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枕酒》 第1章 楔子 阳春三月,怒放的桃花散发着阵阵清香,鲜艳娇嫩,宛如少女们扬起的粉透笑脸。泸城向来是繁荣的,矗立在街道两旁的商铺小摊,各式各样,一应俱全。 覃曜走在前头,身后跟了个模样清秀的少年,名唤伏玦。 耳畔有沿街摊贩的吆喝不断,辚辚而至的车马不绝,伏玦的心思却还停留在长藤山。一把熊熊妖火,烧没了的长藤山。 “臭小子!”一声妇人的高亢怒斥从白砖碧瓦的高墙内传出,擦过覃曜的耳畔。未经允许,覃曜踏入此宅院的门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户烟火人家。 院落里放着数个手工编织的竹笼,装着些许鸡鸭,自家建起的小塘里游着两条刀鲚,里房中冒出的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稻米之香。 发戴金钗,服饰华美的妇人手持与她服饰完全不符的破烂扫帚,追赶着一个活波灵动的男童。眼看着男童蹦跳闪躲到覃曜身后,妇人追赶至此,抬头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耐着性子问:“不知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听得出语气里的不满,覃曜微微蹙眉。她的声音不大:“打搅了,夫人。小女子与舍弟赶了昼夜的路,现下甚感劳累,可否借贵宅歇息一日?” 妇人用鄙夷的眼神打量了覃曜一番,一身皓雪白衣,模样生得很是标致。妇人丢下破烂的扫帚,抱臂道:“姑娘,泸城别的不多,就属客栈数一数二的多。”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夫人有所不知,舍弟自小便有个怪疾,一住客栈便起疹,寻过许多大夫也无从医治。这才不得已打扰,还望夫人好心收留。”覃曜目光诚恳,摆明了是一通拙劣的谎言,却被她清清雅雅的嗓音说得十分真切,连耳根子也不见得红上半分。 妇人瞟了伏玦一眼,少年眉眼弯弯,生了一双招桃花的漂亮眸子,衣着却是灰漆抹黑,破烂不堪,像是方才刚经历了一场大火。随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伏玦腰间的玉佩上,故作为难道:“这恐怕……” 覃曜当下明了,转身望向伏玦腰间的弯形玉佩。玲珑精巧,白玉内有黑丝萦绕,平添几分神秘。 伏玦下意识退后一步,示意不愿。说起这玉佩,是从他记事起便随身携带,爹爹说是娘亲留下的。 覃曜与伏玦的相识,不过是在两个时辰前,她却半点不顾及他的感受,弯下身来,将唇伏在伏玦的耳边,轻声道:“借玉佩一用,定会归还。” 晨光照在她随意束起的青丝上,泛着动人的微微光泽,伏玦看得发愣,竟鬼使神差怔在原地,没有阻止她将他腰间玉佩取下的动作。 这玉佩晶莹通透,映得妇人满脸乐花。她立马同意让他们住一日,并拉起小男童的手朝里屋走去,完全完了方才要追打小男童的举动。 将近子夜,溶溶月色下,覃曜坐于案前,清透的眸子里摇曳着熠熠光亮的烛火。从长藤山到泸城的这一路,伏玦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感受到他立于一旁缄默不语已是多时,覃曜动了动嘴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伏玦。”嗓音清亮,乖巧答话。 他们的相遇,还得从两个时辰前的一场梦境说起。 泸城往西三十里,有青山名曰长藤。传言,青天白日仍有妖怪出没于山间,是以,此处少有人烟。 长藤山下碧波粼粼的小河里游着一条小青鲤,它嘴里嚼着青嫩的水草,摇头摆尾以示愉悦。小青鲤是世人口中的妖怪,名唤伏玦。 三只壁虎精嫌日子过得无趣,想找些乐子。途径小河时,看见了化作原形在水里嬉耍的伏玦。他们对视一番,佯装不知,一只壁虎精捡起地上的树枝便往伏玦身上插去。 容不得伏玦反应,一柄浑身笼罩着湛湛流光的长剑袭空而来,当场的壁虎皆于须臾之间命丧剑下。血流涓涓而下,浸红了小河,染红了伏玦。 伏玦一怔,眼皮睁开,云散露高阳,万里染辉。此时的他正躺在长藤山半腰的一棵大槐树下,他摸了摸有些痒的嘴角,流了一排的哈喇子。 其实方才的梦景,曾在一百多年前真实地发生过。只是在那之后,那个头戴墨竹笠的女子携着沾血长剑,不发一言,消失在艳阳笼罩之下,再没出现过。 如今的伏玦三百岁,按人的年龄来算,顶多不过志学之龄。 伏玦自小便没有娘亲,居于长藤山的壁虎一族。整山仅存的鲤鱼,壁虎眼中的异类,因此,常年受到同庚壁虎的嘲欺。不把他当异类的,除爹爹外,便仅有二叔伏暮淮。 伏暮淮嗜赌,他的大部分光阴都荒废在妖界覆光城里的最奢华的赌场。若有幸赌赢,便喜笑颜开地带着伏玦去人间逛闹市,世间的新鲜玩意儿任他挑;若运气不佳,便冷着个脸回长藤山,看谁不顺眼便开骂。 关于伏玦独独是鲤鱼之事,他也曾亮着充满不解的桃花眸子,小手一把抓住年长男子有些泛黄的衣角,稚嫩的童音询求着答案。 而壁虎爹爹扬起一抹慈爱的温润笑容,揉揉他的小脑袋,“阿玦,你随你娘,是鲤鱼啊。” 伏玦也不知在这树下睡了几个时辰,二叔今晨便去了覆光城赌钱,一般要夜里才会归来。正想着,他鼻子轻嗅,闻到一股浓烟味儿。一个起身,朝山顶的洞穴望去。 长藤山,往日里明山秀水的世外佳源,今日却是一片浓烟氤氲,烈焰焚洞。 伏玦速步赶回洞穴,不经思考冲了进去。腾舞的火舌瞬时将他包裹,萦绕在他鼻尖的是上百只壁虎被烧焦的气味。 他卷曲着身子,强忍着胃里的翻涌。腰间构造独特的弯形玉佩,幽光隐隐。 触目处是一滩暗红的鲜血,它的主人还有一丝灵识尚未散去,他与少年说:“阿玦,爹爹不过烂命一条,不足为念。” 倍感酸涩,伏玦眼角一凉,清浅的泪珠滑落于地,在被火熏烤得乌灰的嫩脸上留下一条白亮的泪迹。 不过多时,他的眼前便成了赤蒙蒙一片,呼吸渐弱。火舌却毫无消歇之意,更是怒吼席卷。意识模糊间,忽闻一声鹤唳。陡然出现的白衣女子一把拎起他,脚尖轻点,逃离生死边缘。 垂暮斜阳,染透整个长藤山。伏玦无力地瘫跪在地上,呼吸急促,咳嗽不断。半昏半沉间,一双绣着暗花的雪履缓缓踏入他的视线。 伏玦撑着沉重的脑袋抬起来,霞光漂浮在覃曜身后的上空。她衣着素白,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就轮廓而言是美得恰好,如云水间的一株白莲。 再回头望去,那方洞穴,那些常年在长藤山嬉戏的身影,此时已化为灰烬。身侧的覃曜单手一挥,云雾集拢形成一幅景象。 那是一个长得俊美的年轻男子,他一扬手,妖火四起,直击洞穴。他说:“伏暮淮,跟本尊赌钱竟敢使诈。你躲便是。四海八荒,本尊还不信找不着你。” 自称本尊,天地间除了妖尊凌洵歌还能有谁?他说赌钱?难道只是因为他二叔赌钱使诈一事,凌洵歌竟放火烧山?伏玦心下狐疑得很。 只见景象之中的凌洵歌望着满天烟雾,熊火不留情地摧毁着洞穴,嘴角扬起一抹冷笑,随即离去。 伏暮淮归来,见这般景象心下一惊。他想施法灭火,奈何这火不是一般的妖火,以他的法力根本无能为力。他像想到了什么,掉头就跑。 景象化成云雾散开,尔后逐渐消散。 伏玦明白了自己如今身处何境,因伏暮淮和凌洵歌,导致全族灭门,他亦失去了所有。大火过后的燥热全然不见,只有彻骨的寒冷袭上心头,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全身战栗。 眼下,伏玦正立于一隅,他不解,她为何要救他,还带着他赶路且非要在此处歇息。覃曜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下一瞬,便解答了他的疑惑:“我们有同样的遭遇,同样的仇人,我爹娘也是死于凌洵歌之手。” 她望向窗外的月光,洒满宅院,虽值初春却透过骨子里的冷。这样的沉寂持续了片刻,她再次开口:“你可愿为你爹、你的族人复仇?” 伏玦当然想手刃仇人,但是他在洵歌面前形同一只蝼蚁,又何谈复仇?听不到他的回答,覃曜随手斟了杯茶,朝身侧的木凳扬了扬下颔,示意他:“过来坐。” 伏玦缓步走到案前,坐于她身侧,犹豫半晌:“那个,我的玉佩,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唯一’两字吐字极重,话毕满目急切望着覃曜。 “玉佩自会还你,不过你可愿答应我,与我一同复仇?” “好。”伏玦低头看着自己的灰黑破烂的鞋尖,底气不足。 一口清茶入喉,她说:“我姓覃,单名一个曜。鹤妖,比你年长,你便唤我一声阿姐吧。”覃曜凌空掏出一把匕首,小刀柄上有着密密麻麻的纹路,刀刃上的银光尽夺人目,精细的做工能看出价值不菲。“你拿着这把匕首,去杀掉这座宅院里的所有人,就能将你的玉佩取回。” 伏玦直勾勾望着她手中的匕首,内心激战良久,伸手欲接却又抖着缩了回去,垂着头不再看她。 “怎么?不敢?”覃曜秀眉轻挑,手搭上伏玦的肩膀,一字一句说:“跟着我,第一件事便是,学会杀人。” “但他们都是无辜的人。”伏玦怯生生地说。 覃曜轻笑,似是嘲讽:“无辜?我打听过了,这家的女主人私下里干着不可见人的勾当,这般可还算无辜?” “什么勾当?”伏珏亮了一双清澈的桃花眼询问道。 覃曜迟疑了一下,说:“将山里拐来的俊秀男童卖到倌馆里去,可懂?” “什么是倌馆?” “就是,吃喝玩乐的地方。” “吃喝玩乐的地方?二叔可从没来带我去过。” 覃曜拉过伏玦的稚嫩小手,将匕首放于其上,不怀好意地笑道:“杀了他们,我就带你去玩儿。” 熠熠灯火下,伏玦重重地颔首。 主人的房间极为雅致,壁上的泼墨画和题字想必皆是出自名家之手。一家三人,睡得正熟。 伏玦举起逐风,脑海里涌现出白日里宅院间雀跃的小身影,才经历过家族灭亡之痛的他,不忍抽去这些鲜活的生命。 耳畔立刻响起覃曜清软却不带感情的声音:“跟着我,第一件事便是,学会杀人。”又想起那日长藤山上戴墨竹笠的神秘女子,她的长剑竟在一瞬将当场的壁虎杀个片甲不留。 他要报仇,他别无选择。不再犹豫,手起,刀落。几株绽开的红梅跃然纸窗之上,构成悲壮而凄美的红梅画。 握着弯刀和他的玉佩踏出房门的时候,冰凉的月辉映在匕首的刀刃上,那抹殷红格外刺眼。 悠闲地倚在宅院门槛上的覃曜,望着院里小池塘中的游鱼,装作十分正经的模样;“小孩儿,杀只鱼给我吃。” 伏玦本体便是鱼,许是被这话吓懵了,站在原地屏气凝神不敢动弹。 覃曜朝他望去,不过开个玩笑,何必认真,便说:“诶,放心,虽说你是条鲤鱼,但看在你乖巧懂事的份儿上,我且不会吃你的。” 有风拂过,伏珏却硬扯出笑来:“你当然不能吃我,你答应了要带我去倌馆玩的!” 月影婆娑,覃曜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挖坑给自己跳么? 第2章 梨花酿(一) 夜色如墨,残月黯淡,雾霭如丝似脂。 幽暗的树林,纵横交错的枯竭树枝宛如一张张魔爪,无声地夺走路人的生命。虽非秋,褐色的泥土上却铺满了枯黄焦叶,偶有几许夜风拂过,簌簌作响。 静谧的空气中,传来几声娇嗔,夹杂着风声,显得分外刺耳。 鹰钩鼻的男子把长着兔耳的女子按在树上,他那因常年练武而长满茧子的手,此刻异常炙热地抚过她的细腰,缓缓向上。云雾逐渐散去,月辉洒向他们身上,汇成一个略阴森的长影。 男子的手抚上她的胸际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动作。他蹙眉抿唇,环视一周,侧耳倾听。 作为一名妖界的杀手,在刀尖上的日子混久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不敢松懈。兔耳女子法力尚浅,并未感到异常,媚眼流转,嘴角微挑深深看着男子。 片刻,他并未探到他人气息。就在他决定继续时,一把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他们的咽喉。 一个黑衣男子背对着他们飘然落下,他手中银白色的长剑,只沾了一点血迹。枯叶随他的衣袂,翻飞不断,如黄蝴蝶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短暂的无声后,墨汁样的液体从他们的咽喉处汩汩流出,明显是中了毒。 兔耳女子鼓睛暴眼,瞪着男子身后那黑衣男子的背影,彰显在脸上的只剩狰狞。黑衣男子并未转身,他眉梢微挑,掏出两根毒针毫无偏差地飞入她的双眼。 “呃!”毒针入眼,疼痛难当。喉咙被割而无法大喊发泄,只得闷吼一声。她双膝一沉,双手抚眼,眼角发出“吱吱”的响声,流出墨绿色的浓稠液体。兔耳女子支撑不住,倒地化为死兔。 鹰钩鼻男子脚步微颤,他想转身看看是什么人速度如此快盈,但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支撑自己沉重的身体。 黑衣男子至始至终不曾回头,速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只想,快些回去,见到他的阿姐。 鸦青石门镶着狰狞的麒麟头门环,两旁的石狮子比俗尘门庭的威风许多,一侧的大石桩上万般悠闲地舞着三个大字——笑妄谷。 无人看守,进出自由。这便是近百年来在六界中声名鹊起,由一众妖物组成的笑妄谷。 笑妄谷坐落于极为隐蔽的古林深山之间,饶是如此,来往的客人却从未间断。毕竟这世间总有人遇到自身无法解决的难事或是想来此处找乐子寻知己。笑妄谷所做的生意,便是拿钱办事,或是付出相应的代价。而笑妄谷做得最为风生水起的两个买卖便是夺魂阁与探风门。顾名思义,夺魂取命,探风追影。 至于笑妄谷谷主覃曜,几乎将谷中大小事务通通交予兮娘处理,整日窝在房里捣鼓她的酒。外面传言她是个酒鬼,对此,她并不认同。不过是嗜好酿酒,时刻保持清醒的她又怎来酒鬼一说? 夜色已重,此刻的笑妄谷保持着白日里的喧闹。不过与白日里谈买卖查秘密的人多不同的是,夜里的笑妄谷是精怪妖物饮酒作乐的消遣去处。 回廊旁的一扇房门被一双皓雪素手轻拉而开,雪发女子莲步轻移挡住了拎着一把长剑疾步而行的黑衣男子,扬起惯有的温然慈笑:“阿疏,你完成任务的速度愈发快了。” 雪发女子便是兮娘,挽得一头回心髻,面容看上去四十有余,总是着一身素衣,却掩盖不了她独有的风华。没有人知道她的真身,她活了多少年,因为兮娘,从不提她的过往。 被换做阿疏的男子朝兮娘身后的房里瞄了一眼,瞧见房里坐着一对双生的雄虎妖。 随即一别林中的冷冽,软软一笑露出两个酒靥,嗓音清软如天籁:“兮娘,夜深了,得早点歇息,可别累坏了。阿疏就不打扰,先告退。” 话里别有深意,而后消失在夜色里的回廊尽头,留着微显恼怒的兮娘。 五百年前伏玦随覃曜来到笑妄谷之后,随了她的姓,更名为覃疏。 覃曜把他交给兮娘,让兮娘在夺魂阁授他法术和武功。覃曜也时不时前往夺魂阁指导他,她曾言,杀人不分招式,不讲手段,只要能以最快的速度夺取对方的性命,便是一个合格的杀手。 覃疏不负期望,日夜勤苦练习,五百年的光阴已足以让他成长为一名剑法凌厉的杀手。他唤覃曜一声阿姐,自是不同他人,故他不住夺魂阁。 覃曜喜静,她与覃疏住在笑妄谷最僻寂的一处院子。每每做完任务回房时,他都能看到对面房里那个熟悉且单薄的身影。 月白风清的夜晚,他躺在榻上覆去翻来,总能听到她房里传来的酒具的碰撞声。他知道,她又在想那个人了。 关于那个人,覃曜从未提及,覃疏也只是从兮娘处打听过寥寥几句。 在覃曜孤苦伶仃,漂于人世,差点被道士收走的时候遇见了他——轻酒。他收她为徒,教她酿酒,带她游历人间,肆意人生。但好景不长,他终是离她而去。 院里极静,脱离了欢声喧嚣的笑妄林中央地带。此处青山环绕,水流潺潺。 覃曜白日里睡了一觉后便犯起酒瘾,青丝未束,只随意着了件大白袍,在院子里温酒。 “阿姐!”是带着笑意清软嗓音,从老远传来。覃曜却是充耳不闻,坐于石凳上,埋头摆弄着一些可以入酒的药材。走近了,覃疏立于她身侧,见覃曜没有半点回应他的意思,委屈道:“阿姐,你都不理我!” 覃曜手中仍旧忙碌,眼皮也未抬,淡淡道:“今日任务完成的如何?” “阿姐不觉得我比往常回来的早吗?方才兮娘还夸我来着。”思及之前林中情形,覃疏勾唇一笑:“不过,我好像坏了别人的好事。”言罢,见覃曜听与不听皆是一样,话锋一转:“阿姐,我们去梨花林摘花好不好?” 闻言覃曜抬头,对上的那双桃花眼若子夜明月,定定地望着她,早不见了初见时的拘谨。瞧见覃曜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覃疏柔柔一笑:“好不好?” 这句软软糯糯地‘好不好’生生让覃曜心头一软,颔首应下了。 见覃曜穿得单薄,覃疏特意回房拿了披风给她搭在肩上。去梨花林的途中,身旁路过的人议论起神兽梦貘逃下人间去了,覃疏便随口问道:“阿姐,他们说得……梦貘,是怎么回事?” “梦貘?”她先是诧异,而后恍然大悟道:“它啊!”覃曜想起未入夜时,月老门下的小童踏星来过一趟。 说是看守不利,让上古神兽梦貘钻了空子吞下一根千年修来的红线。不巧梦貘这些日子有些聒噪,不但不愿乖乖吐出红线反将一军逃下人间,如今下落不明。 听闻笑妄林打探下落的功夫了得,唯恐天帝知此事怪罪下来,这便前来此处望求寻个法子。 覃曜便将这事儿道于覃疏听,他却在心里悄悄打起了算盘。 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 梨花林位于笑妄谷的西北处,作为笑妄谷的最清净的一块地儿,源于此处常年飘雪,寒冷至极,便鲜少人前来。这里的梨树从不结果,一心开花。并与雪能在此处共存,也算是一桩奇景。 前几年,覃疏在覃曜的允许下移植了一棵梨树到自家院里。依旧不结果,花却开得照样清雅。 前方那颗风姿绰约的梨树,树干峥嵘而跋扈,梨花素洁而淡雅。覃曜裹着白披风,融于梨雪间,覃疏看得出神,竟恍觉她比这景还白上几分。 心里念着,与她来此处摘花,是再愉快不过的光阴。若能停留,亦是知足。花摘得够了,覃曜回头朝覃疏走去。随手捻了朵梨花扫过他清亮的眸子,“阿疏,在想什么?” 覃疏猝不及防,浅笑着抬手揉了揉眼,道:“想你啊。” 三字飘飘散散落入耳,在覃曜心间荡出一个旋旋的波儿来。 各自回了房,见覃曜房里灯火灭了,覃疏踏出了房门,直直往兮娘的住所去了。 在兮娘处得知,那个说要重金寻梦貘的小童踏星还在谷里静候消息,便去见了踏星。 一番交易,覃疏接下这个任务去寻梦貘,不求别的,只求用月老府里栽的那株夕颜花作为交换。踏星心知那破白花留在月老府也有些年头了,除了他闲暇时浇浇水也是无人过问,这便应下了。 翌日晨,覃疏企图在兮娘娘处推掉夺魂阁的各路买卖,说是要接探风门寻梦貘这桩。任凭覃疏说干了唇,重规矩有原则的兮娘,无论怎样都不肯允。 谈话间,被覃曜撞了个正着,覃疏心虚不再言语。 出乎意料的,覃曜并不阻止:“兮娘不允,我允了。”覃疏还未来得及高兴,只听覃曜接上句:“前提是,我同你一道去。” 此话一出,覃疏一愣,与此同时愣的还有兮娘。创谷以来,覃曜从未亲自接买卖做任务,此番是为何缘故? 第3章 梨花酿(二) 晨曦东照,白云悠闲地浮动在苍茫的天空中,偶有飞鸟掠过,在蔓蔓碧草上投下几点不大不小的阴影。 看着毫无头绪赶路的覃疏,覃曜白了身边人一眼:“不如你说说,该往何处去寻梦貘?” “我……”覃疏被问得无措,挠着发丝干笑:“不知。” 他随即又调笑道:“不过,阿姐不问世事,隐没深闺已有许多个年头。此番竟与我一同接下这个买卖也算桩奇事……” 覃曜一个掌风挥过他的后脑勺,嘴角噙着一丝难掩的笑意:“若我不来,凭你这般漫无目的,几时能寻到梦貘?” 被奚落了一顿,覃疏得知理亏,咬了唇继续赶路,但丝毫不影响他的舒畅心情。 韵水城前,铁甲般的厚重砖墙拔地而起,翘檐流丹,云衬翠瓦。 入了城,人欢马叫,繁华似锦。若不好好看住身边人,一个转身便可能就此淹没在熙攘的人群间,再寻不到。 前方酒肆的邻家小巷里,围成了一堵密实的人墙。人墙里头传出一阵阵笛音,舒缓的笛音如清泉滴石,百花齐放。好似能浸透世人的五脏六腑,叫他们皆拍手称好。 覃疏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主儿,非要拽着覃曜往前挤去。凑拢了一看,里头是个约莫金钗之龄的姑娘。 她身着一套载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沾着湿润泥土的宽大裤脚被她挽到膝盖处,两条白皙的细腿相盘而坐。 她两手空空,并无笛子。只是用一根手指头反复滑过自己的细嫩的脸蛋儿,手上一边滑,嘴里一边哼,发出的声音竟与笛音如出一辙。 曲罢,有人甩袖散场,有人掏钱并扔在她跟前那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破瓷碗里。 当众人散得差不多,覃曜扯了覃疏的衣袖要走,却听清甜的少女嗓音在身后响起:“唉!怎么听了我的曲儿不意思意思呢?虽是一条道上的,却不如那些所谓的世人呢?” 覃曜早便看透了她的真身。 她那皮囊里装的皆是水,以皮鸣笛不过雕虫小计,小小水怪欺哄无知的世人也就罢了,竟要银子要到她头上来了,话语也是有意挑衅。 覃曜暗骂一通,面上却仍保温和:“妹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需要在此乞讨?” “难处嘛是有,不如姐姐赏我两个小钱,解决了我的难处。”那姑娘语气一改先前,端起破碗,一剑狗腿样望着二人。 覃疏朝碗里撒了一枚铜钱,指着小姑娘身后说:“那人,你认识?” 那姑娘正欲嫌弃他们怎地如此抠门?一枚铜钱如何能解决她的难处?话语已然到了嘴边,闻言吞了这番话,朝身后望去。 小巷深处站着一个弱冠之龄的道士,他面色苍白,薄唇干裂,俨然一副经不起风雨的病弱模样。他深深地望着那姑娘,不动也不说话。 虽说是个看起来不大精神的道士,但覃疏和覃曜才不想惹是非,还是走为上策。 覃曜二人入住了云来客栈,一顿饱餐后,各自回了房。 夜深,万物沉睡,乌云压城蔽月。 一道轻飘掠影的紫烟绕了云来客栈一周,停在二层的一扇葫芦窗棂前,化作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来。 她瞧着床上熟睡的覃疏,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正欲进屋,却感到身后袭来一阵劲风。 一双玉手卡住她的脖子,将她从二层空中笔直地往下拽去。落地后,覃曜松了手,一双冷月般的眸子盯着她,露出漠漠寒光。 这个女子的容颜很像轻酒!轻酒,是千年前教覃曜酿酒的师父。 女子揉了脖子,深吸了口气,猛然向覃曜发起攻势,后者从容接招。 本是万籁俱静的夜里,响起的厮打声惊动了客栈里的人,也惊醒了覃疏。女子见势不妙,一个侧身化了阵紫烟须臾不见。 覃曜陷入沉思,头顶传来覃疏的声音:“阿姐,你在下面作甚?方才什么声音?” “没事,一只狡猾的猫而已。” 翌日清晨,覃曜扯起了懒床的覃疏出了云来客栈,说是云来客栈的饭菜不合她的胃口。昨夜里吃了便上吐下泻,导致心情不佳睡不舒心。所以大晚上的跑出去吹凉风,不巧遇上了只狡猾的猫,还将她抓了一爪。今日一定要出去吃个饱饭才是。 至于覃疏,对覃曜的这番话倒是半信半疑。毕竟饭菜他也吃了,并无他事。说被猫抓了,也不让看伤口,说是伤口的位置不方便他看。 出了云来客栈,覃曜便一路左顾右盼,而后瞧见那家名为满月阁的酒楼,二话不说正欲迈腿进去,手臂却被身边人死拽住。 覃疏苦了张白皙透雪的清秀小脸,不解道:“阿姐,这家酒楼人这般多,不如我们换一家吧。你不是一向欢喜清净的么?” 从外往里看,觥筹交错,座无虚席。 “今日不同!就在这家吃。”覃曜咬定,自顾往里行去。 落在后头的覃疏委实纳闷,自家阿姐平日里厌恶嘈闹。今日怎地就偏生看中了这家满月阁,真是反常! 覃曜落了座便招呼着上江米酿鸭子、葱焖黄鳝、红烧肘子,酱羊肉、清蒸玉兰片……一系列荤菜。 小二端菜来的时候,覃疏轻挑了眉:“阿姐,你可吃得了这么多?” 望着覃疏一脸的狐疑,覃曜淡淡回上一句:“给你吃的。瞧你瘦的,免得兮娘说我亏待你。”覃疏揉了揉眉心,竟无言以对。凭着他对自家阿姐的了解,她若是一反常态必然是有事。 邻桌有人议论:“这满月阁开业不久,生意便如此之好,还不多亏了那位听娴姑娘。” 覃疏好奇心起,正待细问。忽闻不远处传来琵琶声,大弦小弦交错弹,犹如珠落玉盘。 覃疏循声望去,阁楼上的女子穿着黛色流彩锦裙,长及曳地,微露香肩。脑后青丝挽成一个略显复杂的发髻,用珠花簪固定,只有少数碎发散落在肩际。她眸子明仁,细腰雪肤。纤纤玉手反弹琵琶,舞姿绰绰,好一副光景。 见覃疏看得入神,覃曜停下吃食动作,一手扶着下颌,一手拿着筷子敲了他的头:“美么?” 覃疏回过神来,委屈地揉着额头,不说话。 覃曜望了那女子一眼,肤如美玉,温婉动人。 之前听笑妄谷里的客人说,韵水城的满月阁里有位名为听娴的女子,与当年的轻酒上神有七分相似。昨日夜里,便想着那女子应是听娴,说是容貌相似,天黑也没瞧仔细。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只是这个听娴昨夜为何站在覃疏房间的窗外,她想做什么? 覃疏见覃曜当下比自己方才看得还入神,一边扒拉着米饭不忘讪讪道:“你不也看得入迷,还说我!” 覃曜闻言回过头来,看他的眼神略显杀气,吓得覃疏埋着头一顿扒拉,倒是呛着了自己。覃曜见势斟了一盏茶偷撒了把盐,随后递给他,后者匆忙接过一饮而尽。 深觉齁咸无比,覃疏一口喷了出来。所幸对面的覃曜闪得快,忙立于一旁拍着他的背,浅笑道:“对不住啊!阿疏。”边说着,不自觉再望向阁楼上的听娴,却失了笑意。 耳边传来覃疏委屈而无奈的低吼:“你故意的!” 覃曜说梦貘和听娴必有关联,酒足饭饱后向小二一番打听。偏是挑了夜色正浓的时候,踏着阴冷晦暗的月色往听娴的住处寻去。 青石板路有夹缝而生的小草,落得枯黄焦败。两旁的商铺早已打烊,只有不远处的一家小酒馆灯火通明。 覃疏定睛一看,酒馆门前的小木桌旁坐了个红衣少年正喝着酒,嘴角带有一丝诡异笑容。觉得诧异,覃疏抬手揉了揉眼,待想细看时已不见少年踪影。 许是疲劳生了幻觉,覃疏也没往心里去。 愈走愈僻,从笑妄谷到韵水城一路劳顿,饶是妖物精怪也有些疲了,覃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听娴姑娘在城里好歹也是小有名气,怎地住在这荒郊野岭?”回答他的却是微风拂过花叶的婆娑声响。 覃疏讨了个没趣,闷哼一声,小声嘟囔:“寻梦貘这个活儿毕竟是我揽下的,阿姐你什么都不与我说,让我如何?总该让我知道听娴姑娘和梦貘有何关联……” “嘘!”覃曜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噤声,尔后自顾往前头的绿杨庭院行去。 覃曜隔着绿盈盈的院子瞧见房里的灯火暗耀,心道听娴姑娘定是未眠,便回身拉着覃疏席地而坐。说是难得来趟人世,定要好好赏月才是。 今夜的月色并不明朗,也不见星子。覃疏委实不明这月有何赏处,待想细问,只听覃曜一贯淡淡的语调:“再等等,该来的还没有来。” 乌云半蔽月,晚风催来一场急雨。 檐下的覃疏躺在覃曜腿上睡得正熟,凉意让他又往里缩了缩。覃曜细细打量着他,当年的小小孩童在她的威逼利诱下长大。从开始的害怕杀人,到逐渐麻木,成为笑妄谷数一数二的杀手。 她有时会躲在不远处屏住呼吸,偷看他做任务。拥有那样麻利狠毒的手法的他,在她面前竟还像个孩子。 思绪游转间,风和着雨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气味送到覃曜鼻端。这个气味曾在千年前的每个日夜,辗转不去,她可以断定是它! 不打扰覃疏美梦,凌空掏出一方棉被给他盖上。覃曜轻挪起身,潜入院里,嗅味而来弯身在房门外,透过纸窗悄悄窥看。 有个形似熊却有着颀长鼻头的玩意儿跪在塌前,隐隐幽光从塌上女子身上传出,没入那玩意儿嘴中。 眼前的一幕再熟悉不过,千年前的轻酒上神神气浑浊时,困倦贪睡。梦貘阿醇便是如此食掉轻酒的梦靥,保他安眠。 神兽梦貘,以梦为食,也可将吞噬的梦境重现。 雨如密集鼓点敲打着窗,晚风吹得覃曜略失神,轻酒的出现也是在那样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夜。 第4章 梨花酿(三) 一千年前。 已近丑时,骤雨袭来。 一名粗野大汉顶着这场猝不及防的潇潇雨,仓促赶路。途径一座荒野破庙时,竟是见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坐在破庙里生起火来。心下骇怪,定睛一看,那架上烤着的分明是人头。 大汉双目圆瞪,惊呼逃开。见状,小姑娘好看的眉间微微蹙起,潋滟的瞳孔轻转,露出几分狡黠。抬手袖中银光一闪,尖锐的小刀似离弦之箭般奔着大汉的头颅而去。 “哐!” 小刀被无情打落,大汉吓得翻滚在地浑身沾泥。眼瞪的老大望着身旁蓦然出现的老道士,来不及道谢便惊慌而逃,激起一路泥花。 这老道士胆子忒大,竟敢欺负到她头上来了。小姑娘好生来气,一个起身,指着坏她好事的道士,开口即骂:“哪里来的臭牛鼻子,大半夜不在观里呆着,出来晃荡甚?你吃饱了撑的啊,可大爷我还没吃呢!” 小姑娘一个回旋消失不见,架上的人头也随着小姑娘的离开复原成了石块,只闻雨间夹杂着她银铃般的笑声。 道士闭目细嗅,真是稀罕事儿,饶是雨天,妖气却也极弱。但他还是凭着一丝的妖气追了上去。 小姑娘名唤覃曜,她幻化成鹤飞过了一片森林,才放松警惕化作人形停下来。回身望了一眼远处,瞧见没动静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回过头来却撞了个满怀。 覃曜登时跪下,思忖着这个道士竟能追得上妖气并不浓郁的她,想来有些道行。便全然不见了方才的狠劲,求饶道:“道长,小曜知错了。不该产生害人之心,可人肉我没吃!从来没有过!您大发慈悲,饶了我吧。若以后再犯诸如此类的错事,便……便……断子绝孙……” 想了片刻,那些个俗人发誓常用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未免太狠。为了表示决心,也只憋出了个“断子绝孙”。 “小曜?小窑子?哈哈哈哈……”那人痴痴地笑起来,似乎还挺乐。 覃曜鼓起勇气逆着雨点缓缓抬头。隔着一层雨帘,他们对视,短如刹那,亦长如一生。 覃曜后来回忆,当时只觉得这个人美得雌雄难辨,天怒人怨。银发配着白皙的玉肤,眉目间尽显风华,像是玉雕出来的人儿,惊艳到无以复加,天地黯然。 尔后,道士追来,见了那个人毕恭毕敬行了个大礼。他们说些了什么,躲在树后覃曜因着雨声大的缘故也听不清,只看见道士被那个人请走了。 那人转过头来,对着树后的覃曜说:“我救了你,以后我便是你师父,要乖哦。” 师父名唤轻酒,据说是九重天上的酿酒上神,坐骑乃是一只梦貘,名唤阿醇。覃曜跟着轻酒的日子于妖而言委实不算长,统共也就两百年光阴,却叫覃曜着实难忘。 覃曜记得最深刻的便是,这人间的两百年来,每一年清明,轻酒都定去一个山头,看一个人。哪怕是喝得烂醉,爬也要爬去,从未失约。 可能是在人间呆久了,见过许多悲喜,覃曜也逐渐懂了人世感情。有一日夜里喝多了抱着她师父,也不知是说与她师父听,还是喃喃自语:“爱一个人,恨一个人,皆是愚蠢,若有这个闲暇,不如喝酒。” 说的人没往心里去,听的人却有些泪目,他见证了那个凡人从年少到娶妻生子,而后垂垂老去,化为空荡山头的一座孤坟。可是那个凡人啊,心里可曾有过他半分。 覃曜遇到轻酒之前父母双亡,所以才落得在破庙里等食。 覃曜的父亲是白鹤妖,嗜赌,凌洵歌亦嗜赌。覃父不知那人是凌洵歌,便使诈赢了点小钱。不料被凌洵歌看穿还了钱,这显然不够,凌洵歌那暴脾气不将你屠满门不痛快。 偏生那时覃曜贪玩外出,不在家中,回来时瞧见凌洵歌对覃家二老施法,使他们自相残杀,并且杀红了双眼。吓得覃曜心肝直颤,怕凌洵歌发现她亦不敢再看下去,抹着泪跑远了。夜里想明白再度回来时,只剩两只鹤孤零零躺在那里。 那个时候的覃曜尚不懂仇恨与悲伤,只觉得整个世间剩她孑然一人,甚是孤独。 阿醇是不大待见覃曜的。 阿醇是鸿蒙初开唯一一只食梦貘,轻酒和阿醇的第一次见面是太过久远的事,久远到双方皆早已记不得,久远到九重天上的天帝换了三任。 阿醇这个名字,是轻酒取的,只因当时的轻酒正喝着一壶醇酿,便随手替它取了这名儿。阿醇打小跟在轻酒左右。它觉得这个多出来的小丫头片子。杵在它与它的轻酒哥哥之间,很不痛快。 有一回,他们徒步行了两百里路都未遇见河沟,也就意味着覃曜没有鱼吃。轻酒掏出一根游玩时从招摇山摘来的食之不饿的余祝,覃曜却摇头不肯吃。 途径一个小镇时,纵然覃曜的肚子已经叫唤了许久,可街边两侧飘香四溢的葱油饼,煎果子,小笼包都提不起她丁点儿食欲。覃曜愁眉苦脸地捂着饿痛的肚子,撅着挑食的嘴不说话。 轻酒浅浅笑着,抬手拢了拢连衣帽。许是在人间游玩久了,熟悉地形,便对覃曜说:“出了镇有一条俞翠河,想必那里能让你饱餐一顿。” 小摊上挑选胭脂的姑娘听到这好听的嗓音,转眸望去,瞥到那名碧衫男子。看到碧衫男子丝丝银发飘出,本以为是个七旬老翁,却难以忽略其惊为天人的美颜,那位姑娘玉指轻捻的胭脂盒悄然滑落,惊起一地的水波。 到了所谓的俞翠河,覃曜整个人都快活起来,伸手往河里一探便是一条肥硕的鲤鱼。生吃活吞喂饱了自己,觉得无比满足,这才想起自家师父。 回头看去,河旁的那颗满载梨花的树下,轻酒以手为枕,十分慵懒地躺在阿醇的身上小憩。 晨曦透过层层叠叠的梨花投在轻酒的碧衫、发丝、颈脖间,覃曜深觉,他啊,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神仙。 阿醇瞧见覃曜死盯着轻酒,不乐意地对着她嘶咆了一声。覃曜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随手抓了条大鱼就朝阿醇砸去,不料手法不准砸到了梨树,不由梨花翩飞,风中流淌。倒是惊醒了落花下的轻酒,温润浅笑尽是风味,生生叫覃曜挪不开眼。 阿醇急了,不再顾轻酒,直奔覃曜而去,嘴大张作势要吞她。轻酒反应极快,一个翻身飘散落下,叱道:“阿醇!” 梦貘脚步一滞,覃曜得意大笑,露出一排雪白细牙。她倒也不怕,往阿醇嘴里塞了一条小鱼,而后蹦跳起来笑得无邪:“哈哈哈,你吃这个小的!大的我吃!”。说着又往自己嘴里送了一条大鱼。 一旁的轻酒看在眼里,小姑娘不愧是锦色的闺女,心性亦如她那般顽皮。 这两百年里,一神一妖一兽,踏过千山万水,看遍繁花艳浓。许多地方都曾停下脚步观望,但停留过最长时间的地方便是不咸山。 轻酒早年在不咸山用法术搭了个小木屋,木屋前种了棵梨树。他在人间酿的酒皆存于此处,方便日后来取。 覃曜极其欢喜他手下酿出的梨花酿,成日里缠着轻酒要梨花酿喝,轻酒隔三差五才给她一小壶。轻酒笑着说:“姑娘家不宜喝太多酒,若是传出去说他养了个酒鬼徒弟,那岂不太伤他堂堂上神的面子。” 覃曜自认酒量不俗,何况师父酿的酒不同凡尘村酿,自是令她嘴馋得紧。无奈师父是个小气鬼,酒都不给喝,便只好在轻酒做其他事的空挡偷酒喝。 先只是小酌两口,日子长了便愈发猖狂,整坛下肚。末了还不忘毁尸灭迹,把酒坛子扔到后山去,砸个粉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不巧有一回转身就瞧见阿醇在身后趴着,松松懒懒地,还真随他主子平日里的模样。 见势,覃曜咧嘴一笑,难得放低姿态,卖乖讨好讲了好一通。说什么以后绝不和它对着干,好吃好喝都给它备着,什么都听它的。 而对阿醇而言,半点不见效。它能不了解覃曜那点的小心思么?话是好听受用,她倒不一定会照做,于是非要去轻酒那里告发她。 轻酒那般清亮精明的上神又怎会不知覃曜那点小动作,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随她去了。如今阿醇这番告发,倒是把轻酒乐着了。装作恍然大悟般微怒道:“我说呢!这酒怎地一日比一日少,原来是小窑子搞得鬼,看我不收拾她!” 说到小窑子这个称呼,覃曜初初是拒绝的。覃曜说:“小窑子!窑子!若唤我舀子、腰子我都认了,能不能别叫窑子,显得风气不好!” 而轻酒才懒得理她接不接受,也不在乎这乱七八糟的世间东西。反正便随自己的心意这般喊了,久而久之,覃曜也习惯了。 说完收拾覃曜的话后,轻酒似乎记性也不大好。说过的话如耳旁风,很快便给忘了,或者压根就没打算要收拾她。 反倒是阿醇为此久久郁结,说好的收拾呢! 第5章 梨花酿(四) 又过了些日子,轻酒思及覃曜快把他酒窖里的梨花酿给搬光了,这样下去可还得了,看来收拾她这种话不能再当空话! 有回趁着覃曜偷酒之际,轻酒从她后面拎起她的衣裳,威胁道:“好啊你个小酒鬼,胆子愈发壮了!不许再喝,要喝,自己酿去!”轻酒松了手扭头就走,留下他身后一脸懊恼的覃曜。 于是,覃曜只好乖乖地跟着轻酒学习酿酒。然而对于覃曜而言,酿酒委实是门儿枯燥的活儿。 洗米,制作酒粬,以及酿制的一系列过程,她都觉得索然无味。 覃曜开始偷懒,常常躲到树顶上玩儿。那颗梨花树的树顶上,可观及不咸山上不远处的天池,池水湛蓝澄亮,看着心里边甚是通透清明。 在不咸山居住的恬静日子里,不得不说的是,有一位客人常来找轻酒下棋,那便是魔界之主魔君——渐越。 渐越这个魔简直叫覃曜望之胆寒,初见时,他就差点没吓着覃曜! 那日春光熙然,一阵微风柔吹,青草泥土的芬芳和极淡的梨花清香融散在空中。 飘飘散散的雪莹花瓣下,渐越身着玄色长袍,袍角绣着鎏金丝。他额间生了一道泛着赤光的火焰纹。如漆瞳孔比寻常人大上许多,几乎塞满了整个眼眶。长及过腰的乌黑柔发,随意披着。 他用一种几近怨恨而隐载柔情的眸光锁住她,直到轻酒慵懒的身形出现,提着一坛梨花酿立于覃曜身后,说:“小窑子,还不快喊舅舅。” 自混沌初开以来,不两立。轻酒是从来不顾这些繁琐规矩的。 渐越虽为魔,却难得受轻酒欣赏。从前来往频多,久而久之,便成了挚友。就连当年覃曜的娘亲锦色也唤渐越一声越哥哥,可见关系亲昵。 按这辈分,覃曜确实该唤渐越“舅舅”。可在不咸山这段时间里,别说唤他舅舅,就连一句话也不曾与他说过。 一来是渐越本就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儿,二来是覃曜初见时便莫名怕他,日后也是见了就躲。 渐越说是来与轻酒叙旧,一盘棋下来,也不过两三言语。暮色将近也就拂袖而去,不失风雅,过两日再来也说不一定。 更有一日,对弈整日,渐越统共才说过一句话:“你输了。”言罢,纤长手指落下最后一枚棋子。 星光遥耀的夜里,覃曜亮着一双充满疑惑的眸子,问起自家师父:“师父,那个魔君与你连句闲言都没有,他真的是师父的挚友么?” “哈!他啊!死性不改!”轻酒浅笑,像是玩笑话又像是大实话地如是说道:“小窑子,告诉你个秘密。他曾经思慕你的娘亲,而你的娘亲呢又钟情于你爹。他啊,这么些年了,这心里边,依旧是不好受!” 轻酒意味深长地摇摇脑袋,背着手径直往屋里去,独留翩翩梨花树下陷入沉思的覃曜。 覃曜因此得知了轻酒本应居于神界天宫,为神界的各种盛宴而酿酒忙碌。但轻酒无心隐于清冷孤高的天宫,他自认那样拘束的地方并不适合心性自由的他。轻酒仗着自个儿与天帝的几分交情,不顾天帝的强烈反对,私下人间嘻游,享尽平淡喜乐。 轻酒是覃曜的娘亲锦色的故交,这便是他为何收她为徒的根源。 这样一个常年不归神界,私心凡尘,懒散自在的上神自然不会闲到将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带在身边照顾。 再后来,他们告别了不咸山,继续过着云游四方的快活日子。而轻酒的身子似乎大不如从前,一日比一日疲惫。 轻酒意识到这一点,却也不说,直到覃曜也开始查觉他的不对劲儿。 慢慢地,他出现神力减退的征兆。这是他常年呆在人间染上了凡俗气息,神气浑浊的缘故。从来不屑睡眠的他,白日里也开始困倦,后来更是不分昼夜的嗜睡。 覃曜和阿醇将他带回了不咸山。 嗜睡的日子里,覃曜也不分昼夜地守着他。能看到他眼角有泪滑出,他是上神竟也有了眼泪。是否意味着他和凡人有了共通点,甚至沦为一个凡人? 她不敢再想,将此事告诉了阿醇。自此阿醇便常跪榻前,食掉轻酒的不断涌现的梦靥,只求保他安眠。 为数不多的几次清醒的时间里,轻酒告诉覃曜:“为师时日不多了,不能再带你看世间万景吃山珍海味了,也不能再酿你最欢喜的梨花酿了。小窑子,这世道众多生灵,难免有心肠险恶之徒,你定要学会照顾自己。若是遇见道士记得绕道走,硬来不得。千万不可再贪杯了,要保持头脑清醒,免得被坏人骗了……知道么?” “嗯。”覃曜带着哭腔的嘀咕,任泪水蔓延。 “若是难以撑下去了,可以去魔界投靠魔君渐越。他虽怨你娘不曾对他动心,但还不至于把气撒到你头上。锦色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他断然不会不顾及你的小命。” 思及这番话语颇像遗言,覃曜一把抹了泪,倔道:“不!我不要去魔界!我要留在师父身边,一直留在师父身边,我哪也不去……呜呜呜……” 轻酒还想交代太多,听她这般说,也就将后头的话通通咽了下去,自己几时变得这般啰嗦,真受不了!他揽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按入怀中,挤出丝丝笑意:“好,哪也不去。” 关于阿醇,轻酒叹道:“都不记得它跟了我多少个年头,我却是没法看到它修成人形的那天了。” 不久,轻酒的事传到了天帝耳朵里。一个神气浑浊的上神,又如何担得起“上神”二字? 更别提早前私酿神酒赠予凡尘男子这等事,早已坏了规矩,天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但眼下局面,作为神界之尊的天帝再不能放任,他对轻酒也称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他派了两个天兵来带走了轻酒和阿醇。 覃曜哭闹地追出了小木屋,看着他们腾云远去的背影,她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诀别么? “小曜?小窑子?哈哈哈哈……” “我救了你,以后我便是你师父,要乖哦。” “出了镇有一条俞翠河,想必那里能让你饱餐一顿。” “好啊你个小酒鬼!胆子愈发壮了!不许再喝!要喝!自己酿去!哼!” “为师时日不多了,不能再带你看世间万景吃山珍海味了,也不能再酿你最欢喜的梨花酿了……” “好,哪也不去。” 轻酒曾经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她头晕目眩,眼前雾蒙蒙的,就连不咸山的一草一木也看不清了呢! 天宫。 “上神轻酒,勾结魔界,私酿仙酒赠凡人,迟迟不返天宫,视神规不见,你可知罪?” 他一脸苍白,毫无血色,却仍是笑得清雅如梨:“知罪。” 轻酒被带上了诛仙台。受下剔神骨,去神皮等三十一道刑,而后打破三魂六魄,注下诛仙台,神形俱散。 世间再无轻酒,再无那个把凡尘俗酒梨花酿酿得仙气四溢的酿酒上神。 当日夜里,覃曜去了轻酒常去的那个山头,带上了他在人间酿得最后一坛梨花酿。 月撒寒辉,她坐在那个凡人的坟前,望着空荡荡山谷。心肝宝贝似的抱着那坛子梨花酿,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覃曜想,这个凡人,那一世是有着多大的福气才能得到她师父的眷顾,成为她师父的执念?那该是怎样一个惊艳绝伦的人?又或者,只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世人? 她大口地喝着酒,脑海里循环着两百年来的朝朝暮暮。待眼浮肿得看不清了,声音哭得哑了,酒坛也干到再倒不出一滴酒,她才颤巍巍伸出手,指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看,师父他去陪你了。可我真的,好想他。” 即便是她父母去世的时候,她不谙世事,也仅觉得少了些什么。 遇见轻酒,她仿若从低谷登上巅峰,后来的潇洒人间过得无比舒坦。虽然有时轻酒也会指责她,欺负她,最重要的是不给她梨花酿喝。 但她至始至终认为他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如今这样一来,她终是明白,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与死别。 若此时有人经过山脚,必能听得到幽幽空寂的山头传来悲惨的鹤唳。 然而,时间是个良药,它能治愈好血淋淋的伤口,仅留下一道疤。 覃曜后来在笑妄谷里也常闻闲人野客提起上神轻酒,提起那只名唤阿醇的梦貘。让她觉得,那段日子即便虚幻得像一个梦,但却也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 听闻,轻酒被带上诛仙台的时候,阿醇被困在神界的栓金笼里异常狂躁,它悲痛嘶嚎的声音,听得整个神界都毛骨悚然。 此番临近阿醇渡劫之际,它挑了空逃下凡来,寻到了这个和轻酒面容相似的女子,不肯离去,夜夜为她吸去梦靥,一如当年。 第6章 梨花酿(五) 目及之处,一派空濛。 隐隐约约间看见她的一袭白衣,待扒开氤氲的雾气却是一片空无。饶了几弯,找了许久,他始终走不出这一片迷雾。突如其来的寒意袭骨,两腿发软,他倒了缭绕的云雾之间。 “阿姐!”覃疏眉头紧蹙,被自己略带哭腔的梦话惊醒,所幸只是一场梦。脑袋晕沉沉的,他使劲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此时雨势已去,初露半月,风清兮。瞧着自个儿身上凭空多出来的棉被,环顾四周不见覃曜,他慌忙地支身站起,拉着沉重的身子往院子里行去。 院里种了几棵紫竹,渐弱的朦胧月光透过青翠疏影,倾泻在雨过湿润的地面上,碎了一地的波光粼粼。 阴暗院角下,覃曜以手支颐坐在一处石阶上,覃疏见了疾步过去,突然从后头环抱住覃曜,下巴枕在她肩上,软软糯糯地嗓音酥红了她的脸颊:“阿姐,我做了个梦。” 覃曜微怔,随后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意思询问:“什么梦?” “梦见我怎么也找不着你了,还以为,阿姐不要我了……”说着说着,音细如蚊,带着一股淡淡的伤感。 身体之间的接触,她感受到他炽热异常的体温。覃曜转过身去,手抚上他的额头。想到他几乎在院外的檐下混着湿气睡了一宿,一抹愧疚感袭上覃旧的心头:“对不住。” 覃疏原本的苦瓜脸舒展开来,露出两个甜甜的酒靥:“我没事。”随即不确定地问:“阿姐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一双清澈如初的桃花目直怔怔地望着她,似乎想得到她肯定的回答。 “对。我不会不要你的。”只愿日后,你别抛下我才是。 “哐!”许是阿醇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跳窗而逃。 他们一路追到院外,远远看见阿醇笨拙的身影。覃曜翻手甩出一条银丝链,不偏不倚直直奔去缠住阿醇的一只后腿。顺势一拉,阿醇拖摔在跟前,在星星点点间幻化成一名红衣小少年,抱着腿直嚷嚷着痛。 覃曜收了银丝链,移步蹲在小少年身前。她眸光宁静,语调淡淡:“你可还记得我?”红衣小少年抬眸望了一眼,冷哼一声附带白眼,撇过头去。 见势,覃曜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他:“阿醇,你既已渡劫修成人形,便随我去见你的主子回神界去。” “主子?呵!哪门子的主子?我的主子从来只有轻酒哥哥。”少年将腿盘起,护着他那条被银丝链伤到的腿,哼哼续道:“许久不见,你下手便如此之狠,还真是应了他们口中的覃谷主。” 呆立于一旁的覃疏也大致知晓了他们是相识的,于是愣愣发问道:“他们是谁?” 少年望了覃疏一眼,脸载不屑,怒气满满地说:“在天宫的时候,我常听仙娥们闲叙,提起过笑妄谷。那时的我无法将他们口中毒辣的谷主与当年的臭丫头联系在一起。如今看来,我倒是信了。”说着少年捞开方才被割破的裤脚,露出绕腿一圈的细长伤口,赫然入目的鲜血淋漓,深可见白骨。 阿醇是怪她下手太重丝毫不念及故人情谊。覃曜不发一言,眸子黑如点漆。 一时沉寂。 说了这般,她竟毫无歉意。阿醇气急,欲起身离开,奈何疼痛刺骨无法站起,只得作罢。随即偷瞄了二人一眼,竟像个孩子般揉起双眼,嚎嚎大哭起来。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阿醇的哭声在空荡的道上尤显刺耳。怕惊扰了他人,覃曜说:“阿疏,背他走。” 捡了个客栈住下,覃曜徒手召来一只鹤,略略施个了法,白鹤展翼隐没在白寥寥的天光里。随后,她去了覃疏房里,递上一瓷瓶的药膏:“你把这个给阿醇,就说是你给的。” 覃曜早打好了算盘,让阿醇受伤走不了路好为踏星争取时间赶来。可毕竟相识一场,她并非不念旧情,只是依着她冷傲清绝的性子是扯不下脸来的,便只好让覃疏当回好人罢。 “诶,那谁,可以进来吗?”房外的覃疏一脸不情不愿此番问道。半晌没听到回答,覃疏也懒得顾那么多,轻叹了口气,破门而入。 见阿醇端坐在床沿,抬眸瞥了他一眼,怒道:“我可同意你进来了?出去!” 覃疏脸上却不见一丝怒容,随手把瓷瓶放于桃花桌上:“给你的,记得涂!” “为何给我?”阿醇语气软化许多。 覃疏敷衍道:“见你可怜,施舍你的。” “等等。”见覃疏拔腿要走,阿醇叫住他,疑惑地问:“你和覃丫头是何关系,听你唤她阿姐,我怎不知她还有个弟弟?” “若无其它事的话,我先走了。”覃疏不理他的话,提步欲行。却被阿醇接下来的话生生拦住:“唉,覃丫头一定是和你们这些妖物呆久了,身上的妖气都比之前重了些。” 妖物?难道覃曜不是?覃疏回身,狐疑道:“何意?” “看来她并没有告诉你,难道你以为她只是普通的鹤妖么?”阿醇调了个舒服的姿势,伸手去拿药。阿醇胳膊不够长,覃疏抱臂站在旁边带着隐隐笑意也不打算帮忙。他够了好半会儿才够到那瓶药。 他边涂边续道:“她的母亲是上古毕方一族残余的唯一后裔锦色,也是轻酒哥哥的故交。偏生欢喜了个凡尘妖鹤,放着灵气十足的章莪山不住,偏落户人间,与其共结连理。后来,便有了覃曜。” 闻言,覃疏眼底荡起一抹苦涩。难怪一直以来觉得阿姐身上妖气极弱,反倒有几分灵气,原是神兽毕方鸟与鹤妖的后裔! 她从未向他提及过此事,大抵也是不愿与他说太多或是压根没把他放心上。思及此,免不了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覃疏不动声色地挤出几个字:“哦,这样啊。”须臾又道:“我倒想听你说说,轻酒上神是个怎样的人物?” 阿醇一提轻酒便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巴不得将世间所有的好言词都拿来形容轻酒,覃疏则在旁附耳听着。直到春阳从东边冉冉升起的时候,覃疏别了阿醇,向睡眼惺忪的小二要了一坛子竹叶青。顶着晕乎乎的脑袋爬上了被雨侵过的冰凉房瓦,寒湿膝节。 眼过之处,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摆摊吆喝。累了便顺势躺下,身子如石沉重。 据阿醇所言,轻酒是个清雅温和的上神,不落世俗而融入尘俗。就是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上神,让覃曜心心念念了一千年么?任风暖云阔,耳边人声越发鼎沸,心里却黄连苦涩,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阿疏。”是清冷带着一丝温和的声音。 覃疏睁开眼,想扯出笑奈何身心俱累连笑脸都做不到。她俯身探去感知他风寒不轻,随后将他安置在客栈,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匆匆离去。 小童踏星已抵达客栈,阿醇自知反驳无力,便挣扎着提出要再去满月阁见听娴一面。 踏星不允,阿醇望向覃曜求助。眼里带星,煞是可怜,他说:“我只想再看看她,最后一次。” “执念太深。”覃曜轻笑。话虽这么说,却还是与踏星一番商量,答应他了。 此时的听娴应在满月阁歌舞,去之前,覃曜和阿醇去了一趟听娴居住的院子。望着为数不多的几棵紫竹,覃曜问阿醇:“你可知,这个听娴姑娘的来历?” 覃曜昨夜初到此处便感受到一股子浓郁的妖气及强烈的怨气,即认定了这个听娴并非凡人。从怨气里得出,此妖还残害生灵不少。她顶着七分轻酒的面容这般任意妄为,覃旧没来由地不好受。 阿醇的面上无太大波动,想必已知其中缘由,只听他说:“她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觉得她既与轻酒哥哥的面容这般相似,权当缘分。她既噩梦连连,我便尽我所能帮她除去梦靥。此外,再无其他。” “她到底是谁?” 阿醇闭了嘴,并不愿多言。 覃曜也不打算就此了事,继续道:“我没有那个闲工夫惩奸除恶,所以我可以不杀她。但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说我执念深,你又何尝不是呢?但凡与轻酒哥哥有关的事物,你不也很想知道这其中?”阿醇指着紫竹,想着无需再瞒她,这便说来前因:“想必你也猜到,她是棵紫竹。几千年前,机缘巧合沾过轻酒哥哥的仙气。若是潜心修炼,大抵能坐化成个地仙。但她心存杂念,欲取速成之法。吸食那些途径紫竹林世人的精魄,这便入了歪邪之道。尔后修炼成精。因记得轻酒哥哥的样貌,便想化作此番美颜……后面的,不用我说,你应该都猜到了。” 紫竹成精想化作心仪的样貌更需要不断吸食男子精魄来为其续颜。这个道理,覃曜懂的。 于是听娴变本加厉,待有了人形,便选了人烟稀少的荒郊建起这方住宅。白日里去满月阁献舞,以容貌诱人。自有男子贪图其美色,于夜里前来私会,她便可以吸人精魄,以维持容颜。日子久了,听娴心中生愧,难免噩梦缠身。 阿醇早前在月老府便听说了韵水城满月阁的听娴姑娘貌似轻酒,临近渡时劫很不安分,偷下了凡来,寻到了她。见她整夜里睡得不安稳,便帮她食去梦魇,仅仅只是因着这张皮囊。 阿醇的心思,未免太单纯了些! 第7章 梨花酿(六) 随后,他们往满月阁行去。 满月阁一如昨日地往来稠密,听娴姑娘今日着了紫衫和百褶裙,阁楼之上,反弹琵琶,巧笑倩兮。 阿醇一错不错地赏了许久,叹了口气,说:“她不光眉目似轻酒哥哥,就连笑得样子都像他。”边说着,抽了抽鼻子,少年咧嘴一笑,故作轻松。 覃曜瞥了阿醇一眼,讷讷道:“媚俗气息可一点都不像他。”这话让阿醇听了去,垂了头,不予置否。 覃曜掏出今晨差鹤从笑妄谷携来一坛子梨花酿,顺着柏木桌推给阿醇,似乎是为溶解尴尬,弯唇浅笑:“听阿疏说,昨夜你曾在小酒馆里饮酒,想来你也成了酒鬼。若不嫌弃,这酒赠你。” 阿醇抬眸,眼前这个眼波清澈,语调温淡的姑娘分明一同当年。他拍开泥封,一股子的梨花清香扑鼻而来,霎时香流满楼。 覃曜目光有些黯然,黄连一笑:“虽比不得师父的手艺,却也是我用心酿成。”记得她以前酿的酒总是苦涩得紧,轻酒便说是她不用心。如今即便她把心掏出来酿的酒,那个人也是再饮不到了。 阿醇喝着酒,竟品出几分轻酒当年的味道,眼里衔了泪:“轻酒哥哥在天宫的府邸虽已被设为禁地,但我偷偷去过一次,发现那里还藏着他曾经酿的酒。若有机会,我给你捎些来。” 覃曜微垂眼睫,苦笑道:“不必了。你此番下界已是犯了规矩,难不成还想再犯一次?” “哼,他们把我困在月老府,我整日整日看着那老头儿扯那些个层层叠叠的红线,一点都不好玩。只好食了根红线玩儿,就这破事儿,踏星还说回去还要罚我抄书呢!我想到就脑袋两个大!我当真好想念轻酒哥哥带我们游历人世的那些时光……才不用担心这些琐事!” 覃曜又何曾不想念? 当年轻酒离开后,她心灰意冷,不知所去。甚至前往仇家凌洵歌的住所覆光城,打算殊死一搏。心里念着,若是侥幸杀了凌洵歌,就当为她父母报了仇;若是不幸战死覆光城,她也了无牵挂,可以去陪她师父了。 若不是遇到萍水相逢的兮娘苦口婆心,及时劝阻,怕也不会再有今日。 覃曜收了思绪,像想到什么,冒出一句:“今晨你与覃疏说了什么?” “哦,无非是把你娘是毕方族的事与他说了,他还问我轻酒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上神,我便一同说了些。”酒量不好的阿醇被醉意醺得眼眶通红:“怎了?” “无事。” 听娴的表演早已落幕,覃曜起身示意要走。阿醇依依不舍望了一眼阁楼之上,已空无一人,颔首应了。 阿醇不情不愿随小童踏星回了神界。而覃曜回客栈后发现,覃疏不知去向,房内且有打斗过的痕迹。 覃曜阖了眼,双手指尖合拢,略施小法将此处发生的事一一重现在脑海。 是听娴!她来此处意图带走覃疏! 覃疏挣脱,展开了厮斗。几招下来,覃疏发现自己不敌对方法力强劲,选择了走为上策,于是听娴追了出去。 覃曜施法,以最快的速度在浓密的人群间寻找着他们。一面想着是她疏忽大意,早该想到听娴会趁她不在时再次对覃疏不利,但她到底是何目的?脑中一道灵光!难道是因为…… 很快,覃曜在人稀的韵花小巷里寻到了听娴和覃疏两道打斗的身影,光影交织,剑光炫目。听娴手如抓,招招往覃疏的胸口处攻去,似乎是想夺取他的心脏。而覃疏护住自己的同时,剑法凌厉,毫不留情。 覃曜凌空抓起一把银剑,疾风般向听娴挥去,后者见势一挡,覃疏抓住这个空当儿一掌击中听娴。 听娴捂着胸口,后退多步,稳住脚风后,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覃曜将覃疏护在身后,黑玉般的眸子如蒙冷霜,她对听娴说:“你若断了这个念想,我可以饶你不死。” 只见听娴肆意地笑起来:“饶我?哈哈哈!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若我能取他之心,便可以不再吸……”接下来的话,被覃曜一个近身,手起手落间生生打断。 覃曜在听娴的眼皮子底下抬起手,手掌上躺着的分明是一个血淋淋的舌头。而听娴满目仇恨盯着她手上的舌头,包满鲜血的唇微张,嘤嘤呜呜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趁着听娴还未缓过神,覃曜将舌头随意扔在地上,一个掌风朝听娴脸上扇去。错愕的听娴正欲还手,那只手却生生停在空中。因为她感觉到方才被扇过的脸颊刺痛入骨,她脸上白皙的玉肤正一点一点腐烂侵蚀。 覃曜后退到覃疏身侧,离听娴隔了几步距离。她眸子宁静,“你一定想问为什么?那我告诉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答应过别人不杀你,但我没说不伤你,何况,这也是你自找的。至于这张皮囊,本就不属于你!那么,听娴姑娘,就此别过,勿要纠缠!”言罢,拉了覃疏疾风而走。 听娴没有力气再纠缠,她捂着自己的脸放声嘶哭,随后化作一阵紫烟远去。 至于覃疏,看了这一经过,听了她们的对话,则表示一头雾水。但他知道,凭着覃曜的性子,她不说,断然也问不出什么的。 待斜阳隐入西山的时候,他们才上路回笑妄谷。 月华千里,江水粼粼。施了法的小船自缓行,覃旧坐在船头看着如水明月,苍穹满星。森山老林待的久了,她无疑是想念人间的,更想念千年前的月亮。 今夜清风正好,吹得江面上一片一片,江波潋滟,同时迷了她的眼。 敛了心神,覃曜入船舱后靠着舱壁坐下。望着对面失魂落魄,从未如此安静的覃疏,感受得到他的情绪,试着缓解他的不快:“梦貘跟你说的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听娴的事,已经过去,无需多问。” “可我还是想问,那个听娴为什么要取我的心?” “或许是饿了罢,想尝尝鲜。”覃曜找了个不能再拙劣的理由,更像是敷衍。随后斟了盏茶,试图递给他。 覃疏眼皮未抬,只是软软地摇了摇头。覃曜悻悻然收回手,自个儿饮了一口,诺诺道:“你这般,倒像是我欠着你什么。”话一出,覃曜便悔了。此话伤人暂且不说,她的确欠他,即便是对面人不知,她却心知肚明。她欠他,欠他太多。 覃疏蓦然抬眸,一本认真:“你和阿醇的感情大抵比与我深厚吧。”字句间衔了黄连。见覃曜不说话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猜不透她的心思,又兀自笑起来:“与你说笑呢,阿姐。” 那笑容面上明媚,却叫覃曜心头很不是滋味,干脆撇过头不再看他。 一时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良久,覃疏将身子挪到覃曜身旁,顺势倒在她腿上。眼望着随风而动的粗布帘子,声音有些生硬:“倘若还有许多我不得知的事,阿姐不愿与我说,我自不会勉强。只是我自认对阿姐颇为上心,阿姐心中又可曾有我几分?” 闻言覃曜心中波澜了几分,只是轻阖眼眸置若罔闻。覃疏嘴角微微挑起,似是自讽,随后也闭了眼睡去。 丝丝缕缕的月光透过粗布帘子倾泻在船板上,沉寂得只能听见江面上的棹声,远处寺庙的钟鼓声。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呢喃:“不是我说有几分,便能有几分。”情绪被掩藏在黑暗里,没有人会看到她眼角悄然滑落的泪珠。 春曦透过薄雾的时分,船靠了岸,接着是一段路行。 覃曜昨夜说坐船是因着想赏月而后趁机睡会儿,现下她仍是困倦得紧,意早些着床。于是提议踏云回去比较快。 谁知覃疏耍着小性子,嘟囔道:“阿姐若是困了不如先行一步,我不介意的。” 话是这么说,他的不满不快却溢于言表。覃曜打心眼儿里是很想把他丢在这儿,自个溜走的。但瞧见他怂拉着脑袋的小样儿,也就没忍心,续顶着晕沉的脑袋同他步行回去。 第8章 梨花酿(七) 回笑妄谷后,覃曜困意太重,奔向寝屋倒头着榻。待睡饱起来时,得知覃疏消失了,已整日不见他踪影,无人知晓他去向。 他不至于因为昨日的事气得离家出走吧?话虽这么说,但覃曜还是悬着一颗心放不下,眼下正欲去寻。才迈出院子,就被兮娘疾风而来的步伐拦住,来人正色眉眼道:“阿曜,孟姑娘回来了。” 闻言,覃曜眼色一沉,不及思考:“不如兮娘代我去见她,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话音刚落,欲行的覃曜被兮娘一把拽住,问道:“可是要去寻阿疏?” 覃曜没来由地心虚,甚微地颔首,兮娘又道:“阿曜,大局为重。”在兮娘坚定的眼神下,覃曜一番思量,立即去了探风门的后院。 这位孟姑娘是一百年前来笑妄谷的,尔后,顺利进入了夺魂阁。 当年她满脸血污,扛着一把孔雀长刀,从夺魂阁残忍的生死比试里走出来的时候,在场所有的妖怪,包括兮娘在内皆惊诧不已。这个身形羸弱,看似碧玉之龄的姑娘竟能从众多杀手中活着走出来,实属不易。 就连覃疏这个比她早来四百年的夺魂阁老前辈,也有几分佩服起她来。不过后来她被覃曜安排去了覆光城,成了凌洵歌身边的侍女。 探风门后院的残塘中前年断了的莲茎如今竟接了起来,正冒出点点嫩叶,映绿显生机。覃曜熟门熟路走到院子的小巷深处,有棵茂盛高大的槐树,有两只翠鸟枝上同眠。 伸手推开槐树正对着的一扇老旧的房门,吱呀作响。立于门槛外,待上头的积灰簌簌落下,这才迈步进去。 里头一片浑浊灰蒙,甚至还结了蛛网。入目之处有一幅极大的壁画。多年未拭,画上积了灰,但不难看出画功甚佳。画得是一处地图,壁画的中间是一座金雕玉砌的宫殿,富丽堂皇。而宫殿周围是路线布局,尽显详细。 这便是妖界覆光城,妖的最大聚所,宫殿是妖尊凌洵歌的住所。 覃曜抬手,指尖聚集了一撮灼灼银光,往壁画上一甩。银光打在壁画上,壁画中央竟开了一扇亦真亦假的小门。她迈步进去下了石梯,四周皆是垒成的石壁。她路经之处的古致壁灯一盏一盏尽数点亮,烛影暗摇。 走了些许时候,来到一处石头砌成的大殿。耳边是水滴在石头上的滴答声,即使现在外面灿阳高照,紫燕穿林,这里一如既往的寒冷潮湿。 “主子。”眼前的女子不论样貌身形不过二八年华,黑衣劲装,秀发利落束起,手持孔雀长刀,垂首恭敬地拱手叩礼。 随后,女子抬头,她白若宣纸的脸蛋儿上映着一只银色的右瞳,其间泛着潋滟的波光。孟姑娘名为孟不语,有着鸳鸯眼的猫妖。 在覃曜的记忆里,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笑妄谷,而是在市集上。 那个时候的孟不语初成人形,因法力低微的缘故,捉不成大鱼,只能捉小鱼,而小鱼却饱不了她的胃,她便去偷世人捕捞的大鱼。不料被世人发现,硬生生追了她两条街。途径此处的覃曜,顺手施了个小法绊倒了那位世人,让孟不语成功逃脱。 覃曜帮她,完全是嗅到了孟不语身上的妖气。心道,她也太丢妖族的脸了,被一个世人追着跑。 后来,覃曜在笑妄谷的夺魂阁里再次见到了孟不语,想着当年被世人追着跑了两条街的小猫妖,如今的修为法术倒是长进了不少。 懂覃曜的人甚少,孟不语却算得上一个。她闲暇的时候会去找覃曜,覃曜喝多了酒喜欢胡言乱语,便破例与她说了复仇之事。孟不语说若能帮覃曜做些什么,她定义不容辞。覃曜当时的确需要一个能帮她办事且信得过的人,但需身处险境。 是以,覃曜让她跟着笑妄谷里赌术最精湛的师傅学习,整日呆在笑妄谷的赌坊。学得炉火纯青之时,算了个恰巧时机,让人把她送去了覆光城。 在覃曜的刻意安排下,赌术高明的孟不语在覆光城的大赌场里显露了一手。果然受到凌洵歌赏识,而后收作侍女,每每去赌场皆不忘将她带在身旁。 踩在刀尖上的孟不语常年在凌洵歌的食物里投毒。毒量甚微,但长期以来的后果便是在五个月后也就是七月十五那日功力大减。此乃复仇绝好时机。孟不语顺着覃曜告诉她的密道来到这里,并将此事禀报于她。 “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莫要让他生疑。”临近复仇,覃曜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儿喜悦之情。 孟不语抱拳行礼:“不语告退。” 传闻近年来,凌洵歌常将一异瞳侍女带于身侧,对她也是异于常人的宠爱。思及此,覃曜叫住孟不语,目光如铁,锁在她脸上:“不语,我听闻凌洵歌待你很是不错。” 这话明摆着的试探,孟不语心下了然,坚决的语气表忠心:“主子放心,不语定誓死效忠主子。” 孟不语走后,覃曜转脚去了探风门,一行人见谷主来了规规矩矩弯身作辑。 探风门办事效率不靠吹的,一盏茶的功夫,便查到覃疏一个时辰前出现在鹿吴山山脚下一家破旧的小茶馆里。 据说鹿吴山因有凶兽出没,设了结界且有仙人看管。那般凶险境地,覃曜不可能放着覃疏不管,不顾兮娘的劝阻执意只身前往。 覃曜依旧着了身素白长衫,临行前于房中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根曾去招摇山游玩时折下的迷谷桠子,将其插在发间。有了迷谷引路,踏云疾驰来到了鹿吴山脚下。 山风撩过,寂静萧萧。覃曜在空无一人的破茶馆里落了座,斟了盏茶却是不饮,看着杯中的自己的倒影,像在等着谁。 片刻,来了个玄袍老叟,一手捏着自个儿的山羊胡,一手端着个苍玉花盆,里头生长着一朵冰雕玉琢的奇花。一双皱巴巴的丹凤眼将覃曜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一番,再一番,甩袖问道:“恕老儿眼拙,姑娘是哪路人?” “即便是没客人,这茶水也该换换。”覃曜不答话,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水里除了茶还有些丝絮灰尘,这老头儿是有多久没倒过茶水? 老叟挑眉,又打量起覃曜来,似乎是想看穿她的来路。而覃曜则盯着他手上的那朵冰骨雪莹的奇花,突然放了茶盏,作势去抢。那老头儿一个灵活地闪躲,覃旧悻悻收回手,浅笑道:“朝颜上仙,近日可好?” 鹿吴山管山的仙人名为朝颜,来之前,她自是打听过。 来这里无非只有一个原因,被唤朝颜上仙的老叟已猜透了她的来意;“若姑娘来此处找老儿我,是想上这鹿吴山,这可万万使不得。”边说边一个劲儿的摆手,一脸的严谨肃然。 覃曜剪水秋瞳略带笑意,话却字字如铁:“如此,那我只好把朝颜上仙和夕颜相聚的事上报天帝,上仙觉得如何?”夕颜便是他手上的那朵奇花。 青墨朝颜,透雪夕颜,本是生长在瑶池畔的一对奇花。朝颜白日里盛开,夕颜入夜后盛开。 朝颜较为勤奋,日夜吸取天地精华,经历了漫长的五百年光阴比夕颜早修成了人形。因常久思慕于夕颜,动了歪念,他偷偷摘下夕颜意图占为已有。不料被路过的仙娥撞见告发给西王母,而后朝颜被罚下界去当山神守着这座鹿吴山一守就是好几万年。 而夕颜则被改种在了月老府,因改种和月老府灵气逊于瑶池的缘故,夕颜始终没能修成人形。 覃曜理了个大概,如今夕颜落在朝颜手中,怕是因覃疏从踏星那里得来了夕颜予以了这位朝颜上仙,朝颜上仙便放覃疏上了这鹿吴山。也不知覃疏上这鸟不拉屎的鹿吴山作甚,委实烦人。 “你威胁我!你到底是谁?”许是害怕此事上告神界,朝颜指着覃曜的手有些抖。 覃曜一脸云淡风轻:“过路人而已,还望上仙允了我上山,我便什么也不知。” 朝颜定了定神,在覃曜身侧坐下。依旧不肯放下手中的夕颜当宝护着,语重心长试图劝导:“这山上有蛊雕,可是会食人的,这才设了结界。姑娘若是坏了规矩,老儿我不好交代。”话毕,扶了扶夕颜花,似乎想让它显得精神些。 “既已坏了规矩,不妨再坏一次。” 朝颜抬起头看她,诧异道:“你如何得知规矩已坏?” “有人给了你夕颜花换取上山的机会不是么?” “你说那位小兄弟?”朝颜想起今晨的那个小兄弟带来了夕颜,说是要上鹿吴山,终究是规矩敌不过私心。朝颜长吁一口气:“罢了,罢了,那位小兄弟执意如此,姑娘你也执意如此,若在山上出了事可别赖老儿我。”言罢,在怀里掏出一颗银光耀眼的灵珠:“有了这个便能不顾结界,上山去了。” 覃曜接过,道了声谢,提着匆匆步伐离开。 朝颜望着覃曜已跨入鹿吴山境界,渐行渐远的背影,摆着头深叹了口气。而后埋下头来看了眼捧在怀里的夕颜,喃喃自语:“夕颜,老儿我总算又和你在一起了。” 覃曜一面走一面思忖,朝颜这般的爱却害惨了夕颜,夕颜怕也是没机会修成人形了。 第9章 梨花酿(八) 正值春风肆意,万物复苏的暖春时节。放眼望去,鹿吴山却无一草一木,倍显空寂寥寥。 听山下那老头儿说,鹿吴整座山就只得西面的山崖畔有一颗曼妙无双的海棠树。与其他海棠树不同的是,它偏生二月结果,果子也是奇,明明无丝毫雪飘,海棠果上却结了冰。 覃疏寻了一路,总算看到了传闻中的冰果子海棠树。它立在陡峭山崖畔,繁茂的枝桠跌了出去,裹着冰雪的海棠果子晶莹剔透,看得他嘴里直发酸。 覃疏小心翼翼地顺着粗壮结实的树干爬上去,从怀里掏出一个麻布口袋,把海棠果收入囊中。正收得起劲,闻头顶一声渗人地婴儿啼哭由远至近。 覃疏转头望去,茫茫天际中有一道黑影破空而来。临近了眯眼看,才看清是一只形似雕,却有四条腿,头上还生了角的怪物。 覃疏正准备下树应付,却见着突然杀出个白衣人挡在覃疏身前砍了那怪物一剑。覃疏这才看清,怪物正是上古神兽蛊雕,而白衣人分明是覃曜。 蛊雕向覃曜极速飞来,后者一个弯身躲过。趁着蛊雕未回身时,她手间翻涌集起一股气流不偏不倚向蛊雕打去。 蛊雕被打在地上婴儿般啼哭一声,四条腿发力愈发凶猛奔来。覃曜闪躲不及肩膀被它咬了一口,覃疏跑上前一把护住她:“阿姐!” 眼看着蛊雕再次袭来,覃曜使出浑身力气把覃疏推到一旁:“闪开!”她纵身一跃,飞身到蛊雕身侧,趁其不备一个剑花朝它的背脊砍去。剑光挥洒开来,蛊雕身上有大量的热血喷出,猝不及防洒在覃曜的白衫之上。 蛊雕一声悲鸣,仓促逃离。覃曜脚步一滞,跌入一个温热怀抱。“阿姐,你怎么样?” 她靠于覃疏身上,嘴角有血滑下,许是方才打斗中动了真气。看着覃疏蹙眉担心的样子,她的唇角微不可及地勾起:“你跑到这鸟不拉屎的破山来作甚?莫不是看我闲得慌想让我出山来练练手。” 话里透着玩笑,覃疏却一点笑不出来,满脸的愧疚自责:“是我不对!害你受伤。” “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下山。”覃曜收了笑意,扶着身边人借力站起。覃疏想到丢弃在一旁的装满海棠果的麻袋,对她说:“阿姐,等我一下。” 他回身去捡起麻袋,打开亮在覃曜眼前:“记得你曾说鹿吴山的冰海棠用来酿酒,其味甚佳,我其实……是来采冰海棠的。”话到后面,因内疚的缘故细若蚊声。 “那你之前揽下寻梦貘的活儿,难道是为了得到夕颜花,然后来这儿采这海棠果?”覃曜也大致理清了缘由。 “是。” 几年前的一次闲谈,覃疏问起什么酒可以让人过喉不忘。覃曜就想起轻酒当年曾用鹿吴山的冰海棠入酒,那味道清凉甘醇,仅一次此生难忘。便随口答上一句,不曾想他竟记下了。 日影西斜,下了鹿吴山后覃疏特意采了止血用的田七草,而后寻了个石洞暂且歇息。将覃曜留在洞里包扎伤口,覃疏自个儿坐在洞口。夜来水凉,山风寒意深,吹得他一个激灵儿。 他思忖着,倘若换做平日里二人出行,覃曜必然会执意要走夜路赶回笑妄谷。她就是这般倔,欢喜走夜路,他拿她没辙,每次都同她一道走。今日她一反常态不急着回去了,想必伤势不轻。 那蛊雕也真是厉害,若今日覃曜不在,他恐怕要沦为它的晚饭了。上鹿吴山前还天真地以为蛊雕不是自己的对手,如今想来还免不了些后怕。 冷意迤逦,覃疏起身朝洞里走去,瞧见覃曜席地而坐,跟前是一团噼里啪啦烧得正响的柴火。覃疏踱步过去看到她似乎并没有包扎,思及伤及肩膀,自己包扎恐有不便,讪讪道:“阿姐,你若不便,不如我替你包扎。” 覃曜眼皮都懒得掀,是沉静无一丝波澜的声音:“你害我受伤不够,还寻思着占我便宜不成。” 摸不透她的喜怒,覃疏努努嘴,垂首佯装生火。又小心翼翼觑了她一眼,委屈道:“阿姐莫不是气我?气我不该去鹿吴山?” 覃曜否认。 “那就是气我方才说话没规矩?” 她再次否认。 “阿姐,你有心事。”覃疏断言,而后对上了她清冽的目光。 覃曜斜眼看他,这与他初识她那晚,她将那把匕首递给他时的眼神如出一辙。那双潋滟眸子透着寒意,是这些年来不曾出现过的,他以为,这般的疏离陌生再也不会有。不想,在今夜再次对上这样的目光,覃疏有些愕然。 覃曜很快撇过头去,递给他一块白布。覃疏沉吟片刻,愣愣地从她手中接过。看着覃旧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解开衣带,露出一侧雪嫩的肩膀。许是扯到痛处,覃曜微微蹙眉。 洁玉肌肤上有一道撕裂开的伤口,血肉模糊边界不清。覃疏将用于止血的田七草敷在伤口上,同时用嘴吹着气试图缓解她的疼痛。再用白布一层一层将伤口裹好,动作轻柔缓慢生怕弄疼了她。 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他挑起话题:“那上古神兽蛊雕好生厉害,因着阿姐我又捡回一条命。那蛊雕是吃人的吧?” “会吃人。”覃曜不愿多言,寥寥三字带过。 她到了山洞就呆坐着,也不知在寻思些什么。他告诉她让她自己包扎一下,他去洞外转悠会儿,结果她如风过耳依然呆坐着。方才,那个眼神,加之问她话她也不愿意搭理他。覃疏微垂眼睫,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捂不热你。” “那就别捂。”覃曜这会儿倒是耳尖,浮云柳絮般回上一句。 覃疏将她的衣服拂上肩头,带着柔软地坚决说:“我偏不。”覃疏起身,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挤出一个甜甜的笑:“阿姐,你安心睡,我去洞口给你把风。” “阿疏。”她叫住他:“不语白日里来找过我,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五个月后,我们便动身去覆光城。”她望向覃疏,似乎在期待他的反应。 孟不语,他认得,也知道她是覃曜安插在凌洵歌身边的人。五百年来,覃曜从未再提起过复仇之事,日子过得倒也逍遥。如今终是提起此事,他黄连一笑:“如此,你有几分把握?” “到时不语会在里面接应我们。”她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说道。 覃疏盘腿坐在她身侧,沉思片刻,道:“我怕。”这一去,生死难料。他怕,不能活着回来,不能再见到覃曜,也不能陪她再去梨花林赏花。 “不怕。”覃曜眸子里像载着碎了的月光,她说:“我会护着你。” 思及此去覆光城凶险万分,不知能否平安归来。这句“我会护着你”让覃疏心头暖融融的,他斟酌再三,决定将心思全盘托出,他说:“阿姐,你是聪明人,平日里装傻充愣我一概不计。但我仍是想了明地告诉你,我思慕你。可我一再靠近,你一再逃离……莫不是,你心上还挂念着那位轻酒上神?” 他皆是夜里做任务,白昼寝眠。有时睡醒了,会透过窗隔着院看覃曜酿酒,举手投足间生生让他有了醉意。虽说,平日里她对他忽冷忽热,但倘若从无半点在乎,又何必在他做任务之初,悄然躲于暗处护他。即便她屏了内力气息,他察觉不到她的位置。可他与她朝暮相处,对她身上的淡淡酒香再熟悉不过。包括今日,她不顾自身安危救他。 覃疏此时目光灼灼,似乎想把覃曜盯出花儿来,也是期盼着她的回答能随了自己的心意。 覃曜自认闪躲惯了,如今他这般剖白心迹,她也只能正视,答道:“并没有。” 覃疏追问:“那为何迟迟不愿接受我的心意?” 片刻,覃曜蓦地一声冷笑,湛湛眼波略带戏谑的凝着他:“有又如何?” 覃疏回望着她,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说。他想说,若是有,便生生将他从你心上割了去。或是,陪着你直到它消磨殆尽,我可以等。 事实是,覃疏动了动唇,生硬的挤出几个字:“不如何。”心里边安慰着自己,同一片死灰计较什么,显得自己多不大气! 须臾,他白皙的脸颊上荡起一抹温和无害的笑容:“阿姐,我困了。”言罢,不顾其他,倒在覃曜怀里沉沉睡去。 翌日,打道回府。 第10章 梨花酿(九) 三日后,正值晌午,艳阳花浓。 覃疏迈步跨进笑妄谷大厨屋的时候,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挥大刀,翻油锅,添柴火。 带头那个汗油满面的胖子,皱苦了脸指挥着小厮。他转头间瞧见了房前,穿着水绿长衫的俊秀男子,立即堆了一脸笑,高涨热情:“哟,这不是覃公子么!老些日子不见,今个儿怎地有空光临我们这破地儿?” 胖子名唤段二祯,拥有九百年修为的虎妖,是笑妄谷大厨屋的管事。所有进了客人嘴里的吃食得事先过他的眼,能吃与否,毒或无毒,他一眼便能看透,人送外号——穿毒之眼。 覃疏一脸温和与他说了来意,让段二祯教这个对做菜一窍不通的他做枸杞红枣乌鸡汤。段二祯二话没说笑眯眯应下了,谷主身旁的小祖宗他可是得罪不起。 鸡入锅后撇去浮沫,放入红枣枸杞以及姜。熬鸡汤的空当儿,段二祯打算让覃疏看着火候,他去忙活其他。覃疏不肯放他走,巧妙地挑起了对方热衷的话题:“二胖,你说你作为一个虎妖,不好生修炼为何偏欢喜做菜呢?” 段二祯一拍大腿,笑得豪放:“何必拘泥于修炼呢!我啊就欢喜吃好喝好,想干嘛干嘛,多逍遥自在!覃公子你说在理不在理?” “在理!逍遥自在固然是好……”覃疏沉吟,须臾话锋一转:“二胖,你来笑妄谷可有些时候了?” 段二祯不经思索:“建谷之初我便在了。” “那兮娘的来历,你可知?”覃疏对兮娘委实好奇,看不明其真身,亦摸不透其心思。问过覃曜几回,也说不甚清楚,皆含糊含糊便过去了。 他寻思段二祯来得早,应是知晓几分。谁知他眼珠朝上,似是细细思索:“此事,我也不甚清楚。当年听了此处有个笑妄谷特招厨子,我才来的。不过据闻兮娘人脉极广,当年创笑妄谷,便是她一手张罗的。至于谷主与她当时的交情也不见得有多深,这谷主一位为何不是兮娘我也纳闷,个中缘由无人知晓。” 言至此,段二祯蓦地对自个儿的嘴扇了一巴掌,压低了声音:“哎呀,瞧我这嘴。覃公子,这话可别传到谷主耳朵里。谷主要是一个不痛快,那可就……”末了,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不再多言。 覃疏觉得,即便是见了那日她对听娴的的下手之恨,倒也不觉得有何骇惧。便问:“我阿姐在你们眼中当真这般可怕?” “哎,这些年是风平浪静的。笑妄谷初成那会儿,她是看谁不顺眼便派人将其拉到夺魂阁去,当杀手的练手。自此,谁都不敢再忤逆她。也是,在那之前,些许不服她一个小丫头当上了谷主,大伙儿着实有些括噪。”言罢,段二祯意识到自己再次多嘴,望着覃疏讪讪一笑。 夺魂阁便是覃疏所属的杀手组织,优胜劣汰之残酷,覃疏是见识过的。 覃疏在厨屋忙活了一下午,暮合时分,端了一锅枸杞红枣乌鸡汤送到覃曜房里,放于檀木桌上:“喏,阿姐,来尝尝我亲手做的乌鸡汤。” 回笑妄谷后覃曜一直安心养伤,以备七月的那场复仇战。而覃疏熬此汤也是想着,自家阿姐受了伤,该补补血。 炉烟缭绕,香而不腻。摇曳烛火之下捧着一册书闲看的覃曜懒懒抬了眼,影影绰绰间,她清秀的眉宇间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问道:“你做的?” 覃疏挠了挠发丝,讪讪笑道:“我让二胖教我的,现学现卖。阿姐,快来尝尝。”边说边对覃曜招手。 覃曜轻放书册,随后缓缓踱步到檀木桌旁坐下,拾起青釉碗品了一口他方才乘好的汤。覃疏坐于她身侧执着下颌痴痴望着:“好阿姐,你那透骨醉这么宝贝,何时才能给我尝尝?” 覃曜创过一种酒,名为透骨醉。即便是酒量再好,饮上三口便醉入梦中。梦里见到的那个人,是饮酒人心心念念辗转不去的人。但鲜少人喝过此酒,覃曜也未曾,因为她不敢。 覃曜不由分说,决绝道:“不给。” “一点,就一点。”覃疏殷切地哀求。覃曜的透骨醉属稀品,且还被她藏起来了,他只是好奇想尝尝鲜罢了。 覃曜再次回绝:“半点也不行。”见覃疏委屈般垂了头,不忍道:“阿疏,那酒太烈,你受不住。倘若嘴馋,不如去院里那棵梨树下挖坛沉玉露来。” 透骨醉虽烈,他却也是受得住的。只是他若醉入梦中,愈发了明自个儿的那颗心,日后也只是徒添烦恼罢了。那酒,他饮不得。这番思索着,覃疏倒是乖巧地应了个“好”,便转身出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他果然抱了坛沉玉露回来,拍开泥封,便小饮起来。突然思及前两日上鹿吴山来之不易的的冰海棠,覃疏眨巴眨巴眼问:“对了,那拼了老命得以摘来的冰海棠你拿来入酒了吗?” 覃曜放了碗:“不如你来酿。”烛火影照之下,她透雪的脸上侵着一股少有的暖意,此话也让覃疏有些受宠若惊。 山川水涯,月升日暮,吐清辉。 覃疏随着覃曜来到她酿酒专用的小酒窖里。海棠果放于干巴巴的一个酒瓮里,好几日了冰竟还未化完。覃曜捏了个诀将海棠果震碎,对身边人说:“酿海棠酒不需曲蘖,放些许蔗糖便好。记住,糖量只增酒的浓度且与甜度无关。” 言罢,见那人亮晶晶的眸子痴痴地望着她,毫无动手之意。她伸手弹了下他的脑门,嘴角扬起一抹柔和笑意:“还愣着干嘛?” 这一弹着实让覃疏落了一拍心跳,眼角眉梢瞬染上了喜悦。他倒是乖觉得很,按照她所说一一照做。 “水为酒之血,用无极水罢。取井中三尺以下,性温,质清。”覃曜续道。 无极水,无根水,酿酒首选之水。忆起从前每逢春雨,轻酒总会接来无根水,存于瓮中常埋地下。需要时取出,用来酿各式各样的酒。 她喜欢看轻酒一脸认真,酿她最欢喜的梨花酿。彼时的覃曜常偷他的梨花酿来喝,后来轻酒得知了,便逼着她学酿酒,尽管她学得并不专心。 轻酒离开以后,她开始静下心来酿酒,一遍一遍模仿轻酒当年的手法酿制有着他味道不同于凡尘俗酒梨花酿的梨花酿。之所以决定在此处创建笑妄谷,也是因了这里有个梨花林,取材方便。 “阿姐,取了无极水之后呢?”思绪被唤回来,她答:“发酵,澄清。” 几日后的一天夜里,覃疏在覃曜的吩咐下再次将海棠酒再度澄清。这坛子海棠酒承载着他对自家阿姐的满心欢喜,相思寄海棠。 覃疏将海棠酒抱来埋在院里的那棵梨花树下,覃曜说,冬末时节便可挖出。借着月光,覃曜靠着门框凝望他埋酒的背影,眼前渐渐变得雾蒙蒙的。她尽力敛了心神,犹豫再三,唤了他一声:“阿疏。” 温软的嗓音在月光下蔓延。覃疏回头望去,见她一双眸子深深地望着他,似乎要把他的模样记在脑中,刻在心间。 覃疏温和笑笑,转过头去埋好了酒。而后走到覃曜身旁,软软糯糯地说:“阿姐,冬末时节,挑个好日子,一起喝我酿的酒,好不好?” “好。”覃曜嫣然一笑,双目流转,好似满天星辰尽融在眼中。 明日又是一个青藤满翠,风和景明的清晨呢! 第11章 番外一轻酒 轻酒是九重天上的酿酒上神,他的存在大抵始于混沌之初。 他心性不羁,欢喜游荡于四海八荒。他走遍塞北江南,见过太多形色各具的世人,但无一人能令他印象深刻。 直至,他打红尘走过,遥见那高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月牙白衫。诗词歌赋,令人羡煞。 彼时桃红滟滟,碧草蔓蔓。他同他一见如故,他说:“我并非凡人。”那人却不在意,淡然一哂:“天高海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那年陌上初熏,他酿一坛美酒与他促膝长谈;那年蝉声处处,他执一支秀笔绘出清俊容颜;那年北雁南飞,他持一把好剑与他拆招舞年;那年梅香递送,他携一把古琴奏出世间独曲。 后来,他终究要离他,于人间奔走。 他时常会收到他的鱼书,有时说,昨夜月色尚好,又作了一曲,待君归来便奏与君听。有时说,家父从塞外带回几坛陈年老酿,待君归来便可同君饮。有时说,前阵子大哥成亲,红灯笼满院,着实热闹。 每每看到他行如流水的字迹,他的嘴角总会不自觉地翘起。随即提笔回信,都有写不完的字句。 再后来,他收到他寄来的请柬。当夜,他辗转难眠,犹记那夜的月色格外的明,大红的请柬刺红了他的眼。 他娶妻那日,府内红笼连绵,一派喜庆。他望尽天涯路,终究不见他的身影。 他娶妻那日,他独坐荒山地,一坛坛烈酒陆续下肚,头脑却清醒无比。 那以后,他的鱼书照旧送达到他的手中,每每他提笔欲回,却不知该写些什么,只好搁笔作罢。 太多个月明星疏的夜晚,他总会想起他。他们曾意态潇洒,饮酒作画,调侃不拘。 有一日,春光正好,他去看他。看到他和他清如芙蓉的妻子,牙牙学语的幼子一同赏那开得正艳的桃花。 才子佳人,如此般配,他不免有些苦涩。他自欺释怀,淡淡一笑,转步离去,却不料惊动了他。 看到他熟悉的碧衫,他满心急切追出,生怕错过。但,他终归是没有见到他。 日出日落,月升月沉。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日是清明,他抱着一坛他酿的梨花酿,坐于山头,身边是他。年年这日,无论他去了何方,走了多远,都如期而至。饮一坛酒,看望这个故人。 第12章 幻颜露(一) 近来笑妄谷没什么大事,只是听闻谷中梨园里,有个名唤映萝的戏子,身子愈发羸弱,戏量骤减,诸妖叹一声可惜! 晨光熹微的时候,有妖侍来覃曜的院子替兮娘传话。说是有贵客来访,指定要谷主亲自接见,望谷主去一趟清风亭,那位贵客在那儿候着。 覃曜鲜少过问谷中事务,不耐烦打发走了妖侍,磨磨蹭蹭梳洗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才去往清风亭。爱等不等吧,她倒是随意得很。 亭子立于笑妄谷中一座山的半山腰,行过长长的栈道。晨曦照,三面清风拂过,干净淡雅,顾名清风亭。 清风亭内,那人雪白深衣,雅然玉立。他身旁候着的小妖侍,见覃曜来了,上前行礼,覃曜挥挥手将他遣下去了。 那人长得温明清和,客客气气浅笑道:“在下云岂,久闻覃姑娘大名。” 衣裳纤尘不染,气质超凡脱俗,细细想来,这等人物,还能来笑妄谷办事的大抵也只有他了。于是乎,覃曜开口便道破了他的真身:“白泽?不好生呆在你的昆仑山,来我笑妄谷做什么?” 神兽白泽,浑体雪白,居于昆仑山,通万物之情,识鬼怪之本体以及驱除的方术。是种被世人奉为祥瑞的神兽。 笑妄谷建立已近八百年,覃曜虽常窝在自个儿的院子里,鲜少理事。却也见过太多形色各具的妖魔神怪,能猜出其本相,对她而言并不难。而这个名唤云岂的神兽白泽,看家本领便是识破他人的本体。 自然的,云岂是一眼看透她的本相,他带着柔软的笑意:“覃姑娘好眼力,说起来,在下与姑娘还有几分薄缘。”这个“薄缘”说的便是毕方一族与白泽一族,皆为上古神族。只如今,毕方一族已无后裔,要非说后裔也只剩得覃曜这个半瓶水的后裔了。 覃曜凌空掏出一个青花酒壶和配套的两个杯子,杯子递给对方一个。她为云岂斟了酒,而后往身旁的美人靠上斜身一坐:“薄缘谈不上。我啊,妖怪一个,才不跟你们神族攀亲戚。”一向否认是酒鬼的覃曜今日露出了本性。 云岂面对着她坐下,一面细细思量她的话,道:“覃姑娘何出此言?” 覃曜嘴里啐着酒:“只是不喜欢神族罢了。”想到当年的轻酒最后被神界处死,她对神族又哪里喜欢的起来。况且神界规矩繁多,又是一个个自认清高的嘴脸,她是看不惯的,还不如妖怪们过得的逍遥自在。 “也罢。”云岂十分温润,微微笑着:“听闻覃姑娘嗜好酿酒,手下酿有一种酒,名为幻颜露。饮酒睡去,醒来后所见到的的第一个人,无论是谁,饮酒者所看到的皆会是其心心念念之人。在下此番前来,为的便是这幻颜露。” “说了半天,还是来讨酒喝的。”覃曜佯装一脸失望。她望着远山如黛,笑道:“那既然来了,应该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 来笑妄谷做买卖,要么给指定好的银子,要么付出相应的代价。这点,云岂自是知晓,他柔声道:“姑娘请说。” 覃曜收了笑意,喝了一口酒,万分严肃,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的命。” 闻言,云岂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倏忽又恢复淡然,问道:“在下的命?姑娘可否告知要在下这条命有何用?” 一壶清酒下肚,覃曜随手将青花酒壶与杯子往山底下一甩,展颜笑如花:“我逗你的,别当真!” 云岂还真被她唬住了,听她这么一说,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思及方才那酒壶就这么被她扔下去,对底下经过的妖魔精怪是为凶险,试图劝说:“那酒壶被姑娘这么一扔,砸伤他人可如何是好?” 覃曜一脸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模样:“若是被砸伤,表明他功夫之弱,又何必在我笑妄谷里晃荡。”话毕,见对方的杯子也见底了,趁他不注意一把抢过,朝同样的方位扔了下去。续道:“若被砸到的又恰好是我笑妄谷的妖,那便将他逐了出去,我笑妄谷从来不留无用之妖。” 覃曜这番话,云岂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也并不是没有道理。虽是这么想着,云岂仍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摇了摇头:“姑娘这乃是强词夺理。” “我们妖,没有你们神族来得高尚。”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他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 “你有没有这个意思,我不管。至于幻颜露,倒是可以给你,但你要带应我一个条件。”覃曜已经许多年没有遇到这般温润儒雅的人物,兴头一起便请他喝酒,还谈了一通闲话,现下终于想起正事。 “什么条件?” “咳,虽然我不喜欢神界,但想麻烦你带我去趟天宫,不会停留太久。”覃曜眸子亮晶晶的,望着云岂。 “姑娘去天宫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要做。带不带我去,随你。给不给幻颜露,随我。你,看着办。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覃曜把话一撂,起身往栈道行去。 云岂并没有追上来,似乎在考虑她的条件。 覃曜在栈道间行到一半,那个眉清目朗,笑容绚烂的水绿衫男子,拿着方才覃曜扔下去的青花酒壶迎了上来。他微微蹙眉,语调满是宠溺:“阿姐,你又顽皮!” “砸到你了?”覃曜好奇。 “那倒没有。”覃疏方才途径下面的时候,看着上头落下来的酒壶,便顺手接下了,倒是酒杯被摔了个粉碎。当下便猜到是覃曜,她做这种事不是第一回了。 覃疏扬着一双清澈潋滟的桃花眼望向清风亭那个雪白的纤长身影:“他是谁?” “神兽白泽,名唤云岂。”覃曜三言两语解释完正要走。却被身后的云岂唤住:“覃姑娘请留步。” 云岂一个箭步凑到跟前:“姑娘说的,在下思量过了。只要能得来幻颜露,什么条件在下都可以答应你。” “包括你的命?”覃曜玩心再起。 云岂无奈地笑笑:“姑娘不要再说笑了,还是尽快动身吧。” “去哪儿?”覃疏对他们的对话不明所以。 “天宫。” 闻言,覃疏垮了脸,扯着覃曜的袖子,显然不愿让她与云岂去天宫。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思及覆光城复仇这件事,她估摸着速去速回,但少说也要人间的四个月。覃曜说会赶在七月之前回来,让覃疏放宽心。 覃疏即便是一万个不愿意,也奈何不了她。覃旧活了上千年,从来是她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无一例外。 云岂化了原形,浑身净白,肋展双翅,长有一撮山羊胡子,脑袋上插着弯月独角,四脚踏着柔软的飘飘祥云。覃曜隐了妖气,骑在他背上。他们朝天宫而去,如影飞越。 “覃姑娘,你去天宫做什么?” “往酒泠殿的方向去便可。”覃曜摸了摸云岂的毛发,柔柔软软的是很舒服,笑道:“云岂,你的毛摸起来比梦貘的舒服多了,那家伙的毛同他性子一般!炸毛!” 云岂没有理会她后面的话,而是往上方的云头一冲,站定下来,化作人形,严色道:“酒泠殿可是天宫禁地!” 翻身而下的覃曜对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显得十分从容。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打量着四方景色。冷月如钩挂天边,万点繁星蔓无垠,原来此时的天宫正值夜里。 云岂见她并不理睬,又解释一通:“千年前轻酒上神形神聚散后,上神生前的府邸已被天帝设为禁地。虽没有设结界,也无仙兵看守,但也是没有谁敢违背命令去那里的!” 覃曜想起之前梦貘与她说,他曾偷偷去过酒泠殿,本想问云岂如何得知无人去过。转念间又把这话咽了下去,说:“少废话!直说,你去是不去?” 云岂眉目微垂:“覃姑娘为何要去酒泠殿?” “我当然是去偷酒喝!”覃曜一脸的理所当然。 “偷酒?”云岂不解:“只因如此?” “是啊。你若是要守着那个死规矩不肯去也无妨,我自己去便是。事儿办完了,你按着时辰来殿外接我,可好?”覃曜自认很好说话。 云岂已近绝倒,外界传闻果真不假,笑妄谷的谷主是个实打实的酒鬼,竟赌命来偷酒。自个儿任性也就罢了,这还扯上他了。 云岂一脸视死如归:“罢了,既然带姑娘来了,在下自当奉陪到底。” 第13章 幻颜露(二) 酒泠殿内,琼楼玉宇,仙雾曼舞。覃曜信步而行,云岂在她身后随心而逛。 覃曜推开一扇古朴典雅的雕花门,里头的书案之上摆放了笔墨纸砚,一扇砚屏,几卷书册。看样子,这里是轻酒的书房。 她看见俊美无双的轻酒坐在书案前,手执书籍看得仔细。片刻,又放了书册,展开一页宣纸,一幅春雨梨花一挥而就。 那湛然的雨滴、飘舞的花瓣,栩栩如生。他提笔在画的右上方落下一行的隽秀小字: 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 覃曜踱步过去,眼前的景象却如浮光掠影般没了踪迹。她拾起书册随意翻了翻,无非是一些《上古史册》、《酿酒旧术》、《药经》之类的。 覃曜放了书,转身是一扇雕有梅兰竹菊的四页桃木屏风。桃木屏风后头摆着一把秀雅的古琴。 她看到银发碧衫的轻酒埋头弄琴,他纤长的手指抚过丝丝琴弦,传出的琴音清逸悠扬,时急时缓。 覃曜又看向窗外,那是天宫独有无双的奇花异卉,争相开放。 轻酒提来一桶清水,拾起桶中的瓢,小心翼翼地为它们浇灌,盼着它们茁壮生长。梦貘奔了过来,颀长的鼻子吸空了桶中的水。随后旋身一周,将水露洒满了整片花草…… “覃姑娘!” 云岂的声音震碎了她眼前的光景,窗外的一切开始变得影影绰绰,随着身后的脚步声愈发逼近,窗外的奇花异草也逐渐干枯凋零。 “覃姑娘,不是说来偷酒么?你在这方作甚?酒窖在那边啊!”云岂立于覃曜身后,指着窗外的西北方向。 覃曜看着窗外,千年无人照料的花草,一派枯萎败落之象。她回身,眸子沉静如水,道:“哦,我走错了,还请带路。” 酒窖与书房相差甚大,这竟能走错?云岂轻叹了口气,踏出房间,覃曜尾随其后。 覃曜侧身时,瞧见房中一角的金丝楠木柜中立着一个青铜觚。从前,她见过轻酒用青铜觚盛酒喝。 覃曜脚步不移,“砰”地一声,略施小法将柜子撬开。一道银光闪过,将那物件儿收入袖中。踏出房门的云岂听见这动静,回身去看。恰巧看到她收那青铜觚的动作,不免疑惑道:“覃姑娘,你要这旧杯子做什么?” 覃曜没答话,云岂觉着奇怪,又问:“姑娘是不是认得轻酒上神?” 覃曜说来偷酒,进了酒泠殿,不找酒窖,东望西望逛了个够,在这书房也呆了好一阵子。她看着这里一草一木的那种眼神,云岂不大明白,就是觉着有种特别的感情。 “闲云野鹤般的酿酒上神,我一介小妖,又怎会认得?只是同嗜好酿酒,有些崇敬与好奇罢了。”望着一脸狐疑的云岂,覃曜如是说道。她怎会与这个,今日识得,也许明日便辞去的神兽客人说什么实在话,提什么掏心窝子的过往。 绕过清池残塘,行过花石落阶,总算见着了所谓的酒窖。东面是酿酒之处,西面是存酒之所。 覃曜仿佛能看到当年在不咸山时,轻酒酿酒时的一干动作。他洗黍,制曲蘖,发酵,澄清,乐在其中。倒是她,总是觉着过程繁琐,嫌累得慌。她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喝个小酒罢了。 存酒处规整的放着十来坛千年老酿,覃曜一抬手,将其收入袖中,只余一坛仍留原处。将剩下的那坛吸入手中,覃曜席地而坐。拍开泥封,一股子清纯的幽香扑面而来。 她对云岂挥挥手:“云岂,喝酒么?” 立于一旁的云岂摆摆手,微微笑道:“不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别让姑娘家里那位等急了。” 提到家里那位,覃曜瞟了云岂一眼,不再理他,自顾喝着酒。 云岂很不识相,接连说着:“那位小兄弟虽唤姑娘一声阿姐,却与姑娘并无血缘。在下看得出,他对姑娘的感情也绝非这般简单。” 云岂暗忖,毕方族的锦色独留了这么个闺女,她断然是不会有什么兄弟姐妹的。在笑妄谷的时候,从那位小兄弟的表现来看,是万般不愿让覃曜随他来这趟天宫的,莫非是怕他将覃曜拐了去? “你一个汉子,少八卦!”覃曜说罢,不由分说将云岂拉到身侧坐下,话锋一转:“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幻颜露做什么?” “为一个人。” “谁?” “不是汉子,便可以八卦么?”云岂瞪她。 “不说,不给!”覃曜开始耍无赖。当然,作为一谷之主的覃旧必然会信守承诺,只是故事下酒大抵是件有情调的事儿。 云岂说:“映萝,笑妄谷梨园的一个戏子。” 听他说要幻颜露,为的是笑妄谷梨园中的一个戏子,覃曜来了劲儿。不过映萝这个名字,覃曜是有几分耳熟,但她却并不认识。毕竟,笑妄谷妖物众多,她一个有名无实不管事的谷主哪里会谁都认得。兮娘倒是爱听戏,她许是认得。 “那你要幻颜露做什么?” 云岂说,为的是映萝的一份执念,兴许也是他的执念。 那个唤作映萝的姑娘不是凡人,也不是妖魔精怪,更不是大罗神仙。她大抵不属于六界的任何一种,却有着六界生灵一般炽热强烈的情感。 云岂嘴角噙着温柔的弧度,他与覃曜讲了一个故事,并不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覃曜吃着酒,听得迷迷糊糊,也大致明白了这个故事是关于凤族三殿下凤御、后土娘娘的小孙女琉渡、凤御的转世许江赋笔下的映萝以及眼前这个云岂。 第14章 幻颜露(三) 故事要从云岂的挚友,凤族的三殿下凤御说起。 六界八荒皆知,凤族有个三殿下,名唤凤御。诞世之际,身披金光。 这厮生来嚣张跋扈,猖狂肆意。三万来岁的时候,将上任天帝封印在东海古迹岛的凶兽穷奇给放了出来。 听闻此事,神界一片嘘唏,本以为穷奇出世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叹凤族殿下凤御怕是生错了地儿,该该投胎到魔界才衬得上他这般狂妄的性子。 但在众神意料之外的是,凤御在古迹岛呆了区区三个昼夜,他竟将穷奇给驯化了!穷奇还心甘情愿当了他的坐骑! 当凤御骑着穷奇回凤族老巢不灭山的时候,凤族上下百号侍从被惊得瞠目结舌。这等稀奇事儿,还真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凤帝也是首次觉得他家的第三子还是有那么一点本事的。 凤御五万三千岁的时候,心血来潮赴了次瑶池的蟠桃宴。 往年凤族的小厮将蟠桃宴的请柬递到他跟前时,凤御皆是甩脸不去。这回嫌日子过得百般枯燥,好不容易去了。宴上没干别的,只将大地之母后土娘娘的小孙女琉渡瞧进了心坎儿里。 神女琉渡坐于凤御对面儿,云团缭绕,蟠桃映容。她肤如凝脂,眉目清丽似春水,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坯子。 彼时不轻狂枉少年,凤御当着诸位神明的面,一个潇洒起身。“啪”地一声,他的掌风落于玉桌之上,震起一个个粉溜溜、圆滚滚的蟠桃。他指着对面的万般淡然的神女琉渡,说是非将她娶回自家老巢不可! 天帝与凤族自鸿蒙初开便相交甚好,也是了解这个凤族殿下的脾气,当下也不便说什么。 琉渡倒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凤御此番放言,她倒也不管不顾。仿若置身事外般,饮她的佳酿,啃她的蟠桃,一脸的云淡风轻。 后土娘娘与其子女早已羽化归去,如今只余得两个孙女。 大孙女琉沉,自七万年前拜于西方燃灯古佛门下后,便不顾纷扰,一心向佛。另一个便是小孙女琉渡,为天帝照管,居于九重天之上。神女琉渡,比凤御足足大了十二万岁。 自此次蟠桃宴后,凤御三天两头便往九重天上琉渡的府邸里赶。琉渡的府邸向来清冷惯了,倒也乐意有凤御这小子伴她说话解闷。 凤御活到十六万两千岁的时候,仍是个顽劣性子,却独独对九重天上的神女琉渡百依百顺。 有次琉渡的生辰,他将四海龙宫搜刮了个遍,琳琅宝物尽数入囊。仙侍们将数百个金玉箱子抬上了琉渡的府邸,那叫一个气势浩大! 天帝思量着,凤御与琉渡既是情投意合,不如早日将这门亲事定下。凤御就此被琉渡收得服服帖帖,免得到处惹是生非。天帝吩咐月老扯了红线,携着琉渡,招来凤帝凰后以及凤御。一席定亲宴,算是成就了一桩好姻缘。 凤御将琉渡娶过门之前,恰巧遇上了下凡渡劫这档子事儿。渡了劫,才能飞升成上神,这才与娘胎里便是神女的琉渡称得上门当户对不是。 听到这里,覃曜那酒坛子已然空了一半,她酒量一向不弱,这千年老酿自是奈何不了她。 她嘴里啐着酒,含含糊糊说着她的一通猜想:“这凤御下凡渡劫莫不是会遇上一个凡尘女子,看对了眼,娶妻生子,鹣鲽情深。将那神女琉渡抛至九霄云外,而后又是一场凄苦缠绵,我说的,是不是?” 云岂神色有些凝重:“凤御并没有遇到什么凡尘女子,只是那位并非世人的姑娘本是不该出现的。要说起来,她的诞生,还是拜在下与凤御所赐……她余下的日子过得很是酸苦。” 听到云岂说,那位姑娘的诞生,是拜他与凤御所赐时,覃曜差点没一口酒喷出来。 “且慢。”覃曜抬袖抹去嘴角的酒渍,荡起一抹邪笑:“你说,你和凤御?没看出来啊,云岂公子竟有断袖之癖?但是男男生子,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啊!” 云岂严词厉色:“覃姑娘又在说笑了!”继而,他眸子几转,载着温温雅雅的笑意,不甘地回嘴:“哦,在下明白了。怪不得方才一提到谷中的那位小兄弟,姑娘便一脸恨不得吃了在下的模样,原是在下说错了话。听闻姑娘与谷中的兮娘相交甚好,姑娘莫不是,有磨镜之好?” 闻言,覃曜轻笑,继而丢给云岂一记白眼,说:“兮娘待我视如己出,敢问云岂会与自己的娘亲有甚私情么?更何况,她屋舍之中男宠甚多,会管我?哈哈!” 云岂无语凝噎,他不擅长与人争论,加之覃曜言之凿凿,也只得闭了嘴。又听覃曜问道:“那凤御下凡之后呢?” 许江赋,是凤御这一世的名字。是个白面儒生,土生土长的落果村人。他娘爹去得早,家中只余他一人。许江赋寒窗苦读多年,只落了个秀才,如今在落果村的私塾里当起了教书先生。 云岂身为凤御的挚友,听闻他下凡渡劫去了,便抽了个空悄悄来探望他。 云岂化了只花褐云雀停在私塾的房梁之上,底下书声琅琅。许江赋是个温和慈爱的先生,深受孩童们的喜爱,简直与凤御的性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 云岂后来才得知,他这一去一返,不慎将随身所带的白泽笔落在了私塾里,恰巧被许江赋拾到。白泽笔是取云岂身上的毛发所制,用此笔绘图有奇效。 一汪清怡的月辉穿过院子挤进窗缝,映到房中的书案之上。许江赋坐于案前,轻手轻脚地点起了一盏灯。 暗影摇曳,他手里把着一支细致秀雅的笔,是前两日散学后在私塾里拾到的。 这支笔的毛发轻柔坠软,笔杆上刻着的一团密密麻麻,是他看不懂的文字。它的样式清殊绝尘,不像是俗物。孩童们皆说不是他们落下的,那又是从何处而来? 毫无困意,不如作上一画。这般想着,许江赋展开一张宣纸,丹青妙手,笔下生风。 不过多时,一名盈盈女子跃然纸上。笔落处,该深时深,该浅时浅,深深浅浅,恰到好处。益得画中女子眉目清丽,脱尘之质,巧笑嫣然。 “吱呀!” 一股晚风吹开了纸窗。 许江赋将笔放于笔架上,起身踱步到窗前。时维仲春,院里架上的紫藤萝发得正艳,花影缠绕婉转。欲抬手关窗,他的手刚触到窗纸,一双温温热热的玉手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身后传来女子的温软嗓音:“公子!” 许江赋顿时被吓得惊慌失措,当即蜷缩于窗下,双手捂着眼睛不敢看分毫。 话本子里常有女鬼之说。于夜里飘到世人房屋之中,吸人精魄,断人性命。若是遇见了,千万看不得,也不要与其说话。 他虽一向不信鬼神伦,但眼下情形着实蹊跷得紧。莫不是自个儿竟这般倒霉,真撞上了那传言中的女鬼? 只听那女子轻叹了口气,吐语如珠:“公子,既赋了我生命,却为何这般惧我?” 听她语调轻柔温软,似乎并无恶意。许江赋这才稍作放松,放下捂眼的手,抬眸看她。那女子模样生得甚好,嫩肤如玉,桃腮载笑,一股子轻灵之气。 只是!为何,这般眼熟? 许江赋猛然起身,望向书案。那方才他作画的宣纸,竟纯白无瑕,空空如也! 女子带着融融笑意:“公子既赐了我这条命,那以后,我便是公子的人。” 许江赋思绪百转,却也不再如适才般慌乱,定下神来细细思索。 莫非,是那支笔!那支笔下的秀丽女子竟这般活脱脱地走了出来! “公子,人家好冷呢!”趁着许江赋出神间,女子娇滴滴地凑上前来。春水双眸,柔波流转,如柔荑般的双手轻飘飘地搭在他肩上,腰身紧紧贴着他的身子。 尤物当前,许江赋一时鬼迷心窍,也顾不得那么多。顺势将她拦腰抱起,往床榻上行去。 芙蓉帐暖,软玉温香,鱼水之迤逦。 *巫山,耳鬓厮磨,胶漆之旖旎。 落果村寂静的夜里,时不时响起打更的梆子声。 “姑娘可有名字?” “都说了是公子给予我这条命,自是没有名字的。” 想到院里的紫藤萝,深深浅浅的淡紫色,如瀑布垂下。藤萝挂云木,花蔓映春夜。 “映萝,唤你映萝可好?” “好。” 第15章 幻颜露(四) “哐嚓!” 覃曜随手砸了已空的酒坛。 云岂觉着覃曜是在替琉渡不甘,也表达了对许江赋的不满,忧心道:“覃姑娘,怎么了?” 谁知覃曜对他莞尔一笑:“没怎么,你继续啊。” 云岂反应过来,覃曜砸酒坛、砸酒壶、砸酒杯,实乃常事。原来是他忧太多!不过这委实是个不大好的习惯,云岂忍不住想要劝导:“东西不能乱砸。” 覃曜一副天下与我何干的模样:“你若看不惯,我不在你面前砸便是。” 云岂有些哭笑不得,又说起映萝来:“话说,映萝姑娘之所以有出尘之姿,是因为她与神女琉渡长得一模一样。” 闻言,覃曜眉头微蹙:“难道凤御转世后还记得琉渡?” “在下也不明白为何许江赋下笔,绘出的女子竟是琉渡。照理说,一碗孟婆汤忘得干干净净,他应是记不得的。恐怕是情根种得深,孟婆汤也奈何不了吧。” “这么说,许江赋竟能分毫不差地绘出琉渡的天人之姿,那画技得有多高绝?或是,你那只白泽笔自有神识,笔底生灵?”覃曜潋滟的眸子带着几分狡黠,略略笑道:“不如,云岂你大发慈悲显个原形,让我拔几根毛?” 覃曜想做只白泽笔,若是绘天绘地,绘万物生灵,皆能如映萝这个女子一般,生龙活虎地从画里走出来,那简直是妙不可言。 “覃姑娘,不是在下不肯帮忙。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昆仑白泽一族也是自有规矩。白泽笔万不可随意使用,倘若人人皆如许江赋一般,岂不是乱了世间万物生存之道?” “罢了,罢了。”不给就不给,覃曜挥挥手,脱甩得很。 而云岂则继续讲起了许江赋与映萝。 许江赋孤苦伶仃多年,凭空冒出来个伶俐贤惠的女子,陪在他身边,磨墨作画,煮酒烹茶,日子倒也惬意得很。至于她的来历,对许江赋而言已不重要,就当做是上天送他的厚礼吧。 日升日暮,星霜屡移。许江赋到了不惑之年,映萝仍是初见模样,风姿娇美。 为避免他人闲言,二人收拾杂物,搬离了落果村。之后的每隔十年,他们都会搬离当下所住之地,寻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小村庄住下。 后来,许江赋人近迟暮。再之后的生老病死,万物循环,人之常情。映萝也明白这个道理,却是久久不能释怀。终日以泪洗面,越发消沉羸弱。 许江赋离开后的第二年,映萝的心神开始有些失常。 每逢雨天,映萝便蜷缩于檐下角落,看着绵绵细雨飘入清澈水波之中,荡起微微涟漪。她干涸的唇微张,念叨着两个字:相公。 随即她会奔入雨中,仿要洗去沾惹上的纤尘。雨打湿的不仅是她嬴弱的身体,更是那颗执迷的心。 有一日,映萝去镇子上采办杂物,陡然下起了一场轻柔细雨。映萝伸出手去感受,一滴雨水落在映萝的指尖,指尖的丝丝凉意蔓延至她的心窝。 不顾雨势逐渐变大,她踏着湿润的地面慢悠悠地前行。路过镇上的梨园时,闻里头传出的敲锣声,她停下脚步,朝里张望。虽不明白他们在做何事,但被那咿呀声所吸引。 当日夜里,望月,她写下一戏本——与君老。 这一年,映萝满过了四十六岁。 之后的八年,桃木镇上唯一的梨园里总会听到有人议论起戏子映萝。 “这个名唤映萝的戏子,是个莺舌百啭的角儿。奇怪的是,却只会唱一出戏,叫什么……哦!叫与君老。” 桃木镇上爱听戏的世人皆说,映萝唱戏,次次身临其境,难以自拔。每每待客人散完,她才踱步过那空旷的戏台,一如她眼底的空茫。 故事到这里,云岂起身拍了拍自个儿身上的灰尘:“映萝在桃木镇待的第八年,那梨园当家的已然察觉映萝不改的容颜,意识到她的不同,正欲调查盘问。恰巧,你们笑妄谷的兮娘来了这家梨园。也许已猜到映萝并非凡人,便替她解了围,将她带回了笑妄谷。” 覃曜是知道的,兮娘每隔段时日便会去人间,寻些骨骼奇异的精怪,利诱他们来笑妄谷,以扩充笑妄谷的人源实力。 这个映萝,虽不是精怪,却也算得上奇异之人,唱戏也佳。兮娘看中她,实乃情理之中。 覃曜突然反应过来一个问题:“映萝姑娘从诞世到入笑妄谷,她所经历的,你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为什么?” 云岂叹了口气,缓缓道:“不瞒姑娘说,就在十万年前,有只白泽兽任意妄为用白泽笔绘出了太多生灵,以致六界险些大乱。后我们白泽一族将那些生灵一并绞杀,才得以平复此事。从此白泽一族定下规矩,不到万不得已,白泽笔绝不可再使用。在下当年去看凤御时,落下白泽笔便是一个错误,是以,为弥补这个错误,这将近一百年的时光,一直在暗处守着映萝姑娘,以防徒生祸端。” “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映萝,一了百了?又何必苦苦守着她将近一百年。”听云岂说十万年前,白泽一族将那些用白泽笔绘出的生灵一并绞杀,覃曜提出了自认最快最方便解决问题的方法。 “白泽笔绘出的生灵会与此白泽心灵相通,而我一直知晓映萝姑娘所思所想。试问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灵,我又如何下得去手?” 覃曜丢给他一记白眼:“当年你的族人都能下狠手,你却不愿,你这是妇人之仁!” 但她心中却也知晓,白泽兽生来心性纯善,通万物之情。更何况,与他心心相通的生灵,他自是不忍杀她。 云岂的神色一派清和温明,他说映萝这些年来唱与君老,唱得是她与许江赋的故事。所以云岂知道映萝一直以来的执念,她放不下许江赋,甚至痴心妄想再见到他。 云岂想帮助映萝实现这个愿望,让映萝再次见到许江赋。因此,他来找覃曜,想求得幻颜露。 幻颜露下肚,一觉睡醒,醒来后所见的第一人,无论是谁,饮酒者所视皆会是其心心念念之人。 若是映萝饮下幻颜露睡去,云岂在床前守着她,那在映萝醒来之后,便会将云岂认作许江赋。 覃曜有些吃惊:“所以,你要去当许江赋的替身?” 云岂微微颔首:“白泽笔笔下的生灵仅有一百年寿命,待我们回到笑妄谷,映萝可能只余得几日时间。最后几日,当一回替身,了却她的执念,有何不可?” 覃曜心道,为了映萝的一份执念,竟愿带她闯天宫禁地酒泠殿,只为换来幻颜露。倘若在云岂心上,映萝只是区区一介笔下生灵,倒不至于为其做这般多。也怕只有痴心儿才心甘情愿做别人的替身。 覃曜浅笑:“你对那位映萝姑娘倒是痴情得很!” “这些年,从桃木镇到笑妄谷,在下一直化作云雀停在房梁之上,听她唱戏。听得多了,越发能明白她的感情,也越发……心疼她!” 云岂说,他没有那么多银子去听戏,所以才不得已化作云雀,省得生事。 “是省银子吧!”覃曜一语戳中了云岂心中所想。 云岂一哂:“姑娘说得是。”思及时辰不早了,又道:“泠酒殿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早回去罢。” 出了酒泠殿,依旧是夜里,星河掺月,青云团团。 途径月老府门前时,覃曜远远见着东面,一个长身翩翩,着赤色深衣的人朝这面迎了过来。见势,她用手肘戳了戳身旁浑然不知的云岂。 云岂朝东面望去,眯了眯眼,待看清了,说:“是凤御。”而后扭头瞧了眼覃曜,一身雪鹤长衫,论衣风样式,委实不像天宫之人。他皱眉,喃喃:“姑娘这身打扮?” “怎么?”覃曜见那人越走越近,也明白了云岂的意思。 她立即抽身到云岂身后,火急火燎地念了个诀。摇身一变,换成了一套鸭卵青襦裙,俨然一位灵气十足的小仙娥。 云岂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 “云岂,许久不见,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朗声问候的凤御很快走到跟前。他身上绘着一只展翅火凤凰从手臂处蔓到衣袂,惟妙惟肖。即便是在夜里,也很是惹眼。 他言罢,望了望云岂身后的覃曜:“记得你从前是不会带侍女出行的,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带个侍女在身边,办事总要方便许多的。”云岂笑得温润如玉,话锋一转:“怎么?这番是要往琉渡的府邸里赶?” 凤御去的方向,的确是琉渡的府邸! 提到琉渡,凤御眉眼染了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泛着赤光的请柬,“云岂,不灭山我的喜筵,望你一定要来。” 云岂收下请柬,抬眸间笑得温暖:“当然。如今你飞升成上神,又娶了神女琉渡,可谓是双喜临门。这等好事,在下定然不会缺席。” 闻言,凤御朗声大笑,而后告了别,往琉渡的府邸去了。 第16章 幻颜露(五) 凤御前脚刚走,覃曜便看见云岂暖融融的神色瞬时黯然下来。 许江赋回归凤御前,自免不了往冥界走一遭。望乡台前,又是一碗孟婆汤。 私塾中一同欢笑的无邪孩童,院子里一并赏过的紫藤萝花,灶屋间一起做过的村庄佳肴,一切有关的许江赋与映萝朝暮相伴的画面,随着一碗孟婆汤的缓缓下肚,在他的脑海里分崩离析。那些细碎的记忆从他的身体里冒出,轻柔地散开,尔后统统飞往忘川河且融入其间。 饮下孟婆汤后的许江赋,神情麻木,身子僵硬笔直,踏上了回归凤御的轮回路。 这一次,他将映萝忘得干净彻底,满心全意载着他的神女琉渡。 果然,映萝是个多余且可悲的存在!只不过,这个存在,却牢牢牵扯住了另一颗心。 万籁俱静,如水凉风拂面而过。覃曜抬眸望了望天际,上头镶满了或深或浅的星点,无比温柔而郁郁坠落。 一旁的云岂打开了请柬,定定地看着,略有出神。 “云岂。”覃曜唤他。 云岂回过神来,讪讪一笑:“也不知,映萝姑娘在笑妄谷里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一位身着丹色大氅的少年郎从月老府里走了出来。 他故作老成般背着手,立于月老府的牌匾下,扬着小脑袋探究着侧身而对,并未注意到他的二人。 待看清了,几分欢欣涌上心头,他嘴角上扬,露出一排瓠犀齿。随即又像意识到什么似得,闭上了嘴。尔后清了清嗓子,故作高傲地唤道:“覃丫头。” 覃曜闻声望去,这位少年郎正是阿醇! 阿醇几步走到他们跟前,见覃曜一脸淡漠,毫无客套叙旧之意。于是乎,他瞪她:“怎么?这才几个时辰不见,便不认得我了?” 阿醇说的几个时辰是天宫的时辰,而于覃曜而言,分明已过了半月有余。 “不过,你来这里做什么?”阿醇言罢,见覃曜身旁还有个他不认得的家伙,又问:“这位是?” “在下云岂。” 云岂不过白泽族一介无名之辈,除了与凤御上神相交甚好,与其他众神少有熟识,阿醇不认得实属情理之中。 覃曜这才启唇道:“云岂,劳烦你到前面等我,我很快过来。” “好。” 待翩翩白衣走远了,覃曜才回身对阿醇说:“我来,带走了酒泠殿中所有的酒。” 见阿醇一脸惊愕,思及他对轻酒的感情之深,自己觉得这么做委实不太好,覃曜又说:“倘若你需要,我这就给你。” “不必。”阿醇打断了她欲施法掏酒坛子的动作,“我在天宫哪里敢喝轻酒哥哥酿的酒?所以,你给我也没用,还是带走吧。” 见覃曜愣愣地望着他,阿醇有些赧然,黑玉般的眸子几转,笑道:“嘿!我说给你捎去的时候,你不是不要么?这还自己找上门来了!” 覃曜柔柔一哂:“不劳您大驾。我有手有腿,自个儿来就行。” “你倒是能耐!” 覃曜明亮的眸子,望了眼云岂的去往的方向,而后回过头对阿醇作了一揖:“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你,珍重。” 覃曜此番来天宫也没打算来看望他,恰巧遇上了,三言两语打发完,说走便走。阿醇心间闪过几分不快,挑了眉冷言道:“不送!” 望着覃曜渐行渐远的背影,阿醇心头涌上几分酸苦,涩涩地,很不好受。 作为天地间独一的一只梦貘,混沌初开后因着机缘巧合,跟在了身而为神的轻酒左右。尔后与轻酒萍踪浪迹,习惯了人间的喧哗闹腾。从前虽不见得他多待见覃曜,如今却好似只得她这么一个旧友。 自轻酒辞世后,天宫这千年来的孤寂伴着他,怕也是没有尽头了。至于覃曜,仍旧可以无拘无束,他还真是羡慕她呢! 人间时维荷月,初霁露虹,山川润色。 回笑妄谷后,覃曜安排云岂暂且于客舍住下,说待会儿亲自将幻颜露奉上,尔后形影匆匆闪到了兮娘的别院。院前守门的妖侍见覃曜来了正欲通报兮娘,覃曜却挥挥手将打发他下去。 闻寝屋里头传出一阵兮娘娇媚的嗔怪与一道雄厚的嗓音以及一名娇弱男子的喘息声,互相嬉笑*,似乎快活得很。 覃曜暗忖,凭着兮娘的性子,寝屋之中绝不止三人。她显然已经习惯了兮娘院子里的这幅光景,踱步上前,扶袖抬手。 “叩叩叩!” “谁啊?”兮娘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 “我。”随着覃曜的这一声“我”,里头的欢声笑语瞬时变得窸窸窣窣,不过片刻,便完全沉寂下来。 里头的兮娘随手从榻上捻起一件轻薄纱衣,扭着细腰将其披上,尔后莲步轻移,缓缓拉开了雕花木门。 兮娘轻衣裹身,白嫩细滑的肌肤隐约可现。她雪发明眸,生得媚气,眼角眉梢却染上了岁月的刻痕。 瞧着门前的覃曜,兮娘的手背抚过她白净盈盈的脸蛋儿,又像长辈对晚辈的疼爱般揉了揉她的脑袋,声音温柔而略带责备:“你啊,还是老样子,来找我都不事先通报一声。有事?” 覃曜微微颔首。 兮娘陡然转身,一改柔意,对着空无一人的寝屋怒道:“还不快滚!” 只见铁栗木榻下滚出一只玲珑松鼠,化作清秀少年的模样扑腾腾地跑了出去。黄花梨木柜弹开,里头坐着一名长着毛耳的狼妖,描金花瓶里探出一个小小的刺猬脑袋,棉被里滑出一条颀长的花蛇,房梁之上飞出一只黑白喜鹊。 这些妖,物种各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皆为雄性。 兮娘除了处理谷中事务外的其他时日,则喜爱窝在别院与一帮男宠*作乐,吟诗烹茶,抑或携着平日里宠爱的三两小伴去谷中梨园听个戏曲儿。 待那些小妖火急火燎冲出了寝屋,覃曜这才踏入房门,说笑道:“兮娘,真是抱歉啊,打扰到你们了。” 闻言,兮娘用食指使劲儿戳了下她的脑门:“你啊!” 一张黄花梨木桌,一盘菡萏酥,一壶碧螺春。 覃曜随意坐着,执起一块菡萏酥放入唇间,香脆松甜,入口即化。 兮娘于她对面坐下,盈盈笑道:“前几日,我瞧着谷中的几株菡萏开败了,便让人采了些莲子,做了这菡萏酥。味道如何?” “兮娘做的,岂有不好之理?” “你这小嘴,抹了蜜啊?”兮娘一面说着,一面为覃曜斟好清明前从东洞庭山采来的碧螺春,酒满茶半。她说:“这碧螺春是今日才从茶罂的取出的,可鲜着呢!尝尝!” 覃曜咽下最后一口菡萏酥,小酌清茶,“兮娘,我来是想看看你,我不在的这几月里,你过得如何?如今看来,似乎挺快活。” 兮娘丝毫不信她的言语,说:“你啊,就别唬我了!你会关心我过得好不好?你还是去关心关心阿疏吧。” “他怎么了?”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阿疏啊可没闲着,那剑法可越发利索了呢!” 覃曜眼底清明,将覃疏抛在脑后,切入主题:“其实我来,是想问问兮娘,梨园里可是有一名唤作映萝的姑娘?” 兮娘眉间微微蹙起,似在拉索回忆,继而又迅速展开:“是,是有这么号人。” “她可还唱戏?” “据我所知,那位映萝姑娘如今身子不太好。我看啊,她是命不久诶咯。但她非哭着闹着要再唱一场戏,我便允了她,今日戌时还会有她最后一场戏。” “我知道了。”覃曜起身,抬手施法,五个酒坛蓦地列在地上,“兮娘,我师父生前酿的酒,送你了。千年老酿呢!你可省着点喝!” 话音刚落,已然不见覃曜。兮娘抬手扶了扶自个儿的碧玉玲珑发簪,浅笑,喃喃:“这丫头!” 覃曜穿花度叶,临到了自家院门,只觉凌光微闪。见着院里,那人着水绿长衫,剑法凛然,引得周遭风声回旋。 少焉,覃曜踏进院子,笑道:“听说,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你可没闲着。怎么?突然这般勤奋刻苦?” 覃疏闻言撇过头来,停下手头动作,雅然而立。 覃曜不在的这四个月,他的确没闲着。他练剑,修法术都比往日来得认真,只不过是因为想起那日在鹿吴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虽为笑妄谷一流的杀手,但以现下的能力却似乎无法保护身边的人。或许,还会成为覃曜的负担。 见他默不作声,覃曜几步凑上前去,他额间淌着细汗,双眸如潭,一副苦闷模样。 覃曜只觉奇怪,莫非她回来的不是时候,撞上了他心情不佳之日?她倒是有些畏怯这样的他,小心试探:“你怎么了?” 覃疏随手丢了剑,捡了个石阶坐下。垂了眼睫,闷闷不乐道:“你既回来了都不来找我,竟是先去了兮娘那里!” 覃疏先前做完任务回笑妄谷时,看见了云岂,尔后得知覃曜回谷后直直奔往了兮娘的别院。覃曜这趟天宫一去便是四个月,亏得自己时时刻刻念着她,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我找兮娘是有事要问。”覃曜讪讪,心中却暗笑。而后将余下的酒坛子一并挥了出来,列在地上,温然道:“我去天宫的泠酒殿偷酒来着。喏,随便喝,别客气。” 覃疏瞥了一眼那些酒,掂量一番,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阿姐,这些可是轻酒上神酿的?”见覃曜点头,他又撇过头去,使着小性子:“不喝!” “哟!脾气见长啊!”说话间,覃曜的眉目溢出丝丝笑意,而后难得放低了姿态:“好阿疏,别气了。晚膳后一起去梨园听戏可好?” 第17章 幻颜露(六) 笑妄谷,梨园。 飞檐反宇戏台之上,灯火明亮而通透。她水袖轻舞,婉转腰肢。断续的咿呀,蓄满了不为人知的凄凉。 覃曜、覃疏以及云岂站在阁楼上,看着底下的映萝,她唱的,是与君老。 覃曜凌空掏出一壶酒,递给云岂,云岂欲接,覃曜又收回了手,讪讪笑道:“云岂,我还想再麻烦你一件事。” 覃曜有意逗他,云岂倒也不恼,十分温润:“姑娘但说无妨。” “十日后凤御与琉渡的喜筵,可不可以带我去?我保证,不会生事。”覃曜满目诚恳,而后将一旁默然的覃疏拉到身侧:“还带上他。” 云岂有些为难:“覃姑娘可否告知在下为何要去?” “听闻不灭山临着弱水,是以,不灭山的凤族一旦举办宴会,皆会以弱水酿的酒来待客。你知道的,我对酒有那么一丁点儿痴迷。” 千年前覃曜曾在轻酒那里,尝过凤族用弱水酿出的酒。与其他酒不同的是,难得的苦涩与甘甜交织,妙不可言。 哪里是一丁点儿痴迷,连闯禁地这种事都陪她做了。云岂应下此事,接过了那壶名为幻颜露的酒。 覃曜问:“映萝还有多少时日?” “除去今日,只余三日,倘若我们回来得再晚些,怕是赶不上了。”云岂望着底下的映萝,如是说道。 “幻颜露也给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在下今夜会带走映萝,去落果村,并且会在那里设好结界,不会被村里的世人窥见。至于凤御的喜筵,十日后,在下来笑妄谷寻姑娘便是。” “一言为定。” 季夏的夜里应是闷热难耐,而梨花林却如同世外一般,隔绝了烟火俗世的纷纷扰扰。 不改从前,此处依旧是雪窖冰天,茫雪于梨树枝头翩跹起舞,轻盈漫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林中的梨花亭里,一方楠木矮桌,红泥火炉,温酒一壶。覃曜坐在蒲团上,听风赏雪,惬意独酌。 她心忖,云岂大抵已将幻颜露给映萝喝下了吧,他自有法子,倒用不着她担忧。 覃曜同云岂告别后,觉着天气烦热得紧,便来了此处想吹吹凉风。至于覃疏,他有夺魂阁的任务在身,出了梨园便溜得无影无踪。眼下一人自斟自饮,着实有些无趣。 她手执着从天宫带下来的青铜觚,在亭里已然坐了半个时辰。那千年陈酿一觚觚陆续下肚,不由喝得她酪酊大醉。自诩酒量不俗的她,许多年都没这般醉过了。 头脑愈发昏沉迷糊,她开始自言自语起来,道尽心中苦闷。 “当年,我的阿娘,她为我取名覃曜,日出有曜,取自光亮暖照之意。而我呢,呵……先是懦弱,后又鲁莽,再因着一己私欲变得阴暗歹毒。又哪里,担得起这个‘曜’字?”她轻笑,言语稀稀散散。说着说着,竟湿了眼眶。 那湛湛眼波里映着漫天的飞鸿雪,映着虬曲枝桠上的白璧梨花,映着远处穿风踏雪而来的夜归人。 有人握住了她正在斟酒的手,那声音清沉而温柔,是雪虐风饕里陡然生出的一抹暖阳:“阿姐,你醉了。” 她抬头看他,蹙眉,任泪纵横。 她突然松开了把着红泥紫砂壶的手,反手握住覃疏,似小姑娘般耍起赖来:“不许走,陪我喝酒。” 谁知覃疏睨了一眼酒瓮,看见与覃曜白日里带回的酒瓮一样。他满目不屑,道:“我才不要喝那厮酿的酒。” 依着覃曜往日里的脾气必然会松开手,甩他一记白眼,淡淡回上一句:“爱喝不喝!”然而这一次,她并没有松手,反倒握得更紧,痴痴地望着覃疏。 这样的动作持续了半晌,因着无力的缘故,覃曜终是松开了手,再撑不住,昏睡过去。 覃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间发梢满满的酒气。五百年来,他从未见过这般颓废的她,酒和着泪,一同咽下。 这样的她,仿若一根刺,刺着他的心一阵阵地抽痛。 他此时的目光,如梨花林的气候般清寒冷冽,死死地盯着楠木桌上的青铜觚。那觚陈色古旧,未曾在覃曜处见过,大抵也是她从酒泠殿里顺手捞来的。 她对那厮,当真念念不忘,这般上心? 是覃疏将她背回院里的。 她的前胸贴着他结实而温暖的后背,他感受得到她的每一次心跳,而她的每一次心跳都让他的心情愈发地不平静。 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只求得这一路能漫长些,只求得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能更近些。 后背上传来覃曜迷迷糊糊的声音:“阿疏。”而后,便无后话,大抵是说梦话吧,覃疏暗忖。过了半晌,又听到她的嘤嘤呢喃:“我舍不得你。” 闻言,覃疏顿时五味翻腾,思绪万千。这句“舍不得”是对自己说的?抑或是对谁说的?今夜她借酒浇愁为得又是哪番? 覃曜醒来的时候仍是夜里。 寝屋里点了一根摇摇暖烛,雕花熏香炉里袅袅升起是醒酒香,轻烟四溢,香而不腻。 覃曜晃了晃脑袋,现下仍觉着几分头痛,轻酒酿的酒放了一千年,果然后劲不小!她想出去透透气,而后掀开薄被,双手推开房门。 是朗夜,千里月华,层林染墨,促织声灌耳。 “阿姐,你总算是醒了。”远远地听到覃疏的声音。他换了身石青色鹤氅,手执着乾坤袋,从树丛藤叶间迎过来,步履如飞。 待凑到跟前了,他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说教模样:“我就说了那厮酿的酒,不能乱喝。你看你,一睡便睡了整整两日。” “两日?”覃曜翻了个白眼,看来这陈年老酿味道是佳,后劲也忒大了! 覃曜垂眼,看到覃疏的靴履上沾了新鲜湿润的泥土,且还能闻到丝丝的芳草清香,而后瞥了瞥他手里的乾坤袋:“你去了兮娘那里?” 这些年,笑妄谷的买卖做成后,宝物可没少收,而这些宝物统统交予兮娘看管。乾坤袋便是其中一个,这乾坤袋是样神器,可收纳物件之多,难以想象。 覃疏清清柔柔笑道:“我知道,阿姐想去不灭山,也一定想收点弱水回来酿酒。是以,我方才找兮娘借了乾坤袋,到时候,你想收多少便收多少。” “你倒是贴心得很。” 被夸了一句,覃疏笑容更欢。他突然打开乾坤袋,眼见着袋里有三三两两的萤火虫陆续飞出。萤火虫游动在寂静的夜幕里,而后愈来愈多,成群扑打着翅膀。 “我回来的时候,瞧见路边有许多萤火虫,便顺手收了些。用来装弱水前,先用一拨儿萤火虫试试水。” 覃曜怎会不知,笑妄谷地势复杂,妖魔精怪众多,这里的萤火虫从不四处乱窜,只会聚集在东南面的池塘边。 兮娘的别院建于北面,他俩住的小院地处西面,怎会有顺路之说?如此看来,是覃疏特意去了那方池塘,用乾坤袋捉了这些萤火虫罢。 这番想到,覃曜打趣了一句:“确实是顺手?” 覃疏赧然一笑,不答话,将空了的乾坤袋往房内一扔。 萤火围绕之下,他清亮明动的桃花眼望着满天的萤火虫,笑道:“传说,季夏三月,腐草为萤。萤火虫是从腐草与烂竹根化生而成,腾飞于草木疏影之间。如此,周而复始。” 而覃曜看着眼前人,沉了一眸子的萤光,朦胧而柔和。 尔后他收了笑意,目光落在她脸上:“阿姐,我想做你一辈子的萤火虫。哪怕仅有一点点微弱的光芒,我定会尽全力照亮你。只要有我在,便不会让你身处黑暗之中,也请你,定要信我。” 那夜,覃曜醉后的一番胡言乱语,他都听到了。她所言究竟是何意思,他虽不懂,但覃曜既然不愿说,他也不打算问。覃曜说她内心阴暗,那好,他去捉了这方萤火虫,试图照亮她。 覃曜难得认真:“我从未不信你。只是,你会一直信我么?” “自然。”覃疏不经思考,脱口而出。尔后眸子几转,讪讪笑道:“阿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覃曜垂了目,用手轻掸了掸衣裙。整整睡了两日,身上仍载着浓浓的酒气,是该泡个温水澡了。她懒得抬眼,漫不经心回道:“你说。” “你对轻酒上神真的只是师徒之情?” 覃曜倏然抬头:“这个问题在鹿吴山外,你已问过,而我也答过。” 覃疏不服,扯了扯嘴角:“你上次可没有说清楚。”害得他心里一直不畅快。当然后面这句,他憋了下去。 见他瘪了嘴,覃曜也确实不愿再逗他,严色道:“他是我师父,再生父母,就像兮娘待你我一般。可够清楚了?” 闻言,覃疏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觉着她说得十分真诚。于是将之前的不快一并抛于脑后,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来:“清楚。” “进来坐。”覃曜回身进了房,坐在铜镜前。 未听到覃疏作答,覃曜回过头去。他仍杵在门槛外,见覃曜扭头瞅他,便歪着头,十分乖觉:“阿姐,你饿不饿?” “咕噜!”不说还好,一说还真有些饿。 “我去外头给你弄点吃的。”他言罢,便径直出了院子。 第18章 幻颜露(七) 覃曜用过膳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温水澡。睡了两日,这下可来了劲儿。踏出房门,外头黑压压一片。 不经意间想到云岂与映萝,明日便是映萝的最后一日了,也不知他们在落果村过得如何? 思及此,覃曜的指尖聚了一撮银光,将银光甩于前方那棵梨树的粗壮树干上。银光散成一方景象,将云岂此时的一举一动映出。 画面里的落果村,月明星疏,万物睡去,周遭寂寂。茅草屋内,云岂坐在窗前,迎着月光,专心致志地捏着一个彩面人。 面人这玩意儿,覃曜在人间市集上见过,是以面粉与糯米粉为主料揉合。她听世人说,以油面糖蜜造为笑靥儿,谓之果食。 云岂手执一根竹丝,几经雕琢,不过多时,一个轻灵小面人脱手而成。此面人带着盔头,身着水袖霓裳,是映萝平日里唱戏的模样。想必,云岂是寻思着明日送给映萝的。 “覃姑娘,可该是看够了?”画面里的云岂突然开口。 “被你发现了。” “姑娘这招窥晓之术使得一点都不用心,压根儿没有想瞒在下的意思,自然被在下发现了。天色可不早了,怎么还没睡?” 覃曜心忖,被他发现也无妨。倘若用心施法,岂不耗费更多灵力,她又不傻! 正欲说夏夜烦闷,难以入睡,不料覃疏凑了过来,揭她的短:“喝大发了,睡了整整两日,才醒。” 覃曜是向来自诩千杯不醉的!她朝身旁人一瞪,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丢脸!而那头的云岂嘴角溢出丝丝笑意来。 “映萝呢?她可信你是许江赋?”覃曜问。 “许江赋离世后,映萝的心神本就有些痴疯。不过,她倒也是心大,见了在下不曾问过其他,一口一个相公地叫。”云岂说话间带着浅浅暖笑。他起身,将面人放于陈旧的木桌上,“时候不早了,在下要睡了。劳烦覃姑娘速速将窥晓之术收起来,不要逼在下出手。倘若伤了姑娘,那可怪不得在下。” 覃曜嗯哼一声,甩袖,收了这方窥晓之术。 覃疏看到那五彩斑斓的面人,问起覃曜:“阿姐可还记得你我初遇之时,你答应要带我去南馆之事?” 她当然记得,当年覃疏给她出难题,要她带他去南馆玩。 那日清晨,二人走在泸城摩肩接踵的闹市上。覃曜思忖着怎么打发掉答应带覃疏去南馆之事,正是愁闷之际,却见覃疏被一道捏面人的小摊给吸引了。 少年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一个个五光十色的面人,映得他心底开花。 “我给你买十个面人,便不去南馆了,可好?” “面人想要,南馆我也想去。” “二十个!” “好。” 而卖面人的老叟一脸诧异听着他们的对话,这年头,竟还有要带孩子去南馆的,定然不是亲生的! 覃疏的小手拿不住二十个面人,于是覃曜帮他拿着。而覃疏则一路走,一路吃。 覃疏到笑妄谷几日后,发现此处也有所谓的南馆。是以,他趁着兮娘不在夺魂阁之际,溜出了夺魂阁,进了南馆。 鸳鸯暖帐里,一名粗野大汉骑在另一名清秀小生的屁股上,一抖一抖,俨然一副骑马的架势。覃疏疑惑不已,正待细看,却被火急火燎赶来的兮娘逮了出去。 “那二十个面人仍是没能拦住你想去南馆的心。彼时你小小年纪,倒是开了盘儿眼见!”覃曜莞尔一笑。 两日后。 天色微暝的时候,覃疏照例出了笑妄谷做任务,而眼下已尽寅时他仍未归来。覃疏一向做事麻利,速去速回。现下,覃曜不免有些担心他的安危,因此,她去了兮娘的别院。 夺魂阁与探风门的主事皆为兮娘。而夺魂阁的杀手接下的任务也都经兮娘一一过目。覃曜想去问兮娘,覃疏这次的任务是否危险,为何迟迟不归。 “巫十七?他的修为绝不低于阿疏!你竟让阿疏去冒这个险?”听说覃疏这次去对付的是黄鼬寨的大当家巫十七,覃曜有些恼怒。 黄鼬寨的大当家巫十七,是个蛮横霸道的角色。 黄鼬寨与蜘蛛洞一向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前些日子,巫十七更是欺凌了蜘蛛洞老大的掌上明珠。于是蜘蛛洞老大怀恨在心,遣人来了笑妄谷,要买巫十七的项上人头。 兮娘接了这桩买卖,并派给了覃疏。 “我让阿疏接这个买卖,是因为想看看他的修为有无长进?倘若他连巫十七都打不过,又如何能对付凌洵歌?阿曜,我是在为你着想啊!” 覃曜目光坚定,缓缓道:“复仇这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兮娘蹙眉,满目忧心:“阿曜,你可想清楚了?” “我自有分寸!” 月影将阑,覃曜带着一身寒意出了兮娘的别院,没走几步便见着了归来的覃疏。 他拖着蹒跚的步履,清秀的面容煞白十分。他一手以剑撑地,一手捂着犹在滴血的胸口,向他身后望去,远远近近,血竟滴了一路! 覃曜速步迎上去扶住他,几个动作封住了他的血脉。她真怕他,失血过多而死! 见覃曜皱眉担忧的模样,他虽受下重伤却腾出几分喜悦之情。尔后扯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来,反安慰道:“我没事的。” 房内,二人相对而坐。 覃曜不发一言,毫不避讳地褪去了他的玄色劲装,打算替他包扎伤口。而覃疏眉梢蹙起,咬着毫无血色的薄唇,不作任何表示,由着她来。 覃曜将清凉侵骨的草药敷到他胸前的伤口上,“我问过兮娘了,是巫十七把你伤成这个样子的?” 覃疏长睫微扇,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淡淡道:“放心,他已经死了。” 覃疏在夺魂阁密训了整整一百年,才被放出去做任务。然而,这四百年来,他从未让覃曜与兮娘失望过。于他而言,无论自己受多重的伤,该杀的人,该做的事,他绝不会失手。 覃曜将纱布替他裹好后,抬头看他:“阿疏,你不必呆在夺魂阁了。” “为何?”覃疏挑眉,不解。 “退出夺魂阁,待在院里。”覃曜思索片刻,理直气壮地吐出一句:“待在院里,陪我喝酒。” 兮娘那番话足以证明,如今的她,已然不顾及覃疏的生死且有意让他犯险。而兮娘所派出的任务,无论多艰难凶险,覃疏作为夺魂阁的杀手实在是难以推辞。覃曜不愿再次看到他受伤,唯一的法子便是让他离开夺魂阁。她虽空有谷主名头,但覃疏是她带回来的人,他的事,她可以全权做主。 覃疏眸光淡淡:“阿姐,当年我跟了你,你便告诉过我,笑妄谷从不养无用之人。” 覃曜眼神深邃,严色道:“我说让你留在院里,没有人敢说什么,倘若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子我也管不着。至于兮娘那边,我自会与她说明。” 覃疏扯出一丝笑,声音十分虚弱:“不必了。一点小伤,无碍的。” “你这叫小伤?”她颦蹙。 覃疏勾唇一笑:“当然!过两日便还阿姐一个生龙活虎的覃疏。”一直以来,他伤口自愈的能力的确比寻常的妖魔精怪更快。 “就这么定了,你不许再接任务。”见覃疏还有心思笑,她有些气恼。尔后,覃曜从杉木柜中翻出一件干净长衫,欲意替他换上。 见势,覃疏几分羞怯,握住覃曜欲替他穿衣的手,“阿姐,我自己来。”他的这般动作却扯痛了伤口,垂头咬唇,吸了一口凉气。覃曜一记白眼递上,并未停下手头动作。 是从何时起,他眉目流转间的丝毫变化,竟能轻易影响到她的情绪?又是从何时起,那颗冰封了很久很久的心,也开始逐渐融掉且溢出丝丝暖意来? 第19章 幻颜露(八) 约定之日,云岂自愿化为原形,载着覃曜和覃疏前往不灭山。覃曜对云岂评价道:“你真是个如约守时的好坐骑!不,好神兽!” 据云岂说,映萝吃了他捏的面人十分夷悦,她离开的时候脸上犹带着笑容。映萝最后散作了一缕尘烟散在空中,云岂取出玉笛为她吹奏了一段安魂曲,望她来生再不要过得这般凄苦。 云岂正滔滔不绝地感概,覃曜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白泽笔下的生灵能有来生么?” 云岂朝她瞥了一眼,不作答。答案当然是,没有! 白泽笔绘出的生灵本就是不该有的存在,更不会有轮回之说,这只是云岂对映萝的美好期许罢了。 凤族的老巢不灭山,红锦连绵,四周贴满了大红喜字。四海八荒的神仙来了个遍,道贺声不断。 凤御穿梭于席间向诸神敬酒,一拢红衣,长身翩翩。 席上八珍玉食,持螯把酒。不光有世间熟知的花雕酒、酝春酒、屠苏酒,更有凤族特意酿制的弱水债,也就是用不灭山下的弱水酿成的酒。 覃曜如愿以偿地喝到了弱水债,她一连三杯下肚。的确如当年轻酒从不灭山取回的酒一般,苦涩与甘甜结融,尤带着几分辛辣,令人齿颊留香。 覃曜刚放了杯盏,便有位三尺小童溜到席间,轻扯了扯覃曜的衣袂,对她颇为神秘地说:“是覃曜姑娘吗?我家主子在后山等姑娘,望姑娘前去一见。” “你家主子是谁?”照理说,覃曜在这场宴席间,应并无熟人。 “姑娘去了便知。” 疑惑不解间,云岂瞅了覃曜一眼,覃曜瞅了覃疏一眼,覃疏瞅了那小童一眼。尔后覃疏用不善的语气对小童说:“你家主子谁啊,不报名号,摆架子不成!不去!”最后两个字是用吼的。 那小童的身子显然往后一退,似有些吓着了,但仍是对覃曜道:“姑娘记得一定要来。”尔后脚底抹油,溜得无影无踪。 小童口中的后山临着弱水,覃曜让覃疏带着乾坤袋去底下收些弱水,她一个人去应付便好。覃疏放心不下,非要一同去。后来见了那名约覃曜来的女子,知她并无恶意,覃疏这才肯乖乖地去收弱水。 请覃曜来的人,是神女琉渡。不过那人未报名号,这是覃曜猜的,因为她与映萝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奇怪的是,琉渡并未凤冠霞帔。而是着了一件秋香色的织锦水裙,更是凸显了她袅娜的身段。 覃曜委实纳闷,问道:“今日大喜,神女不在房中候着凤御上神,见我做甚?” 琉渡打听到,笑妄谷的覃曜偷偷跟在白泽族云岂的身侧混入席间,便让随行的小童去将覃曜请了过来。 “找覃姑娘来,是听说你酿的透骨醉,喝了之后便能见到所爱之人?那酒,可否卖我一壶?” 覃曜暗笑,原来她笑妄谷谷主的名气竟已大到九重天之上,看来阿醇之前所言,仙娥闲叙时会提起笑妄谷,果真不假。 “神女所爱,不是凤御么?你进去见他便是,喝什么透骨醉!”覃曜更疑惑了。 “凤御,他很好,但我大抵并不爱他。”琉渡那清波春水的眸子透着一股淡淡的悲凉,“我答应嫁他,不过是因为九重天上太过清冷孤寂了。” 自琉沉二十多万年前拜于西方燃灯古佛门下后,琉渡的那厢府邸便十分清静。识得凤御之后,因他常常来的缘故,也嘈闹了许多。 凤御的性子在外人看来的确是顽劣了些,但并不妨碍他也有似水柔情的一面。凤御很懂得讨女孩子开心,他会常常搜罗一些民间的古怪稀奇玩意儿,一一展示给琉渡看。也会从人世带来许多话本子,里面所有的故事,他都绘声绘色地讲给琉渡听。 琉渡会带着浅浅笑意,看着眼前这个神采奕奕,载笑载言的男子。只是每一次,她都不曾动心。她似乎是天性凉薄,生来便无心无情。是以,她想买下一壶透骨醉,想着探会儿自己是否真无所爱之人。 说完这些,琉渡转过身去,望向山崖远方,“若无相思之人,喝下透骨醉又当如何?” “做上一场无悲无喜的梦罢了。”覃曜照实回答。 透骨醉,透骨相思。饮下后陷入梦中,若情根深种,便能见到所思之人;若无爱之人,便做上一场无关痛痒的梦。 覃曜掸了掸散落在肩际的青丝,说:“天性凉薄,何尝不好?” 琉渡转过身来,浅笑:“芸芸众生之中,若能遇到一个所爱之人,抑或有爱一个人的能力。无论荡气回肠也好,平淡粗茶也罢,均是有幸。”琉渡的朱唇一张一合,气若幽兰。 “神女既然明了自己的心思,那便不必再喝透骨醉。”覃曜不想多言,见琉渡也再无后话,便一番打发,告辞了她。 席间散场。 与云岂在不灭山下告别的时候,覃曜看着山顶上凤凰树的树叶缓缓坠落下来。又到了七月,叠翠流金的孟秋时节。 凤御与琉渡这门亲事是成了,至于琉渡对凤御存着怎样的心思,也不关覃曜的事儿。她还有她的事要做,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取凌洵歌的命。 不过在这之前,她和覃疏要先赶在中元节之前抵达半步多。 七月十四这日,覃曜难得起了个清早,用过膳便在院子里望着那颗她与覃疏共同栽下的梨树。无暇满云,一簇簇载满枝头,清雅得紧。 尔后,两人同兮娘告了别,往半步多行去。 第20章 透骨醉(一) 半步多可通往六界,本可一步,执念太深,半步尤多,故名半步多。 此处生灵众多,鱼龙混杂。顶着一轮如帛满月,覃曜与覃疏行在半步多的小巷里,青石板路被常年行走的生灵磨得光溜无棱,其间还夹杂着些许苔藓。 迎面而行或是顺道飞掠的生灵,有音如狗吠的猪兽、妩媚妖艳的女人、两头三翅的怪鸟、鹤发童颜的老者、粉雕玉琢的小童。他们各具形态,互不干扰。 半步多地方不小,客栈酒肆也不胜数。许是临近中元节的缘故,客栈几乎皆已住满。尔后,覃曜二人停在一家小客栈的门前,抬头望去,红木牌匾上刻着四个隶字——诸相客栈。门前挂着两盏绢纱灯,青幽的烛光衬亮了黑漆漆的周遭,灯下的吊穗长长而垂,阴森古怪。 覃曜与覃疏踏入门槛,竟空无一人。空荡幽静的大堂里,仅摆放了一张古朴的四角檀木桌,围了四条长木凳。 柜台旁,后院的白花蓝布的门帘被一只玉手轻轻撂开,来人穿了一件靛青交领与茜色半臂及一条深色长裙。青丝间别了一朵淡红的山茶花,像是刚摘下来的,仍沾着两滴露珠。 来人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也是客栈里唯一的生灵。她莲步轻移,不紧不慢地挨到柜台前,拔了拔算盘,竟对二人视而不见。 覃疏走上前去,将银两往老板娘眼前的柜台上一放:“可有空房?” 老板娘停下动作,抬起头来,将眼前的二人打量了一番,而后笑得风情万种:“小店生意惨淡得紧,全是空房。只不过,我这里只住有缘人。” 覃疏见她不识好歹,脾气一上来,踢了踢贴在柜台上那张,写着日进斗金的红纸,“到底做不做生意?”心道,定什么有缘人的规矩,还想日进斗金? 老板娘失了笑意,一脸你爱咋咋地的表情,继续拔她的算盘。 覃曜见势凑上前去,搡了覃疏一把,对老板娘说:“诸行性相,悉皆无常。诸相客栈,倒是个好名字!” 闻言,老板娘抬头来对覃曜粲然一笑,而后从角落里抽出一张人皮色的抹布,擦了擦仅有的一张檀木桌,一边道:“我觉着我与这位姑娘倒是有缘,楼上全是空房,二位挑便是。一路奔波劳顿,定是饿了,不如尝尝小店的招牌菜。”而后朝着后院走去,顺手将抹布扔到了柜台上。 覃疏瞅了瞅那抹布,色泽如皮,再用指尖触了触,质感也如皮。 “这抹布是人皮做的吧。”覃疏觉着有些烦恶,在衣裳上蹭了蹭手,朝已落座的覃曜说:“阿姐,你看得出她是个什么玩意儿么?” 半步多的客栈都几乎注满,要么就只余一间。而这家客栈竟空荡荡的,十分稀里古怪。此处牛骥混杂,想那老板娘也不是一般世人。 “不知,但她的道行定然不低。”外头时不时掠过的鬼魅,显得寒气四溢。覃曜再次注意到门外的两盏青灯,“你看那灯,是以人油点燃,散出的青光则是怨气所聚。” 覃疏一挑眉:“你怎么知道?” 覃曜斟了一杯茶,解释道:“我曾看过一本上古留下来的书籍,书中提到过人油灯,青光幽怨,正如所见。”言罢,覃曜将斟好的茶顺着檀木桌推到覃疏的眼皮子底下,并说:“你看这茶。” 覃疏垂目而看,殷红的茶叶正将水浸染开来,看上去分明是血水!奇的是,却并无血腥之味,而是一股淡淡的清茶香。 “阿姐!”覃疏抬头望向她,正想说些什么。 “二位久等了。”窈窕的身影闪到桌前,老板娘手上端了红木托盘,上头放有一道菜。她将那道菜放于檀木桌上,青翠欲滴的青菜丝沿盘绕了一圈,其间盛开了一朵血肉交杂的莲花。 “这道菜,名为一莲托生。这朵莲花,是集一百个恶人的肚子肉制成。”老板娘笑得花枝招展,她的鼻尖不知何时沾了一滴鲜血,看起来十分骇异。 “我很快便能见到顺言了,这次定能让他吃饱了再回去。”老板娘说这话的时候笑得更欢了,好似难以压抑内心的喜悦之情。 覃疏和覃曜似乎是心有灵犀,互看一眼。尔后覃疏直言不讳地问:“顺言是谁?” 老板娘带着笑意,柔若无骨的身子轻飘飘地落座,解释道:“顺言啊,是我的孩儿。” 这时,客栈门外挂着的两盏青灯骤然熄灭,外面的声音变得哄乱嘈吵,道上还未歇下的各种生灵开始东窜西荡,乱作一锅粥。 见势,老板娘敛容:“子时已到,鬼门大开。”言罢,老板娘起身走到门楣下,左顾右望,似乎在盼着谁来。 覃曜秀眉轻挑,拿起竹筷捯饬了两下那朵肉莲。而后夹起一块肉,尝了尝,觉得味道尚可。 不过多时,老板娘等的人,应该说是等的鬼,他来了。 那是一个约莫三岁的男童,他没有同庚孩子该有的白嫩玉肤,他瘦得皮包骨头,像个饿了几顿的猴子般又干又瘪。他一瘸一拐而来,眸里泛着痛苦与惊怖,跌倒在老板娘的怀里。 细看,他的脖颈处已被烧焦,皮肉翻烂。有的地方已开裂流脓,有的地方如炭烬一般,像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老板娘一手紧紧地抱住他,一手轻轻抚着他的小脑袋,她泪如泉涌,喃喃唤他:“顺言。” 顺言转眸间看到檀木桌上的食物,瞬时挣脱开老板娘的怀抱。他眸子一亮,抓起肉莲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 顺言狼吞虎咽,这道一莲托生迅速进了他的口中。老板娘站在一旁静默看着,满目的心疼。而覃曜与覃疏早已识相地双双起身,将地方腾给这个诡谲的男童。 蓦然间,顺言神情一怪,动作停滞。随即他双手卡住自己的脖子,面容万分痛苦。只见嘴中未咽下的食物通通变作了火焰,喷涌而出,如风席卷般烧烂了他本就溃脓的唇。 见势,老板娘步伐一滞,神情恍惚,而后她的眼底逐渐清明起来,勃然大怒:“他们骗我!他们竟敢骗我!什么一百个恶人,什么肚子肉,根本不管用!” “我饿,我好饿。”此时的顺言已瘫坐于地上,呜呜地哭咽。 他异常饥饿,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他是个饿死鬼,所有的食物在他口中皆会变成火焰的饿死鬼。 覃曜望了一眼顺言,尔后小心试探道:“老板娘?” 老板娘再次紧紧地环抱住顺言,说:“我曾去过笑妄谷,那里的人告诉我,饿死鬼想要吃饱,吃下不会变成火焰的食物。需杀掉一百个恶人,用他们的肚子肉做成一朵肉莲。可是,他们骗我,根本就不管用!” 饿死鬼是冥界的一种鬼,常年的饥饿感萦绕于他们的心头。他们吃下的食物,会通通变作火焰,难以想象的难受与痛苦。 老板娘说她叫谧见,是只蜜蜂精,她的孩儿顺言便是个饿死鬼。当年那个抛下了她娘俩的负心人,将他们关在牢里,活生生饿死了当时还未满三岁的顺言。 谧见后来挖地道逃了出去,而那个负心人竟无情至极,再没追究她的行踪,根本不顾她的死活。 顺言由于活活被饿死的缘故,怨气太重,无法转世。需常年呆在冥界,洗濯修行,待除去身上的怨气,便可进入轮回。而谧见在半步多开起了客栈,便是为了离顺言能近一些,等到每年中元节鬼门大开的时候,见上他一次。 谧见那可怜的孩儿实在是饥娥难耐,明知会被烧得体无完肤,仍是忍不住想吃食的*。 前一年,谧见听客栈里打尖儿的一些精怪说,在人间一处不知名的深山里,有个叫笑妄谷的地方。只需付他们提出的代价,便可解世间任何难事。谧见想着,这兴许是唯一能让顺言吃饱的机会。怀着一丝希望,几分忐忑,她跋山涉水寻到了所谓的笑妄谷。 笑妄谷的妖怪说,确实有个法子。但要想知道这个法子,得以她这张脸皮作为代价。谧见应下了,只要她的顺言能够吃饱,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而法子是,需杀掉一百个恶人,用他们的肚子肉做成一朵肉莲,饿死鬼吃下便不会再变成火焰。 谧见说完这番话,一把撕开覆在脸上的那张□□,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来。尔后,她的掌心聚起一股力量,朝桌上还未吃完的肉莲狠狠打去,整个木桌霎时化为碎渣,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那些笑妄谷的妖怪,他们竟敢骗我!” 作为笑妄谷的谷主,覃曜看着眼前这个满腔怒火且修为不比她低的女妖,她断然不敢暴露身份。 笑妄谷创谷八百年来,从未出过这等差错,也从未将不实的消息卖给他人。难道这其中,另有缘由? 第21章 透骨醉(二) 之前那个言笑晏晏的老板娘全然不见,她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冷冷的秋霜,透着憎恨:“当老娘好欺负么?等过了今日,老娘便去找你们讨回公道!” 见状,覃曜上前一步:“老板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谧见垂目,压下怒火,柔和几分:“姑娘但说无妨。” “顺言本已怨气深重,你生为他的娘亲,倘若在人世制造太多杀孽,冥界势必会将这些杀孽强加到他头上,那顺言何时才能洗濯这些罪过进入轮回?” 谧见抬起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情绪有些激动:“姑娘何意?难道笑妄谷欺我诈我,这个仇我不报么?” 覃疏走向前来,替覃曜续道:“并非不报,只是未到时候。老板娘不妨先等顺言安心转世,你再去质问笑妄谷的人也不迟。” 谧见的修为的确不低,方才那一掌足以见她功力不凡。笑妄谷虽说妖多势众,但谧见若有心闹事,他二人当下又不在笑妄谷,兮娘一人应付怕也是劳力费心。这招仅是缓兵之计,当然,覃曜所言也是句句属实。 谧见沉默,看了看她怀里苦面的顺言,思索一番,觉得他们说得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尔后,谧见拾起□□,扶起顺言,掩面喃喃道:“我先带顺言回房了,二位也早些歇息吧。” “老板娘,有酒么?”覃曜叫住提步而行的谧见。覃疏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瞧着谧见这般颓废模样,覃曜还敢向她讨酒喝! “姑娘要什么酒?”老板娘爽脆道。 覃曜清甜一笑:“梨花酿。” 覃曜要了一坛梨花酿,尔后从灶屋的众多恶人尸骨中,好不容易才搜出了一碟小葱拌豆腐,一并带回了房。 沉霜清凉的丝丝月辉穿过龟背锦窗棂射上了案头,窗外时不时掠过一群灰扑扑的飞禽,发出令人烦躁的呜嘎声。或是闪过几只浮光掠影般的鬼魅,所带来的森森寒气,迟迟不散。 覃疏为自己斟上一杯酒,轻喟道:“那个老板娘也是个可怜人。” 思及隔墙有耳,覃曜特意压低了声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总觉得谧见的事并非那么简单。笑妄谷做买卖一向守信,他们诓骗她能得什么好处?更何况,笑妄谷什么时候会稀罕一张皮囊,非要拿这个做交易。谧见的话是真是假,也着实不敢断定。 覃疏微微抿了口酒,挑眉问:“阿姐可是猜到什么了?” 覃曜觑了觑他,淡淡答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事有蹊跷。” “阿姐,你听。” 二人噤声,竖起耳朵。 不知是从哪间房里传出女人的歌声,婉转且凄凄,瞬时萦绕了整间诸相客栈。这歌声在诡异的今夜,显得分外悲凉。 若是细听,便能听清,她唱的是: 鱼相处陆,既不可,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更不如,相忘江湖,各生欢喜。 “这老板娘倒是个痴情的种儿。”覃疏嘴角带笑,随口一说。 谧见若真能如曲中一般做到相忘江湖,各生欢喜,又何必在今夜唱这样的相思曲? 覃疏思及明日将要面对那个修为强厉的万妖之尊凌洵歌,即便是杀人无数的他也免不了有些担忧,于是苦了一张精致的小脸,“阿姐,明日若是打不过凌洵歌,怎么办?” “怎么?还没开始,就打退堂鼓了?”说着,覃旧给他斟满一杯酒,尔后神情慎重地说:“阿疏,你若不想去,随时可以走。” “我没有这个意思。”覃疏眼神无辜,且透着苦闷,拔高了音调。 覃曜叹气,扯出笑来:“我知道。” 此时覃疏的脸颊愈发红晕,他两手撑了头,用力揉了揉:“我觉得我没喝多少啊!怎么感觉有点……”晕字还未吐出口,他大半个身子已摊在了桌上,失去意识的同时随手打翻了一杯酒。 酒杯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覃曜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小块豆腐沾了酱,送入口中,悠悠嚼完。尔后起身将覃疏扶到架子床上,扯过床尾的时令花被子,替他掖好。覃曜暗忖,谧见还真是个注意细节的老板娘! 在笑妄谷的时候,她斟酌再三,做了一个决定。来半步多之后,在覃疏的酒里下迷药,将他留在此处,独自前往覆光城。 不直接将覃疏放倒在笑妄谷是因为,一来,她不想让兮娘知道她的此举,二来,她没有法子让覃疏睡上三日,睡两日已是她能力的极限。 在她面前总是扬着笑脸的阿疏,总是像个孩子般唤她阿姐的阿疏,他的心意这般明显,她又何尝不知?她又何尝不了解自己对他的感情? 覃曜于床沿坐下,她清水盈盈的眸子里映着覃疏,他长得甚好,虽不至惊如天人,却也全然称得上是难得出众的清秀俊颜。 她伸出手,指尖缓缓抚过他的眼角眉梢。尔后,她缓缓俯身,她的唇覆上了他的唇。 若遇到他是平生幸事,却是自己不懂珍惜,亦不能珍惜。无论她做什么样的决定,到最后不过换得两处沉吟各自知的下场。 这一次,就容她自私地占他一回便宜。覃曜夺眶而出的泪水,湿了他的脸颊。她抬头,细细抹去他脸上的泪债。尔后,她凝视着覃疏,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窗外的如练满月换成熠熠暖阳,直到昨夜凝结在芭蕉叶上的秋霜融化成水。覃曜起身,她捏了个诀,用结界罩住覃疏,以确保这两日他的安全。 她掩门,再往里看了一眼,再多的不舍,均随着眼眶里盈满的泪水咽了下去。她拉好门,带着一身决绝的寒意踏出诸相客栈。 诸相客栈的门楣下,覃曜与一个鹤发褶脸,衣着破旧不堪的老叟擦肩而过。因觉眼熟,她回头看了一眼,却是记不起到底哪里眼熟? 而走覆光城这一遭,覃曜并没有打算要活着回去。 覆光城的城门虽有妖兵把守,但只要是妖类皆可随意进出。 风轻云净,懒阳高照。此处同人间闹市一般,道路两侧皆是披着人皮的妖怪在摆摊吆喝。只不过与人间不同的是,他们用来交换物品的不是钱币,而是一些珍奇的动物皮毛,想来是为入冬做着准备。 碍于身份,孟不语要到傍晚才能和覃曜回合。于是,覃曜闲散信步,几个时辰过去,将覆光城逛了个通透。 覃曜路过一家无名茶肆时,听到里头传出津津然的说书声。说书先生妙语连珠,讲得眉飞色舞,内容竟有几分耳熟。 覃曜正待细听,只见面带怒色的一队妖兵冲进了茶肆,带起一阵强风,灌得茶肆门前的菩提树婆娑作响。 覃曜透过溱溱叠错的菩提枝叶看到茶肆里,那个带头的妖兵一把逮住说书老妖的衣衿,将他硬拽了出来,尔后一队妖兵再从覃曜跟前行过。那说书老妖仍是面不改色,直囔囔着他书里的话:“他抛妻弃子,嗜赌成性,身侧尽乃艳美之妖,只是苦了他可怜的妻子啊!” 覃曜眼见着这队妖兵走远,消失在云兴霞蔚的天际之下。 “醒木声里的东西,也不知几分真假。”一个低低的女声在覃曜的身侧响起。 覃曜转眸望去,那人黑衣劲装,用一根裁剪不齐的黑布条将青丝高高束起,手持孔雀长刀而玉立雅然,正是许久未见的孟不语。 孟不语抬起一双冷冽的鸳鸯眼将四下寻了一遍,疑道:“主子,覃公子怎么没来?” “他不会来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覃曜转身打探了下四周,确认无可疑之人,才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行去。 覃曜当先引路,孟不语故意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尔后一前一后进了如归客栈。 房内,覃曜随手将一把梨木玫瑰椅拉至窗棂前坐下,手里端着青釉茶盏,茶盖轻叩,吹散了上头的氤氲热气。一旁的孟不语娥眉紧锁,心焦如焚。见覃曜悠闲得紧,终是再忍不住,启唇道:“主子,即便是凌洵歌此时功力大减,不语仍是担心……” “担心我打不过他?”覃曜截口,尔后品了一口上好的蒙顶茶,缓缓道:“你不必担心,顶多与他同归于尽。” 听她这般视死如归的语气,孟不语不由大急:“我同你一起去。” “不必,我一人足以。” “可是……”孟不语后头的话被覃曜生生打断:“方才茶肆里那个说书先生说得可是凌洵歌的事?” 孟不语按捺下已到嘴边的话,眸光逐渐宁静:“没错,凌洵歌手下的妖兵在覆光城巡逻,三日两头便能抓到这般说凌洵歌往事的说书先生,也不知哪来这么多不怕死的人?” 第22章 透骨醉(三) “他抛妻弃子?”覃曜挑眉。 “有传言说,凌洵歌曾有过一位有实无名的妻子。只是那段往事传得稀散,恕不语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孟不语这些年在覆光城的确听闻过一些关于凌洵歌的秘闻,只是秘闻终究是秘闻,事实如何,她的确不知。 覃曜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问:“他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听说是叫谧见。” 此言一出,覃曜眸光一沉,难道是诸相客栈的老板娘谧见?她口中的负心人竟是凌洵歌。 这般想着,覃曜却有些乏了,毕竟昨夜未眠,现下想稍憩片刻,便将孟不语遣了出去。 后来,覃曜是被一道刺目强光惊醒的。 只见门扉外乍现一束炫眼夺目的白光,随后疾风般向两侧延展开来,将整个房间迅速笼罩。覃曜登时掀被而起,手掌里聚集起一股浑浊之气,尔后直直向雕竹门扉攻去,而门扉却纹丝不动。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秀眉蹙起,朝房门外吼道:“不语,你这是做什么?” 外头传来孟不语低弱的声音:“主子,不语思量过了,绝不能看着主子一人去犯险,主子的复仇计划,不语定尽全力去完成。” 覃曜正运功尝试冲破这方禁锢,听她这般说,不由大急:“你要做什么?你先放我出去。” 孟不语的话已十分了然,她实在是放心不下覃曜,故而打算凭一己之力去杀凌洵歌。见覃曜不死心仍在施法想要攻破,不由劝道:“主子不要再白费力气,这样只会消耗更多的真气。这是凌洵歌之前赠给不语的系魂罩,主子见多识广,应对它有所耳闻。” 上古神器系魂罩,能将妖魔精怪困于一方天地之中,难以冲破。 覃曜缄默,凌洵歌这般狂妄之徒,竟舍得将此神器赠与孟不语,他对她的感情已然至此。那孟不语呢?外界传闻,凌洵歌近年来十分疼爱身侧的一位异瞳侍女。她与他相伴这些年,她对他会有感情吗? “若不语没法活着回来,兴许,还有再见的机会。”孟不语的话打断了覃曜的思路。 覃曜抬眸,业已冷静:“你,爱他么?” “谁?”是充满疑惑的声音。 “凌洵歌。” “不爱。”是没有一丝犹豫,决绝的回答。 听到走廊里愈来愈弱的脚步声,覃曜知道她走了,不禁喊道:“孟不语,你给我回来!” 她所有的愤怒化作一拳,狠狠砸在黄花梨木桌案上,形成一个参差不齐的大窟窿。她心头不解,喃喃道:“你对我,又何以至此?” 覃曜不会由着她去,凌洵歌作为妖界之尊,纵使是功力折半,覃曜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杀得了他,更何况是孟不语。 覃曜这些年在笑妄谷除了醉在酒气里,便是沉于书香间。她看过许多上古遗留的籍册,她用了所有她当下能想到能做到的歪道取巧法子,仍是冲不破这系魂罩。无奈之下,她只好用自身的真气,这是最直接,却也是最耗修为的法子。 她冲破了系魂罩,却受到了系魂罩的反噬。覃曜抹掉嘴角溢出的血丝,脚尖轻点,赶去覆光宫。 这一次,她的目的早已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那个傻姑娘不要白白送命。 覃曜赶到覆光宫的时候,宫外躺倒了一干的妖兵。 宫殿内的空地上,凌洵歌掌风凌厉,向孟不语挥去,只见漫天乍红,孟不语像一只断线纸鸢般坠下。覃曜飞身上前,一把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拖至角落里。 孟不语面若宣纸,无力地咳了两声,嘴角带着血,说得异常吃力:“我本想……暗杀,可……被他发现了。” 覃曜的眸子黑如点漆且如蒙秋霜,她不作一言,缓缓将孟不语放下。尔后起身,望着不远处的凌洵歌。 孟不语看着覃曜瘦削的背影,心里难受得紧,她觉得,覃曜一定在生她的气。 凌洵歌穿着茶色深衣,面容冷峻。他脖子的左面有一道明显的刀痕正冒着鲜血,手臂也有一道细长的伤口浸血。而这些,他皆无暇顾及,因为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开过孟不语。 覃曜看到插在一旁地上的的孔雀长刀,刀刃上血迹淋淋,在月辉的照耀下浓艳了几分。 覃曜手底吸来一拨儿鹤羽,趁凌洵歌不备间,齐齐向他唰去。凌洵歌反应极快,一个弯身躲过,脚步飞越至覃曜跟前,使出一掌。 覃曜运功相抗,尔后双双挥洒开来。 覃曜稳住脚风后,再次使出鹤羽,凌洵歌旋身再躲,覃曜趁机再发一攻带毒的鹤羽,凌洵歌躲闪不及受下三只。 尔后他强忍疼痛将其通通拔出,不顾血流,再施法力,一招朝覃曜击去。凌洵歌虽功力大减,但覃曜之前为冲破系魂罩消耗太多真气,这一掌,她是受不住的。 覃曜朝后摔去,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名带着面具的雪发女子,她一把扶起覃曜。覃曜见了她喜忧参半,正欲说什么,那女子却一个手刀将她打晕。 凌洵歌诧异间,那女子向孟不语的方向望去,孟不语一眼认出那人是兮娘,便说:“带她走。” 兮娘重重点头,手掌挥开,驰风远去。 凌洵歌欲追,奈何鹤羽上的毒性已开始发作,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但他不甘心就这样让她们逃掉。于是,他一个脚风震起身旁的孔雀长刀,将其握在手中,铆足了劲向兮娘和覃曜远去的背影甩去。 见势不妙,孟不语用尽全力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她想去抓住那把刀,手却无力抬起。于是,她不及思考冲了上去,受下了这一刀。 凌洵歌大惊失色! 孟不语的胸口插着她的孔雀长刀,她一袭黑衣,散开的青丝迎风翩翩。她从高空上坠落下来,眼角有冰凉的泪滑出。 第23章 透骨醉(四) 凌洵歌接住她,将她搂入怀中。任凭凌洵歌极力压制,孟不语仍能感觉得到他的身子在颤抖,目空一切的万妖之尊也会因她而颤么? 孟不语一贯冷冽的眸子露出了一丝的柔和,她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闻言,凌洵歌吞声忍泪,抱她的手更紧了,他拼命压抑住自己想要痛哭的情绪。 他对孟不语的感情,只有他最清楚到了怎样的程度,但他对孟不语的好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孟不语却昧着良心做了许多对不住他的事。 从一开始,覆光城的大赌坊里,孟不语与众妖赌钱,把把皆赢,从而引起了凌洵歌的注意。凌洵歌说要与她赌,结果是孟不语三局两胜。说是实力,其实是她靠运气的成分更多一些。于凌洵歌而言,孟不语说到底还是个新手,却极其地有天赋。 孟不语处心积虑接近凌洵歌,成为他的侍女后,日夜做着毒害他的勾当。她有些惶恐不安,却也无法,毕竟来覆光城帮覃曜办事也是她主动请缨。 今夜,孟不语要杀他。不留一丁儿点的余地,彻彻底底地伤了他的心。 孟不语心肠本不坏,却是个死心眼儿,认定了为覃曜做事,便没有反悔这一说。这些年,她处在覃曜和凌洵歌之间,心里的矛盾与难受没一刻断过。 今夜孟不语身上的伤的确是拜凌洵歌所赐,但毕竟是她动手在先,是她对不住他。 从前,闲得发闷的凌洵歌会逗孟不语玩儿,像调戏其他的俏丽妖精一样,他觉得这是一种消遣。起初,孟不语有些赧颜,但由于地盘没踩熟,也不敢随意顶撞他。后来日子长了,孟不语胆子变壮了,开始对凌洵歌各种爱搭不理,愈发冷飕飕的。 凌洵歌却是犯贱,越发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还毫不吝啬地将自己得来的系魂罩赠给了她。 孟不语虽名义上为凌洵歌的侍女,其实覆光城的妖怪们都知道,凌洵歌对孟不语到底有多宠爱。 凌洵歌作为妖尊,前仆后继向他讨好的的美艳妖精数不胜数,他从来是玩弄她们的感情,玩腻了便丢于一旁,再懒得多看一眼。唯独一个孟不语,一贯给他甩冷脸,他却拿她没辙。莫不成他上辈子欠了她什么,她今生是来讨债的? 孟不语没有什么爱好,闲暇的时候就在院子里练刀。一把孔雀长刀够她耍上一日,从来都不会嫌腻。而到了每年木樨花开的八月,孟不语会一个人去覆光城的木樨林里赏花。凌洵歌听下属说孟不语喜欢木樨花,就让妖侍在她的院子里种了许多棵木樨树。 孟不语并没有像凌洵歌料想中那样,会有些许的态度转变,反倒换来她的一记白眼和不屑的轻笑。 今夜,孟不语一反常态来他房里,带着几分生硬的语气说什么今夜月色不错,要邀他一同去赏月。 孟不语本不善言辞,凌洵歌带着戏谑的眼神更是看红了她的脸,当时的气氛那叫一个尴尬! 凌洵歌虽觉得诧异,却欣喜不已。这是孟不语头一次主动来找他,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也是最后一次。 孟不语说喜欢清净,于是凌洵歌遣了所有的妖兵,只余他二人坐在宫殿的翠琉璃瓦上瞧星星,看月亮。 初秋的月亮清凉如水,若是个文人瞧着这般光景必定想着作诗一首。而凌洵歌从来不是附庸风雅之辈,再说他哪有什么心思赏月,只顾得打量起身旁的姑娘来。 孟不语长得显小,世人瞧上一眼,也就认为她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凌洵歌觉得她生得很有灵气,只是那双眸子刻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颇有种不寒而栗的气势。 孟不语的余光感受得到凌洵歌正盯着自个儿看,她觉着浑身不舒畅,像被蚂蚁爬过一般,于是反瞪他一眼。凌洵歌嘴角微勾,转过头去,竟破天荒地溢出几分赧然来。 他们就这般坐了将近半个时辰,其间凌洵歌故意找话题,孟不语却不怎么搭理他。凌洵歌相当苦恼,明明是她邀他赏月,怎地都不搭理他? 再后来,孟不语趁他不备时,竟抽出孔雀长刀抵上了他的脖子。她本可一刀砍下去,取了他的性命。但那一刻,她迟疑了,也给了足够让凌洵歌反应的机会。 凌洵歌起初以为她是在开玩笑,直到他感觉到脖子上的痛意,直到他看到滴下来的鲜血,他立即挥落了她手中的孔雀长刀。 凌洵歌觉得孟不语是中邪了,他不信她此番的举动。他目光载着疑惑,仍是柔柔地问她:“你做什么?” 比起凌洵歌温柔的语气,孟不语的眸光却比秋夜凛冽得太多,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杀你。” 言出,孟不语拾起孔雀长刀,又向他的手臂砍去。凌洵歌这才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尔后,他们展开了厮斗。外面的一些妖兵听到动静赶了进来,却全被气怒的凌洵歌一掌挥出去,从而宫殿外倒了一片的妖兵。 打斗中,凌洵歌两次问孟不语为什么?孟不语不作答,一味地招招连攻,刀法凌厉而致命,但她只攻不守。凌洵歌气急,一掌朝她击去。 凌洵歌这才发现自己的功力竟大减于从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导致功力减退的毒/药。即便如此,方才这一掌也足以重伤于孟不语。 直到覃曜的出现,孟不语对她说的那句话,凌洵歌总算明白了孟不语为何要杀他。原来,孟不语接近自己是别有用心,那她对自己冷淡的态度难道是所谓的欲情故纵? 凌洵歌怀里的人渐渐冷却,她化成了小黑猫,是她最初的摸样,失了那股灵气,她没能等到今年的木樨花开。 凌洵歌抬头望去,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皓洁地如同新生,倒的确是个赏月的好时节呢! 人世事,几完缺,明月来相照,诸行皆无常。 第24章 透骨醉(五) 覃曜做了一个梦。 梦里雪满长街,萦空如雾转。孟不语步履蹒跚,十分艰难地朝她一步步走来。孟不语的胸口插着她惯用的那把孔雀长刀,她对覃曜说:“若不语没法活着回来,兴许,还有再见的机会。” 覃曜猛地睁开眼,转眸看着房里再熟悉不过的陈设,原来她已回了笑妄谷。覃曜用力撑起身子,因打斗中被凌洵歌的掌力震伤的缘故,她痛得吱了口气。 兮娘趴在一旁的梨木桌上睡得极浅,听到动静,她迷糊地撑开眼皮。见覃曜醒了,立即凑上前去,严色训道:“阿曜,以后不许再这么任性了!若我晚到一步,你可知道后果?” 覃曜没有理会她的话,脱口问道:“不语呢?”随后目光满载急切地锁着兮娘。兮娘的眼神有些游离,过了片刻,才缓缓道:“她死了。” “怎么会?”覃曜难以置信,秋水般的眸子瞪得大大的。见兮娘神态严肃,覃曜压下满腔的怒火,强忍着身子的不适,极力让自己淡然下来,“她怎么死的?” “被凌洵歌杀死。” 听到回答,覃曜显得异常激动:“凌洵歌不是喜欢她么?怎么会忍心杀她?”见兮娘不答话,覃曜又用质问的语气说:“你救得了我,又为什么不救救她呢?” “我去救你,你还奢望我救她。”兮娘怒目直眉,大声训斥。覃曜被兮娘的气势吓住了,乖觉地低眉垂头,不再多言。 兮娘轻笑一声,道:“你说凌洵歌喜欢她?你觉得凌洵歌喜欢她么?凌洵歌那样狂傲的性子会真心喜欢谁呢?”说这话时,兮娘满载怒气的眸子平添了几分黯然,还夹杂着一些覃曜看不懂的东西。 见覃曜如木鸡般呆呆望着她,兮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与平日里温和的她反差甚大。 兮娘极保镇静,于床沿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阿曜,敢情你我在覆光城初遇时,我劝你的那番话,你根本没有听进去。仍是像当年一样的鲁莽,明知孤身前往不敌对方,却执意要去。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后果,难道你的这条命,在你看来就这么不重要吗?” 听兮娘这般说,覃曜蓦然想起覃疏,急道:“阿疏呢?” 兮娘见覃曜不直面她的话,十分气恼,她撇过头去,说:“昨夜我将你从覆光城带出来的时候,路过半步多,看到他和一个老头儿往冥界的方向去了。” 覃曜挑眉,不解道:“冥界?” “你冲破系魂罩费了太多真气,先好生养着,其他的事暂且不要多想。”不再多言,兮娘径直踏出了房门。 覃曜揉了揉眉心,尔后缓缓起身坐到小梨木凳上,倒了一杯茶,她这才感觉到身上的伤在隐隐作痛。 此时的覃疏正在赶回笑妄谷的路上,他面上苦怒交织,双眸不见生气。他的脚尖点过树木枝头,踏过的枝桠叶子在他身后飒飒作响。 昨夜,覃疏在诸相客栈里醒来,望着空荡荡的素雅床幔,一时间思绪万千。难道覃曜丢下他独自去了覆光城?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破了脑袋,却想不出任何一种可能。 尔后覃疏来到客栈的大堂,他瞧到老板娘正不耐烦地催促着一个老头儿:“起来,起来,你上次欠的酒钱还没还呢!” 衣裳破旧的老头儿,喝完破葫芦里的最后一口酒,眯眼笑道:“又没说不给。下次,下次一定给。” 老板娘将手头的抹布甩在老头儿的眼皮子底下,示威道:“我说你啊,是去覆光城赌钱又输了吧?今日要是不给,别想踏出这个门!” 覃疏无心多看,径直往外行去。这时,却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臂。覃疏回眸,拽住他的正是那老头儿。 老头儿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覃疏的脸盯了好一阵儿,再左右打量一番。他满面的褶子像极了一朵老雏菊,只听他唤他:“阿玦。”似乎是不肯定的,他再次询问:“是你么?阿玦!” 覃疏同时也细细打量着眼前这老头儿,听他这般唤他,长藤山的旧事全然涌上心头。覃疏从未想过还能再次与他重逢,眼前这个老头儿正是他的二叔,伏暮淮。 覃疏眉梢一挑,试着唤他:“二叔?” 伏暮淮欣喜若狂:“阿玦,真的是你!没想到你还活着,太好,实在是太好了!” 覃疏却并无喜悦之情,甩掉伏暮淮拽着他的手,冷不丁儿地责怪道:“你当年跑得可真利索。” “什么跑得真利索?”伏暮淮不解,一脸无辜相。 覃疏便将当年他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一一与他讲了。覃疏还提到覃曜,说当年是她救了他,并将他带回了笑妄谷。 伏暮淮说,他未曾和凌洵歌赌过钱,更不可能与他结过什么梁子。覃曜施法布出的景象里,他仓皇而逃这等儿事也从未有过,他是决不会当缩头乌龟的。 伏暮淮说,当年他赌钱后回长藤山时,只见一片被火焚过的灰烬,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壁虎家族不复存在了。 伏暮淮思量着覃曜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般诬赖自己?随即,他一拍大腿,认定覃曜别有所图。 尔后,伏暮淮又同覃疏说,其实覃疏本并非壁虎家族之人,是他的壁虎爹爹从山间捡回来的弃婴。 覃疏不信,认为伏暮淮在骗他。伏暮淮不由大急:“你说,我骗你,能捞着什么好处?” 伏暮淮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决定带覃疏去冥界调查他的身世。伏暮淮常年出入半步多,与冥界的判官也有几分交情,是以,他想请判官查阅生死簿。 判官忙得紧,才没空搭理他们。他们在冥界等了足足五个时辰,判官才优哉游哉地帮他们翻起了生死簿。尔后判官对覃疏说:“你是前任妖尊凌宿与妖后应雀所生。” 判官此话一出,覃疏气息一窒,脑中一个霹雳! 前任妖尊凌宿,是凌洵歌的生父,而凌宿和应雀在八百年前已经归去,所以才有了凌洵歌继位之事。 覃疏不信,一把抢过判官手中的生死簿,上头的金灿灿的字眼刺痛了他的心。 他竟是凌洵歌的亲生弟弟! 那覃曜知道吗?她知道他是凌洵歌的弟弟吗?如果她知道,那这些年来…… 长藤山下携剑而来的墨竹笠女子,为了护他周全杀掉了欲欺他的三只壁虎。 长藤山的灭族妖火,覃曜在最合适的时机冲进山洞救下了奄奄一息的他。 泸城里,覃曜一心让他学会杀人,成为她手中最凌厉的武器。 鹿吴山外,覃曜突如其来的冷冽相对,如今想来却是带着恨意的目光。 韵水城里,听娴想取得是他的心脏,吃了他的心,听娴便可以不再吸取世人的精魄续颜。以及,他伤口的自愈能力一向比其他妖魔快。这些都只是因为他是妖界皇族,凌家的子嗣。 覃曜对他的心意从不正面回应,而她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昭示着他只是她的一个武器?一个意图让他亲手杀了他哥的复仇工具? 若真当如此,那覃曜又为何,要把他留在半步多呢? 去笑妄谷必经的这片林子,覃疏不记得他走过多少次,这一次却显得无比漫长。他从未如此急切想要回到笑妄谷,他想要听覃曜一字一句地否认。 此时的他脑子很乱,心头如弦重压,难受得紧。他想着,若覃曜否认,他定会什么都不顾,选择信她。 第25章 透骨醉(六) 覃疏回笑妄谷后,在院子里的纷飞梨花下,看到了正在熬药的兮娘。兮娘面露烦懑,坐在小凳上,一手轻抵着太阳穴,一手执着蒲葵摇风,散去砂锅上头的浓浓热雾。 覃疏几步跃至兮娘跟前,弱弱地问:“阿姐呢?” 兮娘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低道:“她在房里。”覃疏不再多言,绕过兮娘。未叩门,直接推开了覃曜的房门。 身着素衣朱襮的覃曜坐在桌前,双手紧握着一只青玉茶杯,面色看起来十分虚惫。覃疏思及院里的兮娘在熬药,觉得覃曜应该是受了伤。便顾不得脑袋里一堆的疑问,先担忧道:“阿姐,你受伤了?” 覃曜眼皮未抬,淡然如常:“小伤,无碍。” 覃疏凝视着她半晌,才徐徐问道:“你不打算解释一下么?为什么要将我丢在诸相客栈?” 覃曜不言,眸光却有所波澜,握着青玉茶杯的手更紧了半分。覃疏又说:“我遇到了我二叔,与他去了一趟冥界。” 屋里一时沉默。 覃曜想起了在诸相客栈时擦肩而过的那个老头儿,怪不得觉着眼熟,她也大概猜到了覃疏去冥界做了什么。 覃疏想问覃曜,她知否早已知晓他的身份,他有太多的疑惑未解。同时,他又不想问,他怕得来的答案给他当头一棒。 见覃曜不说话,他踌躇半晌,终是问出了口:“我本不是伏家的孩子,你,可知道?” “我知道。”覃曜答得爽快,没有片刻的迟疑,果真给了他当头棒喝。 覃疏顿时愁肠百结,他目光凄凄,不甘地再次询问:“你知道我是凌洵歌的弟弟?” “是,我知道。”覃曜垂着头,不敢看他分毫。她怕多看一眼,心会更痛一分。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要复仇?要杀凌洵歌?”覃疏盼望着她的回答能说得通,他希望她从未想过要利用他。 覃曜问:“你想知道什么?” “原因。”覃疏其实已猜到原因,但他想听她亲口说,也许和他猜想的不一样呢!事到临头,他仍是自欺。 “好,那我不妨告诉你。当年,是我让兮娘将彼时还是个婴孩的你,从凌洵歌的眼皮子底下偷出。也是我,设机让伏家收养你。长藤山的那场灭族妖火是我放的,尔后制造幻境让你以为是凌洵歌所为。我做这些,不过是因为我恨凌洵歌,他让我爹娘自相残杀。我恨他,是以,我要看着你和他手足相残,以解心头之恨。” 覃曜的这番话,说得与“今晚我们吃饺子”的语气无异。但于覃疏而言,却是句句刺骨,字字抵肺,听得他神伤不已。 覃疏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有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想他初遇覃曜便是一场讹火,如今想来,毕方一族喜去别人家中制造火灾,还当真是应了景,应了本性! 八百年前,轻酒的离开对覃曜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她孑然行走于天地间,无助而伶俜,这样的情绪却勾起了她潜伏的复仇之心。后来,覃曜独身去了覆光城,意图与凌洵歌决一死战。然而,她却在找到凌洵歌的宫殿之前之前遇到了兮娘。 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让覃曜再次感受到了人世温暖。她对覃曜说,复仇之事不可鲁莽,若她当真有心复仇,需从长计议才行。 听闻凌洵歌有个刚诞世不久的弟弟,叫凌洵愈。覃曜思忖着,凌洵歌当年用如此残忍的手段逼死她的父母。因此,她决定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要利用这孩子来达成她的目的。 上元佳节的时候,凌洵歌去人间赏花灯。这是他头一次离开覆光城,而他身边跟着一位姑娘,那位姑娘手里抱着襁褓中的凌洵愈。 覃曜想趁着这个机会,让兮娘帮她偷出那个孩子。 于是,覃曜和兮娘暗中跟随他们,直到那位姑娘将襁褓中的孩子递给凌洵歌,凌洵歌再和那位姑娘走散在人群间,覃曜觉得时机来了。 凌洵歌行到河边,觉得放河灯甚是新鲜,他也想放一个。 这时,兮娘买通了一位老婆婆,让老婆婆装作好心人帮凌洵歌抱着那个孩子,让凌洵歌去放河灯。尔后,成功地从凌洵歌手里抱走了那个孩子,就也是凌洵愈,当年的覃疏。 要让凌洵愈长大后心甘情愿地替覃曜去杀凌洵歌,必然要让他恨凌洵歌。 覃曜打听到长藤山的伏家有两兄弟,大哥无生育能力故一直未娶,小弟没别的爱好唯独嗜赌。是以,覃曜将他们也卷进了这个复仇计划。 覃曜将襁褓中的凌洵愈放在那只壁虎的必经山路上,若他看到,便有八成的几率会收养下这个孩子。而伏暮淮嗜赌,也让覃曜成功地制造了妖火的谎言。 覃疏一度以为,他与覃曜能够于芸芸众生中相遇,并且有共同的仇家,是所谓的缘分。但至今日他才明白,原来这些不过是覃曜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 覃疏强忍泪水,不甘问道:“那长藤山下,我置身险境之时,你救我也是因为留我这条命日后有用?” “是。” “那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关怀照顾,包括鹿吴山上你不顾自身安危救我,也都只是因为你想利用我么?” “是。”覃曜回答地十分干脆。 他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她当真就对他没有一刻的真心吗?难道这五百年的感情,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做的一场痴梦?覃疏清秀的玉颜上露出一股嘲讽的笑意:“你这般处心积虑,真是劳苦!” 似乎是觉得伤他不够狠,覃曜敛了心神,嘴唇翕动:“你可知,当年我为你取名覃疏,是何意?”她抬眸,目光决绝:“取自疏远孤离之意,就因着你是凌洵歌的弟弟,连个名字,我也见不得你好!” 这句话将覃疏彻底击垮,时维初秋,他却感到了寒冬的沁凉。覃疏的眼底漫开一抹悲偾,黄连一笑:“诸相客栈里的梨花酿,还当真是离别酒啊!” 话毕,覃疏绝尘离去,不再多看她一眼。 梨花酿,离别酒。覃疏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覃曜心如刀绞,她手指用力,青玉茶杯碎在她手中,化作了一缕青雾,消散在凄怆的空气里。 覃曜终于忍不住恸哭起来,她曾想过无数次他知道真相后,她是会苦苦哀求或豁达放手。但事实是,她选择用言语狠狠地中伤了他,而她心头的悲怆却不会比他的少。 她怎么忍心伤他?怎么会忍得下心? 她起初是想利用他不假,但这些年,她护他救他,却不是因为她想利用他,只是那个“爱”字她止于唇齿。 她骨子里载着风,但她居然会有想为他停下来的想法。但每一次,她只要一想到他是凌洵歌的弟弟,便不由得排斥起他来,从而对他态度冷淡。他对她越好,她就越自责。 覃曜在如归客栈被系魂罩困住的时候,想了很多。 覃曜当时问孟不语,问她爱不爱凌洵歌。倘若孟不语回答爱,覃曜也许可以放下仇恨,成全这个傻姑娘。其实自私地讲,是为了成全她自己。每当覃疏软软糯糯地唤她一声阿姐,她便想就此埋藏下这个秘密。 在覃曜明白了自己对覃疏的心意之后,她一直想放下复仇之事。但思及孟不语在覆光城为她办事,为她做了很多,她不能浪费掉她的成果。是以,覃曜如约去了覆光城,但她不忍实行最初的计划,让覃疏与凌洵歌手足相残。她放过了覃疏,却没能放过自己。 凭她一己之力对付凌洵歌,的确没什么胜算,她思忖着,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但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是,孟不语竟会用系魂罩禁住她,替她去复仇,替她去送死。 然而覃疏终究还是知道了真相,他选择了头也不回地离开笑妄谷。而她,一句挽留的话也不曾,甚至连一句对不起也说不出口。 “你就这样让他走了?”兮娘端着汤药站在门外,语气似乎是在责怪覃曜。 听到兮娘的声音,覃曜饮泣吞声,过了半晌才开口:“走了,也好。”他走了,就不会在她和凌洵歌之间为难,也不会成为第二个孟不语。 兮娘将药碗放下,坐到她身侧,说:“你就嘴硬吧。” 闻言,覃曜声泪俱下:“是我的错,是我太固执。当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时候,已经晚了。”她右手握成拳头状抵着自己心脏处,呜呜咽咽地说:“兮娘,我这里好痛,你帮帮我,怎么才能让它不那么痛?” 兮娘望着她,不发一言,她看着覃曜乖乖地把药喝完。尔后,覃曜哭了很久很久,哭累了沉入梦乡。 第26章 透骨醉(七) 转眼就入了冬,距覃疏离开笑妄谷已三月有余。 这三个月,覃曜总是一个人在房里吃饭,刚开始的时候她觉得味如嚼蜡。但时间长了,便没有那么难过了。 院子里没有了那个吵吵闹闹的身影,她起初很不习惯,想哭,尤其是在夜里的时候。但时间长了,她好像又能习惯了。 中秋那夜,笑妄谷里格外热闹。妖怪们与世人一样,会聚在一起赏月,吃月饼,猜灯谜。他们还在孟不语生前住过的木樨院里,喜迎木樨香,畅饮木樨酒。兮娘同他们一起,八卦着一些六界的新鲜趣事,不一会儿又吟诗比武起来,欢笑声充斥着整个木樨院。 而覃曜则一个人坐在凉丝丝的青瓦上,听着底下妖怪们的喧嚣声音,她呆呆地望着枝头缀满的米粒木樨,簇簇相拥,芬芳馥郁,在月光下愈发娇艳动人。 她想孟不语,想覃疏,想着想着鼻子就发酸。清秋小风一吹她就更难受,她看着纷纷扬扬的黄金屑,用指尖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怕被底下的妖怪们瞧见。 可是,好像没有谁会注意到她呢! 会注意到她的人,早就离开了。是她将他的一片痴心伤透了,是她不对,他才离开她的。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仍记得很清楚,她记得他说:“诸相客栈里的梨花酿,还当真是离别酒啊!” 覃疏走了以后,覃曜再也没有喝过梨花酿。那是她曾经最爱的酒,却因为他的一句话,让她那么的难过。 有一回,她觉得心累,索性将酒窖里的梨花酿通通给砸了。然后一个人蹲在地上哭,哭了很久很久,没有人会关心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兮娘很忙,从来都是,自然也没有时间去管她。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特别想覃疏。 想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和他的二叔在一起,云游四方抑或安定生活。他现在又在做着什么?他会不会偶尔也念着她?但若他还念着她,为什么不回来呢?转念又想,是啊,她将他逼到这般田地,他又怎会回来呢? 覃曜还想孟不语,想轻酒,想阿醇。但这些人,都没办法出现在她的眼前。关于阿醇,她没那个本事往月老府里钻,更没那个厚脸皮去找他。覃曜突然想去昆仑山找云岂喝酒,可是啊,她与云岂又有几分交情呢?当初她借着幻颜露一事,让云岂帮她做了那些个麻烦事。她这个时候去找他,他一定会烦她的。 覃曜隐约想起她曾对轻酒说过的话,“爱一个人,恨一个人,皆是愚蠢,若有这个闲暇,不如喝酒。”如今想来,她到底还不如年少时活得通透。 这三个月,凌洵歌没有来寻覃曜的麻烦,大概是他的毒性还没有解完的缘故。覃曜使出的鹤羽毒,够凌洵歌消化个半载了。所以,凌洵歌暂且不会来找她算账。不过,待凌洵歌调养好了身子,定然不会放过她。 覃曜想着要做好准备,随时应战的准备。 她去了探风门,之后的一个月里,她调查着凌洵歌的一切。他的出生,喜好,仇家以及相好,她试图从这些东西中寻出凌洵歌的弱点,从而击败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覃曜总算找到一个相当有价值的消息。 相传,魔界有一神器名为求子灯,取上万魔气上千灵气聚集,用虚魔十一式炼造百年而成。若夫妻二人夜里迎此灯而眠,不出百年,定有喜事。当年的前妖尊凌宿与应雀婚配万载,膝下却无一子。于是,凌宿前往魔界求得此灯而用,果然,应雀有喜。怀胎百载,诞下一子,取名凌洵歌。 魔虚十一式是魔界的一种法术,覃曜思忖着,若她练成此功,对付凌洵歌便大有胜算。 覃曜去了魔界,去了那个她曾说过不会去的地方。 魔君渐越很意外覃曜会来找他,却没有问她原因,直接给了她魔虚十一式的秘籍。渐越从来不是个多管闲事之魔,他懒得管,也没功夫管。大概也正是这样,与轻酒相似的无所谓他人态度,才是他们成为挚友的原因之一吧! 渐越告诉覃曜,此功七日可速成,但练此功可能会坠入魔道。且练此功有一个后果,是会慢慢忘记以前认识的人。不过,只是忘记那些人音容,那些人与她经历过的事,不会忘记。 渐越还说:“若有一天你坠入魔道,本座会收留你的。” 覃曜道过谢,离开了魔界,回了笑妄谷。 覃曜拿了秘籍,却没急着练。她想再等等,兴许覃疏会回来呢?若他回来,她便不再与凌洵歌抗衡。也是因为,她害怕她练魔虚十一式后,会忘记他的样子。 暮冬的时候,梨花林的雪照样纷飞流淌,覃疏酿的海棠酒也到了成熟的时候。覃曜望着空荡荡的院子,那个说要与她共饮海棠酒的人,去了哪里呢? 覃曜觉得,他必然不会回来了。她开始练魔虚十一式,果然如渐越所言,只需七日,她练成了。 为了她的父母之仇,为了孟不语,这个仇,她已经是非报不可了。 覃疏离开笑妄谷之后,随伏暮淮去了他的竹林小筑。那里离半步多不远,因为伏暮淮常常去覆光城赌钱,图个方便。 现下已是季冬,覃疏坐在翠竹窗棂前,看着外头冬风扫过,翡翠林子哗哗作响。 覃疏离开笑妄谷的时候,悄悄带走了一壶透骨醉,而覃曜并没有发现她的透骨醉少了一壶。但他到如今也没有喝,他知道这个酒的作用。 覃疏在这小半年里想了很多。 他的阿姐,他对她的思念从未停止过一刻,他想放下,尽管很难。他觉得,覃曜对他,大抵是没什么感情的。她的话说得那般决然,她对自己,除了利用,还剩些什么呢?就连覃疏这个名字,都带着她浓浓的咒意,还当真是讽刺得很! 但他又想,覃曜把他留在诸相客栈,一人去了覆光城,难道终究是对他于心不忍么?兴许,她并非铁石心肠。 夜里,覃疏斟酌再三,饮下了那壶透骨醉。 透骨醉,透骨相思。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笑妄谷如往常一般,而辗转不去的是她的一袭白衣。 覃疏醒来的时候,感觉脸上湿湿的,透骨醉,还真是透骨的难受。已是朝旭当空,昨夜落了一场薄雪,眸光落处,雪重垂白,晴光潋滟。 蓦然间,有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炸开来——他想去找覃曜。 他想什么都不顾,既往不咎地去找她。但他又想,也许覃曜根本不想再见到他。这五百年,他热脸贴冷屁股贴得还不够多么! 伏暮淮同往常一般,一早就去了覆光城,通常要暮色四合才会归来。而这时,覃疏却在窗外瞧见伏暮淮的身影,那个腰间别破葫芦的糟老头儿,携着一身风火回来了。 覃疏迎上前去,挑起他清亮的桃花眼,说笑道:“哟!今个儿铁树开花,怎么早就回来了?” 伏暮淮走得急,即便是冬日里也出了一身大汗。他用灰旧的袖子一把抹掉额头的老汗,“有件事,我觉着有必要告诉你。” 见伏暮淮露出严峻之色,覃疏瞬收了笑意:“什么事?” 伏暮淮蹙眉,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我又觉着,不想告诉你。” 覃疏微怒:“少卖关子!” “是关于笑妄谷。” 听到笑妄谷,覃疏不由得急切道:“笑妄谷怎么了?” “今晨,妖尊带了一队妖兵离开了覆光城,往笑妄谷去了,听说是要去铲平笑妄谷。” 闻言,覃疏眸色一沉,随即冲出竹林小筑,往笑妄谷的方向驰骋而去。 覃曜不能有事!这是覃疏当下唯一的念头。 一个时辰前。 当兮娘心急火燎地冲到覃曜院子里的时候,覃曜刚巧喝完一壶沉玉露,将酒壶掂在手中把玩着。兮娘一把抢过青玉酒壶,忧心如焚道:“凌洵歌带了一队妖兵,眼下正往笑妄谷赶来的途中。” 覃曜抬起冷冽如冬泉的眸子,拂袖起身:“我去应付他。” 覃曜说这话时,兮娘看到她的眸子里闪过一道赤光,她立即拽住覃曜,狐疑道:“阿曜,你的眼睛?” 闻言,覃曜阖上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已不见了那道赤光。她的另一只手拂上兮娘拽住她的手,尔后轻轻撩开,徐徐道:“不必担忧,兮娘在此守住笑妄谷便好。” 兮娘自知拦她不住,不再多言。她看着覃曜渐行渐远的背影,融成雪寒山间的一个小黑点。莫非覃曜瞒着她学了魔界的法术?而那道瞳中赤光,是入魔的征兆? 第27章 透骨醉(八) 凌洵歌花费了小半年的时间才得以除去体内的鹤羽毒。在这期间,他派下属去调查当日那个女子的身份,包括她要刺杀他的因由。 覃曜,凌洵歌对这个名字显得很陌生。凌洵歌生平最恨诈赌之辈,他也因此事得罪过不少妖精生灵,但这个名字他却毫无印象。这个叫覃曜的姑娘,他与她交手下来,可以看出她功夫不低。这小半年,他怕她再次暗杀,于是遣了妖兵将覆光宫包了里三层外三层。所幸,她并没有再来。 如今,他的伤已然痊愈。她害死了孟不语,让自己身中剧毒。这一次,他定要将她碎尸万段,夷平了她的笑妄谷。 凌洵歌和他的队伍在进了一片密林之后,不知何时走散了。此时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些奇形怪状的树枝。 时值暮冬,这些树木却苍翠碧透,耸入云天。凌洵歌深觉吊诡,大喊着他下属的名字:“泛卓。” 然而,他喊了许多遍,却听不到任何回应。 凌洵歌的前方乍然闪出一片亮如白昼的光芒,他看到那个提着孔雀长刀的黑衣姑娘,从里头轻盈盈地走了出来。她灵气的鸳鸯眼载着隐隐的笑意,她在对他笑! 凌洵歌有些恍惚,全然忘了当下局势,举步迎上去想要抱住她。就在他差点抱住她的那一刻,她化作滚滚云雾,逐渐消散。 凌洵歌看着自己抱空的手臂,瞬时怒到极点,拂袖大骂:“覃曜,是不是你搞的鬼?少给本尊玩虚的,有本事你就出来!” 凌洵歌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而已。他运功,试图冲破这个幻境,但他每使出一点法力便会受到同样力量的反噬,他对此感到惊诧不已。 不知不觉间,周遭的景象开始一点一点的变幻,郁郁葱葱的树林很快化作了凌洵歌再熟悉不过的覆光宫。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垂髫之龄的一男两女正在斗蟋蟀,他们齿白唇红,面带无邪,一派天真和睦之景。 凌洵歌于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陷入了他儿时的回忆。 宫殿再度变幻,不过片刻,凌洵歌又身处于他的寝屋之中。 凌洵歌的眼前,有一名黄衫女子将喝得酩酊烂醉的男子扶到了床榻上。男子一把抓住黄衫女子的皓腕,将她整个人拽到床上,将其拥入怀中。女子并无挣扎,反倒乐意得很,尔后共度今宵。 凌洵歌看着此情此景,面露苦色。 此时的覃曜正站在树枝上头,处于凌洵歌看不到的结界外,她却能看到凌洵歌所处的幻境。覃曜细看,幻境中的男子有着与凌洵歌相同的面容,那正是凌洵歌曾经经历过的一幕。而那黄衫女子竟是诸相客栈的老板娘谧见! 景象再换,覆光城的妖牢中,稻草铺地,光线昏暗。目无表情的谧见抱着身体已然冰凉的小顺言,她嘴唇翕动,小声地唱着摇篮曲:“太阳太阳,照我,阴凉阴凉,躲开,不要哭,不要哭……” 覃曜使的这招是魔虚十一式的第三式幻重,处于幻重中的人可看到其的贪嗔痴之最。 倘若孟不语是他的贪,谧见是他的嗔。而现下的凌洵歌又处在了覆光城的大赌坊之中,他搂着丽妖,欢笑连绵。尔后,他又手染鲜血,杀掉了许多的诈赌之辈。凌洵歌的奢赌花酒生活,正是他的痴。 趁着凌洵歌处于幻重之中,覃曜凌空掏出一把泛着银光的长剑。于凌洵歌的身后,冲进了幻境,不偏不倚地奔着他的心脏处刺去。就在此刻,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雪白身影,挡在了凌洵歌的后背前。令覃曜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她手中的长剑直直刺入了兮娘的胸口。 凌洵歌转过身来,看清眼前这位素衣女子的相貌后,万分惊诧:“睿兮!” 此时的覃曜,瞳中泛着强烈的赤光,她不经思索,将手中的长剑再度深入。这一次,剑刺穿了兮娘的身子,也刺入了兮娘身后,凌洵歌的心脏。 兮娘一声闷哼,凌洵歌强忍万般疼痛抱紧了兮娘,而覃曜手中的长剑穿过了这两个人。 覃曜玉容微颤,眸光浮动,竟痴痴地笑起来,略带哭腔地说:“我以为,你已经不爱他了。我以为,你足够恨他!” 兮娘面色如雪,无力道:“我曾经也这样认为。但阿曜,当你离开笑妄谷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爱他,胜过我恨他。” 覃曜前段日子在探风门调查凌洵歌时,查到了关于兮娘的过去。但她没有去问兮娘,只是当做自己不知道。 兮娘,狐妖,本名睿兮。她与凌洵歌,谧见在覆光宫里一同长大,也正是方才幻境中的三名小孩。他们三人本是青梅竹马,却因为一个爱字,破碎支离,各散东西。兮娘爱凌洵歌,谧见亦如,而当时的凌洵歌却无心过问情爱之事。 八百年前,兮娘为了救因练功而走火入魔的凌洵歌,耗尽了一身修为。她一夜白头,容颜枯萎,终日躲在房中不肯见人。 在一个风柔日暖的清晨,谧见来找兮娘,趾高气昂地对她说:“睿兮姐姐如今是丑得见不得人了?想必歌哥也不想再见到你,你还不如趁早滚出这覆光宫,免得碍了众妖的眼!”兮娘当场给了她一耳光,而谧见,捂着她的小脸气冲冲地走了。 她们自幼/交好,但从通明了情爱一事后,兮娘与谧见之间便充满了隔阂。如今谧见更是趁机嘲讽她一番,令她心伤不已。 兮娘虽不信谧见所言,但入夜之后,仍辗转难眠。她决定去见见凌洵歌,却恰巧看到了谧见扶着面带醉意的凌洵歌入了寝屋的这幅景象。 那晚,落了一场斑斑细雨,兮娘在房外的角落里守了一夜,也没见谧见出来。她万念俱灰,翌日便离开了覆光城。 再然后,她在覆光城遇到了孤身复仇的覃曜。 兮娘恨凌洵歌,恨他对自己无丝毫存眷。不顾多年情谊,也不曾询问是谁救了险些入魔的他,还与谧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因着这份恨,兮娘并不反对覃曜复仇,只是劝她从长计议。 兮娘在覆光城长大,故人缘甚广。离开覆光城后,她想创个属于自己的势力组织,于是,她召集人马组建了笑妄谷。兮娘之所以让覃曜当谷主,是因为她思忖着,一旦笑妄谷在六界小有名气,谷主的名字及身份很容易传到覆光城,传到凌洵歌耳朵里。 之后的兮娘在笑妄谷隐去过往,刻苦提升修为。 她还养了不少男宠,与他们把酒言欢,不过是因为她有时对凌洵歌的思念太过浓烈,她想忘掉他,无论任何方式。 凌洵歌赌钱开怀,是过了好些日子才发现睿兮莫名失踪了。他不是没有找过,到头来不过是无疾而终。后来,他从妖侍那里得知,谧见是最后一个在覆光宫里见过睿兮的人。 凌洵歌质问谧见,谧见瞒他不过,便实话与他说了。凌洵歌怒,但令他更怒的是,谧见竟趁他醉酒,与他发生床第之事,且怀了他的孩子。凌洵歌不由分说,将谧见打入了覆光城的妖牢。 妖牢里,谧见诞下了顺言。顺言是妖,生命力自然强于世人,他靠着谧见的奶水统共活了三年。三年已然不易,但凌洵歌从未过问。 在这之前,谧见没有想过要逃,因为她认为凌洵歌对她有感情,会放她出去的。但她错估了凌洵歌,也高估了自己。 谧见为了饿鬼顺言,到笑妄谷寻法子,是兮娘从中作梗,因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而毁了她的容貌。 覃曜在探风门还查到,覆光城里的那些肆意散布凌洵歌往事的说书人,不外乎是谧见派去的。谧见对凌洵歌始终是存有念想,她想用这一点微弱的视听来折磨他。 覃曜觉得谧见太过天真!这些闲人的八卦又怎会折磨得到他呢?陷在情爱里的人,都会很天真的么?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或许也确实是薄情寡义的凌洵歌,竟对冷若寒雪的孟不语动了心,当真是应了那句世事无常! 第28章 透骨醉(九) 覃曜看着眼前穿剑而过的两人,觉得好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寻常的幻境的确困不住凌洵歌,但在求子灯的光芒下孕育出的他,是如何也破不了魔虚十一式,冲不出幻重的。甚至,会受到相应的反噬。 “睿兮,你……”此时的凌洵歌有许多话想问兮娘。他想问她,当年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走掉?这些年又去了何方?过得如何? 覃曜见凌洵歌欲说话,瞳中赤光一晃,即刻抽出了插在他二人胸口的那把长剑,霎时,血花四溅。剑离开二人身体的同时,覃曜再支撑不住,不得不将法术收回,而幻境一并消散,周遭恢复了原貌。 天凝地闭,昨夜的落雪还未消融,堆积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玉琢银装。 覃曜只觉两腿发软,她用剑撑住身子半跪下来,嘴角有血丝滑出。她之前在不远处设下结界困住了凌洵歌的那些妖兵,又倾尽法力才制造出这方幻境,她有些撑不住了。 兮娘为冲进覃曜布下的幻境,真气消耗得太多,加上方才那两剑,现下已是气若游丝,而凌洵歌更是失血过多。 兮娘努力撇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她眼底竟有着些许的笑意,对他说:“真好。”尔后,兮娘徐徐地阖上了双眸,凌洵歌抱着她的手也因失力而缓缓松开。 凌洵歌和兮娘死了,他们死于冰封雪盖的寒冬,死在覃曜的眼前。 凌洵歌的妖兵出了那方结界,很快便赶了过来。在妖兵领头泛卓的指挥下,他们将覃曜团团围住。覃曜讥笑一声,瞳中赤光更盛,她提剑站稳。只见从她的身后冒出一对皎雪翅膀,两翅各有一点朱斑,翅尖染墨。 她与他们展开了一场厮杀,光影交织,一招一式层叠而出。 当覃曜再也没有力气与他们打,当她的白翅已被染成血红,她手中的剑,哐当落地。随着骨肉分崩的疼痛,热血的喷出,覃曜觉得,她好像感受不到心里的痛了。 若是一千年前的那只狐狸没有拦下自投罗网的她,大抵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覃曜在失去意识之前,仿佛看到了覃疏。他穿着一袭绿衣,他的衣袂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那是他死皮赖脸叨扰了她好些日子,她才答应给他绣的。 她觉得好累,想就此睡去。但愿梦里不会有厮杀,不会有仇恨。只会有她的好酒,那方僻静的院子,常年飘雪的梨花林,以及那个总是软软糯糯唤她阿姐的少年。 覃疏赶到的时候,见覃曜倒在了盈盈雪地之上,是白茫茫中一道刺眼的红。 覃疏从里襟里掏出他的弯形玉佩,亮在带头的妖兵泛卓眼前。泛卓见了,大惊失色,立即向他抱拳行礼:“参见妖尊。” 说起这块玉佩的来历,覃疏在冥界的时候问过判官。判官说是添骨玉,上天下地唯独两块,这两块可拼凑到一起。凌洵歌有一块,而那一块想必便是他手中这块了。当年在长藤山的妖火中,添骨玉便护过覃疏一时。 泛卓打小跟在凌洵歌身边做事,知道凌洵歌手上有一块添骨玉,而另一块被上任妖尊栓在了他小儿子的身上,自从上任妖尊的小儿丢失后,那块添骨玉便再没下落。泛卓想,眼前这人想必就是凌洵歌的弟弟。如今凌洵歌亡,妖尊一位自然就归眼前这人。 “我不当什么妖尊!带着你的兵,滚!”是没有一丝温度,如风刀霜剑一般的声音。 “但这个人杀了妖尊!”泛卓指着倒下的覃曜,不甘道。 覃疏眼中寒光如练:“我不想说第二次。” 闻言,泛卓一脸痛下决心的模样,下令让妖兵抱走凌洵歌和兮娘的尸骨,撤了。 覃疏快步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覃曜搂入怀中,唯恐会碎掉的模样。尔后,他将她扶起,将源源不断的内力灌输给她。 倘若他早赶到一步,她就不会被伤成这个样子。倘若他半年前赖在笑妄谷不走,他一定会尽他的全力护住她。 覃曜虽杀了凌洵歌,但他与凌洵歌空有血缘,并无感情。而覃曜,她虽欺了他这么多年,但他实在无法抛下她。他已经没有了胞兄,不能再没有阿姐。 世间太大了,他只想寻个安稳去处。不听风雪,不赏月华,不顾昔年人事,只与她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雪窖冰天里,覃疏将自身的真气运给覃曜,时光就这样一点一点流逝。 “徒劳无功。”身旁不知何时立了个人,冷冷道。 他青丝过腰,穿着与茫茫雪地截然不同的玄衣,他的额间有一道赤光火焰纹,瞳孔比世人大上许多。 覃疏未改手头动作,只是问:“你是谁?” “带着她,跟本座回魔界。”他并没有回答覃疏的问题。 覃疏收了手,抱住倒下的覃曜,蒙蒙泪眼里燃起了浓烈的希望,“你可以救她么?” “本座尽力而为。” 魔界的石崖洞里,覃曜躺在冰床之上。渐越摸了摸她的额头,淡然道:“命是保住了,但何时能醒过来,全凭她造化。” 一旁的覃疏面容有些憔悴,迫切地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醒过来?” 渐越甩给他一册古籍,后者接住。尔后,覃疏看着渐越负手朝洞外行去,不紧不慢地说:“这本古籍里记载了许多奇方,你拿去慢慢钻研吧。” 之后的日子里,覃疏在石崖洞里守着覃曜,寸步不离,同时也钻研着那本古籍。覃疏为了让覃曜醒过来,一日只睡两个时辰,古籍上的法子,他一样一样地接着试。他常常觉得累,觉得眼疼,但不曾停下来。 魔界分别有四大护法镇守四方,而石崖洞位于西面,是护法荷华的镇守之地,而荷华也是四大护法中唯一的女子。随了渐越的差遣,荷华派了魔侍将一日三餐定时送到石崖洞内,招待好覃疏。 古籍上说的奇药,几乎皆位于险要之地。覃疏去采药的时候,便让荷华守着覃曜。回来后,按到古籍上的法子,一一熬成,一一给覃曜服下。 昼夜相承,人世里的梨花绽了又谢,谢了又绽。覃曜依然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而覃疏未曾想过要放弃。 第29章 番外二覆光城前传 (一) 远古洪荒,混沌之初,清浊二气上升沉降,分为天神、地魔两界。后经衍生,而今年间,共分神、魔、仙、妖、人、冥六界。 妖界之尊凌宿,居住于半步多通往的覆光城,他与妖后应雀婚配万载,膝下无一子。 相传,魔界有一神器求子灯,取上万魔气上千灵气聚集,用虚魔十一式炼造百年而成。若夜里迎此灯而眠,不出百年,定有喜事。 凌宿前往魔界求得此灯而用,果然,应雀有喜。怀胎百载,诞下一子,取名凌洵歌。凌洵歌模样生得俊美,却天性暴虐。不过五百岁便嗜赌成痴,杀人如麻,气煞其双亲。凌洵歌一千岁那年,应雀再诞一子。应雀却因失血过多,真气流失,而断送性命。 第二子取名,凌洵愈。 (二) 人间,上元佳节。皓月高悬,火树银花映亮了十里长街。 “这个狐狸花灯真好看!”凌洵歌吊儿郎当地站在花灯摊子前,用手掸了下那盏流光溢彩的狐狸花灯。 小贩着急忙慌护住狐狸花灯:“诶!小兄弟,可别弄坏了!” 闻言,凌洵歌露出不屑的笑意,随后冲着他身后不远处,身着淡黄襦裙的女子抱怨道:“谧见,你走快点!磨磨蹭蹭的!” 被唤作谧见的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慢吞吞地凑上前去。不耐烦地望了一眼小摊上挂着的狐狸花灯,对身旁人说:“要么?” “要,当然要,睿兮见了一定会喜欢的!”他已经几日未见着睿兮了。小时候每当他惹到睿兮了,睿兮便躲起来不见他,想必这次也不例外。 “又是睿兮!”谧见小声嘀咕,十分气恼。 凌洵歌、睿兮、谧见三人从小一同长大。睿兮与谧见皆对凌洵歌情根深种,而凌洵歌只嗜赌,压根儿不在意这些儿女情长,也从未注意到她们的较真。 谧见心里十万个不愿意,却也不愿看到他不悦。于是,她将手里的孩婴塞给他,问了价便于怀间掏钱。趁着这个当儿,凌洵歌眸子转向河边,瞧见老老少少皆聚于那方放河灯,觉得有趣得紧,便跑了过去。 谧见从小贩手里客客气气地接过狐狸花灯,回身却不见了凌洵歌的身影。她的眸子迅速扫过如织的游人,心下一慌。这是他头次来人间,那兔崽子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可千万不能惹事。 河水微泛波澜,莲花灯被荡得一片一片的。抬眸望去,远处星星点点蔓延至天际,不似人间。 好心的老婆婆递给他一个莲花灯:“小郎君,要放一个么?”见他抱着孩子,手不得空,十分通情道:“老身替你抱会儿?” 凌洵歌展眉笑开,将襁褓中的孩子递给她,接过莲花灯。 凌洵歌见着莲灯随水波渐渐飘远,身后传来谧见的声音,她怒:“你能别乱跑么?……咦?洵愈呢?”洵愈,是凌洵歌的弟弟,那个襁褓中的孩子。 任谧见四下寻找,凌洵歌头也不回,懒懒道:“那位老婆婆抱着呢!” “什么老婆婆?” 闻言,他这才回身去寻。欢声笑语的世人,络绎不绝的车马,千姿百态的花灯,哪里还有什么老婆婆? (三) 应雀辞世后,凌宿本就郁郁寡欢。加之,凌宿的二子洵愈的丢失,他更加忧愁苦闷。他派了覆光城众妖去寻,却迟迟没有下落。因为那段时间,兮娘将凌洵愈藏在了不咸山天池的结界里。 凌宿既失发妻,又丢孩子。见长子凌洵歌无丝毫悔意,仍是沉迷于嗜赌。不过半月,凌宿郁郁寡欢,羽化归去。 尔后,凌洵歌登上了妖尊之位。 第30章 弱水债(一) 三百年后。 周遭暗沉阴幽,只有外头透进来的些许细碎光斑,耳边是滴答滴答的水穿石声。覃曜只觉倦得厉害,极力地想睁开眼,却被一股困意席卷。她挣扎不过,再度睡去。 坐在石崖洞角落里,正打着瞌睡的荷华蓦然间醒了过来,见冰床之上的女子长睫微眨,便立即凑了过去,朗声唤道:“覃姑娘,姑娘。” 随着再三的呼喊,覃曜的意识逐渐清醒。她缓缓掀开眼皮,入目的是一个身着云锦嫣红襦裙的女子,瓜子脸,水杏眸,长得算不上出众,但右边脸上缀有一颗泪痣,平添几分凄柔。 见覃曜苏醒过来,荷华轻柔地将她扶起,发自肺腑地笑道:“覃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覃曜瞅了瞅荷华,再打探了一番四周,声音虚弱且沙哑:“你是谁?这是哪儿?” “我叫荷华,是魔界的四大护法之一,这里是魔界的石崖洞。姑娘已在此睡了三百余年,魔君吩咐过了,若是姑娘醒了,便让荷华带姑娘去万诡殿。”荷华的这番话,答得严谨缜密,俨然是个训练有素的下属。 覃曜皱了眉:“魔界?三百年?” 荷华笑吟吟地说:“姑娘若有何疑问,待到了万诡殿亲自询问魔君便可。” 万诡殿地处魔界的南面,是魔君渐越所住之所。 覃曜由于沉睡了太久的缘故,不大适应得来阳光,荷华则贴心地为她支起了点梅撑花。 覃曜觉得有些冷,荷华便差人拿来墨绿莲蓬衣给她披系好,并细心解释道:“在魔界,除开东面的四时镇与人世无异外,均无四季之分。因着常年阴冷且气候有所变化的缘故,分为了初寒,渡寒,极寒三个时节,如今正时值渡寒。” 覃曜点点头,示意明了。一想到自己沉睡了三百年,覃曜心中便万般郁结,脑袋里也有太多的疑问,于是她试着问道:“荷华姑娘,我睡去的这三百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荷华莞尔一笑,爽快道:“姑娘想知道什么?” 这一路上,覃曜从荷华那里得知,三百年前,凌洵歌死后,妖尊之位后继无人。渐越见那时的妖界群龙无首,便趁此机会一统妖魔两界,而覆光城自然也成了渐越的管辖范围。覃曜闻此不由轻笑。还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至于笑妄谷,如今是段二祯当家,近年来却是门可罗雀,人烟寥少。 荷华将覃曜带到万诡殿后,说她还有事要处理,便先行一步,独留覃曜一人候着。 大殿里,空荡郁幽,上方摆着一把铺着虎毛毡子的銮椅。右侧的暗壁上挂着许多各式各样的兵器,其中不乏有外界丢失已久的上古神器。 覃曜看着众兵器泛起的微微光泽,仿佛能看到曾经它们经历过的血影肉横,从而蔓延出一种无线阴森的气息来。 覃曜随着那些兵器望去,竟从中见着那把再熟悉不过的武器——孔雀长刀,孟不语的佩刀。她举步过去,将孔雀长刀从暗壁上取出,握着刀柄,细细打量。 覃曜想起当年,想起孟不语扛着这把孔雀长刀从夺魂阁的生死比试里走出来的情景,而在她的记忆里,孟不语的脸却是怎么也看不清。 覃曜使劲荡了荡头,努力地回想着曾经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每个人。而这些人的相貌与嗓音,她竟全无印象!但她与他们的关系,曾发生过的事,她还记得一清二楚。 果然,这是练魔虚十一式的代价。她终究是忘了,忘了也罢。 “你若喜欢,尽管拿去。”来人的话打断了覃曜的思绪。她转身望去,走进来的那位玄袍男子,生得俊美,额间一道火焰纹。 “你是,魔君?”覃曜有些不确定。而渐越微微颔首,好像早已料到她会这么问。 覃曜晃了晃手里的孔雀长刀,疑道:“这把刀,你从哪儿来的?” 渐越望了眼孔雀长刀,不紧不慢地说:“游龙从覆光城捡来的,说是有些灵气,便留下了。” “游龙是谁?”覃曜挑眉。 “魔界的护法。” 一时无言。 半晌,覃曜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那个,魔君舅舅。”渐越闻言瞪她一眼,示意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覃曜眸子几转,粲然一笑:“那我叫你小越好不好?” 覃曜早已不是千年前那个小丫头,自然也不再怕渐越。要想在魔界混,关系要搞好,称呼可以决定众魔对她地位的看法。 渐越淡然道:“随你。”尔后,一掀衣摆,坐在了大殿上方的銮椅之上,把玩着他手上的驼鹿角扳指。 覃曜机敏地凑了过去,瞥了眼他手上的扳指,试图套近乎:“小越,你喜欢射箭啊?要不要改天与我比试一番?” 闻言,渐越轻笑一声,不屑道:“就你?” “怎么?看不起我?”覃曜回嘴。她的确会射箭,只是那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现下要比,她的手法确实是生疏得紧。这不是,为了拉拢关系无技不施么! 渐越眸光一暗,霎时深如潭水,自顾喃喃:“你娘亲的箭法,倒是秒得很。” 见渐越提到她娘亲便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覃曜故意咳了一声,道:“说点正事,是你救了我?” 渐越神色恢复了往常,淡淡道:“说起救你的人,其实并不是本座。” 覃疏一时语塞,竟不想再问下去。但渐越却有意要说下去,只见他的薄唇一张一合,吐出一个令覃曜三生都难忘的名字:“是覃疏。” 覃曜以为一觉睡醒,天高海阔,再听到这个名字时会作出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但如今,当这个名字再次灌耳袭心,她的胸口,仍是堵得紧。 覃曜没来由地有种不祥之感,声音有些抖:“那他人呢?” 渐越神容淡然:“这三百年,他为了能让你醒过来,寻了上千种灵药。在半个月前,他在寻耐冬花的途中不慎掉入吞骨湖,尸骨无存。” 刹那间,覃曜眼中的光如烛熄灭,她只觉天灵盖一阵发麻且有五内俱崩之感。良久,她才神情恍惚地问:“吞骨湖是什么?” “湖如其名,落入其中,消身化骨。” 覃曜哑然,瞬时泣下沾襟。 她一觉醒来,竟是白云苍狗,生死相隔!若是如此,他还不如去过他的快活日子,管她这个欺他骗他的人做什么?简直愚蠢!愚蠢至极! 日落时分,覃曜提着孔雀长刀在魔界护法乔松的引路下去了她的住处。入了一户院子,再穿过一扇垂花门,后院里,生有一棵古树,入云参天,巍峨壮丽。 乔松温和儒雅道:“覃姑娘,你住后院。我与小穆住在前院,有事可以随时唤我。” 渐越觉得覃曜自那一战过后,修为定大不如从前。特让覃曜住在乔松的府邸里,有乔松相护,他大可不必操心。 覃曜颔首:“我知道了。” 乔松走后,覃曜坐在房里。 渐越说,是覃疏将她从凌洵歌的妖兵里救出。这三百余年,也是覃疏不离不弃,一直未停下寻灵药之事。他寻回的灵药是见效了,只不过慢了一步。覃疏若是知道那灵药能让你醒过来,也不会再去寻什么耐冬花。 渐越也派下属去寻过覃疏,但是落入吞骨湖的生灵,皆会消身化骨,又哪里能寻得到呢? 覃曜情绪爆发,一时间哭断了衷肠。 “姑娘。”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覃曜敛了心神,抬袖蹭了泪,拉开了雕竹房门。来人一身道士打扮,长得清圣,倒不像是个魔。只是面容上没什么血色,看起来有些病怏怏的。 “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可同贫道一讲。” 魔界怎么会有道士?这人八成是个疯子,覃曜这般忖着,也不想与他多言,欲合上门。 那人却急急拦住,“贫道穆临归,敢问姑娘芳名?” 覃曜这才想起乔松的话,想必这便是他口中的小穆。 覃曜在这方府邸里住了些时日,发现乔松白日里几乎都待在万诡殿,跟在渐越身旁做事,夜里也较少回来。 据乔松说,穆临归是他的朋友。而这个穆临归,总是头戴一顶混元帽,作道士装扮。但他其实并不是什么道士,只是一个不老不死却不通法术的世人。 据穆临归说,他是三百年前来的魔界,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发现自己莫名喜欢道士装扮,便托乔松在人间搜罗了许多关于道士的衣物。他总是一口一个贫道,听得覃曜恨不得将他的嘴堵上。 覃曜发现,穆临归不光身子如初见般不够硬朗,眼神也不大好使。譬如,昨日才打过照面,今日便不识得了。就这般过了十日,穆临归才总算记住了覃曜长什么样。 第31章 弱水债(二) 天已破晓,覃曜醒后仍躺着,望着柺子锦窗棂外初露的晨曦。魔界的黎明没有嘹亮的鸡鸣,也没有刺眼的朝阳,仅有淡淡的微光。 覃曜的眼眶有些湿润,她昨夜又梦到了覃疏。即便梦中的她如何也看不清覃疏的脸,却也是夜夜梦到他。白日里,她可以试着不去想,但梦境却是她无法掌控的。 覃曜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起身去梳洗,蓦然思及荷华所言的四时镇,兴致一来便想去逛逛,尔后,邀了穆临归同往。 四时镇与人世无异,一抹潋滟的季春暖阳直入四时镇,点缀在飞檐反宇的阁楼上,洒落在川流不息的生灵间。腾云炫境,盎然生机。 今日的穆临归束发盘髻,着了一件鹊灰长袍,正儿八经地负着手,一面走,一面为覃曜讲解:“贫道与你讲,这妖魔两界合二为一后,魔界的四时镇几乎成了妖类的地盘。因多数妖类不喜阴冷,魔界之大,却只有四时镇能合得了他们的心意。” 覃曜在心底是十分赞同穆临归所言的,她也不喜那般冷凄凄的魔界。她虽入了魔,但终归与魔有异。魔是没有本相的,而她有,不光有,且还是集了毕方与白鹤的本相。那她现在究竟算个什么玩意儿? 覃曜叹了口气,瞥了一眼穆临归,淡淡说:“小道士,你不怕他们当街揍你啊?” “他们敢!”穆临归说这话时明显有些虚怯,毕竟妖类都十分忌讳道士。 这时,覃曜陡然一个侧身,只见一枚飞刺穿过重重空气,打穿了前方的支棚木桩,栽在转角的石壁之上。须臾间,覃曜将掌间聚起的玄法朝身后打去,而那名发出飞刺的黑衣人倒是眼疾,迅速弯身躲过。 见势,周遭的妖魔精怪开始乱窜起来,各自逃离保命。一旁的穆临归对这猝不及防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黑衣人捏了个诀,飞刺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直直冲着覃曜而去。 覃曜将双手置于胸前,食指和拇指形成卷儿,其余六指指尖相对,嘴中念念有词,集起一道赤银屏障挡住所有的飞刺。再稍稍运功,将飞刺通通挥洒开去。 杀黑衣人个措手不及间,覃曜拉起穆临归欲逃,却见着一个不知从何处闪出的绿沉身影,帮覃曜消去了身后的再一轮攻击。 穆临归吞了吞口水,面上惶惶不安:“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这个人又是谁啊?” 覃曜蹙眉望着绿沉衣男子的背影,他身手矫捷,却不按常理出牌,招式出奇制胜,攻守兼备。这样的打法,让她觉得很熟悉。 身侧的穆临归突然捂住自个儿的胸口,脸色惨白。 覃曜问:“你怎么了?” 穆临归缓了一下,说:“旧疾罢了,贫道的心会时不时地痛上一番,倒无大碍。” 绿沉衣男子转为近身攻击,黑衣人一拳朝他打去,后者的左手抓住他打来的一拳,顺势一折。黑衣人却用另一只手向绿沉衣男子使出一枚飞刺,尔后,飞刺连肉带血穿通了他的右手臂。 覃曜心头一紧,他明明有机会躲开的! 几招下来,绿沉衣男子将黑衣人打趴在地,化手为刀,朝他脖子上砍去。黑衣人的身子与头颅,霎时一分为二。 绿沉衣男子脚步不稳,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即护住他的手臂,咬牙吱痛。见势,穆临归立即凑上前去,关切道:“兄台,你的伤可要紧?” 绿沉衣男子没有答话,他的清水桃眼转望向缓步上前的覃曜。覃曜神色凝重,细看了一番黑衣人,才望向他,眼神里充满戒备:“你是谁?” 闻言,绿沉衣男子的眸光几经浮动,似乎载着隐隐悲凉,但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地能掐出水来。他面容生得清秀而不失凌傲,覃曜被他这般盯着看,只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正纳闷间,那人却露出一个纯良无害的笑容来:“我叫福来,福来的福,福来的来。” 这样的笑容让覃曜觉得一阵亲切,脱口而问:“我们以前见过么?” 那人听到这话明显愣了一下,不过顷刻,又一脸无辜地说:“应该没有吧,我这个人记性不大好。” 覃曜质疑:“那你为什么帮我?” 福来故作神秘,俯身贴近她的耳朵,才柔柔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啊。”闻言,覃曜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见福来轻浮一笑,她送上一记白眼。 这时,穆临归张嘴囔囔,一股子淋漓地正义感:“覃曜,你懂不懂感恩?人家好歹救了你,你问东问西的算个什么鬼?”转瞬又指着福来的手臂,热情关怀道:“这位兄台,你都流血了!家住何方?不如吾等送你回去。” 福来低低笑道:“就在前面,劳烦了。” 福来住在四时镇一处较为偏僻的小院。 院墙上密密地铺着绿茸茸的青苔,湿润而缄默。踏进门槛,入目之处伫立着一棵拔地参天的梨树,成簇梨花旖旎从风,衬得云空如洗。 见此景,覃曜只觉重石压心,她快步行上前去,伸出手细细地触摸着树干的纹路。 穆临归也凑上前去,见这棵梨树长得异常繁茂,叹道:“这树得有好几百年了吧!老树成精了不是?” 覃曜心间沉郁,她朝树甩了甩手,回头问福来:“这棵树,你种的?” “非也。这棵树,是我几年前去笑妄谷游玩时,在上任谷主的院子里看到的。瞧它长得兴茂,便托人给值了过来。”福来说着,迎了上来,末了又补上一句:“段谷主倒是个好说话的人。” 覃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细细考量着他的话,尔后凄然一笑:“有意思。” 福来敛眉,柔柔道:“什么有意思?” 覃曜反问:“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穆临归弱弱地打岔:“你们在说什么?不就是棵树么?能有个什么意思?” 心地善良的穆临归不但给福来包扎好了伤口,还替他熬了一锅药。当穆临归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意图递给福来时,后者努嘴朝自己的右手扬了扬,示意手抬不起来。 穆临归悠悠道:“你左手端着一口喝了便是。” “烫!” “那冷了再喝。” “不要。” “看在你帮了我们才受伤的份上,那贫道好人做到底,喂你便是。”谁知当穆临归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将舀好汤药的木匙递到福来嘴前时,后者一扭头,望着覃曜,笑道:“我要阿曜喂我。” 本在一旁玩弄着自个儿指甲的覃曜闻了此言,抬眸看他,说:“你叫我什么?” 福来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此刻更是好看得紧,他笑嘻嘻地说:“阿曜。” 覃曜喜怒不形于色:“我和你很熟么?” “不管,本大爷高兴,想怎么叫便怎么叫。”福来仰着头,一股不服你咬我的欠揍劲儿。 覃曜先是顿了顿,尔后悠悠地接过穆临归手里的药碗,说:“小道士,劳烦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想和这位小兄弟单独谈谈。” 闻言,穆临归狐疑地看了一眼覃曜,又歪着脑仁瞥了一眼覃曜身后的正嘚瑟的福来,末了轻轻一挥袖,出了房门。 “你一个人住?”覃曜回身坐于他身侧,舀了药喂他,福来喝下药,点点头。 “那我今后不走了,留下来陪你可好。” 覃曜嘴角勾起一抹盈盈的笑意,看得福来的心尖颤了两颤。 第32章 弱水债(三) 覃曜将穆临归打发了回去,尔后赶在天暝之前于四时镇上买了一坛酒。现下正坐在福来家院子的青瓦之上,头顶一汪上弦月,抱着酒瓮,向青釉小碗里倒酒。 底下的福来见了,纵身跃上,伸手抢过她手中的酒瓮,粲然笑道:“我陪你喝酒。” 覃曜端起青釉小碗,目视前方,语气淡然如水,“你受伤了,不能喝酒。” 福来于她身侧坐下,亮着一双清澈的桃花眸探究着她,也不知是从何处叼来的自信,笑问:“你心疼我?” 覃曜睨了他一眼,再撇过头去。接着,便是长久的无言。 晚风拂过,时鸣春空。覃曜抬头望了眼月亮,微不可闻地轻喟了一声,说:“我以前认识一个人。” 福来想听后话,却见覃曜抿了口酒,尔后痴痴地望着碗底,似乎不打算再言。他只好顺着她的意思问了下去:“是什么人?” 覃曜皓腕微转,晃着青釉碗里的酒,待泛起了微微涟漪,才缓缓续道:“以前,他也会在这样的夜里陪我喝酒,与我观星赏月。他待我很好,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可我,却伤害了他。” 覃曜略显疲惫地转过头,望向福来,眼中柔波流转,道:“你说,他是不是该恨我?” 这时的福来缄默无言,略有出神地望着底下迎风而荡的梨花。见对方久久不语,覃曜再言:“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福来身形一滞,他抬头,看到覃曜的泪水决堤而下。他立即挪身向前,将她拥入怀中,用力地似乎是要将她融到血骨里去。他说:“我本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 覃疏曾问过渐越,关于魔虚十一式的事,也知晓了练此功的后果。虽心里做有准备,但今日镇上相遇时,覃曜开口的第一句话,仍是免不了他心头的强酸浓涩。 倘若五百年的朝暮相随,只换得一句,你是谁?未免,也太悲凉了些。 当时,他想起她曾说过,覃疏这个名字是取自疏远孤离之意。于是,他随口为自己换了个身份,他说他叫福来。福来,与疏相反之意。 覃曜埋在他的肩头,声音发颤,“你恨我么?” 覃疏有些无可奈何:“我恨不起来。” 覃曜在他肩头蹭了泪,钻出他的怀抱,说:“我杀了你哥和兮娘。” 覃曜醒来后也想过,她的确是对不住兮娘的。 但当她的长剑刺入兮娘身体的那一刻,她心魔一起,无暇顾及其他。只是一心认为,若不趁机除掉凌洵歌,他日后必然会报复她。她想结束掉着一切,以凌洵歌的生命作为结束。她从来不是什么高尚之辈,也不怕被千夫所指,所以,她再捅了兮娘一剑。 “都过去了,不必再提。”她是他的仇人,杀兄之仇。但他认为,她也是他的恩人,养育之恩。但这些对覃疏而言,好像都没有那么重要。事实是,他爱她,他也曾试过要放弃,但一盏透骨醉将他彻头彻尾灌得清醒,他做不到,做不到不爱她。 覃曜垂泪,颤巍巍地说:“对不起。” “好了。”覃疏拭去她眼角的泪,双手掌住她的肩,岔开话题:“阿曜,以后我唤你阿曜好不好?” 覃曜破涕为笑:“你不是说,你想怎么叫便怎么叫么?” 闻言,覃疏的眼底漫开浓浓的笑意。从前,皆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这是她第一次服软,甘愿随着他的心意。 覃疏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盈盈人儿,他突然倾身,吻上了她的唇。 覃曜一怔,却没有推开他。覃疏见她默许了他的行为,便愈发猖狂起来。他吸吮,而覃曜也开始慢慢回应,他的舌探入了她口中的每一寸,浸着醇厚的酒香,辗转缠绵。同时,他的脸也感受着她的温软呼吸。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也是这一刻,他才终于知道她的心意。只是这点玲珑心思,她隐得太深,也太藏得太久。 子夜明月,一泻银白,二人并肩而躺,以天作幕,以瓦为席。覃曜想到白日里那个黑衣人,便问起了覃疏。 覃疏说:“是泛卓,他认出了你,他想为凌洵歌报仇。”其实,在今日覃曜抵达四时镇后,他便一直暗中跟着她和穆临归。 “那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不躲开后来的那枚飞刺么?”覃曜侧目问。 覃疏白净的脸上溢出一股羞赧:“阿曜果然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只是想,借机让你喂我喝药而已。” 覃曜无奈笑笑,尔后又想起渐越的话,道:“渐越说,你掉入了吞骨湖?” “没错,可是我有这个。”覃疏坐起,从里襟掏出那块随身携带多年的玉佩,解释道:“这是添骨玉,据说是上古年间在吞骨湖的地下挖出的,后经神灵炼制而成,所以,它护住了我。” 覃曜也坐起,盯着他的左脸,道:“你还有事没告诉我。”她明明看出,他的左脸上有一小块的人皮覆在上面,似乎是为了遮掩伤口。 闻言,覃疏的神色骤然落寞,徐徐道:“我从吞骨湖里游出来后,误滚入了奇焰草境,被奇焰草划伤了,不止是脸。”他知道的,什么都瞒不过她,迟早是要说的。 言罢,覃曜一把扯开他的衣襟,他的胸口上有无数道被划伤的小口子,豪无愈合的迹象。覃曜伸出手,抚过他的伤口,“疼么?” “有点。”覃疏咬牙,极力忍痛。 覃曜又替他拉好衣裳,心疼道:“以前,你若只是有点疼,会说不疼。现在你说有点,那一定是很疼。” 覃疏垂眸不语,算作默认。 覃曜问:“你受伤多久了?” “半个多月,我试过好几个法子,这伤口似乎难以愈合。”覃疏用手捧着覆着人皮的左脸,可怜巴巴地望着覃曜,诺诺道:“如今我毁容了,阿曜不会嫌弃我吧?” “我哪有功夫嫌弃你?”他为了她才变成这个样子,她心疼他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他呢?不消片刻,覃曜又说:“我倒是知道个法子。弱水底有一块苦难石,将它于伤处轻抹,便可治愈,奇焰草的伤也不例外。” 覃疏蹙眉道:“还说不嫌弃我。” 覃曜故意激他:“好吧,那就别管这伤口了。” “别,我嫌弃自己,行了吧。” 覃曜思及覃疏有伤在身,本说自己一人前往,速去速回。但覃疏死活不依,非要同去,不然便赖着覃曜不让她去。最后覃曜拗不过他,只好带他去了。 翌日,覃曜与覃疏去了一趟万诡殿,找了渐越借了一颗避水珠。若入水底,覃曜需服下避水珠才行,而覃疏本体是鱼,自是不需要这玩意儿的。 弱水东靠不灭山,西临凤麟岛。三千弱水,鸿毛不浮,不可载舟。覃曜和覃疏是途径凤麟岛去的。到了弱水,覃曜服下避水珠,二人便往水底潜去。着了底,覃曜四下观望,思忖着苦难石到底在哪个方向,却见覃疏抓起一簇鲜嫩的水草,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覃疏见她望了过来,便上前递给她一把,“阿曜,要尝尝么?”覃曜翻了个白眼,顺势拉起他的手,往前行去。 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覃曜突然脚风一停,抬起清透的眸子将周遭尽收眼底,得出一个结论:“我们方才走过这里。” 他们一路直走,从未拐弯。覃疏闻言不由得警惕起来,鼻子轻嗅,随即断言道:“是有生灵在作祟。” 这时,覃曜感到身后有异样的动静,她猛然转身,见一窝水草如疾风般挪开。 见状,覃疏朗声道:“我们来此并无恶意,还望您,莫要故弄玄虚。”话到临了,颇有种剑拔弩张的气势。 方才话落,上面轻飘飘地降下来一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她的身体由头至尾越趋透明,面貌上看,约莫金钗之龄,浑身散逸着灵动的气韵。 待小姑娘站稳了脚跟,凝目询道:“前方何人?来此处所为何事?你们身上有穆临归的气味,可是识得他?” 见着不过是区区一介水怪,覃疏紧皱的心顿时松了一大半,但竟觉她有几分面熟。 覃曜听她问起穆临归,委实觉得诧异,但面上仍保从容,打趣道:“姑娘的问题这般多,我们应该先回答哪一个呢?” 小姑娘气鼓鼓地举步上前,倍显焦急:“你们认识穆临归么?”见二人皆沉思不作答,她决定先自报来路:“我叫澈嫣,正如你们所见,是一只水怪。” 覃曜说:“倒是认识一个叫穆临归的,只是不知是不是你说的那位?” 澈嫣欣喜起来:“那便是了。”她一向嗅觉灵敏,穆临归身上的气味,她至今记忆犹新,“他如今过得好吗?身子怎样了?” 第33章 弱水债(四) 这位名唤澈嫣的水怪竟对穆临归的状况如此关切,想来她与穆临归应是有些渊源。覃曜这般想着,便实话与她说了:“他很好,只是时不时会心痛上一阵。” “心痛?”澈嫣秀眉颦蹙。 覃疏打岔道:“你和穆临归是什么关系?” 澈嫣沉眸,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覃曜见她并无恶意,便如实相告:“寻苦难石。” “你们要苦难石?”澈嫣的眼珠轱辘一转,说:“苦难石在我这里,不如你们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将它给你们。” 覃疏问:“什么事?” 澈嫣捏了个诀,从自己身体里,抽出一丝血灵,尔后将这丝血灵置于掌心,微施小法将其化作了一颗金黄透亮的琥珀糖,“劳烦二位让穆临归吃下这颗琥珀糖,日后,便不会再心痛了。” 覃曜半信半疑地接过琥珀糖,于手中掂量了两下,与人间糖铺所卖的琥珀糖无异,抬眼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害他。” “我绝不会害他的。”澈嫣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发急,尔后又凌空掏出了一块石头。此石上刻着密密匝匝的纹络,纹路之上溢出朦胧星点的微光。澈嫣将此石递给覃曜,说:“这便是苦难石。” 覃曜接过,“多谢。不过你与穆临归究竟是什么关系?”若要无缘无故地拿颗琥珀糖回去给穆临归吃,她是放心不下的。 “如今想来,我与他,也是没什么关系了,只是我的那颗心在他的身体里跳动罢了。” 澈嫣说,她是一只集弱水灵气而生的水怪,常年屈于弱水之下,潜心修炼。三百多年前,她认识了一个叫穆临归的世人。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后来,这个人成为了她的劫数,同时,也成为了她心尖儿上的人。 她言至此,不再多说,再三叮嘱他们要把琥珀糖交给穆临归,尔后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消失在茫茫水波间。 覃曜和覃疏照原路返回,想在临岸时再浮上去。而行了没多久,却在弱水之底看到一个深不见际的大壑,其间墨河盘旋,传出幽微的响音。 覃曜先是漫不经心地挠了挠发丝,尔后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讷讷道:“归墟?” 弱水有壑,其下无底,通世间之水,名曰归墟。 一般而言,世人生前的记忆会随着孟婆汤的下肚,融入忘川之水。但若此人尚在人世,只是失去了从前的记忆,那他的这份记忆便会存入归墟之中。待他寿命已尽,这份记忆才会顺着归墟之水流至忘川。 一个锦簇纷呈的团子从归墟里怒冲了上来,但回旋的墨河疾风又迅速地将它裹了进去。七彩团子似乎是不依,又蹦跶出来,旋风再卷,如此,循环往复。 覃曜突然伸出手,欲逮住那团子,覃疏见势立即握住她的手腕,说:“你要做什么?” “好像是穆临归的记忆。”言罢,覃曜的另一只手已将那团子捞了上来。她隐约在团子的波光中看到了穆临归和澈嫣的身影。 白光乍现,刺得二人睁不开眼。只觉一阵凄厉的寒风呼啸过耳,待他们缓了过来,发现自身正处凤麟岛的市集中央。 身侧熙来攘往,噪声灌耳,却没有谁注意到凭空出现的二人。 覃疏见一群嬉耍的黄口小儿正迎面而来,便拉住了覃曜正欲躲闪。未料那群小儿竟对他们视而不见,直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尔后打闹着朝远处跑去。 覃疏环顾四周,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重重地吐了口气:“阿曜,你干的好事。”转头看到覃曜正在神情涣散,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这是哪儿?”覃曜愣愣地抬眼,目光所及之处一群人蜂拥而上,掎裳连袂,将榜文牌围得水泄不通。 四五官兵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带头那个官兵皱着眉,拍了拍身上的灰,尔后招呼着身旁的几个官兵:“走。” 覃曜和覃疏不用硬挤,径直穿人而过。凑近了一看,原是凤麟岛的岛主刚布了一张悬赏令。内容大概是说,弱水有个妖怪,隔三差五激浪,作恶凤麟岛。望有道长高僧能捉妖除恶,还凤麟岛安生日子,事成后,赏黄金五十两。 一名尨眉皓发的道士挤过两三层人群,颇为利索地揭下了那张悬赏令,器宇轩昂道:“这弱水之妖危害众生,贫道今日定将它驱除,还诸位一个安居乐业的凤麟岛。” 世人闻言,掌声雷动,叫好声起伏不断。 老道士这便往弱水行去,而他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个弱冠之龄的道士,覃曜细看,那人分明是穆临归! 覃曜望着覃疏,疑道:“我们进了穆临归的记忆?” 覃疏作赞同状:“好像是这样。” 如此说来,归墟之中,他的记忆不断地往外跃,是有所不甘么? 覃曜、覃疏以及那些看热闹的世人通通跟着老道士和穆临归,来到了淼渺的弱水。不消片刻,浪涛席卷,一条腹背生刺的吞舟大鱼,猛跃上岸。 老道士稳扎马步,嘴中念念有词,从腰间的褡裢袋里掏出一张金灿灿的咒符,对准了大鱼射去,接着便与它搏了起来。 岂料那咒符对大鱼根本不起作用,大鱼恶煞凛凛,满布巨齿的嘴一张一合,便将老道士吞进了肚子里。 覃曜哼笑一声:“不自量力。” 众人见大鱼吃了老道,深感不妙,皆惊慌不已,逃散开去。 而大鱼的目光很快锁定在了纹丝不动的穆临归身上,他穿着鸦青道袍,用同色缎带束发盘顶,斜挎着一个破旧的褡裢袋。强风灌入他宽大的袖摆,将他的衣裳吹得空荡荡的,显出他单薄的身形,羸弱而不禁风。 覃疏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淡淡骂道:“他怎么不跑?傻不楞登的!” 大鱼一举将穆临归叼于嘴边。 “鲮,放下他。”是银铃般的清脆嗓音从弱水里传来。彼时的澈嫣初化人形,这也是她第一次出水,头一回看到世人。 鲮神色一软,将穆临归放在地上,尔后跃回弱水,激起层层水花。 澈嫣目露新奇,凑到了惊破胆的穆临归身前,笑问:“你是谁呀?” 闻声,穆临归才抬头将澈嫣看进眼里,是个俏丽灵动的小姑娘,估摸着十二三岁,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贫道穆临归,多谢姑娘相救。” 还能极保镇静,一本正经的道谢,真是难为他了,覃曜喟叹。 经询问,澈嫣才得知,穆临归和他师父是道士,揭了凤麟岛岛主的榜前来弱水捉妖。他们要捉的那个妖,便是那条大鱼,他叫鲮。鲮是澈嫣的好友,以淹没凤麟岛,笑看他们失去家园为乐。 他的师父被鲮吃掉,穆临归当下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澈嫣不以为意地宽慰他了两句,又说:“我救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闻言,穆临归的眉峰形成一个大大的川字,他舔了舔毫无血色的干裂薄唇,说:“姑娘救命之恩,贫道无以为报。” 覃曜深深地觉得,这句话并不是发自他的肺腑。穆临归兴许根本没想过要报答她,于是客套客套罢了。 覃曜轻笑:“毕竟,道士的榆木脑袋里都装着四个字,人妖有别!” 晚霞初露,灿人心目,疑五彩凤尾挂天侧。澈嫣的脸颊自带桃红,更被这方霞光忖得灵俏,她努了努嘴,说:“我不管,你得带我去游江湖。” 穆临归接下来的话果然与覃曜所思一般,他急切起来,显得十分别扭:“姑娘是水怪,我一个道士怎么能带着水怪走江湖呢?” 澈嫣被他激怒,威胁道:“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去危害凤麟岛,捉弄那些人。到时候,看那岛主还会不会放过你?” 穆临归咂了咂嘴,半晌,竟义正辞严地吐出一句:“姑娘说得在理,游江湖就游江湖,那我的安危可全系姑娘身上了!” 剧情反转得太快!覃曜愕然。她转眸,瞧见覃疏正笑嘻嘻地看着她,那双湛湛桃花眸被晚霞映得绮丽绚烂,里面还装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正是自己。 覃疏见她回望,瞬敛笑意,揉着肚子,委屈道:“阿曜,我饿了。” 第34章 弱水债(五) 覃曜无奈道:“你饿了,我也没法啊。再忍忍,等出了穆临归的记忆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覃疏绵软地应了一声:“好。”尔后,覃曜和覃疏跟着穆临归二人往凤麟岛的方向返去。 一望无垠的丹霞笼罩着凤麟岛的市集,穆临归尾随澈嫣而行。他看着霞影将澈嫣染得绯红,她连蹦带跳的欢腾身影,俨然是一名初落凡尘的精灵。 澈嫣看到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颖得很。沿街摊上的物件儿,她无一不凑过去,东翻西瞅,透彻地钻研上一番。而穆临归则是一副满腹心事的模样,负手立于她的身后,等着她一一琢磨完毕,才继续上路。 澈嫣随手拿起一条玲珑铜链,面上描花绣凤,尾处系铃叮当,配上她的提花鱼鳞百褶裙,彰显出一种异域的风情。 澈嫣将玲珑铜链置于她皓雪般的颈间,转过身去问后头正在发愣的穆临归,清甜笑道:“穆哥哥,好不好看?” 穆临归怠倦地抬起头,黄连一笑,语气有些敷衍:“好看。” 澈嫣初登人世,心宽得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耐烦。尔后,澈嫣拿了玲珑铜链就想走,却被身后的商贩大伯叫住。 澈嫣不懂世间的繁琐交换,于是,穆临归便一板一眼地向她解释什么是银子,什么是买卖,末了还嚅嗫了一句:“我没有那么多钱。” 澈嫣略显失望,倒也没有为难穆临归,乖乖地将玲珑铜链放回原处,拉着他走了。 不过一会儿,随着澈嫣的一声赞叹:“好香啊!”,便见她进了一家糖铺,穆临归跟了进去,脚步拖沓。 看到各具形态的糖果,澈嫣咬了咬下唇。尔后,指着一种晶莹剔透,形似琥珀的方糖,对穆临归说,“我想要这个。” 少女巧笑倩兮,看得穆临归心尖微软,便买了一些。并告诉她,这叫琥珀糖,是用生姜、桂皮、桔梗、陈皮碾制成粉做成的。 一路上,穆临归几近想把澈嫣的眼睛给蒙起来,因为她总是一会儿被这个吸引去,一会儿被那个勾搭去。 穆临归思量着,得去凤麟岛的偏僻山地里给他师父立个坟。他师父这一生如断梗飘萍,常年游走于世间,斩妖除魔。如今他在凤麟岛归天,便应在此处为他立个坟。也算是他为他师父尽了一份孝心,望他老人家不要怪罪他才好。 是夜,山野空谷,残月霜白。穆临归一屁股坐在他师父的坟前,懒懒道:“我不想走了,歇会儿。” 澈嫣是水怪,体力自然不是世人能比,她此刻还精神得很。不过,她见穆临归累了,便也同他坐下来歇息。 澈嫣从怀里掏出一颗琥珀糖,递给他,“喏,吃糖。” 看着澈嫣悬在空中递糖的小手,穆临归犹豫了半晌,抬头见澈嫣那张带着期望的无邪笑脸,想起曾在书本上看到的一个词“明珠生晕”,便不忍再拒绝她,接了过来。看也不看就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此举,换来澈嫣的会心一笑。 琥珀糖虽甘甜香酥,却吃得穆临归提心吊胆,因为他打小便吃不得生姜,一吃就会肤痒起疹。而琥珀糖里的制成材料却少不了生姜。他只是不想看到那双充满期望的眸子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变得黯然罢了。 覃疏与覃曜站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望着二人席地而坐的背影。 澈嫣会时不时地扭过头去觑一眼穆临归,或是硬扯出两句闲话,而后者总是一成不变地望着那轮轻纱蒙月,沉默贯始。 正当澈嫣感到百般无聊的时候,穆临归突然冒出一句:“我本是个弃子,师父养我教我,我却没能成为他期望中的样子。我是个法术低微,不中用的道士。”话到尾,他的嘴角小弧度地勾起,垂头讽笑了一声。 穆临归自幼多病,胆小怕鬼,对道术方面确实是没什么天赋,同时也不够刻苦。穆师父收养他后,虽屡屡举着竹竿,骂他不思进取,却从未动真格打他。他现在才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师父。 拂风不停,澈嫣嚼着琥珀糖,诺诺地问:“你师父期望中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法术高强,能够斩妖除魔的道士。” 闻言,澈嫣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不屑道:“你师父的法术也不见得有多高强。” “他只是……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穆临归摆摆手,不想再言。他本想为他师父说好话,却想着眼前这位小姑娘是个水怪。无论他说什么,她怕是都会反驳下去,那还不如不说,免得浪费口舌。 “你不说,我怎么懂?”澈嫣踢了踢脚边的泥土以示不快,哼哼道:“那你师父要是知道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会不会打死你?” 穆临归瞄了她一眼,说:“他不光要打死我,他还会收了你。” “难道在你们眼中,妖怪都是非除不可的么?” “至少在师父他老人家眼中,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那在你眼中呢?” “我?”穆临归指着自己,尔后撇过头去。凄柔的月色漫入他的眼底,没来由地,有些沧桑,他语气宁和,“我不知道。” 二人再度无话,而草丛里的覃疏似乎感到周遭有强风正在袭来,随即拉紧了覃曜的手。斑驳的光影杂着旋风于身侧而过,恍如辟启了一方新的天地,再然后,他们竟身处韵水城的满月阁前。 天际青碧,两三披金黄鹂,翩翩于树梢叶底,啁啾示春。满月阁里传出一阵略显耳熟的琵琶声,如山涧清泉,袅然如缕。 覃疏故作无意状地挠了挠耳根,尔后单手掏了掏指甲,说:“阿曜,你可还记得听娴姑娘的样貌?” 覃曜眉梢微挑,勾唇一笑:“我去看看,看了就记得了。”正抬脚欲迈,却见覃疏拦在她的身前,意味深长地说:“别看了,忘了也好。” 覃曜正想说什么,只见穆临归和澈嫣从满月阁里走了出来。穆临归失去师父的阴霾已然散去,不再像之前那般烦闷。他们一路有说有笑,似乎比之前亲近了许多。 原来,距离穆临归和澈嫣相识,已有半年的时间。 覃疏的脑中倏地闪过一丝豁悟,怪不得他在弱水底初见澈嫣,便觉面熟。覃疏望着他们渐远的背影,对覃曜说:“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在韵水城遇到的那个以身鸣笛水怪么?还有那个道士。” 覃曜眼底莹澈,了悟开来:“是澈嫣和穆临归?” 覃疏点头。 穆临归和澈嫣的相处显得十分愉快。 对他们的对话里可以得出,这半年里,穆临归在澈嫣的帮助下,法术精进了不少。飘于江湖,他们以捉妖为生。澈嫣从不反对他捉妖,毕竟他要生存,且他也不会伤害到她。 来韵水城后,他们在一个妇人那里,又接了一笔捉妖的买卖。他们要捉的,据说是个放荡的狐媚妖精,勾引了那位妇人的丈夫。 当覃曜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到听娴这个名字的时候,已大致猜出了事情接下来的发展。 当年,她和覃疏初到韵水城的时候,听娴是丝毫无损的。今日隔着满月阁听到她的琵琶声,想来听娴仍是安好。 此番看来,当下身处的时间应该是覃曜和覃疏寻阿醇之前发生的事。照这么说,穆临归并没有成功收走听娴,难道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而关于澈嫣上街卖艺这件事,任覃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缘由,只得接着看了下去。 第35章 弱水债(六) 昼日里的听娴几乎都待在满月阁,穆临归觉得不方便动手,怕惊扰了她,随时可能脱逃。于是才挑了天光已暗,月爬梢头的时分。 穆临归的面色也比之前红润了些许,大概是在这半年里,澈嫣有意帮他调理了身子。他身背一把系着红穗的桃木剑,腰间挂着一个载满补丁的褡裢袋,现下正掌着木桶,在听娴的住宅外洒黑狗血。 而澈嫣则盘腿坐于不远处的房瓦上观望,若穆临归遭遇险境便可及时相救,每次捉妖除鬼皆如此般。 穆临归打算绕着宅院洒一圈的黑狗血,然后执起咒符冲进去将听娴一举歼灭。然而,想象总是美好的,这狗血才洒了一半,一个黑乎乎的巨大影子便挡去了穆临归的去路。 穆临归惶恐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形似熊,却长着虎足的毛发怪物,它立在穆临归的前方,幽深的眸子眈眈相视。 覃曜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是阿醇么?她虽忘了阿醇的相貌,但从他的真身体态上还是认得出来的。 穆临归心一惊,胆一颤,手下一个不稳,尔后木桶摔倒,淌了一地的黑狗血。澈嫣腾空跃下,双臂挥开,挡在穆临归身前,作势要保护他。 阿醇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好让他们赶紧离开。穆临归却掏出咒符,念了起来。阿醇见状,不再留情,一爪挥开他的符咒。澈嫣自知不是它的对手,便拉紧了穆临归欲逃。 此时的听娴早被惊醒,她出来的时候,见一个黑黝黝的身影望东面飞跃而去,两个世人的背影往西面慌忙逃走。 阿醇是怕被听娴发现它的存在,才故作跑了,尔后悄然地躲在了暗处。 听娴脚尖轻点,一个翻身跃到穆临归二人的前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见势,穆临归掏出一张明晃晃的咒符,再反手抽出身后的桃木剑,一脸严谨地念起了驱妖的咒语。 岂料听娴只需稍稍施法便挥落了他手中的桃木剑,穆临归小觑了听娴,寥寥数招,他们就落了下风。 覃曜暗忖,树木成精本就不易,若是树木成精道行定然不浅,自然不是穆临归一个普通道士能够降伏的,而澈嫣化作人形也不过只有半年时间,他们的确不是她的对手。就连之前受了风寒的覃疏与听娴过招时,也只是试图周旋。 听娴轻蔑一笑,将澈嫣打翻在地后,便迅风般地逼近穆临归,伸出手探穿了他的心脏。不过,听娴刚掏出一丝血就被澈嫣手中的桃木剑暗袭。尔后,澈嫣捏了个诀,带着重伤的穆临归遁了。 听娴捂着被桃木剑伤到的左腿,半跪下来。将手放至唇边,悠然自得地将上头的血舔了个干净,倒无再追的意思。 客栈的人字号房内,澈嫣对着穆临归念了个诀,凝住了他胸口处不断往外而涌的鲜血,并将他的三魂七魄强行压制在体内,算是暂且保住了他的小命。 澈嫣忆起他们初识的第二日,穆临归的脸上便起了许多的红疹。尔后他去看了大夫,吃了两服汤剂。不到一日时间,疹便消退了。因此,在澈嫣看来,大夫定然能够治好穆临归这次的伤。 可大半夜的,哪里有什么大夫? 澈嫣披霜冒露,沿着一家又一家的医馆叩门,前来开门的人皆是打着哈欠,挥挥手将她打发掉。好不容易有个大夫愿意跟她去救人的,说是得先付出诊金,不然说什么也不去。 真真是世道凄凉! 屋漏偏逢连夜雨,澈嫣身上并没有银子,而穆临归的钱袋却在逃回客栈的途中不慎弄丢了,待澈嫣返回去寻时,早已不见踪迹。 澈嫣寻了一夜的大夫,此刻是身心交瘁。她走在初露的曙光之下,看着熙来攮往,早起劳作的世人,想用法术在他们身上顺两个小钱。 澈嫣的双指轻轻翻转,集起了一道微弱的翠光。她突然想起穆临归曾对她说:“你既来了人间,便不可妄动法术,人间有人间的规矩,勿要乱了因果循环。” 澈嫣收回手,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答应过穆临归,走在世间,要像一个世人一般活着。是以,她选择了以身鸣笛,卖艺讨钱。 穆临归见澈嫣彻夜未归,忧心如捣,决定起身去寻。他虽受了重伤,但有澈嫣的法术护体,还能勉强走上一段路,只是无论身形面容,皆是憔悴惙惙。 所以才有了三百年前,覃曜与覃疏在韵水城里见到的那一幕。 再后来,澈嫣赚了银子,请来大夫。但大夫查看了穆临归的伤势后,摆着头,直道:“不对!不对!” 澈嫣明星煌煌的眼眸死盯着大夫,急迫地问:“什么不对?哪里不对?” “这,这位公子的伤,穿心而过,看伤势怕也是有些时候了,怎么……怎么……” “什么怎么啊?”澈嫣特想骂他,说话能不要大喘气么? “怎么还没断气?”言罢,大夫提着他的医箱惊慌地跑了,生怕自个儿会染上什么邪气。 澈嫣愣在原地,半晌,她才想了个通透,世间所谓的大夫根本治不好穆临归的伤。 澈嫣顾不得穆临归的强烈反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用她的修为结合上古秘术,以自己的心来修补穆临归的心。澈嫣若失去心还能活,千百年后也许还会慢慢长出来的。但穆临归不行,他没了心,便逃不过化为一堆白骨的凄惨下场。 澈嫣在房外设下结界,开始了她的行动。穆临归想阻挠,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澈嫣将她那颗扑腾腾的心推进了他的身体里。 穆临归是澈嫣见到的第一个世人,在此之前,她若是一张纤尘不染的白纸,那么白纸上写下的第一笔便足以让她心甘情愿地付出。 为了穆临归,她甘之如饴! 当穆临归的身体恢复地如同常人的时候,澈嫣却显出了她的异样,她每日皆会喝大量的水,她说她渴。一经穆临归的询问,才得知,澈嫣是第一次离开弱水,且离开了这么长的时间。身体本就有些不适,加之如今失去了心,更是缺水至极。 穆临归让澈嫣回到弱水,澈嫣却找各种托辞,说什么也不肯走。她却不敢告诉他,她只是不愿离开他罢了。 穆临归曾听澈嫣提起,她曾经在弱水的时候,有个和她一样的水怪,名唤乔松。乔松有他的想法,他不甘留于弱水,执意要成魔,于是修炼了魔功,最后如他所愿成为了魔。 穆临归想请这个乔松帮忙,让他将澈嫣带到弱水里去。穆临归挑了一个澈嫣熟睡的深夜,独身去了魔界,千辛万苦才寻到了乔松。 乔松和澈嫣虽多年未见,但在弱水的时候交情不浅,事关澈嫣的安危,乔松自然应了他。 乔松和穆临归强行将澈嫣送回了弱水,澈嫣一次又一次地浮上岸。无奈之下,乔松拿出了困灵镜,将澈嫣封在了弱水之底,再出不来。 乔松融入弱水之底决定再见澈嫣一面的时候,澈嫣显得极为愤怒,最后却不得不认了,并交代乔松替她照顾好穆临归。 乔松当时觉得,她真傻! 穆临归见乔松潜入了弱水,便孤身守在岸侧,心头百味杂陈。 毫无征兆地,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碧净的天际,随即,只见利剑般的天雷直直地往弱水里劈去,激起了一大片的珠飞玉贱。 穆临归猛然抬头,见雷霆欲再度袭来,他嗡嗡作响的脑袋里蹦出两个字来——天谴。来不及多想,他纵身跃到弱水的上空,硬生生地挨下了那第二道天雷。 澈嫣以心换心,乃是逆天而行,她将一只脚已踏入冥界的穆临归给拉了回来,为其改了命格。这两道天雷,便是所谓的天谴。 而弱水之底的澈嫣并没有受到天雷,因为第一道天雷被乔松给受下了。乔松修为高深,倒无甚大碍。 乔松与澈嫣告了别,上岸途中,见人事不省的穆临归正往水底下沉,便将他拖上岸去,运灌了一些真气给他。 穆临归醒来后,却迟迟不肯离去。 他从未想过,之前一向害怕妖魔鬼怪的自己,后来竟会与一个水怪为伍,之后的半年,形影不离。 大抵是从他愿意接过她手中的那枚琥珀糖开始,便不再排斥她了。他彼时觉得,妖怪也有纯良的,譬如像澈嫣那样。 他一直不知在澈嫣的心里,他是这般的重要,也不知她为了救他的命,耗损了多少修为。 当他看到天雷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澈嫣此番是逆天而行,是以他毫不犹豫替她受下来那道天雷。 他欠她的,却是如何也还不清了。他在断鸿声里,立尽了斜阳。 乔松没什么耐性,见穆临归一直不肯走,又想着自己答应澈嫣的事,便一个劈手将穆临归打晕,尔后抹消了他的记忆。将这份记忆连同着穆临归对澈嫣的感情,一并藏入了弱水之底的归墟里,将他带回了魔界。 第36章 弱水债(七) 穆临归一个世人,本该数十载寿命,却因着一颗水怪之心,成为了不老不死之身。他常感心痛,是此心与己体有抵对的缘故。而澈嫣给的那颗琥珀糖是用她的血灵所化,融入穆临归的身体便可调节这种抵对。 覃曜和覃疏从穆临归的记忆里出来后,便将那个斑斓的团子扔回了归墟之中,只需片霎,浓浓墨河便将它裹得不见踪影。 覃曜思量着,穆临归的记忆虽不肯屈折,但忘记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倘若这份记忆有着顽强的灵识,想要冲出去回到他主子的身体里,也不过是为他徒增烦忧罢了。 临走之前,覃曜还装了一些弱水,寻思着回去酿弱水债。许久不酿,也不知这手法生疏了多少。 离开凤麟岛,途径九檀镇,他们踏入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客栈,喊了两碗汤饼。一面吃着,一面听绿树浓阴间的两只玲珑麻雀聊起了八卦。 一说:“昨个儿有个女妖精在笑妄谷大开杀戒,你听说了么?” 另一说:“听说了,段谷主都未能辛免,时下的笑妄谷是杳无人迹了呀!” 接着又是一阵叽叽喳喳,起头那只又随着唏嘘道:“唉,当年名震六界的笑妄谷竟落了个这般下场!” 覃曜眉眼淡淡,搁了碗筷。而覃疏一阵惆怅,他正欲说点什么,却见着一个身穿石榴裙的婀娜女子朝他们这边迎了过来。细看,她的发髻间别着一朵浅朱的山茶花,花瓣间盈盈露水,欲滴不滴。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二位,当真是有缘啊!”女子嫣然,笑眸弯得似月牙儿。 覃疏瞄了一眼正在愣神的覃曜,连忙起身,回道:“谧见老板,好久不见。” 覃曜有一瞬的惶然,尔后便明了覃疏的这句“谧见老板”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旋即也站起身来,接道:“没想到老板娘还记得我们。” “当然记得,我们做生意的,记性还能不好?”谧见以袖遮齿,长睫带笑,又问:“对了,二位来九檀镇做什么?” “游玩。”覃疏答得爽快,续而同样问起对方:“你呢?” 谧见略一沉吟,尔后释然笑道:“我啊,来看看顺言。” 饭毕,三人同行了一段。路过一家粉墙厚瓦的宅院时,谧见的步伐行得极缓。 庭院里翠荇如绘,花藤似锦,而这些,谧见皆无心观赏。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锁在院里,那名翠衣丫鬟怀臂间的粉玉婴孩身上。 谧见先是敛着眉,尔后悄然勾起了唇角,笑逐颜开来。她说:“这一世,他定然会过得很好,郑家的小少爷,一生富贵喜乐。”言罢,却是一声长吁。 前不久,顺言总算是洗濯去了周身的怨气,入了轮回。谧见常年在半步多开门做生意,与冥界的鬼差自有几分熟识,托了鬼差帮她打探顺言投胎到了哪户人家,这便寻了过来。如今看到他安好无恙,家境也殷实。她想着,自己也该放下了。 谧见回过头来,敛了心神,隐隐加快了脚步。 烈日当空,如灼如烧,三人此时已是炎炎难耐。 “老板娘,我听说笑妄谷出事了。”覃疏眸色深沉,试探道。 谧见轻笑一声,明了他的有意探问,说:“是我做的,他们欺骗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谧见也早已听说凌洵歌和兮娘一同被笑妄谷的谷主覃曜杀掉的消息,只是这个中缘由,却无人知晓。当时,她除了震惊,真的什么都不剩了。竟无一丝的难过,反倒是一种的解脱感袭上心坎。 只是兮娘这些年竟藏匿于笑妄谷,这让她恍然大悟。兮娘恨她,故欺骗她,毁去她的容貌。这般说来,那位覃谷主倒是替她解了这口恶气,只是那一战过后,覃曜下落不明,众妖猜测恐是早已同凌洵歌、兮娘一并去了。 不过除开兮娘,笑妄谷的一众妖怪也期瞒了她。顺言已转世,她也无甚牵挂,便去夷平了那方嚣张妄为的笑妄谷。 谧见蓦然想起未曾问过眼前这二人名氏,便作势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说:“瞧我!还说自个儿记性不差,都不曾问过二位如何称呼?” 覃疏脱口而出:“在下姓福。” “好姓氏,顺天垂象,腹满之义。”谧见谦柔地夸赞,又转眸望向覃曜,问:“姑娘呢?” 覃曜正欲开口,覃疏却一抹笑展开,替她答了:“她也姓福。” 谧见干笑一声:“如来如此。” 行到分岔路口,谧见说她得回半步多了,便先行一步。告别了谧见,覃曜、覃疏决定先找一家客栈住下,用苦难石治好覃疏身上的伤再继续赶路。 客栈里,要了两间天字号房。 覃疏坐于床沿,掏出苦难石一一抚过身上的伤口。只见那伤口竟奇迹般愈合了起来,很快便没了痕迹。 覃曜抱臂倚在窗前,朝外头望去。 许是因着燥热天儿的缘故,底下的行人并不多。不过也委实古怪得紧,明明已是八月初八,却一派盛夏之景,拂过的风也免不去一股热气。 覃曜望着窗外,懒懒道:“阿疏,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镇子很奇怪?” “炎热得有些不寻常。”覃疏早已察觉到这点,他穿好衣裳,系上衿,接着说:“不像是自然天儿,倒像是有东西在作祟。” “你感觉到什么了?”覃曜觉得覃疏的修为和观察力皆比以前长进了许多,这三百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覃疏起身,一掀衣裳,坐于雕花茶案前,一面斟茶,一面道:“我也说不清楚。”末了,连茶带盏一并送到覃曜眼前,挑了眉,糯糯地说:“喏,没酒,喝茶。” 覃曜接过,话锋一转:“听渐越说,这三百年,你为了找灵药,去过许多地方。” 这三百年,他的确去过不少地方,且不止一次的死里逃生。 他每次采回灵药给她服下后,皆会守在她身边,等上一两日,看有无效果。同时,他也在刻苦炼功,提高自身修为。 他曾在许多险要的地势寻找灵药,遇到过各种光怪陆离的奇境或妖兽。那个时候的他,不怕苦累,不怕危险,唯独怕死。他怕他死了没人会管她,他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在覃疏的认知里,渐越是个冷心肠。覃曜这条命虽是渐越保住的,但渐越根本不在乎覃曜醒不醒得过来。是以,他一直告诉自己,他一定得活着,要等她醒过来。 “对啊。”覃疏柔柔一笑,所有心下的凄苦和曾遇到的艰难皆付于这一笑之中。 第37章 草木歌(一) 九檀镇的天儿怪且不说,就连人也怪。好巧不巧,覃疏他们这回正赶上了镇里,一桩极为稀怪的祭祀。 肩搭焦黄抹布的店小二上楼来送菜的时候,扯着嗓子,随口提了一句:“二位客官是从外地来的吧,今个儿是我们镇上的祭发日,二位不去瞅瞅么?” 覃疏手执着黑釉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案,懒懒地抬了眼,道:“敢问祭发日是什么?” 小二将几个菜从食案上一一挪下来,陈列于桌案之上,一面解释道:“我们镇上啊,每逢八月初八,会选出十二位姑娘来。让这些个姑娘用长青柏叶,煎汤沐发。沐发之后,到湖心塔里去坐着,将发晾干。然后等着发神来取走她们的发,称之祭发。” 覃曜和覃疏互相交换了下眼神,表示同感怪异,覃疏继续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子有所不知啊!就在五年前,我们镇上的人不知怎地皆得了掉发的怪病,古方子全试了,没一个管用的!不久后,一位远道而来的高僧说,是因为我们得罪了山里的发神,需要祭发。按照高僧说的法子,里长便带着人挨家挨户挑选了十二个秀发姑娘,让她们沐发后到湖心塔里去等着。结果你猜怎么着?”小二眉飞色舞地说到此,卖起了关子。 覃疏耐着性子问:“怎么着?” “这十二个姑娘下塔之后,发现她们的头发都没了!不过,大伙儿果真就不再掉发了。后来啊,每年都得祭发,不照做又得掉发。” 覃曜举步坐于桌案前,拿起竹箸,夹了一块烧肉放入嘴中,漫不经心地问:“那些姑娘岂不全成了秃子?” “那也没办法啊,只能等再长呗。”小二语气轻松,反正秃得不是他。 覃疏只觉蹊跷:“还有这等怪事?” “是啊!”小二鞠了一躬,说:“二位客官慢用,小的下去忙了。” “等等。”覃疏叫住他,问道:“你们镇上这般炎热,往年也是这样么?” 小二一脸苦闷,挠了挠后脑勺,表现出满脸的疑惑:“不是啊,往年没这情况,今年不知是怎么回事?” 小二走后,覃疏一面琢磨,一面念叨:“发神?哪家小妖这么别出心裁?” 覃曜颇为潇洒地扔了一颗杏仁入口,嚼着嘣嘎脆,尔后轻巧地答上一句:“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覃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举起竹箸,正准备开动。垂头一看,桌上如风卷残云般,满盘皆空,只余二三油水。 覃疏转眸去看覃曜,后者回以一抹愧歉的笑意。 闲也无事,他们便去了九檀镇的湖心塔,想瞧瞧这所谓的祭发日。 碧湖微澜,贴岸的芦苇随风摇摆,偶有两三轻鸟点水而过。湖心塔以桥通岸,高达五层,每层只得两扇小绮窗。 岸侧的世人摩肩接踵,他们无一不扬着脑袋,望向湖心塔,候着那十二个姑娘的归来。 其间有妇人幽咽不断,一串串泪珠挂于脸上。也有涕泗交流,放声大哭的老叟。这些人,不外乎是那十二位姑娘的亲眷。 一名尖嘴猴腮的男子凑到覃疏、覃曜身侧,试图搭话:“那十二名女子上去已有一会儿功夫了。” 言罢,见二人并不理睬,覃疏更是不动声色地和他拉开了距离。那位男子也没再多说,哼了一声,甩袖走远了。 过了半晌,覃疏揉了揉鼻子,略带鼻音地说:“有妖气。” 身侧的覃曜抄着手,浮云般笑道:“确定不是你自己身上的么?” 覃疏瞪了她一眼,正欲答话,却见着一个头带墨箬笠的白衣男子于倏忽之间闪到二人跟前。隔着箬笠上垂下的黑纱,只听他欢喜地唤了一声:“覃大爷!” 覃曜像是被雷劈了!这世间能这般唤她的人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白衣男子见覃曜没反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尔后想去敲她的脑门。这手还没碰到覃曜,便被一旁的覃疏抓住了手腕,一个反折。 “啊!痛!”白衣男子扭着手,囔囔着求饶:“你是大爷行了吧!” 覃疏松了手,怒了一句:“注意你的举止。” 白衣男子愤愤地揉着自个儿的手腕,转念又恼道:“诶,你谁啊?” 闻言,覃疏一把揽住覃曜的肩膀,望着她清软一笑:“她相公。” 白衣男子见此景,登时哑口无言。覃曜却置若罔闻,欲去捞白衣男子眼前的黑纱,后者敏捷地退了半步。 覃曜的手愣在空中,那人掀开黑纱的一角,露出半张白皙的俊颜来,佯装愤怒:“好啊!多年不见,你连相公都有了,喜酒还没请我喝呢!” 覃曜放下手,言语间带着不确定:“银霜子?” “怎么?你还不记得我了?”银霜子话露失望。 覃曜莞尔一笑,说:“没有,我怎么敢不记得您老人家呢?” “那你为什么不请我喝喜酒?” “我……”覃曜无语凝噎,尔后转眸对覃疏递上了一记白眼。 要说银霜子和覃曜的相识,还得从多年前的不咸山说起。 不咸山清灵物秀,长年积雪,银霜子便是集了这方灵气,熬了万把年头才好不容易化了个雪怪。银霜子通体雪白,连发也不另外,故出行必佩箬笠。 覃曜当初在不咸山的时候,经常偷轻酒的梨花酿喝。有一回喝得半醉撞见了迷路的银霜子,覃曜稀里糊涂地说:“喊我声大爷,我便帮你带路。” 银霜子可比她大了太多岁数,但也没想跟个醉酒的小姑娘计较什么,便乖乖唤了声大爷。二人这便结识了,尔后还当了一段时间的酒友。 银霜子经常三天两头便不见踪影,因为他喜爱下山游玩,却屡屡找不着回来的路。银霜子说,他一向是不大能识得路的。 覃曜让他去招摇山多采些的迷谷树桠,佩在身上以防迷路。结果,银霜子愣是去了许久,直到轻酒的离开,也没见他回来过。 因为他,再次迷路了。 他们的上一次见面,大抵是五百年前的笑妄谷,银霜子是来笑妄谷做什么的,覃曜也没过问。只记得那日清风正好,覃曜又搬出一坛梨花酿与他饮上一回,叙了盘儿旧。在那之后,便没了音讯。 覃曜本以为山高路远,难以再见,不想竟在此与他重逢。 覃曜思量着既有缘再见,不如先找家酒肆喝喝小酒。银霜子却推辞了,说他今日有要事在身,只得改日再叙。 尔后,给了覃曜一片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竹叶,说是吹响它,他只要没出这镇子定能听到,到时候自会前来。言罢,便提着步伐消失在人群之间。 银霜子前脚刚走,湖心塔里的十二位姑娘便行了出来,一个个手里皆拿着事先备好的粗布或草帽,护着自个儿的脑袋,一副生怕被人瞧见了会笑话的模样。 果然如客栈小二所言,她们皆成了秃子! 第38章 草木歌(二) 覃曜本打算用苦难石治好了覃疏身上的伤,便启程回魔界的。但直到了夜里,谁也没提要走。因为他们都觉得九潭镇有些不寻常,保不准与银霜子有关。 晚膳后,二人行到湖边。 月悬墨空,有些许的流萤熠然飞舞,湖岸有三个孩童在嬉笑玩乐,其中两个想要空手套萤火虫,另一个却踩着萤火虫映在地面的点点影子,眉花眼笑,好像没有比这更欢喜的事了。 见此番情景,覃疏蓦地一声轻笑,尔后撇过头去,怕身旁人看到他眼中流转的情绪。 覃曜扯了扯他的手臂,蹙眉忧道:“怎么了?”她的语气比起从前冷霜般的强硬,此时不知柔软了多少倍。 覃疏拉过她的手,扯出笑来:“只是想起了以前,在长藤山的时候。”他在长藤山从未有过的儿时玩伴,所有同龄壁虎鄙夷的目光,他都受了下来。 覃曜当下悟了他心中所想,自责道:“你本该是覆光城的小少主,却因为我的自私变成今日这幅局面,是我对不住你。” “阿曜。”他唤她,言语间充满了忧虑:“都过去了,不必想太多。” 覃曜不言,她换位思量,若是有人像她对待覃疏那般对她。这样的利用,她恐怕是无法原谅的,甚至可能恨之入骨,不手刃不会痛快。 覃曜这般想着,覃疏却望着幽幽的流萤说:“你可还记得在笑妄谷的时候,我曾与你说过的话么?” “什么?”覃曜问,也不知是真没明白他话中之意,还是装傻充愣。 覃疏的那双桃花眸如松间明月,清泉映星的柔软,说出话却是坚石般的顽硬:“一辈子的萤火虫,我绝不食言。” 覃曜清丽一笑:“我知道。” 不过一会儿功夫,来了三名神色仓皇的妇人分别抱走了那三个孩童,其中一个穿碎花衣裳的妇人嘴里还小声念叨着:“镇上出事了,你还敢到处跑,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覃曜望向灌木后的正街,有两名捕快正往湖岸的方向行来,她和覃疏捏了个诀,匿了身形。 那两个捕快靠近湖岸后,又彼此推搡了好半晌,谁也不肯上那乌漆墨黑的湖心塔。最后,其中一个出了个主意:“干脆咱谁也别去了,回去便与上头说,上塔看过了,并无异常。” 另一个捕快闻言,如释重负般喟了口气,答应了,尔后他们赶紧离开了此处。 覃曜和覃疏从他们先前的对话里可以得出,他们是来此处查案的。 据说是八名弱冠男子失踪案,而他们消失的时间均为祭发之后。九潭镇并不大,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平白无故消失了呢? 如今九潭镇又出了这桩事,覃曜想着今日的银霜子行色匆匆,说不好他与此事扯上了干系,遂决定明日定要见他一回。 次日,客栈房内。 待到骄阳临空的时候,覃曜掏出银霜子给的那片竹叶,置于唇畔,将其吹响。不过少焉,银霜子如约而至。 他听到竹叶声的时候,正在他所住的茅舍中做饭,来得匆忙便没有戴箬笠。他今日着了银缎衣裳,云眉入鬓,一头无瑕的雪发衬得他皮肤更显皎净。所谓雪怪,是由雪而化,再如何,也免不去一身的雪白。 “找我有事么?”银霜子向来直来直往,也不客套半分,来了便一屁股坐在木凳上,伸手提过茶壶便往嘴里灌。许是走得急,有些渴了。 覃疏眼皮半睁,抄着手,慵懒地倚在床栏,一副大爷模样。 覃曜对银霜子的行为,倒也不见怪。她踱步过去,单手敲了敲桌,随手拿起一个黑釉茶杯把玩,一面悠悠道:“过两日我们会离开九潭镇,在这之前,能否去你的屋舍一叙呢?” 闻言,银霜子正放茶壶的手轻颤了一下。他沉吟了片霎,思量着毕竟是多年未见,实在是扯不下脸拒绝,便说:“那走吧,就现在。” 九潭镇外的林子极为眇默,他们行了一段并不长的路,便见到了银霜子的住所。那是一方茅舍,周遭杂草丛生,绿阴如盖。 银霜子招呼着他们到房里先候着,喝喝茶,他得去灶屋做午膳。 隔着挂了四串大蒜的锁窗,覃曜向隔壁的银霜子抛问:“你一个人住么?” 那头烧菜的银霜子回答:“对啊。” 覃曜本想问他为什么要住在林子里,转念间又将这话咽了下去,改问:“你来九潭镇多久了?” “两月有余。” “为什么不回不咸山?”银霜子是迟早要回不咸山的,为何要在此处安家?这一点,覃曜不解。 怪与妖不同,妖是生灵所化,怪可由万物而化,譬如水怪澈嫣亦是如此。怪一族不能离开出世的地方太久,不过离开时间的长短全凭自身修为而定。 “诶,你问这么多干嘛?”银霜子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语气更是不耐烦得很。 “关心关心你呗。” 银霜子打趣道:“哦,那多谢您的关心啊!” 覃曜不再答话,因为她撇过头来的时候,看到坐于她对面的覃疏正盯着她,目光灼灼,严肃道:“不许你关心别人。” 是命令的语气。 覃曜作势望着窗外,正儿八经地嘟囔了一句:“怎么有股酸味啊?” 饭间,银霜子吃得极缓,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覃曜分明注意到他的眸子里载着焦愁,抑或慌乱? 当年覃疏头也不回地离开笑妄谷的时候,这种味如嚼蜡的滋味,覃曜深有感触。 月明镜,星稀疏,入夜之后,二人也没提要走。银霜子思及情谊,不便下逐客令,遂由着他们了。 覃曜和覃疏一致决定,早些灭灯,作势已眠。过了子时没多久,银霜子头顶着墨箬笠,迎着燥热的晚风出门去了,临走时不忘拉紧了他的房门。 覃曜看到他去往的方向正是九潭镇,他穿林而过,霎时便不见了踪影,这般匆促是要赶去做什么? 而覃疏在这时却听到银霜子的房间里传出轻微的响动,他扬着下颔指了指那间房,以示意覃曜。二人来到屋前,敲了敲门,无人应答,这便推门而入。 黑漆漆的房间里,能显然看到案上有个小东西闪着幽绿的微光。 覃疏很快点了一盏灯,凑近了一看,那发光的来源竟是一只蝉,它周身溢出了隐隐幽光。 第39章 草木歌(三) 银霜子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闻了不大舒服的气味儿,覃疏嗅觉一向不差,顺着这股气味竟寻到了一间密室。推开密室的门,竟是扑鼻而来的死人味。覃疏低头一看,里头摆放着八具年轻男子的尸体,还未腐烂,死的时间应该不久。 “姐姐。”覃曜的身后传来男童的稚嫩嗓音,她回头一看,竟是那蝉在说话。 覃曜当下明了是只蝉妖,举步过去,问:“你和银霜子什么关系?” “姐姐既然是银霜子的朋友,便快去阻止他,让他不要再杀人了。” “他为什么要杀人?” “他杀人是为了我,但没用的,我已经快撑不住了。” 覃曜伸出手触了触那只蝉,的确感受到它的身上存有世人的精气,而那泛起的幽光也正是精气的作用。银霜子杀这些弱冠之龄的男子,竟是为了用他们纯正的精气来延续这只蝉的生命? 覃曜说:“九潭镇的天气也是银霜子搞的鬼?” “他认为只要夏季不去,我便能存活。于是他施法让整个九潭镇笼罩在烈日之下,这不过是徒劳罢了,我们蝉族本就活不长。” 覃疏也凑过来,打探道:“祭发日和银霜子有关系么?” “这个,我不知道。”蝉说。 此时,房外传来一阵越发逼近的脚步声,随着房门的推开,银霜子将墨箬笠一扔,肩上的麻袋一甩,瞪了一眼覃曜二人,却没有说话。他立即上前护住那只蝉,眼中泪光蒙蒙。 覃疏走过去,一把扯开麻袋口,露出一名年轻男子的脸庞。覃疏用手置于他的鼻下,感受到他尚存气息。想必是银霜子见那蝉命不久矣,又去了九潭镇抓了个男子回来。 银霜子不满地推开覃疏,手掌汇法,开始吸那男子的精气,那蝉急道:“你收手吧!” 银霜子只当没听到,覃曜见势,撩开银霜子,奉劝道:“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逆天而行,是没有好下场的。” 银霜子淡淡开口:“覃曜,我所认识的你,不会多管闲事。” “什么叫闲事?你若当我是朋友,那你的事,便不算闲事。” 银霜子的话的确伤人,但情急之下说出的话,也可以不用那么在意。 覃曜自从见过澈嫣逆改天道,受到了相应的责罚。她便知道,天道循环,人世命格,不可强行更改。银霜子如今的所作所为不就如同当年的澈嫣么?明知他寿命将近,仍是不顾一切地想延续其性命。她不想看到银霜子变成下一个澈嫣,或是穆临归。 那蝉已是奄奄一息,银霜子见状,便顾不得再吸那男子的精气。将蝉捧在手心。蝉说:“我想看一场雪,我们蝉族从来没有看到过雪。” 尔后,银霜子二话不说,立即带着他到屋外。迅速捏了个诀,一场茫茫大雪漫天卷地而来,顿时洗去了满林的闷热。 蝉说:“谢谢你。”尔后,银霜子看着他手中的蝉慢慢地不再动弹,失去意识。 “阿沽。”银霜子唤他的名字,任雪覆上他的眉目,他说:“我还想听你唱歌。” 知了,知了,夏来了。 知了,知了,又一夏。 那是阿沽唱给银霜子的歌,带着他破土而出的单纯喜悦,为识不得路的银霜子一次又一次地引路。 覃曜有些受不住这样的雪天。 自三百年前,她与凌洵歌一战后,倒在雪地里,受了些湿气。醒来后发觉落下了病根,从此十分怕冷。 覃疏拂过她肩头的雪珠,感受得到她的不适。他将手往外一伸,一件雪白的斗篷瞬时架于其手间。覃疏顺风一甩将斗篷给覃曜披系好,尔后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的耳边是覃疏温软的呼吸,以及他绵软撩人的嗓音:“天冷,想抱你。” 覃曜莞尔,即便是这样的风雪凄凄的天儿,却因着有身边的这个人,而倍感温暖。 弥天大雪里,覃曜问银霜子:“你与他认识多久了?” “两个月。” “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竟这般卖命相救? 银霜子默默收了法术,就地徒手挖了个小坑,葬了阿沽。他不用法术挖坑,是因为他想亲手做这件事,任凭寒土侵疼刺伤了他的手指,他也不皱一下眉。 他说:“因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带给我的快乐,他是个特别可爱的小妖。” 覃曜没有再同银霜子说话,她手掌之间稍稍发了力,集起的一团银烟霎时便化作了一个约莫一尺长的竹筒。 覃曜将竹筒执在手中,蹲下身来,用玄术将地上未融的雪水装到竹筒里。而覃疏神色温然,揽着她的肩头,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那头的银霜子葬好了阿沽,又扯了根发芽儿的树枝插在边上,转眸间见覃曜的此举,不解道:“覃曜,你这是做什么?” 覃曜眼皮也懒得抬,答道:“用雪酿酒。” 银霜子更为不解:“为什么?” 覃曜迟疑了一下,尔后不正经地说:“我见你修为高深,若用你的雪酿酒,味道应是不错。” “没想到多年未见,你仍是个酒鬼!”银霜子表示十分嫌弃,末了又嘟囔了一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纵然他说这话时音细如蚊,覃曜仍是听进了耳,尔后一脚给他踹上去,微怒道:“你说话能不能好听点?” “得!当我没说!”银霜子抱拳求饶,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九潭镇的天儿已不再灼热,恢复了本该有的光景。秋夜清枯,黑云低垂,不过多时便催来一场冥冥细雨,而覃曜则有些冷颤。 覃曜想让银霜子回房歇着,银霜子不肯,且就地坐于檐下,覃曜和覃疏也只好一同坐下。 银霜子说,他是在两个月前抵达九潭镇的,来此处是为探访他的一个树妖朋友。 因为那位树妖朋友有生意要忙,不能前来接他。他也不怎么识得路,在九潭镇外的这片林子里原地打转,迟迟走不出去。 而彼时的阿沽,一觉睡醒后心情很是佳悦,正爬在树间,不停地叫着知了。阿沽见银霜子笨得慌,便好意为他引路,到镇上且寻到了他的那位树妖朋友。 银霜子其实是孤独的,他常年形影相吊,此番遇见了有着一颗赤子之心的阿沽,便想与其结交。于是他在林子里施法化了个茅舍,决定先落住下来。 之后的两个月,阿沽每日与他唱知了,一次又一次地用蝉声为他引路。 他的知了,许是世人耳中的扰人噪音,但在银霜子看来,却是如天籁般的美妙歌声。也是阿沽,让银霜子头一次觉得不再孤独。 阿沽告诉银霜子,他潜伏在泥土中三年才得以破土而出,却只能叫一个夏季。他说他艳羡那些可以活得长久一些的生灵,譬如像银霜子这样的,可以活个上万年。当然,世人的数十载,他也是羡慕得不行。 夏末的时候,阿沽就已经快撑不住了,银霜子为了延续他的性命,施法将九潭镇的盛夏维持住。可还不到半月,他发现阿沽的状况越发差劲,他去找他的树妖朋友寻法子。那位朋友告诉他,可以用盛年男子的精气为阿沽续命。 银霜子舍不得阿沽,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的相识。 覃曜觉得,无论是阿沽、或是澈嫣,他们只是很纯良的妖怪。哪怕是银霜子,他其实本性不坏,只是有些执念罢了。 谁没个执念呢?她不也是因为执念才入魔的么?她不也是因为执念才将覃疏拖进那个复仇计划的么?不过好在,如今他仍在她身旁,她便什么也不求了。 覃曜看着地上被雨水打起一个接一个的小水波儿,想到祭发一事。她和覃疏之前一直怀疑此事与银霜子脱不了干系,但银霜子说到此处竟仍未提起祭发,便问起身侧的银霜子:“祭发之事可与你有关?” “没有。”银霜子眸子沉沉,声音也显得有些疲了。 覃曜思量着他说的树妖朋友,于是又问道:“你的那位树妖朋友是个什么来头?” 银霜子见她问及此处,知覃曜并不是个爱管闲事之辈,于是觉着不妨与她一说。毕竟心下凄凉,说说话权当打发了这茫茫长夜。 银霜子眉眼淡淡,无奈道:“祭发之事,的确与我无关,不过倒确实是我那位树妖朋友整出的幺蛾子。” 覃曜沉默,似乎不打算再言,只要无关银霜子,她对别人的事是没什么兴趣的。而一直默然的覃疏却突然发问:“何出此言?” 银霜子嘴角稍勾,轻声道:“他整祭发那一出,全是为了一个女子。” 这桩事,还得从十二年前说起。 第40章 草木歌(四) 与外隔绝的深深庭院里,立着一棵盛茂挺拔的红豆杉树,翠叶朱豆,迎风抖动,有郁郁坠落之感。 据府里的老人说,这棵树应是活了上千年。当年建府的时候,风水先生瞧见这棵树时,说是长得极为灵秀,留下它必生财富。 红豆杉树下坐着一名豆蔻之龄的少女,她身穿嫣红襦裙,梳着灵俏的丱发,目不斜视地品着手中的《孝经》。 “阿诺。”她的头顶传来男子的温润嗓音,是他在唤她。 被唤作阿诺的少女笑吟吟地合上书,抬头望向红豆杉树的树尖。她的眼角眉梢均染上了浓浓的笑意,一股子的旖旎柔软。 九潭镇有户做酿酒生意的人家,姓秋。 秋府的老爷秋崇膝下无子,独有两个闺女,分别为妻妾所生。长女为嫡所出,名唤秋璧。幺女为庶所出,名唤秋诺。 秋老爷对秋璧这个女儿极为宠爱,正应了那句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而秋璧也相当争气,而今已是及笄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不说。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人生八雅,无一不通。 而秋诺是庶女,她的娘亲在生她不久后便病故了,这般的秋诺本就不受秋崇的重视,六岁那年更是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的秋诺竟成了个哑巴。这样一来,便相当于半个废人。 日月升沉,光岁渐过。秋崇几乎快忘了秋诺的存在,而秋府上下的丫鬟小厮们也慢慢地对秋诺视而不见。 秋诺总是一个人待在虚籁的院里,仰头望着着那棵风度无双的红豆杉树来打发时间,抑或坐于树下捧着各种书册细细地看,体味其间。 她知道,在这个世上,即便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欢她,但他不会的。 这个他,便是那棵红豆杉树。他有着玉润腔圆的好听嗓音,是雅山软水般的温存,陪着她度过了秋冬又一春夏。 秋璧比秋诺大上两岁,那个总在秋崇面前端作温柔娇俏的好闺女,其实却是个刁蛮霸道的角儿。秋诺本就不受宠,秋璧则更是喜欢欺负她。 这日,秋璧穿了一身上好的新蚕丝襦裙,故意晃荡到了秋诺的院里。看到秋诺坐在红豆杉树下静静地看书,也不知是哪点惹怒了她,只见秋璧趾高气扬地行了过去,毫不客气地踹了秋诺一脚,尔后扶着自个儿的发髻,说:“妹妹怎地这般刻苦啊?”话毕,她更是掸了掸衣袖,作势让秋诺瞧见她这身新衣裳。 听到秋璧娇滴滴的声音,秋诺只觉反胃得慌,就差没吐出隔夜饭了。秋诺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埃,瞪了秋璧一眼,并不打算理她,欲转步回房。 秋璧身后那位粉嫩的丫鬟见了,竟冲上前去,一把抢过秋诺手中的《孝经》,尔后扔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秋诺看着泥土混在书页上,以及被她踩烂的缺洞,强压着满腔的怒火,真是有口骂不出! 那丫鬟见她没什么反应,心里得意极了。而秋璧见秋诺气呼呼的样子,也是舒畅得紧。 秋璧故作恍然道:“呀!我还得忙着去看我的新胭脂呢!走了,妹妹。”尔后,她带着刺耳的轻笑,出了秋诺的院子。 “阿诺,我会帮你收拾她们的。”红豆杉树在秋诺的身后如是说道。他看不到秋诺此时的表情,但他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难受。 他的秋诺,他绝不会让她就这么一直被欺负,不会让她过着这种被人压得连头也抬不起的生活。 翌日,秋诺听路过她院子的端茶小厮说,秋璧和她的贴身丫鬟病倒了。 秋璧和那丫鬟满口胡话,说是昨个儿夜里撞见了鬼。秋崇却是个不信鬼神论的,想着可能是近日让秋璧学琴太过劳累,所以她想偷懒才故意编了这一出,便也没太当回事。 秋诺满目凝重地望着红豆杉树,指了指那小厮,又指了指红豆杉树,意思是问他,这件事是不是他干的? 这么多年过来,红豆杉树算是看着秋诺长大的,自然是当即便明了她的意思,他说:“谁让她们欺负你。” 秋诺愣了一愣,尔后柔柔地笑开,她真的是很喜欢他呢! 红豆杉树昨夜去秋璧的院子,是他第一次离开他的树身。他不适应行走,不过是一个回廊,拐两次弯儿这样短短的路程,他却跌倒了数十次。他摔得青疼,回到树身后休养了半月才将疼痛感褪去。 而这些,秋诺并不知道,红豆杉树想,她也不需要知道。 这棵红豆杉树发现自己有意识的时候,约莫是在五百年前。 彼时的他伫立于此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未见过所谓的世人,他伶伶而立,任斜阳照孤影,静候花开花落,度过了无数个的轮回。 随着时间的更移,周遭的景象也开始有了改变。而他极为钟爱睡觉,只要无人来招惹他的树身,他对这些变化皆是不闻不顾的。 后来有了秋府,有了秋诺,他才渐渐打量起这世间的一切来。 他发现,原来世间诸般奇妙,而秋诺这个小丫头就像一颗种子,落在了他的心间,尔后抽出嫰芽儿来,发出绚花儿来,从此根深蒂固。 红豆杉树头一回让秋诺听到他的声音,是在秋诺六岁那年,当她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的时候。 其实那一次,红豆杉树见秋诺因以后都无法说话而蹲在屋内偷哭时,他只是想安慰她,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话。他想看到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秋诺,而不是悄悄哀哭的她。 于是,他沉缄多年终于开口:“阿诺,你不要难过。” 是生涩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关心话语,却让房里的秋诺立即收了泪水。她站起身来,透过龟背锦窗棂望向那棵高耸云天的红豆杉树。 树身挺拔而不失雅致,一个个红艳艳的果子更是粲人心目。 秋诺那双水灵灵的眸子里载着惊讶,载着探究,载着许多红豆杉树看不懂的世人情绪,却独独没有本该产生的害怕。 后来的秋诺也一直觉得,红豆杉树是个比世人善良太多的树妖。至少,她这么认为。 秋家世代经营酿酒生意,有一本家传的酿酒谱,秋崇无子,便想着将这酿酒谱传给秋璧。 而秋璧对这方面并不上心,她自从喜欢上了陈家的公子,便屡屡让丫鬟去打听那位公子的喜好与行踪,整日整日地念着那位陈公子,根本无暇顾及什么酿酒,什么家业。 而秋诺却是一直想学酿酒之道的,她曾悄悄跑到酒窖里去看那些人酿酒,试图偷学个一两招。结果被秋崇给逮住了,将她遣了回去。 秋家是酿酒世家,她虽姓秋,却无一技之长,此番看来,她倒像个外人。 第41章 草木歌(五) 秋诺十六岁那年,秋府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故。 秋诺怎么也没想到,秋家世代相传的家业败在了她老爹秋崇的手上。秋诺更没想到的是,秋崇为了躲避追债的人竟收拾好了所有家当,连夜便逃了。 而秋府上下的女眷、丫鬟小厮在发现自家老爷不见之后,也各自逃离。那个时候的秋璧早已嫁到陈家,而秋崇也早已将他烂背于心的酿酒谱交到秋璧手中。 彼时的红豆杉树已经可以离开树身,熟练掌握了行走的秘诀,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带走了秋诺。 在一个星罗棋布的夜里,红豆杉和秋诺以天为媒,以地为凭,结发为夫妻,从此恩爱两不疑。他们并没有离开九潭镇,而是暂且住在了一家客栈里。 那段时间,秋诺常常立于客栈二楼的窗户旁,她向下望去,那方景象正巧可以看到红豆杉树的树身。只不过,那方府邸已然换姓,曾经的秋府成为了孙府的地盘,酿酒之业亦不复存在。 秋诺的父亲虽向来待她不好,但她仍想要将秋家的酿酒业发扬光大。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秋家的一员。 她思量着,那本酿酒谱落在秋璧那里也没什么意义,秋璧自从嫁到了陈家便没再过问秋府的酿酒生意。是以,秋诺决定去趟陈家,让秋璧将那本酿酒谱给她。 秋诺去了陈家,秋璧并没有为难她,而是直接将那本酿酒谱甩给了她,如同施舍沿街的乞丐一般。秋璧没有想要念及这份情谊,她与秋诺就此成为陌路人。 四年后,九潭镇的一条小巷里,一家本默默无名的酒肆日渐红火起来,以一种名为草木歌的酒著称。 路过那条小巷的世人,皆会看到酒肆的外头迎风而扬的酒字旗子,酒字上方规规矩矩的映着两个小字——秋豆。 秋诺和红豆杉树,便是这家酒肆的老板,而酒肆名则取自他二人的名字。 这四年来,秋诺拿着那本酿酒谱,苦心孤诣地钻研,心里念着要将秋家的酿酒业发扬,不能就此断送。另一原因也是因为她和红豆杉总要生活,酿酒便是她选择的生存之道。 秋诺近一年出现了掉发的毛病,她觉着许是经营生意,太过劳累的缘故。 其实红豆杉再清楚不过,秋诺掉发,归他所赐。他始终是妖,与秋诺在一起生活得久了,会让秋诺的身子发生变化,愈发羸弱。 红豆杉心中过意不去,开始不动声色地疏远她。甚至夜里待秋诺睡着了,他会起身到房外去,他想尽可能地离她远一些。 秋诺虽不会说话,但红豆杉可以通过心语与秋诺交谈。秋诺在他们成亲后不久与红豆杉说:“我想和你生成群的儿女,然后我们在一旁看着他们玩耍,这大抵是一生中再快乐不过的事。”秋诺言罢,撇过头去,不敢看红豆杉。因为她此时的小脸已羞成了粉桃样。 红豆杉听到这话,心下却是沉郁。他忘了告诉秋诺,他们树妖一族是不能够生育的。 秋意深深的夜里,红豆杉独坐于房外,望着明明灭灭的星点。他想,是不是因着当初一时的决定,他就这般耽误了她一辈子,还害她掉发,害她自卑。是他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便娶了她,思及此,他突然有些后悔。 后来,秋诺的掉发越发严重,每当她看到那些女子拥有柔亮的秀发时,她皆免不了暗暗地自卑。但她从来不说,不过她的情绪早已透露在了那双水灵的眸子里,而这些,红豆杉都看在眼底,痛在心里。 红豆杉可以用法术为秋诺生新发,他也试过这样做,但秋诺发现他这样做会难受,且太消耗修为,故而拒绝了他的这般心意。 红豆杉决定用其他女子的头发为秋诺结发,以术而结。但发无滋,一个月后便会干枯无泽。红豆杉懒得每个月去寻新的头发,取来给秋诺用。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法子,从而整出了祭发这端事。 他暗暗念决,施法让全镇人皆陷入了掉发的恐慌,尔后他又化成了个和尚模样,脖子上挂着一串质地上好的大佛珠,作势要去解决此事。镇上的里长听了这位高僧的话,信以为真,认为神明不可得罪,于是亲手操办了祭发之事。 红豆杉之所以要求为十二个姑娘,是因为秋诺的发需一月一换,十二撮头发刚巧撑上一年的十二个月。待第二年又会举办祭发仪式,他到时再来取便是。 他从湖心塔取来的那些秀发皆存于一个箱子里,设好结界,用特制的药水细细滋润着。红豆杉心头十分欢喜,他想,这些头发,够秋诺用上一年了。 而秋诺说,她不想用别人的头发,她觉得这样虽是满足了自己的私心,却让那些可怜的姑娘遭了罪,毕竟她们是无辜的。 红豆杉并不听她的劝阻,因为当秋诺再次拥有了茂密且柔顺的青丝之时,他分明看到了她脸上久违的暗喜。 就这般,一晃过了五年,祭发日也持续了五年。 银霜子来探访红豆杉的那日,是秋诺的生辰。 秋诺曾问过红豆杉有没有什么朋友,当时的红豆杉第一个想到了银霜子。银霜子和红豆杉已相识多年,他们相识的时候,还没有秋诺。 只是一只雪怪恰巧路过荒野,瞧见了那棵红豆杉树,突然感到饥饿,便一把摘了好几个果子通通送入口中。 在银霜子看来,他只不过轻而易举地一摘,却疼着红豆杉树不行,这便喊出了声。这般,他俩算是结识了。 银霜子觉得这树能发声,还挺有趣,便试着踢了他两脚。红豆杉骂骂咧咧一通后,大放豪言:“待我修成了人形,看我不收拾你!” 银霜子闻言轻蔑一笑,又摘了个果子,说:“哈?就你?你还是好生修炼吧,别老做青天白日梦!” 此番,银霜子对红豆杉取他人头发的行为,也发表自己了观点,他同秋诺一致认为红豆杉此法不妥。 那日夜里,银霜子喝了点酒,与红豆杉并肩而坐,他醉醺醺地说:“你若真心为秋诺好,不如试着离开她。兴许你走了,她便不会再掉发了,你又何必整这一出呢?” 却不想,银霜子没心没肺地随口一说,红豆杉却记在了心里。 第42章 草木歌(六) 天边的秋日缓缓升腾,几道金曦打在地面的雪珠上,泛着明润的光泽,莹雪随着晨阳的举高而逐渐融去。 许是一夜未眠的缘故,覃曜觉着有些眼疼,闭着眼缓了半晌。待睁开眼时见银霜子站起身来,抖落了身上的枯叶,舒展了一番筋骨,尔后撇过头对她和覃疏笑道:“二位大爷,我看今个儿天不错,要去秋豆酒肆坐会儿么?” 覃曜看着这样的银霜子,仿若昨夜阿沽逝去的悲伤已全然不再,他此时的笑容,似芝兰玉树般舒雅清透。 覃曜转过头去瞅覃疏,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而覃疏扯了扯嘴角,无辜道:“你看我干嘛?” “去么?” 覃曜这么一问,覃疏竟有些受宠若惊,软软笑道:“都听阿曜的。” 一旁的银霜子闻言后,撇过头去,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秋豆酒肆位于九潭镇的小巷深处,三人去的时候,酒肆里极为清闲。也是,有几个人会大清早的跑来喝酒。 银霜子一只脚刚踏入门槛便冲店小二喊道:“来一坛你们的招牌酒——草木歌。” 酒肆里的小二起得早,此时已不带丝毫倦意,他十分热诚地招呼着他们入座。 银霜子出门的时候拿了箬笠戴上,现下正隔着黑纱瞅着那小二,狐疑道:“我上次来的时候,怎么没见着你?” 小二身量小个,面相斯文。他一手抱着酒翁,一手拿着三个重叠的瓷碗,手头的东西拿得颇为艰难,却是笑着回答银霜子的话:“许是客官忘了吧,小的在秋豆酒肆已做工五年了。” 银霜子按下心头疑惑,蹙了蹙鼻,又左顾右盼一番,问道:“你们洪老板呢?”红豆杉开了这家酒肆后,化姓为洪,镇上的人皆称他一声洪老板。 小二倒好酒,放了酒翁,疑道:“什么洪老板?我们这里只有秋老板。” 方才话落,里头便出来了个女子。她容貌娟秀,粗衣裹身,发髻间斜插一支素雅的花蕊簪子,腰间别了保平安的红吊穗儿,脸色要比常人苍白几分。 银霜子随即迎了上去,神色有些慌张:“秋诺,红豆杉呢?” 秋诺那双潋滟的眸子里透着疑惑,她摇了摇头,双手比划了两下。银霜子显然不懂她的意思,发急吼道:“我问你红豆杉呢?你的丈夫!” 小二见银霜子态度不好,打扮也稀奇古怪的,青天白日还带个斗笠,这便立即凑了过来,为自家老板解围:“公子怕是认错人了,我们掌柜的还没成亲呢!” 小二说这话时,满目诚恳,不像是在说谎。 而此时的覃曜目光落于酒肆外,嘴里却喊了一声:“银霜子。” 银霜子转头看她,又看了一眼秋诺,迟疑半晌,决定不再多问,默然回了座,却是满腹的狐疑。 覃疏端起盛好酒的瓷碗,目光转向那方正迷惑不解的秋诺,问:“秋老板,这酒,为何叫草木歌?” 秋诺皱了皱眉,望向身旁的小二,似乎是在寻求帮助,小二收到秋诺的目光,无辜道:“掌柜的,这酒名,不是您取的么?” 秋诺指着自己,似乎是想说:“我取的?”接而又比划了几下,见众人皆不懂她的意思,她立即从柜台后端出了一方笔墨。 秋诺执笔而书,尔后将落了墨的宣纸递到三人眼皮子底下,上面两行隽秀小字,她写的是:“许是我忘了,也不知怎地,总觉这两日记性不大好。” 银霜子没有再问,待秋诺和小二去忙活他事后。银霜子紧锁的眉头终是舒展开来,豁然道:“他走了。” 覃曜端起瓷碗,喝了一口那酒,说:“他在外面。” 银霜子一听这话,竟不言其他就此凭空消失了。覃疏倒吸一口冷气,随即打量了一眼四周,所幸没人瞧见。 覃曜喝了那酒,只觉第一口寡淡无味,第二口回甘绵长。 草木有情,草木长歌,酒入愁肠,醉在眉间,却终究耐不过人妖有别。这世间之事,自有它的去处,它的因果,坏不得,亦乱不得。 覃曜放了酒碗,额手称庆,至少她眼前心尖的人,与她没有这般的种族差异。思及此,她不禁露出一抹清柔的笑意来,而这股笑意也被覃疏看在了眼里。 银霜子出了秋豆酒肆后,鬼魅般地晃于小巷里。 当他找到红豆杉的时候,后者竟隐了身形立于秋豆酒肆对面的屋檐之上。红豆杉一拢朱衣,玉冠束发,身树临风。 银霜子无奈之下也隐了身形,跃上屋檐,与他并肩而立。 银霜子将手臂搭在他肩上,问:“为什么要走?” 红豆杉没有看他,而是望着秋豆酒肆里那个略显忙碌的素衣身影。她明明是那么近,曾触手可及,曾依偎在他的怀抱里,现下却好似隔了云端那么远。 红豆杉黄连一笑:“那日你说的话,我仔细思量过了。你说的没错,我若真心爱她,便该离开她,我若因着私欲留下,日后只会害惨了她。人和妖,终究是走不通的。” 银霜子眨了眨眼,说:“你舍得?” “舍不得,又如何?” “那她的记忆,还有那个店小二,又是怎么回事?” 红豆杉说:“我怕我走了,阿诺会难过,这才不得已消除了她记忆里所有关于我的事。至于那个小二,我打探过了,他是个老实人。昨日我将他安置在酒肆里,且给他强加了一些记忆,让他认为他一直在秋豆酒肆做活儿。” 银霜子觉得红豆杉真是用心良苦,看他此时怏怏的模样,实在是担心他,关切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会留在这里。” 银霜子意外了一瞬,断定道:“你舍不得!” “毕竟我的树身也在九潭镇,我在此处生长,又在此处遇到了阿诺。天下之大,我哪儿也不想去。” 话已至此,银霜子无言相对。感情一事,他从来不懂,如今瞧见红豆杉这幅样子,怕也只是件折磨人的东西,还是不懂得好。 “他们是你带来的?”红豆杉伸手指着酒肆里,银霜子顺着他的手望去。 酒肆里,覃曜脸颊的碎发被风扬起,覃疏伸出手替她轻轻撩到耳后,尔后他们相视一笑,还说了些什么,似乎心情很怡悦。红豆杉远远看去,倒觉他们恩爱得紧,不由轻叹一声:“我倒是有些羡慕他们。” 银霜子挑眉,望了会儿天,说:“有什么好羡慕?” 红豆杉撩开银霜子搭在他肩上的手,尔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你不懂,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银霜子驳道:“我才不想懂。” 覃疏去结账时,覃曜抬眼望着对面的屋檐,朝银霜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该走了。待银霜子看到他们出了酒肆,转头对红豆杉说:“我走了,后会有期。” 红豆杉作了一辑:“珍重。” 银霜子离开不咸山已有些时候,现下也该回去了,而覃曜和覃疏自然要回魔界,身上还揣着澈嫣给的琥珀糖,等着回去给穆临归呢! 他们结伴出了九潭镇,在山野小路的一个分岔口就此别过。 银霜子走前,还不忘了说:“对了,你们的喜酒什么时候给我补上啊?” 覃曜淡笑:“你别听他瞎说。” 覃疏搂住覃曜,朝银霜子浅笑道:“改日来魔界,我请你喝。” “我可记着了啊!”银霜子指了指他们,尔后转了身,消隐在漫漫山路间。 第43章 海棠酒(一) 人间正当八月,秋意浓郁,桂团锦簇。而魔界的渡寒时节已然飘起了毛毛细雪,不过多时,天地间便皓然一色。 覃曜看着这场愈趋愈盛的雪,悟觉它们不能肆意挥洒,而是随风而往,有规可循。这就好比人世命格,一经定下,便不要念着与司命的簿子对着干。若是杠上了,执意而行,终是讨不了好。 在覃曜看来,比起澈嫣陷情而生的莽撞,红豆杉应是做了一个最明智的决定。这世间有取有舍,红豆杉这般做,秋诺便不会被他的出现而绕乱命格,从此相安无事,再好不过。 只是,旁人看来容易的事,红豆杉却下了甚大的决心,这个中滋味,也是他人无法感受的。所谓,取易,舍难,正当如此。 这般飘雪的阴冷天儿,在魔界已是司空见惯,不过倒也适合窝在被里好眠。穆临归眯完这一觉后,推开房门打算透透气,转眸看见了从远处归来的覃曜和覃疏。 穆临归似乎是不怕冷,穿得极为单薄。覃曜瞧见他身上那件十分晃眼的道士八卦服时,打心眼儿里是厌恶的,有种想给他扒下来的冲动。 但她若是真毫不避违地冲上去给他扒下来,身旁这个人怕是又得醋意大发了!为了杜绝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忍住了。 穆临归自然不会傻到顶着风雪迎上去,他也没打算殷勤地拿把撑花去接应他们,而是一脸淡然地立于屋檐下。待他们走近了,才肯启唇,幽幽道:“不过是个弱水,你们怎地去了好些日子?” “吃糖。”覃曜没半句闲言,直截了当奔向主题,摊开手将琥珀糖置于其上。 穆临归先是怔愣了会儿,尔后狐疑地接过她手心里那颗用纸包好的糖。他掀开一看,皱了眉,说:“琥珀糖?贫道可吃不得这个。”言出,递还给覃曜。 覃曜却不打算要接,一面颔首一面说:“没事的,可以吃。” “覃曜,你今日有些奇怪啊!”穆临归负手而立,撇了撇嘴,尔后眸光一聚,指着正在赏雪的覃疏,佯装发怒:“说!是不是你给我们覃曜下了什么咒,让她拿这破糖来毒贫道?” 覃疏本伸出手正感受着霏霏细雪,听他这么说,随即便揽了覃曜的肩头,道:“什么叫你们,明明是我的。”末了还朝覃曜清软一笑:“对吧,阿曜?” 穆临归见覃曜不但不推开他,反倒十分顺从地会以对方一个微笑,惊奇道:“覃曜,你们才认识几日啊,这被他给拐走了?” 趁穆临归正在说话,覃曜将琥珀糖往他嘴里一塞,道:“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穆临归被噎了一下,捂着胸口一阵猛咳,覃曜凑上前去帮他拍背顺气。待穆临归缓过来了,继续疑道:“你为何非要我吃这个?” 覃曜认真地说:“没毒,不会害你的。”言罢,不再理会穆临归,朝她房间的方向行去。 穆临归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一旁的覃疏,覃疏则唇角一勾,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尔后举步跟上了覃曜的步伐。 穆临归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冲着覃疏的背影喊上一句:“你俩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回答他的却是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皓莹莹的落雪似乎是想亲近他,凑到他的身上来,却再也无人为他拂去肩头及眉间的雪花。 覃曜进房间后便站定了,覃疏见她沉着眸子,像在思索些着什么,便问:“怎么了?” 覃曜用手抵上额头,一声轻喟,尔后低语道:“孔雀长刀不见了。” 她的语气里透着失去至宝的惆怅。 覃疏感到有些意外:“孟不语那把?” 覃曜点点头,说:“不语离世后,孔雀长刀一直落在覆光城,我醒了之后在万诡殿重新见到它,所以便从渐越那里给顺来了。” 说罢,覃曜转脚出了房门,朝不远处正在吹雪玩儿的穆临归招招手,将他唤了过来。尔后,覃曜与穆临归说了孔雀长刀不见之事,穆临归也感到讶异:“也没个多余的人进这方的府邸,更别提你房间了。” 覃曜是不大信的,挑眉道:“莫不是它还能长腿跑了?” 穆临归有些生气:“瞧你这话说的,难不成是贫道拿的?” 覃曜否认:“我可没这般说。”覃曜的确没有怀疑穆临归,因为他连个最基本的隔空取物的玄术都不通,拿这把长刀更是无丝毫用处。 覃疏截断了他们的对话,瞅向院外,意味深长道:“说不准,它还真是长腿跑了。” 言出,覃曜和穆临归皆顺着覃疏的目光望去。 大院外有个矮小的身影正扒着院墙,窥看他们三人。似乎是感受到了三人齐齐射来的不善目光,那个身影立即闪躲出了他们的视线。 见状,覃曜捏了个诀,脚尖轻点,踏过院内的茂树枝头,如鬼魅般迅速地跃墙而出。 待覃疏和穆临归追出去的时候,只见覃曜站在院外,那双眸子冷如寒潭,锁住远方,嘴里念着:“好家伙,腿脚还挺利索,别让我逮着。” 穆临归一惊:“那是谁?偷刀之人?还是……那把刀……化成人了?” 覃曜微怒道:“是不是孔雀长刀我不敢断定,脚法不错倒是真的。若他真乃偷刀之人,我定然不会放过他。” 覃疏见她对孟不语的佩刀这般宝贝,回想从前也没见她有多关照孟不语,不由问道:“孟不语是怎么死的?” 闻言,覃曜的神色顿时黯然下来,怏怏道:“为了我。” 覃曜没再提孟不语,只是说要赶在入夜之前搬出乔松的府邸,前往四时镇,到覃疏的院子里去住,望穆临归到时候知会乔松一声。 穆临归却说他也要跟着一块儿去,说是乔松这几日都不在府上,一个人守着幽静的院子,像村口的寡妇,委实寂寞得慌。 听到这比喻,覃疏笑出了声,穆临归还真是不拘小节! 穆临归之前待覃疏不差,不光替他包扎还为他熬药来着,覃疏心里即便是十万个不愿意,不想多个人来凑什子热闹,却也不好拒绝不是,这便同意了。 四时镇的夜里,万物寂寂,风恬舒爽。三人头顶一汪明月,几颗星子,围着院里的一方石桌而坐。 覃疏从地上提起事先从房里抱来的酒翁,拍开泥封,他竹骨般的手指扶着酒翁,往碗里倒酒。 那酒顺缘而下,色泽清透而泛着些许桃红,弥漫在空气里的是海棠果的清透香气以及此酒独有的醇厚,是直沁肺腑的舒畅。 有莫名而来的水泽遮住了覃曜的视线,她喃喃道:“海棠酒。” 覃疏点点头,放了酒翁,温然地看她:“三百年前那坛。” 良久,覃曜敛了心神,慨叹道:“没想到你还记得。” “岂敢忘。”覃疏不带笑意,语气稳如泰山。彼时是她头一回愿意教他酿酒,那种蓦然涌上心头的欣喜,他至今记忆犹新,又怎会忘呢? “你可知,后来的我还奢望着你回来……”覃曜哽咽了一会儿,扯出笑来:“回来,陪我喝这坛酒。” 覃疏当下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他从未想过,她当时竟会想等他回来?那个时候的他,一直认为,她对他是没有感情而言的。 覃疏揉揉她的脑袋,心疼道:“我如今不是回来了么?” 他俩几乎是无视了第三个人的存在,这边的穆临归一手端起酒碗,一手伸出,打断道:“且慢,你们三百年前就认得?” 覃疏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说:“何止三百年。” 穆临归一听这话,有些发急:“你俩到底怎么回事?若当贫道是友,就把话给说清楚。” “我不叫福来。” 他说他名唤覃疏,尔后寥寥数句将自己和覃曜的关系摊在面上,多多少少让穆临归的心里有个数,毕竟穆临归的话已到这份儿上了,总不能一直相瞒。 待到这坛海棠酒已去了一半的时候,覃曜随口问起穆临归:“乔松一直很忙么?” 穆临归此时已喝得七荤八素,不过话还能说得清楚,“乔松近日在魔后手底下做事,忙活帝姬的百岁生辰。” 覃疏来了魔界这三百年,从未听闻魔界有魔后和帝姬这一说,不由疑道:“魔后和帝姬叫什么?” “魔后斯荼,唯一的帝姬,名唤知相。听说那丫头有一双鸳鸯眼,这在魔界还是头一桩。” 听到鸳鸯眼三个字,覃曜想起了孟不语,继而问道:“你说她多少岁生辰?” “一百岁。诶,没酒了。”穆临归执着碗倒放,那碗里的确是空了,他似乎是突然想到什么,开怀笑道:“诶,贫道今日吃了那琥珀糖竟没有起疹子!难得!难得!” 第44章 海棠酒(二) 酒坛子见了底。 覃疏将半醉的穆临归安置在了偏房,熄了烛。尔后踩着月影,走过不长的院子,推开了己屋的房门。 此时的覃曜已坐在窗旁的案前,她手里捧着一册书卷,走马观花地翻看着。清朦的月辉透过半拉的竹帘,阴影成着丝丝线线映在她的皓腕上。 覃疏想起了在笑妄谷的那五百年,他曾在许多个这样的深夜里回到院子,皆会看到影影绰绰的灯火下,覃曜执着各式各样的书,坐于案前,挑灯夜读,久久不寐。 从前的他,总是佩服于她出乎寻常的识妖能力,以及那些她所通晓的,而他却不曾听闻的广阔事物。她并不是空有谷主名头的,至少,他这么认为。 覃曜见了来人,潇洒地搁了书,挑着自个儿的指甲,嘴里嘟囔道:“穆临归的酒量也太弱了些。” 覃疏走过去,无奈笑道:“你以为是人皆如你啊?” “你的酒量倒是长进不少。”覃曜明白,他长进的,可不止酒量。她的眸光一闪,问道:“此处可有黍子?” “有。” 黍子是覃曜常用来酿酒的材料,她这么一问,覃疏自然了悟,她定是手痒,想酿酒了。 覃疏带覃曜去了灶屋,锅里装着刚煮烂不久的黍子。覃疏刚回院子的时候,趁着拿酒的功夫便替她备好了。 覃曜转眸间看到桌上摆放着一个青铜觚,她走过去,拿到手中一番打量,果然是她当年从酒泠殿里带出来那个。她有些意外,却说:“阿疏,其实这个青铜觚,我娘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这样啊。”是难以琢磨的语气。 覃疏买下这个院子的时候,约莫是在五十年前。 当时,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只要是她喜欢的、需要的,他都考虑到了。 譬如院里那棵风姿绰约的梨树,是他千里迢迢从笑妄谷里给移过来的。还譬如,今宵共饮的那坛海棠酒,毕竟那里面承载着他对她的相思。 段二祯当时在笑妄谷看到覃疏的时候,不外乎是意外的,兴许更是惊诧。但段二祯没有多问,因为覃疏并不愿多答。 段二祯就这般默然地看着覃疏用法术将那棵梨树连根拔起,也看着他带走了,他认为覃曜会需要的东西,她曾用来酿酒的工具,以及那个陈色古旧的青铜觚。 覃曜苏醒的时候,他因奇焰草毁去容貌,私心无脸去见她,便躲在了这方院子里,做了一小块人·皮·面·具。 那日,当她的身影出现在四时镇的时候,他踏着她走过的路,远远近近随了一路。她的每个步伐,缓急之间,一如从前,是浸到骨子里,融进了血脉的熟悉感。 直到泛卓的出现,他毫不犹豫地替她解围。可他明明知道,泛卓不是她的对手,但他怕,她好不容易醒过来,他怕再一次失去她。所以这一次,他定会护她周全。 只是,她已认不出来他,他心下沁凉,却也在意料之中。所幸的是,她没有让他一直失望下去。她认出了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摸清了他的身份。 覃疏收了思绪,看着青铜觚,说:“阿曜,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那次你从天宫回来后,为何要借酒消愁?” 覃曜轻笑:“还用问么?”当然为了他,她舍不得让他去杀凌洵歌,更舍不得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 覃疏了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覃曜的酒喝得广了,竟能猜出弱水债的酿制过程。 在这个来之不易的宁静夜里,她同他一起,用弱水和银霜子的雪水,酿出一种类似弱水债的酒。 银霜子的雪,是透着赤子之义的难得,这才是覃曜取雪的缘由所在。酒,并非只为解愁,亦并非只为入喉的爽口,而其中情义,最为难得。 日上三竿的时候,穆临归懒洋洋地爬了起来,吸了一口夹杂着青草芬芳的新鲜空气。然而这方荡荡然的院子里,不见了那两人的身影。 此时的覃曜和覃疏正在镇上游走闲逛。二人已然厌倦了往日的打打杀杀,想留在此处过点舒心日子,于是起了个大早,到镇上采办杂物。 四时镇与人间的季候反道而行,当下正是春去夏临之景,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 经转角处时,覃曜隔着身侧的豆腐摊子,看到了一抹恍惚的矮小身影,闪进了对面的巷子里。 “是他。”覃曜言出,便拽着覃疏赶了上去。追至一户铸刀铺前,不见了那抹踪影。 铁锈斑斑的铸刀铺前,烧得正旺的火炉旁,一名光膀子的大汉手持着铁锤,淋漓的汗水顺着他的发鬓源源不断地滴落,耳边是铸刀锤响。 瞧着这幅光景,覃疏特压低了声音问身旁人:“你方才说,是谁?” 覃曜的目光锁在了铺子里的碎花帘布后面,答道:“我已经看到他了,是昨日院外那个小孩。” 二人不再多话,踏入了这家铸刀铺。看着壁上挂着式样不一的刀,大到长刀,小到匕首,应有尽有,其中也不乏精品。 覃疏望尽这些刀,随手取了一把下来,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覃曜却朝着碎花帘布那方行去,待走进了,正欲伸手撩起帘布,却被一抹倩影挡在了身前。 那女子身着茶色绸衫,芙蓉面,柳叶眉,至于年纪,从面容上看,应是比覃曜年长一些的。 “不知姑娘看中了哪一把刀?”女子盈盈开口,一股掌柜风范。 覃曜收了欲打探的目光,挑眉道:“此处的刀,看起来是锋利结实不错,只是比起孔雀长刀,仍是逊了些。” 那女子一听这话,瞬时便来了气,想她在四时镇常年经营铸刀生意,还没谁敢这般评价她家的刀。于是,她微怒道:“恕我孤陋寡闻,不知姑娘口中的孔雀长刀是为何物?” 覃曜却不信她的话,认定孔雀长刀的失窃与这家店脱不了干系,便道:“你确定不知?” “的确不曾听闻,若姑娘是存心来找茬的,恕不奉陪。”感受到对方眼里的腾腾杀气,女子的语气也固然好不到哪里去。 覃曜见她不打算接话,于是转了身,佯装欲走,却趁她稍稍放松之际,一个侧身撩开了碎花布帘,闪进了后院。 女子脚风一提,欲去追赶覃曜,却见一道凛凛寒光闪过,一把长刀便架在了她的颈间。 女子定了定神,瞪大了双眸,望着举刀的覃疏,怒道:“公子这是作甚?” 这时门外的铸刀大汉见势不妙,也火急火燎地赶了进来,一面指着覃疏,一面急道:“你把刀放下。” 不待覃疏开口说话,外头又进来了个男子。那人黎衣朗朗,一只竹簪盘起了满头的青丝,他身后还跟了个小姑娘。 小姑娘约莫有四尺高,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直达腰际,用红绳系了尾,看似俏皮得紧。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是她那只银色的右瞳,其间波光潋滟,流转着灵动的气韵。 黎衣男子不紧不慢地行到覃疏身前,临危之际仍不忘有礼,道:“在下魔界护法游龙,有话可以好好说,还望公子先放了在下的夫人。” 原来这个女子是游龙的妻子,同时也是这家铸刀铺的老板。而游龙正是四大护法之一,负责镇守东面的四时镇。 此时,覃曜逮了个男童从后院里迈了出来。覃疏见势,放下了手中的刀,将唐棠推向游龙,后者从容接过,环住了唐棠的肩。 覃曜的手抵上男童的脖子,说:“我管你游不游龙!这小屁孩昨日在乔松的府邸外溜达,你敢说,他与孔雀长刀没有关系?” 覃曜当然不是凭借这一点来断定孔雀长刀所在的。 昨日她追那个矮小的身影时便记下了他的背影,今日一见,记忆自当重合,她便可以认定是昨日那个孩童。加之,唐棠方才的有意阻拦她的探索,她更觉不对。 她跟至后院,逮到男童时,嗅到他身上有一股很强烈的血腥气,这与孔雀长刀的气味如出一辙。小小年纪如何得来这般浓重的腥味儿? 而男童并不是孔雀长刀所化,但他绝对与孔雀长刀脱不了干系。是以,覃曜认定,孔雀长刀一定被唐棠和游龙藏在了不远处。 唐棠看着男童,甚为心疼道:“你放了我孩儿,要那把刀可以,不过得用苦难石作为交换。” 覃曜不解:“你要苦难石做什么?” 言出,覃曜手底下的男童竟是痴痴地笑了起来,瞳中无丝毫惊慌之色,尔后嘴里发出了众人听不懂的歌谣。 “哈哈,原来是个傻子。”一道少女的清甜嗓音引了覃曜的注意。覃曜这才看到到游龙身后的小姑娘,那双鸳鸯眼与穆临归描述的一致,想必正是魔界的帝姬知相。 第45章 海棠酒(三) 游龙拽住唐棠的手腕,将其拉至身后,似乎是在怪她多嘴,尔后严色道:“覃姑娘是魔君的贵客,吾等不敢怠慢。孔雀长刀可以交予姑娘,不过还望姑娘能拿苦难石作为交换。” 覃曜没有直面游龙,而是望着一旁的知相。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游龙的言语,竟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抵着男童脖子的手,尔后踱步到知相身前,将知相的银右瞳瞅尽了眼底,又唤来覃疏,低声问:“像么?” 覃曜因着修炼魔虚十一式的缘故,早已忘却孟不语的银瞳生成什么样。覃疏虽多年未见孟不语,却也有个大体印象,当下也了悟覃曜问的是什么。他倒是不以为意,讷讷答道:“兴许,像吧。” 覃曜瞥了他一眼,又蹲下身来,扯过知相的大辫子于手中把玩,见对方毫无怒意,甚至眼底漫笑,这才问道:“你是知相?” 知相一见覃曜便莫名觉着熟稔,她不似其他的魔会对自己屈膝卑躬,于是回以清甜一笑:“没错,姐姐,我是知相。” 知相住在万诡殿后方的荼蘼宫,这一百年来,她被渐越禁足于宫中,难免养出了些刁钻脾气。她喜欢折腾宫中的魔侍们,使唤过来吩咐过去的,只当是好玩。不过知相倒一向对四大护法没这般怪性子,她特别喜欢黏着乔松和游龙,对她的父亲倒是如何也亲近不起来的。 覃曜此番玩弄她的辫子,知相却是笑脸相对,游龙对此深感讶异,倒从未见过她对外人还能保持这般温顺脾气,不由发声:“覃姑娘?” 知相毕竟是帝姬,作为魔界之人,覃曜已然意识到自己不妥的行为,她起了身,回过头对游龙道:“你方才说,要苦难石?” 见游龙点点头,覃曜又问:“原因?” 苦难石是个来之不易的宝物,虽已治好覃疏身上的伤,但为了孔雀长刀,将此石交给别人,这买卖似乎并不划算。 “望覃姑娘愿听我一番详谈。”游龙言罢,他望向知相,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唤了声:“那……帝姬?” “无碍,你们谈便是,我自个儿会找事儿做。”知相挥挥手,如是说道。 游龙抱了拳,道:“多谢帝姬体谅。” 游龙交代唐棠带着知相和男童到后院里,或是去灶屋给孩子们弄点吃食,譬如甜点之类,以此来打发时间。 男童这下倒是不显痴傻了,喜孜孜地走过去一把拉起知相,便尾随着他娘亲往后院里行去。 倒是知相水灵的眸子里透着股无辜劲儿,她本想留在铺子里好生琢磨一番兵器的,尔后好揩游龙一笔油水,才不愿和这个傻子去吃什么甜点!幼稚到家! 知相临近百岁,出生之时与孟不语离世的日子隔有两百余年,且孟不语并非十恶不赦之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投胎到魔界的。覃曜这般思忖着,倒觉是自己痴心妄想得过头了。 只是她,常在多个深夜想起孟不语,她亏欠她的实在是太多,而今事早已成定局,却连个弥补的机会也不给她。每当她思到那个黑衣姑娘时,总免不了心头的一顿怅然。 孔雀长刀是唯一关于孟不语的东西,上头留有她辗转不去的气息,是以,拿苦难石做交换也未尝不可。 覃曜和覃疏随着游龙抄过后院,入了游龙的书房。别看外头只是个铸刀铺子,后院里头竟宽敞得很。 书房内,游龙点了檀香,以宁神静气之用,尔后一掀衣摆,落座在二人对面,说:“我今日去万诡殿见魔君,出来的时候恰巧碰上了帝姬。帝姬非缠着我,说要来我铺子里,挑个兵器,作为我送她的生辰礼。没想到竟在此,遇到了覃姑娘。” 游龙的最后一句话吐得重,似乎是不欢迎他们的到来。不过,谁会欢迎一个把刀架在自家夫人颈上的人呢? 覃曜想起方才在铺子里,游龙开口那句覃姑娘,便表明了他是识得她的,于是发问:“你认得我?” “之前我去石崖洞找荷华的时候,见过姑娘。”但游龙并未见过覃疏,当时的覃疏离开魔界,寻药去了。 覃曜见游龙温文尔雅,想着他好歹也是魔界护法之一,得罪了他又讨不了好处,从而说:“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 “知姑娘寻刀心切,无碍的。”游龙一面斟茶,一面道:“还未曾相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覃疏。”覃疏淡淡开口。 “你是覃公子?你不是已经……”游龙面露惊色,后面的话被覃疏截断:“命长,还死不了。”他语气轻松,但彼时死里逃生的心有余悸,以及存活下来的无比庆幸,皆为他人无法感受到的。 “那真是万幸。”游龙干笑道:“这件事,魔君可知?” 覃疏说:“尚且不知。” 游龙点点头,将两盏斟好的鹿苑毛尖端给他们,说:“对了,那把孔雀长刀,对姑娘很重要?” 覃曜接过茶盏,答道:“旧友之物。” “原来如此。” 游龙望着茶水里自己的倒影,又抬起头瞅了瞅院里散诞的三道身影。知相坐于一旁,一副闲人勿扰的孤傲模样,而男童和他娘亲正在嬉闹。 “我和唐棠的孩儿,他叫应应。应应如今只是一缕魂,他尚不能离孔雀长刀太远,否则极有可能魂飞魄散。这便是,唐棠不肯交出此刀的缘由。”游龙放了茶盏,眸光坚定,说:“我听说,姑娘前些日子去了趟弱水,寻到了苦难石?” 覃曜挑眉,道:“的确如此。” “西街杨寡妇的儿子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牛妖,至阳之气的肉身正是应应所需要的。而苦难石便可以将应应的魄筑在那牛妖身体之中。我本打算,将孔雀长刀留在此处,应应可暂且无事。但姑娘执意要那把刀,也只得这一个法子。” 游龙说,应应需至阳肉身才能得以存活,覃曜想了解其中缘由,疑道:“孔雀长刀和应应到底有何关联?” “你们也看到了,应应魂魄残缺,所以表现出痴傻之态,这一切皆源于当年。” 茶烟滚滚而上,氤氲了游龙的眉眼,随着他不高不低的淡淡音调,往事一幕幕揭开。 第46章 海棠酒(四) 轻雷隐隐初惊蛰,鹁鸠鸣怒,绿杨风急。 鹿吴山脚下,立着一个身穿茶色齐胸襦裙的女郎。她双手叉腰,仰着头,黑溜溜的眸子望向山崖畔,那棵险些跌出的海棠树。 她是唐棠,拥有三百年修为的刺猬精,在这一年冬眠的过程中化得了人形。而今春回地暖,唐棠得了她老爹的准许,爬出了刺猬老巢,踏入人世去游玩,美其名曰为历练。尔后她踏水惊波,翻山越岭,携着一身风餐的疲惫寻至了鹿吴山脚下。 说起她为何要来此处,无非是因着她那张贪吃的嘴。 她娘亲在怀她的时候极为喜欢吃海棠果,一日之内便可吞下两大箩筐,食量惊得她老爹舌挢不下。故唐棠一出生便取了个叠名,唐棠。用她老爹的话说,图个撇脱儿。 唐棠许是随了她娘亲的习性,打小爱吃海棠果。早年间,她听巢里的同庚刺猬说,鹿吴山生着一棵奇怪的海棠树,每逢二月结果,海棠果上覆了一层冰,朱莹欲滴,久久不融。唐棠思量着,这果子与众不同,想来口味也定是不凡,便打着历练的幌子来到了此处。 唐棠知道此地有位守山的仙人,先是去那方茶肆求了仙人。仙人反复捏着自个儿的山羊胡,说什么也不肯允她上山。 宇栋之内,燕雀不知天地之高;坎井之蛙,不知江海之大。唐棠在自家巢里被她老爹宠惯了,偏不信这个邪,硬闯鹿吴山,不出意料的,结界将她撞得吃痛。 最后,她绕着鹿吴山的山脚行了一圈儿,选了块正对海棠树的好地儿,一屁股坐于山脚下。念着上天慈悲,落两颗果子下来让她饱个口福。 凄凄山风拂面而过,唐棠拢紧了衣裳,不断搓着胳膊,心里嘟囔道:这冬劲儿都过了,鹿吴山咋还这般冷?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等,便从惊蛰等到了谷雨。 时至今日,那海棠果仍是没有要落下来的架势。不过,作为一个对海棠果痴迷至极的刺猬精,她才不会轻易放弃,横竖也是闲着,不如再等等? 这日午时,山脚下的唐棠抄着手眯觉,结果被一道脚步声给惊醒了。 投眸望去,脚步声的主人,长身雅然,玄衫的衣袂被风撩起,束发有些许的凌乱,面容嘛……唔,有一丝狼狈。因为他恰巧经过此地,被上头滚落的海棠果砸了个正着。 这一砸,砸出了一段奇葩姻缘! 后来的游龙谈起当年初遇的情景,唐棠则板着个脸,说:“要不是看在你模样尚可,我才不会死皮赖脸地黏着你。” 那人便是游龙,彼时,尚处凡人之躯的游龙。 游龙现下正捂住脑袋,望着山顶那棵风度翩翩的海棠树,愁眉不展。 他以前总听村子里卖葱的王大娘说,人倒霉了,喝水也免不了塞牙。他如今许是,人倒霉了,走路也得被果子砸的景况吧! 游龙锁着眉头,用手掸开海棠果残留在他青丝间的冰渣,怪冷的!仅是这般简单的动作,生生让唐棠看出了一股风流尔雅的意味。 唐棠敛了心神,摸索到那颗令她望眼欲穿的海棠果跟前,捡起那果子在自个儿的衣裳上随意搓了两把便送入嘴中。 她老爹说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她老爹的话,她一向当真理以对,毕竟老人言,中用! 入舌之味,甘滋丝凉,那叫一个沁爽肺腑!也不枉她候了这些日子。唐棠正嚼得起劲,不经意的抬眸间,看到游龙用一种在看怪物的目光打量着她,他嘴唇微张,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唐棠等了半晌,总算等到那人憋出俩字:“姑娘……”只见游龙吞了吞口水,仿佛将已到嘴边的话顺带给咽下了。 唐棠虽不体胖,但也心宽,并没疑心他想说的是什么,而是将目光落在了他脸上。唐棠只觉这人生得好模样,剑眉星目,棱角分明,只是眉宇紧锁,透着一股忧愁的意味。 那时的她尚且不知,这一落的目光,竟落了一生那么长。 唐棠素来心直口快,言语不拘,于是凑近他,笑吟吟地问:“公子尊姓大名?家住何方?几口老小?可曾婚配?” 游龙见她一靠近,当下便退后了不止三步,再次彰显了那种看怪物的眼神。 她的话,也让他无语相对,他知道自个儿样貌不差,却也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害臊的女子。不过是初次见面,说话竟这般直白。 唐棠以为他是嫌弃自己,这下可不乐意了,挑了眉,微怒道:“公子离我这么远作甚?我很可怖么?” 游龙低垂着眼脸,讷讷道:“不是。”言出,他转脚速步离去。 唐棠蹙眉,朝自个儿身上东瞅西查一番,未露出刺猬原形,也并无任何不妥,难道是方才捡果子吃的举止吓到了他? 唐棠这番想着,又追了上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正欲开口,游龙却又离了她老远。唐棠纳闷不已,再三地凑上去,游龙却向前一连跑了好几步,回过头来用手隔空挡着,对她急道:“姑娘莫要纠缠,更别靠我太近。” 唐棠甚为不解:“为什么?”言罢,唐棠只觉自己的肚子迅速膨大起来,不消片刻,俨然一副十月怀胎的模样。 “这这这……”唐棠指着自个儿的肚子,瞠目结舌,向游龙抛去求救的目光。 游龙束手无策,却表现得不甚惊奇,说:“适才忘了告诉姑娘,那果子吃不得。” “为什么?” 游龙满心愧疚,说:“那果子碰到了我,所以吃不得。” “为什么?”唐棠一连问了三个为什么。 游龙咬了咬牙,如实相告:“我是一个生带孕气之人,只要接触过我的女子皆会莫名怀胎。那果子甚有灵气,适才砸到了我,尔后入了姑娘的肚子,所以才……” 游龙出生在一个小村庄,他天生带有孕气,总是一个人躲在很远的地方,不敢靠近他人。 在他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前,曾害得两个姑娘挺了大肚子,而他仅仅是触碰了那两位姑娘,并未行苟且之事。 那个小村庄民风淳朴,容不得这样的事发生,那两位姑娘的脸皮子也薄得紧,皆落了个自尽的下场。游龙的父母因着这个原因,气到骨子里,没几年便先后去了。 “孕气?娘啊!还有这等事儿?”唐棠的反应和之前那两位姑娘大不相同,唐棠虽惊奇,也无丝毫害怕,反倒溢出丝丝笑意。 “实在是对不住。”游龙垂着头,未曾注意到她不同的反应。 唐棠压下心头的惊奇,眼珠子轱辘几转,尔后弱弱地对着手指,正儿八经地说:“喏,我老爹说呢,这男人和女人有了孩子,便是一辈子的事。”末了,她强忍笑意。 听她这般说,游龙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之前的两位姑娘出了这等事,皆是躲得远远的,而他再也没见过她们。眼前这位姑娘倒是奇特得很,奇特得不像俗世中人。 游龙抬起头来,严色道:“我是一个不祥之人。” 唐棠摇摇头,说:“我不嫌弃你的。” “可是我……”游龙面露难色。 他之前并非没有想过,会有人不介意他的孕气,不顾所谓的世俗,将他箍得牢牢的,与他共度一生。但后来的这些年,并无这样的人出现。而如今,他已然不抱这般妄想,且他此番是要往魔界里赶的。 因为有高僧告诉他,他生来异骨,自带孕气,若是用魔界的求子灯照个七七四十九日,定能掩盖住他身上的孕气,常年不再发作。若是不成,大不了一死或是成魔。高僧说,求子灯,无孕之人照之可有孕,像他这种情况,若照之,反其而行。 他本不想去魔界,终究是歪门邪道,他打心眼儿里是看不起的,且高僧说,还有成魔的可能。 但既然高僧说他生来异骨,必然免不了日后的劫数,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他不想再继续当一个害人精,不如便姑且一试。若能活着且摆脱掉孕气,就算成魔又如何?若是无法,便是命数使然,他也认了。 唐棠见他发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尔后指着自己的肚子,嘟囔道:“喏,你可不能丢下我跑了!” 游龙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她弯弯柳眉下无辜的眼神,令他心头没来由地一颤。 他看到她的身后,有数十颗海棠果子滚落下来,似裹着雪的落红。唐棠听到动静,回身去捡,朱悠映雪的果子被她捧在手心,衬得她桃容楚楚,叫人无端生出好感来。 游龙站在她身后,他未注意到自己的唇角因着这位姑娘而悄然勾起。海棠果落地的声响里,夹着他服软的语调:“罢了,是在下输了。” 那个时候的游龙尚且不知,当时的唐棠只需稍稍捏个小决,便能够消除掉她肚里那个还出世的孩子。 第47章 海棠酒(五) 唐棠她老爹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吃点小酒,配上一盘新鲜的花生米,其浓厚的脆香味以压酒之用。 每逢此时,唐老爹总会唤来幺女唐棠,让她候于身侧替他捏肩捶背,且一个劲儿地往唐棠的耳朵里灌那些他和她娘亲的爱情/事迹。 从初遇到交心,再到她的诞生,他们如何的鹣鲽情深,如何的举案齐眉。这些事儿,唐棠的耳朵都能听起茧子,倒背如流也不在话下。而今初入尘世的唐棠,遇到了这个勉强算得上耐看的男子,她寻思着要体会一番,所谓情这一字。 唐棠告诉游龙,说她是被一个丑不拉几的牙婆卖到大户人家做了一年多的丫鬟。待她费尽心思逃出来后,发现老家的茅屋已是人去楼空。她身心俱累,行到鹿吴山下本想睡一觉,却不想遇上了他。因为这杀千刀的孕气,竟变成这幅德行。而今她孑然一身,无所依倚。所以呢,她是赖定他了,劝他收起甩掉她的念头。 唐棠说至痛处,还挤了滴泪儿出来。耳朵被初春的山风吹得白惨惨的,不见一丝泛红,压根没有说谎该有的样儿。 游龙半信半疑,也就此搁下了去魔界的步伐,和唐棠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儿搭了个茅屋。 游龙心中过意不去,这般过日子是太过草率了些,委屈了唐棠和她肚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只是他打小与世人隔绝,无人教他成亲时该有的礼数。他试着询问唐棠,唐棠对人间习俗也不甚清楚,只是偶尔听她老爹讲过一些。于是含糊着说了两句,尔后说无甚关系,让他放宽心,只好他对自个儿好,粗衣粝食也无妨的。 游龙知道唐棠是刺猬精之事,是在半月后。 那日夜里,当游龙看到灶屋里偷食的小刺猬化作了唐棠的人样儿时,他表现得极为淡然,只是微微沉下了眸子。 许是因着孕气的缘故,他对异人异事已然见怪不怪。兴许也是因为,他早已猜到了唐棠并非世人。初见时,唐棠与先前那两位姑娘截然不同的反应,确实不似俗世间的芸芸之辈。 在那之前,唐棠也曾问过游龙信不信这世上的鬼怪之说。记得游龙当时说,他身来异骨,本就不同于常人,自然不怕那些邪物。 游龙如今想来,只得轻笑,她,竟是他口中的邪物。 唐棠认错的速度极快,说自己不该对他有所欺瞒。游龙闻言微微颔首,并无多说,默然地回了房,着塌而寝。 唐棠撇着嘴,像个做错事的的孩子般尾随其后,尔后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塌,背对着她,共枕而眠。 那是个星月阴沉的夜晚,她听着他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辗转难眠。窗外的桃树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风声吹得花树婆娑作响。悠悠枯夜,似乎比这半个月还来得漫长。 游龙又怎么可能睡得着,他知道唐棠可以处理掉那孩子,却欺瞒了他半月之久,他实在是摸不透她的想法,却也不想再问。他想,妖,终究是妖,果然是天性使然,狡猾且善于说谎! 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见唐棠已然熟睡,他执笔而下,留下了一封书信,孤身往魔界而去。 唐棠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喷薄而出的朝暾将浑身的金光落在信纸之上,她的泪滴,浸湿了大半页他苍劲有力,却有些抖的字迹。 ——就此别过,不必相逢。 不过八个字的距离,却将她和他拉开了那么长,长过妖族数万年的孤寂生命。 游龙在魔界的洗练池里,用求子灯照着度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他出来的时候浑身泛着魔气。那些覆在他周身的浓墨光影,是他入魔的象征,而求子灯已盖去了他厌恶了二十多年的孕气。 唐棠站在他前方的不远处,依旧是初见时那件茶色的齐胸襦裙,她幽幽的眸子里有源源不断的水泽滚出。 她本清透的嗓音如今却带了嘶哑,似乎是哭了许多个日夜的嘶哑,她夹着哭腔,“我本以为,我和你,会像我老爹说的那样,粗茶淡饭,安平一生,可你为何……” “为何?”游龙截断了她的话,清俊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冷笑,他踱步到她身前,看着她隆起的腹部,眸中有赤光闪过,他的右手掌集了一道炫光,他一字一句地说:“安平一生?真是好笑!人妖殊途,如何一生?若不曾有你的出现,我早该来此处。” 说罢,游龙举起右手,欲朝她肚子上打去,唐棠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不作反应。 游龙看着她朦胧的泪眼,手愣在了空中,他的眸光愈趋柔和,手掌的炫光也一点一点地熄灭。 长久的沉默,他颓然地放下了手。舍不得么?只是莫须有的存在,为什么会舍不得? 游龙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当他知道唐棠是妖的那一刻,她的欺骗,造就了他焚心煮骨的痛。当他了悟到她可以有上千年,甚至上万年生命的时候,强烈的无助感袭上心头。他决定来魔界,已打破了对魔界的世俗想法。他来到此处,的确想成魔,想活得长久一些,他想要待在她的身旁,数万年之久。 只是他,并没有大气到可以原谅她的欺骗。他想陪着她的同时,也想离开她,所以他留下了那封信。 他以为他这样说,这样做,唐棠会选择离开,会用法术灭掉那个无辜的孩子,当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当做从未认识他的离开。 但唐棠并没有遂了他的心意,当他垂了手的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拥住了他,头埋在他的胸前,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 游龙,游龙,她口中吐出的字,让他的心,一下子软了。 游龙不知道,唐棠的长兄奉父母之命在茅屋寻到她时,是一个月明星疏的深夜。唐家一向开明,长兄对她决定的事并没有多加阻拦,只是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后来的唐棠和游龙住在了魔界的四时镇,日月升降,他们心头的隔阂也因一次谈心而豁然化解。 应应诞世的时候,游龙和唐棠正在四时镇的那家铸刀铺里挑选武器。许是因为孕气的缘故,应应一降世便十分垂危。他们眼看着应应的魂魄逐渐散去,却束手无策。 最后,铸刀铺的老板提出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决定,他们将应应的最后一缕魂封在了刚铸成的孔雀长刀之中,保其不散。 十年之后,铸刀铺遭歹人劫取,孔雀长刀也因此流落人间。铸刀铺的老板再无心经营,唐棠为了能在四时镇生存,便接下了铸刀铺的买卖。 游龙和唐棠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孔雀长刀,可天地浩大,凭他二人之力,寻一把刀,实在是难于登天。 后来,游龙因武力出众被选作了魔界的护法,唐棠铸刀铺的生意也日渐兴隆。这些原因,也造成了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寻孔雀长刀。 凌洵歌死后,乔松提议将妖界收为己用,游龙也随着渐越去了覆光城。 在覆光宫凌洵歌的寝屋里,游龙再次见到了孔雀长刀。那把刀,保存得很好,不沾片点尘埃,似乎是有人按时按点会替它细细擦拭一般。 游龙欣喜万分,说这把刀甚有灵气,应带回魔界才是。 渐越对这些其实并不关心,便将孔雀长刀挂在了万诡殿之中。游龙感受得到孔雀长刀里有应应的魂,只是那时的他还无法救出他的孩儿。 后来,孔雀长刀被覃曜拿走,游龙心感不妙,意图将孔雀长刀拿回。于是趁覃曜不在府上的那几日,他借着拜访乔松为由,想偷走孔雀长刀。 不料恰逢应应的魂破刀而出,游龙便连魂带刀一并带走。应应不认得游龙,只是意识告诉他不能离开此处,于是有了应应在府外偷窥那一幕。 当覃曜追出去的时候,游龙已带着应应迅速撤离。 第48章 海棠酒(六) 游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了个一清二楚,现时已是日薄西山,盏里黄净的茶水也从滚烫转至温凉,舌尖尚留有馥郁的茶香。 “游护法舍中的鹿苑毛尖,味之醇厚,实属上等佳品,今日也是有幸一品。”覃曜将久久垂在茶水里的目光收起,望向面容冷峻的游龙。 游龙抬起眸子,浅浅笑道:“覃姑娘对茶有何见闻?” “我素来只管喝茶,对茶无甚深究,倒是对酒较有兴趣,略通一二。”说罢,覃曜轻扯了扯覃疏,尔后拂袖起身,作势要走。 默然的覃疏听进这话,忍不住哼笑了一声,哪里是较有兴趣?而覃曜侧目以对,甩去一个探究的眼神,覃疏则说:“你这话说给别人听尚可。” 这话只吐了一半,叫游龙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得陪着干笑。 覃曜也不再多言,眉眼淡淡,将苦难石掏出置于案上,对游龙说:“我给你三日。” 游龙早已站起身,他颔首,郑重道:“好,三日后,我定将孔雀长刀双手奉上。” 知相一见他们踏出房门,便凑身向前。知相小小的身板上扛了一把长刀,待她走近了,覃曜才看清楚,她肩上那把分明是孔雀长刀。 知相将肩上的刀往地下一甩,再借力相撑,动作连贯,甚是潇洒。她挑眉,道:“游大护法,你将这刀藏得真严实,叫我一顿好找。” 游龙拧着眉望向知相身后的唐棠,唐棠身正腰直,双手将应应环在身前,淡淡开口:“帝姬要如何,便是如何,我可得罪不起。”话到临了,尾音上翘,十足的不满意味。 自从游龙坐上了护法之位后,因公事忙碌,无法抽身再寻孔雀长刀。游龙也不能派下属去寻,因为魔界的下属从来是直接听命于渐越的,游龙是不能随意调动的。 他在护法之位,许多事情皆是不由得己,唐棠因此事,也曾多次与他争吵。自然地,唐棠并不喜欢这个帝姬。 知相并未回头看她,只是轻笑了一声,尔后抬着孔雀长刀放于自己眼皮子底下,用手轻轻抚摩着刀背,一面说:“游护法是不是该好生管教管教令夫人啊?” 看她手持刀这幅架势,游龙有些惶恐。知相作为帝姬,是个肆意妄为的主儿,平日里是没有谁敢得罪她的,唐棠倒是胆儿大。 游龙立即作辑道:“夫人脾气不好,还望帝姬海量,莫要见怪。” 知相放了刀,话锋一转,微微笑道:“你铺子里的那些刀,我突然不想要了,我倒是挺喜欢这把刀的,你将它赠我如何?” “帝姬,你方才也听到了,我已经答应了覃姑娘。”游龙颇感为难。 “你总是嘴里顺着我,其实啊……罢了。”知相蹙眉轻叹,将刀递还给他。 她不想强人所难,游龙素日里待她不薄,她这个帝姬虽是性子狂了些,却也能站在游龙的立场替他考虑。 出铸刀铺时,能瞧见半轮似血的夕阳坠在西面。 游龙本打算护送知相回荼蘼宫,知相却执意不让他相送,尔后与覃曜说:“今日是父君的生辰,适才在铺子里听游护法说,姐姐是父君的贵客,既然如此,不如姐姐随我到万诡殿走一趟,见一回父君,可好?” 覃曜凝目相对:“魔君的生辰?” “是啊,每年都不见父君提起他的生辰,这也是今晨出门时母亲告诉我。” 覃曜沉吟,尔后望向覃疏。见他漂亮的桃眸正对残阳,衬得瞳中丹波潋滟,覃曜问他:“今儿是什么日子?” 覃疏回过头来,蹙眉答道:“八月十一。” 覃曜的心噔咯一下。 八月十一,八月十一,是她父母的忌日。四时镇虽是初夏,人间却已是八月。难道是因她娘亲的忌日,渐越才不办生辰宴的么? “这么说,我倒想去看看他。” 他们到万诡殿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只是魔界常年幽暗,天色的变化倒也不甚明显,不过尚可见一轮高月。 漫天月华笼罩着万诡殿的飞楼翘檐,厚重的宫墙上,渐越一袭玄袍,青丝半束,凭栏茕立。 知相说渐越应是不想见到她的,她也不想去惹他烦,便不上去了,她会在宫墙外通往荼蘼宫的道上等他们,今夜要他们去荼蘼宫歇息。覃曜让覃疏与知相一同在道上等她,她去去就回,覃疏则应了。 渐越听到身后的愈行愈近的脚步声时,不作任何反应,待到覃曜与他并肩而立,渐越才道:“你怎么来了?” 覃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底下生着一棵湛蓝的花树,花影参差,酿着月光,泽润而妖冶。 “今日是你的生辰?” “也是锦色的忌辰。” “好巧。” “确实很巧。” 这样的巧合,令他每年生辰之日皆会忆起往事。 锦色,这个他心心念念了数千年的女子,居然死在了他生辰的这一日。是偶然么?司命的簿子与他对着干,要让他挂一生,悔一生么? 渐越指了指那棵花树,说:“那棵树名唤瑶碧,你可知?” “略有耳闻。”覃曜未在章莪山住过,却也听说过瑶碧树是毕方族的老巢章莪山上,最常见的一种树。九月开湛蓝的花,十二月结湖碧的果,算得上四海八荒的一桩奇景。 渐越第一次见到锦色,便是在章莪山,瑶碧花烂漫的九月。 那时的锦色正处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漫步于山野之间,遍山湛蓝的瑶碧花将她的盈盈软脸映得愈发清透娇嫩。 彼时的毕方族已是人丁稀少,除去二十来号仙侍,整山唯余毕方族长和他家的独苗女——锦色。 神界之中常有传言,说毕方一族是个断袖家族。 老族长,也就是现任族长的爷爷,当年膝下无女,却生了五个男娃。众神皆道,人丁兴旺,实乃有福。却没料到,除去现任族长的父亲娶了旋龟一族的帝姬以外,其余那四个殿下皆是断袖。各有所爱,活了百万来岁,年纪到了也就羽化归去,无留子嗣。 如今毕方族只余锦色和他爹,至于锦色的母亲只是章莪山的一个小仙侍,寿命不长,早已不存世上。 轻酒在神界的人缘尚可,与毕方族也素来交好。外界说,是因为那四个毕方殿下与他志趣相投的缘故。轻酒与现任族长仍来往较密,只因那族长是个嗜酒之辈,自然地,轻酒对锦色也是倍加关照。 那日,轻酒携了渐越途径章莪山的山脚,好巧不巧,撞见了沉浸在花丛间的锦色。轻酒双手拢在袖子里端着,漫不经心地抬了抬那双漂亮的眸子,清朗地唤了一声小锦色。 锦色与轻酒熟识,也随了几分他的心性,不对魔界有什么世俗见解。 锦色嘴巴抹蜜,便唤渐越为越哥哥。那时的锦色还未完全长开,却不难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这样动人的清新笑脸当前,渐越的心头如同万马奔过的山河动荡,不过是一声越哥哥,他便记了一生。 只是瞬息万变,世事难料,锦色的后半生却是恨透了他。 渐越敛了思绪,亦收回望向瑶碧的目光,他垂了眼帘,轻声道:“今日过后,本君会闭关一段时日。” 覃曜一听这话,却是摸不清他的想法,便问:“那帝姬的百岁生辰,你不去么?” “不去。”渐越答得爽快,又说:“这些于本君而言,不是重要的事。既不是重要的事,也没必要去操心。” 覃曜觉得好笑:“你家闺女儿的事,不是重要的事?” “她的生辰,即便是没有本君的赴宴,也无碍的。”渐越说得云淡风轻,须臾,挑了眉又问:“是她让你来的?” 覃曜不答话,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是,或不是?这对父女,委实奇怪!她才懒得掺和别人的家事。 覃曜想要问点关于她娘的往事,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也明知眼前这人正当心头不好受。罢了,还是不问的好,甭给自己找不痛快! “若无他事,本君便先行一步了。”渐越说罢,见覃曜点了头,便拂袖离去。 一股似北寒风袭来,覃曜抬眸望去,外头竟洒起了霏霏细雪。渐越几步便下了宫墙,迎着风雪愈行愈远。 覃曜看着他略显孤寂的背影,觉得魔界的天儿便如同他的心,真是难以逐磨!方才还皓月高悬,现下又乌云密布,纷纷雪至。 身后有人倾向前来,手里攥着墨绿莲蓬衣的两端,为她系好的同时,深深将她拥入怀中。 耳边是覃疏的呵着冬日的氤氲雾气,他说:“天冷,你如今的身子可不比从前,待会儿让那位帝姬差人给你送碗姜汤来。” 覃曜不服气道:“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弱?” 覃疏环住她的手更紧了,他说:“嗯,你最厉害了,谁都打不过我们阿曜!” 闻言,覃曜噗嗤笑出声来。 身后传来一声少女的清咳,二人回头看去,知相负手而立,唇角有微不可见的勾起。 第49章 海棠酒(七) 荼蘼宫之所以命此名,并不是因为宫内种满了荼蘼花,甚至在此处连荼蘼花的影子都见不到。全然是因着魔后名为斯荼,故取了一个荼字。 许是方才,在万诡殿外的宫墙之上,知相听到了覃疏的那番话,果真差魔侍端了碗温热的姜汤送到房中。 知相虽仅有四尺的身量,却也临近百岁,心性自然不输孩童。她虽被斯荼宠得有些目中无人,却对与覃曜一见如故,颇有好感。方才,知相亦提到了几日后她的百岁宴,并递了贴子,邀覃曜、覃疏前来。 现下,覃曜正伏在案上,半眯着眼,手执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姜汤,寻思着她娘和渐越究竟有怎样的过往。她不敢问渐越,却又好奇。 覃疏没有去知相安排给他的房间,而是倚在窗前。他感天寒风冽,正欲抬臂关窗,却在目光瞥到窗外的榕树丛之后,缓下了手头的动作。 覃疏未将木窗合拢,而是留了一丝缝隙,他忖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听知相说,魔君很少来荼蘼宫。” 知相还告诉覃疏,荼蘼宫的日子虽过得舒坦,但她总能看到她母亲望着万诡殿的方向暗自神伤。 覃曜不说话,而是一口喝了那碗姜汤,抬袖随意擦了擦嘴,双手捧着碗把玩了一番,这才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 覃疏朝她招招手,“你过来看。” 覃曜揣着半信半疑的心思凑到窗前,透过木窗的那一丝缝隙,瞧见远处葳蕤的榕树丛后,立着的两道身影。 女子站在月光下较为显眼,她身裹提花双绕曲裾,两鬓有碎发散落,平添柔情,其余长发皆挽于脑后束成云髻,峨峨而立。男子的面容处在阴影里,覃疏他们这个方向,只能瞧清他着了一件栗色鹤氅。 那二人似乎是在交谈什么,不过隔得尚远,无法听清。 不过多时,那两人似乎是起了冲突,女子转脚要走,男子却将其拽住,趁势将她搂入怀中。女子气愤地挣脱开后,甩了他一耳刮子,扭头跑远了。男子愣在原地,半晌,才决定离开。他转身的时候,覃曜看到他的侧脸,觉得十分眼熟。 待那二人走了之后,覃疏尚能闻到风刮过榕树叶子递来的清苦味,他深吸了口气,将窗合上,尔后坐了下来,斟了一杯茶。 覃曜冒出一句:“难道是乔松?” “你说那人是乔松,那个护法?”覃疏喝了口茶,温滚的茶水入喉,是魔界的渡寒时节里少有的暖意。 覃曜摆摆手,马虎道:“我也不确定,只是有点像,眼神不好,看不大清。” 次日晨,覃曜和覃疏回了四时镇后,本以为穆临归会自觉回乔松的府邸,竟未料到他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四时镇虽为初夏,院里的那棵梨树仍如同往年在笑妄谷一般,挂满了不谢的梨花,随风起,空灵飘逸。 穆临归依旧是那件八卦服,靠梨树旁,坐蒲团上,混着白莹如雪的落花,手捧一卷古书,暖融融的阳光催得他恹恹欲睡。 覃曜见了走过去,笑道:“小道士,你是在看书,还是在睡觉?” 穆临归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打了个激灵,便是困意全无。他抬手揉了揉眼,说:“诶,你别说,贫道来了这四时镇,心疼的旧疾倒不曾犯了。依贫道看,这地儿风水好,得留下来多住一段时间观候观候。” 澈嫣的血灵果然起到了作用,正应了那句药到病除。只是穆临归赖着不肯走,覃疏有有些不耐烦,却也不好多言。 申时的时候,未到三日之约的游龙提着孔雀长刀寻上了门。 穆临归常年住在乔松的府邸,自然是认得游龙,二人架着胳膊闲扯了几句。末了,穆临归把此地当自己家一样,硬拉着游龙留下来用晚膳。 日衔山脊,初更时分。覃曜略略捏了个决,一盘芝麻卷,一道东坡肉,一只叫化童子鸡,于倏忽之间腾然石桌之上。覃疏携来一坛陈酿,四双竹箸,几碟碗盘。穆临归架起一方小炉,沸煮青菜。 四人围着院内的石桌,合着月色而食。 “今日,我用苦难石将应应的魂强行灌入了杨寡妇的儿子身上,本挺活蹦的一小孩瞬时便成了痴傻儿,唉!”游龙重重地叹了口气,满目的愧疚之情。 覃曜夹了块东坡肉入口,香糯柔滑,不腻不燥,她问:“你这般做,杨寡妇可会发现异常?” 游龙酌了一杯酒,道:“杨寡妇修为不高,我使了点障眼法,她暂且还没那个能耐看出点什么。不过她见她的儿子突然变得痴傻,当下寻医心切,我以能治好她儿子的病为由,将她接到了自家宅子里,也算是一点力所能及的补偿。” 穆临归眸子几转,疑道:“游龙,你与那寡妇无亲无故的,你这般说要医好她儿子,还让她住你家,她不会心生疑虑么?” “杨寡妇对铸刀略懂一些,我说我们铸刀铺急需人手,现下找不着合适的人,便想请她过来,她说她要求医,治她儿子的病。我便告诉她,我会想法子医好她儿子的,她便应了到铺子里做活儿了。除了这个,我也找不好更好的理由。” “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覃疏说罢,从叫化鸡上板下一个鸡腿递给身侧的覃曜,后者接过,认真地啃了起来。 游龙说:“能拖一时便拖一时,我也的确在想法子治好应应的心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的时候,游龙说天色已晚,唐棠还在舍中候他,便不久留了,尔后踏着月色出了小院。 穆临归顶着醉醺醺的脑袋回了房,现下只余二人坐在月华下,望着梨花发愣。 浓浓月色里,覃曜想起约莫在三四百年前,也有许多个这样的夜晚,同样的景,同样的人,只是地方从笑妄谷换成了魔界的四时镇。 那时的她,放不下对凌家的成见,抹不去其中的隔阂,对方敞着一颗真心,她却是不敢从容相待。如今这般的景况,只愿能长存。 覃疏倚在覃曜的颈间,右手提着青花酒壶,露出一抹清澈而纯良的笑容,声音夹着醉意:“酒之醇厚,不及你体香诱人。” 覃曜撇了他一眼,抢过他手中的酒壶放在石桌上,淡淡道:“别喝了。” 覃疏突然坐起身来,眸中却并无一分醉意,他笑:“瞧你吓的,怕我把你给吃了啊?” 覃曜沉思了片刻,轻笑道:“你胆子壮了?” 闻言,覃疏倾身搂住她,他的唇贴在她耳边,说:“要不要试试我的胆子?” 覃疏说罢,开始轻咬她的耳垂,温酥的呼吸浮在她的耳间颈上。他环住她的手突然发力,将她扑倒,压至身下。覃曜不动声色地扯过他垂在她颈间的发丝,于食指上绕了几圈。 覃疏俯身,辗转拥吻下来,他看她的眼神开始变得迷离,她也明显感受到了他腰间的炽热。尔后,覃疏像是想了什么似的,眸子霎时黯沉,紧紧趴在她的身上,他糯糯道:“阿曜,我困了,让我睡会儿。” 覃曜没有说话,轻轻环住他,而此时覃疏的眼角有一滴泪悄然滑落。他闭了眼,再睁开时,仍是那双清澈动人的桃花眸。 素月,玉梨,风不定,人初静。 第50章 稻草人(一) 到了知相的百岁宴这日,渐越已处在闭关之中。据说渐越每隔一年会进密室,闭关一次,以此提升自身的修为。而这场帝姬的百岁宴摆在万诡殿内,由斯荼和乔松负责。 百岁宴开始之前,覃曜、覃疏以及穆临归在殿前的绿荫小径间,遇到了知相。 魔界的阳光虽素来不烈,但今日却是暖得不似渡寒时节。想必是帝姬生辰,这天儿也是给足了她面子。 知相今日心情甚佳,穿了一件金丝留仙裙,两条系着红绳的大辫子垂在肩侧。她眼眸澄净,笑容纯粹,只是眉心那道若隐若现的火焰纹为其添了一股淡淡的邪气。 知相,还真是随了她父君,随着年龄的增长,火焰纹亦会愈发明显。 覃曜见知相行了过来,便凌空取出孔雀长刀,尔后递给知相,说:“那日在游护法的铸刀铺里,你说喜欢这把刀,今日便将它赠给你。”话到临了,还补了一句:“其实我,不习惯用刀的。” 知相银瞳浮动,不解道:“既然姐姐不习惯用刀,又为何在那日,因着这把刀,不惜与游护法起了冲突?” “孔雀长刀于我而言,是往事,亦是执念。我细想过了,也不过尔尔。”言罢,覃曜的眸子探着知相身后的那棵碧瑶树。 湛蓝如绘的花瓣上似乎是被朝旭镀了一层金,泛着潋滟的光晕。时过小风,碧瑶花轻柔摇曳,生机无限。 世间许多事,无非为执念。渐越对她娘是执念,才会在万诡殿种下这棵碧瑶树,而她,对这把刀又何尝不是因孟不语而起的执念呢? 孟不语曾对覃曜说,若她没法活着回来,兴许,还有再见的机会。思到此言,覃曜心绪不平,勉强扯出一抹笑来:“这刀,便归你了。万物有灵,如今它有了新的主人,也愿你能好好待它。” 知相虽不大了悟她的意思,却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尔后接过孔雀长刀。她的手触碰到刀柄的那一刻,也不知怎地,无端地鼻子发酸,竟险些掉下泪来。 宴始,斯荼携着知相走到主位的时候,覃曜一眼便认出了斯荼是在荼蘼宫那夜的女子。尔后,覃曜瞥了一眼覃疏,后者颔首示意他已看到了。 斯荼和知相分别言辞,无非是些严谨的面儿上话,尔后众魔叩拜行礼,朗声祝贺帝姬满百岁。看样子,众魔对渐越的不到场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魔君对她们母女的疏离,原来已是魔界众所周知的事,倒是她覃曜有些见怪了。 众妖魔把酒言欢,好不热闹。覃疏抓了一把瓜子,默默嗑了半晌,才嘟囔了一句:“桂花味的,不好吃。” 覃曜没理他,将目光放在了对面的乔松身上。 乔松一袭深褐衣,坐于席间,垂着眼眸,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他竹骨般的手提着白光酒壶,斟满一杯又一杯,烈酒陆续过喉,他似乎是感觉不到辣,面上无一丝波澜。 本正与他人言笑的游龙在下一个转眸时,瞧见了乔松脸色不大好,便凑到他身侧,闲扯了几句,而乔松抵着疲惫,时不时地回以一个笑容。 在覃曜看来,那分明是皮笑肉不笑! 覃曜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尔后伸手去拿菡萏酥,余光瞥见一抹嫣红闪到了桌前,映下一片阴影盖住了香脆的菡萏酥。 覃曜将到手的菡萏酥送入口中,尔后抬眸一看,原是着了嫣红曲裾的荷华姑娘。覃曜当初第一眼见到荷华,便觉得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 荷华之前在石崖洞时,对覃曜、覃疏很是照应,如今许久未见,也免不去一番闲谈畅饮。其间,荷华提到了她的婚事,说是她父亲定的,日子就在十日后。就连穆临归之前也从未听闻此事,不由发问:“这么快?” 荷华点点头,道:“我爹说,老这么拖着也不事儿,时候到了,早晚也得嫁。对方是顾家大少爷,在四时镇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也是,不吃亏的。” 荷华言辞之间,眸波流转,那颗盈盈欲坠的泪痣更是彰显了她的愁绪。覃曜觉得她并不喜欢这个顾家少爷,于是直言不讳道:“你喜欢他么?” 荷华无奈一笑:“面都没见过,又怎谈得上喜欢?我听闻顾家少爷曾是瞳生双眸,后来啊,又好了。” 穆临归喟然长叹道:“这样啊,就这么嫁了,不会不甘心么?” 荷华打趣道:“你个假道士懂什么?我啊,孤身惯了,嫁不嫁人皆是无碍,对方是谁,也没那么重要的。我爹呢,既然盼着我嫁人,我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愿,图他个心里快活。” 覃曜思忖,该不会荷华和琉渡一般,天性凉薄,无爱之人,便问道:“荷华姑娘,你有喜欢的人么?” 谁知荷华一听这话便收了笑意,尔后咬了咬唇,淡淡道:“有又如何?我和他啊,永远都不可能。”说罢,她一举饮尽杯中的酒,不再多言,覃曜也很默契地没有多问。 穆临归不会看脸色,眨巴眨巴眼,继续道:“那个他,是谁啊?” 默然了许久的覃疏突然噗嗤地笑出声来,引得覃曜和荷华的一笑,气氛瞬时欢快起来,不再因为穆临归的追问而尴尬。 这场百岁宴足足办了三天三夜,才算彻底结束。 众妖魔各回各家,而穆临归仍是随着覃曜二人去了四时镇。不过这次的理由换了,穆临归说,他不想待在乔松那里。他强调,仅是不想罢了。 是夜,层云闭月,凛风阵阵。 四时镇的花街柳巷亮起了盏盏灯火,明了整个长长的道。七日后便是顾家大少爷顾彦的婚期,现下,他仍留连于烟花之地,在莳花馆内,坐拥莺莺燕燕。 亥时,莳花馆。 一个香肩半露的鹿耳女子从一间房内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只见她的腹部迅速隆起,不过片霎,竟成了怀胎十月的模样。 她拖着凌乱的步伐行在二楼的走廊上,薄薄的轻纱衫披在她柔软无骨的身子上,她神情惊慌,且透出一股强烈的无助感。 不过一个时辰,莳花馆内竟有八名这样的女子,瞬时膨大了肚子。 游龙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熄灯入眠。 他得知此事后,立即披上深衣,急忙往莳花馆赶。被吵醒的唐棠虽不乐意让他去,却也无法,毕竟他除了是她丈夫,亦是魔界的护法,而四时镇是他的管辖范围,他岂能坐视不管? 一路上,游龙思绪万千,此事十分诡异,难不成是孕气在作祟?除了孕气,他想不到更好地可以解释此事的缘由。但四时镇一向安逸清闲,又是哪里来的孕气? 第51章 稻草人(二) 游龙去莳花馆的途中,免不了要经过覃疏他们的小院。穆临归抵着困意如厕,尔后反屋时,见游龙途径院前,便朗声唤住了他。 “游护法。”穆临归只着了中衣,提着幽微的灯,慢吞吞地行近了,才道:“这大半夜,你着急忙慌的,是要往何处赶?” 游龙即便是心里再急,该有的礼数定然不会抛掉,这便停下脚步,谦谦回道:“小穆,莳花馆出了点事儿,我正要赶去处理。” 穆临归露出一个轻蔑的眼神,云淡风轻道:“风月场子能出何事?”言出,见游龙锁着眉头,可见事态有些严重,又故作神秘地用手別着嘴,问道:“该不是哪两家的公子为个姑娘相争,打得伤了真气,魂飞魄散?” “那倒没有。”游龙摇了摇头,尔后见穆临归并无后话,便作了一辑:“先行一步,改日再叙。” 穆临归却扯住游龙的手臂,将他给拽了回来。他手下的提灯也随着这一晃而摇曳起来,幽火明灭。 “你倒是说说啊,是何事?” 游龙这才将此事道来,话刚过一半,覃曜、覃疏听到动静也随了出来。听闻此事后,覃曜说,她也要去莳花馆凑凑热闹,随便瞄一眼荷华提到的顾公子。 游龙不禁劝道:“倘若真是孕气作怪,莳花馆里的姑娘非魔既妖,她们除不去这种发生在她们身上的孕气,这便显然与当年我身上的孕气是不同,甚至要厉害得多。覃姑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是别去了。” 覃曜活了上千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她不信这个邪,偏生要去。游龙拦她不住,便懒得多言,微怒而离。 覃曜、覃疏以及穆临归尾随游龙抵达莳花馆之后,只见粉花青叶墙,地铺白玉砖的大堂内,顾彦穿着一件镶金华服,玉冠束发。他慵懒地翘着二郎腿坐在玫瑰椅上,悠闲自在地啃着手里的鲜桃。下嘴时溅出的一两滴汁液,看得人肚子喊饿,嘴里发酸。 而他的左侧站了八名挺着大肚子的姑娘,个个娥眉轻锁,愁容苦面。 年近半百的鸨儿梨花带雨地向游龙凑了过来,游龙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那鸨儿扑了个空,倒也不急,先是抬袖抹了泪,这才哀道:“游护法,您得给姑娘们做主啊!” 游龙拧着眉,问:“是怎么回事?” 鸨儿却道:“姑娘们成了这副摸样,还如何开门做生意啊?” 那鸨儿没有回答游龙的话,只顾得发牢骚,游龙有些不耐烦,再次询问:“我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姑娘们说,她们什么也没做啊!只是,顾公子碰了一下她们而已!” 闻言,穆临归从游龙的身后探出个脑袋,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插嘴:“怎么个碰法?” 鸨儿嚅嗫道:“只不过是,摸了下脸,或是拍了下臀。就……就成了这副模样!”言罢,又挤出两滴泪来。 顾彦扔了桃核,将聚骨扇打在手心,云淡风轻道:“我是被陷害的,这些姑娘定然是被他人下了咒。”他声线清软,眉目流转间尽显风流。 鸨儿急道:“顾公子既说姑娘们被下了咒,那敢问公子如何证明此事与你无关?” 顾彦轻笑,起身向前走了些许,与鸨儿尚隔着一步的距离时,他将手中的聚骨扇缓缓拉开,掩住了半张俏秀小脸,凤眼满载风情,调侃道:“你囔什么?要不然,我也摸下你的脸,拍下你的臀,让大伙儿瞧瞧你能不能老来得子?” 言出,登时哄堂大笑,鸨儿羞怒十分,正欲回嘴,只听游龙喝到:“顾公子当真是放肆!” 顾彦挑起凤眼,这才将鸨儿身旁,板着脸的游龙看进了眼里,嘴里啧啧两声,悠悠道:“游大护法来管顾某的闲事了?” 游龙严色道:“既是四时镇的事,又怎能是闲事?” 顾彦转脚迈了两步,靠近游龙后,一双凤眸递出丝丝媚意,竟伸手攀上了游龙的衣襟,嘴里笑道:“不知游大护法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游龙见他举手投足甚是轻浮,正欲将他的手挥开。顾彦却像预料到他的此举似的,回手停在空中,尔后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 覃曜估摸着,这顾彦莫不成是个断袖?还是躺下面那个? 游龙强压满腔怒火,若换做平日里有人如此相对,他定会好生训一回对方。不过现如今,他只是抬起右手,双指划过顾彦的印堂。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感应,穿梭过时空而来,果真是孕气! 游龙说,他会彻查此事,并让鸨儿将那八个姑娘隔了起来,说是等他处理好了顾彦身上的邪气,自会回来解决。尔后从莳花馆里带走了顾彦,直直往镇边的破庙方向行去。 夜露苍寒,遮云闭月。几人行在万籁俱寂的小道上,覃曜突然冒出一句:“游护法,顾公子再怎么说也是四时镇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是你想将他藏起来,也总不能委屈了人家在破庙过夜不是?” 闻言,游龙脚步一滞,走也不是停也不成,继而又听覃曜道:“若是你怕令夫人不愿将顾公子留在舍中,不如让顾公子到我们那里去。” 穆临归不知道覃曜打得什么算盘,只顾急道:“别啊!他这满身邪气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到时候别给惹上了!” 游龙略一沉吟,觉得覃曜此言甚有道理。 顾老爷在四时镇好歹也是一方世家,在查清此案前,虽不能放顾彦回去,却也不可将他带回自己家,毕竟家中有唐棠端着,她若见了,定会怒言。既然覃曜有这个心收留顾彦,倒不如遂了她的意思,也图个自己方便。 到了院里,游龙却不敢轻易离开,他施了一方结界,将顾彦困在了房中。顾彦倒是好,什么也没问,漠然地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 待游龙和穆临归皆歇下了,覃曜才拽着覃疏行到院里,隔着木窗,眼风扫过里头淡然而坐的顾彦。 “不知姑娘让顾某留在此处,意欲何为?”却是顾彦先发问。 覃曜在一旁抄着手不答,覃疏的嘴角携了笑,闲扯道:“听闻七日后便是顾公子的婚期?” 顾彦挑眉,不屑道:“这与你们何干?” 覃疏把着窗上悬挂的蒜串,视线在他身上游了一游,说:“眼下的局面,这婚怕也是要拖一阵儿了。” 顾彦不再淡然,微怒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覃疏浅笑:“这话,应该是我们问你。顾公子婚期在即,还去莳花馆作甚?不怕荷家寻你个麻烦?”荷华作为护法,她的父亲也跟着沾了光,自是旁人得罪不起的。 顾彦说:“笑话,我顾某还没怕过谁!” 覃曜沉思半晌,开口的第一句竟是:“你不是顾彦!” 顾彦听了这话,瞬敛了嚣张的神情,急忙回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不是顾彦,难不成还能是你老爹子?” 覃曜嘁了一声,转身回房。而覃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彦,掏了掏耳根子,也拂袖离去。这家伙,说话真不能入耳!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方觉已是深夏。天儿说变即变,充裕的雨水将整个镇子笼在一片氤氲之中。 顾彦已在院里住了些时日,穆临归闲着无事便管了他的一日三餐,如同看管犯人一般。而游龙则去调查顾彦为何会染上孕气一事,已是两日不见踪影。 覃疏坐在屋内,一身绿沉衣衬得他眉眼淡淡,骨节分明的手指,几经转动,便将剥好的糖炒栗子,一个接一个地放在碗里。 穆临归途径窗外见了此景,伸了手进去欲拿,却被覃疏一掌挥开,穆临归捂着手吃痛,剜他一眼,咬牙切齿道:“你,重色轻友!”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临归说这话全然是起源于前两日,他听到的一番对话。 那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覃曜就着一方芦席,斜倚在院内的梨树下,略有出神地望着远方,说:“想来人世也到了栗子成熟的时节,我对糖炒栗子还真的想念得紧,这馋虫爬得我直痒痒。” 覃疏以手撑颔,听了这话,抬眸瞧去,几束霞光筛落于她眉发之间,晕染开来,眸角眉梢,皆为挪不开眼的诱人风情。 覃疏唇角勾起,啧了啧,说:“除了酒,也总算是有样还能让你记挂的吃食儿。” 覃曜眼眸澄静,嗔道:“人家还想吃鱼,你凑过来让人家啃一口。” “我倒是乐意得很。”覃疏浅笑,尔后躺在她腿上,将脸凑到她眼皮子底下。 对方望了他半晌,尔后略略低头,果真朝他的薄唇啃了上来。覃疏反手揽住她的背,将其拥入怀中,唇齿间瞬时漫尽了对方的独有气味。唔,还有她昨夜里,残留于舌尖的淡淡酒香。 而这一幕,恰巧被檐下的负手而立的穆临归看尽了眼里,无端地觉得胸口发紧,竟又出现了隐隐的心疼感。 第52章 稻草人(三) 后来,覃疏特意到镇上,托了常在人世走动的魔界商贩带些糖炒栗子回来,眼下剥好的栗子已是一碗堆尖,他手腕翻转,微微捏了个诀,以保持糖炒栗子刚出锅的腾腾热气。 一道携着烟雨气息的白影推门而入,来人玉脂般的手指轻点了点覃疏的额心,尔后落座在他对面,嘴里赞道:“真乖。” 覃疏本不服她这种举止言行,欲回上两句,但当抬眸看到她恣意的笑容时,便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 比起从前,她的笑容不知明媚了多少倍,如今的她,新生的她,卸下担子后的她。 覃曜将目光移向窗外,穿过梅雨时节惯有的斑斑细雨,定在对面房里那个泰然静坐的身影,华服加身,静谧贯始。尔后她又垂了眼皮,用手抵着额角,轻声道:“也不知,游龙何时来带走她?” 覃疏随手倒了杯茶,尔后用茶水清理着被糖炒栗子弄脏的指甲,淡淡道:“我还没问你,顾彦是个女子,你是几时看出的?” 当夜游龙将其从莳花馆带回院里后,覃曜便同覃疏说,她寻思着顾彦是女子。是以,他们才去找顾彦说上两句。本意是从顾彦嘴里套点儿话,谁知她几句话下来,覃曜完全不想再继续下去,所幸作罢。 “我听闻的顾彦可并非断袖,即使是,却也不会这般娘!你再瞅瞅咱院里这个顾彦,对游龙举止轻浮,言语之间……”覃曜觉得扯得有些远了,顿了一顿,随即拉回了主题:“重点是,她身量娇小,即便是故意粗嗓子说话,也不难听出是个女声。” 谁知覃疏却转了话锋,一双桃眸熠熠生辉,笑得意味深长:“看来阿曜对断袖甚有研究啊?” “那倒没有。”覃曜嚼着栗子,香甜酥润益满舌间,真是可口至极。那头却优哉游哉地冒出一句:“我听闻,轻酒上神是个断袖?” 覃曜一愣,待咽下了嘴里的栗子,才挑了眉,缓缓道:“你从何处听闻?” 覃疏怕她口渴,沏了杯茶,一面说:“这三百年,我走过不少地方,闲人野闻,自然也入耳不少。” “哦。”覃曜接过茶盏,应了一声,竟是头一回说起了轻酒,“我也曾问过他,既有所念,为何不去寻那个人?可是他说,世间有轮回之道,一旦旧人不在,喝下孟婆汤,换了副皮囊,即便是魂魄不改,无论轮回多少次,也再不可能是从前那个人。他还劝我,莫要太执着,呵。” 覃曜最后这一声轻笑听进了他耳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意味,只是默了片刻,问道:“所以,知相是不是孟不语转世,也没这般重要了?” “可以这么说。”覃曜点了点头,吐了一口重气,道:“只是那把孔雀长刀,我留着也是积灰,倒不如赠给有缘人。” 覃疏淡了眉,眼底无端生出一股黯然,若有所思地说:“你真是,看得通透。” 只愿你,能一直这么通透,莫要被世俗纷扰再卷进去。也请你,像轻酒说得那般,莫要太执着。当执着成了执念,便是无底深渊。 覃曜盯着他,对方眉目流转之间透出些不寻常,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如何也说不上来。半晌,只是软软地唤了一声:“阿疏。” 覃疏被她的眼神看得略感不安生,垂了眸子,端起茶,勉强应了一句:“嗯。”轻酌了口茶,放了茶盏,却见覃曜仍是略显出神地望着他,便拂袖揉了揉她的脑袋,柔道:“怎么了?” 覃曜摇了摇头,挤出一句:“没事。” “那依你之见,这个顾彦是谁?真正的顾皖又在何处?”覃疏扯回正事。 覃曜敛了疑虑,抿了口茶,说:“这我可不知道。不过这个顾彦的真身似乎是死物,我在她身上嗅不出一丝生灵该有的气息。” 覃曜的断定能力,在笑妄谷便练了个十拿九稳,对此,覃疏深信不疑。 “死物?”覃疏皱起好看的清秀眉间,抚了抚下颔,疑道:“有无有可能是稻草?” “何解?”无端地猜测让覃曜一怔。 “我看到她的发色有泛黄的迹象。”覃疏满目认真地一答,尔后见覃曜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又心虚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只是猜想。” 那日在知相百岁宴上,荷华说的话在覃曜的耳边响起:“我听闻顾家少爷曾是瞳生双眸,后来啊,又好了。” 瞳生双眸! 瞳生双眸,一双瞳,一分二。世间奇人异事,书中皆有所记载。覃曜脑中闪过一丝豁悟,泉间清水般盈盈笑道:“说不定,你还真蒙准了。” 覃疏不解:“真是稻草?” “先陪我去趟铸刀铺,瞄一眼所谓的杨寡妇。” 尔后,他们让穆临归看守顾彦,前往游龙家的铸刀铺。 站在小巷的粉墙外头,他们见四下无人,便甩了个诀跃上高墙。透过肆意丛生的青苔,郁郁葱葱的榕树,隐约能见院里房内,坐着一名柔和多娇的青衫女子。 她微垂着头,手执绣针,花随玉指添□□,鸟逐金针长羽毛,一情一意皆赋予这方丝帕之上。这位面容温婉的女子,想必这就是游龙口中的杨寡妇。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充满疑惑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却好似刻意压低了音调。 覃疏闻言率先跃下墙头,回身对游龙扬起一抹清澈的笑容:“游护法,好久不见。” 覃曜悠悠然随后而下,站定了才道:“游护法,打算什么时候解决掉顾彦的事?” 游龙难得打趣:“怎么?不是覃姑娘愿让顾彦留在你们那里的么?眼下又想赶他走?” 覃曜敛了眉不答,覃疏便替她挡了话:“好几日不见游护法了,可该查出些什么了?” 游龙闻言后,望了一眼高墙,神色凝重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覃曜和覃疏领着游龙回了自家院子,游龙路过院里的时候,看了一眼房内的顾彦,顾彦也挑起凤眸幽幽地回了他一眼。 “我去了趟顾府,听那里小厮说,顾府近日不大太平。” 游龙以查案的名义进了顾府,顾老爷自然是堆着笑脸迎了上来。 大堂内,游龙问了一些关于顾彦的事,问的皆为关键所在。譬如,近日顾彦做些了什么?平日里与什么人接触?又为何会染上邪气?临近婚期怎么还去烟花之地肆玩?顾老爷却是答得马虎,要么便是一问三不知,导致游龙并无什么收获。 游龙临出府时,偶听到两个小厮的谈话,含糊之间,约莫是在说自家少爷之前有个相好。顾彦瞒着老爷与其万般恩爱,如今却是弃了她,定下了与荷护法的婚约云云。 游龙毫不避讳,上前问了一问。小厮似乎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被游龙听到了,故而不愿答得太细。不过几句话下来,也让游龙打听到顾彦老相好,是四时镇的绣娘,名唤苏七。 “顾府的小妖们皆是奇怪,总之,我觉气氛不对,可也说不上来是何处不对。杨寡妇也喜欢绣花,且杨寡妇与他们口中,苏七的面容很是相似。我本想让那名小厮去铸刀铺里瞧瞧杨寡妇到底是不是苏七,转念一想,倘若真的是,那么此事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如此一来,倒是打草惊蛇了。”游龙接过覃曜递来的茶,如是道。 覃疏懒懒抬了眼,道:“杨寡妇是苏七?” 游龙却说:“总觉得孕气一事与我有关。若杨寡妇当真是苏七,定也与她有关。” 覃疏浮云柳絮般顶上一句:“你又没有证据。” 游龙朝关顾彦的房间望去,说:“不是有证人么?” “你说,顾彦?”覃曜眉梢一挑,笃定道:“这个顾彦不是真的顾彦,这个顾彦分明是女儿身。若她真是顾彦,除非,顾彦本就是个女儿身,而却一直向外界称是个公子。” 游龙一惊,回道:“顾彦不可能是女子,荷华的父亲又怎会将荷华许给一个女子?” 覃曜弱弱地说:“所以我说……”话却被游龙截断,他狐疑:“那这个顾彦不是顾彦?” 覃疏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你可以去问问她,不过她要是想说,早就说了,还容得你关她这么久?” 此事总算是有点眉目了,游龙可按耐不住,试图寻求办法:“那怎么办?就这么干等?不行,我得去问她!” “游护法可知眸生双瞳?”游龙前脚一迈,后脚便被覃曜的这句话给顿住了。他回过身,锁了眉头,不解道:“何意?” “我听荷华说,从前的顾皖一只眸子生双瞳。这种现象,多半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若这个不是顾彦,那有没有可能是顾彦的替代品?用玄法移双目分予他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 第53章 稻草人(四) 游龙探头问道:“覃姑娘有何见解?在下愿闻其详。” 覃曜斜靠着南官帽椅,手里端着青釉茶盏,待吹散了盏上的热雾,才道:“待你坐实了杨寡妇便是苏七一事,不妨将刀架在苏七的脖子上,到时候,你再看看这个顾彦会不会说出事情的原委。这一来,孕气,苏七,真假顾彦,个中渊源,自会一目了然。” 游龙狐疑道:“既然姑娘说,此顾彦非彼顾彦,那我又怎能用苏七威胁到这个假顾彦呢?” “倘若顾彦是真心爱苏七,想必这个假顾彦也定会护着苏七。毕竟,双瞳虽分两人,但,心眼相通。” 游龙听了覃曜的话,沉吟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通透了,才作辑道了谢,转脚便出了院子。那人风尘仆仆,去影匆匆,消失在云蒸霞蔚的之下,犹如一只自如游翔的鸿雁。 暖阳西沉,凉月冉升。一层浓厚的墨水均匀地泼上天际,其间点亮数颗星子,熠熠而临。 许是穆临归觉着白吃白住,打扰人家小俩口恩爱委实不妥,来了四时镇后,便自愿担起了厨娘的活儿。眼下他已备好了八宝酱菜,栗子炒子鸡,荷叶粉蒸肉,以及覃疏最不待见的鱼食——鱼头豆腐,置于一方梨花木桌之上。 晚膳的时候,穆临归与覃曜闲扯了几句,其间提到了渐越。穆临归说:“魔君每年皆会去一次昆仑山,一去便是好几日,回来以后便开始闭关,这次也不例外。” 昆仑山是白泽族的老巢,渐越除却轻酒以外,竟与神族还有所往来,覃曜感到诧异:“他去昆仑山做什么?” 穆临归锁着眉,扯了扯嘴角,不确定道:“贫道以前听乔松说,是去看望什么故人。” “他在昆仑能有什么故人?”覃曜更疑惑了,魔界之主何时与神界白泽扯上关系了? “那就不得而知了。”穆临归嘴里的粉蒸肉嚼得正香,转念一想,又问:“诶,听你这语气,你与魔君很熟么?” 覃曜几经思量,不答反问:“我们去弱水的这段时间,他去了昆仑山?” “是啊。”穆临归点了点头。 覃曜寻思着再问也得不出什么,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她身侧的覃疏以手支颔,面容疲惫地捯饬着饭菜,似乎是胃口不大好,对他们谈论的事,也不插一句话。 连下了好些天的绵绵长雨终是在今日歇了下来,夜里雨过风停,月白星朗。 覃曜立在雕花窗棂前,盯着案上那只陈旧的青铜觚。弯月浸下的明润光华,炫亮了青铜觚的斑斑锈迹,扯出它狭长的影子,透着一幕幕历时悠久的故人旧影。 身后响起一阵匀称的脚步声,接连而至的是来人的悦耳的温软嗓音:“阿曜,在想什么?” 覃曜敛了心神,照实答道:“我在想,渐越在昆仑的那个故人。” 覃疏垂了眸,缄默地朝榻行去,尔后慵懒地斜倚在榻上,闭了眼,用以养神。 覃曜望过外头黑漆深邃的院子,抬手闭了窗,才将目光转向榻上的覃疏。 他抄着手,一袭绿衣似波清透。青丝用玉冠束起,弯月长睫之下的眼皮衬出惫容,盖住了那双清亮动人的桃花眸。明灭暗摇的烛火之下,他的眉宇之间仿佛添了一股浅淡的愁绪。就在覃曜发愣间,那人猝不及防地睁开了眼,将她一时的怔愣尽收眼底。霎时似了山河寂静,岁月永驻。 覃疏突然坐直了身子,却歪着脑仁对她招了招手,笑得意味深长:“你过来。” 覃曜乖觉地踱步过去,待行近了,立即双手环住他的颈,整个人都扑到他的怀里。覃疏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拥住她,嗅尽她身上独有的淡淡酒香,他的软唇凑在她耳边厮磨了一阵,轻语:“阿曜。” 覃曜的下颔蹭在他的肩上,喏喏地应了一声:“嗯。” “让我抱抱你。”他闷闷的声音,透着些许清凄的语气,他说:“我想一直抱着你。” “好。”覃曜往他再怀里挤了挤,覃疏的手收拢,抱得更紧了。 “你说,渐越在昆仑山那个故人,会是谁?”半晌,覃疏开口,声音里载着一丝疑虑,或是不安。 “嗯?”覃曜不明他此问的用意,她只觉渐越此举怪异,倒无却思虑太多。她抬起头来,一双潋滟的美目流连在他脸上,表示不解。 覃疏看着她的湛湛眸子,唇角勾起,绽出一个动人心魄的灿烂笑容,尔后趁势在她的脸颊落下一吻,笑道:“今晚别走了,一起睡。” 许是觉着害臊,覃曜低下头去,埋在他的颈间,不说话,算作默认。 冗长闷热的夏夜里,窗外的促织声起伏连绵,房内绣着桃花的轻纱床幔里,二人紧贴的身影被幽微的烛火拉得老长。 覃疏俯身在上,单手搂住她,他温温热热的唇轻缓地拂过她的眼角眉梢,引起她浅浅的痒感。尔后,他的唇停留于她的皓雪颈间,发了力,落下一串或浅粉,或深红的印记。 覃疏的另一只手急切地探进了她腰间的系带,两道手腕翻转将其解开。他扶住她的细腰,将其娇躯前搂,一时间二人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对方环住他的脖颈,不留余力地吻了上来,她含住他的唇,辗转绵长,久久不放。 他怀中的温香软玉,是夜夜出现在他梦境的盈盈人儿,是他渴望了近八百年的存在。她蜷于他的怀里,即便是夏夜烦热,却也舍不得放开丝毫乘凉。 夜不算太长,他们相拥在一起,便好似便能拥上千载万年。 “阿曜,我想娶你。”他软软的唇抵在她的嘴角,他思量了很久,终是将藏在心底的话说出了口。 覃曜的手指缠着他垂下的发把玩,对上他漂亮的眸子,说:“待游龙解决了顾彦的事,我们便成亲,好么?” 覃疏想说好,这正是他求之不得,可话到嘴边,他却扯了扯微抖的唇角。末了,也只是轻轻笑了笑。 第54章 稻草人(五) 两日后的清晓,云朗空明,一派和熙之景,抬眼望去,端的是个艳阳天儿的架子。游龙今日套了件玄金袍子,步伐略急,扣门而来。 他一只脚刚踏入门槛便急急地与覃曜、覃疏说了一通:“我这两日仔细查过了,杨寡妇根本不是寡妇,那个牛妖也不是她的孩子。她其实是顾彦的相好,绣娘苏七。我还发现,我放在柜子里的苦难石不见了,我怀疑……”游龙话至此,神色一沉,不等覃曜二人回话,便直直往顾彦的房间赶去。 粉桃入口,香甜清脆。穆临归昨个儿夜里给顾彦送来了摘下不久的鲜桃,现下仍浸着露珠,那人万般悠闲地啃了起来。一阵曦爽润风拂过脸颊,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荡出清幽自得的意味。 “你到底是谁?”游龙几个箭步行至窗前,质问道。 那方的顾彦眯了眯凤眸,再伸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青丝,悠悠开口:“游大护法,怎地这般问?” 游龙身后的覃曜上前一步,说:“苏七已经死了。” 顾彦闻言一愣,拿着桃子的手抖了三抖,却是不置一词。 游龙知道覃曜这招是故意激她,于是顺着她说:“你难道想携着孕气,一直待在这里么?” “你们在说什么,恕顾某听不懂。”顾彦咬牙切齿道,尔后又啃了一口桃子。美人儿终究是美人儿,好几日不曾洗漱,除了面容有些憔悴外,风情不减初见。 游龙深敛着眉,说谎说得一本认真,语气里透着怒意,“苏七因你而死,你难道不感到愧疚么?” 顾彦的凤眸几经流转,半信半疑道:“因我而死?敢问游大护法,她苏七是怎么个死法?” 一旁的覃疏抄着手,懒懒地抬起那双熠熠勾人的桃花眸,一句话直切主题:“你身上的孕气是苏七所为?” 顾彦闻言泄了气,心忖他们已然猜出缘由,继续相瞒也没什么道理,便打着商量:“我也不想老被困在此处,只要你们答应我不牵连顾府,以及帮顾府推掉与荷华的婚事,我便将一切都告诉你们。” “我可以答应你不牵连顾府,但荷华那边……”游龙沉吟了片刻,锁眉道:“荷华那边,若你有你正当的理由,我可以想法子帮你推掉。” “真正的顾彦已经死了。”她抬了眼,望定游龙,凄凄道:“而我,只是用他的眼睛造的一个稻草人。” 覃曜的目光探着她的那双瞳孔,如墨浸过般,深邃而不见底,却隐约可见,其间有欢喜过的浮光掠影。 . 四时镇本为魔界地盘,却在妖魔两界合二为一后,成了妖怪的聚集所,就如同当年的覆光城一般。总的来说,如今的四时镇,是妖比魔多。 妖怪们与世人一般,仍要为了生存而忙碌。而顾府是乌鸦族,两百年前从覆光城迁到四时镇后,染坊的生意做的如火如荼,一做便是百年有余。 顾皖是顾府的大少爷,底下还有三个胞弟。他却与他们不同,他眸生双瞳,也就是说,他生来便有四个瞳孔。 当乌鸦之身成了重明鸟,算命的老鼠先生称,此乃吉兆,可总免不了但是。算命的说,他两百五岁那年会有一场劫。若是安平渡过,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若是折在那坎上了,一不留神便会搭进去一条命。 顾老爷子听了,心肝儿那个吓的,这还没到两百年,已将顾彦看得好生的,不敢让他去任何地儿蹦跶。 顾皖常年待在顾府,极少到镇上抛头露面,这便造就了个三棍子打不出一闷屁的性子。 年幼时,他便窝在院子里,斗蛐蛐,投鱼食,或是逗耍府上的小猫小狗,好不乐哉!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顾老爷请了教书先生做客府上。顾彦懒洋洋地垂着眼,也算是听进了些许。偶有闲暇时,他不知从何处挖来一书,眼盯着几个打转,恍恍然便又过了一日。 顾老爷生意场上忙,有时途经顾彦房间的窗前,瞧见他端着用功仔细的看书劲儿,叹道他儿真当是刻苦!欣慰得紧。 可没人知道,他看的哪是什么书!分明是春宫十八式!夜里将那画册子压在自个儿的床垫子下,生怕被别人发现,臊了他的脸。 教书先生说,顾彦的模样生得极为入眼,只是这双瞳眼委实是难看了些,如同名家美画上的一道败笔! 顾彦听进这话,剜了他一眼,心道:你以为我想生这样啊!谁知先生下一句话却说,他早年间学过一种玄法,可将顾彦的一双瞳移出,嫁在别的物件儿上。这样一来,顾彦的眼睛便可以随了常人。 顾彦心思一动,谁人不爱美?更何况是本就俊美的顾家少爷,这便不与他父亲商议,同意了先生的话。顾彦在灶房里捡了些稻草,着急忙慌地制了个稻草人,心头欢喜难以言表。那教书先生不过是微微施了个法,从此,顾彦的凤眸如同常人,而稻草人则有了一双眼睛。 稻草人起初也只是能视物,眨巴着一双勾人心魄的漂亮凤眸。慢慢地,稻草人竟开始有了灵识,继而生出了鼻子,嘴巴,头发,最后化了个俊俏英气的姑娘。这,便是后来的假顾皖。 姑娘虽为姑娘,却与顾皖长得极其相似,只不过是顾皖多了个把,从面相上看,倒无甚区别。就连他老爹见了,也不一定能分的出来。 顾老爷得知此事后,喜忧参半。喜得是,他儿总算有了双正常的眸子,将来娶姑娘不愁了。忧得是,当年算命先生说他因着这双眼,命中有劫,这还没到两百五岁那年,也不知以后会整出何事! 那位顾姑娘不着女装,总是捡顾彦的衣裳来穿。女扮男装时间一长,竟上了瘾,养出了个四仰八叉,洒脱豪迈的野性子。自此后,顾府里似乎又多了一个大少爷。 顾姑娘因为有了顾彦的眼,只需一个眼神的传递,便可与他心灵相通,这导致他们常常在府内作弄小厮丫鬟们,让他们猜猜这两人分别是谁。一来二去,日子倒也过得舒坦。 顾姑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喜欢上了逛窑子。她顶着顾彦的名字,厮混于花街柳巷之间,调戏着那些个青楼姑娘,只当是闲暇之余的乐趣。可每次偏是到关键时候,她便遣了那些姑娘下去,自个儿歇下了。时间一长,坊间竟有了,顾彦那个不行的传闻! 顾彦和顾老爷的嫩脸加老脸,算是被这个顾姑娘丢了个干净利落! 顾姑娘被顾老爷罚了,说是自此以后不许再顶着顾彦的名字生事。也不让她离开顾府,半步也不行。 将顾彦困在府上十分容易,但换了顾姑娘,她那野性子可是闲不下来的。 于是,她开始在院子里爬树,当枣树结了红透透的果子时,她便爬上去摘枣子吃。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翩翩然的枣树下便落了一地啃得干干净净的枣核,顾姑娘又被顾老爷好生地训了一顿。 顾姑娘垂着耳朵,老爷子的话,她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往心上去,半刻也未曾停留。她只当是老爷子端得吝啬,连枣子都不给吃。 不过安生了几日,顾姑娘又将府上结熟的柿子给通通落下了肚。顾彦对此是无言的,他白了个眼,窝回房内,迎着黄昏下扬起的浅浅尘埃,又赏了一道春宫图。 有一回,顾彦听府上的小厮说顾姑娘去莳花馆一事。次日,顾彦唤来顾姑娘,与她提起莳花馆。 顾姑娘细细地说了一通。说那些个姑娘的身姿如何的曼妙,如何的撩心挠肺,如何的叫人垂涎。顾彦虽心有所动,却在面上努力按耐,只是这小心思穿胸过颈,悄悄地染红了小脸。顾姑娘眼尖,他这一脸红,被她给瞧了去,整整嘲了他一日。 她说他没见过世面,羞得慌!末了,还撅了嘴,竖着食指刮刮自个儿的脸,比划了一回,再一回。 顾彦可不乐意了,这个比他少降世这么多年的稻草人,居然如此臊他!心念一起,瞒着老爷子,顾彦随着乔装改容后的顾姑娘去了莳花馆。 没见过世面的顾彦被蜂拥而至的姑娘围红了脸颊,顾姑娘见势十分豪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揶揄道:“你看你,小脸跟个猴子屁股似的!哈哈哈!” 姑娘们觉得奇怪,近日的顾彦怎地这般害臊?就连平日里他最是相好的绿袖,他也好似是不认得。好在莳花馆的姑娘只顾赚钱,没起什么疑心。只是临了夜里,仍是落了个顾公子那个不行的闲话。 待回到顾府,被他老爹晓得了,又是一顿训骂,外加一道竹笋炒肉。 第55章 稻草人(六) 苏七生于七月初七的乞巧节,故取得此名。她是个地地道道的魔,在四时镇,或暖和,或炎烈的阳光下土生土长,出落得亭亭玉立。 顾彦与苏七的邂逅,全然归功于顾姑娘搭腔女子的那点儿本事。 顾姑娘虽被顾老爷罚禁,但仍是闲不住,隔三差五地瞒着老爷子溜出去玩。有一回,四时镇办了一场文人宴,众妖魔临着湖,画舫赏月,顾姑娘顶着顾大少爷顾彦的身份,正大光明地踏上了船。 那夜,玲珑晚风吹湖,轻泛起了载着月光的波澜。有人的皓雪柔荑拈来一竹篮的桃花瓣,尔后将其信手洒开,粉媚的桃花瓣纷纷扬满了湖。画舫里的妖魔们分分化了个公子佳人的俏丽模样,把着山水墨画的聚骨扇,或是执着精雕细琢的秀笔,吟诗作画,风雅万里。 这时的苏七也坐在画舫之内,她手执绣针,手下一去一回,翩翩舞姿的蝴蝶嗅闻桃花香之景便跃然帕上。苏七绣得一手好活儿,灵现似真,隔的老远,竟似乎可闻到丝帕上传出的阵阵桃花香,沁人心脾。 顾姑娘入了画舫,眼风扫过饮酒作乐的众妖魔。最后,目光落在一旁静默的苏七身上,只一眼,便相中了她手底下的那副绣帕。 顾姑娘流星大步行上前,揣着粗嗓子赞道:“姑娘的手艺之妙,古往今来,怕也是挑不出几个的。” 苏七闻身立即站起,微微欠了欠身,垂着眸,温婉浅笑:“公子过奖了,奴愧不敢当。” 顾姑娘一手执着聚骨扇,另一只手扶了扶下晗,挑起那双好看的凤眸,说:“姑娘谦虚了。在下顾彦,敢问姑娘芳名?” 苏七笑意不改,柔柔道:“奴名,苏七。” “佛行七步,步步生莲,苏七,倒是个好名字。”顾姑娘记得她从顾彦房里顺来的话本子里常有公子佳人相识的场景,那些人总会假着个笑脸儿互相夸赞,对方的名字有多么好的寓意,对方是多么的有才华。 苏七抬了眼,浅笑道:“哪有顾公子说得这般好,不过是生在七月七,图个方便,随意取得名儿罢了。” “随性而活,倒也乐哉。”顾姑娘眉目含笑,凤眸里映着苏七身后潋滟的湖波,尔后,她的目光再次转向蝶嗅桃花的那方丝帕之上,说:“真是妙得很!” 苏七见状,忙笑道:“承蒙顾公子看得上奴的拙作,若是公子不嫌弃,这丝帕,便赠予公子了。” 顾姑娘心中一喜,她的确是喜欢得紧,尔后作势与苏七客气了两下,遂将那丝帕收入囊中。 顾姑娘自那日后,再也没见过苏七。而苏七却是时常记挂着她,有时想得深了,连饭也吃不下。 苏七是绣娘,素日里与顾家的染坊有所往来。苏七自从见过了顾彦,便心里念着,盼着,能再见一次,甚至见上许多次。她开始找各式各样的借口去顾家的染坊,从而次数也比之前多了些。而顾彦这一年即将满两百五十岁,顾老爷将他看得老紧,更别提去什么染坊了。 有一回,染坊的一个小厮被派去顾府送一批新出炉的布料,可那小厮手头仍有活儿忙不过来。苏七恰巧逢上了此事,便说她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替他跑一趟。小厮好似遇到了救命恩人,连说了好些声多谢姑娘,感动得就差没垂泪了。 苏七送了布料后,在顾府歇了歇脚。她坐在大堂,手里端着青花茶盏,却是不喝,左顾右盼了好一番,直到临走了仍没能见到顾彦,她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这时的顾姑娘心血来潮着了回女装,恰巧经过院子里,看到了苏七弱不禁风的背影。在苏七的目光差点寻到她的身影之际,她一个侧身闪到了墙后,一个劲儿地顺着胸口,心道:好险!也不知苏七到底有没有看到她,她竟听到苏七的脚步声愈发逼近。 当顾姑娘火急火燎地捏了个诀,穿墙而过抵达顾彦的房间,下个抬眸,便见顾彦手中的画册唰地落地。 那画册上的景象,春光四溢,好不艳丽。 顾彦神色惊慌地拾起画册,回身压在了被子里。顾姑娘瞧见他的熊样,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顾彦红着脸正欲解释,却见顾姑娘像想到什么似的,瞬时收了笑意,对他神秘兮兮道:“苏七姑娘来找你了。” 顾彦蹙了眉,挠了挠后脑勺,不解道:“苏七是谁?” 顾姑娘无奈地向后挥了挥手,说:“唉,一时解释不清楚,你先出去见了她再说。”言罢,不待顾彦反应,便急忙地将他推了出去,尔后合上门将自己关在房中。 愣然的顾彦被推到房外,回身看着毫不留情合上的房门,欲伸手扣门,却在转念之间颓下了半伸的手。他失意转身,抬眼后,对上了苏七的那双春水丽眸。 苏七心头强喜,却见顾彦的神色似乎是不悦,于是轻敛了秀眉,怯生生地唤他:“顾公子。” “啊!”顾彦傻乎乎地应了一声,惹得苏七遮袖一笑。 房内的顾姑娘翻了个白眼,伸出食指刮了刮自己的俏脸,咬牙切齿地小声嘀咕道:“呆子!” 顾彦和苏七便这般识得了。 顾姑娘觉得他们甚为投缘,聊得皆是些风雅之事,诗词歌赋,当然,也包括刺绣。顾姑娘每次帮顾彦偷偷溜出去私会苏七时,便觉得自己像被抛弃了。分明是她先识得顾彦,也分明是她先识得苏七,怎么到了最后,他们情投意合,鸳鸯成双,她倒像个多余的存在? 然而这样好景并不长,顾老爷很快给顾彦订了一门亲。对方是魔界的护法荷华,身份显赫,倒衬得是他们有些高攀了。 顾彦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即便驳了他的父亲,说他已有心上人,今生非她不娶。这也是他头一回,不肯听从顾老爷的安排。 在这之前,顾彦便答应过苏七,待他满过两百五十岁自会上门提亲。他,不想食言,更不想辜负苏七! 顾老爷气急,当场差管家将他打了一顿,尔后又施了结界将他困在房中,连并三餐也给禁了。顾姑娘见顾彦郁结,心头也跟着难过。她去向顾老爷求情,在他门前跪了一日,老爷子却是理也不理。 后来,顾姑娘担心顾彦心里憋屈,便坐在他房外的石阶上,陪他说说话。 顾彦开始不怎么搭理她,她说一句,他回一句,有时甚至懒得回了。顾姑娘觉得,他许是没饭吃,饿瘪了,也没力气说话了吧。 可当顾姑娘提到苏七时,顾彦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瞬时来了劲儿,说了她许多的好话。她的温婉,她的绣艺,以及她做的一手好菜。 原来啊,顾彦心仪的女子是如水温柔的!唔,像苏七那样!顾姑娘垂着眸,轻轻地笑了笑,竟觉心头有些发酸。 顾彦虽被关,但并不妨碍他与荷华的婚期已被定下一事。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四时镇,在知相的生辰宴上更是传遍了整个魔界。 苏七眼看着日子将近,却见不到顾彦,连他的影子都捞不着,心下极为难受。 他终究还是不要她了,是她痴心妄想,是她高攀不起。荷华是魔界的厉害人物,那样的魔才配得上顾家的大少爷。 呵,原来天长地久,皆是空话。顾彦那只乌鸦,果然应了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句老话。 魔,终归是魔,是邪恶的产生,是骨子里带着的魔念。苏七是这样的魔,她气不过,为何她从来真心的付出,他说辜负就辜负,连知也不知会一声。若她不能好过,她便去搞得他家犬不宁,让他成不了这个亲。 再后来,顾彦死了。 顾府的人发现他尸体的时候,已经化成了原形,一只黑漆漆的乌鸦躺在地上,周遭泛着凄凄然的丧气。 那日,是顾彦两百五十岁的生辰。顾老爷恍然大悟,这都是劫,即便是他将顾彦护得再好,却终究没能逃过这场劫。 顾彦是心病,病死的。顾老爷从小便将他关在府内,造就了他不善言词的闷性子,而今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却因为顾老爷定的这门亲,爱而不得。顾彦不同于顾姑娘,并不是个能想得开的活泼心性,日子一长,便有了这般后果。 这样的结果,谁也不愿意看到。 顾姑娘是能感受到的,他的心痛,他的无助,她感受得十分真切。于是,她之前跪了一日向顾老爷求情,最终却是徒劳。 顾老爷虽后悔莫及,却将此事压了下来,不许府内的小妖们外传。 顾彦的劫,不是顾老爷的锁闭,也从来都不是苏七。他真正的劫,是顾姑娘。这一切,皆归于那双瞳。 若眸生双瞳的顾彦,不曾移出那双多余的瞳,不曾制造那个稻草人。那么,便不会有顾姑娘的诞生,他自然也不会认识苏七。 第56章 顾姑娘手腕翻转间,又扔掉一个桃核,尔后掸了掸衣袍,解释道:“老爷子说,家丑不可外扬,他将知晓顾彦已死的小厮通通给封了嘴。老爷子还说,他得罪不起荷护法,更没脸因这个缘由而退亲。是以,让我假扮顾彦流连于青楼,待上个三天三夜,端出一副风流样儿,意图让荷护法家主动退亲。至于苏七……” 言至此,她攥紧了拳头,半晌,才低声续道:“她至今也不知,顾彦的死。” “你身上的孕气是苏七所为?”覃曜问罢,瞥了眼她扔在窗外的满地桃核,倒是被她啃得干净利落。 顾姑娘微微颔首,说:“这也是我到了莳花馆,看到那些姑娘大了肚子,才知晓的。我在那之前的确见过苏七,当日她同我说了一些话,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祝贺之词,面上笑笑,装得倒是极为端庄。我的身上孕气的由来,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她默了片刻,又抬眸狐疑道:“你们方才说,苏七死了?” 游龙掀了掀眼皮,躲开了她射过来的炽热目光,有些心虚地回道:“她没死。” 顾姑娘并没有感到意外,也无责怪他们欺瞒的之意,只是稍稍松了口气,凄凄然地说:“苏七什么也不知,她误会了顾彦。可她终究,是顾彦一直心心念念的人,我不能怪她。也望游护法不要伤害到她,她其实,怪可怜的。” 一旁默然处之的覃疏突然启唇:“你之前为何要如此相瞒?” “顾家给了我生命,便是我的父母,老爷子的话,我没有理由不听。老爷子面儿上挂不住,不愿将此事公开,让我以顾彦的身份继续待在顾家,而顾彦与荷护法这门亲实在是无法,只能推掉。我当时,自然也不能相告,我并不是顾彦。” 此事已然水落石出,游龙沉吟了一会儿,沉声道:“顾姑娘,劳烦你亲自去告诉苏七,顾彦已经死了。” 顾姑娘的凤眸里淌着疑惑,拔高了音调说:“不让她知道,不是更好么?世人皆道,时间是良药,冗长的生命自会消磨掉她对顾彦的感情。若是她知道了,岂不愈伤心?” 覃曜见顾姑娘没有要告诉苏七的打算,便插了嘴:“若她继续将孕气持续在你身上,又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也只有你,能够阻止她的歹念,趁早解决此事,让她死心。” 顾姑娘没有再言,垂着眸盯着自个儿的绣金衣角。 霞光将天际尽染,层层重重的彩云,如数万只舞蝶的翩翩画卷,待到天侧的红日缓缓坠落,最终归于苍茫。暮风肆意刮起,眼瞧着即将迎来一场狂风急雨,只听她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好。” 他们进铸刀铺找到苏七的时候,后者正低了眉眼,手上清洗着一把长刀。素手浸在浑浊的水里,一手扶刀柄,一手执着抹布细细地抚过刀面,发出擦擦的声响。 听到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她十分淡然地抬起头来,一双潋滟的春水眸子装不进他人,直直锁住了顾姑娘,目光如炬。 覃曜、覃疏和游龙见状,自觉地退到了铸刀铺外,隐于他们视线之外,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顾姑娘见身后几人走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直视前方,喏喏地唤了一声:“苏姑娘。” “呵,苏……姑娘?”苏七轻笑,她的声音有些抖,“真是生疏得很。”语气里掺着郁结,与不甘心。 此时的顾姑娘抛开了往日的不正经,凛然道:“顾彦已经死了,你有什么怨气,可以往我身上撒,但请你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苏七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一面说:“死了?顾公子可是在说笑?无辜的人?莳花馆里的青楼女子么?你的老相好绿袖姑娘?” 顾姑娘觉得头疼,扶了扶额,继续道:“不管你信不信,顾彦确实是死了,而我并不是顾彦。我只是,受了他的恩,得了他的眼,而诞生的稻草人。”她弃了平日里揣着的粗嗓子,这番话出,是女儿家的清软嗓音。 苏七觉得不对,随即敛了笑,莲步轻移,向她靠近。顾姑娘见势便退了几步,神色惊慌,急道:“姑娘不可过来,你忘了我身上有孕气么?” 苏七神色一沉,滞步,右手几经翻转,苦难石仅在须臾之间出现在她的手间。她速速捏了个诀,苦难石上的纹路泛起了五彩的波澜。 只见顾姑娘的身上传出好几道浓浓稠稠的雾光,尔后通通吸附在了苦难石上。 那方的游龙嘴唇喃喃:“孕气!果然,是她偷走了苦难石!” 苏七这才靠近了顾姑娘,伸出手轻柔地抚摩她的脸颊,尔后缓缓向下,触到颈,最后,落到胸前。 顾姑娘感到□□,被人随意抚摸,心头自然不快,却是锁紧了眉,按耐不动。 少焉,苏七颓了手,有源源不断的水花从她清盈的眸子里溢出。 下一瞬,顾姑娘扶住了险些站不稳的苏七,附耳低语:“他从未想过,要辜负。” 原来,是她误会了他。他从未,从未想过要辜负。 苏七对游龙的来历有所耳闻,她知道游龙是为了掩盖孕气而来的魔界,于是想借孕气之手来报复负心人顾彦。 她在一个阳光充裕的午后,躲在铸刀铺的院墙外,偷听到游龙和唐棠的谈话。他们似乎是在寻找至阳的肉身,而四时镇并没有,同时,她也知道了苦难石在游龙手中。 苏七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将孕气和苦难石凑到了一起。 她特意走了一趟人世,在牛妖族里拐来了那个孩子。尔后在四时镇乔装成寡妇,等着游龙盯上她,将应应的魂注在那牛妖体内,然后游龙会满心愧疚地安顿好她。她借此接近游龙,偷来苦难石,吸走潜藏在游龙体内的孕气,然后再用苦难石强加到顾彦身上。 顾彦有了孕气之身,哪家的姑娘还敢嫁给他?由此,达到她的目的。 苏七虽有所耳闻,顾彦曾在莳花馆有个相好,名唤绿袖。但与他在一起后,他向她保证过,再不去那些个风月场子。只是没想到,顾彦抛弃她后,竟再次去了莳花馆,更没料到,孕气会害得八位姑娘挺大了肚子。 不过,她的目的总算是达成,一切进行的百般顺利,她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 现在这位与顾彦面容一模一样的姑娘居然告诉她,顾彦已经死了! 山野的苍翠屏障已开始泛黄,将近了草木摇落的秋时,萧瑟的山风呼啸而耳,吹得脸颊略微地疼。苏七衣裳素白,跪在一方墓前,掩着面,哭得不成样子。 她身后站着覃曜和覃疏,而游龙在半个时辰前,带着苦难石赶去了莳花馆,解决掉那八个姑娘身上的孕气。 一隅的顾姑娘踱步到苏七的身侧,伸出皓月般的娇手,递给她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丝帕。那丝帕之上,细细地绣着几只活灵活现的蝴蝶,它们轻嗅着桃花之香。 “他很珍爱你赠给他的丝帕,夜里也舍不得放下,还揣着睡呢!”顾姑娘的尾句带了笑意,话却说得有些艰难。 苏七泪眼模糊,颤巍巍地接过丝帕,尔后攥在手心,捂住了胸口,哭得声嘶力竭。 闪电过眼,接连而至的,是一声又一声的轰轰响雷,这场骤雨似乎是如约而至,不过片刻便淋湿了苏七单薄的衣衫,她嘴唇翕动,发出声来:“顾彦,你为何要如此的狠心?徒留我一人?” 仿佛是天地间的黯然,最后,只余得,她一人。 一人而已。 . 苏七神情麻木地收拾好了衣物,拖着疲钝的身子离开了铸刀铺。她卸掉了杨寡妇的身份,回了自己原本的住处,继续用她的绣艺在四时镇谋生。至于那个牛妖,应应用了他的身体,唐棠和游龙自不会亏待他。 游龙出了莳花馆后,带着顾姑娘回了顾府,这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两人又从里头行了出来。 年迈的管家将二人送到门外后,紧皱着眉眼,深深地看了顾姑娘一眼,却并无他话,随即“砰”地一声,合上了顾府的厚重大门。 顾姑娘玉容憔悴,手里抱着装了她衣物的包袱,单薄的身形立在顾府门前,仰着头,望了望那块刻着岁月之痕的牌匾。 “你害死了顾彦,顾府再留不得你!”顾老爷充满愤气的话在她的耳侧响起,其间的怒火恨不得,将她烧个白骨不剩。 她与顾家的最后一丝联系,被这道关门声无情地斩断了。她终究,不属于顾家了。 顾姑娘颓然地垂了头,往人烟繁华的道上行去,哪里够喧哗,她的脚风便往哪里赶。 游龙看着她羸弱的背影,有些不放心,便急步跟了上去,迟疑了半晌,才蹙眉道:“姑娘今后打算怎么办?” 顾姑娘不见了往日的神气,面容凄怆,说:“老爷子看到你帮顾家推掉了与荷华的亲事,自然也不想再留我,他方才,还道我是个灾星。” 见游龙不说话,皱着俊朗的剑眉,顾姑娘卸了口气,反笑着安慰他:“好了,天大地大,难道还愁小爷我找不着的容身之所?” 游龙默了一默,才作辑道:“那好,姑娘多多保重,在下先告辞了。” 顾姑娘咬着干渴的唇,点了点头,抱拳以回礼,尔后目送游龙的转身离去。 她听着周遭的人声鼎沸,再低头瞅瞅孑然一身的自己,她啊,连个名字都没有,如今又被顾家扫地出门,只觉一阵沁凉。埋着头,步伐缓慢,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覃疏家的院子门前。 第57章 有人看到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得极为吃力,当下便唤住了她。看到声音,顾姑娘诧异抬头,将白衣胜雪的那人看尽眼里。 覃曜看到顾姑娘可怜兮兮的模样,已然猜出了她此时的艰难处境,便对她招了招手,说:“进来一起吃饭吧。” 心头寒石般的凄凉,只因一句话的温暖而融化,仿佛是冰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迎来了暖春的第一束阳光。 前些日子酿的弱水债,已到了成熟的时候。覃疏抱来了酒,穆临归炒了几个家常菜,四人围在一桌用晚膳。 月爬枝头,暮夏的夜晚透着丝丝凉意,再过几日,四时镇便会迎来飒飒的金风,倒是个喝酒的好时节呢! 覃曜给顾姑娘的杯子里斟满了酒,思及她给苏七绣帕时说的那番话,便发问道:“你对苏七说,那块丝帕,顾彦很是喜欢?” 顾姑娘的娇脸被醉意醺得通红,她毫不拘束地打了个酒隔,说:“事实上,丝帕一直在我这里,而顾彦从未见过它。我原本以为,我这么说,苏七心里会舒服一些,可没想到,她好像更难过了。” 语气中透着不解与失望,她瘪了嘴,眼里涌现的泪花,衬着烛光,明明灭灭,犹如碎了一眸子的星光。 再敛了心神,一杯酒下肚,喉间辛辣染开的暖意驱走了夜晚的清寒。 又是几口酒,几筷菜,尔后一碗米饭,这些暖融融的东西,热得了身子,温得了心么? 有人膳间说话:“贫道喝了这酒,怎么觉得心慌得很啊?” 穆临归皱着清圣的眉,揉了揉胸口,狐疑道:“覃曜,你这酒没问题吧?” 身侧的覃疏一把抽过他手里的酒杯,幽幽开口:“你别喝了。” 穆临归看着自个儿空掉的手,再将不解的眼神斜送过去,待覃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才冷言道:“这酒,不适合你。” 穆临归默了一会儿,突然黄连一笑:“哦,原来是不适合啊!”言罢,他心不在焉地起了身,想要回房。这过程中,他险些跌倒,幸而覃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待穆临归走了,覃疏与覃曜互望了一眼。 众人皆歇下后,覃曜躺在床上,又想到之前穆临归提到渐越去昆仑山的事,辗转反侧,一时间竟睡不着。她掀被起身,推开房门,却看到顾姑娘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那人裹着宽大的旧袍,漫天月华浸于她单薄的身子,远远望去,犹如一个冰冰凉的瓷器,甚是孤独。 覃曜回身拿了件墨绿斗篷,踱步过去,替她披上,并肩而坐。 “夜里冷。” “多谢。”顾姑娘吐了一口气,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顾彦也怕冷。” 自从顾府有了顾姑娘的存在,顾彦便一直很护着她,像兄长照顾小妹一般。 他在冬日里烤暖炭的时候,会唤来在院里贪耍的她,让她坐在炭旁,暖和暖和身子。还总是教导她,说女儿家不宜泡在冰天雪地里玩雪仗,每当这个时候,顾姑娘总会递上一个白眼。 有时候,她觉得他婆婆妈妈的,真像她亲娘。转念一想,他似乎,还真是她亲娘呢! 澄钩浮天,清辉之下,二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顾姑娘笑道:“顾彦以前同我说,我就像另一个他,那个潜藏在他内心里的小魔鬼。” 覃曜觉得她一定是太久没和人说心里话,于是在这样凄凄冷冷的天儿,顾姑娘想起了那个时候的顾彦。 顾彦面上看着闷,而顾姑娘却是个爽朗性子。她想说的,想做的,通通皆说了,通通均做了。 两人的性子可以说是大相径庭,而在顾彦的内心深处,却是羡慕着顾姑娘,羡慕得不得了。他羡慕她的无拘无束,羡慕她的肆意洒脱,那是他不曾拥有,却极其渴望的东西。 他窝在屋内看春宫图的时候,顾姑娘却在莳花馆看活春宫,这,便是他们之前的最明显的差异。 而这些顾彦的小心思,逃不出顾姑娘的法眼,她早已将他的内心摸得通透。所以,顾姑娘感叹,顾彦终其一生,也没能成为他想要的样子。 她很想他,尤其是在今夜,被赶出顾府大门的今夜。 穆临归的房里突然亮起了烛火,暗影摇曳,映出他消瘦的身形。下一瞬,他的房门被拉开,穆临归走了出来,待细看,他背上竟挂了一个补丁包袱。 覃曜起身凑上前去,不解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那人不动声色地回道:“弱水。” 闻言,覃曜怔愣在原地,随即见他要走,立即脚风一移,挡在他身前,“你……” “我想起来了,通通想起来了。”穆临归不再自称贫道,只是眉眼淡淡地说,他想起来了。 那个名唤澈嫣的小姑娘,她明眸善睐,用一颗琥珀糖以及一颗真心的代价,换取了在弱水之底的无尽生命,换取了他的长久忘记。 是今夜那杯弱水酿制的酒,唤醒了潜藏在他灵魂深处的记忆。 穆临归神色凄凄,嘴唇翕动,喃喃道:“我要去弱水,去找澈嫣。” 言罢,他似发了疯般抽身要走,覃曜见状立即拽住他的手腕,劝道:“弱水三千,鸿毛不浮,试问,你一个凡人之躯,有什么能耐寻得到她?” 穆临归发急,语气激动:“我可以去找魔君,问他要避水珠。” 覃曜一顿,她意外,她没想到一向软弱怕事的穆临归居然会有这种想法,居然会想用避水珠的力量潜下水底。但下一瞬,她便说:“即使他渐越愿意给,你又能在弱水之底呆上几日?不要说几日,怕是只消一盏茶的功夫,你便一命呜呼了!” 穆临归甩开她的手,恼怒道:“我不管!总之,我要去弱水。” 一旁的顾姑娘摸不清局面,只得呆在一旁不做声。覃疏许是听到了动静,寻了出来,却是人未到声先至:“小穆,澈嫣姑娘为你牺牲到此番境地,只望你能好生珍惜自己这条命,万不可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穆临归见了来人,沉吟了片刻,冷静下来后,轻声道:“即便我不能下水,那我可以待在岸上啊!我在岸上陪着她,与她说说话,这便,足矣了。”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做决定。”覃疏望着穆临归。 兴许是方才情绪激动,穆临归忍不住地咳了两声,尔后说:“我想清楚了,我欠澈嫣的太多,需用余生去偿。” 覃曜却说:“她从没奢望过要你补偿什么。” “我已经决定了,去弱水,在岸侧陪她。也许我会在凤麟岛生活,常常去看望我师父。你们若是想起我了,就来凤麟岛探我,若是不曾记挂,也无碍的。”话到临了,只听他的一声轻笑。 覃曜和覃疏不再多言,他们看着穆临归执意而往。 临到院外的道上,覃曜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穆临归的背影喊了一声:“乔松那边呢?他若是知道你走了……” 只听呜咽的风中夹杂着他几不可闻的声音:“乔松……” 他行得远了,后面说得什么,已然不能听清。 翌日第一声鸡鸣起,覃曜起身披了件鸦青色长衫,洗漱后踱到镇上捉了条草鱼,途径西街酒肆时,顺手捎了一壶陈年的竹叶青。 回屋后,她坐在窗边的榻上,稍稍捏了个诀,一道蒸蒸热气的西湖醋鱼便呈于支案之上。 覃疏在的时候,她是不大敢吃鱼的,毕竟那家伙本相是鲤鱼,他看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可如今实在馋得慌,趁他还在睡梦之中,赶紧饱一下口福。 覃曜的玉指缠着酒壶把,另一手执了竹箸,一口酒,一块鱼,交替入舌,于她而言,这等美味浸入味蕾,实属达了天际之妙。 天边一轮初阳缓升,只需一瞬,便扫去了昨夜的冥冥寒霜,暖辉透过龟背锦窗棂,映在那道西湖醋鱼之上,令人瞧了更显食欲。 覃曜刚喝了一口酒,还没来得及咽,房门就被推开。来人一身的绿意,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待那人行进了,倾身而上,将脸凑到她眼皮子底下,柔柔一晒:“阿曜,吃独食可不是个好习惯!” 覃曜挑了眉,嫌弃地理所当然:“你又不吃鱼!” 覃疏清秀的眉间皱了皱,瞥了眼她手里的酒壶,说:“我可以喝酒啊!” 覃曜闻言后,爽快地将酒壶递给他,嘴里嘟道:“喏。” 覃疏却是不接,懒懒地抬了抬手,示意让她往榻里靠些,给他挪个地儿。覃疏挤着她坐下后,伸手揽了她的肩,朝她甩去一个狐狸般的笑容,柔声说:“喂我。” 当覃曜正打算用手捏开他的嘴,将壶里的酒通通给他灌下去时,那人却挑了眉,命令道:“用嘴喂。” 第58章 覃曜哪会这么听话,随即便甩了一记白眼,覃疏不由失笑,服软道:“我喂你也行。” 说罢,不待覃曜反应,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酒壶,仰头自个儿喝了一口。尔后揽肩那手将她板正过来,倾身向前,吻上了那方樱唇。 醇厚的酒香顺着他的唇流入她口中,他放酒的速度缓慢,似乎是不肯浪费一点一滴的酒,不敢放过一时一刻的吻,将醇酿尽数送到她嘴里。 覃曜抬了眸,淡淡的晨光之间,对上了他的那双桃眸。清澈通透,恰如初见,是镶了一湖春水般的温柔涟漪,波动的却是她的一颗心。 他唇间舌角递来的酒水,她都十分顺从地咽下。待他的嘴里再无一滴酒,却仍迟迟不放。他的唇齿只顾蛮缠着她的舌间,时急时缓的啃咬。是他浸到骨子里的贪念,使其不断地用力,试图加深这个吻。 覃曜的面上虽是不动声色,那双素手却悄悄地攀上了他的背,许是那人感受到了她的主动,于是将她拥得更紧。 二人的身子无缝隙地贴在一起,他感受到她胸间的起伏,以及气息吐纳之间满满酒香。 趁着酒劲,他扑她至榻,压于身下。 下一瞬,上方的窗外传来一道清软的女子嗓音:“谁家的西湖醋鱼啊?再不吃都凉了!” “我的。”覃疏答道,他极快地掩了神色,淡然坐起。看着陡然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的人,顾姑娘不由惊了一惊。 午时的时候,顾姑娘闲的无事便坐在院子里赏梨花,嘴里埋怨着这梨树是个枯燥的货,光开花不结果,都不生两个梨子吃,没劲得很。 覃曜走了过去,递给她时节里最后的一个桃子。 “嘿嘿,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桃子?”顾姑娘满心欢喜地接过,随意在衣裳上蹭了蹭便开啃。尔后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干笑道:“姑娘和覃公子感情不错啊!” 覃曜想到方才那个场面,只好呵呵干笑。 顾姑娘继续送来一个打探的目光,笑道:“也不知,鹤与鱼生出的宝宝会是个什么?是像鹤多一点呢?还是像鱼多一些?或是两不像?干脆直接四不像得了!” 覃曜听了这话,更是无言以对。 顾姑娘却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唔,兴许能生出个蛋,而后孵出个嫩娃娃,白白净净的,叫人看了真想捏一把,哈哈哈哈……” 覃曜板着脸:“……” 听顾姑娘笑得开怀,覃曜默了一默,鹤与鱼能生出个什么?这个问题,值得思考。思及此,她不禁也跟着笑出声来,带着几分羞赧。 不过多时,顾府凭空不见的消息在四时镇里传开。妖魔们许是异事见得多,对此并无多大意外。顾姑娘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虽面上沉静,却是携着一身风火赶到了顾府。 顾府曾处的地儿竟成了热闹的主街,三家新开的糖铺,花铺,当铺,正做着招揽生意的活儿。顾姑娘心叹,这些势利眼,顾府不见了,他们立马占据了这块风水宝地。 一切归于往常,她待了这么些年的地方,仿佛不曾存在过。 覃曜和覃疏尾随而至的时候,只见顾姑娘垂了气,正往回走。她眉宇间带着几分疑虑,对二人说:“老爷子他们在四时镇生活了这么多年,应该……应该不会就这样轻易搬离的。”是不确定的语气。 覃曜也觉得此事奇怪:“那你认为,他们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风中飘忽着她低到了尘埃里的声音,眸里酝出一股被至亲抛弃过后的落寞。 顾姑娘是扯不下脸皮继续打扰他们生活的,便与二人告了别,尔后还同行了一段路,却在拐巷处,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顾彦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的打扮不同在顾府的往日,他如今满头华发,一撮山羊胡,着了件仙气十足的金丝白雀袍,臂间挂了拂尘。 他行近后,恭恭敬敬地向顾姑娘行了个大礼,抑扬顿挫地说:“小仙拜见重明上神。” 顾姑娘有一瞬的怔忪,随即问道:“先生?什么重明上神?” 先生解释道:“上神乃四海八荒唯独一只重明鸟,如今历劫已成,晋升为上神,是时候随小仙回神界了。” 顾姑娘颦蹙不解,有些发急:“重明鸟?若说是重明鸟,也应该是顾彦,我只是他的另一双瞳,一个稻草人,先生到底在说什么?” “顾彦只是上神的一缕魂,小仙的使命便是为上神制造历劫必经的坎,这场稻草人的戏法通通是历劫的坎罢了。”他口中的上神,竟是顾姑娘!覃曜和覃疏跟着讶异。 只听那先生缓缓续道:“顾老爷曾是个东来山的一介地仙,因犯了点事儿,贬下凡尘以善化悔过。上神下凡历劫时,司命星君将上神定在了顾家,让东来地仙装作顾姓乌鸦精,让他将功补过为,为上神的历劫铺好路。” “其实整个顾府的小妖皆为东来地仙制造的幻人,如今东来地仙助上神历劫,他也算是沾了光。” “待上神去了冥界,恢复了之前重明鸟的记忆,自会清楚。” 先生的话如雷灌耳,却让顾姑娘觉得十分的不真切。她怎么就成了重明上神?顾彦怎么就成了她的一缕魂? 她神情恍惚,再度询问:“那顾彦呢?” “小仙说过了,顾彦是上神的一缕魂,他的存在,他的离去,不过是为了考验上神的心性。幸好上神天性豁达,聪慧至极,才得以成功历劫。” 顾姑娘眨了眨眼,诧异道:“你的意思是说,根本没有顾彦这个人?” “的确。” 覃曜问:“那为何,要在魔界历劫?” 先生甩了甩拂尘,说:“这件事,是天帝派人找魔君协商而做的决定。近年来,魔界不曾与神界做对,想来应是,双方想用此法来稳固两界的关系吧。” “魔界要与神界交好?这不像魔君的作风!”顾姑娘道出了覃曜心中的话,这的确不像渐越的作风! 先生沉吟了一番,讪讪笑道:“魔君的心思,小仙不敢妄加揣测。” 顾姑娘的脚步有些踉跄,时至今日,已是无言。她是重明鸟之身,如今历劫归位,这一场浮华梦,也做到了梦醒尽头。 . 万诡殿内,传出一声声女子的啜泣,凄然地飘荡在幽寂的殿内,使闻者十分揪心。 本该处于闭关之中的渐越,如今却被冻在冰石之间。他双手置于膝盖上,呈打坐姿势,俊娆的眸子紧闭着,额间那道妖冶的火焰纹不再透着炫光,他此时,竟无半点意识。 斯荼今日着了青黛纹曲裾,半蹲半跪在冰石前,垂了泪,抽动着肩膀,忍不住发出声来。她伸出手抚摸着那白亮的寒冰,一分一寸,是浸骨的湿冷。 渐越,她的夫君,在闭关之时,遭小人之手,被一种上古禁术封印在了这方冰石之内,失去意识,动弹不得。 荷华闻此讯的时候,正在石崖洞里摆弄着两把优质的利剑。消息入耳,心神恍惚,竟不慎被剑划伤了手指。她无暇顾及鲜血的冒出,立即放了剑,火急火燎地捏了决,以最快的速度从石崖洞赶到了万诡殿。 此时的荷华正立于一隅,柔情却又坚定的目光锁住了斯荼的一举一动,她双手紧绞着袖口,丝毫未注意她的伤口已然染红了衣袂。她眉目间分明透着对渐越的强烈担心,右脸上那颗盈盈欲坠的泪痣,更衬得这张娇颜忧愁无比。 斯荼派去请游龙来的魔侍,特意交代了游龙,务必要请魔君的贵客覃曜,一同前往万诡殿。覃曜和覃疏随着游龙抵达殿内后,便是眼前这幅情景。 而此刻,游龙的眼风时不时地往殿外扫去,却是再无人至。因为另外两大护法,乔松和拂安,至今还未到场,这令游龙感到甚是奇怪。 扎着两条大辫子的知相见她娘亲正欲起身,便贴身扶住了险些站不稳的斯荼。 斯荼站定后,悄然抬袖抹了泪,尔后转目望向前方的游龙、荷华、覃曜、覃疏,樱唇一张一合,命令道:“渐越遭歹人之手,被其施了上古禁术,如今被陷沉睡。此事关乎魔界的安危,还望诸位,勿要外传。” 游龙恭恭敬敬地作了一辑,道:“请魔后放心,游龙等人定会尽全力想法子,让魔君醒过来。但魔君本该处在闭关之中,到底是谁图谋不轨,竟下此毒手?” 斯荼目光凄凄,喟了口气,肯定道:“是乔松,他意图夺位!魔君之位!”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皆觉不可思议! 覃曜与乔松不过几面之缘,却思量着他应是个温文斯雅的魔。何况乔松一直待在渐越身旁做事,面上看着忠心耿耿,居然会有夺位的想法? 渐越为妖魔之首,又怎么轻易遭乔松的算计?覃曜思及此,不由蹙了眉,问道:“敢问魔后,乔松是如何下得手?” “他趁渐越闭关之时,使用了上古禁术——噬心术。一旦中了此术,将会被冻在冰石之中,正如尔等所见。”斯荼极力掩去忧愁的神色,正了正眼,严色道:“特请覃姑娘来,告知此事,是因为要想解开渐越身上的噬心术,需你助上一臂之力。” 覃疏听了这话,眸子里有几缕暗流浮动,不知怎地就突然不乐意了,闷闷地抢了话:“你们魔界的家事,不会自己处理么?” 斯荼一愣,在魔界,除了渐越,还从未有谁敢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 不待斯荼发话,游龙先一步挡在覃疏身前,背对着斯荼,对覃疏使了个“不要闹”的眼色,嘴里却是怒道:“覃公子,魔后在此,不得放肆。” 身侧的覃曜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摆了摆头。覃疏瞧了她这幅模样,心下一软。毕竟人在屋檐下,覃疏也不想生事,于是敛了神色。 “诸位可知,神兽梦貘?”斯荼熄了怒火,抬起一双冷如冰泉的眸子,淡淡道:“覃姑娘,你乃锦色独女,以及与梦貘的熟识,这些我都知道,你无须相瞒。” “既然如此,魔后不妨将话先说清楚。”覃曜嘴上客气,心里却嘟囔着,别老放一句,留一句,怎么竟扯上她娘和阿醇了? “九重天的月老府内,有只梦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应是名唤阿醇。梦貘以梦为食,一千年前跟在轻酒上神左右的时候,食过其梦境。想必那梦境之中必有渐越与……”斯荼话至此,有愁绪浮上眉间,待她压下了满腔的不甘心,才艰难续道:“与锦色的过往。” 原来这一切,是关乎上一辈的事。 “渐越身上的噬心术,若无解术之法,三月之后,哪怕是大罗神仙也必死无疑。而需解开这种禁术,便是解开他的心结,他的执念。而梦貘吞食了轻酒的梦境,这梦境之中,必然有关于锦色的事。” 斯荼仿佛是思及往事,再说不下去,顿时泪如泉涌,众位见状,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覃曜却不顾那么多,只是接着问道:“魔后的意思是,当年我娘和魔君和过往,让魔君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如今就只有梦貘知道?” 第72章 终章 这是防dao章,一个小时后替换掉,放心,字数不会少哒=3=嗯对,今天完结 白这个道理,却是久久不能释怀。终日以泪洗面,越发消沉羸弱。 许江赋离开后的第二年,映萝的心神开始有些失常。 为避免他人闲言,二人收拾杂物,搬离了落果村。之后的每隔十年,他们都会搬离当下所住之地,寻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小村庄住下。 每逢雨天,映萝便蜷缩于檐下角落,看着绵绵细雨飘入清澈水波之中,荡起微微涟漪。她干涸的唇微张,念叨着两个字:相公。 随即她会奔入雨中,仿要洗去沾惹上的纤尘。雨打湿的不仅是她嬴弱的身体,更是那颗执迷的心。 有一日,映萝去镇子上采办杂物,陡然下起了一场轻柔细雨。映萝伸出手去感受,一滴雨水落在映萝的指尖,指尖的丝丝凉意蔓延至她的心窝。 覃曜想做只白泽笔,若是绘天绘地,绘万物生灵,皆能如映萝这个女子一般,生龙活虎地从画里走出来,那简直是妙不可言。 云岂叹了口气,缓缓道:“不瞒姑娘说,就在十万年前,有只白泽兽任意妄为用白泽笔绘出了太多生灵,以致六界险些大乱。后我们白泽一族将那些生灵一并绞杀,才得以平复此事。从此白泽一族定下规矩,不到万不得已,白泽笔绝不可再使用。在下当年去看凤御时,落下白泽笔便是一个错误,是以,为弥补这个错误,这将近一百年的时光,一直在暗处守着映萝姑娘,以防徒生祸端。” “覃姑娘,不是在下不肯帮忙。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昆仑白泽一族也是自有规矩。白泽笔万不可随意使用,倘若人人皆如许江赋一般,岂不是乱了世间万物生存之道?” “罢了,罢了。”不给就不给,覃曜挥挥手,脱甩得很。 云岂想帮助映萝实现这个愿望,让映萝再次见到许江赋。因此,他来找覃曜,想求得幻颜露。 幻颜露下肚,一觉睡醒,醒来后所见的第一人,无论是谁,饮酒者所视皆会是其心心念念之人。 而云岂则继续讲起了许江赋与映萝。 不顾雨势逐渐变大,她踏着湿润的地面慢悠悠地前行。路过镇上的梨园时,闻里头传出的敲锣声,她停下脚步,朝里张望。虽不明白他们在做何事,但被那咿呀声所吸引。 当日夜里,望月,她写下一戏本——与君老。 这一年,映萝满过了四十六岁。 为避免他人闲言,二人收拾杂物,搬离了落果村。之后的每隔十年,他们都会搬离当下所住之地,寻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小村庄住下。 之后的八年,桃木镇上唯一的梨园里总会听到有人议论起戏子映萝。 凤御去的方向,的确是琉渡的府邸! 凤御朗声大笑 “这个名唤映萝的戏子,是个莺舌百啭的角儿。奇怪的是,却只会唱一出戏,叫什么……哦!叫与君老。” 桃木镇上爱听戏的世人皆说,映萝唱戏,次次身临其境,难以自拔。每每待客人散完,她才踱步过那空旷的戏台,一如她眼底的空茫。 后来,许江赋人近迟暮。再之后的生老病死,万物循环,人之常情。映萝也明白这个道理,却是久久不能释怀。终日以泪洗面,越发消沉羸弱。 提到琉渡,凤御眉眼染了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泛着赤光的请柬,“云岂,不灭山我的喜筵,望你一定要来。” 故事到这里,云岂起身拍了拍自个儿身上的灰尘:“映萝在桃木镇待的第八年,那梨园当家的已然察觉映萝不改的容颜,意识到她的不同,正欲调查盘问。恰巧,你们笑妄谷的兮娘来了这家梨园。也许已猜到映萝并非凡人,便替她解了围,将她带回了笑妄谷。” 覃曜是知道的,兮娘每隔段时日便会去人间,寻些骨骼奇异的精怪,利诱他们来笑妄谷,以扩充笑妄谷的人源实力。 这个映萝,虽不是精怪,却也算得上奇异之人,唱戏也佳。兮娘看中她,实乃情理之中。 覃曜突然反应过来一个问题:“许江赋离开后的第二年,映萝的心神开始有些失常映萝姑娘从诞世到入笑妄谷二年,映萝的心神开始失常赋离开后的第二年,映萝的心神开始有些失常的一清二楚,为什么?” 覃曜想做只白泽笔,若是绘天绘地,绘万物生灵,皆能如映萝这个女子一般,生龙活虎地从画里走出来,那简直是妙不可言。 “覃姑娘,不是在下不肯帮忙。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昆仑白泽一族也是自有规矩。白泽笔万不可随意使用,倘若人人皆如许江赋一般,岂不是乱了世间万物生存之道?” “罢了,罢了。”不给就不给,覃曜挥挥为避免他人闲言,二人收拾杂物,搬离了落果村。之后的每隔十年,他们都会搬离当下所住之地,寻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小村庄住下。手,脱甩得很。 云岂想帮助映萝实现这个愿望,让映萝再次见到许江赋。因此,他来找覃曜,想求得幻颜露。 幻颜露下肚,一觉睡醒,醒来后所见的第一人,无论是谁,饮酒者所视皆会是其心心念念之人。 而云岂则继续讲起了许江赋与映萝。 覃曜丢给他一记白眼:“当年你的族人都能下狠手,你却不愿,你这是妇人之仁!” 云岂叹了口气,缓缓道:“不瞒姑娘说,就在十万年前,有只白泽兽任意妄为用白泽笔绘出了太多生灵,以致六界险些大乱。后我们白泽一族将那些生灵一并绞杀,才得以平复此事。从此白泽一族定下规矩,不到万不得已,白泽笔绝不可再使用。在下当年去看凤御时,落下白泽笔便是一个错误,是以,为弥补这个错误,这将近一百年的时光,一直在暗处守着映萝姑娘,以防徒生祸端。” 提到琉渡,凤御眉眼染了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泛着赤光的请柬,“云岂,不灭山我的喜筵,望你一定要来。” “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映萝,一了百了?又何必苦苦守着她将近一百年。”听云岂说十万年前,白泽一族将那些用白泽笔绘出的生灵一并绞杀,覃曜提出了自认最快最方便解决问题的方法。 凤御去的方向,的确是琉渡的府邸! 凤御朗声大笑 “白泽笔绘出的生灵会与此白泽心灵相通,而我一直知晓映萝姑娘所思所想。试问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灵,我又如何下得去手?” 覃曜丢给他一记白眼:“当年你的族人都能下狠手,你却不愿,你这是妇人之仁!” 但她心中却也知晓,白泽兽生来心性纯善,通万物之情。更何况,与他心心相通的生灵,他自是不忍杀她。 云岂收下请柬,抬眸间笑得温暖:“当然。如今你飞升成上神,又娶了神女琉渡,可谓是双喜临门。这等好事,在下定然不会缺席。” 闻言,凤御朗声大笑,而后告了别,往琉渡的府邸去了。 云岂的神色一派清和温明,他说映萝这些年来唱与君老,唱得是她与许江赋的故事。所以云岂知道映萝一直以来的执念,她放不下许江赋,甚至痴心妄想再见到他。 云岂想帮助映萝实现这个愿望,让映萝再次见到许江赋。因此,他来找覃曜,想求得幻颜露。 幻颜露下肚,一觉睡醒,醒来后所见的第一人,无论是谁,饮酒者所视皆会是其心心念念之人。 若是映萝饮下幻颜露睡去,云岂在床前守着她,那在映萝醒来之后,便会将云岂认作许江赋。 覃曜有些吃惊:“所以,你要去当许江赋的替身?” 云岂微微颔首:“白泽笔笔下的生灵仅有一百年寿命,待我们回到笑妄谷,映萝可能只余得几日时间。最后几日,当一回替身,了却她的执念,有何不可?” 覃曜心道,为了映萝的一份执念,竟愿带她闯天宫禁地酒泠殿,只为换来幻颜露。倘若在云岂心上,映萝只是区区一介笔下生灵,倒不至于为其做这般多。也怕只有痴心儿才心甘情愿做别人的替身。 覃曜浅笑:“你对那位映萝姑娘倒是痴情得很!” 提到琉渡,凤御眉眼染了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泛着赤光的请柬,“云岂,不灭山我的喜筵,望你一定要来。” “这些年,从桃木镇到笑妄谷,在下一直化作云雀停在房梁之上,听她唱戏。听得多了,越发能明白她的感情,也越发……心疼她!” 云岂叹了口气,缓缓道:“不瞒姑娘说,就在十万年前,有只白泽兽任意妄为用白泽笔绘出了太多生灵,以致六界险些大乱。后我们白泽一族将那些生灵一并绞杀,才得以平复此事。从此白泽一族定下规矩,不到万不得已,白泽笔绝不可再使用。在下当年去看凤御时,落下白泽笔便是一个错误,是以,为弥补这个错误,这将近一百年的时光,一直在暗处守着映萝姑娘,以防徒生祸端。” 云岂说,他没有那么多银子去听戏,所以才不得已化作云雀,省得生事。 “是省银子吧!”覃曜一语戳中了云岂心中所想。 云岂一哂:“姑娘说得是。”思及时辰不早了,又道:“泠酒殿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早回去罢。” 凤御去的方向,的确是琉渡的府邸! 云岂想帮助映萝实现这个愿望,让映萝再次见到许江赋。因此,他来找覃曜,想求得幻颜露。 幻颜露下肚,一觉睡醒,醒来后所见的第一人,无论是谁,饮酒者所视皆会是其心心念念之人。 提到琉渡,凤御眉眼染了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泛着赤光的请柬,“云岂,不灭山我的喜筵,望你一定要来。” 凤御朗声大笑 出了酒泠殿,依旧是夜里,星河掺月,青云团团。 途径月老府门前时,覃曜远远见着东面,一个长身翩翩,着赤色深衣的人朝这面迎了过来。见势,她用手肘戳了戳身旁浑然不知的云岂。 云岂朝东面望去,眯了眯眼,待看清了,说:“是凤御。”而后扭头瞧了眼覃曜,一身雪鹤长衫,论衣风样式,委实不像天宫之人。他皱眉,喃喃:“姑娘这身打扮?” “怎么?”覃曜见那人越走越近,也明白了云岂的意思。 她立即抽身到云岂身后,火急火燎地念了个诀。摇身一变,换成了一套鸭卵青襦裙,俨然一位灵气十足的小仙娥。 云岂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 “云岂,许久不见,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朗声问候的凤御很快走到跟前。他身上绘着一只展翅火凤凰从手臂处蔓到衣袂,惟妙惟肖。即便是在夜里,也很是惹眼。 他言罢,望了望云岂身后的覃曜:“记得你从前是不会带侍女出行的,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带个侍女在身边,办事总要方便许多的。”云岂笑得温润如玉,话锋一转:“怎么?这番是要往琉渡的府邸里赶?” 凤御去的方向,的确是琉渡的府邸! 凤御朗声大笑 提到琉渡,凤御眉眼染了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泛着赤光的请柬,“云岂,不灭山我的喜筵,望你一定要来。” 第73章 番外四孟不语 孟不语对覃曜的了解其实并不多,但她兴许比别人多一点细心,也比别人多一些对覃曜的关注。 覃曜常常坐在清风亭的美人靠上喝酒,一喝便是一整日。她有个众所周知的坏毛病,便是会将喝干了的酒坛从清风亭上一一扔下来。 知道的妖魔精怪们会自觉地绕道走,新来的就不好说了。的确如覃曜所言,有精怪会不幸被砸中。 然而覃曜是从来不管清风亭底下发生了何事。她只顾着喝她的佳酿,赏她的澄碧远山,总是一副六界大乱也与她无关的孤傲模样。 孟不语是个心眼儿挺好的姑娘,她闲暇的时候会躲在清风亭底下,接住上头砸下来的酒坛。 对,她是在为覃曜积德! 覃曜发现孟不语同她一般,不喜嘈闹。是以覃曜十分通情达理地让她搬出夺魂阁,到那个种了一院木樨花的小院里去住。 因为孟不语曾与覃曜说起从前,她曾住在木樨乡。每逢八月,满山金簌簌,煞是好看。 后来的孟不语随了覃曜的命令,在笑妄谷的赌场里学艺。每当有人进赌场,她便期望是覃曜。不知觉间,竟有了这样的念头,盼着她来。 去覆光城的头日夜里,覃曜来找孟不语。告诉了孟不语探风门后院里的密道。若今后有事便来密道深处拉响铃铛,覃曜自会来见她。 没有人知道,孟不语是特意为覃曜来的笑妄谷。 那一次集市上,被世人追了两条街的孟不语,一眼便认出了擦肩而过的覃曜。即便是覃曜长大了,她也能认出。 其实孟不语第一次遇见覃曜,是在俞翠河的十里外。 彼时的覃曜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屁颠屁颠地跟在轻酒身后。而孟不语只是一只修为低微,连人形都化不了的小黑猫。 覃曜饱餐一顿后从俞翠河抓了两尾鱼带走。 见了这只生得灵气乖巧,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手里大鱼的小黑猫,覃曜难得善心大发,赏了她一尾鱼。 这件事儿,覃曜大许已不记得。 她也不会知道,当年她赏了小黑猫一尾鱼,那只小黑猫却记了她一辈子,临死了还惦记着她,转世投胎还不忘要去有她在的地方。 在冥界,孟不语这般固执的姑娘,还是头一个。 说好听点叫坚持,说难听点见执拗。大好的人世不去享,非要往魔界那个阴嗖嗖的地儿钻。 而孟不语要去魔界的原因无非是,她认为覃曜兴许会出现在魔界。 她在覆光城的时候,听说过求子灯和魔虚十一式,也知其中缘由。但练成此功有入魔的风险,所以她一直没敢告诉覃曜。但孟不语到了冥界之后,她思忖着,覃曜若是执意复仇,大抵会练魔虚十一式。她没抱太大希望,只想姑且一试。 投胎魔界的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每一千年冥界才轮的五人前往魔界轮回道,本是十恶不赦之人才能去的。 孟不语非要去魔界,不然无论如何也不肯喝孟婆汤。还大放豪言,说什么不让她去魔界,待她去了人间定大开杀戒,做回恶人,看他们下次还让不让她去魔界。 这般僵持许久,而这个许久相当于人间的两百年,孟不语突然愿意喝孟婆汤了。谁知她一喝完,自个儿跳进了魔界轮回道。 风嗖嗖的,谁也没能拦住。或许,也是判官想成全这个执着的姑娘。 这一世,她名唤知相,是魔界唯一的帝姬。 她果然如她所愿遇到了覃曜,只是那碗孟婆汤下肚,前尘往事通通见鬼,她自然不会记得覃曜。 不过,覃曜第一次见到那双鸳鸯眼,便想起了当年笑妄谷里那个扛着孔雀长刀的黑衣姑娘。 由于轻酒曾经的一番言辞,覃曜是不信转世之说的。而这个小姑娘,自然也不会是当年那个人了。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初长成的知相突然要轻酒帮她除去银瞳,变成正常人的颜色。 后来的知相,与孟不语的唯一相似之处也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