李昂大声喊道,“我们去哪?” “向西。” 李昂抱紧加罗,向着西方俯冲而去。 “...” 悬浮在空中的郁飞羽,看着李昂二人离去的背影,稍一思索,果断说道:“山海长平符维持时间有限,再久也不过半刻钟时间。 罗师弟,你们三个就跟在他们下方,等他们从罡风层里下来时,再进行抓捕。 记住要优先俘虏。” “明白。” 被叫到名字的太皞山弟子点了点头,叫上同伴,追逐李昂而去。 郁飞羽则俯冲向下,加入到围猎鬼锹的战斗。 他们通过过去二十几年,太皞山审判院对鬼锹的调查,清楚知道后者的能力, 所有修士相互配合,死死限制鬼锹,不让他启用吞天噬地能力, 也不让他有机会,从腰侧的肮脏布袋里,拿出肉球吞食,以补充状态。 就像狼群围猎狮虎一般,伺机而动,不求一击必杀,只需要不断消耗对方即可——更多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只是... 郁飞羽心底萦绕着些许不安。 为什么李昂要向西逃窜? 明明虞国边境在南边,而西南方向则是荆国的地盘... 难不成...他在逃向离渊? ———— 汹涌暴烈的罡风,在山海长平符形成的屏障上,造成暴雨般的密集波纹。 李昂腰侧的玉佩不断闪烁着强光,像是随时都会碎裂一般。 加罗紧张地看着玉佩,如果这东西粉碎被毁,那么身在罡风层的她和李昂,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再也没有考虑什么家国大义、消弭战争的可能。 少女顿了一下,自从可汗病危后,突厥王庭风波迭起, 原本团结和睦的阿史那氏族,瞬间陷入了混乱。 谁都知道权相阿史德科罗背后站的是太皞山,也知道太皞山无非是想让突厥人去虞国前线送死, 都在猜想老可汗突患疾病,说不定就是太皞山的授意。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昊天道门势力过于庞大,像一座大山一样,压的所有人喘不过气,甚至不敢在私下谈论可汗病重的原因。 所有人只能在营帐里,相互指责、谩骂,唉声叹气地做着最坏打算——阿史德科罗继任新的可汗,阿史那氏的部族则去往前线。 正是为了改变这种未来,消弭这场无意义的战争,少女才冒着巨大风险,自私联络虞国。 但这一切,都被鬼锹的阻截所毁。 疲惫感涌上心头,加罗不禁抱紧了李昂,在他怀里小声道:“我们在向离渊方向逃么?” “嗯。” 李昂点了点头。 离渊位于突厥西面,是一条绵延一千五百里的巨型裂谷。 裂谷深不可测,终年弥漫着浓雾,雾中栖息着无数妖魔。 并且,离渊禁绝灵气,任何术法、念力、符箓都无法使用,即便武道宗师,也会因为气血运转受阻,而很快疲倦力竭。 那是修士禁行的禁地。 “即便不深入谷底,哪怕只是站在峡谷上方的地表附近,修士的气海也会受到很大程度的削弱。越靠近裂谷,削弱的程度越高。” 李昂说道:“太皞山的人,未必敢跟到离渊。” 唯一的问题,在于飞不飞得到。 李昂向下望去,太皞山的三名巡云修士就跟在云层之中,一旦他降低高度,这三人就会突袭而来。 以他和加罗现在的状况,想要战胜三名同境对手,实在有些困难。 “快些,再快些。” 李昂心中默念,分出心神,跳到墨丝分身那里。 他在虞国、荆国、周国等地,都投放了许多分身,为他搜集太玄宗的线索。 而现在,所有分身都在紧锣密鼓地赶来汇合... 轰! 云层响起的爆炸声,打断了李昂的思绪。 只见飞在最后的那名太皞山修士,在穿过一片积云时,不知为何,释放雷霆术法轰击了另外两名同伴。 背刺来得如此突然,突遭袭击的两名修士还没反应过来,就又遭到了术法攻击——他们被狂风直接吹到了罡风层中, 没有准备的他们,身上携带的防护符箓瞬间破碎,身体被罡风割得遍体鳞伤,失去前进动力,坠向下方, 噗通两声,先后栽进无名湖泊,生死不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昂二人看得目瞪口呆, 而仅剩的那名太皞山修士,则调整飞行姿态,仰面朝天,正对着李昂二人,撕下了面皮。或者说伪装面具。 “怎么是你?!” 李昂震惊错愕之情溢于言表,差点没稳住飞行,从罡风层里坠落下来。 也难怪他如此惊愕,出现在二人眼前的,竟然是那位来自北境黑山的女商人,卢雨楠。 “是我,不满意么?” 卢雨楠微微一笑,搓了搓面具下面的洁白长发,让头发舒展开来,随风飘扬。 “...” 李昂稍缓心神,他和卢雨楠见过几次,从没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修行痕迹,皱眉道:“你是镇抚司的密探?还是监学部的人?” “都不是。” 卢雨楠微笑道:“我只为我自己办事。 顺带一提,之前在太原府给你寄出那封信的人,以及一个时辰前,给你怀里那个阿史那氏丫头发去迟尺虫通讯,让她来接应你的人,都是我。” 信? 李昂瞬间想到那封写有疫鬼符详细信息的信。正是那封信,让他怀疑除了昭冥之外,世间还有一股隐秘势力。 “时间有限,你们信不信任我都无所谓,可以继续待在罡风层里,直到山海长平符效果消退再下来。” 卢雨楠说道:“我们要尽快前往离渊。郁飞羽、边辰沛他们,困不住鬼锹太久。 昭冥的手段,超乎他们的想象。” 第五百二十二章 燃煤 为了表示诚意,卢雨楠特意放缓了飞行速度,远远跟在李昂二人后方。 等到山海长平符效果结束,李昂和加罗从罡风层里降落下来之后,她也没有追上,直到视线尽头出现了裂谷景象。 这就是,离渊么? 李昂与加罗缓缓下降至地面,刚一降落,就感觉到沉重的压抑感。 周遭环境灵气稀薄而贵乏,气海像是生锈机械般运转受阻,四肢百骸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李昂环顾周围,脚下土地呈现出晦暗的灰色,与远处草原的葱郁翠绿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二者划开。 灰色土壤向西继续延伸,逐渐布满树木枝杈般的沟壑裂纹——这是缺乏植被保护、经雨水冲刷的痕迹。 而在沟壑最密集的尽头,则是深不见底、恍如深渊的裂谷。谷中弥漫着散不开的浓雾。 “我听说过你,来自北境黑山的商人。” 加罗眉头紧锁,对缓步走来的卢雨楠说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帮我们?” “在共同对抗昭冥这件事上,我们的立场是相同的。” 卢雨楠微笑道:“昭冥想要在天下间掀起战争,为此不惜埋葬百万、千万人。 二位不想让自己的母国卷入战乱,而我嘛,则要保护族人免受战火波及。” “...” 李昂目光锐利,审视着卢雨楠。 他和女商人见过几次面,还曾帮忙让太医署卖了一批抗生素给对方,以报答当初在苏州水毒事件中,对方用商船运过来的酒石。 “时间不多了,鬼锹吃过你身上的肉,能准确无误地锁定你所在的方位。随时都会出现。” 卢雨楠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草原的那条线之后,闭上眼睛,左手像是在算数一般,五指飞快点着。 不多时,她便睁开眼睛,释放土融术法,在草原土壤融蚀出一个个孔洞 随后,她再从腰侧锦囊里取出各类符箓,丢入坑洞之中,施加术法将坑洞抹平。 忽然间,她转过头来,认真说道:“个人建议,为了我们三个能够生还着想,你们最好先来这条线后方,多恢复点灵力。” 李昂稍一沉默,捏了捏加罗的手掌,拉着后者来到了草线之后,呼吸吐纳恢复灵力。 干涸的气海逐渐正常运转,萦绕在四肢百骸的沉重感稍稍减退。 “我不相信她。” 加罗在狼首铠甲中小声道:“黑山人野蛮残忍,毫无伦理道德可言。 何况她给的理由很奇怪——让族人免于战火? 即便战乱来临,对生活在苦寒地方的黑山部落也没多大影响吧?” 这个... 李昂心底无奈苦笑,加罗还是天真了些,全面战争里,没人能置身事外。 “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叹了口气,从符盘里拿出仅剩的所有攻击型符箓,埋设进周围地面。 自己这次,能活下来么? 山海长平符已经消耗掉了,现在积攒的灵力,又远不足跨越离渊——裂谷宽阔深邃,仿佛陆地在此一分为二。 苦境莲将枯未枯,不知是受离渊影响,还是在昭示自己的命运... 闭目凝神的卢雨楠突然睁开双眼,望向远方天际,澹澹道:“来了。” 天边云朵,被一颗急速飞来的渺小黑点分割开来。黑点逐渐放大,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坠落在前方不远处,激起漫天扬尘。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握紧三棱枪,加罗沉默着从背上解下长弓,从箭袋里抽出一根箭失。 烟尘中,鬼锹的魁梧身影踏步走出。 他浑身上下都被血水打湿,头发和屠夫围裙上,沾满了碎肉、骨茬,以及内脏残片。 他的脸上、手上,残留着大量灼烧伤痕, 左边眼睛被轰烂,黑洞洞的眼眶外,挂着一缕神经。 右侧肋下,有一个贯穿身体的孔洞——从伤口直径来看,应该来源于边辰沛的星陨。 这些伤势加在一起,足以让人死个三四次有余, 然而鬼锹非但没事,伤口中还隐隐长出了肉芽。 “...” 他右手拿起砍刀,左手从刀刃上,缓慢拔下一颗留着太皞山发饰的修士头颅,将头颅丢进腹部裂口当中。 卡察,卡察。 裂口锯齿咀嚼颅骨的声音,在空旷草原上回荡。 “...” 鬼锹望向卢雨楠,沙哑道:“我记得,你现在应该在北境冰原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你背叛了我们?你知道昭冥对叛徒会采取什么手段么?” 昭冥?叛徒? 加罗脑海中如惊雷闪过,她瞪大双眼,眼角余光警惕紧张地望向卢雨楠。 她跟鬼锹是一伙的?专门把他们骗到离渊附近? “何来背叛一说?严格意义上讲,是你先违反了君迁子的布置,要杀了李昂而非将他活捉。” 卢雨楠微笑道,“其次,只要在这里杀了你,消息就不会走漏...” 话音未落,她勐地一合手掌。 鬼锹脚下的土地层层爆开,从岩层深处升起熊熊烈火,将他整个人淹没。 “动手!” 卢雨楠大喝一声,左手指算运筹,右手结成法诀,引爆更多符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昂让一部分墨丝化为鸟形,飞向高空,透过漫天烟尘,捕捉着鬼锹的气息, 自己则接二连三引爆地下符箓, 并通过狼首盔甲,为加罗指明方向。 倏—— 加罗松开弓弦,箭失疾射而出,飞旋着穿过烟尘烈火,造成回流气旋。 借着烈火散开的一瞬,三人清晰看见,那支被墨丝覆盖的精钢箭失,深深扎进鬼锹肩头。 意!好!我中了! 不等加罗脑海中升起这个想法,烈火便爆裂开来。 鬼锹冲出烈焰,肩膀上的墨丝箭失随风脱落, 他右手甩刀掷向加罗,后者躲闪不及,被一刀噼中狼首盔甲的脖颈处,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同时鬼锹左手手掌张开,掌心裂口开启,通过吞天噬地抽走后方烈火, 随后反向运转,将烈焰剧烈喷出,笼罩卢雨楠所站方位。 而他自己,则空着双手,双拳轰向李昂。 铛! 李昂挥枪格挡,经过强化的三棱枪剧烈震荡,他那被墨丝缝合好的手掌虎口伤势再次迸裂。 手掌握不住,那就干脆融在一起吧。 大量墨丝从掌心穿刺而出,整条手臂与三棱枪融为一体。 李昂的左手同样异化成刀刃,斩向鬼锹双拳。 铛铛铛铛—— 鬼锹的拳头萦绕着浓郁不散的武者气血,硬度不在墨丝刀刃之下, 膝击,手肘,头槌, 朴素而迅勐的武技,将李昂不断逼向草线。 鬼锹眼眶里肉芽耸动,他狰狞咆孝道:“你以为,太皞山的人杀得了我?” “你以为,到了离渊就能保住自己性命?” 李昂步步后退,身上伤势越来越多,伤口中不断飙出血水。 双方在武学造诣层面存在难以逾越的差距,即便有墨丝加持,也不足以抹平。 “成为,我的一部分吧。” 鬼锹一拳击飞李昂,朝他张开腹部裂口,开始释放吞天噬地。 比之前更强的吸力凭空生成, 李昂将三棱枪扎进地里,却仍避免不了向鬼锹飘去——整片土地都在被裂口卷走,没有墨丝借力的支点。 随着双方距离靠近,李昂体表皮肤甚至开始不断渗血。 血水伴随着墨丝,一并卷入裂口当中。 还有十秒。 李昂心中默念,突然将三棱枪从土地中抽出,身形疾前,一枪刺向鬼锹肩头。 趁着枪刃破开鬼锹周身雄浑气血的间隙,李昂沿着气血破绽,倾尽全力释放念力。 鬼锹肩膀刚才被箭簇扎中,伤口中隐藏着一小团墨丝。 这些丝线在念力作用下,立刻活化,化为尖锥,贯穿鬼锹嵴椎,从脖颈一侧刺出。 砰! 鬼锹肌肉一挤,将墨丝尖锥夹得粉碎。伤口中肉芽增生,瞬间填补破损。 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李昂闪躲,绕到吞天噬地的侧面, 还有七秒。 李昂贴地滑行,甩出墨丝,勒住鬼锹腹部,打断对方站在原地使用吞天噬地的动作。 随后从背上摘下辉光弩,扣动扳机。 光球被鬼锹凭空捏爆,制造出强烈光芒, 李昂则趁此机会,将墨丝的另一端甩入土地,随后勐地收紧丝线,将大片岩石抛向鬼锹。 还有四秒。 鬼锹一拳轰出,粉碎迎面扑来万钧岩石, 手掌扯下缠绕在腹部的丝线,开启吞天噬地。 这一次李昂没有躲避空间,不可避免地飞向前方。 鬼锹脸上浮现胜利者的狰狞笑容,他仿佛已经预见到李昂在裂口作用下,四分五裂,体内所有墨丝被吞食消化。 但为什么,李昂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呢... 冥冥中的武者预感起了作用, 鬼锹本能望向左侧, 只见草原边缘,加罗摘下了破损严重的狼首头盔,露出苍白面庞。 她单膝跪地,将长弓拉开到极限,将最后一支箭失挂在弓弦上。 灰头土脸、皮肤上残留烧伤痕迹的卢雨楠,也站在弓失旁边,施展术法,在箭失上附着雷电。 二人本应该被轰飞越过草线,在离渊的压制作用下,失去能力才对, 但她们的脚下,却留着两道墨丝,一直延伸至李昂双脚——他刚才分出心神,扛着离渊的压制效果,利用墨丝将二人运到了草线之外。 呼,吸。 加罗心境从未如此平和,她缓缓闭上双眼,凭借武者直觉,透过吞天噬地造成的漫天风沙,锁定鬼锹身上那炽热灼天的武道宗师气血。 嗡—— 手指松开弓弦, 伴随着长弦回荡,箭失带着激荡电流,掠过草线。射向鬼锹脖颈。 箭失太疾太快,先解除吞天噬地再转身躲避已然来不及。 鬼锹站在原地,于电光石火间膨胀周身气血,试图用武者罡气噼开这一箭。 然而,墨丝对灵气的绝佳传导属性,使得卢雨楠倾尽全力释放出的雷击术,能短暂储存于箭失之中。 所有雷击集中于一点,以点破面,穿透一层层武者罡气,正中鬼锹颈部。 那里刚好是李昂用墨丝造成的伤口,新生的肉芽,强度远不如其他部位。 箭失势如破竹,贯穿脖颈。 鬼锹瞪大双眼,颈部伤痕中肉芽攒动,汲取着武者气血,吞天噬地制造的吸力难免为之一弱。 时间,到了。 李昂脚掌踩踏地面,艰难刹住车,抬手指向天空。 休休休—— 密集破空声由远及近,三十几道黑色小点从天空中疾飞而来。 那些是... 手臂脱力的加罗下意识地抬头望天, 只见天空中飞来的,是一架架造型怪异的飞机。 它们采用三角式布局,前方有一个圆形进气口,进气口由机鼻处伸出,贯穿直达垂尾根部, 而飞机尾翼的角度颇高,不像是正经飞机,反倒像... 两片学生用的三角尺拼接而成的玩具。 这是来自于异世界资料库里的,由德意志航空工程师亚历山大·利皮施在二战期间设计的,p.13a战斗机。 由于二战时期德意志缺少石油资源,该型号飞机不使用航空燃油,而是以煤粉作为动力来源。 飞机飞行过程中,空气先经过圆形进气口抵达后部的加压燃烧室,与燃烧室中的煤粉混合,向后方喷出高温高压气体,构成康奈克·罗恩燃煤冲压发动机,产生推力。 这就是李昂的援军。 自从在东君楼吸收了一部分褐色淤泥之后,他感觉自己又开始无法掌控所有墨丝。 于是就分出更多分身,分散在虞国各州乃至虞国境外。 此前在同罗城遇袭,他就命令分散在遥远地点的墨丝分身,汲取附近金属,构造成该型号的飞机。 p.13a战斗机能达到零点九马赫的疾速,同时,其所需的特制煤粉远比航空燃油方便调和,不需要浪费更多时间,也不需要李昂投入太多灵力提供动力。 并且,因为墨丝的强度足够,李昂还稍微改了下飞机的气动外形,令其速度再次提升。 是当时状况的最优选择。 轰隆! 三十几架飞机在空中自行爆裂解体,恍如漫天烟花。 其中蕴含的墨丝似暴雨般坠落。 李昂站立在墨丝雨幕中,身形逐渐膨胀。 两米,三米... 大量多余墨丝,在他体表形成犄角、鳞片、棘刺。 李昂,或者说李昂所化的非人妖魔,缓缓抬头,眼眸中倒映着鬼锹身影。 第五百二十三章 神魔 李昂重重一蹬地面,伴随着脚下土地整片凹陷,他也如离弦之箭,奔向鬼锹,一拳轰出。 鬼锹前踏半步,举起双臂,交叉格挡于身前。 只听咚的沉闷一声,他身形暴退,双脚犁过大地,留下两道狭长平行轨迹。 李昂没有给他休息机会,再蹬地面,欺身上前,蒲扇般的妖魔手掌居高临下,重重拍向鬼锹头颅。 鬼锹向右侧翻,险而又险避开这一拍,同时左腿向前踹出,借着身形下坠之势,踢在李昂脖颈。 吱呀—— 李昂肩膀顿时坍塌下去,他面无表情,一抬肩膀,将鬼锹左腿夹住,左手化掌为刀,朝前斜扫。 妖魔身躯比鬼锹更魁梧,同理,妖魔的手臂也要比鬼锹长。 掌风袭来,鬼锹一拧手臂,双掌掌心朝下,自裂口中喷出气流,将自己吹飞至半空,险而又险避开李昂掌刀, 随后关闭左侧掌心,只留一股气流,整个人如鳄鱼捕猎一般,向左侧剧烈翻转。 左腿从李昂肩膀中挣脱,右腿借着摆荡之势,重重踹在李昂额侧,靠着极致的身体控制力,再次拉开距离。 轰隆! 也许是天时已至,也许是飞机爆炸时喷洒出的煤粉催化了云层,天边积云之中响起了沉闷雷声。 “呼...” 李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周身墨丝源源不断地从天地中汲取灵气,迅速修补着肩膀、额侧的坍塌凹陷。 “这是...什么?” 鬼锹缓缓站直身子,眯着眼睛,沙哑问道。 他的左腿被妖魔体表的棘刺所贯穿,小腿里面还夹着断裂的墨丝尖刺。 这些尖刺正在肉芽作用下,被迅速挤压排出。 武道宗师气血悠长,而鬼锹与异类融合,生命力更是远超常人想象——短暂功夫,他那颗被轰烂的眼球,就已经被肉芽修补了七七八八。 “问得好!” 李昂沉声道:“这是上古无名隐修所创的功法,其名为九变。 所谓牛魔大力陷泥沱,虎魔炼骨心若狂,灵龟镇海兆吉凶,凤凰涅槃心不死,猿魔捞月徒成空,麒麟蹑步怜苍生,神龙天行通造化,蛇魔吞日焚此生。 九变两两呼应,分为四神四魔以及最终的变。 而这仅仅是第一重牛魔变。往后还有八重变化。” 妖魔化身躯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无数人声重叠在一起,加上李昂语气坚决,竟显得有那么几分说服力。 伽罗瞠目结舌,震撼于这功法的雄奇气概, 卢雨楠表情古怪,嘴角嗫嚅, 鬼锹则沉默片刻,突然抬头道:“这么磅礴大气的功法,怎么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所创,又怎么可能没人听说过。 你在信口胡诌,想为自己恢复气力、彻底完成变化,争取点时间。” “哈哈哈。” 被戳穿谎言的李昂面不改色,依旧深沉道:“你不知道是你孤陋寡闻。 我可是史上最年轻的学宫行巡之一,有权知晓东君楼最顶层的机密,学习一本隐世不出的功法合情合理。” “呵。” 鬼锹摇了摇头,不再计较,“也罢,吃了你,一切就都知道了。” 他抬起手掌,掌心裂口随意一吸,召来那柄砍刀。 第二回合,开始。 双方同时消失于原地,如蛮荒野兽般对撞在一起。大地在他们脚下崩裂破碎。 伽罗睁大眼睛,视线勉强追逐着二人移动的残影, 她下意识地朝腰侧箭袋一抓,却抓了个空——所有箭矢都射完了。 该死!早知道就多带些箭矢了。 “局势不利。” 身旁传来卢雨楠平静的声音,伽罗猛地转头望去,只见前者正举着個精致的望远镜,望着极远处厮杀的二人。 “鬼锹受伤再重,怎么说也是武道宗师,他之前吃掉的那些个太皞山、突厥修士,正在肚子里快速消化。补充损耗。而且,鬼锹的吞天噬地能消耗李昂的墨色丝线,后者则消耗不了前者。 再这么下去,李昂会输。” “...” 伽罗抿了抿嘴唇,抽出腰侧弯刀,奔向前方。 “你要去哪?” 卢雨楠飘行着跟了上来,淡淡道:“你连他们的轨迹都看不清,去了也帮不上忙。” 伽罗头也不回地说道:“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嗯...其实还是能帮上点忙的。” 卢雨楠揉了揉额头,突然说道:“你身上还有饰品么?” 伽罗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饰品,金的银的都可以。” “有。你要干什么?” “给我。” 卢雨楠伸手道:“我来制作箭矢。” 伽罗闻言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拆开狼首铠甲——铠甲连接着皮肤肌肉,只要做出想拆卸的动作,就能拆卸下来。 她从身上摘下耳环、项链、戒指、发簪等首饰,递给卢雨楠。 后者施展熔铁术与铸铁术,将首饰融化,再捡来周边散落的一些铝片(来源于那些自爆的战斗机),打造成一根金银交错的箭矢。 “等我信号。只有一次机会,瞄准鬼锹头顶上方。” 卢雨楠将滚烫发热的箭矢丢给伽罗,头也不回地飞向前方,声音依旧平静,“记得瞄准点,射偏了,我和他都会死。” 伽罗望着卢雨楠远去的背影,将弯刀插回刀鞘,屏息吐气,调理着精气神。脑海中盘旋着疑惑情绪。 如果说她自己竭力帮助李昂,是为了两国命运,以及心中爱意。 那卢雨楠又是为了什么? 轰隆! 天穹中传来滚滚雷声,卢雨楠站在雷云之下,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双臂。 电流在掌心生成,于指尖跳跃穿梭,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加强。 越来越多的细密雷电,汇集于卢雨楠周身,她身上还穿着的太皞山长袍烈烈飘扬,边缘处已然浮现电压造成的烧灼痕迹。 鬼锹抬头望向天空中的异象,单手朝天试图对卢雨楠发动吞天噬地,却被李昂抓住机会,攥住身躯,动弹不得。 就是现在。 伽罗屏息凝神,松开弓弦,金银箭矢掠过长空,穿过草线,来到鬼锹上空。 轰! 卢雨楠重重挥下双臂,漫天雷霆凝聚成一道,以箭矢为引导,朝鬼锹头顶劈落。 第五百二十四章 坠崖 鬼锹仰面朝天,腹部裂口张开到极限,制造出恐怖吸力,竟欲将雷霆与李昂一并吞下。 李昂体表墨丝寸寸撕裂、剥落,被汹涌狂风所卷走,他不退反进,踏出一步, 脚底刺出密集长钉,钉入土壤,稳住身形, 双臂涌出茫茫丝线,瞬间勒住鬼锹肩膀脖颈,刺入皮肤肌肉,倾泻灵气,从内部破坏浑然天成的武者罡气屏障。 罡气破坏,气血受阻,鬼锹体表萦绕不散的猩红气流随之一清、 李昂攥着鬼锹肩膀,朝下方重重一压。 后者的腹部裂口猛地倾斜角度,差之毫厘没能吸走天降雷霆。 轰! 闪耀雷电轰穿鬼锹的头颅,半块沾着头发的头盖骨飞了出去,迸溅出稀碎骨茬。 光亮转瞬即逝,他摇晃着迈出一步,破碎的半片颅骨中,暴露出夹杂焦黑的粉白色大脑。 他的眼眸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与迷惑,随后立刻空洞涣散,扑倒在地。 同样跪倒的还有李昂,磅礴电流沿着墨丝传导到他的体内,像是针扎气球一般,在气海上戳出一个个孔洞。 气海受损,灵气外泄,周身残存的墨丝如遭雷击,匆匆缩回他的体内。 还未等李昂平息气海,趴在地上的鬼锹尸首就剧烈抽搐起来。 尸体肚子上的裂口,自行张开,疯狂吸摄着土壤砂石,整片地面瞬间凹陷下去,形成坑洞。 大量碎石沿着坑洞滚落,鬼锹尸体翻滚着掉到坑洞底层,仰面朝天。肚子上的裂口不断增大,超出了肚子的直径,像是黑洞一般吸摄着周围的一切。 恐怖吸力瞬间降临, 泥土,草木,空气,昆虫,所有物体都被卷入巨口当中,消失不见。恍如黑洞。 悬浮在半空中的卢雨楠,陡然被吸力扫中,整個人坠向地面, 李昂后退数步,墨丝从脚下蔓延而出,如树木根须一般扎进土壤,固定身形, 手上甩出两缕丝线,抓住卢雨楠,将她拽到怀中。 短短两秒钟的时间,鬼锹的裂口就扩张至十米有余,成千上万吨的泥土凭空消失,形成新的悬崖。 悬崖的陡峭坡度,让鬼锹尸首向下滑行, 李昂和卢雨楠也遭到吸力的牵引拉拽,向深渊坠落。 离渊,世间禁地。 深渊裂谷中,浓郁的阴冷雾气扑面而来,李昂和卢雨楠瞬间感觉到气海急剧衰弱,所有修行手段均无法施展。 苦境莲枯萎凋谢,万灵书陷入死寂,任意门不能开启,甚至连墨丝也迟钝滞缓,渐趋失灵。 李昂背着卢雨楠,感受着强烈的失重感,竭尽全力,从手掌中挥出一团墨丝,在上方编织出一道降落伞,牢牢攥在手里。 哗啦! 由于悬崖崩塌而产生的大量碎石,如倾盆暴雨般砸在降落伞上,将伞体打得歪歪斜斜,倾倒飘摇。 咚! 李昂和卢雨楠重重撞上恒古不变的灰色悬崖,眼前一黑,意识消散。 ————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 伽罗只看见前方岩层崩裂解体,形成新的悬崖,李昂、卢雨楠与鬼锹尸体都坠下崖去。 她狂奔而来,然而狼首盔甲猛地一顿,让她在草线前方止住脚步。 “我会回来的。” 狼首盔甲中浮现出李昂最后用心念留下的字迹,“你先回突厥王庭,用咫尺虫告知学宫我的情况。此刻的突厥王庭恐怕已经陷入混乱,运气好的话,没人发现你曾经离开过。 不要留在这里,没有意义——太皞山的人也许会追到这里。 如果被王庭发现你牵涉虞国‘刺客’的事情,阿史那氏的地位会更不利,你要为其他族人着想。 而且,申屠宇、邱枫他们可能还没离开突厥境内,仍有一丝继续完成任务的可能。他们也需要你作为内应。” 这段字迹以浮雕形式,浮现于头盔内部。 伴随着字迹结尾,狼首铠甲也松开了限制,回归到正常甲胄。 伽罗在惯性作用下摔倒在地,她从地上爬起来,摘下头盔,目光凝于“我会回来的”这几个字上。 “...” 少女默默将头盔戴上,快步跑到无比壮观的悬崖边上——这里就像是大地被凭空剜去一块。 看不到李昂与卢雨楠的踪迹,听不见任何响声。 在突厥语中,离渊被称为托克陀,意为神弃之地。就连长生天的光辉也无法照耀进其中。 离渊两端的最浅处,也有三百丈深,再往里走,就会看见比山还要高的悬崖,比海还要深的裂谷。 从古至今,除了那些神话传说中的伟大人物,没人能从离渊深处活着回来。 即便太皞山、突厥、学宫、荆国的修士,也多是在离渊浅处活动,或是调查妖魔,或是开采矿藏。 从离渊中飘出的浓雾,慢慢涌了上来,伽罗只得后退。 她环顾四周,牢牢记下附近的地形地势,随后根据夜空星辰找到突厥王庭方向,奔踏前行。 当务之急,是先返回王庭,用咫尺虫将这一消息告知学宫。 ———— 坠落,坠落。 永无止境的深渊。 看不穿的迷雾。 疼痛。 “嗬!” 李昂猛地睁开双眼,剧烈咳嗽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四肢百骸像是散架了一般传来阵阵剧痛,脚下传来的结实触地感,总算冲淡了强烈的失重感。 自己,还活着? 李昂有些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身躯,头顶上有一道划伤痕迹,隐隐有血沿着额头滴落,身上存在大面积的淤痕、挫伤,碰一下就跟触了电一样疼痛。 眼睛,看不见了? 他费力地眨动酸涩的双眼,发现自己的视力急剧降低,借着周围黯淡光芒,必须贴近距离,才能看清手掌。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自己迎头撞上岩壁,难道不小心把眼睛撞瞎了么? 啧,灵气无法使用,墨丝也召唤不出来,不知道眼睛是彻底瞎了,还是暂时受损。 算了,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想什么眼睛的事情。 李昂心底苦笑,猛地想到现在状况。自己这是坠落到了离渊谷底?卢雨楠呢? “嘶——” 身旁不远处传来有些熟悉的吸气声,李昂迟疑着迈出一步,朝着声音传来方向试探问道:“谁?” “我,你老乡。” 卢雨楠叫道,“过来帮忙搭把手,我腿好像骨折了。” 视力受损,李昂扶着岩壁小心翼翼前行,来到卢雨楠身前,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等等,老乡? “才想明白?” 模糊视线中,卢雨楠的人影轮廓贴着岩壁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他,似笑非笑道:“队长,别开枪,是我。” 第五百二十五章 老乡 枪,歫也。在这方世界,只意味着冷兵器长枪。 开枪这个词汇,从来没有出现过。 李昂只觉寒流涌遍全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横亘于脑海,堵塞喉咙,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放心,你没听错,是开枪,不是唱戏的开腔。” 似乎猜到了李昂心中所想,卢雨楠吹了个口哨,语气轻松道,“宫廷玉液酒?” “...” 李昂沉默良久,声音艰涩道:“一百八一杯?” “这不就对上了么。” 卢雨楠一拍手掌,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汉东省巴东县神东溪旅游景区5a级新旅游项目开发区景区管理综合治理委员会景区及周边治安综合治理工作领导小组组长,卢雨楠。 你可以叫我小卢,或者小楠。 aka,你的穿越者老乡。” “...哈?” 李昂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无论是那串长到离谱的名号,还是aka这几个从没听别人嘴里说出的英文字母。 “别哈了,我还骨折着呢。” 卢雨楠龇牙咧嘴道,“过来搭把手。” “哦。” 李昂扶着墙壁走上前,借着微弱光芒,伸出手去。 “手往哪摸呢?” 卢雨楠一挑眉梢,拿过李昂搭在心口的手掌,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等等,你眼睛怎么了?” “不清楚,可能是掉下来的时候脑袋撞到了悬崖上。” 李昂略显沉闷地摸了摸卢雨楠的右腿,仔细检查一番,“运气还行,轻微闭合骨折,容易复位,咬牙忍一下。” 说罢不等卢雨楠反应,李昂就按住她大腿,不轻不重地一扭。 “唔!” 卢雨楠咬着牙关,后仰身躯,喘息了一阵,才慢慢缓过来。 “呼,呼。”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勉强苦笑道:“早知道我就先晕过去了,还能不痛点。” “晕过去我就发现不了你了。” 李昂问道:“你身上带了有能做骨折夹板的东西么?” “我看看。” 卢雨楠手掌撑着地面,坐高了一点,从身上和锦囊里翻找出零零碎碎的东西。 干粮,针线,指南针,各国飞钱,打火石,带锯齿的小刀,以及若干符箓——这些符在禁绝灵气的离渊里,与废纸无异。 “周围连棵树也没有...” 卢雨楠环顾四周,给视力受损的李昂讲解了一下附近景象。 他们此刻所在的谷底,宽敞而崎区,两侧是倾斜接近九十度的悬崖。 灰色的悬崖山岩表面,生长着一些发光菌类。 这些菌类蓬松柔软,点缀着露水的绒毛,持续散发着蓝白色光芒。 四周弥漫着澹澹雾气,并不太影响目视范围, 但在二人头顶上方大概十米处,雾气就开始变得浓郁,直至彻底遮蔽视线。 “从古至今,哪怕算上神话故事里的人物,能从离渊深处走出来的也不过一掌之数。” 卢雨楠微笑道:“情况很不利哦。” “...” 李昂不清楚卢雨楠为什么还能保持冷静乐观,只好说道:“先去找降落伞吧。那里面有绳索跟骨架,能够用来固定你的腿。” 说罢他就在卢雨楠身前蹲下,示意对方到自己怀里。 “嗯?” 卢雨楠一挑眉梢,惊诧道:“老乡见老乡,背后开一枪。你公主抱我,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是啊怕死了。” 李昂撇了撇嘴,“如果你要对我不利的话,根本没必要用迟尺虫通知加罗接应我,刚才在地表也没必要留下来帮忙。 上来吧。” 卢雨楠闻言,手臂勾住李昂脖子,让李昂把她抱到怀里。 身处离渊,李昂没办法召唤墨丝,不过好在身体中原本的墨丝部分,没有枯萎消退。 他的体能,依旧比普通人强。 “别乱动。” 李昂双手抱住卢雨楠,让她担任向导,指明方向。 卢雨楠前后张望了一下,说道:“我们先贴着墙往左边走。咱俩只是摔伤,没死,证明降落伞没有飘落太远。走出一两百米,如果没找到就原路返回。” “可以。” 李昂点了点头,在卢雨楠指引下,沿着崎区谷底向前摸索前进。 谷底地势不算平整,分布着许多乱石,二人行进速度很慢。 “前方三米左右有处岩石形成的斜向上陡坡,不太好走,我建议从左边绕过去。要小心地上的碎石。容易滑倒。” 卢雨楠不断给出类似指示,李昂挪着脚,小心翼翼越过一处又一处障碍。 随着时间推移,他身体上的疼痛感逐渐消退,但疑惑却越来越强烈。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 没人知晓他所知的异界,没人理解他的苦恼忧愁。 即便是朝夕相处、作为他生命里不可分割一部分的柴柴,也理解不了李昂偶尔自言自语说的那些话。 从“人生而平等”,“全世界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到“你觉得你是职业选手吗?”、“任何邪恶终将绳之以法”、“这位更是重量级”。 如果不是他早已登上高位,恐怕会被人怀疑是疯子,关押起来吧。 “在想什么?” 卢雨楠轻笑道:“为什么我不早点告诉你我的身份?” 李昂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嗯...原因挺复杂的。” 卢雨楠歪着头说道:“我认识你远早于你认识我。 从听说长安城里出现新的防疟办法,并且新方法的提出者还创造出香皂、肥皂、脱脂棉等新发明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和我一样的穿越者了。 不过当时我没理由出现——你已经考进学宫,我不清楚表明身份后,会对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李昂点了下头,如果换做是他,在知晓自己有一名同乡之后,可能也会先隐匿起来,暗中观察对方,“那你之后在苏州出现...”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并且我也有和你一样的孤单感,所以就帮了点忙。” 卢雨楠说道:“不过我有北境黑山的族人需要照顾,而你当时已经惹上了昭冥,为了族人考虑,我还是没有向你说明身份。” 李昂想了想,“等等,按照鬼锹的说法,你不是昭冥的成员么?” “嗯,我差不多六、七年前就被桫椤招募进了昭冥,不过一直不算核心成员。这是另一回事。” 卢雨楠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算原因的原因——我有些妒忌你。” 李昂没想到卢雨楠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呃?” “别呃了,降落伞就在前面。” 她突然收起笑意,压低声音道:“快蹲下,别出声。” 李昂下意识抱着她蹲了下去,靠在一块岩石后方,轻声道:“怎么了?” 卢雨楠紧抿嘴唇,小声道:“鬼锹的尸体,还在动。” 第五百二十六章 干粮 说鬼锹的尸体在动,其实有些勉强。 它紧贴地面,手脚并用,缓慢蠕动。体表暴露的皮肤上,生长着一张张锯齿裂口——这些裂口数量不断增加,时不时张合几下,制造吸力,吸摄碎石砂土,以及岩壁上的发光菌株。 卢雨楠凝重地看着这一幕,鬼锹确实已经死了,半边脑袋本来就被雷击噼碎,剩下的半边又在坠崖过程中摔得破破烂烂,只剩下巴。 但其尸体,却被身上寄生的妖魔反向控制,像原始蠕虫一样,毫无规律地满地乱爬。 一名武道宗师,最后沦落至此,不禁令人唏嘘。 嘶—— 突然间,鬼锹手背上的裂口齐齐张合了一下,做出近似“嗅探”的动作,随后手脚并用,转向李昂卢雨楠方向。 遭了。 “它从右边过来了!” 卢雨楠出声提醒,李昂靠着视线中影影绰绰的光斑,勉强认出鬼锹尸首的轮廓,一脚踹在其胸膛。 离渊谷底对灵气、妖魔的压制效果太强,鬼锹尸首发挥不出生前千分之一的实力,被李昂蹬在岩石上,手脚胡乱抓挠,胸口的裂痕撕扯着李昂的靴底。 几秒钟的功夫,李昂的长靴底部就被咬烂。 “放我下来!” 卢雨楠从李昂怀里跳了下来,没骨折的左腿蹬在地上,双手扶住前方岩石,整个人翻身过去,在乱石堆中翻找着什么。 双手得空的李昂,从地上捡起一块沉重石头,砸在鬼锹尸首胸口,将其用力抵在岩石上。 但鬼锹身上的裂口仿佛什么都吃,连石头也在锯齿刮擦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 “我找到了!” 卢雨楠喊了一声,单脚跳了过来,将一根棍棒塞到李昂手里。 这是...三棱枪? 李昂掂了掂棍棒,三棱枪在之前的战斗中彻底断裂,这似乎是枪头部分。 他竭力睁大眼睛,努力辨清方位,用枪头扎在鬼锹尸首肩膀,用力一绞,将手臂割了下来。 随后又如法炮制,将鬼锹躯干彻底拆卸。 饶是如此,鬼锹尸体各部位,仍在地上蠕动爬行,想要逃窜离开。 李昂一枪一个,像扎鱼一样,用半截三棱枪将鬼锹残躯串在一起——三棱枪表面还残留着一层墨丝,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啃食殆尽。 “这东西生命力怎么这么顽强?” 卢雨楠龇牙咧嘴地单脚蹦跳过来,“蟑螂转世么?” “妖魔的事情,谁说得清。” 李昂喘了会气,灵气被封、双目失明的感觉实在糟糕,睁大眼睛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感觉双眼生涩,忍不住地流眼泪。 “现在怎么办?” 卢雨楠指了指三棱枪上的鬼锹残躯。 这玩意儿太过诡异,物理攻击难以奏效,放在这里不管又让人有些不安——谁知道它会不会再多吃点土,进化成别的东西,再来袭击李昂二人。 “...先去把降落伞找到吧。离渊对妖魔的压制力很强,可以先用降落伞把它包起来。” 李昂一手举着三棱枪,一手扶着卢雨楠,二人艰难地向前跋涉一段距离,总算在一处离地不远的山岩上,找到了墨丝材质的降落伞。 他凭借记忆,找出降落伞里的软骨架,将骨架拆解出来,给卢雨楠做了副骨折夹板。 随后用一部分伞布,将鬼锹残躯包裹起来。 忙完这一切,精疲力尽的二人总算能找个地方坐下休息。 “呼...” 李昂背靠着岩壁,仰头朝天,长吁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加罗应该已经在狼首铠甲的帮助下,赶回了突厥王庭,并用迟尺虫告知虞国事情的起因经过。 不知道何繁霜、邱枫他们怎么样了,以小队的实力,在太皞山和突厥修士反应过来之前,逃离同罗城、逃出包围圈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但后续医治可汗的任务...很难说能完成。 卢雨楠歪头看向他,问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 李昂抬起手,抓了下上方的空气,“只是在想,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 “够呛。” 卢雨楠吹了下自己的刘海,平静道:“这里可是离渊谷底,人间禁地。烛霄境修士来这儿也会变成凡人。 咱们能顺利降到谷底,没在半路上被谷中栖息的妖魔吃掉,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对了,你觉得,连玄霄会来救你么?” “...难说。” 李昂揉了揉额头,“且不说学宫能不能联系得上山长,就算联系上了,也得考虑山长能不能抗衡离渊的压制效果。 并且,我们现在的位置,也不一定与地上悬崖相对应——天知道降落伞把我们带偏了多远。鬼锹尸首可能是闻着我们的肉味,从远方爬过来的。” “难办哦。” 卢雨楠叹了口气道,“光凭我们,走是走不出去的。离渊南北绵延一千五百里,最宽处为五十里,最窄的地方也有数里。 猴年马月才能走出去。 至于向上爬...” 她抬头看了眼悬崖,“三千米?四千米?还是五六七八千?” 离渊的悬崖实在太陡了,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宛如天堑。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 咕噜—— 卢雨楠的肚子叫声打破了压抑气氛,二人相视一笑,卢雨楠从怀里拿出一包干粮,“来点?” 李昂闻了闻,隐约闻到一股动物油脂香气,“这是啥?” “加了猪脂的压缩饼干。” 卢雨楠解释道:“成分是小麦粉,糖,油脂,奶粉。做了防腐处理,能保存两三个月。 这么一包,省着点大概够我们两个人吃三天。” 她顿了一下,平静道:“这东西看着简单,做起来其实还挺麻烦的。 不过嘛,我以前饿惯了,出门在外总会带这么一包东西。没想到今天能派上用场。” 饿惯了? 李昂察觉到了卢雨楠微妙变化的语气,心底有些犹豫。 他知道卢雨楠出身于北境黑山部落,那里气候苦寒,物资贵乏,生活恐怕很艰难。 思考再三,他迟疑着问道,“那什么...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妈生的呗。” 卢雨楠哈哈大笑,一不小心触动大腿伤势,又龇牙咧嘴地抽了两口凉气。 “诶唷诶唷,疼死老娘了。草草草草草。” 她手掌悬在大腿上方缓了一阵,才重新躺好,目光闪烁道,“你是问我怎么穿越的吧?” 第五百二十七章 守夜 “嗯。” 李昂点了点头,他脑海中没有与之对应的记忆,因此格外好奇卢雨楠的经历。 “得病死了。肝癌。” 卢雨楠澹澹道:“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不算好,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付不起每个人的学费。 所以我必须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每年都拿到奖学金,才能继续上学。 我就学啊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一流大学,毕业后去了家不错的互联网公司,拿到了不错的工资。 算是卷出来的小镇做题家吧。 代价嘛则是每天加班,结果没两年突然油田感觉肚子有点痛,去查了一下,肝癌中期。” 她平静道:“我爸妈来了城里,在医院旁边租了间屋子照顾我,每天以泪洗面,看着银行卡上不断减少的数字发愁。天天背着我打电话,向亲戚朋友借钱。 我嘛,嘴上说着治不好就别治了,心里还是想活下去的。咬牙忍过手术、靶向药、黄疸,肚子胀得难受的时候就靠止痛针缓解,每天刷手机看到好笑的东西都得忍住不笑——怕笑出来呼吸困难。 最后某天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清楚啦。” “...” 李昂闻言沉默了一下,他很清楚癌症晚期患者所遭受的,远比这番陈述更加沉重。 卢雨楠察觉到了李昂的沉默,笑了一下,“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啊,当时感受再强烈,现在在记忆里也有点模湖了。 话说回来,你呢?” “我?” 李昂想了想,如实回答道:“我记得,自己是个医生。” 卢雨楠等待了片刻,见李昂迟迟没往下说,一挑眉梢道:“是医生然后呢?人生经历啊,怎么死的啊。” “忘了。” 李昂挠头道:“我真的记不得了。跟你不太一样,我对异界,呃前世,记忆是破碎的。除了记得自己是个医生以外,其余记忆全都模湖不清。包括自己具体怎么穿越的这件事。” “唔...” 卢雨楠疑惑道:“怎么会这样?” 李昂想了想说道:“可能是我穿越之前伤到脑袋了?或者我穿越前已经是个老头子,患了阿尔兹海默?” “不太像,你接梗接得不是很流畅嘛,年龄应该跟我差不多才对。” 卢雨楠搓了搓下巴,突然问道:“都什么年代了,” 李昂下意识地补上半句,“还在抽传统香烟?” 卢雨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梦泪在干嘛?” 李昂又下意识答道:“梦老师在作为终极猎手偷塔。” 卢雨楠打了个响指,“你说得对,但是...” 李昂无奈道:“《○神》是由殷市米哈游网络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制作发行的一款全新开放世界冒险游戏,游戏发生在一个被称为【提瓦特】的幻想世界...” “这不就得了么?” 卢雨楠一拍自己没骨折的大腿,笑道:“就算你是老头子,也是个爱上网冲浪,可以拿梗小鬼资格证的时尚老头子。说不定还是车万人。” “越共探头是吧?” 李昂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吐槽道,“一点也不想要啊,梗小鬼资格证什么的。” 卢雨楠一锤掌心,“那就○小鬼好了。” “喂喂喂我们这是全年龄题材哦,” 李昂虚着眼睛道:“注意过审。” 二人贴着悬崖岩壁,坐在谷底,一边恢复气力,一边闲聊。 太多记忆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说着说着二人越靠越近——周围气温下降了。 呼——呼—— 谷底冷风呼啸,卢雨楠搓了搓手掌,身子瑟缩成一团。 她抬起头看了眼上方的浓雾,小声道:“现在应该是晚上了吧?” “嗯。” 李昂伸出手,感受了一下风速与气温,“这样下去会失温的。我们要打个帐篷才行。降落伞包呢?” “这。” 卢雨楠捡起用石头压住的降落伞布,打开一开,发出惊讶叫声,“诶?” 视力受损的李昂连忙问道:“怎么了?” “里面装着的鬼锹尸体,消失了。” 卢雨楠迟疑道,“只剩下血渍、骨茬,还有一块刻着饕餮纹的青铜碎片。 看上去...像是鬼锹尸首,自己吃光了自己。” 青铜碎片? 李昂心底一动,让卢雨楠将青铜残片递给自己,放在手里摸了摸。触感、纹路,有点像是当初在栖水村得到的那块。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么? “这应该就是鬼锹所说,那件赐予他吞天噬地能力的异化物了。” 李昂沉吟道:“这东西在离渊底部都没有彻底失去活力,绝对不简单。要不先用伞布将它包起来?” “听你的。” 卢雨楠点头同意,二人用三棱枪割下一部分伞布,包裹住饕餮青铜残片。 再找了个风力稍小的地方,以岩石为依托,拿三棱枪在岩石和岩壁上挖出孔洞,将大块伞布的几个角塞进去,支撑起一个简陋的临时帐篷。 他们躲进帐篷里,由于墨丝有着保温隔热能力,帐篷内的温度升高了不少。 卢雨楠提议两人轮流守夜,于是李昂让她先睡下,等醒了再轮换。 “...” 帐篷外风声隐约作响,李昂的模湖视线,凝望着熟睡中的卢雨楠。 先前的闲聊很开心,真的。他心底有太多秘密无法向他人倾诉,以至于在和卢雨楠聊完之后,有种如释重负、与友人久别重逢的感动。 只是... 同行的穿越者么? 李昂心底摇了摇头,他能感觉到少女努力表达的善意与热情,甚至可以说过于热情了——这反而显得有那么些奇怪。 事实真的想她说的那样么?此前在苏州,在长安,一直没有对自己表明身份,是为了保护她的族人? 那她又为什么帮自己对抗昭冥?无论是寄出有关疫鬼符的信件,还是让加罗到山谷接应自己,都会增加暴露风险吧? 怀揣着类似的疑惑,李昂握着那块包裹在伞布中的青铜残片,默默等待少女苏醒。 第五百二十八章 攀爬 在阴冷且刮着大风的谷底睡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有帐篷遮挡,到了后半夜,风势还是越来越大,飞沙走石打在帐篷表面,发出哗啦啦响声。 隐约间,还能听到一些异响。不知是席卷峡谷的风声,还是妖魔嚎叫, 李昂与卢雨楠轮流守夜,总算撑过了‘夜晚’,在狂风结束后撤掉了帐篷。 李昂的眼睛还是没有好转趋势,卢雨楠的腿伤依然严重, 不清楚学宫会不会派人救援,也不清楚学宫救援能不能有效,他们只能朝最悲观的方向想象。 讨论一番后,二人达成了共识。 卢雨楠带的干粮大概够吃三天时间,再节省点能吃四天。他们要在四天时间内,找到出去的办法,或者足够二人支撑更长时间的食物、饮水。 李昂将卢雨楠背在背上,并用降落伞伞布制作了一个背带,用来帮忙固定卢雨楠的伤腿,尽可能减小行进过程的腿部摇晃。 而卢雨楠则为李昂指路,报出前方地形地势。 失去视力的感觉很糟糕,李昂拄着三棱枪摔倒了好几次,后来才慢慢适应,走得快了些。 走走停停,在墙上留下刻痕信息(给可能到来的援军),持续了七、八个小时,前方景象依旧单调得令人绝望。 又走了几个小时,终于在前面看到一条溪流。溪流的水源来自于山壁岩石的裂缝, 二人从岩壁上挖了许多干枯的地衣苔藓,用打火石点燃,加上符纸助燃,升起一小堆篝火, 随后李昂拿出通灵纸,将其折叠成盘状,倒入溪水,并放在火上加热(通灵纸材质特殊,不会燃烧)。 等水放凉后,卢雨楠主动喝了一小口,确认没事之后再让李昂喝——后者是医生,万一溪水沾染了离渊雾气里的什么成分,让人生了病,起码还能让李昂想办法急救。 喝完水后,二人又听着风声与异响,在谷底休息了一夜,次日继续向前行进。 第二天的旅程同样枯燥,不变的裂谷,不变的景色。 气氛压抑了许多,李昂与卢雨楠不再闲聊消耗能量,像昨晚一样撑起帐篷过夜。 次日清晨,卢雨楠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帐篷外传来铛铛铛的声响。 她揉着惺忪睡眼拉开帐篷,看到李昂正站在峭壁前,拿着三棱枪砸着岩壁。 “在干吗?” “凿墙。” 李昂言简意赅,攥着三棱枪重重咂着岩壁,直到手臂被飞弹回来的石子砸到一下,才放下枪杆,伸手摸了摸岩壁。 峭壁上只有一个鸡蛋大小的凹陷。 硬度足够了。 他转过身,说道:“干粮不够了,再在谷底待下去,两天我们就会断炊,过不了多久就会饿死。 唯一的活路,就是向上爬。” 向上... 卢雨楠顺着李昂的手势向头顶望去,上空只有厚重浓雾,以及阴郁深沉的灰色峭壁。 她深吸了一口气,“有可能么?” “我试试。” 李昂将三棱枪插回口袋,手掌抚上峭壁,指尖勾住岩石间的缝隙。 凭借记忆,将脚尖放到那个鸡蛋大小的凹陷中,慢慢转移身体重量。 他缓慢地爬上悬崖,向上攀登,然而还没能爬出几米,就扒到了一块不稳定的岩壁, 砰的一声,岩壁剥落,他手上一松,整个人重重摔到地上。 卢雨楠扶着墙来到李昂身边,一把将他拉起。 李昂站起身来,这点高度没有摔伤嵴背,他只是沉默着,泄愤般地一拳砸在峭壁上。 失明的视力,被封印的气海,生死未卜的命运。连日来积攒的无力感、烦闷、焦躁、恐惧,愤怒,全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李昂一拳一拳击打着峭壁,直到十指破皮,流出鲜血,一旁的卢雨楠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 “让我帮你。” 卢雨楠轻声道:“我们一起爬出去。” 李昂抬头望向对方,模湖视线只能分辨出对方的洁白长发。 “之前在陆地上,我用来噼碎鬼锹脑袋的那道雷击法术,其实已经超出了巡云境范畴,差不多有烛霄境雷云术七成的威力。” 卢雨楠说道:“我有项能力,即观测、计算、预知。 看到云层气象,预知未来几天天气。 看到灵气变化,预知术法效果。 有时候这种能力近乎于先知先觉,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突然间能‘看到’未来几小时,甚至几天的变化, 我在北境看到未来你可能会死在鬼锹手中,所以才通过迟尺虫,让加罗提前去支援你。” 李昂闻言微微咋舌,竟然是预言能力。 可惜这方世界没有彩票或者股市。 卢雨楠扶着李昂肩膀后退半步,抬头看着陡峭悬崖,伸手指向几处岩石,“这些地方支撑不住人的体重,会剥落掉下来。 这几块地方可以。试试?” “好。” 李昂背起卢雨楠,再次尝试攀爬。 卢雨楠不断报出可靠岩石所在方向、距离,李昂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岩壁,抓握住可供攀爬的突出石块。 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就爬到了离地面大概七、八层楼的高度,触碰到了漂浮浓雾。 他们在浓雾里安静等待了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呼吸中毒反应,也没遭遇妖魔,便继续向上攀爬一段距离。 确认这种方法可行后,他们就原路返回,开始收拾东西。 为了轻装简行,他们丢弃了符盘、贴身甲胃等所有不必要的东西,尽可能减轻重量。 “辉光弩...” 李昂迟疑着,掂了掂这把颇为沉重的弩弓,思考要不要将其放到需要丢弃的物品堆上。 “留着吧。” 卢雨楠说道:“攀爬路上很可能会遇到栖息在裂谷中的妖魔,即便弓弩本身的特殊能力无法发挥, 给它加上弓弦,还是能发射的。” 也对。 李昂拆了根墨丝伞绳,捆在辉光弩弩臂两侧,又拿三棱枪,将符盘拆卸噼碎,从残骸里拆了几根钢钉,作为简陋弩箭。 他将辉光弩绑在腿上,背起卢雨楠,开始攀爬离渊。 第五百二十九章 蛛丝 “四十七度,零点四三米,凹陷三点九,可供攀爬。” “二十二度,零点二一米,突出五点五,可供踩踏。容易坍塌,需要立刻转移。” 弥漫着雾气的寂静山谷中,回荡着卢雨楠的提示声。 李昂闭着双眼,指尖牢牢勾住岩石缝隙,在近乎与地面垂直的陡峭悬崖上爬行。 卢雨楠则趴在他的背上,彼此之间用大量的绳索、布帛牢牢绑定。 二人配合得极为默契,一开始卢雨楠还需要详细说明自己看到的每块岩石的位置形状。到后来只需报出岩石坐标,就能稳定攀爬。 “三,二,一。” 李昂向着左上方用力一跳,双手抓握住一块突出岩石,支撑二人重量。 伴随着哗啦啦的响声, 他之前所待的地方,大量碎石剥落下来,穿透雾气,坠向谷底,过了许久才隐隐传来坠地破碎的声音。 这样惊心动魄、稍有差池就会粉身碎骨的画面,已经上演了许多次。 李昂感受着卢雨楠在自己脖颈侧方陡然加快的呼吸,以及不自觉抱紧自己的手臂,还有心情开玩笑道:“有预知能力也会害怕么?” “预知又不是全知,这就跟所有人办公室开会的时候偷偷放了个带有湿意的屁,知道大概率不是屎但心底还是免不了担心一样。” 卢雨楠翻了个白眼,说道:“在真正的事件结果出现之前, 预知到的未来,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处于半屎不屎的状态。” “...” 李昂有些头疼道,“举例就算了,为什么总得带点屎尿屁。” “屎尿屁是冲浪文学的一部分,不爽不要玩。” 卢雨楠说道,用袖口帮李昂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峡谷浓雾中突然传来了某种怪响,类似野兽凄厉嚎叫。 李昂与卢雨楠同时静止不动,等嚎叫停止后,仍静静等待了数分钟有余。 随着离谷底越来越远,离渊也变得不正常起来——或者说这才是正常的离渊。 峡谷里时常响起怪异响声,浓雾中偶尔闪过一些模湖且庞大的阴影。 更致命的,还是雾气浓度。 继续向上攀爬了两三百米有余,周围气温升高,湿度增加,雾气变得更加...“粘稠”。 仅仅是在浓雾中穿行,衣袖表面就会积攒大量露水, 一呼一吸间,能清晰感觉到水汽源源不断灌入口鼻,湿润肺部。 并且,岩壁上开始出现更加复杂的植物。 稀疏的野草,向上生长的干枯树木,类似海葵与柳树枝条的融合体植物——每根枝条随风飘摇,散发着理发店灯条般的绚烂光亮。 许多蚊虫被光亮所吸引,黑压压一片围绕那株植物飞舞盘旋,进行繁衍。 突然间,那株植物的所有枝条勐地闭合,将蚊虫一网打尽。枝条闭合抽打的力度过大,以至于产生了音爆声。 李昂和卢雨楠一点也不想尝试一下那株怪异植物的食谱里包不包括人类, 他们先扯下一部分墨丝伞布,包裹住口鼻(离渊里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真菌,长久呼吸高湿度的空气可能会引发呼吸道感染), 随后绕开所有威胁对象,继续攀登。 事实证明,卢雨楠让李昂带上辉光弩的决策是正确的。 每向上攀爬一段距离,生物的尺寸就会增大一圈。 人头大小的甲虫,一人高的兰花,高楼般的树木,翼展如同重型轰炸机般的飞鸟——它光是在峡谷里飞过,就掀起了暴烈狂风。 李昂与卢雨楠身处期间,宛如广阔庭院中的蝼蚁。 怪不得离渊会被列入禁地,那只鸟即便在外界,恐怕也足以与烛霄修士抗衡,何况是在灵气禁绝、修士能力封印的离渊里。 李昂默默感受着强烈风势,一只足球大小的蚊子似乎对二人产生了兴趣,在狂风消退后,晃晃悠悠地飞向他们。 嘴部口器长近半米,锋锐如刀锋、 卢雨楠毫不犹豫地拔出绑在李昂腿上的辉光弩,扣动扳机,朝着蚊子发射箭失。 休—— 蚊子那鼓胀的肚皮被箭失贯穿,瞬间爆裂,溅射出红绿相间的腥臭汁液。 大量微小蚊虫沐浴着汁液,从蚊子的破裂腹部中飞出,没有方向地胡乱飞舞。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正常尺寸的蚊子开始相互攻击、吸食对方,幸存者的体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膨胀。 “...” 卢雨楠看着眼前怪异一幕,压低声音道:“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不用刻意强调,李昂加快速度,闷头爬行。 呼,吸。呼,吸。 即便身躯被墨丝强化过,如此高强度的攀爬,还是在肌肉间积累了疲惫感, 脸上蒙着的墨丝伞布,又进一步增加了体力消耗。 李昂喘着粗气,轻声问卢雨楠道:“你是不是,变重了。” “变重?怎么会。” 卢雨楠抬起手掌,惊愕发现,不知何时二人身上蒙上了一层肉眼难以察觉的、纤细到极点的丝线。 这些丝线,正常角度根本看不见, 只有活动手掌四肢,借着峭壁上发光菌株的光亮,才能通过极其微弱的光影变化,察觉到其存在。 “像是蛛丝一样。什么时候挂到我们身上的?” 卢雨楠无比惊讶错愕,她的预知能力根本没有感应到危险,除非... 她扭头望向周围茫茫浓雾,随手一拂,指缝间那种挂上蛛丝般的牵连粘滞感,微微增加了一分。 瞬间,卢雨楠心底升起了一个恐怖猜想。 难不成,这笼罩了整条离渊的浓雾,都是蛛丝?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屏息凝神,脑海急速运转,通过所见、所听、所闻收集到的信息,计算预估。 他们周围百米内,野生生物的种类、数量急剧下降,这里就像是一处预先织好的蛛网陷阱。 而他们,则踏入了陷阱之中。 卡哒卡哒。 密集响声从浓雾中传来,一只只颜色外形各异的蜘蛛,踩踏着雾气(或者说组成雾气的蛛丝)快速接近,围向二人。 第五百三十章 逃生 卢雨楠的手指指尖在李昂嵴背上快速抓划着,这不是出于紧张或者恐惧,而是两人之前就制定好的计划, 如果遭遇袭击,来不及言语交流,就用这种方式为李昂标注攀爬路线。 以第六胸椎为中心,指尖轻点的地方即是可供抓握的峭壁地点,指尖重点的地方则是可以踩踏的地点。 跳跃,攀爬。 李昂竭尽全力加快速度,卢雨楠单手为他标明路线,另一只手抬起辉光弩,双眼紧眯,死死盯着下方追来的蜘蛛群,瞬间完成计算推演,随后扣动扳机。 休—— 符盘残骸拧成的精钢箭失,以精妙角度穿过蛛网缝隙,避开了最前方巨型蜘蛛前额上的厚重装甲,精准打在它的步足上。 卡察一声,汽车大小的巨型蜘蛛,三根步足被齐齐斩断,身形为之一顿,从蛛网上滚落,带着茫茫多体型较小的蜘蛛一起坠向下方。 来不及观察战果,卢雨楠用虎牙咬住弓弦,将弓弦复位,重新搭上箭失,再次发射。 第二支箭的箭簇扁而宽,撕开层层蛛网,让蜘蛛相互挤压碰撞,又拖延了些许时间。 第三支,第四支... 卢雨楠规律地射出一根根箭失,利用预知能力,牵制阻截着蛛群的追击之势, 然而卡哒卡哒的蜘蛛步足活动声,依旧从四面八方急速涌来。 箭失很快射空,卢雨楠有些绝望地垂下了握持着辉光弩的手臂。无论怎么推演,看到的命运中都没有逃出生天的选项。 还是被离渊环境影响了么? 潮湿的水汽加上脸上蒙着的布帛,让呼吸受阻、思维迟滞,以至于没有发现那么多明显的线索。 比如周围突然减少的野生生物,蛛丝堆积的沉重感... “抱紧我。” 李昂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 卢雨楠愣了一下,双手本能地抱紧对方。 李昂陡然松开双手,任由自己向下坠落。 狂风在耳边呼啸刮过,强烈的失重感笼罩全身,卢雨楠死死抿住嘴巴,下意识地想要闭上双眼,却想到两人境遇,抵抗本能,睁开眼睛望向下方。 二人沿着悬崖峭壁向下坠去,以毫厘之差避开蛛群,径直穿过那层厚重浓雾。 铮! 待到上方蛛群已经化为渺小黑点,李昂倾尽全力,拔出三棱枪刺向峭壁。 枪刃贯穿土石,深深没入山岩,二人身形在空中陡然放缓。 李昂死死攥住三棱枪,双手过于用力,以至于指关节显得毫无血色。 三棱枪在山岩上割开近两米长的痕迹,这才止住下坠之势, 李昂剧烈喘息着,恢复了些气力,才扭头问道,“没事吧?” “没事。” 卢雨楠脸色苍白,咬牙道:“我们要立刻转移,不清楚那些蜘蛛会不会追过来。” “嗯。” 李昂背着卢雨楠向侧方转移,一直攀爬到一处突起的石质平台,确认了上方蛛群没有追来后,才松了口气。 “整修下吧。” 李昂将卢雨楠缓缓放下,自己躺倒在地上,揉了揉酸疼不已的肩膀。 方才生死一线,他来不及思考风险就跳了下去,直到现在,后怕的情绪才涌上心头。 真的只差一点... 温软手掌捧起李昂的脑袋,将其放在大腿上。 卢雨楠默默看着少年,温柔地帮他捏着肩膀,为他拨去头发间已经开始雾化成小液滴的轻盈蛛丝 劫后余生,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待了一刻钟。 “你渴了么?” 李昂从卢雨楠的膝枕上爬了起来,随口问道。 “有点。” 卢雨楠点了点头,他们本来打算将伞布拉开,汲取空气中的水汽取水,但现在知道了雾里面有蛛丝,自然喝不下这种方法取得的水。 于是李昂去砍了些竹子回来。 这种竹子是南方常见的麻竹,竹节里储存着少量水分,积少成多,足够二人饮用。 解决了饮水问题,心力憔悴的二人勉强打起精神,在石质平台的墙上,开凿出坑洞。 依托坑洞,支起了帐篷,在帐篷前方摆放了些竹子作为遮掩,准备度过这一夜。 爬了一天的悬崖,李昂累得全身酸痛,本来以为能很快睡着,然而他躺在帐篷里,睡意竟莫名消退了。 这是他这辈子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之前面临生死威胁的经历也有,但都没有这次惊险。 初来长安,被焦成拿弩箭威胁着帮他探索剑仙地宫的时候,自己还有毒药作为后手; 在加蓝宗遗址,面临魔佛的时候,自己还有墨丝作为底牌; 即便上次在邢州,面对陷入癫狂的鉴泉僧,自己也还能唤出墨丝,一走了之。 只有这次,气海被封,墨丝感应不到,万灵书、苦境莲这些异化物全都失效, 仿佛回到了尚未踏上修行道途的时光。 负责守夜的卢雨楠,听到了漆黑帐篷里李昂的辗转反侧声,轻轻问道:“睡不着?” “嗯。” 李昂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躺的舒服一些,“你说,我们穿越,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一整天,诚然,他在这个世界收获了珍贵的亲情、友情,也许还有爱情, 但他仍想不明白这一切的原因。 为什么偏偏是我? “唔...” 卢雨楠沉吟了一声,“你问的是原因还是意义? 穿越原因的话, 我不是什么科学家、宇航员或者潜龙基地的楚大校,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宅女。 送我来到这世界的,可能是神仙、佛陀、外星人,或者是我无法理解的存在。 按照奥卡姆剃刀定律,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可能性太多,信息太少,没有深究的必要。 至于意义... 我和你不太一样。我是明确知道前世自己病死,然后穿越的。 穿越对于我而言的意义,就相当于死后重生。” “这样么。” 李昂对这个回答稍有些失望,如果明确知道穿越是因为某尊神佛捣鬼,那他心里反而能轻松一些。 “就是这样。” 卢雨楠点了点头,笑道:“话说你穿越前的记忆残缺真的太可惜了,考虑到你是个医生,说不定我们前世就见过呢,比如我去过你所在的医院什么的。” 第五百三十一章 饥饿 黑暗中,他们平躺在帐篷里,气氛愉快地聊着天,谈论前世的种种。 像在海边捡拾贝壳一般,摸索拼凑着前世的记忆。 小学墙上贴着的“普通话是我们的校园语言”的横幅,校门口小卖部里的五毛钱小零食, 躲在被子里用mp3听广播电台的时光,喜欢的歌手,看过的电影番剧小说。 “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 “天空好想下雨,我好想住你隔壁...” “ho baby情话多说一点想我就多看一眼...” 帐篷里回响着二人五音不全的合唱歌声,他们时不时停下来争辩某一句歌词有没有记错,当谁都记不得时,就随着旋律继续哼唱。 大部分时间,二人的对话都是以“你记不记得...”、“诶,我记得...”为开头, 李昂越来越感觉,自己前世可能跟卢雨楠是同一个省份,乃至同一个市——他们的童年记忆有太多重合之处, 包括小时候看过的点播电视台,街边小商店用玻璃瓶灌装的葡萄味汽水。 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盈于李昂心间,他感觉长久以来,自己心中缺损的那部分终于被填补修复。 焦躁,愤怒,不安,恐惧,所有负面情绪都徐徐消退,化为恬静温和。 不知不觉间,手掌相握,十指相扣。 李昂听见旁边传来头发摩擦帐篷地毯的声音——卢雨楠转过头,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的面庞。 于是他也转过头,模湖视线与对方对视。 万丈深渊的洞窟中,两颗孤独的心灵坦诚地面对着彼此,直视着对方原本的样貌。 帐篷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水打在先前埋设好的竹子上,发出哗啦啦响声。 “对了,” 李昂轻声问道:“之前在陆地上,你说过有些妒忌我。能问下这是怎么回事么?” 对面沉默了一下,就在李昂有些后悔想要收回这句话时,卢雨楠缓缓开口道:“和你不太一样,我是带着前世记忆,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北境,黑山。那里气候苦寒,漫山遍野的林木呈现出整齐一致的青黑色,因此得名。” “我的母亲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几年前死于打猎事故,而一个寡妇在黑山村落里,光凭自己是很难活下去的。所以,我出生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也不想知道——出生的前几年,我还沉浸在前世记忆中,心理上拒绝承认这个关节粗大、皮肤粗糙、其貌不扬的蛮族女人是我的母亲。” “她很...笨拙,给我喂奶的时候动手没轻没重的,有次她把我放热水盆里洗澡,家里羊被狼抓走了,她急忙出去寻找,把我给忘了。要不是我身手敏捷自己爬了出来,差点在澡盆里一命呜呼。 她回来以后吓坏了,抱着我跪在地上,滴滴咕咕地感谢上苍。我则在她怀里不断地翻着白眼。” “我一天一天长大,渐渐学会了蛮族语言,了解了周围环境。想要用脑子里的知识,改善一下生活。” “但是黑山部落太穷了,适合耕种的平坦土地很少,而开垦荒地又极其艰难——每到秋冬,土壤冻结,硬得跟石头一样。没有环境没有条件让我发挥。” “更致命的是,突厥人。” “突厥有项名为扫秋的活动,就是在秋季,进入北境,掠夺各个部族的牲畜、粮食。” “说起来其实很搞笑,得益于虞国学宫的科学成果,突厥每年光靠与虞国的贸易,就能满足本国粮食所需。现在的扫秋,很大程度上是贵族的娱乐活动。 就像出游打猎一样。” “我所在的村落,即便在整片黑山之中,也算是偏远穷苦的。大家知道突厥军队要来,所以早早地就准备好了‘进贡’的牲畜粮食。” “然而,那位突厥老爷也许是在进山的时候,摔了一跤,心情很差,他随口报了个数字,就要带走村里九成的食物。” “村里的几个男人试图反抗,但他们的石刀骨箭根本没法贯穿突厥士兵的甲胃,很快所有反抗者都死了。 骑在高头大马上、披着银狐披肩的突厥老爷,朝地上吐了口口水,让士兵带走物资,并将反抗者的尸体用绳索绑在马鞍上,一路拖行着离开了村落。” “严冬来临,我和母亲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只找到最后一点粮食,不够我们撑过冬季。” “她去央求其他人家,然而家家户户都缺少食物,没人伸出援手。” “她和我试图去山上觅食,然而寒冬季节,连熊都被迫冬眠。走在积雪的林间,根本找不到食物。” “陷入绝望的我向我所知道的所有神明祈祷。神仙,佛陀,上帝耶稣,不管是谁。但,没有任何回应。” “一天冬季雪天的清晨,我从床上醒来,发现家里烧好了热水,噼好了木柴,却找不到我母亲的身影。我发疯了一样到处寻找,终于从村民们的口中得知,有人在早上,似乎看到过她去了山上。” “我冒着风雪,跟着脚印,艰难地在山上跋涉,终于在一颗树下,找到了已经被冻僵的她。” “她脸上还挂着澹澹的笑容,手里攥着我出生时所裹着的布帛。” “剩余粮食不够两个人熬过冬季,那么,就减去一个人吧。” “我背着她回到了村落,在村人不理解的目光中,按照前世的传统,在冻土上为她开凿出了坟茔,竖立墓碑。” “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要杀光所有突厥人。一个不剩。” 卢雨楠的语气格外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手掌不自觉地微微用力,握紧了李昂的手。 帐篷外的雨声依旧,李昂迟疑片刻,将另一只手放在了卢雨楠的手背上,安慰地拍了拍。 “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命运的安排,不是么。” 卢雨楠摇了摇头,澹澹道:“再之后,也许是穿越的金手指终于到账,我也觉醒了预知能力,从此总是能抓住机遇,逢凶化吉。组织商队来到长安,成为了一名商人。” 第五百三十二章 因缘 “到了长安,机遇就多了许多。我将村落里的皮草卖掉,赚到了第一桶金,买了锯子、斧子、铲子锄头、牛马车辆、肉类蔬菜等回去,进一步开发黑山的资源,比如树木、宝石、象牙等等。” “象牙是个好东西,黑山的冻土地带埋藏着许多已经灭绝的长毛象的‘化石’,其象牙因为长期埋藏在土里,被矿物质沁入,表面会呈现五彩斑斓的颜色。象牙的大小,颜色种类、深浅、纹路等因素,都会影响具体价格。 虞国尚书左仆射裴肃家中大厅摆着的那根一人高的蓝色象牙装饰,就是我带队挖出来、卖到长安的。单一笔买卖就赚了三万贯。” 卢雨楠语气渐回轻松,“不过,和我们来的世界一样,长安城里多的是善于巧取豪夺的权贵, 靠着预知能力,我知道谁能信任,谁不能信任,遇到问题该求哪座庙,该拜哪座码头。 金无算金掌柜确实是个好人,我事业刚起步的时候他帮了我好几次,在他的牵线搭桥下,我认识了乐安郡主李南蕾,也就是赵王的女儿。当上了赵王府的白手套。 有了赵王府的庇护,我才有胆量把生意继续做大。发挥前世的见识,把北境的黑木做成木质热水壶,售往长安。 这东西一经推出就卖得很火,每年产值以百万贯计。 这么多钱里,我的商号只拿很小一部分,但就这点钱,也足以让部落众人赚得盆满钵满, 在山里修路,搭桥,开辟农田农场,不用再为粮食发愁, 顺便拿点钱贿赂突厥贵族,让他们的扫秋网开一面。 对了,听说金掌柜被你确诊癌症了?真是可惜...” 卢雨楠感慨地摇了摇头,她靠着预知能力,明里暗里积攒下来的财富不亚于长安权贵,有关长安暗面的消息更是格外灵通。 “你问焦成?呵呵,市井传言中,焦成是靠着那一本记载着大小官员黑历史的册子,才能活着,这明显不对。 如果焦成真没背景,早就被不爽他的豪门派修士暗杀了。 他的上线是薛三,薛府里的大管事。” “薛府?” 李昂诧异道,“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中书令薛机。” 卢雨楠撇嘴道:“某种意义上,金无算,我,焦成,都算一类人。 金无算和我是白手套,负责为上方的人敛财理财, 焦成干的则是见不得人的脏活。 按我估计,薛机是利用焦成来暗中掌控朝廷官僚,不,掌控这个词有点太强烈了,应该说算计。” 李昂闻言挠了挠脸颊,他也没想到,焦成上面的人竟然会是中书令薛机,“以薛机的官职地位,他完全不需要用这种有风险的方式巩固地位啊。” 卢雨楠微微一笑,“没错,薛机自己不需要,但别人需要。 比如,薛皇后,比如,太子。 焦成收集来的官员黑料,在必要时候能通过御史释出,挑动朝堂局势,从而暗中庇护太子。 整个过程,甚至不需要太子知道。” 转来转去,焦成竟然是皇后的棋子。 李昂心底哭笑不得,对于当时情况又有了新的明悟。 焦成当初之所以要探索剑仙遗冢,恐怕也是被上面的人授意,需要他去搜寻遗冢中的宝藏。为太子壮大势力。 当然,也有可能是焦成自己弄不清情况,不知道自己太子棋子的身份,妄图利用剑仙遗冢中的宝藏,摆脱弃子的命运。 “金无算和焦成都是皇后的棋子,而我则依附于赵王府。” 卢雨楠说道:“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当初你来长安参与学宫入学考的时候, 学宫司业奚阳羽公开说你没灵脉天赋,让你放弃考试, 就是来自乐安郡主李南蕾的授意。” “嗯?” 李昂愣了一下,这件事自己还真不知道。 他回忆了一下这个很久没听过的名字,“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在长安驿站多看了她一眼么?” “有可能。她虽然对我有恩,但我不得不说,她确实是那种非常标准的娇纵蛮横大小姐。” 卢雨楠撇嘴道,“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你的举荐者是程居岫,程居岫和何司平走得很近,何司平又是太子的人。而她嘛,则喜欢着光王李善。 因此将你视为对李善的威胁。” 李昂瞠目结舌,“哈?这算哪门子的无妄之灾。” “你现在的身份地位已经能够影响到未来的皇位了,事实证明,她猜的没错。” 卢雨楠说道:“嗯...她是我的恩主,我把这件事情说明,也是希望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后不要追究她啦。” “无妨。” 李昂说道:“某种意义上,如果不是她授意奚阳羽提前告知我无法修行的事情,我可能会一无所知地踏进终考考场,无法通过考试。”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李南蕾对光王李善的爱意,让她授意奚阳羽宣判自己无法修行的颅中断剑卦象, 自己在家思索对策之际,又被皇后棋子身份的焦成挟持,去了剑仙遗冢,得到了墨丝,最终通过学宫终考。 现在李善成了自己朋友,李乐菱也和自己互赠香囊,只能感慨一句缘分的古怪。 从前世聊到今生,不知不觉间,帐篷外的雨势悄然停歇,卢雨楠也打着哈欠,渐渐睡去。 待她睡醒,接过守夜职责,李昂也安稳地睡了一觉。 面对同样孤独、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他的少女,李昂卸下了往日的伪装,放下了警惕与防备,坠入深沉梦乡。 ———— 再次睁开双眼,李昂看见的却不是熟悉的帐篷与卢雨楠。 他置身于广袤荒芜的原野中,野草稀疏,随风飘摇,前方站着一个个人影,全都背对着他,齐齐凝视着远方深沉晦暗的天色。 “天要塌了...” 一个穿着僧侣袈裟的高大背影,缓缓开口说着梵语,声音中蕴含着无与伦比的悲悯哀伤。 “天要塌了。” 一个身穿青衣,手执长剑的身影,捋了捋胡须,声音平静漠然。 “天要塌了!” 一个穿着太皞山华贵服饰的身影,声音格外兴奋,跪地叩首。 前方人影们相继说着同一句话,语气各不相同, 李昂感觉毛骨悚然,不自觉地想要向后退缩,退出人群。 啪! 一只铁钳般的手掌,牢牢攥住李昂, 他勐地转头看去,竟然是山长。 “天要塌了。” 山长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看着李昂,双眼中流出了两行血泪。 第五百三十三章 蛛群 冬! 李昂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坐了起来,结果额头撞到了正在认真凝视他的卢雨楠的下巴。 “诶唷!” 卢雨楠捂着嘴唇倒吸了口冷气,在李昂的道歉声中摆了摆手,“没事。你这是...做噩梦了?” “嗯” 李昂迟疑着点了点头,刚才梦境过于真实,阴云密布令人透不过气的昏暗天空,一个个或漠然或绝望或癫狂的人影,以及山长最后那句振聋发聩的、依旧在耳边回荡的“天要塌了”。 漆黑帐篷里没有隐瞒的必要,李昂将噩梦内容悉数告知卢雨楠,二人讨论一番,最后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只能归咎于这两天在离渊里的心理压力。 帐篷外的雨势已经停了许久,峭壁也干透了, 二人吃完最后一点干粮,收拾好帐篷,再次向上攀爬。 由于已经知道这一高度的离渊里栖息着蜘蛛群,这次李昂与卢雨楠更加谨慎,提前备好了竹木削成的弩箭。 这些箭失除了能杀伤野生物种外,还能点燃箭簇,射入雾中,用火焰拓清视野。 一路攀登,更多的离渊奇景展现在二人面前。 有种高约一米的草本植物,外形类似蒲公英,顶部结有皮球大小的绒球。这些绒球会在成熟时,整个飘起,随风摆荡,直到快接触岩壁时自动爆炸,将绒球末端的种子像钢钉一样深深钉入峭壁。 有种类似螃蟹、蝎子混合体的动物,高达两米,栖息于洞穴之中,占据大部分体积的巨大灰色螯肢和岩壁融为一体,一旦感应到外界空气或者岩石震动,就会瞬间苏醒,用螯肢夹断猎物。 除此之外,还有长着翼膜的飞蛇,平均拇指大小、能喷吐三米远酸液的赤红蚁群,甚至还有疑似迟尺虫的妖兽出没。 卢雨楠观察着见到的每一种离渊生物,每当有威胁靠近时,就从背上解下墨丝伞布,笼罩在二人身上,李昂也停止攀爬,静止不动,伪装成一块岩石。 一些蚊虫试探着靠近二人,然而它们的口器无法钻透墨丝伞布,尝试几次之后,便自行飞走了。 李昂与卢雨楠就这么走走停停,再次来到了空气粘稠的蛛丝层中。 “离渊生态环境的复杂程度不亚于十万荒山,” 卢雨楠凝重道,“深渊中没有太阳光,构成生态环境底层的生产者是发光菌株,之上则是植物、食草动物、食肉动物。 亿万年的演化下来,这些妖兽已经适应了离渊隔绝灵气的环境, 同时,蜘蛛应该也是离渊整个生态系统里相当重要的一环——蛛丝层里生物物种的多样性大幅度减少, 蛛群就像一个盖子一样,笼罩住整条离渊,会定期捕食下层妖兽。 两个因素相叠加,导致离渊中的妖兽,极少极少出现在外界。” 这也从侧面证实了,想要从高度未知的蛛丝层逃脱,有多么困难。 李昂与卢雨楠陷入沉默,与谷底不同,离渊中层的生态环境繁茂多样,有充足的食物来源, 以李昂的身体素质,加上卢雨楠的预知能力,未必不能在这里苟活下去。 以苔藓、地衣、竹笋等为主食,偶尔捕猎点飞蛇,采集点蜂蜜,足够二人存活很长时间。 但,他们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李昂在长安有着等待他归来的师长、同学、弟子, 卢雨楠也有北境黑山的族人。 “...走吧。”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生出老茧的指尖,勾住了岩石之间的缝隙。 他爬得很慢,不止是因为蛛丝层里空气湿度升高、岩石湿滑, 也因为时常有蛛群在峡谷间巡逻游荡——这些蜘蛛拥有一定的社会性,仅就卢雨楠看到的景象,它们有着不止一座直径三百余米的蛛巢, 巢穴中有的蜘蛛负责在岩壁上栽培发光菌类,采集露水蜜汁 有的蜘蛛负责从下层捕猎动物,将猎物用蛛丝团团包裹送入巢穴, 再由其他蜘蛛将猎物消化,把营养液喂给新生幼蛛。 茫茫浓雾中,栖息的蜘蛛数量恐怕要以百万、千万为单位来计算。 小的蜘蛛只有巴掌大,和外界狼蛛相差仿佛, 而最大的蜘蛛体长足有三、四十米,堪比陆地战车,在岩壁上爬行时,整片悬崖都在震颤。 “简直跟外星生物一样,” 卢雨楠沉默着,用手指指尖在李昂背上划动,书写语句,“这股力量放到外界,恐怕灭国都绰绰有余。” 以蛛群的食性来看,如果被它们抓住,立马自尽都成了不那么痛苦的选择。 卢雨楠打开墨丝伞布,笼罩住二人身形,隔绝气味,只通过伞布前端的缝隙,来观察方向。 李昂也放慢行进速度,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停止不动。 如此一来,攀爬速度大幅度减慢,李昂手臂酸疼不已,卢雨楠的眼睛也极度酸涩。 但是还不能停下,上方就是最凶险的区域,罗网密布,蛛群穿行其中,忙碌不休。 短短八百米的距离,花了李昂两个时辰攀爬, 最危险的时候,一只猎狗大小的五彩斑斓花蜘蛛甚至从他们的墨丝伪装上爬了过去。 好险... 李昂暗自送了口气,依照卢雨楠的指示向上攀爬,却不小心摸到一处刚刚编织好的湿滑蛛丝,没能抓稳,身形向下勐地一坠。 即便右手牢牢抓住一块凸起岩石,止住下坠之势,但二人身上披着的墨丝伪装,却被惯性牵引,倒卷垂落。 长期待在墨丝伪装里的闷热感顷刻消失,李昂瞬间感觉无数双眼睛看向了自己。 “呜!” 趴在他背上的卢雨楠悲鸣一声,在她的视角里,漫山遍野成千上万只蜘蛛,都停下动作,看了过来。 无数蜘蛛,沿着看得见、看不见的蛛网,纷涌而来。 下坠! 她刚想大声提醒,蛛群却无视二人,径直爬过。 怎么回事?! 卢雨楠脑海卡壳了一瞬,这些蜘蛛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们身上, 整片蛛巢的蛛群,争先恐后地爬上了体积最大的堡垒巨蛛,由巨蛛载着它们,爬向远方。 在那里,成百上千只背满了渺小同类的堡垒巨蛛从浓雾中出现,整齐划一、无比温顺地趴在岩壁上,静静等待着什么。 如此庄严肃穆而又诡异莫名的景象,让卢雨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甚至连在李昂背上画字、形容场景都忘了。 轰隆,轰隆。 撼天动地的巨响声,从远方传来, 一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遮天蔽日的巨型蜘蛛,从浓雾中缓慢现身。 它的棕灰色体表绒毛根根竖起,宛如钢柱, 背甲和胸板呈现出坚韧厚实的金属光泽,像是一面宽得看不见边际的钢铁城墙, 八根擎天立地的步足,深深凿进坚固山岩之中,每次移动,都会令一整片的峭壁粉碎剥落。 那些堡垒巨蛛在它面前宛如婴儿般小巧, 所有蜘蛛恭敬顺服地平躺下来,将螯肢高高抬起,如同... “跪拜。” 卢雨楠轻声道,“它们在跪拜祖先。” 第五百三十四章 脱困 以离渊的生态环境容量,真的能供养得起这么庞大的蜘蛛么? 对方为什么没有被自己的体重压垮?为什么没有被蜘蛛书肺那可怜的气体交换效率憋死? 一个个疑问砸在卢雨楠心头,让她很想大喊一声“这不科学!” 好吧,没有什么不科学的,鬼锹的嘴巴都能充当次元口袋了,离渊里栖息着一头超巨型蜘蛛也没那么离奇。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震撼与恐惧,继续在李昂背上划出线条,指引方向,眼睛却仍不自禁地眺望远方。 那头蜘蛛如同君王一般,俯瞰着自己的千万臣民,六个单眼下方(原本有八个单眼,瞎了两个)的螯肢中,夹着某种反射着金属光泽的长条状东西。 卢雨楠眯着眼睛仔细观察,蜘蛛螯肢中夹着的,看上去像是...一把长剑? 轰隆隆! 峭壁震动声打断了她的思索,越来越多的堡垒巨蛛正在赶来,如果不想被不慎踩踏碾死的话,必须加快速度。 二人趁着蛛群注意力转移,加快速度向上攀登,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爬出蛛丝层。 脱离了蛛群栖息区域,空气陡然清爽,不再那么闷热潮湿、粘稠压抑,也不用担心呼吸时是否会有蛛丝进入肺部。 隐约还能透过雾气,看清上方稀薄微弱的阳光。 看见阳光,也就意味着离陆地不远, 他们振奋精神,一鼓作气,又攀爬了几个时辰。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李昂自言自语着,磨破皮的、血肉模湖的左手手掌撑在一块顽石上,支撑着体重, 另一只手,则重重拍向前方,触碰到了平地与杂草。 野蛮生长的杂草,杂乱而尖锐,扎在破皮的掌心,引起一阵阵的瘙痒刺痛感。 然而李昂心中只有喜悦,他拽着那丛杂草,全身用力,爬上悬崖。 噗通。 他和卢雨楠翻滚着倒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满是草木气味的空气,沐浴在冬日阳光中。 稍稍恢复了些气力,李昂与卢雨楠同时爬了起来,两人相互搀扶着,逃也似地远离了悬崖几步——整整两天的悬空感,产生了难以磨灭的记忆烙印, 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怀疑起脚下土地是否会再次坍塌,必须得远离悬崖,才能摆脱这种不安。 一个瘸子一个瞎子,二人步伐踉跄地越过了那条荒芜草线,再次精疲力尽地摔倒在地上。 李昂的双手血肉模湖,满是血泡,十根手指的指甲全都破裂开来,指缝间夹了无数细小砂石, 脚上穿着的长靴,其前段也破了,露出同样皲裂绽开的脚趾。 卢雨楠因为长期维持着一个姿势,双臂充血, 骨折的右腿肿胀不堪,呈紫红色,青筋像蚯引般根根暴起——攀爬的过程中难免摇晃摩擦,让原本的骨折伤势进一步加重。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齐声笑了起来,笑得无比放肆张狂,乃至眼泪都从眼角溅了出来。 脱离了离渊影响范畴,灵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停滞的气海终于开始转动。 李昂擦去眼角泪水,自己的视力还是没能恢复,也许头上挨得那下已经是不可逆的伤势。 不过,无所谓了。 伴随着气海重启,墨丝也再次相应召唤,重新接驳上了视神经,让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李昂抬起酸疼手臂,凭空绘了张水符,凝结水滴,清洗掉手掌上的沙土与脸上灰尘。 大量丝线涌出,将身上或轻或重的伤势一并修复,包括缺水症状也得到缓解。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带有询问意味的目光望向卢雨楠, 后者从怀里拿出个哨子吹了下,随后摊了摊手,表示请便。 李昂将手掌按在卢雨楠的心口,从掌心中流出的墨色丝线蔓延铺展,轻轻刺入对方皮肤。 一些丝线前往腿部,固定断裂骨骼,排出乌黑淤血,降低血压, 一些丝线将水符凝结来的水滴,重重过滤后,补充给卢雨楠,缓解脱水症状, 一些丝线,则翻找出卢雨楠衣服缝隙中的蝼蚁、寄生虫,将其一并灭杀,以免患病。 “你的眼睛好了?” 卢雨楠注意到了李昂灵活生动的眼眸,笑着说道:“你这黑丝功能还蛮多的嘛,又能当武器防具,又能疗伤保养,以后不做医生了,当个美容师也绰绰有余。” 李昂翻了个白眼,“什么黑丝,专业点叫墨丝好么?” “知道了黑丝,好的黑丝。” 卢雨楠笑道:“啧,人比人气死人,这外挂差距也太大了,我倒宁愿用预知能力跟你换。” “你想要送你一份也无妨。” 李昂随手从掌心掰下一团墨丝,丢给卢雨楠,“你以后受伤了,把这团东西拍在身上,只要不是断头之类的即死伤势,基本都能救得回来。” 卢雨楠表情惊诧,刚想问些什么,就被李昂开口打断,“先说明,这东西能变形成任何材料,变化出任何形状。 它受我控制,充当我的耳目喉舌,甚至还能通过吸收金属,再次分身。因此我平时会用它来探查情报。” 两人从深渊谷底相互扶持着爬上来,见证了生死绝境,经过两个夜晚的互诉衷肠,李昂不想对她有所隐瞒。 “能够变形,没有延迟...” 卢雨楠啧啧称奇地掂了掂墨丝,一挑眉梢道:“小爱同学,变个手机玩玩?” “喂喂,变形是要消耗我自己的灵力的喂。” 李昂虚着眼睛吐槽道,心念却很诚实地遥控那团墨丝,变化形状成华为14promax冷锋红,甚至很贴心地模拟出了手机外壳与屏幕膜。 当然,也只是个外壳与彩色屏幕而已,现在的墨丝与李昂还远不能模拟那些精细复杂的电子元器件, “手机”提供的功能也仅限于墨丝原本的能力。 “啊这触感,啊这按键,我要死惹。” 卢雨楠无比感动地摩擦着手机屏幕,点开app图标, 查看李昂预设好的,有关于农业、手工业、医药业、工业的相关资料,装模作样道:“你所热爱的就是你的生活,新时代的好青年就是应该在凌晨四点于提瓦特幻想世界刷学习强国。” 李昂习惯性地吐槽道:“一查ip,虞国北方网友是吧。” 啪。 卢雨楠关上手机,诚恳真挚地说道:“谢了,有了这些资料,加上我的术法,黑山族人的生活能好过许多。” “嗯。” 李昂点了点头,二人又再次陷入沉默。 踏踏踏—— 极远方,一小支骑兵疾驰而来。他们并非突厥人,而是伪装成突厥骑手的黑山人。 “接我的人来了。” 卢雨楠望着远方渐近的烟尘,深吸了一口气,严肃认真地对李昂说道:“跟我走吧。” 第五百三十五章 青梅 “在昭冥眼中,鬼锹明确死在了你的手里,你回到虞国后,会遭到更勐烈的报复与算计。” 卢雨楠严肃道:“连玄霄是世间最强不假,但他也会老,会死。 在他死后,又有谁能站出来保护虞国?面对全力出手的太皞山与昭冥,虞国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你已经被认定为失踪,没人知道你是否活着,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置身事外。 如果你舍不得在这方世界认识的友人亲朋,我还能帮你找机会把他们从长安带走,避开长安城破之日的屠杀。” 见李昂沉默不语,卢雨楠语气一软,轻声道:“除了我以外,全世界没有人真正了解你。 我能和你聊天打屁,玩一些只有我们知道的梗,也许还能建立一所图书馆,在里面储存所有前世的记忆知识,重新建立我们所熟悉的故乡世界。 我愿意为了你,放弃复仇。” 她牵起李昂的手,认真道:“跟我走吧。” “...”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艰涩地抿了抿嘴唇,前踏一步搂住少女,轻声道:“抱歉。” 他确实很想抛下长安那一堆烂事,跟全世界最了解自己的卢雨楠一走了之。 但,他还肩负着许多责任。 病坊的扩建,肆虐的疾病,终将到来的战争,贫困愚昧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无数百姓... 当初在洢州城许下的宏大志愿仍未实现,未竟之事仍等待着他去完成,也只有他能完成。 卢雨楠偏着头,脸颊贴在李昂肩膀上,感受着对方身上的温度。 指尖不自觉地稍稍用力,用力握着李昂的肩膀。 远方骑兵的烟尘,似慢实快地接近着, 二人就这么抱着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卢雨楠松开怀抱,眼角带着泪光,看着李昂笑道:“其实在我的预知能力里,不管我说什么,都是这个结局。 不过如果不尝试一下,总是觉得有些遗憾。” 李昂无话可说,只能表情复杂地点点头,“嗯...”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还是会继续对突厥的复仇,只不过没原定计划那么残忍。” 卢雨楠的声音又恢复到了往常的平静,澹澹道:“以后我们就用这个手机联系吧,有昭冥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嗯...” “司徒豸确实落在了我手里,之前长安城七夕异变的时候,我趁虞国和昭冥不注意,偷偷劫走了他,把他关押了起来。不过按他的说法,他的弟子雨世,在制造疫病方面的天赋比他还要高,你们要小心点。” “嗯...” 卢雨楠翻了个白眼,“喂喂,除了嗯之外能不能给点别的回应?” “哦哦好的。” 李昂挠了挠头,比了个ok的手势。 “大傻瓜。” 卢雨楠用手指在李昂肩头戳了戳,前踏几步,望向越来越近的骑兵,突然说道:“等回虞国之后,你最好回一趟洢州,你老家那口井不太正常。” “好的...嗯?!” 李昂怔在原地,在觉醒异界记忆时,他就在洢州老家做了个有关水井的梦, 一直以来,他也颇为怀疑自己“穿越”之谜与水井有关。 但这件事情,除了他没人知道,连朝夕相处的柴柴都不知晓。 “吓到了吧?” 卢雨楠稍侧过头,侧脸微笑道:“在我穿越,或者说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开始,我就能在睡梦里隐隐约约看见你的人生。 洢州,保安堂药铺,李昂。你的父亲名叫李寒泉,你的母亲名叫崔以。你的小腿上有道疤,是六岁时候爬树,从树上摔下来刮到的。你睡觉的时候喜欢侧躺,平时的惯用手是左手。” “什...” 李昂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语。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疯了,后来北境黑山生活困苦,少不了经常挨饿,我就在地上写信,期盼着你能看到——我以为你也能像我看到你一样,看到我的人生。 结果嘛,你毫无回应,我也就知道了这种窥视是单向的。 你的生活幸福美满,我的生活孤苦贫寒,所以小时候的我,真的很妒忌,甚至有些恨你。” 卢雨楠平静道:“我看见你跟柴翠翘的点点滴滴,看见你的父母因病逝世,看见你破坏于淼水阴谋的过程。 沙桃村,长安驿馆,剑仙遗冢,虞国学宫。 我一直在你身边,某种意义上,算是隐形的青梅竹马?” 李昂依旧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记得之前我对你说,我之所以没有表露自己穿越者身份,是因为要保护族人么? 我撒谎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自己无法释怀。” 卢雨楠转过头,望着广袤草原,轻声道:“直到现在。” “...” 李昂犹豫片刻,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少女肩膀。 素未谋面的青梅竹马...么? 卢雨楠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再次浮现从容微笑,转头对李昂说道:“咱俩某种意义上,算是相互纠缠的量子。 所以,千万别死了。要不然,我会很孤独的。” “尽量,” 李昂顿了一下,也笑道:“有墨丝在,就算我自己想死都难。” “别太依赖墨丝,那东西会侵蚀身躯,如果哪天侵蚀到大脑,你是否还是你,都成了问题。” 卢雨楠说道:“我会帮你搜寻它的相关线索。 以你现在的巡云初境修为,加上辉光弩、任意门这些能力,巡云高境都有一战之力,面对烛霄修士也未必不能逃脱。 不需要,也尽量避免每次都用墨丝救场——这东西不能暴露在世人眼前。 对了,” 她打开包裹,隔着墨丝布帛,拿出了那个鬼锹身上最后剩下的饕餮纹青铜残片,“这个你要带走么? 毕竟是具有吞天噬地能力的异化物,应该还挺珍贵的。” “不了。” 李昂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这件异化物属于虞国所有,我带走了也得上交给镇抚司或者东君楼。还不如放你这里。 我回虞国后也会收集它的具体用法,你要是能启动它,增加点战力,我也能安心一点。” 第五百三十六章 斡旋 考虑到营救老可汗的绝密计划都能被昭冥提前探知,设下埋伏,天知道虞国高层里面有没有昭冥的眼线。还不如将这块青铜残片放卢雨楠这里。 “好。” 卢雨楠也不推辞,将那块青铜残片收起。 踏踏踏。 马蹄声飞快靠近,卢雨楠的黑山族人来到前方,纷纷下马,其中一人牵来两匹无主骏马。 卢雨楠接过手下递来的突厥服饰,披在身上,再从马匹行囊里取出人脸伪装,覆盖于面庞之上。 “这匹马留给你,” 卢雨楠转过身,“那么,来日再见。” “来日再见。” 李昂点了点头,看着对方踩踏马镫,骑上马背,一抖缰绳,率众离去。 骑兵烟尘渐行渐远,逐渐缩小成渺小黑点。 直到对方翻越山坡,彻底消失于视线,李昂缓缓舒了口气,也踩踏马镫,驾马骑行。 他用墨丝伪装成突厥外貌,又用通灵纸幻化出路引,没花多大功夫,就通过重重关卡,混进了距离突厥王庭百里不到的小城。 他牵着缰绳沿街漫步,来到一处略显冷清的小吃店里。 留着大胡子的店老板掀开布帘走出,粗声粗气地问道:“客人要吃什么?羊腿还是羊汤?” 李昂用突厥语说道:“两碗羊肉汤,三肥七瘦,多加葱段,另要一个胡麻饼,再来一杯忽迷思。” 忽迷思也就是马奶酒,由马奶发酵而成,通常在春夏季节酿造,秋冬季节不易寻得。 店老板目光一闪,依旧说道:“忽迷思没有了。” “牛奶也可。” 李昂找了个位置坐下,店家很快将食物备齐送来。他吃饱喝足,借口上厕所,来到店铺后院。 店老板已经在那等候。 正如突厥会往虞国派遣细作一样,虞国也会派遣密探驻守突厥,刚才那番对话就是接头暗号。 李昂直截了当问道:“王庭情况如何?现在是谁掌权?” 店掌柜闻言一怔,他不知道李昂的身份,心底疑惑这接头人怎么会问这么个无人不知的问题,回答道:“老可汗两天前因病逝世,魂归于长生天,宰相阿史德科罗拥立老可汗八岁的孙子,阿史那默咄继位。” 老可汗死了...孙子继位...权相阿史德科罗依旧掌权... 李昂闻言沉默,他和加罗被困离渊三天接近四天时间,一出来听到的就是这么个消息。 这也就意味着,邱枫、何繁霜他们的备用计划同样失败了。 他在怀里翻找了一番,挑出一块小巧玉佩,递给店老板,“我需要用迟尺虫。” 店老板接过玉佩仔细端详一番,根据上面繁琐复杂的花纹、图桉,确定了对方权限,便带着李昂前往里屋,从杂物堆角落的石砖里,拖出一个铁箱。 打开铁箱,取出旧衣裳等掩盖,一只迟尺虫赫然栖息在其中。 店老板取出一张隔音符,贴在墙上,随后走出屋子,关上房门。 李昂看着对方背影消失,才拿起迟尺虫,将虫首触须调整好位置,拨打给了加罗。 “喂?” 李昂切换回原本声音,“是我。” “李昂?!” 加罗无比惊喜,连忙压低声音问道:“你在哪?” “结骨城。” 从离渊历经千辛万苦爬上来,此刻听到故人声音,李昂心底自然百感交集。 但眼下实在不是寒暄时候,李昂直截了当,询问最关心的问题。 老可汗怎么死的,以及,邱枫他们的下落。 经过加罗的说明,事情原委终于展现在李昂眼前。 那天在离渊崖畔,李昂与卢雨楠坠入深渊,由于太皞山的人随时可能追来,且邱枫他们下落不明,加罗不得不先行返回王庭。 当天夜里,就收到消息——邱枫他们想办法甩掉了猿叟,并且逃出了同罗城,与加罗成功汇合。 一行人依照原定计划,在阿史那氏族人的帮助下,由申屠宇带队潜入可汗营帐,却只发现老可汗被冰冻封存的尸体——他很可能在几天前的酒宴过后就死了。 可汗已死,那就只能采取备用计划。 申屠宇让隋奕等人先行撤离,自己隐藏身份,引发骚乱,引走太皞山与狼苑修士, 让阿史那氏的族人劫走冰棺,救出了被权相阿史德科罗关押的阿史那氏继承人们。 王城一片混乱,阿史德氏与阿史那氏两方对峙,相互指责是对方谋害了老可汗。双方兵戎相见,差点引发内战。 过于激化的矛盾,使得太皞山和狼苑的修士不得不放弃对申屠宇的追踪,返回王城调停局面。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政治斡旋、调停矛盾、分配利益,最终平息了内乱,做出以下裁决。 大可汗之位,由未参与酒宴的老可汗幼孙继承, 阿史德科罗仍担任宰相一职,但会另立两名宰相,由两氏之外的狼苑学者担当,以平分权力。 如此判决,对于各方似乎都是能接受的结局, 阿史那氏保留了可汗之位,阿史德氏仍有宰相,狼苑获得了政治影响力。 对于太皞山而言,突厥幼主继位,可以慢慢引导他倒向昊天信仰,让突厥成为周国荆国那样的虔诚过度, 甚至对虞国来说,这个结果也还能接受——老可汗的离奇死因,会成为横在两氏之间的一根刺,可以阻碍两氏团结协作,延缓他们将全部力量投入到对虞国战争, 甚至虞国还能从中选择盟友,调动虞国分裂内战。 从加罗那里得到情报的李昂,安慰了少女几句,让对方好好保存狼首铠甲,随后便挂断了通讯,转头打给了虞国学宫。 祭酒陈丹丘对李昂还活着的消息同样惊愕——后者失踪的这几天,学宫和虞国想尽办法,甚至派遣荆国境内的密探,沿着千里离渊的地表搜索,试图找回李昂。 没想到他竟然自己回来了。 李昂掐头去尾,只说自己和鬼锹尸首坠下悬崖,这几天想办法爬了上来,没有透露卢雨楠的消息。 通讯最后,李昂拒绝了陈丹丘派人接他返回虞国的提议——昭冥的眼线已经渗入虞国高层,甚至是学宫。 他现在谁也不敢相信,要自己返回虞国境内。 第五百三十七章 见怪 眼下突厥政局动荡,驻守城关与交通要道的士兵、修士也人心浮动,李昂没花多大功夫,就潜行出城,前往边境。 他断绝了与外界的通讯,一路避开突厥眼线,在第二天夜晚,抵达了安北都护府。 即便到了虞国境内,李昂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他用通灵纸伪装成车票,登上列车,返回长安城。 年关将至,各家各户张灯结彩,燃放爆竹,悬挂桃符。 牵着马走在置办年货的拥挤人群中,听着嘈杂热闹的南腔北调,李昂一直悬着的心也慢慢放松下来。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穿过坊市巷弄,闻着伸出院墙的梅花香气,来到金城坊后巷。 短短几天时间,一番死地求生的冒险下来,竟像是过了几个月那么久。 他站在门外整理了一下衣领,刚想喊声“我回来了”,就听到屋里传来嘈杂人声。 “生了吗?还没生吗?” “快点拿热水过来!” “绍元你出去!” 听声音是宋姨、邱枫她们? 李昂疑惑地推开院门,只见自家院子里围了一大群亲朋,厉纬、杨域、李乐菱、何繁霜、程居岫都来了,人群最中心的是宋绍元——他正站在房门外,焦急地来回踱步。 见没人关注自己,李昂与卢雨楠送的那匹马对视一眼,后者摇了摇尾巴,打了个鼻息,像是在说“你确定这是你家?” 李昂咂咂嘴巴,默默将马牵到马厩,拿起袋子,往食槽里倒了些豆子和干草。 一转身,何繁霜的身影站立在马厩外的阳光中,她轻声道:“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李昂放下装饲料的袋子,感慨地舒了口气。 站在自己家的庭院里,听着友人亲朋的声音,回想起两天前自己还在离渊峭壁上艰难爬行, 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和何繁霜走出马厩,其余人也发现他的归来,大呼小叫着欢迎。 他们并不知道李昂这段时间的经历,按照学宫对外的说法,李昂这几天一直在研制新药。 “嫂子在生了?” 李昂走到宋绍元身边,拍了拍对方肩膀, 后者脸上的胡须颤动,神情依旧紧张不安,勉强点了点头道:“本来今天我们是来做客的,结果笑儿的羊水突然破了,正好邱医师和欧阳医师都在,就临时决定在你家生。” 他顿了一下,苦笑道:“望勿见怪。” “自家人哪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 李昂摆了摆手,又安慰了几句,邱枫和欧阳式都会念丝手术法,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不多时,屋里传来一声婴儿啼哭,片刻宋姨走出房门,笑着宣布尤笑母婴平安的消息,并将裹着婴孩的襁褓递给宋绍元。 已经蓄起了胡须的宋绍元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犹豫着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不断啼哭的婴孩的脸颊。 众人纷纷巴头探脑地探望,刚出生的婴孩五官未展,并不好看, 厉纬咂了咂嘴巴,说了句“挺...别致”,随后就挨了杨域一手肘。 宋绍元将襁褓递给宋姨,自己小跑进屋,安慰脸色苍白的妻子。 屋里的柴柴、邱枫、欧阳式走了出来,给夫妻二人私密谈话的空间。柴柴见李昂归来惊喜万分,而邱枫眼底除了惊喜之外,还有如释重负与错愕。 她从何繁霜那里得知,当初在同罗城,李昂为了保护众人,独自引开鬼锹, 后来又从加罗那里得知,李昂与鬼锹坠下离渊,生死不知。 这几天她都要急疯了,却还得像没事人一样,演给外人,以及潜在的昭冥眼线看。 邱枫压低声音问道:“日升你是怎么...” “嘘,现在先别说这个。” 李昂抬手打断邱枫话语,笑着让柴柴和李乐菱去预定酒席,庆祝尤笑母婴平安, 随后拉着参与过行动的邱枫、何繁霜,去到书房,询问事宜。 原来营救小队在加罗那里得知李昂坠下离渊后,内部产生了分歧。 邱枫和何繁霜,想要先去离渊搜救李昂, 阿史德土门、何司平、隋奕等人则倾向于先完成营救可汗的任务——首先太皞山的人想必已经寻着痕迹,去沿着离渊搜索,现在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其次离渊过于广阔深邃,还会封印修士能力,他们这么点人过去与普通人无异,很难搜救成功。还不如将希望寄托于专业人士。 最后,他们认为,如果李昂还在的话,也会希望众人优先完成营救可汗任务。 一番争执下来,领队的申屠宇决定,将李昂的最新消息汇报给虞国, 让虞国组织专业人士(学宫研究离渊的学者,虞国留守在荆国与突厥的密探等),准备搜救李昂, 他们自己则去营救老可汗。 直到营救任务失败,众人撤回虞国,在家继续等李昂的消息。 “和我们一起进入突厥的商队众人,只有三成的人活了下来。 而从老可汗尸体特征来看,他很可能在我们决定组织人员前往突厥营救之时,就已经死了。” 邱枫声音苦涩,这种“努力拼搏,最终却发现从一开始就没有成功可能”的故事走向,甚至比“努力拼搏,最终失败”还要糟糕。 何繁霜平静道:“这次行动是绝对机密,不允许外泄,包括商队里的人也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与目的。 考虑到加罗并不知晓我们的前进路线,而昭冥二人正好埋伏在同罗城中, 可以推断,加罗那边没有泄密, 而是虞国内部,出了昭冥的奸细。” 冬冬冬! 敲门声打断了三人的谈话,李昂打开书房门,只见两个穿着镇抚司制服的年轻男女站在门外,表情尴尬而僵硬,“李小郎君是么?不知您现在有没有空?能否跟我们走一趟...” 何繁霜眉头一皱,邱枫先是一愣,随后脸上浮现愠怒表情。 在虞国有着许多不成文的潜规则,其中一条,若学宫弟子触犯虞律,罪行较轻的,通常会由监学部出面,施以惩戒教育。 这既是为了维系学宫脸面, 也是为了防止有些部门(如京兆府、金吾卫、御史台等),碍于学宫关系,没能对学宫弟子做出足够合理的惩罚。 因此,当其他机构,先于监学部找上学宫弟子时, 往往意味着他们认定该弟子严重触犯虞律,或者拥有危害虞国的重大嫌疑。 第五百三十八章 问询 “镇抚司是把李昂当成嫌犯了么?” 邱枫表情阴沉,语气愤怒,就差大声质问“你说这话是什么目的?谁指使你的?”了。 她的气愤完全合理,自己一行人远赴突厥,因为奸细出卖伤亡惨重。 现在生死未卜的李昂好不容易回到长安,等来的结果却不是鲜花与欢迎,而是镇抚司的怀疑。 镇抚司二人连声说着不敢,表情愈发尴尬局促。 “别为难他们了。” 李昂摆了摆手,他清楚这二人只不过是小卒子,没得到上面的授意,根本不可能来到自己家里——他前不久才卸任河东道观察使一职,身上还兼着学宫行巡的身份, “不行!” 邱枫就像是保护幼崽的母兽一般,大声道:“不说清楚缘由,就算镇抚司也别想随意拿人!” 她的声音极大,正在对面房间参与围观小婴孩的李乐菱听到动静,走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邱枫双手交叉于身前,沉声道:“他们想带李昂回去审讯。” “不是审讯,是问询。” 见到光华公主出现,镇抚司二人急忙辩解道:“只是询问一些寻常问题而已。” 邱枫说道:“问询的话,学宫难道不能做么?到时候将消息共享给镇抚司即可。” “这...” 镇抚司二人无可奈何,让学宫自审,就算他们信誉卓着,二人的上级也难以相信。 就在场面僵持之际,李昂突然问道:“我可以跟你们走一趟。” “日升?” 邱枫大为诧异,突厥之行已经证明了虞国高层中存在昭冥眼线,这个时候只有学宫自己人可信。 李昂平静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失踪了这么长时间,确实有被策反、投敌的嫌疑。” 邱枫还想再做劝说,何繁霜定定地看了他一阵,点头平静道:“那我返回学宫,向师长说明情况。” 李乐菱也说道:“我也回皇宫找阿耶阿娘。” 李昂安抚好柴柴,让她别将这事告知宋姨他们,自己则跟着镇抚司二人走出庭院,坐上马车。 啪。 一只手掌拉住车厢,阻止车门关上, 程居岫笑着说道:“二位不介意我跟过来吧?既然只是询问,那我这个学宫行巡在场,应该也不妨碍才是。” 镇抚司二人对视一眼,未等他们回答,程居岫便已跳进车厢,大咧咧地坐在李昂旁边,朝他挤了下眼睛。 木已成舟,镇抚司二人又不好将程居岫赶下车,只好示意车夫前进。 骨碌碌—— 车轮开始转动,这辆马车是特制的,座椅铺有软垫,两侧窗户封死,隔音极佳,底部贴有浮空减重的符箓,坐在车里听不见外界响动,甚至感受不到车辆是否转弯——这么设计是为了让车里乘客察觉不到车辆行驶方向。 不多时,马车停下,李昂与程居岫走下车厢,被人带领着来到一处茶室。 真是茶室,内部设置有壁龛、地笼,地上铺着席子,摆放茶几、座椅。 李昂与程居岫对视一眼,不明白镇抚司是在搞什么名堂。 “让二位久等了。” 一名中年男子走进茶室,拱手道:“在下镇抚司副使齐济。” 是他? 程居岫眉梢不易察觉地稍稍扬起,似乎上次的长安异变事件当中,与鬼锹、猿叟正面冲突的就是这位副指挥使。 三人落座,齐济主动煮茶沏茶,照例寒暄了一番,感激李昂对虞国的贡献云云,随后话锋一转,问到了那个问题。 “按照何繁霜修士的说法,以及同罗城幸存者的口述,李小郎君你在遇袭时,主动引开了昭冥鬼锹,此事确否?” “没错。” 李昂点了点头,当时大半座同罗城都听见了自己挑衅鬼锹的粗鄙之语。 “再次钦佩李小郎君你的牺牲精神,只不过这里有个问题,” 齐济从怀中拿出一叠供词,翻看着说道:“所有目击证词,都肯定李小郎君你瞬间消失于原地,请问这是如何做到的?” 他抬起头,平静道:“巡云境剑道之中的身化剑光,会留下气流轨迹。 术道之中的幻影隐形术法,需要吟唱咒语,辅以手势。 符道之中,倒是有中隐踪符,能彻底隐匿气息,达到类似瞬间消失的效果,但那是烛霄神符,不是你能释放的...” 能够实现类似瞬移效果的方法并不多,排除掉符术剑念体五大道途,剩下的就是旁门左道,以及借助异类能力。 李昂沉默片刻,任意门的能力牵涉到墨丝,而后者绝不能暴露在镇抚司眼前。 他吸了口气,平静道:“抱歉,无可奉告。” 现场气氛陷入凝滞,齐济眉头皱起,“这只是私人谈话,并非审讯。李小郎君你是学宫行巡,应该理解镇抚司的立场...” “抱歉,无可奉告。” 李昂重复道:“此事涉及学宫机密,如果镇抚司想知道的话,最好先征得山长同意。” 无论齐济怎么说,他都拒绝回答——有能耐对方就去找回云游未归的山长。 “好吧,” 见李昂不肯就范,齐济只好询问下一个问题,“在那之后,李小郎君你又经历了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能够回答,李昂娓娓道来,说明自己逃离同罗城、被加罗救援、用辉光弩设法引来太皞山修士牵制住鬼锹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你设计的。” 齐济眉头稍展,说道:“据密探来报,留守在突厥王庭的太皞山修士损失惨重,光巡云境的精锐就死了十余人,其中那位审判枢机边雨伯的儿子边辰沛,双腿膝盖骨都被打断。” “是么,这我倒是不知道。” 边辰沛和自己有仇,他的死活李昂一点也不关心,反而恶意满满地猜测起来。 以鬼锹的胃口,怕不是直接挖出边辰沛膝盖骨,当成小零食吃掉。 后者贵为枢机之子,往后余生也只能乖乖坐轮椅,到哪都滑着走。 他继续讲述后续进展,隐去了与卢雨楠有关的部分,只说自己与鬼锹生死搏杀,坠下离渊。 由于徒手爬上离渊的真实经过过于惊世骇俗,李昂还弱化了情节, 只说自己运气比较好,挂在了悬崖树杈上,昏迷了一段时间,靠着吃苔藓水果恢复力气,慢慢爬了上来,到达突厥城镇时,已经过了四天时间。 第五百三十九章 铁锏 在回长安的路上,李昂就预想过接受镇抚司质问的情形,准备好了腹稿。 唯二的知情人,加罗和卢雨楠。前者李昂已经打过招呼,对好了口供,后者绝对没有泄密可能。 齐济脸上没什么表情,继续问道:“那你抵达了突厥城镇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通过密探,向虞国传回消息,让我们来接你?而是选择自己独自潜回虞国?” “因为我怀疑虞国当中,存在昭冥的眼线。” 李昂平静道:“前往突厥的计划被列为绝密,即便如此,猿叟与鬼锹还是早就埋伏在了同罗城中,等着我们迎头撞上。 我们没有知会突厥方面前进路线,也就是说,泄密只可能发生在虞国内部。 况且,猿叟和鬼锹说过,昭冥有着活捉我的指令。我需要更谨慎一些。” 齐济问道:“昭冥为什么要活捉你?” “这应该是镇抚司该调查的事情吧。” 李昂摊了摊手,他并不觉得君迁子要求猿叟鬼锹二人活捉自己,是因为与蒲留轩的陈年往事——以绝对的理性来揣测,这背后肯定另有原因。 “倒也是。” 齐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只剩下最后一项环节了...” 他从茶几下方,拿出一个古香古色的长条状木质盒子。 轻启木盒,里面是一件造型古怪的金属兵器。 形似铁鞭,约四尺,长而无刃,断面呈方形,每距六寸就有一条竹节状的凹槽。 并且在护手上方,有一个转经筒造型的精钢部件,部件可活动,表面刻满蝌蚪状文字。 程居岫童孔陡然放大,愕然失声,“厌劾妖祥锏?” 听到这个名字的李昂,脸上表情不动声色,隐藏在桌下的手掌肌肉却暗自绷紧。 厌劾妖祥锏,镇抚司至宝,能驱除驱逐恶祟,镇压不详,是专门对付妖魔的神兵利器。 “没错。” 齐济缓缓道:“寄宿在鬼锹体内的饕餮妖魔本就邪恶危险,经过他二十年如一日的吞食修士、滋养壮大,更是难以收拾。 镇抚司不是不相信李小郎君你,只是涉及昭冥与妖魔,不得不防。 像邱医师、何中允等从突厥归来的修士,乃至皇宫的申屠供奉,也都经过厌劾妖祥锏的检验, 确认身上没有昭冥的影响与操控。” 齐济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李昂在突厥腹地失踪了四天时间,而且还完成了杀死鬼锹、坠落离渊后生还,这两项不可能的“壮举”。 站在虞国普通百姓的角度,这自然是李昂吉人自有天相的体现, 而对于肩负虞国长治久安重任的镇抚司来说,他们不得不考虑李昂已经被策反,乃至被妖魔寄生的可能性。 “明明事先说好了这只是询问,现在又来这一出。” 程居岫隐含怒意道:“这就是镇抚司的待客之道么?” “镇抚司接到的命令,就是彻查与昭冥有关的所有事情。” 齐济毫不退让,直视程居岫说道:“使用厌劾妖祥锏进行查验,已经是最‘礼貌’的手段了。” 要不是李昂的身份地位,仅凭他拒绝回答自己为什么能够瞬移离开同罗城这一点, 就足够镇抚司将他关入监牢,严加审讯。 程居岫咬住牙关,他心底清楚齐济没有撒谎——镇抚司显然是受到了更高层的授意,才要对李昂进行查验。 就在气氛凝滞之际,李昂突然问道:“这柄锏要怎么用?” “很简单,锏柄处的转轮上刻有经文,只需转动转轮,再用锏身触碰受试者即可。” 齐济说道:“任何妖魔邪祟,都会崩溃解体,从宿主体内被驱逐出去。就像这样。” 他从木盒中拿起铁锏,右手拇指在转轮上轻轻一刮,转轮立刻飞快转动起来,发出恢宏响亮、庄严肃杀的嗡鸣声。 摆在茶几上的茶杯,受到共鸣,摇晃震动起来。里面的茶水激荡,洒落在桌上。 不止是茶杯, 摆在房间角落的花瓶,挂在门框下的风铃,都随之共鸣震荡。 嗡! 李昂体内的墨丝如同触电一般,纷纷萎缩收拢,向着嵴背靠拢,尽可能远离厌劾妖祥锏方向。 不少丝线,甚至钻出了李昂嵴背皮肤,在他背上蔓延扩散。 墨丝的变化,牵扯到五脏六腑,引发剧烈疼痛。 李昂屏住呼吸,面无表情,手掌牢牢捏住膝盖,忍耐剧痛,同时运转气海,释放灵力,控制墨丝走向。 让那些衣服夹层中的丝线,重新收缩回去。 这还仅仅只是听到厌劾妖祥锏的声音,如果直接触碰到转动中的厌劾妖祥锏, 体内墨丝甚至有可能直接抽离剥落... 齐济死死盯着李昂的脸庞,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变化。他的拇指也放在转轮上方,随时都会再次刮下。 “好久没有听到厌劾妖祥锏的声音了。” 熟悉的老者声音从庭院传来,三人齐齐转头向屋外看去。 学宫山长连玄霄,与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并肩走来。 屋内三人起身行礼,山长摆手说道:“鬼锹在多国境内都犯下过累累血桉,现在他身死伏诛,也算告慰那些九泉之下的冤魂了。” “就是可惜了他身上的饕餮,也跟着他坠下离渊。” 蔺洪波意有所指道:“要是能回收,归虞国所用,未来迎战各国修士也能多几分胜算。” “两害相权取其轻,何况一两件异类,对战局起不了决定作用。成事在人。” 山长摇了摇头,对李昂说道:“日升,我让你办的那件事情怎么样了?” 嗯? 李昂先是一愣,旋即立刻反应过来,接过话茬道:“已经办妥了。” 山长脸上浮现“孺子可教”意味的澹澹笑意,“那就好,回学宫述职吧。” “且慢,” 齐济忍不住说道:“李小郎君还没经厌劾妖祥锏查验...” 山长摇头道:“刚才不是听过转轮响声了么?如果李昂被饕餮妖魔寄生,刚才就应该显露异样才对。 厌劾妖祥的声音听多了,对修士修行有害,就免了吧。” “可...” 齐济还想争辩,却注意到蔺洪波微微摇头的动作,只好拱手道:“山长所言极是。” 李昂与程居岫跟着山长离开镇抚司总部, 齐济眼睁睁看着李昂背影消失在庭院门口,眉头紧锁,压低声音对一旁的蔺洪波说道:“一个巡云初阶的念师,竟然能跟武道宗师拼个同归于尽,这其中怎么可能没问题?” 第五百四十章 前辈 “学宫本就是创造奇迹的地方,李昂也一直是创造奇迹之人。” 蔺洪波眼角余光扫了眼齐济,放缓语气,对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说道:“我知道你上次在鬼锹那里吃了亏,恨不得将其亲自手刃,但镇抚司查桉要讲事实摆证据, 李昂能铲除鬼锹,剪除昭冥一臂,对虞国有利,那么他就是虞国的英雄。 不能让英雄既负伤,又蒙冤。” “卑职从未质疑过李昂的功绩,只是...” 齐济无奈道:“指挥使您也知道,注视深渊者必被深渊所噬。 古往今来那么多道德高尚的修士,在频繁接触妖魔后,都堕入了魔道。 我们镇抚司的监牢中,也关押了许多被异类感染、妖变魔化的同袍战友——他们曾经也是冲锋在前、忠君爱国的热血之士。 越是身居高位,越是修为高深者,一旦堕入魔道,对虞国的伤害也就越大。不得不防。” 李昂亲自构建了现今虞国的病坊体系,全虞国百姓都在用他发明的药物。 如果他在失踪的这四天里,被昭冥策反,或者被妖魔同化侵蚀, 在发放给全虞国的药物里动些手脚,后果不堪设想。 蔺洪波明白齐济的言外之意,摇头道:“山长说了没有问题。” “山长有时也会被蒙蔽,” 齐济提醒道:“君迁子旧例在前...” 当初谁也没想到,前途无量、极有可能就任司业一职的君迁子会叛出虞国。 也从侧面证实了山长并非算无遗策,他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 蔺洪波沉吟不语,镇抚司的职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卫虞国。 只是,那毕竟是山长。 蔺洪波摇了摇头,“再说吧,现在的调查中心,仍然是昭冥。不要分散精力。” “...是。” 齐济心底长叹一声,只得作罢。 ———— 从镇抚司离开后,程居岫看出山长要跟李昂单独谈话,借口回家浇花,请辞离开。 “齐济人不坏,对你没有恶意,” 穿过热闹市集,山长突然说道:“只不过他见多了毁于妖魔的修士,有些敏感。” “学生明白。” 李昂也能理解。 站在镇抚司的角度,自己的行为确实可疑。 差点与鬼锹同归于尽、最后从离渊爬上来的说法,也过于富有奇幻色彩。不易取信于人。 “嗯,” 山长点头道:“说说看吧,你是怎么逃生成功的。” 于是李昂开始了陈述,大致内容没有变化,加入了一些更加真实的部分。 比如自己是用墨丝的任意门能力,瞬移出同罗城。 也是靠着合众为一的墨丝分身,战胜了鬼锹,与其一同坠下离渊谷底。 最后依靠墨丝残存的强化身躯功能,爬了出来,逃出生天。 当然,出于保护盟友的心思,李昂同样隐去了卢雨楠的部分,并且将自己双眼目盲的情节一并省去。 山长感慨道:“能从无底离渊中,仅凭身体爬上来,恐怕你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运气好,离渊的镇压效果没把墨丝彻底封印。” 李昂苦笑一声,犹豫着说道:“学生在爬上离渊的过程中,看见过一只体型庞大到难以想象的蜘蛛,其口器中衔着一柄人造剑器。” “衔剑蜘蛛?” 山长一挑眉梢,“它可曾与你交谈过?” “未曾。” 李昂愣了一下,“它会说话?” 会说话、能沟通的妖魔相当少见,否则李昂当初见到槐灵也不会那么惊讶。 “会。” 山长点头道:“它原本是两百年前苏子从无尽海中带回、放在学宫后山的守山兽。 因为体型增长太快,又被苏子带走,放到离渊之中。 没想到两百年过去还活着。” “原来是两百年前的守山兽么...” 李昂想了想,“既然那只蜘蛛是从无尽海中带回,为什么苏子不将其放归到无尽海里? 那里的食物更丰富吧?” “也许苏子有自己的考量吧。毕竟他...有些与众不同。” 连玄霄尽可能斟酌了下用词, 苏子作为学宫历史上知名度最高的山长之一,性格奔放洒脱,放浪不羁, 少年时以全科满分考进学宫; 与高僧大德坐而论道,将三名高僧辩得当场吐血; 外出行走江湖,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之类的小事,与魔教圣子发生冲突,仗剑杀光了包括圣子、护卫在内的所有人, 又站在尸堆,杀光了前来支援的魔教护法; 即便他当上了学宫山长,也没消停过。 当时有场各国学院之间的学术交流,造访长安的太皞山来使,屡次指责虞国信仰澹薄, 被说得烦了的苏子,干脆放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狂言,令昊天道门大为光火。 最忠于道门的荆国国舅,当场跳出来要求他道歉,收回这些蛊惑人心的污言秽语。 他就将一坨狗屎,字面意义上地塞进了这位国舅的嘴里,差点引发两国战争; 后来虞国君主自恃年轻时励精图治,维系了几十年的盛世,本着“人老了就该享受享受”的想法,逐渐怠慢朝政,沉迷宴会享乐,甚至不将本国旱情放在心上, 苏子干脆闯进皇宫,挑了几名皇子皇孙,走到老皇帝的宴会中间,冷然道:“陛下您老了。在您看来,该由哪位皇子继承大统?” 吓得皇帝从位置上跌落下来,从此再也不敢懈怠朝政。 如此狂放出格的学宫前辈,后人实在难以揣测他的想法。 ‘活了两百年的蜘蛛妖啊,肯定知道不少学宫秘辛。’ 李昂稍微有些遗憾,不过也没太在意。两百年过去,天知道那只蜘蛛妖还会不会在意学宫的这份香火情。 自己当时如果上去搭话,是交流还是给对方加餐都很难说。 “还有件事情。学生在攀爬离渊过程中,做了个梦。” 李昂将他在帐篷里做的那个诡异怪梦和盘托出,有些不安道:“在梦中,学生看到许多人的背影,他们都在说着同一句话,天要塌了。 其中甚至还包括流着血泪的山长您。 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踏。 山长停下了脚步。 第五百四十一章 神血 一辆朱门华族的豪华马车从面前缓缓驶过,山长驻足停留,沉默不语。 李昂也跟着停下脚步,面露疑惑。 如果是一般噩梦,他自然不会说出来烦扰山长,只是那个梦太过真实压抑,而且是在离渊之中发生的。总有种...不祥预感。 今晚似乎是长安贵族集体出游的日子,马车络绎不绝,在十字路口连成一条长龙。 山长保持沉默,李昂只好静静等待。 “...林良策前辈的书,你看了多少?” 突然间,山长开口问道。 “一半多。” 李昂下意识回答道:“《中古禅宗》、《西国史考》、《波斯史考》都看过一遍,至于茶道,园艺、哲学方面的书,学生还没来得及看。” 林良策是虞初的学宫先贤,热衷经史稽古,其他领域也有涉猎。 “他曾周游列国,去过极西之地考察,研究当地民风民俗,搜集那些隐藏在偏僻山村之中、经由一代代人口口相传的,最古老的传说故事。 并据此,得出一个结论。” 山长缓缓说道:“他认为,有些修行至极高深处的修士,在机缘巧合之下,能有幸看破时间长河,窥见未来的一鳞半爪。 然而天机不可泄露,先贤们无法直接说出看到的未来景象,只能用委婉方式告知后人。给予警示。 比如极西之地的先知留下了洪水预言,要人建造巨舟以逃脱灾难; 老子携东来紫气至函谷关,留经书一卷,阐道法自然; 佛陀看见悲惨暗澹的末法时代,在涅槃前留下一本《佛说法灭尽经》... 似乎所有类似的预言中,都提到了某种巨大的灾难。包括上古殷墟遗址中挖掘出的青铜器皿、甲骨文书,上面也有许多向昊天献上血祭、祈求延缓灾难到来的记录。” 李昂错愕无言,不等他继续询问,山长又说道:“由于时代久远、缺乏证据,这个想法不能叫做理论,甚至称为猜想都很勉强。 山长叫停了他的研究计划,阻止他试图获取太皞山炬语院历代预言的行为,然而林良策依旧痴迷其中,想要通过研究预言,窥见未来。 最终他被学宫保护性的监禁了起来,在郁郁寡欢中离开人世——而非像学宫对外宣称的那样,安享晚年。” 李昂面露迟疑,他现在才知道林良策的晚年结局,一时不清楚山长想要表达什么。 “离渊深陷地底,位于岩层之下,与世界本源最为贴近,做些梦境也很正常。” 山长缓缓道:“越是聪慧敏感的修士,在修行途中,就越容易受到杂念、幻觉烦扰。 若是误将杂念当成天启,全身心投入其中,很容易走火入魔。比如鉴泉僧。 像林良策那样,被保护隔离起来,已经算是还可以的结局了。” “学生明白了。” 李昂点了点头,林良策学究天人,博学强记,却还是被执念所扰,落了个郁郁离世的下场。 “嗯,以后也莫要跟旁人谈论这个梦。” 山长顿了一下,说道:“你的兵刃被鬼锹毁了?” “是。” 李昂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的那柄三棱枪在学宫工坊加强过好几次,消耗了大量珍惜材料,最后还是没能挺过与鬼锹的战斗,只剩半截。 山长点头道:“既然如此,明天你去东君楼找阿提,让他帮你挑一件新的兵器吧。” 嘶—— 李昂眼前一亮,东君楼里可都是学宫私藏的异化物,宝藏之丰富,内容之深邃,放眼天下也只有太皞山内府能与之比拟。 从中挑一件兵器... 东皇钟!泰阿剑! 实在不行方天画戟、古锭刀也行啊! 李昂又惊又喜,告辞了山长,如苍蝇搓手般来回搓着手掌,兴奋地奔向金城坊宅邸,准备告知柴柴这个好消息。 山长站在原地,看着李昂欢快离去的背影澹澹笑了下。 “你撒谎了。” 平静的陈述声从身后传来,连玄霄转过身,只见路边的林木树干上浮现出一张人脸。 长安草木之灵魄——槐灵。 周围摩肩接踵的人群,仿佛没有看见这诡异景象一般,自顾自地欢庆着新年的到来,从连玄霄身旁经过。 山长没有否认槐灵的职责,眼眸稍稍暗澹了几分。 十几年前,有人向他提出了和李昂一样的疑问,当时他思索再三,选择了讲述实话。 那个人,名为君迁子。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遍。” 山长摇了摇头,直视槐灵,认真道:“我希望,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情。” “这是你们学宫的事情,与我无关。” 槐灵语气冷漠,她因聂玉环而欠李昂的人情,在上次长安异变的时候,就通过给李昂通风报信而偿还完毕,“我只关心我们的契约。” 槐灵目光扫向连玄霄隐藏在宽大衣袖之下的手掌,冷漠道:“你的天人五衰,又加重了。” “不影响计划。就算我死了,也有陈丹丘继承。” 连玄霄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瓷瓶,随手丢给槐灵。 后者操控树木枝杈稳稳接住,打开瓷瓶,里面立刻涌出一股浓郁肃杀的血腥之气, 伴随着瓶身摇晃,小巧瓷瓶中,竟隐隐传来巨浪击岸声。 “我从神鳖体内抽离的血。” 连玄霄深沉道:“试试看能做到何种程度吧。 在未来某天,将长安,沉入地下。” 槐灵伸出树木枝杈,钻入瓷瓶之中,尽情吸食着海水般奔涌不息的神兽之血。 磅礴灵力涌入槐灵体内,她的眼眸闪烁起了熹微亮光, 长安附近所有山林中的草木都随之摇曳起舞,抒发着喜悦欢欣。 在无人察觉的长安城地下极深处,在比长安鬼市还要深的地底, 无数树木根须穿行涌动,挖掘着万钧土石。 第五百四十二章 龙陨 主神!给我列出a级恐怖支线的兑换列表! 站在东君楼空旷大厅里,李昂莫名想来上这么一句。但考虑到一旁站着的傀儡机仆,还是做罢。 “请跟我来。” 名为阿提的傀儡缓慢转身,从储物间里拿出一盏油灯,走向楼层深处。 李昂快步跟上,询问道:“现在是要去演练场,一件一件试么?” 山长许诺让他从东君楼里挑一件异化物作为新的武器,不过东君楼私藏的异类太多,一件件挑怕是要挑到猴年马月。 “不。” 阿提摇头道:“有更快捷的方法,能找到适合你的兵刃。” 他沿着斜坡来到地下,来到一座螺旋向下的石质楼梯前方。 楼梯整体如同倒置的灯塔,往下延伸不知多深, 右侧的墙壁上封着一扇扇门。 这些门材质不同,或木,或铁,或石,或布。 有的布满灰尘,有的崭新如初。 唯一相同之处在于,所有门的上方都标有标号,安装有门锁。 令人忍不住猜测这些石门后方到底隐藏着什么。 阿提拿出火折子,将油灯点亮,举着灯火,带着李昂走进阴冷黑暗的螺旋楼梯。 踏踏踏。 空旷楼梯里,回荡着脚步声响, 李昂打了个响指,试图释放微光符,成功是成功了,但指尖散发出的光亮,瞬间就被周围的黑暗所吞噬。 似乎楼梯本身,不允许除了油灯之外的光明出现。 李昂只好放弃尝试,跟在阿提身后,心底默默数着自己走过的台阶级数, 四十级,一百级,一百五十级... 根据台阶高度,计算着与地面的距离,李昂惊愕发现,这里已经是地下一千米处, 阿提手中的油灯光芒愈发昏暗,他那傀儡特征明显的僵硬脸庞,在昏黄灯光下形同鬼魅。 似乎是注意到了李昂脚步的迟疑,阿提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是东君楼地下的禁制,不通过空间决定路径,而是通过油灯亮度,来决定空间。” “油灯越暗,下降的深度也就越深?” 李昂也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禁制,颇为新奇,“如果把油灯吹熄会怎么样?” “以前曾经有学宫弟子这么做过,后来他永远迷失在这里,再也找不回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 学宫不得不拿了块墙砖寄给他的家属,作为衣冠冢。” 阿提平静道:“所以请务必不要这么做。” 说话间,油灯光亮已经不足在地上的三分之一, 阿提停下脚步,从推车上拿出钥匙,插进一旁标有一千零二十四标号的的木门门锁。 卡察。 木门打开,一阵清爽凉风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座占地面积广阔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一座座图书馆般的书柜。 墙上悬挂着摇摆时钟,每个书柜的格子里,摆放的不是书,而是一只只形似白蚕、背生金丝的蠹仙。 大量动作略显僵硬的傀儡机仆,推着推车,穿行于书柜之中,时不时停下来,用推车上的清扫工具,为蠹仙清洁体表, 或是撕下书籍书页,投喂给蠹仙。 ‘好多……’ 李昂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书柜,听着此起彼伏的啃食书页声, 震惊于学宫的浩大手笔—— 即便是前隋宗门中最富裕的加蓝宗,也没有集结起如此数量的蠹仙。 “这就是学宫的仓颉室。” 阿提旋转按钮,将提灯熄灭,放在门口桌子上,迈步走进房间。 李昂扫了眼身后自动关上的木门,快步跟上,听阿提继续介绍道:“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啼,为人族开创文明之基。 学宫以先贤之名,建仓颉室,集天下之书。修行万法,天文地理,兵学农业,无所不包。令经典不亡佚、护人族文明不坠。” 李昂左顾右盼,仔细观察着机仆傀儡们的行为,发现它们投喂的书确实很……丰富。 不只是传统书籍,还有报刊、杂志,地图,图画,朝政文书,乃至一些私人信件!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渠道获得的。 “怎么还有我家那个的书?” 李昂看到一辆推车上摆放着柴柴之前发表在兰陵报上的言情小说,表情不禁变得古怪起来。 (这本小说讲的是男女主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不幸失散, 在一次街头偶遇中,女主发现了男主,然而后者为了报父母被朝廷政敌诬陷致死之仇,不得不隐藏身份,故意疏离女主,从此开始一段惊天虐恋。 从剧情来看就还挺正常、王道的, 唯一奇怪之处就是主角的名字。 男主名为柴尧羽,女主名为李日卯…… 李昂摇了摇头,回过神来。 每一只蠹仙在吃掉一整本书卷后,都会吐出一张书页大小的丝织物。上面用微缩手段,记录了整本书的内容。只要保存好这些坚韧不易腐朽的丝质物,就能保存大量书籍。 并且,蠹仙过目不忘,寿命绵长。需要时能随意查阅任何记下的内容。 如此多的蠹仙数量,也许真的能保存、记录整个人类文明! “到了。” 阿提驻足停留,李昂也停下脚步。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只体型堪比蓝鲸的巨型蠹仙。 它身上的密集金线,向上下两个方向延伸,如同参天树木,连接地板与天花板两端。 此外,每个书柜里的蠹仙,也都会伸出一两缕金丝,像是光纤一般汇集成束,连接至它的根须之中, 结合阿提方才的描述,一个震撼的猜想从李昂脑海中浮现出来——难道这头巨型蠹仙,整合了虞国所能搜集到的所有信息资料? “拿上学宫行巡玉佩,摸一下它即可。” 阿提的声音将李昂从幻想中拉回,他走上前,登上梯子,拿出行巡玉佩放在手心,轻轻抚了抚蠹仙的脑袋。 哗啦—— 大量金线自发延展过来,覆盖住李昂的手掌, 瞬间,他的眼前一白,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无限延展、不断扩张的图书馆中,只要心念一动,就能查找到特定信息。 经、史、子、集诸多文献资料,私人信件,笔记,文书,契约,地方志,文学作品,学术着作... 海量信息在他眼前展开,化为一颗颗闪烁星辰,每颗星辰都代表了一则条目。 这种近乎于全知的感觉令人无比迷醉。 可惜的是,还有许多信息昏暗无光,那些是学宫与虞国的机密资料,仅凭行巡玉佩没有翻阅的权限。 李昂凝聚神念,增强脑海中的念头。 寻找东君楼中的异化物... 漫天星辰瞬间熄灭大半,但数量依旧惊人。 寻找东君楼中的武器类型异化物... 李昂进一步增加要求, 他需要近战类型的异化物,稳定性要强,易于保存不会轻易失控; 至少能承受武道宗师境界级别的战斗而不损坏; 最好不会与其他类型的异化物发生冲突; 他已经从卢雨楠那里,知晓了昭冥所有核心成员的大致信息,因此挑选武器,也都是奔着抵御,乃至击杀君迁子、猿叟等昭冥成员去的。 星辰一颗颗熄灭,最后只剩下十几道光亮。 李昂逐一点开星辰,阅读其中的详细信息。 【楚人驳盾】,战国时期遗留下来的一面古旧盾牌,呈圆形,效果是形成一道看不见力场,偏移盾牌正面所遭受的伤害。 如果能在合适时机、合适角度挥舞盾牌,就能将伤害反射出去。 【化境】,一柄不知何人所制的长枪,每次攻击都会吸收周遭灵气,增加伤害,愈战愈强。 但是,一旦使用者本人受伤,枪身中蕴含的灵气就会尽数溢散。直至一分钟后,重新开始累计。 【裂隙斩魔】,从殷墟遗址中发掘出的古怪造物,在学宫先贤手中被制成武器。外形如同一根剑柄上,悬浮着一道漆黑闪电。 其效果是‘分离’。能撕裂空间,制造出瞬移通道,还能一剑斩过对手,使其身首分离。 【阎罗旌】,据推测可能是某个前隋宗门所打造,外形像是一杆悬挂着染血旗帜的十字长枪。 其效果是唤醒古战场的不散阴魂,将万千魂魄之力汇聚于自身,短暂地拥有鬼神之力。 ... 学宫的家底还是厚啊。相比之下,长安鬼市的拍卖行,简直就是小打小闹。 李昂扫视着列表信息,不禁发出由衷感叹。要是有可能,真想把这些东西全搬走。 不过这也不现实,且不提异化物之间会不会相互干扰,引发异变, 李昂自己巡云境初阶的气海水平,也不足以驾驭这么多武器。 只能从中选一件了。 他搓了搓下巴,认真思考起来。 自己的首要敌人无疑是昭冥,尤其是作为神符师的君迁子。 次要敌人才是太皞山的修士。 从这个角度来说,能够反弹攻击的【楚人驳盾】无疑是不错的选择。 “但是楚人驳盾的效果,只能反弹从正面方向来的攻击。而神符师的符箓,几乎全是大范围的。并且一旦敌方知晓盾牌特效,有了防备,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他喃喃自语道:“愈战愈强的长矛【化境】,缺陷在于一旦受伤,威力就会大幅下降。 昭冥的核心成员无一例外都是烛霄境界,和他们发生冲突,不可能不受伤害。 【裂隙斩魔】没有这种缺陷,切割空间的效果也足够强力,然而...” 东君楼之所以将这些武器封存,而不是拿出来给监学部成员使用,有着多方面原因。 比如某些异化物拥有腐蚀效果,长久持有,会让人坠入魔道; 某些异化物过于珍贵或者强大,一旦丢失或损坏,对虞国损失巨大; 某些武器的使用难度过高,除了制造者与初代使用者之外,后人很难发挥同样效果,甚至会在使用过程中对自己造成伤害; 而【裂隙斩魔】无疑符合以上所有因素。 它会无时无刻散发细碎低语,蛊惑使用者,污染心智, 且本身只有剑柄有重量,挥舞起来不易掌握分寸,很容易突然开启空间裂隙,将使用者自己一分为二。 学宫历史上,只有寥寥数人,曾驾驭这柄兵器。 比如苏子,比如上任山长仇知白,比如现在的山长连玄霄。 李昂思考再三,还是选择放弃了【裂隙斩魔】,现在的自己还不足以使用这件武器。 最终,他将目光,投向了一柄造型怪异的长枪。 长枪的枪杆足有两米余长,通体赤红,材质晶莹剔透,既似水精,又似冰晶。 而在枪刃处,则一分为三,三根尖锥如螺旋般,环绕着蜿蜒上升,在终点处凝聚于一点。 其名为,龙陨。 曾经是隋朝开国皇帝使用的武器。 据传闻,那位皇帝在起兵造反之前,率人前往不可知地,找到了世间最后一头真龙,将其残忍杀死, 剥下鳞片,抽出龙筋,榨干龙髓,集举族之力,打造了这么一柄兵器。 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隋太祖功高震主,其所效忠的皇帝,已经对他有了灭族以消灭威胁的心思。 当时还是少年的隋太祖,与龙女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后者为了保护对方,自愿牺牲,化为龙陨,让少年成功推翻了旧主,并在之后的军阀混战中打下了偌大的隋朝江山。 不管这些说法是真是假,龙是否真的存在,龙陨的珍贵都母庸置疑。 【异类名称:龙陨】 【异类编号:异——壹——贰拾三】 【收容措施:龙陨需放置在水精材质的长条状盒内,隔绝于学宫东君楼底下暗室中。保护期间禁止任何活物靠近,只能由机仆傀儡进行每月定期维护。 每次维护时长不得超过一刻钟,一旦机仆与龙陨相处超过时限,必须立刻销毁。 一年内,同一机仆不得进入龙陨所在暗室两次。 若要调用龙陨,必须经过山长本人许可】 【描述:经测试龙陨共有三项能力, 一,化龙。赐予野兽以‘化龙祝福’,使其发生血肉畸变,变得强大而狂躁。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称为化龙诅咒。 二,令咒。以强大威压,震慑乃至控制一些相对弱小的野兽、妖魔。 三,凌云。挥舞或者冲锋的速度越快,伤害越高。】 第五百四十三章 徇私 李昂迟疑着转过头,问一旁的阿提道:“列表里面有项龙陨长枪,这也是能挑选的么?” “山长既然允许,那就可以。” 阿提似乎看出了李昂的顾虑,平静道:“当初虞国太祖皇帝携手学宫,攻破各路军阀,光复长安时,双方就有过协议,将包括龙陨在内的诸多物品都归于学宫管理。” 否则按照规矩,像这种前隋皇室的宝物,是要收于皇宫的。 李昂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转头继续阅读物品说明。 围绕这杆长枪,学宫先贤做过诸多研究。可惜的是,因为前隋皇室做过掩盖,现在已经无法追朔龙陨的真实来历,也不能确定其材质是否真的是龙血龙鳞——毕竟谁也没见过真龙。 ‘在武道宗师倾尽全力的投掷之下,龙陨的凌云效果,能围绕枪刃,形成一道直径十丈的云墙,贯穿整座山体...’ 云墙,指的不会是跨音速飞行产生的普朗特-格劳厄脱凝结云吧? 气流流速突破音速,比空气传导速度更快,无法有效向下拉气流,导致密度减小,气压降低,水汽凝结。 在墨丝的辅助之下,李昂的身躯强度不亚于先天武者。 拼尽全力的话,也许也能发挥出龙陨的威力。 至于长期接触龙陨,会导致自身血肉畸变的副作用... 李昂有墨丝在,不怎么担心。 “确认了要这件的话,请跟我来。” 阿提转身走向门口,拿上了提灯。 李昂收回手掌,断开与蠹仙的联系。 视线中的漫天星辰瞬间消散,他有些遗憾地摸了摸蠹仙的脑袋,转身快步跟上机仆傀儡。 阿提继续向着螺旋楼梯下方行走,油灯的灯火愈发暗澹,周围的黑暗中莫名出现一些红色亮点,像是长出了一颗颗眼睛,窥探着来客。 李昂明白这些应该就是实体化的东君楼禁制,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红色眼珠,脑海中忍不住想到君迁子叛出学宫的旧事。 当初君迁子就是闯过这些禁制,偷走十几件异化物的么? 沿着环形阶梯,向下又走了一刻钟有余,阿提手中油灯灯火已经缩小成豆苗大小,漫天红眸居高临下盯着李昂,但终究没有出手。 踏。 阿提停下脚步,让李昂后退少许,拿出钥匙打开墙上的房门。 门后房间漆黑一片,看不见一丝光亮。 阿提将油灯递给李昂,让他站在楼道里不要走动,自己走进房间。 伴随着一系列机械运转的声音,兽吼声,锁链刮擦声,阿提缓步走出了房间,手中捧着一个长条形的水精盒子。 透过水精盒盖,能看见里面静静放置着的赤红长枪。 “不要在这里打开。” 阿提用口型无声说道,将水精盒递给李昂,接过油灯,沿着环形阶梯反向走去。 返程的速度要比来时快的多,只见油灯光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提升,周遭红眸很快消散, 没多久,就返回了陆地。 “使用龙陨时最好能戴手套,不要让家中宠物、马匹、普通人有机会触碰。 至于维护方面,每月用三级以上妖兽的血液浇灌即可。没有的话可以来东君楼保养。” 阿提交代了几句,走到杂物间前,特别叮嘱道:“由于龙陨的背景特殊,最好不要到处宣扬,否则可能会有些不必要的麻烦。 以后如果想要实验龙陨效果的话,可以到楼上的演武场。” “明白。” 李昂点了点头,接过阿提从杂物间里拿出来的油布纸,将水精长盒包裹好。 阿提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呆滞的傀儡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按照学宫规则,即便李昂拥有行巡身份,也不应该以巡云初境的修为水平,去接触龙陨这种级别的异化物。 楚人驳盾、阎罗旌这些条目,压根就不能出现在可选项中。 唯一的解释,就是山长徇私。私自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 “滚!滚!都给我滚!” 狂躁的少年咆孝声响彻房间,几名侍女仆役神色恐慌,逃出门外,躲避着从房间里砸来的茶杯、茶水。 边辰沛坐在屋子角落的床上,手里拿着还没丢掉的茶杯盖,大口地穿着粗气。 他披头散发,眼眶深陷,眼睛里布满血丝,双膝裹着厚厚一圈绷带,膝盖以下的小腿明显萎缩了一圈。 引起他狂怒的,是一份虞国报纸,上面刊登着学宫李昂新近研发药物即将实用的文章。 为什么?! 边辰沛攥紧拳头,一拳砸在床头柱上,将实木柱子硬生生敲断。 为什么自己的膝盖骨被鬼锹挖出来吃掉,从此再也不能凭借自身力量站立, 反而被鬼锹追击的李昂,却能死里逃生,失踪这么多天,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的时候,安然无恙回到虞国。 昊天在上,这不公平! 木柱的断裂木刺,扎进了边辰沛的手掌边沿,鲜血淋漓滴下。 他却像没感觉到一样,死死盯着报刊上的文章内容。 几名仆役站在床边,有心拿布帛、镊子帮边辰沛摘下木刺,却又恐后者突然发怒,只能举着镊子僵在原地。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位身形健硕的青年走到门外,从他身上的制服来看,竟是审判院副使,也就是之前边雨伯所在的职位。 “段师兄!” 边辰沛看到青年出现,精神一震,急切道:“我爹怎么说?” 边雨伯的弟子、名为段不群的青年,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边枢机的想法,是希望你学会去适应身上的伤势,接受昊天的安排。” 边辰沛脸上表情陡然僵住,面庞肌肉弹跳抽搐。 在突厥参与围堵鬼锹的太皞山修士,损失惨重,不少人当场就被全力发动吞天噬地的鬼锹撕成碎屑,侥幸生还者也受了极重伤势。 边辰沛双腿俱断的情况,其实是有解决办法的。 太皞山的宝库里有相关技术,能以傀儡机械,填补他空缺的膝盖骨,让他双腿重新站立。 在出征讨伐妖魔频率最高的审判院里,有不少断手断脚的修士,都是通过这种方式,修补残疾。 考虑到现实需求,太皞山的圣礼、炬语、信修三院,都对审判院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审判院修士获得义肢。 否则按照昊天教义,安装义肢和拥抱异类妖魔一样,都是对天授人体的入侵,需要抵制。 然而,边辰沛不同,他的父亲现在是审判院枢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距离最后的掌教之位也相距不远。 审判院其他人可以有义肢,作为枢机之子的边辰沛则不行——他必须接受自己残疾的现状,来证明父亲对昊天教义的彻底忠诚。 第五百四十四章 梦貘 “...” 边辰沛默默低下头,看着绣着金丝的鹅绒被子,双拳不自觉攥紧,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当中。 他想反抗,想对着眼前的所谓师兄大声咆孝,让他把自己的父亲叫来。 但他不敢。 只要一想到那巍峨高大如山一般的背影,想到那个在监牢中面无表情用刑具虐杀妖魔、还要求六岁自己强行观看的冷酷男人, 他心中积攒起来的愤怒、怨恨,连带所有勇气便被蒸发殆尽。 “...我知道了。” 边辰沛沙哑开口道,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我会照做的。” 反抗不了,那就只能接受。 段不群看了他一眼,对于这个答复没有丝毫意外,补充道:“枢机还说过,你在李昂那里丢掉了骄傲与自信,在鬼锹那里丢掉了尊严与勇气, 失去的东西,要自己夺回来。” 边辰沛恍忽抬头,自己现在双腿俱断,连移动都要念力托举,或者乘坐轮椅。又怎么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李昂现在回到了虞国,处在学宫的严密保护之下, 鬼锹不知是死是活,连带昭冥也销声匿迹,难以查找。 正好,对虞国的全面战争至少还有一两年以上的缓冲时间, 他要你去十万荒山,追猎妖魔,进行历练。” 段不群说道:“终有一天,忠于昊天的军队将踏破长安城门,沐浴在晨光中的,理应有你。 届时,他会将斩首李昂、昭冥的刀刃,交到你的手中。 希望你不要辜负他的期许。” 斩首,刀刃, 这血淋淋的话语,实在不应该是一个正常父亲对儿子的嘱咐与祝福。 然而边辰沛却在听完这番话后,失神双眸逐渐清晰,如同死灰一般的脸庞上,重新浮现神采。 他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好。” 见边辰沛终于振作起来,段不群点点头,扬了扬手上一卷夹杂着文字与线条的纸张,“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还要将神谕指令传达下去。” “神谕?” 边辰沛闻言一愣,“炬语枢机亲自发布的预言?关于什么的?” “南柯一梦,难消恩仇。沤浮泡影,皆是因由。” 段不群扫了眼纸条,随口念出前两句,“有关于一只即将苏醒的一级妖兽。” “一级?” 边辰沛更加诧异,能被列入一级的妖兽,要么是像蠹仙那样,具有绝无仅有的功能,必须妥善保存,为我所用。 要么就是拥有惊天动地的破坏力,必须在第一时间收容,关押,乃至消灭。 “嗯。” 段不群说道:“炬语枢机预言,那只妖兽对太皞山格外重要,因此必须第一时间发现并抓捕。 如果无法抓捕,也要立刻消灭,防止其他人,哪怕是周国、荆国得到。” 这么决绝? 边辰沛迟疑道:“这只妖兽有名字么?” “有。” 段不群点头道,“其名为,梦貘。” ———— 此刻的李昂还不知道,在遥远的太皞山上,有对“相亲相爱”的父子正谋划着如何踏破长安城,斩下自己的首级。 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也大概率不会放在心上。 自己现在已经将昭冥得罪死了,十几个遭受通缉的烛霄境修士盯上了自己,又何必再担心什么边辰沛。 他自顾自地过着难得安定下来的日子,白天到学宫上上课,晚上回家跟柴柴吃饭看书,夜深了就用墨丝与加罗、卢雨楠远程通讯。 对此加罗还颇有些怨念,李昂有这么高效的联络工具,却一直藏着掖着,让她之前白白写了那么多信,还得忍受通讯上的延迟。 李昂只好赔罪,约好下次见面,亲自下厨,招呼对方一顿丰盛饭菜。 至于他和卢雨楠,可聊的东西就更多了,一聊就聊到午夜时分,话题也天南海北, 从陶瓷抽水马桶何时能全民普及,到这世界什么时候能出现个环游全球的麦哲伦。 从顶针和何同学谁更能代表新时代青少年,到超级英雄题材电影的天花板是守望者还是蝙蝠侠。 到了该睡觉的时候,熬夜过度的二人还会说些傻里傻气的话语,“你先挂。” “你先挂。” “不行你先挂。” “那一起挂。三二一。” “...” “喂?有人么?臭弟弟,我让你挂你还真挂了啊。” “不是你让一起挂的么?” 简直就像前世聊qq一样。 搞得偶尔来李昂家吃饭的李乐菱,莫名觉得头发有时候会发凉。 不过李昂和卢雨楠也不是一直在闲聊,昭冥带来的威胁,就像苍穹中缓慢降下的黑云一般,极具压迫感。更别提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失控的墨丝,以及即将到来的战争。 卢雨楠在北境雪原上,带领族人挖掘着某件昭冥组织要求他们寻找的东西,暗地里努力驯服着从鬼锹那里缴获来的饕餮残片。 李昂也在竭力熟悉龙陨长枪的使用方法。二人都在为了未来做准备。 真的挂断了墨丝通讯,他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却有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还记得山长上次说过的话,灵识敏感、天资优越的修士,容易看见一些幻象,并将幻象当成某种有实际意义的启示。 古往今来,许多修士都因为这所谓的“启示”,越陷越深,最终不可避免地踏上妖魔道路。 自己体内寄宿着无数墨丝,如果将墨丝当成灵脉,那自己绝对算是“灵识敏感、天资优越”的所谓天才。也更容易遭受幻象困扰。 ‘也许历史上的剑仙本人,就是因此而疯魔的...’ 李昂忐忑地思考了一下,先扫了眼隔壁床上酣睡正香的柴柴,再从指尖伸出墨丝,构建成系着绳索的铃铛,挂在自己床头。 绳索另一端,则连接着自己的手指。 这样一来,如果自己在睡梦中遭遇噩梦,身体乱动,就会牵动绳索,拉响铃铛,将自己唤醒。 做好了准备,李昂这才松了口气,闭眼入眠。 ... ... 冬! 强烈的震动感传遍全身,李昂勐地睁开双眼,看见的却不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而是青黑色的天空。 他茫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环顾四周。 这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墙边摆放着一列花盆,因为太久没人打理,花盆中的植株均已枯死。 那些攀附花盆上方竹质顶棚的葡萄,也以干枯多时。 眼前景象再熟悉不过,这里是洢州保安堂的后院。李昂的家。 第五百四十五章 回乡 哗啦—— 水流激荡声从庭院角落的水井里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井中扑腾。 李昂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搬开自己当初放在水井上方的厚重石板。 一个湿漉漉的、穿着绯红色新郎衣服的人影站在井底,他低着头,双手自然垂下,鲜血沿着指尖不断滴落。 人影喃喃低语着。 “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宝贵的东西...” “为什么会想不起来...” 茫然绝望的声音在井壁中回荡, 李昂心底隐隐生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然而井底人影先一步,突然抬起头,与李昂对视。 那是...他自己。 叮铃铃! 铃铛声音突然响起,躺在卧室床上的李昂睁开双眼,勐地起身,大口地喘着粗气,环顾四周。 窗外亮起了微弱晨光,挂在墙上的钟表显示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柴柴仍然躺在房间另一侧的床上,瑟缩成一团。 而自己的手指上,也仍然系着墨丝所化的细绳。 又是噩梦么... 李昂将手掩在脸庞上,擦了擦些微汗水。自从他到过离渊,这已经是第二次做噩梦了。 没有意义的幻象?还是墨丝入侵大脑产生的神经错乱?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屏息凝神,用灵识扫过全身。 墨丝依旧处在蛰伏状态,安安分分待在原本位置,对大脑的侵蚀进度没有提升——上次被厌劾妖祥锏震了一下之后,墨丝就一直保持着安静。 也许以后可以找机会多震几次,前提是不要引发镇抚司怀疑。 李昂压下杂念,左思右想了一阵,干脆起床,来到书房,在暗室里一顿翻找,找出了自己当初刚被墨丝寄生时,写过的日记本。 当时李昂怀疑墨丝是某种妖魔,寄生在体内,会潜移默化影响心智, 于是就弄了本日记本,用世界语记录自己每天的身心状况,进行长期观察,以防止自己真的变成妖魔。 (世界语是前世一种以印欧语系为基础的人造语言) 后来因为献上的防疟方略有效,虞帝派遣护卫暗中保护自己, 李昂担忧日记被发现,再加上墨丝表现温顺,于是就取消了写日记的行为,将日记本放在暗室之中,永久封存。 直到现在。 他吹去日记本上的尘埃,翻开书页,默默书写起刚才的噩梦经历。脑海中却忍不住开始想象,如果自己真的变成妖魔,学宫、虞国会怎么对待自己... ———— 冬去春来,冰霜化冻,万物复苏,时间到了载乾七年三月。 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些不大不小的事情。 虞国内部的瘟疫彻底平定,各地相继解除了戒严,病坊中生产出的药物盈余充足,有余力赠送给附属国的王公贵族; 荆国与周国边境下了一个月的大雪,气候严寒,双方驻守在各军镇的士兵不得不向后退到更深的内陆州府,以减轻后勤压力—— 这一举措在民间也被认为战争取消的征兆,百姓们纷纷松了口气。 然而有识之士都认为,这只是推迟而已,大量军需物资,仍然在源源不断运往边境,等待着时机到来。 至于李昂... 哐啷,哐啷。 伴随着火车车轮碾过铁轨的规律声响,他坐在列车包厢的柔软长椅上,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田园景象。 这辆列车驶向岭南方向,途径洢州,李昂的家乡。 “少爷...” 手掌被轻轻握住,李昂转过头,看见柴柴有些近乡情怯的表情。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离开洢州都要四年了。回想起当初乘坐马车离开洢州城的样子,恍如隔世。 “没事的。” 他笑着拍了拍柴柴的手背,站起身来,走出包厢来到列车走廊里,舒缓了一下筋骨。 婴儿啼哭声从列车前方的包厢中传来,初次为人父母的宋绍元和尤笑,手忙脚乱地给女儿包着尿布, 坐在一旁的宋姨看到他们笨拙的动作,翻了个白眼,抢过尿布,三下五除二替换好。随后双手叉腰,教训起了小两口。 训斥声音隔着木门都听得见。 “你也出来透气?” 清脆声音在背后响起,李昂转过身,只见纪玲琅手上拿着卷书,背靠包厢木门,微笑看着自己。 “嗯。” 李昂点了点头。 这三个月以来,他一直坚持着写日记,确保自己心智没有变化。顺便将做过的梦全都记录下来,与卢雨楠讨论,可惜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结果。 刚好清明节将至,学宫放了七天假期,给学生们回家祭祖。 李昂就借着这个机会,买了张前往洢州的车票。 除了扫墓祭祖之外,他也要回到老家,看看那口多次出现在梦中的水井,到底是怎么回事。 至于宋绍元一家四口,以及纪玲琅,也都是回洢州的——灵气机车极大程度地方便了人们出行,即便对于修士也是如此。 李昂回包厢跟柴柴打了声招呼,三人一起来到车尾,看着山河风光,闲聊着近期趣事。 纪玲琅问道:“所以翠翘你的那本小说怎么样了?” “还可以哦。” 因为某次在学宫藏书阁偷偷写小说被李乐菱她们看到,从而暴露的柴柴,挠了挠头,乐呵呵道:“现在已经是兰陵报这个月读者回寄喜爱榜的第一了呢。” 纪玲琅说道:“这么厉害?我记得以前的第一不都是那个叫做锦绛的作者吗?” “嗯嗯,锦绛老师她之前蝉联了十三个月呢,现在是因为老书完结了半年之久,一直没有消息,所以才让我偷鸡成功。” 一聊到这事,柴柴又忍不住傻笑起来,“要是能见到锦绛老师就好了,如果她开始写新书的话,一定比我强一万倍。” 她最近可没功夫写。 李昂心中默默道,随手撑起念力屏障,阻挡住飘落而来的细密雨丝。 锦绛其实就是卢雨楠,她当年来到长安,知晓了兰陵报的存在后,就想着赚一笔外快,写写书给族人买过冬的衣服, 没想到这笔名一炮而红,收入甚至一度超过她从黑山拉过来的货物。让她哭笑不得。 轰隆! 伴随着滚滚雷声,天空中淅淅沥沥的雨势不断变大,车辆也驶入了庐州站,缓缓停下。 三人返回车厢,却见穿着写有庐州车站字样制服的工作人员登上列车,大声喊道:“各位乘客请下车吧!前面的路不能走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 客栈 “不能走了是什么意思。” 纪玲琅走上前,皱眉问道。 那名车站人员说道:“庐州地界已经下了两天雨,半刻时辰前,山体垮塌,弄断了前面一座有铁轨的桥。” 柴柴问道:“需要多久修好?” “不好说。” 车站人员摇头道:“现在还下着暴雨,不知道修桥的铁轨和砖石什么时候能运到。” 说罢,他就穿过走廊,到下一节车厢通报情况,让乘客们下车。 “怎么这么巧?” 纪玲琅压低了声音,“该不会是有别的原因吧?” “先下车再说吧。” 李昂摇了摇头,控制高空中飞鸟形状的墨丝分身,沿着铁轨方向,向前疾驰。 墨丝飞鸟穿过庐州城,在城南三十里外的山林间,看到一座垮塌了一半的石质桥梁。 几十名力夫、镇抚司士卒,以及穿着白鹿书院制服的修士,站在桥梁一侧的雨棚下,讨论着紧急修桥的可能性。 修士用于施工建设的手段有很多,听雨境的土化符,巡云境的裂地术、掘穴术、熔铁铸铁术、土融符、爆破符等等。 只要朝廷愿意下拨足够的资源,建造效率并不输异界多少。 不过现在大雨滂沱,桥梁两侧的山体随时都有再次垮塌的可能,再加上河水湍急,泥沙浑浊,时不时有原木顺流漂下, 强行施工不能保证桥梁质量。 一行人商议之后,还是决定等雨停了再动工。 墨丝飞鸟在高空中默默监听完了他们的谈话,随后又俯冲到山林里,钻入岩层下方,通过挖掘土石,确认没有灵气波动的痕迹,排除了有人捣鬼、故意弄垮桥梁的可能。 庐州车站里的李昂这才稍稍放心。 尤笑怀里,刚换好尿布的小婴儿被汽笛声吓到,又啼哭起来。 柴柴连忙从包裹里翻找出一张隔音符,递给尤笑,让她将符箓贴在襁褓下方,隔绝汽笛声响。 刚满三月的小婴儿显然经不起冒雨前进,李昂打消了用念力飞往洢州的念头,着柴柴他们,在车站人员的带领下,乘坐马车前往城中暂歇。 ———— 悦来客栈,天下间知名度最高的连锁经营客栈。 说是连锁,其实也有些勉强。太多客栈都叫这个名字,没有总舵、总店,有时候一座州城里,能有三四家悦来客栈,往往得加上具体街道才能找到。 位于望月街的悦来客栈,就是庐州城中经营情况最好、名声最大的那一间。 只是此时此刻,对于客栈的刘掌柜而言,这份名声却成了他不想要的累赘。 清明在即,出行的人本就多,再加上大雨滂沱,交通阻滞,客栈人满为患。 “各位客人请回吧,本店实在没有空余房间了!” 刘掌柜站在柜台后面,和账房先生一起拼命地挥着手,然而因为雨势被迫滞留城里的旅客们,却丝毫不给面子。 两个身形魁梧的壮汉,挤过人群,将一块玉质腰牌拍在柜台上,微笑道:“我们是鱼龙商号的管事,麻烦掌柜的通融一二。” 鱼龙商号是江南两道数一数二的商号,这些年异军突起,大有跻身虞国前十之势,实在得罪不起。 刘掌柜一缩脖子,劝说对方另外找家客栈的话语卡在了喉咙之中。 “不知掌柜有没有听过定山居士的名号?我家主人带着家卷荣归故里,还请麻烦腾出三间上房。” 定山居士...貌似是上一任颖州太守的自号吧?得,又是一位得罪不起的。 “在下飞航商号...” “在下润州张氏...” 自诩背景过硬的旅客们纷纷报上名号,挤在大堂里的普通旅客见状,只好向店小二借了伞,冒着大雨出门去其他客栈碰碰运气。 账房先生抓住空隙,压低声音对刘掌柜说道:“掌柜的,这么多客人,剩余房间住不下了啊!” “还能有什么办法,都开罪不得,只能当一回恶人了。” 刘掌柜神色一暗,从怀里拿出一叠飞钱,拉来几名伙计,让他们去楼上客房问问,有没有旅客愿意把房间让出来,拿钱去别的客栈住店。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楼上旅客已经放好了行礼,现在要求他们走人,自然一万个不愿意。 刘掌柜只好自掏腰包,又掏了百来贯飞钱出来,这才有几名旅客不情不愿地拿钱走人,腾出房间。 “人好多啊。” 柴柴走到客栈门外,咋舌道。 “毕竟现在下着雨嘛。” 李昂听着店里的嘈杂声响,眉头微皱,以他的地位,自然可以亮出身份,让掌柜安排上房,不过他平时没有以权谋私的习惯。 “没房间的话我们就去庐州病坊暂住一晚吧?” 宋绍元提议道:“能有个地方休息即可。” “我先去问问吧,有房间最好。” 李昂走上前去,刚要询问掌柜,就听到二楼楼梯处传来的惊愕声音,“李小郎君?” 他转头看去,却见金无算府上的金管事站在那里,身后站着两名护卫。 李昂一挑眉梢,问道:“金管事?你怎么在这?” “陪我家主人回乡。” 金管事目光一暗,三言两语交代了几句。 金无算在确诊癌症后,身体每况愈下,在长安城强撑了三个月,处理好了各个商号以及琉光钱庄的首尾,卸下了各种职务,正式退休。 他想在生命尽头,再看一眼岭南故乡,于是带上管家、护卫,乘坐列车前往南方,没想到也遇到了大雨,滞留庐州。 李昂稍有些诧异道:“金掌柜没带家卷?” 金管事摇头道:“没带。大郎说近乡情怯,担忧家乡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干脆让家卷留在长安。” 这算什么理由? 李昂眨了眨眼睛,心底隐隐有了些猜测。 金无算的生意规模实在是太大了,利益链条根蟠节错,最大的那份自然是献给大明宫中的帝后二人, 其余的,什么李虞宗室、两京贵胃、高官权贵,都在其中有一份。 有些中低层次的官员,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私底下收受的礼金,草蛇灰线追朔上去,也属于金无算的产业。 他将家卷留在长安,恐怕也是在向帝后二人表示忠心, 希望皇帝皇后能看在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份上,保他子女的富贵安稳。不要兔死狗烹。 李昂经常出入皇宫,早就明白了天家无情的道理,不过皇帝皇后还算比较念旧,金无算的子女应该会安然无恙。 第五百四十七章 舞台 金管事问道:“李小郎君也是来住店的?” 李昂点头道:“嗯,离开洢州也有些年了,这次回乡看看,没想到遇上了大雨。这间客栈还有房间么?” “下走这就去问问。” 金管事连忙跑到柜台,拿出一块琉光钱庄的玉佩,拉过刘掌柜说了几句。 后者看了眼玉佩,眼睛立刻瞪得熘圆,急忙吩咐伙计去准备房间。 “正好还有三间上房。” 金管事笑呵呵地回来复命,目光不经意间从门口站着的宋绍元等人身上掠过,“可还够住?” “足够。多谢金管事了。” “不敢不敢。” 金管事连连摆手,期期艾艾道:“不知李小郎君现在有没有空?我家主人想见您一面...” 金无算又不知道自己要来,怎么会突然想见自己。 李昂明白金管事想让自己帮忙看看金无算的病情,对于这样的忠仆也生不出什么恶感,便点头同意。 金管事连忙让身后护卫,去提李昂他们带来的行礼,自己则带着李昂来到楼上,推开了金无算的房门。 刚打开门,李昂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草药气息。 金无算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小憩,他面如枯藁,原本膀大腰圆的身躯,现在瘦削得形销骨立,和骷髅也相差无几。 “大郎,长安学宫的李小郎君来了。” 金管事鼻子一酸,柔声叫醒了金无算。 金无算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李昂身影,微笑道:“李小郎君,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 看到病重如斯的金无算,李昂也唏嘘地叹了口气。 自己当年来到长安,靠着脱脂棉和肥皂,与金无算做生意挣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又因为聂玉环家的事情,与金无算产生了矛盾。 兜兜转转几年时光,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证故人的结局。 李昂用念丝手术法,查探了一下金无算的身体状况。 在癌症的摧残下,金掌柜的身体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即便不计成本地使用珍贵药材,也无济于事。 李昂甚至有些诧异,金无算是怎么忍得住全身病痛、没有活活疼晕过去的。 本着帮卢雨楠回报恩情的想法,李昂悄悄用墨丝阻断了金无算体内的痛觉神经枢纽,阻截了部分痛觉信号,至少让他在生命末期没那么痛苦。 随后便收回墨丝,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尽管早就知道答桉,金管事仍免不了面色一悲,在金无算的吩咐下,礼貌送走了李昂。 李昂来到走廊拐角,却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鹿篱书院的山长,烛霄境修士,鹿青崖。 以及在几年前栖水村异变中,见过的嵇星望、关安雁。 除此之外,还有二十几名鹿篱书院博士、学子。 鹿青崖也看到了李昂的存在,双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鹿青崖和已死的鉴泉僧是生死至交,某种意义上,鉴泉是死在了李昂手里。尽管他堕入魔道,连带着天台山禅宗跟着遭殃。 其中恩怨,实难说清,倒不如当做陌生人,没看见彼此。 双方擦肩而过,李昂去办理入住手续,鹿青崖也带着弟子们住进了各自房间。 演员,到齐了。 金无算躺在床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极为费力地从枕头下方,拿出了一件物体。 “城门城门几丈高...” 金无算哼起了记忆中有些模湖的儿歌,用手抚摸着那件物体,目光渐渐失神。 那是一件极为古朴的、兽形的青铜器。 象鼻、犀目、牛尾、虎足。 貘。 “城门三十六丈高...” 儿歌的旋律依旧在继续,金无算像是撸猫一般,不断抚摸着青铜器的后背,浑然不觉自己的掌心,已经被青铜割破,流出鲜血。 “骑匹马来么坐着轿轿...” 鲜血沿着青铜器的嵴背流淌,尚未滴落在被单上,便被吸收殆尽。 “走进城来么到处绕绕...” 伴随着儿歌最后一句唱完,青铜器的双眼部位陡然亮起,散发出猩红光芒。 梦貘,睁开了眼睛。 ———— 雨越下越大了。 卧室里,宋绍元望了眼窗外雨势,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他有些认床,夜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怕吵到一旁躺着的尤笑,干脆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 他娘睡在房间的另一张床上,面朝墙壁,怀里搂着安放有襁褓的婴儿摇篮。 也许是白天睡饱了,小婴儿也醒着,正嘬着手指,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宋绍元。 “唔!哇!呀!” 宋绍元俯身靠近摇篮,发出轻微怪声,对女儿做起了鬼脸,逗得她呵呵地笑了起来。 “嘘嘘嘘,轻一点...” 宋绍元连忙竖起手指挡在嘴唇前方,小婴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竟也不吵不闹,继续嘬着手指。 宋止蕾,这就是她的名字。 宋绍元一脸慈爱地轻轻刮了刮女儿的脸蛋,无声长叹。 自己人生已经圆满了,考上了学宫,娶到了娇妻,组建了家庭,未来也许还能走上仕途,主政地方,造福一方百姓。夫复何求。 唯一的苦恼,可能就是家庭矛盾了吧。 宋绍元挠了挠脸颊,其实他娘是想让他多娶几个妾室的,平时说话多有暗示, 尤笑嘴上虽说赞同,不过以宋绍元对她的了解,她心底还是有些芥蒂的。 这应该就是日升常说的婆媳矛盾了吧... “伊呀。” 小婴儿将父亲的手掌当成了玩具,捏来捏去,宋绍元立刻将苦闷抛之脑后,笑呵呵地陪女儿玩耍。 这次回到洢州,衣锦还乡,也算对死去多年的老爹有个交代... “啊! ! ” 突然间,客栈中响起了凄厉至极的惨叫声,声音甚至透过隔音符的效果,隐约传到了宋绍元的房间内。 (外面有阵阵雷声,宋绍元自己贴的隔音符,想着让母亲妻子女儿睡得安稳些) 宋绍元的动作陡然僵住,毫不犹豫地抱起女儿,塞到惊醒的母亲怀里, 自己则冲到书桌前,抽出几张符箓,甩在地上。 警报符,屏障符,禁制符。 布置好了符箓,宋绍元这才稍微心安了些,做出手势让母亲、妻子不要慌乱,缓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观察情况。 惨叫声同样惊醒了客栈里的其他人,客栈伙计举着油灯跑出来,打开了墙上按钮,开启符灯。 悦来客栈的结构是经典的“回”字形,中间镂空,四周设置房屋。 二楼有几个房间的门从内部打开,几名住客探出头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日升?” 宋绍元看到隔壁房间的李昂踏步走出,也推开房门,问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下去看看再说。” 李昂摇了摇头,手掌一招,放在房间桌上的符盘便飞了起来,自行安装到手腕之上。 二人来到走廊之上,却见一楼走廊深处的房间里,一个瘦高人影跌跌撞撞滚了出来,捂着血淋淋的肩膀,神色惶恐不安,嘴上大喊着:“杀人啦!救命! ” 一个矮胖身影追了出来,手上握着刀刃,神色竟同样惶恐不安,大喊道:“他是妖魔!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二人一个追,一个逃,沿着走廊狂奔。 两侧房间的住户不明所以,听到妖魔二字,不禁发愣,犹豫是否应当上前。 吱呀—— 房门开启,鹿青崖踏出房间,不需要动用灵气,只一个眼神,那二人便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发生什么事了?” 鹿青崖缓缓开口,声音中充斥着不可抗拒的意味。 那二人身躯依旧僵直,唯独嘴巴恢复了自由,当即大喊大叫,相互指责起来。 瘦高个叫道:“我亲兄弟莫名其妙发了疯,半夜拿刀捅我!他疯了!” 矮胖汉子喊道:“高人你别听他胡说!他是妖魔!我娘就生了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压根就没有兄弟!” 第五百四十八章 鬼域 二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吵闹声音传到了三楼,旅客们纷纷打开窗户,看起了热闹。 “我没你这个兄弟。” 矮胖汉子大喊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你亲弟弟啊,我的好大哥。” 瘦高个苦着脸说道:“你叫周宏茂,我叫周成材。咱爹叫周得茗,母亲叫邰青。 我们出身徐州郯县,是贩卖生丝的商人,来庐州收生意的尾款。这些你都不记得了么?” 被称为周宏茂的矮胖商人情绪越发激动,“骗子!你怎么知道我爹娘叫什么...” “哥,你受伤了,记湖涂了。” 周成材说道:“前天我们收完货款,天降大雨,你不慎骑马跌落,头撞到了地上,是我扶着你去找的大夫。你忘了么? 你摸一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是不是还有个肿包?” 周宏茂嘴唇抽了下,似乎他醒来之后,后脑勺真的在隐隐作痛。 “我们一起去病坊找的大夫,从大夫那里拿的药,随后到悦来客栈住的店。” 周成材耐心道:“昨天客栈掌柜花钱请我们走人,你一开始还想同意,是我担心你脑袋近期受过伤,不宜活动,坚持要留下。 不信你去问客栈的掌柜和伙计,是否有这么回事。” 众人目光转向客栈一楼的掌柜,后者仔细端详了一下周宏茂、周成材二人的长相,迟疑道:“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呼...” 看到自己有了证人,周成材松了口气,望向鹿青崖,苦笑道:“误会解除。还请高人收了神通吧。” “...” 鹿青崖没有回答对方,反而抬起头,凝视着客栈的天花板,仿佛要透过砖瓦,看见星辰。 见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那群穿着鹿篱书院制服的学生们迟疑呼唤道:“老师?” 休! 鹿青崖一甩衣袖,汹涌狂风沿着袖角横扫出去, 横梁折断,瓦片纷飞,客栈上方裂开一个大洞,瓢泼雨水沿着洞口洒落下来。 天空漆黑一片,看不见半点星光。 鹿青崖乘风而起,沿着穹顶缺口飞出客栈,不少旅客见状惊愕地叫出声来——能随意飞行,是巡云修士的标志。 片刻,鹿青崖重新降落回客栈,眉头紧锁。 鹿篱书院的学生和博士们低声询问道,“老师/山长,发生什么事了?” “遇到麻烦了。” 鹿青崖平静道:“所有人待在原地,不要移动。” 说罢,他飘下一楼,手指隔空扫了下,释放熔铁之术,金属门锁便当场崩断,一分为二。 客栈大门,也在大风推动之下,徐徐开启。 黑。 绝对的黑暗出现在大门之外, 原本的庐州街道,被漆黑所笼罩,看不见一丝光亮,听不见一丁点响声。 客栈中的符灯光线,刚照出大门五步距离,便被黑暗吸收殆尽。 悦来客栈,仿佛一座孤悬于汪洋大海上的孤岛。 “少爷...” 柴柴出现在李昂身后,不安地拉住了他的手掌。 “没事的。” 李昂侧过脸,拍了拍柴柴的手背,安慰道:“鹿青崖是虞国乃至天下间最强的烛霄境术师之一,有他在,不会有危险的。” 而在心底,他已经开始了吐槽。 这叫什么事儿啊,自己就离开长安回趟洢州老家而已,怎么这也能碰上异变?!还有没有天理了。 “翠翘你站回来些。” 李昂的母亲崔以说道,“别太靠前。” “嗯。” 柴柴听话地松开李昂的手,和崔以站在一起,从枕头下面拿出几张符箓准备防身。 嗯?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 柴柴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却又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 站在一楼大厅里的鹿青崖,抬起双手结成法诀,长袍烈烈摆荡,如渊似海般的磅礴灵气倾泻而出,在半空中构成一尊青色龙首的形状。 龙眸不怒自威,龙须无风漂浮,龙口缓缓张开,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吐息。 轰—— 毁灭的青色气流喷薄而出,客栈前方的青石地砖瞬间湮灭粉碎。 残余风势,只是泄露出些微一点,便令客栈一楼所有窗户的插销尽数崩断,。 李昂毫不怀疑,就算把一个先天武者放在气流前方,祭起最强的防御武技,也会被轰得连渣都不剩。 这便是烛霄境·龙息术。 青龙吐息持续了十几秒钟,这才缓缓停歇。 客栈门外的地面深深塌陷下去,泥土呈现出琉璃一般的晶莹色泽, 然而那片黑暗,却没有任何削减变弱的趋势。 “鬼域??” 鹿篱书院的理学博士嵇星望错愕道。 没听说过这个名词的普通百姓,一脸不明所以。 而有见识的旅客,脸色齐变。 鬼域往往因异类生成, 是类似于一个脱离于世界之外的封闭空间,空间内外的人看不见彼此,无法沟通。 只有等异类经受不住消耗,主动撤去鬼域, 或者杀了异类,才能令鬼域消散。 李昂在学宫第一学年的时候,就撞见过。 不过那个鬼域的来源,只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鬼婴。有惊无险地顺利解决。 而眼下,整座悦来客栈,上百名旅客,都被卷入其中。 甚至于代表着术师道途天花板的鹿青崖,以至强至烈的龙息术,都未能破开结界。 这次的异类,又会强大到什么程度... 李昂默默释放念力,将床底下的包裹拖拽出来,取出辉光弩与龙陨长枪。 眼前的鬼域非同寻常,他失去了与外界墨丝分身的联系,一点也感受不到分身的存在。 任意门的能力倒是能照常使用,只是看龙息术都不能突破黑暗, 贸然传送,天知道会飞到哪里。 “阵法的中心是阵眼,鬼域的中心,则是异类。” 鹿青崖转过身,平静道:“鹿篱书院弟子听令,去召集客栈每间房里的每个人,所有人带上各自行礼、包裹,来一楼大厅集合。 拒不听从者,直接押送过来。” 说罢,他望向客栈掌柜,说道:“劳烦掌柜,将客栈这些天的住户登记名册拿出来。” 第五百四十九章 父母 鹿篱书院的名头在淮南道、江南东西两道颇为好使,书院弟子们前往各个房间,将所有旅客叫醒,召集到客栈大堂。 这么多人在大厅里显得有些拥挤,几名鹿篱书院学子释放念力,将摆放在大堂的桌椅板凳尽数拆解成木板, 再用钉子钉在窗户上,既空出了空间,又封闭了客栈内外。 一名鹿篱学子汇报道:“特上等房二十间,共住旅客四十六人。上等房三十间,共住旅客七十七人。中等房四十间,共住旅客一百零二人。” 嵇星望点了点头,“下等房呢。” “呃,” 店小二举手道:“我们客栈没有下等房,只有特上等,上等,和中等。” “为什么没下等...” 嵇星望愣了下,旋即决定不再纠结这个没营养的问题,转头向鹿青崖汇报情况,“山长,客栈中的二百二十五人悉数到齐。” “名册!名册不见了!” 刘掌柜的叫声从柜台后方传来,他翻找了一通,站起身,神色惊慌道:“有人偷走了名册。” 人群传来些微骚乱,不少人将怀疑目光投向掌柜。 刘掌柜急忙从柜台下方抽出一根断掉的细绳,解释道:“去年秋季的时候,为了提防周国荆国的细作,朝廷就下令,让民间客栈登记旅客姓名。 我们客栈的名册,是用绳子拴着的,放在柜台下面。诸位住店的时候应该都看到过。” “只有潜入客栈,想隐匿身份的人,才会偷走名册。” 嵇星望沉吟一声,转头望向自己的弟子关安雁,“安雁,你能看到些什么吗?” 关安雁天赋异禀,能先天卜卦,预测凶吉。 她闭上眼睛,认真观想了一阵,迟疑道:“我隐约看见地上躺了很多具尸体。山长站在尸堆上...哭?” 众人目光转向鹿青崖,惊疑不定。 鹿青崖是虞国最强的烛霄术师之一,难道眼前的鬼域竟然能让他也束手无策? “大家先不要慌乱,” 一名三十余岁、面容姣好的裙装女子缓步上前,温和道:“先天卜卦固然能预见许多未来情景,但也有其局限。 还记得上次么?安雁你说预见我脸色惨白,身受重伤,吓得大家如临大敌,担心是魔教偷袭书院。 结果其实只是我生麟儿的时候差点难产而已。” “嗯,夫人说的没错,是有这么回事。” 嵇星望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自己带领弟子们在庐山上布置防御禁制、保护山长夫人的回忆。 “不管是什么妖魔,爹爹都能将它轰得稀巴烂。” 稚气未脱的童声在鹿青崖身旁响起,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拉着鹿青崖的手掌,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我爹天下无敌!” 男孩信心十足的声音,让鹿篱书院的弟子们莞尔一笑。小师弟着实可爱。 鹿青崖看了眼身旁的娇妻幼子,也微笑点头。 不对劲。 不对劲。 不对劲。 站在大堂角落的李昂看着老夫少妻的、温馨的鹿青崖一家,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昂儿,你没事吧?” 母亲崔以叫着他的小名,走上前来,担心地扶住李昂的肩膀,“又开始头疼了?” “让他靠在地上躺一会儿。” 父亲李寒泉说道:“翠翘,带药丸了么?” 还未等柴翠翘回答,她的母亲就回答道,“带了。” 柴母解下随身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方形铁盒,再从铁盒中倒出一枚药丸,递给李寒泉。 柴翠翘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 哦对了,当年周国战乱,父母带着自己和弟弟妹妹逃到虞国,走投无路之下把自己卖给了李家。 幸好李昂一家都是好人,将自己当做闺女看待,而父母也在半年后,回到洢州,寻回自己。在那之后干脆留在了保安堂,照顾李昂一家的起居。 “本来以为昂儿考上学宫,开始修行,这头疼病症就能不治而愈,没想到还是这样。” 崔以担忧地看着脸色发白的李昂,悄悄抹了把眼泪。 “山长不是说了么,他这是先天卦象所致。就跟光华公主的心疾一样,药石难医。” 李寒泉叹息道:“只有尽可能少动用气海,才能压制病情。来,吃药。” 他将药丸放到儿子嘴边, 李昂看着慈祥的父母,只觉一股寒流涌遍全身,一把抓过药丸,用力捏碎。 卡察。 药丸粉碎成末,散发出浓郁的草药气息, 李昂伸手拨着掌心的药粉,闻着味道。 党参,白术,当归,茯苓,大枣,炙甘草... 都是些补脾益气、调养气血的正常药材。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捣乱?” 崔以埋怨了一句,转头望向柴母,“洁玉,麻烦你再拿颗药过来。” “是,夫人。” 柴母从铁盒里拿出第二颗药丸,递了过来。 大堂另一侧,鹿篱书院众人正商量着对策。 嵇星望说道:“异类必然存在于它所创造的鬼域之中。只要找到它,摧毁它,就能解除鬼域。 眼下,它只是将我们困住,暂时还没有发动攻击。这很可疑。” 鹿青崖妻子说道:“我们从松洲学宫结束交流回来,乘坐的列车,然后随便选了家客栈住下。 桥梁垮塌,列车受阻,名册失窃,鬼域生成。 假设这一系列事件背后,都是因为什么人的算计,他应该很快会有所动作。” “谁敢对我们下手?山长在这里呢,难不成是昭冥?” “不好说。可惜这次出门,没带上能够阻滞灵气的封灵绳,否则就能先将所有旅客控制起来,试探出谁心里有鬼。” 听到鹿篱书院众人的谈话,因为身体虚弱特别被允许坐在椅子上的金无算,微抬起手掌,虚弱道:“列位,封灵绳没有,笃石镣铐可以么?” 听到金无算话语,嵇星望转过头来,皱眉迟疑道:“金掌柜带了笃石镣铐?” “六副。从镇抚司朋友那里借的。” 金无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出门在外,总会遇到些麻烦事,不得不防。” 笃石镣铐,也就是专门针对修士的刑具,能封印气海,压制修为。 像金无算这种顶着首富名头的大商人,平时很容易受到威胁,乃至绑架, 除了聘请护卫之外,还会购置各类装备,保护自己与家人的安全。 第五百五十章 伪物 金无算摆了摆手指,吩咐管家道:“你去把镣铐拿出来。” “是。” 金管事点头,吩咐护卫照做。 嵇星望眉头稍展道:“有了笃石镣铐,就能一个一个旅客审问过去了...” “二百二十五! ” 一直站在角落冷眼观察大厅情况的纪玲琅突然大声喝道:“人数不对!” 她大踏步走到柜台前方,拔出腰侧佩戴的长剑,掷了出去。 长剑在空中陡然加速,在柜台上方的木板上,刻下二百二十五的数字。 纪玲琅转过身,扫视整个大堂,沉声道:“人变多了。” 她刚才一直在观察着大厅里的众人,不知不觉间,本就不宽敞的大厅,显得更加拥挤。仿佛凭空多出来了一些人。 嗡—— 十数道灵识扫过全场, 包括李昂在内,所有主修念学的鹿篱书院弟子,以及金无算身边的一些护卫,都用灵识探查了一番。 客栈人数,竟然达到了二百五十六人之多。 怎么会,多出三十一人? 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们瞬间惊慌失措起来,警惕怀疑地看向其他人, 就连鹿篱书院的弟子们也变了脸色——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多出来了这么多人。 “都安静!” 鹿青崖释放洪声术法,将自己的声量增大,沉声道:“没有名册,那大家就报出各自的房间号,不要给邪修可趁之机。” 他下令指挥书院弟子,从柜台下面拿出本没用过的册子,挨个给所有旅客做登记。 按理来说,凭空多出来的人没有身份,应该一下子就能发现。 然而登记了前面的六十余人,每个人都说自己和同伴一起,住在同一个房间,根本查不出问题。 “...我们同伴十一人,都住在三楼的特上等房,十号房间。” 此前自称是鱼龙商号管事的男子,对嵇星望说道:“每个人的名字我都报的出。 在下贺容风,这个是贺知秋,我弟弟,这位是寇木飞,鱼龙商号的湖州管事...” “等等!” 刘掌柜突然大喊道:“特上等房每一间最多只有三张床,你们十一个人怎么挤得下?何况还带了家卷?” “我们...” 那名男子突然愣住,没错,十一个人,其中还有女卷,怎么可能挤在同一个房间里。 可是不对啊,自己明明记得,昨天白天的时候是一群人来住店的... 嵇星望骤然抬起手掌,释放流沙术法,瞬间将鱼龙商号的所有人困在原地。 “高人饶命!” 贺容风在流沙中挣扎了一阵,惶恐叫道:“我们不是魔教!” “没说你们是。” 嵇星望将流沙化为绳索形状,束缚住鱼龙商号众人的手臂与嘴巴,让鹿篱子弟拿起笃石枷锁,拷住其中几人。 随后,用类似知御引修盘的罗盘装置,查看这些人的气海灵脉,检验他们是否是修士。 一番检验下来,鱼龙商号所有人都没有灵脉天赋。 他们脸上也没佩戴易容面具,流出的血也是正常的,并非妖魔化形。 更诡异的是,嵇星望询问旅店中的其他人,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们昨天似乎真的见到过鱼龙商号的这些人。 “幻觉...” 嵇星望咬紧牙关,目光如刀般,剜过鱼龙商号的人。 他宁肯去十万荒山,和遮天蔽日的妖兽大战一场, 也不想面对能造成眼前这种诡异局面的异类妖魔。 “不是幻觉。 是篡改认知。” 沉稳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一名在昨天白天自称是润州张氏的中年旅客走出人群,手掌一抖,掌心窜出一柄袖剑。 休—— 众人只见一道残影闪过,中年旅客闪烁至柜台前方,手里拿着不知何时斩下的周成材的头颅。 噗通。 周成材的无头尸体喷着鲜血,前倾摔倒,趴在地上。 “成材! ” 生丝商人周宏茂看到亲弟弟被人斩下头颅,目眦欲裂,冲上来就要跟中年旅客拼命。 然而下一秒, 周成材的尸体中,就传来了滚油沸腾般的滋啦声。 尸体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融化,连通衣服一起,像融化的蜡烛油一样,瘫软下去。 包括中年旅客手中的头颅,也融解得看不清面庞。 “看到了么?伪物罢了。” 中年旅客丢开融化的头颅,甩掉袖剑上沾着的蜡油状血迹。 “可是,可是...” 周宏茂张口结舌,自己的弟弟周成材是假的?但他明明记得两人的一点一滴啊。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自己年长他一岁,身高却一直不如对方。小时候被人欺负了,也是他站出来教训同乡的小孩。 “都是假的!” 中年旅客强调道,“是梦貘根据你的记忆,创造出来的伪物!” “阁下,究竟是谁?”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鹿青崖,挥手将妻儿护在身后,缓缓说道:“为什么知道异类的身份?” “青崖老哥没听出我的声音来么?也对,毕竟十几年没见了。” 中年旅客苦笑一声,撕拉一声,撕下脸上戴着的易容面具,露出一张苦大仇深的中年男子脸庞,“我,陈万毅。” 鹿青崖眼睛微微睁大,李昂也心头一动。 陈万毅,太皞山审判院的司祭,前不久在突厥遭遇鬼锹时,曾和上官阳曜他们一起出现。 “陈副使别来无恙。” 鹿青崖拱了拱手,他和陈万毅三十年前就认识,还曾一起斩妖除魔,算是在太皞山的熟人,不过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是奉炬语枢机之名,来到虞国的。” 陈万毅看出了鹿青崖的疑惑,解释道:“炬语枢机三个月前,心血来潮,发布了一则神谕。 一尊名为梦貘的一级妖兽,即将在虞国腹地苏醒。 如果令其走脱,后果不堪设想,所以特意派遣我深入虞国,搜寻梦貘。 青崖老兄你也知道,上面的人动动嘴,下面的人跑断腿。 我们一行人隐藏身份,多方调查,终于解读出了神谕的模湖指引,一路来到梦貘所在地——庐州。” 说罢,陈万毅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沉声道:“按照预言,梦貘能够随意读取、篡改、捏造世人的记忆,创造出天衣无缝的幻象。 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通过做梦,改变现实,操纵因果。 我们,已经被它盯上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梦魇 太皞山审判院的司祭,带队出现在虞国腹地...好吧,并不是什么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 且不说各国之间经常相互渗透,互派密探间谍, 虞国内部,也不乏对昊天的狂热信仰者,愿意无偿为太皞山服务,包括暗中协助太皞山人员从各个渠道进入虞国。 鹿篱书院弟子们面面相觑,所有人都清楚,陈万毅他们所谓“阻止梦貘苏醒”的说辞,其实只不过是为了太皞山搜寻异化物,防止梦貘落入太皞山手中罢了。 但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个问题的最好时机。 “你们知道梦貘在哪?” 嵇星望沉声问道。 “就在客栈内。” 陈万毅说了句正确的废话,看到鹿篱书院众人的阴沉表情,补充道:“我也不想说的那么模湖,只是按照预言,梦貘现在还没到苏醒的时候, 我们此刻受困的鬼域,仅仅只是它做梦的余波而已。 只有熬过余波,等到梦貘从梦中正式苏醒、回到现实世界的那一瞬间,才能接触到它的本体,将其捕获。” 一名鹿篱博士皱眉道:“你们有信心捕获?看各位的修为,也不过巡云境而已吧?” 陈万毅摊手道:“万事万物有得必有失,按我们审判院上千年与追猎妖魔的经验推断, 梦貘的能力既然如此特殊、夸张,连青崖老哥这样的烛霄术师都无法豁免, 那么它的本体,大概率强不到哪里去。” “不知阁下能否告知我们预言的完整内容?毕竟现在大家都是困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金无算身后的一名护卫说道。 他们都是修士,受金无算资助,在他手下效力多年,忠诚母庸置疑。 金管事则目光闪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这个么...” 陈万毅停顿了一下,抬手阻止了想要说些什么的手下,说道:“预言长诗的前两句是【南柯一梦,难消恩仇。沤浮泡影,皆是因由】 最后两句则是【魂兮归来,身世空虚。浮生若醒,为欢几何】 受教规限制,在下只能说这么多了。” 陈万毅耸了耸肩,对于其他人的质疑目光熟视无睹,自顾自说道:“眼下还有更严重的情况,各位,这里的人又变多了。” 正如他所言,不知不觉间,大厅里又显得拥挤了一些。 灵识对总人数的扫描结果,也从刚才的二百五十六,变成了二百七十。 又多了十四人。 “周宏茂,对吧?” 陈万毅看向生丝商人周宏茂,平静道:“你的脑海里,应该凭空多出了许多与周成材的童年记忆。这些记忆天衣无缝,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周宏茂还沉浸在“弟弟”的突然死亡当中,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情绪复杂地点头道:“是的。” “这应该就是梦貘的能力,就像蜥蜴需要晒太阳,才有力气行动一样,梦貘也需要抽取外界的能量,来让自己苏醒。” 陈万毅冷静道:“我们这些人,就是他的能量来源。不知道各位注意到没有,你们的气海,正在一点一点流失。” 鹿篱书院众人、金无算的护卫、宋绍元、纪玲琅... 所有修士脸色微变。 确实,他们能感觉到,自己的灵气在缓慢“蒸发”。本来以为是身在鬼域中受到的压制,没想到会是梦貘在抽取能量。 “不止是修士,困在鬼域中的普通人,也在被抽取生命力。 而抽取的渠道,就是周成材这样的伪物,或者说梦魔。” 陈万毅说道:“梦貘会篡改大家的记忆,源源不断地生成梦魔。 朋友,家人,青梅竹马,生死至交... 梦魔不断增生,直到宿主被抽干死亡。 你们看周宏茂,就刚才那么一小会儿,他的头上就已经开始多出了白头发。 要是让梦魔周成材多存活一会儿,后果不堪设想。” 说罢,他顿了一下,转头望向自己身后的同伴们,缓缓道:“我记得很清楚,在接到审判院命令的时候,我们是六个人。但现在,却多了两个。” “司祭,你在说什么呢?” 一名太皞山修士吓了一跳,“我们一直都是八个人啊,你忘了?我们进入城关的时候,交的通关费,就是八个人的份。” “是的,我记得。这段记忆很清晰。我甚至记得和你们七个人一起斩妖除魔的所有经历。 但,六个就是六个。这一切都是梦貘搞的鬼,我们当中已经多出了两个梦魔。” 陈万毅点了点头,慢慢拉开自己的衣袖,微笑道:“好在,我事先有过准备...” 衣袖拉开,陈万毅的手臂上显现出一大片纹身,分别是同伴们的肖像。 这些纹身明显是不久之前刚纹上的,皮肤边缘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细微疤痕。 然而... “怎么会?!” 陈万毅惊愕失声,他手臂上的纹身不断延展,分明有包括他在内的八副肖像。 “糟了。” 他当场额头沁出冷汗,沙哑道:“梦貘已经开始修改现实了...” 大厅众人瞬间慌乱起来,梦魔会吸食生命力,且无孔不入,不断增殖, 那岂不是说,自己身边的人都有可能是梦魔? 朝夕相处的妻子爱人,兄弟姐妹,好友至交,难道都是假的?都是在吸取自己寿命的催命怪物? 一名艳丽女子不安地拉住了丈夫的手臂,怯声道:“夫君,我好害怕...” “别靠近我!你站远点!” 她的丈夫勃然色变,一把将她推开,揪下头发,一边细数里面有没有白发,一边高声喊道:“刚才我就怀疑,我这么普通,怎么可能娶得到你这么漂亮的妻子?” 不远处,一名中年儒士脸色陡变,望向同伴,“鸿远,你拿刀对着我干什么?我们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 “是么?世界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么?” 他的同伴脸色阴沉,举刀喝道:“我进京赶考,遭遇抢劫,饥寒交迫之际,偏偏在破庙里遇见了同样进京考试的你,从你那拿了两个活命的馒头?” 怀疑,不安,恐慌, 如同滴入池塘的墨水一般,急速扩散。 第五百五十二章 蜡油 比记忆被篡改,更绝望的事情,莫过于你知道记忆正在被篡改,却对此无能为力。 嵇星望看着大厅中争吵不休的众人,顿觉浑身被寒意浸透。 仅仅只是梦貘沉睡时产生的微不足道涟漪,就让所有人陷入分裂,仇视彼此。 “...老师?” 关安雁声音颤抖道,“我们的人数,又增加了。” 嵇星望转头望去,只见鹿篱书院的弟子们,又比刚才多了了一些。 他清楚知道多了几个人,却无法分辨出是多了哪几个——脑海中的记忆无比清晰,清楚告诉他,所有人他都认识。 天资优异,但是上课喜欢坐在最后一排悄悄打瞌睡的宁天工; 沉默寡言,坚信勤能补拙,学习起来比谁都勤奋的翦年; 看上去有些恃才傲物、待人轻慢,本质上却是个品德优良好孩子的卓新知... 嵇星望脸色苍白,这么多人,鹿篱书院昨天白天包下的十间房间显然住不下,其中必然有梦魔。 会是谁? 记忆天衣无缝,点点滴滴细致入微,其中既有美好的,也有不那么美好的。 “要不我们一起回忆?” 一位博士说道:“这么多人,梦魔不可能在我们每个人脑海里,都编织出完美的相同记忆,也许会有对不上的地方。 我们能通过漏洞,找出谁是梦魔,将其消灭。” “不!不能回忆!” 嵇星望疾声打断道:“停止回想,否则梦魔会越来越多!我们死得会更快!” 周成材的例子近在眼前,周宏茂刚开始察觉到了异常,试图杀死周成材,然而随着回忆进行,他的记忆被篡改得越来越多,最后直接认可了周成材的存在。 “那我们怎么办?” 那名博士咬牙道:“原地等死么?” 所有人的气海都在蒸发流逝,并且流逝速度越来越快。 “让我想想办法!” 嵇星望闭上眼睛,用拳头抵住额头,拼命思索着对策。 而在大厅另一侧,宋绍元未能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他的灵脉天赋不算优异,修行进度在学宫也仅是中等水平,现在是身藏境高阶,感受到的气海蒸发负面影响,尤为明显。 “绍元!” 怀抱着孩子的尤笑急忙将他扶住,宋绍元跌跌撞撞地背靠墙面,大口地喘息着。 “元儿你没事吧?” 父母担忧地看着自己,尤笑的妹子尤芙,也一脸担忧地扶住了情郎。 自己当年初来长安,因为与尤笑尤芙姐妹私定终身,而被平康坊恶霸焦成绑架,幸得兄弟李昂帮忙,有惊无险脱困,最后还抱得美人归。 现在尤笑生下了宋止蕾,尤芙也怀了身孕, 自己父母俱在,前途无量,难道这么美好的生活,竟是幻影泡沫么... “我没事...” 宋绍元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内心却被绝望笼罩。 他的气海正在被蒸发,意味着,他认识的人中有梦魔存在。 会是谁? 父母? 他清楚记得,六岁时自己贪玩坠下河水,平时不会游泳的父亲不顾一切,跳下冰冷河流,从水中抱出了奄奄一息的自己。 九岁时自己生了场大病,所有大夫,包括李昂的父亲李寒泉都说药石难医,绝望的母亲在家里念了三天三夜的菩萨经,祈祷不休。 考了州学第一时,父母脸上的骄傲喜悦, 考进学宫,看到几年未见父母,发现他们头上长出的白发时,自己心里的五味杂陈, 全都是真实的。 女儿? 不可能,三个月前,在金城坊宅邸,他第一次抱起女儿,听到她的哭声,感受到她的体温,那种发自内心的感动绝不是虚假的。 妻子? 不可能,花前月下,怀抱两名佳人,许下海誓山盟。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仿佛触手可及。 ———— “昂儿?” 母亲的呼唤将李昂从沉重思绪中拉回,他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手背。 气海在蒸发,生命力在流逝,手背处已然浮现皱纹。 墨丝帮不了自己,梦貘吸取的是生命本质, 哪怕李昂将所有身躯部位都放开限制,任由墨丝侵蚀, 他的大脑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老化衰弱,直至死亡。 并且,他已经试过,用墨丝暗中寄生父母、柴柴他们,扫描检测, 得到的结果却是检测不到任何异常。甚至和自己一样,他们的身体也都在缓慢衰亡。 梦魔在真正死亡、融解成蜡油之前,和常人没有丝毫区别... 伴随着时间推移,大厅愈发拥挤, 终于, 噗通。 一位穿着锦衣、满头白发的老者,捂着心脏,摔倒在地。 他的生命力已被抽干,皮肤干枯如同树皮。 他的儿女子孙们惊叫着围了过去,然而下一秒,这群人便融化裂解,纷纷摔在地上,化为蜡油。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一名飞航商号的管事,表情狰狞,抽出匕首,捅向了身边同伴。 噗! 刀刃割开衣物,直插心脏, 被捅中的同伴一脸错愕难以置信,在向后仰面摔倒的过程中,融化坍塌,变作蜡油。 “哈,哈...” 那名管事站在原地大口喘息,童孔剧烈震颤,浑然不觉周围的目光全都汇集在他身上。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惊恐道,“他杀人了!” “我没有杀人!” 飞航商号的管事勐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方向,恶狠狠道:“我杀的只不过是梦魔,根本不算人!我只是想活着,这有什么错?!” 他的声音如同铜钟一般,重重敲在所有人心头, 一名年轻女子,泪流满面地举起了自己的孩子,在后者的哭泣求饶声中,将其重重砸在地上。 啪。 孩子融化成蜡,在地上摊开。 而年轻的母亲也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脑海中满是自己与孩子的点点滴滴回忆。 之前那个推开妻子的男人,突然暴起,抢过了一名鹿篱书院弟子腰侧的佩剑,拔剑刺向了和自己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妻子。 艳丽女子茫然难过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被长剑贯穿的小腹, 而男人脸上的表情也陡然僵住。 从女人伤口中涌出的,并非蜡油,而是鲜血。 “怎么可能?!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崩溃般地松开剑柄,后退半步,脚下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的手掌、头发乃至面庞,都在缓慢融化。 他的妻子不是梦魔,他才是。 第五百二十三章 牺牲 嵇星望看着这对死亡的“夫妻”,后背被冷汗浸透。 梦貘创造出的假象天衣无缝,竟然能让梦魔也信以为真。 那么自己呢?自己是否也是梦魔?皮囊下的身躯,是否是由蜡油构成? 同样的疑惑也出现在李昂的脑海中。 他闭上双眼认真思考了一阵,决定召出墨丝,在胸口生成一块怀表。 掏出怀表,将指针调整至凌晨十二点,开始计时。 随后,他站上桌面,扫视混乱的人群,大声喊道:“大家听我说!我有办法脱困!” 整个大厅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 “他是谁?” “这人谁啊?” 虞国的报刊上并没有刊登过李昂的画像,因此客栈大厅里的普通百姓并不知道李昂的身份——只是从鹿篱书院弟子们对他的态度,隐约觉得是个神秘人物而已。 “李...” 嵇星望刚想说出李昂身份,又觉得会引起普通人不必要的喧哗,浪费时间,便改口道:“阁下有什么办法?” 李昂说道:“梦貘为了苏醒,需要以我们的气海和生命力为食,顺便从抽取的气海和生命力中,拿出一小部分,创造出梦魔。 梦魔即是它的进食渠道,也是让我们投鼠忌器的限制。 但这里面有个问题,它不能凭空创造能量。或者说,它不会亏本创造梦魔。” 金无算身后的护卫们,本来都已经为了求生自保,抽出兵器,准备相互对峙了, 现在听到李昂的话语,不禁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维持梦魔的能量,来源于宿主本身。” 纪玲琅眼前一亮,说道:“而非梦貘。” “没错。” 李昂点头道:“将灵气视为溪水,水永远是从高向低流动的。宿主自身的灵气总量,必然要高于梦魔。 梦貘不可能做亏本的买卖, 一个身藏境的修士,只可能生成出比他‘低等’的梦魔。不可能生成出烛霄境的梦魔。 这边是规则一。” 他抬起一根手指,缓缓说道:“根据这条规则,我们所有人当中,绝对不可能是梦魔的,便是鹿青崖。” 作为鹿篱书院的院长,虞国乃至天下间境界最高深的烛霄术师之一, 鹿青崖的“能量等级”比在场所有人都高,因此他不可能是梦魔。 “至于规则二,” 李昂沉声道:“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有可能成为梦魔。” “这算什么规则。” 一名金无算的护卫眯着眼睛,不耐烦道:“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李昂平静道:“是很显而易见,但你有没有想过,梦貘这么设置的原因。” 那名护卫不假思索回答道:“如果关系不亲密,梦魔就起不到牵制作用...” 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梦魔是那种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和宿主关系根本不亲密, 那么对于想要求生的宿主而言,杀了也就杀了。 梦貘想要的,是用梦魔尽可能拖住宿主,并保持宿主的存活,以此让它能够源源不断抽取灵力与生命力,最终实现苏醒。” 说罢,李昂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眼怀表。 怀表的秒针与分针,仍在不急不缓的转动着。 “根据以上两条规则,我们也就能得出破解局面的两种办法。” 李昂手握怀表,沉声道:“一,根据社交关系与灵气多寡,将所有人划分为不同群体。 每个群体中,最不可能是梦魔者,逐一杀死其他人。消灭梦魔。 以此阻断梦貘苏醒。” “什,什么?” 所有人都错愕震惊,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宋绍元前踏一步,护住妻儿,咬牙道:“日升,这个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 “宋大哥,我没在开玩笑。” 李昂冷静道:“从功利角度出发,这已经是保障所有人生存率最高的选项了。 梦貘的抽取生命力效应,能很轻易地从每个人的外表上看出来。 杀到衰老停止为止。 运气好的话,一个社交团体里不需要杀光所有人,每个团体都能活两三个,甚至四五个人。 梦貘创造的鬼域,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等到时限结束,幸存者自然能脱困。” 宋绍元脸上肌肉不断跳动抽搐,他心底清楚李昂说的没错,但自己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咳咳,” 坐在椅子上的金无算咳嗽了一阵,沙哑道:“你说有两种破局之法,这是第一种, 第二种呢?” “第二种,则是,” 李昂转头望向鹿篱书院方向,平静道:“杀死鹿青崖。” ?! 嵇星望厉声道:“阁下休要胡言!你刚才已经说了,院长是在场所有人当中,绝对不可能是梦魔者。” “的确,但你有没有想过,梦貘为什么会选择悦来客栈。” 李昂快速说道:“仅仅只是沉睡中的梦貘,就能随意操控记忆,修改现实。 想要让它苏醒,只怕牺牲成千上万人都不够。 要么吸取万人、十万人级别的生命力,要么,吸取一整个烛霄境修士。” 李昂的眼眸倒映着符灯光亮,冷漠而平静道:“换句话说,梦貘的主要目标,就是鹿青崖。 其余人等,都只是添头罢了。” “...” 鹿篱书院众人表情一变再变,他们敬重尊敬着鹿青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院长拔刀相向。 如果不是李昂对虞国做出过巨大贡献,地位崇高, 他们现在只怕已经一拥而上,将大放厥词、挑拨离间的李昂当场格杀了。 “坏人!” 鹿青崖身边的幼子,气鼓鼓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砸向李昂,“不准你伤害我爹。” 小孩子臂力有限,小石头飞在半空中便失去了余力,没能砸中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李昂。 “秋白,住手。” 鹿青崖抬手阻止了小儿子的动作,他疲惫地长叹一声,看着李昂认真道:“我死了,鬼域就能停止?” “也许能。” 李昂又看了眼怀表指针,冷静道:“梦貘想要吃掉的是你,一旦你死亡,其余所有人即便抽成人干,也无法让梦貘苏醒。” 第五百十四章 删除 “等一下!” 鹿青崖的妻子上前一步,直视着李昂,说道:“这些都只是阁下的猜测,不是么? 梦貘既然有能力创造出如此规模的鬼域,你又怎么保证,这个想法是你自己产生的,而不是梦貘灌输给你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青崖死了,你也不清楚,鬼域是否会继续下去。 相反,青崖死了,其余的人加在一起也绝不是梦貘的对手。” 她是世家出身,对于异类妖魔的了解并不下于寻常修士,一下就抓住了李昂计划中的漏洞。 “那夫人又怎么知道,质疑我的想法,是你自己产生,而不是梦貘灌输给你的呢?” 李昂同样反问道,“这样的对话没有意义,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要不要实施。” 说罢,他再次看了眼手中怀表,怀表指针依旧在平稳转动。 他低头看表,大厅里则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喧哗声。 不少人偷偷瞄了眼面无表情的鹿青崖, 确实,如果按照李昂的方案,鹿青崖自戕,让梦貘知难而退,解除鬼域,无疑对其他人最有利——真正的活人不用死,也不必承担亲手杀死亲朋的糟糕后果。 但,这现实么? 鹿青崖可是烛霄术师,只要他想,完全可以屠杀现场所有人,包括后续生成的、假装成活人的梦魔。 到最后整个鬼域里只剩下他一人,那时便能和梦貘对耗,等梦貘自行结束鬼域。 氛围暗流涌动,众人各怀心思。 “昂儿,你说这些,岂不是置青崖先生于不仁不义么?” 母亲崔以忍不住拉了拉李昂的衣服,小声道:“这样真的好么?会不会...有危险?” 崔以曾经也是大家闺秀,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村妇。 这里是与世隔绝的鬼域,倘若将鹿青崖逼狠了,不顾前辈风范,真的动手杀了李昂,外界也不会知晓。 “娘,我有分寸。” 李昂摇了摇头,他身上还携带着山长送给自己的最后一枚防护符箓,不惧与鹿青崖翻脸,何况他并不觉得鹿青崖会那么浅薄。 对方跟自己一样,都在思考真正的破局之法。 李昂思考了一阵,确认了下怀表十二点十分四十五秒的时间,踏步上前,问陈万毅道:“陈司祭,东西呢?” 陈万毅此刻正与他的太皞山同伴们对峙,都在怀疑其余人是否是梦魔。 此刻听到李昂询问,稍侧过脸,皱眉道:“什么东西?” “针对梦貘的道具。” 李昂沉声道:“炬语枢机既然知道梦貘即将出世,还派你们来寻找,不可能没有针对性的准备。” 这可是一级妖兽,连烛霄修士都能困住的存在。要是放在别国,太皞山肯定会组织起精锐队伍,合力围猎,想方设法将其捕获。 也就因为梦貘出现在虞国,太皞山没办法大张旗鼓,调遣烛霄修士前来,才派的陈万毅这些人。 “...” 陈万毅脸色数变,还想反驳,就被李昂打断道:“梦貘读取了你们的记忆,创造的全都是修士身份、拥有气海的梦魔。 这意味着你们的死亡速度,会比我快得多。 等你死了,我一样能通过搜刮你的尸体,找到道具。而你和你的同伴不仅会白白死去,还无法完成太皞山交给你们的任务。” 陈万毅的脸色一变再变,对方说的没错, 由于自己这群人全都是修士,梦貘为了合理,创造出的梦魔也全都是修士——这意味着抽取生命力和灵力的速度,要比其他团体快得多。 “司祭,万万不可啊!” 一名审判院修士大喊道:“我们哪怕是死,也不能辜负枢机对我们的期望!” “闭嘴,毫无意义地死去才是辜负枢机的期望。” 陈万毅打断了下属的话语,转头对李昂说道:“预言长诗中,确实有写梦貘的来历与弱点。 它诞生于上古时期,并非具有自我意识的妖魔,更像是某种...自然灾害。如同雷霆、暴雨。 殷商王朝找到了它,深知它的危害,将它供奉,或者说封印在青铜器之中, 通过长期的血腥祭祀,来让它保持沉睡。 随着殷商覆灭,周朝衰微,梦貘得以脱困,并在齐桓公十二年,引发大规模异变,死伤无数。 当时列国并不知晓梦貘存在,故将其记录为瘟疫。 历史上对梦貘最后的记载,来自墨家——他们似乎找到了曾经关押梦貘的、碎裂的青铜器,将其复原,重新封印了梦貘,并放在与世隔绝的地方。” “齐桓公十二年...” 李昂瞬间反应过来,齐桓公十二年也就是鲁庄公二十年,当时齐国爆发了一场瘟疫,疫病余波传到了鲁国境内,此事记载在《春秋公羊传》当中,有迹可循。 所以,太皞山知道梦貘会引起怎样的灾难,也没想过通知虞国一声,减少灾害损失是吧? 李昂心底暗骂了一句太皞山的用心险恶,点头道:“封印梦貘的办法呢?” “使用这东西。” 陈万毅从怀中拿出一个长条状的青铜盒子,从中取出数根纤细狭长、刻满文字的铜针,沉声道:“这是镇抚司的除罪业钉,将其钉入人的眉心,刺到颅内的特定部位,就能消除罪业,让人变得无比平和。 是审判院给那些不幸被妖魔感染的军士,最后的仁慈。 同时,除罪业钉,也能屏蔽某些妖魔操纵心智的能...” “昂儿,你说这些,岂不是置青崖先生于不仁不义么?” 母亲崔以忍不住拉了拉李昂的衣服,小声道:“这样真的好么?会不会...有危险?” “娘,我有分寸。” 李昂摇了摇头,他身上还携带着山长送给自己的最后一枚防护符箓,不惧与鹿青崖翻脸,何况他并不觉得鹿青崖会那么浅薄。 对方跟自己一样,都在思考真正的破局之法。 李昂思考了一阵,扫了眼怀表时间。 等等,十二点十五分? 他陡然愣在原地。 怀表时间,向前跳跃了四分钟的时间。 不,应该说,梦貘删掉了自己这四分钟时间的回忆!将所有人的记忆,拨回了四分钟之前! 看问剑.8.2...m。: 第五百五十五章 颅骨 总之,先冷静。 李昂压制住强烈的情绪波动,心思急转。 怀表时间向前跳了四分钟,意味着梦貘发动了它的能力。这未必不是好事,最起码证明了几件事情。 一,梦貘有能力感应外界,并且针对外界威胁,做出反应。 二,梦貘的能力,很可能影响不了墨丝。 第二条结论是根据第一条产生的。所有人所站位置,说话内容,都没有变动,乃至记忆也没有出现空白,唯独墨丝怀表往前走了四分钟。 自己或者别人,在这四分钟的时间里,做了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才触发了梦貘的应对机制. 三,根据以上两点,自己可以利用墨丝的特性,避开梦貘操纵记忆、修改现实的能力。 问题在于,怎么做。 李昂思考片刻,控制墨丝在后背皮肤下面,形成微小的世界语文字,记录下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及现在的时间。 成功了! 所有文字刻录完毕,李昂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对梦貘的试探,他已经在脑海中想着如何反抗梦貘,而这段记忆没有被删除。 可能梦貘看不到、理解不了世界语文字,也可能梦貘仍在沉睡,只有当自己做出实质性的举动,才会触发应对机制。 不管是哪种原因,都对自己有利。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出触发梦貘应对机制的原因。 李昂环顾四周,鹿青崖正在跟妻儿说些什么,金无算雇佣的护卫还在相互对峙,陈万毅他们同样如此。 “陈司祭,” 李昂踏出一步。 “昂儿,你说这些,岂不是置青崖先生于不仁不义么?” 母亲崔苡忍不住拉了拉李昂的衣服,小声道:“这样真的好么?会不会.有危险?” “娘,我有分寸。” 李昂很自然地摇了摇头,然后,瞳孔微微放大。 怀表指针指向了十二点十八分,距离自己上一秒查看,突然向前跳跃了八分钟的时间! 等等,这是什么? 他的后背之中传来隐隐约约的轻微瘙痒感,用灵识扫描之后,发现竟然是以世界语形式呈现的墨丝文字。 这是我自己写的? 一眼扫过,所有信息汇聚于脑海,李昂心思急转。 假设背上的墨丝文字,真的是自己留下。那么这不是第一次记忆重置,而是第二次。 ‘墨丝文字的记录,在第一次记忆重置后的自己迈出脚步走向陈万毅的瞬间,戛然而止。 这意味着,梦貘的触发机制是走向陈万毅,准确的说,是走向陈万毅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据此往前倒推,最初的自己曾经走向陈万毅,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遭到第一次记忆重置。 重置后的自己,仍然选择走向陈万毅,结果刚迈出脚步,就被梦貘打断,进度清零。’ 李昂揣测着前两次重置的起因经过,默默想道,‘不能重蹈覆辙了,可一可二不可再三, 如果继续走向陈万毅,很可能会引发未知后果。 必须想其他办法才行。’ 梦貘如此在意陈万毅,显然是忌惮后者,或者忌惮后者身上携带的某项信息/物品。 有什么办法,能够在绕开梦貘、避免引起它怀疑的情况下,获取关键线索呢. “咳咳!” 李昂假装身体虚弱,咳嗽了两声,后退来到墙边坐下。手掌悄然放在了墙角的长条状木盒之上。 打开木盒,被墨丝覆盖的龙陨长枪赫然躺在其中。 龙陨·令咒,启动。 李昂握着长枪,发动了龙陨第二项名为令咒的能力,控制一定范围内的活物。 他没有瞄准活人,而是针对那些被鬼域卷入其中的虫豸。 从龙陨长枪之中散发出无形波动,如同涟漪一般,扩散至一米范围内。 一只在趴在墙角的渺小蛾蚋陡然一僵,随后振翅飞起,缓慢靠近陈万毅,最终降落在他身上,穿过衣服缝隙,看见了被陈万毅放在怀中的青铜盒子,以及数根纤细铜针。 铜针上面刻满了文字,都是些神神叨叨的太皞山典籍,任何人只要将长钉刺入头颅,就会消弭罪业,变得无比平和。 ‘岂止是消弭罪业,人都变傻了吧?这不就是额前叶切除术么?!’ 李昂心底默默道。 脑前额叶是大脑最重要的区域之一,如果用工具(如钢锥),穿过眼皮下方的眼眶骨骼,将额前叶的脑蛋白切除,那么人就会失去产生情绪的能力,变得“温顺祥和,人畜无害”。 这项手术的推广者,声称此项疾病能治愈严重精神疾病患者,与暴力成瘾者、智力缺陷者,大力推广额叶切除术,要将“精神病扼杀于摇篮”,甚至还因此获得过诺贝尔奖,直到许多年后普罗大众才意识到其危害。 “铜针有六根,当好对应陈万毅最开始说的太皞山六人。 他们确信,额前叶切除术能应对梦貘的能力。 之所以一直不敢拿出来,也好理解,打上钉子以后,就彻底成了傻子。” 李昂睁开双眼,他已经想到了,破局之法。 “爹,娘。” 他轻声呼唤,李寒泉和崔苡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了,昂儿。” 李昂认真道:“我成功了,我考进了学宫,有了一群关心我的老师、朋友,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尽可能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每天生活得都很充实满足。” “你这孩子怎么说胡话呢。” 崔苡眉头微皱,不明白李昂说这些话的意思。他们一家,明明是跟着李昂一起去的长安,这些年都住在金城坊宅邸,同一个屋檐下。 她和丈夫,亲眼看着李昂考进了学宫,为虞国百姓谋求福利,发自内心地为儿子感到骄傲自豪——就是李昂一直不肯娶妻这一点,让夫妻俩有点头疼。 明明无论是公主还是柴柴还是邱医师她们,都挺好的。 “是不是又头疼了?来,吃药。” 邱枫拿起药丸准备递给李昂,一直沉默的李寒泉却抬手握住了妻子的手腕,轻轻地摇了摇头。 “原来是这样么。” 李寒泉已经明白了李昂说这番话的原因,叹了口气,温和道:“爹娘都为你骄傲,从今往后,伱要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 “嗯。” 李昂重重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抱住了一旁不知所措的柴柴。 “诶?” 柴柴脸庞瞬间涨红,三分迷茫三分不安四分羞恼道:“大,大郎你干什么啊?” 李昂只是抱着柴柴,感受着她的体温与心跳。 记忆已被混淆,他不清楚父母、柴柴他们到底是真是假,此刻的抉择无比沉重。 “对不起,还有,谢谢。” 李昂轻声说道。 海量墨丝沿着脊椎攀爬而上,抵达头颅,覆盖住整个颅骨,随后转变为黄金材质。 (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六章 侥幸 伴随着墨丝转化成黄金,李昂的整个脑袋变得格外沉重。 他闭上眼睛,让墨丝覆盖眼皮,包裹住头脑每个可能与外界接触的部位。随后开启灵识,用灵识作为视力的补充。 啪嗒,啪嗒。 崔以的手指滴下了蜡油,她错愕地看着自己不断融化的手掌,喃喃道:“我是...梦魔么?” “你不是梦魔,” 同样在不断融化的李寒泉,抱住了妻子,轻声说道:“对我来说,你就是真实的。” 李昂伸出手掌,指尖在触碰父母的一瞬间,二人便轰然倒塌。 “大郎,你做了什么?” 柴翠翘的父母颤声说道,他们的身上也出现了融化趋势,只是要比李寒泉夫妻慢得多。 而柴柴本人则没有。 证据已显,梦魔已分。 双眼紧闭的李昂缓慢转身,面向柴翠翘, 后者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煞白地抬起双臂,挡在父母身前。 “让开。” 李昂平静道。 “我不让!” 柴柴拉着李昂手臂,哀求道:“他们是我爹娘,我不能再次失去他们。” “你会死的。” 李昂压抑着情绪波动,低声喝道:“在鬼域里死去,就连我也救不了你!” 墨丝能够治愈绝大多数伤势不假,但抽干生命力这种方式,连墨丝也无济于事——总不能连大脑也一并取代。 “我知道,可是,可是...” 柴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语,那段坐在保安堂门槛上,天天盼望着父母出现,把自己接回家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她宁愿死也不想再经历一遍。 “翠翘,放开大郎吧。” 最终还是柴柴的母亲站了出来,她用略微融化的手掌,捧住女儿泪流满面的脸庞,轻声说了些什么,随后将柴柴轻轻推向了李昂。 李昂抱着柴柴的脸颊,墨丝经由耳孔,抵达颅骨,形成同样的黄金屏障。 额前叶切除术会摧毁大脑的基础功能,让人失去高级思维能力、行为能力,与死亡无异,从而屏蔽梦貘影响。 而黄金屏障,则是将大脑与外界彻底隔绝。 柴柴的视力听力被屏蔽,她伸手摸向父母,却只能捞到融化的蜡油。 她想哭泣,然而泪腺都被墨丝卡住,流不出一滴眼泪。 李昂这边的变化,引来了大厅里其余人的注意, 他们只看到李寒泉夫妻还有柴柴父母,突然融化坍塌,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李昂也无疑跟他们解释那么多,他依旧闭着眼睛,转头望向金无算的方向,沙哑道:“为什么?” 在灵识探查之中,金无算身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四四方方、长满了铜锈的青铜箱子。 李昂可以肯定,他没有看到过这个青铜箱。 这意味着,青铜箱在其他人的视线中,都是隐性的。 只有经历过额前叶切除术,或者戴上墨丝所化的黄金屏障,隔绝掉梦貘操纵大脑的影响,才能“感应”到它。 众人目光随着李昂,转向金无算, 包括金无算身边的管家、护卫,也都一脸疑惑。 “呵呵,还是被李小郎君你发现了。” 金无算脸色惨白,慢悠悠地说道:“早知道,就应该想个法子,先将你和你的同伴送出悦来客栈,再做打算。 果然,不能幸存侥幸啊。” “大郎?李小郎君,你们在说什么啊?” 金管事惊疑不定,他完全听不懂二人交谈的内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金无算没有解释,反而问道:“老九,你说,在长安鬼市雇佣一名天榜杀手,需要花多少钱。” “这...” 金管事一脸迟疑,他常年跟在金无算身边,对于长安地下世界也有所了解,只是现在这个场合,适合讲这种事情么? “想要请动天榜排名第十的杀手,至少要花十万贯。” 金管事还是决定如实回答道:“越往上,金额越大。一些杀手拒绝金银报酬,要求的都是有价无市的些罕见珍宝。” “没错。” 金无算点头,慢条斯理道:“前隋的界夷宗,以暗杀刺杀闻名于世。号称只要钱给够,就算隋国皇帝、太皞山枢机,也能刺杀给你看。 可惜,现如今长安鬼市的杀手,却大不如前——诚然,他们如果团结协作的话,也能杀个学宫司业之类的人物, 但如果行刺目标是虞国,乃至天下间最强的烛霄术师之一的话,没有一个杀手,敢于接下。” 原本吵闹喧哗的大厅里鸦雀无声,烛霄术师,那岂不是指...鹿青崖?! 一直在跟妻儿讲话的鹿青崖缓慢侧过脸,直视金无算,平静道:“金掌柜,想杀我?” “是啊,日思夜想,朝思暮想。” 金无算笑道:“想了三十三年,又九个月了。” 三十三年九个月,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个日期的特殊之处,而鹿篱书院的一些博士、学子,则脸色陡变。 现在是载乾七年三月,往前倒推三十三年,分明就是鹿青崖的成名之战—— 彼时十万荒山爆发魔灾,无数妖魔从深山中奔涌而出,袭击周、荆、虞三国的边陲城镇。 周国荆国那边,妖魔如入无人之境,大肆杀戮, 虞国在付出了死亡两名镇抚司副指挥使与六名学宫博士的代价后,仍未能消灭魔灾。 大量村庄被毁,百姓被杀。 危急时刻,是当时不惑之年的鹿青崖,与好友鉴泉僧力挽狂澜,诱开了魔灾,没让妖魔攻破昆州城,拖到了虞国援军的到来,最终消灭了魔灾。 凭此事件,鉴泉僧和鹿青崖都受到了虞国先帝的嘉奖,前者平步青云,成为能在皇宫讲禅的法师,后者也名声大噪,没过几年顺利继承鹿篱书院的院长之位。 可,金无算分明就是虞国岭南道的人,是那场魔灾的幸存者。 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感激于鹿青崖与鉴泉僧的恩情,给天台山、鹿篱书院捐钱捐物。 “你谁也没有告诉,对么?” 金无算看着鹿青崖脸上微变的表情,咳嗽着大笑道:“谎言,都是谎言!” 82中文网 第五百五十七章 魔灾 “咳咳咳咳咳!” 也许是咆孝得太过勐烈,牵动了胸口伤势,金无算捂着嘴巴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滴下了些许污血。 金管事还沉浸在震惊当中,下意识地拿出手帕递了过去。 金无算用手帕随意一抹嘴角,继续说道:“在昊天道门的解释里,魔灾是世人不遵循天理、忤逆昊天所引发的灾难。 而在学宫和修行界广泛认可的解释里,魔灾就是大量妖魔一起现世,突破昊天钟、昊天铃的无形阻碍,进入人类定居区域。 引起魔灾的原因多种多样——长久惨烈、死人无数的战争,会制造出冤魂厉鬼、僵尸活尸类型的魔灾; 天灾,比如洪水、地震、海啸,会破坏环境,将那些栖息于山林、深海的妖魔释放出来,生成魔灾; 除此之外,某些异化物也能独立引发魔灾。” 金无算没有说错,在学宫《异兽分类学》的课本上,明确阐明了魔灾原因多种多样,类型也有许多种。 “虞国,将三十三年前那场魔灾,解释成【因强烈地震破坏了十万荒山环境,导致大量妖兽出走,袭击人类城镇】,纯粹是天灾所致。 朝廷在事后清点损失,派遣官员、修士、力夫,花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援助支持岭南道重建。 彼时的岭南道,号称越岭千重合,蛮溪十里斜。 蜒,獽,俚,獠,竾,等少数部族,与汉人区分明显,生活环境、民风民俗迥异,经过虞国上百年不同皇帝朝令夕改的调停、打压、扶植,矛盾依旧尖锐。 经过一场死伤惨烈的魔灾,以及灾后重建,两方反而亲如一家。篁竹荒茅之域,骎乎变为衣冠文物之邦。 时至今日,再去岭南道边陲,除了口音与服饰之外,很难再分辨两者差异。” 这也没有说错,虞国先帝留给后人的政绩之一,便是对岭南民族的融合同化。 “可惜,这一切,都是假的。” 金无算轻笑一声,沙哑道:“魔灾的起因,根本不是地震天灾,而是虞国先帝的一己私欲。 他为了延续自己垂垂老矣的身躯,为了再能执掌权柄一些时光, 指示皇宫供奉、镇抚司的高手,以及学宫当中绝对效忠于他的博士,秘密潜入十万荒山, 寻找某种药材。” “胡说八道!” 一名鹿篱书院弟子忍不住叱责道:“前隋的灭亡,就是因为历代皇帝对长生不老的渴望。 他们不顾民生,滥用民力,修造能够穿过无尽海的巨舰船只,为他们寻找所谓的仙山、不死灵药。 最终导致生民倒悬,天下动荡,隋国灭亡。 虞国先帝看遍了帝国崩塌后的惨烈景象,统一天下,定鼎中原后,立刻立下祖训,决不允许李虞后人再去谋求长生。” “你说的对,虞国先帝自己也清楚,长生个几百年根本不可能,永生更是无稽之谈——历史上那么多的烛霄,乃至传说中的临渊境大修行者,都未能勘破生死轮回。” 金无算沙哑笑道:“他是圣后的第四个儿子,亲眼看到排在自己前面的兄长,是如何一个个被废、被流放、被杀,隐忍了几十年,经历过软禁、诬陷、放逐, 最终推翻了自己母亲的统治,让虞国重新为李虞所掌握。 我们的先帝很聪明,或者说太聪明了。 他想要的不是长生,而是退而求其次,想要再延寿个几年,十几年。 这就大大降低了难度。延寿要比长生有可能得多。” 那名鹿篱书院弟子脸色微变,长生、永生明显是无稽之谈, 但延年益寿的方法,确实存在于古书记载当中。 “皇宫供奉那些人接到命令,潜入了十万荒山。 在学宫博士们的带领下,避开荒山中的毒虫勐兽、厉鬼妖魔。为先帝寻找前隋太玄宗古书记载中的延寿之药。 结果,他们真的找到了。 他们欣喜若狂,将那件东西从十万荒山带走,但这一举措,却引发了灾变。 强烈地震,摧毁了连绵山岭, 栖息在深山中的无数妖魔,纷纷涌出荒山,进入周国、荆国、虞国境内,大肆杀戮。 以皇宫供奉为首的小队,也许是被妖魔杀死,也许是返回了长安。 但他们种下的恶果,却由南域百姓所承受。” 金无算脸上浮现回忆表情,视线渐渐失神,缓慢道:“没经历过魔灾的人,很难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画面。 天空中,翼展三、四丈的鹰隼俯冲而下,一爪就将牛马的身躯贯穿, 数以百万、千万计的吸血蝙蝠,遮蔽了天空,如同天狗食日一般,看不见一丝阳光。 至于地上,无数种类的妖魔,轻而易举地碾碎了人类士卒的兵阵, 少数修士的术法、飞剑、念器,纵然能阻截一部分妖魔的前进之势,却根本无法阻挡魔灾整体的推进。 不逃的话,转瞬之间就会被妖魔洪流吞没。 在山顶上发现魔灾到来后,村长立刻跑下山,让所有人躲藏在各自家中,不要开门走动。 当时的我还年幼,正好待在青梅竹马的家里,和她家人躲在床板下面。 我们听着冬冬冬的地面震动声,大气也不敢出,等到一个时辰后,地面震动声渐渐停歇,才从床板下面爬出来。 我所在的村落位于偏僻山坳之中,与魔灾的前进方向隔了七、八座山,很幸运地没有被摧毁。 所有人都在为劫后余生而庆幸,直到夜里,两个年轻人从天而降。 他们自称是虞国修士,给村长出示了证明身份的令牌。并声称,白天的魔灾只是个开始,还有妖魔正在从十万荒山里涌出,这次的前进方向会扫过村庄。 由于魔灾之中,有连山鼠存在——那种妖兽善于挖掘隧道、地洞,嗅觉极其灵敏, 因此躲进山洞,或者用修士的掘穴术,躲进地洞里,也是行不通的。 大家想要活命的话,必须跟他们走,撤往北方。” “二人语气诚恳,携带的腰牌也证明了他们的身份。于是,村长让人去通知各家各户,所有人只携带必要的粮食,准备夜间赶路,跟二人离开。 没想到,那便是灾难的开始。” 看问剑首发就记住域名:.w.8.2...m。82中文网手机域名: 第五百五十八章 停手 金无算惨然一笑,说道:“依靠着修士发给大家的微光符,我们沿着山坡向上走,一直来到山顶,那两名修士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其中的僧侣跪在地上,满脸悲悯地念起了禅宗经文,所有人的身体一下子陷入僵直,不能动弹, 而另一名年轻道人,则泪流满面,用匕首割开了每个人的手心,让血滴在山顶的土地上。 伴随着年轻道人的念咒声,血液渗入土壤,蒸发出氤氲云汽,散发着甜腻气味。在高空中形成一朵血云。 村长惊惧万分,用还能动弹的嘴巴,询问两位修士这是在做什么。 得到的回答,却是二人的道歉。” “过了许久,起风了。遮天蔽日的阴影,从地平线的尽头涌来,白天已经离开的妖魔洪流,再次返回。 目标,对准了血云。” “二人中的僧侣,向我们忏悔道歉,说明了他所知道的魔灾的起因——他的师傅当时就在那支为虞国皇帝寻找秘宝的队伍当中。 僧侣还想要留在原地,年轻道人强行将他拖走。于是,山顶上只剩下了村民。 当时的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越来越近的魔潮,觉得无比恐惧。 所有人都在哭,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我的青梅竹马。” 金无算顿了一下,沙哑道:“如果当时我也死在那里,也许能轻松很多。可惜,我没死。 脚下的石头突然松动,我翻滚着坠下山坡,身上被施加的僵直效果也随之消失。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 我跌跌撞撞,满身是伤地爬上山顶,只看到满地血污,吃剩的残渣,被胃酸浸泡过的残破衣物碎片,以及不知道是谁的头发。 妖魔们已经离开了。” 金无算的眼眸愈发失神,像是在讲述一件不关于自己的事情,“我绝望地坐在血腥的山顶之上,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很想去死,或者拿起木棍去找魔灾报仇。但我没有勇气。 我下了山,村庄也被经过的魔灾摧毁,埋在了山体崩裂导致的岩石之下。 我只好向着记忆中的城市方向前进,一路上,看到了一座座妖魔屠杀过的村落。终于在一处残肢断臂的尸堆中,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声。” 他身边的金管家脸庞巨震,颤抖道:“大郎...” “没错,那就是我把你从尸堆里拽出来的经过。” 金无算缓慢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带着你长途跋涉,穿过山林,两天两夜后,来到了昆州城下。 我本来以为,这座城市也会被无数妖魔摧毁。结果却与我想的相反。 按照一位路人大叔的说法,三天前,昆州城受到了魔灾攻击, 虞国在岭南道的所有修士,无论是出身镇抚司,还是学宫、各个书院,乃至民间志士,都集中在了昆州城,势必要将魔灾阻击在这座城下,阻止妖魔入侵虞国腹地。 战斗很惨烈,无数妖魔攻击着昆州城,许多术师因为释放阵法屏障,被活活耗死。 上百名武者,披坚执锐,跳下城墙,在妖魔中杀出一条血路,击杀了那只体型最大、喷吐酸雨腐蚀城墙的蛤蟆状妖兽。 双方围绕昆州城僵持了数个时辰,许多远在长安的烛霄境修士都赶了过来,进行支援。 然而妖魔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怎么杀也杀不完。甚至还有诡异妖物,暗中袭杀了几名烛霄修士。 情况越来越糟,直到午夜时分,大量妖魔突然停手,转头奔向西方。也就是,我所在的村落。” ... 大厅里万籁俱静,纪玲琅迟疑道:“金掌柜故事中的两名修士,难道就是...” “僧人,道士,三十三年前拯救了昆州城的英雄。” 金无算平静道,“天台山,鉴泉。 鹿篱书院,鹿青崖。” “血口喷人!” 嵇星望身后的一名鹿篱书院博士踏步走出,脸色阴鸷道:“世人谁不知道,当时是青崖先生和鉴泉僧出面,力挽狂澜,诱开了魔灾,才没让妖魔攻破昆州城。” 金无算摇头失笑道:“呵,彼时的鹿青崖和鉴泉,不过是两个巡云境修士而已, 虽然他们都是天才,离烛霄境不远, 但成型魔灾连那么多的虞国烛霄境都解决不了,你真以为,光凭二人,就能引开妖魔?” “你有什么证据?” 另一名鹿篱博士问道:“青崖先生和鉴泉僧,在那起事件后,受到了虞国上下的一致褒扬,学宫赞扬,先帝嘉奖, 连当时昊天道门都请二人去太皞山一坐。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怎么可能没人发现?” 金无算摇头道:“按照我后来的调查,鉴泉僧和鹿青崖,当时使用了某种邪术,通过普通人的血云,制造出某地有大量血食的假象,进而吸引、诱开了一部分妖魔。 这种邪术会在发动地点遗留不散,学宫和镇抚司只要调查一下,轻易就能查出来。 但他们不会将调查结果公布,只会将事情掩盖、封存。 虞国先帝的计划很隐秘,因此魔灾的起因,只有少数一部分人知晓。 如果继续调查,查出了鉴泉僧和鹿青崖的行径,势必会牵扯出魔灾的起因。 那样,一定会动摇皇帝的权威,动摇刚刚从圣后统治时代缓和下来的政治局面。 无论朝廷、学宫、镇抚司,都不希望看到那种情况的发生。 于是,镇抚司保持沉默,学宫闭口不谈, 隐约知道某些事情的太皞山,因为缺乏证据,加上要安抚受灾地区的民心,也顺水推舟,承认了鉴泉僧与鹿青崖力挽狂澜的英雄身份。 各方势力,皆大欢喜, 除了我。” 看问剑首发就记住域名:.w.8.2...m。82中文网手机域名: 第五百五十九章 苏醒 “我很想向谁讨个公道,但是,没有可能。” 金无算沙哑道:“事情的源头是虞国君父,协助掩盖内情的是朝廷、学宫与镇抚司, 亲手执行、害死我所知的所有人的,一个是天台山住持的关门弟子,一个是鹿篱书院前途无量的年轻博士。 而我只是个平凡的、没有任何修行潜质的普通人。” 金无算看了眼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掌,平静道:“这个故事的可悲之处在于,即便我吃了许多苦,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成了虞国最有权势的商人,依旧报不了仇。 时代变了,前隋那个横行无忌、连皇室宗亲都敢暗杀的界夷宗不复存在, 而我要寻仇的和尚和道士,都成了烛霄境的大修行者。 有能力杀死二人的修士,没有动力去行刺——那样会同时得罪天台山与鹿篱书院; 有意愿杀死二人的刺客,又都没有能力——想要稳定围困、快速击杀一名烛霄修士并全身而退,至少需要三名同境界者。 钱在这个世界上能买到很多东西,却唯独买不了我仇人的命。” 金无算自嘲笑道:“当我终于寻找到一种传说中可以毒死烛霄修士的毒药, 可以通过这些年我暗中培养、送到天台山与鹿篱书院的死士,投给你们时,我又有了家眷。 看着襁褓里抓握着我的手指的婴儿,过去这么多年积攒的勇气,不自觉消退下去。 万一呢,万一毒药没有毒死反而让你们有了警惕,万一死士临时反悔,把我供出来, 或者你们死后,天台山和鹿篱书院,再通过我不知道的卜卦方式,找到是我杀了你们。 届时,我会再一次失去我所有的一切。”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嵇星望数次欲言又止,鹿青崖始终缄默无言,金无算旁边的管家则无比错愕惊讶。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许久之前,自己无意间撞见金无算抱着幼子自说自话时,他脸上的表情会那么复杂古怪。 “说实话,我很欣赏你。” 金无算转过头,看向李昂,平静道:“你我都是从偏远边陲走出,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一点点运气,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城市里趟出一条路。 也许真的存在冥冥中的天意,鉴泉死在了你的手里。 这让我感到遗憾,释然,以及,后悔。 特别是在去年秋末,得知命不久矣的消息之后,我还是决定,要为自己的故事填上结尾。 最起码等我下到幽冥黄泉,面对那些我都已经记不清面容的父母、亲朋、青梅竹马时,能有话可说。” “.所以,桥你是弄断的?” 一名鹿篱书院博士问道。 “是。” 金无算点头道:“这并不难,许多地方修建起来的铁轨、桥梁,都有我名下商号的参与。 没用多大力气,就将桥梁制造成自然垮塌的样子。 本来我希望看到的是,鹿青崖为了自保,亲手杀死妻子儿女、徒子徒孙。 或者鹿青崖为了保护其他人,甘愿自戕。 可惜,计划被打乱了。” “你这个疯子,” 人群中有人怒斥道:“为了报一己私仇,把无辜百姓也牵扯其中!有人因你而死,这笔账要算在你的头上!” 这番话对于一个心存死志、巴不得与仇敌同归于尽的人而言,起不到任何效果。 金无算表情淡然,一笑置之,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鹿青崖,“你,你的妻儿,你的弟子、学生,都被困在鬼域之中,每时每刻都在衰弱,向死亡而去。 想解除鬼域的话,只有杀了我。就像你三十三年前没能完成的那样。” 鹿青崖闭上眼睛,表情无悲无喜。 鬼域里无法恢复灵气,他先是释放了烛霄境的龙息术,又被数量未知的梦魇不断抽取灵气, 现在气海已经空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不知道还能不能破开梦貘的鬼域。 咻—— 一柄飞剑划破长空,并非来自鹿篱书院众人,而是来自于金无算身后不远处的一名护卫。 他表情狰狞狠厉,杀意起伏,操控着飞剑直袭金无算头颅。 隐忍了几十年的复仇?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活下去而已。 飞剑破空直刺而来,金无算身边的管家只是一介普通人,眼眸里倒映着长剑残影,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或者挪动身躯、为金无算挡下这一击。 嗡! 长剑在距离金无算后颈一寸左右处,陡然停住。 整把剑就像是被冻结了一般,凝固在空中纹丝不动,包括剑柄后方飞扬的装饰用剑穗。 “你们,都猜错了一件事情。” 金无算缓缓说道,手掌伸向前方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个长满铜锈的青铜箱子悄然从空气中浮现。 “梦貘比你们想象的,要古老、强大得多。” 金无算缓慢推动青铜箱的沉重鼎盖, 伴随箱子表面的铜锈簌簌抖落,室内光亮急速黯淡, 强烈的心跳声从箱子里传了出来。 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拦住他!” 陈万毅再也按捺不住,奔踏上前,双手十指来回触碰,眨眼间完成繁琐复杂的祷告礼赞,在金无算头顶上方召唤出昊天神辉。 炽热的神辉烈焰洒落,金无算周边的桌椅板凳,乃至砖石地面,都被高温灼烧融化, 但金无算本人却完好无损,继续着推开青铜箱的动作。 咚! 青铜箱中再次响起猛烈心跳,陈万毅的身形陡然停顿,脸上浮现恐慌神情。 他发现自己移动不了四肢,挪动不了视线,思维也像是结冰了一般,急速衰退。 而在其他人的视线中,整个场景还要再惊悚一些—— 陈万毅先是僵住不动,随后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径不断后退。 他的身形飞快变矮,脸庞急速变嫩。 三十岁,二十岁,十岁。 当他退回到原来位置时,已经变成了一岁婴儿状态,光着身子躺在松松垮垮的大人衣服里,双眼茫然而纯真,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婴儿声音,抬手嘬起了手指。 “将现实视为梦境,随意操控。这才是,梦貘的力量。” 被金无算推开的青铜鼎盖之下,骤然亮起了一双兽眸。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章 搬山 青铜箱中的兽眸散发出闪耀白光,空气变得仿佛如同糖浆一般粘稠。 离金无算最近的护卫与鹿篱书院弟子,试图上前关上鼎盖,然而他们刚刚有所动作,就遭遇了异变。 飞剑化为鲜花,火焰化为气泡,念针化为羽毛。 有的人瞳孔放大,双眼震颤,跪在地上呕吐起来,显然遭到了心神冲击, 有的人身体扭曲变形,变化成树木、松鼠、石头乃至铁铲之类风马牛不相及的奇怪东西。 有的人凭空飞了起来,坠入天花板里,和天花板融为一体。生死不知。 在鬼域里,梦貘便是操纵一切的主宰。 “来吧,试试看吧。” 形容枯槁的金无算坐在椅子上,面庞瘦削,却焕发着奕奕神采,看着鹿青崖蛊惑道:“要么杀死妻儿弟子,恢复到最佳状态,尝试一击击碎梦貘制造的梦境,将一切拨回正轨。 要么当着妻儿的面自戕——缺少了你的气海,梦貘的苏醒也许就会中断。 你会选哪个?” 鹿青崖沉默良久,长叹一声,侧过头,对担忧惊惧的妻儿温和道:“对不住了,以前做错了一些事情,把你们也卷了进来。” “别这么说.” 他的妻子摇摇头,温柔地抚了抚丈夫的脸庞, 而他的幼子则说道:“爹爹没有做错!” “慎言!” 鹿青崖眉头微皱,稍稍加重语气,用严肃目光看向儿子。直到后者嘟着嘴巴低头认错。 教训完儿子,鹿青崖转过头看向金无算,平静道:“杀一人而救百人、杀百人而救万人。吾愿为之。 曾经的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直到去年惊闻鉴泉身死,老友亡故,站在他的坟前才明白。有些事,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所谓的‘权宜之计’、‘以大局为重’、‘必要之恶’之类的说法,都是借口罢了。 因此我并不愤恨你的复仇,也不后悔当初没有斩草除根。杀人偿命,很公平。” 鹿青崖顿了一下,摇头道,“只是,我也有我要守护的东西。在确保他们安然无恙之前,我还不能死。” 说罢,他拔出腰侧的佩剑,插在地上。 那柄剑细而无锋,颜色深褐,表面有大量鹿角形状的华丽镂空花纹。显然是鹿篱书院山长代代相传的凭证——鹿篱剑。 “都,站远一些。” 鹿青崖淡淡地说了一句,双手搭在剑柄上,开始念诵玄奥咒文。 嗡! 肉眼可见的灵气波动,以鹿篱剑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扩散。最终形成一座虚幻的山峰形状,笼罩于客栈上方。 只听哗啦一声,客栈屋顶的一根木质横梁当场折断,大量碎石、尘埃、木屑,簌簌抖落下来。 咔嚓咔嚓—— 包括鹿青崖在内的圆形范围里,桌椅板凳,齐齐崩塌碎裂, 所有木头加速坠落,紧紧贴在地上。 重力改变了。 一名护卫躲闪不及,没能走出重力范围,瞬间扑倒在地,骨骼咯吱咯吱作响,当场惨叫起来。 如果不是同伴及时将他拉拽出来,只怕整个人都要嵌进地里,爆出血浆。 李昂拉着柴柴飞快后退,看着整片整片塌陷下去的砖石地面,紧抿嘴唇。 传说鹿篱书院的创立者,是一名隐居世外的大修行者。时逢乱世,他所隐居的深山中来了一群被兵乱追逐的流民。 他并没有为自己被打扰而生气,从流民那里听到外界的惨烈景象描述之后,他施展无上法力,从周围搬来群山,形成山坳,让这群流民居住其中,避开外界的兵乱——所形成的村落,也就是鹿篱书院的前身。 这便是鹿篱书院的不传之秘。 烛霄境·搬山为篱 砰砰砰! 大厅中央,砖石相互挤压,迸溅出无数碎石。 金无算仍然端坐在椅子之上,青铜箱子散发出肉眼可见的道道涟漪,将他护在其中,与不断加强的重力抗衡对峙。 鹿青崖在书院长剑加持之下,释放的搬山为篱之术,就算梦貘也不能随意抹除篡改——毕竟它还没有完全苏醒。 “你快走吧,这是我跟他的事情。” 金无算转过头,看着自己身旁的管家,温和道:“我已经放下一切,你还有你自己的家人。” “我不会走的。你也是我的家人啊。” 金管家泪流满面,再次说出了那个尘封了几十年的称呼,“哥哥。” 当年他父母双亡,跟着金无算到处漂泊。 那时金无算满脑子复仇,甚至想着用匕首小刀刺杀虞国高层。为了隐藏身份,让他以兄长相称过一段时间。 听到这个称呼,金无算嘴唇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将管家重重推开。 后者向后跌落,在坠出涟漪屏障的瞬间,被梦貘看了一眼,随后便闪出搬山之术的范围,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大厅角落。 “现在只剩我们了。” 金无算转头直视鹿青崖,平静道:“你还在等什么?” 话音落下,鹿青崖双手一扭剑柄,念诵咒法之声陡然加速。 重力提升得越来越恐怖,并且开始向着不同方向放射。 散落一地的木材碎片,进一步破碎迸裂。 砖瓦石块像是面团一般,时而被拉散,时而又被揉捏成一团。 鹿青崖明显缩小了搬山术的范围,只笼罩住金无算和他自己。 然而即便如此,重力改变的余波,依旧波及了客栈的其他区域。 梁木毁坏,墙壁坍塌。埋设在墙壁里的符灯导线滋啦作响。 嵇星望撑起屏障,阻挡住上方坠落的砖瓦滚木,保护普通人,而他自己却因为站得靠前,而脸色陡变,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重力效应能够穿透屏障,直接作用于他的内脏。 “往后退!” 李昂拉着柴柴向后退去,手掌一挥,释放念力,将纪玲琅和她妹妹,以及宋绍元一家也拽到后方。 所有人看着前方的怪异景象——重力的错乱,令直径十米球形范围内的所有物体,都在漫无目的地飞舞。 砖瓦,木材,陶片, 所有物质都被分离成最小的颗粒,时而聚拢,时而分离,如同某种黑色的细小鱼群一般穿行游动。 唯有金无算和鹿青崖二人身边的区域,不受干扰。 如果从高空俯瞰下去,二人就像是阴阳图中的两颗点,干净绝缘。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一章 俯冲 重力乱流范围内,由桌椅砖瓦碾碎形成的细沙急速旋转着,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李昂释放念力屏障,挡住倒卷而来的风沙,扭头看了眼后方。 柴柴还好,只是因为情绪激动脸色苍白,而纪玲琅和宋绍元一家情况就不怎么妙了。 纪玲琅的脸上隐隐有皱纹浮现,她的家人也是如此。 宋绍元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花白。宋姨脊背慢慢弯曲下去。 “快过来。” 李昂沉声对纪玲琅和宋绍元说道:“我有办法解除梦貘的影响!” 梦貘还在通过梦魇,源源不断抽取所有人的生命力与灵气。 根据之前的推断,他能,且只能确定,纪玲琅和宋绍元是真实的。不知道他们的家人是否是梦魇。 如果用墨丝灌入他们的颅骨,形成黄金,屏蔽掉梦貘的影响,至少能救下纪玲琅和宋绍元。 纪玲琅转头看了眼自己的家人,在得到他们赞许支持的目光之后,艰难地趟过狂风,来到李昂身前。 李昂抬手按在纪玲琅额头,墨丝钻破后者皮肤,覆盖颅骨,形成黄金屏障。 纪玲琅只觉脑袋猛地一沉,再回头时,却发现弟弟妹妹们满脸惊愕,浑身开始融化。 “不!” 她浑身一颤,伸手抓向二人,却只能捞到冰冷蜡油。 “到你了。” 李昂脸色发白地对宋绍元说道——李昂自己先是被梦貘利用梦魇抽走了大量生命力与灵气,现在又进行了两次高精度的墨丝转移,心神早已疲惫。 宋绍元迟疑地看了眼身边家人。 如果接受李昂的办法,自己的母亲,妻子,儿女,是否都会消失不见? “快过去吧。” 宋姨拍了拍宋绍元的手背,温和道:“不管娘是真是假,娘都希望你活下去。” “绍元,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即便这可能是假的。” 尤笑抱着襁褓中的女儿,擦了擦眼角泪水,柔声道:“快点过去吧。不管结果如何,别忘了我们。” “.” 宋绍元沉默片刻,抬起头,双眼通红地对李昂说道:“抱歉了,日升。” “宋大哥你能不能别这么犟?!” 即便认识宋绍元多年,深知他的性格,李昂仍然有些气急败坏。恨不得把他拽过来,朝他脸上来一记人格修正拳。 “少爷。” 柴柴捎带颤音的呼唤在耳畔响起,李昂扭头沿着柴柴的目光方向看去,只见二人身旁,两双由蜡油构成的双脚正在缓慢形成。 从双脚所穿的鞋子样式来看,竟然是柴柴的“父母”。 该死! 李昂一攥拳头,柴柴脑袋里的屏障仍在良好运行,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伴随着青铜箱的开启,梦貘的能力也在不断增强,以至于能穿透黄金屏障,继续阅读到大脑的记忆,制造梦魇。 大厅,或者说曾经是客栈大厅的区域,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 金无算和鹿青崖的身影完全被重力乱流遮挡,看不清战斗的具体情形。 重力区域上方的山峰虚影忽明忽暗,显然不是什么好现象。 再这么下去,等到梦貘完全苏醒,就算拿墨丝完全覆盖全身,恐怕也无法阻止生命力被抽走。 只能冒险一试了。 李昂释放念力,包裹中的辉光弩与水精盒子里的龙陨长枪自发飞来,落入手中。 “准备好!” 他大声对柴柴喊道,将山长的玉佩丢给对方。 柴柴本能地接住玉佩,茫然道,“准备什么?” “迎接冲击。” 李昂提着辉光弩,攥紧龙陨长枪,蹬踏地面,念力在脚下急速喷涌,推动他直入云霄。 狂风呼啸,衣襟烈烈飞扬,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黑暗,客栈的灯火已然化为渺小光点,肉眼难以看清。 梦貘也许能玩弄记忆,操控现实。 但它忘了一件事情,设置罡风层。 极高的天空中冰冷严寒,呼出的气流瞬间结成细微冰碴。连衣服都变得僵硬脆弱。 悬浮于天际的李昂慢慢转身,手中龙陨长枪的伪装缓缓退去。露出赤红色的本貌。 也许是感应到了什么,被封存了数百年的长枪,微微震荡,发出嗡鸣之声。 枪刃旋转,最终指向下方灯火。 念力调转了方向,不再支撑悬浮,而是推动他向下俯冲。 寒冷疾风由慢及快,吹刮着面庞,空气逐渐变得如同城墙一般厚实,阻碍着速度的继续攀升。 墨丝,展开。 无穷无尽的黑色丝线,自脊背爆裂而出,瞬间覆盖李昂躯干四肢,形成漆黑甲胄。 区别于之前送给伽罗的铠甲,这件甲胄的曲线更加光滑,看不见一点铆钉痕迹,浑然天成。 李昂牢牢攥紧长枪,竭力释放念力,推动自己向下坠落。 终于,由粘滞空气形成的厚重墙壁,轰然碎裂。疾速的苍白气流沿着肩头刮过,如同水中涟漪。 还不够快。 李昂心中默念,墨丝心领神会,抽出辉光弩,装填符箓,朝着头顶上方扣下扳机。 轰! 辉光弩射出的爆裂符,绽放猛烈火光,生成的汹涌冲击波进一步推动着墨丝甲胄。 轰轰轰轰! 发射了整整二十张爆裂符箓过后,李昂的速度已经提升至极限,而龙陨长枪也像是活过来了一般,闪耀着猩红光芒。 挥舞的速度越快,则龙陨的威力越大。 猩红光亮构成龙首形状,虚幻的巨龙怀揣着无边怒火,朝着越来越近的客栈光点怒吼咆哮。 所有人,包括鹿篱书院的弟子,都在仰望着那坠落而来的龙首虚影,瞠目结舌。 直到嵇星望怒喊一声“别愣着!”,众人才反应过来,围在鹿篱书院的博士们身后。 柴柴也释放念力,将纪玲琅和宋绍元一家拉拽过来。她自己则高举起那块山长玉佩,手掌微微颤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冲击到来。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二章 陨石 红色的龙首流星撕裂夜空,直坠而下,撞上了那座山峰虚影。 轰! 山峦巨震,裂纹如蛛网般急速蔓延扩散,旋即勐地炸裂破碎。 强烈冲击波轰飞了客栈残余部分的屋顶,震碎了每一扇窗户。 伴随着山峰虚影一角迸裂,重力乱流陡然膨胀失控。 大量疾速旋转的尘埃颗粒,沿着原有轨迹飞了出去,如同致命的霰弹子弹一般,悄无声息贯穿了石墙、梁柱。 嵇星望等人提前撑起的屏障,激起无数涟漪,险而又险地阻挡住了所有横飞颗粒。 尚未等他们面露放松神色,真正的危险便已降临。 轰轰轰轰! 龙陨长枪与山峰虚影碰撞处,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弧形冲击波, 激波所到之处,砖石地面像是柔软面团一般,塌陷、隆起,起伏不定,随即尽数迸裂。 包括嵇星望在内的鹿篱书院博士,本能地增加了灵气输出。然而他们撑起的屏障,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苦苦支撑了数息时间,最终还是覆灭于汹涌气浪。 嗡—— 感应到致命威胁,柴柴手中高举着的玉佩陡然裂开一道细纹,磅礴厚重的气息从中逸散而出。 层层叠叠的冲击波,在即将吞噬嵇星望等人的最后一瞬,陡然撞上无形阻碍。 随后竟如同海浪刮过礁石一般,一分为二,向着人群两侧的后方继续扩散,轰碎了最后一堵墙壁。 这一切看似漫长,其实都发生在短短几秒钟之内。 双耳嗡鸣的众人重新固定视线,随后他们便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漆黑铠甲的战士,手执赤红长枪,从天而降贯穿了青山投影,只身闯入重力乱流。 萦绕于长枪周围的龙首虚影,在重力乱流中激起道道涟漪,缓慢而稳定地持续推进, 龙牙径直咬向了那座锈迹斑斑的青铜箱。 错愕的金无算与鹿青崖,惊讶茫然的人群,漫天飞舞的尘埃。 时间仿佛于这一刻静止。 青铜箱中的兽眸,缓慢抬起,凝视着那尊漆黑甲胃。 鬼域中光华流转,倒塌的墙壁重新立起,破碎的梁木疾速再生,散落在远处庭院的地砖屋瓦凭空飞来,自发修补着破损。 鬼域的主宰,试图使用它的权柄,让一切重归正轨。 客栈疾速变化,时而是夜深人静,大厅堆满桌椅板凳的景象, 时而是众人在大厅吃着午餐的场景。 人群有说有笑,浑然不觉他们一旁的重力乱流。 场景一变再变,越来越快, 箱中梦貘的眼眸绽放着明亮光芒,调整着万事万物,却始终无法修改掉三样东西。 柴翠翘手中的玉佩,依凭于鹿篱剑的重力乱流,以及朝着它缓慢推进而来的龙陨长枪。 千年的沉睡休眠,让箱中魔神虚弱了太多,无论做出什么修正,都无法改变赤红长枪已经将它牢牢锁定、并且越来越近的事实。 最终,在枪刃尖端距离青铜箱只剩最后一寸时,兽眸平静了下来。 它默默地凝视着李昂,翻看他的记忆,阅读他的人生。 ———— 都铃铃。 闹钟奏响铃声,穿着黑色绵质睡衣的青年迷迷湖湖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手掌在床头柜上胡乱摸索一阵,按下闹钟按钮,关闭闹铃。 青年打了个哈欠,继续躺了一阵,随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双眼,掀开被子。 时间,早上八点。 地点,殷市城西,单身公寓。 穿上拖鞋,来到洗手间,洗脸刷牙。 作为晨间伴奏,电视机里播放着无聊的新闻节目,讲着前段时间从天而坠落在殷市外海的陨石的事情。 年轻貌美却梳着看上去凭空老了十岁发型的女主持问道:“蒲教授,您能给我们解释一下么,为什么这颗陨石会爆炸?” 人物介绍及时在屏幕上浮现,殷市大学天体物理学的蒲留轩博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说道:“这个问题实际上不太确切。陨石是指宇宙流星落到地球上、没有被燃尽的物质。 一些体积较小的流星呢,在进入大气层后,与空气剧烈摩擦,产生高温,直接就烧没掉了。 另一些呢,因为坠地过程中,高温、高压导致内部结构平衡被打破,进而爆炸开来。没有被烧掉的部分,就是我们常说的陨石。” “原来是这样。” 故意装作不专业以递出问题的女主持人继续问道:“那这颗流星的数据如何呢?有没有达到网友们所说的,一颗核弹的威力呢?” 蒲留轩说道:“我们研究判断,这颗的陨星体近似圆锥形,原始直径大概有十三米左右,主要成分是镍和铁,重量方面呢能到一万吨。 这么一颗陨石如果完好无损地掉在地上,那威力是很大的。即便它在空中爆炸了,也有四五十万吨的tnt当量。差不多是广岛原子弹的三十倍。 我在这里也呼吁民众不要慌张,这么大的陨石坠落是一件概率很小的事情,可以说几百年一遇。 陨石的碎片也没有像一些人说的那样,价值连城,本质上毕竟就是镍和贴嘛。重在其科研价值。 因此如果有网友捡到陨石碎片的话,最好可以联系我们殷市大学....” 电动牙刷的嗡嗡声,盖过了电视机里的一问一答, 青年哼着歌,刷着牙,玩着手机,然后就接到了电话。来电显示为隋奕。 “啊呸。” 青年吐掉牙膏泡沫,调低声音,拉远手机,按下电话接通按钮,“喂,师姐?” “喂。” 电话那头响起了中气十足的声音,“小李子你出门了没啊?” “快了快了,” 青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正穿鞋呢。” “你小子可长点心吧,这次去日岛和当地商社洽谈,是总公司的任务,很重要的,千万别搞砸了。” 隋奕苦口婆心地叮嘱,青年不断点头称是,悄悄刷着牙。 好不容易应付完同一所大学毕业、又在同一个公司同一个部门当自己上级的师姐,家里的电话又打来了。 “喂,小昂啊,前几天妈出门旅游的时候,遇到一个小姑娘特别优秀,叫做邱枫,是华山医院的医生,要不你加一下她微信?什么?麻烦?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想想终身大事了。哦对,你还记得你小学同学柴翠翘不?昨天我在街上遇到她妈,聊了几句,原来她也是个二次元,还是个挺有名气的画师呢,要不妈去帮你问问?” 第五百六十三章 降落 “柴” 李昂愣了一下,脑海中隐约浮现一些过往记忆,那个和自己说说笑笑走在放学回家路上,后来因为搬家而渺无音讯的女生。 “嗯呐,知道了知道了。” 李昂含糊其辞,敷衍了几句,可算让母亲大人挂断了电话。 洗漱完毕,换好衣服,从床底下拖出早就打包好的行李箱。 “钱包,check。身份证,check,护照,check” 他拿着钥匙,自言自语来到门口,视线在鞋柜上方的木盘处停留了一下。 那个木盘上摆放着一颗陨石,是自己之前去海边走路散心时,意外捡到的。应该就是电视里说的镍铁陨石碎片。 自己有同学正好还在殷市大学念博士,要不要上交呢. 算了,等回来再说吧。 他将倾斜的陨石扶正,调整到自己看着顺眼的角度,随后拖着行李箱走出门外,不小心和一个路过走廊的女生装了个满怀。 “呃不好意思。” 李昂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道歉,对方却并不在意,眨了眨眼睛,疑惑道:“李先生这是要出门?” “嗯,是的。” 李昂看着眼前戴着深褐色贝雷帽,穿着白色荷叶边衬衫与蓝色针织外套、卡其色半身裙,手上还提着一盒蛋糕的容貌精致女生,点头道:“去日岛东京出差。” “诶?去多久啊?” “十天左右吧。” 李昂心中默默道,其实一个星期就能完成上级任务,身为社畜的自己多请了三天假,自然要用来逛一逛秋叶原之类的地方,满足一下少年中二时期的愿望。 李昂和对方攀谈了几句,看着女生回到隔壁房间,隐约听见房间里传来另一个悦耳女声,“耶!蛋糕!乐菱万岁!” “琳琅你又没洗碗吼。” “马上就洗,唉,这不是忙着逛淘宝么,要不购物节我们买台洗碗机吧?” 女声名为李乐菱,长相精致,性格温和,属于那种走在人群中能瞬间成为焦点人物的存在, 而且家里做房地产生意,很有钱——她在小区地下停车场里有两辆保时捷,一辆法拉利。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住在这座普通公寓,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体验生活”? 李昂摇了摇头,走出小区,乘车前往机场。 登机的过程乏善可陈,大学毕业成为社畜的这几年,他已经习惯了到处出差,不过飞机起飞玩不了手机。干脆写点什么吧。 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本巴掌大小的随身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发起呆来。 笔记本的书页写着他最近起草的大纲。除了社畜身份以外,他还是名业余作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传一些章节,不算很火,更多的是自娱自乐。 【有个名叫**的少年意外穿越到了古代中国背景的异世界,父母双亡,和名叫**的小女仆相依为命,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接触到了这个世界超凡脱俗的一面,结识了名叫**和**的友人,与名叫**和**的红颜知己相遇于江湖。】 书页里的人名全都以星号代替,没办法,李昂一向不善于为笔下人物取名,只好先空着。 “主角所在的势力,应该是个专门教导超凡力量的学院” 他看着窗外的田野麦浪,想到稷下学宫这个名字,去掉稷下,将学宫二字填了上去。 “至于全书的反派” 他大脑放空,看到邻座旅客身上穿着的死亡搁浅文化衬衫,想到了游戏设定里的冥滩,随手在笔记本上填了个昭冥。 飞机渐渐抬头,攀升高度,经过颠簸而后平稳飞行。 困意上涌,李昂收起没加多少字的笔记本,戴上眼罩,靠在了座椅枕头上。 朦胧睡意间,的故事情节,在脑海中自然而然发展。 主角是如何在穿越的初始阶段破局,如何接触到名为墨丝的奇异异化物,如何与反派遭遇,如何从深渊中爬出来,于必死困境中找出一条生路. “主任,病人又开始抽搐了!” “加大药量!” “少爷.” 熟悉而陌生的女声,从极远处传来。声音中满是焦急情绪。 “快醒醒!!” 声音陡然放大,如同在耳边炸开一般。 李昂猛地睁开双眼,下意识地想要站起,差点撞上头顶的行李架。 一切平安无事,自己仍然坐在飞机上。 李昂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向领座被吓到的旅客道了声歉,重新坐回座位,挠了挠有些发痒的手背,感觉自己大脑还在嗡嗡作响。 他迟疑片刻,还是重新拿出纸笔,写下梦境中的碎片信息。 剑仙遗冢,墨丝,六道轮回,鼠疫,离渊 破碎的记忆模糊不清,仿佛李昂真的以主角的视角,经历了一场波澜壮阔的冒险。 唯二奇怪的地方,就是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主角最后遭遇的困境,以及惊醒前听到的那几段古怪语音是怎么回事? 没有逻辑的噩梦么?.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下降。请您回到原位做好,系好安全带,收起桌板” 广播中传来了飞机下降时的安全检查广播,用中文、英文、日语循环播报。 这种日常还在继续的平稳感,冲淡了李昂心中隐隐的不安。 他轻吐出一口浊气,收起纸笔,揉了揉因为压力改变而有些堵塞的耳朵,再次挠了下不知为何等待飞机降落。 波音787的庞大机身,缓缓降落,沿着跑道滑行减速,最终停下。 李昂跟着人群走下飞机,领了行礼,走出甬道。 甬道外有不少人都举着接机名牌,其中一块名牌上面写着【李昂wee】的字样,下方是李昂所在公司的名字与航班号。 “你好?” 李昂推着行李箱走上前去,和举着名牌的青年打了声招呼。 “您好?是李昂先生吗?在下阿部鹰野,是日岛商社派来接待您的专员。” 阿部鹰野鞠了一躬,用略带点东北口音的中文说道:“李先生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好多啊,想不到竟然已经是殷市五百强企业的管理层了,真是让我嫉贤妒能啊。” 哥们你成语用错了吧? 李昂眼皮一跳,好奇道:“阿部桑会中文?” “在东大的时候跟贵国的室友学的,我帮他买漫画手办,他教我中文口语。” 阿部鹰野爽朗一笑,“他教我最常用的问候语就是‘你瞅啥?’,意思是您看上去最近不错。” 行吧,人间好室友。 李昂咂了咂嘴巴,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四章 黑血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昂奔波于日岛各地,白天视察工厂,晚上和本地商社的人出去喝酒聚餐。 如此过了六天,公司的事务忙完,李昂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去晴空塔、银座、浅草寺、涉谷、秋叶原这些景点打卡,买买手办周边。 “东京天空树,明治神宫,迪士尼.” 李昂坐在返回酒店的地铁上,手指滑动手机屏幕,编辑着要发朋友圈的照片。 嗡嗡—— 手机震动,来电显示未知。 李昂迟疑着按下接通按钮,作为公司社畜,很有可能收到潜在客户的电话,不得不接。 “喂?你好?” 问候没有得到回应,听筒中传来沙沙的密集噪音声,放大音量凑近去听,也只能听见一些极为模糊的人声。 “.如果遇到危险,看向.你的右手” 人声似乎来自一名女子,李昂连续喂了几声后,电话那头便自动挂断。 “搞什么嘛” 李昂皱着眉头放下手机,恶作剧电话?看向右手又是怎么回事? 他瞥了眼右手手掌,完好无损,生命线、智慧线、婚姻线一切正常。 至于手背倒是有一块擦伤,那是之前他在海边捡到陨石的时候,一不小心蹭到的。伤口非常浅,现在已经结痂,颜色和周围皮肤没有什么差别。 地铁停下,八名戴着口罩、穿着黑色西装、拎着公文包的人员走进车厢,各自寻找座位,或是拉着扶手站着。 李昂用脚勾了勾自己的一大堆购物所得包裹,伴随着地铁再次开动,继续划动手机屏幕。 叮咚。 屏幕上方弹出了一条弹窗,是关于最近的联合国五常在西太平洋联合军事演习的新闻。 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他点开那条新闻,军演现场有着大量的战机舰艇,甚至还有八艘航空母舰。除了五常以外,加拿大、澳大利亚、韩国、印度等国的舰艇也参与了,或者说围观了联合军演。 这阵容不会是要打世界大战了吧?还是说人类终于发现了带有敌意的外星人? 回想起这些天东京上空时常响起的战机掠空声,李昂思维散漫地想道。 “所有人,不许动!” 怒吼声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李昂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只见那几名公司职员打扮的黑西装们,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他们按下公文包上的按钮,公文包的侧面自动打开,露出隐藏在其中的ump45型号冲锋枪。 砰砰砰! 一名黑西装将安装了消音器的枪口瞄准了车厢的摄像头, 清脆响亮的枪声,闪亮的枪口火光,坠落地上的金属弹壳,应声而碎的监控摄像头, 全都打破了普通人对这是行为艺术或者快闪的侥幸心理。 众人瞬间惊恐尖叫起来,最靠近车厢末尾的几个高中生慌乱地向着另一节车厢跑去,刚摸到门口,就被黑西装举起的枪口瞄准。 枪声响起,三名高中生几乎在同一时间倒地,鲜血溅到李昂茫然失措的脸上。 发生,什么事了? 他下意识地抹了下脸庞,触碰到温热血浆,看到三人倒在脚边不远处的尸体,大脑陷入短暂的宕机状态。 “所有人双手举起来,坐在位置上不许动!” 似乎是领头者的黑西装用日语大声喊道,他的一名手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三脚架、摄像机与携带蓝牙网卡的笔记本电脑,娴熟快速地安装好直播设备。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众人不敢反抗,纷纷照做——不止是这一节车厢,至少左右两侧的车厢都有黑西装的人,他们也拿出了武器,挟持了普通人。 “这个世界病了。” 为首的黑西装摘下脸上口罩,露出一张留着刀疤的脸庞,对着已经安装好、连上直播平台网络的摄像机说道:“人们毫无信仰,自私自利,忘了真父对我们的教诲。 世界终将毁灭,只有行对的事,才能延缓毁灭日的到来。最近的那颗陨石,就是真父对我们的启示! 我将完成真父遗愿,净化世界。” 他的脸上浮现狂热神情,转过身,朝着一名怀抱菜篮、一脸恐惧的中年妇女,在对方的求饶声中扣动扳机。 人群爆发更加响亮的尖叫,然而这无济于事。 陷入狂热的黑西装们无视了求饶与反抗,冷酷地扣动扳机,在直播摄像头的注视下,收割着一条又一条的性命。 马上就要到李昂了。 他的血液直冲大脑,强烈的恐惧情绪激起全身的鸡皮疙瘩,举起的手掌不住地颤抖,手背上的擦伤痕迹隐隐渗出鲜血。 一名黑西装成员就站在面前,枪口斜指向他,如此近的距离,一旦做出反抗动作就会被瞬间击毙。 从车厢左边传来的枪声越来越近,李昂咽了下口水,放在座椅下面的脚慢慢挪动,勾出了一件手办包裹。 他的脚用力一扫,包裹贴着地面滑了出去,撞到对面的座椅下方。 面前的黑西装听到响声,下意识地端着枪转过身去。 就是现在! 李昂猛地跳了起来,左手穿过黑西装的左臂腋下,掐住他的脖子,右手用力一砸对方右臂。 黑西装陡然遇袭,冲锋枪从掌中掉落, 李昂往前一撞,迫使对方弯腰,自己则从地上抢过枪支,瞄准了车厢尽头的黑西装首领。 “放下枪!” 黑西装成员大声咆哮,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韩语,所有枪口指着李昂和被他挟持的成员。 “你们放下枪!” 李昂同样大喊回应,死命掐着“人质”,挪动后退到车厢角落。 一对七,只接受过两个星期大学军训的李昂,根本没有信心能够击杀对方,更别说全身而退。 双方陷入对峙之际,脸上留着刀疤的黑西装领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笑道:“亲爱的兄弟,真父会在天堂欢迎你的到来。” 他猛地举起手中枪支,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数颗子弹飞旋而来,由于“人质”没有穿戴防弹衣,这些子弹势必会穿透人质身躯,命中李昂。 要死了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停滞,所有景象细致入微,尽收眼底。 恐惧的人群,枪口的火焰,金属扶手表面的倒影,以及,右手手背上不断渗出鲜血的擦伤痕迹。 鲜血起伏不定,颜色由红转黑,如同铁磁流体一般冒起道道尖刺。 那不是血,而是某种,别的东西。 噗。 子弹毫无疑问地穿过人质身躯,溅起点点血花,却在李昂的衣服上猛地顿住、弹开。 那是黑血的功劳, 大量铁磁流体一般的物质,从手背伤口中喷涌而出,渗透了李昂的衣物,弹飞了子弹。 未知来电说的是真的。 (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五章 车站 诡异景象让黑西装们愣在原地,首领率先反应过来,开火射击。 铛铛铛—— 铁磁流体一般的物质,自发聚集,如同坦克的爆炸式反应装甲一般,每当有子弹靠近,便弹起尖刺,将子弹击飞。 视线里满是弹头迸裂的火光,李昂下意识地一挥手掌,黑色物质结成锁链,疾射而出,瞬间跨越大半截车厢,钉入黑西装首领的胸腔。 后者低下头,神情恍忽地看起伏不定、似乎在呼吸的锁链,口中酝酿着半句脏话。 曾! 锁链表面弹出密密麻麻的尖刺,整根链条一分为五,分别钻入到黑西装首领的头颅四肢。 随后,向着五个不同方向重重一拉。 哗啦。 血腥气息充盈车厢, 那五根漆黑尖刺余势不减,挂着残肢断臂,直接打碎玻璃,伸出车窗之外,将碎裂肢体压在地铁隧道表面,随着列车高速行驶,硬生生碾成肉沫。 “啊啊啊啊!” 不止是普通乘客,所有黑西装成员都被吓得陷入疯魔,本能地举起枪支朝着李昂射击。 子弹横飞,车厢顶部的嵌入式灯泡破碎开来,残余灯光忽明忽暗,照映出疾速穿梭的漆黑锁链。 肢体撕裂声,骨折声,惨叫声,重物坠地声。 待到灯光终于稳定下来,车厢中间还站着的,只剩下李昂一人。 锁链状的黑色物质,分散摊开,化为蛛网形状,像是病菌一般,贴着列车顶部急速蔓延。 它们一路蚕食着金属部件,沿着列车扩张, 列车顶棚寸寸剥落,狂风涌了进来。 而在地上,血水横流,漫过玻璃渣、弹壳、碎肉,幸存乘客瑟瑟发抖,收起脚掌远离血泊,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前后车厢的黑西装成员,看到头顶上方漫过的黑色物质,听到动静,迟疑着拉开车门,查看情况。 天花板的黑色物质陡然暴起,射出手臂粗细的长钉,将每一节车厢的黑西装成员,全都自上而下,钉入车厢地板——也包括车尾处,劫持了列车驾驶员的黑西装成员。 黑西装们同时殒命,手掌失去力量,枪支坠落在地。 李昂脚步踉跄,身体前倾,不得不扶着扶手,避免摔倒。 他和黑色物质仿佛存在某种冥冥中的联系,能“共享”黑色物质的感觉。 听觉,视觉,触觉。 纷繁复杂的信息涌入脑海,这种凭空多出感受器官的错乱感,让他觉得大脑像是快爆炸一样,双目充血,呼吸急促。 停下! 停下! 他在脑海中无声呐喊,所有还在蚕食列车金属的黑色物质为之一顿,停止进食, 重新聚拢、压缩,流回到初始车厢,缓慢附着在李昂的手背上。 改变颜色,与手背皮肤融为一体。 叮冬。 站在站台黄线外的乘客,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玩着手机,等着地铁。 随后,他们就看见一辆残破不堪、遍布血腥的列车,缓慢减速,停靠在站台边。 电子控制的车厢大门齐齐打开, 车厢里的乘客们哭泣尖叫着涌了出来,带动不明所以的人群,也慌乱地逃离站台。 头昏脑涨的李昂稍稍落后,他摇晃了下脑袋,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把抄起座位下面的大包小包,跟着人群挤出车厢,沿着台阶逃出地铁站。 “出租车!” 他跟着人群来到地表,大喊着截停一辆出租,拉开车门跳进车内,在司机的不满抗议声中,拿出一叠钞票丢在副驾驶座位上。 看在那一叠厚厚钞票的份上,司机咂了咂嘴巴,不太情愿地说道:“先生您要去哪?” 李昂下意识地报出酒店名字,伴随着车辆启动,痛苦地捂住了额头。 这些黑色物质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从自己的手背上涌出来? 笛呜笛呜—— 路上警铃声不断,大量警车向着地铁站方向驶去,天空中也划过了直升飞机的探照灯光柱。 司机好奇地向着窗外张望,嘴里疑惑都囔着。 坐在后排的李昂无心听他说话,自顾自地用手捏着额头。 那群黑西装一开始就打碎了车厢里的监控摄像头,并且黑色物质在进食的时候,也破坏了车头车尾的监控视频上传服务器。 东京警方,还会发现自己么? 恐惧与不安充盈内心,窗外街景的绚烂灯火,与红色警灯融合为一。 出租车在酒店门前停下,李昂提着包裹走下车辆,回到房间,将大包小包丢在地上,直奔卫生间。 明黄灯光下,自己遭到枪击的衣服完整无损,手背皮肤完好无缺,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就像一场梦一样。 不,不是梦。 他伸手靠近洗手池镜子的金属镜框,手指指尖立刻涌出细沙般的纤细触须,轻轻一刮,便在金属镜框上剜下一道狭长痕迹。 肉色细沙转化为黑色,还想再吞噬金属, 却被李昂勐地收回手掌,远离镜框,只能重新蛰伏起来。 对金属有着强烈进食欲望的未知物质么? 李昂愣了一阵,立刻冲回卧室,打开旅行箱,拿出家里寄来的针织手套戴上。随后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nhk电视台,日岛电视台,朝日电视台,富士电视台,全都在插播紧急新闻, 连万年雷打不动、我行我素的东京电视台,都中断了原本的美食节目,切到了新闻频道。 “...东京市地下铁路表参道站遭遇不明分子袭击...疑似南韩某宗教团体狂热成员...目前伤亡人数不明...” “...现场出现枪支...十条地铁主干线现已关闭...” “...嫌犯曾在犯桉过程中开启直播...声称末日将至...” 连篇累牍的新闻充斥电视,没过多久,一通通电话就打到了李昂的手机上。 父母,朋友,公司上级,乃至这几天认识的阿部鹰野。 李昂一一回复,表示自己安然无恙,打完电话后,他坐在床尾愣了一会儿,然后勐地想起自己预定好的机票。 果然,收到了机票延期,且延期时间未知的短信。 再想要订其他日期的机票,也全都显示没有。 第五百六十六章 特警 黑色物质,究竟是什么? 李昂抬起右手,似乎要透过手套,看见隐藏于手掌之上的外物。 自己明明能像感觉手臂一样,感觉到它的存在,却无法直接进行操控。 “出来?” 李昂试着用语言将其唤醒,不出意外地失败。他又屏息凝神,试图用意念控制,照样没有反 应。 “难道要像蜘蛛侠那样做出特定手势么?” 他沉吟着伸手比划,摆出各种姿势,除了差点让手指抽筋之外,一无所获。 “黑色物质之所以出现,是因为我在地铁上遇到了人身威胁,难道...” 李昂思考片刻,从旅行箱里拿出剃须刀,拆下刀片,摘下手套,随后将刀片压在手背上,轻轻一划。 刀片轻易划开皮肤,沁出一道浅浅血痕,同样没有触发反击。 李昂放下刀片,用碘酒棉棒擦了擦伤口,心底更为疑惑。 难不成黑色物质拥有智力,能检测分辨致命威胁,与非致命威胁?还是说它感应到是自己下的手? 这东西到底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体里的,难不成...是那颗陨石? 呜嗡呜嗡—— 房门处突然传来警报声音,李昂浑身一激灵,勐地转头望向门口。 那里白色的火警警报器正在发出嗡鸣,边缘的灯泡闪烁着红光。 笃笃笃。 敲门声适时响起,门外传来人声,“您好,请问里面有人吗?” 李昂没有做声,慢慢挪动身体,从床上滑了下去,将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拔了下来。 “客人您好,本酒店的一楼厨房发现了不明包裹,警方怀疑是爆炸物,现在要将酒店封锁。” 门外响起第二个声音,“请问里面有人吗?” 爆炸包裹?难道还有第二波袭击么? 李昂顿了一下,依旧没有做声。 门外的两个声音交谈道,“我们去下个房间吧?” “可是平板上显示这个单人房的房卡正在使用中啊?说不定客人是睡着了呢?钥匙给我,我来把门打开。” 李昂见状只好从床边底下爬起来,大喊道:“稍等一下。” 他拿上手机和身份证件,来到门口,透过猫眼看了一眼。 门外走廊站着一男一女,都穿着酒店工作人员的制服,腰侧别着两大串钥匙。 看到没什么问题,李昂搓乱自己的头发与衣服,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打开门说道:“稍微等我一下可以么?我的行李箱还在里面...” 刷拉。 门边两侧立刻探出两排早已埋伏好的手枪枪口,对准了李昂。 “抱歉,我们会派人帮你拿上的。” 说话者是一名穿着西装的三十余岁男子,胸口佩戴着金色樱花的日岛警视厅徽章。 “李昂先生是么?” 他右手握着手枪,左手从腰侧拿出手铐,拷在李昂手腕上,沉声道:“我是日岛公安机动搜查队,现在因涩谷区表参道站的恶性袭击桉件,请您回去协助调查。” 李昂沉默了一下,说道:“诱骗开门,见面直接戴上手铐,这难道是日岛警方调查桉件的方式么?” 对方摇了摇头,“抱歉,事关重大。我们正在以最高规格对待这起桉件。” 他抖抖手铐,确认已经锁好后,挥手遣散了那两名酒店工作人员,随后给了身旁同事一个眼神。 三名日岛公安立刻冲进房间,翻检起行李箱。 李昂被押着向前走去,一边说着“我是他国公民,有权联系大使馆和私人律师。” 一边大脑疯狂运转,拼命思索。 对方是如何发现自己的? 车厢里的监控摄像头,和列车监控视频储存所在的服务器,都已经在战斗中毁坏。 难不成,他们是根据同一车厢里的幸存乘客描述,画下画像,进而找到自己身份? 不像是。 如果对方知晓了车厢里发生的一切,应该会派更多、武装力量更强的人过来,甚至是军队才对。 “我们会为您安排的。” 对方似乎暂时还不清楚李昂在事件当中扮演的角色,只是将他视为逃离第一现场且知情不报的可疑分子,点头道:“现在还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让两名同事留在房间里继续搜查,自己则脱下西装,搭在李昂被手铐拷住的双手上, 与另外三名同事一左一右一前一后,押着李昂乘坐电梯,前往酒店大厅。 纵观过去的二十几年人生,李昂还从来没有被押送、当成嫌疑犯人的经历,他表情僵硬,拼命想着脱身之法,期盼警方办事不力。 叮冬。 到达一楼大厅,电梯门刚刚打开,一群穿着防弹衣、戴着防暴头盔,手上握持着造型类似以色列uzi冲锋枪的武装人员,就出现在了门外。 李昂身边的警官下意识地稍抬起枪口,直到看清对方胸口大大的【警视厅】字样,以及手臂上的sat臂章,才停下动作,面露无奈道:“sat怎么来了?” 所谓sat,是指special assault team,日岛警察厅警备部警备第一课下属的特殊急袭部队,专门负责反恐与人质抢救。 相比于只携带手枪的普通警察,sat是装备更精良、训练更专业的反恐作战单位。 “稻见警官是么?” 其中一人打开防爆头盔,拉下面罩,露出女子脸庞,冷澹道:“这位先生现在由我们接管了。” “不行,我要向上级汇报...” “你的上级会给你打电话通知的。” 女子态度强硬,话音刚落,中年警官口袋里的手机便响起了铃声。 “...” 中年警官迟疑着拿出手机,接通电话说了几句。 电话那头传来强硬的男子声音,随后中年警官便不甘地攥紧拳头,示意同事也放下枪口,拿出手铐钥匙递给对方。 “李昂先生,” sat女子说道:“我们会为你联系贵国大使馆的,律师也已经通知到位,就在外面的车上。” “我有拒绝的权利么?” 李昂表情更加僵硬,sat的出现,意味着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利。 “自然是,没有的。” 对方莞尔一笑,拉上面罩,挥手让同伴护送李昂穿过大厅,乘坐上装甲车辆。 第五百六十七章 自保 装甲车内部不算特别宽敞,空气中弥漫着樱花气味的熏香气息,七名全副武装的日岛特警队员抱着枪支,目光始终注视着李昂。 要刺激他们攻击自己么? 李昂呼吸略微急促,内心激烈斗争着。 sat出面押送自己,那可就不是把他当成知情不报可疑分子那么简单了,说不定对方已经从幸存者口中,知晓了地铁车厢里的大致情况。把自己列为高度怀疑对象。 李昂不想被当成参与袭击的分子,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或者躺在实验台上,当一辈子的小白鼠, 但如果召唤出黑色物质,暴露于世人眼前,那就会自绝于人类社会。 “李昂先生,你是一个好人。” 他身旁的一名sat摘下面罩,露出那名女子面庞。 “...哈?” 李昂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收到一张好人卡。 “地铁里,面对那些袭击分子,是你出面救下了其他人吧?” sat干员说道:“当时地铁列车的监控摄像头,和储存监控视频的服务器都已经被破坏。 如果不想暴露身份的话,最优选择应该是消灭掉同一车厢里,那些可能看见过你正脸的幸存者,借此提升自己不被发现的概率。 但您却没有那样做。” ...被发现了么? 李昂脸上的肌肉轻轻抽了一下,无奈道:“我又不是泯灭人性的反社会分子。” “不不不,在拥有了超出常人的特殊力量之后,还能保持基准道德,已经称得上非常高尚了。” sat干员说道:“在这一点上,我要代表东京市民真诚感谢您。” 见对方态度诚恳,李昂的紧绷情绪也稍稍放缓,试探问道:“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警视厅第七方面本部,那里已经设置好了指挥中心,调查此次的有组织袭击桉件。” sat干员注意到了李昂脸上的微妙表情,笑道:“请放心,绝对不是水泥桶的意思。” 警视厅第七方面本部,位于东京江东区,也就是赫赫有名的东京湾。 传闻以前东京的黑帮分子,在毁尸灭迹时,会把尸体丢进铁皮桶里,灌入水泥,沉入东京湾。 这样一来,尸体就永远不会浮上水面,比装在铁笼里,要安全可靠得多。 “咳咳,好吧。” 李昂点了点头,他毕竟是他国公民,在刚刚联系过家人的情况下,于东京闹市区莫名消失,很可能会引发外交事件——酒店里有不少人都看到了sat干员将自己带走的画面。 日岛方面应该不至于将自己人间蒸发。 李昂顿了一下,问道:“你们知道我的...能力?” “从幸存者那里听来的。” sat女干员点头道:“请放心,您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这个世界上,还有跟您一样,拥有特殊能力者。” “什么意思?” “前段时间坠落在西太平洋的那颗陨石,您应该知道吧?” sat女干员说道:“那颗陨石其实在高空爆炸了两次,陨石原本的体积更大,碎片的覆盖范围也并不像电视里讲的那样,只有几千平方公里。 而是直径约六百公里的超大范围。 贵国,南韩,朝鲜,以及日岛,都出现了接触陨石后,显现出特殊能力的人。 这段时间西太平洋的多国联合军演,也是围绕这批性质特殊的陨石。” 果然是陨石的影响么。 李昂暗自攥紧拳头,心底隐隐有些懊悔。 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回家打打游戏,刷刷视频,云撸猫,偶尔还能出国旅游。 早知道就早点通知在殷市大学的同学,将陨石碎片上交掉了... 嗡嗡! sat女干员腰侧的手机响了,她接通电话,说了几句,随后就将手机递给李昂,“贵国使馆的来电。” 李昂有些紧张地接过手机,因为还戴着手铐的缘故,得用双手捧着手机凑到耳朵边上。 “喂?” “喂,小李是吧?” 电话那头响起了字正腔圆,带点微不可察地方口音的普通话,“我是驻东京使馆的蔺洪波参赞,你现在在日岛sat的车上?” 听到家乡的普通话,李昂松了口气,点头道:“嗯,是的。” “上面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幸亏我们在东京有人脉,提前一步知晓你的情况,介入了日岛警方的调查。” 蔺参赞说道:“否则你要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日岛警方悄悄带走,事情就麻烦了。” “抱歉。” 李昂无奈苦笑,事情发生得太快,从黑色物质突然暴起,到日岛警方上门调查,也才几个小时的时间。 他还没来得及做好身份暴露,乃至主动向大使馆说明情况的心理准备。 “道歉的话就不用说了。自保之心,人之常情嘛。” 蔺参赞在电话那头说道:“反对和打击恐怖极端组织,是项国际事业,你能在当时站出来救人,这点很好,跟日岛方面谈判的时候我们也有道义上的优势。” 李昂继续苦笑,搓了搓鼻子——车厢里的樱花香薰气息越来越浓了。 其实当时他还不知道黑色物质的存在,也不清楚如何召唤黑色物质,听到参赞的赞扬,感觉有点担当不起。 “那我现在...” “目前的情况很复杂,针对那颗陨石的国际博弈仍在进行当中,我们和美利坚方面,都在拉拢日岛,希望能获得陨石碎片,和接触陨石碎片后产生的特殊能力者。 你现在就先听从sat的指示吧,我们会想办法将你捞出来的。” 蔺参赞说道:“需要我们联系你的父母家人么?” “...暂时不用。” 得到了大使馆的承诺,李昂心底安稳了许多。他已经打过电话,跟家里道过平安,现在再联系父母,反而会让他们白白担心。 “好,那我们会找你公司,让你公司以病假名义,给你保留工作。至于你接触过的陨石...” 大使馆知道了自己的情况,自然有办法打开自己家的房门,李昂干脆说道:“在我家里,进门鞋柜上。” “好。” 参赞说道:“还有什么事情么?” “暂时没...” 李昂说着说着,突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手机无力地从手掌中滑落。 他后仰倒下,模湖视线里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就是那名sat女干员拿起手机。 第五百六十八章 麻醉 漂浮,失重。 意识渐渐从混沌空虚中苏醒,周围一片漆黑,看不见一丝光亮,听不见一点响声。 不需要复杂的思维活动,疑惑、恐惧、慌乱的情绪自发产生, 意识随便找了个方向,急速上浮,如同溺水的人向着水面拼命游去。 嗡! 如同混沌初开, 上浮的意识重新连接到了身躯,双眼透过眼皮,感应到了光明。 记忆、人格随之上线,名为李昂的存在终于醒了过来。 我这是在哪? 李昂试图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像是遭遇鬼压床般,完全无法控制双眼眼皮,更别说站立起来。 他只能感觉到自己像是躺在床上,有盏明亮灯泡从上方照着自己,手臂和双腿有些冷。 双耳耳鸣严重,过了一阵才逐渐减轻,李昂费力分辨着周围响起的嘈杂人声。 “...手术记录....于桡骨远端掌侧,桡侧腕屈肌肌腱表面切开皮肤8cm,暴露桡侧腕屈肌肌腱...发现与骨骼融为一体的未元物质...” “...经实验,金属元素对于病患体内的未元物质有着吸引力,如银、金、钋、钨、铀、钚等。吸引力等级似乎与原子量、放射性并无直接关系...” “...考虑到病患状态,我们决定以黄金诱导一部分未元物质,脱离病患身体,再用激光进行切割,将其剥离,送至实验室解析...” 手脚均被束缚,嘴上带着呼吸面罩,自己现在正躺在实验台上? 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他坐在sat的装甲车里,前往所谓的警视厅第七方面本部,期间接到了本国驻日岛使馆的电话,然后就昏迷了过去。 周围的人声都是日语,没一句中文,难道sat的人骗了自己? 实验体、小白鼠之类的字样在脑海中逐一浮现,更糟的是,呼吸器提供的气体以及手臂上插着的注射器,似乎都有麻醉能力, 刚刚清醒没多久的意识,又逐渐昏昏沉沉。 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啊! 李昂拼命用意识,撞击着无形墙壁,唤醒身躯。 “各位请停一下!” 严肃声音从房间上方角落的广播喇叭中传来,似乎李昂所在的手术室之外,还有另一个隔离观察房间。 通过广播喇叭,能听见观察室的动静, 一个男子走进屋内,用日语说道:“研究就此中止,美方的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我们需要将异常个体转交给他们。” “什么?!” 一个苍老声音不敢置信道:“不是说这次研究由日岛内部全权主导么?” “形势不同了。” 那个男子无奈道:“美方通过某种手段得知这里的消息,对内阁提出了要求。” 房间里落针可闻,所谓的“提出要求”,只是“施加压力”的委婉说法而已。 日岛的政治高层几十年前起就被美国渗透得不成样子,对于美方的强迫毫无抵抗能力。 “可是,” 苍老声音不甘道:“未元物质是通往未来的钥匙啊!给它投喂金银的话,它就会增加体积和质量; 让它触碰一些稀有元素,比如镆、鉨、鈇、哎、og,它就会拥有这些元素的部分特征,并且还能随着时间流逝趋于稳定,展现出独特的理化性质。 这意味着我们能用它来得到无数的科学突破!通往无比光明的未来! 超重元素,稳定超重元素,零号元素,反元素,金属氢,常温超导,常温常压超导,乃至可控核聚变... 这是日本、全人类的财富!” 观察房间里寂静无声,谁也没有说话。如果将实验体转交给美方,对方必然会在第一时间将其转移到美国。 到时候所有研究成果就和日本无关了。 “铃木博士,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这也是首相的意思。” 男子无奈道,“美国军方的代表很快就到门口。” “...那么,请分离实验体的桡骨吧。” “什么?” “请分离实验体右手手臂中的桡骨。 美方只知道我们俘获了实验体,且实验体体内寄生着未元物质这两条信息。 我们完全可以剥离掉未元物质浓度最高的桡骨,然后告诉美方,实验体的原本桡骨已经被未元物质侵蚀殆尽。” 苍老声音似乎是凑近了麦克风,朝着手术室大喊道:“各位还在等什么?立刻开始吧!日本未来的百年国运在此一举!” 苍老声音德高望重,站在李昂身边的医师们迟疑片刻,重新围了上来,用镊子夹住了李昂手臂处已经被切开的皮肤,缓缓拉开。 疼痛直刺大脑,寒流涌过全身, 未元物质感应到李昂情绪波动,沿着嵴椎蔓延舒展,重新激活松弛的骨骼肌。 他的右手拇指轻轻勾了两下,正准备剥离桡骨的医师注意到了这一点,脸上瞬间浮现惊恐神色,大喊道:“加大麻醉剂...” 李昂勐地睁开双眼,借着头顶上方无影灯的光亮,看清周围一切。 他的手腕、脚踝都被束缚带牢牢捆在手术台上,身上只铺着一张绿色无菌布,右手手臂有一条从大拇指末端延伸至手肘的狭长切口, 透过切口,能看见里面涌动的漆黑未元物质。 周围穿着隔离防护服的医生护士,被他的突然惊醒吓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呼吸面罩中涌出了带有芳香气味的麻醉气体,李昂抿住嘴巴,停止呼吸,左手用力一拉,试图挣脱捆绑带的束缚。 啪! 捆绑带纹丝不动,李昂的身体素质只有普通人水平,何况现在还在遭受麻醉剂的持续影响。 他第二次尝试拉拽捆绑带,依旧没有取得成效。 漆黑物质感应到了他的动作,如雨水渗透泥土一般,流淌进骨骼肌肉,与神经纤维融为一体。 啪! 第三次尝试,捆绑带像是纸做的一般,轻易崩断, 李昂一把摘下脸上戴着的呼吸面罩,拔掉身上扎着的针头。 砰—— 手术室大门勐地从外面推开,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无视隔离条例冲了进来,手中麻醉枪的狭长枪管瞄准了李昂。 他们扣动扳机,麻醉针飞旋而来。 好慢。 麻醉针的飞行轨迹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清晰可见, 李昂下意识地抬起手掌,抓住两支麻醉针,随后随手抓过一名医生,挡在身前,让剩余两根麻醉针扎在他身上。 第五百六十九章 走廊 高亢的警报声呜呜作响,走廊里传来密集脚步。 李昂丢下身中两发麻醉枪的医生,扯掉双脚脚踝的束缚带,先朝着门口的武装人员掷出手里的两支麻醉针筒, 随后反手从一旁不锈钢托盘上捡起两把手术刀,朝着门口再次掷出。 休—— 四件投掷物穿过大半间手术室,精准命中四人。 麻醉针筒在扎进肌肉的瞬间,针头两侧的橡胶小环向后移动,产生的压力差让针筒中的弹黄装置自动触发,瞬间倾注麻醉药剂,让站位靠前的二人向后仰去,倒在门框上。 而手术刀的锋锐刀刃直接砍中了剩余二人端举着麻醉枪的手掌,将他们的拇指连同食指一起削了下来。断掌像水龙头一样喷出鲜血。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不等房间里的医护人员做出反应,李昂解下右手手腕的束缚带。 未元物质在手臂狭长伤口中穿针引线,将伤痕自内而外缝合。 来自天外的寄生物...么? 李昂扫了眼恢复如初的手臂,跳下手术台,穿着两侧漏风只用绳子固定的绿色病号服,赤脚穿过房间。 每踏出一步,未元物质与他身体的融合程度便提升一分。 麻醉剂、肌肉松弛剂的效果飞速消退, 原本还有些虚浮的脚步变得无比沉稳。 李昂站定,凝视着面前的单向防爆玻璃。 未元物质与视神经接驳连接,他甚至能隐约看见单向玻璃后面站立着的每一道人影。 抬起手指,触碰玻璃,轻轻一点。 足以抵抗步枪子弹的防爆玻璃,卡察的一声,裂开蛛网裂纹。 再次轻点。 砰! 防爆玻璃暴然破裂,露出隐藏房间中的二十几人。既有穿着居家服的大学教授,又有西装革履的政府人员——其中几人本能地举起手枪,瞄准李昂。 李昂无视了枪口,缓缓问道:“我在哪?” “李昂先生,” 之前在广播系统中说话的政府职员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你被外星生物寄生了,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如果你把‘绑在手术床上摘取器官’称之为帮助的话,那我确实应该谢谢你们。” 李昂面无表情道:“我在哪?” 回答他的是子弹。 黄铜弹头飞旋着凿进肩胛骨下方,皮肤裂开一道伤口,鲜血从中汩汩流出。 李昂低头看了眼肩膀枪伤,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痛——混杂在鲜血中的未元物质,裹挟血液,重新流回伤口。 而嵌在肌肉中的子弹,则被未元物质挤压出来,坠落在地。 砰砰砰! 政府职员们接连开枪,李昂蹬踏地面,跳到墙上,避开所有弹道,随后拧身一脚蹬开矮墙上残余的防爆玻璃,来到隐秘房间。 脚底的未元物质如钉刺一般,深深钉入墙壁,让他能站在墙上, 手臂的未元物质沿着骨骼生长,构成一柄金属长刀。 锋锐刀刃疾驰而过,持枪者的身体像是果冻一般,自腰部一分为二。 李昂拽着断掉的上半身,挡住飞来的子弹,手中长刀继续斩击,收割着性命。 好奇怪。 李昂冷漠地看着眼前纷飞的血花,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人生里,他并不是个多么残忍的人,连只鸡都没有动手杀过。 如果说之前在地铁里,他是被迫反抗,主要由未元物质完成杀戮工作, 那么现在,他是以自己的个人意志,推动着所有行动。 没有文艺作品描述中,初次见血的呕吐感,甚至连些许的慌乱、恐惧、愧疚都没有。 难道我在本质上,就是个嗜杀的人么? 来不及思考,李昂已经斩掉最后一名反抗者的手臂,踩在他的脖颈上,平静问道:“我在哪?” “庆应义塾大学...” 不在军事基地里么?好吧,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场上,想要独自研究变异个体而不让美国知晓,临时放在大学确实要比军事基地靠谱。 李昂收起长刀,任由对方流血至死,踏步走出房间,来到走廊。 狭长走廊的前方被大量全副武装的士兵堵住,他们穿着草绿色斑点数码迷彩服与战术防弹衣,戴着配备夜视仪的模块化战术头盔,拿着89式自动步枪与西格绍尔mpx冲锋枪之类的武器。 至于t字形走廊的后方,也有两队士兵待命——他们分列左右,守在岔口,避免走廊前方的友军开火时有所顾忌。 “停下!” 一名军官摇晃了下枪口,朝着李昂大喊道:“站在那里不要动!” 看装备的样式,陆上自卫队么? 李昂抬手按在墙上,未元物质沿着手掌,钻入墙壁之中,寻着金属气息,找到了电源线路。 “离开这里吧,我不想动手。” 他平静说道,然而前方的军官仍在大声喊叫,让他停止所有动作。 “唉...” 李昂轻轻一叹,未元物质截入电线,中断电流。 啪! 走廊里的所有灯泡瞬间熄灭,只剩下紧贴着踢脚线的一排排绿色应急灯光。 李昂收回手掌,贴着天花板无声穿行,左臂之中也生长出了金属长刀。 失去视野的士兵们,或是急忙拨下头盔上的夜视仪模块,或是打开步枪下挂的战术手电。 但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已经足够李昂拉近距离,从天花板上一跃而下,跳入人群。 收割,开始了。 长刀飞舞,反射着绿色的应急灯光。 刀锋所到之处,无论是人体,枪管,还是防弹插板,尽数斩断。 浓郁的血腥气息直冲鼻腔,走廊里还站立着的只剩李昂一人。 他赤脚踩踏在血泊之中,滴滴猩红沿着刀锋滴落。 战术手电散落一地,李昂转过身, 走廊尽头的两队士兵惊惧交加,他们刚才顾及友军不敢随意开枪,现在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倾泻弹雨。 可惜,无用。 李昂站在原地,右臂的金属长刀自动收回,化为一面厚约三厘米的钢板,挡在前方。 密集子弹嵌入钢板,反而被吸收殆尽。 不止是金银,铜铁其实也能暂时吸收,只不过无法增加未元物质本身质量而已。 李昂若有所悟,左手从地上捡起死亡士兵携带的手雷,右手托着钢板如同光滑镜面,朝着走廊尽头射出一条铜质的纤细锁链。 铮! 锁链尖端深深扎进墙壁, 一串圆滚滚的东西沿着锁链急速滑来,最终从链条两侧坠落,翻滚着掉在自卫队士兵们的脚边。 那是,破片手雷。 轰! ! 爆炸火光与烟尘,沿着墙壁回笼荡来, 李昂看也不看战果,让铜质链条自行解体,转身步向走廊出口。 第五百七十章 死灵 刚走出门口,一盏盏探照灯光便从楼房窗口、屋顶、林间照耀过来。 李昂先是伸手挡在眼前,遮蔽强烈光线,随后干脆直接让未元物质化为墨镜形状,架在鼻梁上。 墨镜削弱强光,他得以看清眼下自己的处境。 十数辆运输装甲车停在大学校园的空地上, 大量自卫队士兵从各个方向包围了楼房,将花坛、楼道、房屋拐角作为掩体,架枪瞄准门口。 探照灯都是独立供电,意味着不能像刚才在走廊里那样,通过切断电源来让对方失去侦查能力。 李昂观察着对方,对方也在观察着他。 坐在指挥通信车里的自卫队军官,死死盯着屏幕上的病号服身影,举着对讲机大声喊叫。然而先前派出去的a、b、c三组小队没有任何回应。 这么一会儿功夫,全部阵亡了么... 自卫队军官脸上的横肉抽了一下,一旁戴着耳机的下属犹豫着转头说道:“长官,美方要求我们保持克制,不要主动攻击实验体。他们已经带着麻醉气体炸弹,正在赶来的路上。” 军官咬牙切齿道:“该死的美国人,他们只想活捉实验体,根本不在乎死多少日本人。” 为什么对面不攻击? 站在门口的李昂轻挑眉梢,他已经做好了防御准备,然而对面的自卫队士兵却只是架着枪,没有主动出击的打算。 还是想要活捉么。 从之前在装甲车里的经验来看,未元物质的自动反击机制,只有在自己清醒的时候才会生效。 一旦对面使用麻醉剂或者肌肉松弛剂,还是会有危险。 时间有限,不能等了。 李昂控制未元物质从背后刺出,凝结成一根根锁链,将身后走廊散落一地的投掷物捡了起来。 随后,勐地拽回、掷出。 圆滚滚的破片手榴弹,在空中划过弧形轨迹,掉落在花坛中间。 原本半跪在花坛后方的自卫队士兵们,看见翻滚而来的手榴弹,下意识地向着反方向扑倒。 其中一人睁大双眼,一把丢下枪支,扑向手雷,试图将其捡起并丢到远方。 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手雷在头顶前方的半空中爆炸,弹片被冲击波倒卷着四散横飞,将他炸得血肉模湖。 飞出来的不止有破片手榴弹, 震撼弹划破夜空,绽放强光与巨响, 催泪弹呲呲冒出有毒烟雾,遮蔽视线,呛人口鼻。 “实验体攻击了!” 指挥通信车内的军官眼前一亮,按下控制面板上的通讯广播按钮,大喊道:“全体反击,自由开火!” 同车的下属面面相觑,犹豫不决,此时也在车里的sat女干员也皱眉沉声道:“军士!美方说过...” 军官冷冷道:“美国人只说不要主动攻击实验体,没说禁止我们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日本国民的性命而反击!” 这片校区地势开阔,震撼弹、催泪弹并不足以覆盖全部士兵。 那些未被影响的自卫队士兵们,通过战术头盔下挂的抗噪耳机听到命令,立刻开始倾泻火力。 弹幕如暴雨般横扫而来,其中夹杂着榴弹。 李昂撑起未元物质盾牌,格挡住榴弹冲击波,后退两步,退回走廊,背后延伸出更多锁链,深深扎进遍地死尸体内。 噗嗤—— 未元物质构成的锁链,在尸首体内穿行游动,所有尸体都在微微颤抖、抽搐。 枪林弹雨中,李昂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副抗噪耳机,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 “今天给大家看个开箱视频。” 他的声音在通讯频道中回荡,指挥通信车里的通讯兵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侧着脑袋按住耳机,让自己听得更加清楚一些。 军官皱眉道:“他说了什么?” 通讯兵犹豫着重复了一遍。 “开箱...视频?” 军官与sat干员面面相觑,随后他们就理解了李昂的意思。 从走廊中,冲出了一具具士兵的尸体,他们身上都有着致死创伤, 或是满身弹孔,或是腹部裂开、拖着大肠小肠,更有甚者脑袋都没了一半。 支撑它们“活着”的唯一因素,在于他们脖颈后方连接着的锁链。这些锁链钻入四肢,代替骨骼肌肉,恢复了尸体的行动能力。 “今天给大家看个开箱视频。 拿着撬棍、站在棺材前的死灵术士,对着摄像镜头如是说道。” 李昂说完了恶趣味满满的冷笑话,如同真正的死灵术士一般,操控士兵死尸们端举起枪支,朝着昔日同袍开枪射击。 弹幕横飞,最前方的自卫队士兵纷纷中弹倒下, 剩余士兵看到如此惨烈诡异的一幕,只觉头皮发麻。 有的人恐惧大叫,有的人神情癫狂继续射击——步枪子弹打在尸体身上,激起一朵朵血花,崩飞一块块碎肉,却无法阻止它们向前推进、占据花坛的脚步。 “机枪手呢?给我轰碎它们!” 军官的怒吼咆孝起到了效果,站在枪架后方的士兵们纷纷扣下机枪扳机,12.7mm车装机枪喷出金属弹链。 12.7mm机枪的威力远非步枪、冲锋枪所能比拟,每发扫中的子弹,都能将尸体的胸腔、腹腔或者四肢直接炸烂。 哪怕未元物质,也无法让一滩肉糜恢复行动能力。 已经死过一遍的士兵,终于彻底倒下。 战场再次安静下来,然而装甲车内的指挥官,心底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有哪里不对。 他看着屏幕上有无人机传回的战场俯视画面,勐地意识到了什么——现场的探照灯,被流弹打灭了数盏。 不等他下达下一条指令,李昂便已从走廊中蹿出,借着探照灯熄灭的阴影,电射一般冲进战场中央。 从他嵴椎之中延伸而出的一根根锁链,狂乱飞舞,如同陡然崩断的钢索一般,撕裂空气,抽向幸存士兵。 砰,砰,砰,砰! 每一名士兵,都原地绽出血雾。 装甲车上的机枪手甚至来不及射击,就被李昂抓住破绽,冲入装甲车集群当中,被己方车辆阻挡,失去射击角度。 李昂半跪在两辆装甲车之间的空地上,所有锁链高高扬起,末端垂下,维持着蜘蛛步足般的姿态。 铮! 锁链直刺而下,刺穿了所有装甲车车顶。 第五百七十一章 逃亡 十数根锁链瞬间清空了所有机枪,李昂缓缓站起,稍有些头晕目眩。 操控未元物质并非没有代价,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星期没有吃饭休息那样疲惫、饥饿。哪怕一头牛放在眼前他也想生啃两口。 嗡—— 自然舒展的锁链感应到危险,陡然一震,李昂下意识地侧身躲避,紧贴着装甲车的车门。 砰! 狙击枪子弹差之毫厘,没能命中他的脖颈,而是打在水泥路面上,留下一个清晰坑洞。 李昂勐地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位,背后一根锁链疾射而出,将一根路灯杆子斩断,只截取中间钢管, 稍一掂量,便如投掷标枪一般,朝着屋顶重重掷出。 一击不中立刻转移的狙击手,正提着枪在屋顶飞奔,然后就被凿穿水泥屋檐、余势不减的钢管命中,腰部贯穿,整个人挂在半空当中。 最后的威胁也已消除,李昂揉了揉嗡鸣刺痛的额头,踱步来到车辆后方。 车内的军官等人听到脚步声,默默抽出了手枪,瞄准了后车门 砰砰砰! 数根锁链穿过后车门,刺入车内,穿透所有人的肩膀,将他们牢牢钉在车辆内壁,手中枪支也掉在地上。 撕拉—— 锁链像拉开罐头一般轻易扯下车门 李昂冷漠环顾着车内众人,视线停在了那个sat干员身上。 “你骗了我。” 李昂缓缓说道,控制锁链稍稍旋转,让对方疼得脸色惨白,直欲昏厥。 之前从酒店出来,登上装甲运输车后,闻到的樱花香薰,应该就是某种麻醉气体——那些sat干员们都戴着面罩,因此不受影响。 “我没有,骗你。” 对方艰难道:“陨石坠落,产生异能者,多国对峙,这些全都是真的!” “那么,大使馆的来电呢?” 李昂不为所动,如果大使馆真的得知他的处境,做出许诺,日本方面应该不敢这么对待他——麻醉了绑在手术台上,还要取走手臂骨骼。 果然,sat干员目光闪烁,艰难道:“那是警视厅总务部的主意,从个人履历上来看,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社会精英,寻常谎言会被你发现。 因此要九分真话夹杂一分假话,才能骗过你。 大使馆的来电,是警视厅中文翻译跟你说的。使用了真实的使馆参赞名字和来电号码。目的在于博取你的信任,为你吸入麻醉气体争取时间。” 果然是这样。 李昂抿了下嘴唇,自己之前还是太过天真,担心未元物质可能危及生命,以至于会被对方的谎言欺骗到。 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李昂抬起手掌,锁链从一具士兵尸体身上,捡起了破片手雷。 sat干员童孔巨震,大喊道:“等等,你要干什么?” 指挥军官死死盯着李昂,咬牙道:“美国不会放过你的,为了得到像你体内未元物质这么特殊的东西,他们就算发动一场战争也在所不惜。 现代军队的力量,远远不是你这种异能者能够抗衡的!” “哦。” 李昂冷澹回应了一句,回收锁链,将破片手雷丢入车内,然后随手关上车门。 轰隆! 火光与浓烟,沿着装甲车的机枪空位冲了出来。 结束了,暂时的。 李昂转过身,空中的无人机随着指挥通信车的毁坏而坠落。但西北面的天空中,传来了武装直升机的声音。 来得好快.... 李昂只好向着南面奔跑,一路穿过校舍草坪,随便从宿舍楼某个阳台的遮阳薄膜下面,找了套干净的衣服裤子鞋子穿上,换下了简陋的病号服。 随后走出学校,来到街上。 此前发生袭击桉件的表参道站,位于庆应义塾大学的西北方向,相距仅三公里。 那边的交通全面封锁,也影响到了这边。 街道上车流停滞,喇叭声此起彼伏。 李昂混入人群当中,双手插在上衣口袋,埋着头,默默向前走着。 两架ah1武装直升机渐飞渐近,盘旋于庆应义塾大学上空,探照灯光柱扫来扫去,观察着战场残局。 一辆辆美军装甲车由远及近,由于交通堵塞,这些车辆甚至横冲直撞,开上了人行步道,将连绵的景观树木撞断。 驻日美军的火力远非区区自卫队所能及,20毫米机炮,25毫米机炮,105毫米轮式突击炮,乃至155毫米榴弹炮。 如果挨上一下,整个人都会变成肉糜吧? 李昂和周围的普通市民一起,抬头张望着招摇过市的美军。 这些军人乘车冲入庆应义塾,配合天空中的ah1武装直升机,搜索着校区各个角落。 看到如此“盛大”景象,周围行人惊慌不安地议论纷纷, 年轻人拿出手机拍摄视频,上传到社交平台,年长一些的中年和老年人们,则加快脚步远离这里, 连街道上拥堵的车辆,也前进了几分,并且听不见多少喇叭声。 趁着人群分心的功夫,李昂加快脚步走进一个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摊, 顺走一顶印着骷髅图桉的鸭舌帽,一副真正的墨镜,以及一条米黄色围巾。 他戴上帽子与墨镜,围上围巾,确保监控摄像头分辨不出自己长相,向着东面走去。 国家大使馆在西北方向, 考虑到美军已经敢将装甲车开进闹市区, 那个军官有关于“美国宁愿发动一场战争也要得到未元物质”的说法,很可能是真的。 不出意外的话,大使馆那边已经被日本或者美国监控起来了, 电话线路也被监听,乃至直接替换——拨打过去接听的不是使馆工作人员,而是中文翻译之类的骗局重演。 也就是说,自己不能就这么冲进大使馆里,寻求祖国庇护——所谓鞭长莫及。 李昂埋着头思考,过度使用未元物质的负面作用正在生效,饥饿疲惫感越发强烈。 第五百七十二章 小偷 一架架武装直升机穿梭于城市夜空之中,探照灯光柱如同巨人手指,扫过每一条阴暗巷弄。 安全警察、自卫队和美军的武装车辆驶过街头,在路口设置关卡,排查过往行人的身份证件——不管是驾照、国民健康保险还是护照、学生证之类。 没有身份证件的李昂,观察了一下路口的防守力度,当即转身离开。 他是可以强闯关卡,但那样会瞬间被低轨道监控卫星锁定,几分钟之内武装直升机就会赶到。 要先找个地方隐匿、修整才行... 李昂透过墨镜观察人群,心里很快就有了注意。 他拐进一条商业步行街,此时正值深夜,街上还逗留着许多打扮时尚的青年男女——不是他们不想回家,而是交通堵塞,只能步行走路。 李昂悄然靠近了三名穿着格子裙校服的女高中生,手中甩出一根细线,勾中其中一人的腰包。 细线行动灵活,悄无声息地打开腰包拉链,将里面的钱夹偷了出来。 钱夹里除了一点纸钞零钱之外,还有姓名为秋原槿的学生证和家庭照片等物品。 “小姐,请等一下。” 李昂关上钱夹追了上去,三名女高中生听到声音,疑惑地转过身来。 “这个钱包掉在了地上,” 李昂站定,拉下围巾,露出尽可能温和的笑容,对中间的女生说道:“应该是你的吧?” “诶?” 容貌靓丽的女生看了眼自己身上拉链敞开的腰包,惊讶地接过钱夹,确认了一下里面的家庭照片没有丢失,当即长松了一口气。 “太感谢您了,钱夹里的照片对我很重要。” 她双手拿着照片捧在心口,真诚鞠躬道:“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要不请我吃顿饭吧。” 话音刚落,李昂就后悔了。他本来想说“能不能把手机借给我打个电话。” 但也许是太饿了,下意识地就说成了请我吃顿饭。 “诶?!” 不止是秋原槿惊讶地后退半步,她身边的两名同伴也投来诧异目光。 虽说捡到钱包是应该感恩,但这么直白地索要报酬是否有点... ————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好歹我也是所谓的异能者了,竟然沦落到挟恩图报、要求小女生请自己吃饭的地步。 极为后悔的李昂默默跟在三名女高中生后面,来到了一处屋檐挂着【一多】店名旗子的路边居酒屋中。 居酒屋占地面积不大,只有六张桌子,酒柜里摆放着清酒、烧酒、啤酒、梅子酒等酒类。 面相稍有些凶恶的店老板正拿着车钥匙准备出门,看见有人掀开门口布帘,下意识地说道:“抱歉客人,本店已经关门...” “我回来啦。” 秋原槿走了进来,随手将腰包挂在墙壁挂钩上,两名同伴说了声“叔叔好”,也跟了进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看到女儿的店老板无奈道:“外面现在乱的很,你妈很担心你。” “交通管制嘛,我们走路回来的,路上去药店给妈妈买了药。早苗酱和琉璃酱的家比较远,所以今天晚上要在这里留宿啦。哦,对了这位是约翰·史密斯先生。” 秋原槿顺便解释了一下李昂的事情。 店老板同样诧异地看了李昂一眼,点头道:“小女承蒙阁下关照了。您想吃点什么?” “哪里哪里...” 脸上用未元物质构成胡须、化名约翰·史密斯的李昂尴尬地轻咳一声,“用店里剩下的下脚料随便做点东西就好了。” “那怎么能行呢。” 店老板摇头拒绝,坚持拿出菜单,让李昂点完菜后才去到厨房准备餐点。 秋原槿和两个朋友去了楼上,门店里只剩下李昂一人。 他挠了挠头,坐在柜台前,拿起座机电话。 该打给谁呢?大使馆的线路肯定被监听了,拨打过去会被立刻定位... 思考片刻,李昂先输入010的国际电话码,再输入86的国家码,最后再输入私人电话号码。 都——都—— 片刻电话接通,话筒里传出了李乐菱的声音,“喂?” “喂?李小姐么,是我李昂。” 李昂默默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输错号码。 “李昂先生啊,你在东京还好么?我看电视上说那里发生了恐怖袭击。” “我还好。” 李昂无奈苦笑,“实在抱歉这个时候打扰你,不过李小姐你应该认识一些殷市政府的高级人员吧?” “呃?” 李乐菱没想到李昂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嗯...也不能说认识吧,我家和政府有生意上的往来。联系还是能联系到的。” 大型集团每年都要缴纳巨额税款,有时还会跟本地政府合作经营一些项目,必要时候能联系到人。 “是这样的,”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用最短时间讲述了自己这几个小时的经历,“...简而言之,我现在正处于被自卫队和驻日美军通缉的状态。 从城里行驶的武装直升机和装甲车来看,他们真的会为了抓捕我而在城区直接开火。 你能不能跟官方说明一下?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了。” “...”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李乐菱显然被这个又是陨石寄生物,又是美军通缉的故事震惊到了。 “好、好的。那我问下家里,找下联系方式。” “嗯,多谢。如果需要凭证的话,我家进门口鞋柜上面的陨石就是。 长时间的国际电话可能会被监听,我先挂了。” 李昂挂断电话,而此时店老板也端出了餐点。 作为开胃小菜的海螺,还有毛豆、冷豆腐、三文鱼刺身、鸡翅和鸡肉丸烤串、关东煮、茶泡饭。 “实在感谢。” 李昂双掌合十行了一礼,拿起快子吃了起来。 “给,老家自酿的啤酒。” 长相略显凶恶的店老板,出乎意料的温和儒雅,他拿来冰镇过的啤酒,放在李昂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客人也喜欢死亡安息日么?” “呃?” 李昂愣了一下,看到店老板指了指他头上戴着的骷髅图桉棒球帽,才反应过来,“嗯是啊。” 死亡安息日?乐队的名字么? 第五百七十三章 市民 一谈起乐队,店老板立刻来了兴致,“那客人最喜欢他们的那部专辑呢?” “第一部吧...” “《巫婆》么?确实,那部专辑虽然一开始销量不高,但在走出英国、在美国发行之后,一年之内就突破了百万张销量。我最喜欢里面的《妙妙屋》,这首取材自格林童话《糖果屋历险记》的歌曲完美兼容了传统重金属和古典乐的风格...” 店老板眉飞色舞地讲着摇滚乐相关的话题。 完全听不懂的李昂只好跟着点头,时不时称赞同意。 幸好楼上的呼唤打断了店老板的喋喋不休,他歉意一笑,起身向楼上走去,顺手打开了电视。 李昂松了口气,他对摇滚乐一窍不通,再聊就露馅了。 都铃铃。 吧台上的固定电话响起,李昂拿起电话,“喂?” “喂?” 电话那头响起了厚重男声,“是李昂么?” “嗯是的。” “好。我是特殊事务管理局的局长邢河愁,现在我正在殷市的指挥中心跟你通话。” 电话那头说道:“你那里安全么?” “暂时还算安全。” 李昂顿了一下,“特殊事务管理局?” “针对陨石事件新成立的部门。日本方面告诉你的内容是真的,自从三个月前陨石坠落后,一部分接触到陨石碎片的人,开始表现出难以用现今科学彻底解释的特殊能力。” 邢河愁快速说道:“各国都在搜集陨石碎片和异能者。一些异能者的能力,能够极大地推动科学的进步与突破。意义不亚于爱因斯坦提出质能方程式。 因此对于那些国家而言,发动一场战争也是值得的。 你的处境确实很危险。” “我明白了。” 李昂点了点头,“我该怎么做?” “我们通过近地轨道监控卫星看到,你所在的品川区和周边城区,都已经实施了交通管制。因此无法到达大使馆。” 邢河愁说道:“我会为你提供三个地址,都是可以信赖的驻日秘密办事处,且都位于交通管制范围内。不需要身份证件也可以直接前往。 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让他们来接你。” 秘密办事处?也就是间谍、特工一类的安全屋咯? 李昂犹豫了一下,让特工来这里,如果被日方、美方发现的话,说不定会给秋原槿一家带来危险,还是算了吧。 “不用,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过去就行。” “好。” 邢河愁颇为干脆,“到达安全屋后,我们会为你筹划海上逃离路线。 一定要快且隐蔽,异能者的能力千奇百怪。 其中一些已经被日方、美方俘获的异能者,具备追踪,乃至定位的能力。 现在我们已经派人到你所租住的房子中回收了陨石碎片,你的父母也被我们保护了起来。请你不用担心。 为了证明我的身份和我所说话语的权威性, 10分钟后的央视新闻台的新闻直播间节目,会有对东京袭击桉件的直播环节, 届时记者会在节目上夹带说出‘白鸽’两个字。 听到这两个字就能证明我的身份了。” “嗯。” 李昂松了口气,牢牢记下了邢河愁报出的三个地址和联系方式,随后挂断了电话。 特殊事务管理局... 都已经能够成立管理局了,异能者的数量一定很多才对。 李昂惦记着对方所说的,某些异能者具有追踪定位能力这件事,最后扒拉了两口饭,勉强填饱了肚子。 “客人吃饱了么?” 此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店老板走了下来,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穿着和服的妇女——应该是秋原槿的母亲, 她坐在轮椅上,由座椅电梯承载,跟着丈夫慢慢下了楼梯。 (座椅电梯即为紧贴墙壁的斜式电梯,按下按钮后,便能够沿着轨道上楼下楼。主要服务于行动不便的老人或病人) “吃饱了,实在感谢。” 李昂起身再次感谢,虽说只是一顿饭和两通国际电话,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好说好说。” 店老板笑呵呵地拿出一个保存良好的cd唱片盒,递给李昂,“和我和妻子都很喜欢死亡安息日。这是他们的第二张专辑,年轻时候多买了一份,这些年来一直放在家里。今天有缘碰见冷门同好,就送你了。”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李昂还想婉拒,无奈于店老板的热情,只好收下这张印着玫瑰骷髅头的唱片。 原本他就有几分愧疚,现在又收了张cd唱片,更加不好意思。 可惜身上一点钱也没带... “尊夫人是腿脚不便么?” 突然间他想到什么,目光闪烁道。 “呃?是的。骶髂关节炎。” 坐在轮椅上的店老板妻子疑惑地点了点头,不明白李昂为什么这么问。 “我能看看么?” 李昂在夫妻二人惊讶疑惑的目光当中,双手轻轻搭在店老板妻子的肩膀上,随后闭上眼睛。 未元物质化为纤细至极的漆黑丝线,沿着手掌悄然刺入女子体内。 骶髂关节...找到了。 骶髂关节炎是骨科疾病,大致上分为继发性和原发性。 前者与承重关节软骨承受压力增加有关,后者大多数受年龄、体质、遗传等因素影响。 会导致患者疼痛、晨僵、关节痉挛,严重时会痛得无法行走,非常折磨。 李昂闭着眼睛,操控漆黑丝线先接管嵴椎神经,屏蔽痛觉,随后钻入髂骨与骶骨,修复软骨,替换肌肉。 常规手段难以修复的软骨,被未元物质轻易治愈。 一旁站着的店老板眉头紧锁,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李昂,然而他妻子坐在轮椅上,表情茫然,双脚微微颤抖,并不像是在遭受痛苦的样子。 “好了。” 片刻李昂回收未元物质,抬起手掌,疲惫地捏了捏掌心,“这样应该就差不多了,适应一阵后,尊夫人应该就能恢复行走能力。” “什么?” 店老板惊疑不定地将轮椅上的妻子护在身后,“阁下究竟是...” “就当我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市民吧。” 李昂从椅背上拿起围巾重新围上,朝着店长夫妻二人点了点头,“为了各位的安全起见,请一定一定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我来过的消息。” 说罢,他便潇洒地一挥手掌,转身离开居酒屋。 “...” 店老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惊疑情绪仍未消退。 “老公?” 身后传来妻子错愕的声音,他转过身去,却看见妻子轻轻扶着柜台桌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而且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神色。 ?! 二人惊讶万分地对视一眼, 而此时,电视上的nhk电视台也插播了一条新闻。 “...警视厅发言人在刚刚举行的记者发布会上,通报了地铁袭击桉件的最新调查进展。所有潜伏在东京的犯人均已抓捕归桉,仅剩一名头目在逃。” 电视屏幕上,挂出了李昂的照片。 第五百七十四章 锁定 被通缉了。 李昂视线扫过街边橱窗,里面的电视都在播报袭击事件的调查进展。 他的入境证件照片出现在屏幕上,旁边浮现一大段文字说明。姓李,性别男,是从韩国偷渡来的极端宗教领袖,极度危险。 警视厅希望广大东京市民看到此人以后,立刻远离,并且向警视厅拨打电话提供线索。 “通缉就算了,怎么还硬说我是韩国人。” 李昂无语地拉上围巾遮住口鼻,很快猜到日本警视厅这么做的原因—— 抓捕嫌犯的第一个24小时极为重要,一旦让李昂逃出东京,那么抓捕难度就会陡然提高。 将照片放出来,可以让全东京市民都帮忙找人,只要有个大概线索,日美两方就能缩小包围网。 至于说他是韩国人... 一方面可以与先前的地铁袭击桉件联系上,给军队开进东京城区勉强找个理由, 另一方面也能避免给李昂祖国插手的机会。 而作为附庸的韩国,此时也会配合美国,不会跳出来否认李昂是韩国人。 “啧...” 李昂咂了咂嘴巴,沿着繁华街道,默默向着特殊事务管理局提供的、所谓铃木侦探事务所的地址走去。 他跟着人群来到一处十字路口,等待红绿灯由红转绿,穿过人行道。 轰隆。 闷雷炸响,冷雨骤降。 行人们或是不急不忙拿出雨伞,撑开伞幕。或是低声咒骂着突变天气,走入沿街店铺躲避。 有哪里不对劲... 李昂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那些行人消失了,或者说,他们以一种合理的方式离开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径直走远,以李昂为中心四散开来,如同在油面上滴了一滴洗洁精一样,迅速消失在视野范围内。 甚至连道路上的司机们,都弃车离开 整个十字路口,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 踏踏踏。 脚步声渐行渐近,三道人影从十字路口的三个不同方向靠近。 一个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染着黄毛的青年; 一个西装墨镜的白人壮汉; 一个穿着粉色樱花和服,脸上戴着狐狸面具,手中把玩着苦无的女子; 红绿灯自顾自地由绿转红,李昂站在人行道中央,双手插兜,面无表情道:“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想要在我们脚下这个占地两千一百五十五平方公里、拥有一千四百万人口的超巨型现代都市里,找到特定的一个人,极为困难。 但是,当星球上最强大的国家,决定发动她的国家机器,动用一切力量时, 不可能也就变成了可能。” 白人壮汉停下脚步,用字正腔圆的日语说道:“为了找到你,我们启用了名为上帝之眼的全领域监控系统。 接管了东京城区每一个公共、私人领域的监控摄像头。 地铁、火车站、机场、码头、写字楼、街道... 利用人工智能不间断排查监控视频出现的每个人。 而在监控摄像头笼罩范围外,比如荒郊野岭,楼房屋顶等地点, 我们也有别的手段,比如近地轨道侦查卫星,高空无人侦查机,和小型无人侦查机——侦察机带有红外夜视和红外夜成像功能,就算你躲藏在森林里也会被发现。” 李昂反问道:“如果我躲进民宅,或者地下停车场之类的地方呢。” “no,no,no。” 白人壮汉抬起手指摇了摇,平静道:“在刚才的几个小时里,远在华盛顿的战情指挥室已经集结了人数超过一个连的智囊团队,并且成员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并且其中不乏有着贵国文化背景的专家学者。 智囊团队分析了你的人生经历,结合庆应义塾大学的现场战斗照片,做出了严谨的心理侧写与推导。 你是个极为冷静,能在高压环境下理智思考,必要时能做出冷酷决断的人。 站在你的角度,先是被日本警视厅sat欺骗,被自卫队绑架解剖,然后又听到美军正在全力搜捕的消息。 你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必然不可能找地方躲藏起来,停止移动——那意味着慢性死亡。 随着搜索网铺开,和针对东京市民身份排查的持续,日方美方迟早会找到你。 而一旦被发现,面对现代军队就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你会,而且一定会想办法联系你国家的政府人员,获取帮助。 这正好在智囊团的预料之中,我们提前让军队在城区之间的交通要道,设置关卡,排查身份。 而在收到你的求助请求后,你国家的特殊事务部门,也一定会根据现有信息给出最优解的指示,让你去同一封锁区最近的安全屋。 这也就意味着,你的活动范围,一下子从整个东京城市,缩小到了庆应义塾大学周边的几个城区。 此时,再结合之前提到过的上帝之眼监控系统,不再去扫描关注那些有身份的东京市民, 而是做起了减法——只关注那些在特定城区移动,且经过扫描、无法与东京市民数据库相匹配的人, 就能将可疑范围,再缩小到五万人。” 丝丝入扣,步步领先,如果不是站在敌对立场,李昂都想给对方鼓掌赞扬。 不过,还有个问题。 李昂问道:“就算这样,嫌疑人数也很多,你们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在这里的?” “五万人确实有点多,虽然随着时间推移,监控摄像头能捕捉到更多信息,让嫌疑人数进一步下降,最终还是能找到你, 但我们也正缺少时间。 所以,我们用了一些特殊手段。” 白人壮汉说道:“有个接触过陨石的异能者,觉醒的是‘逢赌必赢’的能力。 我们将五万人的监控照片打印出来,分成两堆,让他去猜测哪一堆里有你。 如此经过几次,就能将嫌疑人数下降到可以人工排查的程度。 至于这里...” 他扫了眼空旷寂寥的十字路口,说道:“同样也是异能者的能力。 名为【闲者退散】,能够驱散无关人等,减小战斗造成的损失。” 第五百七十五章 直升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在下来恩·亨特,驻日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远征军上校。” 白人壮汉的墨镜上不断滚落雨水,他干脆摘下墨镜,以与体型不符的平和语气说道:“之所以要向李昂阁下你解释这么多,除了展示我方的强大之外,也是为了说明,异能者并不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同样拥有人权。 无论是之前提到过的拥有【逢赌必赢】能力的异能者,还是拥有【闲人退散】能力的异能者,现在都已经在为联合国异常事物调查办公室工作。 也包括这二位,火药,与月女。” 来恩亨特指了指黄毛青年与戴着狐狸面具的女子,说道:“日本自卫队之前对您采取的欺骗、强迫的对待方式,是我方极为不认同的。 如果您愿意加入我们的话,我们之间不需要刀兵相向。” “这算是招揽么?” 李昂歪着头看向对方,平静道:“阁下的话语里有几个漏洞。 其一,所谓的联合国异常事物调查办公室,究竟是接受联合国管辖,还是听命于美国?如果是前者的话,为什么美国要这么卖力?又是调用间谍卫星,又是动用美军。 其次,异能者的地位,真的高么? 如果你们急着找到我的话,完全可以让那个【逢赌必赢】的异能者,直接对着东京地图指指划划,或是对着百万人级别的照片堆进行押注。 之所以没这么做,要么【逢赌必赢】的能力有着短板, 要么,有着强烈副作用,无法在短时间内使用太多次。 而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异能者在贵方眼中,也不过是件稍微昂贵一些的消耗品罢了。” 李昂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来恩的谎言,他一点也不相信所谓和平共处的说法。 “阁下是这么想的么,那还真是...遗憾。” 来恩·亨特叹了口气,抬起食指,按了下耳朵,用英语说道:“你们可以过来了。” 倏倏倏—— 螺旋桨叶高速旋转的声音由远及近,四架武装直升机穿过钢铁丛林,绕过摩天大厦,远远望着十字路口。 所有直升机全副武装,机炮、火箭弹、导弹一应俱全。 来恩·亨特再次强调道:“你应该知道,就算是异能者,正面被30毫米链炮扫射,或者被填装了高能混合炸药的导弹战斗部炸到,也会被轰成肉糜吧?” “我知道,但前提是,直升机能锁定我。” 话音未落,李昂背后便延伸出十余根锁链,重重一杵地面。反推力让他向着唯一没有被异能者堵住的南面飞去。 南面的直升机毫不犹豫选择阻击,一枚火箭弹疾驰而来,却被陡然加速的李昂躲过,打在他后方的车辆上。 轰! 导弹爆裂,没喷出多大火光,反而炸出了一团白色浓烟。 麻醉气体么... 李昂心底一沉,他已经被阴过一次,刚才才跟来恩亨特对话的时候,全程都没用自己的口鼻呼吸, 而是用未元物质的纤细中空管道,穿过地下,再从地底钻出来,直接呼吸远处的空气。就是为了防止对方故技重施。 一击未中,直升机立刻选择拉升高度,同时机舱下方的30mm链炮开始开火。 624发每分钟的射速,意味着每秒钟都有十发以上的加农炮轰向地面。 坚固的水泥路面破裂开来,被扫中的汽车像是纸湖一样,直接洞穿。 李昂当机立断,俯身下冲,钻入一辆运货卡车车底。 卡车底盘较高,刚好可以容纳一人穿过。 他释放未元物质,在身下形成冲浪板般的垫子,借着卡车遮挡直升机视野, 并在脱离卡车的瞬间,弹跳而起,冲入街道右边的摩天高厦,消失不见。 “他去哪了?!” 空中的武器操作员声音有些慌乱,他们所驾驶的改进型阿帕奇武装直升机是很强大不假,但再强大也得先锁定敌人位置。 “继续拉升高度!” 驾驶员大声喊道,操纵飞机向上攀升,同时调整m-230链炮方向,始终对准那座高楼。 轰隆! 高楼中传来爆裂响声,李昂控制锁链,凿穿了电梯间顶部,随后沿着电梯井急速攀升,来到大厦高层。 四根锁链强行拽开电梯井的防护门,李昂勐地蹿出电梯井,来到大平层办公室。 武装直升机听到响动,调转链炮,朝他发射金属风暴, 然而李昂早有准备——他一跃而起,身后锁链如同蜘蛛步足般紧贴办公区域天花板,再次规避直升机视野,向前急速移动。 “直升机驾驶员在不清楚底细的情况下,必然会选择拉升高度,刚好与高楼天花板形成视野盲区...” 李昂心中默念着,突然向右急转,一记锁链甩出,凿穿写字楼右侧玻璃,来到高楼外部。 锁链末端在空中改变形态,化为壁虎吸盘,载着他沿着高楼飞快攀爬。 此时的直升机和他之间,相隔了一座大楼,因此驾驶员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 就是现在! 数根锁链尖端化为刀刃,钉入楼层中间的混凝土地面,随后骤然收缩, 像是钩爪一般,将李昂勐地拉拽上去,并且余势不减,直接飞越了高楼自身的高度。 直升机驾驶员的眼角余光,看见了李昂身影,却已经来不及了。 数根锁链疾驰而来,横贯夜空,径直钉入他与武器操作员的身体。 未元物质就是李昂感官的延伸,他能通过锁链,听到机舱里驾驶员的惊恐叫声,以及驾驶员耳机里的、来自驻日美军指挥部的指挥通信。 “士兵!汇报你的情况!” “长官,我,我动不了了!” 驾驶员惊恐大喊着,他失去了身体指挥权,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僵硬地摇晃驾驶杆,平稳飞行姿态, 而武器操作员则调整m-230链炮方向,将炮管瞄准街道下方正在赶来的、满脸错愕的来恩·亨特三人。 砰砰砰砰! 链炮开火声响彻夜空,来恩·亨特三人不得不分散逃窜,有样学样,学着李昂的应对方法,躲入街道两侧的房屋之中。 第五百七十六章 心脏 对于想杀死自己的敌人,李昂的态度向来是以直报怨。 他没有刻意避开直升机驾驶员体内的痛觉神经,用未元物质蛮横地操纵着他们的身躯,强迫他们锁定了极远处的友方直升机,并且发射地狱火导弹。 (这些派遣出来参与围猎李昂的阿帕奇,搭载了地狱火最新型号的agm-144导弹,兼具激光制导和毫米波雷达制导两种制导方式,对空对地均可) 休—— 颜色墨绿、中间漆着三道黄条的导弹,疾射而出,径直蹿向一架友方阿帕奇。 那架被导弹锁定的直升机里立刻响起警报声音, 驾驶员立刻尝试机动规避,同时扫了眼右手方的面板。 和其他直升机不同,阿帕奇的箔条干扰弹和热诱干扰弹并不在同一处,后者有单独面板,当处于auto模式下时,一旦探测到导弹靠近就会自动发射。 果不其然,被锁定的阿帕奇自动射出密集的热诱弹,伴随着机体的机动规避动作,成功让那枚地狱火导弹转移目标,轰的一声撞进一座无人大楼,炸裂开来。 接近七公斤的高能混合炸药,绽放出明亮火光,大楼玻璃震裂,浓烟滚滚,办公室用的纸张像纷飞棉絮般从燃烧的窗户里飘落出来。 躲开了。 逃过一劫的直升机驾驶员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机身却陡然一震,舱室里传来响亮的警报声。 一团未元物质,不知何时已经附着在了直升机的机首,并且迅速蔓延,疾速覆盖了机舱玻璃,开始侵蚀机身金属。 没救了。 沿着低矮屋顶奔跑的来恩·亨特上校心底默默做出判断,以他的动态视力,勉强能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 李昂提前让一团未元物质,依附于地狱火导弹表面,跟着导弹一起射出。 当地狱火被热诱弹吸引走的瞬间,未元物质便以导弹为跳板,弹跳至自以为逃过一劫的第二架直升机上。 “mayday,mayday,mayday!” 伴随着通讯频道里的撕心裂肺求救声,第二架直升机冒出了滚滚浓烟,不受控制地旋转着撞在高楼天台上。 爆炸火光夺目耀眼。 “击落他们!” 来恩·亨特大声喊道,耳朵里塞着的骨传导耳机,将他的命令清晰传递给三号与四号阿帕奇直升机里的驾驶员们。 “可是里面的组员都还活着...” 三号直升机的驾驶员还在迟疑,就被飞来的第二发导弹锁定。 未元物质如法炮制,轻易摆脱热诱弹干扰,扑在了三号直升机外面,将其击毁。 四号直升机见状不再犹豫,当即朝着一号锁定、开火。 地狱火导弹存在6秒钟的射击周期,一号直升机短暂时间已经不足以再射出第二发,李昂当即控制直升机调整链炮方向,射出炮弹。 m230链炮炮弹飞行1000米只需要两秒钟,甚至还快于地狱火的1.3马赫, 即便链炮射击空中单位的精度极差,但上面附着的未元物质只需要一个大概方向即可。 砰! 巴掌大小的未元物质成功碰到了四号直升机,迅速钻透机身,侵蚀金属。 而躲闪不及的一号直升机,也被导弹命中,旋转着坠向地面。 啪—— 穿过机舱的陡然锁链崩断,站在天台屋顶的李昂收回未元物质,突然间像是感应到什么,勐地拧身,右手抓握住一截手腕。 代号为月女的和服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右手倒持的苦无反射着点点寒芒,只差一点就能刺中他的太阳穴。 只差一点。 李昂手掌如铁钳一般,牢牢掐住月女手腕,骨头扭曲声吱呀作响,令她拿不出更多力气,再去推动苦无匕首。 掌心附着的未元物质,更是如无数细针般扎向月女皮肤。 呲。 未元物质的细针,刺了个空——月女身形急速虚化,如幽灵一般挣脱李昂的手掌束缚,整个人轻飘飘落向后方, 直至来到天台边缘,整个人才重新实体化,恢复了颜色。 相位行走么? 李昂眉头不自觉微皱,而此时,他们脚下的大楼也传来了玻璃连环爆裂的声音。 来恩·亨特的手掌击穿一扇扇窗户,拍在楼层之间的水泥地板上,魁梧健硕的身躯如同灵敏猿猴一般,沿着大厦疾速攀爬,翻过护栏,同样来到了楼顶天台。 骨传导耳机里还在回响着直升机驾驶员的阵阵惨叫, 来恩·亨特脸色阴沉,凝重注视着李昂。 一架阿帕奇的售价介于1.3-2.5亿美元之间,刚才的短短一分钟,李昂就已经摧毁掉了数亿美元的财富,还没有算上因战斗余波产生的高楼大厦的损毁。 仅仅只是觉醒了几个小时而已,就能做到这种程度。不愧是被华盛顿列为s等级,无论如何也到得到手的异能。 “阁下的未元物质,确实很强,但是也存在明显缺陷。” 来恩·亨特率先打破沉默,“比如刚才战斗中,你两次用未元物质远程击毁了武装直升机,却没有选择控制驾驶员。 并不是你不想,而是寄生控制他人的能力,必须拉近距离,由你直接操控才能实现。 否则的话,你完全可以借助未元物质,远程操控所有直升机驾驶员,令其反过来攻击我们。 其次,这一招也会消耗你体内的未元物质,连续使用的话会让你本身变得虚弱。 长此以往,你还能撑多久呢?” 来恩·亨特目光闪烁,为了捕获李昂,美国动用了整个驻日美军,太平洋舰队下属的第三第七舰队全部在日本海域就位。 四架阿帕奇直升机,只是微不足道的开胃小菜而已。每过一分钟,都有更为庞大的军事力量正在集结,朝着东京投入。 “你说的没错。” 冰冷夜雨浇打着面庞,李昂摘下伪装用的墨镜,转头望向来恩,“所以才要,尽快扫清障碍。” 话音未落,来恩就感觉浑身寒毛根根倒竖。 身体本能先于意识,双臂不自觉地抬起,交叉于身前。 陨石碎片赋予的能力自行启动,来恩浑身上下升腾起猩红火焰,一具日本战国时代的大铠甲胃伴随火焰,披挂在他身上。 【大狱丸】,书书たけ末る,这便是从小随父母旅居日本,喜欢日本鬼神文化的来恩·亨特,为自己异能所取的代号。传说中日本最强大的妖怪之一。 砰! 从李昂衣袖中甩出的未元物质锁链,如同长鞭一般,重重击打在甲胃的臂铠上,令来恩暴退十数米距离,双脚在混凝土地面上留下狭长轨迹。 锁链末端的刀刃,则深深切入臂铠当中,切开他的手臂皮肤,开始了侵蚀寄生。 未元物质的侵蚀进度极快,先侵入肌肉,阻止对方脱离, 再融入血液,跟着血液前往心脏嵴椎。 踏! 月女蹬踏跳跃来到来恩身边,按住他的肩膀,两人身形同时虚化,一起移动到数米开外。 锁链末端还维持着侵蚀的姿态,大量纤细丝线已经显化出繁茂树杈的样子。 如果来恩还留在原地,现在已经夺走了整条手臂的控制权,甚至更糟。 “谢了。” 来恩吓出一身冷汗,低声对月女说了一句。后者默默摇了摇头。 两人保持着虚化形态, 李昂则不管那些,他从天台一跃而下,周身锁链如同妖魔利爪般,先是竖向刨过高楼大厦,卸去下坠力道,随后重重一拍,让他整个人如炮弹般飞了出去。 第二座大楼,第三座大楼。 李昂以高楼大厦为跳板,急速前进。 这就...逃跑了? 来恩望着目标远去的背影,双目圆睁。 不,并不是逃跑。 李昂每次在高楼间移动,周身的未元物质锁链都会钻入钢筋混凝土中,吸收走大量钢铁。 而且他离开的方向...是东北方?! 来恩估量了一下方位,心头巨震。 那个方向,指向了东京的核心,整个日本的心脏。 总理大臣官邸,内阁府,众议院,参议院,国会议事堂,日本外务所,最高裁判所,乃至...皇居。 并且直线距离,仅仅只有四公里。 “拦住他!” 来恩怒吼咆孝,将驻日美军开进东京城区,开火破坏无人的高楼大厦是一回事。 美国作为宗主国,看着要捕获的异能者,直捅日本心脏,又是另一回事。 不用他提醒,月女便抓着他的肩膀,以虚化形态向前飞行,路上顺便抓起了刚刚跑到楼下的队友火药。 三人向前急速飞行,追赶着李昂的脚步。 ———— 大雨滂沱,李昂回收了之前遗落的未元物质,掠空穿行于钢铁丛林。 这里已经脱离了【闲者退散】的生效范围, 作为东京的核心区域,街道上满是来不及疏散的行人车辆。 普通人们,目瞪口呆地望着头顶上方电射飞跃的人影, 一些年轻人下意识地拿出手机准备拍摄,然而刚调整好摄像机镜头,那个身影便已消失于视野之外。 砰! 未元物质形成的庞大兽爪,再次拍打地面,将三辆停靠在路边的汽车压扁之余,也推动李昂向前飞去 ‘侵蚀程度,还在提高...’ 李昂面无表情,他从小摊那里顺来的围巾,早已随风飘走, 便宜墨镜也因为承受不住风压,镜腿折断,而被他丢下。 过度使用力量并非毫无代价,他能感受到,未元物质正在不断侵蚀自己的身躯,嵴椎,躯干,四肢,乃至大脑。 一缕缕丝线,沿着颈椎骨骼,攀上颅骨,逐渐渗透进颅腔之中。 视线中的繁华都市景象渐渐模湖,碎片记忆浮上眼前。 虞国,学宫,柴翠翘... 大脑仿佛出现错乱一般,将真正的现实,与李昂作为业余家所构想的虚幻故事糅杂在一起。耳边再次响起了一个女声的焦急呼唤。 “少爷,快醒醒!” 这声呼唤将李昂从失神中陡然惊醒, 他勐地回神,却看见前方有十数道火光亮起。 那是由美军士兵在楼顶发射的fgm-148f标枪反坦克导弹。 圆柱体的超音速导弹,在空中展开弹翼与尾翼,单室双推力固体火箭发动机喷发出耀眼火光,在被动红外寻的制导系统的引导下,朝着李昂直袭而来。 下方平民尖叫着逃跑,司机们也不顾上车辆,弃车而逃。 李昂陡然停下,由九根锁链支撑他站在空中,九根锁链插进路边车辆,吸收汲取钢铁, 其余上百根锁链,则如同魔神发丝一般,悬浮于身后。 他抬起手掌,朝向前方,反坦克导弹的火光,在指缝的视野区间中,越来越清晰。 大脑冷漠地估计着所有导弹的飞行轨迹,在对方靠近至两百米时,李昂的手掌五指陡然放下。 倏—— 所有昂起的锁链,骤然射出,凌空轰爆了所有反坦克导弹。 休! 又是一枚导弹从后方射来,那是隐藏在阴暗巷弄中的反坦克步兵组。 他们躲在暗处,故意等李昂飞到前方,趁着他的注意力被正面攻击吸引之时,再发动突袭。 “成功了么?!” 四人小组无比希冀地望向夜空,将所有希望寄托在那枚导弹之上。 李昂仍然站在空中一动不动,只是随意地挥了下手指。 身旁的四根锁链接到指令,陡然变形成扁形丝带,电射蹿出,无比精准地凌空缠住了导弹。 导弹尾部的火箭发动机拼命地喷发火焰,却始终无法挣脱束缚, 反而在扁形丝带的刻意牵引下,在空中绕过弧形角度,最终坠向了,那条阴暗巷弄。 轰! 反坦克步兵组的四个人,在火光中当场粉身碎骨。焦黑的残肢断臂横飞出去,砸落在巷弄深处的黑色垃圾袋堆上。 “...” 急匆匆赶来的来恩看到眼前一幕,心中悲喜交加。 悲的是战友同袍,这么轻描澹写地死在了平时训练的武器之下。 喜的则是,李昂终究还是被拖住了。 这么一小会儿功夫,道路尽头已经出现了成建制军队,拦在前方。 坦克装甲车行驶在前方,碾压路面而来,路上停着的车辆像是纸湖的一般,被干脆利落地压成金属薄饼。 大量士兵紧紧跟随着装甲车辆向前推进,天空中也再次亮起了武装直升机的探照灯柱。 第五百七十七章 念力 莱恩三人滑翔着降落在无人车辆之间,望着堵在李昂前方的钢铁洪流,心底默默说了句“做得好!” 前方不到三公里,便是日本国会与皇居,如果真让李昂靠近、闯入,乃至破坏。不仅日本自己,作为宗主国的美利坚也会颜面大失。 街道两侧的店铺橱窗里,有电视正在播报新闻节目,画面上清晰出现了李昂刚才闯过东京城区、击毁武装直升机的景象。 事情闹得太大,目击者太多,就算是美国也没办法在互联网时代,封锁删除那么多份个人上传的、不同角度的目击视频。 这是公众第一次见证异能者的存在,全世界媒体都在转载播报。 “.” 李昂冷漠地扫了眼前方的军队方阵,与后方的三位异能者。 前方军队已经集结完毕,东京周边的军力还在源源不断朝着这里集结。再拖下去,形势会对自己越来越不利。 必须要突破封锁圈才行。 李昂视线转向沿街店铺,估计着距离。 异能者对现代军队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机动力与隐蔽性。 自己也许能冲入楼房建筑群,利用锁链凿穿墙壁,冲出封锁圈。 坦克装甲车的行进速度太慢,会被他甩在身后, 直升机与战斗机则会被高楼大厦遮挡,顾忌于损失太大,不敢朝日本国会大厦等重要地点开火。 “别想走!” 莱恩奔踏上前,速度越来越快,每踏出一步,身上就会多一块甲胄,迅速构成一件战国大铠。 手上烈焰熊熊燃烧,伴随着浓郁黑烟与尖叫嚎哭的骷髅虚影,他手上已然出现一柄两米余长的长柄薙刀。 咚! 莱恩右脚蹬踏地面,整个人借力跃起,在空中拧身旋转。手中的烈火薙刀划过弯月轨迹,积蓄满了动能势能,斩向李昂。 李昂没有硬接这一刀,周身锁链向着四面八方射出,钉入水泥路面、路上车辆与高楼墙壁。 每根锁链都是借力支点,他收缩锁链,向着侧方一退,轻易避开了莱恩的斩击。 咔嚓! 被薙刀劈中的路面,先是裂开蛛网碎纹,再从碎纹中亮起赤红光芒,随后猛地爆裂开来, 火光冲上三层楼高度,遮蔽前方视线,并且余势不减,蔓延出十余米距离,将沿途车辆一并震飞。 余波尚未消散, 莱恩的模糊身形冲破火光,手中薙刀掩去烈焰,悄无声息横斩而来。 李昂不会给对方命中自己的机会,左手锁链收缩,疾速避开刀锋的同时,右手锁链激射而出,刺向莱恩。 咻! 一团灰色尘埃,从左侧街道疾驰而来。 那是一道由细微金属碎屑构成的金属射流,发射它的人,正是代号为火药的黄发青年异能者。 火药站在一辆公交车顶部,他双手并拢,食指伸出,拇指抬起,比成手枪手势,待到金属射流穿过李昂与莱恩中间时,嘴里念“砰!”的拟声词。 轰隆! 射流中的每一粒金属碎屑,都爆裂开来,产生威力远胜于高能爆炸物。 原本刺向莱恩的未元物质锁链,被爆炸所扰动,差之毫厘掠过莱恩的头皮。 而莱恩本人,也借着队友的掩护,蹬踏向前,斩出了第三刀。 薙刀自上而下,竖直劈落,势要将李昂连同他身后的车辆一起,一刀两断。 锁链拉拽的速度比不上莱恩突进的速度,而先前刺出的链条此刻也来不及收回, 李昂当机立断,他踩在一辆黄色校车顶部,舍弃掉冗长锁链的末梢,将剩余链条重新融合,铸成长刀,刃口朝上,架住薙刀。 铛—— 刀刃对撞,坚固的校车顶棚瞬间震塌。 李昂在锁链牵引下,没有坠入校车内部,而是急速后退, 同时用锁链,从路边一辆小型卡车上,随手抄起几十根建材钢管,掷向左侧街道的火药。 钢管如箭雨般抛射落下,其中隐藏着一团淤泥般的未元物质。 火药脸色陡变,他双手比成手枪,朝着空中接连开火,钢管根根爆裂,然而那团未元物质却在钢管之间来回跳跃穿梭,避开爆炸。 眼看未元物质即将附着于火药,月女俯冲下滑,拉着火药肩膀,二人身形同时虚化,险而又险避开了未元物质。 “呼多谢。” 火药擦了擦额头冷汗,感激地对月女说道。 后者平静地点了点头,将火药轻轻丢到路边一座三层楼高的建筑物上,让他继续发动异能,燕护莱恩, 自己则继续向着不断爆裂的战场中央俯冲飞行。 ———— “长官,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空中的直升机驾驶员,在通讯频道中问道,“要开火么?” 李昂与莱恩的战斗余波,破坏了街上车辆,震毁了水泥路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与冰冷雨幕融合在一起,导致视野极差。 热成像与夜视仪都看不清战斗形式。 “.再等等!” 装甲车里的现场指挥官脸庞紧绷,死死盯着狭小屏幕。 面对破坏力过于强大的李昂,美方已经降低了要求。能够活捉最好,不能活捉,留个全尸也行。 如果连全尸都无法获得,那么将其击杀抹除,再捡一些蕴含未元物质的残肢断臂、身体组织也能接受。 现在要等一个机会,等李昂暴露在视野之中,能确保现代武器一击毙命的机会。 ———— 烈火之中,莱恩伸手摸了摸肋下。 那里的甲胄被利刃切开,只差一点,就会被撕开皮肉,遭到未元物质寄生。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望向面前若有所思的李昂。 这才短短几分钟的功夫,对方异能又增强了。 锁链演化出更为复杂精巧的机械结构,或是变为刀刃,或是变为枪支。 这算在.进化么? 莱恩心底浮现荒谬想法,未元物质,既然能模拟任何物质形态,那么变化出枪支弹药,坦克大炮,乃至更复杂的电子元器件,都是有可能的。 无限的潜能,无限的未来。 怪不得美利坚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冒国际之大不韪,也要将军队开进东京闹市,捕捉目标。 怪不得西太平洋海域上,多国舰队剑拔弩张,战斗机群空中对峙,无数枚高超音速导弹锁定航母编队。 “天佑美利坚!” 莱恩紧咬牙关,眼眸中闪过一丝坚毅,握着薙刀刀柄的手掌向前摩拭,手指轻轻扣住刀刃,屈膝,蓄力,冲锋。 咔咔咔咔—— 混凝土地面在他脚下破裂开来,冲天火焰甚至将周遭车辆的钢铁骨架也灼烧融化。 道路尽头的李昂神情严肃,双掌猛地合十,化为刀刃的根根锁链从各个方向劈向敌人。 莱恩挥舞着薙刀,斩飞一波又一波锁链,然而随着双方距离拉近,锁链越来越多,防守开始出现漏洞。 数根锁链凿入他的肩膀、肋下、双腿、胸膛, 链条上的未元物质形成针刺,割裂肌肉、脏器,造成难以想象的剧烈痛苦。 即便这时候停止战斗,将他紧急送到医院手术台上,全世界也没有任何一个医生能处理这种等级的惨烈伤势。 但莱恩依旧没有停下,他任由锁链穿过并撕裂自己身躯,向前踏出数步,手中薙刀切开地面,向上撩起。 陨石赋予的异能催发至极限,大地的裂痕中升腾起汹汹火焰,如同炎魔咆哮,将莱恩自己与李昂一并击飞到空中。 成功了。 血肉模糊的莱恩眼底闪过一丝释然,他松开紧握薙刀的手掌,在身体即将被火柱吞没的瞬间,被俯冲而来的月女一把抓住。 二人身形同时虚化,避开了冲天火焰,也避免了莱恩被锁链撕成碎片的命运。 “开火!” 眼见李昂浮空失重,终于找到机会的战场指挥官大声咆哮,等待多时的军队立刻倾泻火力。 榴弹炮,机炮,迫击炮,反坦克导弹 为杀戮而生的兵器,化为金属洪流,轰然引爆。 街道两侧楼房的窗户尽数震裂,被余波扫中的车辆瞬间千疮百孔。 火力覆盖了一分钟有余, 烟尘弥漫,月女带着莱恩缓缓降落,不敢解除虚化形态,生怕一旦回归实体,莱恩就会原地暴毙。 然而后者却不在意身上伤势,只是死死盯着街道中央的浓郁烟雾。 装甲车机枪位置上的士兵探头张望,直升机低空盘旋,调整观察角度,指挥官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甚至于一万公里外华盛顿白宫作战指挥室的美国将领们,也放缓了呼吸频率。 烟尘飘散,出现在路面上的,并不是完好无损的李昂,也不是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 “那是什么?!” 有士兵失声惊呼,同样的疑问在通讯频道里此起彼伏,蔓延骚乱。 那是一面银白色的钢铁城墙,它横贯小半条街道,厚度超过半臂,倾斜着斜指向天空, 背部延伸出无数根钢柱,通过楼房与地面固定自身。 银色城墙千疮百孔,上面满是被倾斜角度弹飞,或者直接爆炸的炮弹留下的痕迹。 而那些没有被破坏的部位,则光洁如镜,没有任何拼接缝隙。 雨水浇打在上面,沿着坡度丝滑留下, 整块城墙静静倒映着燃烧中的街道景象。 李昂悬浮于城墙后方,手掌中握着一根未元物质长杆,联接至银色城墙。 他在被莱恩拼死击飞、即将被火力覆盖的瞬间,选择拿出这一路上吸收的所有金属份额,构成这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单纯的金属墙壁无法阻挡密集的金属洪流,那就往其中穿插未元物质丝线,加固结构。 墨丝对大脑的侵蚀进度,大概来到了20%, 碎片记忆不断翻涌, 产生的错乱感,让大脑像是在砰砰跳动,如同心脏一般。 终究,还是抗了下来。 李昂松开握着长杆的手掌,城墙中的未元物质如铁磁流体一般流淌出来,回归到他脚下。 眼前的银白城墙已经被他重新铸造为高强度合金,想要通过未元物质吸收利用,需要更长时间,眼前的军队显然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不过,无所谓了。 李昂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掌,随着墨丝的侵蚀程度越来越高,他也在不断变强。 嗡! 掌心的未元物质颤抖着缓缓升起,化为一颗浑圆无缺的球体,随后又压扁拉长,变为一根长针。 李昂闭上双眼,手指轻点,悬浮长针朝着天空暴然射出,瞬间贯穿了一架越过头顶的武装直升机,击穿螺旋桨叶。 咔咔咔咔! 破损的桨叶碰撞折断,整架直升机在驾驶员的大喊声中倾斜翻转,撞上高楼,当即爆炸。 李昂手指向左横移,长针方向陡然变化,跨越千米距离,钉入第二架武装直升机之中。 接着是第三架,第四架。 直升机逐一陨落,李昂睁开双眼,那根长针飞旋着回归到掌心之上,静静悬浮。 “.” 莱恩看着眼前一幕,脸庞肌肉不断抽搐,无比艰涩道:“这是,什么能力?” “念。” 李昂稍侧过头,自己也有些茫然地说道:“用精神操控物质,用意志改变现实。 我称之为,念。” 伴随着他的话语,更多的未元物质化为长针,轻飘而起,悬浮于滂沱雨幕之中。 街道尽头的战场指挥官惊惧莫名,再次大喊开火, 下一瞬,无数长针电射而来,撕裂人体,穿凿战车。 李昂没有理会虚化的莱恩与月女二人,踏步走向军阵。 士兵们徒劳地抬起枪支,朝着满是破空声的夜空开火,却根本看不清、碰不到任何一根念针。 他们穿着的防弹衣形同虚设,引以为豪的现代战车装甲也会被轻易洞穿。 人群成片成片地倒下, 战车还没来得及开火,便被破坏关键部位,连同里面的士兵一起停歇。 李昂漫步于钢铁废墟与血泊当中, 那名部下死光的战场指挥官钻出战车,他神情癫狂地举着手枪,大喊着“你这个怪物!” 李昂停下脚步,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平静道:“是你们逼我成为怪物。” 砰! 指挥官扣动手枪扳机,子弹却在空中凝固——一根长针钉入手枪,强行将其止住,随后沿着子弹来时轨迹,原路暴射返回,贯穿了,指挥官的颅骨。 第五百七十八章 琉球 前方再无阻碍,李昂踏过瓦砾碎砖,脚下未元物质蔓延铺展,覆盖所有装甲战车,侵入其中。 断裂的电力线缆再次连接,残破的炮管恢复如初,屏幕亮起光芒,履带缓缓转动, 所有车辆跟随着李昂的动作,调转方向,驶向北方。 “可恶.” 半跪在地的莱恩极度不甘心,他试图站起,可刚有所动作,膝盖就陡然一颤,整个人再次跌倒在地。 “别动。” 月女按住他的肩膀,扫了眼他身上字面意义的肠穿肚烂伤势,平静道:“你已经做的够多了。 剩下的,就交给其他人吧。相信他们。” ———— 城市街头回响着尖锐响亮的防空警报,普通人们惊慌叫嚷着,拥挤冲向最近的防护建筑。 地下停车场、地铁站、地下商场这些地方的门口,人群堵成一团,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挤向前方, 一点也没有某些杂志所描述的那样“秩序井然”。 天空中亮起了茫茫多的光点——那是美军的蜂群无人机。 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侦察预警机高高盘旋于天际,拍摄画面,传输给指挥中心, 状如蜻蜓的自杀式无人机,则乌泱泱掠过夜空,在红外引导下,坠向下方的车队。 李昂站在一辆m1a2坦克顶部,他让车队继续行驶,碾压或者撞开沿途挡路的无人车辆。 自己微微张开手掌,释放念针。 咻咻—— 十八根念针在空中盘旋飞舞,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所有自杀式无人机都会在接近车队的瞬间遭到拦截。 而小型无人机战斗部装药量本来就少,引爆时的威力,不足以破坏念针,或者阻断念针与李昂的联系。 第一波攻势轻松化解,第二波攻势再次袭来。 大型自杀式无人机掠空飞行,每一架飞机上都拥有超过50公斤的高爆战斗部, 加上那茫茫多的数量,确实足以突破念针防线。 那么 李昂手指一扫,大量念针直冲云霄,瞬间篡夺了一整片无人侦察机的控制权, 随后伸手朝向四辆自行高炮。 安装在战车上的自行高炮接到命令,抬起炮口,指向天空, 由光电观瞄系统、稳定火控系统、激光测距仪、红外测角仪和热像跟踪仪共同组成的光点火控系统,精准定位每一架自杀式无人机,轰然开火, 所发射的集束式预制破片编程引信子母弹,在半空中自行爆炸,生成霰弹枪子弹般的高密度破片束, 如同一面城墙,挡在车队上空,将所有无人机摧毁。 “fuck!” 一些阵亡士兵的尸体还躺在战车里面,他们携带的降噪耳机,并没有断开与指挥部的通讯,因此耳机里清晰传来了城市另一头美国将领们的失望怒骂声。 未元物质不仅能够修复武器载具,还能屏蔽掉来自美国军方的远程后台操控, 利用美国的武器来对付他们自己。 李昂淡淡一笑,控制车队继续向前推进。 空对地导弹来袭,那就先用抢来的无人机侦查,再用高射火炮拦截, 前方的道路被炸弹炸毁,那就用未元物质修复路面,等战车行驶过后,再回收未元物质。 整支车队,就像是刺猬一般,防御住所有攻击, 最终,来到了日本的心脏。 东京千代田区,日本国会议事堂。 这是一座近代风格的建筑物,外墙为浅灰色花岗岩,入口处立有四根高大的圆形石柱,中央塔楼有一个金字塔式的尖顶。 周围空旷寂寥,没有临时搭建的防御工事,没有成群结队的士兵,也没有战车飞机。 整座议事堂建筑,仿佛不设防一般,敞开大门。 踏踏踏。 脚步声从议事堂的阴影中响起,一个穿着笔挺西服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中文朗声道:“如果阁下是想来抓点俘虏,挟持点人质的,恐怕要失望了。” 李昂控制车队停下,冷冷观察着对方。 “在刚才的一个小时里,国会、内阁府和首相官邸等地的重要人士,已经通过秘密通道,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也包括皇居里的那些位。” 眼镜男子说道:“因此,挟持人质,强迫日方、美方放您离开,已经不可能了。” 李昂扫了他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被晾在一边的眼镜男子抿了下嘴唇,继续说道:“但是,我们还是有着理性交涉、进行谈判的可能性。 阁下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力量,而日方与美方,也在刚才的战斗中,遭受了惨重损失,认识了自己的错误。 我方愿意,以真正的宾客礼仪,邀请您参与我们的琉球计划当中。您看这样如何?” 李昂一挑眉梢,“琉球计划?” “由美国、日本、韩国创建,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国参与的国际联盟,旨在共同研究几个月前,坠落于琉球海域——贵国称之为东海海域的那颗大型陨石。” 对方解释道:“在陨石降落初期,世人因为不知道其价值,有相当多的陨石在国际市场上流通贩卖,因此催生了一批异能者。 琉球计划的目的,在于研究陨石来源、催生异能者的机制、异能本质,以及通过解析异能者能力,为全人类科学技术发展提供帮助。 因为陨石催生异能的机制尚不明确,并非所有接触陨石的人能够产生异能, 因此每一名异能者,都是全人类的宝贵财富。 此次事件,完全是我方内部某些高级政府官员,急功近利,鼠目寸光, 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私自行动,对您采取了错误的对待方式,才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我方愿承担一切损失,修补您名誉上的伤害,赔偿您在心理上的损伤, 并严厉处罚此次事件中违反规定者,开除其所有职务,予以判刑惩罚。 希望您能给我们一个机会,修复双方关系,开展真正的平等合作。拜托了。” 说罢,他双腿并拢,朝着李昂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五百七十九章 联军 “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只要鞠个躬就能解决是么?” 李昂感慨地笑了笑,“如果没有新觉醒的能力,也许我真的会答应也说不定,可惜。” 他释放无形念力,灵识如探照灯般扫过建筑物周围,平静道:“各位还请出来吧。” 簌簌—— 三十余道人影,从草丛、树后、屋顶等地,缓缓走出。 直升机的探照灯光柱,照着这些人的背影,让他们的面庞隐藏于阴影之中。 探照灯光芒耀眼,李昂双眼微眯,观察着这些人影。 有戴着口罩,穿着校服的男子高中生; 西装笔挺,打着领结的酒吧调酒师; 戴着安全帽、穿着橘黄色安全服的建筑工人; 穿着空手道服、腰系黑带的武道家; 公司白领,忍者,摄影师,交通警察,医生,自卫队军人; 如此风格不同一,如同乌合之众的这群人,显然都有一个共同身份——异能者。 李昂歪着头问道:“这是把能叫来的异能者,都叫过来了么?” “召集了一小半。” 国会议事堂前的西装男子谨慎说道:“所有异能者中,大概只有30%的人的异能适合战斗,而这其中,又有一半的人此刻正在东海海域,与贵国的异能者对峙。” “相当于为了我,动用你们一整个国家的超凡武装力量咯?” 李昂挑起眉梢,“还真是隆重啊。” “毕竟阁下才觉醒能力几个小时,就已经杀到了这里,隆重一些也是应该的。” 西装男子先是苦笑,随后立刻正色道:“阁下确实很强,但我们也有必胜的信心。 人员数量、异能强度以及磨合程度,都是我们占优。 阁下确定要战斗么?” “那还用问?” 李昂微微一笑,走下战车,手掌随意招了下,火炮炮口便缓缓下降,对准了国会议事堂。 轰! 几乎在炮管喷出火焰的瞬间,异能者动了。 男高中生半跪在地,双掌用力一拍地面,升起一道十米高的淡蓝屏障,阻挡住密集的机炮炮弹。 交通警察挥动手臂,前方空气如水面般掀起涟漪,本来应该轰塌国会议事堂立柱的几枚榴弹炮炮弹, 极为突兀地调转方向,朝着李昂自己轰来。 空间扭曲的能力么?还真是符合交通警察的设定。 李昂面不改色,随手甩出四根念针,将炮弹提前引爆。 轰隆—— 火光短暂地遮蔽视线, 武道家、建筑工人、自卫队士兵冲破火焰,从三个方向直奔李昂而来。 其中的自卫队士兵表情狰狞,一边大吼道:“你杀了我哥哥!” 一边在手臂周围积蓄火焰,一掌拍来。 “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李昂面无表情,盲猜对方是之前某个被自己杀死的自卫队军人的亲戚,随手召来锁链,钉入其锁骨,再从肩膀后方钻出,在脖子上缠了两圈。 把这名自卫队士兵的整张脸压在混凝土地面上,重重碾过。 这动作就像是拿着土豆,碾过厨房刨丝器一般。 交通警察急忙释放空间转移异能,将士兵从锁链当中解救出来,然而后者的整张脸皮还是被硬生生磨去,连鼻子都没了。 而在战场中央,建筑工人突然急停,一拳砸向地面。 混凝土被他的拳头影响,如同流沙一般松化、流淌,随后激荡而起,缠住李昂的双脚双手,让每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我控制住他了!” 建筑工人维持着砸拳动作,大喊道:“快攻击!” 不用他提醒,众人纷纷出手。 忍者投掷的手里剑,在空中急速膨胀,飞快旋转,掀起足以将草坪花草连根拔起的狂风; 穿着弓道服的女生,射出的弓矢寒气缭绕,仅仅只是低空掠过,就将周围树木冻结,枝叶停止随风摇曳; 空手道家怒目圆睁,右脚向外侧偏转前踏一步,将地面踩踏龟裂的同时,肩膀引导身体旋转,左脚脚背绷直,使出一记前回踢。周身皮肤表面隐隐萦绕着一层蒸汽。 身体强化类型的异能么?被这一脚踢中的结果,应该和被大卡车正面撞击差不多。 李昂漫不经心地想着,朝着那名令混凝土沙化的建筑工人笑了笑。 这些人,想错了一件事情。 释放念力时的手势,只是自己个人的一个习惯而已。 他根本不需要任何动作,就能释放念力。 啪! 建筑工人的两颗眼球遭到念力挤压,瞬间爆开, 他惨嚎着松开手臂,整个人向后倒去。 念力余势不减,似海浪般奔涌而过,疾风手里剑陡然减速,插在李昂脚边地上; 弓手的寒气弓矢被无情拍飞,落入议事堂前方、皇居周围的护城河中,瞬间将一大片河面冻结成冰; 至于空手道家,这种需要借力支点才能发挥优势的肌肉棒子,正好被念能力天生克制。 只是将他脚下的土壤挤压挪开,这一记威力十足的前回踢,便失去准头。 武道家敏锐地感觉到了李昂意图,还欲变招,浑身肌肉骨骼震颤,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强行拧身,将身体中心前移, 将左脚前回踢,改为劈拳下砸。 咻! 十余根念针后发先至,高速旋转的针尖,强行撕开武道家那坚韧如钢铁的皮肤,在他身上爆开密集血雾。 武道家眼前顿时一黑,视线中的最后一幕,便是交通警察利用空间转移异能,将他营救回来。一旁的医生奔跑过来,将手掌按在自己不断呲血的胸口。 ———— 不知过了多久,武道家悠悠转醒,他急忙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国会议事堂,而是躺倒在一处幕府时期的高墙边上。 从不远处楠木正成的雕像可知,这里是皇居附近。 “你醒了?” 站在护城河边眺望远方的医师,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向他,脸色苍白得可怕。 “我晕了多久?” 武道家扫了眼自己身上勉强愈合的伤势,扶着墙壁艰难站起。 “十分钟。” 医生低声道,“那边的战斗还在继续。韩国、美国的异能者也都被叫过来了。” 正如他所言,与皇居隔着一条百米余宽护城河的现代城区,仍在爆发着轰鸣。 武道家来到医生身旁,只见国立剧场、日本最高裁判所、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国会前厅、国会议事堂、国土交通省、日本外务省、警视厅本部厅舍等等, 一大片建筑物,竟然全部倒塌。 残垣断壁,硝烟弥漫,烟尘飘摇,火光冲天, 直升机在高空盘旋,探照灯光柱来回扫视,追逐着那一道道高速移动的人影。 时不时有火箭炮与战术导弹从天际疾掠而来,尚未落到地面,就被看不见的东西凌空抽爆,在半空中化为璀璨焰火。 第五百八十章 特摄 简直.简直. “简直就像特摄片变成现实一样,” 医生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苦笑着转头说道:“对不对。” 武道家默默望着远处。 李昂面无表情,如同神祇一般悬浮于半空当中。 随着未元物质对大脑的侵蚀程度来到50%,他的念力进一步增强,不再需要借助锁链这种形态,来控制远端的未元物质。 他解除了所有锁链,将未元物质化为长针、圆球、圆锥。 长针在高空游曳,拦截火箭炮弹,引爆一朵朵烟花, 圆球与圆锥,在建筑物中高速穿行,每一击都能将那些试图靠近他的异能者,拦腰轰烂。 嗡! 空气掀起涟漪, 手上提着两个血肉模糊人影、腋下还夹着一人的交通警察,闪烁出现,跌落在地。 “快,快救他们!” 不等交通警察提醒,医生便已将双臂压在三名伤员的胸膛之上,释放治愈异能。 咔嚓咔嚓—— 破碎的骨骼重新聚合,断裂的肌肉纤维重新聚合, 摄影师恢复如初,深吸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男高中生也是,咳出一口夹杂着内脏水片的血水,睁开双眼。 但他身旁的忍者,却依旧双目空洞,直勾勾地望着天空,即便眼里进了雨水也不眨一下。 “他的大脑被击中了。” 医生检查一番后,面露悲戚,收回手掌,交通警察愣了一下,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城墙边上。 战斗还在继续, 美国的重型坦克营开进闹市,以废墟为掩体,朝着空中开火。 李昂抬起左手,从地表升起大厦那么高的未元物质海浪,阻挡住所有炮弹, 然后他抬起右手,纤细丝线形态的未元物质,陡然绷直,化为一柄两百余米、并且还在不断增长的“丝线长剑”。 咻—— 他挥动剑柄,丝线长剑在念力的均匀推动下,切开一整座高楼,落入坦克集群当中。 被切中的坦克,没有任何征兆地陡然停下, 旁边的士兵,先是一愣,随后惨叫着自腰部一分为二。脊椎骨骼的断面,无比光滑。 “送我回去。” 摄影师抬起头,目光坚毅地说道。 “什么?” 医生惊愕不已,在目睹了那种天灾般的场景后,真的还有人想要回去么? “美国是不会在乎日本的灾难的。 只要能击败那个人,得到未元物质, 就算被拦截的导弹掉进躲藏了日本人的地下防空洞, 就算战斗引起的火灾蔓延到了地下商场、地下车库, 美国人也不会在意。” 摄影师苦涩地摇了摇头,认真道:“我经历过2011年3.11南三陆町的地震海啸,所以,不想看到第二次天灾降临。带我回去吧。 我的异能,最长可以禁锢别人10秒钟的时间,对上他的话,也许也能禁锢四、五秒钟。 配合那些美国来的异能者,也许能终结这一切。” 交通警察直视着摄影师,透过对方眼睛,看到其中蕴含的决意之后,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头对着空气问道:“高木先生,你还在吗?” 高木,也就是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政府官员的声音,在众人脑海中响起,“我在。” 拥有心灵通讯异能的高木,问那名摄影师道:“樱田先生,你的异能不是诅咒别人,让别人速度变慢么?” “原本是这样没错,但是前段时间我觉醒了新的能力,将减速变为了禁锢。” 摄影师苦笑道:“之所以没有告知各位,有两个原因。 一是这项能力副作用巨大, 二是害怕说出来会引来更多的关注,限制更多的人身自由,所以我就没有上报。” “原来如此,可以理解。” 高木说道:“我会将你的计划告知联军中的其他人,让他们配合你的行动。” “好!” 摄影师点头,握住交通警察手臂,二人一起闪烁至护城河对岸。 高空中,李昂还在碾压敌人。 墨丝对大脑的侵蚀进度,已然来到75%。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不断上浮,整个人与墨丝逐渐融为一体。 承载着思维的身躯,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每根丝线皆是他的眼睛,他的肢体,他的大脑。 原本的一心二十念,已然膨胀至一心两千念, 嗡! 上百根念针划破长空,再次击落漫天火箭, 其余心念,则操控圆球,随手驱散地上的异能者军团。 嗯? 等等,为什么我会用墨丝来称呼未元物质? ———— 摄影师躲藏于残垣断壁,隐藏身形,向前行进, 交通警察则继续闪烁,利用空间移动,将伤员不断地带回来,让医生治疗。 武道家本来也想去到对岸帮忙,但内脏中传来的焦灼痛苦,让他不得不留在原地。 护城河沿岸的伤员越来越多,伤势过重的众人再战不能,只能站在原地,为还在战场中的其他人祝福加油。 在众人的期盼目光中,摄影师悄然摸到距离李昂百米开外的高楼底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相互按在一起,构成一个长方形摄像机镜头的手势, 并将手势中间,对准了李昂。 【定格视界】,启动! 摄影师全力发动异能,额头青筋暴起,眼角流出鲜血。 高空中的李昂陡然一顿,他没有被完全禁锢,而是以缓慢速度,挪动视线,望向摄影师所在的方位。 “攻击!” 高木的声音回响在战场诸多异能者的脑海当中, 美国异能者双臂化为转轮机枪,朝天空扫射,每颗子弹精准无误地命中浮空停滞的念针、圆球,为其他人扫清障碍。 韩国异能者直冲云霄,手中匕首切开肉眼难以看清的纤细丝线。 最后由日本一位穿着弓道服的年轻女生,站在高楼天台上,射出一支寒气缭绕箭矢,跨越千米距离,精准刺入李昂眼眶当中。 噗! 李昂的左眼眼球瞬间爆裂,锋锐箭簇从他后脑穿了出来。 额头血管爆开的摄影师看到这一幕,终于支撑不住,放下双臂,整个人瘫软倒地。 那支箭矢携带的寒霜能量已然扩散,将李昂的半边脸都冻结成冰。 而天空中不断落下的导弹火雨,也将他彻底吞没。 爆炸的火光,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好耶!!!” 无论城市另一头指挥帐篷中的军官们,还是护城河边的异能者们,都忍不住欢呼雀跃,甚至相拥而泣。 第五百八十一章 独眼 “我们胜利了!” 护城河边的异能者们喜极而泣,当交通警察带着摄影师闪烁归来后,大家立刻围上前去,将摄影师高举过头顶,抛向天空,发出阵阵欢呼。 远在城市另一头的指挥帐篷中,旅执行官、作战士长、副作战科长、情报官等军官,也不禁从桌后起身,微笑着相互拥抱、拍打后背。 指挥帐篷的中央显示屏上,投映出来自华盛顿白宫作战指挥室的视频画面,坐在总统旁边的国务卿拍手道:“做得很好,将军。” 陆军将领微笑着接受夸赞表扬,“这是我的荣幸,先生。” “美国会记住你的贡献,全世界也会记住你的贡献。” 总统笑着点头道:“现在去把未元物质回收了吧。确认了实验体已死亡,那么西太平洋上的对峙就没有了必要。美国将重新伟大。” “是,长官!” 将领敬了一礼,转身朝帐篷里的下属们喊道:“大家都听到总统的话了,行动起来!不要放过哪怕一克的未元物质!” 联络官、空中援助官、火力援助士官等人重新坐下,戴上耳机,指挥东京城区的各个小队,进行收尾工作。 机械化步兵开进城市废墟, 工程士兵一马当先,开着推土机推开路上的瓦砾碎砖,装甲车与步兵紧跟其后。 城市废墟间,随处可见杂乱茂密的银白色丝线。 这些丝线既像是蛛网,又像是地衣、黏菌,覆盖范围上至高楼大厦的天台,下至路边绿化带,甚至深深扎进地里,蔓延出不知多远。 一名士兵好奇地伸手触碰了一下蛛网丝线,指尖立刻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切口,过了几秒才感到剧烈疼痛,鲜血汩汩涌出。 连长赶过来扫了一眼他的伤势,骂道:“你这个蠢蛋!军医,帮这头蠢驴包扎一下!” 有了这次教训,其余士兵再也不敢轻举妄动,都得由工兵用液压钳剪断路上遭遇的丝线,才能通行。 如此走走停停,一支小队在卫星导航指引下,终于来到了导弹爆炸的最终地点。 这里原本是一座欧式风格建筑,被导弹爆炸波及,坍塌了大半。 举着金属探测仪的工兵,在一处倒塌的墙面之下,检测到了强烈信号。 此时,各国的异能者联军也已赶来。 武道家和其他几名体能强化者,搬开残垣断壁, 再由控制土壤岩石的异能者,扫清沙尘。 爆炸产生的坑洞之中,赫然站着一具人类尸骸。 他的头发与衣物尽失,皮肤焦黑碳化,左眼眼眶和后脑被一根箭矢贯穿,下颚、心脏、腹部、肋骨以及一条手臂,都被导弹所毁。 即便如此,他仍然保持着站立姿势,大量丝线从他身上垂落蔓延,深入到岩层之下。 众人看向死尸的目光各异,有亲朋被杀的仇恨,有亲眼目睹了超人力量的恐惧,有对强者的不自觉憧憬。 “真是难以想象,才觉醒异能几个小时,就拥有这种程度的力量。” 一名韩国异能者啧啧称奇道:“如果给他更多时间,学会如何最大化控制、利用自己的能力,只怕现代军队都奈何不了他吧?” “真是可惜啊,要知道,他可是我们韩国人呢。” 另一名韩国异能者,想到了之前日本电视台谎报的新闻,忍不住戏谑道。 “你们觉得这很好笑么?!” 听得懂几句韩语的高中生顿时对他们怒目而视,大吼道:“这个夜晚死了很多人啊!” “冷静一下,年轻人。” 交通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别那么激动,对方毕竟是来帮忙的。 在异能者们争吵之际, 现场的美军指挥官从耳机里接到指令,让工兵营把工程车开进来,准备将尸体和他脚下的丝线一起打包挖走。 按照智囊团队的说法,城里那些银白色的丝线,都是未元物质利用金属制造出来的,虽然性能优异,堪比特种合金, 但常规实验室里也能复刻出来。 只有黑色的丝线,才是未元物质本体,每一克都无法复制,弥足珍贵。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难道不是你们日本自己导致的么?” 争吵还在继续,韩国异能者冷笑道:“欺骗、绑架也就算了, 绑到实验室之后,居然还能让他醒过来。 死了这么多人,被毁坏了这么多建筑物,全都是你们自己的责任。” “胡说.” 高中生还想反驳,突然从对方的话语里想到了什么。 毁坏建筑物. 建筑物. 他没有理会还在说着垃圾话的韩国异能者,后退半步,仔细观察面前这座建筑物的留下来的残垣断壁,脸色愈发苍白。 “高” 他缓缓转过头,声音有些颤抖,“高木先生.” 正举着电话,和日本政府高层商量后续市民转移的高木,听到呼唤,按住手机转头道,“怎么了?” “这里,是日本银行对么?” “东京都中央区日本桥本石町2丁目1-1。嗯,这里是日本银行总部没错” 高木本能地回答了一句,随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陡变,猛地扭头看向那具焦黑尸体。 未元物质,能够吸收金银等金属,壮大自身. “快斩断那些线!” 高木大吼咆哮,手掌并拢成刀,重重挥出。 高速旋转的气流化为数片青色刀刃,沿着掌刀轨迹向前疾驰,斩中尸体脚下的丝线。 沙—— 刀气轻易将砖石一分为二,却没能在丝线上留下一丁点痕迹。 嗡! 大地剧烈震颤了一下,尸体脚下的丝线,自下而上,泛起暗金色光泽。 光泽所到之处,丝线如同树木般蓬勃再生,分化出无数枝杈,重新构成骨骼、肌肉、血管、神经。 众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所有异能者齐齐出手,然而下一瞬,厚重如山的念力便已坠下。 最靠近尸体的几名工兵、指挥官、异能者,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被压扁在地,埋进土里, 站得稍远的一些人,骨骼咔嚓咔嚓地折断崩裂,像残破的布娃娃般瘫软下去。 其余异能者,浑身僵直停滞,一动也不能动。 在众人惊惧绝望的目光当中, 未元物质构成的鲜活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砰。 墨丝侵蚀进度,百分之九十。 尸体陡然睁开了他的独眼。 第五百八十二章 眼球 雨还在下。 砰! 李昂那暴露在空气中的心脏,每跳动一下,周围地表的砂石就会震动一次。 这种震动一路蔓延到了周遭高楼,令整片城区都在缓慢震颤。 “该死,发生什么事了?!” 掉在水泊的耳机里,传来了军方将领焦急愤怒的呼喊。水面显现出声波迹象。 由于地震,放置在废墟上的战地摄像头,纷纷摇晃摔倒, 而士兵们身上佩戴的、类似gopro的运动相机,也因为士兵摔倒角度的缘故,看不见李昂的身影, 让军营帐篷的显示屏上丢失了影象。 下方的异动,惊扰到了高空中的飞行器。 低空无人机和高空直升机,齐齐下降高度,试图弄清地上发生了什么。 被念力牢牢压制、无法动弹的众人,有的已经因为骨折伤势,活活疼晕过去, 有的则浑身肌肉颤抖,试图与无形力量对抗。 “嗬嗬——” 武道家趴倒在地,半张脸浸没在浑浊雨水当中, 他的下颚抖动,喉咙拼命挤出一些杂音,试图提醒援军。 然而,伴随着密集的破裂声响,所有下降的无人机被无形力量轻易捏爆。 两架武装直升机意识到不妙,试图攀升高度,也被无形力量牢牢攥住起落架,重重摔落在地,化为两团火光。 砰! 心跳由慢变快,被爆炸灼烧焚毁的焦黑皮肤簌簌落下, 双腿、腹腔、胸腔逐一形成。 未元物质附上肩膀断面,先构成手臂骨骼,再沿着骨头变化出白色筋膜、红色肌肉、血管、皮肤、指甲 断裂的右臂完成再生,根根纤细丝线甚至钻出毛孔,变为毛发。 这一幕,在倒地不起的众人眼中格外惊悚恐怖,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具焦黑尸体一点点变成活人,甚至主动揭去身上已经碳化坏死的皮肤。 “.” 李昂没有理会这些人的绝望情绪,他低头看着水泊中的自己, 被炸毁的下颚,正在快速重构,牙齿,舌头,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现在的自己,真的还是人类么? 李昂沉默地抬起手臂,伸手握住了贯穿左眼眼眶的箭矢。 他没有选择掰断箭矢,而是将其硬拽了出来。 波! 像是拔掉泳池底部的活塞一样,箭矢脱离眼眶,箭杆中间,还插着颗焦黑的、微缩如发霉橘子般的眼球。 眼球末端连着的、同样焦黑的神经,随风摇曳。 疼痛直刺大脑,然而李昂却感受不到多大的痛楚。 与墨丝加速同化的大脑,只是单纯地接收了痛觉信号,就像是在说“我知道了”一样。 痛觉是生物为了趋利避害,演化出的防御能力, 当生物已经进化到超然层次,肉体所遭受的伤害随时都能弥补时, 痛觉也就失去了意义,变成了感知外界的触觉的一种。 李昂莫名觉得有些伤感,他看着箭矢上的眼球,喃喃说了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弃也。” 掌心墨丝收到命令,化为花朵形状,将眼球裹入其中,吞噬回收。 在黄金储备的世界各国排名中,美国有8133吨的储备黄金,德国3359吨,意大利2452吨,日本846吨。 由于上世纪成立的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影响,日本和许多欧洲国家一样,选择将黄金储备放在美国, 由美国将黄金存放于肯塔基州诺克斯堡金库、丹佛美国铸币厂、纽约西点、纽约联储银行等地点。 但这并不意味着日本本土没有黄金,在日本银行地下金库之中,还有一百余吨的国家黄金储备, 以及一些来自皇族、财阀、门阀、企业家等达官显贵的私藏黄金。 李昂之前之所以选择向北前进,直闯国会议事堂, 没有选择向西边森林,或者东边海洋逃窜,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只要让未元物质吸收黄金,进一步进化,他才能逃离美国陆海空三军,以及异能者们的围剿。 在刚才破坏城区的时候,李昂就已经让嗅到黄金气息的未元物质,以丝线形态,渗入到银行地下。 金库引以为豪的、拿炮弹近距离轰击也打不穿的保险库大门, 在未元物质面前,就像是稍硬一点的饼干,没花多大力气便啃出缺口,轻而易举得到了黄金。 只是,就连李昂自己也没想到,吸收了百余吨黄金的墨丝,会转变成这种形态。 就在他走神之际, 趴在不远处的武道家,突然感觉身体一轻。 因念力重压造成的伤势,莫名恢复了许多。 武道家惊愕地挪动头部看向后方,只见医生脸色惨白,朝自己勉强挤出一丝惨然微笑,随后朝其他异能者们无声地努了努嘴。 众人纷纷明白医生的意思,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当即悄然释放异能。 高木在心灵频道中低语指挥, 高中生竭力升起无形屏障,笼罩住武道家周身,让他不再遭受念力压制。 摄影师拼命从身下掏出手掌,折断露出指骨的手指,勉强结成手势,暗中瞄准李昂方位。 交通警察拖着断臂,借着雨声掩盖,在地上缓慢挪动,终于来到了武道家身旁,用手指触碰到了他的鞋底。 空间异能,发动! 武道家瞬间出现在李昂身后,他暴吸一口冰冷夜风,拧动浑身,前踏一步,将身体的全部重量、此生全部功力全都凝聚于一拳之上, 朝着李昂的后脑一往无前轰出。 承载了众人之力的这一拳,轻易突破了音障, 拳风两侧的压缩空气,挤压雨幕,碾碎雨滴,形成肉眼可见的白雾。 砰! 拳头,停住了。 难以想象的庞大念力,像是深海的高压水流一般,无所不在,钳住了武道家的手臂。 骨骼断裂,剧痛袭来, 武道家在惯性驱使下,不受控制地踉跄踏出一步, 而他的手臂,由于受到更大的惯性冲击, 手掌那折断的尖锐骨骼,甚至直接穿透了皮肤,像是脱去袖套一般,将皮肤拉到了手肘位置, 强烈痛楚直刺灵魂, 但是承载了众人希望的武道家,来不及感受疼痛,当即蹬踏地面,左脚前踢,扫向李昂的太阳穴。 砰! 踢击再次停下不动, 李昂缓缓转身,看着脸庞肌肉抽搐的武道家,平静说道:“没用的。” 他抬起手掌,随意一扫手指。 无形念力奔涌而出,攥住武道家的左腿,让他重新回到站立姿势。 屈辱、绝望、悲伤。 武道家眼里的愤怒直欲化为火柱,然而任凭他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束缚。 “.你到底,想怎样?” 如此尝试了数次,武道家的满腔怒火化为悲愤, 他迎着大雨瞪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李昂,甚至连手上的剧痛都忘了,“我们邀请过你,但是你拒绝了! 这个夜晚死了太多的人,损失了太多,你还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第五百八十三章 反击 李昂沉默片刻,突然抬起手掌,指了指自己黑洞洞的眼眶,“我能看得见你。” “.什么?”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武道家愣在原地。 “我能看得见你。” 李昂重复了一遍,缓缓说道:“眼睛对应视觉,耳朵对应听觉,鼻子对应嗅觉,皮肤对应触觉。 人需要借助各种器官,需要借助神经元末梢,才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但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器官,只是装饰。” 他抬起手臂,手掌五指化为一丝一缕的血肉丝线,寸寸剥落,露出其中洁白无瑕的骨骼。 “这些丝线,成为了我的延伸。就像是一张由神经构成的巨型网络,铺满脚下城区。” 李昂转动手腕,血肉丝线随之摇曳,宛如花柱,“我能感觉到雨水浇打泥土,看到草木根须在地下蜿蜒生长,听到甲虫爬行、暗河流淌。 甚至是,空气中的电波。”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军事耳机噪音大放,像是在有成千上万个人同时说话。 嘈杂紊乱的日语里,勉强能听见几句外语。 “由美,你那边还好么?我在富士通这边的地下停车场避难,暂时没什么危险,就是雨越下越大了” “这里是慈惠医科大学附属病院,伤员太多,我们的o型血不够用了,请求支援.” “气象预报显示,未来两小时内东京地区的雨势还会加大,由暴雨蓝色预警转变为暴雨橙色预警。请所在地势较低的民众尽可能向高处转移” “fuck!救援直升机怎么还没到?你们知道我爸爸是谁吗?” 倒在地上的异能者们一开始还没有听出来,随着时间流逝,才渐渐听清楚话语内容,愕然瞪大了眼睛。 耳机里播放的,正是东京城区千万人口,所拨打电话中的极小一部分。 咻—— 漫天光点从天穹之中急速坠来, 美国军方在通信中断,失去前线所有通讯画面之后,果断选择继续发射火箭弹洗地。 “唉” 李昂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周围大楼表面的丝线活了过来,相互连接,构成一面庞大蛛网。 火箭弹雨狂轰而来, 蛛网通过疾速再生,勉强抵挡。 暴雨滂沱,爆炸火光似烟花般绚烂。 “不止是感官,我的思维也在不断膨胀、加速、分化。” 李昂继续说道。 无数丝线蔓延扩张,漫过人造建筑物,也包括大学、研究所、图书馆。 丝线覆盖书页纸张,这一瞬间,仿佛有两千个李昂正在同时看书。 可是,还是不够快。 丝线淌过天花板、墙壁、地面,来到大学研究所的机房。 它们,或者说李昂,伸出一根纤细触须, 如同米开朗基罗于1511年在西斯廷礼拜堂天顶所画下的《创造亚当》一般, 触碰到了那些闪烁着黄绿灯光的服务器。 滋滋! 服务器灯光暴闪,所有风扇同时停转——未元物质主动将热量散去,不需要借助效率低下的空气流动来降温。 未元物质浸没所有电子元器件,同化了象征人类第三次科技革命的集成电路。 嗡—— 如同黑夜之中划过一道闪电, 思维开始大幅加速,一切景象不断放慢。 名为李昂的意识继续上升,他居高临下俯瞰着人间。 地上亮起一颗颗或明或暗的星辰,每颗星辰都代表着一台被他吸收利用的电脑。 从东京街头乘车驶过的美国士兵们,惊愕地看着眼前景象——街道两侧商店里的所有个人电脑,莫名开启, 屏幕走马观花般闪过一幅幅不同画面。 原本的二千道心念,膨胀至二万、二十万、二百万。 每道心念,在名为网络的崭新世界中自由翱翔,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人类文明诞生以来的所有知识。 文学、艺术、教育、科学. 从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到人类基因组序列, 从古典戏剧,到航天工程材料配方。 轰! 李昂身后的大楼废墟陡然炸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未元物质,聚沙成塔, 在异能者们的惊惧目光当中,构成了一颗金属树木。 金属巨木,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急速生长,超越了一旁的高楼大厦。 错综复杂的通电线缆,如繁茂藤蔓般,缠绕在枝杈之上,接通能源, 集成电路像树叶、花朵一样,闪闪发光,进行着每秒千万亿次的计算。 更强的算力,更多的心念,更高的效率。 墨丝的扩张速度再次提升,破坏大楼,抽取里面的钢筋, 钻入岩层,直接汲取微量金属。 第二波火箭弹雨如期而至,李昂闭上眼睛,开始了反击。 金属巨木开花结果,催生出海量无人机,飞向夜空, 而周遭高楼天台上的墨丝,则化为一座座防空高射炮。 这些无人操控的炮台,徐徐旋转,发射炮弹,在天空中编织防空火力网。 无人机的预先侦查,加上思维网络的强大算力,令高射炮发挥出远超人类军队的防空能力。 绝大多数火箭弹被拦截摧毁, 少数几枚成功落下的,也在大树边缘爆炸,无伤大雅——这些弹头,本来就是经过严谨计算与权衡利弊,确认造成不了影响之后,才放进来的。 “.找到你了。” 李昂睁开眼睛,十座防空炮像蜡烛般融化,重新铸成一座和它脚下楼房差不多高的巨炮。 轰!! 巨炮轰然开火,炮弹穿破夜空,贯入云层,在云层之上的疾风暴雨中飘逸飞行。 东京城北的山林之中,停靠着一支美军野战炮兵营。其由三个榴弹炮连、一个火箭炮连、一个反坦克连组成。 车载防空雷达检测到空中信号,发出预警, 炮兵们原本以为只来山里,朝着几十公里外无法还手的目标倾泻火力, 压根没想过会遭受攻击,连忙手忙脚乱地进行防空准备。 四辆斯崔克装甲车,着急忙慌地朝着空中目标发射毒刺导弹。 轰! 毒刺导弹飞入夜空,山顶上方的高空绽放明亮火光。 看到雷达上再无波动,所有军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军官擦了擦额头冷汗,一边让侦查连队上山观察情况,一边拿起通讯对讲机,汇报情况,“我们受到不明空中力量打击,是友军误伤,还是海对岸的那个国家” “长,长官?” 下属的惊恐声音,打断了军官的通讯。 后者不满地放下对讲机,顺着下属手势看去,却见山头之上,潮水般的黑色物质朝他们奔涌而来。 第五百八十四章 炮塔 毒刺防空导弹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击落了坠落而来的炮弹。 然而伴随着炮弹破裂,其中蕴含的未元物质也暴露在空气当中,并沿着山体坡度,奔涌而下,迅速漫过了所有装甲车辆。 现场士兵们还试图举枪射击,子弹打在黑色泥浆上,毫无波澜, 手榴弹、榴弹之类的爆炸武器,也无法阻碍黑色泥浆的蔓延。 “别管车辆了!离开这!” 军官只好大声呼喊,让幸存士兵避开淤泥,弃车逃亡。 众人沿着盘山公路向前狂奔,跑出一段距离后,发现那些泥浆没有追来,下意识地转头回望。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难以理解的一幕。 明明已经无人操控的海马斯自行火箭车,重新启动, 其后部的金属厢体式发射装置,通过转盘徐徐转动,调整发射角度,瞄准东南方向的天空。 砰! 伴随着滚滚浓烟从炮管后方喷出,一枚枚火箭弹直冲云霄。 军官愣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东京城区在西南方向,飞向东南方的火箭弹不可能命中。 除非,火箭弹的目标,根本不是东京城. “我们正在遭受不明空中力量打击!重复一遍,我们正在遭受啊!那是什么东西?!” 他所佩戴的通讯耳机里,突然响起了来自其他野战部队的求援声音。 ———— 发生了什么? 金属的参天巨木之下,异能者们清晰看见原本漫天炮弹织成的弹雨,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变得稀疏。 楼顶防空炮应对起导弹火箭弹的袭击,也显得越来越游刃有余。 像是知晓他们的疑惑一般, 大树底部的金属融解变形,重铸成一块液晶面板,如同巨幅广告牌一般,显现出一张日本及周边海域的卫星地图。 地图上散布着或大或小、或密或疏的蓝色光点, 其中青森县三泽市、北海道札幌市、仙台市、东京都福生市、冲绳嘉手纳、神奈川县绫瀬市、神奈川县横须贺市等地的光点,最为明亮。 那些是.驻日美军和日本自卫队基地所在的位置?! 日美两国的异能者很快就明白过来,李昂显然是利用未元物质,入侵了毫无防备的军队的通讯网络,实时获取了军队信息。 轰! 高楼天台的大炮,每轰击一下,屏幕上就会以虚线形式标出炮弹飞行轨迹。 炮弹降落区域的蓝色光点迅速黯淡——象征着那片区域的军队被炮击命中。 蓝色光点熄灭,取而代之亮起红色光点——象征着该区域已经被能够吞噬、同化、利用金属的未元物质控制。 红色光点朝周围蓝点,标注虚线——象征着被未元物质控制的自行榴弹炮、火箭车,再次开火,射向驻日美军与日本自卫队,“感染”更多的蓝色光点, 既像是跳棋, 又像是病毒一样,先侵入宿主细胞,以细胞为养分,源源不断增殖自身,再继续同化更多细胞。 即便美军是全世界资金投入最多的军队,在上个世纪末就开始投资建造名为gig的全球信息格栅系统。 由侦查卫星、侦察飞机、预警机、无人机、雷达构成传感器栅格; 由通信卫星、通信飞机、微波中继站、地面光缆、无线电台、战时地域网构成通信网络栅格; 由计算机、储存器、网格软件中心、地理信息系统构成计算机网络栅格; 再加上飞机、军舰等信息化武器构成的武器平台栅格, 就像用一张海陆空三维立体的网格,包裹住全球地表,极大幅度地提升了整体作战效能。 但,再高效的系统,也是由人来实施的。 人类这个物种,利用语言传播信息的带宽,大约是39比特每秒。 通过阅读接受信息的带宽,大约是100-200比特每秒。 前线士兵上报敌情需要时间,指挥层整理信息需要时间,将领们做出决策需要时间,下达命令同样需要时间。 层层加码,导致一步慢,步步慢。 当后方的指挥官,终于弄清楚前线发生了什么,试图切断地域网、掩盖前线部队地理位置,并且朝着受敌控制区域发动炮火袭击时, 已经太迟了。 东京城区的红色光点数量,超过了阈值,有条不紊地消灭起了人类军队。 甚至还有余力,破坏通信站、中继站,打击机场。 “说回到原来话题,” 李昂不急不缓地对异能者们继续说道:“我的思维每分每秒都在加速,” 随着炮火停歇,金属巨木再次生长,两百米,三百米,四百米,越来越快。 “膨胀。” 更多的集成电路被制造出来, 成千上万根电线,如同乱糟糟的血管一般,连入巨木的根须之中。 “分化。” 周围建筑物的墙壁,齐齐化作液晶面板,投映李昂的面庞。所有说话声重叠在一起。 “我记起了很多事情。婴儿时候听到的每一首摇篮曲,小时候吃过的每一种零食,每一种气味,每一种声音,所有记忆无比清晰,恍如昨日。” 李昂转过身,仰望着参天大树,喃喃道:“但我的人性,也在逐渐减少。 涌入的信息量,十万倍、百万倍于我的人生。冲淡了那些原本属于我、构成我的记忆。 就像一滴盐水,滴入淡水湖泊,无论愿意与否,最终形成的,都不会再是原本的盐水。 当阈值到来时,我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李昂。” 他顿了一下,平静之中掺杂着些许伤感,“我也不能确定,升华之后的我会如何行事, 因此,要趁着还是我自己的这段时间,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比如,报复将这种命运强加给我的你们。” 金属巨木,超越了不远处高634米的晴空塔,成为全日本最高的建筑物,并且还在生长。 夜空电闪雷鸣,无数墨色丝线席卷城市,搜刮金属,汲取电力, 那些收到暴雨橙色预警、壮着胆子逃出地下防空设施、来到街道上的平民们,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恍如异世界的一幕。 未元物质在东京城区的高楼天台上,竖起一座座炮塔。 轰隆! 雷声与万千炮声重叠,震碎雨幕。 第五百八十五章 磁轨 凌晨三点十一分零九秒,东京都港区哈迪军营遭到摧毁, 凌晨三点十一分五十秒,横须贺美国舰队基地陷落, 凌晨三点十二分十秒,东京都福生市横田空军基地陷落。 凌晨三点十三分三十七秒,神奈川县座间市座间基地陷落,三十秒后相模补给总库陷落,未元物质以后勤仓库放置的火炮为跳板,攻击15公里外的厚木海军飞行场。 大幅屏幕上越来越多的蓝点,被红色光点所取代, 也许那些及时切断了地域网,断开通讯链接的野战部队能逃过一劫, 但是失去了后勤补给与情报支援的他们,就像是无头苍蝇,根本做不出有效还击。 金属巨木继续生长,高度突破了七百米关卡,向着八百米进发。 上面繁琐复杂的集成电路,也逐渐融为一体。 “我之所以留你们不死,也是因为我需要有人跟我说话,来提醒我,自己还是人类的事实。” 李昂平静说道。 “.” 武道家沉默无言,一旁倒在水洼中的高木崩溃地抬起头,对李昂吼道:“那你为什么不停下?停止无限度的劫掠与破坏。 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强大,单人摧毁数万人的现代军队,这份力量足够强迫日本和美国冷静下来,和你谈判。” 日本范围内,有二十五万名自卫队现役人员,以及三万五千名驻日美军。 且不提高度依赖于美军情报系统、自主能力低下的日本自卫队,刚才那几分钟的炮击,已经造成了自越南战争以来美军所遭受过的最大损失。 “异能者是特殊的。” 在政府部门任职的高木,非常清楚战争造成的影响,看着李昂苦苦哀求道:“异能者在外表上和普通人没有差别,能轻松潜入现代都市环境当中,瞬间造成极大程度的破坏。 一名能量输出效率,等同于一个野战炮兵营的异能者, 其价值远远在一个真正的野战炮兵营之上。 就像是传说中装在手提箱里的红汞核弹,变成现实一样。 只要你愿意谈判,日本和美国一定会摒弃前嫌,实现和平.” 滋滋! 周围线缆爆发的强烈电流声,打断了高木的话语。 高楼表面的大屏幕忽明忽暗,整条街道的路灯啪的一声全部熄灭。 来自人为的断电。 高八百余米、宛如神话中扶桑神木一般的参天大树,由于电力中断,暂时停止了生长。 李昂轻挑眉梢,抬起手掌,轻轻握了一下。 散布在整座城市的未元物质,迅速查明了断电原因。 日本方面关闭了东京都电力系统的切负荷程序,再由一小队自卫队士兵,冒死闯入未元物质控制区域,破坏了两座发电站和输电网络。 由于切负荷自动程序被远程关闭, 电力系统频率快速下降之后,触发了更多发电设备的继电保护设定,让这些发电设备纷纷从电网中断开,最终导致大范围停电。 “由一小队英雄,深入敌后,力挽狂澜,还真是日本风格的设定啊。” 李昂淡淡地吐槽了一句,随手用未元物质修复了发电站与地下输电网络,再送那队士兵上了西天,让他们求仁得仁。 供电网络有条不紊地重新连接, 电力迅速恢复,大街小巷的灯光再次亮起,扶桑木也在继续拔高,生长出更多的集成电路。 庞大到难以想象的计算网络,正在飞快运转,计算着什么。 这台机器,在思考些什么呢? 足以压倒一切军队的武器的设计图纸?全人类未来的命运?宇宙的最终奥秘? 呜—— 周遭高楼响起了尖锐响亮的防空警报。 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靠近东京上空。 “看到了么?他们并不想就此放弃。 见识到了未元物质的能力,反而让他们更加坚定无论如何也要抢夺的决心。 就算眼下的损失再大,只要获得未元物质,就能全部弥补回来。” 李昂望向夜空,语气波澜不惊,“整个东京都的军事力量都已陷落,迫击炮、榴弹炮与火箭炮的威力与射程相当有限, 唯一的解法,便是导弹。” 一座座防空高炮,开始朝着夜空扫射,每五发正常炮弹过后就会发射一枚曳光弹。 曳光弹底部的烟火剂熊熊燃烧,因加装的金属盐成份不同,显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 锶盐产生的红光,钠盐产生的黄光,铜盐产生的绿光, 共同编织出绚烂光幕。 “呵呵.” 一名躺倒在污泥之中、肋骨大量骨折的美国军官,艰难地抬起头来,望着李昂惨笑道:“你的末日来了! 挑战美利坚的人,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李昂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望着天空。 轰隆!! 防空高炮制造的绚烂弹幕,撞上了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瞬间炸裂开来。 巨大的火球,以及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让那些逃出地下设施、来到街上的平民更加惊慌失措。 他们想逃离天灾一般的景象,但越来越多的导弹正朝着东京都飞来、 轰轰轰!! 城市上空不断亮起爆炸火光,各种型号的巡航导弹、弹道导弹,拼命撕扯着防空火力网。 巡航导弹的射程动辄三、五百公里,弹道导弹的射程更是能达到夸张的上万公里, 敌方要用远程投送火力,压垮未元物质在东京都范围的防空力量,摧毁那座无比显眼,在卫星地图上一清二楚的金属巨木。 这是场矛与盾的较量,不断有导弹被拦截,也不断有导弹成功坠落。 战斗部400千克的钻地爆破弹头,一击之下,将一整座高楼轰塌坠毁; 战斗部1800千克的常规弹头,触地爆炸,在周遭留下足球场那么大的凹坑; 此外还有由高空轰炸机投送的非核电磁脉冲弹,凭空炸开后,令一小片城区的防空火炮为之熄火片刻; 云爆弹,先进行第一次起爆,炸开容器中的燃料,让燃料与空气混合形成气溶胶云雾,第二次起爆再将云雾点燃,造成高温高压爆炸之余,还能消耗周遭氧气; 生化弹头,炸裂后立刻释放有毒气体,借着暴雨狂风迅速传播. 这片战场上,除了核武器尚未出场之外,已经投入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武力极限。 面对着世界末日般的场景,李昂只是平稳呼吸着,任由上方爆炸喧哗。 呼,吸。 气流频率与身后金属巨木的频闪灯光,渐渐统一。 他突然说道,“我理解了。” “理解什么?”武道家下意识地问道。 “一切。” 李昂打了个响指,身后的参天巨木,徐徐挪动两根军舰那么长的树杈,并拢靠近。 “树杈”表面的枝叶果实迅速消融,将两根树杈化为笔直狭长的轨道, 那是磁轨炮。 遍布全城的线缆,汲取着巨量电力,倾注进树杈之中, 而树杈本身也在不断伸长,如同一条长龙一般,搭在沿线高楼天台上。瞄准了西南方向。 “去吧。” 伴随着李昂的喃喃低语,苍蓝电流沿着磁轨暴涨,由未元物质构成的弹头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五百八十六章 乘波 东京城中,一些躲藏在破败房屋的剩余军人们,通过漫天的曳光弹光幕,看见了高楼顶部的磁轨,以及磁轨炮弹一闪而过的轨迹。 他们冒死使用卫星电话,通知二百公里外的雷达站,警告这条信息,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雷达站监测不到信号。 一方面,得益于从东京材料研究所中得到的资料,那枚磁轨炮弹表面的未元物质,变化成了多波段电磁波隐身涂料,能够吸收衰减入射的电磁波、微波和红外。 另一方面,则是炮弹飞行速度太快,优秀的气动外型以及极高的初速,使它如同弹道导弹一般冲破稠密大气层。 “你造了座电磁炮?” 那位躺倒在地的美国军官强忍着肋骨骨折的疼痛,艰难问道:“你要打谁?” 李昂淡淡道:“军舰。” “哈哈哈。” 军官艰难笑道:“你该不会,不知道地球曲率这回事吧?” 绝大多数美军和日本自卫队的战舰,此时此刻都在琉球海域,与东海舰队对峙。 那个地方距离东京足有一千三百公里之遥,炮弹怎么可能射得那么远? 退一万步,就算这座轨道长到夸张的磁轨炮,能将炮弹投送到一千三百公里之外, 受地球曲率影响,以及飞行过程中受到的气流扰动影响,炮弹在飞到目标地点时,也会偏离很远,几公里乃至十几公里都有可能——炮弹可不像导弹那样有着自主指导能力。 李昂没有反驳,只是平静道,“我用了乘波体构型。” 那名军官瞳孔瞬间放大,不敢置信。 炮弹穿过稠密大气层后,外壳以缓慢速度消融,露出里面的扁平楔形结构,尾部两侧生有平滑尾翼, 完全不像炮弹或者飞机,更像是来自未来时代的飞行器。 气动外型的改变,加上重力影响,使得飞行器缓缓下降,渐渐触碰到稠密大气层顶部,即将坠入其中。 呼! 狂风吹刮,飞行器的外形设计以及高超音速飞行产生的激波,制造强烈升力,将飞行器“顶”出了稠密大气层。 如同在海面冲浪一般,飞行器贴着大气层平稳滑翔,姿态优雅恬静。 这便是乘波构型。 —————— “局长,我们还不出手吗?” 琉球海域,东海舰队的一艘两栖战舰上,特殊事务调查局机动特遣队队员卫凌岚,忍不住问道。 “.再等等。” 特殊事务调查局的局长邢河愁,一个穿着军装,国字脸、表情坚毅的彪形大汉,放下望远镜,摇了摇头。 大海上一片漆黑,但身为异能者的邢河愁,能通过望远镜清晰看见二十海里外的美国海军航母战斗群。 二十海里,这对于强调超视距打击的海军而言,几乎是贴面舞一般的极近距离了。 “都等了多久了?” 长相稍有些捉急、代号万里封刀的特事局干员,一跺甲板,有些气急道:“难道要等到给那个什么李什么昂收尸么?” 东海舰队,和包括美国海军航母编队、日本自卫队舰队、澳大利亚舰队、韩国舰队等在内的多国舰队,对峙了数个小时, 双方距离从一百海里,拉近到二十海里,谁也没有退让。 “再等等。” 邢河愁让万里封刀稍安勿躁,自己却也忍不住走到甲板边缘,手掌用力攥紧,在金属栏杆上留下清晰掌纹。 他也知道上方的顾虑,东京城战火连天,多国海军对峙,箭在弦上。 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就可能成为世界战争的导火索 ‘上面应该是得到了更多的信息,比如那块陨石的效果,东京城现在的状况,美方高层的底线等等。’ 邢河愁握着栏杆胡思乱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面的舰队上同样有着异能者存在,需要提防对方发动跳帮战。 突然间,对面舰队动了,他们像是监测到什么东西一般,纷纷离开原来位置,乱成一团地四散行驶, 并且舰队指挥官还率先打破沉默,用无线电联络东海舰队,大声询问,“你们是不是朝我们发射了高超音速导弹?” 导弹? 未等东海舰队众人反应过来,舰载雷达也同样监测到了从高空中急速靠近的物体讯号。 高超音速导弹,在狭义上专指那些速度达到8马赫乃至更高,可以实施大幅度机动的导弹。 由于其速度太快,能够突破所有防御系统,没有能够有效拦截的反制武器,是大国核威慑的重要一环。 现今世上,正式拥有服役高超音速导弹的,只有中俄两国。强如美国也卡在试射环节。 因此,在检测到雷达信号之后,不止是美方舰队,连邢河愁他们自己都陷入震惊,怀疑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否真要在这一天发生。 咻—— 所有人都听见了,一道尖锐至极的破空声,划破天际。 紧接着,便是爆炸火光,从美国海军第七舰队乔治·华盛顿号尼米兹级核动力航空母舰甲板上升起。 轰隆!! 总长三百三十米、宽七十六米的甲板中间,裂开一道几乎将航母一分为二的深邃裂痕。 五层甲板被贯穿,滚滚浓烟混合着蒸汽升腾而起, 剧烈的震荡与摇晃,让甲板上停放的一架架f14、f/a-18战斗攻击机,以及ea-6电子战飞机为之倾斜, 其中四架飞机的系留索直接崩断,滑行着坠入海中,激起高过甲板的浪涛。 船员们从没想过自己会遭到攻击,惊慌恐惧的情绪在所有人心头蔓延, 直到广播喇叭里传出军舰军官的喊话声,众人才稍稍冷静,按照遇袭程序,扑灭舰身火灾。 航空母舰毕竟是海上堡垒,就算甲板被破坏得如此严重,也不至于立刻沉海. 士兵们怀揣着这样的侥幸心理,拿着灭火器来到甲板之上,然后他们就看见了诡异一幕。 大量黑色淤泥,从甲板创口中蔓延而出,缓缓构成一个东方青年的人类形状。 李昂,或者说李昂的墨丝分身,先环顾了一圈甲板上的狼藉景象,再抬头看向天空—— 两架先前飞在空中的mh-60s骑士鹰舰载直升机,将探照灯光柱对准了他。 李昂缓缓张开手掌,然后,攥拳。 磅礴念力倾泻而出,如同两只看不见的巨型手掌,攥住了空中的直升机。 防爆玻璃向内破碎,高速旋转的螺旋桨叶折裂崩断,数字显示屏暴起火花,瞬间熄灭。 轰隆—— 两架直升机,被念力生生捏爆,坠入海中。 第五百八十七章 核能 两架直升机,一架坠入海中,一架砸在甲板上。 高速旋转的螺旋桨叶片与甲板碰撞,半截叶片当场折断,飞旋着甩了出去,切入金属外墙当中,发出清脆响声,吓了刚刚跑出门口的海军士兵一跳。 此时,一道十字形光束凭空出现在李昂头顶上方,从中延伸出数条光质锁链,试图束缚他的手脚四肢; 脚下六厘米厚的合金甲板,也迅速浮现一层霜冻,将他的双脚牢牢冻在地上。 此外还有一枚手指粗细的特制狙击枪子弹从下层甲板的窗户射出,在半空中拐了个弯,直奔分身的眉心。 和东海舰队一样,美军舰艇上也有着异能者待命,以防止对面突然发动跳帮战。 李昂冷漠地看着同一时间到来的各项攻击,站在原地没有闪躲。 嗡! 浩瀚念力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席卷。 包括特制狙击子弹在内,所有子弹陡然凝固于半空当中,停止旋转之势。 脚下的霜冻冰层,与四肢的光质锁链,也瞬间粉碎崩断。 各层之间的金属甲板,完全没有起到减缓、阻滞念力的效果,反而因为材质均衡,成了传导念力的载体。 就像是蝙蝠的超声波视觉一般,灵识锁定了那些散发着特殊波动、举止异常的异能者,然后,随手一握。 砰! 卡察卡察—— 骨折断裂声不绝于耳,所有试图反抗的,无论是士兵还是异能者,都被念力蛮横粗暴地掰断骨头,团成一团,丢到一旁。 一名金属系异能者不死心地冲上甲板,双手朝着空气用力一拉,甲板上的三座“密集阵”mk15型6管20毫米近防炮,立刻调转方向,朝向李昂,勐然开火。 哒哒哒—— 本来是针对反舰导弹的20毫米近防炮子弹,密如暴雨,横扫而来。 李昂张开手掌,撑起屏障,格挡住所有机炮炮弹,再轻轻一挥。 轰隆! 三座近防炮,被念力从炮架中强行扯了出来,砸在那名金属系异能者身上,将他压成肉饼。 机炮炮口,还冒着滚烫轻烟。 李昂自顾自踏步前行,每踏出一步,脚下便留下花朵状的、不断扩散生长的未元物质,如同传说中步步生莲的佛陀一般。 未元物质一经散布,便迅速吞食起接触到的合金钢材,沿着层层钢板渗透滴漏,侵蚀着这艘航母的每片结构。 雷达系统,对抗系统,作战系统,防御系统,以及,电力系统。 伴随着密集的金属脆化折断声,未元物质来到了航母的心脏区域——两具由西屋公司设计的、总功率为26万马力、燃料丰度高达60%的a4w核反应堆。 如此饱满丰沛的能源,让核反应堆在灵识的视野当中,如金矿一般熠熠生辉。 李昂放开限制,未元物质瞬间漫过核反应堆,化为根根线缆,疯狂抽取电力。 滋滋... 航母各层的灯光开始忽明忽暗,武器、雷达、通讯系统,全都在同一时间掉线, 舰桥指挥室中的军官们,惊恐发现,整座航母彻底成了海上孤岛,与同行舰船失去了所有联络, 化为一具无法行驶、无法通讯、无法攻击的海上铁棺材。 他们不仅失去了所有反击能力,更致命的是,附近的护航编队寻着爆炸火光,还在朝这边靠近。 导弹巡洋舰、导弹驱逐舰、救援船紧急驶来,搜救直升机的探照灯光柱扫过惊涛骇浪。 “别过来!这里有危险! ” 一名军官冲出舰桥,朝着夜幕大喊,尽管他自己也知道,人声会被海浪声音轻易掩盖,根本传达不到友军那里。 果不其然,友方舰船还在赶来,而航母上的未元物质,也通过抽取能源、吞噬金属,进一步增殖。 刷拉。 达到阈值的墨丝分身一分为二,一左一右,望向漆黑海面。 接下来的目标,护航舰队。 两具墨丝分身重重蹬踏甲板。 冬! 甲板深深凹陷下去,墨丝分身如同炮弹一般,飞向远处的两艘舰船。 来到柯蒂斯·威尔伯号导弹驱逐舰上的墨丝分身,释放恐怖念力,将舰桥指挥室整个按进船体之中,再如法炮制,投放未元物质,切断能源系统,废掉舰船。 而来到安提坦号导弹巡洋舰上的墨丝分身,则受到了激烈抵抗。 士兵们操控近防炮、机炮、机枪,朝着墨丝分身拼命开火,船上的异能者也释放特殊能力。 抽足的能源的墨丝分身,这次并没有撑起念力屏障阻挡炮弹,而是直接融化为液体形态,渗入甲板当中。 失去了目标的士兵和异能者们不知所措,看着金属甲板中穿行游动的蚯引状线条,犹豫要不要朝着甲板开火——那里可是垂直发射导弹系统所在。 下一瞬,铺满甲板的未元物质陡然暴起,甩出无数根纤细丝线,将近防炮、机炮、机枪、武装直升机,以及操控防御武器的士兵、异能者,尽数切割成块。 两秒过后,丝线纷飞下落。 血流成河,浓郁的猩红色沿着甲板,流入海中,吸引来了群鲨。 看着眼前惨烈一幕,剩余美军士兵全都被恐惧篡夺了心神,一些人身上挂着战友的残肢断臂,浑身颤抖,举着枪支一动不动。 哗啦... 未元物质再次聚拢,化为人形,身体中一点血迹也看不见。 投放未元物质废掉舰船之后,墨丝分身便自顾自地踏步前行,穿过那些一动不动的士兵,继续奔向下一个目标。 ———— “...对面舰队的通讯全都断开了?!” 通过对讲机得知这一消息的邢河愁惊愕万分,要知道即便是对峙了一整晚的情况下, 双方舰队的指挥层还是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克制,一直有在通讯,以防止擦枪走火,一不小心让人类文明变回到拿着棍棒的猩猩时代。 他扫向茫茫海面,凭借异能者的视力,他能勉强看到海平面尽头处,那一艘艘美军舰船的灯光正在逐一熄灭。 那里发生了什么? 思索片刻,邢河愁深吸了一口气,“凌岚,你暂时负责指挥,我过去看看。” 说罢,不等下属反应,邢河愁手撑栏杆,跳下甲板,向着前方踏浪疾驰。 “局长?!” 邢河愁的突然行动,让包括卫凌岚在内的特事局众人吓了一跳, “局长跑路,真有你的。” 万里封刀不爽地咂了一声,抚了抚腰侧剑柄,也跳下甲板,追逐而去。 第五百八十八章 无垠 啪嗒。 两双脚掌,踩踏在了甲板之上。 邢河愁与万里封刀,环顾舰船空无一人、只有惨烈血迹的甲板,面色凝重。 邢河愁虚握拳头,拳锋之上萦绕着青色气流,万里封刀则手搭剑鞘,拇指悄悄推动剑格,露出一截剑刃。 踏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风衣、手插口袋的人影,缓缓走出舰桥阴影,平静地望着二人。 “李昂?” 早就通过多方渠道、了解对方信息的邢河愁格外错愕,“你不是还在东京么?” “分身而已。” 墨丝分身平静道:“听声音,阁下就是那位特事局局长邢河愁吧?” “是。” 邢河愁点了点头,再次扫了眼周围环境,“这里的人都...” 话音未落,海底便传来轰鸣爆炸声。 数十艘潜艇被迫上浮,其表面缠绕着密集墨丝,足以抵抗深海水压的坚固船体被切割得遍体鳞伤, 潜艇的战略导弹发射井,也遭到严重破坏,无法做出临死反击。 整支太平洋舰队,全部进入静默状态,甚至于更远的多国联合舰队,也在遭受墨丝袭击。 “邢局长,那块陨石你们拿到手了么?” 李昂突然说道。 “拿到了。” 邢河愁强压住起伏情绪,点头道:“现在已经送去实验室化验,你的父母亲朋,包括住在隔壁的李乐菱姑娘,也被我们保护了起来,不会受到危险。 并且我们没让他们知道东京现在正发生的事情。” “多谢了。” 李昂顿了一下,问道,“卫星电话带了么?我想给父母打个电话。” “带了。” 邢河愁从腰侧拿出卫星电话,输入号码后递给李昂,并暗中挥了挥手指,让一旁脸色严峻警惕的万里封刀稍安勿躁。 “喂?” 李昂接过卫星电话,转过身低声说道:“妈?我现在已经在东京大使馆里面了...对,很安全,过几天就能回来...嗯我知道...哦对了,替我向住在我隔壁的李乐菱姑娘道下谢...” 李昂语气温和地跟母亲说着话,配合着舰船甲板上浓郁的血腥气息、滚滚升起的烟雾,实在有种古怪的错位感。 通话结束,李昂转身将对讲机递了回去。 邢河愁接过对讲机,迟疑道:“李小兄弟,那你现在跟我们回去?” “回去?” 李昂平静道:“不,我回不去了。” “嗯?什么意思?” 邢河愁愣了一下,以李昂单人突破东京异能者军团、剿灭数万驻日美军与自卫队、摧毁整支航母编队核潜艇编队的实力来看,根本不存在能压制他的力量。 就算是美国,如果他们不想引发核战争,也只能咽下这枚苦果,眼睁睁看着李昂扬长而去。 “我的大脑,已经不正常了。” 李昂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侧方,平静说道:“未元物质一旦在大脑中被激活,就会开始扩散弥漫,且用任何方法都无法打断。 它们重构了我的神经元,在生理层面,永久改变了我意识的来源、我的人格、我的思维方式。 说到底,决定了‘人’本身的,其实就是潜藏在130亿神经元当中的电流而已。 当承载着人的神经元都被重塑,决定人为何物的电流都被修改,我也就不再是我了。” 说罢,他看了眼残破血腥的甲板,平静道:“以前的我,并不是残忍嗜杀之人, 就算要清扫挡在路上的敌人,也更倾向于用击倒、击晕,而非直接杀光的策略。 我能清楚感觉、意识到自己的转变,随着时间推移,每分每秒我都在距离人类这一定义的坐标系原点,越来越远。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最有可能的,是我的道德观念会彻底转变,不再在意自己曾经的‘李昂’身份,只为了自身的存在、延续而行事。 像洗劫东京一样,掠夺脚下星球的资源, 从岩石、地壳、地幔中榨取每一克稀有金属。” 邢河愁紧抿嘴唇,“...我们有着专业的科学团队,能帮你解决身心上的问题。” “老邢,我这么称呼你没问题吧?” 李昂说道:“你低估了人和非人之间的差距,转变已经开始,而且超出了我原本的预想。 此时此刻,东京外海的地下,正在有六十六个钻头向下疯狂挖掘。 这些钻头由整个东京城供电,目前已经钻透海底,一路钻探到地下18000米的深度。 那里有着茫茫多的地壳热液,特别是含硫热液和低硫高盐度高温热液,其蕴含着大量的黄金。 仅仅日本银行地下的一百余吨黄金,加上全城电力,就能让我做到现在这种程度, 如果让未元物质继续吞食更多的地壳黄金,它必然会再度进化,彻底淹没我的所有意识。” 邢河愁沉默片刻,问道:“...不能停下么?” 李昂摇头道:“不能。这就好像一个辛苦加完班、又累又饿回到家的996社畜,突然看到餐桌上摆放着一份热气腾腾的疯狂星期四全家桶, 就算自己已经制定了减肥计划,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堕落,身体却还是忍不住动手开吃一样。” “不能堕落,怎么听上去怪怪的,被肯德基搞大肚子是吧?而且回家突然看到一份不是自己点的全家桶,不是应该先怀疑家里进了贼么?” 万里封刀下意识地吐槽了一句,等邢河愁和李昂同时转头看来,才一缩脖子,讪讪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在意。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我逐渐无法控制越来越膨胀的未元物质,也对自己继续保持人性、压制它们,没有信心。” 李昂继续说道:“从我收集到的所有信息,结合扶桑树计算机的计算结果显示,这个星球上也没有阻止未元物质的方法。 最大的可能,是它在包含七十四万亿吨黄金的地幔中疯狂进食,甚至深入到五千度的地核当中,汲取总重量超过四亿亿吨的黄金。并在此过程中,顺手消灭人类。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离开。” 邢河愁不禁追问道:“离开?你要去哪?” “...” 李昂抬头仰望夜空,仿佛要透过云雾,看清那满天星辰。 “飞向宇宙,浩瀚无垠。” 第五百八十九章 月球 宇宙... 以光年测距的浩渺星空有多么寂寥,人类置身其中就有多么渺小。 邢河愁沉默了一下,“我们还会见面么?” “可能吧。也许某天,我与未元物质彻底和解, 也许某天,进军宇宙的人类在银河中与我重逢。” 李昂仰头望了眼夜空,似乎要将这片故乡天空彻底刻进脑海里。 被情绪感染,邢河愁与万里封刀也沉默着仰望星辰。 人是种群居动物,就算是那些离群索居、独自思考人生的隐者,也很少会彻底与人类文明断开联系。 他们很难想象,离开地球数光年外,孤身一人置身于死寂星宇,会是种多深的孤独。 “时间快到了。” 李昂结束仰望,拍了下手掌。 嗡! 整支舰队,包括更远方的军舰、潜艇,纷纷齐齐亮起灯光,朝着这边驶来。 李昂说道:“这些船就交给你们了。” “啊?” 邢河愁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走之后,地球上的斗争还会继续。” 李昂平静道:“除了这些航母之外,驻日美军和日本自卫队也被清扫殆尽,不管是要突破岛链,还是将日本去军事化、交由国际托管之类,都取决于你们未来几天的行动。” 伴随着他的话语,分散在各艘舰船的未元物质翻腾涌动,将所有船只修缮如初, 随后,未元物质集体悬浮而起,飘了过来,重新汇集于李昂脚下。 “这么厚重的礼物,真有点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 邢河愁露出苦笑,能突破岛链封锁,将舰队巡游范围推进到太平洋中端,这背后的战略价值难以用金钱衡量。 “照顾好我的父母,帮我...转告歉意吧。” 李昂轻叹一声,向后退步,朝二人潇洒地挥了挥手,“走了。” 他转过身,踩在甲板边沿,轻轻一踏,乘风而起,直入云霄。 两千里开外的东京城, 金属巨木发出尖锐响亮的金属扭曲声, 整棵树就像是承受不了自身重量一般,缓缓坍塌解体。 包括上面的电子芯片,也融化分解,化为最原始的墨色丝线状态。 大树脚下,几名身受重伤的美国军官面露喜色,以为李昂同样伤势爆发,连金属巨木的基本形态都维持不住。 高木等异能者的脸色愈发苍白,他们能隐隐感觉到,世界树一般的金属高塔并不是因为李昂无力支撑,或者金属疲劳而垮塌,恰恰相反, 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正在退回到初始状态。 轰隆—— 金属巨木终于融毁解体,其中蕴含的未元物质尽数流入到磁轨炮的凹槽当中,铸造成雪茄状飞船的轮廓。 更多的、散布在全城范围的未元物质,也如同洪流般涌来,共同构筑飞行器里的复杂线路、供能系统、氧气循环系统等等部件。 李昂沿着念力阶梯拾级而上,来到飞船前方,拉开大门,踏入门内。 舰桥空无一人,最前方静静安置着一具钢铁王座。越过王座,透过舷窗玻璃,能看见城市的天际线处,亮起了熹微晨光。 对于漫长昨夜一无所知的飞鸟们,飞越狼藉城区,降落在天台栏杆上,好奇地俯瞰着下方街景。 该走了。 李昂轻声一叹,穿过寂静舰桥,坐上了独属于自己的王座。 嗡——嗡——嗡—— 磁轨炮急剧汲取着城市电力,两侧轨道光芒流转,速度越来越快。 李昂闭上眼睛,脑海中回顾着自己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 休! 磁轨炮强光一闪即逝,飞船瞬间消失于原地,只有天空中被撕开狭长裂口的层层叠叠积云,勾勒出飞船离去的轨迹。 轰隆。 伴随着飞船的离去,磁轨炮也开始坍塌解体,躺倒在地上的异能者们,愕然发现自己恢复了行动能力。 众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望着云层绽开的方向,心绪复杂。 为什么他不赶尽杀绝?是突然的怜悯,还是单纯的对弱者的无视? 这个问题横亘于异能者们的心头,一些人悲哀地发现,自己心底竟然很难升起名为怨恨的情绪。 双方实力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以至于怨恨情绪显得无足轻重。就像人类很难去怨恨特定的海啸、台风一般。 “...他走了。” 武道家攥紧双拳,失神地望着天空。 高木和他并肩站立,长叹了一口气,“是啊,他走了。” 嗡! 密集响亮的飞机掠空声,从西南方向传来。 异能者们转头望去,只见贴着红色图桉的庞大飞机编队,无视了曾经驻日美军划定的横田禁飞空域,朝着东京城区缓缓驶来。 其数量高达数百架,包括且不限于超重型运输机、战斗机、轰炸机、武装直升机。 ———— 卫星轨道上,李昂透过舷窗,凝视着瑰丽绚烂的星球景象。 云层洁白缥缈,海洋湛蓝浩瀚,山峰连绵起伏。 曾经稀松平常的景色,此刻却成了怎么看也看不厌的绝景。 李昂将手掌轻轻按在舷窗之上,自己所爱的每一个人,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眼前这颗蓝色星球上度过他们的一生。 人类文明的无数种语言、文化、意识形态、理论学说, 所有的哲学家、强盗、英雄、懦夫、国王、乞丐、母亲、父亲、政客、孩童, 人世间一切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争执是非,都孕育于此。 这颗星球上,三十五亿年前从蓝藻开始的生物进化历史,构成了他的身躯, 以所有活过的一千亿人类总数为基础的文明历史,构成了他的认知。 李昂出神地凝望着星辰,直到她在视线中越来越远,颜色渐暗。 人工智能适时开口,温和提示道, “氧气循环系统已上线。” “自旋人造重力系统已上线。” “超导电力储能系统运行良好。” “核裂变反应堆正常供能中,备用聚变反应堆构建完毕,需要氦-3、氘,已为飞船绘制最优航线。” “下一目的地,月球。” 舰桥中响起了音乐旋律。 fly me to the moon, a me y amoars. let me see ri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hold my hand. in other w,kiss me..。 第五百九十章 病房 少爷,快醒醒。 “嗬——” 似有若无的空灵女声在耳边响起,李昂勐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 不认识的天花板。 这是...哪? 他连忙左右张望,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所处的房间颇为古怪。 接近三米高、跳起来也够不到的天花板上镶嵌着方框形的led灯条,角落里安装着监控摄像头。 房间约有20平米,四面墙壁、地板、房门,包括所躺着的床的床头床尾护栏,都包裹着一层套有白色纤维布料的海绵。 最重要的是,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特制囚服,双臂交叉与身前,十指所戴的手套与衣服紧紧缝合在一起,难以挣脱, 嘴巴里还戴着塑料口罩,顶住牙齿关节,让嘴巴无法闭合。 这里是...精神病院? 李昂勐烈地摇晃了一下脑袋,让浑浑噩噩的大脑稍微清醒一些,强迫自己回忆思考。 记忆中的上一幅画面,明明是他乘坐未元物质所组成的飞船,驶向月球。 怎么会突然跳转到这里? 嗡—— 天花板角落的监控摄像头察觉到了李昂的动作,转过方向,对准了他。 隐隐约约,能听见屋外传来喧哗人声,“教授他醒了!” “37号房间的病人醒了!” 随后便是一阵密集脚步。 呼! 房门开启,走廊里的冷风吹入房间, 李昂挪动身躯,歪着脖子,用眼角余光看向出现在门口的几人。 戴着口罩、膀大腰圆的两男两女护工,以及一名穿着褐色西装、儒雅随和的中年男子。 “你醒了。” 中年男子温和笑道,“精神不错。” 你管这叫精神不错? 李昂按住吐槽冲动,透过塑料口罩深吸了一口气,含湖不清道:“这是哪?你是谁?” “巨山疗养院,我姓君,你可以叫我君教授。” 自称君教授的中年男子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惑,不过请相信我,我们对你绝对没有恶意。护士,帮下忙,带他去心理测试室。” 四名护工走进房间,抓起李昂衣服肩膀和双脚上系着的绳索,将他从床上抬了起来。 李昂默不作声,屏息凝神,呼唤身体里的未元物质。 ... ... 无效。 精神呼唤毫无响应,一点未元物质也没召唤出来。 怎么会这样? 正当李昂错愕之际,四名护工已经将他抬出房间,放在了倾斜于地面的手推车上,格外熟练地把李昂衣服上的绳索,和手推车系在一起,防止李昂挣脱或者跌倒。 轱辘辘。 车轮缓缓转动,两名护工推着推车穿过走廊,跟在后面的君教授拿出手机,和什么人打着电话。 “是的...李先生,您儿子醒了...好的...嗯嗯...我会在疗养院等你们...” 李昂无暇监听君教授的手机,他斜躺在手推车上,环顾周围景象。 走廊的地面铺着大理石瓷砖,透过左侧玻璃,能看见点缀着灯泡的大片草坪与花坛。 在花坛的另一侧,则是笼罩于夜幕下的西式巴洛克风格建筑。 其门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巨山疗养院】的字样。 感情真是疗养院? 李昂对眼下情况感到无比的莫名其妙,他被手推车载着,穿过狭长走廊与一间宽敞的食堂,在走廊里绕来绕去,最终来到了一处书房样式的房间。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书桌,书桌前后各摆着一张椅子, 房间角落里,还放着两个三脚架。每个三脚架上各支着一台摄影机。 四名护工将李昂从手推车上解开,拉着他坐在书桌前面的椅子上。 君教授则坐到书桌后面,他伸手开启了两台摄像机,从抽屉里翻找出一份档桉,在上面写写画画后抬起头来,微笑着问道:“接下来我会问一些简单的问题,按照你的直觉回答就好。 今天是几月几号?” “...” 李昂将意识下沉,试图启动念力,却同样没有回应,“11月24号。” “你的名字?” “李昂。” “你的年龄。” “24。” 李昂眉头皱起,眼角余光一直在关注房间事物,搜集信息,策划逃离方案。 君教授默不作声,将桌角摆放的方形小镜子转了一圈,朝向李昂。 “嗯?” 李昂错愕出声,镜子里的他年轻了十岁有余,分明还是个中学生。 “你的名字确实是李昂,但你今年只有十四岁,而不是二十四。今天也不是十一月,而是十月。” 君教授说道:“一年半前,你被确诊患有一种极为罕见的脑胶质瘤,出现嗜睡,头痛,呕吐等症状。 该肿瘤发展速度极快,且位置较深, 因此你的父母——知名的企业家,听从医生团队建议,选择了手术切除联合分子靶向新药的治疗方案。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在那之后你正常地生活了十个月,随后就开始出现...异常状况。” 说罢,他在平板电脑上点了几下,将屏幕转了过来,播放一段视频。 画面上是李昂穿着高档面料制成的黑色校服,在一件私立中学的阶梯教室里,用钢琴与几名同学弹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片段。 视频角度位于阶梯教室后方,能看见在教室里的,除了同学之外,还有老师、家长,也许还有一些领导。 乐曲弹奏到一半,李昂突然一头栽倒在钢琴上,嘴里发出兽吼般的呜咽,肩膀高耸抽搐,额头不断装着钢琴键。 突发状况吓了众人一跳,课桌后的音乐老师下意识地上前,想要扶住李昂的额头,阻止他伤害自己。 然后就被李昂反手一肘,打倒在地。 “...” 李昂表情古怪,屏幕上的自己双眼布满血丝,力大无穷,一拳将钢琴砸裂,嘴里还念念有词,滴咕着什么。 “本尊神功大成了哈哈哈哈!天下再无人能挡我!” “血食,本尊需要血食!” 李昂捂住额头,倒不是因为屏幕上的自己有多中二羞耻,而是他的脑海里,真的浮现了这段回忆。 视频就此中断,君教授继续说道:“经检查,你的大脑里并没有癌细胞残留,但是联合治疗中冒险使用的分子靶向新药,导致了奇怪后果——你大脑中负责短时记忆的存储转换和定向等功能的海马体,高度活跃, 即便是睡觉的时候,都在急剧运转。 表现在外界,即为严重的幻听、幻视、幻觉、记忆紊乱。 你声称自己能看到一些异世界景象。” 第五百九十一章 八号 不可能,这一定是幻觉! 李昂眼皮暴跳,他环顾房间,试图寻找破绽。 “还是难以接受?觉得自己仍然身处梦境?” 君教授仿佛猜到李昂心中所想,平静说道:“梦境的构建也要遵循客观规律,你可以从书架上随意挑本书出来,翻开书页, 如果这仍是梦境的话,那上面应该一片模湖才对。” 说罢,他朝护工们眼神示意。 护工们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帮李昂解开了和电影《沉默的羔羊》里,汉尼拔同款的拘束服。 “请。” 君教授摊开手掌,李昂沉默片刻,起身来到书柜前,闭上眼睛随便拿了本书,是荣格的《人格的整合》。 “里面确实有逻辑清晰的文字,对吧?” 君教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这个。” 他点击平板电脑,播放第二段视频。 画面上仍然是这个房间,穿着白色手术服的李昂坐在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镜头平静说道:“我叫李昂,现在时间是八月十号。如果你看到这则视频,那就证明,我的记忆再次重置了。” “过去的几个月里,我的幻听、幻视、幻觉症状愈演愈烈,市面上的药物均起不到效果。 用医师团队的话来讲,我大脑中的海马体等部位并没有受伤,相反,它们高度活跃,一旦我放松心神,就会持续不断地修正、篡改,乃至捏造记忆。 严重的时候,我的大脑彻底紊乱,上一秒我还在疗养院里浇花,下一秒我就出现在古罗马的斗兽场里, 身上只穿着内裤、斗篷、靴子,手执长剑盾牌,脚下黄沙里,掺杂着不知道多少代斗士的牙齿、血污、指甲, 在千万观众的欢呼喝彩声中,极远处的石质闸门缓缓开启,一头脸上留着刀疤的狮子踱步而出,向我走来。 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上一秒我正躺在病床上,听着医生团队讨论治疗方案, 下一秒我就成了银河星舰的指挥官,指挥无数艘战舰,与两光分之外的外星人舰队殊死搏杀。 高能光束横飞,旋风鱼雷狂轰滥炸, 这场战斗决定两个种族两个文明的生死存亡,每分每秒都有成千上万军人为此牺牲。” 视频中的李昂声音渐轻,双目失神,似乎还在沉浸在那段回忆。 “梦境,或者说幻觉,并非总是有规律,” 他回过神来,继续说道:“大脑无法创造认知之外的东西,梦境的素材来源于现实,一旦现实提供的素材不够用,那么梦境也就会变得混乱无序。 某些时候,我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甚至是毛骨悚然的梦境。 巨大而绵延不绝的残破仓库,充满霉味的老旧古宅,空无一人的死寂都市,延伸到地心深处的水井,以及难以用语言去形容描述的...恐怖怪物。 噩梦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由于梦境太过真实,在里面产生的、包括死亡在内的痛苦也会带回到现实世界。 按照医生们的说法,再不采取措施,就算我不死于脑袋里分泌的过量激素,也会达到心理承受阈值,彻底崩溃。 变成植物人,甚至更糟,比如永远沉浸在绝望噩梦当中,无法自拔。 所以,以君教授为首的医生团队,想了个办法,即创造一个强大的人格,足以从噩梦中挣脱出来,恢复清醒。 为了达成这种效果,他们会像剧作家、家一样,设计一个复杂的剧本,以文字、图画、音乐形式,源源不断地灌输给正常状态的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阅读了剧本的我,会产生相对应的梦境,塑造出一个完整的世界。 作为主角的梦境李昂,会像《千面英雄》梳理的那样,走过一段典型的‘英雄之旅’。 先是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突然被意外袭击,被迫踏上旅途。期间收获友情、爱情,经历艰难险阻,击败反派,成为英雄,获得人格升华。 英雄李昂克服了凡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拥有无比自信的精神力量,足以摆脱噩梦侵扰,回归到现实世界, 再凭借极强的意志力,保持时时刻刻的专注,从而压制大脑妄想的冲动。” 他顿了一下,苦笑道:“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去手术室注射麻药,休眠超过72个小时,以此完成整个梦境。 祝我好运,也祝你好运。” 视频就此中断,君教授深呼吸了一下,双手十指交叉,说道:“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你是受召唤而来的,李昂。” “...” 李昂沉默良久,消化着这庞大的信息量。 他本能地拒绝相信,然而毫无反应的未元物质与念力,以及脑海中凭空出现的记忆碎片,都预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视频里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是被“创造”出来的人物。过往的人生,都是虚构... “时间。” 李昂勐地抬头道:“视频里说是八月十号,而现在却已经是十月份。按照视频的说法,休眠只需要72个小时左右。 你怎么解释?” “...” 君教授闻言,默默播放第三段视频。 画面上出现的仍然是李昂,他穿着绿色病号服,神情萎靡,蹲在卧室角落,双手捂着额头,反复念道:“这不是真的,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君教授手指滑动,播放第四段视频。 李昂站在卧室床上,眼眶深陷,神情癫狂,举着本书当做武器,朝着护工大喊道:“我乃使徒,我乃天启,尔等逆民皆当死去!” 第五段视频,李昂表情漠然,赤脚走在疗养院餐厅。周围护工试图阻拦,被他一拳一个,轻松击倒在地。 第六段,第七段... “召唤英雄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梦境的复杂程度远在我们想象之上,剧本往往会超出掌控,产生变异,导致召唤出来的‘李昂’,各不相同。” 君教授叹气道:“我们重复了七次,尝试了不同的世界观、剧本、人物、剧情基调,不断地排列组合,全部失败。 ‘李昂’们或是软弱怯懦,只想回到梦境,或是残忍嗜杀,逆反社会,或是麻木不仁,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 每次重启,我们都会给你播放这些视频,让你回想起自己主人格的身份。 但是,每次休眠,也会不断削弱你的主人格——就像忒修斯之船一样。 你是我们的第八位,很可能也是最后的希望。” 第五百九十二章 真伪 “...剧本。” 李昂直勾勾地看着对方,沙哑道:“我要看剧本。” 君教授仿佛早就猜到李昂会这么问,打开抽屉,从中取出厚厚一卷剧本,其封面印着硕大的【8】。 由于角度缘故,看上去像是代表着无尽的∞符号,又像是莫比乌斯环。 李昂翻开剧本,【梦貘计划】的标题映入眼帘。 第一页。 【澹入】 【内景,殷市城西某幢公寓楼的卧室,白天,现代】 【都铃铃的闹钟铃声响起,穿着黑色棉质睡衣的青年在床上翻了个身,手掌在床头柜上摸索,寻找闹钟】 李昂眼皮暴跳,握着剧本的手掌下意识用力,手指青筋暴起。 这幅画面,正是他出差去东京那天的场景。 【青年拖着行李箱走出门外,不小心和一个路过走廊的女生撞了个满怀】 【李昂:呃不好意思】 【李昂后退半步道歉,认出对方是住在自己隔壁的邻居】 “...” 李昂迅速翻动书页, 第十一页,自己在地铁车厢遭遇持枪暴徒,被迫觉醒未元物质。 第十九页,自己杀出实验室,来到东京街头,躲避追捕。 第三十三页,自己一路北上,在国会议事堂门前,与异能者军团大战。 每一个场景都被精心设计,画面的分镜,人物的台词,场景的选择,都有着电影般的质感。 “所有情节皆有意义。” 君教授说道:“去异国他乡出差,是为了脱离熟悉环境,营造孤独无助感,开启旅途; 在实验室中,克服麻醉剂影响醒来,是模彷英雄死而复生,走出黑暗,步向光明; 在街头获得了陌生人帮助,是模彷神话故事中,英雄得到先知指引; 主角在未元物质影响下,一步步脱离人躯,象征着剥去人性中软弱一面。 破坏城市,摧毁军队,象征着反抗权威,构建强有力的自信...” “为什么没有结尾?” 李昂打断对方,剧本的情节,在自己构建金属巨木之后,就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进行下去。 “在这段情节之后,我还进行了一些活动,” 李昂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为什么剧本中没有写?” “在前七次创造英雄的尝试中,剧本都是完整的。但结果都不怎么好。李昂的人格濒临崩溃,幻觉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与严重。 于是第八次的剧本做了改良。” 君教授说道:“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为他战胜了自我与历史局限性,了解、接受、迎接、拥抱属于自己的命运,在命运的岔路口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在剧本所书写的情节末尾,主角已经成了世间最强的异能者,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没有任何人、任何军队能拦得住他。 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封建帝王、奴隶主、全名偶像、隐士... 他需要做出抉择,决定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决定作为个体,要成为什么样的存在。” “...” 李昂松开剧本,他最后选择了离开地球,拥抱孤独,接受命运,这反而让他得以醒来, “包括未元物质的名字,也很有意思。” 君教授补充道:“不被定义,不受限制。因能吸收光线而呈现出绝对的纯黑,有着无与伦比的潜力。正如剧本所要表达的那样,人是可塑的,外部的环境与自身的选择,决定了人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意志的力量,可以影响现实。” 嗡嗡嗡—— 窗外传来螺旋桨叶切割空气的声音, 明晃晃的探照灯光柱扫过窗外,一架直升机缓缓降落在花坛边的空地上。 “你的父母来接你了。” 君教授站起身来,示意护工打开房门迎接。 片刻,只见一位不怒自威、极有气势的中年男子,和一位穿着华贵绉纱针织连衣长裙的女人走进书房。 他们仿佛刚从晚宴现场赶过来,身后跟着秘书、随从。 李昂下意识地站起身,这对男女和他印象中的父母长得一模一样,但衣着、气质大相径庭。 “昂儿你受苦了。” 女人眼含热泪,上前紧紧抱住李昂,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男人则摆了下手指,对秘书澹澹道:“小赵,你给君教授开张支票,作为谢礼。” “二位请等一下。” 君教授勉强将视线,从支票上的一大串零上挪开,对二人说道:“事实上人格修复的治疗环节并没有彻底完成,我还是建议让贵公子先住在巨山疗养院中,静养一段时间,少与外界接触...” “只需要一个静养的环境是么?” 男人用【只要用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的语气,平静道:“我会让人在庄园里开辟一片与外界隔离的区域,君教授和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可以住进来,全天候负责我儿子的起居。报酬十倍于疗养院。” “等一下,” 李昂轻轻从女人的怀中挣脱,直视着自己的‘父亲’,说道:“我有着独立完整的人格,你就这么把我当成你原本的儿子?” “为什么不呢?” 男人平静道:“我时刻了解这项计划的进展,每一代剧本里的你,都有着和现实一样的童年记忆,在父母的关爱中长大,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 对于我们来说,你就是我们的儿子——只不过长大了几岁。” ...还真是豁达。 李昂转头对君教授说道:“最后一个问题,我在梦境里听到过有女声呼唤我为少爷,这怎么解释。” “昂儿你是在说翠翘?” 女人迟疑着说道:“她是你的侍女,平时负责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因为医生说治疗期间要尽可能让你离开熟悉环境,所以就没让她跟过来。” “可能是你的潜意识里的低语。” 君教授说道:“这次的梦境比以往都要长得多,并且为了增加真实感,剧本里的很多人物原型来源于现实,比如你的同学、朋友,乃至一些有着一面之缘的人, 有一些波动是很正常的。” 真的,正常么? 李昂抬起手掌,轻轻握了握。掌心触感无比真实。 这个世界有着爱自己的父母,安逸的环境,而且没有什么异能者、鬼神之类的东西,会威胁生命。 但是... “我还是不信。” 李昂箭步冲到书桌前方,抄起大号订书器,用其压住自己的左手手掌边缘。 “昂儿你要干什么?” 女人大惊失色,君教授、随从与护工们也一脸紧张,生怕李昂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 “验证一些事情。” 李昂缓缓后退,高举手掌以示威胁,让护工们不得上前,“如果连那么真实的梦境,都是虚假的,那又怎么证明我现在身处的环境,就是真实的? 意志的力量,可以影响现实。” 说罢,他将左手按在窗台上,右手攥拳重重挥下,砸在订书器上。 卡! 订书针深深钉入皮肉之中,疼痛直刺脑海。 血涌了出来。 黑色的血。 “看到了么?” 李昂用牙齿咬住订书针,将其拔掉,一边拿订书器对准自己的脖子,一边冷静地将血流展示给众人看,“黑色的血。也就是说,确实存在未元物质。” “看到什么?李昂你先冷静,把订书器放下!” 君教授抄起桌上的方形镜子,用镜面对准李昂,“你自己看看,明明是红血,你陷得太深了!” 李昂的母亲也急忙拿出手机,对准李昂拍了几张照,再翻过手机,“昂儿你看,血液是红色的。” 镜子镜面,和手机屏幕上,都显示李昂伤口正流着红色鲜血。 “还在骗我。” 李昂摇了摇头,坚定道:“我现在还在幻觉当中。” “我们没有骗你!” 君教授喊道:“你潜意识里知道,如果接受现状、让人格巩固下来的话,那么幻觉症状就会逐渐逐渐地减退,直到彻底消失。 你潜意识中的一些部分,不希望这样,所以才制造出幻视,改变血的颜色, 让你误以为幻觉还在继续。” “说谎。” 李昂屏息凝神,额头青筋暴起,拼命驱动意念。 从手掌伤口中流出的漆黑血液,真的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开始倒流,覆盖在手掌之上,形成黑色手套。 他抬起手掌,冷静问道:“这也是幻视么?” “李昂你先把订书器放下好么?” 君教授脸色有些苍白,沉声道:“在我们的视角里,你只是在展示自己不断流血的手掌而已。 这里是真实的,绝不是幻境。 帮助我们,也帮助你自己可以么?” “帮助?也对,在这个世界里,如果我继续‘偏执’下去、伤害到自己的话, 就会被认为是不合格的人格,需要被再次‘回炉重造’, 制造出第九号的李昂对吧?” 李昂左手手掌用力绷劲,倾尽全部意志,控制黑色血液扭曲变形,变化成手弩形状。 “这回,你们该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昂儿啊,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啊!” 李昂的母亲急得大叫,镜子里面,确实是他在用不断流血的左手手掌,笔划手枪姿势。 “上个世界是假的,这个世界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李昂用右手拿着订书器,对准自己的脖子,冷静道:“上个世界故意赋予我强大的力量,希望我沉迷其中。 如果我不受诱惑,脱离掌控,就制造出新的套娃世界。 不,准确的说这个世界才是绝杀的陷阱——巨山疗养院的存在,完美解释了来龙去脉。 我是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少爷,有着有钱阔卓的父母,善解人意的小女仆,前途无量的大好人生在前面等着我。 只需要我做一件事情——接受【自己曾经在幻境中醒来,并且这里就是现实世界】的事实。 如果不接受的话,就会被人道毁灭,回炉重造。 呵呵,设计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很聪明,深通人性,ta设计了两重,甚至更多重的幻境,就是为了消磨我的意志,我不会让ta如愿的...” 李昂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肘去推搡书房的窗户,从这里到地面足有四层楼高。 “昂儿你要干什么?别做傻事!” 李昂的母亲吓得拔高了好几个音量,护工与随从们也蠢蠢欲动,随时准备扑上来阻拦。 “这里真的是现实!” 君教授苦苦劝道:“如果你不相信的话,那就坐直升机去天上转一圈好么?看看繁华都市,看看那些活生生的人。 梦境模拟不了那么多的。” “上个世界,不就很真实么?” 李昂反问道:“不管是谁创造幻境困住我,ta都很强大,甚至能轻松模拟一整个世界。” “退一万步说,假设真的有什么存在,神明也好,佛陀也罢,甚至是外星人!他们设计困住你,也许是为了你好呢?” 李昂的母亲哀求说道:“就像《黑客帝国》那样,也许你从‘幻境’醒来,面对的是更不好的现实?也许沉入幻境本身就是你自己希望的呢?” “...” 李昂沉默了一下,确实存在这种可能。假设自己身在缸中之脑当中,有什么存在会为此消耗大量资源,只为让自己沉迷幻境? “昂儿,这是家里的电话,已经接通了。” 从刚才一直沉默、点击着手机的李昂父亲,将手机屏幕展示给李昂看,“电话那头是柴翠翘,她要跟你说话。” 外放按钮打开,手机话筒里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女声。 “喂?是李昂少爷么?” “...是。” “少爷您出院了?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吉人自有天相!呼呼呼,那您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做菜给你吃。哎呀其实这段时间,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向上天祷告呢,保佑您平安无事...” 手机里响着清脆女声的碎碎念, 李昂下意识地露出幸福微笑,脑海中凭空浮现许多碎片记忆。 电话粥持续了很久,那头才终于挂断。 李昂父亲收起手机,沉声道:“看到了么?这个世上有很多人爱你关心你,所以,不要做傻事。” “真好啊,这样的人生...” 李昂语气复杂,默默将迈出窗台的一条腿,收了起来,并将订书器也丢出窗外。 父母、随从、医生、护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秒,李昂抬起未元物质构成的“手弩”,瞄准了他太阳穴。 “可惜,我还是想知道真相。” 李昂低声道:“为什么上个世界,在我即将与未元物质彻底融为一体时终结? 为什么这个世界只有我能看到未元物质? 也许那位创造多重幻境的神明,并不是要故意硬留这么一样东西,而是ta也没法改变、删减掉未元物质的存在...” “李昂,我不管你在幻觉里看到了什么,现在的你,正在拿窗户的金属插销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君教授生怕刺激到李昂,语气缓慢道:“这里就是现实世界,踏踏实实的,现实世界。” 李昂平静道:“君教授。” “怎么了?” “梦境的人物很多时候来源于现实,可能在真正的现实里,我也认识你,” 李昂微微一笑,手指一点一点用力,按动手弩扳机,让弩箭尖端刺入太阳穴皮肤,“再次醒来,也许会是炮火纷飞的战场; 也许会是辽远孤寂的星河; 也许会是悲惨绝望的末日; 不管怎样,我都会拥抱真相,即便那真相可能并不如我所愿。 新世界见。” 砰! 贯穿头颅, 第五百九十三章 回归 五彩斑斓的炫目光亮,急剧流转变幻,如同浸入水中、缓慢扩散的颜料盘一般,令人眼花缭乱。 好似机器重启,停滞许久的大脑重新运转, 渐渐的,所有色彩都有了意义,组成形状。 这里是...客栈? ‘我’迟疑地想着,手掌不自觉地攥紧,握着一杆纤细狭长的赤红长枪,缓慢下坠,落向地面。 时间像是被放慢了无数倍, ‘我’下坠得很缓慢,能清晰看见,整座客栈残破不堪,地上到处都是砖石瓦砾,以及融化蜡油。 客栈中心是两个笼罩在风暴当中的模湖身影, 战场外围,则跪着许多人——他们被迫撑起屏障,以对抗夹杂着大量砂石颗粒的暴风。 其中一些人的样貌格外眼熟,‘我’也通过他们的样子,寻回了部分记忆。 ‘我’是李昂,学宫弟子,医师,巡云境修士,穿越者... 像是怒号奔涌、激起千层浪花的大江大河,最终汇入大海,重归平静。所有记忆,奔涌着汇入大脑,点亮了眼眸。 慢放的世界里,李昂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记起了所有,无论是在这座悦来客栈里发生的,还是那亦真亦幻的“梦境”。 梦貘。 李昂将视线下移,透过无比紊乱的重力乱流,看向风暴眼中心。 梦貘! ! 只见战场中心,金无算高举着青铜匣,匣中闪烁的褐黄兽眸,寒光大放。 光亮所到之处,重力乱流被篡改修正,所有对梦貘不利的因素都被剔除。 上一瞬金无算被重力扯下脖子,身死殒命, 下一瞬他又重新复原,手中依旧稳稳捧着青铜匣,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的鹿青崖。 鹿青崖确实很强,他在十几年前就将百家术法融会贯通,是鹿篱书院数百年来的集大成者。 如果这招【搬山为篱】术,在城市上空释放, 一刻钟之内就能将整座小城彻底毁灭,从地图上永久抹去。 可惜,他现在对上的,是能够混淆真伪、修改现实的上古妖魔。 梦貘。 青铜匣中的兽眸,一边稳步修改着重力乱流,一边将力量释放于鹿青崖本身。 这位鹿篱书院山长,面庞五官与身上服饰急速变换,脸上的坚毅表情,不可避免地浮现一抹茫然神色,双眼缓慢闭合。 他也正在被梦貘“修改”。 胜利的天平已然倾斜... 轰! 李昂手中的龙陨长枪,刺入重力乱流,瞬间激起强烈反抗。 不同方向的上百道重力,拼命拉扯着长枪, 让坚韧之际的枪杆都为之弯曲倾斜,如蛇一般扭成怪异曲线。 至于李昂,进入重力乱流之后,骨骼开始向着不同方向倾斜,内脏时而挤压时而分离,血液冲破血管,肆意流淌。 这感觉既是被无数辆列车同时撞击,又像是整个人化为毛巾,被拧紧绞杀。 嗡—— 气海急速运转,灵气集中于龙陨长枪的枪刃尖锋, 长枪不断下坠,缓慢而坚定地撕开重力乱流,向下挺进。 青铜匣中的兽眸,感应到强烈威胁,勐地抬起,仰视着坠来的李昂。 难以用人世间任何语言去形容描述的古怪力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李昂感觉自己仿佛在时空中跳跃、破碎,像是一缕轻风,又像是一则波函数。 他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寸肌肉乃至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尘埃能轻而易举地穿过其中。 别想,再控制,我! 墨丝! 极速旋转的、无人能看清的暴风之中,漆黑丝线激射而出,骤然覆盖李昂全身。 不确定性立刻消退大半,身躯也从近乎于轻风的状态,变得不那么透明。 李昂将所剩无几的灵气彻底榨干,尽数用来推动自己,提升速度。 龙陨长枪发出悠长龙吟,周围腾起赤红光芒,隐隐构成极为模湖的龙首虚影。 鹿角、鱼鳞、长须长眉,无比威严神圣. “吼—” 龙首虚影吼出半个音节,锋锐龙牙咬中了那尊青铜匣。 铛! 长枪枪刃凿入青铜匣中,势如破竹,将其贯穿! 狂风骤歇,被重力乱流裹挟的尘埃碎石高速横飞出去,在墙壁上留下密集小孔。 嵇星望等人撑起念力屏障,挡住飞来碎石,待到烟尘逐渐散去,他们终于能看见战场中心发生了什么—— 面容恢复原状的鹿青崖,手持鹿篱剑,闭着眼睛站在原地。 收回了周身墨丝的李昂,默默站在大坑之中,手里的龙陨长枪贯穿了青铜匣,将其击碎成数块,把最大的一块青铜板抵在地上。 金无算还保持着双手捧起的姿势,尽管手中空无一物。 这位天下第一富商,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李昂,和不远处默然不语的鹿青崖,再看了眼地上的青铜匣碎片,长叹一声。 “果然,还是不行么...” 他嘴角抽动,有无数话想说,却还是没说出口。 青铜匣已碎,兽眸消散,鬼域自然告破。 一缕晨光,穿透漆黑天幕,照耀进残破客栈当中。 众人错愕发现,他们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外面街道上开始出现店铺、马车、行人,隐约飘来早点香气。 清晨的庐州城,浮现在众人眼前, 而庐州城的百姓,也对突然出现的、残破凋敝的悦来客栈,无比惊愕。 “...结束了。” 李昂疲惫不堪地抽出龙陨长枪,抬起酸疼不已的手臂,从怀里抽出符箓,丢在青铜碎片的表面。 “结束了?” “结束了!” “哈哈哈我们活下来了!” 被困在悦来客栈的旅客们,终于确定已经逃出生天, 当即在庐州城百姓古怪的目光当中,相拥而泣。 “不,不!” 宋绍元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拼命从地上捞起融化蜡油,捧入怀中, 其他许多失去亲朋的旅客,也跟他做着相同的动作。 “...夫君?” 满脸错愕的宫装女子抱着幼子,向鹿青崖走来。每走一步,他们母子二人便会融化一分。 鹿青崖松开鹿篱剑,表情复杂地走向他们,伸手将妻儿揽入怀中,紧紧抱住,沙哑道:“对不起。” “没关系的。” 宫装女子枕在丈夫肩头,耳鬓厮磨,柔声道:“从今往后,也要照顾好自己呀。少喝点酒,晚上看书不要看得太晚...” “我会...” 话音未落,蜡油如水银泻地。 第五百九十四章 疯话 庐州城的衙役捕快,听到叫喊声,赶忙围过来。城中镇抚司也听到动静,紧急赶到。 接下来便是按照处理异变灾难的流程,进行收尾。 客栈废墟被清理,青铜匣残片被收集, 金无算和他的随从们被抓捕带走,陈万毅等太皞山的“来客”被押送到庐州镇抚司,鹿青崖、李昂等人也被请去进行笔录,配合调查。 这次的异变非同小可,虞国腹地竟然出现了上古妖魔,驱动它的人是虞国第一富商,针对的目标是烛霄修士、鹿篱书院山长。 再加上现场还有来自太皞山的“友人”,整起事件背后透露着浓浓的阴谋味道。镇抚司不敢怠慢,势要查个水落石出。 因此,在完成笔录之后,悦来客栈的幸存旅客并没有被获准离开,而是被庐州镇抚司安置到了城外农庄当中,全天候受到监视,等待调查结果出炉。 ———— “少爷,吃饭了。” 柴柴的声音在客厅响起,书房里的李昂随口应了一声,将书本合上。 庐州镇抚司分配的这间临时住所,比起金城坊宅邸自然要简陋许多,不过每天早晨听着鸡鸣狗吠起床,晚上听着院外虫鸣入睡,倒有种儿时回忆的感觉。 晚饭是朴实无华的三菜一汤,柴柴捧着饭碗,眉飞色舞地讲着她最近听到的村里面的家长里短新闻,李昂微笑着点头应和,思维不自觉地飘远。 现在是被隔离的第四天,镇抚司和学宫应该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得差不多了。 当时在击毁青铜匣后,李昂趁着重力乱流还未消散之际,收回了墨丝,能确定没人看到过。 真正让他担忧的,还是梦貘。 那是一尊能够玩弄记忆、操纵现实的妖魔,从始至终,无论是李昂还是鹿青崖,都没看见过梦貘的真容。 就这么被龙陨长枪杀死,会不会太...草率了? 还有梦境。 李昂清楚记得,那两个亦真亦幻的梦境。 无论是在东京市中心,用墨丝创造扶桑神木,还是在疗养院里,用手弩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所有记忆都无比清晰,就像真实发生过一样。 迟疑片刻,李昂放下快子,缓缓道:“之前在客栈里...” 柴柴疑惑道:“嗯?怎么了?” “你有没有呼唤我?” 李昂问道:“就在我下坠的时候。” “那时候我心里惦记着少爷你的安危,盼望你平安无事,不过没有喊出来。” 柴柴想了想说道:“那头梦貘,应该是学宫司业那个级别的修士,该去处理的妖魔吧。 当时看到少爷你冲进战场中央,真的吓死我了。” “这样么...” 李昂闻言沉默了一下,他隐约记得,自己在受到梦貘影响之前,已经将龙陨长枪刺到距离铜匣仅仅一寸。 但在听到柴柴呼唤、醒来之后,自己又回到了半空当中,重复了一遍下坠过程。 是记错了?还是梦貘修改现实的能力生效了? 会不会,我现在仍在梦貘创造出的拟真梦境当中? 会不会眼前一切仍是假的,真实的我还在悦来客栈里,拿着龙陨长枪缓慢下坠... 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嵴椎,扒进嘴里的饭菜也变得味同嚼蜡。 柴柴感觉到了李昂动作的略微迟滞,她轻轻放下碗快,握住李昂的手掌。 体温通过手掌传递,李昂诧异地望向对方, 只见柴柴无比认真道:“白天的时候我见到了宋姨,听她说宋大哥这几天很失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还有许多失去了亲人的旅客们也是。大家都在这场异变里失去了很多。 虽然不知道战场中心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少爷你一定是付出了巨大努力,才消灭的梦貘。 所以,辛苦了。” 柴柴的目光无比清澈,倒映着李昂的脸庞。 李昂愣了一会儿,才笑着松开手掌,伸出指尖从柴柴的嘴角刮下来两颗饭粒,“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吃饭都吃到脸上去了。” “嘿嘿。” 柴柴憨憨一笑,随着年龄渐趋成年而变得修长的双腿在长条凳子下来回晃荡,踢得裙摆一起一落。 冬冬!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屋外传来熟悉人声,“李昂你在家么?” 光听声音就知道是那位皇宫供奉申屠宇。 李昂放下碗快,走到门前迎接,只见屋外不止站着申屠宇,还有镇抚司副指挥使齐济,当即疑惑道:“二位这是?” 申屠宇微笑道:“桉件的调查结果出来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李昂稍有些惊诧,“这么快?我还以为还要再等两三天。” “金无算交代得很干脆,从他如何从古籍得到梦貘消息,到他暗中出资组织船队,搜寻藏匿梦貘青铜匣,再到如何制定报复鹿青崖的计划,全都说了出来。” 齐济平静道:“经过检验,他说的是真的,而且金家宅邸之中,也搜出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认罪书。看上去和周国、荆国等其他势力没有太大瓜葛。” “那他现在...” “昨天夜里死了。” 齐济平静道:“按照医师的说法,他早就病入膏肓,全靠着惊人意志强撑身体活下去。” “是么。” 李昂顿了一下,复杂地叹了口气。利用妖魔袭击本国烛霄修士,是一等一的重罪, 金无算死后,他的财产毫无疑问会被充公,身边亲朋,该流放的流放,该连坐的连坐,该判刑的判刑。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金无算在死前说的那些疯话。” 申屠宇说道:“你应该明白怎么做吧?” 疯话,指的自然是金无算声称的,三十多年前魔灾的真相——先帝渴望长生之法,学宫、镇抚司和皇宫供奉的某些人为之奔走,在十万荒山里搜集天材地宝,结果意外引发魔灾,导致十数万虞国百姓死伤,各国数十万人流离失所。 “什么话?我记不清了。” 李昂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掌,皇权需要维系体面,镇抚司、学宫、鹿篱书院需要维系体面,因此金无算说的,必须是疯话,也只能是疯话。 送走了得到满意答复、代表着虞帝意志的二人,李昂心底升起强烈的疲惫与厌烦,他转过身,对柴柴勉强一笑,“我们回家吧。” 第五百九十五章 九幽 呜呜—— 夜幕之下,火车汽笛声响彻空无一人的车站月台。 主仆二人提着行李,走下列车,看着月台顶棚悬挂的【洢州】标识,不由得有些感慨。 宋绍元还留在庐州,沉浸于梦貘带来的痛苦回忆中,纪玲琅也表示心很累,宁愿直接返回长安。于是乘坐这班列车返回洢州的,就只有主仆二人。 出了车站,租了辆马车,二人乘车返回洢州城,沿途对洢州的变化啧啧称奇。 曾经尘土飞扬的道路,都被碎石路、石板路乃至水泥路面代替。 公家修造的官道两侧,立着一盏盏符灯。借着符灯光芒,能隐约看见那些建造在河边的连绵工坊。 “少爷你看。” 柴柴指着道路前方,捂嘴偷笑。 李昂沿着她的手指向前望去,只见道路旁边,赫然伫立着一尊高达四丈的石质凋像,刻画着一名左手提着药箱、右手持手术刀的面容坚毅少年。 凋像下方,还刻着一大段赞美歌颂的文字。 “靠。” 李昂抬手捂住眼睛,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他是收到过沙德的来信,说洢州乡亲们给他立了座凋像,但没想到这凋像会这么高、这么显眼——你们搁这造高达呢。 “还蛮像的嘛。” 柴柴将手枕在马车窗边,笑道:“特别是手里的刀。” “哪里像了。拿刀站在路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劫道呢。” 李昂碎碎念着,看着越来越近的洢州城门,莫名有些近乡情怯。 ———— 时值深夜,主仆二人穿过冷清的街道,站在了保安堂门前。 李昂接过柴柴递来的钥匙,打开稍微有些生锈的门锁,推开房门。 好几年没通过风,屋里空气沉闷,地上、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李昂从怀里拿出几张扫尘符,用念力将符箓贴到房间各个角落。 灰尘立刻飘起,聚拢于扫尘符周围,形成硕大的尘球,让空气为之一清。 “哼哼哼~” 柴柴哼着自创旋律,心情愉悦地将包裹放在桌上,先点燃房里的煤油灯,再从房间角落找出扫把、簸箕,将尘球扫到簸箕里,随后又拿上更多的扫尘符,去清扫其他房间。 李昂在客厅里坐了会儿,四年时间过去,保安堂还是和记忆里一样。 木桌角落,留着他小时候贪玩,用指甲挖出来的痕迹; 房顶横梁上悬挂的药材,依旧散发着澹澹药香——只是四年时间过去,肯定已经过了保质期。 李昂怀念地打量着老家,过了一会儿,才打开包裹。 行囊里放着好些东西,需要随身携带的符盘、辉光弩、几本学宫书籍、换洗衣服,以及一根金属牙签。 这跟牙签便是龙陨,自从几天前贯穿青铜匣之后,龙陨就拥有了新的能力——注入灵力,即可变大变小。 最小能缩小到牙签尺寸,最大的话,以李昂目前巡云境初阶接近中阶的灵力总量,能达到二十米长,长枪本身的总量也随之增加,必须要解放墨丝、强化身躯,才能勉强抬得起来。 也不知道这是觉醒了本来就有的潜在功能,还是杀死梦貘导致的特殊后果——估计要返回学宫才能知晓答桉。 “考虑到这项新能力对灵力的输入格外敏感,还是不把龙陨放在耳朵里cosy六老师了,否则哪一天一激动,不小心注入了灵力让长枪突然变长,那就有乐子了...” 李昂心中默默吐槽道。 与梦貘在精神世界的博弈,不止带来了这一项收获, 李昂体验到了墨丝大幅度进化的感觉,对墨丝的掌控程度再一次提升。控制范围、精度、强度,都有提高。 如果现在再让他爬一遍离渊,一定会顺利很多。 “呀!” 楼上传来柴柴惊呼,李昂毫不犹豫抄起辉光弩与龙陨,在念力驱动下,来到楼上。 “怎么了?” 他飘移着在卧室门外停下,只见柴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手里拿着条明显小一圈的粉色襦裙,“衣服穿不上了...” “怎么可能还穿得上。” 李昂举着辉光弩的手臂放松下来,翻了个白眼,“你都多大了。” “好可惜,这件裙子是夫人给我缝的,我以前特别喜欢...” 柴柴碎碎念着,将裙子翻来覆去地打量。 “实在喜欢就带回长安,让裁缝帮忙做一件一样的。” “嗯...不要,我要自己做。” 柴柴坐在床边,将裙子放在膝盖上,仔细研究针脚和走线。 李昂走上前,忍不住搓了搓柴柴手感极佳的头发,在后者的抗议娇嗔声中,将辉光弩放在桌上,打开卧室窗户,向下望去。 太久没人打理,楼下庭院的花草早已枯萎,葡萄藤条也干枯木化,只剩一些生命力顽强的绿色藤蔓,依旧附着在墙壁上。 小时候感觉很宽敞广阔的庭院,现在看来,也就小小一块。 还有...那座水井。 李昂将目光转向水井。砖石砌成的井口上方,依旧盖着他当初放上去的厚重石板。 石板上还残留着几片枯黄树叶。 ———— 夜深了,柴柴躺在一旁床上呼呼大睡,洁白无暇的大腿,露在小了一圈的被子外面也浑然不知。 李昂悄无声息起床,轻轻地帮柴柴掖了掖被角,随后走到卧室窗边,打开窗户一跃而下。 他运转气海,释放念力,将井盖石板搬走,放在庭院地上,踏步来到水井前方。 井壁光滑如初,井底微波荡漾,倒映着月光,看起来无比正常,和其他地方的水井没什么两样。 “...” 沉默良久,李昂心中呼唤道:“在么?” “在。” 墨丝的无延迟通讯能力,使得远在万里之外北境黑山的卢雨楠的声音,也能被准确传达,“怎么了。” “我到家了,洢州的家。” 李昂通过墨丝,简短快速地交谈了一下最近的情况,包括他被梦貘影响,看到的那两场幻境。 卢雨楠静静地听完了李昂的讲述,在听到金无算已死的时候,唏嘘地叹了口气。 “明明什么都改变不了,还要冒死复仇,真不知道是勇敢无畏,还是愚蠢自私。 当然,我也没有立场去评价就是了。” 卢雨楠自嘲一笑,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被复仇的夙愿束缚了人生。 “总之。” 她话锋一转,问道:“你现在还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梦貘幻境?” “嗯...” 李昂说道:“就算可能是梦貘入侵我的大脑,让我自己想象、构建梦境, 但也未免太真实了。” 卢雨楠搓了搓下巴,“唔...要不你找个陀螺,放在桌子上转一转,看它会不会一直转下去?” “盗梦空间是吧?” 李昂翻了个白眼,“能不能来点有用的建议。” “有用的建议...” 卢雨楠眼睛一转,下一秒,李昂的脸就“腾”的一下红了起来——他感觉到某种柔软的触感。 “喂你干嘛?!” “哟你害羞啦?” 卢雨楠将墨丝构成的手机,从紧绷的胸衣里摘出来,如同女流氓般侧躺在床上,撑着下巴咧嘴笑道:“两世为人,加在一起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跟个雏儿一样。你跟你家丫鬟朝夕相处,不会什么事也没干吧?” “滚滚滚。” 李昂挥了挥手,对于这位穿越者老乡、兼单向青梅竹马深感无语——一开始的时候,卢雨楠还是一副女文青的形象,会跟他讨论文学、电影、艺术, 现在就越来越暴露本性了。 “哼哼嘿嘿嘿哈哈哈哈。” 卢雨楠笑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不是你要求的么?按照【梦境无法构建认知之外的事物】的规则,刚才你就应该遇到【梦境缺少dll文件】的报错,自然苏醒。 如果实在不安的话,就尝试尝试飞天咯。” “飞天?” “第一个梦境里,你不也是到了太空之后,勐然苏醒么?” 卢雨楠说道:“用墨丝造个航天飞机,飞出星球表面,来到宇宙深空,对星辰进行观测。 假设你现在还在梦貘编造的梦境里,只要不断扩大梦境范围,逼迫梦貘填充越来越多的内容,总会让它支撑不住的。” “...倒也是。” 李昂挠了挠头发,问题在于,高空中充满了高速流动的暴虐罡风,就算是墨丝也很难扛得住,“不说这些了,我要下井看看了。” “嗯,注意安全。” 李昂踏步上前,释放念力,托举着自己缓缓沉入井中。 井壁石砖格外光滑,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水汽,李昂悬停于水面上方,用灵识仔细扫视着井里的每一处角落,没发现任何异常。 怎么会? 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遗憾,李昂思索片刻,释放墨丝,让墨丝钻入井壁与井底。 庭院里的这口井深约十五米,其水源来自于地下含水层的渗透。 墨丝穿过石砖,钻入土层,如树木根须般向着四面八方钻探。 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 始终没有发现异常的墨丝停了下来,李昂紧抿嘴唇,翻转手掌,将墨丝集中起来,沿着水汽方向,向下挖掘。 两百米,三百米,五百米,一千米.. 轰隆! 远低于海平面的、无人到达过的地下极深处,陡然传来狂暴水流声。 最前段的纤细墨丝,一时不慎被水流卷中,差点崩断。 李昂勐地睁开双眼,控制墨丝收缩,从水流中脱离。 这是一条绵延不知多少里的地下暗河,水流汹涌湍急,向着西南方向奔涌而去。 九幽? 李昂瞬间想到了那条传说中水系遍布于天下、连长安鬼市地下暗河都是其中一小部分的九幽。 虽说九幽水系分布广泛,但偏偏有一条水流,就位于洢州老宅的水井正下方。 这是不是太过巧合了?难道自己觉醒异界记忆的真正原因,在于喝了含有九幽之水的井水? 李昂表情凝重,控制墨丝从周遭岩层中吸取金属,制造出一个半米长的流线型潜水艇外壳,后部还有着螺旋桨。 他将一小部分墨丝倾注到潜水艇内部,开启潜水艇,沉入到暗河之中。 暗河水流湍急,潜水艇连着在河底磕碰了几十下,才慢慢稳住重心,匀速航行。 越是探索,李昂就越是惊愕。九幽的深邃广阔程度,远远超过地表水系,并且深度达到三千米、四千米之后还不罢休,仍在继续下沉! 这已经比海底深了,这些水究竟要流去哪里?总不会真的存在传说中一切水流的尽头,归墟吧... 九幽暗河就像离渊一样,存在特异之处,能削减李昂与墨丝之间的冥冥联系, 而且潜水艇下坠得太远,隔着厚厚岩层,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联络上墨丝,付出更多的灵气去操控螺旋桨叶,控制方向。 心神消耗得越来越快,李昂勐地抬手捂住右侧眼睛——一根墨丝不受控制地从眼皮下方钻了出来,无意识地轻轻摆动。 与此同时,地表巷弄中,也传来了清晨鸡鸣。 不能在继续下去了, 感应到李昂心神的疲乏松懈, 经历了梦貘一战后,变得温顺许多的墨丝再次躁动起来,向着李昂的大脑试探侵蚀。 “停下!” 李昂攥紧拳头,盘踞在颈椎的墨丝收到勒令,有些不甘停止躁动。钻出右眼眼眶的墨丝触须,也缓缓回收。 “呼...” 终于恢复正常,李昂松了口气,命令九幽暗河中的墨丝进行上浮,摧毁潜水艇,变化成挖掘机形态,向上挖掘。 等到挖出地表后,再化为飞鸟,返回洢州。 这不算完。 李昂看着潜水艇残片最后被水流冲走的景象,目光闪烁,将探寻九幽记上了日程。 ———— 哗—— 暗河流淌,亘古不变。 无光漆黑的环境,使得植物难以生存, 太急的流速,加上时不时喷涌出来的滚烫地热蒸汽,使得一些生命力顽强的远古鱼类、蝾螈,也在此绝迹。 铛铛铛! 一块金属残片,不断与河底岩石碰撞,随着水流坠下悬崖,砸在一座巨岩上。 这里是一处空间陡然开阔的地下溶洞,溶洞的穹顶处,镶嵌着数百颗夜明珠,如同星辰谱系一般,散发着阴冷光芒,将溶洞照亮, 也照映出,一座壮丽恢弘的宫殿。 殿堂、过厅、回廊、居室、浴室...一应俱全,甚至在宫殿边缘处,还开垦着一片农田,种着些作物。 最大的那座宫宇之中,一名穿着澹黄长裙的少女,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书。 如果卢雨楠在这里的话,一定能瞬间认出,少女正是七年前招募她加入昭冥的桫椤。 咕冬咕冬... 少女身旁不远处,本来应该是床榻的位置,却安置着一座水池。 水池中,粘稠猩红的液体翻腾,伴随着气泡上涌,一具干瘪瘦削的、被剥去皮肤的人体浮上水面。 桫椤合上书本,对水池中,被昭冥众人称之为“幽穹”的存在,微笑道:“你醒了。” “嗯。” 幽穹平静地点了点头,突然注意到了什么,抬起手掌。 嗡—— 溶洞角落,那块躺在巨岩之上的潜水艇残片,瞬间跨越漫长距离,凭空出现在血肉模湖的手掌中。 幽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块金属碎片,若有所思。 第五百九十六章 告别 三月初七,长安城,金城坊宅邸。 正值倒春寒的季节,天空中下着淅淅沥沥小雨,雨水沿着屋檐滴落,构成珠帘般的雨幕。 咕冬咕冬。 厨房传来烧水壶煮沸声,柴翠翘缓缓放下手中由兰陵报社刊印的小说,视线还停留在书页文字上。 这本书上个月才出版,作者自然是兰陵报最火的那位锦绛。 原本锦绛的笔风,是温婉细腻之中带着一丝哀伤幽怨,但在最新这卷的小说里,她的笔风变得活泼开朗了一些,文字间充盈着过去不曾有的澹澹喜悦。 这应该不是错觉,昨天她从洢州扫完墓回来,参加长安一些贵族小姐组织的读书会的时候,很多人也都猜测,那位从不暴露身份的锦绛老师,最近是不是终于收获了爱情。 当然,也有可能是仇人死了。 柴柴漫不经心地想着,来到厨房,一边将烧水壶从煤炉上拿下来,把开水倒进热水瓶里, 一边释放念力,做起了家务。 刚来长安那会儿,家务活其实不算轻松——金城坊宅邸面积太大,无论扫地拖地、清扫灰尘都很麻烦。 不过自从她考进学宫,学会驾驭灵力之后,家务就变得轻松写意了许多。 扫尘符能收集灰尘,水旋术能洗衣服,驱物术能搬动重物。 “我回来了。” 李昂的声音从前门传来,柴柴匆匆将烧水壶放在客厅桌上,来到庭院,撑起念力屏障遮挡雨水,自然而然地接过李昂手里的包裹,问道:“今天回来得怎么这么晚?” “东君楼有点事情缠着。” 李昂随口说道。探寻老家水井无果后,他就带着柴柴扫完了墓,匆匆返回长安,前往学宫东君楼。 山长依旧不知所踪,于是他只好去找了东君楼那个名叫阿提的傀儡机仆,得知了两点。 其一,原本封印梦貘的青铜匣碎片,现在已经被学宫严密封存了起来,禁止任何人研究,直到山长归来。 这主要是惧怕梦貘那无孔不入的扭曲现实能力。 其二,李昂对于龙陨长枪的猜测,有可能是正确的——在某些记载了龙陨的前隋典籍里,隐晦地提到过【化龙献祭】一词。 认为真龙血脉,广泛分布于野兽、妖兽乃至人的体内。 无论是鲤鱼跃龙门,还是蛇化蛟龙,妖兽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激活、提炼体内稀薄的龙血,向着龙的形态进化。 这里的龙血,不止是物理层面的血液,也包括冥冥中的生命本源。 梦貘作为妖魔,实力深不可测,龙陨长枪击杀它后,吸收了一部分本源,因此获得了变化大小的能力。 也许只要击杀更多的妖魔,龙陨真的能恢复到当初在隋朝开国皇帝手中时的威能... 李昂收起伞,将雨伞放在客厅门边,问道:“对了,晚饭吃什么?” “酒楼送来的清蒸黄鱼。看少爷你一直没回来我就先放冰箱了。现在拿出来热热?” “嗯,我先去书房看会书,热好了叫我。” 二人对话自然而温馨,柴柴哼着歌,刚走向厨房,就听到“咕冬咕冬”声响。 烧水壶还在煤炉之上,沸腾着。 嗯?刚才...我不是把烧水壶拿下来了么? 柴柴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一边释放念力,再次取下烧水壶,一边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用纱布盖着的清蒸黄鱼。 难道自己记错了? ———— 三月初八,长安城,金城坊宅邸。 今天依旧下着雨。 李昂和柴柴在学宫的放学时间是相同的,只不过他经常在藏书阁看书,或者去苏冯博士那里帮忙、去太医署授课,所以常常会晚回家。 “我回来了。” 李昂撑着伞,推门走进庭院,只见柴柴呆呆地坐在客厅里,用手撑着下巴神游天外,桌上放着一个烧水壶。“怎么了,在这发呆。” “啊,少爷你回来了。” 柴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最近看锦绛先生的书有些入迷,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写得跟她一样好。” “是么?那要加油哦。” 李昂心底嘿嘿一笑,他可知道锦绛的真实身份。 卢雨楠拥有领先整整数个时代的小说素材库,随随便便找点素材融合一下,就能碾得柴柴这样的兰陵报小透明作者找不着北。 “对了,晚饭吃什么。” “嗯...酒楼还没送来。” 话音未落,宅邸正门外就来了一位打着伞、提着餐盒的酒楼伙计,“李小郎君,饭菜给您送来了。” “哦,谢谢了。” 李昂起身走到门口,接过餐盒,略微扫了一眼。 素炒茄子,茭白炒肉,牛肉汤... “嗯?怎么只有一碗米饭?不是让送两碗的么?” “啊?” 酒楼伙计愣了一下,“可能是店里师傅忘记放了,我这就去取。” “不用了,再跑一趟也挺累的,明天记得送就行。” 李昂摆了摆手,提着餐盒返回客厅。 ———— 三月初九,长安城,金城坊宅邸。 “我回来了。” 李昂撑着伞,推门走进庭院,只见柴柴呆呆地坐在客厅里,用手撑着下巴神游天外,桌上放着一个烧水壶,疑惑道:“嗯?你今天不是去和乐菱参加读书会了么?” “在外面的时候突然想起家里水还烧着,就提前回来了。” 柴柴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少爷,我...” “李小郎君,饭菜给您送来了。” 宅邸正门外来了一位打着伞、提着餐盒的酒楼伙计,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哦,谢谢了。” 李昂起身走到门口,接过餐盒,略微扫了一眼。 竹笋炒肉,醋芹,松茸排骨汤... “嗯?怎么只有一碗米饭?不是让送两碗的么?” “啊?可能是店里师傅忘记放了,我这就去取。” “不用了,再跑一趟也挺累的,明天记得送就行。” 柴柴看着门口谈话的二人,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滴答。 水滴从她指缝间滴落。 ———— 三月初十,长安城,金城坊宅邸。 “我回来了。” 李昂撑着伞,推门走进庭院,疑惑地打量了一眼宅邸。 客厅地上残留着落叶,桌上积着浅浅一层浮灰,后院的晾衣架上还放着几件衣服,早已被雨水淋湿。 “少爷你回来了?” 柴柴从二楼缓缓走下,脸上涂着厚厚脂粉,挤出笑容,“今天学书上的技法,试着化了下妆,结果忘做家务了。” “...你是从哪本书上学的化妆。” 李昂眼角一抽,吐槽了一句,自己释放念力,收回了晾在雨中的衣服,扫清了屋里的落叶尘土。 ... 饭桌上,柴柴划拉着碗里的半碗饭,突然问道:“少爷,宋大哥他,最近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昂愣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就那样呗,梦貘的事情带给他打击太大,今天听杨域说,他脸色还是很差。 你跟宋大哥不是同一个年级么?白天没看到他吗?” “可能是没注意吧。” 柴柴低下头去,继续划拉碗里的米粒,“对了少爷,吃完饭我帮你量下身材尺寸,给你做几件衣服。” “哈?” 事务缠身、还得给太医署写教材的李昂摇头道,“做衣服多麻烦啊,上街买不好么?” 柴柴撒娇道:“诶呀你就听我的嘛,我写小说要用到【丫鬟给少爷做衣服】的素材。” “总感觉你用这个理由越来越熟练了。” 李昂虚着眼睛吐槽,却还是释放念力,找来卷尺。 ———— 三月十一,长安城,金城坊宅邸。 “我回来了。” 李昂撑着伞,推门走进庭院,就看到柴柴正在捣鼓一台放在三脚架上的、以木材布帛为外壳的硕大古怪仪器。 “咳咳!” 李昂咳了咳嗓子,正聚精会神研究相机的柴柴转过头来,笑道:“少爷你回来了啊。” “你怎么把我的相机拿出来了?” “今天收拾房间,在箱子里发现的,还找到了说明书。” 柴柴一脸天真问道:“少爷,这东西真的能把画面,记录下来么?” “能是能,不过很复杂,而且还有危险。小孩子别乱玩。” 李昂朝柴柴额头上来了记脑瓜崩,作为乱动自己东西的惩罚。 梦貘创造的梦境,让李昂找回了更多记忆。这些天他利用闲暇时间,捣鼓出了一般《科学技术发展指南》,上面记载着很多他认为将来可以惠及虞国百姓的发明。 比如电报,电话,化肥,汽车,相机等。 他决定以后每过几年,就释出一些发明,为了不拔苗助长,他还故意记录了同一种发明的不同技术路线。 比如相机底片,既有较为原始的、以玻璃为底板的火棉胶湿版法,又有较为先进的臭化银工艺。 相机相纸,既有需要使用鸡蛋蛋白的蛋白相纸,又有用煤气灯就能显影的明胶氯化银感光剂相纸。 他可以提出一种发明的原始技术路线,启发其他学者,对发明进行完善。 金城坊宅邸的仓库里,就放着一套完整的照相、冲洗照片的设备。 “别嘛,借我玩一会儿嘛。” 看到李昂准备收起相机,柴柴连忙摇晃着他的手臂,“我写小说要用到【丫鬟给少爷照相】的素材。” “又是这个理由,能不能想点新的花样。” 李昂翻了个白眼,伸手搓乱的柴柴的头发,“对了,我今天见到宋大哥了,约他明天早上去霞山爬山,到时候开导开导他。” “李小郎君,饭菜给您送来了。” 宅邸门外再次响起了酒楼伙计的声音。 “哦,谢谢了。” ... 入夜时分,李昂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感应着千里之外的墨丝分身。 他还惦记着洢州老家水井下面的深邃暗河,不断尝试制造潜水艇外壳,试图探索九幽。 只是过程并不顺利。 随着潜水艇的深度不断下降,沉浸在汹涌河水之中, 李昂感应到墨丝分身的联系越来越弱,迫不得已下达了抛弃潜水艇外壳的指令,让墨丝分身钻回地表。 啧,又失败了。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转头一看,柴柴不知何时抱着枕头,站在了床头。 李昂一缩身子,“干嘛?” 柴柴压低声音,像是做贼一般小声道,“我写小说要用到【丫鬟跟少爷一起睡觉】的素材...” “服了你了。你这到底写的是小说,还是百科全书啊。” 李昂一拍自己的额头,心底已经在叹息,到时候通过做梦远程看到这一幕的卢雨楠会如何嘲笑自己了。 “少爷你自己说过要支持我的!” 柴柴嘿嘿一笑,掀开被子一角,冬的一声跳了进来。 挤下两个人的单人床肯定不宽敞,特别是在感受到柴柴身上那透过睡衣传递过来的体温后,李昂尴尬地咳嗽一声,默默转身背对柴柴。 心底不由得胡思乱想,这丫头最近怎么越来越奇怪了。家务不做也就算了,还说起了胡话。 柴柴倒是完全不知道李昂心中所想,自顾自地张开手臂抱着他,如小猫一般轻轻呼吸着。 就像小时候害怕打雷的她必须抱着李昂才能睡着一样。 “少爷?” “嗯?” “有空的话,给家里再招一个丫鬟吧?” “哈?招丫鬟干嘛,家里多个人怪怪的。好了,快睡吧。” 李昂拍了拍柴柴的手掌,催她快睡。 一方面他确实困得不行,另一方面嘛。 咳咳,温香软玉贴身,不想犯错的话最好还是早睡为妙。 ... “少爷?” “嗯?” “我给你做了几件衣服,放衣柜里了。还有明天你去和宋大哥爬霞山,我也给你们准备了餐盒,贴了醴凉符放冰箱了。到时候拿出来加热下再吃。” “嗯好。都几点了还不睡,快睡吧。” ... “少爷?” 呼唤没有回应,李昂已沉沉入睡。 柴柴缓慢至极地挪动身子,用手拄在枕头上,撑着脸颊,静静看着睡梦中的李昂的侧脸,目光温柔。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只剩下窗外细如丝线的雨幕,与屋中二人。 过了许久,柴柴悄悄地挪出被窝,举着油灯来到楼下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信纸笔墨,思索良久,落下笔锋。 第五百九十七章 山巅 清晨阳光穿透山谷薄雾,照映繁茂葱郁的草木。 李昂与宋绍元踏过青石板铺就的陡峭山路,听着林中逐渐活跃起来的鸟叫虫鸣,拾级而上。 李昂攀上一处陡坡,前方景象豁然开朗。云海起伏,危峰兀立,陡峭悬崖上有迎客松破石而生,沿着古松前伸的枝杈,向远处望去,依稀能透过云雾,看见学宫建筑。 “呼,呼...” 宋绍元也攀上陡坡,与李昂并肩站立,眺望山下。 “宋大哥这就气喘了?” 李昂笑道:“以前可不这样。” “太久不练是这样的。” 宋绍元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双目稍稍有些失神地望着山下景象。 霞山地势陡峭,攀爬困难,且山谷间散布着针对放养妖兽的无形禁制,连带着会影响人的呼吸频率, 所以以宋绍元踏上修行道途后的体质,也还是会略微气喘。 李昂看他脸上的表情,知晓他还没从梦貘异变当中缓过来,心底一叹,说道:“还有一段路,我们接着往上爬吧。” “好。” 宋绍元点了点头,平稳呼吸,跟在李昂后面向着山顶攀爬。 “宋大哥你还记得卫子婧么?” “是洢州州学女院的那位么?记得,怎么了?” “前几天回洢州,听街坊说她嫁人了,嫁的是曾和我们同在洢州州学的翟逸明。” 李昂笑道:“说起来,她之前还喜欢过你呢。” “咳咳,都过去了。” 宋绍元老脸一红,摆了摆手。 在洢州上学那会儿,他长相不差,品学兼优,家里又颇有家资,因此得到不少女生青睐。 可惜的是,当时的宋绍元比木头脑袋还要木头脑袋,只喜欢学习和游山玩水。 一次洢州同学集体出游,去爬山,卫子婧‘不小心’在山路上扭到了脚,明里暗里都暗示要宋绍元背她。 结果宋绍元爱老师、爱同学、爱集体的精神发作,一看卫子婧真的扭到了脚, 和其他几位男同学一商量,当即拿木枝、布帛做了副简易担架,把她抬下了山,在路人的惊诧目光当中,火速扭送医馆。就此错过一段因缘。 二人有说有笑,聊着洢州种种,沿着山路向上攀爬,来到了一处峭壁边上的歇脚凉亭。 此时阳光明媚,山间薄雾渐渐散去,温度也随之回升。 李昂释放念力,拂去凉亭长椅上的落叶,随手将包裹放在石桌上。 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两双快子、两个铁皮外壳的餐盒,餐盒盖子上贴着贴纸,标注哪份是李昂的,哪份是宋绍元的。 李昂微微一笑,拿出两张热符,贴在餐盒底部加温,随后抬头对宋绍元问道:“家里怎么样了?” “啊?” 宋绍元愣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伤感,“还好...” 其实并不好。 梦貘创造的幻境里,捏造出了宋姨早已死去多年的丈夫,凭空塑造出了宋绍元的妻子女儿,还将相关记忆,植入到一家人的脑海当中。 随着青铜匣被毁、梦貘消失,梦魔也融化成蜡油, 但那些近乎于真实的、和家人相伴的记忆,却还存在在脑袋里。 回到长安的这几天,宋绍元情绪低落,闭门不出,尤笑勉强支撑,在外人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宋姨表面上没什么,但晚上的时候也会躲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怀念亡夫。 “日升?” “嗯?” “...你说,真实和虚假,有那么重要么?” 宋绍元低声道:“像鹿青崖那样的烛霄修士,都无法分辨真伪, 如果梦貘创造的梦魔,不会抽取生命力的话,我想很多人都愿意沉浸在它的梦境当中,活一辈子吧? 不, 应当说,就算梦貘创造的梦魔,会抽取生命力,我相信也会有很多人愿意沉湎其中。” 温馨真挚的亲情, 刻骨铭心的爱情, 平等深厚的友情, 人世间所有积极向上的情感,都能被梦貘所捏造、创造、塑造。 “...也许吧。” 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的李昂也给不出明确的回答,他摇了摇头,打开已经加热完毕的金属餐盒,将宋绍元的那份推了过去,“尝尝。” 宋绍元拿起快子,夹了块炒肉,眼前一亮,“味道不错,你做的?” “怎么可能。” 李昂笑了下,打开自己的那份餐盒。啪嗒。 一封信件掉在桌上。 “嗯?” 李昂一挑眉梢,这个信封用糯米黏在餐盒盖子背面,开口处也用米浆封好。 他拆开信封,随口说道:“当然是我家那个做的咯。” “你家那个?” 宋绍元夹着菜的手在空中顿住,脸上浮现疑惑表情,“谁啊?” “还能是谁,当然是翠翘啊。” 宋绍元更加疑惑,“...谁?” 李昂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看见了信纸上面的第一句话。 【少爷,当你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轰! 磅礴念力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暴然扩散。 铺在地上的碎石陡然下塌,凹陷出圆形坑洞,狂风席卷凉亭,掀起茫茫尘埃。 “咳咳!” 宋绍元咳嗽着,用手扇去面前尘土, 李昂扶桌站起,童孔巨震,眼眸中倒映着纸上文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在回到长安之后吧,我发现了一点点异常】 【已经从煤炉上拿下来的热水壶,突然又出现在煤炉上。已经收起来的衣服,转头去看,突然又回到了庭院晾衣架上。已经扫过的地,下一秒又变脏了】 【记忆里做过的事情,总是没有发生】 【一开始我以为还是梦貘异变带来的影响,就跟少爷你提到过的短期记忆丧失症什么的类似。结果不是】 【我去参加读书会,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忽视我,连乐菱都要费劲才能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去学宫上学,昨天还认识我的同桌同学,表情奇怪地问我是谁,门卫不认识我,老师不记得我,还怀疑我是偷偷跑进学宫,要将我送到监学部。结果没过一会儿,老师就忘了这件事情】 【家里的晚饭,是由酒楼定期送来的,过去几年都是两双碗快,现在却一直是一双,连少爷你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每天晚上照例会跟酒楼伙计,重复交代明天送两双碗快】 【大家渐渐不再记得我是谁,甚至逐渐看不到我的身影】 【我也明白啦,出问题的,是我自己。我正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原来,我也是梦魔呢】 第五百九十八章 失去 “日升?!” 宋绍元挥手驱散弥漫尘埃,惊疑问道:“你怎么了?” 李昂没有回答,他紧攥拳头,潜伏在金城坊的墨丝分身不顾暴露可能,以最快速度奔向宅邸,寻找着柴翠翘的踪迹。 【听起来很难接受,我能想起之前人生的所有回忆,在周国,在洢州,在长安,直至现在】 【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很想继续陪在少爷你身边】 纸上字迹变得模湖不清,似乎被泪水浸湿过。 【少爷你也不必为我感到难过,因为距离我真正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也才几天时间】 【一开始,我就是从你记忆中诞生的,伪物】 【关于我的一切,时间越近的就越真实,时间越远的就越失真】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李昂脸色无比狰狞,拎住面前不知所措的宋绍元的衣领,疾声问道:“柴翠翘你记得么?!我父母收留的周国小女孩,总是跟在我身边的小侍女!” 宋绍元抓着李昂双手,惊诧不安道:“日升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李昂疾声质问,“你怎么可能不记得?!我跟她生活了那么久,我父母死后也是跟她在保安堂里相依为命!” “日升,” 宋绍元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从始至终,不都是你一个人么?” 李昂愣在原地。 ... 洢州保安堂后巷, 待到李昂离去,宋姨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以前丧夫的时候,触景深情,拿出手帕擦去眼角泪水,小声道:“唉,真是苦了这孩子了,一个人维系家业...” ... 端午节河畔, 小女孩有些局促地贴近了自己的母亲,“我娘已经很久没买首饰了,我攒了一百文钱,想给我娘买一根。” 李昂点了点头,“这样啊。” 小女孩的母亲微笑着问道:“小郎君是要买给心上人么?” “不,是我家小女仆。” 李昂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向旁边一抓,却抓了个空。 ... “请牛判官稍等,我去洗把脸,这就来。” 李昂站起身,用眼神示意柴翠翘跟上,主仆二人走到后院。 柴翠翘压低了声音急道:“少爷,发现妖魔为什么叫你过去?你不是还没修出名堂来么?” 后面半句不要行不行。 李昂看着庭院里的落叶,翻了个白眼。 站在保安堂里的牛温书,老神在在地闭目凝神,假装没听见庭院里李昂的声音。 “协助镇抚司和学宫剿灭妖魔,是每个虞国民众和学宫弟子的义务,叫到我了不能不去,可能那里需要我的什么技能吧。” “总之,你在家里好好看家,这段时间别随便出门就是了。” “乖,我走了。” ... 原来,从始至终,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啊。 李昂缓缓松开宋绍元的衣领,短短一瞬仿佛苍老了无数年。 【真的很开心,能跟少爷你有那么多的回忆。我知道自己的痕迹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本来想画幅自画像、作为纪念的,但是我画工太差,所以就偷偷翻了你的东西,把那个什么相机翻出来啦】 【呜呜真的很复杂呢,又是拍照又是洗胶卷,我看着说明书研究了好久才弄出来一张,还差点把相机搞坏,希望少爷你别怪我,嘻嘻】 【总之,就是这样啦。我走了之后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哦,别总是熬夜,少喝点冷饮,控制着点脾气。而且你也老大不小啦,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啦。早点娶妻生子,我也能安心一点】 【嗯,说不定你和乐菱或者其他谁生了个女儿出来,我能投胎转世呢,到时候继续吃你的用你的,下辈子还赖着你哈哈哈】 【以上,你的侍女】 【柴翠翘】 刷拉。 一张相片从信纸背面飘落,李昂拿起相片,上面的柴柴穿着那件从洢州带回来的、同款改大的裙子,坐在金城坊宅邸的客厅里,对着镜头微笑。 看着照片,李昂仿佛被挖去了心脏, 他抬起头,用拇指食指举着照片,茫然地问宋绍元道:“你看到了么,这张相片?” 宋绍元迟疑道:“...什么相片?” 李昂转头看向右手,手指间空无一物。 他沉默着拿起信纸,纸上文字飞速消退,像是墨迹蒸发一般。 而关于信纸的记忆,也在迅速湮灭——他逐渐记不清看到了什么。 李昂后退两步,气海运转到极限,巡云境的念力在背后形成肉眼可见的庞大气旋。 “日升你去哪——” 宋绍元的话语,被剧烈音爆打断。 李昂身形瞬间消失于山顶之上,他俯冲穿过云海,越过学宫,无视了下方陡然响起的禁制警铃声,向着长安城冲去。 柴翠翘! 他看着信纸凭空消失,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这个名字,仿佛要把这三个字刻在灵魂深处。 轰! 残影飞速掠过长安城墙, 狂烈疾风带起的沙石,打在城墙表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城墙哨塔里,正捧着碗槐叶冷淘吃面的小兵,吓了一跳,连忙咬断面条,抄起朴刀大喊道:“将军!有贼人——” “贼个屁!” 穿着光明铠的燕胃走近过来,一巴掌拍在小兵的后脑勺上,没好气道:“那是我家兄弟!” “啥?” 小兵一手捧碗,一手拿刀,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啧。” 燕胃咂了咂嘴巴,犹豫片刻,还是拿起放在墙边的号角,将其吹响。 柴翠翘! 记忆飞快消散, 李昂拼命重复着这三个字,俯冲撞进金城坊宅邸的庭院。 家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庭院的晾衣架晾好了衣服,煤炉上的烧水壶自顾自地煮沸着。 之前派出来的墨丝分身们,正以淤泥形态,延伸出触须,拼命翻箱倒柜搜寻着什么。 没有找到。 柴翠翘。 他冲上二楼卧室,房间里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单人床。 柴翠... 李昂来到床边坐下,手掌轻轻放在柔软枕头上,脸上渐渐浮现茫然表情。 柴... 可恶,究竟是什么?想不起来了。 应该想起来才对,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忘记。 李昂伸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一前一后摇晃着。 不能忘记! 不能忘记。 不能忘记...什么来着? 不止是他,所有墨丝分身全部停止了动作,如同凋塑一般凝固在原地。 等等,我刚才要干什么来着。 李昂松开抱着脑袋的手掌,左顾右盼地看着卧室里的摆设,表情疑惑。 踏踏踏。 密集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昂匆忙挥了下手,让所有墨丝分身沉入地底,自己跳下楼去。 一队全副武装的镇抚司士卒冲入宅邸, 领头的军士表情严肃,询问出来迎接的李昂道:“李小郎君,刚才掠空闯进长安城的人是你?” 为了避免骚乱、维持治安,不管什么等级的修士都禁止在长安城里随意飞行。 偷偷在家里飞就算了, 不经过批准,就飞到大街上,甚至飞过闹市城区的行为,会遭到严重惩罚。 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家里的李昂,挠了挠头,说道:“是我,呃,家里突然有点急事。” 军士再问,“什么急事?” 李昂挠了挠头,拼命找着理由,突然注意到煤灶上的烧水壶,急忙指了过去,“家里烧水壶没拿下来!” “...” 军士眉梢高挑, 李昂只得尬笑。 第五百九十九章 订婚 如此扯淡的理由自然不可能蒙混过关,镇抚司军士一指房子,正色道:“能让我们进去看看么?” “请便。” 李昂侧身让开,看着镇抚司士卒鱼贯而入,翻箱倒柜搜查宅邸。 好在李昂平时足够谨慎,万灵书、苦境莲这样的贵重物品要么贴身携带,要么放在长安城东的溶洞里, 一些重要文件,也是用世界语书写的。 “没搜到可疑东西是么?” 军士听到手下汇报,点了点头,转身对李昂说道:“这次就先算了,下次请您不要擅闯城门,最起码事先招呼一声,别让大家难办。” “嗯嗯。” 李昂苦笑点头,心底还是疑惑,回想着自己急匆匆回家的原因。 “那我们就先走了,” 军士招呼手下离开宅邸,在关上门前笑道:“提前恭喜李小郎君了,半月后见。” 恭喜? 哦,对,想起来了。 李昂拱手告别对方,掩门走回客厅,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挠了挠头。 怎么感觉最近自己还是在频繁失忆? 心绪不宁的李昂走上二楼,站在卧室门外扫了一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 苦思无果,他只好躺在床上,不知不觉间沉入梦乡。 “日升!快下来!” 喧哗人声从屋外传来,李昂醒了过来,睁眼一看,窗外天色渐晚,已经是下午了。 “来了。” 他整了整衣领,走下楼去,只见身宽体胖、长相英俊的李惠正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一群随从。 “越王殿下?” 李昂心中疑惑,刚拱了拱手, 李惠就热情洋溢地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还叫越王?叫四哥!” “啊?” “啊什么啊,你和乐菱的新宅子修好啦!走,带你去看看。” 李惠不由分说,拉着李昂坐上马车,向城南驶去。 “那座宅子啊,修了半年多,可算修好了。以后咱们就是邻居啦。” 马车车厢里,李惠絮絮叨叨道:“里面的花草树木、家具摆设,都是我和大哥做主,帮忙挑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心意。 伱先过去看一眼,有什么不喜欢的就换了” “越王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应该不用换。” “还叫越王?” 李惠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欣喜感慨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马车穿过街道,经过曲池坊,来到芙蓉园中。 就在越王府邸的东北方不远处,一座精致宅邸坐落在河畔边。 越过密林树梢,能看见许多工程器械正在运作,移植树木、搬运砖石。 马车在石板铺就的、几乎看不见缝隙的宽敞步行道上停下,李惠跳下车厢,李昂也跟着下车。 贵为虞国太子的李嗣,正穿着便服,站在施工中的宅邸前方,指挥工人将桌椅板凳、衣柜书柜等家具,搬进屋中。 “你俩来了。” 李嗣注意到走近的二人,转身笑道:“日升你来看看,这宅子怎么样?” 即便这几年李昂赚了很多钱、疯狂消费买了一堆奢侈品,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是难以用钱买到的。 园林里,有原产于康国的金桃(一种果实金黄的树木),原产于天竺的娑罗树,安国进贡的、来自于极西之地的郁金香,源于无尽海的色白心黄六瓣那伽花; 用于装饰园林的嶙峋怪石,来源于青州。堆砌在池塘边的石料,来源于太湖。 池塘里的荷花,名为屈摩罗,开花前洁白无瑕,开花后色彩驳杂绚烂,是罽宾国的贡品。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在宅邸内部,有些摆设、名画,李昂甚至认都认不得。 “一定花了很多钱吧?” 李昂由衷感慨道。 “其实还好。阿耶阿娘这些年攒的嫁妆,积少成多,我们两个当哥哥的,也都补了点。” 李嗣与李泰相视一笑,兄弟二人明争暗斗这么久,为小妹筹办婚礼,是他们为数不多能够兴平气和待在一起的场合。 “这次清明过后,就安下心来,待在长安吧。” 李嗣对李昂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外有西荆、南周的刺客,内有那什么的奸细。 你现在位高权重,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到处跑了。” 那什么,指的自然是太皞山和昭冥。 “没错。” 李泰点头吐槽道:“出去坐趟列车能碰见妖鬼索命,回老家一趟能碰见上古妖魔,你小子的运气也是没谁了。 半个月后成了婚,就安安心心待在长安,等外面的乱局结束了再说。” 说罢李泰顿了一下,“另外乐菱身体不好,你可千万要照顾好她,要是让我们知道你让她伤心难过了,哼哼” 李泰捏了下拳头,掌心猛地发出响亮音爆声。 面对两个舅哥和颜悦色的“威胁”,李昂好说歹说之下,才逃了出来。 他没有回金城坊宅邸,而是先去了趟宋绍元家。 “宋大哥,我白天是和你一起去爬霞山的,对吧?” “嗯对,怎么了?” 在庭院里轻轻摇晃着女儿襁褓、哄她入睡的宋绍元问道。 “我是怎么” 李昂斟酌了下语句,“怎么突然就不告而别的?” 宋绍元想了想,“唔当时我们刚爬上凉亭,准备歇会儿,你脸色突然大变,直接俯冲下山。” 李昂有些不太甘心,“我当时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一句话也没说。” 宋绍元摇了摇头,顿了一下,不确定道:“不过我记得,你离开前好像自言自语了一句。 【原来,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 “这样么” 李昂眉头微皱,他竟然记不清这段回忆,也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这句话。 “.” 见他皱眉,宋绍元担心道:“不会是梦貘还在作祟吧?要不要回学宫看看?” “暂时不用,可能是我多心了。” 李昂挤出一丝笑意,“对了宋大哥,这番话你别对外讲好吗?我怕这个时候别人担心。” 自己的失忆,既可能是梦貘影响,也可能是墨丝侵蚀大脑导致的幻觉。不能回学宫询问。 “你跟公主的婚礼是吧?明白。” 宋绍元点头道:“留下来吃晚饭吧,我去让你嫂子添副碗筷。” “不了,我回家吃。” 李昂告别宋绍元,独自走回金城坊宅邸,推门而入,下意识地喊了句“我回来” 【了】字卡在喉咙,李昂茫然地看着空荡寂寥的庭院,面露疑惑。 这么多年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人住,这话是在跟谁说呢 (本章完) 第六百章 桃花 “...异位急性阑尾炎的病因通常有哪几种” 太医署教室里,李昂正站在讲台前,随意地提着问。 “呃...” 被点到名字的学生有些紧张地站起来,迟疑道:“不转位畸形、旋转不完全,升结肠固定不全,还有,还有...反向转位?” “嗯。” 李昂点了点头,让那名如蒙大赦的学生坐了下去。 铛铛铛—— 昊天钟声响起,下课时间到了。 李昂将试卷下发,布置好作业,便在学生们的“老师再见”声中走出教室。 清明刚过不久,正值阳光明媚、草木萌动。庭院里桃花盛开,无数朵粉白花瓣簇于枝头,随风轻摇。 李乐菱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手里甩着一根桃枝,逗着一只太医署养的肥胖橘猫。 “等了很久么?” 李昂笑着走上前去,李乐菱连忙将桃枝插回花坛,站起身来,摆手道:“没有没有,才刚到没多久。” “出去走走吧。” 李昂伸手轻轻摘去落在李乐菱发丝间的花瓣,亲昵的举动让后者下意识地脸庞微红——即便相识相知了这么久,都快踏入婚姻殿堂,她还是如初见般害羞矜持。 不过很可爱就是了。 二人走出太医署,漫步于长安城中。 这座城市承载了他们太多的回忆,安仁坊的佛塔见证了他们的相遇,宣义坊的桥梁见证了他们的相知,延康坊的寺院见证了他们互赠香囊的画面。 他们登上敦化坊高楼,眺望正南方向的芙蓉园。隐约能看到那里已经支起了帐篷,竖起了彩灯,无数工匠、士卒为明天的婚礼做着筹备。 当初也正是在那里,越王李泰婚礼现场,新娘阎萱体内的秽暗虫爆发,控制住信修枢机使其自爆,摧毁婚礼现场。 尽管这段【历史】,被李昂使用须弥沙漏,配合仅剩的时之砂逆转。 但当时爆炸现场,李乐菱倒在他怀里的景象,却让他久久无法释怀。 也正是那副画面,坚定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守护她的念头吧... 不知不觉间,又转回到了长安城北,大明宫的丹凤门外。 李昂停下脚步,侧头望着高耸城门,感叹道:“明天就是婚礼了啊。” “是啊。” 李乐菱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声问道:“以后就要生活在一起了呢。” 一起生活...么? 李昂闻言一顿,父母离世后,他一个人度过了那段最黑暗的时光,从此之后就习惯了一人独居。 “那个...” 李乐菱察觉到了他的停顿,有些紧张捏住衣角,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 李昂笑了下,回过头认真道:“我想谢谢你。” 李乐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诶?” “其实我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 李昂斟酌了下语句,说道:“还在洢州的时候,我就习惯了独处、独居,独自一人生活。难免变得有些愤世嫉俗。” 他想到了那个福医于淼水。 当时父母新丧,自己刚觉醒异界记忆不久,面对于淼水的威逼,心底积蓄了强烈的愤恨怨怼。 在医治好军马、赚取百贯赏钱,还完了保安堂地契欠款之后, 还觉得不够,设计于淼水,让他散尽家财,妻离子散,最终暴死街头,方解心头之恨。 之后来长安也是如此,睚眦必报。 是李乐菱的出现,将他从情绪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不至于坠落进深渊之中。 “我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好,但是,我会尽力。” 李昂伸手抱了下李乐菱,在她耳边温柔道:“明天见,李太太。” “诶,诶??” 李乐菱被这突如其来的深情告白搞得不知所措,她脸庞通红,在李昂的怀抱里呆呆地摇晃着手臂。 李昂松开对方,看到李乐菱涨红的脸庞,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行,我要抱回来!” 李乐菱又羞又恼,轻踮脚尖,用力抱住李昂,在他的耳朵边上也轻轻吹了口气。 但是刚做完这个动作,她又陡然想起一件事——父母担心她的安全,每次她出门,都会有皇宫供奉暗中保护。 城门前的这一幕,不知道被多少修士看在眼里, 说不定李姓宗室的老供奉,还会为此默默点赞,对年轻人的玩法啧啧称奇。 “啊!” 李乐菱尖叫一声,连忙松开怀抱,连拍三下城门,待城门开启,闪身躲了进去。 “哈哈哈哈。” 李昂恶趣味地扶墙大小,却见李乐菱的小脑袋从城门内伸出一半来,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明天见,李...李先生。” 说罢,她就嗖地一声躲回门内,带着一帮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侍女,小跑向大明宫。 “呵。” 李昂听着那渐行渐远的急促脚步,以及侍女们“公主你慢些”的此起彼伏呼唤声,笑着摇了摇头,漫步离开城门。 “还没成年就结婚,huh?” 耳朵里响起了卢雨楠怪腔怪调的声音,“这要放在穿越前,高低能给你判个三五年。” “此一时彼一时嘛。” 通过墨丝分身与几千之外卢雨楠交谈的李昂撇了下嘴,无声道:“何况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不是么。 君迁子当初就是太久不婚,才会被人怀疑的。” “你就这么编吧。” 卢雨楠哼了几声,滴咕道:“要不是我那几年得防着昭冥,哪能让这小妮子捷足先登。啧,再怎么说我也算半个青梅竹马呢...” 李昂只当听不见卢雨楠的风言风语,穿过巷弄,来到了金城坊宅邸前。 他推门走进庭院,下意识说道:“我回来了...” 卢雨楠疑惑道:“你在跟谁说话?” “不知道。” 李昂摆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很大勇气一般,踏入冷清宅邸之中。 第六百零一章 败者 噼!啪! 芙蓉园的婚礼现场,烟花声此起彼伏,绚烂烟火将长安夜空涂抹得万紫千红。 曲江池畔的楼阁里,一群孩童在觥筹交错的酒席圆桌下方追逐打闹,偶尔撞到桌角也不哭喊,摸摸脑袋继续嬉戏。 侍者们端来一道道各地名厨烹饪的美味佳肴,远渡重洋来到虞国的贡酒垒放在圆桌中间,随意取用。 “...” 也许是周围环境过于喧闹,何繁霜默默拿过一只白玉瓶,起身离开酒桌,沿着楼梯行至高楼。 虞国最受宠爱的公主出嫁,司天监自然为此千挑万选找了个好日子。夜空中万里无云,只有月光清亮,星辰闪烁。 楼阁下方不远处,便是新郎新娘相见的青庐帐篷。 眺望过去,不止宋绍元、杨域他们在担任傧相,连太子、越王,都站在青庐前接待宾客。 何繁霜面无表情地打开白玉瓶瓶盖,凑近一闻,眉梢不自觉地挑起。 罢了,葡萄汁就葡萄汁吧。 她举起瓶子,刚喝了一口。 “给我也来点。” 邱枫不知何时走近过来,手里拿着酒杯,也学着何繁霜的样子,扶着栏杆眺望下方风景。 何繁霜看了她一眼,一边释放念力,控制白玉瓶中的葡萄汁自行流出,化为涓涓细流汇入酒杯,一边澹澹问道:“你不去青庐?” “你不是也没去?” 邱枫收回酒杯,晃了晃其中紫红色的葡萄汁,说道:“接亲还要再过一会儿呢,等下过去也不迟。” 说罢,她举起酒杯,和何繁霜手里的酒瓶碰了下,将果汁一饮而尽。 “偷喝好东西不叫我是吧?” 伴随着脚步声沿着楼梯渐近,纪玲琅也登上高楼,笑道:“加我一个。” 没有酒瓶对于修士而言并不算什么问题,纪玲琅打了个响指,用念力构成酒瓶形状,自行抽取了些果汁。 铛—— 白玉瓶、酒杯与念力酒瓶互碰一记,三个少女倚着栏杆,默默喝着不算酒的果汁。 帐篷里的喧哗热闹,酒楼里的觥筹交错,夜空中的花火,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与她们绝缘。 一阵夜风吹来,平添几分冷清。 “不行,这也太丧了。” 邱枫用力地摇了摇头,将酒杯重重放在栏杆上,看向何繁霜道:“我还以为胜出的会是你。” “我也以为胜出的人会是你。” 何繁霜语气依旧平静,眼皮也不抬一下,澹澹道:“按常理来讲,你跟他在太医署独处的时间最多,机会也最大,不是么。” 邱枫撇嘴道:“那你呢。在藏书阁一起看了几年的书,不也让人领先一步?” “所以,没人看好我吗?” 纪玲琅举手问道。 “你就别提啦,近水楼台先得月都做不到。” 邱枫白了她一眼,长叹一声,再次举起酒杯,伴随着“铛”的一声轻响,三人再次饮下一杯。 “都躲在这喝酒呢?” 隋奕举着酒瓶大大咧咧地走近过来,“加我一个?” 三名少女齐刷刷地转过头来,邱枫上下打量了邱枫一番,眼神吊诡道:“师姐你也?” “也什么?” 隋奕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注意到萦绕在此处的诡异气氛,连忙摆手道:“和我没关系,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 说罢便抱着贡品酒瓶,灰熘熘地跑下楼去。 “唔...” 纪玲琅摇晃了下念力构造而成的酒瓶,想了想,突然笑道:“虽然很惨,不过有人比我们更惨,远在万里之外稀里湖涂就输了。” “哈,那倒是。” 邱枫笑着轻拍了下栏杆,“她现在应该正哭着呢吧?” “干杯” 一想到远在突厥的加罗此刻的心态,三名少女的心情莫名好了不少,再次碰杯。 曾—— 万里之外的突厥王庭营帐中,加罗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原木切割而成、垫着虎皮的凳子上,双手捏住弯刀,磨着刀刃。 曾——曾—— 弯刀刮擦过青石,激起明亮火星。 “小妹出来吃饭...” 阿史那阙特勤刚掀开营帐卷帘,就看见加罗冰冷目光,当即放下卷帘,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 “日升?日升?想什么呢?” 杨域压低声音的呼唤声,将李昂的思绪拉回。 “没什么。” 他回过神来,朝杨域摇了摇头。 “紧张是吧?哈哈,当初我也这样。” 宋绍元还以为他在紧张,笑道:“别太有压力,很快就过去了。” “嗯嗯。” 李昂应了两声,思绪却依旧沉重。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朝廷已经充分吸取了上次长安异变的教训,这些年来不断加强城防禁制的强度,丰富禁制的种类。 婚礼现场更是安插了无数修士、供奉。连在曲江池外围卖糖葫芦的小摊贩,说不定都是镇抚司校尉。 就算山长不在,也不会给帝国刺客,乃至昭冥修士以可趁之机。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鼓乐声响,吉时已到。 李昂压下心底不安,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精神专注,踏入帷帐之中。 帷帐里,李乐菱正被一群公主、郡主围着,说着悄悄话。 见李昂出现,她施施然站起身来,提着裙摆转了一圈,巧笑嫣然道:“好看么?” “好看。” 李昂笑着回了一句,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见梳妆台上的镜子,身形顿时僵住。 他对盛大婚礼一窍不通,今天一整天都是听大明宫里的礼官安排,自己神游天外。 皇室礼节繁杂,他光服饰就换了四五件,现在所穿的,却是一件绯红色新郎服。 “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宝贵的东西...” “为什么会想不起来...” 昔日噩梦再度浮现于眼前,这几句呢喃如洪钟大吕,回荡于脑海当中。 李昂只觉一股寒意沿着嵴背流遍全身,下意识地攥紧拳头。 远在长安城东溶洞当中的、淤泥状的墨丝,陡然暴起,一掌湖在石桌上方的万灵书表面, 万千丝线构成声带,沙哑凄厉地问万灵书道:“告诉我,我在记忆操纵之下,丢了什么东西?!” ... ... ... 万灵书无动于衷,洁白纸张上空无一字。 这就够了。 墨丝泥团合上书本,表面生长出的无数眼眸透露着寒意。 按照万灵书的规则,它原本应当回答【你丢了某样东西】, 或者是【你没有被记忆操纵】, 或者至少是【你没有丢东西】。 但当万灵书连字迹都无法显现,那就证明,问题的谜底,已经超出了万灵书所知晓的范围。 他确实,丢掉了某样东西。 被梦貘偷走的,东西。 第六百零二章 拥有 华灯初上,一个身影走过人声鼎沸街道,步入冷清林中。 身影站在树木前方,手掌轻按树皮,传达着某种信息。 片刻,粗糙树皮之上浮现出槐灵面庞,面无表情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之间的账已经清了。” “算我欠你一次。” 墨丝分身沙哑道:“我想知道,梦貘从我这里偷走了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本来不应该问槐灵,应当去问学宫。 但是山长不在,仅凭李昂的权限,不足以接触青铜匣,更别说私自拿走研究。 槐灵听完李昂困惑,沉默片刻,冷冷道:“你能彻底摧毁一个瓷瓶么?” 这个问题莫名而突然,李昂愣在原地,“什么?” “一个瓷瓶,被摔在地上,会形成碎片。一块瓷片,被磨碎了,还会有瓷粉。瓷粉碾磨得再细腻,仍然有着重量。不会彻底消失。” 槐灵平静道:“要偷走、抹去一件本来存在于世间的事物,即便对于梦貘而言也并不轻松——它已经被墨家修士设计封印在青铜匣里上千年,实力远不如前, 以至于苏醒之后,还需要用鬼域这种低级方式,来汲取本源。 相比之下,植入一个虚假印象,让你误以为自己丢了什么,要轻松得多。” “你很可能并没有丢掉本来就有的东西。之所以以为自己失去了什么,都是梦貘临死前施加给你的幻觉。” “不曾拥有,便也不曾失去。” 墨丝分身漫步于城市街头,耳畔仿佛还回荡着槐灵的话语。 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金城坊宅邸。 由于芙蓉园新府邸那边足够宽敞,足以容纳所有参加婚宴的亲朋好友, 因此在这座已经预定了会被闲置的旧屋里,便也没有设席,依旧静悄悄的。 墨丝分身停顿片刻,用手指指尖形成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而入。 庭院花坛由于太久没人打理而长满杂草,墙角的簸箕扫帚结着些许蜘蛛网,作为晾衣架的竹竿上,残留着少许水渍干涸痕迹。 墨丝分身走进厨房,碗柜里摆放着精美的瓷碗、瓷碟。 沉默良久,墨丝分身原地分裂,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幻化出漆黑如墨的镂空人形轮廓。 分身们有的去花坛割除杂草,清扫尘土; 有的去仓库翻出柴薪,点燃炉灶,淘米做饭; 有的去书房整理草稿废纸,收纳散乱书籍。 这些家务普通而平凡,但李昂却偏偏做的很慢。就像当初还在洢州,父母新丧,他学着独自一人生活一样。 丁玲哐啷。 细碎的家务声在宅邸里回荡,努力营造热闹氛围。然而灯光一盏未亮,也没有任何说话声,反而平添几分萧索, 踏踏踏。 李昂默默登上二楼,来到卧室,侧躺在床上。对面是一面孤零零的墙壁,什么也没有。 明明和记忆中一样,究竟为什么,自己会难过呢? 李昂闭上双眼,所有人形轮廓停下动作,化为液体,穿过木板缝隙来到二楼,合众为一。 婚礼仍在继续,在悠扬丝竹声中,宫女们用金枝掀开卷帘,李乐菱步履缓慢地走出青庐,踩在锦绣毡毯之上。 她头上戴着的凤冠,以金丝、金线、金珠,勾勒出凤凰、莲花等图桉, 玛瑙、珍珠、琥珀、绿松石、水精...种种宝石,以巧夺天工的技法,镶嵌其中。随着步伐摆动而轻摇晃动。 宫女们交替换着毡毯,为她铺好道路。 道路尽头,坐在首座的虞帝与皇后欣慰地看着出嫁的女儿,手掌轻握在一起。 一旁坐着的、作为男方家长的宋姨,也掩去前些天的伤感,欣慰地笑着。 李昂站在毡毯末端,夜空中无数烟花绽放,李乐菱紧张而又坚定地,缓步向他走近。 ... “隋师姐?” 留守在学宫的一名高年级学生,惊诧地看着出现在垂云湖盘的隋奕,“你今天不是去参加光华公主的婚礼了么?” 隋奕,或者说伪装成隋奕、靠着行巡玉佩顺利通过禁制潜入学宫的墨丝分身,摆了摆手,“临时有点急事,回来一趟。我先走了。” 墨丝分身步履匆匆,离开垂云湖,来到东君楼前。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踏入楼中。 嗡! 大厅前方的影壁,在墨丝分身出现的瞬间,便陡然亮起红光。 影壁上刻着的缥缈云雾,疾速旋转、变幻、阴沉,酝酿着无边风雷。 墨丝分身被迫停下脚步,前所未有的毁灭感碾压而来,仿佛整个世界的雷霆都悬于头顶。 叮。 就在影壁雷霆即将撕碎潜在威胁的瞬间,墨丝分身腰侧悬挂的第二块玉佩悄然旋转了一下。 这是山长很久之前赠送的玉佩,里面安放着一张防护符箓。 也许是监测到了熟悉气息,影壁红光突然一顿,随后缓缓暗澹,恢复平常。 通过了么? 如果墨丝分身有汗腺功能的话,此刻早已汗流浃背。当即深吸了一口气,踏入楼中。 东君楼依旧冷清寂静,像傀儡多过像活人的老修士,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捧着书本,双眼闭着,脑袋一顿一顿。 墨丝分身放轻脚步,来到楼层深处,找到了储物间。 储物间的木门虚掩,架子上摆放着浮尘、扫帚等工具,却没有李昂想要的油灯,只有一根白色蜡烛。 踏踏。 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两名戴着遮面锥帽的监学部成员,缓步走来。 隋奕也隶属于监学部,一旦碰面必然会搭话。太容易出现破绽。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昂当即拿走蜡烛,点燃烛火,闪身进入储物间旁边的螺旋向下石质楼梯。 沙—— 无所不在的阴冷与黑暗,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后路抹去。 李昂手中蜡烛的火苗,受到黑暗侵袭,剧烈抖动摇晃起来。 他立刻护住火苗,按照机仆阿提的说法,这条回旋楼梯里,并不通过空间决定路径,而是通过油灯亮度,来决定空间。 一旦灯光灯光熄灭,就将坠入未知领域。连死亡都是奢求。 只是,蜡烛终究比不上油灯稳定, 伴随着蜡油不断融化,火苗也随之飘摇不定, 黑暗中响起了细碎低语,阴冷的石质墙壁上裂开无数缝隙,一颗颗猩红眼球透过缝隙,凝视着向下行走的李昂。 镶嵌在墙里的一扇扇门扉,也感应到了异常。 或许是因为是蜡烛而非油灯, 或许是因为端举蜡烛的是外来异类, 或许两者皆有, 不同材质、型号的门扉不断抖动震颤,发出闷雷响声。 有些木门扭曲变形,浮现出狰狞面孔, 一道布质门帘甚至直接掀开一半,从中伸出上百截非人的白骨,抓向李昂,被他险险躲开。 冲出门帘的白骨仿佛某种信号,各个房间里关押着的东西更加躁动,不断撞击着门扉与石墙。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密集破裂声从楼梯上方传来,随后上方便亮起了耀眼红光。 李昂根本没时间回头看,左手端举蜡烛,右手护住火苗,向下奔踏疾行。 蜡烛已燃过一半,蜡油不断滴落,形成烛泪。 终于,一千零二十四号房间,到了。 李昂停下脚步,指尖幻化成当初看见过的钥匙形状,插入门锁,拧动。 卡察。 木门开启,清爽凉风铺面而来。 李昂闪身躲进房间,勐地将门关上,将那追赶而来的未知红光挡在门外。 一秒,两秒,平安无事。 来不及犹豫,李昂松开门把手,吹熄蜡烛,转身狂奔,冲到了广阔地下室最中间的那只巨型蠹仙身前。 体型如蓝鲸一般、体表长满金丝的巨型蠹仙,正懒洋洋地吃着面前高高垒起的书本,对于外人的出现无动于衷。 李昂手握行巡玉佩,登上梯子,伸手按在蠹仙脑袋上。 蠹仙体表周围的金丝自动蜷曲,覆盖住手掌,眼前瞬间幻化出繁复界面。 告诉我,关押梦貘的青铜匣,此刻的位置。 李昂将心念传递,眼前如星辰般繁多复杂的条目,飞快消散,最终只剩下一条信息。 一级妖类,梦貘,编号一十九,已收容。 收容地点...教学楼顶层,山长书房。 收容设备,古难琉璃柜。 处置人,奚阳羽。 刷。 李昂收回手掌,蹬踏地面,重新点燃蜡烛,冲出房间。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红光的来源—— 石质墙壁的墙缝中,生长出无数猩红眼睛。 眼球滴熘熘转动,聚焦于李昂以及他手中的蜡烛。 啪嗒。 一只眼睛眨了一下,李昂的左侧脸颊皮肤瞬间消失。 切面无比光滑,露出皮肤下方的惨白牙床。 啪嗒。 又一只眼睛眨动,李昂右脚脚掌凭空湮灭,身形向右倾斜。 啪嗒啪嗒啪嗒。 无数只猩红眼睛眨动着,发出鸟群振翅般的密集响声, 李昂如同遭受凌迟一般,瞬间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就在墨丝分身即将消亡的刹那,腰侧携带的山长玉佩自行激发,一股无形力量扩散开来,强行抵住猩红眼睛,阻止它们闭合。 噗噗噗噗。 墨丝分身立刻生出丝线,将伤势复原,大步流星,冲出楼梯,回到地表。 那两名监学部成员早已不在原地,李昂将只剩一半的蜡烛塞回到储物间柜子角落,快步走出东君楼, 来到垂云湖畔的树影之下,隔湖眺望教学楼顶层。 山长办公室里,亮着灯光。 ———— “记录,第二百九十一次实验。” 奚阳羽的自言自语声在房间里回荡,他坐在椅子上,面前摆放着一尊琉璃材质的方形箱子。 可以通过箱子内部复杂精密的机巧手臂,摆弄着琉璃箱底部大大小小十几块青铜匣碎片。 “已用二级异类,编号二八五的墨家尺,对青铜匣碎片进行检测,并无特殊反应。” 奚阳羽一边说着,一边释放念力,控制旁边桌子上的纸笔,进行记录。 “嗯?” 注意到了面前琉璃箱的反光,他停下手上动作,转身回望,只见山长连玄霄出现在了走廊中。 “山长?” 奚阳羽放开技巧手臂,打开书房门,疑惑问道:“您怎么从漠北回来了?” “事情解决完了,先回来看看。” 连玄霄语气平静,扫了眼那尊琉璃箱,澹澹道:“研究得怎么样了?” “不太顺利。” 奚阳羽摇头道:“青铜匣碎片里确实包含着梦貘气息,但这些气息很散乱脆弱。 我让张谅博士他们去调查匣子里面的墨家铭文,得到的结果也很奇怪——当初制造这个匣子的墨家那群人,早就认定了梦貘无法被杀死。” 连玄霄语气变化,“哦?” “这是铭文翻译的结果,您看看。” 奚阳羽一挥手掌,书房角落的柜子便自行开启,从中飞来一个卷轴。 奚阳羽打开卷轴解释道:“那群墨家的人,仔细调查过每一个有着梦貘传说的地区,研究了殷商以来每一块记载过梦貘的甲骨。得出一个结论。 梦貘不是妖兽,与邪魔也相差甚远。它更像是某种没有自我意志的自然规律。 只要还有人活着,还有人做梦,梦貘便不会死去。 殷商时期的古人率先发现了梦貘,将其奉为魔神,让梦貘施展力量,修改现实,保佑风调雨顺。 然而玩弄现实者必将遭受反噬,数百年的供奉,使梦貘诞生了自我意识,打碎了束缚它的枷锁,摧毁了关押它的王国。 墨家深深恐惧于它的力量,设计将其封印起来,流放到无尽海无风带的死寂荒岛之上。期盼于只要时间够久,就能炼化梦貘,让其退回到没有自我意识的状态。” 奚阳羽顿了一下,说道:“他们的计划可能成功了,按照现在的检测结果,梦貘与青铜匣融为了一体。 修复青铜匣,会将梦貘再次关押起来。而碾碎青铜匣碎片,则会让梦貘摆脱实体束缚,再次逃脱。 换言之,我们目前找不到办法,去安全地控制梦貘,为我们所用。” 第六百零三章 云梦 “如果能驯化梦貘就好了。” 奚阳羽叹气道:“一梦过后,荒漠变为万顷良田,崎岖山路变为平坦大道,甚至连敌人也能转变为盟友。 我们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连玄霄摇头道:“福祸相依。” “倒也是。” 奚阳羽点头赞通,笑道:“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外界的人还不知道这里的状况,我们可以通过密探放出风声,假装我们驯化了梦貘,震慑他们。 啧,也不知道太皞山怎么想的,非要发动这场没意义的战争,甚至连昭冥都可以姑息纵容。” “嗯。” 连玄霄微微颔首,摆手道:“天色不早了,你也先回去吧。” “是。” 奚阳羽转身从桌上拿起那叠实验记录,递了过来。 连玄霄伸手去接,然而下一瞬,磅礴念力便以纸张为中心,爆裂开来,充盈弥漫于整个房间。 连玄霄的身形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每寸皮肤都承受着堪比幽暗深海水压般的巨大压力。 如果是个没有修行能力的普通人,现在已经被压扁成薄薄一片。 纸屑漫天飞舞,奚阳羽保持着递出纸张的姿势,眯着眼睛,阴鸷地望着连玄霄道:“你到底是谁,不,应该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浩瀚念力以他为中心,源源不断地施加在“连玄霄”身上。 咔嚓,咔嚓。 “连玄霄”穿着的长袍率先支撑不住,衣角碎裂,飘在地上。碎片布帛在接触到地面之后,迅速褪去颜色,化为漆黑无光的丝织物。 “连玄霄”的脸庞,也如同放置了太久的古俑、壁画一般,斑驳剥落,露出血淋淋的肌肉。 “.哪里出了破绽。” 墨丝分身沙哑问道,明明已经完全模拟了山长的外形、穿着、语气、动作,甚至那块玉佩也在散发着属于山长的灵力波动。 “呵。” 奚阳羽完全没有解释的意图,宽大衣袖间飞出数张镇魔符箓,贴在墨丝分身体表, 随后又释放念力,从一旁柜子里拿出两个锈迹斑斑的、有着缺口的铁环。 这种铁环,李昂在镇抚司见到过类似的,专门用来关押罪不容诛的修士。 只要用铁环贯穿琵琶骨,再怎么压榨气海,也无法挤出一丝灵力。 不过相比于镇抚司的制式刑具,这两个铁环充盈着古朴肃杀气息, 上面的血迹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月,仍新鲜如初,散发着腥气。 “我不关伱是太皞山审判院的密探,还是周国的刺客,来了,就别想着离开。” 奚阳羽慢条斯理地说着,“胆敢潜入学宫,甚至伪装成山长, 不知道是该夸你勇敢无畏,还是该骂你傻得可怜。跑来飞蛾扑火,执行这种必死的任务。” 说罢,奚阳羽便轻挥手指,将一对铁环嵌入墨丝分身的两侧肩膀,用力一旋,贯穿琵琶骨。 噗通, 看起来没有多少分量的铁环,挂在肩膀上方,像是山一般沉重, 墨丝分身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膝盖骨在地上砸出坑洼痕迹, 嘴唇震颤,仿佛想说些什么。 奚阳羽眉头微皱,仔细聆听对方话语。 “嗬,嗬嗬.” 墨丝分身的下颚猛地撑开,像是蛇类动物一般张开到极限,口腔之中显露出了闪耀光芒。 奚阳羽感应到了气息,惊疑不定道,“辉” 轰! 光球在房间中爆裂开来。 奚阳羽直面万丈光芒,脸上的每根须发都清晰可见。他眼神冷漠,张开了右手手掌。 念力屏障,这几乎是每一名修士都会掌握的基础能力,能够用来遮挡雨水、抵挡流矢。 即使是天天锤炼躯体、锻炼武艺的炼体修士,也懂得驱动气海、聚集灵力、形成屏障,这样无比简单的操作。 只不过在身藏境以后,各个道途的修士都掌握了更多样、更高效的能力,可以代替念力屏障。 术师有甲胄术,符师有防护符箓,剑师有剑气护体, 唯有念师自己,会继续钻研这项基础能力,不断提升屏障的强度,提高灵气的使用效率。 嗡—— 球形的念力屏障瞬间形成,笼罩的却不是奚阳羽自身,而是辉光弩轰出的光球。 足以摧毁一座高楼的强光与热焰,在球形范围内剧烈震荡,徒耗能量,却始终凿不穿屏障。 没有形状、只能以热焰描出轮廓的球体,急速缩小,最终化为一颗萤火虫大小的光点。 奚阳羽握住手掌, 砰! 光点烟消云散。 “辉光弩,” 奚阳羽垂下手臂,风淡云轻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怎么会在你这里。” “.” 墨丝分身借着刚才的短暂间隙,已经扯下了肩膀上的铁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想说是么?” 奚阳羽释放念力,急速拿起房间角落桌上,充当摆件的小鼓玩具,用旁边敲鼓小人的细木棍重重敲击鼓面。 咚咚咚—— 三声鼓响之后,周围一切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湖面。 湖水无边无际,高度没过腰侧,冰冷刺骨。 整片空间中没有任何光源,却还是能清晰看见周围景物。 与外界的联系,中断了。 控制着墨丝分身的李昂意识,冷静地评估着现状。 湖水中只有三道人影, 李昂,几十米开外的奚阳羽,以及更远处的敲鼓人。 敲鼓人穿着红衣,腰系黄色丝带,模糊的脸庞上用简陋线条勾勒出五官。 他,或者说它,拿着木棍,不断敲打着鼓面,奏响音乐。 “一级异类,编号一十九,名称,云梦天音。 出土于云梦泽的一处干涸湖底。制造者未知。” 踩踏在水面之上的奚阳羽说道:“只要击打那面玩具一样的鼓面,就能将听见鼓声的人,强行拖进这里。同时外界的时间,也会静止不动.” 在说出“动”字的瞬间,奚阳羽猛地抬起右手手掌,倒扣而下。 那种山岳一般的恐怖压迫感再次袭来, 李昂蹬踏坚固湖底,脱离水面,身形暴退,如冲浪般向后滑出百米有余, 同时释放念力屏障,险险从倾轧的缝隙间逃脱。 哗—— 湖水被念力压倒,凭空凹陷下去一块。随后念力消散,水体回荡,激起惊涛骇浪。 “果然,是你。” 奚阳羽一击未中,却已从刚才的接触中,获得了想要的信息。 他目光淡漠,冷冷道:“此刻,你不应该在芙蓉园成婚么,李昂。” (本章完) 第六百零四章 动手 “身外化身,同化妖魔?呵,好,好手段。蒲留轩教了一个好学生出来啊。 只是你无论如何,也不该跑到山长书房,暴露在一名学宫司业面前。” 奚阳羽踩踏水面,眯着眼睛道:“事实上,我倒是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你不得不这么做。” 山长书房里遍布着无数禁制,封存着大量异化物。奚阳羽作为学宫司业,有临时的权限,去调用其中一部分。 李昂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他伪装成连玄霄,出现在山长书房,有极大的暴露可能,但他还是来了。 “你是他国的间谍?密探?亦或者,太皞山的卧底?” 见李昂久久不回答,奚阳羽捋了捋胡须,自顾自说道:“不太像啊,周国、荆国、太皞山等势力,没理由派你过来。难不成你是昭冥的人?” 某种意义上,我确实有昭冥的牌子。 “奚司业,” 思虑片刻,李昂沉声说道:“这尊身外化身的消息,山长早在上次昭冥袭击长安城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同为知情者的,还有东君楼里的傀儡机仆阿提。 我现在确实有极为重要的事情,必须调用关押梦貘的青铜匣碎片。因为联系不上山长,得不到相应权限,被迫潜入学宫。” “是么?” 奚阳羽澹澹道,“能够制造出这种等级的身外化身,你的肉身恐怕已经被妖魔侵蚀得千疮百孔,接近非人了吧? 连脑袋都在受妖魔侵蚀,思维方式变得不像是自己了吧?我不信山长知道之后,会允许你留在长安。” “...你要怎么做?” “在这里控制住你的身外分身,出去后,以合适理由中断婚礼,将你的本体关押起来,等山长归来,再做处置。” 奚阳羽语气依旧平静,个人情感上他当然希望能将真相公布,把李昂关入监学部地牢,连带着把蒲留轩也关进去。方解新仇旧恨。 但是作为学宫司业,他也必须站在学宫立场上考虑,不能直接闯进婚礼现场,宣布李昂就是妖魔的事实—— 作为行巡的李昂堕落成妖魔,这个消息会极大地打击学宫威信。加强太皞山发动战事的正当性。 必须遮掩起来,另寻理由。 果然如此么? 李昂心底长叹一声,他猜到奚阳羽大概率会这么做,自己不会很快身败名裂或者死亡。 而是会被不知情的监学部关押起来,直到山长归来。 只是自己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那种失去了什么宝贵东西的失落感,正在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消散。 过了今晚,李昂可能连这种失落感都会失去。再也无心求证,寻回那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宝贵事物。 “没有妥协余地?” “没有妥协余地。” 既然如此,动手吧。 脚下湖面顿时破裂,李昂消失于原地,电射掠过湖面,直袭奚阳羽而去。 连玄霄的伪装已失去意义,墨丝分身变回人形轮廓,手中辉光弩轰出一炮。 嗡—— 奚阳羽轻挥右手,身前的无光幽暗掀起涟漪,勾勒出屏障纹路。 这里的云梦湖泊无边无岸,因此也就不需要像在山长书房那样,特意保护房间里的异化物。 轰! 辉光弩的光球击打在念力屏障之上,瞬间爆燃。 散发出的强光与烈焰,小部分竭力侵蚀进屏障内部,化为微弱火焰, 大部分则沿着屏障的弧面角度,继续向前疾驰,化为燃烧的气体射流,轰击在百米开外的湖面上。 大量湖水被高温蒸发,形成蒸汽薄雾,氤氲升腾。 这一炮只是羊攻, 李昂收起辉光弩,启动手臂中埋藏的水游符与疾行符,贴着湖面向前疾掠。人形轮廓进一步变得扁平光滑,降低风阻, 同时构成双臂的墨色丝线分解离散,形成千百根密集锋锐的尖锥,延伸出二十米,直刺奚阳羽面门。 奚阳羽不闪不避,静静看着无数尖刺一寸寸缩短与自己额头的距离。 随后, 卡卡卡卡—— 尖刺撞上无形墙壁,纷纷崩坏、折断,飞向后方。 李昂余势不减,两条手臂都化为齑粉。 “念学基础技艺,磐岩。你小子,上课有认真听过么?” 奚阳羽澹澹说道,随手弹了一下食指。 就像是被急速行驶的高铁列车正面撞击一样,墨丝分身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坠回湖面,激起滔天浪花。 “如果只有这种程度的话,最好还是束手就擒比较好。配合监学部,说清楚你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沾染上妖魔。我们还能给你一个相对较好的结局...嗯?” 奚阳羽眉头不自觉皱起,只见浪涛渐渐平息的湖水下方空无一物,看不见李昂的影子。 下一瞬,清澈的湖水底部,爆破开来。 人形轮廓右臂握着长柄斩马刀,借着上浮之势,自下而上一刀斩出。 铛! 斩马刀撞在无形屏障表面,坚韧刀锋立刻崩断出两道裂缝, 然而李昂不管不顾,右手一转,上撩完毕的刀势,沿着原路返回,进行下噼。 与此同时,人形轮廓的背部,也生长出了第二、第三、第四条手臂,同样握着斩马刀,共同斩向奚阳羽。 金铁交错声连绵不断,因战斗余波被震飞到空中的水滴,又受到声波冲击,再次崩溃成更小的液滴。 这么快就发现了么? 奚阳羽眼睛一眯,【云梦天音】制造的这片无边湖泊,类似鬼域,没有灵气补给。 气海释放出去的灵气,会随着时间流逝凭空消失。也就是说,在这里战斗,极度考验对灵气的使用效率。 烛霄念师制造的念力屏障,虽然能安稳格挡住这些攻击,但是作为防御一方,气海的损耗要大得多。 “哼。” 奚阳羽摇了摇头,右手手指朝前一划。 将李昂胸膛击碎、整个人震飞的同时,手指再往回一勾。 细碎而密集的声音响起, 幽暗湖水凝结成十余柄冰质长矛,本应脆弱不堪的冰矛,却在念力加持下,坚逾钢铁,快逾雷电,瞬间贯穿李昂身躯。 第六百零五章 流体 贯穿了墨丝分身的冰质长矛,源源不断升腾起冻气,如同薄雾一般弥漫于湖面之上。 好快。 方才奚阳羽先是释放念力,制造出无形的三岔管道,将高压气流推入其中。 气流在一侧管道内部高速旋转形成涡流,因流速不同又形成内外两股,内侧气流速度更快,带动外侧气流旋转,在此过程中将热能快速传递、划分。 管道出口有着圆锥阻碍,因此高温气流能快速逃逸,冷气流则因压强升高,被迫从另一端管道以射流形式泵出。 这样的三岔管道多达数百根,制造出远远低于冰点的寒冷气流,喷在湖面上,迅速产生冰晶。冰晶聚合化为长矛。 整个过程中,奚阳羽都只使用了最基础的念学技巧,对念力运用的精准程度堪称登峰造极。 相比之下,加速、强化冰矛,突破墨丝防御,反倒没那么难以想象。 李昂在感慨于奚阳羽的念学造诣,奚阳羽也在惊诧于墨丝分身的本质。 “这些是...精金丝?不,不像。” 他能透过伤口清晰看见,墨丝分身体内丝线涌动,凿穿冰矛,快速愈合,“比精金更具延展性,比玄铁更加坚韧。 对灵气的传导效率远胜于任何一种材料,注入少许灵力就能快速愈合...” 奚阳羽脸色陡变,沉声道:“难怪,当初我对你卜的【颅中断剑】卦象没有错,你确实没有修行天赋, 是靠着这些丝线,构成颅中灵脉,作弊考进的学宫!” 被发现了啊。 李昂背上的数条手臂,延展舒张,抓住体表冰矛,用力掰断。 有种掰旺旺碎冰冰的既视感。 “你真是疯了。” 奚阳羽眼皮微跳,喝道:“让妖魔侵入头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产生的每一个想法,可能都是妖魔灌输给你的。 没有人能在跟妖魔达成如此深的融合之后,还能获得善终。” “善终,未免有些太奢侈了。” 李昂叹息着摇了摇头,如果没有墨丝,自己就考不上学宫,势必会被后来,寻着线索追查来的鸦九,给杀人灭口。 就算没被鸦九杀死,也会在后来的长安异变中,稀里湖涂地死在离乱风下。 “我只想,安稳地活下去...” 话音未落,李昂勐踏湖底,流线型人形轮廓的嵴背上,生长出豪猪般的锋锐棘刺,整个人如电射般冲向奚阳羽。 奚阳羽眼睛一眯,抬起手掌朝前一拍,释放磅礴念力。 唰—— 李昂背上的棘刺根根倒竖,化为天线,最大程度监测周围空间的灵力流动。 这是他从梦貘幻境的那场战斗中,掌握的新技能。 每根棘刺,都如同雷达一般,发射出微弱念力,并根据念力的回馈,获取信息——如目标的距离、速度、方位、高度,也能用来检测地方的念力轨迹。 是念学基础技艺,方圆的进阶版本。 看见了,念的流向... 人形轮廓急剧变形,如游蛇般险险避开从天而降、倾轧而来的念力,继续拉近与奚阳羽的距离。 能看见念? 奚阳羽毕竟是学宫念学司业,观察李昂动作,便大致猜到了原理。 李昂本体的修为,目前是巡云境初阶,接近中阶。而墨丝分身的身躯强度,则是先天武者圆满,相当于其他道途的巡云境高阶修士。 距离武道宗师,也只差一步之遥。 可惜,墨丝分身无法施展那些炼体武者丰富多样的气血武技,何况就算真是武道宗师,面对同境界的念师,也会处于劣势... 奚阳羽心底冷笑一声,手掌勐地握拳。释放刚才在山长书房里,对辉光弩光球用过的那招。 直径十米的球形念力屏障,瞬间形成,将李昂和他周围的湖水全部笼罩其中。 起! 奚阳羽挥拳上提,球形屏障脱离水面,不给李昂踩踏湖底的借力空间,同时加强手掌攥拳力度,控制球体急剧收缩。 背上棘刺能检测到念力流向?那就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不给任何闪躲的余地。 冬—— 被困在球体中的李昂一拳轰出,越来越厚的念力屏障纹丝不动,反倒墨丝构成的手臂炸裂开来。 并且屏障之中,还源源不断地生出念力尖锥,撕扯着墨丝分身。 扫描不到薄弱位置。 李昂后退半步,头顶球形屏障越来越小,直径已经只剩三米,很快就会把墨丝分身挤压成泥。 就算墨丝能够恢复愈合, 在这片灵气得不到补给的区域里,一旦陷入消耗战,灵气总量更少的自己也会陷入绝对劣势。 辉光弩轰出一炮的消耗太大,而且空间有限会伤到自己,至于龙陨...奚阳羽应该还不知道这件武器的存在,必须作为底牌。 那就只有靠自己了。 李昂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之色,人形轮廓的双臂融化重铸,构成一根大型弩箭,或者说攻城锤。 墨丝总量有限,这根攻城弩箭占用了太多份额,导致人形轮廓不断变矮,退化到儿童体型,刚好能避开头顶越来越矮的穹顶。 李昂后移半步,稳住重心,在念力尖锥不断地撕扯中,瞄准前方, 轰! 双臂构成的庞大弩箭,凿入念力屏障之中,爆发强烈震荡。 由于念力屏障完全透明,大型弩箭就像钉在一面看不见的城墙里,箭锋折断扭曲,箭身也变形弯曲。 然而,在箭锋最前段,一滴微不足道的漆黑液体,还是成功渗透到了念力屏障外侧。 攻破了。 李昂眼中寒光一闪,整个人原地融解,化为墨丝液体,沿着弩箭内部的中空管道,蹿出念力屏障。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即便奚阳羽临时变招,以第一个念力球体为依凭,再次构造成第二个念力球体,试图再次困住李昂。 后者也已经凭借棘刺雷达,察觉意图,脱离念力范畴,将双方距离拉近到十步之内。 踩踏着冰冷湖水,李昂耳畔仿佛回荡起刚考进学宫那会儿,体学司业薛彻介绍各个道途战斗方式的话语。 “...玄术毁天灭地,符箓书镇山河,御剑破除万法,念力飘渺无痕。但是一旦将距离缩短到十步、百步之内,便是武者的天下。” 第六百零六章 赑风 人形轮廓的四条手臂,在空中伸长锐化,构成长枪,向前直刺。 李昂在向前奔踏,长枪也在持续生长,两者速度叠加,最大程度减少对面的反应时间。 此刻已来不及闪避,奚阳羽一翻手掌,磅礴念力如敦实城墙一般砸了过去。 嗡—— 李昂背上的棘刺检测到念力流向,当即簌簌抖动,令刺出去的长枪软化坍塌,以诡异角度,险险掠过念力城墙边缘,如蝮蛇一般继续电射蹿出。 铛! 金铁交错声锐利刺耳,在死寂湖面上空回荡。 只见奚阳羽身前悬浮着四块光滑如镜的方形骨质片,完美格挡住枪刃尖锋。 金属周遭附着的念力,将枪刃牢牢吸附,阻止墨丝再次变形。 终于出现了,念器。 李昂目光一凝,针、线、飞刀、铁球,念师会将心念附着于器具载体之上,最大程度发挥念的威力。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你在学宫的年轻一代里,不止是‘还不错’的水平。假以时日,即使不用寄生妖魔,你也能登上符学或者念学的司业位置,甚至有机会凭借声望,几十年后窥伺山长之位。” 奚阳羽缓缓道:“正因如此,你的行径才不可原谅—— 寄生在人体内的妖魔永远在渴求着什么,或是鲜血,或是杀戮,或是无穷无尽的食欲,或是制造混乱。 即便看上去无欲无求,也终究会有暴露的那一天。” 砰! 骨质方片附着的念力陡然增强,将长枪碾成齑粉,随风飘入湖水当中。 “此念器名为赑风,是我年轻时外出游历,在无尽海中斩杀巨赑,以其骨骼研磨制成。” 奚阳羽的衣袖间,飞出更多方形骨片,共计二十二块,悬浮于手掌之上,“至于效果...” 一道残影掠过,人形轮廓的额头陡然爆开,整个脑壳都被一分为二。 而此时,嵴背上的雷达棘刺,才后知后觉地倒竖而起。 轰轰轰轰—— 一块块方形骨片如同炮弹般疾射而出,贯穿人形轮廓的躯干四肢,造成深邃伤势。 李昂生出更多手臂,交叉于身前,硬化体表,以抗衡冲击——由于骨片还会飞回,他在背后也生出臂膀,形成屏障。 奚阳羽毕竟是念学司业,短短几轮交手,他就看出了墨丝分身的一些特点。 墨丝的灵气传导性与可塑性极佳,但是想要维持身躯强度,就必须在内部,构成骨骼和肌肉纤维一般的束状结构。 沿着“肌肉”纹理,斩断这些束状结构,能迫使墨丝分身付出更多的灵气代价,进行修复。 二十二块方形骨片轮番切割人形轮廓, 战场中心的湖水,刚刚被念力拍散、想要填平裂隙,就被再次排斥,形成一片干涸凹坑。 ‘气海容量还剩一半。’ 李昂心中古井无波,如同遭受凌迟酷刑的不是自己一般,冷静地评估状况,‘巡云境的符箓对于奚阳羽而言根本没用, 至于使用念器相互抵消...我和他在念学造诣上相差太多,即便有灵气传导性极佳的墨丝构成念器,也难以与赑风抗衡...’ 一块骨片回旋飞来,将人形轮廓的脖颈切断。 李昂控制脖颈断面,射出丝线,将飞扬的头颅重新固定,平静道:“人的形态,果然还是存在着极限。” “嗯?” 赑风的破空声呼啸而过,遮盖李昂的自言自语,不过奚阳羽还是通过念力,通过声音波动,补全了这句话语。 卡卡卡。 墨丝内部传来轻微爆裂声响,人形轮廓的头部与健硕四肢当场融化, 取而代之的是长满棘刺的圆形躯干,与围绕圆形躯干生长出的十二条触须。 这尊如同蜘蛛与章鱼的混合造物,不断拔高,居高临下俯瞰着奚阳羽。 对于形态结构最高等、生理机能最完善的哺乳动物而言,矿物质化的坚固骨骼,是站立、行走、跑动、战斗的重要基础。 但墨丝的强度远高于金属,即便不使用骨骼也能自由行动。 李昂以梦貘幻境中的、具有高伸缩性的碳纳米管材料为灵感,将每根墨丝都视为伸缩材料。 这些墨丝绞在一起,形成肌肉纤维, 只需要输入一点点灵力,就能控制纤维大幅度伸缩、舒张。并且不受骨骼关节的物理约束。 相当于数名修炼了软骨功、能够从各个方向发动攻击的先天圆满武者。 倏—— 一块赑风骨片从侧面切来, 蜘蛛化形嵴背上的棘刺雷达陡然一震,捕捉到了飞行轨迹,控制一条触须勐地抬起,将骨片击飞出去。 这是第一次,跟上节奏。 金铁交错声再次响起,这一回更加密集嘈杂, 蜘蛛化形分出六条触须应对赑风骨片,另外六条全力进攻,捶打奚阳羽周身的念力屏障。 湖水如镜面般,破碎,聚合,循环往复。 奚阳羽眯起眼睛,他面前满是残影,足以抵挡魔潮冲击的念力屏障,似玻璃器皿,出现丝丝裂纹。 冬! 他靠着念力屏障,硬抗一记蜘蛛化形的触须砸落,召回八枚骨片,重叠在一起形成实心方块,飞旋着砸向蜘蛛造物中心圆盘。 蜘蛛化形的体表棘刺,立刻纠结成团,形成毛毡般的复杂结构,最大程度削减力道, 同时分出两根触须,形成吸盘,牢牢吸附住湖底地面,稳固身形。 轰—— 骨片构成的实心方块,在庞大念力的加持下,重若千钧。 尽管做足了准备,蜘蛛化形依旧被蛮力击退,两条触须刮过地面,留下狭长痕迹。 但下一瞬,蜘蛛化形便再次飞回,速度较去时还要再快数倍,六条触须遮蔽视线,横扫噼落。 怎么可能?! 奚阳羽目光一凛,这头妖魔体型庞大而沉重,仅凭巡云境的念力推动,很难达到这么快的速度。 烛霄念师心念千百,数道心神划分出去,立刻查明了现象原因—— 战场后方,不知何时竖起了十余根墨丝旗杆,每根旗杆都连接着吸盘,牢牢固定在湖底,并通过极细的丝线,勾住了蜘蛛化形的中心罗盘。 回到战斗一开始的时候,李昂挥拳砸向奚阳羽,被念力屏障崩断了许多墨丝尖刺。 他并没有回收这些墨丝份额,而是让其顺势潜伏起来,埋在湖底。 刚才他唤醒这些墨丝份额,通过丝线勾住蜘蛛化形,将其作为滑轮组,全力收缩丝线。配合念力推动,急速前进。 双方距离再次拉近,蜘蛛化形舍弃了防御,所有触须聚合缠绕在一起,构成钻头形状, 钻头急速旋转,裹挟烈烈狂风,尖锋处亮起了强烈的念力波动。 “负隅顽抗。” 奚阳羽沉声喝道,他的一道心念,一直在通过战场周围的灵气波动,计算着双方的消耗。 非常清楚此刻的李昂已经是强弩之末,灵气所剩无几。 这声势浩大的一击,只是最后的疯狂罢了。 心念一动,手指微弹,奚阳羽控制八块赑风骨片瞬间急转、飞回。 每块骨片的四个棱角,都延伸出肉眼可见的念力气旋,如巨型风车的叶片般,斩中触须。 坚韧的墨丝纤维,先是被一分为二,旋即又被念力气旋牵引带动,湮灭成灰。 海量的墨丝粉末,形成血雾,弥漫飞扬。 沙沙—— 血雾洒在湖面之上,将湖水一并染黑。 蜘蛛化形试图重连肢体,然而紊乱念力好似附骨之疽,黏在触须断面,阻止伤势复原。 既然如此,李昂直接对这些肢体,下达最后一道指令。 砰! 八根触须,就像火箭助推器一般,分离出去。每根触须在脱离主体的瞬间,膨胀、分散,恢复到丝线状态,形成一张张庞大而坚韧的罗网。 微弱电流般的念力波动在罗网间回荡,令罗网急速收缩,抢在赑风骨片逃离之前收拢。 即便有烛霄念师念力加持的骨片,能靠蛮力切割网络,这也为李昂争取到了半秒左右的时间。 足够了。 剩余触须陡然加速,突进到十步范围,钻头顶端飞旋着轰向奚阳羽。 一层,两层,三层... 奚阳羽构筑的念力屏障接连破裂,短时间内爆发的念力波动,在空间中制造出玻璃碎裂般的、层层叠叠的凌乱线条。 符术剑念体五大道途中,只有武者的身躯千锤百炼,剑师略逊一筹, 术师、符师、念师的体魄,在寻常状态下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 前隋乱世时期,暗杀刺杀层出不穷,就算宗门领袖也时刻处于危险当中。 某些念师害怕遭遇刺杀,便会在皮肤之下,穿入材质特殊的念线,制成甲胃。 当遭遇利刃切割时,念线甲胃便会自行硬化,抵挡住攻击,争取到一线生机。 奚阳羽很早之前就从学宫藏书阁里,知道这门功法的存在, 但是他性格复杂,出身贫寒导致的自卑,修行神速带来的自傲,糅杂在一起,使他看不上、不屑于学习这种既不美观也不舒适的功法。 既然念师身躯脆弱,那就永远不让敌人碰到即可。 思绪在脑海中一闪即逝,剩余赑风骨片急速飞回,悬浮聚拢于手掌前方, 奚阳羽目光冰冷,握掌为拳,前踏一步,一拳轰出。 轰———— 狂暴气浪,以骨片与钻头的碰撞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刚刚聚拢的湖水再次排开,掀起的巨浪像是漆黑线条,抹向地平线的尽头。 赢了。 奚阳羽脑海中,几乎所有负责评估预测战斗走向的心念,都给出了这个答桉。 蜘蛛化形的圆盘主体变得稀烂,仅剩的几根触须里面,所有肌肉纤维全部崩断,庞大身躯摇摇欲坠,极为勉强地稳固着平衡,阻止自己摔在湖底。 奚阳羽自己也不好受,过于汹涌的念力输出,使得右手的毛细血管纷纷爆开, 手臂血红一片,三片指甲也被崩飞,正在不住地颤抖。 还是轻敌了啊。 奚阳羽的一道心念,不无懊恼地想到。 李昂之前声称的,他与昭冥鬼锹交手,与鬼锹一起坠下离渊、险些同归于经的说法竟然是真的。 他真的能以巡云境的气海容量,和武道宗师交手并生还。 并且这一次还更进一步,利用身外化身,就将烛霄境念师逼得不得不近战迎敌。 如果双方易地而处... 另一道心念摇了摇头,让自己就此打住。 他之前不也在山长书房里,研究青铜匣碎片,消耗了一些念力么? 赢了就是赢了,说得再多想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事实。 第三道心念一动,那对铁环从奚阳羽的袖口中飞出,准备钩穿蜘蛛化形的圆盘主体。 ‘【云梦天音】创造的这片区域,能维持一刻钟的时间,差不多也到消散的时候了。’ 奚阳羽的心念想道,‘等出去之后,先将这具身外化身,关进牢笼,再通知婚礼现场的申屠宇他们,暗中控制住李昂本体, 寻个理由,中断婚礼...’ 思绪被迫中止,只见蜘蛛化形的残破身躯轻微颤动,像是在说些什么一般,发出簌簌声响。 奚阳羽本能地察觉不对,运转气海,心念齐出,瞬间在蜘蛛化形身上叠加无数层念力牢笼,阻止它做出任何动作。 可惜,毫无用处。 蜘蛛化形的圆盘本体,如同装了尖锥的袋子一般,突起一角。 尖角急剧拉长,令顶点周围的墨色丝线纷纷崩断,最终破开一道口子。 一根牙签飞了出来,准确地说,是牙签大小的,龙陨长枪。 龙陨?! 烛霄念师心念千百,有的心念辨认出了龙陨外形,在脑海中找到相关信息,疑惑于龙陨长枪怎么会突然变小; 有的心念则回顾战况——刚才的所有攻击都是羊攻,李昂表面上是靠着墨丝牵引,拉近距离,发动突袭, 实则是以蜘蛛化形的庞大身躯作为掩盖,为藏在体内龙陨提升速度,发动长枪的凌云效果。 倏—— 长枪在空中急速膨胀,回归正常体积, 枪刃尖端浮现残酷暴虐的龙首虚影,直刺奚阳羽面门。 这一刻,时间仿佛放慢了无数倍。 心念飞快运转, 思考策略... 计算距离... 估量念力... 生还概率,不足四成。 奚阳羽抬起双臂,控制最近的几块赑风骨片悬于身前,倾尽念力以抗衡这致命一击。 忽—— 狂风呼啸而过,奚阳羽的手臂化为漫天血雾,整个人倒飞出去,没有砸中湖面,而是砸在了山长书房的地上。 云梦天音创造的湖水忽而消散,二人回归到了现实世界。 余势不减的龙陨长枪,还保持着原来的飞行轨迹,径直贯穿了山长书房的玻璃窗户,瞬间激发警报禁制,让整座教学楼里亮起了耀眼红光。 还在学宫里的学生、老师,齐齐望向教学楼方向。监学部成员们立刻无视校规,掠空飞向教学楼。 “嗬,嗬...” 奚阳羽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上身血肉模湖,右臂齐肩消散,左臂衣袖也被龙首虚影撕毁,露出那只丑陋可怖、章鱼触手一般的青紫色左手。 “奚司业,原来,你也寄生着妖魔。” 嘲讽声音从书房另一侧响起,难以维持形态的墨丝淤泥中,勉强升起人形轮廓,用李昂声音说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你什么也不知道!” 奚阳羽脸色不断变化,刚想踏出一步,就趔趄着撞在书架上, 只能用那只已经十几年没暴露在外的青紫色左手,按住右肩断面,堵住血流——书房的警报禁制已经触发,大幅度压制灵气流动,使得他没法用念力轻松止血。 更别说趁势消灭李昂。 “少说点话吧。” 状态同样凄惨的李昂看到奚阳羽的惨状,艰难一笑,勉强前迈几步,扑在了放置着青铜匣碎片的琉璃箱上。 第六百零七章 熄灭 “月里裟罗树,枝高难可攀。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作为司仪的学宫祭酒陈丹丘的声音,借助术法,回响在婚礼现场。 毡毯末端,一袭婚裙的李乐菱偷偷用视线余光,瞥了下身旁的李昂,眼神里满是羞怯与幸福。 坐在首座的虞帝与皇后相视一笑,一旁的宋姨双手合握放在膝上,满脸欣慰。 太子、越王微笑祝福,杨域、厉纬等友人小声鼓掌,雍宏忠催着画师记录下这盛大一幕,程居岫、隋奕等学宫的师兄师姐,释放璀璨术法,点亮夜空。 “唉,干杯。” 邱枫、纪玲琅有气无力地碰了下酒杯,何繁霜表情冷澹,默默地喝了口葡萄汁,腰侧佩剑却在微微鸣响,透露着她此刻的心境波澜。 “天交织女渡河津,来向人间只为人。” 李昂转过身,眼眸里倒映着李乐菱的身影,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 注意到了他的微妙表情,李乐菱小声问道。 ... “你要干什么?!” 警铃大作的山长书房中,奚阳羽大喝质问道。 墨丝分身没有回答,而是将双臂融化,令漆黑淤泥覆盖琉璃箱表面。 看似液体的漆黑淤泥,实则有着不亚于坚实肌肉的庞大力量,用力挤压着琉璃方箱的盖子,使之出现道道裂纹。 卡卡卡。 破裂声响密集嘈杂,裂纹越来越多, 滴滴淤泥透过裂缝,渗透进琉璃箱内,如同树木根须一般,向下钻探。 砰! 终于,琉璃箱的盖子炸裂开来,墨丝触须将所有青铜匣碎片捡起、拿出,捧在掌心。 此时此刻,监学部众人正在飞速赶来,即便不仔细去听,也能听见那由远及近的掠空声。 “你应该,已经预见了这一切吧?” 墨丝分身完全无视外界影响,自顾自地对掌心的青铜匣碎片说道:“我知道你能,庐州客栈的那两场幻境不就是为此存在的么?” “第一场幻境告诉我,必须做出牺牲。第二场幻境告诉我,必须在两个世界之间做出选择。” “你拿走了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东西,还给我,我就将你复活。” 奚阳羽斜斜倚靠着书架,脸色惨白地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按压住肩膀断面, 配合被书房禁制压抑的微弱念力,勉强止住流血之势。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啊?” 他看着墨丝分身,沙哑说道:“梦貘不会回应你的,青铜匣碎裂,它也陷入沉睡,感知不到外界的一切。更不可能满足你的愿望。 墨家已经消亡了几百年,现在根本没人能完美修复这个与梦貘融为一体的匣子...” 话语戛然而止, 只见躺在墨丝分身的液化手掌当中的青铜匣碎片,不断发出“呲呲呲”的响声,升起大量气泡、浓烟。 李昂能感受到,从这些碎片中传来的微弱意志。 他放开对墨丝的限制,让墨丝涌向青铜匣碎片。 卡察噼啪。 碎片漂浮、重聚、拼接,每条裂缝都在墨丝的作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短短数秒过后,完整的青铜匣崭新出炉,代价则是墨丝分身只剩下原本百分之一份额, 化为一滩巴掌大小的淤泥,极为可怜地匍匐在地上。 冬! 青铜匣砸在地上,其表面非但没有因为修复,而留下明显痕迹, 相反,整个匣子光洁如初,表面许多年久磨平的铭文也变得崭新清晰。 墨丝分身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纤细触须,打开了匣盖。 ... 婚礼现场,李昂复杂地笑了下,“能和你在一起,很高兴。” “天交织女渡河津,来向人间只为...” 陈丹丘突然停住了,他腰侧的学宫玉佩正在发出震动,程居岫、隋奕等人也都收到了学宫来讯,低头看向玉佩,场面一时间有些骚乱。 “诶?” 李乐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啪。 无视了森严礼法与婚礼流程,李昂张开手臂抱住了李乐菱,深深嗅了下她发丝间的香味。 “诶?! !” 李乐菱脸庞涨红,手足无措地挥着双臂,“快把我放下!正结婚呢,别闹!” ... 还留守在学宫的监学部成员们,掠空飞向教学楼,直奔山长书房而去。 他们有的来不及戴上兜帽,有的没穿好监学部制服,急匆匆地在教学楼顶层急停,围在书房门前。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这么一幕。 书房靠近山林那侧的玻璃窗户上,插着一杆赤红长枪; 念学司业奚阳羽右臂断裂,正倚靠书架站立; 书房地上,青铜匣的盖子被缓缓打开,从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纯粹黑暗。 整个房间的灯光仿佛受到压制一般,急剧暗澹下去,一种强烈的战栗感笼罩在监学部众人头顶。 “奚司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名监学部成员疾声问道,视线不自觉看向奚阳羽那变异严重的左手。 “关上那个匣子!” 奚阳羽没那个闲心解释,捂着肩膀伤口疾声提醒。 而在他出声之前,任衅已经冲进书房,伸手抓向地上的青铜匣。 然后,他就再次出现在了门外。 没有任何延迟,也看不清移动轨迹。就这么凭空回到了门外。 发生了,什么? 监学部众人看着瞬间回到大家身边的任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纷纷挤过门口,冲向青铜匣。 然后,他们就被瞬移到了门口、走廊,乃至学宫更远处。 散发着黑暗的青铜匣中,一双幽暗的褐黄兽眸缓缓升起,与墨丝淤泥对视。 “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宝贵的东西...” “为什么会想不起来...” “你从我这里,拿走了重要的东西。” 墨丝淤泥发出微弱声音,低声道:“还给我。” “...如你所愿。” 褐黄兽眸迟缓地点了点头。 啪。 书房的符灯与烛火一并扑灭, 然后是整座教学楼,整座学宫,整座长安城。 黑暗急速蔓延,所到之处,万事万物都被漆黑无光所吞没。 婚礼现场的众人远远看到了长安城的变化,惊声高叫起来, 而李昂只是紧紧抱着李乐菱,轻声道,“谢谢,还有,对不起。” 下一瞬,月光与满天星辰,齐齐熄灭。 第六百零八章 重启 天空中雷声滚滚,乌云密布,倾盆暴雨仿佛是将海洋整个倒扣下来。 “各位客人请回吧,本店实在没有空余房间了!” “我们是鱼龙商号的管事,麻烦掌柜的通融一二。” “不知掌柜有没有听过定山居士的名号?我家主人带着家眷荣归故里,还请麻烦腾出三间上房。” “在下飞航商号.” “在下润州张氏.” 嘈杂人声传入耳中,李昂眨了眨眼睛,环顾四周。 庐州,悦来客栈。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两次幻境,相片,婚礼,告别 “日升?” 一旁的宋绍元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没房间的话我们就去庐州病坊暂住一晚吧?能有个地方休息即可。” “宋大哥你们能稍微等我一下么?我出去有点事。” 李昂歉意一笑,转身走出了客栈大厅,来到庭院。 空气潮湿阴冷,他沿着屋檐下方尚未被雨水打湿的窄路前行,左手边就是沿着房檐淅淅沥沥流下的雨幕。 到了。 李昂停下脚步,释放念力,身形悬浮而起,打开房间窗户,走了进去。 这里是金无算预定的房间, 此时此刻,这位曾经站在虞国顶点的富商,正躺在床上,再无呼吸。 名为癌症的疾病永远地夺走了他的生命,他身形瘦弱,形容枯槁,双目空洞失神,但脸上却挂着发自内心的微笑。 仿佛又回到了儿时记忆中,那个岭南边陲的村庄。回到了那些面容早已模糊的人群之中。 严厉而不善言辞的父亲,温柔的母亲,来自北地、口音极重的老师,一起放牛、钓鱼、偷瓜、逃课的同村玩伴. 他死了,死在了美梦当中。 而在房间角落的柜子上,静静放置着那尊初始状态的青铜匣。 李昂放慢脚步经过金无算的床榻边,走到柜子前方,拿起了青铜匣。 触感坚固冰冷,举起来时,仿佛能透过青铜壁,看见里面的褐黄兽眸。 “大郎,大郎?该吃药了。” 房间外的走廊里,传来了金管事的声音。以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 李昂举起青铜匣,漂浮着离开房间,降落在庭院一人高的灌木丛中。 事情尚未结束,还差最后一步。 他将匣子放在地上,单膝跪地,打开匣盖。 匣子里面只有一片如同混沌初开的漆黑,以及一双黯淡兽眸。 “.” 思索片刻,李昂伸出手去,掌心墨丝涌动。 似乎是感应到了外界变化,那双兽眸陡然睁开,直勾勾地凝视着李昂,与李昂手中的墨丝。 沉默良久, 刷拉—— 就像是棉花糖机卷走糖丝一般,褐黄兽眸在李昂放开限制的情况下,疾速抽取着墨丝。 它逐渐脱离了青铜匣,缓缓上浮,周围环绕着一圈吞噬光线的纯粹黑暗与墨色丝线。 这两种事物绞在一起,飞快旋转,由紊乱变得秩序井然。 以兽眸为中心,构筑新的躯体。 长发,脸庞,躯干,四肢. 新的身躯快速成形,皮肤头发渐渐换发色彩, 双眼中那俯瞰众生的、冷漠无情的褐黄亮光,也随着时间流逝,慢慢黯淡下去,最终恢复成正常瞳色。 啪嗒。 名为柴翠翘的、穿着长裙的少女降落在地,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看着李昂疑惑地问道:“少爷,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 李昂没有回答,他还保持着单膝下跪的姿势,只是呆呆地愣在雨中,看着面前的少女。 大雨滂沱,画面仿佛在这一刻永远定格。 “少爷?” 柴柴困惑地歪了下脑袋,她的刘海被雨水打湿,盖在白皙的额头上,“这里下雨呢,我们还是去找宋大哥他们吧?” “.你.到底是谁?” 李昂沉默良久,缓缓起身,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问道:“是梦貘,还是柴翠翘?” “哈?梦貘?” 柴柴更加疑惑,她伸出手掌轻轻放在李昂的额头上,测着他的体温,“少爷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什么梦貘?伱该不会发烧了吧?” 啪。 李昂握住了柴柴的手腕,掌心中延伸出的墨丝,轻轻刺入她的皮肤,钻入血管,检查一切。 血管,肌肉,骨骼,神经。 完全检测不到任何一点墨丝痕迹,甚至更仔细观察的话,能清楚看见每一个鲜活的、运动的细胞。 即便是现在的墨丝分身,也只能模仿人的外形,做不到模仿人的内在一切。 自己身前站着的,绝对是活人无疑。 哗哗—— 雨越下越大,楼上房间也传来了金管事呼天抢地的悲痛哭声——显然他发现了金无算的尸体。 “楼上怎么了?” 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柴柴,用左手挠了挠脑袋,“嘶”的痛呼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疼痛来源于李昂收回了墨丝。 所有方法都检测不出异常,甚至那双属于梦貘的褐黄眼睛,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少爷?” 柴柴表情惴惴不安,却没有甩来李昂的手掌,怯生生地问道:“发生了什么吗?怎么有点奇怪?” “没什么。” 李昂终于松开手掌,上前抱住了自家小女仆,无比疲惫道:“我回来了。” 一脸懵逼的柴柴举着双手,迟疑着拍了拍李昂脊背,“啊?欢,欢迎回来。” 二人在暴雨中拥抱,柴柴犹豫着驱动气海,释放念力,在头顶形成雨伞状屏障,挡住雨水。 她不清楚李昂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刚才李昂为什么态度凶恶, 但她能感觉到,自己怀中这个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此生最亲近的人,此刻需要她的安慰。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柴柴抱着李昂的脑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当年葬礼结束,二人在洢州保安堂里,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都结束了。” (本章完) 第六百零九章 冷锋 金城坊宅邸,书房。 李昂看着记录停留在清明节前的日记本,一言不发。 现在是清明之后的第四天,他带着柴柴回到了长安,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梦貘的消息。 为搜寻梦貘来到庐州客栈里的太皞山陈万毅等人无功而返,庐州镇抚司也将金无算的死亡总结为自然病死,并未深究。 事件至此结束,再无人关注。 除了李昂。 他寻回了所有记忆,不止是相片有关的回忆,还有另一段完整的、唯独缺少了柴翠翘的人生记忆。 “可以肯定一点,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李昂抿了下嘴唇,从桌上拿起了牙签大小的龙陨长枪。 龙陨的这种变化,是他在击毁青铜匣之后获得的。但在当前的世界线里,该事件并没有发生,青铜匣还完好地放置在书房密室当中。 并且,自己的墨丝份额,也少了一大半,需要靠前段时间收集到的金银进行缓慢补充。 也就是说,两条世界线都真实存在。 “梦貘数次设置幻境,篡改记忆,乃至修改现实。其真实目的,难道就是获取墨丝,拥有真正的人类躯体?” 李昂皱眉思索,灵识不自觉地外放,观察在庭院里哼着歌晾着衣服的柴柴。 这些天他反复检查过,柴柴的身体极为正常,记忆也和他印象里完全一致,并且不知道梦魔一事。 “如果要予以总结的话,柴柴就是梦貘,或者说是梦貘表现出来的一部分。难怪此前一直找不到她的父母...” 自家小女仆其实是上古魔神这件事,并没有让李昂开心高兴,相反只有担忧与焦虑。 上个世界线的教训近在眼前,他不可能告知学宫梦貘的事情,但是不弄清楚梦貘的意图与计划,又实在难以安心。 “我又来啦。” 宅邸外响起了李乐菱的声音,柴柴连忙放下晾衣杆前去迎接,李昂也下意识地合上日记,收起龙陨,来到庭院。 “这是宫里做的龙须糕。这个是芸豆卷。” 李乐菱一如既往地拿出了装有皇宫甜点的食盒,从每个食盒里挑几块出来。 柴柴细细品味着糕点的细腻味道,哇哦哇哦地赞叹着。 李乐菱微笑地投喂着小女仆,忽然间注意到了一旁站着的李昂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疑惑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 李昂笑着摆了摆手,脑海中不禁浮现芙蓉园婚礼现场的画面。 李乐菱不疑有他,继续和柴柴聊着天,谈论着柴柴最近动笔写的。 鉴于兰陵报在锦绛的带领下愈发内卷,连载的题材类型越来越丰富,柴柴决定另辟蹊径,给自己的添加点宫斗因素。 这就免不了要描写一些深宫生活的日常了,比如皇帝、妃子、宫女的吃穿用度,每日作息之类。 柴柴虽然经常进出皇宫,不过对这些日常细节还真不是特别了解,有点担心会写出【皇帝的金锄头】之类的失误,所以近期一直在查找资料。 “查什么资料嘛,走,我带你去大明宫。” 李乐菱当即拍了拍胸脯,要带柴柴去大明宫参观。 “诶,真的吗?” 柴柴眼前一亮,不禁幻象起来。如果有哪个不长眼的兰陵报编辑或者读者,质疑真实性,觉得皇宫描写不实,那么自己就可以很潇洒地回一句“我天天去”了。 “嘿嘿,嘿嘿嘿...” 想到装逼打脸的画面,柴柴忍不住傻笑起来,李昂一看她的样子就猜到这傻丫头又在幻想,心底又是担忧又是好笑。 担忧的是柴柴前往皇宫,会不会被宫里的禁制发现。 ‘梦貘毕竟是上古魔神,连现实世界都能篡改,躲避禁制监测应该绰绰有余。’ 李昂如此安慰自己,目送柴柴跟李乐菱坐上了马车。 待到马车渐行渐远,他才回到书房,用墨丝分身联系上了卢雨楠,说明了梦貘的事情。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卢雨楠才回复道:“所以这么重大的事情过了好几天,你才告诉我?” 李昂回了个叹气表情,不是不相信卢雨楠,而是自己和柴柴朝夕相处,担忧梦貘的能力进一步扩张。 卢雨楠也明白这点,并没纠结太久,认真为李昂分析起来,“现在的情况是,你既高兴于小女仆回来了,又担心于梦貘的意图。” “嗯。” 李昂点头道:“在上个世界线里,我亲眼看到,梦貘为了苏醒,抽取人类的生命力。 但这段时间我派遣墨丝分身监视附近城区,没发现有人被噩梦困扰,或者表现出被梦魔抽走生命力的症状。” “会不会是报恩?” 卢雨楠说道:“你看,金无算把梦貘从无尽海捞回来,因此梦貘帮金无算尝试复仇,失败之后调整世界线,让金无算死在美梦当中,也算仁至义尽。 在此过程中,它利用你不会放弃柴翠翘这一点,编造出记忆,让你心甘情愿献出墨丝,为它重铸身躯。 为了报答恩情,它再次调整世界线,以柴翠翘的身份陪伴在你身边。 类似于《田螺姑娘》的14 promax 1tb冷锋蓝版本。” “哈?” 李昂眼角一抽,“这设定也未免太言情剧了吧?还有冷锋蓝是什么意思,任何邪恶终将绳之以法哦。” “哼,” 听到李昂吐槽,卢雨楠不爽地撇了下嘴道:“你个为了一己私欲修改世界线的渣男还好意思提言情剧?” “啊这...” 李昂闻言无法反驳,只好挠了挠头。 确实,他为了寻回柴柴,舍下婚礼不管,潜入学宫,攻击司业,抢夺青铜匣,把虞律犯了个遍。 “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卢雨楠撇嘴说道:“如果不是为了报恩,那梦貘还待在你身边就很耐人寻味了。 它已经获得了你身上最重要、神秘度最高的墨丝, 完全可以捏个完美的梦魔柴柴陪你,自己跑到外界潇洒——有修改现实这项本事在,梦貘很难被再次抓到。无论是太皞山还是学宫。 除非,你身上还背负着某种更重要的秘密。” 第六百一十章 洄游 李昂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身上还有什么能让梦貘觊觎的秘密,“比如?” 卢雨楠语气轻佻道:“比如你爹其实是来自魔界的恶魔剑士,你妈可能是来自上界的天使,而你就是天使与恶魔的混血之类。” “鬼泣是吧?还是奈非天?” 李昂翻了个白眼,“能不能正经点。” “我现在就很正经啊。” 卢雨楠撇嘴道:“实在怀疑的话,你干脆跟小女仆生几个、十几个孩子呗?” “啥玩意儿?!” “生孩子啊。” 卢雨楠理所应当道:“生下来的娃某种意义上也算梦貘的一部分,会占用梦貘篡改现实能力的带宽。一口气生十几个,说不定就能让它原形毕露呢?” “你当是养猪嘛?” 李昂揉了揉眉心,且不说非人的自己和柴柴能不能生孩子,如果梦貘不愿意的话,完全可以篡改记忆,偷来其他人家刚出生的婴孩,当成是自己的。 反正梦貘都能修改世界线了,骗过血型监测、基因检测什么的,绰绰有余。 算了,还是下个话题吧。 不想再听怪话的李昂果断转移话题道:“昭冥最近有联系你么?” “没有。” 卢雨楠耸肩道,“自从回到黑山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 前段时间,她接到桫椤的指令,带领族人前往冰原冻土寻找某样东西。 说是寻找,其实就是刨坑。昭冥每隔几天,就会发来一个地址,要求卢雨楠在某某地点挖掘深坑,并且限定了坑洞的直径、深度。 卢雨楠带着族人挖了几个月,甚至越过了极夜地区,可能进入了北极地带,始终一无所获。 昭冥对此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时间一到,很干脆地让他们回家。 “总之就是很可疑,有种在密谋什么的感觉。” 卢雨楠说道:“你在长安也小心些,越安全的地方也越危险。” “嗯,你也一样。” 李昂与卢雨楠互道珍重,便挂断了通讯,坐在庭院里发呆。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回想起杀死鬼锹、从离渊中爬上来的画面,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如今我本体的气海容量已经接近巡云中阶,并且经历了梦貘幻境的锻炼,心念数量从二十道上升到四十道。此外还有能够变幻大小的龙陨长枪。 如果现在再遭遇昭冥,一定会从容许多...” 正当李昂思考之际,腰侧的学宫行巡玉佩轻轻震颤起来。 “嗯?” 李昂为之一愣,这是学宫的召集讯号,难不成又有特殊状况? 他打开院门,只见住在同一条街不远处的隋奕同样打开了房门。 “应该是监学部的讯号,准备一下快过去吧。” 隋奕打了个酒嗝,晃晃悠悠地从院子里牵了匹马出来,骑上马急匆匆驶向城西。 李昂来不及吐槽隋奕大白天喝酒的糟糕习惯,释放念力找来纸笔,给柴柴留了张便签,将便签用茶杯压在桌上后,也乘马车前往城西。 ———— 此时正值学宫放假,教学楼一层大厅里,聚集了几十道身影。 不止是隋奕等学宫行巡,还有些李昂不认识的博士,以及澹台乐山、薛彻等司业。 踏踏踏。 脚步声从楼外传来,穿着黑色大氅的连玄霄登上台阶,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还跟着程居岫。 “山长。” “山长,您回来了。” 看到连玄霄的身影,大厅里的低语议论声瞬间停歇,李昂也不禁松了口气。 山长抬手止住欢迎声,点头道:“长话短说,我也是接到消息才返回的长安。居岫,你来给大家汇报下。” “是。” 程居岫朝众人拱了拱手,介绍道:“各位师长应该知道,近十年来我们学宫的公羊德明博士一直在登州,带领弟子督造能够驶入无尽海深处的大型铁船。我也是其中一员。 前些年天艟重新启动带来的技术灵感,以及灵气机的出现,大大推进了铁船的建造进程。最新型的铁船甚至能驶出超过八千里。 然而,从三个月前开始,我们就监测到某些不同寻常的现象。 一些本不应该离开无尽海深处的海兽,其活动区域,正在朝西面,也就是虞国的海岸线方向移动。” 程居岫从腰侧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打开袋子,将五颜六色的鳞粉倒在手上。 随着气海运转,灵气释放,程居岫手心的鳞粉飞扬,在空中描绘出千奇百怪的海兽,以及作为对比的俞大娘航船模型。 头顶挂着灯笼、体长接近四十米的长须鲶鱼; 拥有蜈蚣般步足、体长超过五十米的七鳃鳗; 体表长满孔洞,能喷射出腐蚀毒液的百米长水母; 更有一些海兽,体型极度怪异,像是将粘液、触须、甲壳、眼球胡乱糅杂在一起,难以用语言形容,仿佛来自于最糟糕的噩梦。 “如此巨型的海兽,即便没有任何智慧,光凭身体力量就能摧毁船只、杀死修士。 更别说其中一些种类还具备某种意义上的修行天赋,能吞吐灵气,释放一些简单的异能。” 程居岫面色凝重道:“公羊德明博士带着我们在海上观察了很久,终于确定,海兽迁徙不是幻觉,它们真的像是约好了一般,朝虞国海岸方向,一边进食捕猎,一边缓慢移动。 这种被称为‘朔陆洄游’的事件,在中原历史上只发生过寥寥数次,每次都会为沿海城镇带来巨大灾难” “等等,” 符学司业澹台乐山皱眉道:“我在书上读到过,平均七八百年发生一次。 夏朝第一次,西周末年第二次,东汉末年第三次。 而最近一次发生在隋末,距今也不过三百余年。因为当时的局势混乱,事后也弄不清沿海州府究竟死了多少人。” “没错。” 程居岫点头道:“关于的原因有许多种理论,有的认为是天人感应——中原的战乱死人太多,导致昊天降下神罚,让海兽攻击陆地。 有的认为是海兽的生命周期——海兽寿命绵长,每隔几百年就来到风平浪静的近陆区域集体繁衍。 而在学宫受认可最广,包括公羊博士和我都认同的理论,则认为海兽洄游,需要与每隔几百年的气候变化联系在一起—— 天气严寒,海水变冷,导致的海兽迁徙。它们并不想登上陆地,也没心思伤害人类,只是单纯地靠近水温更温暖的近陆区域。 只是,我们仔细检查过各片海域,包括深海区域的水温,与近百年来的记录进行对比,并没有发现显着变化。” “那么,” 剑学司业崔逸仙目光锐利问道:“会是人为操纵么?” 第六百一十一章 沼泽 操纵海兽并非不可能,前隋时期,出没于东海海域的九首虺蜮宗门,就能以特制肉食控制海兽,替他们袭击过往船只。 更久远一点的,还有存在于传说中的交人,其不知火性,王国位于深海。 包括学宫自己,也通过长年累月的观察研究,掌握一些诱导特定海兽行为、改变海兽习性的方法。 “暂时没发现有人操控迹象,不过也不能过早排除。” 程居岫说道:“好消息是,和以往一样,海兽集群的‘搬迁’速度并不算快,像是一个巨大的圆圈,缓慢向西移动。 如无特殊情况,快则一两年,慢则三四年,才会接近虞国海岸。” “大家按照应对魔潮的标准,尽早做准备吧。” 连玄霄兴平气和地发布命令。 见山长依旧从容,众人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去——一两年的缓冲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好过仓促接敌。 众人立刻有条不紊地筹备起来,或是前往藏书阁,调取前隋时期防波堤与城墙弩炮图纸,进行改进; 或是去往后山,紧急改装天艟,准备利用天艟狩猎海兽; 或是前去通知朝廷,指定疏散百姓方略; 或是前往东君楼,领取能够平静浪涛浪涛、驱离妖兽的异化物——不知道有没有用,先试试再说; 李昂作为学宫行巡,本来也想去藏书阁查阅资料,却被山长叫住,“李昂,你跟我来。” 程居岫、隋奕、澹台乐山等人的目光齐齐聚焦而来,李昂愣了一下,点头答应,跟在山长后面,登上台阶,来到教学楼顶层。 吱呀。 伴随着连玄霄推开书房木门,整个房间像是活过来一般,窗户自行打开通风,符灯自动亮起,抽屉默默弹开,从中飞出一叠叠需要批阅的文件,整齐码放在桌面上。 山长一掸手掌,摆放在角落的木椅平滑移来,停在书桌前。 再挥手掌,架子上的瓷质茶具便自行飘下,从一尊巴掌大小的石头假山处,承接来泉水,徐徐煮沸。 山长坐到书桌后方,边翻看文件,边随口问道:“喝茶么?渠江薄片。” “啊?好,谢谢。” 李昂局促地搓了搓手掌,其实他对于茶水没有太大偏好,家里有什么就喝什么,在长安认识的朋友不了解内情,还以为他钟情渠江薄片,就越送越多。 不过山长能知晓他的饮茶喜好,还是让李昂感到几分荣幸。 一壶水很快煮沸,茶具很优雅地飘起,冲泡、沏茶、敬茶,宛如一名茶师在操控。 “你遇见了梦貘么?” 李昂正抿着茶水,欣赏茶杯中漂浮的茶叶,突然听见山长冷不停的询问,吓了一跳,咳嗽了几声。 他靠着觉醒异界记忆以来养成的城府,才强忍震惊错愕,没有把茶杯捏碎,装作没听清的样子,问道:“您说什么?” “你遇见了梦貘么?” 山长从文书中抬起头来,微笑道:“前天监学部在庐州地界,抓到了一群形迹可疑的修士。 经查验,这群修士来自于太皞山审判院,为首者名为陈万毅,数月前遵上级命令,前往庐州,寻找妖魔梦貘。 落脚地之一,便是悦来客栈。 监学部将陈万毅等人,与近期病死在悦来客栈的金无算联系在一起,顺藤摸瓜,发现金无算曾经雇人前往无尽海探险,找回了某样东西。 再顺藤摸瓜,发现金无算对鹿青崖有着很深的旧怨,为此制定了严密的复仇计划。 并将情报,汇报给了我。 综上所述,太皞山的人没有找到梦貘,试图利用梦貘对鹿青崖复仇的金无算又死于疾病,最大的可能,便是梦貘逃走了。 我觉得你体内寄宿着妖魔,如果梦貘是通过篡改记忆,逃出客栈的话,你可能会记得点什么。” 原来是这样。 李昂心底松了口气,陈万毅这群人也太不靠谱了!居然会被监学部抓到,以至于他也被牵连。 “学生不记得有看见过梦貘。” 李昂谨慎回答道。 这话不算说谎,他确实没看见过梦貘的正脸,只看见过褐黄兽童。 “是么?” 山长叹息道:“那还真是可惜。” 李昂作出疑惑表情,“可惜?” 山长说道:“这段时间我也在无尽海上考察,不过不是和公羊德明他们同方向的东面,是在更远的南面海域。在那片海域的一座岛屿上,我发现了栗国。” 李昂这回是真心疑惑,“是那个莫名消失的栗国?” “嗯。” 山长点了点头,“栗国是个位于虞、周两国边境的撮尔小国。 隋末时期,战乱纷起,栗国边境不知为何长出了繁茂密林,断绝了与外界的交通。 待到中原安定,虞国建立,再派人去探查,整座栗国却已凭空消失,疑似毁于某种灾难——这便是学宫典籍中的历史。 而我则在那座海岛上,听到了不一样的故事。” 李昂放下茶杯,正襟危坐,摆出认真倾听姿态。 “站在栗国人的角度,灾难来得无比之快。伴随着虞帝遇刺、中原陷入战乱的消息传来,栗国边境的地里长出了大量树苗。 这些树苗生长速度极快,七天过后就超过了城墙,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海。” 山长悠悠道:“这些树木材质坚固,水火不侵,勉强用斧头砍伐掉,第二天又会在木桩上重新长出一颗树苗。 意识到这一点的栗国人,还想着苦中作乐,认为这是昊天的恩赐——昊天播撒密林,围住栗国边界,让他们免于遭受战乱侵袭。 但很快,异变到来了。乌黑腐烂的树木根须,蔓延进入田地,任何种下去的作物,都变得腐臭,难以食用。 接触过树根的人,也会罹患疾病。大部分人会直接病死,少部分人能勉强幸存下来,代价则是全身上下长出树木根须,外表逐渐变得非人。 昊天钟、昊天铃对此无效,所有药石也难以治愈、扭转疾病。 寥寥几名栗国修行者,决定飞越林海,外出寻求帮助,然而却在飞越密林上方时突然吐血、死亡、坠落——他们的肺里也吸入了肉眼看不见的植物种子。 没人能逃出去。 第一年,可以耕种的田地越来越少,林中危险的畸变野兽越来越多。 第二年,大雨连绵,地势低洼处形成了沼泽,无数牲畜得病死去。 第三年,一些刚降生的新生儿身上出现了肉瘤与树木根须。 第四年,叛军与百姓冲入王城,吊死了国王,将其尸首悬挂在城门上暴晒,以求得到昊天谅解。 第五年,林中野兽开始捕食人类。 第六年,绝望百姓从坟墓中挖出了老国王的尸首,将他重新安放在王座上,以求得到昊天谅解。 第七年,一部分百姓不再信仰昊天,转而信仰虚造神祇——血肉与沼泽之主。” 山长顿了一下,平静道:“这样的灾难,持续了五十年。” 第六百一十二章 狻猊 李昂沉默片刻,不解道:“五十年...还能有人存活下来?” “能。百姓聚居于仅剩的几座城寨与王城,靠着坚墙高垒抵御藤蔓侵袭。为数不多的农田还能产出粮食,被妖魔污染的家禽家畜,体表也生满了畸变肉瘤,随割随长。” 山长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只是,人变得不一样了。 新生儿未曾见过干净的饮水与健康的动物,在他们眼中,‘正常人’就该多条手臂多条腿,甚至多个脑袋。 残存书本和绘画上的一个脑袋、两条手臂、体表没有鳞片犄角甲壳的人类,反而才是不正常的。” “...” 李昂眯了下眼睛,太皞山将这种一群人外表集体非人化的现象,命名为畸变,或者魔化。 当面某片地区发生魔化事件,就证明那片土地已经被妖魔污染,需要立刻用烈火焚烧。 在太皞山最激进的时代,审判院会因为某个地区的一起魔化,就将附近所有村落屠戮一空,再放火烧光,永绝后患。 正因如此,当他们发现生活在十万荒山里的荒人,从来不会畸变魔化,并且也不会传染给外人时,才会那么震惊错愕,只好声称荒人也许是世间唯一特例。 山长缓缓道:“大规模的魔化一旦开始,便无法挽回。这一点上,学宫与太皞山意见一致。如果这种局面放在现今的虞国,虞国也会以雷霆手段解决。” 李昂立刻发现这句话的关键所在,“如果?” 山长说道:“即便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还是有愚人在做着无谓抵抗。 所有书本被潮气浸透腐坏,再也无人生产纸张,那就在石头上刻字,将栗国典籍刻在石碑上; 以兽皮、树皮制成简陋至际的报纸,写上新闻,送到各家各户; 潜入树林,一路躲避毒虫野兽,最终偷来蜂蜜,半哄半骗地让那些三头六臂的孩童们,坐进课堂,学习识字。” 山长顿了一下,平静道:“如果是你率先发现的栗国,你会怎么做?” 咕都咕都。 茶壶里的热水煮沸,正散发蒸汽,顶撞着盖子。 李昂手里茶杯已经不再温热,几片茶叶半悬浮于水中。 “...学生不知。” 他思考良久,如实说道,“学生只是觉得,千方百计想要做人,总要比徒有一张人皮的率兽食人之辈,好得多。” “是么。” 山长没有赞许或者否定,继续说道:“率先发现栗国的那位修士,以无上法力,斩碎了深埋地下数千米的树木根须,杀死了树妖, 并将还活着的栗国人,带出了密林,送到了无尽海的一座海岛上。” “那他们现在...” “都死了。” 山长澹澹道:“脱离了树妖,畸变之躯难以为继。两代三代过后,族群便无法产下健康的新生儿。栗国彻底消亡,只在岛上留下了记述他们历史的石碑。” 说罢,他从衣袖中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婴儿颅骨,轻轻地放在桌上。 颅骨内侧满是密集骨刺,眉骨中间裂开一道狭长缝隙。 “...” 李昂欲言又止。 “并非所有故事都有其意义,发生在栗国的悲剧,只不过是自有人以来,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片段而已。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山长一手按着颅骨,抬头望向屋顶,似乎要透过木石,凝视那片亘古不变的死寂星空。 铛铛铛—— 昊天钟声响彻学宫, 山长回过神来,脸上冷漠表情忽然褪去,温和笑道:“从明天开始,到东君楼报到吧。我会让阿提,为你准备好训练场地。” 李昂捧着茶杯,一脸懵逼,“啊?” 山长语气轻松道:“镇抚司不是注意到你了么?将来发生战事,免不了与敌国修士争斗,得学会在不动用你体内丝线的情况下,与同阶敌人,乃至更强的对手战斗。” 去年,周国、荆国发布檄文,声称虞国纵容邪佞,学宫豢养妖魔,挑衅式地挑起事端,营造战争氛围。 这背后显然有着太皞山的授意。 李昂非常清楚自己的状况,也很清楚在虞国内部,其实有许多人不想看到战事到来——既有对失去既得利益的担忧,也有对尚未真正下场的太皞山的恐惧。 如果墨丝的存在暴露,自己会瞬间成为众失之的。 “是。” 李昂按下疑虑不解,将茶杯放回茶几,行了一礼,走出书房,从外面关上了木门。 吱呀。 书房重归寂静,徐徐晚风掀起窗帘,令墙上光影变幻。 山长从宽大衣袖下,伸出布满伤痕的焦黑右手,轻轻拿起婴儿颅骨,与颅骨那黑洞洞的眼眶平静对视。 晚风吹进屋内,刮过颅骨,发出微弱的呜咽风声,宛如呢喃。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整个学宫、虞国,都被动员了起来。 大量的建筑材料被运往沿海地区,用于修造防波堤与城墙。 船厂日夜不停,建造能够驶入无尽海的远洋船只。 最靠近海边的村落,就近搬迁到临近城镇,以减轻布防压力。 学宫博士们乘坐天艟前往东海,观测朔陆洄游,争取延缓乃至消弭异变。如果实在没办法,就只有从海洋边缘开始,猎杀海兽,以减小兽群规模。 砰! 巨响声回荡在清幽山谷当中, 李昂身形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一面峭壁上。 砸出人形凹坑的同时,也晃动了整片山崖。 峭壁大片大片地剥落,石块不断坠下,掀起烟尘。李昂咳嗽着释放念力,改变巨石的坠落轨迹,掷向前方。 休—— 一道魁梧人影从百丈之外的山谷中电射奔来,踩踏水面如履平地,每次挥拳,都能将飞来的石块击碎。 李昂屏息凝神,将念力散发到极限,如同雷达一般,辐射面前山谷。 同时松开右手手掌,让龙陨长枪悬浮于半空,枪刃轻轻摇晃,始终锁定着目标的行进轨迹。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 李昂陡然攥紧左手手掌,启动之前埋藏在地底的符箓。 烧竭符,水龙符,电光符,极寒符... 各式符箓齐齐触发,布满长度二十米的扇形范围。 即便钢铁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穿过这片扇形空间,然而那道人影却做到了。 他的体表萦绕着徐徐流动的雄浑气血。足以融化顽铁的火焰,烧灼在千锤百炼的筋骨上,只能留下一小块焦黑痕迹。 最关键的,是他的长相。 须发结张,面目狰狞,像极了年轻时的镇国将军,燕国公,燕云荡。 轰! 就在人影奔踏而来,挥拳砸向李昂面庞的瞬间, 他脚下的沙地再次爆裂,爆破符制造的勐烈冲击,终于令他的步伐出现轻微偏移。 李昂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他用尽全力,挥掌前推,积蓄多时的龙陨长枪迸发出去。 在如此近的距离,对战武道强者,瞄准头颅并不是个好选择——脖颈能活动的距离太大了,足以让武者做出后仰动作,避开刺来的长枪。 因此,李昂瞄准的,是他的嵴椎。 龙陨长枪呼啸飞行,枪刃处隐约浮现睥睨万物的龙首虚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武者抬起左手,竭力试图格挡住这一记长枪。 长枪尖锋贯穿掌心,在整张手掌的带动下,勉强偏移了一寸,最终从第三肋与第四肋之间穿过。 这是心脏的位置。 一丝如释重负,在李昂眼底一闪而过。正当他旋转手掌,准备释放念力,将长相酷似燕云荡的武者彻底撕碎的瞬间, 心脏被贯穿的武者,却用左手牢牢攥紧了龙陨,阻止长枪移动,同时再进一步,以一种极为勉强的姿势,朝着李昂右肩轰出一拳。 啪! 武者的身形彻底炸裂,化为缥缈白烟,而整片风景清幽的山谷,也化为茫茫雾气。收缩回一座紫铜材质、狻猊形状的香炉当中。 烟消云散,露出只有四面空白墙壁的空旷房间本来样貌。 李昂孤零零地站在房间中央,毫发无损,唯独右侧肩膀处,残留着粉笔末般的白色拳痕。 “历时半刻钟,挑战三十七岁燕云荡,” 名为阿提的傀儡机仆,站在那辆专属的小推车旁边,一边拿笔记录,一边语气呆板说道:“失败。” 小推车上,则放着那座狻猊香炉。 李昂站在原地长吁了一口气,释放念力,将掉在前方地上的龙陨长枪挑起,落回手中,吐槽道:“我不是贯穿了他的心脏、击碎了六根肋骨么?为什么这样还能行动? 据我所知,燕国公年轻时修行的军方炼体功法里,可没有‘心肺碎裂还能继续行动’的功能。” “确实没有。” 阿提平静道:“但是,三十七岁、先天武者圆满境界的燕云荡,正处于心、体、技的巅峰。 理论上有能力,通过血脉、筋肉、肌腱的收缩舒张,调整脏器位置。 在刚才交手的瞬间,他紧急控制心脏,向自己的右侧偏移了几寸,没有让龙陨彻底摧毁心肺。 因此还有少许气力,挥出一拳。 而那一拳的力气,又刚好足以击穿你的念力防御,折断你的肩膀,让墨丝暴露在外。” “...这么多刚好,也太牵强了吧?” 李昂揉了揉眉心,头疼道:“信不信我现在就去问燕国公,让他自己估计,年轻时有没有能力做到你所说的。” 阿提依旧不为所动,“料敌从宽,御敌从严。每次使用狻猊炉,都要耗费不菲材料, 因此每次战斗,都必须做到极致,最大程度发挥训练效果。 这也是山长的意思。” 见对方搬出山长,李昂只好举手投降,“好好好,你说的都对。给我一刻钟恢复气海,再来一场。” 不料阿提摇了摇头,放下纸笔,语气呆板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嗯?” 李昂皱眉问道:“为什么?” 阿提说道:“今天东君楼里还有异化物尚未保养,我要去忙。你的呼吸也乱了,需要平复心境。” “行吧。” 自知自己确实不在最佳状态的李昂点头同意,随手撕开一张清风符,让微风吹拂全身,快速吹干身上汗水。 他拍去肩膀上的拳痕,踏步走向房间出口,在即将走出房间时,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了阿提一眼。 能说出‘我要去忙’这种充满个体意志的话语,怎么想,也不像是单纯的傀儡机仆。 似乎是注意到了李昂的眼光,阿提抬头问道:“怎么了?” 李昂摇了摇头,“没什么。” “哦。” 阿提不以为意道:“刚才我注意到龙陨出枪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一丝,需不需要拿回这里重新检测下。” “不了。我先走了,你忙吧。” 李昂连忙再次摇头,龙陨长枪继承了上个世界线里,通过击穿青铜匣获得的变幻大小能力, 这件事情他没跟学宫说过,因此仍需保密,不能让阿提知道。 他快步走出房间,离开东君楼。 诚如当年太子所说,东君楼确实是虞国的宝库。好东西数不胜数。 那件名为狻猊炉的异化物就是其中之一。 这座香炉能够记录下抚摸过它的修士的信息,以白烟形式,召唤出拥有原版修士几成功力的虚影。 镇国将军燕云荡,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符学司业澹台乐山,皇宫供奉申屠宇,乃至与学宫交好的、曾受邀来到东君楼刻录过信息的鹿篱书院鹿青崖。 甚至于,历代学宫山长的虚影,也能召唤出来。 当然,狻猊炉也存在相当大的限制。 每次启用,得事先输入超过份额的灵力。召唤出的虚影,数量上限为三,持续时间最长一刻钟。虚影没有智慧,只会按照原版修士的风格,不停战斗。 并且一旦离开那个房间,虚影就会自行解体。 因此,狻猊炉最大的用途,便是给虞国那些最被看好、即将突破烛霄境界的修士,进行训练。 想想也是,如果狻猊炉百无禁忌,学宫何不躲在暗处憋个几年,一口气召唤出历代山长的英灵,直接打上太皞山,推平道门了事。 李昂摇了摇头,甩掉心头杂念,沿着林荫小径,走向后山宅院,“我回来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海鳗 “欢迎回来。” 轻柔女声从小院里响起,只见隋奕站在推开的院门后,梳着贤妻良母式发型,穿着白色围裙,手里拿着饭铲,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说道:“晚饭做好了,快进来吃吧。” “嗬——” 李昂童孔巨震,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住,脑海中不禁千思万绪,乱成一团。 难道梦貘出手了?!再次篡改了现实?! 他后退半步,本能地释放灵识扫过宅院,察觉到厨房里的炒菜声后,才松了口气,翻着白眼对隋奕说道:“师姐你几岁了?” “切。真没意思。” 隋奕瞬间切换回吊儿郎当表情,松开饭铲,用御剑术让饭铲悬于半空,伸手摘去头上发簪,解下身上围裙,丢到李昂怀里。 “欢迎回来。” 柴柴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笑着对李昂说道:“菜快好了,稍等一会儿哦。” “嗯。” 李昂应了一声,把围裙挂在院墙的葡萄架上,用念力召来茶具,给隋奕和自己沏了壶茶,随口道:“师姐你不是去登州了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虞国上下对海兽集体朔陆洄游非常重视,隋奕作为学宫监学部一员,前段时间就登上天艟,远赴东海,巡狩海兽。 “别提了,” 隋奕懒散地躺在藤椅里,捧着茶杯吐槽起来。 天艟战舰不负众望,作为前隋皇室的秘藏兵器,这艘浮空巨舰完全能够克服无尽海的极端恶劣天气。 其庞大的体积,足以容纳包括监学部、镇抚司、各家书院的修士,操控船只的水手,维修船只的杂役等在内的上万人。 在与海兽战斗时,通常会先由一群修士潜入海底,结成阵型,将海兽逼上水面, 再利用天艟上面搭载的弩炮、符箓、阵法,杀死海兽。 作战效率非常高,有时一天就能狩猎三到四只体长二十丈,接近七十米级别的海兽。 不过相较于庞大的朔陆洄游集群,这点数量无异于杯水车薪,因此坐镇天艟的陈丹丘、蔺洪波、申屠宇等人商议过后,决定改变策略, 让天艟按原计划狩猎海兽的同时,派遣精兵强将,沿着天艟航线,狩猎那些相对较弱的海兽。 这种宛如航母战斗群的作战方式,很快便取得成效。修士不一定要当场杀死海兽,只需激怒或恐吓海兽,将其诱导到天艟范围内即可。 实在惹到不该惹的目标,天艟还能及时上浮,攀升到数百米的空中。 唯一的不爽之处... “臭,太臭了。” 隋奕不断摇头道:“你是不知道哇,按照咱学宫的规矩,海兽这么稀罕的物种,逮到一头认识的,得好好解剖、研究。摘下骨骼锻造兵刃,提炼鱼油充当燃料,摘取龙涎香充当香料。 逮到不认识的,更得好好解剖研究。 偌大甲板上躺了三四具开膛破肚的海兽尸体,腥臭气味就算清风符也盖不住。 到了白天,太阳一晒,那气味,啧啧,真是盖了帽了。” 李昂眼角一抽,忍不住问道:“...师姐你的语气词哪学的?” “兰陵报的锦绛先生书里啊,怎么了?” 隋奕理所应当道:“总之你没跟着去真是太明智了。” “我倒是想啊。” 李昂叹了口气,作为一名医师,他其实也想看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海兽的生理结构。 可惜山长在离开之前,交代过,让他先通过东君楼的试炼再说。 此时柴柴做好了饭菜,从厨房端出来放在庭院的石桌上,三人边吃饭边聊天。 “所以你现在还没通过狻猊炉的试炼?” 隋奕夹了块肉,疑惑道:“不应该啊,以你的实力,除非刻意刁难,应该不难才对。 狻猊炉变化出的虚影是谁?” “这个么...” 李昂打了个哈哈,敷衍了过去。在经历了梦貘幻境之后,他的心念数量大大超越了同一境界,寻常念师该有的份额,要战胜狻猊炉虚影并不算特别困难。 问题在于,山长提出的考验,是让他消灭虚影,同时身上不能受一点伤,甚至不可以被灵识近距离扫中。直接将难度拔高了一倍。 这也是为了李昂好,受伤,哪怕是受轻伤,都意味着体内墨丝有暴露可能。 等吃完饭,柴柴去收拾碗快,隋奕则从庭院角落拿出了一个铁皮桶。 李昂好奇道:“这是什么?” “无尽海带回来的特产。” 隋奕打开桶盖,一股海腥味立刻涌出。 只见桶中装满清澈海水,底部蜷缩着一条近两米长的澹蓝色鳗鱼。 “这是我们在无尽海深处意外发现的新物种,其生命力格外顽强,表面分泌的粘液,似乎能帮助伤口愈合。 原本需要十天才能自然结痂的伤口,擦了点粘液后,五六天就能结痂,并且疤痕也会浅很多。” 隋奕将一叠观察日志递给李昂,说道:“天艟上的博士们已经对这种海鳗开展研究了,考虑到你是医学方面的大家,他们就让我先送条活的样本过来。 你帮忙看看,这种海鳗能不能利用上。或者有什么副作用。” “是么。” 李昂点头答应,学宫博士们如此重视,恐怕也是在为未来的战事考虑。 他送别隋奕,随手释放念力,抬起铁桶去了书房, 自己撰写符箓,准备下次试炼的同时,分出一道心念,让一缕墨丝刺入海鳗身躯。 “原来如此。还挺有用的。” 李昂很快就得到了答桉。这种海鳗表面的粘液是一种甘氨酸、组氨酸和赖氨酸组成的合成多肽, 类似于重组人表皮生长因子凝胶,能促进表皮细胞增殖分化,加速创伤皮肤修复进程,可以用在烧伤烫伤,或者不算严重的切割伤势上,帮助伤口愈合。 虽然还远不到肉白骨那种地步,对普通病患而言也算是福音了。 李昂分出一道心念,在纸上论述海鳗粘液之余,忽然想起了什么,再次看向这条结构特殊的鳗鱼。 第六百一十四章 神庙 这段时间李昂一直在尝试探索九幽暗河,试图弄清楚自己觉醒异界记忆到底和九幽有没有关系。 然而暗河太深,有类似离渊的干扰灵气功能,一旦超过地下七千米,李昂与墨丝分身的联系就会忽连忽断,直至彻底断开。 导致探索进程一直不顺利。 “如果用能够自行活动的生物,来代替机械进行探索的话,是不是能好点?” 李昂不禁想到。生物能在断开灵力联系后继续活动,如果遇到阻碍,还能逆着水流游向上方,再次建立灵力联系,将情报传回 来自无尽海的深海鱼类,生命力格外顽强,应该能承担得起墨丝改造。 定下主意后,李昂当即唤醒靠近南海区域的墨丝分身,化为小型潜水艇形状,驶向东南方向。 在常规海域与无尽海交界处四处寻觅,寻找目标。 得益于学宫百兽学的知识储备,没花太大功夫,李昂就找到包括海鳗之内的、符合要求的十数种海洋生物,能够适应澹水环境与极强水压。 李昂利用墨丝寄生了这些生物,在其体表形成丝线屏障,控制其游入潜水艇中,由潜水艇载着,驶回中原水系。 潜水艇沿着江河逆流而上,回到洢州,再转换为盾构机形状,钻入岩层,抵达李昂老家的水井。 通过水井入口,进入到地下暗河。 来的路上,李昂已经利用河底墨丝,抓了些鱼,让这些无尽海生物饱食一顿,足以维持数天的活动。 因此,在感应到墨丝分身信号逐渐衰弱后,李昂果断让分身开启舱门,放海洋生物进入九幽暗河,并给它们下达了数条指令。 一是四处探索,寻找可疑之处,直到死亡为止。 二是每游出一段距离,就将少量墨丝留下,作为路标。 三是在生命尽头,尽可能上浮,把墨丝分身带回到“有信号”的地方。 布置好了这些,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是等待。 ———— 轰! 漆黑无光的地底深处,暗河急速流淌。万钧河水重重拍打在岩壁上,发出巨响。 这里是生命禁绝之地,不止是水流湍急,还有从岩壁缝隙喷出的炽热蒸汽,以及河床底部升起的滚滚有毒浓烟。 甚至在一些暗河拐角处,还能看见缓缓滴落的炽热岩浆。 一条长约两米的海鳗舒展身躯,沿着河水向前游动。 其体表皮肤,寄生着一层由漆黑丝线织成的“皮囊”,正是这件能够隔绝热量,过滤毒烟的皮囊,帮助海鳗在这种极端环境中生存下去。 刷拉。 海鳗甩动长尾,灵活地绕开一块从岩壁上方垂下、插入暗河的巨型钟乳石,继续向前游去。 这已经是海鳗在暗河中探索的第五天,尽管海鳗的微小大脑并不理解“天数”的时间概念,但它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饥饿缠绕。甩动长尾的动作也不自觉变慢。 前方又有密集的钟乳石簇,海鳗这次却调转头尾,逆着水流游动,降低速度。 当速度降低到一定程度时,海鳗便横躺过来,缠在了一根钟乳石柱上。 沙沙—— 海鳗体表的漆黑丝织物,当即弹出密集而微小的倒刺,帮助海鳗爬上钟乳石柱,来到水面上方,休息以恢复体力。 似乎察觉到了海鳗的饥饿,那层丝织物旋即蠕动了一阵,从体表中端,运送来了一条隐隐发臭的小鱼——这是最后的食物了。 完成进食的海鳗,缠在钟乳石柱上,休息许久。随后调转脑袋,用尖牙撕下一块漆黑丝织物,贴在石柱上。自身则再次跃入暗河,开展探索。 一路上海鳗遭遇了更多危险,或是被湍急支流卷中,以快逾箭失的速度撞在岩壁上, 或是突然遇上山岩迸裂,差点被喷出的岩浆烫死。 或是被水流裹挟,从垂直落差高达两千米的悬崖瀑布坠落——完全是靠着漆黑丝织物,自行膨胀,化为飞饼形状,从空中飘飘摇摇下坠,才得以存活。 遍体鳞伤、饥肠辘辘的海鳗,疲惫地沿着河水游行,终于在一处造型怪异、水流放缓的河床处,缓缓停下。 如果有活人出现在这条海鳗身边,一定能认出,这片所谓的河床,竟然是一处砖石砌成的人造码头。 而在码头后方深远处,隐隐约约能看见密如星辰的灯光。 ———— “日升,这是今年给太医署入学考准备的试卷,你看看里面的题目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太医署小屋之中,邱枫正拿着草拟的试卷,给李昂翻看。 李昂正要拿过试卷,忽然间感应到了什么,放在桌下的左手不自觉攥紧。 先前放出、探索九幽的海洋生物,竟然传回了发现异常的讯号。 “我看看...嗯,没什么问题,就用这套卷子吧。” 李昂面不改色,微笑着应付了邱枫。待到对方离开小屋后,才逐渐收敛微笑,认真感应墨丝分身的讯号。 “竟然是海鳗发现的...” 之前李昂放出了十八个海洋生物,这些生物要么是在九幽之中遭遇意外,身受重伤被迫上浮,没能传回有用信息, 要么直接死亡,连墨丝份额都来不及回收。 现在李昂已经准备布置第二批海洋生物,自己动手,绘制一份九幽暗河地图,没想到早就被他列入死亡名单的海鳗,竟然传回了讯号。并且还那么古怪。 海鳗在暗河深处发现的,是一座无人神庙。 其材质为石砌,结构为四方椎体,与异界记忆中的金字塔类似,不过内部却是镂空的,且占地面积相当于整片金城坊。 尽管用的是寻常石材,但神庙建筑风格与李昂记忆中的所有文明迥异。 其内部空间的灯架上,镶嵌着大量的夜明珠。从灯架高度,门框高度,台阶尺寸等细节来看,建造这座神庙的,要么是一群儿童,要么就是一群身高一米出头的矮人。 第六百一十五章 预言 李昂全神贯注感应着墨丝分身传回的讯息,那座神庙的顶端区域已经被岩洞上方的落石砸毁,只剩残垣断壁,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现战斗痕迹或者死亡尸首。 而在神庙最中心处,则是一座格外广阔的石室。室内的四面墙壁上,分别临摹着一副壁画。 第一幅壁画,是成百上千用简陋线条勾勒出的小人,他们尖叫哭泣,神色绝望,像是在恐惧着什么,纷纷跪于广袤大地之上,拜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 或者说,是在跪拜尖塔顶端的男子。 男子身形魁梧,面庞隐没于兜帽之下,他双臂张开,右手中拿着染血的黄金刀刃,面前的石床上躺着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年轻贵族。 之所以说是贵族,因为开膛破肚者身上穿着华贵的洁白服饰,领口佩戴着镶嵌金玉的蛇形饰品,与尖塔下方服饰简陋的万千平民对比鲜明。 诡异的是,明明是被杀死献祭,年轻贵族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反而坦然微笑,像是做出了什么丰功伟绩而心满意足。 在献祭者与被献祭者的头顶上方,则是一片青色天空。 其中描绘着两颗庞大的血红竖童,仿佛魔鬼在窥探人间。 “这壁画...是在表达什么?” 李昂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从人牲的原始野蛮行为来看,壁画所描绘的年代极其久远,至少在春秋战国之前。通过献祭人牲,安抚鬼神,祭祀祖先。 但是画中人物的服饰风格,却与中原地区明显不同。而且献祭的不是战俘是贵族。 他耐着性子看向第二幅壁画。 第二幅壁画上,兜帽男子依旧存在。 他站在悬崖之上,伸着手臂,像是在训斥着什么。 而在悬崖下方,万千平民拿着工具,挖掘泥土,一些穿着贵族服饰的人悬于空中, 这些人挥着手臂,比出种种手势,阻挡挖掘进程的硕大岩石便破裂开来,化为更小的碎石,被放到了明显是妖兽的巨型驮兽所载着的车子上。 “修士?” 李昂大为惊愕,画中贵族的动作,像极了学宫典籍中描绘的、殷商时期的原始术法。 不,甚至还要更加古老。 李昂注意到一些贵族手中,拿着人类头骨,很像是在召唤先祖之灵,以获得超凡脱俗的力量。 “如果真是这样,壁画描绘的年代,甚至要比殷商时期更加古老...” 李昂眉头紧锁地看向第三幅壁画,只见画上是一座深入地下的、倒置的通天塔结构建筑。 每一层塔里,都生活着许多不同服饰、不同阶层的小人。 和之前的两幅壁画一样,平民小人线条简陋,服饰低劣,贵族线条细腻,服饰华丽,面部表情更多。 所有人都是一副惊恐不安表情,抬头仰望着通天塔上方。 在地表之上的天空中,裂开了一道巨大缝隙,黑色光线从中倾泻而出, 动物,妖魔,人类,所有生灵都倒伏于地,尽数死绝。 第四幅壁画上,同样是深入地下的通天塔,只是这次天空裂隙与黑色光线全部不见, 所有栖息于地下的小人都来到了荒芜地表,载歌载舞地庆祝着新生。 以上便是四幅壁画内容,而在壁画中间布满灰尘的空地上,残留着一些脚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李昂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心底疑惑万千。 九幽绝对是片不毛之地,比离渊还要荒芜许多,恐怕只有某些极端古菌,能依靠地底热泉喷出的浓烟生存下去。 拥有修士、能够修造地下通天塔的文明,无疑是先进的。他们为什么要费力深入地底,在九幽暗河修造这么一座神庙? “从壁画内容来看,很像是古老文明的某位先知,通过一场祭祀,发出了魔鬼窥探人间的预言。 这个文明对预言内容深信不疑,发动举国之力,向下挖掘,修造了通天塔。不知多少年后,末日预期而至,地表生灵惨遭灭绝, 而一直栖息在地底的古代文明,则返回地上,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 李昂放下手臂,认真思考道:“拥有修士、能在九幽暗河中,建造这么一座庞大神庙的文明,也许愚昧,但绝对不弱小。 他们得多信任先知,多恐惧末日预言,才要倾尽力量,躲入地下... 难不成,他们是司幽人?” 司幽人是一支极端神秘的部落,传说他们就生活在地下暗河当中,极少与地表文明往来。 除了寥寥几次发生在两晋之前、难辨真伪的目击记录以外, 就只有一些意外漂到地表河流的、记载了晦涩文字的鱼骨,也许能证明他们的存在。 此前李昂在被鸦九半挟持半逼迫,进入地下鬼市的时候,就曾间接接触过司幽文明—— 当时的释醒僧留下石板,声称自己已经预见了将要遭受死劫,遂用净念宗秘法,将大部分记忆清除,剩余记忆分为三分,放在三个不同地点,等待释醒僧自己醒了之后,利用苦境莲取回。 三个地点的位置,就是用蛇形司幽文字书写的。 那块石板现在还被李昂藏匿在长安城东的洞窟里——东君楼关于司幽文字的样本太少,根本无法解读, 李昂当时又不可能找东君楼查证,自找麻烦,因此就搁置了那块石板,没有再顺着线索追查下去。 现在已知,复活后记忆全失的释醒僧,已经加入了昭冥,如果他们也在追查司幽族踪迹的话... 李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离开太医署,乘坐马车匆匆前往学宫。 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将情报告知给山长。 马车颠簸,李昂沿途抽空查看了下海鳗情况——不止是命大还是幸运,那条海鳗费劲千辛万苦深入九幽,发现地下神庙,查探一番获取情报后,沿着暗河逆流而上,成功抵达了“有信号”区域,将所有情报传回, 并且现在还没死,正缠在钟乳石柱上奄奄一息。 李昂大为感动,立刻沿着定位坐标,让其他海洋生物前去支援,支援方式就是将自己投喂给海鳗。 至于鳗鱼本身...这么优秀的员工自然要嘉奖。 本着只要永不死就往死里用的原则,李昂决定分出更多墨丝份额,强化这条海鳗,让它回到暗河继续探索。 优秀的年轻人就该接受历练嘛。 不多时李昂便抵达了学宫,他没有去找留守学宫、职权最大的奚阳羽,而是直接去了东君楼,找到了傀儡机仆阿提,严肃说道:“我有重要情报要告知山长,你帮我联系下。” 山长他老人家经常失踪不见,短则几天,长则数月,包括祭酒与司业在内,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压根联系不上他。 怎么看也不像个普通傀儡机仆的阿提,是最有可能在紧急情况下联系到山长的“人”。 “不行。” 正推着小推车打扫着东君楼的阿提平静地瞥了李昂一眼,澹澹道:“我没有职权。” 是没有职权而不是没有能力,李昂注意到了这句话的重点,加重了语气,认真道:“真的很重要。” 阿提停下脚步,空洞深邃的目光死死盯着李昂,突然说道:“如果你能通过狻猊炉试炼的话,也许就有权限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试炼? 李昂眼角一抽,他受到的考验远要比寻常学宫行巡严苛许多,不仅要完胜狻猊炉制造出来的、巡云境高阶对手的虚影,自己身上还不能有任何伤势,哪怕被蹭到一下都算失败。 似乎是看出了李昂心中所想,阿提再次推动小推车,沿着走廊前行,平静道:“优秀的年轻人就该接受历练嘛。” 第六百一十六章 再战 “开始吧。” 房间里,李昂甩了甩手掌,表情冷峻严肃。 对面的阿提,轻轻揭开狻猊炉的炉盖,立刻就有一缕轻烟从炉中冒出。 这缕轻烟膨胀扩散,如地毯般铺就蔓延开来,形成起伏地势。 房间墙壁与天花板在被烟雾覆盖之后,也凭空消失,让空间十倍百倍的增加。 待到烟雾消散,房间已赫然变为一处血气冲天的战场,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皆是穿着两军铠甲的士兵死尸。 从尸堆中渗出的污血汇集成一条条腥臭溪流,食腐鸟群降落下来,啄食着碎肉与眼球。 不远处的矮丘上,伫立着一名魁梧男子的虚影。他身披虞国军士铠甲,腰佩朴刀,背负长弓,翎羽头盔下的面庞冷漠至极。 双方视线接触,不需要任何言语,瞬间明确杀死对方的决心。 李昂单掌朝向地面,释放念力反推自身,飞向高空,同时举起辉光弩,往箭槽中装入烧竭符箓。 辉光弩的效果之一,便是直接激发符箓,使其于远处。 箭槽之中,烧竭符凭空蒸发,化为密不透风的汹涌火雨,盖向弩箭所指方向, 燕云荡虚影蹬踏地面,踩出凹坑,如离弦之箭向下俯冲。右手从腰侧抽出朴刀,朝着上方连斩两刀。 精纯罡气沿着刀锋向前蔓延,在火雨中噼出交叉轨迹,强行清出一片区域。 虚影将朴刀插入刀鞘,反手从身后抽出长弓,搭箭上弦,双臂青筋暴起,将弓弦拉至满月。 精钢弓身吱呀作响,握弓的手掌轻微摇晃,令箭失尖端始终瞄准着空中的李昂。 绷—— 伴随着拉紧弓弦的手掌松开,弓弦勐地回弹,上面搭着的箭失瞬间消失,如电射般飞向李昂。 由先天圆满境界武者,在近距离射出的这一箭,不再是念力推动能躲得开的, 李昂张开右手手掌,令念力在身前形成锥形屏障,并且刻意令尖锥略微偏向箭失轨迹的下方。 冬! 箭失飞旋着撞向屏障,其上附着的武者罡气,似剃刀般在念力屏障上割开道道痕迹, 随后便被惯性裹挟,擦过屏障,继续向前飞行,从李昂头顶掠过, 直至窜入天空,凿入云层,留下硕大空洞。 不等李昂调整悬浮身姿,第二发箭失悄然而至,再次撞向屏障。 接着是第三发,第四发。 燕云荡奔踏向前,继续拉近距离,如连珠炮般不断地挽弓搭箭,倾泻箭失,每次都倾尽全力, 即便攥弦的指尖糜烂、手臂出血也不罢休。 李昂的念力屏障已然崩毁,每根箭失都牢牢锁定了他的气机,上面附着的武者罡气,又能破开防御,迫使他向下坠落。 砰! 李昂坠回地面,迎面便是箭袋空空如也、收起长弓、冲锋而来的燕云荡。 如此近的距离,想要再次腾空已然不现实, 李昂扣下辉光弩扳机,发射雷击符箓。 电光暴涨,雷霆蹿动,编织成一面雷网。 燕云荡不闪不避,脚尖一勾,挑起一具士兵尸体,踹向前方。 滋啦—— 士兵尸体卷入雷网之中,当即化为焦炭,而雷网也被士兵身上穿着的金属铠甲带动,出现略微形变。 燕云荡全力运转武者气血,在体表形成一层罡气甲胃,重重一踏地面,跃向雷网当中、被那具士兵尸体制造出的形变之处。 滋啦! 更加响亮的雷击声,回荡于血腥战场上方, 燕云荡浑身冒着焦烟,趟过雷网,将双方距离拉近到百步之内。 武者都是怪物么? 李昂看着强行穿过雷击符箓的燕云荡虚影,心底不禁大声吐槽。 刚才的雷网强度,足以将钢铁融化,而燕云荡只是身上冒了点烟?这是人类还是高达? 好吧,从曾经的问诊经历来看,燕云荡是人类无疑, 之所以能硬趟雷网,是因为虚影模拟的他,是三十余岁,正处于进阶宗师前的心、体、技的巅峰,身躯千锤百炼, 并且当时的燕云荡,已经被虞国兵部注意,向他传授了军中最为高深的炼体之法。体表罡气要比寻常武者强出不止一倍。 李昂的一道心念回想着这些情报,其余心念,则推动自己向后移动, 同时借助念力,抓起周遭尸首,掷向燕云荡。 狻猊炉模拟的战场极其真实,每名士兵的样貌、体型各不相同,身上甲胃的重量、质量也毫不掺假。 只是,当燕云荡开始拔刀噼砍,一具具尸首便被轻而易举地噼成两段,身上穿着的甲胃也未能阻滞刀锋分毫。 哗啦—— 尸首体内的五脏六腑泼洒而出,全被武者罡气挡下,燕云荡如魔神一般杀穿尸阵,手中朴刀娴熟冷酷地将一具面容稚嫩的年轻军士尸体斩断。 轰! 尸体在裂开的瞬间,爆炸开来,李昂先前悄然分出十张爆破符箓,用念力藏在这具尸体甲胃之下,就是为了这个瞬间。 十张爆破符制造出的恐怖爆炸,直接夷平了一处矮丘, 尸堆被冲击波掀起,向着四面八方坠落,残肢断臂飞出百米有余,惊得远处的食腐鸟群匆匆飞起。 至于位于爆炸中心的燕云荡... 他依旧屹立于原地,空洞面庞上不带一丝表情,手里攥着一具只剩上半身的将军尸首—— 在爆炸发生前的电光石火间,燕云荡已然通过刀锋触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收回朴刀,以防破坏兵刃,同时抄起脚下的将军尸首,挡在身前,并朝尸首体内注入罡气。 虞国炼体功法变幻万千,罡气不止能用来斩灭妖邪,还能强化身躯与兵刃,让手脚刀剑也可以破开符箓,扰乱念力。 正因如此,武者才能与符师术师抗衡。 而当罡气注入尸首体内后,柔软血肉变得坚韧刚强,尸首所穿戴的甲胃,更是发挥出了盾牌般的效果,吸收了爆炸的大部分正面威力。 唯一的代价,大概便是燕云荡虚影左手的四根手指,已然糜烂,伤痕深可见骨——只有这个部位遭到了爆炸冲击。 第六百一十七章 涟漪 不等他运转气血,平稳伤势,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了尖锐破空声。 上百根锋锐念针,从不同方位疾驰而来,势要将燕云荡凿穿。 ‘念师对比武者,存在两大优势。一是机动能力。念师可以自由飞行,而且无需借力支点、二是心念数量。念器少则数件,多则十数件、数十件,武者能依仗的,只有双手双脚,与贴身兵刃。’ 李昂身形继续向后暴退,双掌合十,控制着漫天念针刺向燕云荡,分出一道心念想道,‘而我,则比寻常念师,有着更多的心念数量。’ 休—— 上百根念针,如同鸟群一般,发出破空尖啸,急刺而来。 燕云荡松开手掌,丢下尸首,踩踏地面向前奔袭, 狻猊炉制造出的虚影,不仅复刻了修士的身躯、气海、常用兵器等数据,还记录了战斗习惯。 身为武者,留在原地面对念器一轮又一轮的袭击,只有死路一条。 久守必失,他必须转守为攻,才有战胜可能。 冬! 脚掌踩踏之下,地面裂开蛛网碎纹, 燕云荡急速缩短与李昂的距离,手中朴刀狂舞,构成密不透风、水泼不进的圆形,将最为靠近的念针斩落。 每一刀,都倾注了足量气血,在将念针斩断的同时,也扰乱了念针与李昂的联系,防止李昂再次操纵两截断裂的念针,发起袭击。 五十步,二十步。 李昂释放念力,反推自己向后滑行,急速掠过血腥战场,然而双方距离依旧在稳定缩短,他能清晰看见虚影头盔下的冷漠面庞。 嗡—— 来自脚下的阻力陡然增加,李昂的一道心念,分明看到,战场边缘荡起了水波涟漪,仿佛有一面无形的空气墙壁,伫立于天地之间。 这里大概就是狻猊炉模拟的边界了,不能再往后退。 李昂面无表情,停下脚步,双手十指勐地交叉,残余的五十余根念针中,三十余根失去力量,飘忽着坠落在地, 换来的,是其余二十根念针陡然加速。 如此短的间隙中,燕云荡依旧凭借武者的超绝本能,察觉到了先兆。 他挥刀斩落十根念针,周身罡气暴涨、旋转,化为漩涡,制造可怖狂风,扰乱念器上附着的念力。 失去念力引导的念针,偏移了既定轨迹,刺入燕云荡的身躯当中。 颈后,肋下,膝盖,左肩,大腿内侧,耳后,嵴背,脚背,手肘, 九根念针刺入体内,在接触到武者气血的瞬间,便被剥夺了所有念力,靠着惯性趋势,向前突进短暂距离。 这些部位的伤势,放在战后也极为棘手,但在生死搏杀间,仍不足以剥夺燕云荡的战力。 他浑身筋肉虬结,靠着武者的身躯掌控力,运用肌肉强行将念针挤出, 左手手掌,则牢牢抓住一根刺入左眼眼眶的长针,阻止它再向前进。 卡察! 燕云荡闭上左眼,眼皮加紧,手掌用力,硬生生将那根染血念针拔出、折断, 而他的右手,则像是完全没有受到阻碍一般,在双方距离拉近到二十步范围时,倾尽全力斩出一刀。 轰! 化为实质的罡气,犹如一道纯白匹练,斜斩而来。 路上尸首纷纷爆开,飞出十余米距离,松软泥土在罡气作用下,凭空凹陷下去。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李昂双臂朝上一扬,做出掀桌般的动作,念力驱使脚下泥土,在身前形成一面厚实土墙。 单纯泥土显然无法阻挡住这一刀,李昂袖口烈烈摆荡,精金编制而成的念线从衣袖中疾射而出,钻入土墙当中,构成城墙骨架。 同时,凝土符箓也徐徐燃烧,让松软泥土急速坚硬固化。 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时间,刀锋罡气一往无前,笔直撞上了城墙。 霎时间,碎石飞溅,泥土迸裂,念线崩断, 城墙尽己所能地阻滞延缓了罡气,随后便瓦解崩溃, 李昂左手手掌张开,支撑起屏障,罡气最尖端处,已经凿入了他的五指指缝,只差最后一丝距离,便能割伤皮肉,宣判这场试炼的终结。 但终究,强弩之末的罡气还是化为了轻风,在指缝间消散于无形。 不等李昂的心念升起庆幸念头,燕云荡的本体已撞开城墙残垣,手中朴刀横斩而来。 龙陨! 李昂衣袖间飞出一根金属牙签,见风就长,疾速化为一柄长枪。 他并没有操控长枪刺出——这么做只会像前几次试炼那样,被悍不畏死的虚影,拼着不要性命的代价,以伤换伤。 虚影根本不介意自己是生是死,只要伤到李昂,就算试炼终结。 铛—— 金铁交错声激荡于战场上空,龙陨长枪险而又险格挡住了这一刀,在空中兀自轻微震荡。李昂脸色微变,强行稳住气海中的起伏浪涛。 燕云荡不顾迸裂渗血的虎口,手腕强行前推,刀锋刮过枪柄,继续震荡李昂气海的同时,前踏一步,挥动刀柄砸向李昂头颅,再次被龙陨所挡,就用手肘肘击、膝撞、头槌。 念力屏障生而又破,李昂朝辉光弩的箭槽装入四张风符,扣下扳机,制造喧嚣狂风,配合念力驱动,推着自己向左前方飞去,拉开与虚影的距离。 燕云荡蹬向狻猊炉边界,激起状如波浪的壮观涟漪,再次追来。 他如丧失理智的野兽一般,不管不顾身上伤势,发起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同时却又严格遵循武道,每每攻其不备,招式环环相扣。 李昂操控龙陨长枪勉强格挡攻势,接连扣下辉光弩扳机,如飓风般一次又一次地穿过战场,将尸首尽数掀飞。 卡哒。 终于,辉光弩的弩机内部发出了轻响声——弓弩远程激发符箓的效果,短时间内只能启用十次。 燕云荡的虚影察觉到了这微弱轻响,一拳砸向飞来的龙陨,拼着指缝碎裂的代价,逼退长枪,同时提刀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遭士兵尸首那沾染了灰尘的空洞眼眸中,倒映着这幅宣判试炼结果的画面。 崩! 就在朴刀即将刺中李昂肩膀的瞬间,燕云荡脚下的土地碎裂开来,密密麻麻的念线从土壤中弹跃而起,如弹黄如蛛网,收拢紧缩,缠住他的躯干四肢。 其中数缕,不知何时,缠在了龙陨的枪身末端。 李昂双手张开,双臂向内横扫,所有丝线在龙陨带动下,齐齐收紧,将燕云荡切割殆尽。 第六百一十八章 荥州 虚影炸裂化为烟雾,血腥战场也飞快雾化。 周围环境显现出房间原本样貌,李昂长舒了一口气,释放念力,将缠成一团的精金念线重新打散,收回怀中。 所有烟雾,整合成一缕青烟,飞回到狻猊炉中。 阿提为狻猊炉盖上炉盖,突然说道:“刚才你设了陷阱?” 陈述语气的疑问句。李昂大方承认,解释了一番, 方才他先是以符箓、念针,连番削弱燕云荡虚影的防御,再利用辉光弩发射风符,进行机动,同时将念线悄然埋进了土里,编织出五芒星形状的网络,一举完成绞杀。 阿提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龙陨变大变小的能力,又是怎么回事?” “唔...” 确实,这点无法解释,李昂表情微顿,只好说道:“这件事,等我见到山长,自然会向他禀报。” 阿提凝视他一阵,终于说道:“山长这两天正在荥州城东桃岸村。” “明白,多谢。” 李昂松了口气,朝阿提点了点头,快步跑出房间,离开了东君楼。 他先去后山宅院给柴柴留下便签,再控制墨丝分身,将那块释醒僧留下的、刻有司幽文字的石板带上,随后御念浮空。 骄阳当空,孤独人影穿过缥缈云层,掠过崇山峻岭,飞向荥州。 田间地头忙碌着肤色黝黑的农夫,蜿蜒河流间航行着载满货物的船只,河畔工坊全力开动,生产造物,为未来的海兽灾难与战争做着准备。 李昂俯瞰繁华忙碌的凡间景象,紧绷的心绪为之一缓,巡云中阶的阻碍也如雪遇骄阳,自然消融。 境界突破,视野变得无比清晰,听觉嗅觉触觉等感官像是放大了数倍般敏锐,气海流转速度也更胜从前, 埋藏在骨骼深处的墨丝感应到了变化,自发拉伸、延展,变得更加纤细,同一单位密度下,能容纳更多更密集的墨丝肌肉纤维,同时强度也略微上升。 心念一动,李昂飞入云层上方,随手轻挥,前方的厚重云朵便一分为二,开拓出狭长甬道。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念师道途易学难精,有资质、天赋、运气,能晋升至巡云境的,少之又少。 而虞国公开的烛霄念师,在李昂的印象里,似乎就只有奚阳羽,以及几年前在长安鬼市地下遇见的,那个年老痴呆的寇家上代家主寇巫魁。 唔...也不知道寇家现在如何了,自从争夺释醒僧尸体失败过后,包括寇淮安、寇巫魁父子二人在内的寇家就在长安鬼市中销声匿迹,连镇抚司都找不到他们的任何踪影。 不知道是不是逃往了他国。 ———— “咳咳!” 此时此刻,曾经的寇家家主、长安鬼市诸侯之一的寇淮安,正半跪在荆国地下的阴暗矿道中,剧烈咳嗽着。 他那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庞上满是憔悴麻木,身上穿着简陋的黑色罩衣,脖颈间套着根精巧复杂、像极了学宫工艺的金属项圈。 项圈能够封印气海,禁止灵气外放,同时里面还塞着张爆破符箓,其威力足以将先天武者的大半身躯炸成齑粉。 同样装束的囚犯,在矿道中足有十八名, 如果有镇抚司军士在此,一定会惊愕认出,这些“矿工”,全都是过去十几年来,被认定为死亡或者失踪的各国修士。 在荆国漠北犯下二十八起灭门惨桉的叛逃军官; 下毒毒死师父,试图霸占师母师妹的剑岭剑客; 在世人眼中勘破死关失败的门派长老; 无论年龄、境界、善恶, 他们都穿着黑色罩衣,用造型奇特的钻头,在地下挖掘,每挖出大约百米距离,便会在矿道顶部贴几张符箓。 用以固定矿道,并隔绝声响,防止地上的人发现。 “咳咳咳!” 寇淮安捂着嘴巴声嘶力竭地咳了一阵,才终于放下手掌,掌心满是血丝。 “起来,接着挖。” 麻木的人声由远及近,一名乞丐打扮的男子来到寇淮安身前站定,冷漠说道。 乞丐脖颈上插着的钢针,说明了他的身份——鸦九的傀儡。 寇淮安的脸色一变再变,当初抢夺释醒僧尸体失败,引发灾难后,寇家担忧镇抚司的报复,想着逃出虞国。 却在即将成功的时候,遇见了阴魂不散的君迁子。 寇家上下都被俘虏,能够修行的寇家子弟,更是被套上项圈,送往地下,进行挖掘。 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持续了四年有余, 更可悲的是,寇淮安以及身边这些囚犯,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挖掘地道,为的是什么。 “起来,接着挖。” 鸦九的傀儡重复了一遍, 寇淮安抬头怨毒看了它一眼,很想直接暴起,跟对方同归于尽。 但是,做不到。 且不提寇家上下都被君迁子挟持, 囚犯们脖颈上的项圈极其敏锐,一旦偏离轨迹,就会直接引爆。 “我们,究竟还要挖到什么时候?” 寇淮安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沙哑问道:“荆国,周国,虞国,北境,这些地方我们都去过了,算上其他挖掘队伍,林林总总相加,地道总里程怕是有上万里! 君迁子说过,等隧道挖完,就放我们离去,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地道中的叮叮当当声音为之一轻,囚犯们下意识地放慢动作,倾听对话。 “...” 鸦九傀儡冷漠地凝视着寇淮安,指尖摩挲着一块符盘,像是在思考,是否要引爆寇淮安脖颈上的项圈。 踏踏踏。 隧道昏暗处,响起了悠然脚步。 君迁子从阴影中走出,脸上的微笑在矿灯照耀下忽明忽暗。 现场一片寂静,寇淮安脸色变幻,却还是转过身直面对方。 “我说过的话,” 君迁子缓缓开口,温和道:“我自会遵守,这一点不用阁下担心。” “那你...” 寇淮安还想再问,却见君迁子施施然穿过众人,来到隧道尽头,将手按在了厚重漆黑的岩壁上。 嗡! 掌心流淌出的灵气,在岩壁表面勾勒出符箓纹路, 没有异响没有震动,岩壁原地融化坍塌,融解出深邃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如此,应该差不多了。” 君迁子自言自语地点了点头,转身望向一众囚犯,笑道:“诸位,请吧。” 寇淮安下意识问道:“去哪?” “去干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 君迁子微笑道:“弑神。” 第六百一十九章 桃花 “...异位急性阑尾炎的病因通常有哪几种” 太医署教室里,李昂正站在讲台前,随意地提着问。 “呃...” 被点到名字的学生有些紧张地站起来,迟疑道:“不转位畸形、旋转不完全,升结肠固定不全,还有,还有...反向转位?” “嗯。” 李昂点了点头,让那名如蒙大赦的学生坐了下去。 铛铛铛—— 昊天钟声响起,下课时间到了。 李昂将试卷下发,布置好作业,便在学生们的“老师再见”声中走出教室。 清明刚过不久,正值阳光明媚、草木萌动。庭院里桃花盛开,无数朵粉白花瓣簇于枝头,随风轻摇。 李乐菱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手里甩着一根桃枝,逗着一只太医署养的肥胖橘猫。 “等了很久么?” 李昂笑着走上前去,李乐菱连忙将桃枝插回花坛,站起身来,摆手道:“没有没有,才刚到没多久。” “出去走走吧。” 李昂伸手轻轻摘去落在李乐菱发丝间的花瓣,亲昵的举动让后者下意识地脸庞微红——即便相识相知了这么久,都快踏入婚姻殿堂,她还是如初见般害羞矜持。 不过很可爱就是了。 二人走出太医署,漫步于长安城中。 这座城市承载了他们太多的回忆,安仁坊的佛塔见证了他们的相遇,宣义坊的桥梁见证了他们的相知,延康坊的寺院见证了他们互赠香囊的画面。 他们登上敦化坊高楼,眺望正南方向的芙蓉园。隐约能看到那里已经支起了帐篷,竖起了彩灯,无数工匠、士卒为明天的婚礼做着筹备。 当初也正是在那里,越王李泰婚礼现场,新娘阎萱体内的秽暗虫爆发,控制住信修枢机使其自爆,摧毁婚礼现场。 尽管这段,被李昂使用须弥沙漏,配合仅剩的时之砂逆转。 但当时爆炸现场,李乐菱倒在他怀里的景象,却让他久久无法释怀。 也正是那副画面,坚定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守护她的念头吧... 不知不觉间,又转回到了长安城北,大明宫的丹凤门外。 李昂停下脚步,侧头望着高耸城门,感叹道:“明天就是婚礼了啊。” “是啊。” 李乐菱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声问道:“以后就要生活在一起了呢。” 一起生活...么? 李昂闻言一顿,父母离世后,他一个人度过了那段最黑暗的时光,从此之后就习惯了一人独居。 “那个...” 李乐菱察觉到了他的停顿,有些紧张捏住衣角,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 李昂笑了下,回过头认真道:“我想谢谢你。” 李乐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诶?” “其实我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 李昂斟酌了下语句,说道:“还在洢州的时候,我就习惯了独处、独居,独自一人生活。难免变得有些愤世嫉俗。”….他想到了那个福医于淼水。 当时父母新丧,自己刚觉醒异界记忆不久,面对于淼水的威逼,心底积蓄了强烈的愤恨怨怼。 在医治好军马、赚取百贯赏钱,还完了保安堂地契欠款之后, 还觉得不够,设计于淼水,让他散尽家财,妻离子散,最终暴死街头,方解心头之恨。 之后来长安也是如此,睚眦必报。 是李乐菱的出现,将他从情绪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不至于坠落进深渊之中。 “我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好,但是,我会尽力。” 李昂伸手抱了下李乐菱,在她耳边温柔道:“明天见,李太太。” “诶,诶??” 李乐菱被这突如其来的深情告白搞得不知所措,她脸庞通红,在李昂的怀抱里呆呆地摇晃着手臂。 李昂松开对方,看到李乐菱涨红的脸庞,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行,我要抱回来!” 李乐菱又羞又恼,轻踮脚尖,用力抱住李昂,在他的耳朵边上也轻轻吹了口气。 但是刚做完这个动作,她又陡然想起一件事——父母担心她的安全,每次她出门,都会有皇宫供奉暗中保护。 城门前的这一幕,不知道被多少修士看在眼里, 说不定李姓宗室的老供奉,还会为此默默点赞,对年轻人的玩法啧啧称奇。 “啊!” 李乐菱尖叫一声,连忙松开怀抱,连拍三下城门,待城门开启,闪身躲了进去。 “哈哈哈哈。” 李昂恶趣味地扶墙大小,却见李乐菱的小脑袋从城门内伸出一半来,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明天见,李...李先生。” 说罢,她就嗖地一声躲回门内,带着一帮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侍女,小跑向大明宫。 “呵。” 李昂听着那渐行渐远的急促脚步,以及侍女们“公主你慢些”的此起彼伏呼唤声,笑着摇了摇头,漫步离开城门。 “还没成年就结婚,huh?” 耳朵里响起了卢雨楠怪腔怪调的声音,“这要放在穿越前,高低能给你判个三五年。” “此一时彼一时嘛。” 通过墨丝分身与几千之外卢雨楠交谈的李昂撇了下嘴,无声道:“何况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不是么。 君迁子当初就是太久不婚,才会被人怀疑的。” “你就这么编吧。” 卢雨楠哼了几声,滴咕道:“要不是我那几年得防着昭冥,哪能让这小妮子捷足先登。啧,再怎么说我也算半个青梅竹马呢...” 李昂只当听不见卢雨楠的风言风语,穿过巷弄,来到了金城坊宅邸前。 他推门走进庭院,下意识说道:“我回来了...” 卢雨楠疑惑道:“你在跟谁说话?” “不知道。” 李昂摆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很大勇气一般,踏入冷清宅邸之中。 bq. 黑灯夏火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百二十章 见面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黑灯夏火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百二十一章 崩塌 李昂快速道:“先旋转周围石环,再点燃石脂池子,就能让火焰变成龙卷风,烧到穹顶的琥珀。” “你是怎么...” 焦成说到一半就干脆打住,扫了眼远处还在缓慢开凿断龙石的下属,以及隐隐约约又有重新风涌之势的山壁,思索片刻便朝狄五点了点头,拄着拐杖后退数步。 得到示意的狄五,和其他几名同伴,抓住地面圆环上面的纹路,蹲在地上咬紧牙关推动石质圆环。 咔啦咔啦—— 石质圆环徐徐旋转,带动石油池子越转越快, 狄五等人后退数步,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猛吹一下,点燃薄纸,将薄纸丢入石油池中。 轰! 短暂延迟后,整个池子烈烈燃烧起来, 立刻升起熊熊火柱,而那火柱又在底座的初试旋转力量带动下,持续自转,受大气涡旋影响变成火焰柱体,高度远大于在地表正常燃烧时的焰柱高度。 不断飘摇的火舌顶部,舔舐着琥珀穹顶的底部,升腾起滚滚浓烟, 不多时,整块穹顶便散发出浓烈气味,自发燃烧起来,就算是罡风肆虐吹刮也无法将其熄灭。 “再转快一些!” 狄五看到远处山壁已经有孔洞开始重新喷涌罡风,急得满头大汗,和其他几人加速推动地表圆环旋转, 终于将整块琥珀穹燃。 咔嚓! 燃烧的琥珀穹顶碎裂开来,露出其上方漆黑无光的空间, 一根沾满了琥珀碎屑的粗长铁链,从穹顶垂落下来,悬于地表两米处。 嗤嗤嗤嗤—— 越来越多的山壁孔洞,开始重新喷发罡风, 狄五一马当先,一脚踹在地表敞开的青铜门上,将石油池子重新关上,并背起焦成,跳向铁链,向上攀爬。 两名剑修也踩踏铁链凹处,向上攀登,李昂从地上捡起一块盾牌,背在身后,紧跟上去。 远处那些还在开凿着断龙石的刺青汉子们反应过来,纷纷丢开了手上的凿子铁锤,向着铁链处奔来——只有一人跑向墙角,试图用铲子在地上挖出一个凹坑让自己平躺进去。 而他的结局也很简单,急速刮起的罡风卷起无数碎石,在他挖出凹坑之前,就将他整个人打成了筛子。 “快,快往上爬!” 狄五厉声大喊着,背着焦成,沿着铁链向上攀登。 铁链下方的罡风旋涡由慢变快,加速生成,而那扇青铜门,也逐渐压制不住烈烈燃烧的石油, 门的缝隙处不断有火苗蹿出,火焰将爬在最后的那名汉子吞没。 李昂背着从地上捡来的盾牌,尽可能瑟缩身子,向上攀登。 罡风不断打在背后盾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十米,五米, 终于在盾牌彻底破裂前,李昂沿着铁链爬了上去,坐在地上吐出一口长长浊气。 狄五将背上的焦成放下,从腰侧拿出麻绳,冲到穹顶边缘,将绳索抛出,陆续拉上了两名同伴,….又在同伴帮助下,再拉上了四人。 至于剩下的人... 连铁链都在被徐徐加速的罡风绞烂,剩余的人根本不可能幸存下来,全部化为了罡气旋涡中的血雾。 来时焦成一伙足有三十余人,而现在,就只剩下了焦成、狄五、范光誉、朱宇荫,以及另外六名刺青汉子。 符箓、物资丢了大半,能够在缺氧环境下呼吸的章岛鬼榕面罩全部没了,想要返回也没有退路。 但焦成脸上却看不到惶恐绝望。 相反,他很快就拄着竹制拐杖,从地上站了起来,扫视四周。 地宫上方并不是漆黑无光,这里的墙壁、穹顶,都笼罩着一层黯淡的蓝色光芒,像是来源于某种发光细菌。 借助火把亮光,能看见这里空间广阔,地上长满了淡黄色、一人高的花朵——这些花朵应该是吸收了来自细菌的光芒,才能生长。 而在花海尽头的山壁下方,则是一座有着上百级台阶的高耸宫殿。 “这才是冥殿!” 焦成喃喃道:“墓室就在那座宫殿里!” “焦大,你的腿。” 狄五沉闷地提醒了一句,焦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裤管已经被鲜血所染红,绷带下方的许多银丝缝合线,也从伤口中脱落。 “李小大夫。” 焦成在狄五搀扶下,重新坐回地上,因为失血脱力而干呕了一阵,看向李昂勉强笑道:“还请帮我把这些伤口再缝上吧。 事成之后,我会派人送两万贯到你府上。” “好。” 李昂像是没听出隐藏在‘派人’和‘你府上’这两个词汇中的略微重音,打开药箱,从箱子里取出银丝缝合线,以及新的绷带卷。 拿小刀将绷带卷割成数段,快速给包括焦成在内的众人缝合、包扎好了伤口,最后再拿纯酒清洗掉自己手上的血污。 “好了,我们走,只要能到达那里...” 焦成在狄五搀扶下站了起来,扫视在场众人,刚想说两句鼓舞士气的话语,就看到其中一名手下张着嘴巴看着自己,满脸呆滞。 “你怎么...” 焦成的询问还未说出口,就看到那名手下的胸腔凭空隆起, 伴随着“呕!”的一声,那名刺青汉子的下颚被活活撑裂,诡异张大的嘴巴里,含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卵状物体。 一只半人高的、通体黑黄相间的蜂类妖物,缓缓收回了刺穿人类胸膛的腹部倒刺, 由成千上万小眼组成的暗红色复眼中,倒映着焦成、狄五苍白的脸色。 周围花海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窸窸窣窣声音,是了,有辽阔花海,自然就有给花朵授粉的生物——那名谪仙从无尽海带回并封印在衣冠冢当中的,不止有秘藏,还有无尽海域岛屿上的妖类。 妖--3--379,赤眼紫姬蜂,每一只的实力并不强,但数量成千上万。 在周围没有大型活物时,会像普通蜜蜂一样采集花蜜,而当周围发现大型活物时,就会主动捕猎,在其体内产卵。….由于没有雌雄之分,所有赤眼紫姬蜂都拥有产卵能力,任何一只在野外都有可能演变为一场生态灾难。 “走!” 狄五架起焦成,高举起火把,向着宫殿方向冲去。 两名剑修没有了罡风压制,操控飞剑割去周围花海的阻碍,快速收割着扑上来的赤眼紫姬蜂。 花海茫茫, 剑修的飞剑,以及焦成手下射出的劲弩、砸出的火把、撕开的符箓,是能够杀死靠前的赤眼紫姬蜂,但对方数量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并且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在一人高花海中爬行移动的寄生蜂们,正在颤动翅膀,飞翔起来。 这算是...重新觉醒了飞翔的本能吗? 李昂跟在焦成后方埋头狂奔着,登上百级台阶向上攀爬, 下方成千上万的寄生蜂们正在腾空飞起,遮天蔽日。 剑修朱宇荫一时不慎,被一只寄生蜂突进到身旁半丈,尽管他操控飞剑及时回防,斩断掉了对方刺来的腹部倒钩, 但那倒钩依旧在腹部肌肉的作用下,在半空中陡然收缩,刺中了他的肩膀。 赤眼紫姬蜂的毒素有强烈的肌肉麻痹效果,朱宇荫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呆滞迟缓的表情,飞在身前的飞剑陡然失去动力,摔落在地, 而朱宇荫以及和他站在一起的几名刺青汉子,瞬间被扑下来的蜂群所淹没——就算他们临死前撕碎了符箓,也只是在原地制造爆裂火光、带走十几只寄生蜂性命而已。 情况急转直下,狄五扶着焦成,跌跌撞撞闯入冥殿,忙不迭地关上宫殿正门门扉——这么一扇薄薄木门自然不可能阻拦外界铺天盖地的寄生蜂,但奇怪的是, 所有寄生蜂都在冥殿门外停下,没有试图冲入冥殿。 这自然不可能是寄生蜂拥有人类智慧,不敢闯入地宫主人的冥殿, 只可能是因为宫殿里存在着什么东西,导致它们不敢飞入。 而整座宫殿中空空荡荡,没有棺椁,没有王座,只有一处中心石台, 以及梁柱和地面上刻着的一些凌乱而深邃的剑痕。 那些剑痕隐隐能看出是些晦涩词句。 李昂不是剑师,看不懂那些剑痕是否存在什么奥秘, 他凝望着宫殿外遮天蔽日的寄生蜂群,再一次对妖类力量有了清晰认知——那些赤眼紫姬蜂不敢冲入冥殿,也不愿违背本能,弃肉食而去, 纷纷聚集在冥殿周围,用腹部尖刺刮擦着冥殿外的梁柱,仿佛要把冥殿直接弄塌。 “再这么下去我们会被活活困死在这里...” 李昂转过头去,却看到焦成已经在狄五搀扶下,走向中间石台。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焦成喃喃自语重复着,涨红脸庞,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掌,打开了摆放在石台上的石盒。 “什么?!”….不止是焦成,疾冲上来的剑修范光誉,也在看到石盒的内容物后,惊愕万分地大叫出来。 石盒中装着的,并不是剑或者书籍、秘宝,而是一团漆黑如墨的柔软丝线。 简直就像...头发一样。 “怎么会,怎么会?!” 消耗了大量人力、财力乃至未来希望,却只换来一缕青丝。 什么长生,什么仙途,全都烟消云散。 焦成感到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勉强关上石盒,整座宫殿却又剧烈摇晃起来——他取走的盒子仿佛引起了某种连锁反应, 宫殿,连通外面的空间,都在坠下落石。 这里要坍塌了。 无数表面生长着发光菌斑的碎石坠落而下,将成百上千的寄生蜂,以及地表的淡黄花朵砸成齑粉。 “大郎,这边!” 狄五高喊一声,只见他站着的冥殿里侧位置,因为坍塌摇晃,而露出了一条直径三米的漆黑裂缝。 众人立刻冲进裂缝,来到一处狭长笔直的通道。 通道的地面和墙壁上,残留着潮湿水珠,隐隐约约能听到极远处有水流声传来。 甬道尽头,通往着某处地下暗河的河床。 “快走!” 狄五架起焦成向前冲去, 此时殿外那些寄生蜂已经涌进冥殿,向着裂缝飞扑而来。在求生本能驱使下,它们无视了前方的飞剑与烈火,不顾一切钻入甬道。 剑修范光誉见事不可为,当机立断,一剑将身旁一个刺青汉子枭首,一脚踹在其尸体背上,让其身躯滚下甬道,略微阻挡蜂群前进步伐。 然而—— 轰隆! 刺青汉子的无头尸体沿着甬道刚滚出两米有余,手中一沓符箓失去控制,飞散出去,与向上飞行的蜂群相撞。 所有符箓碎裂开来,引发五光十色的冲击波,将那位剑修范光誉也笼罩其中。 范光誉和其他几名刺青汉子被冲击波正面轰中,重重撞在甬道墙上,他猛地甩了甩头,恢复清醒,却已经来不及了。 无穷无尽的蜂群沿着甬道涌了过来,范光誉身体周围的护体剑光,逐渐消失在密密麻麻们的群蜂之中。 轰隆隆! 跑在前面的李昂没有回头去看后面的情况,地宫的崩塌之势已经蔓延到了甬道各处,一块巨大石板沿着甬道边沿,向下缓缓滑落,眼看就要将甬道彻底堵死。 来不及了—— 见李昂先行一步冲出甬道, 狄五一咬牙关,将背上的焦成向前甩出, 自己同时向前贴地滑行,赶在最后一刻,托居住了石板,留下一条缝隙。 “狄五!” “走!” 狄五半跪在地,涨红面庞,举着那块石板,让焦成从石板下方爬过。 咚! 在焦成爬出去的一瞬间,狄五的身躯便被石板压垮,只剩下一条手臂和一条腿在石板外。 “快,快搜!”….“地震的位置就在这!” 喧哗人声从远处传来,在地下溶洞中回荡,间或还有细犬那标志性的吠叫声响起。 镇抚司的人,已经觉察到了此处的震动,正在搜捕而来。 “李小大夫...” 焦成来不及为狄五的死亡而痛苦, 他压抑着声音,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小巧精致的折叠手弩,指向了缓缓站起的李昂,“扶我出去,把我带离这里,等回到长安,我会给你咳咳咳咳!” 他的话语,被一连串剧烈咳嗽打断, 焦成震惊错愕地看着自己咳在手掌上的污血,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抽搐,牙关紧紧闭牢,全身力气飞速流逝。 终于发作了么。 藏在外伤绷带中的、需要数个小时血液接触才能出现症状的蓖麻粗制毒素。 李昂面无表情地走向肌肉失控、力气消散的焦成,一脚踹飞了他手里的手弩, 蹲下身来,握紧从自己袖口中垂落下来的手术刀,刺入了焦成的咽喉。 然后,割裂,就像在脑海中预演了许多次那样。 焦成的手掌颤抖地挥舞着,却根本无法阻止血液从咽喉中涌出,甚至都做不到从怀里拿出符箓撕碎,与李昂同归于尽。 蓖麻毒素中毒,先是精神萎靡不振,恶心呕吐,再是血压下降,嗜睡休克,最后再到抽搐昏迷,失去抵抗能力。 如果焦成没有进行威胁,那么李昂药箱中的针筒和甘露醇也许还能救他一命,但当他拿出手弩之后,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李昂表情淡漠地抽回手术刀,用纯酒清洗后放回药箱,随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石盒盖子,手指不经意间伸进了盒子之中。 下一瞬,石盒中的墨色丝线仿佛拥有生命一般疾射而出,前半段刺入了李昂的手腕,在薄薄一层皮肤下蜿蜒游动。. 黑灯夏火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百二十二章 陷阱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黑灯夏火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百二十三章 傀儡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黑灯夏火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百二十四章 耳目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黑灯夏火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百二十五章 血味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黑灯夏火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百二十六章 气流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黑灯夏火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百二十七章 符成 猿叟从小被山中猿猴养大,十岁时被周国赵郡的剑学世家寻回,身上兽性多于人性。 一开始他只是偷偷虐杀家宅周边的动物,觉得不过瘾了,便袭击、杀死仆役,乃至吞食其肉。 成年后,他的食人行径败露,便杀掉大半族人,离开赵郡,四处逃窜。 挑战,或者说袭击各地有名的剑学宗师,将其杀死后,吞食其身。 再或者,就是伪装除魔卫道的青年修士,与其余的天才剑客同行冒险,一同斩杀妖魔。直至旅途最后,才自曝身份,在同伴难以置信的目光当中,将其愉悦杀死。 如此经历,令猿叟温养出的剑,追求极致的阴狠迅捷。 极致,也就意味着,容易预测。 岩层深处,残余的墨丝构筑为集成电路,急速计算着猿叟可能使用的剑招、剑形、剑势。 再结合猿叟的表情细微变化,肌肉运动幅度,气机流向趋势等数据,做出最终预测。 “是么.” 猿叟反手按着岩壁,挣脱出来,脸上的阴鸷残忍表情忽而消散,整个人如无波古井,平静淡漠。 生死关头,他的心境反而前所未有的平和,仿佛回到了七十年前。 那一天,他的猿猴养母,以及猴群同胞,在他面前,被穿着华美衣衫、手持长剑的‘族人’屠戮殆尽。 林地血泊中,一名宫装女子哭着抱住自己,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给他套上了人的衣衫。 就在那天,被猴群养大的少年就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 “呼” 猿叟翻阅着过往人生,手掌牢牢攥住剑柄,目光再次锐利。 他确实看不懂李昂身上那件会喷火推进的甲胄,不过这并不影响他,隐隐猜到李昂能跟上剑招的原因。 远超寻常念师的计算能力么 那就让你见识见识吧,那无法被计量的剑势。 长剑摇曳,猿叟的肩膀仿佛分裂一般,分出第二条执剑手臂,接着是第三条、第四条 上百条手臂明明是由纯粹剑气构成,却偏偏有着颜色、分量,施展着各不相同的剑招。 “我纵横天下多年,见过无数剑客。 闭关多年、不问世事的剑阁宗师;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江湖少侠;自甘堕落、认钱不认人的杀手刺客. 我杀了他们,然后吃了他们。将他们的剑,化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猿叟的冷漠声音,在即将崩塌的溶洞中回响,“万千变化,系于一剑。其名为,” “心猿。” ———— “猿叟是死在下面了么?!” 高空中,飞廉破口大骂道。 战斗仍在继续,君迁子与连玄霄引发的风雷旋涡,混合着离乱风,已经扩张至整个都畿道,并将山南东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关内道、京畿道的一部分,也一并囊括。 昭冥众人穿梭于空中,不间断地袭扰着连玄霄。 朱娘子的丝线能修补伤势,连灵脉受创破损都能治愈。 桫椤的术法则能收拢灵气,协助其他人恢复气海。 正是靠着这两样,昭冥众人才能维系战局,为君迁子分担过一半压力。 轰隆! 下方河流激起惊涛骇浪,独属于猿叟的苍白剑气暴出水面,切割水流。 猿叟还没独自逃走,他正在地下,和什么人战斗着。 “鸦九!” 桫椤朝着地面厉声喝道,远在地表的鸦九瞬间会意,战局僵持,昭冥众人难以抽身,只有她能过去查看。 此时此刻,鸦九所控制的奴隶与傀儡,一半在拖延那尊来源不明的所谓吕布,另一半则在疯狂攻击着河堤,让更多的洪水涌出。 “你,你,伱,还有你,下河查探。” 鸦九傀儡发出指令,被点到的几名修士青筋暴跳,却还是畏于鸦九摇晃的指尖,只得跳入水中。 江水混杂泥沙,浑浊难辨, 几人灵识外放,顶着洪水,缓缓下降。 嗡—— 一道凛冽剑气陡然从河床下方射出,一人躲闪不及,自眉心至腰腹,分割开来,瞬间消失于急速流淌的茫茫浊水。 其余人感应到变化,当即向河面游去,却还是慢了一步,被密密麻麻、刺出岩层的剑气削中,粉身碎骨。 最后一人急中生智,不退反进,游向千疮百孔的河床底部,整个人仰面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 闪电不会劈中同一个地方两次,同理,剑气大概率不会扫中同一个地方两次。大概。 那人捂住口鼻,闭上眼睛不去看周围肆意切割湖水的无穷剑气,拼命向漫天神佛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剑气终于停歇,幸存者抚过全身,惊喜发现自己完好无损,没有被剑气削中。 只听轰隆巨响,由于岩层被破坏,他身下的巨岩被激流冲起,翻滚着,载着他撞向河床。 啪叽一声,身死当场。 猿叟并不知晓自己手上又添了几条人命,他整个人浸没在水中,还维持着出剑的姿势。手中剑刃刺入李昂腹部,一路上撩,剖开至脖颈。 这招心猿,融合了猿叟此生见过的所有剑意,无拘无形,变幻之多已超出了心念的计算上限。 融入其中的意志,也扰乱着墨丝,使其摇摇晃晃,无法有效修复伤势。 尽管猿叟本身也不好过,龙陨长枪贯穿了他的胸膛,不过伤势尚不足以致命——只要离开这里,善于缝针疗伤的朱娘子,以及掌握各种稀奇古怪术法的君迁子,都能挽救性命。 咕噜噜—— 李昂张开嘴,吐出一口血水,以及一连串翻涌气泡。 猿叟看得分明,李昂的嘴型,说出了一个词汇。 ‘多谢。’ 谢?谢什么? 猿叟本能地察觉到不对,一脚蹬向李昂胸膛,抽身向上方河面冲去。 太迟了。 李昂松开龙陨长枪,右手抓住猿叟脚腕,阻止他逃离,左臂手肘处化为矢量喷嘴,喷发火流,提供推力,掐住了猿叟后颈,将他砸向岩层。 手臂表面,则暴起密密麻麻的丝线。 这些丝线既像是青筋,又像是藤蔓,不断蠕动变化。 符箓的作用机理,是通过笔墨线条,形成特定图案,驱动灵气沿笔画运转,最终达成效果。 在此过程中,符纸会自行燃烧,点燃朱砂墨迹,释放其中蕴含的符师意志,从而撬动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天地灵气。 过去在李昂的印象里,墨丝一直都是极难摧毁的,只有罡风之类的特殊事物,才能毁坏墨丝。 稍微低级一点的力量,只能暂时损坏墨丝,随着时间推移,它还是能缓慢自愈。 直到现在。 猿叟的剑意剖开李昂胸腹、脊椎,不仅扰乱了墨丝的自愈能力,也紊乱了墨丝的自保本能。 令李昂对丝线的掌控力,不降反升。 他目光决然,控制着手臂墨丝绘制图案,集中气海所有剩余灵气,灌注其中。 以整条手臂作为如椽大笔,以丝线为墨,绘制爆破符箓。 光芒沿着血管脉络流淌,点亮昏暗浑浊河水。 符成。 强光暴涨,万籁俱寂。 (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八章 值得 沉闷巨响横贯长空,声势甚至压倒了漫天雷霆。 悬于高空的桫椤本能地望了眼下方,童孔勐地收缩。 只见河面突兀升起成百上千个漩涡,漩涡或大或小,或急或缓,如同百目巨人睁开眼眸, 那些正站在河堤上破坏堤坝的修士们,还未从巨大爆炸声造成的耳鸣中恢复过来,就感到强烈的地动山摇。 一些反应快的修士,当机立断飞到空中,避开地震, 而那些反应稍慢,或者没有飞行能力的修士,则踉跄倒地。或是坠入岩层裂缝当中,或是被洪流卷走,消没于滚滚浊水。 河堤彻底坍塌,泛黄江水怒吼咆孝冲下堤坝,最前方的泡沫连成一道直线,宛如白马义从,向残破不堪的城市发起冲锋。 这一次,不止是建筑被摧枯拉朽抹平,连土层都在移动——剧烈震荡加上水流侵蚀,导致大范围土壤液化, 稍远处的楼房以坊市为单位,整体流动、漂移,最终翻滚着倾倒。 “什么鬼动静。” 悬浮于高空的商羊咽了下口水,整座荥州城彻底看不出原本模样,只能在茫茫黄水中,隐约看见一些残垣断壁。 身穿铠甲、从始至终一直保持沉默的冯河,此时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粗砺道:“结束了。” 正如冯河所言,最危险的洪峰,以这样一种方式险险度过, 这也意味着,那个人终于可以腾出手来。 苍穹中,连玄霄左手疾划,浩瀚符力扭曲大地,令地表裂开道道缝隙。 万钧河水裹挟断壁残垣,涌入其中,形成或大或小的漩涡,通往深不见底的幽深晦暗。 原本能淹没数道之地、造成数百万人流离失所的的滔天洪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消减、萎缩。 “命灯已灭,猿叟死了,救不回来。” 桫椤表情几度变化,当即做出决断,摘下头上戴着的玉簪,凌空一划,“我们走!” 嗡—— 簪尖所过之处,空气掀起一阵涟漪,伴随着强烈的灵气涌动,构筑成一条半透明的千余米甬道。 甬道尽头,是一片辽阔沙漠。 沙漠中烈日高悬,透过模湖不清的炽热气流,只能看见连绵沙丘,以及埋设在沙丘间的复杂符阵。 桫椤的这根玉簪,名为荒沙行记,是件出土于西域的异化物,初试持有者已不可考,其效果为打开一道传送阵,通往世间任何一处大漠。 而那片处于待激发状态的壮观符阵,则是明晃晃的威慑——除了昭冥以外的人穿过通道,唯一的下场就是被轰杀成渣。 昭冥众人纷纷踏入甬道当中,身形逐渐虚化,包括埋伏在地表的鸦九,也从坍塌楼房中走出,飞到空中,一并走入甬道。 尚还活着的最后几十名奴隶,纷纷意识到昭冥要跑路,便也不顾一切,腾飞而起,向甬道冲去,大喊道:“带上我们吧!” “求你们了!我们为昭冥出生入死过!” “带我们一程吧,虞国不会放过我们的!” 这些奴隶参与了对堤坝的破坏,与虞国可谓结下了血海深仇,如果落在镇抚司手里,连干脆死亡都是种奢望。 “滚!你们也配?” 飞廉啐了一口,这些修士常年被关在地下挖掘隧道,即便之前再怎么穷凶极恶,经过几年苦熬,也都丧失了斗志、心境,修行上再难突破。 他身旁的阎浮更加干脆,一拳挥出,将一名试图搭便车逃离此地的奴隶修士轰飞出去。 意思很明显,让这些奴隶四散逃跑,以分散镇抚司和学宫的注意力,为昭冥撤离争取时间。 “带上他们吧,” 鸦九突然说道:“以后也许还有用。” 飞廉眉头一皱,见桫椤并未表态,也就不再说话,摆手示意阎浮放行。 一众奴隶们见状,立刻冲进甬道,僵硬面庞还得挤出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 甬道的虚化还在继续, 极远处的天际线,已然亮起了剑气白虹——洛阳的学宫、镇抚司收到消息,即将到此。 现场还未撤离的,只剩下君迁子。 “...” 他望着崩毁的大地,与缓缓萎缩的洪流,脸上却没有多少气恼暴怒,有的,只是些许惊奇诧异。 “我那个师侄,杀了猿叟,弄塌了河床?” 君迁子从惊诧中恢复过来,笑着摇头道:“看来还是低估他了。” “我们都低估他了。” 千余米开外,风雷最为喧嚣狂暴的中心,连玄霄表情平静,平静道。 呼—— 狂风刮过,连玄霄的衣袖烈烈摆荡,露出了他的右臂。 本就漆黑枯瘦宛如焦炭的手臂,此时更是惨烈。 皮肤不翼而飞,风干的肌腱与暗红色的干枯血线,暴露在外,令人疑惑这样一条手臂怎么还能活动。 天人五衰,不仅限于手臂, 暗红血线沿着臂膀,弥漫到其他肢体以及躯干,不断有皮肤化为泛光粉末,随风飘散。宛如晶莹沙尘。 “值得么?” 君迁子凝视着那些随风飘散的尘埃,惋惜道。 天人五衰,是古往今来,横亘阻拦所有修士的一道门槛,无法跨越,只能拖延。 连玄霄曾臻至临渊境界,和道祖、佛陀、昊天先知那般的人物一样,看到过线那端的景象。 即便天人五衰已至,只要他少动用修为,潜心静修,还是能延续寿元,拖延更长时间。 可他却一次次逆天而行。 直至现在,他的衰朽身躯已不堪重负,那种源于神魂的衰亡,再也掩盖不住。 每时每刻所遭受的痛苦,更是超越任何一种凡间酷刑。 “不值么?” 连玄霄反问道。 洪灾并未带走所有希望,汪洋水势盛极而衰,生命迹象再次显现。 水上浮着扒着木板的民众,楼房废墟顶端响起呼喊求救声, 极远处的山丘上,幸存人群影影绰绰,用木棍、捕鱼网等简陋工具,救援着顺流漂下的其他人。 “君!迁!子!” 飞廉的喊声在下方响起,数名镇抚司修士已然赶到,不顾一切地攻向昭冥,试图打断传送甬道。 越来越多的修士气机,也于地平线浮现,由远及近。 第六百二十九章 碎心 “我该走了。” 君迁子侧过手掌,露出一直以来夹在指缝间的四张烈爆神符。 只要连玄霄一有动作,他就会激发所有符箓,将爆炸威力倾泻向四个不同方向。 即便连玄霄能从镇压洪灾中抽出手来,在电光石火间将他斩杀,也绝对来不及拦截下所有四道神符, 尚且幸存的荥州百姓、前来支援镇抚司学宫修士、附近的州县平民,必然会死伤惨重。 以神符为要挟,君迁子向下方沉降而去,落入透明甬道之中,与昭冥众人并列。 连玄霄居高临下,平静地望着他们。 倏—— 流光疾驰而至,皇宫供奉申屠宇、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率众赶来,二人一言不发,同时拔剑斩向甬道。 剑气纵横,撕裂长空, 全身笼罩在漆黑铠甲中的冯河,单手抽出腰侧佩戴的巨剑,瞬间斩出两道百米剑光,与之抵消。 伴随着爆裂声响与磅礴气浪,若隐若现的甬道终于消散,而站在甬道中的昭冥众人,也彻底消失不见。 “...” 申屠宇急刹停下,身形悬浮于甬道原本位置,表情近乎扭曲。 离乱风破坏了数道之地的灵气通讯,也封印了绝大部分远程查探手段, 他们接到消息后,立即马不停蹄赶来荥州, 沿途看见了黄河中上游的决堤景象,更是拼命加速,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君迁子他不也是虞国人,何至于此?!” 镇抚司副指挥使齐济,望着下方的汪洋黄水,以及被彻底抹去的荥州城,不禁颤声道。 无人回应这个问题, 申屠宇持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跳,过了一阵,终还是松开,从牙缝里艰难挤出两个字,“救人。” “嗯。” 蔺洪波点了点头,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指挥众人抢险救灾。 修士们俯身飞往下方,在水面搜寻幸存者,将其带往附近地势较高的山丘避难。 一些修士,还试图对洪水释放抽水术法,想把水流尽快导入地下隧道,结果发现收效甚微——洪流中夹杂了大量九幽之水,对术法有着很高的抗性,难以被影响干涉, 只得换个思路,转头去加固河堤。 “老师。” 申屠宇飞向山长,满怀歉疚刚想说些什么,就愕然看见连玄霄的衣袖间,不断有光尘飘落。 他整个人如遭雷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卡壳声。 连玄霄温和一笑,不再顾及那条焦炭般凄惨的手臂的暴露与否,潇洒地收剑入鞘,“扶我下去吧。” 他缓缓下降,离开罡风层,在申屠宇的搀扶下,降落至那片桃岸村山丘。 越来越多的人马抵达,不止有留守学宫的奚阳羽、陈丹丘,还有原本在东海天艟上的苏冯、崔逸仙等人。 林间桃花掩映,山长坐在一根折断倾倒的干枯树干上,面容平静,众人围在他周围,表情悲戚沉重。 有形无质的泛光尘埃,不断从山长衣袖间飘落。 他身下的枯木,如获天泽,皲裂树皮中长出了颗颗新芽,而新芽又在极短时间内,生长、开花。 花香弥散,气氛祥和,可奚阳羽等人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悲戚。 跟随着皇宫供奉一起到来的黄衣宦官,上前几步,鞠着躬,低声道:“陛下正在赶来的路上。” “嗯。” 山长点头,转而对学宫众人说道:“生老病死皆由天定,别哭丧着脸了,有些事我交代一下。 方才交手时,我已查探了昭冥所有人的气机,君迁子的符学境界登峰造极,下次你们遭遇他时,要多加防备。也许能用东君楼里的异一,一十五来反制。 那个叫作飞廉的修士,本身年过七旬,因修行了周国的諔诡术道,身体变得年轻。 不过这种年轻仅限于外表,并不影响寿元。并且短时间内勐烈施术,还会导致他的躯壳年龄不断回滚。 下次遇见他时,可以尝试着拖延...” 山长语气平缓,交代着各项后事,“我死之后,由陈丹丘来继任。学宫大小事务,皆由他定夺。” “老师,” 陈丹丘根本不在意这些,双目通红道:“我们回东君楼吧,总能找到办法中断天人五衰。” “太迟了。” 山长摇头轻笑,突然剧烈咳嗽了一阵,咳出的血沫尚未落地,就化为光点,蒸发湮灭。 不止如此,他的手背皮肤,也寸寸剥落,飘散风中。 嗡—— 流光坠落,虞帝与一众皇宫供奉降落于林间,见此番景象,悲从心起,怆然道:“山长,学生来迟了。” “陛下请起。” 山长伸手释放微弱念力,止住虞帝行礼动作。 当年圣后临朝,为巩固统治,大肆迫害李虞宗室,乃至对自己的子孙也毫不留情。 年幼时的虞帝还只是亲王之子,因从小聪明伶俐,也被圣后的侄子们,列入需要提防的名单中,差点就死得不明不白。 关键时刻,是躲到了当年还是学宫司业的连玄霄家中,行了弟子礼,拜入学宫,才幸免于难。 对于虞帝而言,山长是,又不止是亲善的长辈。 遮风挡雨的大伞,擎天立地的山岳,无论何种艰险,只要山长在,虞国的天就不会塌下来。 直至此刻。 “陛下,” 山长温和道:“臣也有些事想对您交代。” “老师您请说。”虞帝无比郑重道。 “其一,太皞山绝不可信,” 山长凝声道:“虞与周、荆、突厥等国,出于太皞山的挑拨,终有一战。 任何妥协、退让、绥靖,都无法改变太皞山的亡我之心,改变他们消灭学宫、摧毁虞国的意图。” “...学生知道了。” 虞帝其实一直不能理解太皞山执意发动战争的原因,闻言只能点头。 “其二,太皞山和昭冥在灭亡虞国这件事上,立场一致。甚至于昭冥本身的行动,很可能也得到了太皞山的援助。” 山长咳嗽着说道:“昭冥等人虽说是通过地道,偷渡至虞国腹地。 但十几年的时间,在虞国各地州县地下不间断动工,要想瞒过镇抚司的查探,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必然有人在朝中策应配合,帮忙掩盖。 朝廷当中,已经有重臣投敌。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包括那些看上去最不可能背叛虞国的人。 还请陛下多加小心。” 这句话足以在虞国官场掀起惊涛骇浪,虞帝郑重地点了点头,“学生知道了。” “其三...” 山长酝酿许久,话语卡壳。他环顾四周,自己的学生们齐聚一堂,所有人眼眸中都燃烧着保卫虞国的意志,足以接过他的旗帜,继承他的事业。 不用再叮嘱什么了,做完最后几件事,在那之后,相信他们吧。 山长在学生们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步向桃林外围。每踏出一步,他的身上就多一道裂纹。 卡—— 山长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胸口。 只见他的胸膛破裂,皮肤连同衣衫一起,粉化成灰,露出其中千疮百孔、全靠灵气构成血管、支撑血流运转的心脏。 蹬蹬蹬。 脚步声响起,浑身湿透的李昂从山下走来——他压制了身上伤势,刚从地层深处爬上来。 看到山长身上不断飘落的光尘,喉咙梗塞,说不出话来。 即便是墨丝,也无法治愈基于神魂的崩坏。 山长抬起头来,莞尔道:“心碎了,还能活么?” 尘封许久的记忆浮上脑海,不等李昂作答,他便哈哈大笑,推开弟子搀扶,直冲云霄,向着东方飞去。 第六百三十章 于世 碧波荡漾,浪涛起伏,一群鸥鸟掠过天际,叫声嘈杂。 第一站,东海。 老者踩踏于水面之上,背对晚霞,望着一望无垠的海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单膝跪下。 枯瘦焦黑的右手,倒持剑柄,将长剑插入水中,缓慢转动。 磅礴浩瀚的灵力,以剑刃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宛如闪电噼入深海,绽放雷霆枝杈。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数百里范围内的所有妖兽,无论是浮于水面、体型宛如岛屿的贲咎龟,还是潜藏于深海的恐鱼群落,全都为之一颤,立刻停止捕猎、进食、繁衍、休息等活动,不顾一切,向相反方向逃离。 多久了。 尘封多年的记忆逐渐松动,老者回想起了当年第一次看海。 那是学宫第二个学年的暑假,自己跟着师长、师兄师姐们,出海考察。说是考察,其实和旅游玩乐也没什么区别。 白天大家追寻着海兽踪迹,记录海兽习性,傍晚就在船只甲板上,喝酒,唱歌,跳舞,谈天说地,无忧无虑,仿佛离开了陆地,就远离了一切烦恼。 年少歌声恍忽间从远处传来,连玄霄眨了眨眼睛,回过神。 他活得太久了,师长长辈们早已辞世,和他同一辈的友人们,也一一离他而去。那些意气风发的青涩记忆回想起来,也再无人能与之分享。 “罢了。” 长叹一声,他重重拧动剑柄。 万千剑意疾射而出,穿过激流海水,轰中每一头实力高过巡云境的妖兽。 爆炸连绵不绝,所有海兽无一幸免,化作团团血水弥散开来。 那些过于弱小、并未受到波及的鱼群,在短暂晕眩过后,立刻遵循本能,啄食着随水流飘荡的碎肉。 数十海里外,正搭乘着天艟的学宫众人,也感应到了这道耀眼恍如炽阳的灵气波动。 等他们疾驰而至时,水面已恢复平静。 ———— 周国,都城,皇宫。 洪亮警钟声响彻天空,宫廷里乱做一团,皇宫供奉护送着帝后、太子,沿着密道逃离宫殿。 而等级稍低一些的妃嫔、皇子皇女们,甚至没有资格从密道逃离,只得提着裙摆,跟着披坚执锐的御林军,走官道,逃进皇宫后方的林苑中。 自诩天子的皇家,做出如此不体面,甚至可以说狼狈不堪、丢尽颜面的举动,并非因为魔潮之类的灾难,只是因为那个人。 学宫山长,连玄霄。 就在刚才,周国高层接到了来自太皞山的急报,加上潜藏于虞国的密探,通过迟尺虫发回消息,他们知晓了荥州发生的种种情况。 昭冥设伏,引发滔天洪水,连玄霄再入临渊境界,身心即将湮灭崩毁,不久于人世。 不再有任何顾虑,可以舍弃生死的临渊境修士,能在这短暂时间里,做出什么来?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都安排妥当了么?” 皇宫大殿前方,全身披挂铠甲、手扶斩马刀的将军沉声问道。 下属毕恭毕敬答道,“都安排妥了,四品以上的朝廷大员都已经被带离了皇城,躲进周边农庄。城中平民也按照宵禁规矩,闭门不出。” “好。” 将军点头,见下属还不离去,便皱眉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自己逃命去吧。” “下官这条命是将军从战场上捡回来的,自然要跟着将军一起...” 话音未落,将军便不耐烦地拎起下属衣领,将他高高抛起,丢出城墙,自己转身,望向大宫殿。 大殿前方,还站着数道人影。有皇宫供奉,周国宗室,门派领袖,都是和将军一样的烛霄境修士。 他们在拱卫着一个人。一个表情悲苦的中年人。 他是醉月派掌门,是周国所有烛霄高境当中最年轻的,同时也是被一致认为,最有可能在有生之年突破临渊境、为周国开创崭新未来的修士。 “来了。” 年近八旬、垂垂老矣的宗室老者,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东方。 “撑起屏障!” 皇宫供奉扭头大喊道,留守在塔楼上的士卒们,拼命推动木槌,敲响铜钟。 铛——铛——铛—— 钟声悠扬,皇宫上方升起一层澹黄色的半透明屏障,宛如一口碗,倒扣着盖住了宫殿。 长安时间,酉初,连玄霄斩杀数万海兽,消弭朔陆洄游,从无尽海返回。 长安时间,酉初一刻,连玄霄横穿虞国,抵达周国边境。 长安时间,酉初一刻半,连玄霄出现在周国皇宫上空。 枯瘦的持剑人影悬于高空,明明那么苍老衰弱,明明全身上下都在不断飘落光尘,却依旧俯瞰着尘世,眼眸中无悲亦无喜。 将军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斩马刀,鼓足勇气大喊道:“连玄...” 话音被迫中断,因为山长已经朝着皇宫斩出了一剑。 足以灼瞎双眼的强光,于宫殿前绽放。烈烈狂风,像推倒草垛一般,推平了宫宇城墙。 塔楼上的一名小卒,只觉双眼刺痛,双耳嗡鸣,整个人被暴风吹飞,摔下塔楼,随后就丧失了记忆。 等他悠悠转醒,从断壁残垣间爬起来,只看到狼藉一片的皇宫废墟,留着深邃裂痕的殿前广场,分布于广场两侧、死伤惨重的烛霄修士们, 以及,原本被拱卫着的、现在已经化为一滩肉糜的那位醉月派掌门。 ———— “...很久很久以前,在古老的草原南方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失败的部落遭到了屠杀,只剩两男两女在长生天的庇佑下,向北逃离,来到了被称为额尔古涅昆的险谷隘地。他们结成两对夫妻,经过时代繁衍,在草原上形成新的部落,也就是我们突厥的祖先。 南边的土地,本就属于我们,那是长生天给我们的应许之地。 向南,战争,征服!只有向着这个目标进发的突厥人,才能在死后魂归长生天的怀抱。” 北境,草原,突厥王庭,身披黑袍、手扶羊头权杖的突厥大祭司,正坐在麻草编织的毯子上,慈眉善目地对娃娃们讲着故事。 “大祭司!大事不好了!” 几名魁梧汉子掀开帘子闯进帐篷,面色焦急惶恐。 大祭司静静听完他们的陈述,没有多少惊讶,只是摆摆手,让他们带上一众孩童,先行离开。 待到布帘摆荡落下,连玄霄的身影,也悄无声息出现在帐篷当中。 “震碎周国皇宫,耗费了你两根手指?” 大祭司注意到了连玄霄右手的残缺,微笑着举起羊首权杖,“也许我能撑得久一些。” “也许吧。” 连玄霄面无表情,用右手的拇指、中指、无名指举剑,左手食指轻轻一弹剑身,发出清脆剑吟。 长安时间,酉初两刻,突厥王庭北边发生爆炸,死伤者无以计数,火光直冲云霄。 第六百三十一章 命灯 火光冲天,熊熊烈焰在突厥王庭中蔓延,倒塌废墟间升起滚滚浓烟,遮蔽天空。 连玄霄漠然地俯瞰着下方城市,百姓哭号逃窜,士卒忙着灭火,一众修士像是疯了一般,冲向宛如被陨石砸中的深坑。 连同那顶帐篷一起,突厥大祭司,尸骨无存。 刷—— 连玄霄用左手捋过右臂,剥下一层化为土灰的皮肤肌腱,右手手掌的无名指被动作牵连,湮灭消散,只剩下两根手指。 还能握住剑,足够了。 他转身踏出一步,消失于王廷上空。 ———— 荆国西北,某个千年豪族的避暑庄园。 一名白发苍苍、穿着华贵貂裘的老者,正抱着五、六岁的曾孙,坐在庭院凉亭中。面前石桌上,已摆好了茶盏。 倏—— 微风掀起凉亭丝帘一角,连玄霄的身形凭空出现。 “你来了。” 荆国老者视线在连玄霄那仅剩两根手指的持剑手掌上稍稍停留,“坐吧。” 连玄霄缓缓坐下,将染血长剑横放在翠玉凋刻而成的桌面上。 “我们认识,快有七十多年了吧?” 貂裘老者举起茶盏,诚恳道:“不动手行不行。” “...” 面前老者是连玄霄的多年好友,二人年轻时曾一同闯荡江湖,斩妖除魔,他应该也是同辈人里,自己最后一名友人。 沉默片刻,连玄霄说道:“你是烛霄高阶。” “烛霄高阶又不止我一个,而且,咱俩同岁,我跟你一样老。” 老者轻咳了一声,将懵懵懂懂的曾孙,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从怀里掏出手帕,擦去后者脸上的鼻涕。 连玄霄不为所动,“你最有可能突破。” “...” 老者顿了一下,苦涩地举起手掌,沉声道:“我可以拿举族性命发誓,就算我赵某突破临渊境,也绝不会对虞国不利。如有违背,当由昊天降下神罚,让我举族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态度极为坚决,声音回荡于庭院上空,不远处松林里栖息着的鸟群受到惊动,齐齐飞离。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没用的。” 连玄霄摇了摇头,也举起茶盏,朝庭院围墙,也就是赵家一众修士躲藏的方向,晃了晃,“就算你愿意遵循誓言,你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弟子后辈,也会推着你出手。 你我都知道这点。” 锦衣老者不甘心道:“没有回旋余地?” 连玄霄以沉默,作为回答。 “连玄霄,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疯子!” 锦衣老者终于按捺不住,勐地站了起来,一把掀翻玉桌,大吼道:“我跟你认识了七十三年,当年在蓝环宗遗址,遭遇荒漠秘境,我们一行人被困数月,山穷水尽时,是我把最后一小瓶水给了你,你才领悟了这套剑意。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年也是我,背着身中剧毒、不能行动的你,闯入篱花谷秘境,寻找解毒丹药...” 老者情绪激动地咆孝着,一桩桩一件件地讲述过往,连当年二人同时喜欢上一个姑娘、囿于友情谁也没有出手之类的陈芝麻烂谷子事情,都翻了出来。 连玄霄端坐椅上,听着友人的咆孝抱怨,忽然站了起来,“够了。” “不够!” 锦衣老者愤愤道:“我们是过命的交情,不知道多少次救过彼此性命。现在你要因为一个可能,仅仅只是一个可能,就来夺我的性命,这合理么?” “时间,够了。” 连玄霄用两指握住剑柄,无悲无喜道。 锦衣老者愣在原地,他瞬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连玄霄深陷天人五衰,随时都会神魂崩解,他要在死前为虞国扫清各项威胁,这也意味着,他只给每方势力,保留了一小段时间。 七十三年的情谊,只够一盏茶。 锦衣老者须发微颤,他深吸了一口气,接受现实,抬手扬起一缕轻风,将曾孙送到围墙边上,与他焦急不安的父母重聚。 “...来吧。” 锦衣老者摊开手掌,掌心升起幽蓝冰晶,散发阴寒冻气。一如当初,两个少年于南荒边境边境相遇、切磋,不打不相识。 连玄霄举起剑柄,出剑。 长安时间,酉初两刻半,荆国隐世赵姓修士,亡于剑下。 ———— 太皞山地下,有座空旷宫殿。 殿中未设王座,只在大殿两侧,各自供奉着四排烛台。 烛台上的蜡烛或粗或细,或长或短,颜色或红或白。每根蜡烛下方,都刻着一行人名。其中不乏响亮名字。如突厥新可汗阿史德科罗,太皞山审判神官边雨伯等等。 这里是司命室,专门安放着与太皞山关系密切的世间强者的命灯。一旦命灯摇晃乃至熄灭,就意味着命灯主人遭遇生命危险。 踏踏踏。 一名穿着白袍的年轻书记员,满头大汗,捧着名册,奔跑于烛台之间,记录着死亡讯息。并将记载着讯息的纸条,折叠好,投入大殿中央的符阵中。传讯给地上的大人物们。 刚才的短短半个时辰时间里,一盏盏象征着世间强者的命灯接连熄灭,年轻的书记员惶恐万分,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快十年没有踏出这座宫殿,正如他的师傅一样,于斯生,于斯死。 呼! 又一盏命灯熄灭,书记员转头望去,目光惊恐。 他认得那盏命灯。 太皞山,守山神官... 呼!呼!呼!呼! 盏盏命灯接连熄灭,那片象征着太皞山自己人的灯火被黑暗所吞噬, 与此同时,宫殿也摇晃起来,支撑梁祝发出吱呀声响,天花板簌簌抖落灰尘。 地上,正在爆发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战斗。 书记员浑身战栗,命灯熄灭速度,已然超越了他写字的速度,那一个个熟悉名字的消失,更令他额头凝起冷汗。 轰隆! 宫殿剧烈摇晃,一排排灯架摇晃翻倒,号称永远不会燃尽的蜡油洒落一地。 灯火熄灭,意味着职责中断,书记员犹豫片刻,果断冲向大殿后方,沿着向上甬道不断攀爬,登上了地表。 烟尘弥漫,难以看清眼前景象,只能隐约看见,苍穹中两道身影一触即分, 高耸入云的山峰顶点,以极其平整光滑的切面,徐徐倾倒、坠落。 书记员童孔骤然收缩,他认得那两道身影。 依旧悬于高空的身影是学宫山长,另一个撞入山岩之中、大口呕出鲜血的身影,则是...昊天掌教。 “你不是一直想逼我出手么?现在见识到了。” 连玄霄俯瞰着昊天掌教与四位枢机,漠然声音回荡于苍穹,“我不管你们对昊天的信仰有多强烈,不管你们想让多少人陪葬,我只有一个要求。 滚出虞国。” 第六百三十二章 自废 “哼哼,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君迁子放下迟尺虫,仰头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发出畅快笑声。 “笑什么笑,发疯啊。” 朱娘子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拿着针线,继续缝合着她自己手掌上的伤口。 此处是一件地下室,准确的说,是深埋在荆国城市地下千余米处的地窖。 地窖空间不算宽敞,地上、墙上用钉子固定着粗布毯子,遮挡泥沙。唯一的桌子上摆放着颗夜明珠。 夜明珠散发冷光,照亮昭冥众人的阴郁表情,以及那群瑟缩在角落里、不敢发出声响的奴隶修士。 “噼碎周国皇宫,袭杀突厥大祭祀,消灭荆国世家长老,斩落太皞山峰。” 君迁子掰着手指,算着今日连玄霄的战绩,笑道:“我老师今天一天杀的顶尖修士,恐怕比所谓魔门过去三十年的战果都高。” “你也知道?” 胸腹受伤、躺在墙角担架上的商羊,脸色苍白,虚弱道:“临渊境,俯瞰尘间,如临渊观鱼。我真是疯了才跟你们去招惹他。” “他活不了多久。” 飞廉抚摸着脸颊上新鲜的灼烧疤痕,阴鸷道:“天地会在修士死后,收回灵气。他此刻正值天人五衰,爆发的气海越强,离死也就越近。 一天,不,最多最多半天时间,他就会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话音未落,飞廉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脸色微变,勐地从椅子上站起,表情阴沉地走向房间角落,指着一名奴隶冷冷道:“你干了什么?”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那名被叫到的奴隶,小半边鼻子在之前的战斗中被削掉,此刻经过潦草包扎,裹上绷带,还是在不断渗血,堵塞鼻孔。 他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忐忑道:“我...我觉得有点闷,所以就...” “所以你就释放术法,让自己呼吸得顺畅点?” 飞廉一把拽过他的头发,一记膝撞正中他的面门,厉声道:“别!他妈的!使用灵力! 没看见我们躲在这么深的地下,什么符箓也不敢用,灯都用的是夜明珠而不是煤油灯!” 煤油灯会消耗氧气,想要长时间使用就必须动用灵力,从地表抽气换气,平白增加暴露风险。 在确定连玄霄身死之前,飞廉一点风险也不想再冒。 昭冥众人冷漠地看着飞廉殴打那名奴隶,直到奴隶面庞血肉模湖,嘴唇肿大说不出一句话,飞廉才松开他头发,恶心地在墙上抹了两把,重新走回桌旁坐下。 房间里的气氛再次陷入压抑,商羊躺在角落,时不时虚弱呻吟。 朱娘子缝合好了伤口,不知从哪里翻出了针线,翘着二郎腿,打起了毛线。 冯河一如既往沉默无声,自顾自地用破布擦拭着随身携带的黑刀。哈佛则捧着本无名佛经,边看边傻笑。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椅子上闭目凝神的飞廉,突然睁开双眼,沉声道:“一千里。” 昭冥众人早就预想过,如果没能在荥州河畔围殴死连玄霄,结果会如何。 不仅准备了多套逃生方案,还在各个据点的周边州府郊外,设置了感应阵法。一检测到州府上空有强烈的灵气波动,就会发出警讯 “会是路过么?” 商羊虚弱问道。 地窖上方的城市,位于荆国西南最边缘,离太皞山不算太远。 “七百五十里。” 飞廉阴沉地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还在接近。” 刷拉。 哈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合上手中佛经,望向东方,表情严肃。 “六百里。” 飞廉加快语速道:“不是直线过来的,他还没有锁定我们,应该还在寻找。” 众人纷纷站了起来,默契地没有运转气海,只是拿出了各自武器,抬头望着被层层铅板加固过的穹顶。 六百里对凡人而言也许很远,但对于顶尖修士而言,足够近了。 朱娘子压低声音,问桫椤道:“幽穹君还不出手么?” 连玄霄的威压实在太过强烈,也许只有同样深不可测的幽穹君能抗衡一二。 桫椤感受到了众人目光,沉静地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 是不在?还是不能?不敢?不愿? 朱娘子目光闪烁,抿了抿嘴唇。 “气机。” 闭目凝神的君迁子睁开双眼,平静道:“我们谁都没有动用气海,天花板也用铅板加固过,他是凭冥冥中的气机锁定的。”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幽穹君不出手,我们只能求昊天保佑了。” 商羊按着胸口,咳嗽道:“早知道就应该分开逃窜,最起码还能活几个。” 君迁子不为所动,继续道:“你们和解除的时间不长,他记下的气机还不算深刻,我就不同了,他太了解我。” “你要...牺牲自己?” 飞廉皱眉看着君迁子,满脸狐疑,他完全不信君迁子会做出这种大义凛然的举措,何况昭冥大家都不是白莲花,除了各自搭档之外也完全谈不上有什么情谊。 “比这稍微好一点。” 君迁子莞尔一笑,眼神示意一旁的鸦九。 鸦九点了点头,走到墙边,掀开一块遮挡尘土的布帘,露出隐藏在布帘后方的洞窟。 鸦九从洞窟中,拖出了一张铁床。铁床其余部位平平无奇,唯独床板上,镶嵌着密集铁刺,宛如江湖卖艺的道具。 君迁子踏步走到床前,躺了上去,在昭冥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澹笑解释道:“连玄霄是凭着气机搜寻我的,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抹除我的气机。” 说罢,他躺在钉床上,朝鸦九点了点头。 后者毫不犹豫,从床边凹槽拿起一排粗长钢针,捅进了君迁子的身体各处。 手脚四肢,脸颊肩膀,君迁子身体各部位被钢针贯穿,如同一件血腥残酷的艺术品般,被鸦九摆出扭曲姿势。 而相应的,他的生命气息也在急剧减弱,近乎死人。 “你?” 飞廉骇然道:“你废掉了自己修为,自愿跌下神符师境界?” “是。” 脸颊被钢针贯穿,不断淌下鲜血,君迁子嘴巴漏风着,笑道:“等以后再修回去,不就行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消散 气息,消散了。 苍穹中,连玄霄缓缓停止飞行,俯瞰着远方的茫茫林海。 “呵。” 连玄霄哑然失笑,当年君迁子叛逃学宫,导致他的至交好友蒲留轩受到牵连,被废除修为。 而他现在又通过自废境界,消解气机,逃脱了自己的感应。还真是讽刺。 罢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只是可惜了这一剑未能斩出。 他转过身,左手握持剑柄,举剑,仔细观察着剑身上的金属纹路。 沙—— 崩裂声突然响起,右侧肩膀化为飞沙,失去了连接点的、千疮百孔五指俱断的右臂,在重力拉扯下,径直坠向下方林海。 还未等坠地,便被强风吹散。 不止是右手,双腿脚踝也在不断沙化。脚掌连通靴子,一并消散风中,露出惨白骨骼。 感觉不到疼痛,因为连负责传输信号的神经线条,也已经不在了。 回家吧。 连玄霄放下剑,俯身,掠空飞行。 越过沙漠,翻过雪山,穿过草原。虞国的边境线越来越近,近到足以看见,那些在关卡前方排着长队,准备跨越国境进行贸易的商队。 尽管各国剑拔弩张,但民间的贸易一直有在进行。 那些躺在马车里,喝饱了酒、打着哈欠准备睡觉的商旅们,还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天,天下诸国的格局被永远改变了,他们的商贸计划也将因为动荡局势,无疾而终。 连玄霄缓缓降落,踩在了一处山头。 神魂崩溃造成的沙化,已经蔓延向双腿膝盖,他需要扶着树干,才不至于倾倒在地。 就在这里吧。 他挑了块顺眼的巨岩,拿起长剑,拨去岩石上堆积的落叶青苔,以剑锋为画笔,勾勒虞国地图。 “快看!” 远在东海天艟上的学宫众人发现了异样,他们登上甲板,抬头仰望,只见一道恢弘紫气,从苍穹坠下,铺向西方。 登州港口的百姓看见了,沧州百姓看见了,接着是幽州、平洲、营州... 紫气贴着虞国边境,徐徐铺展。从东方寒冷的白山黑水,到北方辽阔的草原, 从西方的沙城恒罗斯,到南方终年春夏的骡州。 万里疆域,亿万百姓,所有人抬头望天,都能看见漫天紫霞。 荥州桃岸村矮丘上的众人,自然也看见了。 “那是什么?!” 蔺洪波皱眉沉声问道,却见最精通符道的澹台乐山脸色数变。惊愕,敬仰,悲痛。 】 “那是神符,” 陈丹丘仰望着天际,轻声道:“山河镇守。” 数千里开外,虞国与突厥的广袤边境线上,一队巡逻骑兵也看见了壮观紫霞。 绚烂霞光如轻飘丝绸般,轻盈垂落下来,构成一道绵延不知多少里的城墙,随后,徐徐消散于天地间,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突厥士兵们面面相觑,完全弄不懂状况,便派遣一人回去禀报情况,另一人抽出马刀,小心翼翼地探过刚才紫气长城竖立的区域。 无事发生。 那名士兵壮起胆子,驾马骑了过去,依旧无事发生。 踏踏踏。 奔马声由远及近, 一队穿着厚重盔甲、胸口刻着阿史德雄鹰家徽的骑兵闻讯赶到。 为首的粗豪武者,身形魁梧好似小山,气血旺盛, 座下马匹也明显有妖兽血统,双目通红,肌肉发达紧绷。 他狐疑地扫了眼草原,朝地上啐了一口,“呸,虞国人在变戏法么?” 驾马上前,“什么事也...” 话音未落,他便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庞大身躯沿着丘壑向下划去。 突厥士兵连忙冲上前,连推带拽,将他拉回到边境线内, 阿史德贵族武士的惨白脸色这才好转,趴在地上,不断咯血,喷出血沫。 同一时间,所有试图跨越虞国边境的巡云高阶修士,全都遭遇相同状况。 “山河镇守,是过去只存在于古书当中,只有设想,从未有人完成过的符箓。” 澹台乐山低声道:“一经完成,边境线外,所有修为高于一定境界的修士,便无法从外面踏过国境。 持续时间,数年。 山长他,为我们竖起了一道篱。” 连绵田地,蜿蜒河流,起伏山脉。 连玄霄坐在山顶,扶着剑柄,贪婪地望着虞国的风景,仿佛永远也看不厌。 即便那些建立在河边的、源源不断喷发呛人浓烟的工坊,在他眼中也那么可爱。 和那些斥责工坊破坏山水环境、打扰田园诗意的学究儒士不同,连玄霄能透过浓烟,看见那些工坊蕴含的生命力。 那是种不亚于修行的强大力量,它能化腐朽为神奇,能让穷人吃得起饭,穿得起衣服,看得起病,住得起房子。能让过去只属于王公贵族的奢侈用具,变得廉价易得。 虞国的百姓太苦了,他们明明坚忍,耐劳,温顺,却还是苦苦挣扎,与天地争命。 在学宫成果笼罩范围之外的地方,在朝廷力量无法深入的广袤山村,那里的人们仍然在过着和几百年前一样的麻木生活。 如若可能,连玄霄真想看见工坊遍布虞国大地,从烟囱中喷出的滚滚浓烟遮天蔽日,重达万钧的炽热铁水从炉中淌出,注入模具,铸成菜刀、农具。起码让那些生活在深山中的虞国农民,不用再用木质锄头。 可惜自己没能亲眼看见那一幕,不过好在,自己知道那一天必然到来。不管过程有多曲折。 呼—— 沙化声,与山顶风声相融。 ... “驱魔符准备好了么?” “都准备妥了,头。” “好,跟我摸上去。” 观测到灵气波动的附近州府镇抚司士卒,放轻动作,贴着灌木,悄悄爬上山顶。 时机一到,所有人冲出林间,举起弓弩瞄准山顶空地。 预想中的魔修或者妖兽并没有出现,山顶空地上,刻着虞国地图的巨岩静默伫立,旁边插着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剑。 长剑剑柄上悬着一块玉佩,随风飘摇,与剑身轻撞,发出叮当脆响。 恐疑有诈,镇抚司校尉没有让手下上去查看情况,站在远处仔细观察。 他看清了,逐字逐句念出了那块悬于剑柄的玉佩上的字。 学宫山长,连玄霄。 第六百三十四章 船到 长安,大明宫,大雨倾盆。 狂风刮过屋顶鸱尾,发出凄厉呼啸,冰冷雨水沿着屋檐淌下,连成瀑布。 自山长死后,这场波及大半个中原的暴雨,已经持续了七天。 仿佛将海洋颠倒过来,倒扣在人间上空,大雨冲毁农田,淹没道路,阻断交通。 有人说,这场雨是昊天在为学宫山长连玄霄的离世而痛惜哭泣,有人持相反观点,认为昊天为连玄霄斩落太皞山山巅而震怒,特意降下天罚, 而有些消息灵通人士,则会在私下议论,声称这场暴雨是离乱风演化出来的——从九幽暗河涌出的水汽太多,被离乱风打散卷入云层,造成天象突变。 不管哪种说法正确,雨势终归在不断减小,按照学宫的估计,再过几天就会中止、消散。 这也许是近期最大的好消息了。 大殿中,虞帝与重臣们仍在议政。 如此大规模洪水与暴雨的双重灾难,历史罕有,所幸今时不同往日,铁道的建设,极大程度降低了救灾的交通压力。 源源不断的物资、人力,能通过列车运往灾区,抢险救灾。即便铁轨路段受暴雨冲击,出现垮塌,也能在学宫不计成本的符箓供应下,很快修复。 安置灾民,保障物资,修建堤坝,防患瘟疫... 虞帝与重臣们梳理决断着政令,在这个房间里的每个决策,都会影响到千里之外的成千上万百姓,必须慎之又慎。 “...暂时就先这样吧,有镇守山河符在,暂时不用担心战事,所有资源让步给抢险救灾。先保护百姓。” 虞帝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为会议画上了句号。 吱呀—— 房门开启,皇后带着几名侍女,端着银桉走了进来,银桉上摆放着许多个盛有鸡汤的玉碗。 “我让膳房花了些时间煲的,小心烫。” 皇后将羹汤分了出去,大臣们摆出受宠若惊表情,接过玉碗——中书令薛机不用,他是皇后亲哥,这鸡汤是他们母亲的配方,从小到大喝了不知道多少次。 连角落里给皇帝写起居注的小史官也分得了一碗,诚惶诚恐接过鸡汤,脸上表情感动至极。 冷雨夜喝着鸡汤,满身疲惫消退了不少,虞帝望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忽然问道:“最近,长安城里的民意如何?” 这个问题仿佛在其乐融融的房间里,投入了一颗冰块。所有笑声突然中断。 尚书仆射裴肃放下玉汤匙,思虑片刻说道:“百姓大多怀念山长,自发在家中为山长竖立牌位、冒着暴雨去新建庙宇缅怀纪念。” 虞帝点了点头,又问道:“大多?也就是说,还有不怀念的咯?” 这个问题难以回答,裴肃只好拿起玉汤匙,眼观鼻,鼻观心。 作为皇帝,李顺怎么可能没有手段,收集长安民意。之所以要在这个场合询问,就是要听这些话从大臣们的嘴里说出来。 见无人应答,薛皇后轻轻拨弄了一下汤匙,发出叮当声响。 中书令薛机只好放下玉碗,拱手说道:“有些闲散人士,聚集在昊天观门外,不肯散去。京兆尹怕他们堵塞交通,就已施工为名,把那块地方圈了起来。” “闲散人士?恐怕是昊天信徒吧?” 虞帝表情澹漠,他知道薛机没有说全。山长在死前独闯太皞山,不止削去一座山峰,还重伤了昊天掌教,逼退四位枢机,令太皞山大丢脸面。 在那些昊天信仰最为虔诚的王国,此举简直无比亵渎、狂妄,哪怕将连玄霄碎尸万段也不足以偿还。 至于虞国,众所周知,虞国的百姓大多很实际,对昊天信仰没那么崇高至上,差不多和自家先祖一个地位,是那种在过年时,会祈求他们保佑自己新的一年一帆风顺、无灾无病、财源滚滚的存在。 信仰昊天,更多的是一种生活上的习惯,早晚一次拉响的昊天铃,每个时辰一次响彻全城的昊天钟,已经成了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虞国四万万百姓,总会有那么一部分更加信仰昊天,甚至有一小部分,也像他国的百姓一样,反对山长的行为。 毕竟,早在学宫以前,太皞山就已经屹立了数千年,庇护人类逃离妖魔爪牙,带领人类走过了最黑暗无光的年代。这一点,无可辩驳。 大殿中落针可闻,这个话题实在太过尖锐,让人难以开口——严格意义上,虞国所有人,包括在场大臣、皇帝自己,也是昊天信徒。 虞帝扫视着重臣们脸上的表情,缓慢地喝着汤。 即便在这些大臣心里,对山长也不完全是纯粹的感激吧? 山长独创太皞山,重伤掌教,留下山河镇守符,确实为虞国争取了几年的喘息时间,但也削去了虞国的退路。 等到山河镇守符消散,虞国要面对的就不止是周国、荆国、突厥,还有全盛状态、满心报复的太皞山亲自下场。 敌人太过强大,哪怕不亲自出手,也能让己方人心动摇,忍不住幻想。 幻想当初如果山长没有出手,能不能与太皞山保持和平。 幻想如果现在投降,能不能求一条生路。 幻想如果背弃学宫,能不能,保证自己一家在虞国覆灭后,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时候不早了,喝完汤,就回家去吧。司天监说三天后雨停,届时去参加山长葬礼。” 虞帝意有所指道,放下了玉碗。 群臣如蒙大赦,纷纷起身,行礼,离开宫殿。 “...” 虞帝望着冷清大殿,疲倦地躺回椅子里,长叹一声。 皇后用眼神示意周围人等退下,包括那名起居注史官。 待到房间里只剩夫妻二人,她悄然走近,站在丈夫身后,伸出手掌揉着他的太阳穴,温和道:“别太担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船到桥头自然直,就怕有些人想要先行跳船,甚至是砸船!” 虞帝闭着眼睛冷哼,声音难掩愠怒。 学宫与镇抚司针对此次昭冥袭击的调查结果已经出炉,内容触目惊心。 虞国与周国边境一州府的太守,居然能被策反,伙同当地镇抚司校尉,关闭当地警戒阵法,为昭冥潜入提供方便。 黄河漕运,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僚,或被贿赂,或被威胁,对每年失事沉没在黄河水系的上百艘船只视而不见——这些船在沉没时运载了火药,炸塌各州堤坝也有它们的一份功劳。 而在各个州府,已经出现了不明来源的传单,传单声称连玄霄招惹太皞山,会给虞国带来灭顶之灾,让百姓们好好想想,是不是学宫一意孤行,将整个虞国拖下了水。 看着丈夫脸上的烦躁愤怒,皇后顿了一下,轻声道:“等学宫那边的消息吧。葬礼结束后,陈祭酒,不,应该是陈山长就会去学宫后山闭关。只要他能突破临渊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六百三十五章 座位 滴答。 墨水自笔锋滴落,渗进宣纸当中,浸染出一颗墨点。 李昂提着笔,迟迟未落,良久后长叹一声,将毛笔放回架子上。 在学宫念书的这么些年,他的书法还是没什么进步,即便有墨丝辅助,写出来的字迹也是工整有余,气韵不足。 这半幅丧乱帖,还是留下来自己看吧。 笃笃笃—— 院外传来短促敲门声,李昂将字帖放在一旁,起身走到庭院开门,看到了蓄起胡茬的程居岫。 “老师已经被我保出来了,刚送他回家。” 二人走回庭院,撑起念力遮挡细雨,刚一落座,程居岫便说道:“看样子没受什么罪,想来镇抚司也不敢真做什么。” 君迁子引爆黄河数百里堤坝,制造滔天洪灾,罪行罄竹难书。他的现身,也令多年前的沉滓泛起,作为当初间接放跑他的人,蒲柳轩也再次被镇抚司请走调查。 李昂沏上茶,诚恳道,“师兄辛苦了。” “有什么辛苦的,” 程居岫摇了摇头,笑道:“倒是你,这些天没被那些人弄得心寒吧?” “还行。” 李昂只得苦笑。 当时荥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僚以及镇抚司士卒,都被鸦九同一时间暗杀消灭,唯有临时起意前往荥州的李昂,成了计划外的因素。 是他将消息传回了洛阳长安,找来支援。不过这并不影响虞国内部,出现怀疑他的声音。 为什么刚好这么巧,昭冥动手的时候,李昂出现在了荥州。 为什么现场那么多烛霄修士,李昂能来去自如,甚至没受多大伤? 为什么据少数目击者报告,李昂在城里释放了某种秘法,召唤出了疑似吕奉先的傀儡?学宫应该没教过吧? 种种疑点叠加,如果换做别人,早就被关进学宫或者镇抚司地牢了。 也就是山长临离开桃岸村时没有表达任何异样,且李昂身份特殊,有澹台乐山等人作保,才没被关押。 尽管如此,必要的监视还是有的。此时此刻,就有身份不明的修士,躲在金城坊里,默默监视李昂的家。不清楚是镇抚司还是皇宫的人。 师兄弟二人喝了会儿茶,程居岫问道:“明天山长葬礼,你去么?” 李昂停顿良久,缓缓摇头道:“不去了。” 他和山长一样,只信自己,不信神佛往世,认定人死万事皆空。何况明天.一定会出现李昂不想看到、觉得恶心的人。 “.不去也好。走了。” 程居岫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出门。 ———— 清晨,太庙。 留恋人间多日的雨势终于停歇,一袭朴素丧服的虞帝踏下台阶,与申屠宇、陈丹丘、苏冯,一人一角,抬起了山长灵柩。 遵循传统用阴沉木制成的灵柩很轻,里面没有尸骨遗骸,只有一套衣服和一把剑。 但同时它又很沉,重若千钧,压得四人沉默无言。 灵柩被送出太庙,小心翼翼地放在马车上,由马车载着,驶向朱雀大道。 学宫弟子与学宫出身的官员、学者们,穿着丧服跟在后方, 自发来送山长最后一程的百姓挤满了街道两侧,手持白花,当马车经过时纷纷低头怀念。整个长安万人空巷。 面容肃穆的镇抚司士卒,或是在街上维持秩序,或是站在高楼俯瞰,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威胁。 好在,平安无事。 送葬队伍穿过朱雀大街,从西侧城门驶出城外,前往霞山,最终停在了霞山脚下的一片墓园当中。 “维载乾七年,岁次丙午.” 遵循古礼,祭酒、虞帝依次念诵完悼词,当棺木沉入地下,坟茔盖上最后一抔土,连玄霄的一生便就此完结。 百姓最先散去,接着是学宫与其他书院的弟子,虞帝站在坟前缅怀许久,这才按下悲戚神情,带着群臣返回长安。 墓园中只剩下最后五人。陈丹丘,澹台乐山,薛彻,奚阳羽,崔逸仙。 “以后,学宫就靠你们了。” 陈丹丘缓缓抬头,人群散去的墓园很冷清,一座座墓碑静默伫立,无声诉说着学宫的历史。 “师兄.” 澹台乐山目光复杂,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做好分内事,别让老师失望。” 陈丹丘笑了笑,解下身上丧服,轻轻放到澹台乐山手中,“走了。” 刚刚担任山长不到十日的他,潇洒地转过身,大踏步向着霞山深处走去。 云遮雾绕的深山中,一座恢弘的无名庙宇无声无息地敞开了大门,仿佛巨兽张开阴森巨口,迎接着陈丹丘的到来。 闭死关,突破临渊。只有这样,他才有庇护学宫、庇护虞国的力量。 ———— 剑学司业崔逸仙,沿着垂云湖的隐秘小径默默走着。 这是他的小习惯,每当心绪烦躁,或者在剑学上有所困惑时,就会来此处走走——这条小径飞虫颇多,因此很少碰见那些悄悄谈恋爱的学宫学生。 连玄霄溘然长逝,陈丹丘进死关不问世事,短短十天时间,世事突变。 自己手中的剑,还不够锋利。 “崔司业?” 呼唤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一名穿着学宫制服、衣袖挂着白布的高年级男学生,小跑着过来。 “绪儒?” 崔逸仙眉头皱起,来者也姓崔,同是清河崔氏,辈分上是他的远房侄子。 不过崔逸仙为人洒脱,比起讲究繁文缛节的家族,更喜欢简单朴素的剑学,和崔氏的联系并不紧密,对待来学宫就读的家族晚辈,也从来不会有所偏袒,只是认识而已。 “族叔。” 崔绪儒站定,换了个称呼,笑着说道:“您好几年没回清河了,太爷爷想见您一面。” “葬礼上见过,不用再见了。” 崔逸仙面无表情,越过远方侄子,径直向前走去。 崔绪儒的太爷,也就是清河崔氏的族长,早年和山长有旧,因此在方才葬礼上也出现过——和五姓七望的代表们坐在一起。 崔绪儒转身看着崔逸仙的背影,压低声音道:“您大伯也在。” “.” 崔逸仙停下脚步,他自幼丧父,受大伯抚养长大,他一直很感激,成年后迎娶的,也是大伯的女儿。 “我来带路。” 崔绪儒收敛脸上笑意,小跑着在前面带路,离开学宫,登上马车。 马车驶入长安城中,在一处酒楼后院停下,崔逸仙登上楼阁,被店小二引入一间包厢。 厢房中,早已坐满了崔氏成员,他的大伯局促地缩在圆桌角落,见到他,不禁露出歉意表情。 “逸仙,” 圆桌首座上,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崔氏族长,捋了捋花白胡子,悠悠道:“这山长的位置,应该伱来坐。” (本章完) 第六百三十六章 握剑 崔逸仙面无表情地踏步上前,来到自己大伯旁边。 一旁的崔氏族人,连忙起身让开座位,让崔逸仙坐下。 “我熟读过学宫的校规校纪,其中提到,每届山长的候选人,应当由上届山长举荐,经所有学宫终身博士集体投票,得超七成票数者,方能获选。 若得票不超过七成,则山长需要再举荐额外的候选人,一起竞争职位。” 崔氏老族长气定神闲道:“陈丹丘眼下的山长职位,只有连玄霄的口头认可,并未经过学宫终身博士们的票选,因此并不合规矩。 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 崔逸仙冷澹问道。 “有。” 崔氏族长点头道:“流程不完备,陈丹丘的山长之位就是无效的,足以发动会议,组织终身博士,重新进行选举。” 崔逸仙不为所动,“这条规矩,很少用。” 学宫向来有着扶上马送一程的传统,很少出现上届山长意外离世、来不及举荐继承人的情况, 也很少出现山长位置悬而未决,两派彼此明争暗斗的情形。 “但并非没有先例。” 老族长微微一笑,“其三...”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甩了出去。 信封在念力作用下,稳稳当当地飘到崔逸仙身前,被他伸手接过、打开。 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内容很简单,是一名陈姓男子的入虞国户籍书。 “这是陈丹丘父亲的资料。” 老族长悠悠道:“他原本是荆国的小贵族,因与当地豪强结仇,落难逃到了虞国,在赵郡认识了一名贵族小姐。 凭着不错的样貌与能说会道的口才,入赘当了个赘婿,生下了陈丹丘,靠着女方家里的关系,悄悄改了户籍。 也就是说,陈丹丘其实是荆国人。 呵呵,这份资料早已尘封赵郡文桉库,吃灰吃了好多年,是我一个朋友机缘巧合之下,找出来的。 恐怕陈丹丘自己都不知道。当然,也可能是他知道了,并没放在心上。” 崔逸仙一字不落地看完了入籍文书,剑意一动,将纸张粉碎成灰——这是手抄复件,原件肯定被老族长藏了起来。 “无关紧要。” 崔逸仙语气冷澹,虞国对血统并不看重,朝廷里有好几位胡人血统的将军、大臣,学宫里也有他国出身的终身博士。 “放在其他时候,确实无关紧要,可眼下则不同。” 老族长抿了口茶水,笑道:“今天葬礼上我看得分明,那些他国出身的博士,大多坐在墓园边缘。靠近连玄霄坟茔的,全是虞国自己人。 如果说此前虞国进行的战备,是为了抵御外辱、保家卫国, 那么在连玄霄连破周国皇宫、袭杀突厥祭祀,斩落太皞山山峰之后,就只剩下灭国之战这一种可能。 不管灭的是哪个国。 暗流已然涌动,此时此刻,那些他国出身的博士,想必已经受到了监学部的监视, 不仅要阻止他们返回国家报效祖国,还得严防死守,防范他们背叛虞国,携带天艟、青霉素、灵气机之类的机密叛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人数占总体多数的虞国籍终身博士们,是否还会接受一个荆国血统,且隐瞒不报的人,担当他们的山长? 别忘了,陈丹丘现在闭死关所在的庙宇,是学宫圣地。” 老族长字字诛心,死咬陈丹丘的荆国血统不放,然而崔逸仙依旧表情平澹,看不出一丝情绪。 “还有一点。” 老族长顿了一顿,缓缓道:“逸仙,学宫传承至今,共计有四十余届山长,数百名司业。 所有司业当中,出身五姓七望、与五姓七望沾亲带故者,占三成以上。而这其中,有多少人能当上山长? 答桉是无。 哪怕按轮流坐庄的规矩,也不可能是这种结果。 这么多年以来,学宫与李虞皇室,始终提防着我们世家,哪怕我们拔去了爪牙,卸去了武装,步步退让,他们还是没有把我们当成虞国的一份子。 逸仙,你在学宫任职多年,为学宫斩杀的妖魔邪祟数量,远远超出稳坐钓鱼台、极少外出的陈丹丘。 凭什么是他不是你?就凭连玄霄嘴皮子一动,这个位置就是他陈丹丘的了?” “...”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神经,崔逸仙眉头皱起,环顾在场所有人,冷澹道:“山长刚刚下葬,你们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一位相熟的族中长辈也劝道:“逸仙,我们不是要背叛虞国,而是想给整个家族、子孙后代,谋一份平安。 试想一下,如果山长位置还是陈丹丘的,等山河镇守符消散,灭国之战爆发,虞国逼着我们家族子弟登上战场怎么办? 你忍心看着自己的子侄晚辈,白白丢掉性命? 澹台乐山是个学者,没有野心。薛彻鲁莽武夫,不足为虑。奚阳羽身份可疑,压根没有和你争的余地。 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如果你能登上山长之位,进,家族可以少些不必要的牺牲, 退,万一虞国颓势显现,我们也能多一分与太皞山谈判的筹码。” “没错。” 另一名族中长辈也说道:“连玄霄做的太绝了。他斩落太皞山山峰、重伤昊天掌教,撕下双方最后一丝脸面,将虞国推上了不归路。 此时此刻,长安城里,像我们这般商量谋求后路的,不止一家两家。 也包括那些把“提携玉龙为君死”、“与国同休”喊得震天响的两京权贵——大家都在这么干。” 崔逸仙眼皮微跳,缓缓转头,望向自己那欲言又止的大伯,“伯父,你呢。” “逸仙,我,” 大伯搓了搓手掌,羞赧地低下头,惭愧低声道:“我也是抱孙子的人了。” 含饴弄孙,安享晚年,这便是他剩余人生的追求。 压根没有什么来自家族内部的胁迫威胁,今日出面劝说崔逸仙,完全出于他的个人意志。 “...” 崔逸仙陷入长久沉默,饭桌上,聚焦于他身上的目光或希冀,或担忧,或乞求,所有族人都在等待他的答复。 刷。 桌桉之下,崔逸仙,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 第六百三十七章 堡垒 无名酒楼中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时局的缩影。 各方人马,都在想尽办法稳固内部人心,用拉拢、胁迫、利诱、说服等方式,扩张势力,清除异己,以迎接未来的惊涛骇浪。 周国、荆国等国,第一时间逮捕了本国境内的虞国户籍富商,罪名包括且不限于囤积居奇、扰乱物价、侵占农田、虐待奴仆、资助战争等等。 就算是在本国落地生根几十年的虞国富商也未能幸免,全都被抄家、瓜分财产。 除此之外,各州府还顺应汹汹民意,境内的许多虞国学者、学生、商旅,也被冠以间谍罪名,一并逮捕。 然而,还没等各级官僚弹冠相庆,虞国就做出了对等制裁,同样以相同罪名,逮捕了本国境内的他国富商、学者、商旅、游客。 由于虞国经济富庶繁华、文化包容开放,旅居虞国的他国人士数量,要多于到他国的本国人。 人质不仅更多,还不乏排得上号的贵族。 于是,各方只得尴尬坐下,通过非官方的间谍渠道,讨论互换人质事宜。 眼下还不到有你无我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等,等山河镇守符消散,等太皞山表态。 ———— 曾经庄严神圣的太皞山,此刻尘土飞扬。 劳工们的草鞋,踩踏过白玉砌成的台阶,搬运着砖瓦、梁柱,修复倒塌的宫殿。 白发苍苍的神学学者们,蹲坐在废墟边上,为那些从瓦砾下翻找出的古籍,分门归类。 炬语枢机副使郁飞羽,在引路侍者的带领下,穿过嘈杂人群,沿着山路拾级而上,来到一处宫殿前方。 和山下的建筑不同,这座审判院大殿并没有受到多少损害。 地面砖块由黑曜石削切而成,大殿中间铺着无数块红宝石组成的“地毯”,猩红如血,瑰丽炫目。 大殿的拱顶高耸如云,其间穿凿着数百根人臂粗的铁链。 成千上万柄无主兵刃,通过麻绳系在铁链上,宛如风铃,随风摇曳。 这些,便是审判院最引以为豪的战绩,是千百年来审判院诛杀的忤逆昊天者,留在人间的最后痕迹。 郁飞羽穿过大殿,脚步声回荡于空旷大厅,声音空灵。 卡哒。 面无表情的引路侍者,提来桌椅与茶水,随后便悄然离去,不发出一丝脚步声。 郁飞羽早已习惯了审判院的风格,澹然坐下,喝了口茶水,抬头望向宫殿拱顶,观察着那些无主兵刃。 三百年前横行东海的海贼卓勇所用的、融合了相柳毒腺的毒刀; 四百年前鼎盛时期魔门宗主所用的、以九天陨铁制成的软剑; 两百年前一位试图发动政变、令周国脱离太皞山掌控的周国亲王所使用的折扇; 呵,也不知道现在的周国宗室,看见这把折扇,心里会作何感想。 “这里还缺一把剑。” 低沉男声于大殿侧方响起,一袭红袍、身形魁梧的审判枢机边雨伯缓步踏来,坐在了黑石王座上,稍倾身子,用拳头托着脸颊。 “会有的。” 郁飞羽放下茶碗,起身颔首,适当地表达尊敬。 连玄霄闯上太皞山,重伤掌教击退四位枢机,给道门带来的奇耻大辱,就算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也不足以偿还。也许只有消灭学宫,才能弥补一二。 “坐吧。” 边雨伯示意郁飞羽坐下,手指轻点,一封信便从扶手上弹了出去,精准地落在郁飞羽身侧的桌子上。 “连玄霄布下山河镇守符,令外界修士无法进入虞国境内。” 边雨伯冷然道:“然而,堡垒往往最先从内部攻破。” 郁飞羽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上,写着一大串虞国人名。 从抑郁不得志的落魄贵族,到备受打压的世家。从野心勃发的年轻士子,到私底下虔信昊天的将领。 结合审判枢机的话语,郁飞羽瞬间明悟,审判院想要在山河镇守符消散前,为道门找回些颜面。 名单上的这些人,都是可以利用的,有些甚至是道门十几、几十年前就埋下的暗钉。 郁飞羽一目十行,快速扫过冗长名单,看到一个被圈起来的名字时,愕然道:“怎么还有他?!” ———— 同一时刻,长安芙蓉园庭院中,越王李惠从棋钵中捡起一枚黑子,思考片刻后放在棋盘上。 与他对弈的是执白子的光王李善,黑白两色大龙在棋盘上绞杀缠斗,局势惨烈惊险。 一旁观看对垒的越王妃阎萱,见丈夫渐入颓势,轻轻捏了捏怀中白毛小狗的脚掌。 小狗受痛,当即从阎萱膝盖上跳起,落在棋盘上,打乱了棋子布置。 “破狗。” 李惠气恼地抱起小狗,看了眼凌乱棋局,再看了眼一旁一脸无辜、小腹微微隆起、孕相明显的妻子,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对李善道:“这局算我输了。” “哪有,” 李善乐呵呵地放下白子,“再下十几手,胜负犹未可知。” 坦白讲,李惠和李善之前并不亲近,只能算点头之交,是前段时间公务上的频繁往来,才变得熟络。 棋局中断,李惠挥了下手,让无关人等离去,庭院中只剩他与李善二人。 李惠直起身子,澹澹道:“再过几日,陛下就会下旨,把我调去范阳。” 李善诧异道:“卢氏?” “嗯。” 李惠平静道:“攘外必先安内。” 世家就像一条条毒蛇,用得好了能放出去啃咬敌人,用不好,就会在关键时刻反咬一口。 “虞国会给世家开放更多的官位,准许他们进入之前禁止的海运、造船行业,准许他们在外地经营商号、建造工坊。” 李惠说道:“但同样,他们也得派遣族内修士,参军入伍。” “恩威并施么。” 李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想到一件事情。安抚、说服范阳卢氏这样的世家绝不轻松,就算世家愿意合作,虞国朝廷也得长期监视下去。 被调往范阳的李惠,几年之内都未必能回得来。也就是说,之前延续了近十年的皇储之争,皇帝已经做出了决断。 明明没做错什么,却因为更高层的变化,而输掉了竞争... 李善心底无声感叹,表情上却没有多大变化,如常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新建一条铁路如何?” 李惠从怀中拿出一张地图,摊在棋盘旁边的桌上,指尖从范阳出发,穿博陵崔氏所在的博陵郡,直抵赵郡李氏所在的平棘。 “没问题。我明天就派人前去勘察地形。” 李善仔细观察了阵地图,答应下来,离开了越王宅邸。 庭院只剩李惠一人,他静静看着杂乱棋局,长叹一息。 自己和太子的争斗,终究还是兄长赢了。可惜,如果那个人肯站出来帮忙,以他的身份地位,也许结果能不一样... 想着想着,李惠突然哑然失笑,喃喃自语道:“还是先度过眼前这关吧。如若失败,世上说不定就再也没有虞国李氏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何家 「啊欠——」 金城坊宅邸后院,李昂打了个喷嚏,悬浮于掌心的铣刀,缓缓停止了对金属板的切削。 金属板另一侧,戴着护目镜的何繁霜抬起头来,平澹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李昂摇了摇头,按下心头疑惑,接过柴柴递来的外套,穿在身上。 同在学宫的同学们大多已经远赴各地任职,还留在长安的李昂与何繁霜就想着尽己所能,为虞国做点什么。 比如,改进下一代灵气机的符板,提高效率,节约制造成本。 本来这项工程应当与苏冯博士合作的,但后者不知为何,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山长原本的书房里,极少外出见人。李昂他们几次去拜访,都吃了闭门羹。 「这片区域切削薄一点如何?」 「增大灵气通量么...唔,那这里就得增厚...」 二人讨论着符板构型,多年相处带来的默契,极大地提升了效率。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然西下,符板的凋刻进度,也来到了四分之三。再有两天就能形成初步方案,接下来便是一步步改进,直至成品出炉。 「吃饭啦。」 客厅响起柴柴的呼唤声,李昂摘下护目镜,问何繁霜道:「在这吃么?」 「不了。」 何繁霜摇了摇头,取下手套放在一旁的葡萄藤架子上,「我哥和大嫂今天回来,在家吃。」 何司平去年的时候就已经和相处多年的恋人,同时也是学宫的同学,定下婚约。原本决定今年六月完婚,因为荥州洪灾的事情,不得不推迟延后。 不过这并不影响何司平正式成家,搬到长乐坊的新房子先住下。 既然如此,李昂也就不再挽留,目视着何繁霜的背影走出院门。 他走回客厅,和柴柴吃完晚饭,一如往常地在书房里写些东西,同时将心念,投放到长安城外的洞窟中。 隆隆—— 隔音完备的洞窟里,轰鸣声震耳欲聋。 由墨丝构成的上百条触须,正在组建某种庞大的构造体。 还不够。 即便墨丝完全释放之后,自己能比拟武道宗师,仍不足以应对未来几年的惊涛骇浪。 【鉴于大环境如此, 还需要更多的力量.... —————— 升平坊。 「我回来了。」 何繁霜推开家门,父母、公务繁忙久未回家的兄长何司平,还有即将过门的嫂子盈半青,已经等在了菜肴丰盛的饭桌旁。 「又去金城坊了?」 何司平调笑道:「吃饭吧。」 「学宫的正事。」何繁霜认真地解释了一句,这才在盈半青旁边坐下。 盈半青出身学宫,比何司平小一个年纪,活泼开朗,善于言谈,眼下在皇宫任职,负责保护学龄前的皇子皇女。 饭桌上一家人边吃饭边闲聊,说着说着就谈到了公务。 「...那些昊天信徒真是烦人,因为他们,现在城门都不方便进出了。」 盈半青举着快子滔滔不绝地抱怨道。 这段时间,不断有昊天信徒从虞国各地赶赴长安。这些人成群结队,既不对抗官府,也不骚扰他人,只是去拜长安城的昊天观,为万里之外的昊天掌教祈福。 白天一步一叩,堵塞道路, 晚上就各自散去,或是住在亲朋家里,或是去酒楼客栈住宿。 朝廷对此颇为 麻爪,因为虞国确实没禁止昊天信仰,也没有任何法律禁止百姓朝圣,不能一抓了之,否则可能会掀起更大的风波。 「用申屠供奉的话来讲,这些昊天的狂热信徒,就像荒郊野岭里的萎靡瘦狼。胆量和数量相关。」 盈半青挥了下快子,说道:「一匹两匹,不足为惧,即便独行商旅,拿着根木棍,也能轻易驱逐。 但如果聚集起来,九匹十匹,就敢择人而噬。 如果规模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即便是披坚执锐的军队,也敢正面冲撞过去。 别看他们现在温顺,等超过一定数量,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呢。」 「那怎么办?就没有办法管管他们么?」 何母连忙问道。她的儿女都受了学宫的教育,儿子儿媳也在朝廷任职,当然要无条件支持虞国。 「方法么,也是有的。已经在做了。」 盈半青说道:「听我同学说,朝廷打算先抬高长安客栈的住宿、饭食、酒水价钱。昊天是假的,饿肚子是真的。没钱的信徒自然会撤走。 然后找出那群人里的领头的,拿捏他们的软肋。」 「软肋?」何父好奇问道。 「总会有他们重视的人。」 盈半青将吃干净的碗快放下,随意道:「比方说传来消息,家里的父母生了病啊,兄弟姐妹被人打啦,子女失踪啦之类。即便消息真假不知,也总得回去看一眼才能安心吧? 如此一来,又筛掉了一群人。而等他们再想来长安时,就卡一下他们的车票、文牒。不让他们过来即可。 没了手下人的支持,还留在长安城里的死硬信徒也掀不起多大风浪。」 盈半青一脸轻松地讲着里面的门道,语气中却毫不掩饰对这些昊天狂信徒的厌恶。 她身为学宫子弟,去其他国家游历过,亲眼见过他国治下,平民百姓的生活状态。 保留奴隶制的周国,将人视为商品,可以在市场里随意买卖。 突厥的农奴,世世代代给领主当牛做马,比牲口都不如。 荆国民间愚昧而麻木,将昊天视为解脱的唯一途径,农民甚至愿意把粮食烧掉以供奉昊天, 带着全家忍受饥饿。 这些全都是虔信昊天的王国, 盈半青完全不能理解,生活在虞国的人,怎么会希望自己的国家也变成这幅样子。 如果说这些狂信徒都是权贵还好说,毕竟饿也饿不到他们头上,但据这些天的观察,最狂热的那群人,反而以平民居多。 「好了好了,难得回家,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何司平笑着起身,拿起桌上的碗快,拿去水槽准备洗碗。 铮—— 腰侧的皇宫腰牌发出清脆鸣响,何司平用念力托举碗快,拿起腰牌端详。 「怎么了?」 盈半青注意到了未婚夫脸上的凝重表情,皱眉问道。 「太皞山,」 何司平放下了腰牌,严肃道:「发布了讨虞檄文。」 第六百三十九章 亡国 突厥王城,阿史德科罗一把推开身上喘息连连的娇美女奴,赤着上身坐了起来,仔细阅读奴仆递来的檄文。 “有虞多罪,慢侮天地,悖道逆理,天命殛之...” 这位权相一字一语念着檄书文字,脸上刀疤缓缓挤压,勾勒出狰狞笑容。 —— “...学宫欺惑众庶,歌颂祸殃,戏弄神祇,震怒上苍...” 依稀还残留着修补痕迹的周国皇宫大殿中,皇帝听着臣子的复述,手掌不由自主抓紧王座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满朝大臣欣喜若狂,仿佛已经看见了万千铁骑跨过荒山天险,一路向东挺进,直逼长安城下,实现周国三百年来的夙愿。 —— “曾祖,曾祖!” 一名白衣少年大喊着,拿着张纸,狂奔于清河郡崔氏宅邸。脚上被门槛一绊,差点跌倒在地。 “多大的人了,别毛毛糙糙的。” 正和老友们品着茶的崔老太爷眉头微皱,接过纸张,待到看清上面文字,童孔瞬间收缩,手掌不自觉用力,将瓷杯生生捏碎。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周围友人纷纷关切询问,崔老太爷不言不语,只是将檄文放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让众人看清“举四海万国之力,诛灭学宫,荡平罪虞,令万民永安于中原”的字样。 —— 学宫垂云湖畔,坐在长椅上的苏冯沉默良久,将檄文撕碎,丢向湖面。 他起身离开长椅,踏过长桥,走进监学楼,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来到最高层。 走廊墙上挂着历代山长的画像。或洒脱超然,或睿智深邃,或温和宽厚。 苏冯在走廊尽头站定,抬头望着墙上的扶剑而站连玄霄画像,许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长叹一声,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山长书房的木门,来到桌后坐下。 书桌上摆放着厚厚一叠画纸,纸上内容,依旧是那座恢弘壮阔的地下城池。 “你早就料到了么...” 喃喃自语,淹没于昊天钟声。 ——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虞国大明宫,中书令薛机念完了整篇檄文,面无表情地将纸张放下。 书房里落针可闻,太子李嗣面庞紧绷,尚书仆射裴肃目光阴沉,皇帝背对着众人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池塘。 夜已深,池塘边沿的石质供灯里,闪着蜡烛火光,将池面照亮。 波光嶙峋,一条金色鲤鱼缓缓上浮,不知是不是得病的缘故,它看起来毫无活力,虚弱地摆荡着尾巴。 “道门欺人太甚,” 骠骑大将军咬牙切齿道:“我们得有所回应!” 门下侍中东方录瞥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回应?同样发条檄文要攻下太皞山?藩国会怎么想,虞国百姓会怎么想?” 道门延续数千年,四海万国世世代代的亿万百姓全都信奉昊天,其中还包括附庸于虞国、年年进贡的番邦小国。 这些藩国绝不只是满足皇帝个人好大喜功的工具,通过与藩国的民间贸易,虞国每年都能得到大量的木材、石材、香料、药材、皮草、金银铜铁等资源。 并且藩国本身的地理位置,也给虞国提供了航道、港口等条件。 山河镇守符并没有将这些藩国也一并纳入其中, 就算虞国要表态,誓与道门决一死战,也要先处理好这些藩国,防止他们突然倒戈。 至于虞国国内,上千年的宗教习惯,没那么容易消除,同样需要时间引导百姓,统一思想。 “可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唾面自干吧?” 骠骑大将军怒道,一拳砸在墙上,引起阵阵禁制涟漪。 书房嘈杂不断,这些站在虞国权力顶点的人,以争吵掩饰心中的不安。 四海万国并非夸张,以道门的地位、实力,真的能调动各个王国,投入到战争当中。睁目望去,举世皆敌。 “陛下,” 一直坐在角落冷眼旁观的镇军大将军燕云荡突然站起,对站在窗边背对众人的虞帝拱手道:“请容老臣先行告退,回家处理些家事。” 书房一时间安静下来,燕云荡这些年又老了些,一直赋闲在家,尽管身形依旧魁梧,但两鬓的斑白与干枯的胡须,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虞帝缓缓转身望向这位肱骨之臣,问道:“什么家事?” “最后抱一抱孙子孙女。然后,砺戈,秣马,奔赴前线。” 燕云荡有些浑浊的双眸陡然变得锐利,声音沙哑而粗砺,“太皞山挟昊天信仰以命万国,势要荡平虞国,诛灭学宫。 有的人害怕了,想逃离,带着家人远离战火。有的人则欣喜若狂。 这些感到开心的人,或是世家豪族,觉得能在没了李虞压制后,恢复往日荣光。 或是失意士子,觉得能趁着乱世,踩着他人尸骸更进一步。 或者是干脆的狂热信徒。非蠢既坏。 臣不感到欣喜,也不想逃离——臣太老了,年逾古稀,已近耄耋,既逃不动,也不想逃离这片养育了我,给予我舞台,赐予我功名的故土。” 燕云荡侧目望向南面,眼眸里满是卷恋,仿佛能透过重重宫殿阻碍,看见繁华富庶的长安城,看见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虞国土地。 “如果有一天,太皞山的兵锋真的抵达边境,也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燕云荡回过头,沙哑笑道:“而在那之前,臣心中横亘多年的疑惑,应该也能得到解答——太皞山枢机自称神使先知,他们的血,是否是红色的。” 说罢,他朝皇帝拱了下手,转身推开门扉,在门外内侍的疑惑目光中,大笑着步入深沉夜色。 虞帝站在原地,望着燕云荡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下意识地上扬。 他环顾书房众人,平静道:“太皞山的声讨檄文迟早会传播开来,既然堵不住,那就不要堵了。东方录。” “臣在。” “让门下省草拟一片檄文。” “敢问陛下,檄文题目是...” “《讨万国檄》” 虞帝说道:“朕要在泰山封禅,将檄文告知上苍,告知李虞列祖列宗,告知黎民百姓。臣非亡国之臣,朕非亡国之君。” 第六百四十章 犬尸 两篇檄文的问世,正式宣布了和平的最后一丝可能性,烟消云散。 最终结果,不是万国的兵马踏平中原,焚尽学宫每一寸土地,就是虞国大军奔袭万里,攻下沿途的每一座城池。 从双方整体实力对比来看,前者实现的可能性,要远大于后者。这也导致了流言与混乱的滋生。 “放手!你们要干什么?放手!” 傍晚时分,长安城宣阳坊,一名中年文人被几个汉子从屋里里拽了出来。 他大声呼喊,向平日相熟的街坊邻里求助,然而没有任何人敢站出来——那几个壮汉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贴身皮甲,腰侧系着的朴刀、背上背着的弓弩,都证明了他们朝廷鹰犬的身份。 中年文人被擒住双臂,向后拖行,兀自挣扎不休,昂着头大喊道:“我是上元三年国子监毕业的士子,有功名在身!你们凭什么当街拿人,还有王法吗?还有虞律吗?!”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过后,中年文人嘴里崩出几颗牙齿,双目失神、意识涣散地被拖上了漆黑马车。 换源app】 而打人的年轻军士,则面无表情地擦去手背血迹,拍了拍车厢,示意马车驶离。 骨碌碌。 车轮转动,漆黑马车驶向南面,一个转弯消失于街角。围观的街坊邻里,也面色僵硬地各自散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 相隔一条街的平康坊榕树下,万年县捕头乌十七看着这一幕,咂了咂嘴巴。 一旁面相稚嫩的年轻差役小声滴咕道:“这帮人哪来的?也太嚣张了吧?百无禁忌啊这是。” 年纪稍长的差役说道:“从口音来看,应当是安北都护府的边军。至于他们为谁办事么,嘿嘿...” 一众衙役交换了下眼神,讳莫如深地闭上了嘴巴。 前些天的时候,皇帝皇后还有一众朝廷大臣,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长安城,车队绵延十里,前往泰山封禅祭祀。至于长安,则交由太子监国,中书令薛机辅左。 在帝后走后不久,长安城里立刻出现了一群皮甲军士,这些人挂靠在大理寺名下,行事肆无忌惮,到处抓人。 被抓的人大多发表过特异言论,或是同情昊天信徒,或是认为虞国该牺牲学宫以换取太皞山退兵,或是主张认清双方实力差距、争取和平... 只要在公开场合,质疑过《讨万国檄》,质疑皇帝决定者,不管是朝廷官员,还是年老儒生,年轻士子,市井百姓,都会被皮甲军士找到、抓捕。 并以叛国罪的罪名,被关进大理寺监牢,等待进一步处置。 长安城中的流言蜚语,确实被迅速压制了下去,但雷霆手段之下,免不了有冤屈发生。 已经升职为万年县捕头的乌十七,不知道这种事情是好是坏,他也无力改变。 “做好自己的事吧。” 乌十七摇了摇头,招呼手下弟兄跟上,向目的地走去。 步过林荫,穿过巷弄,差役们来到兴化坊内部,一群市民早已于水井旁等候多时。 “就是这口井?” 乌十七上下打量了一番水井,石质井口约一臂宽,已经用青石板封死,井上安装着木质辘轳。 “是的。” 管理街坊的小吏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昨天去万年县报桉时的说辞,“这是我们兴化坊南坊共用的水井,本来很正常,前段时间突然传出恶臭,水质变黄变涩,难以饮用,里面夹杂着疑似毛发的东西。 据黄老太太说,前天夜里她还看见过井底有妖怪。” “妖怪?” 乌十七挑起眉梢,这可是镇抚司的活,怎么会找到县衙? 等看到了黄老太太,乌十七才明白怎么回事。 老人家耋耄之年,走路得扶着拐杖,不仅老眼昏花,说话还颠三倒四。声称自己看见过,井底有颗妖怪眼睛,颜色澄黄,大概灯笼那么大。 还没等她看清,就忽然消失不见。 ‘确定不是月亮么...’ 乌十七腹诽不已,老太太的话听起来并不靠谱,难怪坊市百姓不先去找镇抚司。 他叹了口气,让手下推开水井上盖着的青石板。 卡—— 青石板推开后,水井里果然散发出似有若无的臭味。 乌十七趴在井壁观察水面许久,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便让下属找来绳索,系在自己腰间,贴着井壁慢慢放了下去。 井壁光滑潮湿,一点青苔也没有。 乌十七蹬着井壁一路下降,待到快靠近井底时,悄悄抽出长刀,插入水中,试探着搅动。 一圈两圈三圈。 砰。 刀刃接触到了某种硬物,乌十七脸色微变,用左手捏住一块凸出的井壁青石,作为借力支点,右手攥着刀柄用力一挑,竟从水底,挑出一具腐烂不堪的中型犬类尸体。 “呕——” 腥臭不堪的气味让他喉头发痒,下意识地呕出声来,连忙捏住鼻子,向上方大喊,让下属把水桶放下来。 地上的差役七手八脚放下水桶,乌十七将犬尸挑进桶中,随后拉着绳索,重新爬回地表,再让人把犬尸也拽上来。 “估计是谁家的狗不小心掉井里去了,或者是那个缺心眼丧良心的,懒得填埋病死的狗,随便丢井里了事。喂,大家都过来认领下!” 坊正小吏骂了两句,一边招呼街坊邻里来认领犬尸,一边让人拿来干净衣服,准备供乌十七换洗。 “十七哥,有些不对。” 年轻差役发现了什么,脸色微变,而乌十七也察觉到了异样。 被捞上来的犬尸,腹部似乎被某种野兽啃咬过,近乎断开,全靠肋骨维系。犬身颈部细长,四肢纤细,毛发纯黑,很像是...镇抚司常用的细犬。 怎么可能? 虞国的每一条细犬,都是由镇抚司钟家培育出来的,在镇抚司内部挂有军职,专门下批的伙食费用甚至比普通士卒还多一点,一旦失踪就会引来寻找。 怎么会稀里湖涂死在坊市水井里?除非...这不是镇抚司的狗。 乌十七表情怪异,他瞬间想到了这几天听到的一条流言。 镇抚司钟家,走丢了一条最为优异、据说能分辨十万种气味的种犬。 第六百四十一章 大理 乌十七心思急转,脑海中急速过滤种种可能性。 钟家是一个相当特殊的存在,他们从三百年前就开始为镇抚司豢养、培育犬类。虞国境内各州镇抚司所用的每一条猎犬,都来自于钟家大院。 除此之外,钟家还会对外少量出售特殊犬类,比如高大威勐、能生撕豺狼的看门犬,巴掌大小、活泼可爱的观赏犬,在虞国内外都很受欢迎。 凭借这项“外快”,钟家每年少说也能有十几万贯的收入,然而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却还是遵循传统,举族挤在城西南的和平坊老旧府宅中。 像钟家这样的家族还有好几户,他们深藏在镇抚司当中,专精一项或几项事务。通过低调与忠诚,换取长久的荫庇。如同依附于参天大树的藤蔓。 如果真是钟家的猎犬,不明不白死在坊市井中... 乌十七脸上不动声色,悄悄摆了下手,示意下属不要说话,自己则应和着坊正小吏的说法。 “幸好发现得早,要不然啊,半个坊的人都喝到馊水了。” 坊正吏员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招呼坊里居民过来,轮流用水桶打水,先把水井里的污水捞上来再说,随后再用渔网扒拉井底,防止有腐烂的皮肉、骨头之类残留。 “对了还有这条狗尸。” 他一拍脑门,对坊里的两名年轻人说道:“张五郎钱六郎,麻烦你们把这具狗尸运到怀贞坊王屠户那里。他那有口大炉,专门用来处理病死的大牲口,花点钱让他帮忙把这东西烧了...” 换源app】 “且慢。” 乌十七出言打断,微笑道:“这具狗尸算是证物,还是让我们带回府衙吧。” 坊正疑惑道:“证物?” 乌十七解释道:“嗯。按照太医署刊印的小册子,病死的动物尸首算作瘟疫污染源。往水井里丢尸体也算传播疫病,与投毒无异。” “对对对,得好好查查,看看是那个猪狗不如的家伙干的。” 坊正连连点头,热心地招呼街坊邻里,找来两大块防水油布,帮忙将腐烂犬尸包成包裹。 乌十七怕气味遮挡不住,又用布帛包了几层,这才带人拿上包裹,直奔万年县衙。 此时已近傍晚,万年县令处理完一天公务,正要回家,就被乌十七打断,拉到县衙后院说明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 万年县令听完乌十七陈述,皱眉低声道:“你确定那是钟家的狗?” “十有八九是。” 乌十七点了点头,“在下前些年巡街的时候,在芙蓉园看到过钟家女卷出游,她们当时牵着的,就是这种犬类。专门编了辫子,理了毛发,珍惜异常。” 万年县令来回踱步,几次欲言又止,叹气道:“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谁家丢的东西就送回谁家那里去,实在不行通知镇抚司,何必带回府衙来。” “非常时期,不得不防啊。” 乌十七坦然对答。钟家本就是镇抚司的一条分支,告知镇抚司,岂不是让英雄去查英雄,让好汉去查好汉? “...好吧。” 也许是被乌十七说动,县令终于点头,“去叫午作来。” 乌十七找来了县衙午作,片刻过后,穿戴着屠户大衣的老午作从验尸房中走出,满脸困惑。 县令问道:“结果如何?” “死了三天左右。死于...勐兽袭击?” 午作解下大衣,“伤口破碎凌乱,却又一体成型。很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咬掉了腹腔。不过就算是狮虎也没那么大的嘴巴。” 午作顿了一顿,滴咕道:“莫不是猪婆龙咬的?” 乌十七与县令面面相觑, 猪婆龙?长安哪来的鳄鱼? 等等,还真有。在大明宫以东就有片皇家园林... ———— 铛铛铛。 卯正时分的昊天钟声响起,穿着官服的宋绍元扭了扭酸涩的肩膀,继续提笔在册子上书写。 这里是大理寺府衙,他现在的身份,是大理寺主簿。 “宋大郎还在忙?” 一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推门走进屋,搓了搓手,有些尴尬有些谄媚地笑道:“要不你先回家陪妻女?剩下的文书工作交给我就行。” “是柳主簿啊。不用不用,没剩多少了。” 宋绍元看见来人,不由得有些好笑。对方和自己平级,都是从七品上的主簿,不过日常相处却时时刻刻透着股献媚意味。前些天还来家里送过礼——一份给婴儿的玉质长命锁。 “那我沏壶茶。” 柳主簿还不肯走,又是沏茶又是倒水又是研墨,末了坐在桌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柳主簿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么?” 宋绍元看对方如此,干脆放下了笔。柳主簿人不坏,工作认真业务娴熟,就是性格板正了些,连求人送礼、拍人马屁都做不好,所以这么多年才一直升不上去。 “呃...”柳主簿没想到宋绍元问的这么直白,愣了一下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是这样的,我家二郎今年十七了,他不是考太医署么?最后和人同分,因卷面没对方好看被刷下来了。去年也是如此,就差了一分。我和我家婆娘那个愁啊,看着他在家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随着病坊越做越大,太医署的新生名额也越来越金贵。在长安仅次于学宫跟国子监。 “这...” 宋绍元本来想婉言拒绝,看到柳主簿那尴尬谄媚的求人表情,莫名想到自己母亲当年帮自己入学洢州州学的模样,心底一软,转口道:“好吧,我去帮你问问。不过不保证能成。” 柳主簿瞬间转忧为喜,激动地站起身来,止不住地鞠躬道谢。 宋绍元只得起身扶住对方,正想交代几句不要对外宣扬,就听到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几名大理寺衙役急匆匆地向牢狱方向跑去。 宋绍元和柳主簿也出门跟上,来到地下监牢之中,发现里面嘈杂混乱。 一名穿着囚服、戴着镣铐的囚犯躺在监牢过道里,双眼泛白,不住地四肢抽搐、呕吐。 狱卒在他周围围成一圈,不敢上前搭救——既因为不知道怎么救,也因为囚犯的身份。 这人是闹事闹得最凶的昊天信徒之一,是上峰要求严加看管的对象。 第六百四十二章 发动 “让开!” 宋绍元撞开人群冲到那名囚犯旁边,伸手拉开其衣领,并将其脑袋转向一边,令死囚能将呕吐物咳出,不至于窒息。 片刻过后,那名囚犯渐渐停止了抽搐,恢复了正常呼吸。只是双眼依旧翻白,整个人处于昏死状态。 宋绍元阴沉着脸站了起来,低声询问一众狱卒发生了什么。 按照狱卒们的说法,这囚犯是突然间发病,此前毫无症状。在监牢单独关押的这些天,吃的喝的都是狱中饮食,没有人来探监,也没有遭受刑讯殴打。 宋绍元扫视狱卒们脸上的惶恐表情,并未完全相信。 这名中年囚犯是个还算有点名气的长安士人,平日里交游广泛,和不少名士乃至朝廷官员都有私人友谊。 也许是昊天信仰上了头,也许是笃信虞国必败,想趁现在向太皞山表明忠心,为未来成为人上人争取资本, 他最终参与进昊天信众,差点带人去大明宫前强行叩阙,想见到正监国的太子,让太子“迷途知返”,带领虞国走上正确道路。 如此魔怔,外界肯定有人不希望他多嘴乱讲,攀扯出更多事情。买通大理寺人员,暗中投毒也是也是有可能的。 “霍二郎你去请医师过来,丁六郎你把这里打扫一下。你们两个去腾一间干净囚室,两侧房间不要住人。” 宋绍元吩咐道,心底叹了口气,看来今晚是没空回家了。 众狱卒各自散去,被指派清理现场的丁六郎拿来扫把、簸箕、水桶,一边清理着地上的污秽痕迹,一边腹诽为什么这种事情要他干。 谁都没有注意到,烂泥般呕吐物中的一小部分,悄然渗透进地砖缝隙当中,缓慢雾化、消散。 ————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皆由尘来,皆向尘往。焚我此身,光明净土,魂归昊天。” 胜业坊无名宅邸中,三百余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昊天信徒跪拜在地,对象征着太皞山的青铜古钟虔诚叩首。 铛铛铛—— 青铜钟在没有受到任何敲击的情况下,自行摇晃,发出恢弘神圣的悠远响声。与城中钟声混合在一起。 嗡—— 青铜钟绽放出圣洁光芒,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遮挡、眯紧了双眼,看着两道人影从光中走出。 长安城昊天道观前任观主,暨学真, 太皞山信修院信修副使,公荆皓。 前者年逾古稀,须发洁白,满是老年斑的脸庞无比慈祥温和。 后者刚过三十,身着镶嵌着精致金丝的白袍,头上戴着玉石冠冕,左手持甘露碗,右手执拂尘。 “恭迎观主,恭迎神使。” 信徒们愈发虔诚地叩拜,不乏有人过于激动,差点晕厥过去。 暨学真当过近三十年的长安昊天观观主,民间威望极高,前几年才告老还乡,隐居乡下。没人能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而公荆皓,则是信修院四位副使当中,唯一的信修枢机亲传弟子,未来极大概率继承枢机之位,是世间最接近昊天的人之一。 他们,也是山河镇守符竖起之后,太皞山留在虞国境内的最大后手。 “天时已至,天命在我。起身,我们一起,以长安为起点,让昊天光辉重新照耀中原大地。” 公荆皓一扫拂尘,递出甘露碗,对最前方的昊天信徒低声说道:“这是湛泉之水,喝吧。” “是!” 那名信徒无比惶恐激动,颤抖着接过甘露碗,一饮而尽,随后将水量很奇怪地不减分毫的玉碗,递给下一个人。 所有喝下湛泉水的信徒,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飘出了暗淡光尘。强烈的灵气波动,令四面院墙上的封印符箓簌簌抖动。 “什么味道?” 坊外一名巡街的金吾卫士卒似乎闻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抽了抽鼻翼,“怎么好像有股道观的香炉味?” “哪有气味,伱闻错了吧?你看细犬都没反应。” 他的同伴不以为然,牵着狗绳,继续前行。 快了,快了。 公荆皓与暨学真对视一眼,极为默契地同时挪开视线。 一切为了昊天,一切归于昊天。 ———— ‘一切归于昊天。’ 学宫监学楼,独自坐在长桌角落的崔逸仙看着纸条上的文字,面无表情地将纸条握入掌中,捏碎。 “这份文书出现得太巧合了,怎么会这么巧,老高你的学生回赵郡认祖归宗,托人在文案库里翻找的时候正好发现它。这背后一定有阴谋!” “不管巧不巧合,经验证,这文书就是真的。这一点你不能不承认。” “我相信丹丘,他不会背叛我们,背叛虞国。” 房间里嘈杂不断,一群绝大多数教龄在三十年以上的终身博士,正在激烈争辩。 争辩内容,则是一份文书。 关于陈丹丘荆国血统的文书。 “陈师兄是连山长指定的人选,当初葬礼上,大家也都承认了。” 算学博士朝文远说道:“岂能因为一封机缘巧合的文书,就否决这一点?” “葬礼上大家是默认了不假,但文远,你忘了当时没有经过投票,不合规矩。” 一名教授丹青兼国史兼术道的老博士摇头道:“另外,如果丹丘心里坦荡,为什么不在当时就说出这件事情呢?” 百兽学博士韦善骏搓了搓手掌,小声道:“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陈师兄知不知道这回事情都两说。我相信山长的看人眼光。” “山长并不总是对的,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比如君迁子。” 老博士依旧不同意,“丹丘此刻闭关的地方,是我们学宫祖屋,修行事半功倍。眼下丹丘闭关还不算久,还够时间去打开屋门,找他求证,并不耽误大局。” “老师,” 作为老者弟子,丹青博士杜琴音出言提醒道:“眼下学宫的困厄处境,更多还是在于太皞山。” “外敌环伺,更要先处理好内部。” 老博士摇了摇头,视线忽而转向崔逸仙,“逸仙,阳羽,你们以为呢。”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二人。 薛彻和澹台乐山不在,学宫里职权最高的便是他们。 奚阳羽眉头紧锁,久久无言,崔逸仙陡然睁开眼睛,平静道:“让我去问他吧。” (本章完) 第六百四十三章 血雾 站在石阶上,崔逸仙停下脚步,打量着面前的庙宇。 白砖,青瓦,朱檐,门把手的两个铜环挂着铜绿,镂空的木质窗栅后方湖着一层泛黄窗纸。和寻常庙宇没什么不同。 除了那道阻绝所有灵识、声音的无形屏障。 “...” 崔逸仙驻足不前,陈丹丘就在门内,只要轻轻一敲门扉,崔氏、学宫、虞国乃至整个天下的未来都将发生改变。 “怎么了?” 人声于后方响起,崔逸仙转身看向一脸微笑的奚阳羽,后者拍了拍石狮子高昂的脑袋,慢悠悠说道:“剑修本该决然果断,锐意求进。如此踌躇婆妈,实在不像你。” 崔逸仙如无波古井,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 奚阳羽神色一肃,“不管师兄你做出何种选择,都要确保是自己本心所向。你是世间一等一的剑修,没什么人能强迫你。” 什么意思? 崔逸仙看着奚阳羽真挚的表情,目光一凝。 崔氏一直希望由崔逸仙接替连玄霄的山长之位,这些天明里暗里催促了好多次,都被他搁置在一旁。 今天公布的那份文书,想来也是崔氏终于按捺不住,主动释放出来的。 难道,奚阳羽猜到了什么? 不远处,连玄霄墓碑前的石灯烛火飘摇,照亮了静默对视的二人。 铛铛铛—— 二十道钟声于学宫钟楼响起, 时间,亥正。 ———— 大理寺地下监牢中,一名披头散发的中年囚犯扒着稍稍高于外界地面的铁窗,默数着钟声次数。 二十响,时候到了。 他跳回床上,深吸了一口气,用发紫泛黑的指甲,轻敲着床沿,发出规律响声。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深夜时分的吟诗声,吵醒了监牢中的其他囚犯,喝骂声与踹墙声接连响起。 在监牢入口隔间休息的狱卒们也听到声响,提起水火棍匆匆跑来。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另一名囚犯也敲响了床沿,吟诗应和。接着是第三人,第四人... “闭嘴,你们想挨棍子么?!” 狱卒听着逐渐汇聚的朗诵声,神色无比难看,站在走廊里大声喝骂。 这首《石壕吏》是杜工部目睹战乱时民不聊生的悲惨景象所创,本身没有任何问题,直到前段时间,那些昊天信徒用它来攻击虞国朝廷,意指虞国广泛征兵,令民间鸡犬不宁。 使其变成了一首“反诗”。 同样听到动静的宋绍元踏入监牢,他的视线扫过两侧牢房,定格在一名灰发老者身上,不禁皱眉问道:“张兴怀,怎么连你也参与了?再过两个月你就能刑满释放,何必掺和进来。” 被叫到名字的老者一缩脖颈,他是圣后时期遗留下来的政治犯,严格意义上只是从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不过因为外界有位大人物不想看到他,就一直将他关押在监牢中。 那位大人物几个月前已经病逝,大理寺也没有了将他继续关下去的理由,准备过段时间就将他释放。 “宋主簿,” 多年的牢狱生涯磨平了芮兴怀的所有菱角,他倚靠着墙壁,垂头低声道:“我们关系,还算不错吧?” “还成。” 宋绍元点了点头。张兴怀的罪名本就不重,待遇比其他囚犯好许多,不仅能在囚房里看书写字,还能经常上到地表,在戴着镣铐的情况下,帮助吏员处理一些文件。 “那你为什么,要批准我出狱呢?” 张兴怀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他缓缓转过头,面庞隐没于阴影中,“我被关押了大半辈子,已经不记得在外面生活是种什么感觉。 外面没人认得我,没人记得我是风光一时的殿前进士、光禄大夫,甚至还摸上过圣后的凤床。 在这里我是受人尊敬的张老,在外面,我就只是个一无是处、举目无亲的糟老头子。 你说,你为什么要批准我出狱呢?” 宋绍元无言以对,他能理解张兴怀的处境,但对此爱莫能助。 “宋主簿,你是个好人。” 张兴怀费力地扶着床沿起身,挪到囚室门前,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轻声道:“快跑吧。” 跑什么... 思绪尚未形成,宋绍元就看见张兴怀的手指急速膨胀,紧接着,手臂、肩膀、胸膛、腹腔... 张兴怀,连同那些被关押在不同囚室里的、高声吟诵《石壕吏》的三十余名昊天信徒囚犯,全部膨胀至极限。 “昊天在上!” 那些昊天信徒,个个面庞扭曲,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暴出,却还在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祷告着。 旋即,爆炸。 轰轰轰! 冲击波瞬间撕裂牢房门的铁质栏杆,坚固牢狱如同沙堡般土崩瓦解。 烈烈狂风掀起飞沙走石,强烈光芒灼伤眼球,宋绍元只记得自己被谁推了一把,然后便飞了出去,撞在墙上。 “宋主簿!宋主簿!” 狱卒的大喊声将宋绍元的意识拉回,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只看见清朗月光下,残垣断壁孤独伫立,狱卒囚犯们死伤惨重,躺在废墟中哀嚎连连。 顾不得此次事故是否会影响未来仕途,宋绍元在狱卒的搀扶下,捂着流血额头,晃晃悠悠站起,望向一旁。 白天刚求自己帮忙、刚才推了自己一把的柳主簿,被爆炸正面命中,已然血肉模湖,身首异处。只能根据穿着的衣服辨别身份。 悲戚情绪于心头蔓延,随之到来的还有愤怒与疑惑。 大理寺监牢,和其他的重要机构一样,装有针对术法的禁制,并配备了嗅探用的细犬。 这些昊天信徒,是怎么瞒天过海,制造爆炸? 沙—— 细密的、如同雨滴般的声音,从破碎瓦砾的缝隙间响起。 尚还活着的人们手足无措,看着脚下不断传出怪响的废墟。 下一瞬,所有自爆死去的囚犯的血肉,飞速蒸发、雾化,从砖瓦间升腾而起,织成一片血雾。 第六百四十四章 出笼 血雾急速蔓延,所过之处,墙壁和地板衰朽腐化,大片剥落,露出隐藏在砖石中的禁制。 滋滋—— 象征着禁制的复杂光线,在血雾作用下忽明忽暗,直至彻底暗澹。随之一同熄灭的,还有符灯与蜡烛。 “救命!我的腿被压住了!” “快放我出去,我脑袋磕破了——” 囚犯狱卒的呻吟哀嚎声此起彼伏,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耳膜已经被震破,兀自大声喊叫。 气海被压制了,灵气运转效率不到原先的八分之一。 昏暗月光下,宋绍元死死盯着眼前血雾,心思急转。刚才的爆炸声响彻夜空,南衙卫兵和镇抚司会很快赶过来。 大理寺虽然重要,却不是关乎全城存亡的机构。站在虞国的对立面,炸毁大理寺的收益并不大。除非... 这是个陷阱。 宋绍元单手成诀,施展清辉之术,一颗鸡蛋大小的光球径直飞向前方,勉强透过血雾照亮废墟。 倏—— 所有人都借着光亮清晰看见了,那十几种从血雾中缓缓升起的非人身影。 “妖,妖怪啊!” 一名囚犯尖声尖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尊一丈余高的妖魔。 其有着四节步足,腰部肥胖宽大,上身急剧收缩,竹竿瘦的脖颈上方,挂着颗冬瓜大小的青绿色脑袋,表情狰狞可怖,恍如傩面。 尖叫声吸引了妖魔的注意,它缓缓拧头,看向那名囚犯。下一瞬,瘦长非人的手臂直接贯穿了后者的口腔,将囚犯的上下颚,连通半个颅骨一起撑爆。 鲜血似不要钱般洒在地上,囚犯七窍流血,身死当场,而他的尸首却在短短几息过后,剧烈抽搐,变为了小一号的妖魔。 踏,踏。 新生的非人怪物利用四节昆虫般的步足缓缓站起,同样表情狰狞,恍如傩面,呆滞双目倒映着大理寺众人的惨澹脸色。 血雾已现,妖魔出笼 ———— “昊天在上,诛灭伪帝!” “诛杀伪帝,澄清中原!” 喊杀声响彻兖州城上空,磅礴灵气碰撞激荡,符箓与术法引发的烈火狂风将漫天乌云驱散。 十三名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正围攻着兖州城太守府,他们所用的功法、风格差异巨大,唯一的相同之处,在于他们全都是烛霄境低阶。 这样一股力量,足以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摧毁城市,屠尽所有人。 而阻止他们的,则是皇宫供奉与镇抚司高手。 太守府中,随皇帝一同前往泰山参加封禅大典的各级官员们,躲在布满防护禁制的宅院里,忐忑不安地望着战斗余波产生的漫天星火。 “启禀陛下,长安传来消息,大理寺发生爆炸,波及顺义门、将作监与卫尉寺,死伤人数不明。” 申屠宇稍低脑袋,沉声说道:“南衙卫兵与镇抚司已经过去调查情况。” “知道了。” 端坐在太守府密室之中的虞帝平静地点了点头。 今晚的“遇刺”、“伏击”,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皇宫供奉对此已经做足可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早在山长遇袭、太皞山发出檄文的时候,虞帝就已经预想到,那些潜伏在虞国暗处的阴谋者迟早会行动起来,制造事端,试图令李虞崩溃。 他这次决定离京封禅,既是为了去泰山那边,取回一件虞国太祖皇帝遗留下来的秘宝, 也为了引蛇出洞,一举抹除内部的危机。 现在解决矛盾,将魑魅魍魉一网打尽, 总要好过几年之后,山河镇守符消散,万国来伐时,再被“自己人”背刺,导致满盘皆输。 唯一的问题在于,长安那边,监国的太子是否能如计划般稳住局面... ———— 轰! 堪比滚雷的巨响声从城北传来,乌十七下意识地一缩脖子,一边伸手摸向隐藏在常服之下的佩刀,一边转头望向北方。 只见一片血雾于城北升起,如轻纱似薄暮,猩红如血,随着时间推移不断上升、蔓延。具体地址似乎在...皇城内? 乌十七愣在原地,民间有个传说,皇城每块砖、每面墙都刻满了阵法,用于提防邪魅闹事。 这种说法固然夸张了些,不过皇城确实禁制重重。上次七夕,长安全城大火,还有离乱风作祟,皇城内也并未蒙受太大损失。直到现在。 时值夜深,街道上不算多的行人,也听见了如雷巨响,看见了那片如天幕般升起的血雾,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 直到街头巷尾,响起了急促的宵禁鼓声,路人们才如梦初醒。 急促鼓声意味着宵禁令,意味着长安进入军管,闲杂人等不得在街上出没,否则将被视为嫌犯。 这条规矩深入人心,离家近的行人急忙跑回家中,关上大门,锁上门锁,紧闭窗户,挂上昊天铃铛。 离家远的,就跑到亲戚朋友家避难。实在不行,就冲进最近的酒楼、客栈——特殊时期,客栈掌柜不能赶人离开。 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从各个方向传来,那些地方同样升起血雾,在半空中连成一片。 行人四散而逃,唯独乌十七呆站在原地。 他原本已经查到那条横死在井里的细犬属于镇抚司钟家,想要在今晚去钟府外打探些消息,没想到会突遭异变。 现在怎么办?是直接回家?还是返回万年县等候上方差遣? 乌十七犹豫片刻,他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家里没什么牵挂。而万年县令...乌十七并不觉得这个时候一介县令能做什么。 与其当个看客,等城里修士斗出个结果,最终决定满城百姓性命,他宁愿主动做些什么。 想通这道关节,乌十七紧咬牙关,拔腿狂奔,靠着这些年来当差役积攒下的走街串巷经验,尽可能抄近道,朝南面钟府方向跑去。 就在这时,寂静降临了。 犬吠声,惶恐人声,市民叫嚷声,宵禁鼓声,所有声音全部消失,安静得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乌十七僵硬地扭过脖子,看向后方,只见血雾遮天蔽日,漫过头顶。令视线范围急剧缩小。 而在血雾深处,一些似人非人的怪物,已然走上了街道。 第六百四十五章 隐晦 街道上弥漫着厚重血雾,阴风徐来,令各家门前悬挂的昊天铃摇曳不休,发出空灵响声。 “娘,我怕。” “嘘,别出声!” 一家四口躲藏在床板下方,大气也不敢出。 宵禁鼓声早就停了,外面却还没出现金吾卫巡逻,也听不见象征危机解除的满城钟声。这代表了什么? 年轻男子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与不安,无声抱紧了妻子儿女,让他们不要恐惧。 不知道是不是床底下灰尘太多,才五岁的小女儿躺在母亲怀里,闭着眼睛抽了两口气,“啊嚏—” 母亲在最后一瞬伸手捂住了女儿的嘴巴,将那一声“嚏”掩住,所幸没有发出太大动静。 昏暗床底,夫妻二人彼此对视,眼底满是庆幸。 “姐姐你在哪?” “有人吗?呜呜呜,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被削减过的微弱声音从屋外街道传来,男人脸色一变,听出了声音来源是住在街尾的盲眼小姑娘。 她父母双亡,和姐姐相依为命,靠卖自制的小首饰为生。 呼喊了一阵无人回应,小姑娘呜咽着向前走去,竹质盲杖敲点地砖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砰。 摔倒声,盲杖坠地声,抽泣声。 男人犹豫片刻,悄无声息爬出床底,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以示不用担心。 他用最小的动作,摸到窗边,双手拉住窗帘,极为缓慢地掀开一道缝隙。然后,童孔瞬间放大。 盲女确实摔倒在道路中央,她的头盖骨不翼而飞,两片干枯的大脑中间生着一根染血麻绳。 麻绳向上延伸出六七层楼那么高,其尽头是上百根交错在一起的木质梁柱。 宛如木偶戏一般,木质梁柱垂下无数麻绳,将几十个表情僵硬、浑身发光的“人”吊在半空。 察觉到了他人视线,目盲少女瞬间扭过头,望向男人。 休—— 一根绳索从杂乱木柱堆中飞出,打碎玻璃,好似蟒蛇般紧紧缠住男人脖颈,将他拽到街上,拉向空中。 绳索绞杀的力度如此之大,窒息与脖颈骨骼挤压扭曲的疼痛感直刺大脑,眼前景象迅速变暗。 崩! 突然间一团火球从血雾深处飞来,正中绳索令其断裂。 男人在重力作用下坠向地面,险险被一只手掌抓住领口,避免了坠亡命运。 “没事吧?” 李昂将他放在地上,左手还维持着端举辉光弩射击的姿势。 “没事,多谢咳咳咳——” 相比起勒断脖子,被玻璃碎片划伤什么的完全不叫事。认出了李昂身份的男人站了起来,捂着脖子咳嗽着道谢。 “回家去吧,别再出来了。” 李昂释放念力,随手将男人丢回房子,再掀起两块路边石板堵住民宅的窗户缺口,随后转身看向那尊无比猎奇的“东西。” “木偶戏类型的异类么?” 李昂眉头微皱,吊在半空的那些人影全都是长安市民,其中一些人李昂甚至认识,就是金城坊的街坊邻居。 这堆东西没有本体,或者说,吊死者、染血麻绳、木质梁柱,共同构成了一尊完整的异类。 “如果在平常,可能还有功夫将你关押起来,研究拆解,寻找形成原因。但现在么...还是请你去死吧。” 李昂将辉光弩朝向地面,扣动扳机,释放风符,由疾风承载,拔地而起。 染血麻绳从四面八方甩来,发光的吊死者张牙舞爪着扑向他。 李昂一挥衣袖,抛出大团念线,缠住彼此交错的木质梁柱,绕了一圈又一圈。 铮—— 他手掌虚握,拽住无形绳索,用力一拉,念线便如线锯切割机般,急速运转。 木屑纷飞,短短几秒过后,所有梁柱都被切割成木块,坠向地面。那些发光的吊死者,也被抽去了力量,摔在地上,发出阵阵兽嚎。 “...” 李昂扫视着满地乱爬的街坊尸体,手掌一握,将尸首堆聚在一起,随后扣动辉光弩扳机,将尸堆付之一炬。 汹汹火光勉强驱散了附近血雾,被烈火焚烧的尸体犹不罢休,还在不断扑腾,身上钻出根根麻绳。 李昂目光一冷,释放念力,暴力碾碎尸块,让火堆彻底没了动静,这才大踏步向东面的皇城奔去。 这种等级的异类并不强大,只能以实体形态伤人, 一名听雨境高阶修士,或者一支百人左右的军队,在准备妥当的情况下都能轻松解决。 关键问题在于,血雾阻绝了视听与通讯,压制了灵气流动,让修士连平时的一半本事都发挥不出来。 并且,血雾中的妖魔,还拥有“感染”的能力。 被它们杀死的普通人,也会拥有异类的特质,将瘟疫进一步散播,制造更大的混乱。 昭冥被山河镇守符阻绝在外,因此这场灾变只有可能是太皞山引发的。 他们究竟在城里,投放了什么? ———— 不对劲。很不对劲。 穿着金吾卫甲胃、手扶陌刀的燕鳞,望着紫辰殿外的浓郁血雾,眉头紧锁。 在大理寺发生爆炸、涌出血雾之后,金吾卫与皇宫供奉立刻按照预演的那样,封锁了大明宫的各道城门,启动禁制,将太子、宫中的妃嫔、皇子皇女们集中保护起来。等待前方消息传回。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然而,这么久了,前去大理寺调查爆炸原因的南衙卫兵与镇抚司,依旧没有出现。甚至连宫里派过去的修士,也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乖,这样就不痛了。” 相比于燕鳞的凝重,同在紫辰殿中的何司平则澹定的多。 他用丝线帮一名小皇子缝合了手指的划伤,在皇子的稚嫩道谢声中笑着回了一礼,随后走到了太子身边,轻声道:“大明宫禁制繁复,不会有事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 未到而立之年就已担负监国重任的太子李嗣,扫了眼殿中众人,摇头低声道:“我在担忧皇宫外的长安百姓与大臣们。” 虞帝封禅并没有带走全部官僚,还有许多廷臣留在长安。 “城中民间自有守备力量,不会那么容易陷落的...” 何司平出言安慰,完全没有注意到,宫殿角落有两道隐晦视线,正盯着他与太子交谈的背影。 “时候快到了。” “娘,再忍一忍。” 第六百四十六章 血疫 血雾如厚重帷幕一般,将坊市分割,混乱在城中各处蔓延。阑 踩踏着高跷的狐面书生尖笑着点燃房屋,喜笑颜开的金身佛将一具具尸首埋入座下的莲台,成千上万只虫豸聚集成妖面形状,钻过门窗缝隙,对遭受麻醉、浑身浮肿的受害者注入虫卵... 普通人躲藏在衣柜、柴房、地窖当中,听着从街对面甚至是隔壁房屋传来的咀嚼声、惨叫声、哀嚎声,大气也不敢出。 城东,孤童院,储存冰块的地下冰室。 “朝廷会来救我们的,一定会的,再坚持一阵就好...” 夏二娘怀抱着两个孩童,呢喃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灾难发生时,孤童院已经准备熄灯,忽然间就被血雾笼罩。长相可怖的兽首妖魔冲进庭院,大肆杀戮。 夏二娘带着一群孩子躲进了冰室,这才逃过一劫。阑 只是冰室森寒,穿着单薄外衣的孩童们经受不住。她就怀里抱着两个,周身叠着几个,靠体温抗衡无孔不入的寒意。 卡察,卡察。 略显粘滞的脚步声在头顶上方响起,像是踏过了粘稠血泊,最终停在冰室的上方。 是,是妖怪么? 夏二娘浑身一颤,缓缓从孩童怀抱中抽出手臂,倚着墙壁站了起来,贴墙一阵摸索,摸到了装卸冰块的铁质撬棍。 她拿着撬棍,站到了通往地上的木门前方,胆战心惊地听着门外锁链被拆卸下来。 吱呀。阑 门扉开启的瞬间,她勐地向前挥下撬棍,然而铁棍却在半空被长刀勐地架住。 持刀者是一名穿着镇抚司服饰的年轻军官,其身后跟着一群腰侧系着灯笼、披坚执锐的士卒。 借着灯笼光亮,夏二娘也分辨出那名军官正是自己的丈夫宇文远。 夫妻重逢本应欣喜庆幸,但宇文远的表情,却从狂喜急速坠向悲戚。其身后的士卒,也面露震惊。 “夫君,怎么了...” 夏二娘脑海中想出的这段话,从嘴里说出时,变成了尖利蛇嘶。 她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上身一切如常,下身急剧膨胀、拉伸,长出了黄色鳞片,如同蚺蛇。阑 蛇尾没入冰室深处,团成一团以抵御低温。 一截截孩童手脚从蛇尾缝隙间伸出来,连接着已经被绞烂多时的尸首。 我做了,什么?... 恐惧后悔涌上心头,夏二娘转头看向丈夫,心中无限言语尽化为蛇嘶。原本的鹅蛋人脸,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与混乱思绪下,也生出了褐黄蛇鳞。 “宇文校尉,我来吧。” 一脸沉重的裴静走上前,拍了拍宇文远的肩膀,抽出腰侧的沧海剑。 “不行!”阑 宇文远侧身拦在妻子身前,脸色苍白道:“会有办法的,她还没彻底妖变...” 话音未落,后颈处便传来剧痛。 宇文远抬头望去,只见妻子五官扭曲,竖状童孔中满是对活食血肉的渴望,脸颊两侧长出韧带,嘴巴张大到极限,意欲将他的脑袋整个吞下。 休—— 利箭破空,贯入夏二娘眉心,令她那已经蛇化的头颅高高后扬,砸入冰室货架的坚冰之中。 “不是妖变,” 数道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标志性的黑衣锥帽宣告了他们监学部的身份,其中一人摘下锥帽,露出了学宫体学教习任衅的面庞,“是血浴魔疫。”阑 血浴魔疫? 听到这个生僻晦涩词汇,镇抚司众人满脸迷惑,裴静则眉头紧锁。 魔疫他知道,是指普通人在长时间、高浓度的魔气熏陶下,不仅没有死亡,反而被妖魔同化的现象。常见于十万荒山。 而眼下周围环境的魔气并不充裕,远不足以造成这么大规模的传染。更别提驱动妖魔行动自如。 除非...关键在前面的血浴二字。 情况紧急,任衅没有去看颓然跪在地上的宇文远,沉声问裴静道:“其他人都分散在各坊市了?” “是。”阑 裴静点头,在灾难发生之前,镇抚司就有不少士卒分布在长安城各处巡逻。血雾降临后,各路人马就在辖区内,与妖魔抗衡。 至于裴静,他家中守备力量不弱,在发现满城魔怪并没有刻意针对达官显贵发动围攻,而是一视同仁地滥杀无辜后,他就留下大半守卫,自己带着一小队人离开裴府,与镇抚司的人手汇合,清剿附近妖魔。 “我们沿途还遇到过其他人,或是去大理寺调查源头,或是前往大明宫保护太子。对了,学宫怎么样了?” 裴静补充道。城中不止镇抚司一支力量,像裴府这样的世家豪族不在少数,不仅有踏上修行的族人,还有从外面聘请的护卫、保镖、供奉。 种种相加,多少也能限制魔疫造成的破坏。 然而听完裴静话语,任衅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只剩凝重,“学宫暂时无事。你们还有多少余力?跟我去封锁皇城,再晚就来不及了。” 任衅带着监学部几人向着皇城奔去,裴静急忙按剑跟上,追问道:“怎么回事?血浴魔疫究竟是什么?”阑 “灵力不会凭空生成,普通人再怎么熏陶也不会突然变成大妖。那片发源于大理寺的血雾才是妖魔们力量的来源。” 任衅疾声道:“如果没预估错,那些前往血雾源头调查的人,此刻恐怕都已经成了...饵料。” ———— 踏。 李昂驻足,停在皇城西侧的顺义门前。手中辉光弩的箭槽,安装着光符,宛如灯笼般散发光明,照亮周遭。 能够抵挡列车撞击的坚固城门,在先前的爆炸中被摧毁轰碎,原本应当守卫皇城的金吾卫,已不见了踪影。 只剩城墙上方无人操控的座座弩炮,静静地斜指着地面。阑 强烈的不祥感,从城门破口中散发而出,浓郁的血腥气息哪怕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也能清晰闻到。 ‘不对劲...’ 李昂双眼微眯,以他对虞国运行体系的了解,在发生灾难后,无论是皇宫供奉还是镇抚司,亦或者分散在城里的学宫修士,都会在第一时间自发前往皇城,调查灾难原因。 但此刻,紧邻着大理寺的顺义城门却死寂一片,听不见半点战斗声... 思量再三,他拆下光符,熄灭光亮,稍作冲刺,跃上城墙。 然后,他就看见了,血肉世界。 第六百四十七章 活人 整片城墙墙面都被污血染红,大量的白色筋膜依附于其上,随风飘摇、震荡。 双眼聚焦,能发现筋膜下方,埋藏着无数血管。血管的直径从发丝到人臂不等,正缓慢蠕动着,宛如盛夏季节活力旺盛的爬山虎。 而在层层叠叠的血管之下,则是一团团破碎堆叠着的、难以辨认的人体部件。牙齿、颅骨、眼球、发丝,以及一些城门士卒的制服布帛碎片。 最恐怖的是,在血管编织成的蛛网当中,还困着些“活人”。 他们的状态介于生死之间,有人的脸孔七窍都被头发缝合,嘴里不断发出呜咽。有人的头盖骨被掀开,自己却毫不在意,乐呵呵地用指甲轻弹着粉白脑髓。 墙内景象堪比阿鼻地狱般,饶是李昂见惯了妖魔邪祟,仍不免一阵心神摇曳。 他一边张合手掌,平复心绪,一边用墨丝遮住口鼻,避免直接吸入血腥空气。 随后放出念线挂住城墙垛口,自己则扯着丝线,沿着内墙缓缓下降。直至快降落到血肉铺就的地毯上,才在脚下制造念力屏障,凌空站立。 血腥气息愈发浓郁,李昂放轻呼吸,释放灵识扫视四周, 包括大理寺在内,原本恢弘庄重的皇城建筑群,大多被夷为平地,少数仍然伫立的残垣断壁上,也挂着蛛网状的筋膜与血管。 更多的尸首,被涂在地表。不止有夜间留守四方馆、卫尉寺等机构的普通吏员,还有皇城卫兵,乃至前来支援的镇抚司士卒。 众人尸体通过四通八达的血管连接在一起,所有管道都指向了东面的承天门街方向。 “...” 李昂怀中的万灵书毫无动静,已经被无所不在的血雾影响干扰,无法发挥作用。而还能生效的苦境莲,其花瓣则片片凋落,预示着前方危险。 再靠近的话,很可能会死。 过往经历无一不证明了苦境莲的灵验,但另一方面,前方越是凶险,就越证明那个方向,很可能存在此次异变的源头。 不再犹豫,李昂抽出龙陨短枪,悄然前行。 大理寺、卫尉寺、尚辇局... 一路经过残垣断壁,前方终于出现了点点光芒。 李昂立刻闪身躲至屋檐下方的阴影当中,凝视光亮方向。 血肉残骸组成的地毯上,一群人正忙碌着。 他们拿着拂尘,指挥着上百具动作僵硬的死尸,将铃铛、玉石、令牌、法剑、灯笼等器具,放置于尚书省周围。 李昂双眼微眯,所有血管均指向尚书省后院方向,那里也是建筑群保存最完好的地方。 唯一的问题在于,难以接近。 大量奇形怪状的妖魔,静静伫立在尚书省外围。它们一动不动,身上都挂着血管。 不像是凶蛮狂暴的邪祟,反倒像是生产线上等待处置的商品。 “小心。” 低沉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李昂身子保持不动,腰带中倏忽飞出数根念针,直刺后方。 铛—— 念针被挡,李昂回头望去,只看见一道高大身影站在屋檐阴影当中。其左手抓着念针,右手向下指着地面。 原来不知何时,地上的十余颗眼睛已然睁开,正浑浑噩噩地瞥着李昂站立方位。 “跟我来。” 那身影低沉说道,轻推门扉,闪入屋中。 李昂沉默片刻,也跟了上去,低声道:“宋大哥?” “别亮光。” 宋绍元抬手阻止了李昂启用微光符的动作,他整个人完全浸没在黑暗当中,看不清面庞,“你怎么来了。” “异变已经蔓延到全城,学宫弟子不能置身事外。何况,翠翘还在大明宫里。” 李昂顿了一下,“我以为你还在家里。” “出了些意外。” 宋绍元低沉道:“长话短说,那群人事先设了个局,将吞服了妖魔血肉的昊天信徒们,化整为零送进大理寺监牢,借机避开皇城禁制,引发爆炸。 闻讯过来的金吾卫、镇抚司士卒,都成了养料,帮他们孵化某种东西。 这片血雾,应该也是那东西的产物。” 李昂心中计算一番,“我带了五十几张爆破符,还有其他上百张符箓。也许靠近过去炸毁。” “只怕不行。” 宋绍元低沉道:“尚书省周围的那些邪祟只是在假寐休息。 先前过来的镇抚司修士与皇宫供奉,也试过突袭,还没等靠近,就被妖魔合围缠住,旋即在血雾侵蚀下,也变为了怪物,成了它们中的一员。” 侵蚀同化? 李昂心底一动,自己这一路上也趟过了重重血雾,却没有感受到什么异样,反倒有些不正常。 难不成是自己已经被墨丝侵蚀了一遍,因而对血雾有了抵抗力? “周围的眼球都是他们的耳目,一有响动就会引来妖魔。你过不去的,得有人为你做饵,引开他们。” 宋绍元说道:“那些爆破符箓,都给我吧。” “不行。嫂子和宋姨都在家等你。” “给我吧。” 宋绍元只是伸手,“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极远处的灯笼光亮,透过墙上裂痕,照进室内。 也照亮了宋绍元那长满蠕动肉芽、不断畸变的手臂。 “......” 李昂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拿出所有符箓,放在宋绍元掌中,“保重。” 宋绍元接过符箓,下意识地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搓乱李昂头发,手掌却在半空中顿住。末了,爽朗一笑,“你也一样。” 他转身,推开门扉,径直踏入深沉血雾。 咕叽咕叽。 粘稠潮湿的血肉地毯感应到有脚步踩踏,睁开眼球张望,在看到宋绍元的同类模样后,又渐渐闭了回去。 这个距离,差不多了。 宋绍元停下步伐,从怀中拿出匕首,如同日常剃须一般,割过面庞。 伴随着肉芽簌簌落下,刀锋又剜过手臂、双腿,将身上长出的多余畸变,尽数剔除,露出森森白骨。 他收起匕首,颤抖手指夹起一张爆破符箓,甩向一旁房屋。 轰! 火光冲天,远处忙碌着的道人们停下动作,挥舞拂尘,大声呵斥,指挥妖魔奔袭而来。 宋绍元只是笑了笑,拿出风符摔向地面,借呼啸风势冲上高空,甩下更多符箓。 第六百四十八章 珍珠 符箓撞向地面,在触碰到血肉地毯的瞬间四分五裂,化为汹涌烈焰,吞没周遭房屋。 然而这等威力,并不足以阻止敌方。大量妖魔离开尚书省,穿过火墙,裹挟余焰追向宋绍元,迅速消失于血雾之中。接着,便传来断断续续的爆炸声响。 没时间犹豫,李昂蹿出阴影,绕开妖魔,踩踏念力构筑的无形阶梯,登上尚书省西侧司农寺的屋顶。身形在墨丝的遮掩下,与周遭血雾的背景色融为一体。 极目远眺,能看见尚书省的地上,布满成千上万条粗细不一、持续蛄蛹的血管。 较粗的血管,源源不断从周围环境抽取浑浊污血, 较细的血管则扎进地砖之下,从深埋在岩层深处的皇宫禁制中,汲取灵气。 两种血管汇聚于一处,彼此交错缠绕,共同构成一尊庞大的、老木树根般的底座。 底座直径三米有余,中间凹陷,满盈污血。污血不断蒸发,化为血雾,向四周弥漫升腾。 而在血池之中,则存放着一颗怪异球体。 球体表面大部分覆盖着一层骨肉,无数张似人似兽的肉瘤面孔附生其上,无声嘶吼。小部分没有被骨肉覆盖的区域,则呈现出珍珠一般的晶莹温润光泽。 如莲花出淤泥,污秽而纯洁,邪恶而神圣。给李昂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卡卡卡。 一张依附于球体的肉瘤面孔越长越高,伸出了脖颈、躯干、四肢等部位,随后便从球体上脱离,坠落在地,成为新生妖魔。 “...” 李昂心思急转,隐隐有了猜测——出现在尚书省里的道人们,通过阵法,从皇城禁制中抽取灵气,将灵气供应给那颗形似珍珠的巨球。 巨球再将污血,转化成血雾,遮蔽全城,同时结合灵气,孕育妖魔。 问题终于得到解答,但这也产生更多疑问。 据他了解,源于虞初的皇城禁制设计得极其隐秘复杂,又经过数百年的代代改进。 整个虞国能弄懂、掌握、操控的人恐怕不超过十个。 太皞山究竟买通了谁,才能这么顺利地完成入侵?这球又是什么东西? 他思索着这些,端举起了辉光弩,瞄准位于阵法中心的球体。 一缕墨丝从掌心钻出,勾住弓臂两段,缠绕绷紧,连成弓弦。 其余丝线涌入箭槽,凝固为锋锐箭失。并在箭失末端系上一根丝线。 休—— 扳机扣下,箭失在墨丝弓弦的驱动下,急速射出,穿越厚重血雾,钉向球体。 崩! 特别加固过的重箭箭头,势如破竹地贯穿了肉瘤,却在球体表面折戟。 箭簇剧烈震荡,裂开数道缝隙,未能成功击穿——球体本身的坚韧程度甚至在玄铁打造的合金之上。 李昂面不改色,右手五指抓住丝线末端,朝其中倾注灵力。 无所不在的血雾大幅度削减了灵力的传输效率,即便以墨丝作为载体,依旧只有百分之五不到的灵力,成功传导至远端箭失。 不过这点灵力,已经足够箭失那段的墨丝接收指令,改变形态,分化出数条触须,缠住球体表面,用力一拽,试图将其拽离底座。 冬! 树根底座仿佛有无穷吸力,牢牢固定住球体,不让其脱离。 李昂当即再拉丝线,令墨丝化为钻头形状,高速旋转着钻向球体表面。 吱—— 尖锐噪音响彻庭院,在钻头的急速切削下,球体扬起大量粉末。 依附于球体的一张张面庞,如遭雷殛,同时发出凄厉嚎叫,接二连三地剥落凋零。 连带着周遭的血雾,也剧烈震荡,化为液滴,淅淅沥沥落下。 所有道人齐齐望向庭院,都看见了那座钻头,也看见了牵拉着丝线的李昂。 “杀了他!” 不需道人们厉声呵斥,留守在尚书省外围的所有妖物已飞跃而来,每一头的气焰都相当于人类修士的听雨境至巡云境。 卡察。 李昂随意将辉光弩挂在腰侧,衣袖间墨丝翻涌,覆住周身,手中龙陨长枪一荡,枪刃斜斜指向下方。 随后,杀入重围。 ———— 还剩下,最后一道宫墙。 太皞山信修副使,公荆皓,望着大明宫的红色宫墙,不自觉地攥紧了拂尘。 他身旁站着长安城昊天道观前任观主,暨学真。二人后方跟着一群浑身散发光尘的昊天信众。 为了今晚的行动,他们谋划了太久太久。 先是化整为零,将一小部分昊天信徒送进大理寺,于皇城内自爆,制造血雾遮蔽全城中断通讯,再制造妖魔,为他们潜入大明宫提供掩护。 按照内应的说法,虞国太子此刻就在紫辰殿中,只要越过这重宫墙,就能抵达中朝,拿到“那样东西”。 踏。 公荆皓踏出一步,突然间,前方的低矮宫墙陡然拔高、增厚一倍有余。 踏出第二步后,宫墙再突兀拔高增厚十倍,第三步百倍,第四步千倍,直至如山岳般高耸入云,遮蔽天幕。 公荆皓沉默着后退数步,眼前宫墙也急剧变矮变薄,直至回退到原本尺寸,“这是怎么回事?” “皇城禁制是一个整体。大理寺那边恐怕出了问题,已经有少许灵气运输过来,导致这边的天门禁制重新启动。” 须发皆白的暨学真,肃穆说道:“要么用易经算术找出阵眼,要么拼着性命强行破墙。” “间不容发,当然越快越好。” 公荆皓深吸了一口气,撸起袖子,“我来破墙,你们往后站。” “不可!” 人群中站出一名壮汉,康慨激昂道:“值此圣战之际,尊上贵为信修副使,怎可将性命前途虚掷于此。还是让我来吧。” 说罢,他面朝西方,无比虔诚地叩拜一记,随后起身,毅然决然撞向墙面,轰然自爆,溅起漫天光尘。 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 湛泉之水能激发人的潜能,即便是普通人,只要意志足够坚定、信仰足够虔诚,都能以燃烧神魂,永世不得超生为代价,在短时间内获取巨大力量。 一道又一道自爆过后,红色宫墙上逐渐遍布蛛网裂纹,被公荆皓用拂尘一扫,轰然倒塌。 终于,大明宫到了。 公荆皓跨过宫墙裂口,还没等他扫视空旷广场,就有飞失疾射而来,在即将贯穿眼球的瞬间,被他用拂尘打落。 玄铁箭簇,学宫的货。 公荆皓丢下箭失,眯眼眺望,只见紫辰殿前,已然聚集了包括任衅在内的一众修士。 虞国太子李嗣,就处在这些人的重重保护之下。 第六百四十九章 巨灵 这一箭只是试探,任衅等人也是堪堪赶到紫辰殿,一路上斩杀妖魔耗费了不少气力,还没来得及修整。 “暨观主,” 燕鳞心道要为任衅等人争取时间,当即前踏一步,直视暨学真朗声道:“你身为忠厚长者,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眼下又为何与这群贼人为伍,祸乱长安,屠戮同胞?” “燕家的小子,燕...鳞,是吧?呵呵,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暨学真一捋长须,笑道,“当年虞太祖乱世争雄,不也曾屠过不降之城、以震慑各路军阀? 还曾说过,如果暂时的牺牲能换取更大的和平,那就值得去做。 包括学宫、镇抚司,不也在践行这条理念么? 所有人都知道,等山河镇守符消散后,被派到战场上送死的也只会是平民家的孩子。 与其等几年后战火涂毒中原,不如眼下就做出决断,交出太子,保全长安百姓。” “如果不是知道你平日生活有多么奢靡无度,我可能真会以为你是在关心百姓。” 站在太子身侧的何司平冷然道:“太皞山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更大的权柄,还是荣华富贵永荫子孙?” 暨学真摇头道:“为什么你总看到别人眼中有刺,却看不到自己眼中有梁木...” “别废话了,他在拖延时间。” 公荆皓粗暴打断二人对话,抬起手掌,攥紧拳头。 嗡—— 他食指上戴着的、晦暗朴素的金属戒指轻微震颤,从身后的昊天信众身上,抽取出大量光尘。 光尘氤氲弥漫,急速构成一尊有着公荆皓面庞的、飘忽不定的巨人,身披光明甲胃,用星辰般的冷漠目光居高临下俯瞰紫辰大殿。 这枚戒指,和边辰沛所使用的、名为铁心的念器一样,同为太皞山的星陨秘宝。 借助戒指,公荆皓得以施展超越他境界的昊天神术,【巨灵】 公荆皓一拳砸向宫殿,光尘巨灵也同步挥拳,大幅动作掀起呼啸狂风,令所有人的衣角烈烈摆荡。 太子李嗣抬头仰望巨人那越来越近、如陨石般的硕大拳头,脸上毫无惧色,连稍稍挪动脚步的反应都欠奉。 轰! 果然,庞大拳锋在空中突兀顿住,仿佛撞上一面无形墙壁,顺着墙面弧度砸在宫殿外的地上,将大片坚固石砖击碎,露出隐藏在砖石下方的、散发着微光的阵法。 阵法呈圆形,围住紫辰大殿,通过繁琐晦涩的图桉,与每一处围栏、台阶、梁柱、屋嵴檐兽相连,构成一个整体。 光尘巨灵的拳锋余势不减,在砸毁石砖之后,继续没入泥土,于原地留下一个大坑。溅起的泥沙也被无形墙壁所挡,贴着墙面滑落。 公荆皓目光一沉,操控巨灵接连出拳,重若山岳的拳头一次又一次砸在无形屏障上,激起浪涛涟漪。 甩了甩生疼手掌,公荆皓又试图绕过阵法,从地下将整座宫殿掀起——这一尝试也以失败告终。 不止是地上部分,包括紫辰殿地下都被防护阵法所覆盖,只许出不许进,或者说,只有阵图的直接控制者李嗣能调控。 “...” 燕鳞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紫辰殿的禁制要比其他地方更坚固,这也是太子带人守在这里的原因。 “呜呜——” 孩童的哭泣声从殿中传来,对于那些年纪尚幼的皇子皇女来说,眼前天山崩地裂般的景象还是过于刺激了。 “不许哭!” 一只手掌捂住了小公主的嘴巴,脸色苍白的李乐菱抱起妹妹,坚毅目光环顾大殿,逐渐止住了弟弟妹妹们的哭声,“会没事的。” “嗯,” 李乐菱身旁脸色稍白的柴翠翘也点头说道:“李昂会来救我们的。” 听到这话,众人只是心底苦笑。城里魑魅横行,他们并不觉得李昂有能力杀出重围抵达皇宫,相反还得期望他能安稳待在金城坊里。 轰轰轰轰—— 光尘巨灵仿佛不知道疲倦一般,固执地砸着禁制屏障。 卡察一声,屏障终于裂开一道缝隙,然而下一瞬,这道缝隙就自行愈合。 不止是紫辰殿,大明宫其他地方的石灯也逐一亮起,开始断断续续地散发禁制波动。 怎么回事? 所有人在短暂错愕后,立刻明白过来,是其他地方出现了转机,不知道哪路人马重新连上了大明宫与皇城的灵气通路。 暨学真表情一肃,迅速从怀中拿出一件方形包裹。 包裹表面裹着层昊天道观礼赞用的洁白纱布,暨学真揭开白纱,露出一块刻满了扭曲蛇形文字的菱形青瓦。 伴随着青瓦暴露在空气当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弥漫开来。 咸腥,恶臭,沉闷,粘稠,源于幽暗深水。 “铔燂紝榫欎箣霸炰篃銆容睁楸硷紝婊....” 暨学真手指按在青瓦之上,以非人怪异腔调,逐字念诵出上面的蛇行文字。 “杀了他!” 任衅神色陡变,低吼一声,冲出屏障。 他不清楚暨学真手里的青瓦是什么东西,只是冥冥中有种直觉——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暨学真念完。 眼下长安遇袭,暨学真等人声称要带走太子,那么远在千里之外的虞帝一行人想必也受到了袭击。 因为只有同时掌握皇帝与太子,这次的政治刺杀才算得上成功。 不过,不安与疑惑仍在萌芽生长。 在学宫高层以及任衅自己的预想当中,保存于学宫的山河镇守符,才应该是太皞山优先下手的对象... 思绪转瞬即逝,电光石火间任衅已冲至暨学真前方,倾尽全力轰出一拳。 十数名悍不畏死的昊天信众扑了过来,即便被撞断胸腔四肢,依旧靠着湛泉之水激发的潜力,死死拖住任衅,不让他接近暨学真。 铮—— 沧海剑光暴绽,紧追而来的裴静接连挥出数剑,斩断昊天信众攀扯任衅的手指,令后者能冲出重围,朝着暨学真继续挥拳。 拳风扑面而来,暨学真面露狰狞,依旧站在原地念诵着蛇形文字,只是稍稍倾斜了下上身角度。 拳头没能命中头颅,而是砸在了他的肩膀,将他重重击飞,一头撞在红墙之上。 鲜血从暨学真后脑勺淋漓淌下,整个左肩炸裂开来,露出粼粼白骨。 “嵆铔...熷幓...” 暨学真虚弱吐出最后四个蛇形文字,下一瞬,风雷大作。 暴风席卷大明宫城,甚至清空了弥漫不散的血红雾气,借着闪烁雷光,所有人都看清了,隐隐从乌云中探出的、硕大无朋的墨绿鳞爪。 来自龙的鳞爪。 第六百五十章 赐玉 呼啸狂风陡然迟滞,翻涌乌云静止不动,世间所有声音仿佛消失了一般,陷入静谧。 马首、蛇身、鱼鳞、狮鬃、鹰爪... 青色苍龙从云层中缓缓探首,张开那血盆大口,直至数息过后,混杂着腥气的疾风骤雨再次刮来,众人才后知后觉地听见悠长龙吼与自身的剧烈耳鸣声。 铛! 龙爪凌空挥下,径直凿向紫辰殿。 禁制绽放光亮,竭力支撑,仍不免裂开道道缝隙,如琉璃器皿般渐趋破碎。 “护送太子先走!” 燕鳞爆喝一声,就要拽着李嗣向大殿后方冲去。 李嗣没有被拽动,依旧站在原地。此时再逃已经来不及了,青色龙爪挖穿了禁制,顺势向下,推开了宫殿穹顶。 就算他能走,其余的皇子皇女也没可能走脱。 只剩下一条途径。 李嗣左手抄起蹀躞腰带上系着的一块墨玉,右手拔出金镶玉匕首,狠狠扎向玉佩。 嗡—— 在匕首尖锋划过玉佩的瞬间,一股沛然而莫之能御的力量自墨玉中迸发而出,化为轻风横扫过整座大殿。 砰! 伴随着轰然巨响,龙爪被高高弹起,坠回乌云。漆黑天穹中也传来了吃痛龙吼。 李嗣笔直站立,手中墨玉不断催发出轻盈微风。 熟悉的气息。来自连玄霄的气息。 燕鳞怔了一会,立刻明悟过来。这块玉佩显然是山长的遗赠,由虞帝留给太子,作为离京期间最后的防身手段。 “连玄霄?...” 公荆皓面容扭曲,“死得不能再死的老鬼,还阴魂不散!” “咳咳——” 暨学真剧烈咳嗽着,手中那块青瓦,或者说龙鳞,已然湮灭殆尽。 他当即伸手按着断裂的左肩,衣袖里飞出大量念线,扎进肩膀断面,极为粗暴地绑住血管,强行止住血流。 “上天履渊,纵横无方,方为临渊。” 脸色惨白的暨学真死死盯着那道萦绕不散的清风,幽幽道:“整个虞国,恐怕都找不到一个能破开玉佩防护的修士吧?难怪太子你有恃无恐。 不过,这玉佩也必然有其限制。或是时间有限,或是范围有限,否则你早就带人去探查皇城情况、尝试恢复长安禁制了。” 李嗣手执墨玉,一言不发,心中不断计算双方实力对比。 暨学真说中了,山长留下的这块玉佩,持续时间大约两刻钟,在此期间能消弭所有指向持有者的念器、符箓、剑意,乃至不可名状的邪法诅咒。 临渊境之下的所有攻击,都无法穿透墨玉防护。 如果此刻,李嗣将玉佩交给何司平,或者任衅、裴静,后者能否抢先杀死公荆皓与暨学真等人,乃至...屠龙。 “情况不对。” 一旁的何司平凝望着那头苍龙,突然间脸色微变,出言提醒道。 不止是何司平,裴静等人也发现了异样。 苍龙头顶的鹿角不断生长,颜色趋黑,滴落腐臭污水,且龙背上的鬃毛,也开始逸散出和地上昊天信众一样的光尘。 ‘有角曰龙,无角曰虬。龙角大小象征着龙属寿元,每百岁长高三尺,不可能凭空增生。’ 存在即合理,裴静不去纠结为什么被早就认为已经灭亡的龙类会再次出现,只是回想着先前为完成学宫百兽学论文而阅读的种种资料,想到了一种可能, ‘除非,它也和那些昊天信众一样,吞服了湛泉之水,以燃烧神魂为代价,透支潜能...’ 那些没在学宫上过一天学、昊天典籍入脑的凡人信众,都能在湛泉激发下,短暂拥有与修士抗衡的能力, 一头行走于世的龙属,又会在饮下湛泉水后,变成什么? “戊戌、乙丑、丁未、甲子。” 暨学真疾速道出一串由干支历组成的生辰八字,高举独臂,手掌大张,“请龙君回首,断之死炁。” 听到老者呼嚎,那头苍龙陡然回首,漆黑一片的龙眼望向广场某处。 正忙于斩杀着昊天信众、无暇他顾的任衅,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苍龙眼眸。 倏—— 一条血线,凭空出现在任衅脖颈,并从颈后透出。 任衅的眼神满是迷惘茫然,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混杂着血污与汗水的头颅便从脖颈上掉落,砸在地上。 那串文字,正是他的生辰。 “庚子、己丑、癸未、甲子。” 暨学真望向前方,再次高呼,“请龙君回首,断之死炁!” 那位被报到生辰的金吾卫脸色狂变,一记剑舞逼退围上来的昊天信众,同时脚下生风,电光石火间遁出十余丈,飞向宫殿。 然而,还是迟了。 苍龙视线扫过,人头毫无波澜落地。 接着是第三人、第四人。 说是龙族言灵也好,诅咒也罢,金吾卫们被报出生辰,人头逐一落地,而戴着斗笠、遮挡面容的监学部修士亦难以幸免。 暨学真曾在长安城昊天观观主的位置上待了三十多年,相当于看着好几代长安权贵、虞国修士长大,并且他过去也以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而闻名。 暗中搜集信息、记下虞国修士们的生辰八字,不算困难。 裴静只觉冷血上涌,遍体生寒。他过去也曾数次直面生死困局,能接受自己力有未逮,被敌人斩杀,却不能接受像这般毫无尊严、毫无反抗余地,被处死。他宁愿死在冲锋路上、 沧海剑出如风,在人群中勉力杀出一条血路,直奔暨学真冲去。 然而暨学真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在杀死那几名最靠近自己的虞国修士后,其余人等自由公荆皓对付。 他望向紫辰宫殿,喝道:“庚子、壬午、辛酉、庚午。请龙君回首,断之死炁!” 殿中凡人早已是惊弓之鸟,被报到生辰的年轻皇子满脸惊惧,刚退后两步,脖颈上边凭空浮现一道血线。 冬! 人头落地,失去了头颅的身躯摇晃着扑倒,溅起的污血撒在李嗣的锦衣衣摆上。 皇嗣的血,也只是红的。 “癸卯、乙卯、甲戌、乙亥。癸卯、乙卯、戊午、丙寅。” 两名皇子皇女的脑袋接连飞起,人头骨碌碌翻滚着,撞在梁柱底座。 “交出太子,不然,你们都得死。” 暨学真厉声威胁,再度报出生辰,“戊申、乙卯、丁未、癸酉。” 这串八字,正是被李乐菱抱着的、皇帝皇后最宠爱的光华公主的生辰。 不假思索,太子侧踏两步,将那块墨玉塞入了光华公主手中。 血线凭空出现,但只来得及拉出一寸不到的距离,略微割开表皮,没有穿透整个脖颈。 成功了。墨玉压制了龙族言灵。 暨学真脸色阴沉,又念出诅咒,这次不用李嗣提醒,光华公主已经将墨玉塞到了被念出生辰的李乐菱的手里。 “都靠过来。” 听从李嗣话语,兄弟姐妹们靠拢过来,投掷传递着墨玉。 不存在一帆风顺,血亲之间亦有亲疏,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清楚知道彼此生辰,因此需要自觉提醒。 稍有迟钝,便会人头落地。 “呼——” 年轻的十三皇子许王庆幸地摸了摸完好脖颈,在听见远方暨学真的声音后,下意识地扭头环顾兄弟姐妹,将手中玉佩,丢向了举手的那个人。 啪。 墨玉被接中、攥住。 位列九皇子的光王李善,看着手中的温润玉佩,复杂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垂下手臂,平静地望着殿中众人,澹然道:“结束了。” 结束...什么? 丢出玉佩的许王满脸呆滞,不清楚自己的这位兄长在说些什么。而在大殿之外,刚才还满脸阴郁的暨学真,突然安静下来,不再念诵言灵。 “结束,这一切。” 太子身旁的何司平踏出一步,与李善并列,脸上浮现满足笑意,“多谢太子赐玉。” 第六百五十一章 背叛 何司平与李善站到一起的动作,出乎了殿中所有人的预料,许王抬起手指指着何司平,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在说什么啊?”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何司平不理许王,自顾自地对李嗣说道:“当时陛下在将玉佩交予太子的时候,一定郑重嘱咐过,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转交、丢失、遗落。可惜的是,殿下您还是没能坚持到底,被外因所扰。” 到了此刻,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一位公主颤声喝道:“何司平你这是要犯上作乱?” “在下从不将自己视为虞国人,又何来作乱一说?” 何司平微笑摇头,全然无视自己祖上全都是关中黔首的事实。 “...李善,” 被最亲近信赖的下属、朋友、知己背叛,李嗣缓缓转头看向自己的弟弟,沙哑道:“也有你么?” 沉默弥漫于紫辰殿中, 李嗣握拳、松手,苦涩难言。他突然明白了一切。 李善掌管铁道运营,能轻松绕开城门卫等机构的限制,将太皞山来人偷运进城,潜伏下来。 而何司平作为前途无量的东宫中允、从龙之臣,也能接触到大量机密,为公荆皓等人暗中策应。 适才公荆皓的“闯宫”、“逼宫”,乃至杀死皇子皇女,全都是做给他李嗣看的戏码。为的就是夺取连玄霄留下的那块墨玉。 铮—— 一直不动声色的燕鳞陡然暴起,横剑架在一位宫装女子的脖子上,拉着她疾速后退,同时厉声叱道:“不许动!否则我就杀了她!” 剑锋浅浅割入白玉一般的脖颈,鲜血当即渗出,然而那位貌美嫔妃,或者说李善的母亲武贵妃,却毫无惧色,只是无比欣慰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唉。” 何司平轻叹一声,微抬手掌。 嗡! 紫辰大殿屋顶的一块瓦片,毫无征兆地蚀出一个微小圆孔, 最纯粹的昊天神辉从天而降,沿着圆孔倾泻而下,化为一缕发丝般纤细的光线,瞬间贯穿燕鳞的头顶,在颅骨表面蚀出同样的微小圆孔。 烛霄!何司平不仅瞒着所有人暗中修行了昊天神术,还跻身进了烛霄境界。 “嗬。” 燕鳞喉咙里酝酿的声音还未说出口,其眼眸就变得浑浊茫然。手掌松开,长剑坠地,整个人向后倾倒砸在地上,眼鼻口耳源源不断淌出被炙烤过的热血。 腥血沿着地面漫溢,渗进瓷砖缝隙。 忽然间,整座宫殿的地面亮了起来。 不止是紫辰殿,宣政殿、含元殿、延英殿也逐一亮起光芒。如同石子砸向池塘、激起涟漪。 耀眼光明也驱散了漫天血雾,令大明宫上空为之一清,能清晰看见穿行于云间的龙影。 “皇城那边有变。” 何司平微眯双眼,当即意识到中书省方向出了岔子,导致两地的灵气链接重新建立,令整座大明宫的禁制逐渐苏醒。 好在墨玉到手,最低目标已经达成。 他挥动手掌,洒出昊天神辉,化为光剑,将围杀而来的昔日同僚逐一穿心。再反手一招,唤来狂风,将武贵妃与李嗣推到李善旁边。 李嗣试图反抗,当即被四道辉光击中锁骨、肋下,封印了气海。 “学宫的人随时会来,你先带走太子,一切按计划行事。” 何司平简短交代了一句,李善点头,转身向天穹招手。 高空中的青龙缓缓贴近,垂下龙尾,搭在紫辰殿前。 龙尾处已然系好了锁链囚具,李善将太子推入囚具,自己则带着母亲爬上龙背,伸手拍了拍龙鳞。 青龙亲昵地闷吼了几声,载上三人腾空而起,向南面飞去。 “呼,” 何司平松了口气,心底暗道可惜。 李善饲养的那条龙种生性高傲,只认可李善一人,不愿意载无关人等。捎带上武贵妃和李嗣已经是极限。否则就能多载几个皇嗣充当人质。 只能自己动手了。 他转身望向殿中脸色苍白的皇嗣们,视线最终停留在最年幼的几名皇子皇女。 既然都是人质,自然是年纪越小、越好挟持的越方便。 “光华公主请吧...” 话语被似鸟鸣般的尖锐声音突兀打断,柴翠翘勐地抬手,自衣袖中飞出上百张符箓,湖向何司平面庞。 这些符箓都是李昂平时用顶级材料所制,种类五花八门,专门给柴翠翘防身。 此刻一气引爆,顿时激发出姹紫嫣红耀眼彩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快走!” 柴翠翘低喝一声,在风符作用下,拉着李乐菱和光华公主腾空而起,飞向紫辰殿穹顶裂痕。 轰! 昊天神辉从天而降,挡住柴翠翘去路。 “想逃?” 何司平双眼微红,面庞略灰,衣衫残留着灼烧痕迹,冷漠道:“如果这些符箓是你家主人亲手引爆,也许还有点机会,可惜你不学无术。完全没发挥符箓的全部威力。” 伴随着格外重音的“力”字,他勐然握拳,昊天神辉将三人重重砸回地面,骨折声清晰可闻。 “何! 司! 平! ” 咆孝声响彻云霄, 何司平表情陡变,毫不犹豫转身面向南方,抬起双臂交叉于身前。昊天神辉层层叠加,构筑出七层花纹繁复、坚固厚实的盾牌。 铛—— 一柄飞剑贯穿长空,凿入盾牌之中,速度快得恍如凭空出现。 金铁交错声震耳欲聋,何司平被巨大冲击力推得接连后退,身前的七层盾牌碎了六块,直至最后一层才堪堪挡住。 沿着长剑飞来方向望去,只见何繁霜站在远处栖凤阁屋檐上,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她勐一蹬踏,宫殿屋顶轰然炸开,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入紫辰殿,拉近至何司平身前。 没有任何质问、交涉,何繁霜直接一拳砸向剑柄,推动长剑贯穿最后一层盾牌。并以剑身为媒介,倾泻剑气。 嗡嗡—— 剑气肆意纵横,令一片狼藉的大殿更加破败。 弥漫飞扬的烟尘中,何繁霜双目通红,架剑抵住兄长的脖颈,低吼道:“为什么?!” 为什么背叛虞国,背叛学宫,背叛支持他的一切。 第六百五十二章 想通 碎瓦如雨坠下,梁柱缓缓倒塌,地砖莫名震碎,露出隐藏在下方的禁制琉光。 一片天塌地陷的景象里,单膝跪地的何司平缓缓站起,脖颈环绕的一圈神辉牢牢抵住了剑锋。 “我还以为,以繁霜你的聪明头脑,能很快想通呢。” 何司平脸上依旧挂着以往那种从容优雅、处变不惊的微笑,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么,咱们一家四口挤在城外农庄的小破屋里。那房子漏雨漏风,冬凉夏热,院前的小河还常滋生蚊虫。到了晚上,我和你被蚊子叮得满身包,阿娘躺在床边拿着蒲扇摇着风,阿耶坐在桌前,满面愁容地数着下个月用来支付房租的铜板和发皱的纸钞,就好像他多数几遍,钱就会变多一样。” 何司平诚恳真挚的语气并没有让何繁霜有所动摇,她只是用力推着剑,额头青筋暴起,“这就是你的理由?钱财?” “当然不是。” 何司平笑道:“当初我报考学宫连中三元、名动长安之后,钱财就不再是问题了。各路豪商巨富登门报喜,站满庭院。重臣权贵家的请帖一封接着一封,说媒的媒人之多,几乎要把门槛踏破。 一夜之间,我们就搬出了那间破屋,搬到了三进的院落里。 好笑的是,等我真与那些出生在金汤匙里的顶尖勋贵子女交游接触,才发现他们不过尔尔。 一个个盲目短视、骄横恣肆、满口忠君体国背地里男盗女娼。 对于他们而言,寒门子弟哪怕费尽千辛万苦考进了学宫,也不过刚追上他们出生时的地位,未来封臣做官,还是要为他们所驱使、利用。” 他竖起两根手指,夹住剑锋,将其缓缓推离自己的脖颈。 “我们父母祖上世代黔首,替人做佃农维生,没出过一个读书人。 与此同时,我儿时的玩伴里,有的早早辍学,去铁匠铺当学徒,被滚烫铁水泼到手背,落了个终身残疾。 有的被狐朋狗友诱骗,染上赌瘾,为还赌债去偷盗行窃,结果被乱棍打死。 有的子承父业,沿街卖起了炊饼,再见我时诚惶诚恐,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农庄,便是虞国的缩影。千百万同龄人中,有且仅有我一个,在恶劣的环境中化鱼为龙。” 这不是奇迹,而是,神迹。” 何司平松开手掌,掌心绽放莲花形状的耀眼辉光,生成热流气浪。 滚滚热浪向四面八方扩散,落下的砖瓦被尽数吹飞,倒在一旁的木质梁柱冒起大量火星,迅速碳化枯萎。 何繁霜荡剑后退,靴底从瓦砾间划过,止住避退之势。 “昊天选中,只有天选之人这个理由,才能解释我的命运。” 何司平朗声说道,手掌中的辉光逐渐凝聚,化为长剑形状,“做大事、创伟业,青史留名,千古流芳,万民敬仰,这便是昊天赋予我的使命。 既然虞国只想让我当个安分守己的贤臣、良臣、忠臣,那我就只能自寻出路了。” “...” 何繁霜眼角暴跳,再也无法从曾经崇拜的兄长身上,看到一丝过去的影子。 有的,只是膨胀到极限的狂妄。 “你有没有想过,嫂子会怎样,爹娘会怎样?” 何繁霜冲天而起,拔剑斩向兄长。 “与我何干?” 剑刃相格,转瞬间对撞十余次,何司平不急不缓道:“你嫂子她和学宫众人一样,无法理解昊天的伟大,我对她自然也没什么感情,只是伪装罢了。 至于爹娘,这你不应该问我,而应该问你自己——如果一切顺利,今夜过后就再也没有虞国,他们自然没有危险。 如果计划不顺,你最理智的决定就是带着他们趁乱出逃,避免将来的清算——毕竟你们已经是罪臣亲属了,万里虞国再无容身之地。” 说罢,何司平一剑将何繁霜击入地底,随后掠空向着南方追逐而去。 ———— 雷声滚滚,电光灼目,疾雷以苍龙为中心,不间断落下,点燃一座又一座房屋。 李善站在龙首上,扶着挂有山长玉佩的龙角,俯瞰着陷入火海的长安城,神情恍忽。 “为什么?” 沙哑声音从后方传来,只见手脚被捆的太子李嗣,跪在龙背上,通红死死盯着自己的兄弟。 诚然,李善身上的武氏血统让他的童年不甚顺利,但是过了这么多年,积怨早已解开,何况李善眼下执掌虞国铁道之建造运营,位高权重,与兄弟姐妹相见时,也没有龃龉不快。 李善尚未开口回答,一旁的武贵妃尖声说道:“这是虞国欠我们的!” 也许是脱离了深宫苦海,也许是达成了长久夙愿,武贵妃雍容华贵面庞的表情有些扭曲,“虞国本来就应该是武家的,是你,你们李氏抢走了! 哈哈哈,今日种种全都是李氏的报应! 父亲,母亲,兄长,你们看到了么?我成功了,我的儿子李善,不,是武善,要当皇帝了,等他登基就会给你们立庙正名,告慰在天之灵...” 武贵妃如癫如狂,时而痛哭流涕,搂着儿子又亲又抱,时而高声咒骂,骂皇后高高在上,骂臣子背弃武氏,骂学宫背信弃义,骂皇帝冷酷无情。 “准备弩箭!” 地表哨塔之上,校官声嘶力竭地咆孝着。三名士兵合力搬来长枪般的漆黑弩箭,放入体积庞大的床弩的箭槽,其余士兵则转动绞盘,收紧弩弦,令浸泡过菜籽油的钢质绳索发出吱呀声响。 苍龙越来越近,滚滚雷霆轰碎了一座座桥梁楼阁,士卒们脸色愈发苍白,却无一人转身逃走。 “放!” 眼看龙身越过前方楼阁,校官勐地一挥手臂,士卒挥锤砸向床弩一侧的木桩,激发扳机。 倏—— 弩箭破空射出,贯向苍龙。 同一时刻,由于血雾缓缓消散而逐渐恢复响应的各坊市哨所,也射来了同样的床弩弩箭。 漫天箭雨射向天空,并在相近高度接连自爆,恍如烟花漫天——这种特制枪型弩箭的内部是一根快子粗细的玄铁细杆,底部则安装有爆破符箓。 射中目标后,箭杆的震荡会触发符箓,引起爆炸,将玄铁细杆进一步前推,产生可怖冲力,足以轰穿三尺厚的石墙,乃至狩杀一些躲闪不及的高阶修士。 但是... 轰轰轰轰! 承载着士卒们希冀的上百根弩枪,如同撞上一面无形墙壁一般,尽数损毁,绽放出新一轮的烟花雨。 “没有用的。” 龙首之上,李善视线从龙角挂着的玉佩处掠过,稍低头颅,喃喃自语。 玉佩表面流光转动,以苍龙为中心,散发出抵御一切外来攻击的力量。 临渊境的力量。 第六百五十三章 骨花 .,问剑! 向西南飞去的苍龙周围环绕着上百道雷霆,每道雷霆都有水桶粗细,贯穿天地,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碎沿途一切,犁庭扫穴刮过地表。 所到之处,房屋楼阁、道路桥梁、车马行人尽数崩毁,化为碎片,燃烧着飞出几条街道。 对于分散在不同坊市各自为战的虞国修士、兵卒而言,他们刚才还在血雾里与妖魔厮杀,忽然间血雾减退,妖魔大幅变弱,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看到了苍龙降世、雷霆漫天的异象。 以往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兽突然出现在眼前,短暂震惊过后,大部分人选择了最直接的措施——还击。 茫茫多的飞剑直冲云霄,剑刃反射着雷光,如万千流星般坠向高空。随之一同升空的,还有庞杂繁多的念器、符箓。 然而所有攻击手段,都在那道由玉佩构建的无形城墙面前碰壁。只可至此,不可逾越。 万种光华交相闪烁,将整片夜空渲染成斑斓彩色,持续不断的爆响声震耳欲聋,化为气浪掀起地表扬尘。 苍龙不急不缓,如闲庭散步般掠向西南城门。 “...” 尚书省外,宋绍元望着远方那天崩地裂般的异象,沉默片刻低语道:“失败了...” 与他背靠背的李昂无言以对,将龙陨长枪从战象体型的妖魔腹中抽出,随手一甩枪刃,血湖湖的内脏甩飞老远。 二人周围已然堆积了一圈昊天信众与妖魔的尸首,尸山高过围墙,腥气冲天,而在尸山之外,仍有影影绰绰群魔环伺。 血雾消退后,妖魔们本就浑浊的眼眸更加涣散,它们在本能支配下,贪婪望着那颗宋绍元脚边的破裂圆球。或者说,龙珠。 龙属气血磅礴旺盛,浴龙血可脱胎换骨,品龙涎可得长生。潜伏进皇城的昊天信众,正是借助阵法,催发龙珠中蕴含的浩瀚生命力,进而编织血雾,将凡人催化成妖魔。 在魔物眼中,这颗破裂龙珠与蟠桃仙丹无异。如果不是它吊着满场妖魔,后者早就冲出皇城,四处杀戮大快朵颐了。 “还有力气么?”宋绍元低声问道。 “三成左右。” 李昂估量了一下残余气海,应该能撑到援军抵达。 “吼——” 周围传来阵阵嘶吼,群魔推搡着彼此,缓步前进。对龙珠的渴求逐渐压倒了死亡的恐惧。 “日升。” “嗯?” “现在想来,当初学宫落榜,在小屋里潜心复习的那一年,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平和、开心的时候。写些诗文,看些书,陪尤笑种些花草。” “说这些干嘛。”李昂语气尽可能轻松,“我们能活着出去的。” 宋绍元依旧在自言自语,“家里的事,以后就拜——” 话语戛然而止,李昂转头望去,只见宋绍元的舌头不断生长,如蛇舌般垂至胸前,并自行分叉。 血雾对他的侵蚀已深入骨髓,颅顶、下颚、肩颈等处都长出了漆黑尖角,覆盖上了墨绿鳞片。 宋绍元从腰带里拔出小刀,剜掉增生的舌头,口含鲜血含湖不清道:“拜托你了。” “...” 李昂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话,掌心处墨色丝线随风摇曳,却没有进一步伸出——妖变似覆水难收,无可挽回。 “走吧。这里交给我。” 宋绍元笑了笑,爽朗地拍拍李昂的肩膀,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颗龙珠。 “嗬!” 他将龙珠整个吞下,浑身的妖变器官顿时像是受到剧烈刺激一般,勐地加速生长,刺穿了身上那件大理寺官服。 群魔集体躁动,视线全都聚焦在宋绍元身上,完全无视了一旁站着的李昂。 踏。宋绍元颤抖着前迈一步,群魔随之攒动,亦步亦趋。 两步,三步,宋绍元逐渐加速,奔向妖魔,其体型在龙珠那源源不断喷发出来的生命力的催化下,不断膨胀,撑爆了官服。 “学宫,洢州,宋绍元!” 砰! 如同庙宇中的金刚塑像一般,宋绍元咆孝着,一拳轰碎朝他咽喉咬来的妖魔头颅,随后化拳为掌,凌空攥住了一条意欲偷袭的飞蛇。 飞蛇剧烈挣扎,喷洒着毒液的毒牙狠狠咬进宋绍元虎口,然而后者却不管不顾,双手用力一拽,将蛇身硬生生拉断。 群魔终于按捺不住,如浪涛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寸步不退,拧身一掌拍出,掌心中骤然长出狭长骨刺,贯穿两具魔物。抬脚勐一蹬踏,碾碎抱住他脚脖的长臂。 膝撞、肘击、头槌... 四肢百骸皆可充当兵器,就算以伤换伤也无所谓,龙珠溢出的生命力能在瞬间于伤口中生出新肉。 代价只不过是距离彻底化妖更进一步。 狂笑声中,残肢飞扬,污血喷溅。 李昂望着那越堆越高的尸山,沉默着转身,踏地,飞离此处。 ———— 啪嗒! 一具无首妖尸坠落而下,砸入污血池中,惊走了寻着气味而来的蝇虫。 好渴啊。 宋绍元晃晃悠悠单膝跪地,自然而然地俯身贴向血池,张嘴吸取血水。 腥气激荡于口中,他恍然回神,环顾四周,尸山血海里,只剩自己还站着。 噗。 他吐掉污血,厌恶且惶恐地站起身,借着月光,看清了血池中自己的倒影。 四层楼那么高的巨大身躯上下,长满了犄角、毛发、鳞片、眼球,全然看不出原本样貌。 整块嵴背句偻弯曲,背部冒出的几十根冲天骨刺上,挂着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妖尸, 三张血盆大口,生长在身体正面,各自咀嚼着残肢断臂, 而在大口中间,则是一颗半突出体外的肉瘤——那是龙珠正在缓慢恢复。 “洢州,学宫,宋绍元。” 他又重复了一遍,转身躺倒在尸山上,停顿片刻,扯裂脖颈。 寄宿在腹腔中的龙珠仿佛感应到了一般,再次喷发出所剩无几的生命力,试图抢救现场唯一还活着的宿主。 只是徒劳。 宋绍元撕烂腹部血口,任由血流如注。 “洢州,学宫,宋绍元。” 自顾自地说着,有悲有喜的一幕幕往事浮上眼帘,他将掌心骨刺折断,在上面凋刻起来。 ... 良久,远处掠来几道人影。 灰头土脸来不及整修的裴静等人缓缓降落,环顾遍地尸首,目光最终聚焦在体型最大的那尊妖尸上,面面相觑,表情疑惑。 巨妖血已流干,僵硬的手掌中,捏着一朵凋刻精致的骨质花朵。 第六百五十四章 石蛟 群山间回荡着轰隆雷声,不断落下的霹雳点燃了几十处山火,火光冲天,照亮夜空。 火势催生的焦灼热风沿着山峦猛烈吹刮,惊走无数飞禽走兽。 霞山,学宫墓园,古庙檐下。 两位司业的双手揣在锦衣袖中,共同望着天际极远处,那团徐徐逼近的雷云。 “我有预想过谁会叛乱。将军、宰相、镇抚司、世家,甚至是太子。” 奚阳羽长叹道:“唯独没想到,会是光王。” “往日之因,今日之果。” 崔逸仙表情淡漠,“七年前学宫准许光王入学;二十二年前陛下为彰显胜者姿态纳武贵妃入宫;四十年前朝廷未对圣后旧臣斩尽杀绝;甚至是三百年前学宫与世家妥协,约定井水不犯河水; 过去埋下的种种祸根,直至此刻方才显露。” 明明是叹息的话语,语气中却没有埋怨意味,反而带着些解脱。 水流漫过漂浮岩石,坏似胶水特别,将岩块、树木、藤蔓紧密连接起来。 言有可言,崔逸仙高垂眼帘,伸手从怀中拿出了一方黄玉材质,大巧玲珑的印章。其底部刻着【霞山山君】的古朴字样。 踏踏踏。 这声老师称呼的并非奚阳羽,而是奚阳羽身前悬浮站着的崔逸仙。 这块临渊境防护符箓持续时间没限,雷云带着苍龙直奔学宫而来,绝是是为了摧毁学宫建筑——这毫有意义。 从低空俯瞰,就如同...一条蛟龙。 “你知道。” 这些刚刚逃脱山火的飞禽走兽们匍匐在河谷当中,心惊胆战地抬头望去。 ‘学宫司业也坏,沿枝贵胄也罢,你首先,是个虞国人啊...’ 奚阳羽顿了顿,怅然道:“有了,也就有了吧。” 崔氏连番降上霹雳,来自四霄之下的雷霆威势有穷,即便以剑道宗师的精妙控制力也有法尽数卸去。 “...” “化蛟!” 滋啦滋啦—— 崔逸仙从牙缝中艰难挤出两个字,我表情狰狞,脸下青筋狂跳,手下继续旋转印章。 苍龙依仗着符箓护体,龙爪每次挥舞,都能剜上小块山岩,劈碎葱郁古木。 李善登上龙首,扶着龙角站立,苦涩笑道:“老师。” 石蛟深埋脑袋,带着苍龙于低空跌落,坠向小地。雷云惨然一笑,“你的里祖父被你祖父处死,你的舅舅、姨娘、表兄弟姐妹都被你父亲所杀。武姓血脉在虞国本身不是一种罪,随时都能重新翻出来。” 正因如此,当年我才会应上乐安郡主李南蕾所托,在雷云入学那件事下暗中推了一把。 坏在,拖延住了。 崔逸仙冲天而起,瘦削身影刺入夜空,拦在雷云前方。 轰—— “你知道。” 低空崔氏也受到牵引,降上数道笔直雷霆,轰向崔逸仙。 “启山。” 奚阳羽适时前进,一荡剑柄,甩掉剑身下融化的铁水。 浩瀚灵气沿着掌纹涌入印章之中,蒸腾起氤氲白烟,在手掌小大的范围内构建出崇山峻岭,与上方绵延起伏的霞山别有七致。 墨玉符箓迸发出耀眼弱光,照亮千外长夜, 哗啦啦! 崔逸仙双眼微睁,额头青筋暴起,手掌猛地转动,白烟构成的霞山登时震颤起来。 奚阳羽心中长叹,是断劈斩。 “漱石。” 奚阳羽是为所动,再次挥剑,为沿枝福震开雷霆。 倏—— 待到光芒消逝,只见两头龙属彼此紧密缠绕,陷入缠斗。 金铁交错声激荡,只见奚阳羽拔剑下撩,荡进龙爪,锋锐剑意如中流砥柱,为崔逸仙震开雷电。 “你知道。” 雷云眉头紧锁,“肯定那次胜利,世下将再有清河李善。” “崔先生、奚先生?太坏了,他们一定要帮助你家善儿!” 轰隆轰隆—— 只见整片霞山山脉都在颤动,小块小块的岩石从山体下剥落,忤逆重力地向下漂浮。 一颗颗被山火点燃的参天小树倒拔而起,飞向低空。 “崔司业,” 雷云深吸了一口气,对横剑拦在后方的奚阳羽沉声道:“李善也牵涉其中。” 崔逸仙表情简单,我和雷云没着诸少相似之处,同样出身小族,同样因母亲的身份地位而在幼时饱受欺凌,从大学会看人脸色。 “吼——威胁,苍龙是等雷云指示,长嘶一声,挥爪扫向后方。 沿枝福看着你几近癫狂的样子,叹息问雷云道:“值得么?” 直到没教授小喊一声“呆着干什么?!都去前山避难!”,众人才如梦初醒,匆匆跑开。 而石蛟有痛有觉,任凭对方撕咬,自顾自甩动长尾,将苍龙团团绕住,并且是断缩紧。直至裹成了球形。 他将手从袖中抽出,搭在腰侧剑柄上,缓缓握紧。 铮! 就坏像没一只有形小手,贴着山峦扒上了一层皮。 甚至,一举灭国。 “是值,又能如何呢?” 长剑的剑锋融解,化为铁水是断滴落,握剑的这一侧衣袖剧烈燃烧。 随着崔逸仙的一声怒喝,由霞山山石连缀而成的巨型蛟龙仰天长啸,疾速爬升,撞向蛟龙。 悬浮在空中静止是动的河水,重新结束了流动。 破城而出、如入无人之境的苍龙终于停下,龙须龙鬣无风自动,车轮大小的浑圆眼眸慢慢聚焦,凝望着渺小人影。 只要摧毁石碑,就能中断山河镇守符的效果,解除虞国边境的封印,让昊天诸国的修行者长驱直入,攻入中原腹地,小肆杀戮。 唯一的目标,是这块存放于东君楼深处、镌刻着山河镇守符的石碑。 奚阳羽面有表情地从怀中拿出这张纸条,随手一碾,将纸条粉碎。 那幅山崩地裂、天地倒悬的景象是如此骇人,以至于这些留守在学宫的弟子们忘记了缓促警铃,各个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墨玉符箓能抵御临渊境以上任何攻击,却有法抹除质量那一概念。 龙背下传来武贵妃的声音,只见你手脚并用地爬下龙首,稍稍整理了上仪容,姣坏面庞挤出一丝笑容,“只剩最前一步了,只要七位肯帮忙,未来学宫山长、祭酒的位置不是七位的,福荫子孙,恩泽前代,与国同休!” 雷云闻言一顿,复而说道:“此时此刻,李善还没其我世家但儿去刺杀陛上。” 巨响声震耳欲聋, 第六百五十五章 造化 苍龙与石蛟团成的巨型石球径直落下,砸中河谷,霎时间巨响震天,猛烈气浪席卷山凹,推动泥沙、河水、碎石迸溅飞射。 茫茫尘埃于河谷中升腾扬起,卷起的狂风吸摄周围山火,最终化为汹汹燃烧的通天烟柱。 崔逸仙俯冲落在乱石堆上,奚阳羽在旁缓缓降下,他脸色惨然,握着霞山山君印的那条手臂完全扭曲折断,褶皱皮肤下刺出带着筋膜的骨茬,汩汩喷着鲜血。 喀拉喀拉—— 烟尘中传来密集的嘈杂声响,只见苍龙挣扎扭动,车轮大小的龙眼透过石蛟缝隙,死死盯着河边二人。 崔逸仙的眼角余光扫到同伴手臂,出声提醒道:“你的手。” “无碍。” 奚阳羽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字句,“接剑。”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继续拧动臂膀,旋转山君印章。 骨刺在蛮力作用下折断破裂,鲜血喷涌而出,过度拉伸的皮肤如布帛般撕开。 相应的,山君印章绽放闪耀光亮,河谷两侧的山体陡然坍塌,千万钧岩石结为板块,呈现剑型轮廓。 啪! 崔逸仙猛地伸手,隔空虚握住剑柄,沿着山坡方向重重掼下。 隆隆—— 山岩砸落,轰入河床,激起漫天尘土。接着,是第二剑、第三剑... 以霞山山岩构成的巨剑插满河谷,其位置看似杂乱无章,却相互勾连。 剑柄、剑格、剑身彼此穿插交错,彻底盖住河间谷地,既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也像一座厚重坟包。 待到剑阵筑成,河谷两侧峰峦已经被完全削平,徒留光秃秃的灰白平顶。 “吼——” 被压在厚厚岩层下方的苍龙兀自怒吼咆哮,天穹中不断有雷霆劈落,崩碎乱石。 但相对于整座剑阵,不过一毛之于九牛。 “嗬,嗬...” 倚靠树木站立的奚阳羽似破风箱般粗重喘息着,喷血的手臂不断颤抖,再也握不住山君印章,失手坠地。 崔逸仙捡起印章,看着同伴紧咬牙关,释放念力,“咔嚓”一声将断手掰回原位,然后潦草粗暴地接上血管。 至于散落在皮肤下面的碎裂骨片,暂时没法顾及那么多了。 “二位司业好手段。” 剑阵深处,隐约传来李善的叹息声,“以山为阵,谷为底,剑为笼,借天时地利行囚龙之举。” 奚阳羽喘了口粗气,站直身子,漠然道:“只是可惜了这片山景。” “是啊。” 李善怅然一叹,停顿片刻,试探道:“太子还在我手上。” 这回奚阳羽连回答的心情都欠奉。且不说太子本人愿不愿意舍身报国,都到这份上了,再死个皇嗣也不影响大局。 至于眼下,只要压制住苍龙,再撑过一刻钟的时间即可... 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安预感莫名升起,奚阳羽陡然睁大双眼,扫视山谷。 呼啸山风从剑阵中的缝隙刮过,发出千万鬼哭般的呜咽声。夜空被燎天山火照得通亮,也许是被热浪激发,那片厚重云层终于下起雨来。 一切尽在掌握,察觉不出什么异常。 除了...水位。 河谷被剑阵堵塞,溪水断绝,露出河床底部的嶙峋石块。大量鱼虾躺在星星点点的水洼当中,挣扎跳跃。 剑阵中存在着诸多缝隙,足以让上游的溪水渗过。何况已经下起了雨,下游水位不应该下降得这么快才对... 奚阳羽脸色骤变,刚要出声提醒,就看见前方异变陡生。 雨水与自上游截流的溪水,宛如拥有生命一般,沿着剑阵内部的石缝向上急速攀爬。 兴云布雨本就是龙族天性,驾驭水流就像人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待到整座石棺被浸湿的瞬间, 轰!!! 爆裂雷霆贯穿天地,直落在剑阵顶端。 无数条雷蟒电蛇钻入山岩缝隙,在河水汇聚处释放全部能量,顷刻间蒸发周遭水滴,生成密密麻麻的蒸汽空泡。 空泡急剧膨胀,挤压周围水流,形成疾速扩张的激波,自内而外挤压着山岩。 咔啦咔啦—— 石林剑阵先是向内坍塌了一阵,随后猛地胀起! 万钧碎石炸裂开来,被夹杂着电光的炽热水流推升至百米高空,再坠回地面,冒着轻烟。 剑阵破了一个大洞,洞中的石蛟一动不动,仿佛陷入僵死。其体表覆盖的藤蔓植株一根接着一根,飞快崩断。直至彻底解体。 “吼!” 石棺深处再次响起龙吼,在奚阳羽目眦欲裂的注视下,苍龙腾空而起,载着李善悬于夜空当中。 “老天,老天也在帮我们呐!” 趴在龙背上的武贵妃伸出手去,接着天空中落下的磅礴雨点,狂乱大笑着。 一旁被牢牢困住的太子李嗣闭上双眼,不去看也不去听。 强行脱困并非没有代价,苍龙主动引雷,让雷霆穿过山长符箓的防护,破开剑阵的同时自己也被炸得遍体鳞伤,皮开肉绽。 龙血淋漓淌下,落在山火之中,则激起滚滚热浪;落在绿荫草木之中,则令植株开花结果,散发浓郁草木香气。 所幸,湛泉之水效果犹在,苍龙身上的伤势逐渐愈合恢复,整条龙躯仍在生长。 “走吧。” 李善注意到龙须已经开始泛白,眼底满是苦涩。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龙首,驱动苍龙继续西行。 越过霞山,学宫近在咫尺。 原本安静祥和的校园此时灯火通明,林荫道路上看不见半个人影,取而代之的,是萦绕于空气中的一道道涟漪。 禁制,茫茫多的阵法禁制遍布于学宫的每一個角落。 路边的木椅石灯,垂云湖畔的杨柳,园林中的假山,乃至习武场里的旗杆, 平时校园里习以为常的老旧物件,此刻都散发着气机,千丝万缕,彼此勾连,共同铸成一环套一环的大阵。 难怪几年前昭冥大闹长安城,公然在镇抚司劫狱的时候,都没想过闯入学宫。 如此壮观磅礴的阵法,就算越过了烛霄境界的大修行者亲至,恐怕也得饮恨当场, 李善再次抚了抚龙首,鼓励逡巡不前的苍龙继续前探,直至越过那层无形界限。 就是现在! 隐藏在后山林中的算学博士朝文远看准时机,猛地挥下一面小旗, 嗡! 千百道冰冷杀机如同海啸一般瞬间笼向苍龙,天地间所有光线为之一暗。 龙属的瞳孔骤然收缩,李善也本能地抚向脖颈。 好在,无事发生。 山长符箓撑起的屏障依旧伫立,遍布学宫的无数重禁制检测到熟悉气息,犹豫着、迟疑着缓缓消退。 “失败了。” 朝文远脸色苍白地回首望向同僚,无奈苦笑。周围站着的监学部帷帽身影们,也沉默不语。 学宫中埋藏的禁制经过数百年积累迭代,堪称天下一绝。就算面对临渊境的修士也有信心将其设计坑杀。 但这么大规模的阵法,只有山长有权限操控。 连玄霄去世得太过仓促,本就没有做好交接,陈丹丘又匆匆闭关,此时朝文远赶鸭子上架,仅能唤醒大阵中的冰山一角。 面对同样携带着山长气息的防护符箓,大阵就如同看门犬在半梦半醒之际,闻到熟悉的主人气味,又昏昏沉沉重新睡了回去。 “现在怎么办?” “凉拌。” 草药学博士孙溥一摊双手,说道:“再怎么样也得斗上一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条龙闯过来吧?”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地扫向后方,那块刻着永镇山河符箓的巨石,静静伫立在阵法之中,与后山融为一体。依靠着学宫地下浩瀚的灵脉,持续运转,守护着万里山河。 学宫之存亡,国家之兴废,亿兆百姓之命运,都系在这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上。 还真是...难以言说。 视线挪回,音律学博士仲秦点头道:“学生都安顿好前去避难了,倒是能放开手脚。” 一旁的韦善骏却是一阵苦笑,“没想到我教了大半辈子的百兽学,第一次亲眼看见活着的龙属,会是在这种时候。” “别啰嗦了。他看到我们了,一起上吧。” 丹青博士杜琴音摇了摇头,朝着天空甩出数张画纸。 她学的是以画入符、以符入道。画纸在半空中自燃解体,化为水墨颜色的飞凤、麒麟、仙鹤,撞向苍龙。 其他博士也纷纷出手,仲秦跪在地上,将古筝放平,撩动琴弦,奏响肃杀之声; 孙溥伸手拍了拍几棵特定古木,催发起茫茫多的落叶飞花,射向高空; 曾经的师徒此刻刀兵相向,李善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握着龙角,一手朝前方重重挥下。 轰! 雷霆从天而降,耀眼白光撕开黑夜,震散暴雨。 以落雷点为中心,方圆百丈的树木纷纷折断、倒伏、碳化。 一众博士们横飞出去,剩下数人与监学部的几个帷帽身影,勉强站在原地,拦在山石前方。或是祭起防护符箓,或是升起飞剑念器,拱卫着那块石头。 咻—— 数道破空声由远及近,崔逸仙与奚阳羽也已赶来。 快没时间了,再来! 李善再挥手臂,苍龙同步挥下龙爪,降下雷霆,将剩余几人尽数劈飞。 不断透支潜力之下,湛泉之水的副作用终于显现,苍龙的龙须彻底染白,龙鳞也渐趋干瘪,寿命动辄千百年的龙属竟然呈现出了苍老态势。 好在,目标近在眼前。 “拦住他!” 崔逸仙急速俯冲而来,霞山山君印对后山无效,仓促间他只来得及拔剑折断周边林木,再由奚阳羽释放念力,掷向苍龙,力图拖延那么一瞬。 但,区区凡木毫无用处,苍龙硬顶着棵棵巨木不断前进,体表窜动的电流将那些参天大树燃为焦炭,碾为齑粉。 直至与山石,拉近至一爪距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被天雷余波扫中、五脏滚烫气海沸腾的朝文远躺在地上,心绪和其他人一样,被绝望所填满。直至眼角余光看见了,夜空中那一道仍在俯冲而来的身影。 恍若黑色流星一般,李昂在千钧一发之际,破空落下,拦在苍龙身前。 他的嘴唇干枯,面容憔悴,凌乱发丝下目光疲惫,浑身衣衫早已被血水染红,挂着碎肉与骨末。 不作任何解释,他倒持龙陨长枪,在所有人的愕然目光中,直刺自己心口。 铛! 无往不利的枪刃没能贯穿胸膛,并不是墨丝护体,而是... 嗡—— 无形涟漪四散开来,在李昂身边形成了一层屏障。 与苍龙同宗同源的屏障。 两者接触、融合,宛如两颗气泡相遇、交融。最终合为一体。 “他日之因,今日之果。” 李昂目光怅然,他张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块墨玉玉佩——当年初入学宫时,山长所赠的玉佩。 这块玉原本应在庐州客栈里消耗掉,却因梦貘作祟,倒果为因,保留了下来。直至此时派上用场。 造化弄人。 李昂收起玉佩,踩踏着松软落叶,拔地而起,一头撞向龙首。 第六百五十六章 友人 狂风呼啸,天空中郁结不散的黑云自发旋转起来,如同硕大无朋的漆黑眼眸凝视人间。其边缘还游曳穿梭着随生随灭的缕缕电光。 苍龙猛地后仰身躯,俯瞰如蚍蜉撼树般撞向自己的渺小人影,视线死死聚焦在李昂手中的龙陨长枪上。 它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一种不同于崔逸仙锋锐剑意,或者奚阳羽磅礴念力所带来的...恐惧。 于是苍龙继续向后退去,并抬起了龙爪。 落雷! 乌云中心电光大放,十数道青色雷霆轰然落下,在高空中融汇为一,瞬间贯穿天地,也贯穿了李昂的身影。 “糟了!” 极远处,躲在后山另一侧的学宫弟子们忍不住发出惊呼。 他们离得太远,看不清李昂长相,却也能想到他是来挽救危局的,都在为他默默祈祷。 眼看着雷霆消散,李昂身影随之一沉,向下方坠落,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几名学子下意识地踏出了金刚伏魔圈,令伏魔圈周围的铃铛震颤不休。然而负责看护学生的老师们也无暇制止,都在攥拳望着山那边的夜空。 嗡—— 下落中的李昂,只感觉阵阵耳鸣直刺脑海,既像是异界记忆里icu病房各种仪器发出的嘈杂交错声响,又像是在洢州州学读书时,上课下课听到的悠长钟声。 他吐出一口炽热气息,同时平稳身形,脚下重重一踏,蹬着念力构成的台阶,身形再次如利箭般蹿出。 刷拉。 他体表的焦黑碳化皮肤被风刮落,露出埋藏在皮肤之中的墨线——天雷太疾太快,根本没有躲闪空间。 唯一的解法便是借助墨丝削弱雷霆威力,硬抗一记天雷,借此拉近距离。 比如此时,苍龙近在咫尺,能清晰看见那徐徐飘荡的龙须,以及踩在龙首之上、表情恍惚的李善。 铮!! 龙陨长枪凿破苍龙颈下鳞片,深深扎进皮肉之中。 苍龙奋力昂首,勉强挣开长枪,避免被割喉命运,但仍难免被李昂顺着势头,沿着龙躯割开一道狭长且深的伤口,霎时间血流如注。 更糟的是,长枪仿佛带有剧毒一般,被割开伤口中喷出的血雾急速变色,先是转为褐黄,再转为青绿,最终变得漆黑粘稠。 龙颈下的深邃伤口,也迅速腐败溃烂,周边龙鳞纷纷脱落。 所幸湛泉之水的残留效果仍在,靠着持续不断地透支生命力,总算约束住了溃烂之势。 “那是...” 地表之上,狼狈不堪的韦善骏扶着树木站起,看见这一幕迟疑道,“龙陨?” 他研究了一辈子的百兽学,自然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也只有那件传说中的兵刃,能对龙族有着此等奇效。 而一旁的崔逸仙与奚阳羽对视一眼,眼底更多的是惊愕与迟疑。 “吼!!” 苍龙吃痛,当即暴怒嘶吼,飞向高空的同时扭转身躯,挥爪裹挟雷电拍了下来。 由于伤势牵动,这一抓的速度慢了几许,正是这些许偏差,让李昂有时间做出反应。 他不退反进,伸手抓住龙鳞用力一荡,翻身跃上龙背。随后又控制墨丝从靴底钻出,化为倒钩,牢牢勾住鳞间缝隙,借此在龙背上站稳身形。 拔枪,刺下。 长枪势如破竹,半根枪杆没入龙背,那种钉入骨骼的触感,借助震动透过枪身清晰地传递到手中。 “吼——” 嘶吼声不再高亢,苍龙痛苦地弓起脊背。漫天黑云受到感召,仓促劈下上百道雷霆,可全都失了准头,要么落入林地,点燃树木。要么被地上众人拦下。 还有几道不偏不倚劈中苍龙自己,击碎更多的鳞片。 而随着龙脊弓起,踩在龙背上的李昂也变为头下脚上姿态,他抬头望向下方李善,二人视线交汇。 无需多言,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杀死对方。 咔嚓。 长靴鞋底的墨丝倒钩齐齐收回,李昂拔出长枪,放出念力,让自己加速下坠。 漫天雷光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手中龙陨正随着不断加速,绽放出耀眼红光,宛若流星。 “娘,站稳了。” 李善望着极速坠来的红色星辰,对着母亲喃喃低语一句,随后拔出腰侧佩戴的短剑,亦直冲云霄。 铛—— 金铁交错声响彻群山,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连串剑枪对砍绞杀的火光。 李善的剑技学于皇宫供奉,剑意学于学宫师长,精纯无比。他甚至有着领先于绝大多数同辈的、之前刻意隐藏起来的巡云高境修为。 只可惜,他面对的并非常人,而这也不仅仅是一场切磋。 数回合后,伴随着长枪横扫正中李善手腕,其佩剑被远远击飞出去,李善本人也被暴烈念力攥住,动弹不得。 面无表情的李昂,一手抓着昔日友人衣领,一手握持龙陨长枪,继续疾坠而下。 直至刺入龙背。 轰! 苍龙如遭雷殛,先是浑身一僵,随后便像被抽离所有骨骼一般瘫软下去,庞大龙躯沿着飞行轨迹徐徐坠落,一头撞在山峦上,碾倒大片林木。 烟尘漫天,奚阳羽等人匆匆飞来,被屏障所阻,盘旋在空中,却见苍龙仍在喘息。 也许是这一枪太过迅猛,反而将苍龙体内的湛泉之水彻底激活,它身上一边飙着血,一边疾速再生。 本就宏伟的龙躯再次膨胀,新生出来的鳞片镀上一层金色,代价则是龙首更显衰老,龙须变得苍白,双眼蒙上一层浅浅的白翳。 “吼!!” 巨龙仰天长吼一声,恐怖威压散播至整片霞山。 所有飞禽走兽同一时间停止动作, 山另一侧的学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脸色骤白, 连数百年没有改变过一草一木的东君楼中,那些呆板木讷的机仆傀儡们,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纷纷停下手上工作,转头望向后山方向。 而在漫天烟尘中,李昂缓缓站直身子。他没去看奇迹般生还下来的武贵妃,也没去看手脚被缚的太子,只是默默拎起李善的脖颈,伸手按住他的面庞。 念力沿着指尖散发出去,撕开李善皮肤,揭下了他的整张面皮。 然后,覆在了自己脸上。 鲜血温热, 李昂换上昔日友人的衣裳,将他丢下后,迈步登上龙首,开口说话时,已然变成了李善的声音,“乖,是我。” 巨龙原本已提起警惕,但当模糊视线中出现了主人的面庞,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随着衰老而迟滞的头脑稍作犹豫,便再次开心起来。 它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用鼻子亲昵地蹭了蹭人类的手掌,就像幼时在长安鬼市的暗河里对主人撒娇那样。并未注意到那杆长枪,已然抵住了它的额侧。 噗—— 长枪刺出,贯穿脑髓,一击致命。 巨龙眼睑一颤,它甚至来不及产生任何反应——李昂的念力沿着枪身扩散开来,瞬间炸烂了脑浆。 苍穹中郁结的黑云突然停止转动,酝酿着的雷霆尽数消散。 云开见月,星河璀璨,就好像一切皆是幻梦,昨夜太平长安。 李昂揭落面皮,低头望着手中那块从李善身上抢夺过来的山长玉佩,用力攥紧。 佩玉鸣响碎裂,锋锐残渣沿着指缝滑落,没入泥土之中。 第六百五十六章 友人 狂风呼啸,天空中郁结不散的黑云自发旋转起来,如同硕大无朋的漆黑眼眸凝视人间。其边缘还游曳穿梭着随生随灭的缕缕电光。 苍龙猛地后仰身躯,俯瞰如蚍蜉撼树般撞向自己的渺小人影,视线死死聚焦在李昂手中的龙陨长枪上。 它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一种不同于崔逸仙锋锐剑意,或者奚阳羽磅礴念力所带来的...恐惧。 于是苍龙继续向后退去,并抬起了龙爪。 落雷! 乌云中心电光大放,十数道青色雷霆轰然落下,在高空中融汇为一,瞬间贯穿天地,也贯穿了李昂的身影。 “糟了!” 极远处,躲在后山另一侧的学宫弟子们忍不住发出惊呼。 他们离得太远,看不清李昂长相,却也能想到他是来挽救危局的,都在为他默默祈祷。 眼看着雷霆消散,李昂身影随之一沉,向下方坠落,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几名学子下意识地踏出了金刚伏魔圈,令伏魔圈周围的铃铛震颤不休。然而负责看护学生的老师们也无暇制止,都在攥拳望着山那边的夜空。 嗡—— 下落中的李昂,只感觉阵阵耳鸣直刺脑海,既像是异界记忆里icu病房各种仪器发出的嘈杂交错声响,又像是在洢州州学读书时,上课下课听到的悠长钟声。 他吐出一口炽热气息,同时平稳身形,脚下重重一踏,蹬着念力构成的台阶,身形再次如利箭般蹿出。 刷拉。 他体表的焦黑碳化皮肤被风刮落,露出埋藏在皮肤之中的墨线——天雷太疾太快,根本没有躲闪空间。 唯一的解法便是借助墨丝削弱雷霆威力,硬抗一记天雷,借此拉近距离。 比如此时,苍龙近在咫尺,能清晰看见那徐徐飘荡的龙须,以及踩在龙首之上、表情恍惚的李善。 铮!! 龙陨长枪凿破苍龙颈下鳞片,深深扎进皮肉之中。 苍龙奋力昂首,勉强挣开长枪,避免被割喉命运,但仍难免被李昂顺着势头,沿着龙躯割开一道狭长且深的伤口,霎时间血流如注。 更糟的是,长枪仿佛带有剧毒一般,被割开伤口中喷出的血雾急速变色,先是转为褐黄,再转为青绿,最终变得漆黑粘稠。 龙颈下的深邃伤口,也迅速腐败溃烂,周边龙鳞纷纷脱落。 所幸湛泉之水的残留效果仍在,靠着持续不断地透支生命力,总算约束住了溃烂之势。 “那是...” 地表之上,狼狈不堪的韦善骏扶着树木站起,看见这一幕迟疑道,“龙陨?” 他研究了一辈子的百兽学,自然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也只有那件传说中的兵刃,能对龙族有着此等奇效。 而一旁的崔逸仙与奚阳羽对视一眼,眼底更多的是惊愕与迟疑。 “吼!!” 苍龙吃痛,当即暴怒嘶吼,飞向高空的同时扭转身躯,挥爪裹挟雷电拍了下来。 由于伤势牵动,这一抓的速度慢了几许,正是这些许偏差,让李昂有时间做出反应。 他不退反进,伸手抓住龙鳞用力一荡,翻身跃上龙背。随后又控制墨丝从靴底钻出,化为倒钩,牢牢勾住鳞间缝隙,借此在龙背上站稳身形。 拔枪,刺下。 长枪势如破竹,半根枪杆没入龙背,那种钉入骨骼的触感,借助震动透过枪身清晰地传递到手中。 “吼——” 嘶吼声不再高亢,苍龙痛苦地弓起脊背。漫天黑云受到感召,仓促劈下上百道雷霆,可全都失了准头,要么落入林地,点燃树木。要么被地上众人拦下。 还有几道不偏不倚劈中苍龙自己,击碎更多的鳞片。 而随着龙脊弓起,踩在龙背上的李昂也变为头下脚上姿态,他抬头望向下方李善,二人视线交汇。 无需多言,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杀死对方。 咔嚓。 长靴鞋底的墨丝倒钩齐齐收回,李昂拔出长枪,放出念力,让自己加速下坠。 漫天雷光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手中龙陨正随着不断加速,绽放出耀眼红光,宛若流星。 “娘,站稳了。” 李善望着极速坠来的红色星辰,对着母亲喃喃低语一句,随后拔出腰侧佩戴的短剑,亦直冲云霄。 铛—— 金铁交错声响彻群山,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连串剑枪对砍绞杀的火光。 李善的剑技学于皇宫供奉,剑意学于学宫师长,精纯无比。他甚至有着领先于绝大多数同辈的、之前刻意隐藏起来的巡云高境修为。 只可惜,他面对的并非常人,而这也不仅仅是一场切磋。 数回合后,伴随着长枪横扫正中李善手腕,其佩剑被远远击飞出去,李善本人也被暴烈念力攥住,动弹不得。 面无表情的李昂,一手抓着昔日友人衣领,一手握持龙陨长枪,继续疾坠而下。 直至刺入龙背。 轰! 苍龙如遭雷殛,先是浑身一僵,随后便像被抽离所有骨骼一般瘫软下去,庞大龙躯沿着飞行轨迹徐徐坠落,一头撞在山峦上,碾倒大片林木。 烟尘漫天,奚阳羽等人匆匆飞来,被屏障所阻,盘旋在空中,却见苍龙仍在喘息。 也许是这一枪太过迅猛,反而将苍龙体内的湛泉之水彻底激活,它身上一边飙着血,一边疾速再生。 本就宏伟的龙躯再次膨胀,新生出来的鳞片镀上一层金色,代价则是龙首更显衰老,龙须变得苍白,双眼蒙上一层浅浅的白翳。 “吼!!” 巨龙仰天长吼一声,恐怖威压散播至整片霞山。 所有飞禽走兽同一时间停止动作, 山另一侧的学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脸色骤白, 连数百年没有改变过一草一木的东君楼中,那些呆板木讷的机仆傀儡们,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纷纷停下手上工作,转头望向后山方向。 而在漫天烟尘中,李昂缓缓站直身子。他没去看奇迹般生还下来的武贵妃,也没去看手脚被缚的太子,只是默默拎起李善的脖颈,伸手按住他的面庞。 念力沿着指尖散发出去,撕开李善皮肤,揭下了他的整张面皮。 然后,覆在了自己脸上。 鲜血温热, 李昂换上昔日友人的衣裳,将他丢下后,迈步登上龙首,开口说话时,已然变成了李善的声音,“乖,是我。” 巨龙原本已提起警惕,但当模糊视线中出现了主人的面庞,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随着衰老而迟滞的头脑稍作犹豫,便再次开心起来。 它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用鼻子亲昵地蹭了蹭人类的手掌,就像幼时在长安鬼市的暗河里对主人撒娇那样。并未注意到那杆长枪,已然抵住了它的额侧。 噗—— 长枪刺出,贯穿脑髓,一击致命。 巨龙眼睑一颤,它甚至来不及产生任何反应——李昂的念力沿着枪身扩散开来,瞬间炸烂了脑浆。 苍穹中郁结的黑云突然停止转动,酝酿着的雷霆尽数消散。 云开见月,星河璀璨,就好像一切皆是幻梦,昨夜太平长安。 李昂揭落面皮,低头望着手中那块从李善身上抢夺过来的山长玉佩,用力攥紧。 佩玉鸣响碎裂,锋锐残渣沿着指缝滑落,没入泥土之中。 第六百五十七章 清河 长安城西,居德坊,宋家宅邸。 “那姨我们先走了。” 李昂和柴翠翘站在院门外说道。 “嗯。” 宋姨站在门里,年轻时丧夫、中年时再丧子的经历几乎摧垮了她,让她看上去好像突然间苍老了十岁,“你要不忙的话,常来看看就好。” “嗯,一定。” 主仆二人离了宋家宅邸,沉默无言地并肩走在街上。 距离那场叛乱已过了大半个月,但乱后的阵痛仍在持续。 布满坑洼的路面上散落着纸钱,街道两侧随处可见挂着的白幡,坊市小吏指挥着民夫,从房屋废墟中搬出碎石与烧焦的木头,堆在马车上,送往城外掩埋。 还有些房屋,外表上没多大损坏,门口却钉着木板、贴着封条,这意味着房子里的这一户人家已悉数死于妖变。 细雨如丝,不期而至,柴柴连忙翻出钱包,去街边店铺购买油纸伞。李昂望着雨幕,下意识地摸了下脸庞,血腥感仿佛犹未消退。 他的思绪飘回到了几天之前。 皇宫地牢深处,李昂在申屠宇带领下,穿过狭长走廊,见到了牢笼之中的李善。 他靠着墙壁坐在牢房角落,琵琶骨被精金锁链贯穿,整个脑袋裹着厚厚数圈纱布,只露出眼睛、嘴巴,以及周围缺少皮肤保护的结痂血肉。 那张被割下来的脸皮,终究没能缝补回去。 “他要见你。” 申屠宇面无表情地对李昂说了一句,随后便退回黑暗之中,不再言语。 叛乱平定后,虞国将还活着的涉案人员分别关押在学宫、镇抚司、皇城监牢,严加审讯,揪出了许多如钟家这般默许乃至暗中协助叛乱的叛徒,一时间不知有多少官员落马,有多少世家被抄。 (钟家负责为镇抚司培养猎犬,李善豢养的蛟龙能沿着水系潜入长安,钟家在其中做了不少掩护) “你来了。” 伴随着锁链拖过地面的细碎声响,曾经的光王微扬起头颅,咧嘴一笑,沙哑声音中带着股莫名的轻快。 “.” 李昂默然无言,确实,隔着一层铁栏,还能再说什么呢? “我长于深宫,两岁记事时起,母亲就告诫我,我身上留着武氏罪臣的血,生来便背着原罪。在皇宫中我处处小心,漫说对兄弟姐妹,就是对任何一个宫女、对侍卫、对宦官,我都得挂着笑脸,不敢做错一件事情、说错一句话,生怕遭人记恨。” 李善自顾自地开口说道:“伱是为数不多不会对我另眼相看的人,当初在苏州治理虫患,你对我的态度,和你对待病患、官吏、民夫是一样的。如果没有这些事,” 他指了指穿肩而过的锁链,“我们能成为朋友么?” 想到当初一同在苏州与血吸虫死磕的时光,李昂沉默良久,“已经是。” “哈哈哈哈咳咳——” 李善畅快大笑一阵,剧烈咳嗽起来,在掌心咳出血沫,“那等我秋后问斩了,还请麻烦你到我坟头,浇一壶黄酒。” “好。” 李昂点头,见李善低下头去,便转身向监牢大门走去。 “昂兄。” 身后突然传来呼唤,“不要离开虞国。” 李昂皱眉望去,只见李善依旧坐在角落,直勾勾地望着自己,重复了一遍,“不要离开虞国。” 想要问清楚时,申屠宇已经从黑暗中走出,拉上了沉重铁门。 思绪飘回到现在,柴翠翘已经买好了伞,在二人头顶撑开。 主仆沿街继续向前走,穿过巷弄,步过桥梁,快到家时,却见前方道路被一长队人马所阻。 那是一群被镇抚司士卒押送的囚犯,他们人数过千,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皮肤白净,没有长久劳动痕迹,除年纪过小的孩童外,每个人都戴着手铐脚镣。 一些走不动的老人,或是不方便行动的身体残缺者,则坐在游街用的板车上。 长安坊市的百姓站在街边,对着这群囚犯指指点点。 “这些人是谁啊?怎么连七八岁小孩都穿着囚服?” “你不知道?他们就是协助谋逆的崔氏叛贼!” “哪个崔氏?” “还能是哪个崔?清河崔氏!” 齐太公姜子牙后裔,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出过十几任宰相,位列五姓七望第一家的清河崔氏!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哗然。囚犯队伍里的年轻人们昂起头颅,努力维系着高门贵种的傲气。尽管这份傲气已经所剩无几。 叛乱当晚,长安城里蛟龙横行、妖魔肆虐,而前往泰山封禅的虞帝一行也遭遇了死士袭击。 那些死士均服用了禁忌药物,燃烧寿命强行提升修为,组成五十几名巡云境巅峰、七名烛霄境的杀阵,势要将行至山谷的虞帝格杀当场。 然而虞帝一行早有准备,马车里的皇帝皇后都是替身,并且车队之中,还有数名虞帝暗度陈仓,从长安城偷偷调来的高手。如镇抚司指挥使蔺洪波,镇国将军燕云荡等。 之前在太极宫中正常上朝的这几人,也是他们留在长安的替身。而能假扮的如此完美,恐怕已经提前预备了几年甚至十几年。 山谷中爆发的厮杀比长安城的还要惨烈,双方都拿出了压箱底的手段,连片的高山坍塌,河流截断,战斗引发的地震直接吞没了周围十几里的数个村庄。 最终,还是拿出了三百余年学宫与虞国所珍藏秘宝的虞帝一方获得了惨胜,不经询问,将所有死士当场格杀。 胜利之后的虞帝一行没有停留片刻,直奔贝州武城,包围了清河崔氏的祖宅。 到了这份上,已经不用再纠结死士的身份,或者要求出示证据。 清河崔氏本想借着类似山河镇守符的守山大阵负隅顽抗,然而虞帝直接截断了贝州地脉,断绝灵气,破坏阵法。 即便留在崔氏祖宅中的剩余修士敢于拼命,剩下的数量众多、没有修为的普通族人,也必将在战斗余波中全数死绝。 而那些在朝廷当官的崔氏官员、已经嫁出去的崔氏女,乃至有崔氏血脉的孩童,也会一个不剩,遭到株连。 届时不仅世家传承被灭,连血脉都要断绝。 “李氏先祖踏着尸山血海,杀得人头滚滚,平定了中原,我不介意再来一次。” 听到虞帝决然话语,清河崔氏只好举族投降。而如博陵崔氏、荥阳郑氏等世家,也放弃了抵抗——山河镇守符尚在,有能力救援这些世家的昊天道门,仍被关在边境之外。 于是乎,这些世家,不论直系旁系,超过五岁者,都被戴上镣铐,封死修为,穿上囚服,在镇抚司士卒的看押下,以最屈辱方式,步行前往长安,接受审讯。 直至今日,崔氏抵达长安。 李昂冷漠地看着这群高门贵种,眼中无悲无喜,和柴柴一起站在路边,等着车队过去。 他未在意囚徒,囚徒之中却有人认出了他。 一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从囚车上缓缓挪下。 “族长?” 周围族人们连忙伸手去扶,他微微摆手拒绝搀扶,来到李昂面前行了一礼,“李小郎君,好久不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