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仙踪》
楔子
峨眉山,九老峰。
明月如钩,清辉似水。
深壑茫茫,云雾缭绕,山间隐隐传来一阵阵猿啼鹤鸣。陡峭斜凸的悬崖上,古木参天,青松傲岸,一座竹亭掩映于碧树虬枝之中。
亭内焚香袅袅,一个白衣人端然寂坐,正低首垂眉,悠悠地吹着一管洞箫。箫声悠远清旷,似有若无,就如同这寒山冷月、深谷迷雾。桌上一壶绿茶,清香四溢,白汽飘忽弥散。
石桌边坐了一个青衣老僧,白眉银须飘飘欲飞,闭目微笑,枯瘦的手指随着萧声韵律,轻轻地款扣着桌沿。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沙弥怀抱着一具桐木古琴,静静地站在老僧旁侧,出神地聆听着萧声,衣裳猎猎翻卷,仿佛将欲随着那飘渺的乐音乘风起舞。
亭外,巨树参差,乱草起伏,一条石径迤俪南折,直通向仙峰岩顶。
林间石隙“嗤嗤”轻响,钻出一条碧青色的长蛇,朝着竹亭里的三人昂首睥睨了片刻,然后沿着石径盘旋折转,悄无声息地游向九老洞。
风声呼啸,漫漫箭竹起伏如海。四周壁立千仞,大雾弥漫,隐约可见怪石嶙峋错立,宛如无数巨兽蛰伏其中。
那条青蛇急速地滑过乱石丛林,穿过险崖磴道,到了九老洞口,蓦地昂首立身,“丝丝”吐信,一缕淡青色的烟雾喷扬开来。
洞口站着两个背着长剑的白衣道童,正靠着山壁低声说笑。青烟过处,两人登时头晕目眩,连手中铃铛也不及摇响,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大风呼啸,白雾离合。
迷蒙中碧光一闪,那条青蛇竟摇身变作一个绿衣少女,秋水明眸,唇红齿白,说不出的妖娆俏丽,旋身自顾,吃吃一笑,低声自语道:“臭道士不知悔改,让这两个小笨蛋看门,还不如养两只狗呢。”飘然朝洞中走去。
洞内幽深湿冷,方甫迈入,一阵阴风呼啸倒卷,彻骨侵寒。绿衣少女眯起秀眸,凝神察探,脚下越走越快。
石壁凹凸不平,在跳跃的幽火微光下,光影变幻,阴晴不定。绿衣少女似是对九老洞轻车熟路,幽灵似的急速飘掠。
成群的大蹄蝠、金丝燕朝她迎面扑来,尚未靠近,立时怪叫迭声,纷纷惊惶避散。
她嘴角噙笑,衣袂翻飞,脚下丝毫不停,转瞬间便已掠过清幽龙泉、瑰丽仙桥,穿越幽深曲折的迷宫洞甬,到了葫芦洞中。
洞窟高深,四壁悬着夜明珠,亮如白昼。东角汩汩地涌出一股温泉,潺潺环流。正中立着一个巨大的八脚青铜炼丹炉,火焰跳跃,七彩幻光流离闪烁,紫气腾腾,异香扑鼻。两个道童抱着藤扇蜷坐在地,睡得正熟。
洞口匍匐着一只银毛白虎,獠牙巨爪,长尾盘蜷。听见声响,白虎耳廓一动,蓦地张开碧眼,“嗷呜”怒吼,倏地跳将起来。
那两个道童吃了一惊,猛地翻身坐起,叫道:“师父?”
那青蛇变化的绿衣少女格格一笑:“大胆孽徒,叫你们扇火炼丹,你们竟敢偷懒,也不怕为师责罚你么?”
“是你!”两道童定睛一看,勃然大怒,“妖女!师父放了你几回生路,竟还不知死活,三番五次前来捣乱!这回绝饶不了你!”
左边那道童将藤扇一指,白虎立即嘶声狂吼,钢尾倒竖,卷舞着狂风朝那绿衣少女猛扑而去。
绿衣少女“呸”了一声,笑道:“就凭你们和这只三脚猫么?黄口小儿好大的口气。”身如鬼魅,从白虎腹下一闪而过,顺势抓住它的尾巴,轻轻巧巧地拎了起来,摔飞到数丈开外。
“嘭!”白虎重重地撞落石壁,应声昏厥。
两个道童还没来得及站起身,眼前一花,青烟扑面,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便已不醒人事。
绿衣少女拍了拍手,笑道:“这下你们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啦。”她绕着那八脚炼丹炉走了几圈,素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柄弯弯曲曲的蛇形细剑,在夜明珠下闪耀着夺目的翠光。
“叮!”蛇剑刺在铜炉盖沿,火花四溅。
她身躯一颤,朝后跌退几步,惊疑不定地盯着炼丹炉,眼珠滴溜溜直转,一咬牙,身影飞闪,剑光如银蛇乱舞。
“叮叮当当”脆响不绝,彩光交迸,霓虹四射,那铜炉却依旧纹丝不动。
绿衣少女凝身立住,蓦地一顿足,恨恨道:“臭牛鼻子!藏得这般结实,小心烂在炉里,发霉生蛆……”话音未落,炉火摇曳,冷风轰然鼓舞,一道白影倏然闪过。
绿衣少女心中一沉,魂飞魄散,失声道:“谁?”蛇剑飞舞,银光万点,将自己团团护住。
“吃!”光芒四射,蛇剑陡然震飞,没入石壁,嗡嗡轻颤。
只听一个柔媚的声音冷冷道:“如果是葛老道,你早就没命啦!”香风顿止,一个白衣女子反握长剑,翩然而立。
她轻纱蒙面,裳裙曳舞,有如芙蕖摇水,烟柳扶风。虽瞧不清脸容,但那双明澈秋波、楚楚风姿已足以令洞里的夜明珠黯然失色。
绿衣少女惊魂甫定,拍着胸脯,笑道:“好姐姐,你可吓死我啦!”纤指一勾,蛇剑“当”地一声,脱壁倒飞,重回手中。
白衣女子眉尖轻蹙,冷冷道:“你胆大包天,又有谁能吓得死你?葛老道放了你几回,你还不知进退。再这般胡闹,我可不管你啦。”
“姐姐,你放心吧。那姓葛的牛鼻子正和老贼秃琴箫合奏呢,一时半刻绝舍不得回来。”绿衣少女秋波流转,笑道,“等我取了牛鼻子的‘元婴金丹’,一定听你话,再不来这儿捣乱。”
白衣女子听到“元婴金丹”四字,花容微动,忍不住朝那炼丹炉瞟去。
绿衣少女柔声道:“姐姐,牛鼻子的丹炉里至少有三颗金丹,只要服上一颗,就可以脱胎换骨、立地成仙,又何必再呆在这深山老林里修炼千年?难道你还想呆在峨眉山上,终日受那些贼秃的气么?”
白衣女子听到“贼秃”二字,妙目中闪过一丝愠色,“哼”了一声,似有所动。
绿衣少女心下暗喜,拉住她的手,软语央求道:“好姐姐,我知道你惦着葛老道的好,不忍心断他仙路,大不了我们给他留一颗便是。”
白衣女子眼波流转,沉吟不语,过了片刻,终于轻轻摇了摇头,道:“求仙之道贵以专。既然想要成仙,自当潜心修炼,岂能盗人金丹?小青,咱们还是回去吧……”
绿衣少女一甩手,顿足怒道:“你这般婆婆妈妈,何时才能成仙!我不管,你不要这金丹,我一人全吃了便是!”抢身斜冲,蛇剑碧光迸爆,径冲丹炉。
“当!”白衣女子如影随形,剑光电舞,将那蛇剑格挡开来。
绿衣少女气急反笑,格格道:“好!看看你能拦得住我么?”翠裳翻飞,蛇剑乱舞,与她游走激斗。
两人身影翩翩,婀娜多姿,犹如穿花舞蝶。洞窟内,青光白气纵横划错,气浪交叠迸炸,煞是缤纷好看。
火焰熊熊,丹炉幻光流离,紫气四溢,被剑气所激,时而发出嗡然长吟。
丹炉底下是一块巨大的八卦铁板,丹炉八脚所立,分别对应着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八卦。正中太极图案,黑白分明,泠光耀彩。
二女衣裳猎猎,绕着八卦炉翻飞追逐,足尖蜻蜓点水似的,在八卦之上来回飞踏。每踩一下,该卦位便蓦地闪耀起一层淡淡光彩。
两人越奔越快,八卦的光芒随之越闪越快,八道彩芒此起彼伏,映照着炉火、剑气,光怪陆离。
绿衣少女清叱一声,伏身低窜,突然在“离”卦上重重一踏,反弹高冲。脚尖点处,“离”卦陡然赤光大作,一道红艳彤光顺着炉脚环绕上冲。
“嘭!”丹炉光芒四射,剧烈摇震。
二女吃了一惊,凝身停顿,面面相觑。
只听一阵“格啦啦”脆响,炉底所对的太极图案突然朝上飞旋了七圈,凸起数寸,炉盖也随之朝上飞转,旋开寸许。浓香紫气轰然四溢。
绿衣少女又惊又喜,失声道:“我知道啦!原来……原来这丹炉要这般开启!”想不到阴差阳错,无意中竟误打误着,心底激动得几欲爆炸。
她思绪飞转,迅速回忆刚才的步法,喃喃自语道:“坤、巽、震、坎、兑……”一面追忆,一面循序飞踏。
白衣女子想要阻挡,但闻见那金丹异香,脑中“嗡”地一响,只觉醍醐灌顶,神清气爽,仿佛万千道涓涓蜜泉汇入心田,说不出的清凉舒畅,又如同无数火焰炙烤全身,暖洋洋、酥麻麻,骨骼、经脉仿佛都舒张开来……
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只要吃了这金丹,便可立时修成元婴,成为长生不死、自由自在的散仙!”顷刻间意动神摇,芳心剧跳,再也挪不开脚步。
绿衣少女试了几回,丹炉巍然不动,直到第七次,脚尖再次踏到“离”位时,红光大作,丹炉剧震,那太极图案才又急旋飞转,朝上拔了数寸。
绿衣少女心花怒放,俏脸晕红如飞霞,格格笑道:“这便叫做‘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天意使然。好姐姐,多亏你啦,否则这丹炉到了天亮也打不开呢。”
当下依法炮制,越行越快,那太极图急速飞旋,丹炉顶盖也随之飞转,寸寸上拔。
白衣女子怔怔地望着丹炉,蹙眉凝眸,犹豫不决。最终成仙的渴切还是压倒了一切,顿了顿脚,咬牙道:“罢啦!小青,你给葛老道留一颗金丹便是,可别作得太绝了。”
绿衣少女大喜,格格笑道:“好姐姐,我晓得啦。”
突听“轰”的一声闷响,丹炉异彩纷呈,霞光四射,一道刺目的白光从炉底投射在太极图案上。
丹炉与八卦之间莹光滚滚,仿佛水银泄地,月华横流。
又听“叮”的一声龙吟脆响,太极图案倏地淡化,水纹荡漾,渐转透明。朦胧之中,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幻影,白光越强,那幻影也越来越清晰分明,竟是一个丰神玉朗的年青男子。
那人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笔直地躺在地底幽深处,嘴角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分不清是讥嘲不屑,还是愤恨悲苦。他双膝尽断,胸膛钉了一柄玄冰铁剑,“璇玑”等七处要穴被一条淡青色的混金锁链穿透绞缠,牢牢锁缚,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二女对望一眼,惊诧莫名,心中均想:“不知这人是谁?为何被葛老道封在地底?葛老道为人宽宏厚道,恬淡无争,素以医术救人,为何对此人这般残忍?”正自疑惑,光影迷离,那人突然一动,倏地睁开眼来!
二女大吃一惊,失声后退。
幻影中,那人眼珠一转,灼灼地盯着两人,嘴角那古怪的笑容缓缓地荡漾开来,宛如漩涡逆转,充满了魔魅之力。
二女意夺神摇,眼前陡然一亮,那男子分明是一个神采飞扬的翩翩佳公子,正微笑低语,示意自己靠近。
绿衣少女的心里登时如小鹿剧撞,只觉呼吸急促,脸颊火热,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蚂蚁似的游走全身,麻痒难当。脑中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身不由己地朝前走去。
那人目光闪动,笑纹越来越深,嘴唇翕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一股无形的妖魅张力宛如绳索,拉着二女朝那太极图案步步靠近。
“摄心术!”白衣女子一凛,凝神聚意,猛地一咬舌尖,娇叱道:“青妹小心!”翩然飞退。
绿衣少女陡然惊觉,奋力闭上眼睛,踉跄后退。
幻影摇曳,那人目光一闪,微感诧异,哈哈笑道:“好个妖精,修了几年,果然有些门道。”声音沙哑低沉,从地底传出,嗡嗡回震。
两女在蜀山潜心修炼了数百年,自负道行颇深,想不到竟险些中了这残废囚人的圈套,一时又羞又恼,惊怒交织。
绿衣少女杀心陡起,格格笑道:“你又是什么妖魔?奄奄一息,竟然还敢大放厥词……”
那人哈哈大笑道:“原来不过是只没见识的小蛇妖,连爷爷我都认不得,还妄想成仙得道?”说到最后一句时,眼中突然神光怒放,双拳紧握,振臂长吼。
“砰”的一声,那半柄玄冰铁剑倒射而出,激撞在太极图案底部,金光爆舞,涟漪四散。整个八卦铁板轰然震动,丹炉摇摆,太极封印竟硬生生地向上拔起寸许。
白衣女子吃了一惊,这八卦丹炉乃是道门圣宝,相传为上古赤帝所制,除了可以炼制神丹,更是封镇妖魔的神物。
这人究竟是谁?受困于封印,经脉俱锁,竟还能凭着一介残躯撼动八卦神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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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目扫处,瞥见那人腰上一块玉牌,赫然刻着“通真达灵”,她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数十年前一个惊世骇俗的人物,失声道:“是你!”
此人当年闹得大宋天翻地覆,几近亡国,引得人神共愤,群起攻之,传闻早已被三界群雄围诛于九华山颠,想不到竟被困在这里。
绿衣少女“啊”地失声惊呼,花容陡变,心中的凛然杀意顿时化作了森冷惊惧,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认出来了么?你们这两个妖精总算也不是全无见识。”那人扬眉嘿然一笑,灼灼地盯着二女,道:“我说话向来算数,只要现在放我出来,我不但可饶你们不死,还能将这丹炉里的元婴金丹双手奉上,让你们一步登仙……”那沙哑磁性的声音,听来令人心神恍惚,难以抗拒。
绿衣少女心旌摇荡,忍不住又要踏步上前,却被白衣女子一把拉住,厉声道:“小青,绝不能放他出来!否则天下大乱,我们也必死无疑!快快倒走八卦,将封印归位!”
绿衣少女一凛,此人心狠手辣,神通广大,一旦脱身,必是一场浩世大劫。倘若放了他出来,自己便是罪魁祸首,即便不死于此人手中,也必定受三界追杀,万劫不复。
但这太极封印似乎与丹炉顶盖息息相关,一旦封印归位,丹炉顶盖也势必重新密封,再难打开。自己煞费苦心,等候了数十年,才觅到这一步登天的良机,难道竟要功亏一篑,徒然放弃?
绿衣少女咬唇凝视着霓光闪耀的丹炉,恋恋不舍,心如乱麻。
眼见太极封印光芒四射,已拔起三寸有余,白衣女子心下大急,嗔道:“小青,你还等什么!”拉紧她的手,飞奔上卦。
绿衣少女一咬牙,顿足叫道:“罢啦罢啦!”倒诵封印诀,反身奔踏。
银光鼓舞,气旋飞转,那丹炉、太极封印轰然一体,急速倒旋,“咯啦啦”脆响迭声,太极封印寸寸下沉。
那人哈哈狂笑道:“小妖精,敬酒不吃吃罚酒!等老子出来,把你们熬成一锅泥鳅汤!”双掌轰然怒拍。
“轰隆隆!”幻光怒爆,霓霞乱舞,四壁夜明珠倏地炸裂,土石迸飞,尘烟簌簌,整个山腹剧烈地震动起来。
二女脚下一空,身不由己跌飞飘荡,只觉万千巨力怒撞排击,汹汹不止,仿佛身处惊涛骇浪,随波沉浮。
“糟啦!”绿衣少女惊叫声中,那人哈哈狂笑,在地底渐渐地坐起身来。太极封印再度飞旋上拔,金光耀目。八卦丹炉轰鸣不绝,火焰四冲。
两人惊骇焦急,想要冲前踏步八卦,恢复封印,奈何被层层翻涌的强猛气浪推送,丝毫不能靠近。
白衣女子清叱道:“小青,驭剑封印!”长剑电光飞舞,脱手飞出,如蛟龙入海,霹雳横空。
“叮啷!”剑尖刺中“巽”位,火光激迸,太极封印转势登时一滞。
绿衣少女豁然醒悟,扬手飞甩蛇剑,以气驭兵,按照封印诀,循序冲撞八卦阵位。宝剑纤狭锐利,回转随心,那迸飞鼓舞的气浪固然强猛,也难以将其震飞。
“叮叮当当”双剑高低飞舞,光芒四射。太极封印时而顺转,时而逆旋,渐渐卡顿住了。
那人眼中寒光大盛,猛然纵声狂吼。
“轰!”地一声巨响,天摇地动,整个山洞仿佛要坍塌了一般,一道刺目的紫光穿透丹炉,破壁飞舞。
二女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双双翻身朝后摔飞,长剑脱手。
就在这时,一缕箫声乍然响起,清旷悠扬,既而琴声疏雅,寥落回荡。
绿衣少女又惊又喜,“哇”地吐了一口淤血,喘着气道:“牛……牛鼻子和老贼秃来啦!”
她踉跄起身,收回蛇剑,拽住白衣女子的手,叫道:“姐姐快走!这儿就交给他们收拾吧!”
白衣女子眉尖一蹙,突然“嘤咛”一声,双手捧着腰肋,徐徐瘫坐在地,一丝鲜血从指缝间洇渗流出。
这一场激斗,已经震伤了她的脏腑、经脉,此刻眼看强援赶到,心中巨石落地,再也强撑不住。
“姐姐!”绿衣少女花容失色,颤声连唤。
“我不碍事,你……你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啦。若让葛老道瞧见又是你捣乱,只怕再不能轻饶你了。”白衣女子俏脸惨白,香汗涔涔,声音低若游丝,连摆手的气力也没有了。
“姐姐!”绿衣少女又惊又急,想要弯腰背起白衣女子,却被她奋力推开。
“你救她出去也没用了,被老子‘五雷一炁剑’劈中,经脉尽断,她这一千年的修行算是白费啦!”地底那人哈哈大笑,一字字如如尖刀扎入绿衣女子的心底。
那人笑声一变,忽然又蚊吟似的在她耳畔嘿然传音:“小妖精,我再给你一个补救的机会。再过两日,就是三月十五,只要你在月圆之时,将这半截玄冰铁剑送到临安西湖,埋在灵隐山无尘庵外的那株千年老槐树之下,不仅能救回你的姐姐,还能从此升入仙界……”
话音未落,光芒一闪,那半截铁剑便已不偏不倚地落到绿衣少女的手中。
她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握紧剑柄。却听那箫声、琴声越来越近,情势紧急,容不得多想,当下跺了跺脚,咬牙道:“姐姐,你多保重,我回头便来救你!”转身飞奔而出。
她对九老洞极熟,在迷宫似的甬道里七折八转,躲入一块岩石后,屏息闭气,动也不动。
狂风卷舞,白衣人与那老和尚闪电似的从她眼前疾掠而过,冲入内洞。等到两人不见了身影,绿衣少女这才吐了口气,倏地抢身朝洞外全速飞掠。
身后远远地传来轰隆震响,仿佛春雷滚滚,天塌地崩。隐隐听见那老和尚的骇然惊呼:“阿弥陀佛!怎么……怎么是他!”
月光清亮,寒风扑面,她终于冲出了九老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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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逢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只把杭州作汴州。”
大宋绍兴十六年,阳春三月。
西湖烟柳成行,游人如织,金光闪闪的湖面上尽是穿梭来往的画舫。风从湖上吹来,隐隐夹带着飘渺的歌声,尘心尽涤。
绿衣少年坐在驿馆临窗处,抬头凝视着墙上的这首题诗,低声念诵,虽不解其意,却觉得铿锵跌宕,颇为悦耳,心想:“都说人乃万物之灵,欲修仙必先修成人身,哼,这些人类放着好好的身躯不向仙修行,偏将心思全花在这些劳什子的诗词上,真是暴殄天物,可笑之极。”摇了摇头,浅啜了一口桂花醪。热辣辣的暖流由喉入腹,两颊晕红顿生。
她秋波流转,讶然地瞟了眼手中酒杯,不知这被众人唤作“酒”的琼液究竟是何物?
在峨眉山修行了这么多年,偷喝过不少葛老道的好茶,也盗过各大寺院的汤粥解馋,却从未尝过如此奇怪之物,闻之香醇,饮之甘冽,入腹后却暖洋洋通达百骸,醺醺然如飘云端。惊奇有趣,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谁想这回喝得太急,竟如辛辣烈焰穿过口鼻,直贯头顶,呛得她泪水险些涌了出来。
“小官人,你第一次喝我们临安的桂花醪吧?”邻桌的锦衣男子端起酒壶,笑嘻嘻地挪身坐到她边上,“临安的桂花醪与别地不同,入口甘甜,后劲却极为强猛,像你这么喝,只怕不要三杯就醉啦。”
“醉?”绿衣少年挑起眉梢,好奇地乜斜着他,“什么叫‘醉’?”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外摇曳的翠绿枝柳,斑驳地照在那张晕红的俏脸上,娇媚如桃花。
锦衣男子心中突突剧跳,咳嗽一声,笑道:“原来小官人从未醉过,那是我失敬啦。如此春光,有佳客临门,当浮一大白。”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又重新斟满,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在下姓张,字宗懿,临安人士。不知小官人尊姓大名?”
如果是旁人听见这名字,非得悚然动容不可,然而绿衣少年久居蜀山,不知天下之事,听了竟浑然不当一回事,嫣然一笑,道:“我还不知道你是好人坏人,为什么要告诉你?”
锦衣男子的两个随从脸色一沉,正要起身呵斥,却被他摆手阻止。原来这位锦衣男子张宗懿的祖父,正是当年与岳飞齐名的“中兴四将”之一的“清河郡王”张俊。
张俊出身盗贼,成名极早,宋室南渡后屡立战功,后来却逐渐被岳飞盖过。他生性骄狂阴狠,又贪财谄媚,名气虽和岳飞并列,品行却相去甚远。秦桧揣摩圣意,以“莫须有”构陷岳飞,韩世忠等名将纷纷上奏援救,惟独他全力支持秦桧,由此青云直上,权倾朝野。此后他虽遭到秦桧的猜忌打压,罢去兵权,却依旧手可通天,极受皇帝的宠信,大肆占田敛财,富甲天下,子侄辈更是个个位居高职,连秦桧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张宗懿是张俊的长子长孙,也是临安著名的纨绔子弟,从小声色犬马,放浪不羁,府中美婢妖童不计其数,却依旧终日流连在外,寻花问柳。这一日,趁着春光明媚,独自出城到西湖踏春,只盼能遇见些绝色女子,不想寻芳未遇,却在这湖边驿馆里撞见了绿衣少年。
他自认为已阅尽天下美色,见了这绿衣少年,却神魂飘荡,忍不住上前搭讪。原想这少年听了自己的名号,必定如雷贯耳,乖乖儿地自己送上门来,谁想竟丝毫不起作用。瞧着她笑吟吟地乜斜着自己,更加瘙痒难耐,凑上前,笑道:“你瞧我相貌,就当知道我是好人。”
绿衣少年“嗤”地一笑,一手托着腮,一手摇晃着酒杯,柔声道:“我瞧你呀,目光闪烁不定,满脸坏笑,一定是个坏人。”
张宗懿心里突突一阵狂跳,七魂更被勾去了六魄,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和他这般说话,竟如鲠在喉,不知该怎生应答。一时间又喜又恼,又爱又恨,暗暗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少年弄上手。
这间驿馆地处西湖的东北角,窗外就是白堤,杨柳如烟,桃花如云,波光映着山色,秀美如画。
进城的旅客、踏春的游人纷纷在此歇脚,此时又正值晌午用餐之际,谈笑声、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极是热闹。
城中游客大多认得张宗懿,不敢招惹,远远地避开。唯有两个道士不知深浅,在他们边上的空桌坐了上来,高声呼唤堂倌端上酒菜。张宗懿的两个随从正想将二人逐开,被其中一个身高九尺的道士铜铃般的双眼一瞪,到了嘴边的喝斥又缩了回去。
另外一个病怏怏的少年道士望见墙上的题诗,吟诵了几遍,拍案赞道:“好诗!好诗!不知这林升是谁?如果我大宋朝人人都有如此念想,何愁天下不平,旧土难复?来,来,来!小二,快给我们上几斤最好的酒,就着此诗大醉一场,方不辜负如此春光!”
绿衣少年听得好奇,转过头问道:“这诗说得什么意思?好在哪里?”
少年道士倒了一大杯酒,仰头饮尽,抹了抹嘴,道:“这诗讲的正是眼前之事。你瞧窗外,青山叠着青山,高楼倚着高楼,西湖春光何等明媚?你再细听,管弦连着管弦,笑声夹着笑声,临安春风何等醉人?嘿嘿,可是人人都醉于眼前美景,又有谁记得东京街巷、故国河山?”
他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绿衣少年对山外之事一无所知,听他一边拍案痛饮,一边慷慨激昂地讲述靖康之耻、南渡之事,大觉有趣,不时地插口细问。
张宗懿听那道士高抬岳飞、韩世忠,暗贬其父与秦桧,已觉恚怒,再看绿衣少年听得全神贯注,更觉妒恼,忍不住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笑道:“乡野村夫知道什么庙堂之事?出家人还是少管世间俗务的为好。”
少年道士一愣,还不等说话,已被旁边的道士使了个眼色,拽住衣袖,当下“哼”了一声,转头不再理会他们,自斟自饮。
绿衣少年被扫了兴头,心下有气,正想发作,却听周围一阵哗然,几个身着绯紫僧袍的和尚鱼贯而入。
驿馆大堂里丝竹喧天,五色迷眼,众人正依红偎翠喝着酒,吃着大鱼大肉,开着荤素不忌的玩笑,突然来了两个道士,已觉突兀,此时又来了四个年轻的和尚,更是说不出的别扭。
绿衣少年瞥了一眼领头的那位年轻僧人,心中莫名地一跳:“这和尚生得倒也俊俏,峨眉山上那么多贼秃,可没一个比得上。”不由又多看了两眼。
她在峨眉山修行多年,受了各寺和尚不少气,对僧人深恶痛绝,惟独眼前这位少年和尚浓眉大眼,英挺中带着凛然正气,让人难生恶感。
周围窃窃私语,隐约听见有人说道:“你们可曾听说,近来临安城的各大寺庙常有和尚失踪?据说全是被妖怪掳了去,榨干精血,吃光皮肉,连骨头也找不着半根……”
有人“呸”了一声,道:“只听说妖怪掳夺童男童女,要这些和尚做甚?再说有方丈在,你当他们还是童男之身吗?”
一时间哄笑不绝。
又有人压低声音道:“若是干瘪的老和尚,妖怪自然下不了口,但你看这几个和尚,细皮嫩肉,连尼姑看了都想还俗,妖怪还能守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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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又是笑又是骂,还有的摇头连呼罪过,不迭地“阿弥陀佛”。
那行僧人低首垂眉,穿过人群在角落里坐定,不管周围如何喧哗、打趣,始终巍然不动,默默地吃着化来的斋饭。
眼见绿衣少年那双明眸磁石附铁似的萦系在少年僧人身上,张宗懿心里又是一阵酸溜溜的愠怒,咳嗽一声,道:“小官人初次来临安,可曾到附近玩耍?西湖风景秀丽,除了这些和尚的寺庙,还有许多清幽有趣的所在,你若有兴致,在下甘当向导……”
绿衣少年心念一动,拍手道:“对了!我这次来临安,正是要替我娘到灵隐山无尘庵还愿,你可知怎么去么?”
张宗懿大喜,然而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无尘庵”,却想不起有这么个所在,正待胡编一个地址,骗他同往,邻桌的那少年道人却转过头,惊讶地瞥了眼绿衣少年,道:“无尘庵?那儿荒废已久,早已成了富贵人家的宅第。令堂何时许的愿?竟要此时再还?”
绿衣少年失声道:“荒废了?”又是沮丧又是懊恼。
她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正是为了遵照峨眉山九老洞里那魔头嘱托,将藏在怀中的半截铁剑埋入无尘庵的老槐树下,以换取姐姐性命。如今无尘庵既已废弃,又该上哪儿埋剑去?
当下定了定神,又道:“小道长,我娘说无尘庵有株千年的老槐树,如今可还在么?”
张宗懿不等那少年道士回答,抢着抚掌笑道:“我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了!那株老槐树三年已被砍倒,旁边的尼姑庵如今已成了‘仁济堂’许家的园子了……”话刚脱口,立刻大感懊悔,平白说出了地址,再拿什么骗这少年同往?急忙又转口道:“只是那儿地处荒山,到处都是乱石密林,外人极难找到。如若小官人不弃,张某愿即刻带你前往。”
少年道士忍不住哈哈一笑,道:“黄鼠狼给鸡带路,小心有去无回。”
张宗懿大怒,喝道:“小牛鼻子,你说什么?”
两个随从更跳起身,戟指斥喝,作势欲打。周围众人慌不迭地起身避开,生怕殃及池鱼。
少年道士不顾另外那道士的眼色,笑道:“我在说黄鼠狼,你着什么急?这位朋友初来乍到,不知道临安城外山多洞多,到处都是不安好心的黄鼠狼。他孤身踏春,如果被黄鼠狼的臭屁熏着,岂不大煞风景?”
绿衣少年虽不通男女之事,却也知道张宗懿色迷迷地对自己不怀好意,早已动了杀机,心中暗自冷笑:“好啊,你三番五次想要寻死,姐姐就成全了你。等找到了那株老槐树,就将你和你的狗奴才全都杀了,连同断剑一齐埋在树下。”于是嫣然一笑,道:“有张公子陪行,还怕什么黄鼠狼?张公子,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
张宗懿千等万等等的便是这句话,心花怒放,急忙示意随从结账,喜滋滋地领着她起身离开。
两人从那几个和尚身边经过时,少年僧人手中的禅杖突然发出一声“铿”尖锐长吟。
众僧神色齐变,抬头望向绿衣少年,眼中精光爆射,待要起身拦阻,不知想到什么,又纷纷坐了下来。
少年僧人合十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声如洪钟,顷刻间压过了驿馆内的所有喧哗,众人俱是一震。
张宗懿只道这和尚在警示自己,耳根一烫,“哼”了一声,拂袖前行。
绿衣少年心里却微微一凛:“难道这些贼秃发现了我的真身?”凝神聚气,右手拢在袖中握紧剑柄,转头朝众僧扮了个鬼脸,笑吟吟地随着张宗懿出了大门。一直等出了街巷,过了桥头,仍不见僧人追来,方才松了口气。
第二章 断桥
两人骑着马,沿着西湖北岸朝白堤缓行,说说笑笑,不一会儿便已到了断桥。
张宗懿虽然浮滑好色,却毕竟是官宦子弟,见多识广,对西湖边上的种种掌故更是烂熟于心。绿衣少年久居深山,第一次来到繁华世间,事事新鲜,听他指指点点,细说各朝故事,大感有趣,想要杀他的念头也渐渐淡了下来。
谈笑间,晴空里突然响起一记霹雳,接着狂风大作,粼光波荡,杨柳倾摇。南边湖面迅速涌起层层乌云,挡住了半壁蓝天。
张宗懿心中暗喜,道:“小官人,‘春天孩儿脸,说变就变’。马上就要下雷雨了,往前不远就有敝府的一间宅院,不如先随我到寒舍歇息避雨,等雨停了,再同去无尘庵旧址,找寻那株老槐树,如何?”
绿衣少年皱眉道:“避雨?雨有什么可避的?你们……”差点儿脱口说:“你们人类连雨水都怕,又如何修炼成仙?”幸好念头转得飞快,立即改口胡诌道:“你们临安人不是说,西湖雨景更胜晴日吗?今日天公作美,岂能枉负天意?”说着猛一挥鞭,策马疾冲而出。
张宗懿一愣,只好拽回马辔,随着他朝前飞驰。
以他骄横轻狂的性子,平时若有人如此忤逆,只怕已经兜头一鞭抽上去了,但在这不知世事的美貌少年面前,竟像是变了一个人,曲意逢迎,只为博佳人一笑。只是苦了那两个随从,抹着汗,气喘吁吁地追在后头,心里早已将绿衣少年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
雷声滚滚,天色越来越阴沉,迎面刮来的大风中已夹着豆大的雨点。湖边杨柳乱舞,行人惊呼飞奔,夹杂着阵阵笑声。那些达官显贵的马车也已纷纷掉头返回,朝着最近的钱塘门奔去。
张宗懿被雷声震得心惊胆跳,又不甘心到嘴的肥鹅飞上天去,惟有硬着头皮策马疾奔,只盼早些领着这少年到那无尘庵旧址,找一处破庙或山洞避雨,也好寻机与他亲热一番。
两人骑着马刚冲上白堤,忽听断桥上有人叫道:“小青!”
那声音清柔悦耳,绿衣少年听来却有如霹雳,又惊又喜,失声大叫:“姐姐!”
话音刚落,闪电飞舞,当空突然响起连串惊雷,张宗懿骑下的白马受惊长嘶,猛地昂首踢蹄,将他掀落在地。
张宗懿一头撞在草地里,眼前金星乱舞,接着背心又被马蹄踏了一脚,疼得尖声大叫,差点儿晕了过去。等到两随从将他趔趄搀起身时,已是满脸血污,浑身黑泥,肋骨更断了两根,连吸口气也痛得泪水交迸。
却见电光飞舞,照得四周一片雪亮。绿衣少年从马上一跃而下,飞也似的冲上断桥,将一个白衣人紧紧抱住,迭声大叫:“姐姐!姐姐!”雨水打在脸上如玉箸纵横,又叫又笑。
张宗懿定睛一看,脑中“嗡”地一响,张大了嘴巴,圆睁双目,连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过了好半晌,心底里才闪过一个念头:“世上竟有如此绝色!”
他儿时有幸见过官家禁宫中的东西妃嫔,长大后也遍历临安瓦舍里的大小名妓,但不管是那些冰清玉洁的官宦贵妇,还是那些艳盖群芳的风尘女子,全部加在一起,也及不上眼前这白衣人的一根发丝。就连那让他神魂颠倒的绿衣少年,与之并立,也仿佛珍珠蒙尘,光华稍减。
雷声轰鸣,暴雨如注,顷刻间众人全身都被浇透了。
绿衣少年毫无所谓,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顿足笑道:“姐姐,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了?”
“姐姐?”张宗懿心里一震,细看那白衣人,虽然头戴折巾,身着白襕,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打扮,但被雨水所淋,胸脯微显玲珑,当是女子无疑。惊喜更甚,暗想:“妙极,妙极,原想弯弓射凤,谁知竟捎来了一只凰!有如此绝色,别说断两根骨头,就算手脚全断,那也值当了!”
白衣女子似是感觉到他贪婪灼热的目光,眉头微蹙,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拉起绿衣少年的手,道:“小青,我们回去吧。”
张宗懿心道:“原来你叫小青。”咳嗽一声,扶正头巾,高声道:“两位公子,雷雨如倾,空旷无依,与其冒险回城,不如折返寒舍稍避。敝府藏了几坛二十年的佳酿,正好与两位嘉客开封共品,意下何如?”
小青见他落汤鸡似的站在桥头,浑身泥泞血污,偏偏还正冠挺胸,故作斯文地做此居心叵测之邀请,不由“嗤”地一笑,摇头道:“我不去,你的好酒留着自己慢慢喝吧。”
此时心情大佳,对他的杀机也消了大半,当下转头不再理会,挽住白衣女子的手并肩而行,笑道:“姐姐,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从九老洞里出来的?身上的伤又是谁帮你治好的?”
白衣女子摇了摇头,道:“我们这回酿下的大祸,不仅连累了葛仙人,连那老和尚也跟着遭殃啦。他们好不容易重新封印了魔头,却双双重伤,老和尚任督二脉俱已震断,只怕是活不成了。葛仙人送了我一枚丹药,让我速速离开蜀山,以免受无妄之灾,坏了千年的修行。我想你为了救我,必是到了临安,所以就找到这儿来了。”
小青一怔,想不到那葛老道竟仁厚至此,耳颊如烧,又是愧疚又是懊悔,嘴上却依旧不肯服软,强辩道:“这事儿怎能怪到我们头上?葛老道明知那魔头是三界的众矢之的,却偏偏将他镇在炼丹炉底,才惹祸上身。倘若他识相些,早点儿将‘元婴金丹’送与我们,又怎会招来此番大劫?”
白衣女子晕生双颊,怒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你快随我回峨眉,向葛仙人叩头认错。”
“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小青摇着她的皓腕,软语央求,“葛老道偏心待你,对我可就没这等好脸色啦。再说他既已让你离开蜀山,回去岂不辜负了他一番好意?不如我们先在西湖游山玩水,等过了风头,再回去向他赔罪便是。”
此时雷声轰鸣,风雨交加,张宗懿听不清两人再说些什么,只瞧见小青时而楚楚可怜,时而粲如春花,朝那白衣女子不住地撒娇说些什么,白衣女子抵不住她软磨硬泡,面色稍霁,最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在一旁看得心猿意马,神魂颠倒,直至二女牵手将欲离开,才陡然醒过神来,叫道:“二位留步!”
两名随从心领神会,叫道:“我家公子请两位到府上盘桓数日,走吧!”他们平素就在临安城里横行惯了,此时西湖雨雾茫茫,全无行人,更无半分忌惮,当下大步冲上前去,便欲将她们拦腰抱起,强行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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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大怒,杀心骤起,刚想拔剑,忽听“砰、砰”两声,一枝木浆凌空飞旋,重重地撞在那两个随从的胸口,顿时将他们拍得凌空飞跌,惨叫着滚出了六七丈远。
接着断桥下传来一个少年拍手大笑的声音:“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譊譊师所呵。”
这四句诗来自苏东坡的《百步洪》,用在这里,自然全无原诗里的禅味,只剩下玩世不恭的调侃了。
张宗懿虽是个酒囊饭袋,好歹也读过十几年诗书,闻言又是惊骇又是羞怒,此时孤立无援,只得忍气喝道:“我们走!”
两个随从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扶他上了马,落荒而逃。
小青冷笑一声,道:“是哪个讨厌鬼多管闲事?”
只见闪电飞舞,万千白色的雨线中,一艘小船悠悠地划了出来,梢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身高九尺,双眼瞪如铜铃。
船篷内坐着一个瘦削清秀的少年,颇为眼熟,正兴高采烈地翘着二郎腿,打着拍子。
“是你?”小青一怔,立即认出此人便是先前驿馆内的那位少年道士,而这位梢公自然就是与他同桌的、身高九尺的牛鼻子了。
少年笑道:“是啊,就是我这个讨厌鬼。在下姓许,单名一个‘宣’字,生平就喜欢管闲事,如果打搅了两位教训临安恶少的雅兴,那可真是抱歉之极。”
他起身打开一枝油纸伞,走到舱外,笑道:“刚才驿馆内的酒太过差劲,我特地在船里温了一壶好酒,准备一边观赏雷雨,一边狂歌痛饮。两位如不嫌弃,一同喝杯热酒,驱驱风寒,聊作赔罪。”
小青虽不通世务,却冰雪聪明,明白他必是担心自己被张宗懿所骗,所以才乘船追随在后,眼见张府随从欲行强掳,立即派那铁塔似的汉子出手阻止。于是笑了笑,道:“多谢你啦。”
白衣女子拉了拉小青的袖子,淡淡道:“走吧。”
小青刚想转身,瞥见船上摇曳着的红灯笼赫然印着“仁济堂”三个字,心底猛地一震,想起张宗懿先前所说的话,“我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了!那株老槐树三年已被砍倒,旁边的尼姑庵如今已成了仁济堂许家的园子!”
难道天下之事竟然这么巧,眼前这乔化为道士的主仆二人竟然就出自仁济堂?难怪这姓许的少年听说自己要去尼姑庵还愿时,会露出那么惊讶而又古怪的表情了!
她心念急转,嫣然一笑,道:“也好,反正雷雨这么大,无处可避,更瞧不见什么风景,倒不如喝几口热酒,暖暖身子。”拉着白衣女子便往船上跃去。
第三章 舟遇
白衣女子不知她又动了什么鬼脑筋,想要阻止已然不及。两人衣袂飘飞,轻轻地落在船头,船身居然只微微一晃,如被微风拂过。
那铁塔似的汉子面露惊讶之色,少年许宣拍手喝彩,笑道:“原来两位身怀绝学,早知如此,刚才就不必让铁九献丑了。”
小青抿嘴一笑,道:“我们哪有什么绝学?只是自小居于蜀山脚下,耳濡目染,学了点儿轻身行走的功夫,遇到两三个毛贼,或许还能自保,遇到这位铁九爷,那就不成啦。”
她一矮身,已牵着白衣女子钻入了船篷内,好奇地四下环顾,嘴上兀自胡诌道:“我叫宁小青,这位白公子是我表兄,见我首次离家出门,放心不下,悄悄跟来的。他脸皮薄,不爱说话,所以我常开玩笑,叫他‘姐姐’;但你们若也敢这么叫,他可是会生气的。”
此时天昏地暗,灯火摇曳,两人的面容迷迷蒙蒙难以瞧得真切,许宣又是个开朗豪爽的少年,一时间也未曾多想,满心钦羡,笑道:“我瞧你们只比我大了几岁,竟然就能从蜀中横跨临安,唉,若是有天我也能这般逍遥自在,那就好啦。”
小青转头打量了他一眼,奇道:“你有手有脚,想上哪儿还有什么去不了的?”
许宣露出一丝与年龄大不相称的苦涩而凄凉的微笑,摇头道:“我这双腿中看不中用,打从娘胎里出来就走不了路,在草药汤里浸泡了十几年,现在能从断桥走到孤山,已经是托了大宋各大名医之福啦。”
仁济堂是临安城里至为著名的药铺,药材正宗,种类繁多,每年都要向宫里进贡三百八十一种珍稀药草。曾得官家高宗皇帝亲笔御书,号称天下第一。
除此之外,仁济堂的孙思廖更是南宋四大名医之一。故而民间有谚“昆仑远在天边,仁济近在眼前”,意指昆仑山的仙草神药,仁济堂应有尽有。
而这少年许宣便是临安巨富药商、仁济堂主人许正亭的独子。其母程氏怀胎八月时,许府失盗,一伙强贼逃离时杀人放火,又挟持了程氏,并将其杀死。所幸孙思廖及时剖腹引产,妙手回春,方将他救活。
盖因此故,许宣自幼体弱多病,若非仗着家中灵草妙药补济,早已夭折数次。好在除了孙思廖等名医之外,还有一个对他视为己出的真姨娘,百般照顾。
“真姨娘”不姓“真”,而是许正亭在高丽采参时认识的女真族姑娘。当时正值寒冬,下了七天七夜大雪,许正亭在山里迷了路,跌下了悬崖,被她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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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母双亡,跟着祖父母生活在山中,熟识各种草药,还会一手神准的箭术,勇敢而温柔。两人日久生情,许正亭将她带回临安,娶作侧室,许府上下全都称之为“真姨娘”。
真姨娘自小没有父母,对失去母亲的许宣由怜生爱,亲手照养长大,格外宠溺。若不是她用独门秘方配置了三百多种草药,日日为他浸泡双脚、背脊,活络经脉,许宣多半连站也站不起来。
小青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种种原委,也无兴趣多问,只是格格一笑,道:“你连路都走不了,还要多管闲事?”便拉着白衣女子,翩然入座。
闪电如银蛇飞窜,照得湖面一片蓝紫。
白堤垂柳乱舞,雨雾茫茫,桃花被狂风刮卷,跌宕飞扬地卷入篷内,沾在二女的发鬓、衣角,又簌簌地洒落满船。
白衣女子从未见过这等奇诡幻丽的景象,心中一阵恍惚,暗想:“我在蜀山修炼了千年,却不知蜀山之外竟有如此风光。”
忽然又听一个清亮激越的声音,悠扬婉转,如触心弦。她长睫一颤,转眸望去,竟是那许宣卷着一片碧绿的落叶在嘴中呜呜吹响。
小青又惊又奇,拍手笑道:“哎呀,我天天听那老贼秃和牛鼻子弹琴吹箫,耳朵里都快磨出茧来啦,却不知道有人能将叶子吹出这么好听的声响!”
许宣面露得意之色,吹得越发专注。他自小双腿残疾,难以远行,只能变着法子自娱自乐。加之天资聪明,触类旁通,许府又有的是钱请来名师指点,故而年纪轻轻,琴棋书画都学得似模似样。但他生性浮脱,耐不住性子,因此博而不精,除了音乐。
他十二岁时已精通各种乐器,就连西夏、大理、波斯乃至南洋诸国的乐器也无一不精,摘叶而吹更成了他的拿手好戏。就连这支曲子也是他百无聊赖时自度出来的,吹了一遍又一遍,早已圆润婉转,浑然天成。
白衣女子听了片刻,只觉双颊一阵阵莫名地发烫,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她在山上清修千年,听见的除了木鱼、金钟,就只有葛道人与老和尚缥缈出尘的箫琴合奏,从未听过如此激昂欢悦、撩动尘心的人间之曲,更毋论这奇妙的曲子竟只是由一片薄薄的树叶吹出。
狂风越来越猛,电光如火树,布满整个天空。
铁九摇着橹,将船缓缓地驶入断桥的桥洞,停了下来。波涛摇荡,两侧水帘倾舞,雨水如脱线珍珠,不断地扑溅到船篷之中,但比起桥洞外那风狂雨骤的世界已不知平静了多少。
二女入神地听着,浑然忘了船外风雨。
一曲既毕,小青拍手迭声喝彩,白衣女子犹自沉浸在那欢悦激昂的曲声里,听见掌声,方才如梦初醒。
许宣笑道:“这是我闲来无事时自度之曲,见笑啦。”
他少年心性,本来就喜欢卖弄,好不容易遇见由衷赞赏的同龄之人,更加得意,于是又取出竹笛,接连吹了几首曲子。这几支曲子却不再是自创,而是他所喜欢的几位诗人填过词的名作,比如贺铸的《青玉案》、秦观的《鹊桥仙》。
小青听完《鹊桥仙》,听说其中还有故事,顿时兴致盎然,催着他又说了一遍。
二女丝毫不知牛郎、织女的典故,更不解男女之事,闻听织女为了一个放牛娃竟甘愿由仙女谪为凡人,最后被银河迢迢相隔,一年方能见上面,无不愕然,小青更是忍不住笑道:“这是哪个娶不着媳妇儿的放牛娃胡编出来的故事?我若是织女,就一剑杀了这偷人衣服的色鬼,追着姐姐回天庭去。”
反倒是白衣女子怔怔地凝望着电光飞舞的天空,暗想:“都说人有七情六欲,蠢俗不堪,但为何修炼成仙,又偏偏要先修成人形?难道想要成仙,必先要经受七情六欲的种种考验?但这‘情’之一字究竟是何物?为何会牵动人的喜怒哀乐,乃至不惜生死相许?”一时间心事浮沉,思绪百转,忘了再提离开。
架在红泥炉上的温酒壶“嗤嗤”冒出白汽,醇香扑鼻。
许宣命铁九取来新的酒杯,给两人斟满,笑道:“两位兄台,这坛酒是我爹在院子里埋藏了十五年的‘女儿红’,昨晚才给我寻到,偷偷挖将出来的。你们尝尝味道如何?”
小青奇道:“为何要在地底下埋上这么多年?”
许宣道:“我娘怀我之时,尚不知所怀的是男是女,所以我爹依照吴越风俗埋下一坛酒。若是女孩,将来长大出嫁之时,就得挖出此酒,与亲朋开封共饮,所以我们称此酒为‘女儿红’。”
酒水颜色如琥珀,透明澄澈,尚未沾唇,二女已被那异香熏得双颊如醉。
白衣女子心中“咯噔”一跳,默默念了几遍“女儿红”,又是喜欢又是惆怅,忽想:“若是我出生前也埋下一瓮酒,如今都该有千年了。但不知所谓‘嫁人’,又是怎么回事?”
尘心摇动,耳根突然一阵热辣辣的烧烫,于是摇了摇头,道:“我不喝酒。”将酒杯推回桌上。
小青却仰头一饮而尽,晕红着脸,笑道:“好酒!果然比中午喝的那‘桂花醪’好喝太多啦!”
许宣大喜,拍手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萍水相逢如旧交。来,来,来,今日不将这坛酒喝到底朝天,谁也不许回去!”
他年纪虽轻,酒量却不小,与小青接连喝了六七杯,觉得不甚过瘾,又让铁九改用大碗倒酒。一边仰头痛饮,一边拍着桌子,放声高歌李白的《将进酒》。歌声在狂风雷雨里断断续续,越唱越是热血如沸。
小青格格大笑,虽不知其意,也跟着纵声高歌,浑身飘飘荡荡,从未有过的自在快活。
白衣女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生怕她醉后现出原形,拉着她起身要走,却反被她紧紧搂住,笑道:“姐姐,你终日清修,都快修成千年不化的冰山啦,今日不随我大醉一场,我就不松手。”
许宣哈哈笑道:“正是!今日咱们三人一醉方休,不醉不归。”兴高采烈地倒了一大碗酒,送到白衣女子唇边。白衣女子脸上一红,怒道:“胡闹!”甩手一挣,将两人推开。
许宣脚下不稳,“啊”地一声,径直翻入了水里,手足扑腾乱舞。白衣女子一凛,正想拉他,铁九已经跃入水中,将他拖了上来。
他全身湿漉漉地躺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酒意醒了大半,翻身坐起,大笑道:“痛快!真痛快!好久没喝得这么痛快啦!多谢二位,否则今日我就只能对着阿九这张苦瓜脸过这寡淡无味的生日了。”
铁九将一块又厚又大的毛巾裹在他的身上,面无表情地道:“公子爷,咱们出来已经快一日了,再不回去,真姨娘就该担心了……”
“公子爷——公子爷——”话音未落,忽听湖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声。
许宣笑容一僵,叹了口气,道:“都怪你这乌鸦嘴,提到大小无常,就来了催命小鬼。罢了罢了,这生日是过不下去啦。”
第四章 许府
湖面上几点红光若隐若现,三艘篷船呈“品”字形朝断桥划来,雨雾中,隐约可见几个家丁提着灯笼,正朝着他们高声呼唤。
白衣女子如释重负,扶起小青,淡淡道:“多谢许公子借船避雨,就此别过。”
许宣心中怦地一跳,这是白衣人第一次开口和自己说话,想不到声音竟如此清柔好听,忍不住朝她多望了一眼。这一望之下,全身更是大震,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张脸极为眼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小青甩开手,撅嘴道:“人家才刚喝得起兴呢。好歹先将这剩下的半坛酒喝完嘛。”
许宣心里一动,拍手笑道:“是了!横竖你们是来无尘庵还愿的,而那无尘庵又已成了我家的‘慈恩园’。明日我爹要在园子里开素斋宴请各路亲朋好友,庆祝我保了十五年的小命,还请了戏班子来助兴。你们二位先别走,只当是我家的远方亲戚,跟着我回园子里住下,回头咱们一起听戏喝酒,完了还能到那株老槐树下替令慈还愿,一箭双雕,岂不美事?”
小青大喜,故作惊讶,道:“原来无尘庵已经成了你们家的园子?那可再好不过啦!”
白衣女子这才知道她安的是什么心思。她知道这鬼灵精一旦打定的主意,断难更改,与其此时强拽着她离开,倒不如遂其心愿,一了百了。再说她心底对于那魔头究竟在无尘庵的老槐树下埋了什么也有些好奇,如果真能助她修复震伤的经脉,未尝不可。当下也就不再坚持。
此时雷雨已渐渐转小,天色稍开。
铁九调转船头,慢慢地朝那三艘篷船划去。
众篷船上的家丁看见许宣,无不松了口大气,欢声雷动。只要这小祖宗能早点随他们回去,就算他带上牛头马面也由得他了,因此人人都对二女毕恭毕敬,却不问半句来历。
篷船沿着白堤转过孤山,停靠在湖西岸边。
众家丁七手八脚将他们扶上岸,穿过长亭,又簇拥着上了四辆候守在路边的马车,朝西电驰。
小青从未坐过马车,更未受过这等前呼后拥的待遇,东张西望,事事新鲜,对白衣女子的种种传音嘱咐,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口应允。
马车穿过山林,转过几处陡坡,沿着迱逦的围墙又奔驰了好一会儿,在一个朴素古雅的门口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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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彻底停了,天色露青,斜阳残照,镀得琉璃瓦上一片澄澄金黄。门口那些翘首苦等的家丁见着许宣,个个笑逐颜开,有的抢着上前搀扶,有的则慌不迭地进门通报去了。
一个蓝衣汉子大步奔出,一把抓住许宣,上上下下地看了几眼,确定毫发无伤,才松了口气,转头瞪了铁九一眼,怒道:“阿九,你再这么由着他胡闹,小心被赶回青城山去!”
许宣笑道:“这是我的主意,跟他有什么关系?要赶连我一起赶走好了。听说青城山风景雄秀,现在正是去游玩的好时候,王六叔,你可千万多替我在我爹面前多说几句坏话。”
蓝衣汉子惟有苦笑着摇遥头:“小祖宗,你可真把人气坏啦!”也不看小青二女,拉着他径直往里走,低声道:“你舅舅来了,正和老爷在书房里说话,你快去请安,就说去慈恩寺给母亲烧香,遇到雷雨,回来晚了……”一边叮嘱,一边将手按在许宣背上,运导真气,将他体内的酒气蒸腾而出。
庭院深深,假山环绕,到处栽满了碧树红花,鸟语花香,流水潺潺。
小青二女跟在许宣身后,东折西转,穿过一座座小巧的木桥与曲廊,每每以为到了山穷水尽之处,却又忽而豁然开朗,曲径通幽。比起峨眉山雄伟壮丽的山中景致,这巧夺天工的江南园林又别有一番气韵。
到了桃林,忽听有人叫道:“宣儿。”二女转头望去,只见右边的假山亭里站着一个葛巾布衣的中年道士,清俊挺拔,飘然出尘。
许宣喜道:“舅舅!”奔到亭中,一把将他抱住,极是亲热。
那道人微微一笑,忽然又皱起眉头,道:“你又喝酒了?先天胎元不足,经脉郁堵,还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真是胡闹!”瞥了蓝衣汉子王六一眼,淡淡道:“喝酒便也罢了,竟然还叫六叔用‘青城一指炁’来帮你化酒掩饰,欲盖弥彰,更不足取。”
王六脸上一红,毕恭毕敬地道:“程真人教训的是。”
这道人姓程名仲甫,乃是许宣生母程氏的长兄,也是青城山“半尺铁剑门”掌门许冠蝉的师弟,人称“太玄真人”。
青城山道门林立,彼此渊源极深,共分为九大剑派,威震天下。江湖有谚,“四海道门,半出青城”。
程仲甫剑术高超,虽不及掌门师兄,却也已能驭剑而飞,回旋如意,被列为“青城十八真”之一。蓝衣汉子王六也是出自青城道门,故而对他十分尊敬。
小青心想:“原来这青城山的牛鼻子是他的舅舅,那么驿馆中他假扮道士所穿的道袍,多半也是从青城山的牛鼻子那儿偷出来的了。小滑头假扮道士,倒也有模有样。”
正觉好笑,程仲甫那双电光般凌厉的双眼忽然朝她瞥了过来,她怀中的断剑仿佛被无形真气所激,“铿”地发出一声细吟。
小青心中一凛:“糟糕!难道被这牛鼻子发现了这柄铁剑?”所幸四周嘈杂,这声细吟不易听清,程仲甫的视线也只是在她与白衣女子的脸上略微停了会儿,便又转了开去。
许宣与舅舅感情极深,此番重逢,有许多话倾吐,兴冲冲地朝里并肩行走,等他想起二女,回头再看时,王六早已领着她们前往西厢,安排休息去了。眼见小青朝自己回眸一笑,急忙悄悄做了个手势,示意今晚三更去找他们,继续将剩下的半坛“女儿红”喝至精光。
程仲甫皱眉道:“宣儿,那两人是你新交的朋友么?”
许宣知道瞒他不过,索性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发生之事说了一遍,笑道:“舅舅,你教导我说修道必先修心,侠义乃修道之本。他们从蜀地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险些为坏人所欺,所以孩儿才将他们带回家来借宿几日。你可别告诉我爹,免得他又唠唠叨叨地训诫我。”
程仲甫眯起眼凝视着二女的背影,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点了点头,道:“你古道热肠,行侠仗义,这是好事。但世事险恶,人心如鬼,我只是担心你年纪太轻,涉世又浅,容易被妖邪所骗。今后遇到这样不知底细之人,还是谨慎些为好。”
顿了顿,又道:“我今日在途中听说,临安城常有童男失踪,连各寺庙的沙弥也不能例外。刚才登亭观望,西边山林有妖云凝聚不散。这儿地处荒郊,阴气甚重,今夜正好又是月圆之夜,只怕会有不祥之事。你吃过晚饭后,锁紧房门,不可再出来了。”
许宣见他担心自己的安危,心头一热,道:“放心吧,舅舅,我这常年生病的药渣之体,就算被妖怪捉去了,妖怪也只能自认倒霉、丢之不及……”被他瞪了一眼,便又笑着吐舌不语。
舅甥二人刚到主厅,许正亭便已携着妻眷迎上前来,朝着程仲甫作揖行礼。他高大微胖,面如重枣,和许宣猴儿般跳脱的模样迥然两异。真姨娘个头娇小,与丫鬟并立在他身后,更衬得他沉静而有威仪。
许宣知道此番难逃重责,笑道:“爹,孩儿给你请安。”
不等他训斥,立即一低头,抹了油似的从他袖底穿过,顺势抱住真姨娘,在她左脸上亲了一口,嬉皮笑脸地道:“小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可想死你啦。”
他一大早就私自溜出门,消息全无,真姨娘提心吊胆了半天,正想板起脸惩戒,被他这么狎昵亲热,晕生双颊,怒气全都层层酥化到爪哇国去了。但当着众人的面,自然不能由他这么放肆,伸手作势欲打。
许宣却“哎哟”大叫一声,就势坐倒在地。
众人无不吃了一惊,真姨娘更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将他抱在怀里,问他伤着了哪里。
他心里暗自好笑,脸上却装得颇为痛苦,捂着肚子,呲牙咧嘴地呻吟,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眼见真姨娘急得泪珠盈眶,才忽然伸头在她右脸上又亲了一口,叫道:“饿死我啦!小妈秀色可餐,吃饭去也!”然后一转身窜了出去,在众人回过神之前,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许正亭与亡妻感情极深,每年忌辰必要举办素宴。今年又值许宣十五岁生日,规模更大,几乎将亲朋好友全都请来了,许府几已容纳不下,只能挪到慈恩园举行。
园里人来人往,极是繁忙,都在准备着明日的斋宴。程仲甫等外地远道而来的亲朋,则被移到了东庭用膳,小青二女也在受邀之列。惟独许宣胡闹了一日,被许正亭禁足,只能关在厢房里独自用餐,并派了几个家丁和铁九一起看管,以防他偷溜出门。
许宣在屋里听着外头的喧哗,丝竹飘飘,心痒难搔。好在他早有所备,除了仁济堂独有的“活络丹”,还偷藏了几包安神助眠的药粉,趁着铁九等人不注意,悄悄撒入他们的酒水里。
吃完饭后,那几个家丁果然呵欠连天,东倒西歪地靠在桌椅上,很快堕入了黑甜乡。惟独铁九对少主人的心思把戏了如指掌,滴酒不沾,始终盘腿坐在外屋,打坐养神。
许宣无奈,只好假装上床睡觉。
翻来覆去,到了三更,才迷迷糊糊地听见外房传来铁九雷鸣般的鼾声。许宣精神一振,立时醒了大半,忙吞了那颗“活络丹”,按照舅舅所传的导气法门,徐徐运转气血。
“当!当!当!”远处遥遥传来更梆,更夫拖长了声音,叫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等到声音渐行渐远,终于细不可闻,许宣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竖耳倾听。确定众人均已熟睡后,才又踮着脚尖折回到西墙边,推开窗子,小心翼翼地爬了出去。
第五章 僵鬼
黑云满天,圆月忽隐忽现。院墙边是一片绿森森的竹林,被狂风刮卷,哗哗摇动。
他猫腰钻入竹林,踏着墙角那块太湖石,攀住墙头,用劲往上一翻,便灵巧地越过了围墙,稳稳地落在西厢的花园里。
他两腿虽近残疾,不能远行,但仗着“活络丹”的功效,以及舅舅传授的青城派轻身功夫,这几个动作倒也一气呵成,颇为轻盈。
许宣抬头望了眼高达丈余的墙头,心中暗自得意,将灌满“女儿红”的葫芦系紧,别在后背,正想沿着围墙下的桃树林,朝西厢房奔去,忽听林叶“嗖嗖”连响,两道人影闪电似的从竹林上掠过,然后骤然停了下来,踩着竹枝上下摇荡,左右顾望。
月光照在那两人身上,一个白衣似雪,清丽的脸上也仿佛笼着冰霜,另一个绿衣鼓舞,嘴角似笑非笑,秋波灵动。正是白日里结识的小青二人。
许宣大喜,还不等张口,两人忽然又闪电似的朝西飞掠而去。他心中一动,是了!他们定是担心白天人多眼杂,不好意思去无尘庵旧址还愿,这才趁着半夜前往。
他自小受双腿所累,困于家中,极少有同龄朋友,家丁、仆僮虽然众多,但个个曲意奉承,又生怕伤及他的身体,玩起来殊无趣味。因此除了琴棋书画,聊以自娱之外,经常逼着铁九偷偷带他出府,乔化玩耍。然而结识的新朋友,一旦发现他双腿残疾,不是鄙薄疏远,就是过度地同情照顾,让他百般不是滋味。
惟有小青与这白衣人对他的琴艺由衷激赏,丝毫没将他看作怪物,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平等相待的快乐,故而内心里早将这二人视如知己,想要与之结为挚交。
此时见他们前往无尘庵旧址还愿,几乎想也不想,立即又背起葫芦,转身朝西边园墙外的山林里奔去。
慈恩园是许正亭为了纪念程氏而建,依山伴湖,毗邻着“仁济堂”的药植园,占地近千亩。
出了这片庭院,周围全是密密的参天古树,别说外人,就算是“仁济堂”的家丁、药店的伙计,也不敢妄自乱闯,生怕迷途不出。
许宣从小在这园子里长大,上上下下也不知逛了几千几百遍,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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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了“活络丹”后,气血催激,精神奕奕,跑得又快又稳,不消一会儿,便已翻过两处围墙,穿过几条捷径,来到了那片荒废的旧庙山林。
山坡上尽是千奇百怪的古柏、老槐,夹杂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巨树,枝叶层层遮天,白天便已说不出的幽暗阴森,此时更伸手不见五指,惟有狂风吹摇时,漏下星星点点的月光,斑驳闪烁。穿行其间,总觉得仿佛有人在颈后一遍遍地吹气,桀桀怪笑。
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由遍体鸡皮泛起。当下拧开葫芦,往喉里灌了几口热辣的醇酒,定了定神,继续朝前摸索。
“活络丹”虽然神奇,却只能支撑一个时辰。他在崎岖漆黑的山林里摸行了许久,气喘吁吁,双腿又渐渐开始酸软刺疼起来。
刚想坐下稍作歇息,忽听一阵鬼哭似的“桀桀”尖叫,群鸟惊飞,阴风怒号,整片森林惊涛骇浪般猛烈涌动起来。
许宣心里一凛,矮身藏到两块巨石之间。
鸟声凄厉恐怖,无数黑影从荫盖上方急速闪掠而过。数十只鸟雀似是慌不择路,接二连三地撞在树枝上,坠入草地,其中一只正好掉在他脚边,扑翅挣扎,转眼便不再动弹了。
许宣摸了摸鸟尸,汗毛直乍。
这只鸟雀浑身冰冷僵直,脚爪、羽翅上更凝结了一层薄冰,竟似是被瞬间冻死的。转头望去,地上密密麻麻地死了近百只鸟雀,无不冻僵暴毙。又惊又疑,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还不等细想,又是一阵阴风扑面刮来,似乎有个黑影从头顶闪电般掠过。他呼吸一窒,全身僵直,眉睫上顿时凝了一层薄霜。若不是“活络丹”药力仍在,只怕瞬间便被冻成冰石了。
他心底猛地一沉:“难道自己遇上妖怪了?”忽听身后传来“咯啦啦”一阵响动,转头朝后一看,魂飞魄散,差点儿大叫出声。
一只手!
一只苍白僵硬的手从草地里伸了出来!
那只手五指蜷曲,干枯得只剩一层薄皮贴在骨头上,每一次屈伸,指节都“咯咯”脆响,仿佛将欲碎断。
它抓住旁侧的岩石,似乎在用力撑顶,接着“嘭”地一声闷响,咫尺之外,又破土伸出一只手爪,按住了草地。然后在这两只手爪之间,慢慢地顶出了一颗惨白的头颅。
头颅干瘪,一如那两只手爪,仿佛被吸干了所有血肉,惟余骷髅。白多黑少的眼球在深凹的眼眶里徐徐转动,从许宣身上瞥过时,突然凝注不动,呲着白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许宣寒毛直乍,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此时相距不过三尺,甚至可以感觉到骷髅阴冷浊臭的鼻息喷吐在自己的身上。那种恐怖的感觉,如堕梦魇,却又偏偏如此真实。
那具骷髅瞪了他好一会儿,似是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又低吼着慢慢转开头,继续一点一点地从泥土里钻了出来。
许宣如释重负,口中却依旧不敢吐气。正憋得胸肺欲爆,东南边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六骑风驰电掣地朝这里冲来。
当先一人道:“张大官人稍安勿躁,过了这个山坡,就是无尘庵的旧址了。等小人布置停当,只要那两个兔儿爷敢来,包叫他们如瓮中之鳖,有来无回。”
又听另一人“哼”了一声,道:“张某看上的东西,从没到不了手的。你们都给我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就算在这儿等上三天三夜,也不许交眨一下眼皮!”其余众人轰然应是。
许宣心中一震,来人赫然竟是张宗懿!一时间不知是该惊愕、气怒,还是好笑。这厮真真色胆包天,胡做非为!白日里被铁九一桨震退二仆,原以为他也该知难而退了,谁知竟贼心不死,半夜领人私闯山林,守株待兔,必欲得小青而后快。
那六骑来势极快,转眼就卷过山头,迎面冲来。
那具骷髅不知是被激怒,还是见猎心喜,突然昂头狂吼。
圆月当空,照着林间泥土里钻出的半截白骨与森森白牙,那景象诡异到了极点。六匹骏马受惊长嘶,高高地立身踢蹄,险些将张宗懿等人甩下马背。
众人瞧见那具骷髅,脸色齐变,惊呼狂叫,慌不迭地勒缰扬鞭,转头逃命。
骷髅拔地冲起,闪电似的扑到一个胖子的背上,一口咬中他的颈子,胖子发出凄烈无比的惨叫,簌簌狂抖,那肥胖的身躯竟瞬间干瘪,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缩成一小团。
骷髅丝毫不停,立刻又飞身冲起,扑落到第二人身上,依法炮制,咬中他的脖子,将其瞬间吸成人干。
许宣第一次瞧见如此恐怖之事,头皮发麻,毛发尽竖,全身冻僵似的一动不动。
张宗懿等人更是肝胆欲裂,挥鞭策马,亡命狂奔,不断长呼乱叫:“救命啊,僵鬼!有僵鬼!”
但那僵鬼速度快如闪电,兔起鹘落,转眼间就已扑倒了五人,旋身拔起,朝着那张衙内当头冲落。
张宗懿尖叫着拔剑乱砍,被僵鬼拎起右腿,凌空甩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撞落在许宣身前的草地上。
瞧见许宣,他就像悬崖边上的人扯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爬来,涕泪交流,连呼救命。
许宣心下一软,此人虽然骄横好色,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岂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眼看那僵鬼又低吼着飞窜扑来,猛一咬牙,从张宗懿手里夺过那柄长剑,翻身朝僵鬼的腿上砍去。
这一招是青城铁剑门的“石间清泉”,也是程仲甫传他的十四招剑诀之一。程仲甫知道这外甥好管闲事,生怕他双腿残疾,在外头受人欺负,因此偷偷传了他十四招剑诀。
这些剑法虽然看似简单,却涵盖了铁剑门的精髓要义,迅疾机变,防不胜防。最重要的,是剑剑都不伤及敌人要害,只是用于自保。
许宣学了这十四剑,喜不自胜,日夜练习。他聪慧绝伦,一点就通,只是身体资质太差,经脉淤堵,真气全无,因此招式虽然凌厉精确,杀伤力却大打折扣。好在“自保而不伤人”恰巧是程仲甫私传他剑术的初衷,这一年多来,许宣在外打抱不平,靠着这十四招剑诀,倒也吓退了不少恶人。
此时生死相博,面对的又是凶暴无比的僵鬼,和平时的花架子唬人自然天差地别。所幸他毕集全力,僵鬼又快疾如电,“咔嚓”一声,剑锋竟瞬间劈入了僵鬼的膝骨。
许宣右臂酥麻,虎口更被震得鲜血长流,长剑顿时脱手。
僵鬼愣了愣,低头看了看嵌在膝盖上的长剑,眼白翻动,又看了看他,突然呲牙咆哮,猛地翻身扑到他背上,一口朝他脖子咬去。
第六章 埋剑
许宣心中一沉:“我命休矣!”躺在一旁的张宗懿更是吓得眼睛一翻,叫声陡然断绝,就此晕厥不醒。
就在这时,忽听“哐”的一声,金锣震响,僵鬼全身猛然僵直。
狂风鼓舞,山林里突然响起潮水般的“南无阿弥托佛”以及“咄咄”的木鱼声。
僵鬼眼白翻动,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抓住自己的颈子,浑身扭曲,骨骼“咯啦啦”脆响不绝,仰头发出痛苦的狂吼。
许宣又惊又奇,却见四个僧人手握禅杖、金锣、木鱼,从东南西北缓缓地走了出来,个个身着绯紫色袈裟,年纪轻轻,赫然竟是白天在驿馆里遇见的那几位外地僧人!
僵鬼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仆地蜷成一团,随着木鱼与诵经声剧烈颤抖,骨骼扭转成了不可思议的形状。继而“啪”地脆响,骷髅头骤然折断,从颈骨上飞起三丈来高,滚落在地。
那颗头骨旋转着掉入土坑,白多黑少的眼球兀自骨碌碌地转动着,怨毒地瞪着那行僧人。
就在许宣松了口气,以为噩梦行将结束之际,骷髅头突然龇牙发出凄厉无比的嘶吼,十几丈外的那具无头骷髅竟应声拔地冲起,瞬间扑到了当先的那位少年和尚头顶。
那和尚浓眉大眼,正气凛然,在月光下竟似鼓着一轮淡淡的佛光,右手握着禅杖,稽首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渡君一程。去吧。”左手抛出一个金钵,嗡嗡旋转,发出刺目无比的炫光。
“轰!”僵鬼的尸体光芒闪耀,凌空撞飞起十几丈高,接着扭曲如麻花,猛地化为一道金光,收入钵中。
几在同时,那颗坠落在土坑中的骷髅头骤然跳了起来,闪电似的飞旋穿舞,朝西南方冲去。
少年和尚双眸精光爆射,沉声道:“法贤、法相,它在为我们指路,且别收它。”
众僧合十应是。两个僧人腾空飞掠,率先追去。
那少年和尚微一迟疑,朝许宣稽首行礼,道:“施主,降妖除魔,礼数不周,得罪了。”不容应答,转身便将他背了起来,朝着那颗逃逸的头骨追去。剩余的那名和尚也背起昏迷的张宗懿,紧随在后。
风声呼呼,众僧疾行如飞。
许宣惊喜骇奇,满肚子疑窦想要发问,却仿佛全被狂风堵在了喉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过片刻,众僧便已到了一片开阔的山林之中。
阴云惨淡,月光透过前方那株巨大的千年老树,照在那间旧庙的颓墙破瓦上。夜枭桀桀尖叫,黑影盘旋。
一只白色的野猫听见声响,在墙头竖起尾巴,朝着他们弓身呲牙,然后纵身跃入轻纱般的薄雾,消失不见。
许宣心里“咯噔”一跳:“这儿应该就是千年老槐与无尘庵了!”从前他曾来过两次,阴森瘆人,尤其经历了刚才惊魂那一幕后,更觉草木皆兵,鬼影重重。
僵鬼的头颅飞到旧庙前,突然凭空坠落草丛。
众僧正欲上前,树林里又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
少年和尚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伏身不动,而后背着许宣藏在乱世丛中,蚊吟般的传音道:“施主,此处来了个道行极深的妖孽,那只僵鬼不过是她的伥奴。今夜若放走她,苍生必受浩劫。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切切不可出声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许宣刚要点头应允,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银铃般笑道:“姐姐,就是这儿了!若不是有座荒山古庙,想要从这儿遍地古树里找出一株千年老槐,倒真不是件易事。”
两道人影一闪,小青与白衣女子并肩跃落。他又惊又急,还不等出声提醒,已被早有防备的少年和尚封住经脉,动弹不得。
百盟书
小青格格笑道:“不知是谁起的这‘无尘庵’的名字?如今偏偏残垣断壁,蛛网遍布。当初如果起名叫‘有尘庵’、‘断墙庵’,说不定就平平安安,崭新如初了。就像我们今日所逛的‘断桥’,桥名‘断桥’,偏偏不断。世间之事,大抵如此。你求什么,老天偏不给你什么;你不求什么,却反倒全都来了……”
白衣女子反握长剑,左右环顾,仿佛有所警觉,截口道:“小青,时候不早啦,快点将断剑埋了,便回蜀山去吧。”
“知道啦。”小青扮了个鬼脸,似是怪她啰嗦。
她绕着那株老槐树走了几圈,“咦”了一声,道:“姐姐,你瞧这儿有抔新土,似乎刚被人挖过……”接着又失声低呼,奇道:“这儿埋了半块墓碑……‘不入轮回六道之外生死簿无名女尼之墓’……哎呀,敢情是个老贼尼,呸!呸!呸!晦气!”
少年和尚手指一紧,似是有些愤怒。
许宣心里突突急跳,暗自奇怪:“他们来这儿不是替母还愿么?为何要掘地埋剑?”隐隐觉得这两人绝不似先前以为的那么简单,但仍为他们捏了把汗,希望他们早早离开。
小青从袖中取出一柄青幽幽的铁剑,在那半截墓碑边挖了起来。她动作极快,转眼便掘出了一个纵横丈许、深四尺的大坑。
白衣女子见她仍不将断剑埋入,连声催促。
小青摇头道:“姐姐,那魔头虽然凶狡歹毒,却言出必践。既然说了埋剑于此,能让你我升入仙界,必有原因……”右手忽然一震,断剑不知碰到了什么坚硬之物,炽光大作,嗡然长吟。
两人脸色齐变,小青又惊又喜,道:“姐姐,你瞧这儿是什么?”低头一吹,尘土飞扬,坑内露出一个青铜嵌制的圆形坟顶。
许宣远远见了,亦觉奇怪。
大宋民间富庶,许多人用坚固的岩石砌坟,以防盗墓。但像这般以大块弧形青铜紧密嵌合的坟墓,却是见所未见,难道竟是前朝某大富人家的墓穴?但又为何埋在千年槐树之下,立着无名尼姑的墓碑?
白衣女子沉吟道:“小青,此事似有不妥,我们还是走吧。如果再闯出大祸,就无颜回蜀山见葛仙人了。”
小青笑道:“姐姐,你这般畏首畏脚,岂能得道?来也来了,挖了挖了,不见分晓我哪儿也不去。”毕集真气,将断剑刺入青铜墓石的缝隙,“砰”地一声震响,墓顶竟然被她撞开了一个大洞。
霎时间白汽蒸腾,阴风大作。她全身霜雪凝结,冻得牙关格格乱撞,断剑几乎拿捏不住。若不是白衣女子一把抱住她,朝后急退了几丈,只怕瞬间被冻成了冰人。
两人又惊又疑,等到那股阴风散尽,再探头朝里望去,脸色又是一变,齐声低呼。
青铜墓室里竟密密麻麻,塞满了累累白骨!
那些骷髅大多颇为细小,应是年纪不到十岁的儿童。有些甚至只有六七岁大小,浑身扭曲,瞪着眼珠,嘴巴张得极大,可以想象出他临死时惊怖骇惧的表情。
有的则干瘪如蜡像,骷髅上包裹着皱巴巴的皮,依稀还能看见脖子上翻绽的伤口,像是被尖牙咬过,吸干了全身血肉。
放眼望去,至少能看见六七十个头骨,至于被压在下方的,就难以计数了。
二女面面相觑,饶是小青机变百出,见了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她定了定神,瞥见那堆白骨里露出一截黑漆漆的棺材,心念一动:“难道那魔头所说的天机就在这棺材里?”当下抓住棺沿,一把拽了出来。
“砰!”
棺材凌空飞起,重重地撞在老槐树的虬根上,震得树叶簌簌而落,也震得许宣心中一颤,呼吸如堵。
几乎就在同时,只听少年和尚雷鸣般的大喝:“不可打开棺材!”人影闪烁,金锣震耳,另外三个僧人跟着他纵身跃出,朝二女扑去。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慢了半拍。
小青拽出棺材的瞬间,便已发力将棺盖撞飞。
棺里躺着一个美艳无比的赤**尸,浑身如被丝茧缠绕,被那雪亮的月光所照,玲珑浮凸,若隐若现。更诡异的是,那女尸怀中竟抱着一个同样赤裸的少年,光溜溜的头顶赫然留着几个醒目的戒疤,当是小沙弥无疑。
众僧齐声叫道:“阿弥陀佛!”纷纷转头,不敢正视。
许宣血气方刚,虽然经脉被封,僵直地斜躺在乱世丛中,瞥见那裸体女尸,脑中仍不免“嗡”地一响,热血冲顶,面红耳赤。总觉得那女尸虽死犹活,那双如丝媚眼似闭非闭,仿佛正妖娆勾魄地凝视着自己,视线登时如磁石附铁,再也移转不开,
就连小青被那女尸艳色所摄,也不免意动神摇,心想:“不知这女人是谁?死了尚有如此魅力,活着还不知该如何颠倒众生!”谁知念头未已,那裸体女尸竟突然睁开眼来!
第七章 女尸
小青猛地一惊,刚想后退,右腕已被那“女尸”铁箍似的紧紧抓住,待要运气挣开,却浑身酥痹,连指尖也动弹不得。
“女尸”格格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是谁搅乱了本宫的好梦?”眼波流转,从众人脸上扫过。众人心中一荡,仿佛被阴柔妖媚的声音瞬间摄住了魂魄,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那少年和尚一咬舌尖,喝道:“大胆妖孽!你戕害无辜,吸人精血,亵渎佛门净地。罪恶滔天,还不引颈伏诛?”
他声如惊雷,动用了“佛门狮子吼”,再加上手中禅杖与金钵铿然激撞的声响,瞬间压过了那“女尸”阴柔的笑声,震得众人遽然惊醒。
“好俊俏的小和尚,”那“女尸”凝视着他,吃吃笑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既有向佛之心,为何不自我牺牲,拯救世人?”左手轻轻抚摩着怀中沙弥的裸尸,极尽挑逗之意味。
那少年和尚面色一红,喝道:“红粉骷髅,色色空空,苦海无涯,唯心是岸!法贤、法相、法真,结‘四方如来阵’!”
另外三名僧人齐声应诺,人影交掠,将那“女尸”包围中央。金锣震耳,木鱼声声,夹杂着潮水般的“南无阿弥托佛”,光芒冲天。
小青挣脱不得,被周围滚滚气浪压迫,五脏六腑直欲炸裂开来,又惊又急,叫道:“喂!我只是受人所托,来这儿埋点儿东西的。你们要打要杀,干嘛拉我下水?”
“女尸”格格笑道:“小丫头,天下这么大,你偏挑了此处埋东西,怪得谁来……”瞥见小青手上的那半截玄冰铁剑,脸色陡变,笑声也忽然顿止,厉声道:“这柄剑哪儿来的?是谁让你将此剑埋在这里?”
她原本笑意吟吟,娇媚无限,瞧见这断剑后,竟似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惊怒、悲愤、仇恨、怨毒、恐惧……诸种表情全都涌上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容,狰狞如鬼。
白衣女子喝道:“放开她!”剑光如电,朝“女尸”眉心刺去,剑尖还没碰到那层蝉翼般的丝茧,便被应激鼓起的护体气罩震碎为几截。她经脉未复,根本抵受不住那凶猛无比的反撞力,“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凌空跌飞到十几丈外的树丛中。
许宣心中一沉,还不等惊呼出声,那四名僧人已经朝“女尸”围冲而至。禅杖、金钵、金锣、木鱼……光芒炸射,朝着她当头拍落。
“女尸”视若不见,右手一翻,扣住小青的头顶,喝道:“快说,是谁将此剑交给你的?他现在何处?”左手拎起那具沙弥裸尸,朝上飞旋扫挡。
“轰!”光浪四喷炸涌,沙弥裸尸瞬间断成数截,血肉横飞。那四名和尚则被震得踉跄飞退,木鱼、金锣齐齐脱手。
小青头顶剧痛,只觉一股阴寒无比的真气从泥丸宫劈入全身,奇经八脉仿佛寸寸撕裂,疼得冷汗直冒,锥心彻骨,却偏偏长大了嘴巴,一声也发不出来。心底闪过一个恐怖无比的念头:这妖女在用妖法吞并她的神识!
“女尸”右手五指死死地扣住她的头顶,光芒闪耀,眼中闪过惊讶、狂怒的神色,厉声大笑:“峨眉山!原来你在峨眉山!本宫踏遍了九州四海,原来你竟躲在葛老道的炼丹炉下!”
那少年和尚喝道:“妖孽!再不放下屠刀,迷途归返,必将形神俱灭,万劫不复!”盘腿而坐,袈裟鼓舞,全身如镀金光。
法贤、法相、法真次第坐在他身后,左手抵住前一人的后背,右手捏诀结印,紧闭双眼,念念有词,浑身都已被汗水浸透。
无数道金黄色的气芒穿过众僧身体,汇入那少年和尚的双臂,环绕着禅杖,滚滚飞舞,就像一条金龙盘旋咆哮。
“轰!”禅杖金光怒爆,当空幻化为一条巨大的金龙,朝着“女尸”当头冲落。
“空有皮囊在,心死如劫灰!本宫早已跳出五行,不入轮回,何惧你形神俱灭,万劫不复!”那“女尸”尖声狂笑,泪水夺眶滑落。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空中突然亮起一道刺眼的闪电,雷声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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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呼吸一窒,只见漫天青紫,那条银蛇般的电光夭矫飞窜,忽然劈入那“女尸”头顶,接着炽光刺眼,气浪猛地朝外一鼓,巨大的轰鸣与爆炸几乎夷平了周围的所有一切。
岩石、墓室、棺材、千年老槐、草木、泥土……就像滔天大浪,层层掀翻,轰然鼓涌,卷溺着他拔地飞起十几丈高,然后重重地撞落在草地里。眼前金星乱舞,百骸仿佛全都被震散成了万千碎块,痛得无法呼吸。
凝神再看时,尘土蒙蒙,那四个僧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浑身鲜血斑斑,禅杖、木鱼、金锣尽皆震断。
那“女尸”依旧提着小青,昂然站在棺中,厉声长笑,脸颊上尽是晶莹闪烁的泪水。
她双眸中的怒火渐渐消散,又恢复了那风华绝代的妖媚姿容,冷冰冰地环顾着四周树林,格格笑道:“你们看也看足了,等也等够了,还想藏到几时?想让本宫降下万千雷霆,将你们全都劈成炭糜么?”
狂风呼啸,四面树林中黑影闪烁,接二连三地冲出数十个道士,结成剑阵,将她团团围住。
当先一人葛巾布衣,清俊轩昂,右手反握长剑,朗声道:“无耻妖孽!分明是你在此处躲藏了十六年,宣淫滥杀,祸害苍生,所犯罪孽即便降下万千雷霆也难烧尽!我等承奉天意,特来降拿,还不跪下伏诛?”
“舅舅!”许宣又惊又喜,这才明白程仲甫今日所说的“除了庆贺生日,另有要务”是什么意思。
那“女尸”格格一笑:“青城半尺铁,光寒十四州。阁下想必就是许冠蝉的师弟程仲甫了?”
她从小青手中摘下那半柄玄冰铁剑,扬眉笑道:“你来这儿,是为了尊师的这柄‘半尺玄冰铁’,还是为了被此剑刺中之人?”
程仲甫淡淡道:“修道者,当以救济苍生为己任,降妖除魔,死而后已。家师为道而死,死得其所。程某不肖,却愿以七尺之躯、半尺铁剑,承我青城之志,一往无前,粉身碎骨。”
众道士齐声大喝:“一往无前,粉身碎骨!”剑光闪耀,凌空穿梭飞舞,将“女尸”层层叠叠围在中央,只等程仲甫一声令下,立即上前围攻。
看着舅舅正气凛然,领袖群伦,许宣又是激动又是骄傲,全身热血如沸,烧得脸颊、耳根阵阵发烫,恨不能立即化身阵中,与他共存亡。
漫天电光飞舞,雷声滚滚。
“女尸”仰头格格大笑道:“好一个‘一往无前,粉身碎骨’!本宫倒要看看你们谁敢上前,谁又挡得住我!”突然鬼魅似的疾冲而出,一把便抓住了一个矮胖道士,低头咬住他的脖子。
矮胖道士尖声惨叫,瞬间干瘪倒地。
“女尸”足不点地,去势如狂风,转眼又抓住了三个道士,吸干精血,继续背着小青,朝人群冲去。
众人大骇狂呼,剑光纵横飞舞,气浪四爆。
许宣眼花缭乱,被狂风、气浪迫得呼吸不得,什么也看不清,只听惨呼迭起,程仲甫高声喝道:“大家结成剑阵,一致对外,不可让她靠近!若被咬中,下个月圆之夜就会变成非人非鬼的僵尸!”
接着又听“砰砰”连声,惨叫、惊呼不绝于耳,几道人影从他头顶飞过,温热的鲜血溅了满脸都是。
混乱中又听那少年和尚喝道:“再过一刻钟天便要亮了。天色一亮,她的‘阴极真炁’便难以为继,只能躲入棺中,束手就擒。大家合力支撑,千万不可让她跑了……”话音未落,忽然一声闷哼,似是被“女尸”打中,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女尸”笑声凌厉,伴着滚滚雷鸣。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当空劈落,气浪炸舞,惨呼声此起彼伏。
许宣眼前一花,一道人影突然撞在自己身上,还没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脚下一空,猛然被腾云驾雾地抛了起来,撞向迎面扑来的第二道人影。
闪电一亮,照在对面那人娇媚的脸上,肌肤莹白如霜雪,吹弹欲破,闪闪秋波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唇边鲜血殷红欲滴。
他心下一沉,“女尸”!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脖子。
但那“女尸”对吸他精血却似毫无兴趣,随手一掌拍在他的胸口,抓着小青,继续冲天飞起。
他眼前一黑,喉中腥甜狂涌,皮肤、毛发瞬间冻结了一层白白的冰霜,就连五脏六腑也仿佛被轰然涌入的森森寒气撞成了无数碎片。然后意念如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第八章 玄龟
四月,黄昏,峨眉。
艳阳如豆,云海茫茫。数峰破云,参差傲立,在夕晖映照下,闪耀着淡淡的金光,仿佛海上仙山,壮丽而飘渺。
大峨山中,险崖峭壁如刀削斧砍,突兀嶙峋,桀然天半。一条栈道沿着山势,向上蜿蜒折转,直没云霞深处。
两侧苍松青翠,虬枝横斜,郁郁青青如绿云碧雾。空谷幽林,鸟鸣清寥,巨石青苔上洒落着斑斑光影,闪烁不定。
一个矮小的青衣老者戴着碧绿色的草笠,背着一口大铜锅,正蹲坐在林间岩石上,哼着小调,搭灶生火。
在他身旁端坐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黄衣少女,石人似的一动不动,俏脸苍白,妙目焦急地眺望着下方山径,泪珠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儿,交杂着惊惶、恐惧、期待、紧张……种种神色,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出现。
“小丫头,你死心吧,姓葛的牛鼻子正缩着脑袋当乌龟,哪里还有胆子出来救你?嘿嘿,他既然没胆子来,留着你也没用啦,索性当老祖的晚饭吧。”
老叟瞟她一眼,干瘪的脸上绽开菊花似的笑容,又摇着头啧啧赞叹:“细皮嫩肉,一定很清甜爽口。”一边说,一边狂吞馋涎,从背上取下那口大铜锅,架在石灶上。
山风鼓舞,枝叶间筛落的阳光灿灿闪耀,远远地,吹来一阵清亮的歌声。老头耳廓微动,转头凝神倾听。
黄衣少女妙目一亮,迅即又转黯淡。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始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那声音清亮悦耳,但却似中气不足,一曲《蜀道难》尚未唱到一半,已自气竭,咳嗽不止。
只听一个汉子慌忙劝道:“公子爷,你悠着点,别再唱啦,岔着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唱歌的少年咳嗽着笑道:“横竖快要死了,管它作甚。”
黄衣少女心下失望已极,听到“横竖快要死了,管它作甚”,更是秀眉轻蹙,泪水忍不住夺眶涌出。她经脉被封,想哭也哭不出声。
老者龇着黑黄的牙齿,森然一笑,道:“小丫头,别哭,再哭肉就发酸啦,那可就不好吃喽。”
说着指尖一弹,“哧!”一道清流从不远处的山泉里冲天喷出,顺着他手指所划,当空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汩汩地浇入铜锅,蒸腾起丝丝白汽。
这时,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个汉子穿过松林,沿着那石径走了上来。
当先那人是个中年道士,葛巾布衣,青鞋白袜,腰间悬了一柄短剑,清俊轩昂,落落出尘。
第二个大汉身高九尺,魁伟如山,铜铃大眼炯炯有光,背着一个锦衣少年,步履稳健如飞。锦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清秀瘦弱,大眼灵动,只是脸上罩了一重淡淡的黑气,病怏怏的浑无光彩;一边咳嗽,一边兀自笑嘻嘻地唱着那首《蜀道难》,断断续续。
最后一个蓝衣汉子挑着铁扁担,亦步亦趋,满脸焦急,不断地劝那少年缄口休息。
草笠老叟眯眼打量那少年,一边搅拌锅水,一边摇头啧啧惋叹:“骨骼修长,皮肉细嫩,若是没生病,用来清蒸一定妙极。可惜眼下病入膏肓……唉唉,浪费了,浪费了。”
那中年道士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精光闪动,掠过一丝惊骇、警戒的神色,淡淡道:“原来是玄龟老祖,幸会了。”
另外两个大汉听见“玄龟老祖”四字,登时面色大变,止住脚步,惊怒厌憎地瞪着老叟,凝神戒备。
那少年“咦”了一声,止住歌声,笑道:“玄龟老祖?这名字好生熟悉。是了!舅舅,他就是你从前说过的专吃人肉的东海老怪物吗?那口大铜锅若是背在背上,果然象极了一只老乌龟……”
“宣儿!”中年道士蓦地截住他的话头,朝那老叟微一抱拳,不卑不亢地道,“少年无知,无心冒犯,还请见谅。”
草笠老叟长眉一挑,起身桀桀怪笑道:“小娃儿年纪轻轻,见识倒是不少,看来都是阁下教的喽?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笑声阴恻森冷,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这老叟正是被称为“魔门十祖”之一的东海“玄龟老祖”宋堇。魔门中人行迹诡秘,自称修道,却以妖邪之法修炼不死之身,恶名昭著,而这玄龟老祖又是其中声名至为狼籍的一位。
此人性情偏狭多疑,残忍好杀。独来独往,作恶多端,犹喜食童子肉,不仅是官府的眼中钉,更是天下各派的公敌。但他妖法极强,每每从各派围击中从容逃脱。
八年前,峨眉明空大师曾联合十八名佛门高手,远赴万里,在武夷山下伏击此獠,仍被他提前识破埋伏,以妖法遁走。此后杳无音讯,踪迹全无。
不知这魔头今日为何竟敢孤身独上峨眉?又为何公然在这半山栈道烹煮童女?峨眉山群英荟萃,难道竟没有人出面管上一管?
一念及此,中年道士忽然想到今日一路上山,竟没有遇见一个佛门子弟,偌大峨眉竟似成了空山!心中突突剧跳:“难道那传言竟是真的,峨眉山当真出了大事?”微一凝神,不动声色地道:“在下不过无名小卒,何足挂齿……”
那少年却抢着大声说道:“老怪物,我舅舅是怕说出名号来吓死了你!”他初生牛犊,对玄龟老祖毫不畏惧,又对自己的舅父极是自傲,笑嘻嘻地道:“青城半尺铁,光寒十四州。‘太玄真人’程仲甫的名头你听没听过?”
“程仲甫?原来你就是青城半尺太玄剑?”玄龟老祖目中凶光一闪,哈哈笑道,“青城、峨眉老死不相往来,你破戒上山,也不怕被许冠蝉逐出青城吗?”
峨眉山原为道教圣山,相传唐朝吕纯阳等人便曾在峨眉修炼得道。但唐朝中叶以后,道门势衰,佛教兴盛,峨眉逐渐被佛门所据,山中寺庙林立,道佛两教怨隙随之越结越深。
唐玄宗时,朝廷为安抚两方矛盾,特将青城山辟为道教圣山,峨眉则继续为佛教所有。
到了大宋政和年间,道士林灵素横空出世,祈雷求雨无不灵验,名震天下,深得徽宗皇帝恩宠。
在他再三奏请之下,徽宗屡屡抑佛崇道,甚至于宣和元年下令改佛为道,焚灭佛经,佛门几遭灭顶之灾。
自此之后,道、佛两门更是形如水火,势不两立。
为免纷争,峨眉、青城山上的道佛各派对弟子严加约束,立誓若非生死攸关,绝不轻易踏入对方山门,违者轻则禁闭,重则逐出师门。
程仲甫虽是青城山铁剑门的成名人物,却也不该违禁行事,贸然踏入峨眉。是以玄龟老祖如此发问。
程仲甫微微一笑,不答反问:“武夷山一战,犹如昨日,老祖这么快就忘了?难道阁下亲上峨眉,是想向明空大师负荆请罪?”
“姓程的,你是当真不知道呢?还是装疯卖傻?”玄龟老祖长眉一挑,哈哈大笑,“明空老秃驴恶贯满盈,五天前就嗝屁啦!相识一场,老祖我岂能不来吊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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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众人失声齐呼。就连一向沉稳的程仲甫,也忍不住变色,愕然道:“明空大师……圆寂了?”
明空大师是峨眉山七十二寺的领袖,德高望重,慈悲睿智,与其师弟明心、南海的慧真师太、白云禅院的宗惠大师并称“大宋四大高僧”,更难得的是法力高强,嫉恶如仇,平生降妖伏魔无数,可谓魔门妖类最为忌惮的人物。
难怪峨眉山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难以瞧见,想必这几日峨眉各寺都在闭门志哀,念经超度。是以这老妖才这般猖狂,当道煮汤吃人。
玄龟老祖嘿然道:“明空老秃驴害得我在东海躲了八年,顿顿鱼虾蟹蚌,嘴里他奶奶的都快长出海藻来了。这次入川,老祖专门上峨眉吃几只两脚羊,过一过瘾,顺便祭奠老秃驴在天之灵。”探出那干瘪如鬼爪的手,捏住黄衣少女的脸,纵声狂笑,声音在群山之间遥遥回荡。
“汩汩汩!”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蒸汽滚滚翻腾。
玄龟老祖吞了口馋涎,笑道:“妙极,妙极!终于可以下锅了。太玄散人想分一杯羹否?”双手一扯,“哧哧”脆响,少女衣裳登时碎裂,露出雪白细嫩的肌肤。
黄衣少女双颊潮红,倏然又转为苍白,泪光闪闪地望着程仲甫等人,满是羞愤、哀求与恐惧,犹如雨荷风柳,惹人垂怜。
程仲甫心中不忍,踌躇难决。他素来谨慎,若无十分把握,绝不做冒险之事。玄龟老祖凶名昭著,峨眉山群僧闭门不出,单凭一己之力,绝非他的对手,想要救下这少女,还要保护住外甥的安全,实比登天还难。
何况眼下要务在身,哪有闲暇与这老妖纠缠?但眼看这无辜少女为老妖所擒,即将成为他腹中之物,自己修道之人,又岂能见死不救?
正自犹豫,忽听那少年“哎呀”一声,指着黄衣少女笑道:“原来是你!舅舅,这位小娘子可不是上个月到我‘仁济堂’抓药的那位么?孙思寥孙大夫说她得了‘黑骨炎血毒’,活不过三十天,想不到今日还这么活蹦乱跳,这可真是奇迹呀!”
第九章 求药
众人俱是一愣。黄衣少女见那少年突然向自己眨了眨眼,心中“咯噔”一跳,耳颊如烧,更加迷茫不解。
程仲甫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错愕恼怒:“臭小子专爱逞强揽事,不知这回又想胡说些什么?”
与他同行的这位少年自然便是仁济堂少主人、临安药商许正亭的独子许宣,也是程仲甫的亲外甥。半个多月前,许宣偶遇小青二女,夜间随着她们来到无尘庵老槐树下,却被棺中“女尸”打成重伤。
那一战至为惨烈,棺中的女魔头挟持着那来历不明的“小青”杀出重围,与程仲甫同行的三十六名青城道士则有十七人被她咬成僵尸,另有八人被当场打死。另外四名前来临安降妖的镇江金山寺和尚也死了三人。从女魔头藏身墓室里挖出的童男尸体,足足有一百二十多具,被她吸干精血后变成僵鬼的,更有四十多人。一时间,临安震动,人人自危,西湖游人近乎绝迹。
许宣经脉尽断,虽然侥幸还生,却有瘫痪之虞,就连孙思廖也束手无策。无奈之下,许正亭才托程仲甫带着他远上峨眉,找一位隐居的故人相救。不想刚上山,就遇到了这咄咄怪事。
玄龟老祖虽远居东海,却多少也听说过“仁济堂”与孙思廖的大名,心下狐疑,瞪眼道:“小娃儿,你说什么?‘黑骨炎血毒’是什么狗屁怪病?”
许宣叹道:“你这海蛮子孤陋寡闻,自然不知道喽!得了这病的,外表鲜活水灵,毫无异状。但三十六天之内,必定骨髓尽黑,毒血如烧,全身溃烂而死。谁要是被她沾上一点,就算不死,也要蚀骨掉肉。要不那天,我爹又怎会急急忙忙地将她赶出药店呢?”
程仲甫这才明白他的诡计,微觉莞尔。这小子胆大无赖,好打不平,竟杜撰出怪病来吓唬老妖。势成骑虎,也只有姑且一试了。当下假意喝道:“宣儿住口!谁让你多嘴?”
许宣吓了一跳,懊悔不迭地捂住嘴,苦笑道:“是是,我可真傻了,早知不告诉这老妖怪,等他吃了再说不迟。”
玄龟老祖生性多疑,被程仲甫这么截口喝止,不由信了几分,心想:“他奶奶的,难道这小兔崽子说的竟是真的?童言无欺,瞧他乳臭未干,又岂能想得出什么骗人的花招?”
口中却哈哈大笑道:“小兔崽子想诓我?老祖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提起那少女,就要往锅中丢去。
程仲甫心中一紧,两个大汉齐声惊呼,怒喝道:“住手!”惟有许宣趴在大汉肩上,笑嘻嘻不说话,目光又是热切又是兴奋地盯着老妖,似乎盼着他快些煮熟吞食。
玄龟老祖狐疑更甚,低头望去,见黄衣少女肌肤柔嫩,白里透红,毫无病态,又想:“是了,若非这臭丫头得了剧毒之症,那姓葛的老牛鼻子又怎会狠心不来相救?奶奶的,差点上了他的恶当,吃了穿肠蚀骨的毒血腐肉!”
他恼羞成怒,越想越生气,心中突然一动,哈哈笑道:“既然如此,这小丫头不要也罢。”蓦一甩手,将少女高高地往山崖下抛落。
程仲甫见他脸色忽白忽青,咬牙切齿,已知不妙,待他手指一动,立即飞身掠起,闪电似的朝那少女横空扑去。
玄龟老祖再无怀疑,狞笑道:“操你奶奶的,想从老祖嘴里抢回这丫头,哪有这等容易?”手指一勾,当空闪起一道淡淡的红光,那黄衣少女顿时当空弹回,瞬间摔落到他脚下。
“东海泪蛛丝!”程仲甫一凛,脚尖一钩,御风回身,轻飘飘地落在树梢。
玄龟老祖手指间缠绕着淡不可辨的红丝,赫然是东海奇物泪蛛丝。
泪蛛是东海极为罕见的凶兽,凶狡剧毒,长近三丈,周身黑毛,蛰伏海底深处,以蛛泪凝丝织网,猎杀过往鱼群。蛛丝强韧黏粘,猎物一旦附住,绝难摆脱,再被泪蛛的毒牙轻轻一咬,即便是凶狂的鲨鱼,也立即乖乖受死。
玄龟老祖五指飞弹,蛛丝疾旋飞舞,将黄衣少女捆得结结实实,倒吊在树上;转身斜睨程仲甫,笑道:“正主儿没来,倒来了你们这些个小鬼。嘿嘿,正好,这小丫头细皮嫩肉老祖舍不得吃,先拿你们填填肚子。”话音未落,身形一闪,鬼魅似的朝许宣扑去。
程仲甫喝道:“铁九、王六,护住公子爷!”抄身斜冲,“呛!”的一声脆响,一道碧光破鞘飞舞,闪电似的朝老妖背心飞刺而去。翠光流丽,气浪激旋。
玄龟老祖头也不回,哈哈笑道:“这就是半尺青铁太玄剑吗?闻名不如见面!”大袖挥卷,一道黑光蓬然吞吐,“轰”地撞在剑光之上。
光浪四炸,太玄剑“叮”地一声,龙吟不绝,冲天飞起。
程仲甫闷哼一声,脸色苍白,气血不畅,险些从树梢摔落。又惊又怒,想不到这老妖真气之强,竟远在自己预估之上!
玄龟老祖桀桀怪笑道:“过来吧,小子!”枯干的手爪虚空抓探,“吃”地一声,狂风陡起,气浪涡旋。
许宣“哎呀”惊叫,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自己朝老妖掌心吸去,急忙抓紧铁九肩头。两人头发、衣裳猎猎鼓舞,跌跌撞撞,险些离地冲起。
“咻!”上方碧光电舞,太玄剑怒射而至。
程仲甫御风追来,嘴唇翕动,手舞剑诀,短剑随着他指诀变化,不断迤俪飞舞,蛟龙似的朝玄龟老祖汹汹猛攻。
老妖怪啸不绝,高窜低伏,大袖鼓卷,将太玄剑接连震飞,左手涡旋气流稍稍减弱。
许宣被那狂风吸得睁不开眼,口中却犹自断断续续地笑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容东海老乌龟兮太猖狂!”
玄龟老祖狞笑道:“小兔崽子,死到临头还敢油嘴猾舌!”右袖忽然飞卷横扫,黑光喷吐。
“公子爷小心!”蓝衣大汉王六抢身挡在铁九身前,还来不及抽舞铁扁担,“嘭”地一声,双臂应声折断,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撞飞到十丈外的松树上,软绵绵地滑落在地,不再动弹。
许宣惊叫道:“六叔……”胸膺窒堵,被那气旋迫得呼吸不得。
玄龟老祖笑道:“别急,你们很快就可以相会了!”掌心一收,万千道弧形气浪离心飞旋,阴风狂舞,四周绿树倾摇。接着“噼啦啦”一阵脆响,枝叶纷纷断裂飞舞,涡流似的冲向老妖袖摆。
铁九面色紫红,头发乱舞,苦苦强撑,脚下却不听使唤地急速前滑。许宣“啊”地一声,再也支持不住,蓦地翻身飞跌,越过铁九头顶。
铁九大骇,吼道:“程真人,接住公子爷!”奋起全身之力,猛地将许宣双腿抓住,反身高高抛起。自己却因此失去平衡,陡然横空后飞,“呼”地撞到老妖掌心。
“嘭!”铁九惨叫一声,强壮的身躯陡然干瘪,仿佛被瞬间吸干。鲜血喷射,心脏破体冲出,被老妖的五指“格嚓”一声捏得粉碎。
“老九!”许宣惊怒骇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顷刻之间,与他亲如家人的两个仆从便被这东海妖魔接连残杀!
程仲甫喝道:“宣儿,快走!在中午休息的山洞等我……”左手在他腰间轻轻一托,稳稳地送落到十余丈外。旋身抄足,驭剑朝老妖冲去。
玄龟老祖狞笑道:“小兔崽子,留下和臭丫头做伴吧!”手指飞弹,黄衣少女身上的泪蛛丝登时“嗖”地飞出一根,破空抛扬,将许宣紧紧缠住,接着闪电收卷,将他与黄衣少女绑缚一起。
程仲甫又惊又怒,喝道:“老妖怪,他不过是个孩子,又身怀重伤,何苦与他为难!也不怕传到江湖,令天下耻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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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龟老祖哈哈笑道:“牛鼻子你这话说得好奇怪,老祖臭名昭著,还要什么名声?再说,只要将你们杀个精光,天下人又何从知晓?”双袖鼓舞,黑光气刀凌厉卷扫,顿时将程仲甫压得透不过气来。
程仲甫怒道:“老妖怪,我和你无冤无仇,不过带着外甥前来求医。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一再苦苦相逼?”
他脸上碧光笼罩,须眉皆绿,真气滔滔奔涌,太玄剑的气芒也越来越盛,每次交手,都激撞出刺目光浪。
玄龟老祖气刀狂舞,扬眉嘿然道:“求医?这么说来,你来这峨眉山定是找葛老道喽?”
程仲甫一面飞退格挡,一面道:“不错。孙思廖说,宣儿的伤病,天下除了海琼子,再无人能医……”
玄龟老祖眼白一翻,桀桀笑道:“嘿嘿,真人面前又何必说假话?你当我是无知小儿吗?你找葛老道还不是为了‘他’么?牛鼻子,你来得太迟啦!”
程仲甫一怔,皱眉道:“你说什么?”心下分神,左臂登时被老妖气刀扫中,衣裳破裂,鲜血长流。
玄龟老祖嘴角狞笑,阴恻恻地道:“实话告诉你罢,峨眉山上上下下已经被我神门占据,就算你过得了老祖我这关,也绝上不了九老峰顶!”
许宣在一旁听得云里雾中,悲怒交集,泪水早已迷蒙了眼睛。
他向来乐观开朗,胆大包天,即便是当日被那棺中“女尸”重伤,凶多吉少之际,也毫无半点害怕难过,反倒笑嘻嘻地安抚父亲与真姨娘。但此刻目睹这凶狂老妖残杀王六、铁九,又对舅舅赶尽杀绝,心中之郁愤恨怒,已远非言语所能描述。
第十章 同袋
一阵山风吹来,血腥味登时转淡,鼻息之间尽是淡淡的幽香。许宣突然想起正与那黄衣少女缠缚一起,心中一荡,忍不住斜眼瞥去。那少女的一双澄澈妙目,也正凝视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撞,少女吃了一惊,双颊飞红,急忙别开头去。她姿容秀丽,年纪虽轻,体态却已玲珑有致。此时青丝缭乱,衣裳撕裂,露出莹白细嫩的肌肤,衬着那满脸红霞与惊惶眼神,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许宣经常让铁九背着他到临安城各处的勾栏瓦舍玩耍,耳濡目染,已略知男女之事,此时惊鸿一瞥,见她衣不蔽体,心中一阵大跳,扭过头,不好意思多看。心里的悲怒惊惧少减,暗想:“许宣啊许宣,她已如惊弓之鸟,你若在她面前慌张害怕,岂不是更吓坏了她?”
当下深吸一口气,高声道:“你别怕,我舅舅是青城山铁剑门的真人,武功法术比这老妖怪不知高了多少倍,他一定会宰了这老妖,救我们离开的。”
少女脸上一红,不敢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玄龟老祖哈哈笑道:“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让你见识见识老祖的手段!”大袖挥舞,银光怒爆,蓦地幻化为三刃飞叉,“当”的一声,将太玄剑牢牢卡住,再一飞旋,登时将短剑绞得冲天飞起。
与此同时,老妖右手顺势一转,三刃飞叉忽然膨胀爆裂,再度幻化为三条银鳞巨虬,张牙舞爪,雷霆霹雳似的交叠扫落,霍然劈中太玄散人。
“舅舅!”许宣心下一沉,还不等叫出声,程仲甫已鲜血狂喷,断线风筝似的翻身抛飞,重重摔落树林之中,也不知是生是死。
“什么青城十八真,原来不过尔尔!难怪被峨眉山的秃驴们赶到青城山去。”玄龟老祖哈哈狂笑,青衣、斗笠上满是斑斑鲜血,夕阳绚烂地照在他干瘪扭曲的笑脸上,丑恶狰狞,形如妖魔。
许宣悲怒空茫,仿佛身处梦魇,无法呼吸,动弹不得,直到此刻,方始感到一丝惧意。黄衣少女更是不由自主地轻轻地颤抖起来,惊恐害怕,泪珠泫然欲滴。
就在这时,大风鼓舞,松涛呼啸,一道淡绿色的人影从茫茫山壑中疾冲而出,直扑许宣二人。
“哧!”人未至,剑已到,碧光如电破空,将悬吊的泪蛛丝瞬间斩断。许宣二人身下一空,失声坠落。
几乎就在同时,绿影闪烁,幽香扑面,一条丝带轻轻巧巧地将他们拦腰缠住,朝外拖曳飞舞。
“狂贼敢尔!”玄龟老祖又惊又怒,他与许宣二人相距甚远,又正自得意欢喜,未加防备。眼看奇变突生,再要追阻已然不及,双手一拍,那口大铜锅“呼”地翻转飞撞,满锅沸水倒泻喷涌,“哧哧”激响,宛如万千银箭怒射飞舞。
许宣眼前一花,叫道:“小心!”下意识地翻身抱紧黄衣少女,将她护在怀中。黄衣少女“啊”地一声,全身绵软,羞得耳根尽红。
许宣一怔,突然想到男女授受不亲,刚要撒手,却又生怕那水箭伤了少女,只得又重新搂住。
“轰!”那条浅绿色的丝带突然鼓舞膨胀,碧云青霞似的飞散开来。滚沸水珠撞击其上,飞花溅玉似的四下抛扬,在阳光中缤纷闪耀,蔚为壮观。
仍有一颗水珠穿透丝带,其势未衰,“哧”地射在许宣的右手背上,青烟直冒,痛彻骨髓。他浑身一颤,咬牙强忍,汗珠滚滚而下。
耳边听见一个女子惊讶的声音:“咦,怎么是你?”接着又格格笑了起来:“许公子,我还以为你古道热肠,原来是个见了姑娘就无事献殷勤的小色鬼。”话音未落,绿影闪耀,一个莹白色的丝袋铺天盖地罩了下来,将他与那少女兜入其中。
许宣只觉得那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似曾相识,还来不及细辨是谁,脚下一空,天旋地转,已被那她兜入袋中,提着飞冲上天。耳畔依稀听见玄龟老祖气急败坏的吼声,越来越远,终于淡不可闻。
光影闪烁,风声呼啸,鹰鸣鹤啼由远及近,倏然擦耳掠过。
许宣与黄衣少女被兜在丝袋里,紧紧相贴,无法翻转动弹。身在万丈高空,直如浮萍飞叶,飘忽跌宕。
隔着那丝袋的缝隙,隐隐可以看见巍巍险峰、茫茫云海。许宣长了这么大,从未有过乘风飞舞的经历,心中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又是新鲜,片刻前的悲怒惊骇也仿佛被狂风刮卷了大半。
他生来体弱多病,又是大富人家的金玉公子,不能象其他孩童一般,随心所欲地奔窜玩耍。出行乘车,逛街坐轿,就连到郊外放纸鸢,也要王六等人一齐拽着线,生怕一阵风吹来,将他单薄的身体一齐刮上天去。
盖因如此,好强如他,自小格外慕仙羡道,渴望能象传说中的仙人那样自由自在地御风飞翔。
八岁那年,程仲甫拗不过他的百般央求,偷偷带着他在自家宅院上空乘风遛了一圈,那次离地虽不过五丈,却已足足让他激动了好几个月。但比起此刻际遇,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可并语。
然而比起高翔于天,更让他激动好奇的,却是从玄龟老祖眼皮底下救走他们的神秘女子。从丝袋的缝隙朝上方窥望,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见绿衣飘飘,青丝鼓舞,手腕白得欺霜胜雪,夹杂着阵阵幽香。
仁济堂名医云集,其中不乏看相高手。许宣从小耳濡目染,学了不少摸骨观相的本事。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一个人的长相、体形大致可由他身上任何一处骨骼揣摩而出。单从这女子的手腕来看,腕骨纤长,肌肤晶莹如玉,必是美人无疑。
许宣心中怦怦乱跳,暗想:“不知她到底是谁?为何认得我,知道我姓许?又为何要援手相救?”眼见她御风朝南飞行,突然想起临行前,真姨娘拜在观音堂前虔诚许愿,心里又是一震:“难道南海观世音菩萨听见了小娘的祷告,派了这仙女来救我?”又惊又喜,脱口道:“多谢仙女姐姐救命之恩!可否请仙女姐姐发发慈悲,救我舅舅程真人一命?”
“仙女姐姐?”那女子“嗤”地一笑,“托许公子吉言,有朝一日我成了神仙,定然第一个渡你得道。可惜今日我不是来搭救你的,更不是来救你的牛鼻子舅舅,我救的是你身边的小丫头。”
黄衣少女的经脉被封了几个时辰,气血原已开始缓慢流转,再遭玄龟老祖与神秘女子的真气交相震荡,更已解开了大半,只是手脚酥痹,一时仍无法舒展,加之与许宣紧紧相贴,羞窘难言,不敢动弹。听见那女子说是为救她而来,又是惊讶又是感激,低声道:“多谢姐姐救命之恩。”声音虽轻,却如清泉漱石,说不出的温柔好听。
许宣心中一跳,忍不住转头望去,嘴唇正好碰到她柔软滑腻的脸颊,黄衣少女“啊”地失声低呼,他也吃了一惊,始知碰到她的耳颊,忙道:“哎呀,对不住!”
黄衣少女生性害羞温婉,从小深居蜀山,从未与男子有过接触,被他这么一碰,登时全身绵软,脱口叫出声来。听他道歉,自觉失态,越发羞得俏脸红透,长睫轻颤,低头不敢看他。
袋内空间极之狭小,两人肌肤相贴,呼吸互闻,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许宣此时方才看清她的容貌,暗想:“原来她这么好看,也不知那老妖怪怎舍得吃她?”想起王六、铁九惨死于玄龟老祖之手,舅舅凶多吉少……心中又是一阵愤怒悲郁,死里逃生的喜悦之情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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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衣少女偷偷抬眼看他,见他怔怔出神,料想他必是担心程仲甫生死,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低声道:“许……许公子,多谢你们仗义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秋波转处,瞥见许宣手背上血红的烧灼疤痕,吓了一跳,骇然道:“公子,你受伤了!”
许宣低头望去,只见手背红肿溃烂,竟被那道水箭灼穿了一个小洞,这才感到一阵锥心烧疼,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黄衣少女道:“公子,你别动。”罗袖翻卷,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轻轻倒出一颗桃红色的透明药丸,在掌心揉搓,均匀化开,而后小心翼翼地涂在他的手背上,轻柔按摩。
药膏异香扑鼻,清凉沁骨,宛如冰泉雪水渗透全身,疼痛大消。她的手温软滑腻,柔若无骨,摩挲于手背,更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许宣咳嗽一声,喉咙莫名地有些干哑,道:“小娘子,多谢你啦。”
少女脸上晕红,抽回手,低声道:“差不多好了,只是十二个时辰内,公子切切不可碰触污水,否则必定溃烂蚀骨。”
许宣低头再望,手背红肿溃破的伤口迅疾愈合,转瞬间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疤痕,又惊又喜,笑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好生厉害!比起我们仁济堂的‘春泥丸’强得多啦。”
少女微微一笑,道:“这是我外公自制的‘琼山桃丹’,和仁济堂的金创药可不能相比。”
“琼山桃丹!”许宣心中一动,失声道,“葛长庚葛仙人是你外公?”又惊又喜,笑道:“这可真巧啦!我这次上峨眉,就是为了求你外公赐药呢。”
第十一章 小青
其时大宋崇道慕仙,天下尽是修道之人,派系林立。既有以符箓法术闻名四海的茅山、龙虎、阁皂三宗,又有以剑术著称的青城九大剑派,还有神霄、金丹各大新兴派别。可谓群英辈出,各领风骚。
其中峨眉山的葛长庚、龙虎山的张守真、青城山的司马浮云与蓬莱岛的王文卿声名最著,并称为“大宋四散仙”。
葛长庚据传为葛玄子孙,原为海南琼州人,故有别号“海琼子”。少为神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少年狂放,任侠杀人,亡命到武夷山后,拜翠虚真人陈楠为师,从此潜心修道炼仙,自号琼山道人。
他天资聪绝,博学强识,继承陈楠“翠虚金丹大法”,发扬光大,主张内外兼修,炼丹得道,开创“金丹派”。并以医术、神丹救人,云游天下,万众景仰,被誉为“妙手葛仙人”。
民间有谚:“灵芝仙草人参果,不如海琼一泥丸”。南宋初年,道佛之争颇为激烈,释、道两教门徒互为水火,势不两立,惟有葛长庚超然淡泊,德高望重,就连佛门各派对他也极为尊崇。
葛长庚因与峨眉山明空大师相交甚笃,便迁至峨眉山九老峰,建庵立院,医救四方病人,成为峨眉山上唯一的道门羽客。
许宣的祖父四十年前曾有恩于葛长庚,渊源颇深,是以许宣重伤、群医束手之际,许正亭福至心灵,委托程仲甫带着许宣前往峨眉求医。想不到阴差阳错,他们反倒先救了葛长庚的外孙女。
许宣笑道:“是了,我叫许宣,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他自小崇拜葛长庚,既知这少女是葛仙人的外孙女,莫名地增添了一分亲密之意,先前那些许尴尬忸怩的感觉登时烟消云散。
见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少女俏脸又是一红,低下头,轻声道:“我……我叫李秋晴。原来许公子当真是仁济堂的少主,真是失敬啦。”
许宣摇头道:“仁济堂有什么了不起?那群木头木脑的老大夫,比起你外公不知差了多少万里。否则我也不必眼巴巴地跑到峨眉,求你外公救命啦。”
李秋晴“扑哧”一笑,红着脸道:“许公子说笑了。外公常常说,仁济堂高人云集,炼制的丹药比他高明多啦。”
见她笑靥嫣然,丽色倍增,许宣心中又是一跳,正待说话,救了两人的神秘女子又格格笑道:“海琼子的仙丹比不上仁济堂的草药?常言道‘女大不中留’,小丫头见了少年郎,连外公也不要啦。不过现在老牛鼻子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许公子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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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一震,这回总算听出她的声音来了,失声道:“宁小青!”又惊又奇又喜,没想到竟会在这里与她重逢。再一回想当日与她同游西湖的种种情状,更是恍然醒悟,心中大骂自己蠢不可及,竟连她女扮男装也辨认不出。
只是这“宁小青”究竟是谁?当日为何要将那半截铁剑埋在无尘庵老槐树下?被棺中“女尸”掳走后如何逃脱?今日又为何要从玄龟老祖手下救出自己二人?她与葛长庚之间有何渊源,因何要替他解救外孙女?以葛长庚“散仙”之境,又有谁能让他难以自保,无暇分身?
许宣疑窦丛丛,再看李秋晴俏脸黯然,泪珠不断地在眼里打转,更觉不妙,大声道:“小青姐姐,你说‘葛仙人自身难保’是什么意思?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哪里?”
小青银铃似的脆笑数声,只管提着丝囊急速飞掠,任由许宣大声呼问,杳无应答。
李秋晴听得难过,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颤声道:“许公子,半个月前,我外公受了重伤,将我藏在洞府后,便一直踪影全无。适才那老妖怪抓了我,外公也一直未来相救,只怕……只怕他已经……”
许宣虽年少体弱,却生性侠义,好管闲事,闻言更加奇怪,忍不住道:“我常听舅舅说起,葛仙人真气卓绝,法术通天,几乎已天下无敌,又有谁能将他打成重伤?”
李秋晴摇了摇头,哽咽道:“我……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外公和明空大师如同往常一样,一齐在九老亭里合奏琴箫。到了半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九老峰上乱石崩塌,出了好大的动响,两人双双受了重伤。第二天夜里,明空大师就圆寂了,外公将我藏好后,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几天山上来了好多凶神恶煞的怪人,四处搜找外公,茗烟、听松说不出外公下落,都被他们杀啦。所有寺庙全都紧闭山门,不肯出来相救……”
许宣越听越是凛然,葛长庚与明空大师乃是道、佛两教第一等的高手,合在一起,天下无敌,又有谁竟能将他们双双重伤?难道竟是中了魔门众妖暗算?可是峨眉乃佛门圣地,高手云集,魔门又怎敢上山寻衅?葛仙人与峨眉各派关系极笃,此番有难,众派又为何闭门不出,坐视不理?
他虽然聪慧机灵,却毕竟只是个未见世面的少年,所有江湖常识也不过来自程仲甫等人的闲谈话资,一时哪能想通其中关窍?云里雾中,难以索解。
这时狂风呼卷,越来越猛烈,丝袋凹凸鼓舞,压得两人透不过气来。隐隐约约听见轰隆兽吼,一阵阵如海啸雷鸣,淡淡的腥气充盈鼻息,带来一种无可名状的不详预感。
“碧眼狼雕!”李秋晴花容微变,止住啜泣,低声道,“一定是狼雕老祖来啦!”许宣心下一凛,透过丝囊的孔缝,朝外凝神眺望。
只见残霞如血,暗天昏黑,巍峨险峻的山崖之间,一群黑压压的怪鸟正尖啼着飞来。万千双眼睛幽蓝如鬼火,在暮色里灼灼闪耀,远远望去又如同流星齐舞,诡异之极。
狼雕老祖安羽臣亦是“魔门十祖”之一,传说原为渔民之子,被仇家灭门之后抛入汪洋,却被南海凶鸟“狼雕”所救,因缘际会练成了妖法邪术,性情也变得阴毒暴戾。
十年后他卷土重来,将仇家所在的渔村三百八十七户人家杀得一干二净,从此驾御狼雕横行南海,以劫杀渔民为乐,成为海上巨害。朝廷曾七遣水师捉拿之,却屡屡全军覆没,无可奈何。
许宣素来喜欢听江湖掌故、仙谭怪闻,对这狼雕老祖自不陌生。
他自小多病,在常常被家中那高深院墙所困,寸步不出,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得道成仙,畅意游历江湖,见识那些奇人怪事。加上胆子极大,秉性豪侠狂放,迥异于寻常少年,今日虽然险些命丧玄龟老祖之手,却毫不懊悔后怕,此刻听说这么多妖魔毕集峨眉,心中兴奋竟远远甚于恐惧。
李秋晴深知这些魔门妖人的厉害,忍不住轻轻颤抖,贴靠在许宣身上,低声道:“狼雕嗅觉、眼力极其敏锐,嗜血贪婪,如果……如果被它们发觉,那就糟啦!”
软玉温香,咫尺鼻息。许宣心旌一阵摇荡,定了定神,道:“李姑娘不必太担心,小青姐姐定有妙计甩脱这些妖鸟,我们只管静静呆着便是。”
“原来许小官人不仅会献殷勤,还会拍马屁,”小青格格一笑,道,“既是如此,我又怎能让你失望?你快将这小丫头的衣裳里里外外剥个精光,一件也不能剩下……”
“什么?”许宣与李秋晴齐齐失声。
李秋晴瞄了许宣一眼,脸蛋涨得通红,咬唇道:“小青姐姐,你对我虽有救命之恩,却也不能……不能如此轻薄折辱……”声音越来越轻,低如蚊吟。
小青道:“小丫头不识好歹。你身上的衣裳沾了玄龟老妖的‘青蚨子母香’,即使逃到千里之外,那些恶人也能循着气味追来。要不这些狼雕能来得这么快么?脱不脱衣服,你自己瞧着办吧。”
鸟啼凄厉,眼看着雕群越飞越近,李秋晴又羞又怕,樱唇颤动,想要应允,却发不出声,心中惶急,泪水忍不住簌簌掉落。
小青笑道:“小丫头,你的衣服撕裂了好几处口子,横竖也让这位许小官人看过了,再让他饱饱眼福又有什么了不得?大不了看过之后,我将他眼珠挖出来赔你便是。”
许宣吃了一惊,李秋晴失声道:“不要!小青姐姐,你……你别伤了许公子,我脱便是……”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脸上红得想要滴出水来,别过头,颤抖着伸手去解纽扣。
许宣忙闭上眼,大声道:“李姑娘,你放心,我绝不会看上一眼。”只听得窸窸窣窣的一阵轻响,幽香愈浓。袋内逼仄狭小,两人原本便靠得甚近,肌肤相贴,温软滑腻,想到她赤身在侧,不由心跳更剧。
又听“咻咻”连声,上方狂风鼓舞,将李秋晴解下的衣裳尽数席卷而出。小青格格大笑道:“小丫头倒听话。可惜我是故意骗你的。那老乌龟若有‘青蚨子母香’,早就追上来了,还等得到这一刻么?”
李秋晴“啊”地一声,又羞又惊,许宣亦大出意外,想不出小青为何要如此戏弄他们。
又听她恨恨道:“谁让你是那姓葛的老牛鼻子的外孙女?我姐姐好心赶回峨眉山给他报信,居然被他抓了起来。哼,不分好歹,活该被这帮恶人和秃驴千刀万剐!”
许宣大为失望,心想,原来你不是为了帮助葛仙人,是为了拿他至亲来出气的。当下闭着眼大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与葛仙人有什么仇怨,只管找他报去,如此欺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算得什么本事?”
小青“哼”了一声,道:“臭小子,我就喜欢欺辱她,你管得着么?等我消完了气,再将她送给狼雕老祖,一片片地撕成鸟食,气也气死你。”突然俯身冲向前方山谷。
这时暮色沉沉,夕阳已经被远处獠牙似的群山吞没,许宣别过头,悄悄睁眼从袋内朝外窥望,黑糊糊的什么也瞧不真切,但闻狂风呼啸,鸟鸣阵阵,夹杂着呼啸如浪的松涛。
小青对峨眉山了如指掌,东折西转,忽上忽下,穿行在险峰峭壁之间,将狼雕群越甩越远,连那尖利恐怖的啸声也渐渐听不见了。
许宣松了口气,心想:“原来这‘小青’刀子嘴豆腐心,倒不是真要伤害李姑娘。”念头未已,忽听“铿”地一声钟鸣,气血翻腾,腥甜直涌,接着又听“南无阿弥陀佛”之声潮水般西面涌来,震得他几欲晕厥。
小青格格一笑,道:“西天到啦,许小官人,本仙子送你一程!”突然打开袋口,拎住他的衣领,竟将他腾云驾雾地抛了出去。
第十二章 法海
天旋地转,狂风刮得双眼酸刺难睁,衣衫鼓舞如球。许宣又惊又怒,想不到小青如此狠辣,一语不合,竟将自己丢下万丈高空,待要纵声大骂,口颚却热辣辣酥麻如痹,连气也透不过来。
金光乱舞,钟声狂鸣,他看不清周遭一切,只觉全身似被狂潮推涌、巨石挤压,难受到了极点。
接着“咯啦啦”一阵脆响,右臂、后背接连撞折了几处松枝,剧痛攻心。还不等吸气,又被枝条抛弹而出,继续朝下坠落。
转眼间,他便已撞折了十几株松树的枝条,虽然痛得锥心彻骨,坠落的速度却也大为减缓。突然狂风扑面,水珠乱舞,那钟声与诵经声陡然消失,被隆隆轰鸣的水流声所取代。
他勉力睁开眼,发现前方竟是一片天河奔泻似的瀑布。
其时明月在天,青山环抱,夹着一湾碧湖。湖面距离他尚有二十余丈,瀑布怒吼着冲泄而下,撞击炸舞,震耳欲聋,银光摇动。许宣被飞花碎玉似的水珠溅湿了半身,眼看着湖面离自己急速逼近,肝胆尽寒。
就在他以为必将撞入湖水,粉身碎骨之际,下方黑影一闪,有人将他拦腰接住,趔趄着翻身飞转,和着那瀑布的滚滚飞流,凌空摔入碧湖。
许宣呼吸一窒,金星乱舞,腥甜喷涌,脏腑、骨骼仿佛全都碎炸开来。冰凉的湖水从口鼻、耳朵一齐灌入,憋闷欲爆,双手胡乱划舞。
那人抓住他的手臂,冲天飞起。水浪喷扬,夜空如洗,刹那间便已冲出十几丈远,稳稳地落在岸边的草地上。
那人在他胸腹上轻轻一按,许宣全身涌入一股暖流,“哇”地喷出一大口水,死里逃生,激动难表,想要感谢那人救命之恩,却被大风刮得浑身发抖,牙关格格乱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神来,定睛望去,失声道:“是你!”又惊又喜。
救他的那人光头绯衣,浓眉大眼,竟然是半个多月前在临安见过的少年和尚!
那少年和尚瞧见是他,也极为惊讶,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可是到峨眉求医的么?你虽然经脉尽断,多有内伤,但也非绝无救治之方,又何苦自寻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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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一愣,才知道他误以为自己伤重绝望,跳崖自杀了,刚想大笑,五脏六腑一阵撕扯似的剧痛,“啊”地蜷缩一团,冷汗涔涔冒出。
人影闪烁,又有几个和尚掠过湖面,到了身旁,沉声道:“法海师弟,这位施主是谁?你可认得?”
那少年和尚法海点了点头,道:“这位施主乃临安‘仁济堂’少主人,半个月前,我与法贤三位师弟便是在他府上的‘慈恩园’与那女魔头交手。他身上的经脉也是那时被女魔头震断的。”
他顿了顿,合十道:“施主,贫僧乃镇江金山寺法海,敝寺明心大师通晓医术,或可助施主康复。请随我来。”不等那几个和尚说话,便已背起许宣,大步如飞,朝山谷内奔去。
许宣体内剧痛如绞,汗出如浆,迷迷糊糊地想:“原来你叫法海,是金山寺的和尚。”
他听舅舅说过,金山寺的方丈明心禅师,乃峨嵋七十二寺总住持明空大师的师弟,也是“大宋四大名僧”之一。与其他僧人不同,明心出身于御医世家,医术高超,与葛长庚并称为“佛道双绝”。想不到自己寻葛长庚未果,反倒有幸遇见这位人称“救一人,伏一魔,救人伏魔一样多”的明心住持。
钟声回荡,伴随着潮水般的诵经声。但此时听来,庄严肃穆,丝毫没有刚才那摧枯拉朽、震魂动魄的恐怖力量。
法海背着他贴湖疾掠,钟声、诵经声越来越响,转眼就到了一个四面险峰围合的深谷之中。
峭壁连天,险陡如井,月光照得西边峰顶白如霜雪。湖平如镜,在昏暗的夜色中闪着点点幽光。湖面上有一座钟亭,与岸边曲廊相连,钟声铿然不绝,正是从彼处传来。
湖上浮着七十二朵莲花,每朵莲花上盘坐着一个僧人,个个敛首垂眉,双手合十,嘴唇翕动,齐声诵经。遥遥望去,景象壮观而又奇诡。
岸边的曲廊内每隔十步,便站了一位僧人,个个握刀持棍,如临大敌,少说有数百之众。瞧见法海背着个病恹恹的少年奔来,群僧无不露出诧异之色。
一个黑面长须的和尚踏波上前,沉声喝道:“法海!住持让你镇守‘梵音阵’生门,你却为何擅离职守,带人到此?还不速速归复原位!”
法海道:“明觉师叔,这位施主被那女魔头震断奇经八脉,性命垂危,全都因我而起。恳请师叔报请师父,救他一命。”
明觉橫了许宣一眼,皱眉道:“住持正在弈棋,岂能分心。要救人,也得等到胜负分出……”
法海摇头道:“许施主命存一线,不可再有片刻耽搁。师父心如明镜,无所挂碍,又岂会为此分神?望请师叔慈悲为怀,代为通报。”
“糊涂!”明觉面色一变,低声喝道,“如今满山妖魔,你怎知此人不是奸邪乔化,伺机前来作乱的?这局棋不仅关乎峨嵋七十二寺,更关乎天下安宁,岂能因小失大,妄冒奇险?”
许宣迷迷糊糊听见,心中大怒,想要骂他贼秃,偏偏提不起半点气力。
法海年纪轻轻,性子却颇为执拗,摇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岂能以大小相论?师叔,得罪了。”背着许宣,径直大步向前。
明觉想要扣他肩膀,“嘭”地一声闷响,反被震退出几步开外,恼羞成怒,挥舞禅杖,狂风骤雨似的朝法海攻去,低喝道:“大胆法海!你平时自大妄为便也罢了,今天这等时节,竟敢以下欺上、犯我山规,眼里还有我这执法师叔么?再不将此人留下,从严论处!”
法海速度奇快,真气又极为强沛,或避或挡,刹那间便冲出了十七八丈。许宣呼吸窒堵,但觉周围气浪鼓舞,如在旋风中心,那些僧人接连上前拦阻,刚一挨近,便被震得踉跄跌退。
他又是惊奇又是艳羡,心想:“这位法海小长老不过长我几岁,却有如此修为,和他一比,我可真是枉活了十几年啦。”
又听“当”地一声钟鸣,震得他气血乱涌。湖心亭内传来一个和蔼低柔的声音:“明觉,让法海过来吧。”
明觉满脸怒气,极不情愿地收起禅杖,众僧人也纷纷合十避退开去。
法海向众僧行了一礼,背着许宣踏入曲廊,不过片刻,便奔到了钟亭中。
亭内立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凳,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钟。檐角风铃叮叮当当,随风摇荡。
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和尚坐在石桌左侧,左手握着法杖,右手举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低头凝视着石桌上的围棋盘,沉吟不决。他眉眼慈祥,瞧来和蔼可亲,却又让人无端地凛然敬畏。
对面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衣人,清癯挺拔,闭着双眼,三尺青须飘飘若舞,腰间别了一管青绿色的玉箫、悬了一个不盈一寸的小巧的玛瑙葫芦。
法海将许宣放在地上,朝那中年和尚恭敬稽首,道:“师父。”
中年和尚目不斜视,淡淡道:“这位施主先天真元不足,近来又接连遭受重创,被至为阴寒的真气震断经脉,好在有高人灵药续命,暂无大碍。你先喂他一颗‘无色丸’,等贫僧下完此局,自当为他接脉输气。”
许宣见他连瞧也未曾瞧自己一眼,便将病症断得八九不离十,心中不由大为佩服,想来他就是名震天下的金山寺明心大师了。
正想张口吞服法海递来的药丸,那白衣人却突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摇头道:“且慢!‘无色丸’虽是补气续命的神丹,却与他体内积存的药性阴阳互克,寒热相冲,他现在体虚气弱,贸然吞服,不仅无益,反倒有性命之虞。小长老,你先喂他一颗‘既济丹’,再吃‘无色丸’无妨。”指尖轻轻一挑,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乌黑的药丸,不偏不倚地落在法海手心。
法海犹豫着望向明心大师,明心淡淡道:“真人悬壶济世,医术通天,识见远在贫僧之上。你依他所言,自不会有错。”
法海这才将“既济丹”、“无色丸”先后送入许宣口中。
许宣刚一吞下,便觉暖流涌动,周身通泰,那如割似绞的疼痛顿时减轻了许多,手脚也有了气力,又惊又喜,挣扎着坐起身,朝那两人叩头行礼,道:“多谢两位前辈救命之恩。”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小朋友,你经脉尽断,真气全无,若是常人听见这铜钟与诵经之声,必然真气崩爆,经脉逆转,而你却反能安然无恙地穿过这‘梵音降魔阵’,到达此处。祸福相依,这也算是你的造化了。”
第十三章 遇仙
明心大师却仿佛没有听见许宣话语,捏着棋子,淡淡道:“这一局棋,掌门师兄与真人下整整了三年,却始终未能收盘。贫僧棋力低浅,与掌门师兄相去甚远,岂敢不自量力?只是事关天下苍生,只有斗胆一试了。”
白衣人道:“世事无常,何止于棋?万物皆空,何况输赢?明心大师领袖佛门,智慧慈悲,当知胜败不在棋盘之内,而在心底。”
明心道:“黑白世界,岂能混沌不辨是非?正所谓‘佛魔不并存,正邪不两立’,除魔即是证道,斩恶便是为善。”微一思忖,缓缓将棋子落于棋盘。
白衣人捋须沉吟,手中棋子几番待要落下,又屈指收起,眉头紧皱,脸色越来越是凝重。
许正亭酷爱围棋,重金聘请了许多高手在府中对弈。许宣聪明好胜,从小耳濡目染,目睹了不少名局,棋力已胜过寻常棋手,此时见有对局,忍不住凝神观望,一时间竟将先前发生的种种险事忘在了脑后。
棋盘左上方空空荡荡,仅有白子落占星位,右上角与左下角则尽被黑子盘踞,双方的拼杀主要集中于右下角到中腹的大块区域。白子黑棋包围交错,争屠大龙,无论哪方被提子,则全盘告负。
他看了片刻,觉得棋局极为眼熟,似曾在哪里见过,再一算双方棋子,竟是白子先行,心中一动,差点惊呼出声。
“遇仙图”!两人所对弈的,赫然竟是大宋第一国手刘仲甫在骊山遇见仙姥所下的千古奇局。
刘仲甫是大宋开国以来公认的第一国手,哲宗、徽宗两朝独霸棋坛,无人可敌。传说他上骊山游玩时,邂逅一个无名老妪,按旧例持白子先行,与她对弈了一百一十二手,殚智竭虑,却仍被杀得大败,只得推盘认输。
刘仲甫生性骄傲,受此打击,呕血数升,几乎一蹶不振,下山后连京城也不回,就此隐居山林,对于其中细节更是闭口不谈。故而此事虽被传得神乎其神,天下皆知,却几乎无人见过这场弈局,除了许宣。
许宣能有此机缘,则全赖其父许正亭。
许正亭好棋之名闻达天下,许多未成名或穷困潦倒的棋手常常造访许府,一住便是三年五载。许正亭不管他们棋力好坏,全都好酒好菜地接待,并请人将他们对弈的棋局一一录画成图,收藏赏玩。
许宣自小多病,困在家里百无聊赖,除了看戏听曲、走狗斗鸡,以及偷偷让铁九背着自己游逛勾栏瓦舍,就是观看这些棋手对弈,时日一长,也萌发了浓厚的兴致,常常拉着别人下棋。
众棋手中,惟有一个青衣白发的老头儿不与任何人对弈,终日自闭屋中,反反复复地下同一局棋,也不管许宣如何滋扰,始终苦苦沉吟,自言自语。
许宣被他勾起好奇心,时常跑去旁观,看他自己同自己对弈。看得越久,越是惊心动魄,不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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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观棋千盘,从未见过如此诡谲凶险之局。那老头儿每落一子,看似高明绝顶,却偏偏又都有更精妙的对招可以化解,宛如惊涛骇浪,一浪高过一浪。但自从黑棋行至一百一十二手后,老头儿便再也无从落子。
如此观看了整整半年,许宣从这半局棋中受益匪浅,棋力突飞猛进,府中的过半棋手竟然下不过他这黄毛小儿,均觉颜面大失,纷纷告退。许宣大为得意,对围棋的兴趣倍增倍涨。
老头儿却一日比一日苦恼烦躁,常常在屋里反复徘徊,念念有词,就似快要发疯了。
一天夜里,许宣照常去老头儿屋中观棋,见他握着棋子呆呆地望着棋盘,面如死灰,突然手指颤抖,将白子落于盘上,抱头嚎啕大哭起来,说什么自己苦思三十载,居然还是破不了此局,就算死了也难以瞑目。哭到伤心处,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玉棋钵,重重地摔碎于地,说自己连一个山中老妪也下不过,还有什么脸面留存圣上御赐之物?
许宣听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半晌,才知他竟自称是消隐了几十年的大国手刘仲甫,又是惊疑又是骇异。再看那砸碎的碧玉棋钵,底部刻有徽宗御印,货真价实,除了刘仲甫,谁人能有?
刘仲甫自顾自哭骂了一阵,又跳起身想将棋盘砸碎,目光刚瞥及棋盘,全身却突然僵硬,怔怔地呆望了片刻,纵声狂笑,涕泪交加,连称天机不可测。他说自己冥思苦想数十载,难解其妙,想不到居然在心如死灰之际,误打误撞,阴差阳错地破了这珍珑怪局。
许宣转头端看棋局,白子落在左面空白处,与其余各子毫无关联,更救不得受困的中腹大龙,为何他竟如此狂喜?左思右想,茫然不知其解。
刘仲甫精神大振,一边落子如飞,黑白对弈,一边得意洋洋地向许宣讲解此中奥妙。如此又走了十几手,局面柳暗花明,许宣渐渐看出端倪。
原来方才这一着,看似无凭无靠,弃舍大龙不顾,实则借助中腹之势,呼应渗透,不仅救活了左下方大片白子,更靠着“打劫”之机,围追堵截,将左下角的黑棋困入死境。
这么一来,黑方虽然抢占了中腹,却被白方夺走了两角一边,以及上方的部分领地。粗略算来,非但没有落败,反而小胜了一二目。
刘仲甫喜不自胜,在屋里连翻了几个筋斗,大笑道:“空即是有,有即是空,可叹我一叶蔽目,为生死、胜负所困,却不知大千世界,更在空无之中!”挥手将棋盘扫乱,昂然推门而去。
许宣一个人瞠目结舌地站了许久,恍然如梦,后来又在屋里找出了五卷手写的棋经,名为《忘忧集》、《棋势》、《棋诀》、《造微》、《精理》,交与许正亭,许正亭又惊又喜,如获至宝,再派人四处追寻刘仲甫,早已不知所踪。
此事距今已三年有余,许正亭为了免生枝节,一直秘而不宣。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宣对于棋术的兴趣也逐渐被修仙学剑所替代,此刻看见这局棋,才突然记起当夜之事。
瞧棋局之势,双方已走到了一百零六手,白方中腹大龙被屠在即。许宣满心好奇,不知这中年和尚与白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在这深井似的壑谷湖亭中下刘仲甫与骊山仙姥所弈之棋?
他少年浮脱,又喜炫耀,要他观棋不语,简直比锦衣夜行还要难受。眼见白衣人眉头紧锁,握着棋子迟迟难以落下,他心中痒如猫爪抓挠,恨不得出声指点一二,但想到自己性命是法海师徒所救,倘若反过来帮这白衣人,未免有些忘恩负义。转念又想,如果不是这白衣人及时施以“既济丹”,自己说不定也已经一命呜呼。厚此薄彼,又岂是大丈夫所为?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狂风呼啸,檐铃四撞,西面山谷外传来一阵铿锵悦耳的琵琶曲声,密如银珠落盘,急如怒河险滩,让人听了没来由地心生寒意。
法海脸色微变,忍不住转头望去。
不知何时,那被月光镀得银白的石峰顶上,已是霞云密布,随着那琵琶曲乐急速翻滚推进,变幻出瑰丽诡谲的万千形状。
许宣心中嘭嘭大跳,感到一阵莫名的森寒恐惧。
狂风呼啸,西边的霞彩弥漫得飞快,不过片刻,便遮住了上方的大半夜空。明月穿梭,湖面波光粼粼,映得亭中众人的脸容明暗不定。
明心大师淡淡道:“大局已定,胜负可期,真人何苦执着于区区一子?难道真要一意孤行,眼睁睁看着满盘皆输,天下涂炭么?”左手指尖一弹,凌空撞在铜钟上。
铜钟“哐”地一声长鸣,许宣脑中直如惊雷并奏,天旋地转,险些晕厥不醒。
湖光潋滟,那坐于朵朵莲花上的数十名僧人突然齐声诵读《金刚经》。诵经声越来越响,与钟鸣声交相呼应,惊涛骇浪似的回荡在山壑中,很快便将琵琶声彻底盖过。
许宣抬头上望,只见一弧又一弧淡淡的金光自钟亭朝上空离心飞甩,陀螺似的回旋荡漾,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形光罩,将整个山谷笼于其中。那些霓霞云彩撞在光轮上,无不迸飞离散,激射出刺目绚光,壮丽无匹。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景,惊异难表,隐隐猜出那霞云与琵琶曲多半与魔门有关,而这中年和尚与七十二名端坐莲花的僧人,必定是以声布阵,抵御强敌。白衣人所说的“梵音降魔阵”当指此无疑。
又听白衣人摇头说道:“这一子是取是舍,原不足虑,但偏偏千钧一发,关系到全局生死,岂能不慎之又慎?”双指夹着白子落于盘中,果然又是《遇仙图》中的第一百零七手。
明心跟着落子,点破白方大龙的“活眼”,说道:“守之死,弃之活,真人棋力高玄,焉不知其中厉害?那妖孽乱国殃民,十恶不赦,不仅和我佛门不两立,更是天下公敌,就连魔门邪类也必欲除之而后快。难道真人为如此一子,甘舍全局?”
白衣人捋须沉吟,想了好一会儿,才落子将堵入活眼的黑子提走,摇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一视同仁。老夫并非要袒护这妖孽,只是希望他思其过,改前非。大师既然知道魔门来此的目的,就当知道眼下即便弃子,也于事无补。今日之祸,无关私仇,而关乎天下苍生。明空大师既已圆寂,长老领袖七十二寺,自当以慈悲为怀,共渡此劫。”
两人一来一往,听得许宣稀里糊涂,不知白衣人是谁?他们口中的“妖孽”又是谁?听其言下之意,这局棋的胜负竟似是以这“妖孽”为赌注……心中突然咯噔一跳,难道今日峨嵋山发生的种种奇怪之事,也都与两人口中的“妖孽”有关么?
明心眼里闪过愠怒之色,一边弹指撞钟,一边又落下一子,将右侧大片白子包围,形成“叫吃”之势,淡淡道:“正因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所以才当降妖除魔,还天下以太平。真人既然执迷不悟,贫僧也只有言尽与此了。”
这一子落下,中腹白子大龙已无逃生之路,白衣人只有继续落子,将那被破的“眼儿”黏上。
明心再落一子,彻底封堵白龙出路,握杖起身,缓缓道:“真人如果还有回天之力,峨嵋七十二寺愿既往不咎,唯你马首是瞻。如若不能,就请交出妖孽,由贫僧与他做个了断。”
棋局下到此处,正好是刘仲甫与骊山仙姥对弈的一百一十二着。当年以刘仲甫之力,尚且呕血认输,这白衣人纵有通天棋力,又怎能胜过大宋翰林院棋待诏三十年之功?
白衣人低头凝望棋盘,苦笑不答。
众僧纷纷喝道:“胜负已定,还有什么可推脱的?快快交出妖孽,否则今日休想走出这‘梵音降魔阵’!”
“若不是你养虎为患,明空方丈又怎会重伤圆寂?山上又怎会引来这许多妖魔邪物?天下大劫,全都因你而起!明心住持慈悲为怀,才以棋代剑,望你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倘若再执迷不悟,必将万劫不复!”
许宣自小喜欢锄强扶弱,打抱不平,虽然尚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但见明心句句绵里藏针,咄咄逼人,周围僧侣又气焰汹汹,以势相欺,实在非出家人所为,心中不免对这温雅有礼的白衣人暗生偏倚。一时间热血上涌,脱口而出:“谁说这局棋白子输定了?”
他声音虽小,听来却是说不出的刺耳,四周顿时肃然无声,千百双目光齐齐聚集到了他身上。
明心淡淡道:“莫非这位小施主还有什么回春妙手么?”语气虽然平静如水,但说到“回春妙手”四字时,眉梢微挑,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许宣一言既出,正觉后悔,闻言又不禁被激起好胜之心,索性大声道:“回春妙手可不敢当,但要想转败为胜却也不难。如果由我代下白棋,不消二十手,谁胜谁负便知分晓。”
第十四章 对弈
众僧听许宣口出狂言,无不哗然,明觉更忍不住高声怒喝。明心举起禅杖示意安静,微微一笑,道:“小施主既有如此造诣,贫僧自当拭目以待。只要葛真人没有什么意见,你尽可代他下完此局。”
白衣人哂然笑道:“棋已至此,我还能有什么意见?这位小朋友只管上前一试,无论是胜是负,葛某人全都愿赌服输。”
说话间,天上霞云层叠翻腾,越来越厚,南边山顶突然亮起一连串的闪电,轰雷滚滚。
山谷西面又传来众僧叱呵之声,有人银铃似的高声叫道:“老牛鼻子,我将你的乖乖外孙女带来啦,快将姐姐还我!”
“小青!”许宣闻言一震,抬头望去,只见一道人影踏波急冲而来。
闪电接连亮起,照得湖面蓝紫一片。来人绿裙翩翩卷舞,秋波顾盼,右手提着一个莹白色的丝袋,正是先前将他抛下山崖的小青。
众僧哗然,明觉喝道:“大胆妖女,梵音谷乃佛门圣地,哪容你随便闯入!”踏波冲起,禅杖破风呼啸,抡起一道赤金色的长芒,朝小青当头撞去。
他身为梵音寺执法堂主,脾性刚烈严厉,几日来连经变故,先前又在法海那儿吃了瘪,早已怒火郁积,这一记“回头是岸”势如狂飙,狂猛霸冽,受其所激,檐铃叮当乱撞,湖面“哗”地掀起两排巨浪。
许宣心中一沉,小青虽然狡黠狠辣,差点害死自己,却好歹也算救过他一命,更毋论那日同游西湖时,彼此相谈甚欢,实在不忍看她命丧此处。
却听“嘭”地一声闷响,一颗白色的棋子冲天飞起。小青安然无恙,继续朝钟亭疾掠而至,明觉却莫名其妙地被震飞出十余丈远,转头朝白衣人怒目而视。
众僧变色,一个坐于莲花上的白眉和尚冷冷道:“阿弥陀佛,原来有葛真人里应外合,难怪这妖女能突破我‘梵音降魔阵’。葛真人还请了什么朋友,不如全都一起叫进来吧。”
白衣人起身朝众僧揖礼,道:“小青姑娘长居峨眉,并非魔门妖类。她今日到此,也不过是受我所托,救回葛某孙女,并无恶意,望请各位长老网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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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如被雷霆劈中,失声叫道:“你……你是‘海琼子’葛仙人!”心想自己真真有眼不识泰山,除了他,峨嵋山上又哪来第二个姓葛的道人,能让七十二寺僧人如临大敌,一齐结阵将他困于梵音谷中?
适才自己凝神于棋局之中,听着这些和尚左一个“葛真人”,右一个“葛真人”,居然有如春风过驴耳,始终没有领会。脸上一阵烧烫,激动难言,当下纳头拜倒,大声道:“仁济堂许宣,叩见葛仙人!”
“仁济堂?”白衣人微微一怔,“是了,你一定是许正亭许员外的公子。”将他托扶起身,笑道:“我姓葛,叫葛长庚,但不是什么仙人。令尊与我相交匪浅,你我能在此相遇,也算是有缘。”
许宣正想说明自己上山的来意,小青已经飘掠到了亭外,格格笑道:“许小官人,若非拿你声东击西,暗渡陈仓,我也溜不到这里,多谢啦。小丫头担心你的生死,我告诉她你经脉全断,‘梵音阵’奈你不何,自有贼秃与牛鼻子相救,她却总是不信。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说着敞开丝袋,轻轻一抖,李秋晴顿时翻身滚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葛长庚脚边。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穿了一件粉红的亵衣和葱绿的纱裙,低头蜷身,紧闭双眼,肩头不住微微颤抖。
众僧齐道:“阿弥陀佛。”纷纷转过头去。
葛长庚取下自己的白色长袍,披在她身上,抚背温言安慰。李秋晴终于与外公重逢,又是喜悦又是羞恼又是委屈,咬着唇,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睁眼瞥见许宣,双颊更是晕红如染。
许宣见她安然无恙,也甚为欢喜,笑道:“李姑娘,想不到还是我先来一步。”抖擞精神,转头高声道:“在下临安许宣,蒙葛仙人不弃,代下这盘棋,倘若侥幸赢了,各位长老可别反口不认。”提起一枚白子,按照当年刘仲甫所下的棋路,落子盘中。
一子落下,众人无不大出意外。这一子舍弃大龙而不顾,岂不是自寻死路?葛长庚心下失望,但想到他年纪轻轻,又怎可能真想得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妙着来?摇头微微一笑。
明心拈起一枚棋子,嘴角似笑非笑,似是在说你法螺吹得价天响,原来也不过如此。但他捏着棋子,沉吟了片刻,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犹豫良久,才将黑子落下。
这一子落下的位置与刘仲甫自行对弈的路数并不相符。
许宣一愣,暗想:“刘仲甫苦思此局数十年,黑白双方的每一着必定都经过了千锤百炼。以明心禅师的棋力,显然参透不出最妙的应对之招。不管他怎么下,我只需不变应万变,按照白棋的套路一步步地走下去便是。”当下又按照棋路,再落一子。
双方如此你来我往,走了十几手,许宣胸有成竹,明心眉头却越皱越紧,脸色大变。葛长庚更是惊讶不已。白方的中腹大龙虽然被屠,黑子的两角一边却被冲得溃不成军,略一估算,竟变成白子占了上风。
李秋晴虽不懂围棋,但见外公神色,也猜到大半,心中突突大跳,忍不住偷偷瞥望许宣俊秀的侧脸,惊喜中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奇怪滋味。
小青一旁等得不耐,道:“老牛鼻子,一命换一命。你的外孙女我已经帮你救回来啦,快将姐姐还我……”
话音未落,狂风鼓荡,山谷外忽然传来尖利嘈杂的鸟叫声,夹杂着琵琶、琴筝与笙管的阵阵曲乐,凄厉阴森,越来越响,听得众人寒毛尽竖。
“狼雕老祖!”小青脸色微变,原以为早已将这妖魔甩脱,岂料还是让他追到了此处!侧耳倾听,除了狼雕老祖,似乎还有许多魔门妖人追到了附近。也不知这“梵音降魔阵”还能撑得多久?
许宣心里也是突突一阵狂跳,忍不住循声顾盼。但一想身边除了峨嵋七十二寺的长老,还有“大宋四大高僧”与“四大散仙”之一的明心、葛长庚,遂又定下心来,专注棋局。
湖上众僧念念有词,诵经声与钟鸣声在群山间轰鸣回荡,将上空霞云激荡得翻腾鼓涌,变化不息。
端坐莲花上的这七十二位僧人乃是峨眉七十二寺修为最为高强的长老,他们组成的“梵音降魔阵”,除了可以交织成屏蔽一切的念力网,让外人无法探寻到“梵音谷”之外,还能将“佛门狮子吼”与金钟之声共鸣为强猛无比的“降魔梵音”,闻者十有八九经脉逆转,气血崩爆,就算不死,也必受重创。真气越强者,往往受伤越重。
许宣之所以能活着闯入“梵音阵”,全赖他经脉俱断,体内又全无真气,听到“梵音”,虽然难受已极,却无大碍。
而小青之所以能尾随闯入,一则因为她早有防备,用布帛塞紧双耳,将“梵音”威力降至最低;二则由于她久居峨眉,对于梵音谷的一木一石早已了如指掌,借着众僧的注意力被许宣吸引之机,从梵音谷另一侧的隘口钻了进来。魔门众妖想要闯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许宣再下一子后,黑棋左边大龙的出路已被尽数封堵,左下角的黑子也陷入了包夹之中。
明心眉头紧锁,凝神端看棋盘,手中棋子再也无法落下。
法海在一旁看了许久,忍不住摇了摇头,合十道:“阿弥陀佛,师父,这局棋胜负已分,确是许施主赢了。”
群僧哗然,明觉怒道:“法海,这局棋明明是师父占尽优势,怎么好端端竟会输了?这小子是你带来的,谁知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故意来捣乱的!”
又有几个僧人跟着叫道:“不错!这局棋说好了明心住持和葛真人对弈的,别人比的岂能算数?重新比过!重新比过!”
许宣哈哈大笑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想不到堂堂峨嵋高僧也会输了耍赖不认账,传了出去,可真叫天下人笑掉大……”笑得太急,肺部突然一阵憋闷剧痛,顿时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秋晴大为担心,想要伸手帮他拍背,想起男女有别,又急忙缩了回来。
葛长庚握住他的脉门,绵绵传气,微笑道:“许公子放心,明心大师身为金山寺住持,又是代掌峨嵋七十二寺的护法真师,重信守诺,岂会自食其言?”
明心大师一言不发,脸色极为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葛真人既然执意包庇妖孽,与天下为敌,贫僧无话可说。只是峨嵋乃佛门圣地,容不得妖魔栖身,也容不下与妖魔沆瀣一气之人。还请葛真人三日之内离开峨眉,否则就别怪我七十二寺铁面无私,诛灭邪魔了。”转身一顿禅杖,轻飘飘地凌空飞出了钟亭。
诵经声齐齐顿止,盘坐在莲花上的七十二寺长老纷纷随之踏波而起。法海朝葛长庚行了一礼,跟着众长老一起朝南飘掠。明觉等僧人虽然不忿,也只得悻悻离去。
转眼之间,峨眉众僧便走得一干二净,偌大的梵音谷变得说不出的冷清空旷,只留下那悠悠不绝的钟声,以及朵朵莲花,兀自在粼粼波光上摇荡。
第十五章 妖后
狂风刮卷,檐铃叮当乱撞。
琵琶、琴筝声越来越响,黑紫色的云霞层层翻腾,夹杂着银亮的闪电,就像怒海倒悬于梵音谷上空,仿佛随时都将崩泻而下,将他们卷溺吞没。
葛长庚叹了口气,拂乱棋盘,道:“许公子,多谢你了。梵音阵既消,魔门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我们走吧。”一手拉起许宣,一手拽着李秋晴,朝北腾空飞起。
许宣衣袖猎猎,呼吸如窒,随着他扶摇直上。耳边狂风怒吼,鸟叫如潮,琵琶、琴筝之声节节高涨。漫天黑云滚滚掀涌,变化出万千形状,宛如无数怪兽在包围、追赶。
“葛老道,等等我!”小青很快便从侧后方追了上来,大声道,“山上、山下到处都是魔门妖人,你奇经八脉尚未痊愈,连我都跑不过,还想逃到哪儿去?快将姐姐还我,别害我们姐妹平白与你陪葬!”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小青姑娘既知峨嵋山已是天罗地网,又打算与白娘子躲到哪里?”
小青道:“你管我们躲到哪里!峨嵋山大大小小三千六百个洞,总有一个能容我们栖身躲过此劫……”
话音未落,上空突然金锣大作,夹着琵琶激越破云之声,许宣眼前一黑,被震得腥甜狂涌,“哇”地喷出一口淤血,就此晕迷不醒。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焦急地呼唤:“许公子!许公子!”
“李姑娘!”许宣一震,顿时醒了过来。刚睁开双眼,李秋晴那秀丽的脸容便扑入眼帘,杏眼清澈,又是焦急又是担忧地凝视着他,身上已换了一件橘黄色的衣裳,衬得越发俏丽动人。
想起方才之事,许宣心中一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叫道:“李姑娘,你没事吧?狼雕老祖追来了么?”见她双颊飞红,轻轻朝后挣脱,这才意识到此举太过唐突,急忙松开手。
刚想找些话来解嘲,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我此番下山,听说了一个词叫‘色胆包天’,一直难解其意。今天见了许小官人,可算是明白怎么回事啦。都快死了,还不忘占人便宜。葛老道,我看你还是让他死了算啦,免得活着祸害你的外孙女。”
许宣脸上一烫,循声望去,只见小青举着一枝火炬,俏生生地站在一丈开外,火焰跳跃,照得四周昏黄一片。前后都是幽黑的甬洞,水声隆隆,隐约可见洞口银光闪耀,似有瀑布飞泻而下。
李秋晴红着脸,低声道:“许公子放心,此处是我外公修行之地,隔绝阴阳,极为隐秘,魔门必找不到这里。等治好你的内伤,避过风头,外公自会设法送你下山。”
许宣只觉后背暖洋洋的,似有真气绵绵输入。转头望去,火光摇曳,洞壁上投映着葛长庚的影子,正盘坐在他身后,双手抵住背心,头顶白汽蒸腾。他心下大为感激,道:“多谢葛仙人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葛长庚又传输了片刻真气,方收回双掌,微笑道,“倒是许公子你年纪轻轻,豪侠机智,与程真人一起冒死救秋晴性命,真是难得之至。程真人君子之风,许员外家教有方,葛某感铭于心。”
许宣想起程仲甫,心中一沉,正想求葛长庚搜救,却见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老夫眼下风烛残躯,难以独对魔门群妖,别说打探程真人生死,就连这峨嵋山一时也出不去了。真是惭愧之至!”
许宣强抑心底的难过与茫然,挤出一丝笑容,道:“葛仙人不必担心,我舅舅修为高强,料想那老妖也伤不了他。”
葛长庚点头道:“程真人吉人天相,必当如此。”站起身,又道:“许公子,你祖父四十年前曾救过我性命,今日你不但救了我外孙女,还替我赢了这局险棋,如此恩德,葛某今世不知当何以为报……”
许宣心中一动,忍痛伏身拜倒,大声道:“许宣有志方外,一心向仙,如果葛仙人真想助我,就恳请点拨一二!”这句话打从离家之际便酝酿在胸,此刻既得他此话,急忙顺着杆子往上爬。
葛长庚微微一怔,哂然笑道:“葛某一介凡胎,修炼数十年尚未解脱,岂敢点化别人?许公子这话可大大折杀我啦,快快请起吧。”双袖轻挥,一股柔和充沛的真气扑面而来,许宣膝下一轻,身不由己地翻身坐起。
听他口气,是绝不会教自己修仙之道了,许宣正觉失望,又听李秋晴柔声问道:“许公子,刚才那盘棋传说是刘仲甫与骊山仙媪对弈之局,明空大师只得了七十八手的残谱,和我外公琢磨了三年,也难索其妙,为何你片刻之间就能全部解出?”
许宣在这爷孙面前自无隐瞒,于是便将刘仲甫如何隐居许府,自己又如何陪看左右等等事由,全都说了一遍,摇头道:“否则以我粗浅的棋力,岂能破得开这呕血奇局?”
葛长庚又是惊讶又是悲喜,叹道:“天意,这可真是天意了。若非刘仲甫临老勘破生死,传了许公子这二十手妙棋,今日这危局真不知当如何化解!如此说来,许公子得上峨嵋,只怕也是冥冥之中上苍的安排了。”
顿了顿,又道:“是了,许公子此行上山想必是寻医而来。你虽先天元气不足,但有‘仁济堂’各种灵丹妙药护体,当无大碍。我看你体内经脉尽断,气血滞堵,似是最近才被极为阴寒的真气震伤,不知因何引起?”
许宣当下又将前几日如何在西湖遇见小青二女,如何半夜前往无尘庵,撞见了僵鬼,又如何被法海等僧人所救,尾随着僵鬼头骨遭遇棺中“女尸”,最后如何被“女尸”打伤……等事一一道来。
“果然是她!”葛长庚叹了口气,面露忧色,“白娘子赶回峨眉,告诉我无尘庵发生之事时,我便有此担心;如今验对许公子的伤势,不幸成真。唉,普天之下,也只有她的‘阴极清微掌’能瞬间震断经脉,五行错乱却不致死了!她留你一命,必是算定了令尊会送你到此,请老夫相救。如此看来,此处只怕也不甚安全了,我们须得尽快转移才是。”
许宣一凛,道:“葛仙人,你说的‘她’,是指那位藏在棺材里的吸血‘女尸’么?”
“不错,”葛长庚眼中闪过奇怪的痛苦神色,顿了好一会儿,似是下定决心说出沉埋已久的秘密,“她原是上清茅山宗的掌门‘碧霞元君’李少微……”
许宣“啊”地一声,又惊又骇,心道:“原来是她!”
茅山上清派奉道教女神“碧霞元君”为尊,因此掌门只能在女弟子中选拔而生。男弟子最高也只能担任“辅教宗师”一职,即便徽宗朝大名鼎鼎的刘混康亦不能例外。
李少微本是孤儿,被葛长庚收养为女。十四时,经葛长庚引荐,被茅山的朱洞元收为弟子。她天资聪颖,又得义父、师父两大道门绝顶高手倾囊相授,十八岁时便修成“清微雷法”,能感应天地阴阳,化气为雷,名动天下。
二十岁时,恰逢茅山掌门化羽登仙,她很快就在比剑中击败所有对手,被立为新掌门,声誉日隆,甚至被称为“碧霞元君转世”。可惜后来不知何故,竟因情失身,犯了上清第一禁例,被逐出师门,从此不知所踪。
此事可谓茅山派百年来的最大丑闻,道门各派常以此相讥,许宣便曾听铁剑门的道士说过几次。只是不知为何她会在魔道中越堕越深,成了要吸童男鲜血的妖女?
又听葛长庚说道:“后来她阴差阳错堕入魔门,练就了至阴至寒的‘阴极真炁’。吸童男之血,也是为了用纯阳真元来消抵体内的阴邪之气,以免走火入魔。你所看见的那些‘僵鬼’,并不是真的‘僵鬼’,只是被她吸干了气血的可怜人。她在坟墓里潜藏了十六年,只怕已经练到了第九重‘阴极真炁’,难怪程真人、法海等几十人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忽听一个沙哑磁性的声音哈哈大笑道:“如果就凭这些小虾米也能敌得住她,她当年又岂能夺得‘蚩尤旗’,成为让人心服口服的神门天后?”
笑声如惊雷乍起,震得许宣头昏眼花,一跤坐倒在地,心中大凛:“这是哪里传出的声音?”
“神门天后?”小青脸色微变,跺了跺脚,怒道,“姓林的!原来你早知道那吸血妖女便是魔门妖后,骗我将断剑埋在无尘庵树底,是让我替你给妖后送信!”
小书亭
许宣听了更是惊骇交迸,想不到当年的茅山掌门李少微竟然成了魔门妖后!她既是葛长庚抚养长大的义女,自然了解许家与葛仙人的渊源,当日她一掌打断他浑身经脉,只怕真是将他当作了钓鱼的线饵,寻找葛长庚的下落!但发出笑声之人又是谁?为何要骗小青将断剑埋入无尘庵树底古墓,诱出妖后?
第十六章 魔帝
念头未已,又听见那沙哑磁性的声音大笑道:“小妖精,老子什么时候骗过你了?我说只要你将断剑埋在那株千年老槐树底,不仅能救回你的姐姐,还能从此升入仙界。嘿嘿,若不是你送此信物,天下人又怎知我被葛老道封在峨眉山九老洞?又怎会云集于此,寻救寡人?等寡人出了这葫芦,收你姐妹为徒,你们想要得道升仙,那还不易如反掌?”
小青又是惊怒又是羞恼,撞见葛长庚的目光,双颊一阵晕红,叫道:“牛鼻子,这事儿可怨不得我!谁叫你当年不杀了这魔头,却将他偷偷封镇在九老洞里?妇人之仁,才惹来今日之祸!”
“你说得不错,世间之事,皆有因果。归根结底,这一切全都因我而起。”葛长庚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我当初湮灭了这魔头的元神,又或者当初没有放走李少微,今日就不会连累许公子,更不会有这场浩劫了。”
小青一愣,想不到他非但没怪自己,反倒揽过了所有罪责,暗觉愧疚,口中却仍然“哼”了一声,道:“你既然知道全由你而起,干嘛还要迁怒我姐姐?你的外孙女我给你救回来啦,还顺便捎来了你老相识的儿子,买一送一,两不相欠。我姐姐呢?你何时放了她?”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老夫何曾迁怒于白娘子?留她在身边,只是为了接续她震断的经脉。你们在峨眉山上修炼了这么久,也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反手抽出玉箫,指尖按动,轻轻一吹。
一道白光闪耀鼓舞,从箫管蓬然冲出,倏地化为一个白衣女子,旋身飞转,款款飘落于众人眼前。
许宣心想:“想必这便是舅舅所说的道家封印法术了。偌大的一个人,竟能被收入小小的玉箫,真真神奇之至!”定睛望去,脑中轰然大震,全身僵硬,视线再也移转不开。
那女子赤足如霜,肌肤胜雪,一双明眸流转顾盼,仿佛融冰春水,清冷而又神秘,令人望之意夺神摇。
果然就是当日与小青一齐乔扮男装的白衣女子!
那日在断桥篷船之中,雷鸣电闪,惊鸿一瞥,许宣虽未想到她是女儿之身,却总觉得那张脸颜似曾相识。此时再睹,这种奇异的熟悉感更为强烈。但思绪百转,怎么也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哪怕是在梦中。
白衣女子朝着葛长庚盈盈拜倒,道:“多谢葛仙人相救之恩。”声音比起许宣记忆中更加清柔悦耳,就像是春冰乍融,跌宕成潺潺小溪。
许宣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无论是小青、李秋晴,还是他在临安城里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未有如此刻这白衣女子带给他的心神俱颤的感觉。他恍惚不定,一颗心嘭嘭狂跳,几欲从嗓子眼里蹦将出来,全身却恍如石化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小青牵起白衣女子的手,瞟了失魂落魄的许宣一眼,笑道:“姐姐,快走吧。再不走,就算不被魔门妖人大卸八块,也要被这位许小官人生吞下肚啦!”
许宣脸上一红,回过神来,见那白衣女子只淡淡地瞥他一眼,便转过头去,心中顿时一阵郁堵刺痛。他从小倍受宠眷,习惯了成为众人视线之焦点,偏偏这惊如天人的白衣女子对他视若虚空,不免大感失落。
白衣女子凝视着葛长庚,眼圈微微一红,又盈盈行了一礼,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葛仙人珍重。”牵起小青的手,并肩朝外走去。
这时那沙哑磁性的声音又狂笑着响了起来:“小妖精,现在想走不嫌太迟了吗?寡人的徒子徒孙早已经将这峨眉山围得水泄不通,你们就算变作泥鳅,也溜不出去了!”
小青“呸”了一声,笑吟吟地道:“锅里的鸭子还敢笑落水的鸡?也不知是谁被困在葫芦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我倒真想留在这儿,瞧瞧你怎么被葛老道化为一滩脓水。”
那声音笑道:“小妖精,葛老道那夜为了将寡人收入葫芦,经脉受创,这几日为了救你的白姐姐和这位许小官人,又耗去了大量真元,哪来的力气将寡人化为脓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杀了葛老道,放老子出来,寡人不但饶你们不死,还收你们做徒弟,传道登仙……”
许宣这次听得历历分明,那声音赫然是从葛长庚腰间的玛瑙葫芦传出,心下大奇。这人一会儿自称老子,一会儿自称寡人,不知是谁,难道竟是当今的大宋官家?
葛长庚摇头道:“妖孽,让你在九老洞里思过二十年,却仍不知悔改。”指尖在葫芦口轻轻一旋。
银光离甩,那声音登时扭曲变调,转为凄厉的怒笑:“葛老道,贼老天年年天灾,狗皇帝岁岁人祸,你怎不让他们思过悔改?你惺惺作态折辱了老子二十年,等老子出了这葫芦,必要让你加倍偿还!”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洞壁摇晃,尘土簌簌纷扬。
洞外传来了密如狂风暴雨的琵琶、琴筝,夹杂着凄厉恐怖的鸟啼兽吼,以及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众人脸色齐变,想不到魔门这么快就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阴柔娇媚的声音从洞口瀑布外远远地传了进来:“葛真人,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一点儿没变,依旧这么好管闲事假慈悲。唉,如果你杀了那两个小妖精,不给许家的小官人治病,我又怎会循着他们体内的‘相思虫’找到这里?”
许宣一震,如堕冰渊。那声音让他永生难忘,正是当日潜藏在无尘庵墓底棺材、一掌打断他浑身经脉的吸血“女尸”。果如葛仙人所料,这妖女以他和小青为饵,一路找到了这里!
葛长庚身子也似乎僵住了,脸上闪过悲喜交织的痛苦神色,淡淡道:“李元君,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完全变啦。早知如此,十六年前我就不该放走你,这世上也就不会多出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吸血僵尸。”
妖后的声音越来越近,格格笑道:“葛真人,若不是你,本宫也不会变成这番模样。你对我的恩德,本宫全都记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记。不过今日本宫不是来与你叙旧的,而是率神门上下来此接帝尊御驾,还请你予人予己行个方便。”
葛长庚还未答话,他腰间的玛瑙葫芦里又传来那沙哑的嗡嗡笑声:“娘子,二十年不见,别来无恙?这些年寡人可想念得你很哪!”
洞外顿时传来一片欢呼,喧然如沸:“帝尊!果然是帝尊!我等救驾来迟,万请恕罪!”
神门帝尊?许宣突然想起父辈们所说的江湖掌故,心中大震,失声道:“是了!你是魔帝林灵素!”
葫芦中人纵声狂笑:“不错,寡人就是神门天帝林灵素!”声音如轰雷滚滚,震得玛瑙葫芦嗡嗡直晃,洞内火炬陡然暗灭。
许宣曾听程仲甫说过,天下学道求仙的派系众多,归根结底,无非两种:其一,以修气、炼丹等途径,循序渐进,提升自身的元神真炁,直至炼成纯正的道家元婴,飞升成仙。是为正道。
其二,以旁门左道之术迅速提升自己的元神,不择手段离体飞升,其元婴大多为邪神魔质所聚,阴邪不纯。是为魔道。
这两种方法虽然都可长生不老,但正邪殊途,天壤两别,修炼魔神者虽然进境神速,却再难修成道家元婴,最终无法炼成正果。
然而修正道极为艰辛困苦,无慧根者往往至死无成。许多学道之人苦于修行,贪慕长生,为求捷径,往往不惜舍弃正途而沦堕魔道。为了获得更大更强真元、长生不死,必定在魔道上越行越远,直至万劫不复。
正因如此,魔道中人大多出自正统道门,其中甚至不乏得道高人,只因修道停滞不前,而萌发邪念,误入歧途,或者为了提升自身真元,犯下累累罪行。
而正统道门中人,也以清理门户、剿灭魔神为要务,与之势成水火。在这一点上,道门与佛教毫无二致。
自唐朝以来,求仙之风大盛,修行魔道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些人为了抵抗道门与佛教的两相剿灭,逐渐相互融合,秘密结社,拜蚩尤为祖,自称“神门”,世人皆谓之“魔门”。
魔门仿照上古之制,自设“神帝”、“天后”,以及“青帝”、“白帝”、“黑帝”、“赤帝”、“黄帝”等职,自上而下,统辖全门。也就是民间所说的“魔帝”、“妖后”与“五魔神”。除此之外,还有所谓的“魔门十祖、五母”,对应太古时的“大荒十神”与“五圣女”。
历代的魔帝、妖后行迹隐秘,绝少公然现身,平时往往乔化以其他身份,以本尊现身时也大多戴着面具,颇为神秘。四百年来,只有一任魔帝拆穿身份,遭到道、佛各派围诛剿杀,生死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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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是当年被徽宗御封为“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的天下第一道士林灵素。
第十七章 群魔
林灵素身世诡秘,横空出世,自称受火师汪君与雷神电母的点化,与蓬莱真人王文卿一齐创立“神宵派”,短短两年间,以“五雷神法”横扫道门,接连击败龙虎山张继先天师、茅山辅教宗师元灵子,威震天下,成为倍受宋徽宗恩宠的金门羽客,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他得势之后,蛊惑皇帝,大势打压佛教,抬高道门。起初,道门各派还以为他锐意振兴道教,都极为振奋,无不竭力拥戴。佛道两门的纷争从此日趋激化,火并斗法。
大宋也因此内乱纷呈,国势更加衰弱。
宣和元年,林灵素与太子争道,触怒徽宗,被贬斥出京。而后天下哄传他是魔门之帝,茅山、龙虎、阁皂、青城……道门各宗高手赶到武夷山围讦问难,他竟傲然承认,连杀十七名真仙级高手,从容逃逸。
天下震惊,道、佛各派尽遣高手围诛狙击,也不知花费了多少惨重代价,建炎元年,终于在九华山颠将其震碎经脉,挑断脚筋。但他趁众人不备,以妖法血遁逃脱,从此不知所踪。
难道葫芦中人竟是这位搅得大宋翻天覆地、人神共怒的传奇魔帝林灵素?倘若真是他,又为何被葛长庚秘密囚困于峨眉?
一连串的疑问翻江倒海地在许宣心中扑腾,他屏息凝神,心跳如狂,说不出究竟是害怕、紧张,还是兴奋。
“魔帝”狂笑声越来越响,一道道气浪涟漪似的四逸冲出,在黑暗中闪耀着妖异的紫光,玛瑙葫芦“仆仆”直震,越来越大,彩光螺旋迸散。
洞内众人气血翻涌,站立不稳,心下惊骇无已:这厮被困在葛仙人的“乾坤元炁壶”中尚且猖狂若此,一旦放出,其凶威又有谁人可挡!
葛长庚低喝一声,双手抱圆,虚空旋转,雄浑真气滔滔不绝地绕着葫芦飞舞,四周银光大作。
“魔帝”大笑道:“老牛鼻子,你奇经八脉俱已受伤,为了救这小子和白娘子耗尽真元,不好好调息修养,还想镇住寡人?也好,你越是用力,完蛋得越快,不等我这帮徒子徒孙冲进来,就已经化作一具干尸了!”
葛长庚脸色果然渐转苍白,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地渗出,簌簌滚落。好在葫芦轻摇,彩芒收敛,“魔帝”的笑声也越来越模糊低沉。
葛长庚低声念道:“阴阳元炁,乾坤一定。”蓦地咬破手指,以鲜血在衣角龙飞凤舞地写下八字,“哧”地一声贴在葫芦嘴上。
青烟滚滚,葫芦陡然缩小,“魔帝”的声音终于听不见了。洞内寂然,火炬重转光明,众人松了口气,背脊凉飕飕尽是冷汗。
许宣又是惊佩又是艳羡,心中嘭嘭直跳,忖道:“如果我这辈子能学得葛仙人一成的本事,那就别无所求了!”
这时,洞外轰隆巨震,鸟鸣兽吼如海啸奔腾,似有越来越多的魔门妖人正从四面八方地赶到这里。
嘈杂中,可以清晰地听见无数声音正此起彼伏地喊道:
“帝尊千秋万岁,一统三界!”
“葛老道,快放出帝尊,否则十万神兵踏平峨眉,叫你锉骨扬灰!”
“他奶奶的,再不放出帝尊,老子让你变成葛断庚!”
呐喊声惊雷似的在群山之间响彻回荡,细细辨听少说也有数千之众,声势之壮,许宣闻所未闻。
李秋晴心下害怕,俏脸苍白,紧紧依靠在葛长庚身旁。白衣女子与小青也不由自主地从前方甬道退了回来,仗剑倚壁而立。
只有许宣心下好奇,恨不能趋身探头,到洞外看个究竟。奈何这里距离瀑布少说有二十丈的距离,又隔着层层水帘、茫茫夜色,根本不可能瞧清洞外景象。
葛长庚长袖挥卷,一柄青黑的三棱铁剑破空旋转,飞甩出道道银光。那些银光撞在洞壁上,又回返折射,与三棱铁剑激撞出更耀眼的白光,如此层层叠叠,接连反射,朝洞外交织冲去。
继而“哧哧”脆响,那道道白光交相融合,环绕着三棱铁剑一圈圈朝外摇荡,就像微风下的湖水,渐渐平静,显现出清晰的图象。
许宣“啊”地一声低呼,又惊又奇。但见明月当空,照得群山一片雪亮,瀑布飞泻,湖光波荡,成百上千奇装异服的怪人或乘鸟,或骑兽,正密密麻麻地围聚在梵音谷的湖面上。
人头漫漫攒动,怒吼叫骂之声不绝于耳。狂风卷舞,将他们手中的火炬刮得明暗摇曳,映照着刀剑法宝,散射出各种奇丽的光芒,直冲夜穹。
许宣心道:“想必这就是舅舅所说的‘隔垣洞见’了。却不知这柄三棱铁剑是什么道门法宝,竟能折射气光,影映出洞外情形?”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壮观的场景,更何况洞外这些人都是凶名昭著的魔门妖类,心里的紧张兴奋竟盖过了恐惧。
小青懊恼地跺了跺脚,道:“姐姐,叫你别回来送死,你非要赶来给葛老道报信,这下好啦,出也出不去,逃也逃不了,只能留在这坟洞里给葛老道陪葬了!”
“小青!”白衣女子秀眉一蹙,嗔道,“此次大祸全由你我而起,岂能迁罪葛仙人?既然走不了,更当留下助葛仙人一臂之力,共渡此劫。”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白娘子,此事与你们姐妹无关。只怪我当初念这妖孽身世可怜、修行不易,不忍心灭他元神,原以为他能面壁反省,重新为人,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劫既由我而起,自当由我而终……”
小青抢道:“既是如此,你快快溟灭这妖孽元神,然后出洞自刎谢罪便是,可别连累了我们……”话音未落,又被白衣女子呵斥打住。
许宣在一旁听得不平,忍不住高声道:“葛仙人不必自责,都说‘大劫因天起,灾祸由人平’,既是天定的大劫,就算不是你,就算不是这两位姐姐,只怕也会有其他人放出魔帝。眼下最为紧要的,可不是推究责任,而是想想如何团结一致,亡羊补牢,将灾祸减至最小。”
他这话说得大大咧咧,老气横秋,却又入情入理,让众人无以相驳。白衣女子瞟了许宣一眼,微露嘉许之色。许宣心中突地一跳,终于引起她的注意,不免有些喜悦得意。
葛长庚点头道:“许公子所言极是。倒是老夫执着于一念了。”
小青冷笑一声,道:“许小官人想要如何亡羊补牢?由你出去荡平那几千妖魔么?”
许宣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倒是想,可惜爹妈没给我这本事。”
李秋晴“嗤”地一笑,被小青瞪了一眼,双颊红晕泛起,转过头去。
葛长庚凝视着那玛瑙葫芦,沉吟道:“这妖孽真元之强,更在我之上。那夜我和明空大师合力镇伏,各受重伤,才勉力将他封入‘乾坤元炁壶’。但以‘乾坤元炁壶’的神力,至少还需七天,才能将他化为虚烟,形神尽灭。即使我们现在联手以真气催激,最快也要三天……”
“三天?”小青气得笑了起来,“牛鼻子,你没瞧见洞外那几千妖魔么?只怕等不到三个时辰,我们早就形神尽灭啦!”
话音未落,洞外又是一阵轰然巨震,山腹震动,火光暗灭,无数声音一齐呼啸呐喊,作势欲冲。
李秋晴“啊”地惊呼,下意识地躲到葛长庚身后。
葛长庚伸手将她护住,淡然道:“放心,这里毕竟是峨眉山,林灵素又在我们手中。魔门胆子再大,也不敢立即胡来,现在不过是试探罢了。只要我们不出去,暂时便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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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听了更没好气,冷笑不语。
白衣女子道:“葛仙人,峨眉七十二寺究竟有什么打算,难道当真袖手旁观,坐看魔门肆虐山门么?”
葛长庚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苦笑道:“我与明空大师虽然私交甚笃,毕竟是道门中人,峨眉七十二寺对我始终有些芥蒂。我当年私自救出林灵素,将他封印在九老洞里,天下无人知道。此次明空大师为镇伏魔帝而死,峨眉七十二寺怪责于我,甚至认为老夫居心险恶,故意将魔帝藏在峨眉,就是为了挑拨生事,引魔门前来火并。所以明心禅师才与我下这局‘遇仙’棋,若是我输了,就交出林灵素,自戕以谢天下;若是我赢了,就带着林灵素离开峨眉,是生是死,全与他们无关……”
小青对峨眉众僧素来有隙,“呸”了一声,道:“这群贼秃平时故作慈悲,其实心思恶毒,气量最是狭小不过。输了棋就关闭寺门,装聋作哑,哼,我瞧他们定是嫉恨你的名声盖过了几大秃驴,所以故意见死不救,借刀杀人。”
葛长庚道:“此事因我而起,这也怪不得他们。何况林灵素际遇奇特,也不知从哪儿盗学了各派失传的诸多秘法,不但是道佛两门的宿敌,更是天下各派都想得到的活宝典。当年九华山之战,各派就曾明争暗斗,所以才会让他趁隙逃走。我将他封印藏在峨眉,虽然无愧于心,却也不免落人猜疑。”
第十八章 迎战
许宣心想:“原来魔门也罢,道佛各派也好,觊觎林灵素,都是为了失传的各派秘法。明心禅师赌输了这局棋,就意气用事,放任妖魔肆虐,为祸苍生,和和葛仙人相比,实在不够光明磊落。”
对七十二寺的和尚不由起了几分嫌恶之意,问道:“葛真人,如果真的放出魔帝,天下大乱,对峨眉又有什么好处?”
葛长庚摇了摇头:“峨眉自然不会真的放虎归山。所以明心一面布阵将我困在梵音谷,迫我交出那妖孽,一边早已秘密通知道门各派,前来除魔。魔门也罢,我也好,无论谁带着林灵素走出山门,势必又要有一番生死恶斗。”
小青恨恨道:“这些贼秃倒打得好算盘。坚壁清野,坐山观虎斗,便宜全让他们占啦。”
许宣奇道:“既然早已通知,道门各派怎么还未到来?我和舅舅一路走来,也没瞧见一个道友修真呀。”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峨眉乃佛门禁地,道门中人不得擅入。想必各宗各派现在都在山外候着吧。”
他这话说得虽然含糊,众人却听得再也明白不过。
道门各派一定也瞧出峨眉七十二寺的打算,不甘作鹬蚌之属,索性守在山外,对峙观望。峨眉、魔门、道门三派互相忌惮,两两相峙,彼此间谁也不敢轻言衅战,都在等待属于自己的最有利时机。
只是苦了此刻被困于山洞中的他们。只要他们一出洞,只要这微妙的平衡一旦打破,就必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旷世血战。
许宣笑道:“这倒有趣,大家你推我让,这场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打得起来……”
话音方落,“嘭”地一声巨响,霓光气浪滚滚奔腾,从洞口汹涌冲入,烟雾缭绕,暗香袭人。
许宣眼前一黑,顿时被气浪拍得翻了两个跟斗,重重地撞在洞壁上,浑身却酥痹麻木,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
李秋晴失声道:“许公子!”抢身上前,正要将他拉起,异香入脑,身形一晃,也跟着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小色鬼乌鸦嘴,他们攻进来啦!”小青惊怒交集,屏住呼吸,碧带迤俪飞舞,流云似的拖卷着许宣二人朝后退去。
许宣迷迷糊糊,只见四周魅影憧憧,气浪冲涌,无数怪叫怒吼之声充斥耳际,震得他气血乱涌,几欲作呕。
白衣女子剑光飞舞,银龙雪电似的纵横穿梭,“吃吃”连响,火星气浪接连飞迸溅射。
几个人影迭声怪吼,朝外跌退。
又听“轰隆”连震,几道白光从葛长庚手中的三棱铁剑飞射而出,气浪炸舞,惨叫迭声,鲜血四冲飞溅,洞壁尽染。
“大家小心,这是‘七情魔香’,切切不可多闻。屏住呼吸,意守丹田。”葛长庚棱剑飞转,气光横扫,一边将冲涌进来的妖魔尽皆逼退,一边连环弹指,将几颗黑丹准确无误地射入许宣等人口中。
众人喉中一凉,周身冰爽,神智大为清醒。当下依照他的指令,迅速退缩,围作一圈,剑气镜光交相纵错,密不透风地护挡在外。
“砰”的一声闷响,金锣齐奏,烟气袅袅,人影瞬间退散,洞中突然又恢复了静谧,惟有那股奇异的香气依旧缭绕鼻息。
还不等许宣回过神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便已结束。
火炬跳跃伸缩,渐转光亮,四周溅满了殷红的鲜血,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残肢断体,惨烈无比。饶是他胆大包天,看了几眼,也忍不住心中烦恶,弯腰干呕起来。
小青惊魂未定,咬牙瞪着葛长庚,道:“葛老道,你不是说他们找不到此地么?不是说他们暂时不会攻进来么?果然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
洞外突然响起一个洪亮高亢的嗓音,如金石撞击,铿锵悦耳:“葛仙人,峨眉七十二寺全在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地等着你尸解呢。你又何必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只要你将帝尊放出来,我们决不难为你。否则必定踏平此山,让你尸骨无存。我九鼎老祖说话向来一言九鼎,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许宣心中一凛,曾听程仲甫说起,魔门十祖之中,凶焰最炽、修为最高、最阴狡多智的,便是“九鼎老祖”楚柏元。
此人原本是茅山宗“辅教宗师”朱洞元的师兄,天资之高,更在朱洞元之上。后因走火入魔,误入歧途,采童子真元修炼“九鼎还阳法”,生平也不知杀了多少童男童女,可谓恶贯满盈。但此人偏偏极重脸面,有诺必践。因此有人编了一首“魔门十祖”的歌,其中便有一句“有恩必报赵思廉,有诺必践楚柏元”。
葛长庚朗声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老夫说话也向来算数,绝不会将林灵素交给你们。古人说‘朝闻道,夕可死矣’。既是求道之人,又怕什么生死?”
这几句话淡淡说来,却是斩钉截铁,不容转圜,其中凛然正气,更是听得许宣热血如沸,肃然起敬。
他暗自反反复复地念着:“朝闻道,夕可死矣。既是求道之人,又怕什么生死?”大有所悟,心想:“舅舅常说的‘证心求道,才能超脱生死’,原来便是这个意思!”一时间心中激荡,豪情冲涌,恨不能如葛长庚、程仲甫等人一般,仗剑除魔,笑傲生死。
又听妖后那阴柔妖媚的声音,格格笑道:“葛仙人,你也一把年纪啦,怎么还象孩子似的耍性子?瞧你适才这几下子,真元大大不足,比起从前真是天壤之别。是不是被帝尊打散了经络?难不成连消灭帝尊元神的气力也没有了么?”
话音刚落,有人尖声叫道:“神后说得不错,葛老道若不是被帝尊打得真元大散,又何必躲到这山洞里龟缩不出?神后说了,青帝之位空悬已久,不管是谁,只要能救出帝尊,即刻加封青帝,统领五方!”
洞外群魔轰然附应,一个洪钟似的声音大吼道:“既是如此,还等什么?一齐杀进去,宰了牛鼻子,救出帝尊!”
万千声音一齐纵声长呼:“杀了牛鼻子,救出帝尊!”越来越响,随着狂风呼卷而入,甬洞内的尘土被掀得如大浪翻腾。
洞中众人尽皆大凛,先前魔门妖人生怕葛长庚荡灭魔帝元神,投鼠忌器,是以再三试探,不敢贸然猛攻,现在他们既已料定葛长庚经脉俱断,必定再无顾忌,一涌而入。
“叮!”
葛长庚的三棱铁剑光芒折射,再度照出洞外的景象。只见气光摇荡,几十个人影正踏波飞掠,穿过瀑布的水帘,朝洞里冲来。
冲在最前的是一个极为丑怖凶恶的青衣人,右脸就像被砍去了半边,右臂齐肩而断,空空荡荡的长袖上盘蜷着一条碧蟒,呲牙喷雾,丝丝吐信;左手则握着一柄蛇形的青铜长刀,绿锈斑斑。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气宇轩昂的紫衣男子,长眉美髯,顾盼神飞,嘴角挂着从容而又诡秘的微笑,九团眩目的红光在双手指间滴溜溜直转。
在他们上方则是一个骑着碧眼狼雕的瘦小老者,鼻如尖喙,双目凌厉如鹰,脸上有一道斜长扭曲的疤痕,双手握着一柄九尺长的大斩刀,青幽幽地闪光。
李秋晴心下害怕,不由自主地朝许宣身上贴去。听她低声介绍,许宣才知道这三人赫然就是“魔门十祖”中的“蛇刀老祖”百里无忌、“九鼎老祖”楚柏元和“狼雕老祖”安羽臣。
再往后看,许宣怒火顿时冲上了头顶。来人青衣斗笠,身形矮小,背着一口铜锅,正是杀了王六、铁九,将程仲甫打得生死不知的玄龟老祖。想起王六、铁九的惨状,恨不能有葛长庚一成的本领,立即跃出洞去,手刃仇敌。
心神一分,李秋晴接下来所说的话便未听清。粗略一算,此番冲入洞来的魔门妖人便有百余人,个个奇容怪貌,凶神恶煞,从李秋晴惊骇担忧的神色判断,便知必定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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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外望去,密密麻麻包围在梵音谷周围的妖人至少有数千之众,不时还有人骑着鸟兽从山顶上呼啸赶来。
他心里突突直跳,始有恐惧之意。魔门此番大举围攻峨眉,显是对林灵素志在必得。这么多的妖魔杀将过来,就连七十二寺也闭门不出,未敢直攫其锋,纵使葛长庚有通天之能,又能挡得住群魔几轮猛攻?
小青在一旁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葛老道,来者都是客,你可得好好招待,千万别怠慢啦。姐姐,咱们还是先避让一下,以免喧宾夺主,打搅了他们宾主之欢。”
白衣女子蹙眉凝视着那幻光镜像,长剑低垂,仿佛在想些什么,没有听见。
葛长庚微微一笑,朗声道:“小青姑娘说得不错,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岂能不倒履相迎!”双手抱心,一道银光真气从丹田滚滚冲出,汇入双掌,气芒交迸,形成巨大的光球。
第十九章 炁剑
说话间,葛长庚双手抱心,一道银光真气从丹田滚滚冲出,汇入双掌,气芒交迸,形成巨大的光球。
说到最后一字时,双掌猛然推向三棱铁剑。两道银白色气浪蛟龙似的盘旋飞舞,冲入铁剑,晶光刺目,万千道彩线如金蛇狂舞,飞速折射交错,层层翻涌,猛地从前端棱尖鼓舞冲出。
“轰!”
巨响声中,绚光迸爆怒舞,宛如一道巨大的霓光气剑电射飞扫!
白衣女子低声道:“三才元炁剑!”在那彩光霓虹掩映之下,俏脸晶莹如透,显得说不出的娇媚夺目。
“三才元炁剑”是葛长庚的独门气剑,与青城山司马浮云的“幻剑殊梦”、蓬莱王文卿的“五雷电剑”、龙虎山张守真的“太一神兵”并称“天下四大气剑”。“元婴真炁”化入“三才照神剑”后,立即形成威力奇强的气剑,可随心变幻,百丈内断人首级、摄人魂魄。
许宣对这气剑闻名久矣,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握住李秋晴的手掌,屏息凝视,掌心湿淋淋尽是汗水。
李秋晴脸上一阵滚烫,想要甩脱,却不知为何无法抽离。芳心剧跳如撞,又是张皇又是羞臊,所幸小青和白衣女子都凝视前方,未曾注意。眼角瞥去,许宣俊秀的脸容在变幻不定的眩彩中光芒四射,双眸炯炯。
突然之间,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潮水似的涌上心头,她双颊如烧,指尖轻轻颤抖着,鬼使神差地轻轻反握住他的手,温柔、害怕、甜蜜、紧张……象浓雾似的包拢围涌,压得她胸喉如堵,难以呼吸。
“轰隆隆!”
绚光乱舞,气浪狂奔。
剑芒激撞折射,朝着洞外滚滚电冲。洞壁应声迸裂,碎石炸飞。宏声巨响如同夏日暴雷,隆隆不绝于耳。
混乱之中,隐隐听见洞口传来群魔怒吼。幻光镜像全被剑气震散了,炽白闪耀,剧烈摇荡,恍惚可以瞧见数十道身影已率先冲入洞口,法宝飞舞,气浪迸卷,正惊涛狂潮似的撞向“三才元炁剑”。
许宣头晕目眩,意动神摇,睁大了眼睛,生怕错失哪怕一个微小的细节。
却听葛长庚喝道:“快趴下!”话音未落,耳边轰鸣巨震,众人眼前一花,天摇地动,一股狂猛得超乎想象的巨大气浪当面喷涌冲撞,登时拔地掀起,朝后橫空飞跌。
又听“轰隆”狂震,昏天黑地,土石如雨,整个山洞仿佛瞬间崩塌!
不知过了多久,那隆隆的巨震声才彻底消散,重归平寂。
许宣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惊魂未定,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感觉到一个柔软冰凉的身体紧紧地贴着自己,微微起伏,那芬芳而温热的呼吸吹得他耳根阵阵发热。
许宣低声道:“李姑娘?”刚试探地伸出手,立即又缩了回头。指尖所触,竟然是一片滑脂软玉似的肌肤,冰凉细腻,心中顿时突突乱跳起来。
洞内一片漆黑,弥散着刺鼻的血腥味儿。他凝神四望,朦朦胧胧地瞧见一些黑影,似乎在轻轻摇动,再一细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彻耳倾听,听不见一丝声响,死寂中只有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一下比一下来得清晰分明。
一阵阴冷的寒风仿佛从地狱里卷出,森森然地拂面而过,汗毛乍起。刹那之间,他似乎听到几声淡淡的鬼哭,隐隐约约,遥远得如同来自天际。
难道大家都死了么?许宣心下一沉,恐惧如割,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大叫一声,坐起身来。
“仆”地一声轻响,靠在他肩上的那人软软地滑落,柔顺的发丝微风似的拂过他的脸颊,又麻又痒。
“李姑娘?”许宣一惊,急忙抄手将她抱住。
黑暗中瞧不真切,左手不偏不倚摸在了柔软之处,他突然明白自己所抓何物,吓了一跳,刚想松手,怀中之人翻身跃起,疾风扑面,“啪”地一声脆响,打得他眼冒金星,灼痛如烧。
这一记耳光突如其来,势大力沉,许宣只觉整个脖子都似乎被打断了,天旋地转,重重仰面摔倒。
左边不远处响起李秋晴轻柔惊惶的声音:“许公子?许公子?”李秋晴既在彼处,那么这女子是……许宣捂着热辣高肿的脸颊,耳中嗡嗡震荡,神智一时有些混沌不清。
右边又响起小青银铃似的笑声:“小se鬼,死到临头,还想借机揩油。姐姐,你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心软,干嘛不一巴掌拍下他的脑袋?”
李秋晴“啊”地一声,道:“许公子,你……你……”
许宣张口结舌,心中狂跳,突然明白自己摸到的是谁了!
“吃!”火星四溅,红光跳跃,洞中陡然变得光明起来。小青举着火把,笑道:“姐姐,你没事吧?”
白衣女子斜斜倚靠洞壁,妙目冷冷地凝视着许宣,双颊酡红,素手紧紧地抓着衣襟,胸口剧烈起伏,又羞又怒。
许宣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早知是她,刚才就不收回手了。只要能多捱片刻,就算被她一巴掌打断脖子,那也是大大值得……”此念方起,又觉有些荒唐无耻,心中突突直跳,不敢直视,咳嗽一声,道:“我……在下无意冒犯,姐……白娘子可别见怪。”
小青笑道:“人小鬼大,色胆包天,连我姐姐的豆腐都敢吃,我瞧你是活得不耐烦啦。”
许宣被她这般挖苦,脸上火烧火燎,更觉尴尬,恨不能钻到地洞中去。忽听李秋晴低声道:“外公!外公!”
众人一凛,循声望去,只见葛长庚软软地躺卧在不远处,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脸色黑紫,白衣上喷洒了一大片的鲜血。“三才照神剑”掉落在数丈开外,棱形剑锋上迸了几道缺口,青光闪烁。
“葛仙人?”众人又惊又惧,纷纷围上前去。群魔环伺在外,情状凶险,倘若葛长庚化羽,他们想要逃出生天更无可能。
白衣女子将双手抵住他的后背,源源不断地输送真气,双眉轻蹙,神情越来越冰冷凝肃,妙目中闪过一丝惊骇、黯然的神色。
李秋晴更加害怕,颤声道:“白姐姐,我……我外公怎么样了?”
白衣女子淡淡道:“经脉尽断,元神尚在。能不能恢复,就看他的造化了。”
那夜收伏林灵素时,葛长庚奇经八脉原已震断大半,刚才又用了两伤法术,将真气强行激化最大,这一剑击出,虽然生生震退群魔,自身却也连受重创,经脉几乎尽数断毁。若非他有道家元婴,早已一命呜呼,魂飞魄散了。
“外公!”李秋晴情急之下忍不住哭出声来。
许宣心下黯然,低声道:“葛仙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李姑娘别太担心了。”
话音未落,葛长庚突然一震,“哇”地喷出一大口淤血,乌黑的脸容渐转苍白。
众人大喜,齐声欢呼。
葛长庚勉强一笑,低声道:“多谢白娘子。”慢慢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又道:“那些妖魔……不知怎样了?”
指尖轻弹,一线真气微弱地投射在“三才照神剑”上,白光闪耀,渐渐投影成像。洞口被乱石封堵,几乎没有光线能穿透而入,影象比起先前大为模糊。众人屏息凝望了澳一会儿,才勉强看个大概。
却见洞口尸体堆积,似是被刚才那记“三才元炁剑”震死了不少妖魔,但湖面上人影攒动,黑压压如乌云盖顶,人数竟比先前还要多了。想必不少妖人刚从山外赶来。
九鼎老祖、玄龟老祖、蛇刀老祖等凶魔虽各自受伤,却并无大碍,正大呼小叫指挥群魔,待要发起第三轮进攻。惟有那狼雕老祖伤势颇重,正盘坐在狼雕背上运气调息,脸如金纸。
许宣大喜,兴高采烈地道:“葛仙人这一剑当真厉害,这些妖魔多半不敢再进来了。若再敢轻举妄动,再来这么几剑,定教他们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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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等人却大为失望,原以为这一剑出其不意,雷霆万钧,必可斩杀几大凶魔,奈何葛长庚内伤严重,威力不逮,只能将他们震伤逼退。
葛长庚苦笑道:“许公子高抬老夫啦。这一剑几乎已耗尽了我所有真元,经脉俱伤,哪有气力再使第二剑?只盼能唱唱空城计,用这一剑吓阻妖魔,让他们一时半刻不敢再来进攻。”
众人听他声音虚弱,中气不足,更觉恻然忧惧。
李秋晴心下难过,抽泣着从玉瓶中倒出九颗“续脉保神丹”,喂他服下。
过了片刻,葛长庚面色少转红润,闭目调气养神。他经脉俱断,此药再过神奇,却也不可能令他瞬间康复。
小青咬唇背手,踱步徘徊,眼珠转动,不住地瞥望视葛长庚腰间的玛瑙葫芦,又走了几步,突然闪掠上前,探手疾抓。
银光一闪,白衣女子抢先挡在她身前,剑尖气芒森森,抵住她的咽喉,冷冷道:“小青,你想干什么?”
第二十章 金丹
银光一闪,白衣女子抢先挡在她身前,剑尖气芒森森,抵住她的咽喉,冷冷道:“小青,你想干什么?”
小青脸泛红霞,笑道:“姐姐,他们既然索要这妖孽,将玛瑙葫芦送给他们便是……”
白衣女子摇头道:“不行。”
小青脸色微变,笑吟吟地道:“你这是何苦?本来就不关我们什么事,何必非要搅缠进来?”蓦地转身抢步,再次疾抓葫芦。
“哧!”剑光如电,血珠飞扬。
小青惊叱一声,倏然后退,雪白的脖颈上赫然多了一道红线,几颗细小的血珠缓缓沁出。她又惊又怒,不敢置信地瞪着白衣女子,叫道:“你……你……你竟然真的出手!”
白衣女子妙目中闪过一丝歉意,声音却依旧冷冰冰不带一丝暖意:“小青,你别逼我。”
小青气得格格直笑:“好!好!你居然为了这臭牛鼻子伤我!我当你姐姐,你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好事,今日我倒要瞧瞧你能不能阻得了我!”
绿影飞舞,“叮”地脆响,一道蜿蜒碧光如灵蛇飞窜,纵横闪耀,狂风暴雨似的朝白衣女子疾攻而去。
事起仓促,许宣惊愕莫名,眼见小青剑势凌厉莫测,迫得白衣女子不断后退,不由为后者捏了一把冷汗,忍不住叫道:“两位姐姐,大敌在外,理当同舟共济,怎么反倒自相残杀?”
人影交错,剑光缤纷,二女听若不闻,翩翩酣战。彼此极为熟悉,虽然激斗凌烈,却始终有惊无险。白衣女子似是剑下留情,有几回剑芒距离小青要害不到寸许,却立时巧妙地回转避让开去。
葛长庚睁开眼,道:“二位罢手,听老夫一言,如何?”奋力弹指,气光撞击在“三才照神剑”上,折转电***确无误地劈在二女剑尖之间。
“叮!”
气浪迸飞,二女翩然飞退。
小青恨恨地瞪视着白衣女子,收起长剑,跺脚道:“罢啦,罢啦,我打不过你。你以大欺小,真是好本事!”
白衣女子拉起她的手,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小青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又板起脸,道:“要帮牛鼻子你一个人帮,我才不管呢!”白衣女子嫣然一笑,没再说话。
许宣心中大宽,暗想:“难怪众人说‘女人心,海底针’,这两个女人一会儿势如仇敌,一会儿又亲如姐妹,也不知她们到底怎么想的?”
葛长庚微笑道:“小青姑娘,眼下我们都在一条船上,帮人就是帮己。道、佛、魔三教对林灵素势在必得,他落到任何一方手上,都会引起惊天浩劫。倘若你将他交给魔门……小青姑娘,你聪明伶俐,想必也能猜得出道佛各派今后将如何待你了?”
小青白了他一眼,道:“那又怎样?他们现在对我也不见得多好呀?”虽在强辩,语气却已软了下来。
葛长庚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各位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
众人精神一振,小青冷笑道:“胡吹法螺!如果真有妙计,干嘛等到现在才说出来?”
葛长庚脸色微转黯然,笑了笑,道:“壁虎断尾,金蝉脱壳,这法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妄用。”
小青冷笑道:“壁虎断尾,金蝉脱壳……”眼睛一亮,失声道:“你……你想要元神离体大法,尸遁逃生?”
葛长庚微笑道:“小青姑娘果然聪慧。”
转头凝视许宣,正容道:“许公子,老夫有一个法子,既可救治你的内伤,又可让大家逃脱此地。只是风险颇大,少有不慎,你我都将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不知你愿否一试?”
许宣精神大振,笑道:“许宣七魂早就去了六魄,横竖死路一条。既然有机会逃生,有什么不敢试的?葛仙人只管吩咐便是。”
葛长庚凝视着他,瞳孔微微收缩,点头道:“好孩子,不愧是许家男儿。”从怀中取出一个藤木小盒,轻扣翻开,三道红光冲天飞起,照得洞壁一片彤红。
“元婴金丹!”白衣女子与小青花容变色,齐声低呼。
许宣心中大震,只见藤盒中并排放了三颗龙眼大小的赤金色丹丸,光焰吞吐,色泽流离,隐隐如人形胎状,闻之异香扑鼻,甘醇浓烈。应当就是传说中的“道门第一金丹”了!
葛长庚道:“许公子,你既想要修仙得道,应当也听说我‘金丹派’与各道门的不同之处了。道门各宗各有其法,大致可分为‘炼丹’、‘服药’、‘修气’、‘斋醮’、‘积德’等修炼之道。恩师翠虚真人陈楠,独辟蹊径,将‘服药’、‘修气’、‘炼丹’合而为一,讲究炼外丹、修内气,以外辅内,修炼内外金丹,而后修成脱体元婴。葛某得恩师传授‘翠虚金丹法’,又花费了数十年,搜集古往今来外丹诸派的秘籍,终于得以炼烧出前人未有的‘元婴金丹’……”
许宣心中嘭嘭剧跳,他早听舅舅说过,修道之人只要服了海琼子的“元婴金丹”,就可事半功倍,将修炼的真气化为内丹,打通泥丸宫,元婴脱窍,成为逍遥来去的散仙。就算不是学道之人,服了这丹药,也可自行打通任督二脉,气血活旺,长生不老。
“元婴金丹”也因此被称为“道门第一金丹”,人人梦寐以求。想不到今日竟有福缘亲眼一睹。
葛长庚道:“这金丹炼制的过程极是艰难,需以三百六十五种罕见的金石药草一齐在特定的丹炉中修炼整整八十一日,从始至终,炉火温度必须完全相同,稍有闪失,丹药必定迸碎熔化,前功尽弃。老夫修道六十年,前前后后也不过炼成了七颗元婴金丹。其中我服了一颗,秋晴服了一颗,还有两颗送了人,如今只剩下这三颗。”
顿了顿,招手道:“许公子,你过来。”
许宣恍恍惚惚地走到他身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神丹,脑中空白,大气也舍不得喘上一喘,直如做梦一般。自他听说这神丹的种种奇效以来,心仪神往,只盼能一闻其香,想不到今日竟意外遂愿。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许公子,你们一家于我有莫大恩德,老夫原当竭尽全力,为你修复经脉,提补真元。可惜老夫元气大伤,不能亲力而为了。无以为报,只能以这区区一颗金丹,聊作补偿。希望它能救治你的内伤。”指尖一弹,一颗元婴金丹顿时从盒中弹出,没入许宣嘴里。
许宣大吃一惊,未及反应,只觉一股辛烈热气汹汹入口,奇香贯脑,沿着咽喉滚滚冲下,在腹中轰然爆炸开来。
眼前霞光喷舞,仿佛被万千团烈火吞噬焚烧,刹那间,五脏六腑、经脉骨骼全都寸寸炸散,剧痛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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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叫一声,身不由己地倒冲而起,陀螺似的抵着洞顶急速飞转。周身赤光乱舞,姹紫嫣红。
小青张口结舌地仰望着狂呼大喊的许宣,又是骇异,又是艳羡。就连白衣女子的眼中也露出恍惚迷离的神色。
许宣发狂似的飞转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重重摔落在地,昏迷不醒。
“仆仆”连声,他瘦弱的身躯红光隐隐,渐转暗淡,肌肉却不断地弹突跳动,迅速涨大,骨骼“咯啦啦”地脆响不绝,片刻之间,竟似长高了数寸,那苍白的脸容也渐渐转红,光彩大增。
小青突然醒悟,叫道:“我知道啦,葛老道,你想打通这小子的任督二脉,附体到他身上?”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小青姑娘猜得不错。许公子虽然经络尽断,元气虚弱,但胜在骨根颇佳,神识清明,加上五行属土,正好与我相生。只要打通经络,增补元气,他就可以脱胎换骨,成为老夫绝佳的元神寄体……”
三女听了都是一凛。
“元神离体寄体大法”传说是上古便有的高深法术,极为凶险,不到万不得已,无人愿意为之。
修得这种法术之人,可以将自己的元神分离出躯壳,暂时寄居在他人体内。只要两人肉身的五行属性相生,彼此便不会相斥,否则两人的元神便有双双湮灭的危险。
葛长庚肉身老迈,经脉尽断,短期之内不能康复,寄居于许宣体内,则可以利用其躯体,将自身的元婴真炁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白衣女子蹙眉道:“那么葛仙人的真身呢?如果以‘尸遁’逃生,葛仙人的真身被魔门毁灭,岂不是……”
葛长庚笑了笑,道:“多谢白娘子关心。葛某老朽之躯,油尽灯枯,必将不久人世。只要能带着各位脱离此地,毁灭魔帝神识,避免浩劫,这具臭皮囊留不留得住,又有什么相干?”
众女才知他竟是抱着必死之信念,李秋晴颤声道:“外公!”悲从心来,泪珠夺眶涌出。
葛长庚微微一笑道:“好孩子,别难过。外公修炼一世,生时不能飞天,死后总可以尸解成仙了。这是好事,你该高兴才是。”
李秋晴摇着头,早已泣不成声。
第二十一章 传道
葛长庚轻轻抚摩着李秋晴的秀发,眼中却忍不住湿润了,抬头道:“二位姑娘,我们比邻而居了十多年,也算是老朋友了。老夫有两件事相求,不知两位愿否相助?”
白衣女子道:“葛仙人请说。”
小青原想抬杠,但想到他大限将至,又叹了口气,道:“算啦算啦,葛老道,这些年我也偷吃你了不少丹药,你始终没怪罪,这次就当是报恩吧。”
葛长庚哂然道:“那么老夫就先行谢过了。”托起藤盒,微笑道:“此身两袖清风,无以言谢,只剩下这两颗元婴金丹,还请二位笑纳。”
白衣女子与小青齐齐一震,又是惊喜又是讶异。她们对这金丹神往已久,梦寐以求,这些年来,小青更是想方设法地盗取此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慷慨,主动相赠。
小青惊疑不定地打量他,眯起眼睛,道:“葛老道,无功不受禄,你究竟想要我们上天,还是入地?”
葛长庚莞尔道:“姑娘多虑了。倘若老夫羽化登天,还请你们将许宣公子安全护送回临安许府,再将我这外孙女送至茅山,交托朱洞元朱真人照顾。另外,万万不可让‘乾坤元炁壶’落入他人手中。只要熬过七日之限,林灵素形神俱灭,天下便可保得几年太平。”指尖轻弹,将两颗金丹送入二女掌心。
李秋晴闻言越发难过,哭得雨打梨花,玉箸纵横。
小青二女始知他在临终托孤,怔怔地凝视着掌中金丹,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对望一眼,齐声道:“多谢葛仙人赐丹。我们定竭心尽力,完成所托。”
许宣“啊”地一声,坐起身来,骇然道:“我……葛仙人……这是我么?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青二女转头望去,又惊又奇,李秋晴止住哭泣,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凝视着他,低声道:“许公子?”
许宣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比之先前那病恹恹、苍白瘦弱的模样有如天壤,骨骼、肌肉亦长大许多,结实健壮,匀称修长。短短片刻,居然脱胎换骨,判若两人。若非脸容未变,神情依旧,几乎认不出他来。
葛长庚大为欣慰,笑道:“许公子闭目吸气,感觉如何?”
许宣吸了一口气,只觉一股清流自丹田涌起,汤汤乎周转全身,神清气爽,精神熠熠,全身上下似乎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直可开山裂石,上天入地。生平从未有过如此感觉,惊喜交迸,恨不能纵声长呼。
当下迈步在洞内绕了十几圈,身轻如燕,越走越快,比起从前每走几步便沉如灌铅、气喘吁吁,简直有如云泥。一时间更是狂喜难抑,忍不住连翻了几个跟斗,哈哈大笑。
众人莞尔,葛长庚微笑道:“你骨骼清奇,并无残废,体格之所以弱于常人,是因为令堂妊娠之时受了惊吓,使你奇经八脉扭曲封闭,先天胎气封闭在丹田之内,受困不出。现在周身经脉尽数打通复位,先天胎气也与金丹元气化而为一,自然气血顺畅,不会再象从前那样了。”
许宣又是欢喜又是感激,跪下叩首道:“多谢葛仙人再造之恩!”
葛长庚一把将他拉起,道:“许家恩德,我总算略报一二。只可惜时日无多,修行浅陋,传不了什么修仙之法,姑且授你一套口诀,能领会多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许宣心花怒放,大声道:“徒儿许宣拜谢师父!”又朝他“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葛长庚摆手道:“许公子且慢。老夫六十岁后已发誓不收门徒,不可食言。你我有缘,门外授法,与师徒无干。”眼光一转,望着白衣女子、小青,微微一笑,道:“这套‘翠虚金丹大法’由我恩师所传,两位姑娘若不嫌弃,也一齐听听吧。”
二女齐声低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金丹派的“翠虚金丹大法”是当今天下道门的“内丹三大密法”之一,炼气成丹,奥妙无穷,辅助以“元婴金丹”,更可内外齐炼,化繁为简,最多只需一甲子,便可修成逍遥来去的散仙。
“金丹派”中,除了陈楠、葛长庚外,只有葛长庚当年的门生留元长精通此法,秘不外传。
葛长庚将金丹送与她们,已让她们大感意外,此刻又欲传授本门心法,更令她们惊喜难抑。
小青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咬唇道:“葛老道,我们常常惹是生非,对你不恭不敬,你……你为何还对我们姐妹这么好?”
葛长庚道:“你们虽然非我族类,但秉性善良,自律修行,不走旁门偏道,殊为难得。除了偶尔调皮捣蛋,也算得上潜心修行的同道中人。况且,上苍既让你们卷入此劫,其中必有深意。金丹派人才零落,少有大器,元长这些年又不知所踪,你们若能学成此法,发扬光大,多做些行善积德之事,也算是本门之幸,天下之福。”
白衣女子与小青盈盈拜倒叩谢。
许宣暗想:“非我族类?难道她们都是番女么?想不到番族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又想:“如此一来,她们也算是我的同门师姐了,今后正好以‘讨教切磋’的借口,和这白姐姐多多亲近。”心中怦怦大跳。
当下葛长庚将“翠虚金丹大法”的要诀传音相授,择重解释。他料定自身必死,不愿神功失传,破例派外授法,知无不言,没有半点隐瞒。
那白娘子与小青修炼已久,有许多难解的疑问,此刻得传妙法,有如醍醐灌顶,许多矛盾之处登时豁然了悟,喜悦不自胜。
许宣虽然从未修过半天功,好在聪明绝顶,从小又遍阅道书,对于御气、炼丹等术早已耳熟能详,此时听来,也有些似懂非懂,兴奋无已。
这法诀虽然不过七百余字,却是奥妙艰深,一时无法尽数掌握。葛长庚讲解一遍后,便让许宣三人反复诵读,烂熟于胸,留待将来仔细揣摩。
传功既毕,二女吞服金丹,盘坐运气。经脉畅通,百骸俱轻,真气在体内源源奔走,不断有紫色真气横溢而出,一时间云蒸霞蔚,彩光变幻,她们坐在其中,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宛如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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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在一旁看得悠然神往,忖道:“不知何时我才能修到这等境界?”凝视着白衣女子那莹润如玉、清丽似画的脸容,呼吸如堵,萌动的情愫又如春藤绕树,爬上心头。
正自心猿意马,洞外忽然又传来妖后那阴柔妖媚的声音:“葛仙人,这蝙蝠洞是十大洞天还是三十六小洞天?你打算躲在洞里尸解成仙?”群魔轰然呼喝笑骂,似是又要发起第三轮猛攻。
小青高声道:“葛仙人是否尸解成仙,我们不知道,但你们若敢进这山洞一步,‘乾坤元炁壶’里的林灵素就要尸解成仙了!”
洞外一片喧哗,妖后格格笑道:“小妖精,你拿大话吓唬谁呢?葛仙人若有真炁消荡帝尊的元神,又何必等到此刻?方才这一剑,就算没有要去他的老命,也已耗尽了他所有真元。我若是你,必趁此良机砍下他的脑袋,捧着‘乾坤元炁壶’膝行出洞,求本宫饶你一条小命。”
小青向白衣女子使了个眼色,双双伸手抵住葛长庚的背心,葛长庚微微一笑,毕集后心那源源输导来的真气,朗声道:“老夫的真炁要想杀尽你们这些妖孽,确有些困难,但要想顷刻荡灭林灵素的元神,仍是易如反掌。各位若是不信,尽管进来一试。”
群魔听他声音遥遥回荡,中气十足,无不哗然。有人叫道:“操你奶奶的牛鼻子,你龟缩洞里,挟持帝尊以自保,也不怕天下人笑话么?有种的出来与我们一战!”
小青冷笑道:“你们几千人围攻一人,车轮大战,也不怕天下人笑话?有种的挑一个出来与葛仙人比斗,你们若是赢了,‘乾坤元炁壶’双手奉上;你们若是输了,赶紧滚下山去,此生不得再回峨眉!”
洞外顿时寂静了下来。葛长庚威名远布四海,方才那两剑更是震得群魔心惊胆寒,是以谁也不敢接口,与他孤身决战。
妖后格格笑道:“好啊,葛仙人既有如此自负,何不放出我神门帝尊,让帝尊与他决一胜负?”
群魔又是一阵哄然附应,纷纷叫道:“不错!放出帝尊,决一胜负!”
小青道:“林灵素那妖孽若是斗得过葛仙人,二十年前还会被他封镇在九龙洞里么?胜负早已分出,你们还吵嚷什么?快快滚下山去吧!”
妖后笑道:“小妖精,你伶牙俐齿,逞口舌之快又有何用?这样吧,咱们三局两胜,如果葛仙人没有气力应战,由你们代劳也成。只要你们能打败我们中的两个人,神门上下立即下山,三百年不上峨眉。如何?”
洞内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许宣心中一动,高声道:“就你们这些魑魅魍魉,也配让葛仙人应战?葛仙人,蒙你为我贯通经脉,传授绝学,这三战全都由我代劳了!”
第二十二章 附体
眼见群魔汹汹相逼,许宣心中一动,已然有了计议,高声道:“就你们这些魑魅魍魉,也配让葛仙人应战?葛仙人,蒙你为我贯通经脉,传授绝学,这三战全都由我代劳了!”
他自小就极为崇拜舅舅程仲甫,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如他一般,斩妖除魔,飞升成仙。此时得葛长庚传道,脱胎换骨,早已跃跃欲试。
听他脱口冒出这么一句话,不仅洞外哗声四起,洞内众人也大吃一惊。
小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嗔道:“小色鬼,你疯了么?此事不仅关系我们每个人的性命,更关系天下苍生,你要活得不耐烦了,赶紧一头撞死,可别连累大家!”
葛长庚却立即明白了许宣的意思,朗声道:“也好。这位小道僮虽非我‘金丹派’弟子,却受我指点,略有所成。你们这些妖魔,若有人能胜他两次,葛某立刻双手奉上‘乾坤元炁壶’,头颅候取。”
许宣大喜,魔门众人听了却更是喧声鼎沸,群情激愤,想不到竟遭他如此小觑,让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代之出战。
蛇刀老祖森然喝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葛仙人既敢将头颅悬在这小娃娃的手上,想必他自有不凡之处,百里无忌甘当先锋,讨教一二!”
葛长庚盘腿坐在许宣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许公子,准备好了么?万一有个不测,你我元神都将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事关重大,你若想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李秋晴又惊又急,颤声道:“外公,许公子,你们……你们……”泪水打转,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娘子与小青这才明白两人的用意。敢情许宣是要让葛长庚的元神附入他的躯壳,与魔门激战三局。
葛长庚原本定下的“金蝉脱壳,调虎离山”之计,是附体在许宣身上,利用自己真身“尸遁”、引开群魔之机,领着众人逃离。虽然此法也颇为凶险,但毕竟毕全功于一役,比起附体后与群魔交战三局,总要简单安全得多了。
眼见三女默默地凝视着自己,就连那白衣女子的眼中也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关切,许宣热血如沸,笑道:“放心,且看我们如何让这些妖魔滚下峨眉山去。”当下依照葛长庚所言,闭上双眼,全身放松,意守丹田。
忽觉背心刺痛,一股热流轰然涌入,他全身一颤,险些站立不稳,周身经脉就像被利刃猛然劈开,又像被烈火焚烧,割裂灼痛的感觉直冲丹田。痛得锥心彻骨,大汗滚滚而下。
他咬牙苦苦强撑,不哼一声。脑中又是一阵轰鸣,仿佛万千春雷齐声炸响,那道狂猛热浪在经脉间飞速回转,汇入任督二脉,直灌头顶髓海。霎时间眼花缭乱,神识似乎炸裂开来,再也无法抵受。大叫一声,不由自主的翻身飞起,朝斜前方的洞壁撞去。
李秋晴惊叫声中,白衣女子、小青齐齐挥手,白绢、碧带流云飞卷,缠住了他的脚踝。奈何他去势又飞快如电,还不等二女往后拔夺,他已撞到了那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许宣心中大骇,电光石火间,双手突然不听使唤地朝前一拍,银光气浪鼓舞怒爆,“砰”地一声,竟将那岩壁打得凹入三尺有余!
“呼!”他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又身不由己地翻身飞起,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有惊无险,只是洞壁上赫然多了两个幽深的掌印。脑中忽然响起葛长庚的笑声:“许公子,让你受惊了。”
三女松了口气,许宣又惊又喜,道:“葛仙人,你已经附到我体内了么?”低头探察,并无丝毫异处,转身再看葛长庚的肉身,兀自盘坐在地,垂眉微笑,只是双瞳之中少了些许光泽生气。
葛长庚微笑道:“许公子,我已在你头顶‘泥丸宫’中。你只管放松,不必紧张约束,以免两相抵触,伤了神识。”
许宣刚要张口应答,双脚又自行迈开大步,右手不听使唤地伸了出来,将那玛瑙葫芦从葛长庚腰间解下,塞入自己怀中。一时间,自己的身体竟似乎完全不属于自己,这种感觉新鲜而又诡异。
如此练习了片刻,许宣方才渐渐放松。
葛长庚又再三叮嘱道:“洞外的那些妖魔个个都极为凶暴狡诈,稍有不慎,全盘皆输。万一败了,或被这些魔头瞧出破绽,逼到了绝境,我便会将‘乾坤元炁壶’吞入许公子的腹中,以‘玉石俱焚’之法与他们同归于尽。许公子,那时你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可明白么?”
许宣凛然遵应。
李秋晴咬着唇,泪水又忍不住涌了出来。
葛长庚所说的“玉石俱焚”,就是以丹田为炉,以气脉为火,将身躯变成一个天然的“炁炉”,连环激爆出巨大气浪,不但一举震碎腹中的“乾坤元炁壶”,荡灭魔帝元神,还可以震死三丈内的敌人,同归于尽。
葛长庚又道:“即便我们侥幸胜了两局,也不可轻信大意。等到群魔下山之后,依旧按照原计划行事,用我的真身‘尸遁’,引开外人注意,我们则由东面悬崖悄悄下山,各奔东西。只要能熬过七日,荡灭林灵素的元神,我们便算为苍生渡过了一场大劫。”
安排既定,见众人俱无异议,葛长庚吁了口气,又道:“许公子,我附体到你躯壳之后,会以‘李代桃僵’之法,暂时改变你的容貌,但这障眼法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时辰。在这三个时辰中,你要切记你是我的道童‘虚玄子’,不可在言语中露出马脚,以免被魔门妖人认出你的身份,连累许家上下。”
许宣闻言大凛,自己只顾着行侠义之道,却险些忘了此节。
如果被魔门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就算能活着离开峨眉,许家也必遭受灭顶之灾!心中突突狂跳,始生悔惧之意。但从他登上峨眉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卷入此事,难以脱离了。要想全身而退,的确只有如葛长庚所说,乔化身份,尽快杀出峨眉。
当下定了定神,点头应诺。话音方落,但觉一股浩然真气从丹田冲起,狂潮巨浪似地席卷全身,涌入他的右臂,猛地从右手指尖喷薄而出。
“哧!”
真气冲入“三才照神剑”中,顿时风雷激吼,霞光怒爆,化作狂猛无比的“三才元炁剑”,势如虹霓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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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轰隆巨响,前方堆积的垒垒乱石应声炸裂。气剑宛如出海蛟龙,夭矫怒舞,震得瀑布冲天鼓散,如暴雨倾落。
尘土乱舞,洞内陡然一亮。许宣所有的杂念与忧惧也仿佛被瞬间震散了,热血冲顶,纵声大喝道:“幺麽小丑,谁敢与你虚玄子爷爷一战!”闪电似的冲出洞口,破空飞去。
狂风扑面,漫天水珠濛濛如雨。明月高悬在西侧崖顶,透过滚滚崩散的黑云,照得湖面雪亮一片。
岸边的曲廊、山坡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魔门妖人,神兵、法宝闪耀着千万点刺目的绚光。空中鸟兽盘旋,啸吼如雷,至少有千余飞骑纵横穿梭,作势欲扑。惟有湖心的钟亭里空空荡荡,仅坐着一个黑衣女子。
许宣踏波飞掠,在湖面上立定,“三才照神剑”破空激舞,旋转着冲入他的手中。被他护体真气所激,湖面涟漪波荡,一圈圈地朝外扩散。空中的鸟兽也惊吼着朝后飞退。
金锣、琴筝戛然顿止,啸吼呐喊声也全都停下来了,梵音谷内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只有钟亭的檐铃被狂风刮卷,仍在叮叮当当地摇荡。
“虚玄子?”钟亭内的黑衣女人把玩着石桌上的棋子,格格一笑,“葛仙人,你何时收了这么个狂妄自负的道童?烧了几天炼丹炉,便自觉能扫荡天下了?”
许宣心里突突一阵急跳,那声音阴柔妖媚,甜如蜜糖,正是在无尘庵老槐树底遇见的魔门妖后。
但与那夜不同,她此时身着黑袍,戴着黑色的天蚕丝斗笠,就连脸上也蒙着一层黑纱,随风飘舞起伏,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妙目,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仅此眼神,再加上那柔媚甜蜜的声音,便已让他心驰神荡,耳颊如烧。
忽听葛长庚的声音在脑中嗡然响起:“许公子,这妖女的摄魂术天下无双,你切切不可与他对视,乱了心神。”
他心中一震,急忙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天地如烘炉,我既有能耐烧得葛仙人的炼丹炉,自然就有能耐烧尽世间的一切妖鬼。收拾你们这些魑魅魍魉,只消我这烧过几天丹炉的小道童便足够了!”
见他如此狂妄,群魔无不哗然怒骂。
“轰”地一声巨响,湖面忽然被蛇刀老祖一刀劈裂开来,惊涛炸舞。
许宣呼吸一窒,脚下连退数步,全身被水浇得湿透,模样狼狈之极。
湖岸周围的叱骂声顿时又变成了哄然大笑。
第二十三章 斗魔
许宣脸上一烫,忽听葛长庚的声音从瀑布后的山洞里遥遥传出:“虚玄子小心,蛇刀老祖的右脸、右臂二十五年前便是被老夫的‘三才照神剑’斩断,他闭门修炼了这么久,此次敢上峨眉,定是自忖找到了破解‘三才照神剑’的绝招。你与你对战之时,一要提防他断臂上的蟒蛇,二要小心他刀锋所淬的剧毒,只要沾到鲜血,必死无疑。”
转头望去,却见葛长庚的肉身已坐到了洞口的水帘之后,身边站着白娘子、小青、李秋晴三女,他心中一沉,暗呼糟糕,难道葛仙人的元神又已离开他的躯壳,回到了其真身之中?
还不等细想,青影一闪,蛇刀老祖已经到了他面前十余丈处,喝道:“葛老道既将‘三才照神剑’传给了你,想来你也有些神通了。二十五年前的半面之耻,今日就先从你这小崽子身上讨还!”
话音未落,碧光炸舞,那柄蛇形青铜刀挟卷着狂暴无比的气浪,朝他劈头盖脸地砍了过来。刀锋未至,湖面已被气芒劈炸得狂涛迭涌。
许宣只觉脚下一空,非但不后退,反而身不由己地朝前疾冲而出,丹田里的真气如滚滚热浪,冲入右臂,握剑旋身疾斩。
“轰轰”连震,“三才照神剑”接连劈斩在蛇形青铜刀上,炸喷出刺目无比的绚光气浪。
他右臂酥麻,酸泪直涌,连呼吸也变得无比困难,身体却依旧不听使唤地紧握神剑,朝着蛇刀老祖汹汹猛攻。
许宣又惊又喜,方知葛长庚元神仍在他的体内。原来葛长庚为了瞒过群魔,在其真身的舌头底下放了一颗“回声珠”,可以将声音由彼处传出。魔门众人遥遥望去,又隔着濛濛瀑布,岂能辨出玄机?
“金丹派”讲究外炼金丹,内炼气丹,内外交融,炁神合一,乃可炼成强韧无比的“元婴神识”。葛长庚虽然经脉俱断,危如风烛,但其“元婴神识”内却至少残存着三成真炁。附体于许宣后,借着他通畅完好的经脉,仅此三成真炁,便已让蛇刀老祖左支右绌,招架不迭。
眼见甫一交手,蛇刀老祖便被这名不见经传的道童逼得险象环生,连连后退,群魔无不骇然,哄笑、呐喊声顿时沉寂了下来。小青则拉着白娘子,欢呼雀跃,大声叫好。
蛇刀老祖又惊又怒,纵声大吼,青衣陡然鼓成了球形,蛇形青铜刀更是碧光暴涨,狂飚似的激撞在“三才照神剑”上。
“嗡”地一阵剧颤,许宣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全身酥痹,虎口鲜血长流。还不及吸气,“当当”连撞,又是一阵酥麻如电的剧震,右手几乎拿捏不住剑柄,五脏六腑更仿佛被震得翻转过来了,喉中腥甜直涌。
忽听李秋晴、小青齐声尖叫:“小心!”腥风狂涌,他眯眼望去,大吃一惊,蛇刀老祖断肩上的那条巨蟒咆哮着翻腾飞卷,已然扑到他的头顶,尖牙森森,涎水合着碧绿色的毒雾迎面喷来。
只听葛长庚喝道:“闭上眼睛!”眼前一黑,什么也瞧不见了,但觉左手不由自主地疾探而出,抓住了某个冰冷滑腻的东西,然后又将它甩了出去,接着便听“吃”地一声,腥臭温热的鲜血迎面飞溅,周围响起一片惊哗,夹杂着小青银铃般的欢呼。
原来他竟瞬间抓住了那巨蟒的七寸,闪电般地将它拎了起来,甩劈在蛇刀老祖雷霆般怒扫而来的刀锋上,血肉横飞。
蛇刀老祖惊怒交迸,发出惊雷般的狂吼,不顾一切地挥刀猛攻,被光浪与月色交相映照,被劈斫去一半的脸扭曲变形,丑怖如鬼。
这条嗜血凶暴的碧蟒是他豢养了四十年的灵兽,朝夕相处,神识相通,尤其在他断臂之后,更俨然成了他的另一只手臂,骨肉相连,帮他杀了众多仇敌。谁想今日一不留神,竟被这小道童借自己的蛇刀所杀,心里之悲愤仇恨已难以用言语形容。
他速如狂飚,力道更是霸烈无比。许宣眼花缭乱,呼吸窒堵,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整个人就像被卷入了狂风之中,在空中急速翻转飞舞,手臂已经被震得没有任何知觉了。
忽听“咯啦啦”连声剧震,魔门众人欢呼四起,许宣右臂一紧,连着“三才照神剑”被某物紧紧箍住,痛彻骨髓。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蛇刀老祖的那柄蛇形青铜刀竟然变成了青鳞巨蟒,将他连人带刀死死缠住。
青光闪耀,巨蟒嘶叫着寸寸收紧,几欲将他右臂齐肩绞断,蛇刀老祖狞笑道:“小崽子,葛老道夺走我的那条手臂,先由你还给我吧……”
话音未落,许宣突觉体内气旋逆转,“轰”地一声,“三才照神剑”炸涌起赤、青、黄三色炽光,随之反向飞卷,顿时将那条青鳞巨蟒震得冲天抛弹,重新化为青铜长刀。
蛇刀老祖闷哼一声,被“三才照神剑”的气浪劈中胸口,狂笑声顿时全堵在咽喉,化作了狂喷的鲜血,就像断线风筝似的摔飞出数十丈远,坠落波涛。
群魔惊骇错愕,寂然无声,怎么也想不到堂堂“魔门十祖”之一的百里无忌,竟战不百合,就被这小道童杀得一败涂地!
许宣惊魂未定,听见远处小青的欢呼,才明白已胜了这一局。
葛长庚吁了口气,传音道:“许公子,这一局能侥幸速胜,全因你五行属土,老夫属金,蛇刀老祖属木,五行土生金,金克木,此其一;我与蛇刀老祖交手数次,对他底细了如指掌,他又丝毫不将你放在眼里,故能突袭得手,此其二。第二局他们起了警惕之心,未必就有这么容易了。交手之时,你切切记住意守丹田,心无挂碍,你越是空灵放松,我借用你的躯体便越随心所欲。”
妖后指尖一弹,金钟长鸣,笑吟吟地凝视着许宣,道:“第一局是这位烧了几年丹炉的虚玄子大获全胜。既然他善于烧丹炉,我们就派一位善于炼鼎的和他比试比试。九鼎老祖,你意下如何?”
楚柏元捋须笑道:“楚某正有此意。”紫袍鼓舞,凌波飘掠,转眼就到了许宣面前,朝他揖了一礼,道:“四海卧虎藏龙,奇人辈出。小朋友,你能击败蛇刀老祖,修为必已不在楚某之下,楚某也就不倚老卖老,托大相让了。生死相斗,无所不用其极,还望你多加小心。”
他说起话来和颜悦色,让人如沐春风,下手却极为狠辣阴毒,话音方落,忽然“呼”地一掌朝许宣拍了过来,火焰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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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大吃一惊,眉睫险些被烧着,不由自主地朝后踏浪飞退。
楚柏元抢得先手,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长袖飞卷,火浪接连滚滚怒爆,每一掌拍出,都有如地火喷薄,炎风咆哮。
湖岸上欢声雷动,号角四起,夹杂着金锣、琴筝汹汹狂奏。
许宣心神一乱,手脚的动作也变得笨拙凌乱起来,几次险些被火浪撞中,衣角、袖口全都窜起了点点火光。
楚柏元越斗越快,全身紫光大作,双手指尖突然冲出九团刺眼的红光,环绕着许宣疾速飞旋,接连不断地朝他呼啸撞去。
“砰!”许宣右手扫挡不及,肩头被一团红光击中,眼前一黑,痛得几欲晕厥。这才发现那九团红光赫然是九个两寸来高的紫铜小鼎,随着楚柏元指诀变幻,或正旋,或逆转,或直冲,或变向,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他方寸大乱,与葛长庚元神越加难以契合。转眼之间,又被两个小鼎击中后背、左腿,全身剧痛如焚,火焰鼓舞,猛然摔入波涛。若不是葛长庚及时传导意念,将他拔空飞起,多半便要被呼啸追击的九鼎火浪撞成炭靡。
葛长庚传音喝道:“意守丹田,心无挂碍!”
许宣一凛,索性闭上双眼,将所有意念全都集中在丹田。杂念一空,手脚很快重转灵动,“三才照神剑”炽光怒卷,将那九只火鼎接连拨撞飞起。
魔门众人只道他已必死无疑,正自欢呼,谁想他竟又变得生龙活虎,几次以不可思议的方式从绝境中逃了出来,并渐渐扭转颓势,守中带攻。
楚柏元眼中闪过惊疑、骇怒之色,笑道:“想不到葛仙人的道童竟有如此神通,莫不是偷吃了炼丹炉里的‘元婴金丹’?嘿嘿,要想练成金丹,就得巽风离火,水火交济。”
双袖一鼓,十指交叉,那九只小鼎顿时合在一起,“轰”地爆出十几丈高的烈焰。许宣呼吸一窒,还没站稳,湖面“嗤嗤”地蒸腾起重重白雾,被炎风一鼓,竟炽光扩散,瞬间爆炸开来。
这几下连环撞击,炎浪狂猛无比。许宣护体气罩应声破裂,浑身着火,顿时被那九鼎泰山压顶,死死地罩在下方。
李秋晴又惊又急,叫道:“许……虚玄子!”小青也高声叫道:“好啦,这一局就算是我们输了,快放开他,咱们再比第三局!”
魔门众人欢呼啸喊,丝毫不加理会。
妖后格格笑道:“生死相斗,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这位小道士若能从这九鼎下活着出来,再低头认输不迟。”
第二十四章 比曲
楚柏元眼中精光闪动,嘴角微笑,全身闪耀着姹紫嫣红的刺眼光浪,那九只火鼎随着他的指诀变化,急速飞转,越来越大,就像九颗流火喷薄的陨星从天而降,将许宣往湖里一寸寸地压去。
漩涡怒卷,水墙环绕着许宣节节攀升,已经与上方的滚滚烈焰嵌合相连,将他彻底困在其中。
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推挤着他的脏腑,再加上头顶那摧枯拉朽的炎风火浪,无法睁眼,难以呼吸,仿佛随时都将爆裂开来,炸散成万千齑粉。
就在他以为必死之机,身子突然凌空翻转,双手合握“三才照神剑”,借着头顶那天火泻地之势,猛地朝下方湖底刺去。
“轰隆隆”一阵天摇地动的狂震,水墙破空扶摇,整片湖泊仿佛都掀得炸飞起来,波涛层层叠叠地与九鼎火浪相撞,带来更加恐怖而猛烈的震动。四周山峰摇晃,巨石滚滚坠落。
楚柏元身子一晃,抱着九鼎盘旋冲天。
许宣则趁势穿掠滑翔,游鱼般潜过水泡滚滚喷吐的湖底,从瀑布下方腾空冲起,趔趔趄趄地跌坐在洞口。
李秋晴、小青急忙冲上前來,迭声问询,白衣女子也把住他的脉门,蹙眉查看,见他并无大碍,方才放下心来。
四周欢呼如沸。妖后柔媚的声音从钟亭里遥遥传来:“这一局便算是我们赢了,诸位没有意见吧?不知虚玄子是否还要与我们比试第三局?”
许宣胸喉中尽是腥甜味儿,难以应答,被白衣女子在后背一推,“哇”地吐出一大口淤血,顿觉神清气爽,舒服了许多。当下站起身,高声道:“比!为什么不比?我若是输了,头颅候取;你们若是输了,立即滚下山去!”
妖后盈盈起身,柔声道:“很好,第三局就由本宫与你来比试。”许宣一凛,群魔欢呼四起,似是胜负已定。
小青“哼”了一声,叫道:“既要比试,就得平等无欺,正大光明。我们一人**你们三人,却连调息休整的空暇也没有,哪有这等规矩?”
妖后淡淡道:“好啊,既是如此,便由虚玄子休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咱们再来比试第三局。第三局咱们也由武比改为文比,我吹笛子,虚玄子任挑乐器,谁先抵受不住,变调失声,谁便输了。”
小青诸女闻言大喜。妖后修为之高,未必就在葛长庚之下,而以葛长庚目前残存的元婴神识,要想直接对抗她的阴极真炁,几无取胜可能。由武比改成文比,至少还能增添几分胜算。
葛长庚却似忧心忡忡,沉声道:“许公子,你可知方才这局为何如此凶险被动么?九鼎老祖属火,我属金,五行火克金,此其一;你被他抢得先机后,心神迷乱,我们彼此意识不一,躯身茫然不知所从,此其二。五行不管如何生克,总还有借助环境变化的逆转之机;但寄体的元神之间若不统一,则无半点取胜的可能。妖后提议比试乐器,只怕已经看出了蹊跷。吹奏乐器,一要比试真气,二要比试定力,体内同存两个元神,要吹奏同一乐器,只要其中一人稍有分神,不能同气同声,必然岔乱溃败。”
许宣闻言大凛。他精擅音律,自然知道此中道理。
葛长庚沉吟道:“还有半个时辰,老夫传你一套‘灵犀诀’。这套心法相传是上古时期火神祝融所创,用于感应灵兽的神识,心意相通。你若能学成,我们的元神或许可以戚戚相感,吹出浑然天成的曲子。”
许宣精神大振,当下盘腿坐定,一面按照葛长庚传授的法子,调整呼吸,顺导真气,一边听他一字一句地讲解“灵犀诀”。
“灵犀诀”虽是上古御兽的心法,但其根本却是如何将心比心,以和善慈悲之心去感应另一神识,交感相融,此时用在他们身上,倒是再也合适不过。
许宣本就聪颖好学,博闻强识,这些法决经葛长庚深入浅出地逐句说明,很快便牢记于心,融会贯通。依此练习了半个时辰,果然戚戚相感,再没有“一体两心,茫然不知所从”的感觉了。但要想同奏一件乐器,仍有些没有把握。
“当”地一声,金钟长鸣。妖后取出一支墨玉长笛,道:“时辰已到。虚玄子,你要什么乐器与本宫比试?”
许宣正想按照葛长庚所嘱,答以吹箫,忽然望见湖岸上那些举着号角、手握鼓槌的魔门妖人,灵光一闪,脱口说道:“我要同时吹角、打鼓,用两种乐器与你一较高下!”
群魔一片大哗,都觉这小子未免太过嚣狂,自不量力。
葛长庚却立即明白其意,传音笑道:“妙极!我吹角,你打鼓,可以两心并用,同奏一曲!”
两心并用,同奏一曲,就相当于两个人以两件乐器合奏同一曲子,自然比两个人同用一件乐器来演奏容易得多了。
妖后双眸灼灼地盯着许宣,嫣然一笑:“很好。自古能一心而用,同时并奏两种乐器的,不是七巧玲珑的天才,就是一窍不通的蠢蛋。本宫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不世出的天才,还是罕见的蠢蛋。”横笛唇边,悠悠扬扬地吹了起来。
笛声清越婉转,如山溪潺潺,林风簌簌。众人尘心尽涤,纷纷安静了下来。
许宣接过岸边群魔抛来的长角与大鼓,左手持角,右手握紧鼓槌,凝神聚意,调匀呼吸。等到心中一片澄明,渐渐听不见笛声时,才忽然“嗵”地敲击在鼓面上,接着鼓点密集,如狂风暴雨。
几在同时,他口中的号角也陡然吹响,直破云霄。苍凉高越的角声与雄浑激昂的鼓点水乳交融地契合在一起,顿时压过了笛声。
狂风鼓舞,檐铃激荡。妖后的面纱、黑衣猎猎鼓卷,玲珑曼妙的身形若隐若现。笛声虽然被鼓、角声压制,悠扬低婉,却时隐时现,如泣如诉,听来更觉哀婉凄伤。
闻者无不意动神摇。李秋晴更是莫名地感到一阵刀割般的酸楚难过,泪水盈眶,亏得小青拍了拍后心,才猛地醒过神来,脸颊烧烫,急忙擦去眼泪,学小青撕下布帛,塞住双耳。
鼓声越来越密,犹如千军万马,席卷疆场。那号角声随之更加激越高阔,仿佛狂风呼啸,云海鹰扬。两相并奏,层层高上,听得众人热血如沸,恨不能一齐放声高歌。
许宣从小把玩各种乐器,最喜与人并吹合奏,这首“满江红”更不知演练过多少遍。此时与葛长庚心意相通,共奏此曲,想起岳飞所填之词,亦是热血如沸,激动无已。
湖面被鼓、角声所激,波涛起伏,层层扩散,就连瀑布的水帘也仿佛跟从曲声的节奏,高低喷舞。
惟有钟亭周围的湖面涟漪纹生,暗流涌动。周围的水浪到了附近,就像被无形之墙隔堵,再也不能推进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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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点、角声虽然占尽势头,却始终不能彻底压制长笛。
过了一会儿,笛声渐渐转高,越来越急促凄厉,宛如秋风秋雨,残荷飘萍;而后陡然朝上攀升,直如万鬼齐哭,听得人肝胆欲裂,毛骨悚然。
盘旋在梵音谷上空的那些鸟兽仿佛被笛声所控,悲啼惊吼,团团乱转。就连湖岸周围的魔门众人也纷纷塞住双耳,盘坐调息。
许宣的双耳虽然早已被葛长庚的真炁护住,但那尖利诡异的笛声仍不时钻入,听得他一阵阵心浮意动。
笛声越来越高,每每在众人以为不可攀升时,突然又折转高上,尖利破云。钟亭檐铃激撞,越来越密集,周围的湖面更是涟漪四扩,层层喷涌,很快便压过了鼓角声所激起的波涛。
许宣右手一颤,体内真气如同受明月影响的潮汐,不由自主地汹汹流转,连鼓点也开始演变为那凄厉迅急的节奏。
他暗呼糟糕,急忙意守丹田,以“灵犀诀”感应葛长庚的元神,过了片刻,神识才又重转澄明。但此时气势已为妖后所夺,笛声汹汹激越,越来越快,越来越尖,完全压过了鼓点与角声。
好在许宣、葛长庚神识相通,真炁共体,仍能勉力抗衡,一时不致落败。
就在号角、鼓点越来越急,与笛声交相比高时,笛声突然急落而下,又变成了哀婉凄凉的曲调。许宣心里一紧,有如卯足了劲一脚蹬出,却陡然踏空,刹那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笛声越来越低,细不可闻,却让人闻之越发森寒刺骨,怖意横生,就像夜风轻拂的幽深山林,鬼火与流萤齐飞,有人在黑暗中轻声啜泣。
角声微微一顿,仿佛受长笛影响,也开始变得低沉凄寒起来。
许宣凝神感探葛长庚的真识,又惊又骇,葛长庚似乎想到了什么让他至为懊悔、悲痛的往事,意念缭乱,已渐渐被笛声所控制。
葛长庚施展“元神寄体大法”之后,神识必然不如在其真身内时强大,一旦被妖后意念所制,后果不堪设想。但此时他似已深陷笛声之中,无论许宣如何以“灵犀诀”感应,始终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第二十五章 尸遁
眼见笛声由低转高,角声也跟着逐渐攀升,越来越阴寒哀苦,许宣更觉不妙,奈何思绪飞转,却找不到半点良策。
乌云穿梭,月光明暗不定。遥遥望去,可以瞧见妖后那双闪闪的眸子,就像暗夜里神秘诡谲的萤火。
许宣心中一凛,不敢对视,暗想:“妖后不知道我的躯壳里同时存在两个神识,她以笛声控制了葛仙人,必以为胜券在握。若能迷惑住她,让她放松大意,或许就能伺机反击。”
当下故意改变鼓点的节奏,随着角声忽急忽缓,忽高忽低,仿佛被笛声完全同化。
笛声突然又是一变,极尽缠绵低徊,哀伤苦楚。许宣凝神屏气,等的就是此刻,猛地握紧鼓槌,狂风暴雨似的疾棰鼓面,节奏壮烈激昂,气势如虹,瞬间盖过了笛声。
妖后果然猝不及防,笛声待要折转高上,“咔嚓”一声脆响,墨玉长笛竟被激荡的真气陡然吹裂。
霎时间,层云崩飞,群鸟冲散,湖面鼓涌的水浪齐齐塌落,只剩下瀑布周围的涟漪仍在随着许宣雄壮的鼓点急剧荡漾。
小青纵声欢呼,叫道:“赢啦,我们赢啦!你们快快滚下山去!”
群魔一片死寂,想不到竟连妖后也败在了这乳臭未干的道童手里。这些魔头虽然个个凶暴阴毒,无恶不作,却将面子看得极重,要他们公然悔约,实在有些耻于出口。但若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肥鹅飞走,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妖后淡淡道:“愿赌服输,我们自会守约下山。但我们只答应三百年内不上峨眉,可没答应不在山下等着你们。如果你们不交还帝尊,从现在开始,哪怕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峨眉。”飘然起身,凌空朝山外飞去。
魔门众人虽极不甘愿,也只有骂骂咧咧地随她离开。转眼之间,人影穿梭,鸟兽离散,方才还惊涛骇浪、剑拔弩张的梵音谷又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们五个人。
等到群魔散尽之后,许宣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气力,“啊”地坐倒在地,浑身酸软,汗水浸透,就连三女喜悦的欢呼与关切的问询也缥缈得仿佛来自天外。想到自己竟与当世的三个大魔头周旋死战,更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过了好一会儿,葛长庚的元神也仿佛才缓过劲来,叹道:“许公子,若不是你机智应变,这一局我们只怕又要败了。那妖女浸淫于阴极真炁,十六年来突飞猛进,老夫即便肉身完好,也未见得能再将她降住。”
小青笑道:“葛老道,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反正这三战是我们胜啦,魔门三百年內不得上山。我们只管留在峨眉好生修炼,等你复原之后,再领袖道门,下山扫荡群魔。”
葛长庚苦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小青姑娘,林灵素在我手中,你以为道门各派还会听我号令么?即便峨眉七十二寺未曾勒令我们三日内离开峨眉,魔门前脚下山,候守在山外的道门各派也必定后脚上山。我们若不立刻离开,只怕又会有一场生死之战。”
众人有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激动喜悦顿时消了大半。
白衣女子道:“既是如此,等葛仙人回归真身,我们即刻从北峰下山。那儿有一处隐秘的山洞,可直达山下,除了我们姐妹,无人知晓。”
葛长庚道:“大道轮回,万物皆有始终。我油尽灯枯,适才这三战又已耗尽真炁,就算回归真身,经脉俱复,也不过是日薄西山,回光返照。况且……”顿了顿,沉声道:“如无意外,道门各派此刻已经开始入山了,魔门则守候在山外。以我真身突围,必遭重重围狙,下得了山,也出不了山门。若因此引起道、佛、魔各派的血战,给川蜀百姓带来灭顶之灾,葛某就更难释怀了。”
话音未落,极远处传来“轰”的一声闷响,群山回荡,隐隐夹杂着啸吼厮杀之声。
众人一凛,纷纷朝“三才照神剑”的影象望去。
光波摇晃,隐约可见北边、东面与西侧的山谷中,刀光剑影,缤纷闪耀,到处都是穿梭交错的人影,和纵横飞舞的法宝。应是道门各派入山后遭遇妖魔,交相激战。
小青拍手笑道:“狗咬狗,一嘴毛。趁着他们两相撕咬,我们赶紧从南面下山……”
忽地眉尖一蹙,冷笑道:“是了!哪有没见到骨头,就先咬到一起的道理?说不定这只是道门各派的障眼法,骗我们从南边下山,自投罗网呢。”
众人一想,均觉大有可能。
葛长庚沉吟道:“如果真是道门设计布阵,诱我们下山,我们正好将计就计,按照原定的计划,来个金蝉脱壳,瞒天过海。”当下又将他的计划仔细讲述了一遍。
他以“离魂尸遁法”遥控真身,冲出南面山谷,作为引开魔门与道门各派的诱饵,而后再以“血遁消影大法”带领众人隐匿身形,从白娘子所说的隐秘山洞逃出峨眉。
李秋晴脸色苍白,如此一来,葛长庚的真身注定要被群魔荡灭,永无恢复之机了!此外,“离魂尸遁法”与“血遁消影大法”都是极伤真元的两伤法术,即便他们能借此逃脱,葛长庚残存的神识必受重创,甚至灰飞湮灭。但知外公决心已定,再难阻止,惟有咬唇噙泪,强忍悲痛。
白衣女子与小青对望一眼,也颇觉不安,然而除此之外,实无良策,一时黯然无语。
葛长庚道:“事不宜迟,等到魔门在山外布置停当,想要脱身就更加难了。开始吧。”
许宣右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举剑在左手上划了一道血痕,蘸着血珠,低声念道:“魄在魂离,身随心转,疾!”剑尖飞舞,在葛长庚真身的胸口画了一串难以辨认的血符。
“嗤嗤”激响,金光闪烁,葛长庚的肉身竟突然眨了一下眼,站起身来,众人又惊又奇。
许宣接着又不由自主地念了一串口诀,山顶很快传来一阵清亮的鹤鸣,一只丹顶白鹤翩然落在洞口,亲昵地往葛长庚的肉身上靠去,长喙轻啄,显然并未认出真假。
葛长庚的肉身跃上鹤背,环绕着湖面飞了几圈,骑鹤朝南掠去。
“各位手牵着手,万万不可松开。”葛长庚语声未落,许宣左手指尖又是一阵刺痛,血珠随着剑锋箭破空飞扬,轻纱薄雾似化散开来,洒落在四人身上。
眼前一花,白娘子三女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低头望去,自己的身体也凭空消失,就连影子也瞧不见半点。又奇又喜,明白这便是“以血消形,无声无影”的“血遁消影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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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再不迟疑,牵手冲天飞起,很快便越过了北边的山崖。
月光雪亮,狂风鼓舞。
许宣衣裳猎猎,低头望去,峡谷幽深,山溪蜿蜒如带,闪烁着潋滟的水光。两侧层峦叠嶂,连绵起伏,仿佛凝固的碧绿海浪。几只仙鹤欢鸣展翅,盘旋着从他下边飞过,没入崖顶呼啸的松林之中。
同样是逃出生天,高翔于空,比起此前被提在小青的丝袋内,却又有如天壤之别,心中的惊喜激动,难以笔墨形容。
被月光照耀,手中的“三才照神剑”不断地幻化出各种光波、景象。只见葛长庚的“真身”骑着仙鹤越过群峰,朝南飞掠,到了壑谷中,突然冲起一道剑光,继而银光乱舞,数以百计的飞剑朝“他”凌空射去。
果然如小青所言,先前东、西、北三个方向的混战,只是诱使他们逃向南边的疑阵。
从“三才照神剑”荡漾的幻光中望去,只见葛长庚的“真身”骑鹤飞掠,道门各派争先恐后地围追堵截,法宝、飞剑漫空怒射,在夜空中划过道道霓光异彩,将群山映照得光怪陆离。“葛长庚”很快连中数剑,当空直坠而下,消失在茫茫的山林之中。
许宣等人心中揪紧,不忍目睹。
李秋晴更是心痛如绞,珠泪滚滚而下。葛长庚却泰然自若,借许宣之手,将“三才照神剑”收入袖中,道:“他们用不着多久就会发现中计了,时不我待,快走吧!”
四人全速御风飞掠,穿过山壑,朝北边连绵不断的青山奔去。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一个妖媚阴柔的笑声,遥遥传来:“这么多年未见,葛仙人何时返老还童,变成了黄毛小子?你我还未好好叙旧,又匆匆忙忙,想要赶到哪里去?”声音悠忽飘荡,似乎近在耳畔,又似远在天边。
妖后!
众人心中大骇,想不到竟还是让这妖女发现了。
左前方突然闪起一道夺目的金光,刺得许宣泪水迷蒙,酸痛难忍,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三才照神剑”纵横飞舞,气浪迸爆,化为凌厉无匹的银光气剑,朝那光源怒斩而去。
那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柔声笑道:“葛仙人老眼昏花了么?我在这儿呢。”不等“三才元炁剑”劈到,又以转到了右前方。忽此忽彼,飘忽不定,根本辨别不出真正的方位。
第二十六章 绝情
葛长庚沉声道:“大家小心,这是‘幻镜魔音’,声音在左,则人……”话音未落,“哧”地一声,许宣两眼金星乱舞,后脑如撞,仿佛一柄利刃当头刺入,将他劈裂两半!
剧痛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头顶喷薄而出。许宣蓦地闪过一个惊怖的念头:“难道这是我的脑浆么?”身子朝前一扑,急速坠落。几在同时,他的右臂不由自主地回舞挥扫,气浪怒卷,呼啸如雷。
“砰!”闷声裂响,也不知击中了什么,那娇媚低柔的女子声音忽地变调,朝后退去。
既而耳边接连响起李秋晴的尖叫,与白衣女子、小青的齐声娇叱。腰上一紧,许宣已被两条丝带紧紧缠住,高弹回抛,朝上拉去。脖颈一阵冰凉,幽香扑鼻,也不知被哪个女子提在了手中。
又听见远处传来葛长庚猛烈的咳嗽,喘息着说道:“庐山一战,迄今已有十六年,你修为突飞猛进,却在魔道上越行越远。再不醒悟,悔之晚矣。”
许宣迷迷糊糊地心中一凛:“为什么葛仙人的声音不是从我脑中传出,而是从远处传来?”灵光霍闪,突然明白方才头顶爆裂喷出的,不是迸飞的脑浆,而是葛长庚的元神被妖后震出了自己体外!
葛长庚接连施放“尸遁”、“血遁”两大法术之后,元神耗损极大。妖后以“幻镜魔音”声东击西,迷惑他判断失误,再趁隙偷袭许宣的“髓海”,将葛长庚的元神震出寄体。
所幸葛长庚及时醒觉反击,否则许宣早已头颅飞炸,救无可救。
那妖后远远地柔声笑道:“已经有十六年了么?可怜我度日如年,还以为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啦。倒是葛仙人修为炉火纯青,以残留的脱窍元神,发出的‘元婴一炁斩’竟仍然一点也不输于‘三才元炁剑’,难怪林灵素会被你镇伏,二十年不得逃脱。”
小青又惊又怒,格格笑道:“想不到你身为魔门妖后,竟如此食言而肥,无耻无信。你说过三战若败了两局,就立即下山,三百年不上峨眉,说过的话当是放屁么?”
妖后的笑声又从左后方传了过来:“第一,我说神门三百年不上峨眉,可没说什么时候算起;第二,我们约好的三战,是由这位虚玄子与我神门比试,可不是由附体的葛仙人代劳。你们使诈在先,却怪别人耍赖,难道这就是葛仙人的‘正道’与‘侠义’么?”
众人一凛,才知早已被她看出了马脚。
葛长庚淡淡道:“你以那首笛曲撩乱我心神时,我便已料到你已看出蹊跷了。你故作不知,认输下山,又悄悄折回这里,是想瞒过魔门众人,独自夺走‘乾坤元炁壶’么?”
妖后柔声道:“葛仙人,你若找一个与你五行同属白金的寄体之身,或许还能瞒我一阵。这位‘虚玄子’五行属土,发出的真炁却偏偏属金,已让我起疑了,所以我才让楚柏元以九鼎离火来试探真假。我吹的那支曲子,是当年你亲手所作的悼亡之曲,普天之下,除了你我,再无人知道。这‘虚玄子’听了心神大乱,角声受控,却还能以鼓点突施反击,除了说明他体内寄存着你的元神,还能有别的解释么?”
顿了顿,又道:“我与林灵素的恩仇,你最是了解不过。你若将他双手奉上,念往日旧情,我可以放你们一马,否则,就别怪本宫无情了。”语气平淡,却掩抑不住森冷杀气。
许宣一凛,听葛长庚与妖后的对话,这妖女对林灵素似乎满怀仇恨,矢志夺回“乾坤元炁壶”,想必也不是为了解救魔帝,奉迎为主。
小青笑道:“我知道啦,你想杀了林灵素,独霸魔门是不是?既然这样,姐姐,我们索性将林灵素放出来,让这妖女亲手杀了他,岂不省事?”
白衣女子淡淡地回了一句:“好啊。”声音清柔冰冷,从许宣头顶传出。
许宣这才知道是她接住了自己,迷糊之中感到一阵欢喜。强忍剧痛,睁眼望去,只见白衣鼓舞,月光镀照在她脸上,焕发出柔和的光晕,心中怦然一跳,疼痛竟象是减轻了几分。
右后方又响起妖后格格的笑声:“小丫头,你以为拿这话便能吓唬住本宫么?帝尊陛下,你众叛亲离,树敌无数,想杀你的何独我一人?道佛也好,神门也罢,全天下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柔媚的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怨毒与仇恨,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许宣忍痛抖擞精神,循声望去,前方险崖夹立,右侧的岩松上翩然站着一个黑袍女子,戴着天蚕丝斗笠,面纱飘舞,只露出一双澄澈妩媚的眼睛,闪耀着阴冷的杀机。
李秋晴和小青就站在她对面的山崖上,上方摇曳着一簇闪烁不定的白光,时而变幻出模糊的人影,想必就是葛长庚的元神了。
许宣暗暗叫苦,葛长庚元神既已出窍,他们四人加起来也挡不住妖后一击,“乾坤元炁壶”偏偏又在自己手上,使不出“玉石俱焚大法”来荡灭魔帝的元神。当下趁着妖后不注意,悄悄将那小巧的玛瑙葫芦塞入嘴里,猛地吞入腹中。打定主意,如果妖后来抢,就借她之力,和林灵素的魂魄同归于尽。
狂风鼓舞,葛长庚的元神左右摇荡,淡淡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初见他时,就知道他是什么人物,却又为何如飞蛾扑火,因情入魔?既已知错,十六年来又为何不迷途知返?朗朗日月,昭昭我心,难道你终此一生,都要做这不人不鬼、见不得阳光的邪魔么?”
妖后格格笑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耶魔耶,是人是鬼,由谁定论?普天之下,兜着人皮却做鬼事的邪魔比比皆是,我又为什么要迷途知返?这十六年来我日思夜想,最为懊悔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当初没亲手将她碎尸万段;第二,是没能早点看穿你们这些道门中人的真面目。今天看你脱去皮囊,原来也不过是风烛萤火的可怜相!”
葛长庚哂然一笑:“殇子寿,彭祖夭,有生即有死,又有什么好可怜的?修道非独为长生,而是为了人与道合。你心魔未消,一叶蔽目,别说十六年,就算你百年、千年,长生不老,又复如何?”
许宣心中一酸,葛长庚待人宽厚仁慈,与这妖女更是父女一场,难以割舍,到了这生死关头,居然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她改邪归正。
妖后仰头大笑:“葛长庚,你自居仁义,苦炼百年,也不过落了如此下场,这种‘道’不修也罢!”
猛地顿住笑声,黑袍鼓舞,周身洇开一轮轮霓光霞彩,双手交叉,食指抵在一处,直指上空,一字字地道:“本宫最后说一次,你若交出‘乾坤元炁壶’,瞧在当年的养育之恩上,我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否则,五雷轰顶,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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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最后一句时,旋风大作,浮云迸卷,夜空中突然亮起一道闪电,银蛇似的飞腾乱舞,直冲她的指尖。
“轰!”天地骤白,雷声隆隆狂震。
白衣女子与小青脸色齐变,许宣更是惊骇无已,从未见过这等景象。
雷鸣声中,只听葛长庚沉声传音道:“白娘子,小青姑娘,等我说到‘去吧’时,你们立即带着许公子和秋晴,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能跑多远是多远,千万不要回头。”
李秋晴再也按捺不住,泪珠夺眶,朝着那妖后大声叫道:“妖女!你既然想杀死林灵素,又知道他被囚在‘乾坤元炁壶’中,只需等上七日,便形神俱灭,为何非要……非要逼死我外公?”
天昏地暗,松枝乱舞,妖后双眸灼灼如火,柔声笑道:“外公?葛仙人,你倒是菩萨心肠,多子多孙。不知这位又是从哪儿拣来的野丫头?不如我们就先从她开始吧。”双手虚空合握,闪电乱舞。
天地骤亮,雷鸣如爆,一道炽白的霹雳突然朝着李秋晴当头劈落!
许宣心中一沉,只听葛长庚纵声大喝:“住手!她是你的女儿!”闪电夭矫如狂龙,擦着李秋晴的身侧撞中崖壁,轰隆狂震,刹那间,整座山峰坍塌近半,万千巨石瀑布似的朝下崩泻。
惊雷滚滚,众人全都怔住了。
妖后低声道:“女儿?我的女儿?”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泪水盈眶,突然摇头大笑:“葛长庚!我的女儿早在十六年前,就被你杀死在了庐山之巅,从那一刻起,你我便已经恩断情绝,再无父女之义!再敢提‘女儿’二字,我定叫你魂飞魄散!”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将山谷映得蓝紫如昼。
李秋晴脸色煞白,石人似的一动不动,许宣也稀里糊涂如在梦中,心想:“李姑娘是妖后的女儿!难道妖后当年竟是因为失贞,才……才被逐出师门?我听舅舅说了那么多江湖故事,怎么从未听说此节?”
第二十七章 死别
只听葛长庚沉声道:“秋晴,我从未告诉过你生母是谁,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无生无死,无死无生。当年庐山顶上,道佛各派都欲置你们母女于死地,我为了救你,假意用剑刺穿你的心口。你‘死’了,却又因此而重生。这十六年来,我传你‘元婴金丹’,却不传你心法武学,就是要让你远离道门,平安快乐地度过此生,再不重蹈你母亲之覆辙……”
“住口!”妖后指尖发抖,泪水倏然滑落,咬牙切齿地喝道,“死到临头,你还敢花言巧语地狡辩!那夜庐山上,下着暴雨,遍地都是死人,是我亲手埋了她们的尸体,我的两个女儿……我的两个女儿,全都被你害死了!”
许宣更加讶异:“原来李姑娘还有一个姐妹,不知她们父亲是谁?”心中猛地一紧:“难道……难道竟是林灵素?”如果真是林灵素,或许便能解释葛长庚为何不忍杀死这魔头,而是将他镇在九老洞里了。
雷声隆隆不绝,漆黑的云层随着羊角风在上空滚滚盘旋,迸涌出千万缕姹紫嫣红的霞光。
葛长庚的元神飘忽明灭,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与疲惫:“秋晴,你可知道为什么你的左脚脚踝上有一个紫色的疤痕,用什么药草也无法消除么?那是因为你出生时,你的左脚和你妹妹的右脚黏连在一起,是我亲手用刀将你们分开。我这一生做过许多后悔的事儿,最后悔的,就是没能让你们姐妹重新团圆。可惜……可惜今日一别,即成永诀,这个心愿再也无法完成了。”
顿了顿,淡淡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今往后,你想再远离漩涡只怕也不可能了。只盼你记住外公说的话,修道的根本在于清静无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千万不要象你母亲,因情入魔,为恨所困。长路漫漫,去吧!”
话音未落,许宣衣领一紧,已被白衣女子拉着冲天飞起,只听“轰隆”巨震,如天崩地裂,李秋晴尖声哭喊:“外公!”
回头望去,漫天霓霞火山云般层叠怒爆,气浪如狂涛,重重地撞在他的胸口,眼前昏黑,喉中腥甜乱涌,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黄昏时候,泼墨似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群山峰顶,滚滚翻腾,一道闪电陡然划过,天地陡亮。
“轰隆隆!”雷声不绝,暴雨倾盆。
狂风呼啸,刮得雨线纵横飞舞,一蓬蓬水珠朝洞内喷洒而入,飞花碎玉地打落在许宣的脸上、身上,冰凉入骨。
“葛仙人!”许宣大叫一声,蓦地惊醒坐起,环顾四周,失声叫道:“李姑娘?白姐姐?小青姑娘?”漆黑幽暗,杳无人应。
他心中怦怦狂跳,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自己身在何地。突然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心中一沉:“难道我是在阴曹地府么?”下意识地摸了摸脑后,一道疤痕,扭曲浮凸,隐隐还有些疼痛。
他的心反倒定了一些,既然还有痛感,想来尚在人世。闪电又是一亮,洞内石壁登时被映得一片蓝紫。
只见那白衣女子蹙眉闭目,正盘坐于三尺之外,调息御气。她脸色煞白,香汗淋漓,在那稍纵即逝的电光照耀下,全身仿佛变成了淡蓝色,玲珑剔透,说不出的凄艳诡异。
许宣大喜,叫道:“仙子姐姐!”也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气力,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她走去。
白衣女子睁开妙目,低声喝道:“住口!你……你想将妖魔招来么?”声音发颤,气息不继,似乎受了颇重的内伤。
许宣一凛,道:“是。”四下探扫,不见李秋晴与小青,心中又是一沉,忍不住低声问道:“仙子姐姐,她们人呢?葛仙人又在哪里?”
白衣女子冷冷道:“死啦。”
许宣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葛仙人他……那……李姑娘?小青姑娘?难道全都……全都……”想起昨夜之事,脑中混乱,语无伦次,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生性坚强乐观,自小受了许多病痛苦楚,却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但这几天入蜀以来,连遭变故,亲如家人的王六、铁九齐齐惨死,最为敬重的舅舅死生未卜;与李秋晴、小青相处虽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是患难与共,仿佛相识已久;葛长庚更是自己从小仰慕的高人,又蒙他传丹授艺,恩同再造,此刻听闻噩耗,郁积已久的悲伤顿时如决堤之水,再难遏止。
白衣女子蹙眉道:“死生有命,你哭什么?非亲非故,又何必惺惺作态。”黑暗中瞧不见她的脸容,但那清柔的声音冰冷无情,听来格外刺耳。
许宣虽对她颇为钟情,听到这话也不由怒气勃发,一抹泪水,冷冷道:“我哭我的,和你什么相干?象你这般冷血,又岂会明白……”
“啪!”的一声脆响,许宣一语未毕,脸上已重重吃了一记耳光,热辣剧痛,顿时翻身坐倒在地。
白衣女子喝道:“你说谁冷血?”闪电一亮,将她脸颜照得分明,面罩寒霜,双眸凝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许宣素来吃软不吃硬,怒火上冲,哈哈一笑,正要出言相讥,她却“啊”地一声,素手紧紧地捂着腰肋,弯下腰,花容惨白,珠汗滚滚。
“你怎么了?”许宣吃了一惊,怒意登消,抢身上前,将她肩头扶住。指掌所及,冰肌玉骨,不盈一握,心中一荡,脸上热辣如烧。
白衣女子脸泛红霞,叱道:“走开!”反手一推,许宣翻身飞跌,后脑“咚”地磕在石壁上,疤痕似乎猛地震裂开来,剧痛欲死,忍不住“哎呀”一声大叫。
白衣女子冷冷道:“再碰我一下,我就剁断你的手指。”
许宣疼得发不出声,心中气苦,对她的倾慕钟情登时浇灭,恨恨忖道:“难怪孙老头常说‘脉象好诊,女人难断’,她瞧来象个清丽淡雅的仙女,不料却是个冷漠毒辣的魔头。哼,好心没好报,当我喜欢碰你么?”又羞又怒,愤愤不平。当下强忍剧痛,爬起身,踉踉跄跄地朝洞外走去。
白衣女子道:“你去哪里?”
许宣冷笑一声,道:“腿长在本公子身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得着么?”只管大步往外走去。突然脚下一紧,重重绊倒在地,还不等爬起,又朝后横空飞撞,直摔得百骸如散,眼冒金星。
白衣女子素手一翻,收回丝带,道:“道、魔、佛三教正在漫山追缉,你以为就凭你这点本事,也能逃得脱么?”
许宣撞得痛彻心肺,几欲晕厥,气极反笑道:“逃不脱大不了一死。死生有命,你和我非亲非故,何必惺惺作态?是了,你是怕我被抓了之后,供出你的下落么?放心,许宣千刀万剐,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白衣女子淡淡道:“你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只是我既答应了葛仙人,将你活着送回临安许府,绝不容任何人阻挠。等你回到了临安,就算是立即跳入西湖、沉下钱塘,也不干我事。在这之前,只管老老实实地待着吧。”说话间,纤指轻弹,气箭飞舞。
“仆仆”连声,许宣只觉双臂、双腿蓦地一麻,再也动弹不得,惊怒愤慨,大声道:“妖女,我又不是囚犯,你凭什么封我经脉……”话音未落,白光忽闪,咽喉一痛,顿时哑然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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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张大了嘴,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他从小倍受宠溺,胆大妄为,哪曾受过这等闷气?原本对这仙女般的白娘子情愫萌动,暗自倾心,不想却是个冷漠无情、狠辣凶悍的蛇蝎妖女。咬牙切齿,大呼倒霉之余,惟有暗叹自己有眼无珠、遇人不淑了。
但他生性跳脱好强,又带了三分玩世不恭的无赖,过了片刻,怒火渐熄,好胜之念又爬了上来,心中突然蹦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冰冻三尺,抵不过一天烈日。管你何等泼悍冷漠,终有一日,我许宣定要将你驯得乖乖巧巧、服服帖贴!”想到这里,热血上涌,莫名地一阵激动。
洞外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狂风挟着雨丝濛濛卷入,说不出的阴冷潮湿。
许宣周身僵硬,动弹不得,绵绵不绝的寒意,就像毒蛇般钻入骨髓,丝丝游走,难受已极。
他猛一激灵,打了个冷战,接着牙关乱撞,全身不由自主地簌簌颤抖起来。忽听“咕咕”几声,清脆响亮,竟是来自自己腹中。这才发觉肚内空空如也,竟足有十几个时辰未吃东西了。
此念一起,顿觉酸水上涌,饥肠辘辘。他向来暖衣饱食,不知何谓饥寒交迫,此时身处荒山野岭,饥饿难耐,冻彻骨髓,方才明白原来平时许多稀疏平常之事,竟已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眼前蓦地闪过府中王大厨所烧炙的脆皮童羊腿,外皮酥黄薄脆,肉嫩骨酥,入口即化,脂香四溢……更觉饥肠辘辘,吞了一大口馋涎。
第二十八章 寒毒
许宣腹中“咕咕”作响,这才想起足有十几个时辰未吃东西了。他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何谓饥寒交迫,此时身处荒山野岭,冻得鸡皮遍体,饿得肠胃空鸣,方才醒觉原来平日里那些稀疏平常之事,竟已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眼前蓦地闪过府中王大厨所烧炙的脆皮童羊腿,外皮酥黄薄脆,肉嫩骨酥,入口即化,脂香四溢……更觉饥肠辘辘,吞了一大口馋涎。
当下闭着眼睛,将王大厨的一系列拿手好菜统统追想一遍: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东坡肉、五味杏酪鹅、酒蒸石斑、五味酒酱蟹、香螺炸肚、紫苏虾、蛤蜊淡菜、江瑶清羹……
越想腹中越觉空乏酸苦,肚皮仿佛紧贴着脊梁骨,一齐簌簌震动。明知如此,却仿佛上了瘾似的收停不住。于是索性又神游天外,将临安城内大小酒楼、茶肆的名菜、点心尽数回想一通……
许府巨富奢靡,他又是独子,对于吃喝玩乐之道颇为精通,更是极为挑剔的美食家,临安城内稍有声名的菜肴点心无不烂熟于心。万千佳肴美味走马灯似的从他脑海中一一掠过,眼花缭乱,呼之欲出。
他平时口味刁钻、心气甚高,许多菜肴摆于面前,眼角动也不动,但此刻即便是一个酸馅馒头,回想起来,仿佛也成了至高无上的美味。
许宣又吞了口馋涎,心道:“等我回到临安,定要让王大厨给我烧上满满一桌的拿手好菜,再让刘四带着我将城内酒馆、茶肆重新吃上一遍,不吃到挪不动脚步,绝不回家……”如此追想多遍,腹内“咕咕”的叫声终于小了一些,但寒冷之意却丝毫未消。
他全身僵痹,手足冰凉,那白衣女子却始终不加理睬,只管盘坐于数尺之外,一言不发。
黑暗中,瞧不见她的身影。偶尔闪电亮起,方能瞥见她稍纵即逝的脸容。她蹙眉闭眼,俏脸雪白,似乎正自熟睡。
许宣越发气恼,但闻着她淡淡的体香,想到与她共处一洞,相距几尺,心中不由又是一阵怦然。
又过了片刻,夜色渐深,洞外风狂雨骤,凄寒更甚。
一阵冷风扑面鼓舞,许宣全身一颤,突觉得丹田之中有一团热气缓缓升起,烘得五脏尽暖,极是舒服。心中一动:“是了!难道这就是葛真人所说的‘气丹’么?”
他出身药商世家,“仁济堂”中名医众多,耳濡目染,从小又慕仙崇道,对于丹药、人体经脉所知颇详。再回忆今日葛长庚所传授的“金丹派”要诀,更无怀疑,这团丹田内的热气必定就是修道之人必炼的“内丹”!
脑中灵光霍闪,登时明白必定是那颗“元婴金丹”之功。神丹入体,化为“后天九转金丹”,打通了他的奇经八脉,将他封闭其中的“先天胎气”化融为一,沉淀于丹田气海。
虽然他从没有修气炼丹的经验,但受外寒所激,这团气丹便自动上升,沿着经脉缓缓运转。
许宣惊喜交加,凝神细探,只觉那团热气徐徐上升,沿着“手阳明大肠经”慢慢游走,所过之处,如春风吹拂,煦暖舒惬,寒意大消。想起葛长庚所传授的“翠虚金丹大法”,于是意守丹田,屏除杂念,默诵“翠虚金丹法”中最浅显的“御气诀”。
过了片刻,气丹突然一跳,随着他的意念轻轻摇荡,转入“足阳明胃经”。许宣又是新鲜又是激动,精神大振,一时间将生死、饥寒全都抛在脑后,全心全意地御气运丹,所有意念全都集中那气丹之上。
气随意转,丹与神游,那团气丹悠悠荡荡地走遍了全身经脉。起初虽然磕磕碰碰,不太顺畅,但到了后来,他掌握要诀,全神贯注,气丹游走得越来越快,上下圆转,随心如意。
不知不觉,丹田之中仿佛有一盆炉火熊熊烘烤,周身暖洋洋轻飘飘,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许宣一直梦想着炼气成丹、修仙得道,今日终于初窥道丹之妙,喜不自胜,一遍又一遍地回圜周转,浑然忘了身外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一个女子痛楚的呻吟,许宣一凛,听出正是白衣女子的声音,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闪电接连划过,洞内雪亮,她盘蜷在地,黑发披散,皱着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捂着腰肋,神情极是痛苦。
许宣吃了一惊,跳起身,叫道:“你没事吧?”方甫动身,突然又是一怔:“我怎么可以动了?”
转念一想,必定是自己一遍遍地运转金丹真气,逐渐冲开了经脉,又是欢喜又是得意。当下不及多想,抢身到了白衣女子身旁,将她扶起。
也不知是否因为闪电的蓝光所映照,她的脸容竟泛着淡淡的青色,虚汗淋漓,连呵出的气也成了绿色。
许宣一阵焦急惊惶,心道:“她必是昨夜突围时受了内伤,强撑到现在。”想起往日“仁济堂”诸医所教,沉住气,手指轻轻地搭在她的脉门,静心探察。脉象细微无力,似是中了剧毒。
许宣心中大凛,如果只是寻常伤势倒还罢了,当真中了剧毒,在这荒山野岭、瓢泼雨夜,哪里去找解药?
突然想起她似乎有一个火折子,当下探手入她袖中,小心翼翼地摸索。指尖扫处,玉臂冰冷滑腻,他不敢多加碰触,双指夹住一个丝囊,轻轻地抽了出来。
那丝囊柔软冰凉,与昨日小青装盛李秋晴与自己所用的丝袋完全一致,看似不过巴掌大,却可盛万千之物。他家中富可敌国,所见识的宝物不计其数,估计这丝袋就是舅舅所说的上古宝物“乾坤袋”了。
想起李秋晴,心中又是一紧,也不知她此时究竟是生是死。转念又想,虎毒不食子,如果她真是魔门天后的女儿,那妖后想必不至于取她性命。摒除杂念,探手在丝袋中摸索,果然找到一个火折子。“啪”地一声,擦着火折子,洞中顿时明亮起来。
许宣心中“咯噔”一响,险些惊呼失声。
只见那白衣女子脸容淡青,眼圈桃红,左手软绵绵地捂在左肋,乌血正从指缝间一丝丝溢出。果然是中毒之象。
他定一定神,伸手轻轻地拨开白衣女子的手掌。
衣裳破裂,肌肤晶莹如玉,伤口不及一寸长,皮肉朝外肿胀翻卷,如同婴儿嘴唇般不断地鼓动,黑色的血丝源源渗出,隐约还可瞧见一缕缕淡青色的气雾从伤口挥发袅散。
许宣是仁济堂的少主人,一年见过的病人没有千儿也有八百,其中中毒的少说也有上百号,但却从没见过伤口蒸腾出这等青烟绿雾的,心下又惊又奇。
却不知她中的乃是魔门妖后的“九转寒冰箭”。这种冰箭以“阴极真炁”冻凝九种剧毒蛊虫的虫卵,一旦破肤而入,冰箭与血液相融,虫卵迅速孵化,直攻心脑,伤者纵然不死,也会变成行尸走肉。
幸好白衣女子服了“元婴金丹”,有金丹真气护住心、脑、丹田,否则早已不测。她虽借助金丹真气,强行震死了所有的蛊虫,奈何连番激战,受了内伤,真元耗损极大,强撑了许久,无法逼出残存在体内的寒毒,昏迷不醒。
情势紧急,不及多想,许宣伏下身,大口大口地吮吸毒血,吐在一旁。“哧!”毒血洒落在地,登时化为绿雾,袅袅升腾,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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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吸了十几口,只觉唇舌冰冷麻痹,头昏眼花,心下大凛,但身无良药仙丹,除此之外别无他策,唯有硬着头皮继续吮吸。不想吸了几十口之后,那麻痹晕厥的感觉反倒渐渐消散,精神重新一振。
原来他从小嬴弱多病,又生在天下第一药商之家,十几年间也不知吃了多少奇草神药,血液中尽是各种药汁丹液,早已变得近乎百毒不侵,若非极之罕见的剧毒,绝难将他毒倒,也算得上因祸得福。就连这“九转寒冰箭”到了他的体内,也反被血液内的其他药毒渐渐消融克制。
又吸了片刻,吐出的血液重转鲜红,肿胀的伤口也消退了许多,许宣大喜,继续吸吮。
白衣女子突地一震,微微睁开眼睛,蓦地翻身坐起,“啪”地一声脆响,又给了他一记耳光,颤声喝道:“小色鬼,你作什么!”羞怒交集,奋力想要从他怀中挣脱,却虚软无力。
她重伤未愈,出手却是狠辣如故。许宣抚着肿烫的脸颊,又是委屈又是气怒,站起身,哈哈一笑道:“放心,别说我是个小色鬼,就算是吸血鬼,也不会喜欢你这等冷血僵尸。”
她冷冷地盯着许宣,瞥见他嘴角的血丝,心中一震,蓦地明白他竟是为自己吸毒疗伤。柳眉舒展,眼波渐渐如春冰融化,闪过一丝歉疚感激的神色。在火光映照下,苍白的双颊泛起淡淡的嫣红,娇艳难言。
第二十九章 冷暖
许宣心中怦然一跳,怒气未消,“哼”了一声,气呼呼地径直走到一旁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冷冰冰地问道:“你为什么帮我吸毒血?不怕中毒么?”
许宣大声道:“怕。不过更怕被人当作se鬼,一巴掌打成冤魂。”
白衣女子一怔,又冷冷地道:“既然怕,干嘛还要冒死救我?”
许宣“哼”了一声,道:“人命关天,哪还顾得了许多?”
白衣女子眉尖一蹙,道:“人分好人坏人,难道你不分好坏,全都要救么?”顿了顿,又道:“中毒的如果不是我,是别的什么人,你也一样拼死相救?”
许宣呆了一呆,心道:“是了,倘若中毒的不是她,我当真也愿意冒死吸毒么?”见她双目澄澈地盯着自己,脑中淆乱,脸颊一阵烧烫,大声道:“那是自然。你当天下人都象你一般冷漠无情么?”
白衣女子大怒,待要发话,突然觉得一股阴邪冷气陡然上冲,周身如浸寒冰,想要运气压制,气血却岔乱冲涌,寒热交迸,脑中嗡然一震,顿时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九转寒冰箭”以剧毒阴寒之气凝结而成,蛊虫虽然已被震死,阴寒之毒却垒积体内。再加上这时暴雨倾盆,阴冷潮湿,她原非恒温体质,又逢重伤未愈,腹中空空,虚乏不振,方一动怒,邪气立即内外交攻,重转晕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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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见她忽然软绵绵地卧倒在地,交叉着手臂,冷笑道:“又想赚我耳光?这回我可不上当了。”
过了片刻,见她一动不动,似非做作,许宣连喊了几声,杳无应答,方感不妙。绕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摸她脉搏,旋又如释重负。知道她不过是体虚寒发,尚不致命。
许宣走到洞口,探头四顾,想要寻些干柴枯枝生火,偏偏大雨瓢泼,草木潮湿,无从生起。只好脱下自己的长袖褙子,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她身上依旧凉如寒冰,蜷缩颤抖,似乎越来越冷。许宣心中一动,自言自语道:“常言道‘两人抱着睡,胜盖十层被’,既无暖被,只有用体温烘暖了。”
屈身坐下,正要将她抱在怀中,想起热辣肿痛的脸颊,怒气又升,哼了一声,缩回手,喃喃道:“许宣呀许宣,你的耳光吃得还不够?当完了小se鬼,还想当棉被,被她噼里啪啦地弹棉花么?”
眼角瞥处,见她脸色雪白,蹙着眉尖,楚楚可怜,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剧跳,闪过一个念头:“只要能抱她一抱,吃上几记耳光又有什么打紧?”
当下定了定神,大声道:“妖女,你听好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可是为了救你,才不得已如此的。你若是反对,趁早说上一声,否则……”话音未落,白衣女子突然一颤,“嘤咛”一声。
许宣心里发虚,吓了一大跳,过了片刻,见她再无反应,方才松了口气,扬眉道:“哪,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你就当我是十层棉絮被,姑且盖一盖吧。醒来之后可别耍赖,弹我棉花。”摒住呼吸,将她轻轻抱起,斜靠在自己怀中。
白衣女子身段高挑,许宣服了“元婴金丹”后,虽然体格大变,增高了不少,但仍比她矮了将近一尺,以小抱大,殊不顺手。他又是未历风情的少年,从未搂抱过女子,这般抱着她,姿势不免有些僵硬怪异。
白衣女子正自冻得发抖,昏昏沉沉中,依稀感到一个结实而温暖的身体,便下意识地贴了上去,蜷身低头,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臂弯。
她所穿的外衣是当下颇为流行的素丝白背子,直领对襟上绣着水红色的桃花,罗绢抹胸绣了一对蝴蝶,胸口微微起伏,那蝴蝶便仿佛朝着桃花轻轻地飞舞。衣裳薄软,香汗淋漓,抹胸紧紧地贴在肌肤上。
许宣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只瞥了一眼,脑中便“嗡”地一响,面红耳赤。
幽香扑鼻,佳人在怀。他一颗心嘭嘭狂跳,口干舌燥,想要移转目光,视线却如磁石附铁,再也分扯不开,许多从未有过的想法雨后春笋似的在心里滋生。突然想起昨日漆黑山洞中曾无意触到她的胸口,更是心猿意马。
洞外忽然卷来一阵狂风,将她的发丝刮得缭乱飞舞,拂过许宣的脸颊。他陡然一震:“许宣啊许宣,你在作什么?她受伤昏迷,你却趁人之危,岂不是成了连张宗懿也不如的无耻好色之徒了么?”急忙缩回手,倍感羞惭。
或许因为贴靠着他火热的身体,白衣女子的体温渐渐回暖,苍白的双颊也恢复了几分红晕,更添娇艳。
许宣心中又是一荡,不敢多瞧,急忙吹灭了火折子,闭起眼睛,意守丹田,重新开始御转金丹真气。但她冰凉柔软的身体缠贴于身,体香缭绕鼻息,想要屏除杂念谈何容易?过了半晌,方才按捺住万千绮念,沉浸于御气转丹、游走经脉的境界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气丹循环回转丹田,周身热暖,气力充沛。许宣徐徐睁开眼睛,神清气爽。
洞外雷鸣电闪,风雨依旧,而那白衣女子在他臂间蜷缩轻颤,体温竟又变得寒冷如冰。
许宣心下一沉,炼气化丹的愉悦之情顿时消了大半,暗想:“不知她中的究竟什么毒?反反复复,忒也厉害。可惜我不知道如何输导真气,否则就可以帮她送气化寒,不必坐在这儿干瞪眼了。”
又想:“是了,孙大夫常说‘外寒好御,内冷难消’,她体内寒气多半是由寒毒引起。如果能找到些去寒清毒的草药,熬汤煎服,再来一锅热粥,她的病或许就能好上大半。但这荒山野岭,又上哪儿找药去?”心中忽然“咯噔”一震,脱口而出:“紫霞春!”
昨日与程仲甫等人进山时,瞧见峨眉山的一些山崖斜壁上长满了赤艳奇草,红似烈火,绚如晚霞,正是蜀中特有的“紫霞春”。
此草暖血活脉、理气和中,是专治寒毒的良药。仁济堂每年都要采集许多这种药草,加上其他独门配料,作成药酒出售,在江北一带极受欢迎。只要采回此药,喂白衣女子服下,她的寒症多半能有所好转。
许宣精神大振,再不迟疑,当下将白衣女子轻轻地放在洞角,用衣服盖好,转身大步出洞。
其时夜色正深,天黑地暗,狂风暴雨扑面刮打,他周身登时被浇得湿透,一股热气却从丹田轰然涌起。
自从服了“元婴金丹”之后,他体内的先天胎气和元婴金丹交融并化,真元大转强盛,虽然还不知如何灵活运用金丹真气,但身轻体健,和两日前那孱弱瘦削、艰于行走的少年想比,已经判若两人。
许宣深吸了一口空气,精神熠熠,转身四处眺望。
这山洞藏在峭壁凹陷之处,其外又有巨石遮挡,草木笼蔽,颇为隐秘。从洞口朝西南方远眺,隐隐约约瞧见险峰入云,峭壁高兀,应当是“紫霞春”喜于生长之地。
于是沿着山坡,小心翼翼地折转回绕,朝那片山崖走去。
山风狂猛,大雨滂沱,四周黑暗迷朦,山势险陡难辨,脚下又极为湿滑,行走艰难。
许宣胆子虽大,心里也不免如井中悬桶,七上八下。起初每走一步,必再三凝视,脚尖试探了好几回才敢踩下。走了一阵之后,视野渐渐清明起来,原本混沌模糊的世界变得清晰有致,胆气大壮,越走越快。
如此奔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那西南险崖之下。突然“啪挞”一声,脚下一空,整片土坡应声坍塌!
许宣心中一沉,整个人陡然失衡,朝着右前方踉跄飞冲,脚踝一绊,撞上一块岩石,“哎呀”一声,翻身飞起,朝下急速滚落。
天旋地转,黑影霍闪。刹那之间便撞到了几块巨石上,痛彻骨髓,一时间连叫声也发不出来。
电光石火之间,忽然瞥见前方山石桀然横断,云雾茫茫,竟是一处万丈深渊,他心中大骇,下意识地伸手一抄,抓住崖边的松树。
岂料雨势太大,山土塌方,松树根部早已大为松动,他下冲之势又快又猛,这般猛地一勾,“咯啦”一声脆响,松树竟连根断裂,和他一起冲下山崖。
山壑幽深,云雾缭绕,泥土簌簌冲落。那株断折的松树撞在崖壁上,反弹抛起,又悠悠荡荡地消失在那蒙蒙漆黑之中。一时间什么也瞧不清,只觉自己正如同断线风筝,朝着那深不见底的山壑急速下坠。
耳边风声呼呼,不断有鸟儿惊啼掠过,换作别的少年,多半早已被活活吓死,饶是他胆大包天,也骇得头皮如炸,肝胆尽寒,眼看着那乱石交错的崖底越来越近,一颗心几将从嗓子眼里蹦将而出。
第三十章 崖洞
天旋地转,只见左下方崖壁上有十几株粗壮的青松,层叠相连。
如果能冲落在松盖上,或许能侥幸捡回一条小命,但他这般直落而下,与松树最靠外的枝桠少说也有两三丈的距离,岂能够着?
目光转处,又见崖壁上青藤交错垂舞,许宣来不及多想,左手一把抓住藤蔓,奈何下坠之势实在极快,根本抓握不住,掌心就像被尖刀划过,剧疼如割。他不顾一切地忍痛攥紧,双脚在崖壁上奋力一蹬,顿时连着藤蔓抛舞而出,朝左下方的那几株松树冲去。
云雾飞扬,青松扑面。
他忍不住闭上双眼,纵声大叫,“劈啪”连声,松针枝桠不断地抽打在脸上、身上,刺疼如裂,接着胸腹又重重地撞在一根横亘的粗大树枝上,五脏六腑颠得如同移了位,“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朝后凌空飞跌。
电光石火间,他下意识地从腰带中抽出一柄一尺来长的青黑匕首,“吃”地一声,直没树干。
被他下坠的巨大冲势所拽,左手手掌猛地被藤蔓勒紧,剧痛攻心,匕首则沿着树干势如破竹地朝下劈落,火光迸溅。
笔趣阁
这柄匕首是许正亭花了三百两银子,从高丽国参商买来的利器,以北海玄冰铁制成,通体青黑薄韧,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故取名“龙牙”。原本是许正亭的防身宝物,此次许宣离京入川,为保独子平安,特将这匕首交与他使用。不想头遭出鞘,便派了这等用场。
“龙牙”劈卡在树干里,藤蔓又坚韧无比,两相作用,下坠的速度终于大为减缓。余势未衰,又接连撞断了十几根枝桠后,他才被下方松树的荫盖勉强托住,摇摆不定。
许宣惊魂未消,睁开眼,上下左右都是纵横交错的松枝,狂风鼓荡,身下横木“咯咯”作响,仿佛随时都将断裂。
四周险崖环绕,尖石兀立。左侧的岩壁高达百丈,乱石嶙峋,长满了青苔,看似滑不留手。即便自己能沿着这长达三丈的树干爬到崖壁上,也根本没法儿攀到顶峰。
风雨交加,猿啼四起,山壑里黑漆漆一片,他悬坐半空,被寒风刮得瑟瑟发抖,又是惊骇又是懊恼,想要大声呼救,又怕招来魔门妖人。左思右想,惟有拼死一试了。
于是他左臂抱住树干,将“龙牙”从树缝中夺拔而出,而后趴伏在横亘的树干上,小心翼翼地朝着岩壁爬去。
掌心皮肉裂卷,热辣辣地锥心剧痛,被松树撞过的部位更是无一处不疼,再加上饥寒疲乏,被狂风一吹,几次险些翻身摔落。所幸他反应极快,急忙握刀插入树干,贴身紧伏。如此一寸挨着一寸,费了半柱香的工夫,才爬到崖壁边。
就在这时,上方突然传来“呀呀”怪叫声,许宣抬头一看,浑身寒毛全都竖了起来。狼雕!那两只孽畜似是发现了他,四团鬼火似的眼睛扑眨闪烁,当空盘旋了片刻,一齐朝他俯冲而至。
狼雕既然在此,说明安羽臣也必在附近!
许宣大凛,一手抓住岩石,一手握刀刺入岩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正想挤入崖壁的石隙躲避,脚下一滑,顿时踏空。所幸右手紧握刀柄,坚韧的刀锋卡在石缝里,将他悬空吊在崖壁上,双脚乱蹬。
狼雕尖啸声越来越近,他不敢抬头上望,左脚踩住石坎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往上一蹬,贴着岩石挤入了一个凹入的浅罅。
第一只狼雕尖叫着呼啸冲过,翅膀的长翎扫在他的衣袖上,竟“哧”地划开一道缝隙。
还不等躲闪,第二只狼雕又已迎面冲到,探爪朝他抓来。许宣侧身抵靠岩壁,拔出“龙牙”胡乱挥舞,狼雕被削去半截爪趾,吃痛尖啼,腾空飞去。
他松了口大气,周身冷汗浸透,几欲虚脱。低头望去,下面黑漆漆地也不知有几百丈深,双脚竟有一半踩在石沿之外,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急忙挥刀插在旁边的石壁上,稳住身形。
不料“龙牙”方甫刺入,“嘭”地一声闷响,那块大石竟整块被劈裂开来,坍塌崩落。他身体失去依靠,猛地一沉,再度朝下急坠。
许宣魂飞魄散,暗呼糟糕,下意识地想要翻身跃起。说也奇怪,意念方动,丹田中的金丹真气竟轰然倒卷,直冲脚底。“呼”的一声,手舞足蹈地窜起两丈来高,一把抓住了上方的岩石。
他紧紧地抓住那块崖边的巨石,风雨飘摇,浑身泥泞,脑中一片空茫,一时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大风吹来,冷汗浃流,凉飕飕直入骨髓。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刚才千钧一发之际,自己无意间竟用了葛长庚所传的“御气诀”,气随意转,直冲涌泉,是以脚下生风,险死还生。
许宣又是后怕,又是惊喜,从没有象此刻这般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已非吴下阿蒙,心中激动难以言表。
当下定了定神,依样画葫芦,将真气导向脚底,猛地朝上方翻身跃起,一把抓住崖壁上的藤蔓,稳稳地站在了凸岩上。
这一跃竟又窜起了两丈来高。
他信心大增,就像一个穷困潦倒之人突然发掘到无边宝藏,跃跃欲试,恨不得尽情挥霍。凝神观察崖壁,寻找了十几处可以攀爬、落脚的地点,而后以意御气,抓着藤蔓几个起落,便往上冲起了二十来丈。
大雨扑面,双耳生风,许宣时而抓着藤蔓踏壁飞掠,时而紧握匕首翻身上跃,越来越快,越来越高,体内真气圆转如意,渐渐纯熟。
他虽然还不知道真正的御风飞掠之术,但天资聪颖,真气强沛,凭借着“翠虚金丹大法”中的御气诀,竟也自行揣摩到了些许窍门。眼看着悬崖倒掠,自己奔行如飞,胸膺中满是新奇、激动与狂喜。
小时无法行走,最大的梦想便是如那些神仙般自由自在、御风而行,想不到竟真有如愿的这一天!如果不是想起白衣女子所言,道魔佛三教仍在漫山追缉自己二人,早已大声啸歌,一抒快意。
抬头望去,山壁陡峭,桀然天半,影影绰绰地瞧见一蓬蓬草木在风雨中起伏摇摆,瞧那形状,当是“紫霞春”无疑。
许宣此时已掌握了在山崖上攀行之道,脚下一点,灵猴似的在凸石、青藤间腾挪跳跃,朝上飞起二十来丈高,到了崖壁凹陷处站定。石壁缝隙中花草葱茏,其中大半果然都是“紫霞春”。
许宣大喜,拔出那柄锋利无比的“龙牙”,寒光飞闪,只轻轻一划,整块大石便应声掉落,药草连根挖出。
他一连掘了数十棵“紫霞春”,脱下自己的销金裹肚,将药草捆缠结实。转头望去,又瞥见崖壁上长了几株灌木,野果摇曳,红彤彤、湿漉漉的,甚是可爱,顿觉肚饿难耐。
于是顺手摘下一个咬了一口,又甜又脆,甘汁四溢,一口气吃了七八个方才止住。想起白衣女子也未进食,又摘了十来个兜入袖中。
正要继续朝上攀掠,上方忽然传来一阵阵呀呀的怪叫声,方才那两只狼雕竟领着一大群的鸟兽飞回来了!
许宣又惊又怒,若让狼雕老祖等魔头抓住,自己死了倒是小事,被他们抢走囚困着魔帝元神的“乾坤元炁壶”,可就百死莫赎其罪了!
左右环顾,发现右上方有一个洞隙,正好可容一人躲入。当下翻身跃起,贴着狭窄的岩壁朝里挤去。岂料外窄里宽,挤进身后,才发现里面竟是一个幽深的石洞。
众狼雕呀呀怪叫,环绕着山壑上下穿梭,有几只似是发现了他藏身的山洞,想要扑翅冲入,却被洞口的两块巨石挡住,只好悻悻地飞走。
眼见这些孽畜并未发现自己的踪迹,许宣悬吊的心此刻才算放了下来,但凝神聆听了半晌,那些狼雕始终在山壑上空呀呀盘旋,不肯离开,心下又渐渐焦急起来。如果被它们困在这里,不能及时将“紫霞春”带给那白娘子,她势必危矣。
眼角瞥处,发现洞口这两块大石竟似是由整面岩壁被生生劈开,切面极为平整光滑。别说“龙牙”,就算是世间最为锋利的巨斧,也不可能将如此坚硬厚实的山壁,劈出这样一个洞隙。
他心中一动,难道早有真气极为强猛的高手到过这里,劈裂了岩壁?倘若如此,洞内或许就有别的逃生之路了!
回头四望,洞窟幽深,右后方的角落里果然有一条狭窄漆黑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
许宣精神大振,在洞口拣了一把松枝,撕下衣袖,捆扎在一起,而后用火石打着,举作火把,小心翼翼地走入那漆黑的甬洞之中。
甬洞迤逦向上,崎岖不平,稍有不慎便要绊上一跤。
许宣扶着石壁走了许久,仍不见尽头,偶有一阵阴风刮来,腥臭扑鼻,寒毛尽乍。他胆大再大,也不免有些发怵,但舍此之外,无路可寻,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朝上走。
第三十一章 聆秘
洞内越来越潮湿,火炬明灭,时时有水珠从头顶滴落。到了拐弯处,突听“仆仆”之声大作,许宣吓了一跳,来不及闪避,一大群蝙蝠业已迎面撞来,其中几只被火焰卷着,尖叫着四处扑撞。
他一边挥舞火把,驱逐蝙蝠,一边贴壁侧行。刚走了几步,脚下一绊,踉跄摔倒在地,抬头一看,“啊”地失声惊叫,急忙翻身避开。
几尺开外,赫然盘坐着一具白森森的骷髅,衣衫破烂得只剩丝丝缕缕,颈骨上斜挂着一枚精巧碧绿的玉如意;右手紧握着一柄式样颇为古老的青铜剑,绿锈斑斑,在火光照耀下,闪着夺目的碧光。
许宣顺着骷髅眼窝所对的方向望去,右侧的石壁上刻了十几行秀丽的大字,低声念道: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笔趣阁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地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他向来喜欢声色犬马,通擅音律,才念了两句,便记起这首词乃徽宗朝周邦彦所作的《西河》,忍不住轻声哼唱起来。心中暗觉奇怪,不知这骷髅是谁?瞧其残破的红裳碧裙,似乎是烟花女子,为何竟会握着一柄古剑,死在这峨嵋甬洞之中?临死之际,又为何要将这首词刻写壁上?
许宣凝神端看那具骷髅,更觉讶异。骷髅所挂的玉如意圆润剔透,鲜绿如春水,别说风尘女子,就算是巨富显贵也未必能有。忍不住好奇,将那如意摘下把玩,只见底部刻了十几个蝇头小字:
“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
这句词颇为陌生,一时想不起谁人所作。
他心想:“老天爷让我阴差阳错,遇此骷髅,或许别有深意。”当下收起玉如意,朝骷髅拱手作揖,道:“得罪了!他日许宣如果探听出姑娘身世,一定将这玉如意作为信物,让你家人来此移葬芳骨。”绕过骷髅,继续朝上走去。
又走了两炷香的工夫,火炬光焰渐渐转小,甬洞越来越狭窄,却始终不见出口。许宣正觉焦急,忽然瞧见地上青苔成片,水洼蜿蜒;侧耳倾听,远处似乎有潺潺的水流之声。
他心下大喜,既然有水流入这里,必有出口无疑。当下追循水声,快步疾行。
往上走了两百多步,忽听上方传来一个声音:“格老子,老天不作美,下了一天一夜暴雨,子母香气味被冲得稀淡,也不知那小娘们儿带着兔崽子,藏到哪儿了,找起来真他奶奶的费力……峨眉山这么大,难不成咱们掘地三尺,把它翻个个儿么?”
许宣一凛:“难道他说的是我们?”急忙吹灭火炬,凝神倾听。
又有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那娘儿们被妖后的‘九转寒冰箭’打伤,又中了掌门师伯的‘飞英剑影’,必定跑不远。山里山外都有咱们的眼线,她能藏得了几时?倒不怕她逃脱,只是别让魔门和其他白眼狼抢了先。”
许宣一惊,他曾听程仲甫说过,“飞英剑影”是青城山“飞英散人”廖若无的绝杀气剑。廖若无虽与程仲甫的师父许冠蝉并称“青城九剑仙”,剑术却更在后者之上,青城九大剑派中位列第四。
这两人呼之为“掌门师伯”,想必都是青城“飞剑门”的弟子了。
但青城各派为何不解救自己一行,反要狙击白衣女子、置她于死地?难道真如葛长庚所暗示,道门诸派毫不顾及同门之谊、苍生之幸,仅仅是为了利益之争,便不惜头破血流、伤及无辜,也要抢得魔帝这个“活宝典”么?
第一个声音嘿嘿笑道:“二师兄说得不错。这次最可恶的就是峨眉山的秃驴,他奶奶的,爪哇国的妖魔都跑来了,这帮孙子倒好,非但不斩妖除魔,还关起山门哭丧,装聋作哑,摆明了让我们和妖魔拼个两败俱伤。”
那“二师兄”冷笑道:“六师弟,你大错特错,咱们最要小心提防的,不是峨眉秃驴,也不是魔门妖类,而是龙虎宗的龟儿子。魔门妖贼要救林灵素,情有可原;峨眉秃驴不修我道门秘法,得了魔帝,也没什么大用。倒是这群龙虎山的龟儿子,一心独吞,生怕被我们抢了先,居然和峨眉贼秃勾搭串通,害得我们迟到一步。格老子,否则近水楼台先得月,别说那两个臭娘儿们,就算是葛老道,还不是早就到了我们手中?”
那“六师弟”恨恨地啐了一口道:“这群杀千刀的龟儿子,就知道他妈的窝里斗!不过,二师兄,师父怎么笃定林灵素那龟儿子在白衣娘儿们身上?万一被穿绿衣服的小娘皮揣着跑了呢?咱们死守着这儿等白衣娘儿们,岂不成了竹蓝打水一场空?”
“二师兄”道:“葛老头既然附体到那臭小子身上,‘乾坤元炁壶’一定也由他带着。再说,那白衣娘儿们比绿衣服丫头厉害些,俗话说‘美人嫌胖,保镖挑壮’,绝对错不了。”
许宣心中一跳,又惊又喜:“难道小青姑娘和李姑娘也逃走了?”精神大振,继续聆听。过了半晌,终于清楚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青城山九大剑派虽与龙虎山、茅山、阁皂山并称天下道门四派,但彼此之间一直明争暗斗。
这几十年来,茅山、阁皂两宗渐渐衰微,道门逐渐形成龙虎山天师道与青城九大派东西争霸的局面。
龙虎宗原为东汉张陵的五斗米道演变而来。当年由四川鹤鸣山席卷天下,相隔虽已千年,在巴蜀等地仍积有余威。
为了压制青城派,龙虎天师张守真与峨眉七十二寺修好,并遣派大弟子张远庭在成都建立道观,光收门徒,直接将势力插入蜀地。
峨眉山的明空大师年事已高,那夜与葛长庚联袂镇伏魔帝之后,真元大损,很快圆寂。
峨眉七十二寺一则迁怒葛长庚,二则觊觎林灵素所盗的诸派秘法,却又不敢忤逆明空遗愿,公然与葛长庚对敌,抢夺乾坤元炁壶。于是明心一面困住葛长庚,以棋为赌,一面故意走漏消息,将道魔各派引来火并。
张远庭早早就从峨嵋各派那里得到线报,率领龙虎宗抢在第一时间赶到。与峨眉相隔不远的青城各派,反而是迟了一天才得闻风声。等到青城、茅山、阁皂各派赶来之时,龙虎宗早已抢得先机,占尽有利地形。
昨夜,魔门群妖围攻葛长庚时,龙虎宗早早在主峰四周布下伏兵,只等魔门中人抢了魔帝之后,再来个螳螂捕蝉。
而青城、茅山各派既然失却先机,索性搅乱大局,浑水摸鱼,趁着龙虎宗与魔门争相追杀葛长庚肉身之际,突然横刀杀入,混战一团。
与此同时,葛长庚等人血遁突围,被魔门妖后偷袭,元神重创离体。为了掩护许宣等人逃离,葛长庚不惜以离窍元神死战妖后,最终拼得魂飞魄散,将妖后打成重伤。
道门各派、魔门群妖发现中计之后,立即折返追击葛长庚一行。
白衣女子带着许宣朝东突围,小青则领着李秋晴逃往西边。几番苦战,白衣女子连受重伤,终于护着许宣,躲过了魔门、道门的追截,逃入密洞。
魔门、道门寻人心切,暂罢干戈,各自划分地界仔细搜寻。而白衣女子与许宣藏匿的山洞,恰恰便处于青城各派抢据的山头。
许宣暗想:“原来她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若是孤身逃走,只怕此刻她早已出了峨眉了!”惊诧、感激、羞惭、欢喜、怜惜……全都涌上了心头,怔怔地贴壁而立,百感交集。
上方那两人的话语声越来越小,脚步渐远,终于消失不可闻。
许宣定了定神,背负草药,小心翼翼地朝上贴壁行走,过不片刻,终于到了洞口。原来这甬洞的另一端竟隐藏在山泉石壁之间,周围岩石垒叠,灌木丛生,极为隐秘。
他出了洞口,环顾四周,很快就找到了方位。风雨已渐渐转小,透过缭绕的云雾,能清晰地望见白衣女子藏身的山头。此时既知门各派潜伏四周,将他们视如仇敌,再不敢有丝毫大意,一面探察周围,一面小心疾奔。
他方向感极强,兼之真气强沛,夜视清晰,又掌握了提气奔掠的要诀,回程远比来时快得多。不过一刻钟,便已回到白娘子藏身的山洞之外。心中之得意喜悦,难以描绘。
距离山洞尚有十余丈,便望见洞口石壁倒映着淡淡的火光,忽明忽暗。
许宣甚是机灵,心中一凛:自己出洞之前,明明早已捻灭了火折子,洞中又怎会有火光?”于是屏息蹑步,朝着洞口左边绕去。
巨石斜立,与洞口交错重叠,露出一个细长的缝隙。许宣凑上前,往里探望,心中一沉,险些叫出声来,怒火轰然直冲头顶。
第三十二章 智斗
洞内一前一后站了两个黄袍道士,斜指长剑,剑尖抵在白衣女子的身上。
她躺卧在地,动弹不得,显然已被封了经脉,冷冷地盯着两人,双颊飞红,又羞又怒。背子、百褶长裙已被划破了几道口子,胸部剧烈起伏。
靠前的一个道士高高瘦瘦,细眼长鼻,颔下一绺黑须,宛如山羊,左手举着火折子,照耀着白衣女子的脸容,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阴森森地笑道:“小娘子,你又何必做困兽之斗?只要乖乖地将‘乾坤元炁壶’交出来,道爷保证饶你一命。否则……”
语调忽地拉长,手腕一抖,“哧”地一声,剑尖轻轻巧巧地将银丝罗带划断,顺势将长裙挑了起来。
白衣女子冷冷道:“常听说龙虎道士如何厉害了得,原来只会欺侮弱女子。传将出去,倒要瞧瞧张天师怎么向天下人解释。”
许宣怒火如焚,凝神探察,果然发现两道士衣角绣了“正一”二字,心想:“原来是龙虎山的牛鼻子。是了,他们必是躲过青城派的封锁,偷偷到这儿抢人来了。”
另外一个道士麻脸短须,矮壮黝黑,形容更为猥琐,色迷迷地盯着白衣女子迸裂的抹胸,剑尖不断地在她胸脯上划来划去,淫笑道:“小娘子,这里荒山野岭,人影儿也见不着一个,怎么传出去?你要是不老实,道爷快活完了,把你抛尸山野,旁人见了也当是青城派的道士干的好事,关我们师君什么事?”
许宣越听越怒,杀心大起,恨不能冲将进去,将二人剁得稀烂。但自己根本不会武功法术,这般跳进去,不但救不了她,还会将“乾坤元炁壶”白白送入龙虎道士手中。
他脑中思绪飞转,突然有了主意。当下俯身抓了一把烂泥涂在自己脸上,怖声叫道:“道爷救命!”跌跌撞撞地往洞中冲去。
两道士吃了一惊,喝道:“是谁?”人影闪烁,双剑飞舞,一左一右将许宣夹在中央。
“吃!”剑尖气芒分别刺入他咽喉、胸膛半分,杀气彻骨,肝胆尽寒。
白衣女子身子一颤,妙目冷冷凝视着他,神色古怪,也不知是恼怒、惊讶、担忧、还是喜悦。
许宣心中嘭嘭直跳,满脸都是惊惶害怕的神色,闭着眼叫道:“道爷饶命!道爷饶命!小的叫许三,是来峨眉采药的……”
四川境内奇山无数,药草繁多,每年都有大量的采药人涌入峨眉、青城等地。他浑身泥泞,满脸泥浆,原本华贵绮丽的锦衣罗裳破不蔽体,丝毫瞧不出来,又背负着一大捆药草,狼狈惊惶,倒颇象采药的药童。
瘦道人低声喝道:“胡说八道!哪有下这般暴雨跑来采药的?七十二寺的和尚又岂会容你此时上山?”手腕微一用劲,剑气登时又刺入胸膛半分,血珠沁出。
许宣脑筋转得极快,哭丧着脸道:“道爷有所不知,这峨眉山上的秃驴凶巴巴的,又是抠门又是奸刁,拔棵山上的药草比拔他们的毛还要难哩。要是被他们逮着了,不打断腿,也要揭层皮。小的没法子,才趁着这暴雨夜,偷偷溜上山来采药。”
龙虎宗虽与峨眉山私下结盟,毕竟是利益所需,心底里对峨眉佛门仍是厌憎之极。这两道人听他诋毁峨眉和尚,登觉大爽,疑心消了六七分,将长剑稍稍后撤。
他们虽然都已从峨眉众僧那儿得知,与白衣女子一道逃亡的,还有一个前来求医的少年,初见许宣,心下也有些起疑。
但一来听说那少年瘦小孱弱,与眼前这健硕高挑的药童出入甚多;二来白衣女子一口咬定那少年早已独自逃离,他们也不相信少年会自投罗网,上门送死,因此未加多想。
麻脸道士嘿嘿一笑,道:“秃驴本来就不长毛,当然一毛不拔啦。小子,你刚才大呼小叫什么?要道爷救你什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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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回头往洞外瞥了一眼,压低了嗓子,战战兢兢道:“道爷,出祸事了!山上有……有妖怪!那妖怪吃了两个人,还说要吃我哩!”
瘦道士冷冷道:“胡说。峨眉山上哪来的妖怪!”
许宣急道:“道爷,小的怎敢胡说?那妖怪端个大铜锅烧汤煮人肉,一边撕咬大腿,一边说什么‘在东海吃惯了臭鱼烂虾,好久没吃这么香甜幼嫩的人肉’,还说‘等找到那个小娘们儿,把她炖成合骨烂,吃个干净’……”
两道士对望一眼,眼中闪过惊疑之色。
许宣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鄙夷:“女人怕老,老鼠怕猫,你们这两个牛鼻子忒没出息,居然怕玄龟老妖。”
眼角瞥望白衣女子,见她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嘴角似笑非笑,不知是嗔是喜,心中怦然一动,不知何以,竟觉得她这般神情格外妩媚。
瘦道士急忙吹灭火折子,定了定神,收回长剑,低声道:“小子,那妖怪长得什么模样?”
许宣挠着头道:“天色昏黑,瞧得不大清楚。好像……好像戴着大斗笠,穿着青色衣服,是个又矮又小的干瘪老头……”
麻脸道士失声道:“果然是他!”脸色惨白,麻子似乎都一颗颗发起光来。
许宣颤声道:“哎呀,道爷认得他?道爷和他是远亲,还是近戚?”
麻脸道士骂道:“你奶奶的才是他亲戚!”被瘦道士猛一瞪眼,突然觉得自己嗓门太高,急忙又压低了声音,喝道:“小子,那妖怪现在哪里?你是怎么从他眼皮底下逃出来的?”
许宣指着洞外西南方的山崖,道:“小人在悬崖边采草药时,他就坐在那悬崖上吃人肉呢。他本来想吃了我,但听说我是药童,就打了个饱嗝,转而问我有没有瞧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姑娘和一个又瘦又小的少年。又说只要我帮他找到这两人,他就送我上好的灵芝、人参,否则就一口吞了我。小人害怕,假意说帮他找人,赶紧溜之大吉……”
两道士探头朝那悬崖张望,脸色越发惊惶难看。他们又怎想得出小小一个药童,素不相识,竟会无缘无故拿玄龟老祖来蒙骗自己?
麻脸道士低声道:“师兄,玄龟老妖既然已到了这里,青城派多半已经凶多吉少。趁着魔门其他妖人还没赶到,咱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着……”
瘦道士沉吟道:“不成。我们带着这娘儿们一道走,目标太大,很难逃脱。这个山洞颇为隐秘,他们一时难以发觉。不如你留在这里,看着她,我立即赶去给师君报信。只要师君赶来,就算是魔门十祖齐临,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麻脸道士听说要让自己留下,面色大变,却不敢反驳。
许宣正中下怀,拽着瘦道士的衣襟,苦苦央道:“道爷,我对峨眉地形了如指掌,不如让小人带路,一同离开这里。万一有什么危险,道爷发慈悲,保我一条小命就是。”
瘦道士心道:“这小子能从老妖手中逃脱,倒是个机灵人。眼下狂风暴雨,黑灯瞎火,到处都是魔门和青城派的人,有他带路,应该快捷得多。路上若当真遇到魔门妖人,正好拿他当替死鬼,助我脱身。”当下点头应允。
瘦道士对着麻脸道士低声叮嘱了一番,带着许宣一齐出洞。
白衣女子忽然冷冷地道:“小心死在半道,没人给你收尸。”许宣心中一跳,知道她在警醒自己,紧张之意反倒大减,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
瘦道士以为是说给他听的,冷笑一声:“多谢姑娘挂念。”转头对那麻脸道士叮嘱道:“师弟,如果妖魔发现此处,记住一剑先结果了她,绝不能让她落到魔门手中。”
麻脸道士瞥了白衣女子一眼,嘴角露出一丝阴冷淫猥的笑容,嘿嘿道:“师兄放心,我理会得。”
出了山洞,凄风冷雨迎面扑打,乌云滚滚,弥漫在群峰半腰,四周越发昏黑混沌。
瘦道士生怕被玄龟老祖发现,不敢御风飞掠,屏息凝神,随着许宣绕折回转,朝东南峡谷摸黑走去。
许宣走了几步,眼看前方是一处泥泞斜坡,故意脚下一滑,“啊”地一声,朝下翻滚摔落。
瘦道士吃了一惊,左右四顾,见无甚动静,心下少宽,纵身跃到他身前,低声喝道:“臭小子,快起来!”
许宣苦着脸呻吟不已,抱着肚子满地打滚,说什么也爬不起来。他从小多病,装扮痛楚之态最为拿手。瘦道士不疑有他,只道他肚腹当真受了重伤,暗骂倒霉,无奈俯身查看。
许宣一边龇牙咧嘴地呼痛呻吟,一边眯着眼睛凝神察探,右手早已紧紧攥着“龙牙”刀柄,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蹦将出来。
见他俯身弯腰,离自己不过咫尺,立即闪电似的拔出匕首,奋尽全力,猛地捅向他的心窝。
“吃!”鲜血喷了许宣一脸,连视野也变得一片血红。
瘦道人晃了一晃,惊怒骇惧地瞪着他,喉中“赫赫”有声,右手颤抖着想要拔剑,突然一颤,仆倒在他身上,再也动弹不得。
第三十三章 戏美
瘦道人晃了一晃,惊怒骇惧地瞪着许宣,喉中“赫赫”有声,右手颤抖着想要拔剑,突然一颤,仆倒在他身上,再也动弹不得。
两人相距太近,许宣这一刀又拼尽了全身真气,瘦道士毫无防备,避之不及,当场毙命。
许宣平生首次杀人,说不出的紧张害怕,一刀刺入,自己的心脏也仿佛瞬间停止跳动。见他狰狞地瞪视自己,陡然扑了过来,更是惊怖欲狂,险些大叫失声,急忙拔出“龙牙”,咬着牙又是一阵乱捅。
雨水哗哗地打在两人的身上,瘦道士一动不动,鲜血汩汩流出,一道道地流过许宣的脖颈,温热而又冰凉。
许宣惊魂甫定,猛地将他推开,踉跄起身,呆呆地看着尸体,又看了看手中那鲜血淋漓滴落的“龙牙”,惊骇、迷茫、恐惧、慌乱……潮水般涌上心头。原以为杀人不过是件极为简单之事,此时方知其中滋味。
过了片刻,方才定下神来,想起白衣女子仍在洞中,急忙大步奔回。
还未到洞口,便隐隐听见白衣女子冰冷的声音:“你若敢无礼,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又听那麻脸道士喘息道:“臭娘儿们,道爷横竖凶多吉少,倒不如先快活一把,作个风流鬼。你要再不识趣,老子索性先耍个痛快,将把你宰了……”
许宣大怒,刚才杀人后的悔疚、恐惧登时荡然无存,握紧刀柄,急步奔入洞中,慌乱叫道:“道爷……道爷……不好啦,那位瘦道爷出事啦!”
洞中昏暗,火折子跳跃着幽光,白衣女子蜷在洞角,素丝白背子早被道士的长剑挑破,落到了两丈开外,身上仅剩下那件罗绢抹胸和水红色的裙裳,肌肤闪着柔和的莹光。
那麻脸道士正急不可待地脱去身上的道袍,听见许宣的叫声,顿时魂飞颇散,慌慌张张地披起衣服,提了长剑,奔将出来。
眼见许宣浑身鲜血,他心下惊疑,“咻”地一声,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喝道:“瓜娃子,你说什么?我师兄呢?”
许宣指着洞外,颤声道:“山坡坍塌,那位道爷摔到深沟里,流了好多血,昏迷不醒。小人力气小,搬他不动。道爷快去救他一救。”
麻脸道士听说只是摔倒,登时松了一口大气,还剑入鞘,骂道:“操他奶奶的鬼天气。他摔在哪儿了?快带我过去。”
许宣心道:“别急,爷爷这就带你和他团圆。”奔到洞口,随手一指,道:“喏,就在那儿。”右手长袖低垂,紧攥刀柄。
麻脸道士探头一看,黑漆漆灰蒙蒙一片,哪有半个人影?刚要开口叱骂,忽觉背心一凉,一股森冷杀意闪电冲来!心下大骇,急忙飞步疾旋,朝右避让。
“噗哧!”龙牙刀寒光怒闪,麻脸道士后背衣裳破裂,鲜血喷涌,拉了一个一尺来长的口子。
他惊怒痛吼,反手就是一掌。黑光吞吐,气劲猛烈。
许宣一刀刺他不死,心中大慌,眼见他凶神恶煞地转身反击,左拳下意识地胡乱挥击,正好击中他的掌心。
“嘭!”气浪迸爆,许宣眼前一黑,喉中腥甜直涌,身不由己地朝后飞跌,滑出数丈之外,耳中依稀听见麻脸道士一声惨叫,再无声息。
许宣踉跄爬起身,“哇”地喷出一口淤血,定睛望去,却见麻脸道士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满脸惊怖,已然毙命。右臂软绵绵地耷拉在胸,骨骼尽碎,整个手掌都已扭曲变形,鲜血缓缓地从破裂的皮肤中渗了出来,死状极为惨烈。
许宣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拳,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体内的金丹真气极为强沛,只是他尚不知如何调度使用,只有在情势极为危急之时,真气才会随着意念,自然而然地冲涌到身体的某一部分,爆发出畅快淋漓的惊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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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拳如是,先前在悬崖上突然翻腾逃生亦是如此。
那麻脸道士不过是龙虎宗的三流弟子,背后又吃了他一刀,真气大竭,哪能再受得住这般凶猛狂暴的一拳?
许宣正自惊喜得意,忽听白衣女子冷冷道:“你傻站着作什么?还不快将我经脉解开?”
许宣转身正想上前,瞥见她衣裳上的裂口,心中顿时一跳,笑道:“我可不会通脉解穴。”
白衣女子眉尖一蹙,道:“你一拳便能将这畜生打死,还解不开我的经脉么?快些过来!”眉眼含嗔,冰冷的声音听来竟有些娇媚。
许宣心中怦然,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口中笑道:“就算我解得开,也没这个胆哪。你不是说了么?我这小se鬼的手若是敢碰触到你身体,你就立即剁了我的手指。”
白衣女子冷冷道:“你这胆大妄为、狡狯无赖的小se鬼,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么?”
许宣听她动辄称自己“小se鬼”,心中又不觉来气,暗想:“我冒死救了你,非但没有半点温柔感谢,反倒冷淡如冰,颐指气使,实在太也可恶。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两相扯平。既然你认定我是小色鬼,那我便不负你望,作一回小色鬼便是。”
打定主意,扬眉道:“只要你答应我解开你的经脉之后,绝不伤我毫厘,我便勉为其难,姑且一试。”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道:“你若是敢胡来,我就算是经脉俱断,也要取你首级。”
许宣吐了吐舌头,笑道:“不是剁手指么?怎么一转眼就升级为砍头了?”施施然朝里走去。
火光跳跃,她软软地斜躺在角落,一动不动,衣裳凌乱,双脚露在裙外,纤纤小巧,不盈一握。双眸冷冷地凝视着他,双颊晕红,姿势与神态形成极大的反差,反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娇媚风情。
许宣心中剧跳,喉中仿佛堵了什么,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感受到他目光的炽热,白衣女子双靥酡红更甚,眼波却仿佛春冰摇荡,冷冷道:“看什么?快闭上眼,给我解开‘赝窗’、‘不容’、‘天枢’、‘气冲’、‘足三里’、‘陷谷’……”
想起先前那一记耳光,许宣突起捉狭之意,故意闭上眼睛,双手朝她胸口胡乱摸去。
白衣女子“啊”地一声,又羞又恼,道:“你……你干什么?快住手!”
许宣闭眼笑道:“你不是让我闭上眼睛,为你解穴么?既然瞧不见,当然只好摸索了。娘子是要我睁开眼睛么?”
白衣女子知他耍无赖,虽然恼恨,却无计可施,脸颊烧烫,咬牙道:“你……你睁开眼睛吧。”
许宣笑嘻嘻道:“既然娘子有令,许宣就只有照办了。”睁开双眼,心中怦怦乱跳,却故意作出泰然自若的样子,放肆地打量她周身。
白衣女子冷冷地盯着他,胸脯剧烈起伏,忍着气道:“许公子,请你将我经脉解开。”又将那一连串的穴道名称说了一遍。
许宣心想:“反正已经得罪了她,将她解开穴道后必定要大吃苦头,倒不如趁着眼下好好地治她一治,也不枉了我今晚吃的几个耳光。”
于是叹了口气,道:“娘子,我从没学过武,修过道,不知什么是经脉穴道,怎么帮你解开?不如这样,你说一个位置,我好歹在那儿试上一试,若能解开,那也算是你的造化了。”
白衣女子没奈何,只好点头示意。许宣道:“赝窗穴?是在这里么?”随手往她腰上一指。
白衣女子脸上一阵晕红,摇了摇头,蹙眉道:“在……在我右胸上方。”
“右胸?”许宣心中一荡,暗自好笑,手指隔着抹胸轻轻一点,一本正经地问,“是这儿么?”
白衣女子失声道:“不是这儿!”被他指尖扫过,酥麻如电,涌起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连声音也不由得颤抖起来。
许宣又在下方点了一点,道:“那么一定是这儿了?”
他从小看的修道之书也不知有多少,对于经络位置早已烂熟于胸,此时故作不知,乱点一通,见她双颊如醉,娇嗔满面,心中大感快意,先前的种种气恼全都烟消云散。
心道:“俗话说‘十渔九漏,见好就收’。真把她惹得怒了,说不定一剑杀了我也未可知。再说她对我有救命之恩,这般逗她未免有点儿恩将仇报。”当下往“赝窗穴”一摁,道:“这儿?”
白衣女子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解穴远比封脉简单,只须以强沛真气将封闭的经脉冲开即可。许宣虽然毫无经验,仗着充足真气,也颇有几分信心,微微一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解开你的穴道后,你可不许反悔,出手伤人。”按照她所教导,以意御气,将真气毕集于指端,反复鼓捣。
白衣女子睫毛轻颤,胸口起伏,呼吸渐渐地急促起来,脸颊酡红,忽然变作雪白,既而又缓缓地洇染为娇艳的桃红。
第三十四章 素贞
许宣摒住呼吸,消除杂念,凝神御气。过了片刻,她肩头微微一震,“赝窗穴”已然解开。
许宣大喜,依法炮制,将剩余几个穴道一一解开。刚解开最后一处“陷谷穴”,白衣女子立即翻身跃起,纤手挥舞,猛地朝他脸颊拍来。
许宣早有防备,见她身动,急忙翻身滚开,口中叫道:“你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左脸还是吃了热辣辣的一记耳光,朝后飞跌,摔落在那麻脸道士身旁。
白衣女子冷冷道:“第一,我是女儿之身,不是大丈夫;第二,我答应不伤你毫厘,可没答应不杀你。”翩翩飞转,散落在地的衣裳离地回旋,瞬间便一一归位,穿戴整齐。右袖挥舞,掌中赫然多了一柄长剑,剑光飞闪,朝他扑面疾刺而来。
许宣惊怒交集,叫道:“妖女,我好心救你,你却要谋杀亲夫……”“吃”地一声,剑光擦面而过,脸颊一凉,既而烧灼刺痛。眼角瞥处,血光飞舞,麻脸道士的脑袋悠然抛飞,“骨碌碌”地滚出洞外。
白衣女子眸如寒冰,清叱声中,剑光如银川飞瀑,瞬间将那道士的尸体剁得血肉模糊。
许宣惊魂甫定,明白她无意杀己,不过拿那道士来戮尸泄愤。刚松口气,白衣女子身形一闪,剑尖又“咻”地指向他的眉心,冷冷道:“你逃到哪儿去了?快将‘乾坤元炁壶’吐出来给我。”
许宣奇道:“谁说我要逃跑了?”旋即明白,她必是醒来之后瞧不见自己,便以为自己弃她不顾,带着“乾坤元炁壶”逃之夭夭。
当下哈哈一笑,道:“我是个胆大妄为的小色鬼,就算是逃跑,又怎舍得丢下你这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呢?”
白衣女子双眉一蹙,叱道:“死到临头,还敢油嘴滑舌!”剑芒微吐,顶在他的额上,却刺不下去。
冷冷地凝视着他,又道:“你背着那些草木作什么,负荆请罪么?”说到最后四字,自己也觉有些好笑,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
洞内昏暗,许宣瞧不清她的神情,但听她口风,知道态度已然软化,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笑嘻嘻道:“我是小色鬼药童嘛,听说这洞里有一美人受了寒毒,岂能不借机献献殷勤?这‘紫霞春’暖血活脉,驱寒辟毒,是居家、远行必备之良品,娘子想不想试上一试?”
白衣女子微微一怔,方知他竟是顶着狂风雷雨、冒着被人擒杀的危险,为自己采药去了,手中长剑不由垂了下来。一阵大风从洞外刮来,突觉彻骨冰寒,周身酸软,“啊”地一声,坐倒在地。
她寒毒尚存,伤势未愈,全凭着与敌人死战的信念才强撑至今,此刻恶敌已除,心中一宽,勉力强聚的真气登时崩散,再也支持不住。
许宣吃了一惊,知她寒毒发作,忙爬起身,卸下药草,挑了十几株研磨为碎末,捧在掌心,道:“这里不便生火熬药,就这么将就着吃吧,好好睡上一觉,醒来后什么毛病都没啦。”
他左手打亮火折子,右手捧着药末送到她唇边。相隔咫尺,火光将她照得通明,容光清丽,不可逼视。呼吸如堵,不由起了一丝自惭形秽之意,手指触到她唇边,又缩了回去。
白衣女子那双寒潭似的眸子怔怔地凝视着他,春冰似的渐渐融化,道:“你我素昧平生,为何要舍命救我?”声音低婉轻柔,与原来迥然不同。
许宣心中突突直跳,咳嗽一声,道:“咱们既在同一条船上,当然要同舟共济,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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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生共死?”白衣女子蹙起眉尖,反反复复念了几遍,似是觉得有些歧义,两颊晕红泛起,却并未发怒。
许宣脸上莫名地烧烫起来,道:“你也不必多想了,好歹昨夜你也救了我一命,咱们两相抵消,互不亏欠。”
“是么?”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如冰消雪霁。从他手中接过药末,仰头吞尽,闭上眼睛,斜斜地靠在石壁上,吁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药草入腹,一股暖洋洋的热力徐徐升起,四下扩张,说不出的舒服。她全赖元婴金丹,才能勉力镇住寒毒,吃了这药草,阴寒大消,绷紧的心弦渐渐松弛,倍觉疲倦困乏。
许宣定了定神,想起瘦道士的尸体仍在洞外,万一被青城派的道士发现,只怕麻烦多多。于是悄然起身,冒着风雨,将那瘦道士的尸体拖回洞里。又奋力搬来两块大石,堵住洞口。
搬动道士尸体时,心念一动,突然想出了一个大胆的脱身计划,当下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道士的道袍剥了下来,尸体则一齐藏入山洞岩石间的罅隙,用泥石遮盖。
一切妥当之后,他松了口大气,精疲力竭,饥肠辘辘,靠着石壁坐下,掏出野果,转头道:“娘子,你吃果子么……”
却见她斜倚石壁,低首垂眉,早已睡得熟了。双眉弯弯,睫毛密长,发丝拂过脸容,随风轻轻飘动。在跳跃的火光里,她雪白的脸容如此清丽而单纯,再也瞧不见一丝冷漠。
许宣怔怔地凝视着她,心中怦然,泛起淡淡的温柔之意。
轰雷滚滚,雨声哗哗。洞内火光跳跃,两人的影子忽短忽长,在壁上靠得甚近,一阵冷风吹入,光影摇曳,两人仿佛忽然贴靠在了一起。
许宣吹灭了火折子,坐在黑暗之中,鼻息之间尽是她的清幽体香。长夜漫漫,他默默地吃着果子,想着这两天里发生的种种事情,想着舅舅,想着葛长庚,想着自己终由形如残疾变得这般光景,心潮澎湃,悲欣交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翌日清晨醒来时,风雨已止,阳光斜斜地照入洞中,树影在洞壁上轻轻地摇舞。身边空荡无人,只有一丝淡淡的幽香,缭绕鼻息。
许宣吃了一惊,翻身跳起,叫道:“白娘子!”奔出洞口,四下眺望。
阳光灿烂,大风呼啸鼓舞,远处云海茫茫,将原本苍翠连绵的群山隔断如万千岛屿,近处则是起伏摇摆的林涛碧浪,亮光万点,晃得他眼都花了,一时间哪瞧得见半个人影?
耳畔忽然传来一个清柔冰冷的声音:“大呼小叫地作什么?想让人逮着么?”
许宣大喜,扭头望去,却见她俏立于碧树红花之间,白衣飘飘,清丽如仙,正回眸凝视着自己,春葱似的指尖夹着吃了一半的紫红野果,抵在唇边,樱唇饱满欲破,比那果子还要诱人。
许宣心中怦然,压低声音道:“白……娘子,你的伤全好了么?”
白衣女子见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双唇,脸上微微一红,别过头传音道:“比昨日好多了,谢谢你的草药。”顿了顿,又淡淡道:“我叫白素贞,不是‘妖女’,也不是什么‘仙子’,你记住啦。”
许宣见她愿将芳名相告,显然已对自己再无敌意,心花怒放,笑道:“好姐姐,这么好听的名字当然记住啦。我也不是什么‘小色鬼‘……”
白素贞眉尖一蹙,冷冷道:“谁是你的好姐姐?”忽然轻飘飘地跃起,与他错肩而过,穿入洞中。
许宣心中突突乱跳,忍不住笑道:“既然不是好姐姐,那我就叫你好妹妹……”见她脸色一沉,急忙缩口,吐了吐舌头,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免得这好不容易放晴的天,又突然变回暴雨闪电。”
白素贞拿他没辙,只当没有听见,瞧见角落那堆道袍,蹙眉道:“你将这些脏东西留下来作什么?是想……是想也来个‘金蝉脱壳’?”
许宣拍手笑道:“姐姐果然聪明!”
当下用枯枝在沙土地上画了一个地图,将昨夜从青城派道士听说的情况说了一遍。他自小就搜集天下各大洞天福地的地图,峨眉等名山大历如烙脑海,此刻画来,竟是丝毫不差。
许宣一边比画地图,一边扼要地说其计划,道:“现在山上山下尽是道魔各派,咱们乔化成龙虎道士,专走青城派占据之地。道门同枝,就算被那些青城派撞见,至多被他们驱逐下山,求之不得;若是不巧遇见天师道的牛鼻子,哼哼,龙虎山子弟众多,他们一时也分不出咱们是真是假,等有人察觉,咱们早就混下山啦……”
白素贞凝神聆听,眉尖渐渐舒展开来,心中微感惊讶,想不到这浮脱少年竟如此胆大心细。
正自思量,林灵素的声音忽然从许宣的肚子里传了出来,哈哈笑道:“小妖精,这小子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便也罢了,你修炼了这么多年,怎么还如此头脑简单?凭你们这点儿伎俩,也能瞒天过海,逃得出道、佛、魔三教的天罗地网?”
他虽被困在乾坤元炁壶内,笑声却仍震得许宣耳中嗡嗡作响。两人又惊又恼,想不到葛长庚以血封印,还是不能将这妖孽完全镇住,如果让附近的人听见,可真插翅也难飞了!
念头未已,洞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啸,南边云海茫茫,剑光闪动,几道细小的人影正沿着那道狭长险峻的岭脊,朝这里驭风飞来。
第三十五章 离火
那几人来势极快,转眼间就冲上了南边的山岭,剑光点点刺目。
许宣大凛,忙将那瘦道人的道袍抛给白素贞,自己则穿上麻脸道士的衣裳,抓了些泥土胡乱抹在脸上。
白素贞提剑挑起那件又脏又臭、黑血斑斑的道袍,正蹙眉犹豫着是否穿上,只听“嘭”地一声,一人全身火焰狂舞,彗星似的从天而落,嘶声惨叫,遍地打滚,瞬间便烧成了焦骨。
接着“咻咻”之声大作,剑气纵横,七道人影高掠低伏,直冲到洞外的树林里。五个道士脚踏罡步,手握双剑,绕着中央的一老一少急速飞奔,穿梭交错,却不敢轻举妄动。
那几个道士青衣白袜,后心绣了太极图,应当是青城山两仪剑派。
两仪派掌门杜吹花与铁剑门的掌门许冠蝉交情极好,程仲甫身为许冠蝉的师弟,曾在许府设宴接待过杜吹花,许宣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时撞见这些道士,倒莫名地有些亲切。
他们所包围的一老一少看来极为奇怪,老者高大魁伟,披麻戴孝,双手横握哭丧棒,骑在他脖子上的女童约莫九岁,却穿着红衣红鞋,笑嘻嘻地摇着拨浪鼓。仔细一看,才发觉那老头的双眼全瞎了,耳廓随着拨浪鼓声微微转动。
一个老道士剑尖斜指,沉声道:“离火老祖,这里是蜀山地界,岂容你放肆!我们奉师尊之命巡山,敢动我们一根毫毛,青城九大剑派必将你碎尸万段!”手指却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老头冷冷地一言不发,那女童摇着拨浪鼓,格格直笑:“哎呀,好怕人。可惜人都已经杀了,救也救不活啦。横竖都是死,不如将你们全都火化了,好歹多几个人陪葬。”
麻衣老头耳廓随着拨浪鼓声一动,旋风似的挥棍横扫,“呼!”右侧的一个道士来不及闪避,便又浑身着火,惨叫着趔趄倒地。
余下四个道士大骇,纷纷朝后退却。
许宣早听说离火老祖杀人如麻,所到之处必化焦土,心中仆仆直跳,暗想:“听舅舅说离火老祖爷孙同行,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原来是因为他瞎眼的缘故。这几个道士好歹也是青城剑客,见了妖魔,居然吓成如此,实在忒也差劲。”
正寻思着如何躲逃,女童的双眼却已朝山洞远远地瞟了过来,笑道:“啊哟,难怪你们要跑到这儿来,原来已经设好了埋伏。老祖在此,全都出来吧。”话音未落,麻衣老头哭丧棒轰然怒扫,一团炎风火浪朝他们破空卷来。
白素贞提着许宣俯身疾冲,只听身后“嘭”地一声巨响,火焰熊熊高窜。再慢上毫厘,他们就将被烧成焦炭。
那几个道士瞧见白素贞,脸色大变,其中一个指着她叫道:“冤有头债有主,离火老祖,你要找的人就是她!”
那女童脸色一变,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白素贞,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小丫头,听说就是你差点放出了林灵素?乖乖地把乾坤元炁壶交出来,老祖收你做弟子,否则老祖就助你尸解成仙,和葛老道团圆。”魔门中人皆称林灵素为“帝尊”,惟有她老气横秋,直呼其名,听来颇为怪异。
白素贞冷冷道:“乾坤元炁壶早被你们妖后抢走啦,我如何交得出来?”女童格格笑道:“是么?那就让老祖搜上一搜。”
麻衣老头大步上前,探手就朝她胸口抓来。白素贞又羞又怒,长剑银光如电,疾刺他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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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避也不避,剑芒未至,额前“呼”地鼓起一团红光,竟将她震得虎口酥痹,连退出三丈来远。还不等她站定,那只蒲扇大的手已闪电似的扣住她脉门,将她平空高高举起。
许宣大凛,脱口叫道:“住手!我知道乾坤元炁壶在哪里!”
女童眼珠滴溜溜地一转,似已察觉白素贞身上并无葫芦,转头笑道:“久闻张天师风流,果不其然。上行下效,连你这小道士都这么怜香惜玉,妙极妙极。”顿了顿,柔声道:“小道士,你若交得出来,我就把这位娘子送给你做道姑。如果胆敢骗我,那就别怪老祖拿你当炭烧。”
许宣思绪如飞,一面想着如何救下白素贞,一面胡诌道:“贫道是龙虎山贾仁,昨晚我和师兄奉师叔之命,到此地搜寻林灵素的下落,正好撞见这位娘子和一个病恹恹的小子在洞里争吵。这位娘子说峨嵋山被三教所围,苍蝇也飞不出,再不尽快将林灵素炼化,后患无穷。那小子却说左右都是一死,不如将林灵素放出来,让他和三教各派拼个鱼死网破。
“师兄听了大喜,冲入洞中抓那小子。那小子见势不妙,竟将‘乾坤元炁壶’吞入肚里。这位娘子受了伤,不是我师兄的对手,刚将他们二人擒住,却突然听见那小子的肚子里传来哈哈大笑,我师兄还没来得及防备,便被他挣断绳索,一掌打飞出十几丈外……”
女童的神色又是一变,笑道:“小道士,你是说林灵素附体到了病小子的身上?”
许宣道:“姑娘聪明绝顶,一猜就着。那小子本来病恹恹的,转瞬间却精神抖擞,像是换了一个人,左手一晃,便掐住了贫道的脖子,问我山上山下有多少龙虎、青城的道友。贫道抵受不住,只好一一对他说了。他听了大笑不止,说他最忌惮的无非葛长庚与明空大师二人,这两人已死,就算是全天下的和尚道士都来了,他也不怕……”
旁边那几个道士闻言脸色煞白,面面相觑。林灵素凶名昭著,当年就曾屡屡大破道佛魔三教的合围,如果真让他附体脱困,那可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要想再擒住他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女童原有些将信将疑,但听他将龙虎、青城各派在峨嵋山的势力分布说得大致不差,不由又信了几分,道:“他还说什么了?去了哪里?”
眼见麻衣老头将白素贞慢慢地放了下来,许宣松了口气,又信口说道:“林灵素问我有没有瞧见一个瞎老头带着一个女娃儿,他说这两人是他的大敌,他此次出来,第一个想要除掉的就是他们。他还交了一封信给我,说我要想活命,就设法将此信交给这对儿爷孙。想不到天下竟有这等巧事,才隔了四五个时辰,贫道竟果真……果真遇见了老祖。”
他察言观色,猜想离火老祖与林灵素必有仇隙,故意胡编了这么一段,女童脸色果然更为古怪,眉梢一挑,森然道:“信呢?拿过来给我瞧瞧。”
许宣心中怦怦剧跳,伸手从怀中取出临行前父亲写给葛长庚的信笺,慢步上前,作势递给那麻衣老头。等他丢开白素贞,伸手来取时,突然“啊呀”一声,假意趔趄绊倒,顺势从腰间拔出“龙牙”,朝他肚腹奋力刺去。
“嘭!”刀尖如刺钢板,许宣虎口迸裂,半边身子瞬间酥麻,几在同时,一股狂猛无比的炎风火浪当头排击。
他喉中一甜,猛地撞飞起六七丈高,衣裳、头发全都呼啦啦地着起火来,心下大凛:“我命休矣!”
念头刚起,“呼”地一声,身上突然鼓起万千道金光,腹内的玛瑙葫芦如漩涡怒转,瞬间将火焰全都吸入丹田。
白素贞丝带飞卷,正想将他拽到自己身边,他已陀螺似的连转了十几圈,轰隆撞落在地,震得地面裂缝四舞。
仅此短短瞬间,他的头发、衣服便已烧焦了大半,身体却毫发无伤。惊魂未定,又听林灵素的哈哈大笑声从他腹内传了出来:“老虔婆,想不到二十年不见,你越变越小,小得连步也走不了,只能骑在自己孙子的脖子上啦!嘿嘿,凭你这点能耐,也想找寡人报仇?”
众道士闻声脸色大变,许宣吃了一惊,敢情这女童才是离火老祖!
“原来是你!”那女童更是小脸涨红,双眼直欲喷出火来,仿照他的语气,森然大笑道:“姓林的,想不到二十年不见,你胆子越来越小,小得变成了缩头乌龟,连露脸见人的胆子也没啦!嘿嘿,你以为躲在这小道士的皮囊里,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么?”
麻衣老头挥棒怒扫,四周火焰狂飙,窜起三丈来高。
众道士慌不迭地远远避开,白素贞抓起许宣,冲天飞掠,却被火浪兜头拍卷,迫得翻身退回,衣角顿时着起火来。反倒是许宣身上的火焰方一鼓起,又立即被吸入丹田,消荡得一干二净。
红日当空,火势越来越猛,白素贞接连几次冲突不出,俏脸映得晕红如霞,鼻尖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
每一次气浪交击,许宣体内的乾坤元炁壶便转得快上几分,过不多时,气海内已如涡旋怒转。起初他还以为是元婴金丹使然,后来才明白这些火焰竟是被魔帝借势吸入壶中,心中陡然大凛。
第三十六章 盗丹
每一次气浪交击,许宣体内的乾坤元炁壶便转得快上几分,过不多时,气海内已如涡旋怒转。起初他还以为是元婴金丹使然,后来才明白这些火焰竟是被魔帝借势吸入壶中,心中陡然大凛。
葛长庚封印葫芦时,经脉重创,效力本来就大打折扣,给林灵素留了一丝逃脱之机;此时被离火老祖的气浪这般接连冲撞,葫芦封口更不免要大转松动。这么下去,就算他与白素贞能侥幸活命,就算乾坤元炁壶不会落入离火老祖的手中,也难保不让魔帝借力逃出。
离火老祖似是也看穿了这点,格格笑道:“姓林的,原来你冲不脱葛老道的封印,想骗姥姥用离火帮你撞开。很好,等我杀了这小道士,自然会剖腹取出葫芦,炼烧上七天七夜,助你尸解成仙!”突然腾空冲起,鬼魅似的直扑许宣头顶,朝他颈上抓来。
许宣呼吸一窒,白素贞剑光如银河飞泻,抢身挡护。她真气本就远不及离火老祖,加之有伤在身,更加难以抵敌,不过数招便已险象环生。若不是离火老祖有所顾虑,不敢贸然使用三昧离火,早已被烧为炭糜了。
那几个道士互使眼色,趁机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冲天飞逃。
离火老祖冷笑道:“赶着去给阎王爷报信么?”一边疾风骤雨似的朝白素贞猛攻,一边捏诀弹指,几道赤红的气箭凌空怒射,顿时将三个道士烧如火人,惨叫着跌落山崖。
余下那老道士吓得魂飞魄散,挥剑扫挡,奋力将气箭震散开来,不等聚气逃掠,又被两道紫火气箭撞中后心,火焰炸舞,当场毙命。
许宣昨夜初窥修真门径,杀了两个道士,有些得意忘形,此时目睹妖魔凶威,才知道自己这点修为实在不足道哉。一个离火老祖尚且招架不住,又如何能从漫山道魔高手的眼皮底下逃将出去?心中寒意大凛。
林灵素在他脑中嗡嗡笑道:“小子,现在相信了么?你我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没寡人相助,你别说逃出峨嵋山,就是走出百步也断无可能。要想活命,就乖乖地放老子出去。”
话音未落,“叮”地一声,白素贞长剑被离火老祖弹断为两截,右肩又被一掌拍中,鼓起熊熊火焰。
许宣又惊又怒,正欲上前拼死相斗,却被她挥舞丝带,拽飞而回。
白素贞擦了擦嘴角的血丝,冷冷道:“保住葫芦要紧。我来挡住她,你快走。”真气耗竭太多,胸脯起伏,连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林灵素嘿然传音道:“好一对如胶似漆的痴情怨偶!小子,你不怕死,也不怕心上人死无葬身之地么?”
许宣脸上一烫,所幸白素贞没有听见,心道:“这妖孽尚未脱身,便已引得三教大乱,一旦放他出来,天下更不知要遭受何等浩劫!”
想起父亲平日的谆谆教诲,想起葛长庚以死相托,热血冲顶,高声道:“朝闻道,夕可死矣。既是求道之人,又怕什么生死!老虔婆,葫芦在我这里,有本事只管来取!”
他既知无处可逃,索性一心求死,紧握“龙牙”,聚气丹田,只等离火老祖上前,便用葛长庚所传的“玉石俱焚大法”与她同归于尽。
离火老祖格格笑道:“你既要找死,姥姥成全你。”
她疑心极重,眼见许宣昂然受死,反倒怀疑林灵素假装受困神壶,实则早已附体其身,想杀自己个措手不及。当下摇动拨浪鼓,道:“乖孙子,还不快将这小道士的脑袋割下来?”
麻衣老头抡舞哭丧棒,大步上前,紫火光轮呜呜怒转,涟漪似的荡漾开来,迫得许宣呼吸如窒,衣衫鼓舞,连眼睛也无法睁开。
突听林灵素叹了口气,传音道:“罢了罢了。你们不自救,寡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小丫头,你使出全力,刺他‘紫宫’;小子你刺他‘命门’。”
两人一怔,紫宫穴在胸前,命门穴在后背,如何能同时刺到?但情势紧急,不容多想,他的话中又仿佛带着无以违抗的魔力,白素贞断剑如电光飞舞,竟果真劈入离火光轮,直指麻衣老头的胸口。
几在同时,许宣大喝着拔刀刺出,老头旋身急转,“哧”地一声,后背恰好撞上“龙牙”尖刃。
“龙牙”锋利无匹,他这一刀又毕尽全力,登时直没入柄,鲜血飞溅。老头猛地弓身收缩,痛极咆哮,反手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火光冲舞,将他连人带刀撞飞出六七丈外。
白素贞一击得手,更不给那老头半点喘息之机,“咻咻”连响,剑光接连刺中他七处大穴。
麻衣老头嘶声怪吼,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周身迅速被鲜血洇染。
这几下迅疾如闪电,连离火老祖也不及相救,她眯着双眼,森然笑道:“好一个‘阳奉阴违,水火交济’!可惜这几个两仪派的牛鼻子全死光啦,否则看见师门剑法被妖孽使得这般顺手,只怕羞也羞死了。”
林灵素对道魔各派的秘技了如指掌,又对离火老祖知根知底,一眼就瞧出光轮破绽所在。他所传的这一招正是两仪派的独门绝学,原本是双剑同使,阴阳交济,换作两人配合,竟也天衣无缝,将麻衣老头杀得大败。
许宣爬起身,正自惊喜,突听白素贞叫道:“小心!”眼前红光闪动,已被离火老祖一掌击中胸口,“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翻身滚到山崖边上。
离火老祖摇着拨浪鼓,施施然地走到他身边,笑道:“姓林的,你还有什么奇招妙式,全都教他使出来吧。”
许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灼痛如烧,眼睁睁地看着白素贞挺剑冲来,被离火老祖反手一掌打飞;又看着那妖女将小手按在他的肚子上,作势欲插,心中惊怒骇惧,却避无可避。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杀鸡焉用牛刀?对付你这等货色,一招便够了!”“乾坤元炁壶”呼呼旋转,突然将离火老祖的手掌朝许宣腹中吸去!
许宣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全都绞在了一起,冷汗遍体,那种诡异而恐怖的疼痛无法描摹,直如梦魇。
他的肚皮漩涡似的鼓动,离火老祖指掌紧贴其上,如磁石附铁,无论怎么奋力挣扎也无法甩脱,小脸惨白,颤声道:“盗丹大法!”
许宣只觉玛瑙葫芦嗡嗡摇震,一股股强沛真气正如汹汹大河,透过离火老祖的掌心与自己的肚皮,源源不断地涌入壶里。想起舅舅所说,魔门中有一种传自上古蚩尤的妖法,能强行吸敛别人的真元,化为己有,心中不由大凛。
离火老祖惊怒更在许宣之上。她只道胜券在握,却没想这妖孽被困壶中,居然还能使出这魔门第一妖术。眼看着真元滔滔外泄,恐惧已达极点,猛一咬牙,夺过许宣的“龙牙刀”,竟将自己的右手齐腕切断!
饭团看书
许宣脸上一热,被鲜血喷得星星点点,离火老祖嘶声惨叫,握着断腕,翻身冲天跃起,阳光刺眼,依稀瞧见她穿掠云海,朝东飞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白云飞舞,聚散离合。
许宣躺在崖边,周身火辣辣地烧疼,听着狂风呼掠,林涛阵阵,迷迷糊糊地如堕梦里。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远处有人尖声长啸,夹杂着“叮叮当当”兵刃交加之声,心中一紧,猛地清醒过来。
他踉跄起身,发觉腹中绞痛已然消失,只有胸口仍有点隐隐作疼。转头四顾,云雾缭绕,太阳已近峰顶,白素贞依旧蜷卧在十几丈外的草丛中,急忙奔过去将她扶起,低声道:“白姐姐!白姐姐!”
白素贞脸颊苍白,昏迷不醒,周身更冷如寒冰。许宣略通医理,把脉探察,心下大凛。
她气息脉象都极为微弱,显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脏腑、经脉都有不小的损毁,若不是服了元婴金丹,只怕早已毙命了。
正焦急担忧,肚子里又传出林灵素的笑声:“小子,你的白姐姐中了李少微的‘九转寒冰箭’,又先后被‘飞英剑影’、‘离火气刀’重创,寒热交攻,经脉尽断,活不了多久啦。嘿嘿,除非你打开葫芦,向老子叩头求请,老子一高兴,或许还能救她一条小命。”
许宣又是忧怒又是宽慰,宽慰的是这妖孽仍困在壶中,并未走脱;忧怒的是白素贞命悬一线,自己却偏偏束手无策。握着她冰凉柔软的手掌,想到她或许真要死了,心中一酸,泪水竟莫名地夺眶涌出。
泪珠接连滴在白素贞的脸上,滑落草丛。她眉尖微微一蹙,蚊吟似的低声道:“你哭什么?”
“白姐姐,你醒了!”许宣大喜,急忙抹干眼泪,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以为你……”看到她双眸澄澈地凝视着自己,耳根一阵烧烫,剩下半句话便噎在喉中说不出来。
林灵素在他腹中哈哈笑道:“小丫头现在不死,也活不长久。你年纪轻轻,就要做个鳏夫,啧啧,可怜,可怜。”
白素贞冷冷道:“我就算要死,也死在你后面。”想要支肘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又跌落在许宣怀里,胸脯急剧起伏。
第三十七章 飞剑
许宣脸上如烧,咳嗽一声,笑道:“姐姐放心,我许家仁济堂虽不敢自称天下第一,好药总还是有的。只要我们能出得了峨嵋,就绝对死不了。”
俯身将白素贞背起,四下眺望,道:“白姐姐,离火老祖断腕逃走,说不定很快就有妖魔闻风赶来,咱们的计划需得变上一变,尽早下山。”
山势陡峭,脚下即是万丈深渊,两侧雄岭巍峨,云横雾绕。他只朝下看了一眼,背脊便飕飕发凉。
白素贞想要起身,却没一丝气力,只好软绵绵地伏在他背上,双颊微烫,低声道:“下边是‘鬼见愁’峡,直达龙门洞。如果昨夜你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山上追兵遍伏,只有这片峡谷恰好是道魔各派分界之地。倘若咱们能出得峡谷,就算成功了一大半。”
许宣初次上山,虽有地图在胸,对于山中的具体地形毕竟不熟,有她这久居峨嵋的向导指点,信心大增。当下沿着西边的斜坡小心翼翼地朝下走去。
峨嵋山群峰险峻,到处都是茫茫云海、悬崖峭壁。越往下走,云雾越浓,五步开外全是白茫茫一片。草坡湿滑,时有嶙峋尖石,稍不留神,就将失足坠落,死无葬身之所。
许宣昨夜初悟御风之术,喜悦得意,再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摸黑飞掠毫无所惧;而此时背着白素贞,生怕撞见道魔中人,贴着这险峻的山壁行走,反倒有点儿惴惴紧张。
猿声不断,鸟鸣啾啾。
白素贞贴在他背上,时睡时醒,气息细长微弱。一阵大风刮来,云雾开合,眼角瞥处,突然瞧见前下方的云雾中浮动着一圈彩虹似的七色光环,中间夹着道模糊的身影。
许宣心中陡然一紧,呼吸停顿。再凝神细看,险些又笑出声来,那道人影上驮着另一个人影,赫然正是“自己”与“白素贞”。想必这就是传说中极为著名的峨嵋“佛光”了。
想起父亲曾说过,能见峨嵋佛光者,如受佛佑,他精神顿时一振。当下任凭林灵素在腹中喋喋不休地威逼利诱,只不理会,一手托着白素贞,一手扶着峭壁,全神贯注地朝下攀行,每走一步,脚下不断有石块簌簌迸落。
到了后来,云雾转薄,他对山形地势渐渐熟悉,速度便越来越快,将近傍晚时已到了峡谷中央。
两侧峭壁连云,青天一线,一圈圈七彩的阳光在苍翠的松针间缤纷闪耀。凉风吹来,尘心尽涤,浑身疲惫也仿佛荡然而空。
下方山壁上有个石洞,狭长幽深,许宣正想将白素贞放在洞口歇息,寻些野果充饥,突听尖叫连声,几只猴子从上方树梢上扑冲而下,一把抓起他的冠巾,吱吱尖笑着往洞中窜去。
白素贞一怔,不禁莞尔。
许宣笑道:“漫山强盗,连猢狲也敢拦路打劫。”正想去追,后方“咻咻”连声,几道细长的银光映在对面山壁上,急速移动。
他急忙转身藏到岩石后侧,只见三个青衣道士脚踏长剑,正风驰电掣地朝此处飞来,瞧其装束打扮,应当是青城飞剑门。道门各派中,此门的修真最善于驭剑而行,故有此称。
当先一个矮胖道士踏剑盘旋,掌中托着一只飞虫,左右扫望,沉声道:“一定就在这儿附近。大家仔细找找。”另外两人齐声应诺,一左一右,贴着两侧山崖驭剑俯冲,来势极快。
许宣一凛,瞧那胖子手中的飞虫嗡嗡振翅,必是传说的“青蚨”无疑。廖若无既能以“飞英剑影”重创白素贞,自然也能趁机在她衣裳上布洒“青蚨子母香”。昨夜暴雨,青蚨虫难以跟踪香气,这些道士想必费了不少周折才重新追来。
林灵素幸灾乐祸地传音笑道:“小子,这三个牛鼻子都有‘地灵’级的修为,你不要寡人相助,寡人倒要瞧瞧你如何以寡敌众,以弱胜强。”
道门各派的修炼级别各不相同,但大体上都可分为“仙、真、灵、修”四层境界。其中每层境界又分为三级,各自冠以“天、地、人”为别。比如“仙”中可分“天仙”、“地仙”、“人仙”。传说只有修成“天仙”境界后,才有可能打通泥丸宫,元婴脱窍,成为逍遥来去的散仙。
当今大宋,道门中公认已达“散仙”之境的只有葛长庚、司马浮云、王文卿、张天师区区四人。程仲甫号称“太玄真人”,其实也不过刚达“地真”。这三个道士能修成“地灵”之境,已经算得上年轻一辈中的高手了。
许宣心中怦怦大跳,正想背着白素贞藏入石洞,转念又想:“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拼死一搏。”当下将她轻轻放在岩石后的草木里,轻声道:“白姐姐,借你衣裳一用。”
白素贞眉尖一蹙,旋即明白其意。但她从未被男子除过衣裳,见他双手轻轻地解开自己的对襟直领,脸上仍不免一阵烧烫。
许宣脱下她的素丝白背子,朝上方轻轻摇晃,树枝沙沙,顿时又有几只猴子疾冲而下,抢作一团。
较大的一只白猿劈手夺过,披在身上,得意地翻了几个筋斗,冲入山洞。另外三只不甘,纷纷尖叫着追去。
许宣低声道:“白姐姐,你待在这里别出声,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将她小心藏好,自己则握着那柄断剑跃了出来,喝道:“龙虎山贾仁在此,来者何人,报上名号。”
那三名道士凝空踏剑,形成“品”字阵,矮胖道士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巡山小妖,原来是天师门下。此地距离龙虎山十万八千里,这位小道友服丹散步,走得可真够远的。”
许宣心想:“这几人从山上来,说不定已经瞧见那些尸体了,姑且吓他一吓。”高声道:“大家为何来此,心知肚明,道兄又何必挖苦?我奉师命捉拿妖孽,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离火老祖抢了乾坤元炁壶,躲到这峡谷里,我虽斗她不过,却也不能有辱师命,放虎归山……”
那三个道士听见“离火老祖”四字,脸色果然一变,四下扫望。
许宣剑指下方的石洞,道:“离火老祖虽杀了两仪派的七个道友,却也被我们师兄弟打成重伤,一路逃到这洞里,藏匿不出。我师兄已经回去报信,不过多久,张师叔就将率众来此擒他。三位道兄如果愿意帮我看守洞口,抓到那妖孽后,天师门必有重谢。”
正如他所料,这三个道士巡山时见过两仪门人的焦骨与那麻衣老头的尸体,都已猜到必与离火老祖有关,此时见许宣浑身血迹,握着断剑守在这荒僻的半山,青蚨虫又嗡嗡地朝石洞振翅,顿时信了六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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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胖道士朝那两人使了个眼色,翻身握剑,跃落到洞口,笑嘻嘻地道:“小道友,你受伤不轻哪。天下道门同气连枝,我们焉能坐视不顾?夜长梦多,万一魔门妖孽在你师叔之前赶到,那可就糟糕啦。不如你来带路,我们一起进洞,携手齐心,降妖除魔。”
道门各派都在追拿林灵素,谁能抢得“乾坤元炁壶”,就可立下不世奇功。这三人眼见肥肉就在眼前,贪念大炽,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许宣身上,竟没察觉到不远处草丛中的白素贞。
许宣正中下怀,却装得又惊又怒,冷冷道:“三位道兄是想趁火打劫,来个先下手为强了?”
矮胖道士微笑道:“此言差矣。峨嵋山处处洞天,四通八达。我们只是担心妖孽从洞里秘道逃走,到时张天师来了,小道友你没法交差,岂不尴尬?”长剑只轻轻一抖,许宣的断剑便被震飞脱手。
另外两个道士也跟着冲落岩壁,笑道:“刘师兄说得不错。这么大一份儿独食,小道友你可吞不下。你说的若是真的,等得了‘乾坤元炁壶’,我们禀报师门,功劳自当算你一份。大不了到时你转投我飞剑门下便是。”长剑斜指许宣,将他一步步地迫到洞口。
许宣慢慢退入洞中,咬牙道:“师恩如山,岂能更移?就算你们拿得到‘乾坤元炁壶’,也逃不脱天师的五指山。”左手捂着右肋,紧皱眉头,假装受伤颇重,强忍剧痛,实则已紧握住“龙牙”刀柄。
矮胖道士笑嘻嘻地尾随而入,突听吱吱尖叫声大作,十几只猴子飞也似的腾跃冲出,利爪飞舞,朝众人脸上抓挠。
许宣早有所备,立即翻身滚倒。那三个道士反应倒也迅疾,剑光纵横如电,顿时将那些猴子斩得血肉模糊。
混乱中只听“啊”地一声惨叫,站在洞口的那瘦小道士忽然朝后拔地飞起,脖子被白素贞那道丝带死死缠住,奋力挣扎。
两道士吃了一惊,转身奔出,许宣更不迟疑,翻身急滚,猛地一刀劈入那矮胖道士的脚踝。矮胖道士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不等他爬起,许宣又是一刀朝他心口剁去。
第三十八章 秘道
矮胖道士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不等他爬起,许宣又是一刀朝他心口剁去。
他昨夜杀了两人后,胆气大壮,动作迅疾利索了许多,对这阴狠歹毒的道士更没半点留情。这两刀虽然无招无式,却胜在真气充沛,简单直接。
矮胖道士仓促间不及闪避,只得挥剑格挡。“当”地一声,龙牙刀将青钢剑劈为两段,直贯入胸。矮胖道士惨叫着反手一掌打在许宣胸口,顿时将他连人带刀撞飞出几尺开外。
另外那名道士又惊又怒,喝道:“臭小子找死!”指诀捏舞,长剑在洞里亮起一道刺目的电光,朝许宣咽喉破空飞去。
许宣下意识地朝右一侧,“咻!”剑锋擦着脖子直没入壁,还不等起身,银光一闪,长剑竟又自行倒拔回旋,朝他当头劈下。正自大凛,只听林灵素在腹中喝道:“星飞天外!”
许宣一怔,这招乃是“铁剑门”剑法的起手式,从小到大也不知见程仲甫舞过多少次。不及多想,紧握“龙牙”向上斜撩,“叮”地一声,长剑顿时被磕得崩口飞旋乱舞。
“臭小子,原来你是铁剑门下!”那道士反手夺回长剑,朝他疾冲而至。
又听林灵素传音喝道:“伸出左掌,气旋丹田。”
许宣只觉气海内涡轮狂转,刚一探出左手,便觉真气如洪流滚滚,破掌喷涌而出,竟将那道士猛地凌空吸来。
“噗!”光芒大作,道士右肩紧紧贴在他的掌心,筛糠似的簌簌发抖,嘶声惨叫,体内的真气螺旋似的冲入他的手臂,朝丹田内卷去。玛瑙葫芦随之急速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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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中一震,立即明白林灵素贼心未死,还想借外力震开乾坤元炁壶。待要收回手掌,五指却磁石附铁似的吸在那道士的肩头,只好咬牙挥刀,猛地将他右臂连肩斩断。
鲜血狂喷,道士惨叫着滚落在地,簌簌发抖,眼看是活不成了。
许宣刚松了口气,却见洞外剑光闪耀,那瘦小道士被白素贞的丝带悬吊在松树上,脸色涨红,双脚乱蹬,长剑随着他的手指凌空乱舞,“吃”地一声,将丝带劈断开来。
许宣暗呼不妙,急忙不顾一切地冲出石洞。
那道士刚踉跄爬起,便被他一刀刺入后心,猛地弓起身,张大了嘴,喉中赫赫作响,满脸尽是惊怒恐惧。
白素贞倚壁而坐,双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脸颊潮红,微带惊讶之色,似是没想到他片刻之间竟能连杀三名飞剑门修真。
他心里兀自噗噗剧跳,也不知是惊是惧是喜是悲,又听林灵素笑道:“小子,你狡计多端,心狠手辣,很有寡人年轻时的风范。很好,很好。”
许宣一凛,拔出刀后退了两步。那道士身子一晃,仆倒在地,手中长剑却突然冲天飞起,犹如长虹贯日。
白素贞失声道:“糟了!”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子你可真不经夸。既是杀人,就当果决狠辣,哪能留个尾巴?现在牛鼻子飞剑传信,不消一会儿,全峨嵋的牛鼻子全都要涌到这儿来啦。你杀了两个龙虎山的牛鼻子、三个飞剑门的贼道士,伤口全与匕首吻合,其中一个还被寡人吸了大半真气,赖也赖不掉了。再不将寡人放出,磕头求请,你和你的心上人就要被千刀万剐,形神俱灭。”
说话间,那道剑光直破青天,突然寸寸炸射开来,在夕阳下亮起一团刺目无比的光芒。
许宣知他所言非虚,懊悔不迭,此处距离峡底少说也有千来丈,他背着白素贞,岂能在道门中人赶来前逃离?
岩壁树梢上的群猴东窜西跃,吱吱尖叫,有几只胆大的扑落到洞口,试探似的碰触那些猴子尸体。
许宣眼角瞥处,并未发现那只抢了衣裳的白猿,心中一动,背起白素贞,转身直奔入洞。
那两个道士倒在血泊中,均已毙命。洞深不过七丈,他四处仔细寻找,却始终没有瞧见那只白猿。
林灵素笑道:“不用看了,这里青山绿水,悬壁半空,确是个风水极好的墓穴所在,你们合葬于……”忽然“咦”了一声,道:“小子,你摸摸左边的石壁,有没有一块六角形的凸起?”
许宣在洞壁上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抓到一块六角凸石。洞中幽暗,石壁又凹凸不平,若不仔细摩挲,绝对察觉不出。
林灵素道:“你且将那凸石朝左旋转看看。”许宣刚一使力,只听“吱嘎”轻响,整面石壁竟徐徐朝里转去。
两人齐声低呼。
许宣虽已猜到洞内必有秘道,故而那白猿才消失无踪,但亲眼所见,仍不免又惊又喜,道:“你怎么知道秘洞在这里……”话刚出口,立即明白林灵素必然到过此处。
果然,只听林灵素哈哈大笑:“当年今日此洞中,猴腚桃花相映红。桃花不知何处去,猴腚依旧笑春风。一别几十年,故地重游,老子竟差点没认将出来!”笑声喜悦快慰,又夹杂着几丝愤懑与悲苦。
石壁缓缓旋转,眼看又要闭上,许宣不及多想,背着白素贞一个箭步冲入其中。甬道幽深,两壁上都悬有长明灯,明暗摇曳,照得前方阴森如鬼域。
林灵素嘿然道:“小子,你不是说寡人邪魔,出则天下大乱么?寡人今日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邪魔。”
顿了顿,又道:“你沿着这秘道走到尽头,有一丁字路口,朝右拐,到下一个岔口时,再依样旋转右壁上的六角凸石。”
身后石壁紧紧闭拢,四周一片死寂。许宣背着白素贞走在秘道中,只听见自己的脚步,与二人长短不一的呼吸。
甬洞由青石板铺成,又有灯盏、机关,自然是人力修建而成。峨嵋漫山都是佛寺,林灵素当年又曾从这里逃出,难道此处竟是释教镇伏妖魔的秘狱?他所说的“邪魔”又是何方神圣?
他越想越是警惕,右手紧握刀柄,冷浸浸的全是汗水。
到了第二个岔口时,右壁上果真又有一个六角凸石。刚旋开石壁暗门,腥风鼓舞,一阵恶臭扑鼻而来,熏得两人烦恶欲呕,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再一细看,心中更是大凛。
灯光昏黄,洞内到处都是白骨,少说也有三四十具。那只抢了衣裳的白猿正坐在骷髅上,抓食腐肉,瞧见两人进来,吓得吱吱大叫,东蹿西跃,一个筋斗攀到远处的石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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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灵素冷笑一声,道:“洞角也有一个六角石,打开后便是出口。”
许宣惊疑不定,捂着鼻子打开暗门,又是一条长长的秘道。薰香弥漫,馥郁如醉,刚闻了片刻,便觉晕晕沉沉,莫名地涌起欢愉甜蜜之感。
两壁嵌着一片片磨得极为光洁的巨大铜镜,转眼瞥去,只见白素贞春藤绕树似的伏在自己背上,眼波水汪汪地凝视着自己,脸颊绯红,说不出的娇媚,他脑中嗡地一响,心跳加速,唇干舌燥。
白素贞脸上也是一阵莫名的烧烫,转过头,蹙眉道:“这是什么淫亵之物?”
林灵素嘿然笑道:“丫头你久居深山,未入凡尘,自然没闻过这‘欢喜销魂香’了。此香传自吐蕃密教,修‘欢喜佛’时点上一支,销魂得紧哪。”
许宣一凛,急忙摒住呼吸。他虽然没听说过什么“销魂香”,却知“欢喜佛”为何物。不知山洞里究竟藏着什么邪魔?竟然敢在佛祖脚下点此淫香,亵渎这至为清净的释教圣地。
两人屏息凝神,走到秘道尽头,打开暗门,“啊”地齐声惊呼。
只见黄幔低垂,烛影摇红,两旁各有一长排的雕花木榻。榻上衾被凌乱,或伏或躺,卧着几十个只穿着亵衣肚兜的女子,个个脸红如海棠,眼睫紧闭,都在昏昏沉睡。
许宣耳根如烧,几次想要闭眼不看,却受那淫香驱使,忍不住从眼缝里偷偷瞥望。
身侧一个女子听见声响,迷迷糊糊地翻过身,伸手朝他拉来,腻声道:“官人别走,快过来……”他吓了一跳,急忙挣脱退开。
林灵素在腹中哈哈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小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既到了这里,何不相逢一醉是前缘。”
许宣微微一怔,他虽不喜读书策论,却通擅音律,尤其喜欢苏轼的诗词,想不到这妖孽居然与自己同好,一句话中竟引了四句东坡的诗,忍不住一笑,应道:“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林灵素“咦”了一声,对他立即回以东坡之词似乎也微感讶异,嘿然道:“‘晓云’是谁?是你背的这位娘子么?”
白素贞脸上一红,也不知是羞是恼,冷冷道:“许公子,别和这魔头废话。你只问他,他所说的邪魔在哪里?出口又在何处?”
话音未落,前方墙壁“吱嘎”一声轻响,徐徐旋转开来。
许宣一凛,急忙转身藏到垂幔后,屏息敛气。
第三十九章 正邪
红光摇曳,两个沙弥提着灯笼走了进来,左边那个子稍高的沙弥眯起眼,左右打量,笑道:“阿弥陀佛,这么多女人,脱了衣服全都一个样儿,也不知大师兄说的是哪个?”
小个沙弥叹道:“蠢材!刘员外最喜欢烙字儿,既是刘府的姬妾,肩膀上定然有烙印。”提起灯笼,沿着木榻一个个照了过来。
许宣一震,难道这些女子竟是峨嵋山的和尚掳藏在此以供淫乐?他从小崇慕道佛,虽然听家中清客说过一些淫僧玷人妻女的故事,却只当是猎奇夸大之语,今日亲历亲闻,惊怒交迸,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个沙弥随手在一个女子身上捏了一把,笑嘻嘻地道:“刘府的姬妾个个貌美,这么快就放走忒也可惜。刘员外求子心切,索性让大师兄编个理由,就说要想让观音送子,需让她在东厢斋戒诵经,多留些时日。等弄大了肚子,再送回刘府,岂不是皆大欢喜?”
小个沙弥“哼”了声,道:“自从明空大师圆寂后,连日来山上妖魔横行,刘员外听说,早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多留?咱们白莲寺的善款刘府捐得最多,住持自然也不好忤他的意。你当是那些村姑民女,可以随便掳来,玩腻了便丢在洞里么?”
高个沙弥笑道:“那些是药渣,熬过就丢,自然没什么可惜。这小妞却好比福建的岩茶,需得反复泡上几泡方能尽兴。依我看,住持多半是怕那几个吐蕃的喇嘛瞧中刘府的女人,弄得不好收拾,所以才顺水推舟,送他们下山。”
两人一边提灯寻找,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许宣在垂幔后听得来龙去脉,越发怒火如烧。
原来这些贼秃为了修炼“欢喜佛”之流的妖术,与吐蕃淫僧勾结,将香客中稍有姿色的女子全都掳入这密室,用迷香淫辱。刚才所见的累累白骨,就是被他们杀死丢弃的女尸。又想起水帘洞中所见的那具女子骷髅,以此推算,多半也是这些贼秃所为。
白莲寺虽非峨嵋山的大寺院,好歹也是蜀中香火极旺的名寺,想不到却是个无恶不作的**!
林灵素传音冷笑道:“小子,你现在知道谁是真正的邪魔了?这些贼秃打着佛祖的幌子,口口声声普渡众生,暗地里骗人钱财,***女,也不知做了多少罪孽!从老子离开此地到今日,足足六十年,如果西天真有佛祖,为何不降下雷霆,将这些秃驴全都劈死?”
许宣天性好打不平,有些桀骜偏激,虽知林灵素对道佛各派恨之入骨,此话未免以偏概全,有挑拨之嫌,但目睹此状,仍不由心有戚戚,牙根痒痒。
暗想:“且不说白莲寺藏污纳垢这么久,无人察觉。单说葛仙人为镇伏魔帝,以身赴死,偌大的峨嵋山,除了圆寂的明空大师和那法海小和尚,竟没有一人挺身而出、仗义相助,又如何配得上‘慈悲’二字!”对峨嵋上下不由起了厌憎、鄙薄之意。
那两沙弥没有察觉,提灯走到垂幔前,小个沙弥道:“是她了!”将一个蜷卧着的女子从榻上拉了起来。
白素贞听了这么久,早已杀机大作,那沙弥刚一弯腰,立即从许宣背上冲跃而出,丝带流云似的飞卷住他的脖子,“咯嚓”一声,将其颈骨瞬间勒断。
高个沙弥大吃一惊,还不等转身,脖子已被许宣那寒森森的“龙牙”刀抵住,吓得簌簌发抖,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林灵素哈哈笑道:“这个秃驴,修行忒煞。云山顶上持戒。一从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毒手伤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
这首《踏莎行》原是苏东坡当年任杭州知府时,审灵隐寺了然和尚奸杀娼妓一案时所写的判词,被他用在这里,倒也合适。
许宣正想一刀结果他的性命,眼见那刘府女眷的身材与白素贞相若,那毙命的小沙弥个头又与自己差不多,心中一动,低声喝道:“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听我安排,否则我把你剁为肉泥,拿去喂狗。”
那沙弥面如土色,连连点头。
许宣道:“刘员外现在何处?你们寺打算派多少人护送刘员外下山?”
沙弥颤声道:“刘员外已在寺里住了七日,马车就在东厢房外候着。现在山上山下全是妖魔和道门各派,住持派我大师兄茅子元,带领八个师兄弟护送他回成都府……”
成都?许宣心中大喜,“仁济堂”在成都设有分号,又与当地官府交情极深,到了那里,就如同到了家。
那“飞剑门”道士临死前所发出的信号,多半已将道门各派吸引到了“鬼见愁”峡谷,眼下正是金蝉脱壳的最好时机!
当下顺手从地上抓起一只蟑螂,塞入高个沙弥的口中,逼他吞下。那沙弥料想多半是什么毒蛊,骇得魂飞魄散,许宣刚一松开手,急忙又是抠挖,又是干呕,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许宣笑道:“放心,这只‘七毒绝命蛊’乖巧得很,没我的吩咐,不会吃你的心肝肠子的。但如果你不听我的话,动什么歪脑筋,那就另当别论了。”
剥除那小个沙弥的僧衣,穿在自己身上,戴上僧帽,转身稽首道:“这位女施主,贫僧护送你回成都刘府,意下何如?”灯光昏暗,乍一看去,果然与那小沙弥有几分相似。
白素贞这才明白他意欲何为,嫣然一笑。
地道蜿蜒,石阶回旋向上,走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才到顶处。那沙弥战战兢兢地推开暗门,爬了上去。许宣与白素贞跟着一跃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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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如豆,布幔低垂,厢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木榻,一卷薄被。秘道出口设在佛龛前的蒲团下,若不是亲身所历,又怎会想到在这朴素清冷的客房地下,竟隐藏着如此淫邪丑恶的世界?
三人方甫跃出,便听有人轻叩厢门,低声道:“觉明,觉知,好了没?”
许宣将龙牙刀往那沙弥腰上一顶,那沙弥急忙应道:“来了,来了。”紧张之下,声音不免微微打颤。
好在那人也没留意,接道:“马车就在后院里候着,大师兄很快就陪刘员外来了,你们收拾好了,可别露出马脚。”说完便匆匆离去。
沙弥推开房门,领着两人穿过东厢长廊,朝后院走去。
许宣二人服了那沙弥给的“欢喜销魂香”解药,又被凉风扑面吹拂,体内燥热大消。
天上乌云初开,月光如水,镀得四周檐瓦银白似雪。寺墙外青崖连天,一阵狂风刮来,云雾飞掠,传来似有若无的叱喝喊杀声,也不知是否道门各派在山岭的另一侧搜寻他们的下落。
那沙弥恐惧已极,汗水涔涔,一路上双腿不住地打软,几次险些绊倒。
许宣暗想:“白莲寺的住持既叫他大师兄护送刘员外,那什么‘茅子元’必定不会是个简单角色,瞧见他这副怂样,哪能不起疑心?需得想个法子声东击西,浑水摸鱼。”
瞥见院角的厨房,心中一动,道:“白姐姐,你和他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翻过栏杆,猫腰掠入厨房。
厨房内漆黑无人,他取出墙角的绳圈,放在酒瓮里浸湿了,迤逦拉伸出二十几丈远,一直绵延到后侧柴房的干草堆里。
然后打着火折子,将厨房内的绳子那端点着,又若无其事地掠回长廊,用沾满黄酒的手掌拍了拍沙弥的后背,微笑道:“你们倒是酒色财气样样不离,很好,很好。走吧。”
沙弥瞟了眼厨房内隐隐闪烁的红光,满心狐疑,却不敢多嘴,哆哆嗦嗦地领着他们拐入后院庭园。
院内巨松参天,树下停着一辆乌漆马车,几个和尚牵着马守在旁侧,见他们过来,纷纷稽首行礼。
他们刚一低头,许宣立即打开火折子,将那沙弥的后背僧衣点着,顺势给了他后心一刀,同时抓起白素贞的手腕,踉跄狂奔,嘶声大叫:“离火老祖!离火老祖来啦!”
那沙弥浑身着火,不断地翻滚拍打,惊怖惨叫。
那几个和尚脸色大变,正欲上前相救,“呼”地一声,隔院的柴房又冲起熊熊大火,有人叫道:“走水啦!走水啦!”
众马惊嘶踢蹄,周围顿时大乱。僧人们纷纷拉住马缰,拔刀握棍,叫道:“觉知,快护送刘夫人上车!”
白素贞蒙着面纱,在许宣搀扶下低头疾行,刚上马车,身后“轰”地一声,厨房内的酒瓮迸炸,青紫色的火焰直冲起三四丈高,照得院内通红一片。
许宣狠狠地拍了马臀一掌,叫道:“快走!快走!”趁乱钻入车厢,翻身滚入座椅底下。
黑马吃痛长嘶,不顾马夫叱喝,拉着车子便朝院外冲去。那几个和尚急忙翻身上马,紧随在后。
车厢内极为宽敞,许宣虽蜷身卧于椅下,也不觉局促。
他屏息凝神,随着车身颠簸起伏,透过白素贞那飘摇的裙角,朝车门外望去,只见灯火闪烁,围墙倒掠,马车转瞬间便已冲出了寺院后门,“隆隆”地往山下飞驰。
林灵素在他腹中哈哈笑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小子,想不到你乳臭未干,却是一肚子坏水,寡人倒是小瞧你啦。”
马车左转疾驰,远远地瞧见白莲寺火光冲天,越少越猛,映得半边山壁姹紫嫣红。
许宣想起困于地底的那些女子,心中一凛,只盼她们能逃过此劫,捱到他向成都官府报案之时。
那几个和尚纵马疾驰,夹护两侧,不住地叫道:“慢些!慢些!等大师兄和刘员外赶上来再说。”
马夫勒缰叱喝,又往下奔了十余里,那两匹受惊的黑马才逐渐放慢速度。
过不多久,后方马蹄得得,又有几人急速追来。
林灵素“咦”了一声,传音道:“小子,难缠的角色来了。另外那三个倒也罢了,当先那人真气强猛,不在明心那小贼秃之下。以你的修为,要想躲在裙底瞒过他的耳目……嘿嘿。”
两人心头俱是一震,明心号称峨嵋山七十二寺的“护法真师”,修为仅次于明空。来人是谁,竟能得这妖孽如此推许?念头未已,只听两侧和尚齐声欢呼,叫道:“大师兄来了!”
许宣又是一凛,来者想必就是那什么“茅子元”了。
骏马长嘶,车轮辘辘,马车正好朝左急拐,将斜后方众人的视线挡在了山崖之外。
他蓦一咬牙,拉起白素贞的手,一齐纵跃而出,顺着草坡朝下急速翻滚。这一下速度极快,众和尚又忙着回头呼喊,竟无一人察觉。
大风呼啸,猎猎扑面,两人翻身跃起,又朝下冲了八九里才稳住身形。
满天乌云,月色昏黄,四处山峦连绵,草浪起伏,一条山溪迤逦东流,也不知身在何地。但从山势判断,应当已接近峨嵋山脚。
许宣回头眺望,眼见无人追来,这才吐了口长气,笑道:“女施主,将出山门,可惜没有马车代足,咱们只好走着去成都了。”
白素贞亦如释重负,微微一笑,想要说话,却觉头重脚轻,蓦地坐倒在草丛中。她伤势颇重,又一日未曾进食,强行聚气奔行了这么远,再也支撑不住。
凉风拂面,惬意难言。两人又累又饿,索性在溪边洗脸饮水,稍作歇息。
山谷里草木丰茂,野果极多,不住随风摇曳。许宣采了几大捧,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饱,白素贞吃了片刻,便盘坐调息运气。
满天乌云翻卷,渐渐又挡住了月亮。
一阵狂风刮来,松涛如浪,黑暗的山谷里突然浮起几十点绿色的光团,接着越来越多,成千上万,深碧浅绿地浮动四周,仿佛万千飞萤随风流舞,又仿佛群星闪耀,银河蜿蜒。
白素贞睁开双眼,带着一丝恍惚迷醉的神色,低声道:“这是峨嵋‘佛灯’。都说峨嵋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月黑风高的夜晚,山谷里常常有这‘万盏圣灯朝普贤’的景象。”
许宣从未见过这等壮丽奇观,只觉胸膺如堵,悲喜莫名。想起连日来的经历,想起峨眉七十二寺与道门各派,想起受困白莲寺的那些女子,想起林灵素的愤激之语……更觉五味交杂,说不出的苍凉怅惘。
道耶魔耶,是正是邪,为何有佛灯万盏,却依旧照不亮这世间的沉沉昏暗?
第四十章 红尘
山上火光点点,星辰似的慢慢移动,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在追寻他们的下落。许宣二人不敢多做停留,歇息了小半时辰,便又涉溪而下,朝谷外奔掠。
狂风骤起,河畔长草呼啸如浪。
乌云滚滚,月色若隐若现,山谷里的万千“佛灯”随之忽明忽暗。穿掠其中,真有如飞行于河汉之间,不知今夕是何年。
白素贞真气不继,强撑了一会儿,速度又渐渐慢了下来,眼见许宣停下,作出又要背自己之势,脸上一热,摇头道:“前边山脚有个村庄,我们歇歇再走。”
绕过河谷,距离村庄还有十余里,远远地便瞧见火光冲天。两人一凛,莫非道魔各派已经预知了他们的去路?但这时退无可退,即便真有狙击,也只有见招拆招,硬着头皮上了。
将至村庄,凝神倾听,除了呼呼的风声与火焰,不见任何异响。两人小心翼翼地穿过田野,朝村里走去。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火焰乱舞,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就如同经受了战火焚劫,惨不忍睹。
从众村民的伤口来看,不是死于奇门兵器下,就是被“摧心掌”、“灭魂指”之类的魔门邪功所杀。还有些甚至被剥皮剜肉,掏出肝肠,悬挂在树梢、横梁上,被凌辱、虐杀的妇女孩童更比比皆是,触目惊心。
忽听左边传来几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循声望去,只见土墙坍塌,大梁和四柱都被烧成了黑炭,一个布衣汉子被竹竿贯穿入地,俯卧在血泊中,右手仍紧紧地握着一年轻女子的手腕。
那女子被压在墙下,已死了几个时辰,臂弯里抱着一个三、四个月大的女婴。女婴奄奄一息,蜷在母亲的怀中,满脸都是血污、泥土,兀自吸吮着那再也吸不出的乳水,嘤嘤哭泣。
白素贞挥袖拨开断粱,将她抱了起来。
她修炼这么久,心如止水,从没有象最近几日这般,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悲怒和哀伤。此刻抱着这垂危的婴儿,心中莫名地一阵酸楚,眼眶里竟隐隐有些湿热的感觉,就如同那日目睹葛长庚的死。
许宣在一旁更是看得胸膺如堵,骇怒难言。
魔门群妖为了迫使峨嵋七十二寺交出林灵素,滥杀无辜,自不出意料。可恨的是这些佛道中人,为了一己之私,要么闭门不出,放任生灵涂炭;要么勾心斗角,自相残杀……堂堂峨嵋圣地,竟变成人间地狱!他们的所作所为,又和那些邪魔有什么差别?
他越想越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咬牙道:“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我就不相信大宋没有王法了!等我到成都报了官,别说这些妖魔,连带这些秃驴、牛鼻子全都抓起来,替所有枉死的村民报仇雪恨!”
“大宋?”林灵素在他腹中哈哈笑道,“大宋的狗官连金国鞑子都挡不住,还能降得住这些凶魔?就算狗官真来了,贼秃和牛鼻子满口慈悲仁义,一定会将此事算到老子身上。至于你们嘛,嘿嘿,包庇妖魔,与正教为敌,导致无辜乡民受此劫难,想要推脱干系可就难得很了。”
顿了顿,悠然道:“我的徒子徒孙一日找不着我,便一日不会罢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拜你们二位所赐,别说这小女娃儿,峨嵋山方圆几百里的人畜只怕都要死绝了。”
两人正自恨怒,听他这幸灾乐祸的话语,更如火上浇油。
白素贞两颊潮红,蹙着眉尖,冷冷道:“再过几天你就化为一滩脓水,我们逃不逃得脱,又何须劳你费心?”张开右掌,道:“许公子,得罪了。”在许宣丹田处轻轻一拍。
许宣“哇”地一声,顿时将“乾坤元炁壶”吐了出来。
她咬破指尖,默念法诀,又照着当日葛长庚所为,用鲜血在衣袖上写了“阴阳元炁,乾坤一定”八字,撕下封住葫芦塞口。
玛瑙葫芦不住地“仆仆”摇动,林灵素断断续续地笑道:“臭丫头,你真以为这破葫芦真能困住老子么?识相的就快快放我出来,寡人不但可助你们得脱生天,还能教你们修成称霸三界的神功秘法。否则等我出去,必将你们……”声音终于越来越小,细不可闻。
“血封印”极耗真元,白素贞本就伤重虚弱,这么一来更是脸色苍白,连站也有些站不稳了。
许宣将“乾坤元炁壶”纳入怀中,扶着她盘坐在地,抵手于背,帮她运气调息。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吸才渐转悠长均匀,面色也稍复红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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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时,又听南边山林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号,刚一响起,旋即断绝,似乎被什么人捂住了口鼻,隐隐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低声呜咽。
两人一凛,循声掠去。
越过那片低矮的丘峦,只见狂风呼啸,草浪起伏,几十个老弱妇孺正相互搀扶着奔向北边的溪谷。
一个青衣女子跪坐在草丛里,抱着个婴儿哭得浑身颤抖,边上两个妇人捂着她的嘴,连拉带拽地轻声劝解。从众人惊惶四顾的神色来看,想必都是些侥幸存活的难民。
许宣心中一动,低声道:“白姐姐,这些村民必是出山投奔官府,我们混在中间,一来没那么显眼,二来这女婴也不至饿死。”说到最后一句时,朝那青衣女子努了努嘴。
白素贞微一迟疑,四下环顾,从不远处的女尸身上解下一件干净的青布外衣,披穿在身,又抓了些稀泥,轻轻地涂在额头、脸颊。
她极爱整洁,即便是涂抹污泥,也如搽胭脂、匀粉末般小心翼翼,看得许宣忍不住笑将起来。
两人乔化既毕,抱着女婴踉踉跄跄地奔到人群里。众人顾着逃命,只道是附近赶来的难民,也不以为意。
倒是那些大娘、大婶瞥见女婴粉嫩可爱,纷纷搭讪询问年纪,还有几个多嘴的,纷纷说长得更象父亲一些。
许宣一怔,才知道她们将自己二人当成了夫妻,见白素贞蹙起眉尖,又羞又窘,更觉好笑,不由起了捉狭之意,于是故意装作忧心忡忡,叹气道:“可惜孩儿她娘乳水不够,娃儿已经饿了好几顿了。”
白素贞晕飞双颊,眼角眉梢尽是娇嗔薄怒,看得他心中怦然一跳,方才的悲郁恨怒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旁边那大娘浑然不觉,瞄了青衣女子一眼,低声道:“这位小哥儿,婉娘的孩子刚被恶人害死,等她缓过神,我帮你家娃儿讨些乳水喝。”许宣就等她这句话,忙道:“那就多谢了。”
众人簇拥着朝北奔行了十几里,溪谷渐转宽阔。月光照着河水,粼光闪闪,两侧的丘陵草地也仿佛镀了一层白霜。回头望去,远处黛青色的群峰参差连绵,依然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火光。
两人舒了口气,山上山下宛如隔世,虽然还未脱离险境,但好歹已经算出了峨嵋山了。
道魔各派此刻应当还在“鬼见愁峡”里遍地搜寻自己,但愿他们狗咬狗,互相恶斗,山上形势越乱,他们逃出生天的机会便越大。
众村民老的老、小的小,都已累得气喘咻咻,零零落落地在河边坐下歇息。那大娘果不食言,从白素贞怀中抱过女婴,走到一个青衣女子身边低声耳语。
青衣女子双眼红肿,神色木然恍惚,接过女婴,似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又禁不住浑身颤抖,纵声恸哭起来。
四周林鸟惊飞,“呀呀”叫着漫天盘旋,众人大骇,生怕招来妖魔,纷纷上前安慰。
混乱间,忽听马蹄如潮,夹杂着叱喝挥鞭声,不过片刻,百余骑风尘卷舞,声势浩荡地从南边的斜坡疾驰而下。
当先几十骑铁盔皮甲,手持长枪,正是驻守蜀境的禁军骑兵。
那些百姓瞧见是官兵,无不欢呼如沸,仿佛悬崖边上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潮水似的涌上坡去。
众马长嘶踢蹄,险些撞成一团,那些官兵大怒,不断地挥鞭抽打难民,叫道:“滚开!滚开!别挡了官爷的道!”几个老人闪避不及,顿时被打得满头鲜血,惨叫着滚落山坡。
许宣又惊又怒,正想冲上前去,白素贞一把将他拉住,冷冷道:“是白莲寺的和尚。”
他心中一凛,转头望去,才发现那队骑兵中夹杂着十几个和尚,赫然正簇拥着那辆自己逃出白莲寺时所搭乘的马车!
冤家路窄,想不到转了一圈,竟又在这里狭路相逢。当下趁众人不备,急忙又将那乾坤元炁壶吞入肚中。
几个难民不顾一切地跪倒在路中央,朝着官兵咚咚磕头,哭道:“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峨嵋山妖魔横行,几个村子全都被烧光杀绝了,求求各位官爷,带我们出山吧!小的们情愿做牛做马,报答官爷的大恩大德!”
一个将官纵马奔出,骂道:“他姥姥的,大宋朝天下太平,哪来的妖魔?再敢妖言惑众,啸聚作乱,老子拿你下狱!都给我滚回去!滚回去!”又是劈头盖脑的一顿鞭子,打得那几人惨叫不迭。
第四十一章 脱壳
那将官劈头盖脑地一顿鞭子,打得几人惨叫不迭。
众僧视若无睹,一个身着居士服、头戴青布方巾的儒雅男子策马到了车前,合十道:“刘员外,朝北再出五里就是山门,有赵将军护驾,必当平安无恙。寺中大火未熄,恐有奸人作乱,茅某就不远送了。”
马车内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颤巍巍地道:“多谢茅居士这几天来的细心关照,刘某感激不尽。来日烧香还愿时,再行谢过。”
许宣听了更是怒火填膺,那姓茅的想必就是白莲寺群僧口中的大师兄“茅子元”了。林灵素说得没错,这些贼秃也罢,官兵也好,眼里只有权贵巨富,老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看来贱如草芥。那姓赵的狗官宁肯千里迢迢从成都府赶来给刘员外接驾,也不愿顺道护送惨遭横祸的难民。
众僧一齐向马车稽首行礼,而后纷纷掉转马头,随着茅子元朝山上疾驰。赵将官则骂骂咧咧地挥鞭劈打,指挥将士驱散众人,继续朝山外冲去。
如果凭许宣的脾气,自当挺身而出,好好收拾一顿那姓赵的将官,但此时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不但自己死生难料,说不定还会搭上乾坤元炁壶,带来更大的浩劫,只有强忍愤怒。
转念又想,这些官兵飞扬跋扈,道门中人见了多半也不敢为难,作为“保镖”倒是再好不过。而魔门之所以滥杀无辜,不过是给道佛各派施压,逼迫他们交出林灵素。众村民既已逃出峨嵋,当无大碍,那女婴又有失去孩子的母亲照料,也算是得其所哉。
当下抓起白素贞的手,低声道:“白姐姐,刘员外体恤辛劳,专程给我们送车马来了。正所谓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从命不如要命……”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沿着溪谷驭风疾奔。
白素贞知其心思,却忍不住回头朝那女婴望去。只见青衣女子低头蜷身,忍受雨点般的鞭挞,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有如保护自己的孩子。
她心中一酸,泛起淡淡的喜慰、担忧与依依不舍。虽只与那婴儿相处了一会儿工夫,却仿佛也感觉到了初为人母的悲喜与温柔。而这种奇怪的滋味,在她静心修行的漫长岁月里从未体历。
许宣拉着她奔掠如飞,抢在众官兵前,冲到了山坡下的官道旁。转头四顾,路边乱石嶙峋,六七株大树苍劲挺拔,顿时有了主意。
他拔出龙牙刀,刺入树干,一一旋转了大半周,又从怀里掏出那条长长的泪蛛丝,迅速缠绕在树上,左牵右拉,而后拽紧蛛丝,伏身藏在乱石堆后。
那队官兵风驰电掣,隆隆地疾冲而至。许宣猛地一拉蛛丝,那几株大树顿时“格啦啦”地断折,朝着众官兵纵横扫撞。
群马惊嘶,昂首踢蹄。
当先的几名骑兵猝不及防,顿时被甩得翻落马下。随后冲来的官兵或收势不住,彼此践踏相撞;或被树木扫中,惨叫迭声,喷血摔飞在地。一时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有埋伏!有埋伏!”
后面的官兵惊叫怒吼,纷纷策马回旋。那辆马车半身侧倾,轱辘空转,一个肥头大耳的锦衣男子差点从窗口滚了出来,一头撞在横栏上,疼得龇牙咧嘴,大呼小叫。
路边树木繁茂,月光斑驳,原本就昏暗莫辨,再加上这滚滚烟尘、混乱情势,更加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许宣更不迟疑,拉着白素贞冲上马车,一把揪下那赶车的汉子的斗笠与外衣,将他高高地抛了出去。
车厢内除了那圆头圆脑的刘员外,还有两个丫鬟,不等她们惊叫出声,白素贞早已翻入车厢,将她们经脉尽皆封住。
四周马嘶人吼,只听那赵将官纵声大喝:“哪来的狂徒,竟敢当路拦截大宋禁军,他奶奶地活得不耐烦了……”话音未落,突然惨叫一声,被许宣掷出的卵石击中头盔,翻身滚落马下。
众骑大乱,上前扶救的扶救,拔刀戒备的戒备,更没人留意马车内的动响。
许宣钻入车内,匕首在那刘员外的眼前轻轻一晃,低声道:“山人好久没开荤了,你敢叫上一声,就割下你的肥肉涮了吃。”
那两个丫鬟只道他是打劫的强盗,惊骇恐惧地瞪着他,眼白一翻,双双晕倒。
刘员外面如土色,牙关乱撞,话也说得含糊不清:“小……小人……进峨眉烧……烧香,只带了……黄金百……百两,婢女两……两名,大王若……若有雅兴……只管拿……拿……啊呀!赫赫……”
说到一半,许宣突然弹了一只小甲虫,笔直飞入他的口中,直滑入肚。刘员外双手握住脖子,脸色涨红,想呕却又呕不出来。
许宣故技重施,笑嘻嘻地道:“刘员外放心,这只苗疆蛊虫乖巧得很,我让它咬你的心,绝不会吃你的肝儿的。山人是得道高人,岂会贪财好色?黄金、女人你都收好。山人云游天下,腿脚发酸,不过想为你赶赶车,做做车把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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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刘员外又是惊恐又是茫然,呆呆地瞪着两人,心道:“天下竟有拦路打劫禁军,只为做做车把势的强盗?这两个盗匪究竟是何方怪胎?”
车外喧嚷嘈杂,那些官兵依旧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许宣披上那赶车汉子的斗笠与外衣,又从丫鬟的行李里找出一件衣裳,抛与白素贞穿上。
刘员外见白素贞擦去脸上的污泥,不由一怔,想不到山贼中竟有如此绝色,被她冷冰冰地一瞥,又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多看。
许宣掐了掐那两丫鬟的人中,将她们弄醒,依样画葫芦喂了两只“蛊虫”,道:“山人只是借车代步,到了成都咱们就各走各路。半路上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也别胡乱说话,否则这三只苗蛊钻入你们脑子,神仙也难救啦。”
刘员外与那两个婢女见他们不伤性命、不抢财色,已然连呼万幸,不住感谢普贤菩萨保佑,哪里还敢再起违逆之心?果然老老实实地待在马车里,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声。
那些官兵吵嚷了片刻,见不再有异响,便下马推开横木,继续朝北赶路。两名护卫的官兵掀开车帘,见刘员外无恙,也就放心不再多想。
在他们眼里,丫鬟与赶车的全是无足轻重的下等人,别说长相、打扮未予分辨,就连车厢内多了一个婢女也不曾察觉。
许宣叱道:“得儿驾!”长鞭挥舞,姿势颇为老辣纯熟。凌空虚劈了几记,那两匹骏马便立即风驰电掣地奔跑起来,随着他的呼喝鞭势,忽快忽慢,转弯绕折,极为听话。
白素贞微感诧异。相见之初,这少年给她的感觉不过是个轻浮狂放的公子哥儿,但相处越久,越觉得他颇不寻常,无论是胆略、机智,还是随机应变的能力,都让人刮目相看。就连这驾车的把式,居然也学得似模似样。
却不知许宣从小体弱,出行时只能以马车代步,又喜欢和马夫闲谈,久而久之,深谙马性,俨然成了驾车御马的个中老手。眼下真气充沛,驾驶起来自然更加得心应手。
众官兵沿着官道一路北行,奔驰极快。途中接连遇见几批难民,都是从魔门爪牙下劫后余生,逃往县城与成都府的,见到官兵,无不如逢救星,却又无一例外地被官兵挥鞭驱散,哭骂不绝。
果然不出许宣意料,龙虎山与青城各派的道士沿途设了不少关卡,每过十几里,就能瞧见几十个道士昂然站在路旁,叱喝叫唤,拦截搜查。其中不乏真、灵级的高手。
皇帝崇信道教,王文卿、张天师等人全是常常出入宫庭的金门羽客,这些道士倨傲惯了,瞧见官兵竟然也不放行,只说逃脱了叛徒,要缉拿归山,清理门户。有的仔细探查官兵,有的则将马车围住,探入车中,盘诘那刘员外。
赵将官等人虽然骂骂咧咧的极是气恼,却也不敢真的与他们顶撞。看得许宣又是鄙厌又是好笑,心想,这些横行霸道的丘八遇见狗仗人势的神棍,冲天气焰也馁了大半,这就叫狗拿猫,猫拿耗子,一物降一物。
刘员外战战兢兢地坐在车内,偶被白素贞冷冷地扫上一眼,越发心惊胆颤,汗流浃背,任那些道士如何询问,只自称是成都刘氏,烧香归来,不敢多话。
他是成都巨富,声名颇响,经常给道观建醮捐款,众道士之中大半全都认得他,对他反倒比对那些官兵恭敬得多,只盘问几句,便客客气气地挥手放行。
出于思维习惯,这些道士对赶车的许宣与婢女打扮的白素贞全都未加留意,反倒仔细搜查官兵与马车上的行李,偶有细心盘问的,见许宣驾车姿势熟练老道,毫无破绽,也就作罢。
如此一路北行,有惊无险,拦截的道士也渐渐转少。将近黎明时,已将峨嵋群峰遥遥抛到了百里之外。
太阳出来后,朝霞如火,前方地势转为平坦,沃野良田一碧万倾,远处山峦叠嶂,起伏似海。微风迎面吹来,夹带着泥土与青草的香气,混合着阳光煦暖的芬芳,极是好闻。
许宣得脱樊笼,激动无已。
回头望去,白素贞正侧着脸凝望窗外,阳光镀照,肌肤光莹如瓷,晕彩如霞,他心中怦地又是一跳。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如果能和她永远这么并驰同行,此乐何及?
第四十二章 将别
又奔行了四、五个时辰,将近黄昏时,终于到了成都郊外。
举目远眺,只见斜阳残照,映得巍巍城墙一片金黄,旌旗飘舞,猎猎生风。
赵将官勒马回缰,朝车内抱拳行礼,道:“刘员外,托菩萨保佑,一路平安。城门在望,末将还得领军赶回兵营覆命,就不送这最后一程了。待明日收拾干净,再登门造访。”
刘员外受了一夜惊吓,连应酬话都答不利索了,眼睁睁地看着众官兵策马扬鞭,朝南郊疾驰,满嘴全是苦水,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如坐针毡。所幸身边的“压寨夫人”似乎并无杀他之意,而是移身坐到了那“山贼马夫”身畔,这才略松了口气。
晚风徐徐,幽香扑鼻,许宣与白素贞并肩驾马,说不出的轻松喜悦,扬眉笑道:“白姐姐,‘仁济堂’在成都城里设有分号,你将我送到那儿,也就算是到了我家啦……”
话刚出口,心中便大转懊悔,自骂不迭:“蠢材,蠢材!她明明说好了送你回临安,你却自作聪明,说什么到成都就算数?他奶奶的,‘仁济堂’在成都有分号,了不起得很么?要你这般耍宝?”
越想越是沮丧,恨不能掌自己一个耳光,急忙又改口道:“不过我瞧你伤势未愈,不如修养几日,先让店里大夫为你抓上几副药,调理好身子再走不迟。”
白素贞摇了摇头,淡淡道:“多谢许公子。我调息了一日一夜,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等荡灭了那妖孽的元神,我便立即赶回峨嵋,寻找小青。”
晚霞如荼,清风依旧,但想到很快便要与她分别,许宣心情却大转黯淡,当下故意放慢鞭子,驾车缓行。
成都西通吐蕃,南接大理,北临金、夏,是大宋西南重镇,又是商业之都,三教九流云集,极为热闹,繁华殷富丝毫不在临安府之下。
盖因此故,“仁济堂”在成都设立的分号也是除了临安本部之外,规模最大的铺子。其分堂堂主南宝棠是许正亭极为信任的心腹,精明强干,威望极高。
每个月末,成都的“仁济堂”都会将当月的庞大利润换结为“会子”,连同最新的药材一齐运往临安本部。两边往来极为密切,是以许宣虽然从没到过成都,却对其风土人情早有耳闻,颇为向往。
将近城门,四周车马如流,人语喧哗。
许宣勒住马疆,望着城门上的金字巨匾,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怅惘,叹了口气,道:“终于到啦。”
白素贞微微一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也该分道扬镳了。”她展颜而笑时,每每如云开雪霁,此时在这夕阳下咫尺相望,更是清丽不可方物。
许宣心中越发不舍,忖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想起这几日来和她的种种情状,更如同作了一场大梦,悲喜交掺。深吸了一口气,挥鞭叱马,径直冲过吊桥,朝城中奔去。
进了城,车马如流,喧闹如沸,两人在街角将马车停下,正要离开,那刘员外急忙拽住许宣的衣角,颤声道:“大王,那虫……虫子……”
许宣心情不佳,又叹了口气,道:“放心,山人给你一颗仙药,吃了后包管连肚内的蛔虫都一并杀死。”顺手从怀中搓了三颗垢丸,抛了给他。几日未曾洗澡,泥丸果然份大量足。
刘员外接着那几颗泥丸,如获至宝,心道:“良药苦口,这药丸这般难闻,想来定是真的了。”忙不迭地和丫鬟一起吞了下去,连声道谢。
白素贞忍俊不禁,摇了摇头,跳下车去。
许宣也随之跃下,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等到那刘员外再揭开窗帘眺望时,早已瞧不见他们的身影。
人群拥挤,车如流水马如龙。青石板铺成的大街笔直干净,两侧高楼连绵,勾心斗角,酒楼茶馆,鳞次栉比,牌幡布幅随着晚风猎猎鼓舞。
成群艳妓正倚着窗廊朝下挥袖揽客,格格娇笑,媚眼横飞,引得路人引颈观望,流连不去,煞是缤纷热闹。
耳边尽是各地的方言,喧哗不绝。忽听铃铛连响,一行波斯商贾骑着骆驼缓缓走来,兴致勃勃地朝上方的歌姬挥手,其中一个年轻的波斯男子索性取出胡笛,悠悠扬扬地吹将起来。
白素贞从小在峨眉山修道,极少下山,当日为了寻找小青,虽曾到过临安,但来去匆匆,只在城外西湖与许府逗留了半日,今日是第一次进入这等繁华的城市,更毋论见到这许多形形色色的男女番客了。与许宣并肩而行,左顾右看,颇感新鲜。
许宣不愿与她太早分别,当下也不询问路人“仁济堂”地址,只是放慢脚步,同她一道信步闲逛,指指点点。
成都府的蜀锦闻名天下,除了食肆、酒楼,最多的便是绸缎庄了。每走几步,便能瞧见大卷大卷的锦缎堆积在窗口,在夕晖斜照下,闪耀如霞彩。白素贞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布匹,忍不住驻足,伸手轻轻抚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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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见她这么喜欢,便想为她买下,偏偏身上分文全无。摸到怀中的碧玉如意,左右环顾,瞧见一间当铺,但想到这是别人的遗物,又只得作罢。
两人随着人群上了一座廊桥,那廊桥长十余丈,宽近三丈,十几间楼观连绵交叠,处处雕梁画栋,极尽雄伟壮丽。桥上两侧店铺罗列,极为喧闹,与其说是桥,倒不如说是集市。
凭栏望去,晚霞如火,河上波光潋滟,两岸柳树密如绿烟,楼宇绵延。游船、渔舟往来穿梭,丝竹声声,随着暖风传来,更觉旖旎如醉。
两人并立桥上,衣裳鼓舞,尘心尽涤,看着眼前美景,连日来的惊险苦楚全都荡然而空,一时都不愿再挪动脚步。
忽听“哗哗”连声,桥下惊叫迭起,有人接连落水。原来几艘蓬船行经此处,船上众人瞧见白素贞,无不仰头争望,就连艄公也忘乎所以,顿时与桥洞里迎面驶来的游船撞在一起。
两人相视一眼,忍不住笑将起来。
丫鬟的装束穿在白素贞的身上,别有一番风致,映染着这灿灿霞光,更添丽色。许宣呼吸又不由得一窒,心道:“难怪古人说沉鱼落雁,就算我将成都府最好的蜀锦全都买来,又怎能与她相配?”
忽然想起苏东坡的那首《虞美人》:“……日长帘幕望黄昏,及至黄昏时候、转销魂。君还知道相思苦,怎忍抛奴去。不辞迢递过关山,只恐别郎容易、见郎难。”心里更是刺疼如扎,大感黯然。
两人倚着桥栏直站到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河畔的酒楼、茶馆灯火一盏盏亮起来,璀璨如银河,但闻处处笙歌,声声笑语,比起白天,反倒更觉热闹。两人趁着游兴,继续混在人流里,七折八转,又不知穿过了多少街巷。
许宣腹中“咕咕”叫唤,忽见左前方酒楼上题着“醉仙楼”三个大字,想起曾听许府中的食客说过,成都“醉仙楼”除了有八样名菜冠绝天下,还有独门秘方酿制的“荔枝绿”,传说就连吕洞宾也曾在此喝得酩酊大醉,流连不去。
身上虽无分文,但此处距离“仁济堂”甚近,想来可以用堂号记账。当下拉着白素贞上了酒楼,在二楼找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一气点了太白鸭、东坡墨鱼、玉糁羹等八样名菜,又加了几样冷盘与一壶“荔枝绿”。
酒楼里人头耸动,觥筹交错,极为热闹。几个穿着薄纱胡裙的波斯歌姬翩翩起舞,用生硬的汉语唱着艳曲小调,口哨、叫好声不绝于耳。她们每唱一句,几个喝醉了的汉子就怪腔怪调的回答一句,引得一片哄笑。
白素贞脸上晕红,转头望向窗外。夜色沉沉,十里红灯,想起峨眉的幽静夜色,有如隔世。秋波流转,忽然“啊”地一声低吟,凝望着街对面的一块横匾,道:“许公子,你……你已经到啦。”
但见对面高墙大宅,铜门紧闭,两尊石狮怒目眦牙,威风凛凛,横匾上“仁济堂”三个镏金大字在紫红灯笼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颇为醒目。
许宣勉强一笑,心中更觉惆怅。其实黄昏时他们已经路过此处,只是当时他装作没有瞧见,此刻却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堂倌动作麻利,很快就端来了几盘冷菜与一壶“荔枝绿”。酒香醇厚,闻之欲醉,那些冷盘也花色新奇,让人望之食欲大开。
但许宣此时却浑无胃口,只夹了几筷子,便吃不下去了。反倒是白素贞尝了几口后,甚觉新鲜,每样都吃了些许,就连“荔枝绿”也浅啜了两口,晕霞满脸,映着摇曳的灯火,更显娇媚。
许宣喉中一阵窒堵,心旌摇荡,多么想不顾一切地抱住她,辗转品尝那两瓣柔软湿润的红唇呵!
然而他不敢。倒不是因为害怕再捱受几个眼冒金星的耳光,而是因为相处越久,对她便越加爱慕尊重,反而不敢、不忍也不舍得再对她妄加轻薄。
他强忍住交涌的五味,斟满酒杯,正想着该和她说些什么告别之语,要如何邀请她再来临安游玩,忽听窗外传来一片喧哗。
第四十三章 惊变
许宣强忍住交涌的五味,斟满酒杯,正想着该和她说些什么告别之语,要如何邀请她再来临安游玩,忽听窗外传来一片喧哗。
只见街上人群分涌,一列青袍道人迎面走来。有男有女,个个头戴七星黑冠,斜背长剑,衣角上绣着北斗图纹,瞧其服饰装扮,应当是茅山上清派的道士。
当先那道人高高瘦瘦,身穿五色云霞帔,长眉入鬓,细眼似闭非闭,似醒非醒,顾盼之间,偶有精光电扫,令人凛然生畏。
许宣再往后望去,心中陡然一跳,险些惊呼出声。那道人身后跟着一个身形窈窕的黄衣少女,姿容秀丽,眼波流转,惊惶、羞怯而又凄伤,赫然竟是葛长庚的外孙女李秋晴!
白素贞与他对望一眼,又惊又喜,这道士多半就是茅山上清派的辅教宗师朱洞元了。
李秋晴既已与朱洞元相遇,是否意外着小青也已逃过妖后的追击,完成葛长庚临终所托了呢?
白素贞低声道:“许公子,这里人多眼杂,你待在此处等我,我去问问就来。”不等许宣回答,便已翩然起身,飞快地出了酒楼,挤入人群,随着那些道人朝南边的长巷走去。
许宣追之不及,又没有银子结账,正迟疑着是否留在此处等她,又听有人高声道:“让开,让开!”
只见十数骑飞驰而来,在“仁济堂”大门前倏然停住。八九个官兵翻身下马,大步朝宅门走去,“咚咚”地大力叩门,高声喝叫。
周围行人纷纷绕行,许宣一凛,暗觉不妙,这些官兵气势汹汹,难道“仁济堂”出了什么事儿,得罪了官府?
酒楼上的人们纷纷围到窗前,指指点点,低声议论。他凝神聆听了片刻,却没一人知道原因,都在胡乱猜测。
目光瞥处,忽然瞧见斜对街的茶楼窗栏上,倚着一个极为眼熟的紫衣男子,长眉美髯,正笑眯眯地凝视着仁济堂的大门。
九鼎老祖楚柏元!
许宣心里猛地一沉,又惊又怒。这妖孽明明应当在峨眉山上,为何竟会到了成都府?
灵光飞闪,突然记起当日上峨眉山时,自己曾当着玄龟老祖的面自报家门,在梵音谷破解明心禅师的“遇仙局”时,也让七十二寺的僧人知道了身份……脑中“嗡”的一响,全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糟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道、佛、魔必已在这里等着自己!
葛长庚当日虽早有防备,将他乔化成了道童“虚玄子”,但那障眼法只能维持三个时辰,“血遁”逃离时,必已被妖后看破了真身。更何况峨眉七十二寺与道门各派不知道所谓的“虚玄子”,只知道上山求药的许宣,稍加推算,也能知道和白素贞一起突围下山的少年是谁了。
既知道了他的身份,道、佛、魔各派无需漫山搜索,只消在临安、成都各地的“仁济堂”守株待兔,自然就能抓住他,而后顺藤摸瓜,找出“乾坤元炁壶”的下落。这几日自己只顾着逃命,竟全然没想到此节!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目光四扫,很快便又发觉街角、巷口站着的几人颇为眼熟,果然全是那夜撞见的魔门妖众。
再转身仔细环顾,街口牌楼下、布店门口、酒楼长廊、茶肆窗口……站了许多人,或僧、或道、或丐、或书生……虽然形容不一,姿态各异,但目光全都森冷地凝视着“仁济堂”门口,伺机而动。
刹那之间,他明白,自己已经处于道、佛、魔三教重围的陷阱边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服了“元婴金丹”后,身形变化极大,白素贞也一身婢女穿着,是以今日在成都逛了一日,这些人均未能从人海中辨出他来。只要自己不露马脚,想必他们一时间也发现不了。
当下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趁着混乱挤出人群,出了酒楼。
正左右张望,追寻白素贞的身影,忽听“嘎”地一声,仁济堂的大门打开了,两个奴婢提着灯笼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子,朝众官兵作揖道:“各位官爷有何指教?”
那声音极之熟悉,许宣陡然一震,回头望去,那人身着丝冠罗衣,高大微胖,面如重枣,长眉星目,神容沉静而颇有威仪,赫然正是他的父亲、大宋第一药商许正亭!
许正亭刚一踏出门槛,那几个官兵便虎狼似的扑了上去,不容分说,将他按倒在地,喝道:“姓许的,有人告你勾结妖魔,意图谋反,跟我们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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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的人群一阵哗然,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许宣更是又惊又怒,一头雾水,心想:“爹爹必定是听说了峨眉之变,心急如焚,所以亲自赶来找我,只是不早不迟,偏偏卷到这场涡旋之中。但这些官兵说的‘谋反’又是怎么一回事?”
眼见那几个官兵将父亲五花大绑,叱骂着横架到了马鞍上,他怒火上涌,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对他们饱以老拳。
但再一看那些混迹在人群中的魔门妖人、僧侣道士,他又不得不硬生生强忍了下来,心道:“眼下三教虎视眈眈,摩拳擦掌,只要我一现身,必定爆发一场惊天血战。到时别说我们父子,只怕整个成都城都会惨遭浩劫。但我如果再不现身,爹爹即便不叫官兵折辱,也极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被三教抢夺,作为迫我就范的诱饵,再想脱身,可就难如登天了……”
犹豫不决间,那几名官兵已将许正亭绑上了马背,叫喝着往北城奔去。
大风鼓舞,满街彩灯摇曳。这条长街商铺林立,酒楼茶肆毗邻连绵,最为繁华。听说仁济堂出了大事,看热闹的百姓无不哄然如沸,潮水似的汇合尾随,三教中人也不动声色地夹在其中。
许宣站在人群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宛如激流中的一块礁石,心乱如麻:“成都如此,临安多半更加凶险。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难道我一辈子再不能回家么?但就算从今往后,我永不现身,这些人便会放过爹爹和小娘么?他们若是挟持爹爹、小娘,逼我交出林灵素,我又该如何是好?”
刹那之间,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恐惧,浑身冰冷,呼吸不得。直到此刻,他才鲜明而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果真已成了道、佛、魔三教众矢之的。自己死不足惜,但若因此连累父母家人,情何以堪?
他虽然胆大包天,机变百出,却终究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遇到这等绝境,也不免惊骇迷茫、彷徨失措。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直想就此彻底放弃,交出“乾坤元炁壶”,与父亲、家人远离凶险,继续过从前那逍遥快乐的日子。
但想到葛长庚的嘱托,想到父母的教诲,想到峨眉山下目睹的那种种惨状……顿时又是一凛,醒过神来。
林灵素有句话说得不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自己将他交出来,到时惨遭横祸的,又何止是自己一家!再说即便他交出“乾坤元炁壶”,又怎能确保家人便可安然渡过此劫?
他猛一咬牙,下定决心将“乾坤元炁壶”交给白素贞,或藏到某个任何人也找不到的隐秘之处。只要熬过七日,林灵素形神俱灭,他对于道、佛、魔各派就全无价值了。那时他再设法从官府手中救出父亲,哪怕要拼上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
当下低头随着人流一起朝北走去,左顾右望,继续寻找白素贞的身影。可是人潮茫茫,始终未能瞧见。正自心焦如焚,不知她是否暴露了行踪,身后忽然有人将他肩膀往下一按。
许宣心中陡沉,想要转身挣脱,却见一个葛巾布衣的男子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清俊轩昂,赫然竟是舅舅程仲甫!
几日不见,直如隔世,尤其在这孤身无依的紧要关头,更让他喜得心花怒放,差点叫出声来。
程仲甫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声张,拉着他拐入小巷,见两边无人,这才扳住他肩膀,颤声道:“好孩子,我以为你……你……”眼眶一红,险些涌出泪来。
许宣也忍不住抹了抹眼泪,哽咽着笑道:“我没事。我也以为你……舅舅,你没事,实在是……实在是太好啦!是了,刚才我……”
正想询问父亲之事,程仲甫却忽然沉着声音,截口道:“宣儿,那些魔门妖人说的可是真的?葛仙人真的将林灵素收入‘乾坤元炁壶’,交了给你?现在那葫芦还在你身上么?”
除了父亲与真姨娘,许宣最敬重喜爱的便是这个舅舅了,若换了从前,定然想也不想地和盘托出。但此时父亲刚被官兵当众抓走,舅舅居然只字不提,一心只想着“乾坤元炁壶”,让他错愕之余,不免有些气恼。
程仲甫见他怔怔不答,又连着问了两遍。他问得越急,许宣越是反感,当下故意与他捣乱,摇了摇头,道:“‘乾坤元炁壶’不在我这儿,被葛真人藏在峨眉山上了。”
第四十四章 背叛
程仲甫见他怔怔不答,又连着问了两遍。他问得越急,许宣越是反感,当下故意与他捣乱,摇了摇头,道:“‘乾坤元炁壶’不在我这儿,被葛真人藏在峨眉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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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仲甫神色微变,皱眉道:“他藏在哪儿了?你记得么?是不是还在九老洞里?”
到最后一句时,指力不由自主地加大起来,掐得许宣一阵酥麻疼痛。在巷口昏暗的月光里,咫尺相对,他双眼灼灼,脸色半阴半晴,显得说不出的古怪,竟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不知为什么,许宣突然想起了峨眉山上遇见的那些道士,心中一凛,感到一阵尖锐的虚空似的恐惧,隐隐里竟觉得不能将葫芦交付与他。定了定神,道:“葛仙人只说藏在了一个至为隐秘的地方,我哪能知道?舅舅你放心,再过两天,那妖孽形神俱灭,魔门就算找到也没什么用了。”
程仲甫喃喃道:“形神俱灭?形神俱灭?”
他眯着双眼,象是在做什么难以确断的决定,慢慢地松开手指,道:“宣儿,此事相关重大,你再仔细想想。‘乾坤元炁壶’当真不在你身上?又或者,你真的想不起葛仙人将它藏在了哪里?”语气转为和缓,神色凝重,又恢复了平时那熟悉的模样。
许宣心中一软:“或许舅舅只是担心林灵素落入魔门手里,所以才这般焦急。”要他相信自己至亲的舅舅与那些牛鼻子同属一类,实在难以接受;但若万一……万一……喉咙象被什么扼住了,难以呼吸。
他摇了摇头,还不等说话,后脑忽然被重物猛击,金星乱舞,顿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昏迷前的那一刹那,依稀看见长巷旋转的灯笼、闪烁的人影,以及程仲甫那双寒冰如冰的眼睛……
“哗!”冷水浇头,刺骨冰凉。
许宣猛地打了个寒颤,醒了过来。四周石壁环绕,森然如井,几盏昏黄的油灯明暗摇曳。
他双臂被铁链锁扣,悬吊在半空,腰腹以下则浸在冷水里,稍一摇晃,便觉全身刺痛难忍。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恍惚,竟分不清是梦是醒、身在何地。忽然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心中一凛,叫道:“舅舅……”
“救,救,救,救你个屌!”一个青衣汉子将木桶往地上“咚”地一掷,大踏步从他身后转了出来,“私娃子,到了老子这里,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你!”
说着从石壁上取下一条棘刺长鞭,猛地抽劈在许宣头上。
许宣眼前一黑,整个头颅都仿佛要炸将开来了,热乎乎的鲜血顿时流了一脸。还不等吸气,脸上、身上又一连捱了八九鞭,剧痛如裂,避无可避,忍不住纵声大吼。
那人喝道:“叫天王老子也没用!瓜娃子,叫老子一声‘爷爷’,老子或许还能给你留一寸皮。”一面骂,一面挥鞭猛抽,打得他皮开肉绽。
许宣从小养尊处优,何尝莫名其妙地受过这等罪?若不是服了元婴金丹,早就昏死了几次了。
他生性叛逆好强,非但不讨饶,反倒被激起熊熊怒火,也不管此人是谁,忍痛哈哈大笑:“乖孙子,知道爷爷皮痒,给爷爷挠搔来了。再来,再来,往上一寸……啊!是……是了!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那人抽得越狠,他笑得越响,狂风暴雨似的吃了数十鞭,纵是石头也被打开花了,他却片刻也不服软。
那人“咦”了一声,似是没想到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竟如此倔强,冷笑道:“日你仙人板板,你倒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
抛下鞭子,转身从墙角拎起一根铁棍,道:“瓜娃子,既然你这么喜欢笑,老子就让你开口笑到底!”
许宣一凛,他曾听家中的食客说过,牢里有一种酷刑叫做“开口笑”,乃是用铁棍插入犯人口中,直穿胃肠,叫人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人既会此法,莫非竟是狱卒酷吏?那这儿……这儿岂不成了官府牢狱?
想起被官兵抓走的父亲,想起程仲甫那冰冷古怪的表情,一时间更如堕冰窖,遍体森寒。
青衣汉子捏开他的口颊,握住铁棍就欲朝里插去,却听一人叫道:“慢着!”许宣转头望去,如遭电殛,最担忧疑惧的事情终于还是应验了!
右边墙上的铁栅门吱嘎打开,一个白面长须的官吏背着手,满脸微笑,从石阶上缓缓走了下来。身后鱼贯跟着两个男子,前面一个葛巾布衣,神色凝肃,正是程仲甫。
白面长须的官吏摇头道:“郑节级,许公子好歹是程真人的外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怎么能如此莽撞。”口中假意斥责,脸上却笑眯眯的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
青衣汉子急忙行礼,道:“小的郑虎,参见李提刑李大人。”又朝程仲甫拱了拱手,淡淡道:“程真人,郑某职务虽轻,却也是朝廷命官,自然要一碗水端平,该怎么办怎么办。如果有什么冒犯的,你多包涵。”
程仲甫回礼道:“岂敢。郑节级刚正严明,有口皆碑,成都府人人皆知。许家勾结妖人,谋逆作乱,自当从严审问,别说区区鞭刑,就算灌铅、炮烙,也在情理之中。”
许宣惊怒交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郑虎既是管牢狱的节级,姓李的应当就是成都府路的提刑官了。父亲被官府以谋反之罪抓走,自己又稀里糊涂地身陷囹圄,平素视为至亲的舅舅,非但没有设法营救,反倒落井下石,说出这等恶毒冷酷的话来!
李提刑点头微笑道:“程真人深明大义,举报逆贼,又亲手将这小反贼擒拿归案,我们都甚为钦佩。等铲平逆党,报与官家,朝廷必有嘉奖。”
程仲甫道:“李大人过誉了。在下修道之人,行善积德乃本份之事。大义灭亲,不图荣华富贵,只盼天下太平……”
两人一唱一和,惺惺作态,听得许宣的心更如沉到谷底,悲怒得几将爆炸开来,截口喝道:“程仲甫!我们许家如何亏待你了?你居然如此……如此诽谤构陷!我爹忠君爱国,广行善事,每年捐助朝廷的钱粮药材车载斗量,叛的什么逆?谋的什么反?”
李提刑拂了拂下摆,施施然地坐在正前的椅子上,微笑道:“程真人、南掌柜,看来许公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哪。”
跟随在他身后的另一个锦衣男子徐步上前,朗声道:“许正亭勾结魔门,作恶多端,府上的妖人术士不可计数,终日谈论大逆不道之事,我们这些伙计平日看了,多有不满,人人都可为证。他买下西湖边的废园,将妖后藏在墓中,几年内就吃了数以百计的童子,半个月前,更杀死了几十位青城道士与金山寺长老,就连张尚书之子张衙内也差点被他们害死。”
顿了顿,又道:“逆贼林灵素祸乱天下,被道佛各派镇于峨眉山顶,许正亭为了救出这魔门反贼,不惜让独子装病,求药峨嵋……这其中的种种细则,程真人与南某最是清楚不过。铁证如山,岂容狡赖?”
许宣怒极反笑,这些人果然是为了林灵素而来!
李提刑称此人为南掌柜,想必就是父亲最为倚重的成都南宝棠了。父亲一生坦荡无私、宽厚仁义,想不到末了却被一个至亲、一个至信联手出卖,无妄受此灭顶之灾!
郑虎喝道:“青钩子娃娃,死到临头还敢笑!”挥起铁棍便欲当头劈打。
李提刑摆了摆手,道:“本朝刑罚多行宽贷之策,就算是反贼,也当给他改过自新、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要许公子如实交代逆贼林灵素的下落,本提刑自当奏请官家,免去许家满门抄斩之罪,流放岭南,以观后效。”
许宣悲愤填膺,哈哈大笑道:“李大人你也太看得起我啦,许宣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长这么大第一次踏出临安府,知道什么魔门道门?倒是我舅舅天天想着修炼得道,无所不用其极,这次借我生病之机,主动请缨,上了峨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有可疑。大人如果想问什么妖人的下落,不如给他一百记杀威棒,以观后效。”
程仲甫淡淡道:“宣儿,李大人念你年纪尚幼,给你反省自新的机会,你莫不识抬举。你与葛长庚勾结妖魔,盗夺林灵素,害得峨眉山方圆百里惨遭涂炭,道佛各门均可为证。再者说了,几日之前你尚且面黄肌瘦、奄奄一息,除了林灵素的‘百衲之身’,又有什么妖术能让你有这等脱胎换骨的变化?”
灯火映照在他的眼睛里,灼灼如鬼火,一字字地道:“靖康之耻,那妖孽难辞其咎,实乃我大宋第一逆贼。和他沾边,便属死罪。你若想保全许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就赶紧说出‘乾坤元炁壶’的下落。”
第四十五章 封棺
程仲甫森然道:“靖康之耻,林灵素那妖孽难辞其咎,实乃我大宋第一逆贼。和他沾边,便属死罪。你若想保全许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就赶紧说出‘乾坤元炁壶’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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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想起父母,想起仁济堂,想起家中的老老少少,胸喉如被巨石垒堵,无法呼吸。比起愤怒,更汹汹难止的,是锥心彻骨的悲楚与难过。想要狠狠地啐他一口唾沫,泪水却不争气地夺眶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是什么样的贪婪与邪念,可以让一个人溟灭良知,丧心病狂若此?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保全父母,保全普天下如父母般无辜的百姓?如果两者不能并全,难道真要牺牲许家上下几百条人命么?
那几人见他突然流下泪来,只道起了恐惧求生之念,互相使了个眼色。
程仲甫又叹了口气,道:“宣儿,你当我真的如此狠心?你娘是我至亲的姐姐,她过世得早,临终时将你托付我照料。从小到大,我只当你是亲生儿子一般。但你可曾想过,个人生死事小,天下为大。那妖孽险些害我大宋亡国,若不将他交付朝廷,又怎对得起枉死的千千万万百姓?万一让他逃脱,浩劫再起,你也罢,我也罢,岂不都成了千古罪人……”
他不提这话倒也罢了,一提许宣怒火更如熔岩喷薄,“呸”地一声朝他唾去,咬牙喝道:“你这人面兽心的狗贼,少来惺惺作态!有种就立即将我杀了,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盛怒之下,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程仲甫脸色微变,李提刑摇头道:“许公子,你磔刑在即,却想着剐舅舅的肉,忤逆犯上,死不改悔,神仙也救不了你了。”站起身,道:“郑节级,这里就交给你了。本朝刑罚虽然‘宽’字当头,但对于那些执迷不悟的反贼,却只好用用重典了。”
郑虎冷笑一声,道:“李大人放心,在小的手里,还没有张不开的嘴。”李提刑三人方一走出水牢,便猛地一提铁索,将许宣高高拉起,铁棍旋风似的扫击在他左膝上。
许宣痛得泪水交迸,还不等叫出声,右膝、脊背又被连环猛击,骨头仿佛全都碎成了齑粉。
郑虎凶残狠辣,远近闻名,犯人见了他,无需用刑,便哆哆嗦嗦地画押招供。成都的百姓常常拿“郑老虎”吓唬不听话的孩子,有人甚至呼之为“郑太岁”。
他跋扈惯了,见许宣在他面前如此强倔,早就火冒三丈,有了李提刑的准许,更无半点忌惮,什么毒辣的招数全都使了出来。
铁棍、棘鞭、烙铁、钢针、老虎凳……半个时辰里,邢架上的种种工具一一用遍。
许宣被折磨得鲜血斑斑、体无完肤,指骨、肋骨、腿骨……也不知碎断了多少,几次昏厥,几次又被冷水浇醒,忍无可忍,恨不能立时死了。
好几回近乎崩溃,险些便要吐露实情,但他一想到葛长庚那句“‘朝闻道,夕可死矣’。既是求道之人,又怕什么生死”,顿时又耳根烧烫,热血上涌,咬紧牙关苦苦强捱。
实在难熬了,或纵声怒吼,或大笑唾骂,到了后来,嗓子都喊哑了,垂着头,奄奄一息,却始终不肯求饶。
郑虎想不到这乳臭未干的少年居然如此顽强,又是惊讶又是恼怒,森然道:“格老子,你个瓜娃子死鸭子嘴硬,不上架烤烤不行。”抓起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哧”地抵在他的小腹上。
许宣大叫一声,焦臭四溢,顿时晕死过去。
昏昏沉沉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再次醒来时,水牢里空空荡荡,昏黑一片,郑虎已经不知去向。
他全身浸在冰冷浑浊的水里,仅有头颈露于水面之外,每吸一口气,心肺便热辣辣地一阵灼痛,腿、臂、胸、背……更是无一处不疼。所幸奇经八脉并无大碍,筋骨虽伤,仍能动弹。
正想用“翠虚金丹法”驱寒取暖,腹中的乾坤元炁壶突然一动,脑海里又传来林灵素细弱的笑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小子,你若早听寡人的话,又何须受这等鸟气、吃这些苦头?”
许宣一凛,必定是刚才郑虎烙灼腹部,震动了葫芦塞口,又让这妖孽找到了一丝缺漏,足以对他传音入密。
好在乾坤元炁壶是上古神器,隔绝阴阳,只要封印未除,林灵素便逃脱不出,别人也难以查探到任何异动。林灵素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传话给除了他之外的第三人。
又听林灵素说道:“我早说过啦,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老子纵横天下几十年,快意恩仇,什么本都赚回来啦,就算立刻死了,又有什么打紧?可是小子你就不同了,父母双全,拖家带口还有几百条人命,嘿嘿,等那狗皇帝一下诏令,稀里哗啦全掉了脑袋,那可热闹得很哪。”
许宣知他煽风点火,不过是故意激自己放他出来,当下闭着眼睛运气调息,只当没有听见。
林灵素笑道:“小子,你刚才昏迷时,没听见那两个牢子说话么?许家勾结妖人谋反,十恶不赦,满门抄斩就这两天的事儿了。明日你爹就将被押解进京,和你娘一起凌迟处死。啧啧,你看了一场病,害死一家人,算不上绝后,至少也是空前了……”
“住口!”许宣心中一颤,再也按捺不住悲怒,哑声道,“上有神明,下有朝廷,就算老天不开眼,我爹有赵官家御赐的牌匾,大理寺也绝不会任这些奸贼胡来!”
这句话说得虚软无力,与其说是驳斥林灵素,倒不如说在安慰自己。
林灵素哈哈笑道:“提点刑狱司都来审你的罪了,你还以为能够翻供么?天下乌鸦一般黑,罪名莫须有。别说你区区一个临安府的药商,就算是耿直如苏东坡,忠义如岳少保,狗皇帝还不是要贬就贬,要杀便杀?更毋论这些狗官和道士了,个个道貌岸然,心肠却狠毒如蛇蝎,在他们手里,老百姓轻贱得就如同蚂蚁,生死予夺,不过在覆掌之间。你既已落到他们手里,交出老子也罢,不交出也罢,一样被捏死灭口,全家陪葬。”
顿了顿,悠然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小子,只要你现在吐出葫芦,揭开封印,寡人不但帮你报仇,杀了这些狗贼,还保证救出你许家大大小小所有人命,一个也不少。”
许宣咬着牙闭目不答。他虽然早已横下一条心,抱着必死之念,但想到自己一意为救天下苍生,到头来却累得全家抱屈枉死,仍不免悲怒难忍。脑海里闪过父亲与小娘将被凌迟处死的画面,更是呼吸如窒,痛如刀绞。
林灵素道:“小子,你不肯放我出来,是怕我作乱杀了狗皇帝呢,还是怕我宰了那些假惺惺的秃驴和贼道士?又或者是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祸害了大宋的百姓?嘿嘿,没有老子,这些百姓被狗皇帝压榨得还不够么?终日欺侮他们的,究竟是被镇在峨嵋山几十年的林某人,还是那些敲骨吸髓的‘父母官’?”
他口才原就极佳,再加上那魔魅沙哑的嗓音,每一句话都如楔子似的钉入许宣心底,听得他心烦意乱。
林灵素又道:“试问天底下除了父母,还有谁真的待你好?就算你为了那些百姓着想,那些百姓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究竟是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性命重要,还是你的骨肉至亲重要?”
他没说这句话前,许宣原已有些动摇,听了这句话,眼前突然闪过峨眉山下的残垣断壁、那些那些惨死的乡民,和那匍匐在母亲尸体身上嘤嘤哭泣的女婴……心底又是一震。
正自心乱如麻,“当”地一声,牢门突然打开,郑虎领着两个如狼似虎的狱卒奔跃而下,朝上招手喝道:“快点,快点!”
咚咚连声,又有几个皂衣大汉抬着楠木棺材,东碰西撞地穿过牢门,拾级而下。棺材显是刚刚漆过,油光可鉴,气味刺鼻。
棺材都已抬来,难道这些人当真要在这里杀死自己?许宣虽不畏死,事到临头,仍不免一阵锥心的森寒恐惧。
那几个狱卒大步上前,将他从水里抽拔而起,七手八脚地卸下铁索,戴上几十斤重的枷锁和脚铐,用铁皮罩封住其口鼻,只留了鼻孔呼吸,而后抓起双肩、双足,齐声大喝,将他丢入楠木棺材。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众狱卒又嵌上棺盖,“咄咄”迭声,用铁钉钉得严严实实。
霎时间四周一片黑暗,只听见林灵素的声音在他脑中嗡嗡笑道:“妙极妙极,爹娘被千刀万剐,儿子被封棺活埋,这就叫‘青衫就黄壤,江海永相望。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第四十六章 神宵
片刻之间,棺材便已封盖严实。
许宣戴着枷锁,动弹不得,棺盖四周边缘虽留了一排气孔,仍觉说不出的逼仄烦闷,几欲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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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摇摇晃晃,似是被那些狱卒重新抬起,又碰碰撞撞地走了一会儿,隐隐听见“哗哗”的水声,遄急如河流。
许宣心中一沉,难道这些人要将他抛入锦江之中?转念又想,如果真要将他溺死,又何苦封入棺材,多此一举?再说成都府的牢狱应当在衙门附近,怎会这么快就到了锦江河边?
正自狐疑,那几个狱卒齐声低喝,将棺材抛起,“咚”地一声重重砸落,左右摇晃,颠得他骨骸如裂,剧痛难忍。
接着又听摇橹之声,吱呀不绝,仿佛到了一艘船上,颇有规律地摇摆起伏。许宣脸颊贴着棺木,恰好与一个气孔挨得很近,眯起眼想要看个究竟,却只瞧见一片幽黑混沌。
林灵素笑道:“葛老道将‘翠虚金丹法’都传了给你,却连最为简单的‘隔垣洞见’也没教会,忒也差劲。嘿嘿,就你这点儿本事,连爹娘也保不住,还想解救天下苍生?”
许宣心道:“你神通广大,还不是一样被困在葫芦里,求我放你出来?”奈何被贴皮罩封住口鼻,无法反唇相讥。此时恐惧渐消,暗觉奇怪,不知这些人以船载棺,要将自己送到哪里去?
他凝神聆听,除了桨橹水声,与寥落空洞的回音,竟没有一丝其他声响,不象在江中航行,倒像是在地河里行进,心中更感讶异,难道水牢竟有秘道,连至地底暗河?
正自好奇,又听有人轻轻拍了拍棺盖,叹道:“宣儿,识时务者为俊杰,舅舅也是不得已。怪只怪你爹与葛真人交情深厚,才引来此劫。你若早些交代林灵素那妖孽的下落,舅舅或许还能打点上下,救你爹娘性命,现在……唉,现在已经太迟了。”
听见他的声音,许宣怒火登时又腾地直冲头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猛然一振,“格”地轻响,那厚重坚实的木枷锁竟然被他震出了一道裂纹。
他心中一跳,又惊又喜,随即又觉一阵彻骨的剧痛,汗水涔涔而出。被郑虎折磨了许久,虽然未曾伤及经脉,但肋骨、臂骨皆有断折,这般使劲,难免牵扯到多处伤口。
程仲甫浑然不觉,又叹了口气,道:“那妖孽是天下公敌,即便赵官家不拿你,你迟早也要落入道、佛、魔某一派的手里,吃的苦头可就不止这些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为了取你腹中的乾坤元炁壶,别说是开膛剖肚,就算将你片剐下锅,那些人也一样做得出来。舅舅这么做,也是让你少受些苦楚。”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原来这厮早已知道葫芦在自己腹中!但他为何不径直剖肚夺取?突然想起离火姥姥的惨状,顿即恍然。这奸贼必是惧怕林灵素的“盗丹大法”,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他心里又是惊怒又是鄙夷,继续侧耳聆听,程仲甫却再无话语。四周寂寂一片,只有韵律而轻缓的摇橹声。
过了好一会儿,“笃”地一声,船身象是碰在了什么坚岩石礁上,回旋停顿。接着又听几人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棺材前端猛地朝上倾斜,似是被人抬起,摇摇晃晃地朝上走去。
气孔里斜射入丝丝微弱的光线,隐隐还能闻见些香火的气息。越往上走,香烟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伴着似有若无的唱祷诵经声。
许宣一凛,看来此地不是佛寺,就是道观。
程仲甫是铁剑门大弟子,当然不会将自己交给佛门。青城山与成都府相距咫尺,城内城外均有不少青城派的道观,这些牛鼻子要想勾结官府,与牢狱暗通秘道,自非难事。
棺材左摇右晃,走了一盏热茶的功夫,诵经声越来越响,那经文听来极为古怪,不象是道教典籍,倒像是什么咒语。许宣才凝神听了片刻,便觉气血翻涌,说不出的烦恶窒闷。
“我当是谁,原来是这狗贼!”林灵素忽然冷笑一声,森然道,“小子,你舅舅不仅出卖了你们一家,连他自己的掌门师兄也一并给卖啦。”
林灵素嚣狂桀骜,玩世不恭,即便被困壶中,亦始终谈笑风生,揶揄调侃。许宣自“遇见”他以来,从未见他有如此刻这般愤怒,心中暗奇,不知这妖孽所说的“狗贼”是谁,竟让他如此怨毒?
经咒声越来越响,棺材随之剧烈摇晃起来。抬棺的几人似是支持不住,跌跌撞撞地朝前冲了几步,便慌不迭地将木棺放在地上。
棺盖“仆仆”连震,洇开一圈圈银光,刺得许宣几乎难以睁眼,凝神再看时,猛吃一惊,原本厚实漆黑的棺盖竟变得透明如玻璃,水波似的微微荡漾;朝上观望,直如置身于湖底。
四周朱梁红柱,香烟袅袅,站着数十名皂衣道士,果然是一个颇为雄伟的宫观大殿。
棺边立了个紫衣玉冠的道人,背负长剑,斜持拂尘,左手按在棺盖上,光波荡漾。那人两鬓如霜,肌肤却光洁如玉,如果不是眉心有一道紫红色的疤痕,看起来简直秀美如女子。
紫衣道人双眸炯炯地凝视着他,微笑道:“灵萼兄,你我当年初识于白鹿崖下,今日又重逢于青羊宫中,‘乘彼白鹿,手翳芝草,疑是青羊老’,不知这算不算天意?”左手忽然朝下一压。
许宣胸肺如堵,铁面具猛地迸裂开来,呼吸大畅,又惊又奇:“原来这里竟是南郊青羊宫。此人能隔着棺盖将铁面罩震开,真气忒也强猛,听他口气,似乎和林灵素那老妖怪是旧相识了,却不知是谁?”
念头未已,丹田内突然嗡嗡震动,只听林灵素哈哈笑道:“操你奶奶的狗屁天意!王文卿,老子正准备出了峨嵋,就上蓬莱度你尸解成仙,想不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妙极,妙极!”
许宣大吃一惊,才知道此人竟是和林灵素齐名的“冲和子”王文卿!
此人与林灵素同创“神霄派”,其“五雷电剑”更被誉为“天下四大气剑”之一,难怪这一掌拍下,不但震碎了他脸上铁罩,就连乾坤元炁壶的封印也一齐撞开。
王文卿微笑道:“二十年没见,灵萼兄还是舌利如枪,风采依然。可惜这里不是九华顶,也不是武夷山。贫道费十年之功,采东海扶桑,制成这镇魂棺,为的就是今日。”
说着,右手夹起一枝四寸来长的青铜钉,猛地拍入棺盖。许宣一震,象被千钧巨力当头倾轧。
林灵素哈哈狂笑道:“王文卿呀王文卿,你费尽心思,不就是想要老子的《神霄五雷谱》么?可惜二十年前、九华山下,那秘笈早就被老子连同各派心法一起烧成了灰烬!要想知道怎么五雷合一,渡过天劫,就乖乖地放我出来,自断双脚,磕头请罪……”
“咄咄”连声,王文卿又将十二枝铜钉拍入棺沿,道:“灵萼兄,既然你都记在心底,那最好不过。等我将这一百零八枝‘搜神钉’全部钉入,你说也罢,不说也罢,贫道自然有法子知道。”
林灵素嘿然道:“很好,很好,我倒想见识见识你的新本事。可惜三教各派的龟儿子正满城搜寻老子,你弄出这么大的动响,只怕不等老子魂魄出窍,那些牛鬼蛇神就全都找上门来啦。”
王文卿摇头道:“放心,这具镇魂棺以扶桑神木、海底混金砂,外加上古一十三种神器煅烧三年而成,阴阳两隔,神鬼难逃。那些人就算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也看不见,听不着。”
他双手越怕越快,钉钉入木,四周众道士的咒语声也越来越响,棺材随之急剧摇震,惊涛骇浪似的从四面汹汹挤压。
许宣想要呼吸,却觉得心肺憋涨欲爆,体内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经脉都仿佛要炸将开来。想到自己竟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棺材里,连父母最后一面也无法见着,惊怒悲沮,恨不能纵声狂吼。
“生风,炼火!”
王文卿双掌飞旋,猛地往棺盖上一拍,那一百零八枝“搜神钉”顿时窜起青紫色的簇簇火焰。
四周道士齐声念咒,拔剑绕棺飞奔。数十道剑光闪电似的缤纷乱舞,刺得他双眼酸疼,无法睁开。
火焰越来越猛,镇魂棺虽然纹丝未损,却如鼎锅似的烧得滚烫,刹那之间,许宣的背部、双肩、臀股……等与棺木交贴处的皮肉就如被灼焦了一般,青烟直冒,疼得嘶声大叫。
也不知是否被他体内反弹的真气所激,那玛瑙葫芦在丹田内呼呼飞转起来,与身外的气流逆向,麻花似的绞扭,越发痛不可当。
林灵素传音喝道:“小子,要想活着救你爹娘,就意守丹田,跟我念诀。”
到了这等境地,许宣已别无选择,只有忍痛强聚意念,跟着他一字一句地诵道:“意如混沌,气似太虚,炼气化神,炼神化道,三关三田,水火坎离,奇经八脉,息息归根……”
第四十七章 五雷
许宣迷迷糊糊中,忽听林灵素大笑道:“想炼老子的魂魄,哪有那么容易!你就是叫上一千个牛鼻子,钉上一万枝搜神钉,也不能奈你爷爷何!”
接着头顶一麻,只觉遍体真气狂涛骇浪似的冲上了泥丸宫,“格拉啦”迭声脆响,枷锁竟接连迸裂,神智陡然一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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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神望去,上方波漪荡漾,光影闪烁,王文卿等人有如水中倒影,急剧晃动摇曳。
狂风骤起,布幔横飞,大殿外突然亮起数十道闪电,如银蛇乱舞,将青羊宫照得一片蓝紫。
还不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殿屋顶突然亮起一团刺目无比的眩光,“轰隆隆!”惊雷叠爆,隔着镇魂棺,仍觉震耳欲聋,肝胆尽裂。
横梁、画栋尽皆碎断飞炸,尘土弥漫,雄伟壮丽的三清殿竟瞬间轰然坍塌。神像、铜鹤、石鼓……纵横乱舞,两个年轻的道士挡避不及,顿时被撞得口喷鲜血,翻身飞跌。
众道士大惊,纷纷挥剑扫挡,咒阵大乱。几根梁木重重地撞落在镇魂棺上,应声断裂,又被火舌卷着,窜起熊熊火焰。
王文卿脸色微变,喝道:“归位布阵!”反手拔出背后长剑,银光如龙,直破夜穹,高声道:“三十六天罡剑,破风辟雷……”
话音未落,黑漆漆的夜空中又窜起百十道闪电,交错狂舞,林灵素大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许宣脑中嗡的一响,但觉丹田、玄窍、脊柱、泥丸宫……豁然贯通,真气如爆,全都由头顶炸涌而出……
天地骤白,雷声滚滚,夜空中突然荡开一重重绚丽无匹的霓霞虹彩,漫天霹雳汇成一道巨大的炽光,势如银河崩泻,朝着大殿呼啸劈落!
众人哗然奔散,就连王文卿也被那银光气波迫得衣裳乱舞,硬生生朝外飘移出十来丈远。
许宣心中剧震,突然想起那夜峨嵋山上,妖后惊天动地的雷霆一击。情景仿佛,但这一次闪电之密集,威力之狂猛,更胜前者数倍!
念头未已,那道苍龙似的霹雳已挟卷飓风,猛然撞击在棺盖上。
“轰!”他眼前一黑,天摇地动,周身如被厉电穿透,从里到外层层迭爆,每一寸皮肉、每一处骨骼、每一条经脉,都仿佛随着枷锁、铁链、镇魂棺……炸碎成了万千碎片!
电闪雷鸣,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众道士争先恐后地飞掠逃散,回头望去,但见烟尘滚滚,烈火熊熊,四周殿宇尽化颓垣。
正自惊魂未定,忽见霞光喷吐,棺木横飞,一道人影破空冲起,抱头怒吼,遍体鼓起一轮虹霓似的刺目光芒,照得夜空光怪陆离。
赫然正是许宣。
众人大骇,程仲甫的脸色更是瞬间惨白。想不到林灵素受困神壶,又被封于镇魂棺内,竟仍能引借天雷,一举破棺脱身!
王文卿喝道:“结飞剑阵,绝不可让那魔头出来!”众道士如梦初醒,纷纷布阵捏诀,驭剑围攻。
林灵素的笑声在道观中嗡嗡回荡:“已经太迟啦!‘王娘子’,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
剑光密集如流星,攒射在许宣周围的光轮上,银华暴涨,激撞起万千朵银花白点,四下反弹抛飞,蔚为壮观。
许宣仰头狂啸,痛苦已极。
“呼!”一个精致小巧的玛瑙葫芦从口中悠悠飞升,缓缓旋转,在绚光与霹雳的交相辉映下,越发显得剔透玲珑,闪耀着妖艳而又奇诡的光芒。
王文卿眯起双眼,也不知是惊是怒,叹道:“好,好!好一个‘五雷轰顶’!没想到我为你特意炼制的棺材,反倒成了你救命的挡箭牌。”大袖一挥,长剑冲天怒射,闪电接二连三地劈入其中,鼓起一团又一团的眩光,淡淡道:“我倒要瞧瞧你究竟还有什么通天本领,能从这青羊宫逃上九霄。”
玛瑙葫芦越转越快,突然“嘭”地一声,绚芒四射,冲出一道人影,哈哈大笑道:“逃走?‘王娘子’,这么多年没见,我对你朝思暮想,叙旧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逃走?”
闪电乱舞,照得那人脸白如纸,双眸灼灼如星,嘴角挂着讥诮的笑容,俊朗之中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桀骜不驯与英霸戾气。若不是双膝俱断,两鬓又略有斑白,简直就是颠倒花丛的翩翩佳公子。
被他目光笑嘻嘻地一扫,众人毛骨悚然,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
王文卿双眸又复平静如潭,微笑道:“想不到灵萼兄受困峨眉二十年,双膝俱断,琵琶骨尽废,脾气却还是一点儿没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很好,很好,和你的先人可是大相径庭哪。”
他指诀捏舞,长剑连着闪电,在空中嗡嗡狂震,就像一条暴怒的白龙,张牙舞爪,随时都将猛扑而下。
“老子帝胄之身,堂堂七尺大丈夫,自然做不出像你这么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无耻之事。”林灵素翻身抄住乾坤元炁壶,轻轻巧巧地骑坐在许宣的脖子上,招手笑道,“来来来,小别胜新婚,‘王娘子’,咱们这么久没见,不如先亲热亲热。”
王文卿外貌秀美,冲淡宁静,故而自号“冲和子”,门下弟子最恨的便是外人讥讽其为女子,此刻听这魔头口口声声地谑称师尊为“王娘子”,众道士无不面露怒色。
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道人踏步上前,喝道:“大胆妖魔!死到临头,还敢对国师不敬!要想死个痛快,就老老实实地说出‘神霄谱’的下落。否则这回断的可就不是你的两条腿了……”
话音未落,“叮”地一声,他手中的青钢剑竟无端端地碎炸成数十截,接着双膝鲜血激射,惨叫着抱腿摔滚在地。
众道大哗,骇怒交迸。
这受伤的道士年纪虽轻,却是王文卿最为宠爱的三大弟子之一,名叫凌猎,剑术超绝,真气更已修至真人级最高境界。除了聊聊几人,竟无一看出林灵素如何动的手脚。
许宣自被那雷霆轰顶后,浑身火烧火燎,浑浑噩噩如在梦里,听见众人的惊哗与说话声,心中一凛,猜到林灵素已逃出神壶,又是惊怒又是懊丧。
又听林灵素哈哈笑道:“龙传龙,凤传凤,老鼠的徒弟会打洞。‘王娘子’,你收了这么多酒囊饭桶,白白糟践了我‘神霄派’的威名。嘿嘿,老子让你们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五雷大法。”
话音未落,闪电乱舞,漫天纵横如阡陌的蓝光从天而降,冲入他的头顶,又汇入其双掌,再透过乾坤元炁壶没入许宣的天灵盖。
许宣头顶如炸,纵声狂吼,浑身真气再度如火山爆发。两人陀螺似的冲天飞旋,鼓涌起羊角风似的霓光气浪。
雷声轰鸣,众道士喉中一甜,还不等醒觉,便被那狂飙似的气浪撞得口喷鲜血,惨叫着拔地飞起。
几在同时,空中光芒暴涨,王文卿所御飞剑化若长虹,尖啸着猛撞在林灵素的后心,“轰”地一声,炸涌起巨大的七彩光波。
气浪所及,摧枯拉朽,四周草木尽折,沙石碎炸,就连二十余丈外的铜塔、围墙也轰然崩塌!
许宣天旋地转,酥麻如痹,仿佛腾云驾雾似的冲上了云霄,又仿佛无傍无依似的坠入了渊底。
混乱中,只听见林灵素哈哈大笑:“‘王娘子’,再过片刻,满城僧道必定追循这闪电而来,见不到老子,不知你该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笑声合着雷鸣,在他耳边不住地嗡嗡回荡,气血翻涌,周身如裂,眼前急速旋转的霓光虹彩,绚丽得如同昨日江上的晚霞,如同夕阳下璀璨的蜀锦,如同白素贞那嫣然俏丽的笑容……
他想要凝神看个清楚,却突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接着“哗”地一声,冰凉刺骨,口鼻喉耳接连灌入冷水,胸肺憋闷欲爆,顿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短短几日之内,许宣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次,这一回更如同做了场漫无边际的梦魇。
他晕晕沉沉地,仿佛听到了许多嘈杂的声音,看见了一些模糊的身影,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尖锐剧痛,几次想要醒来,胸口却如压了巨石,眼皮更沉逾千钧。
又不知过了多久,肠胃突然剧痛如绞,许宣“啊”地一声,猛地坐起身来,睁眼望去,骇得魂飞魄散,还不等大叫,已被身旁那人紧紧捂住口鼻。
那人脖子上戴着枷锁,蓬头乱发,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正从他被剖开的肚子里拉出血淋淋的肠子来!
许宣又骇又怒,刚想奋力挣扎,肚子便被牵扯得钻心地疼痛,冷汗遍体冒出。那人右手猛地一揪,将他肠子扯断,低声道:“小子,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待着别动!”
许宣眼前一黑,疼得几欲昏厥。
那人也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团肠子,塞入他的腹中,又抓起针线,飞速穿缝,嘿然道:“他奶奶的,五雷连环轰顶,又捱了那狗贼一击,你小子五脏六腑全都碎了,居然还能侥幸活命,葛老头儿的金丹果然有点儿门道。嘿嘿,老子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救你一命,欠你的就算全都还清了。”
第四十八章 换体
那人一边抓起针线,飞速穿缝许宣的肚腹,一边笑道:“他奶奶的,你小子被五雷连环轰顶,又捱了那狗贼一击,五脏六腑全都碎了,居然还能侥幸活命,葛老头儿的金丹果然有点儿门道。嘿嘿,老子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救你一命,欠你的就算全都还清了。”声音再也熟悉不过,赫然便是林灵素。
许宣惊疑骇异,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忍痛环顾,四周三面石墙,一面铁栅栏,铁栅栏外是漆黑阴森的走道,一盏昏黄的油灯明灭摇曳。
低头望去,自己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身穿粗麻囚衣,上身袒露,胸膛、肚腹上有着一横一斜两道长近一尺的新疤,全都以黑线穿缝,稍一动弹,便渗出点点鲜血,痛不可当。
林灵素手指穿梭,正捏着针线缝合他小腹上的创口,身边丢了几团黑乎乎、血淋淋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心脏、肝肺之属。饶是他胆大包天,也不禁寒毛直乍,骇惧难言。
“好了,大功告成,”林灵素丢掉针线,拍了拍手,“牢里没你这等年纪的小孩,这些内脏未必完全匹配,你且将就着用吧。”
牢里?许宣心中一沉,大感沮丧。
这里铁窗石壁,除了大牢又会是哪里?看来他们终究未能逃脱,还是被王文卿等人擒住,囚禁狱中。
再一细想他话中之意,忽然寒意钻心,脸上起麻。难道他将自己开膛破肚,竟是为了将碎裂的脏腑一一替换?那么这地上的内脏,岂不是……岂不是从自己体内剜出来的?
见他瞠目结舌,骇讶恐惧地瞪着自己,林灵素似是觉得有趣,哂然道:“小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既然坏了,自然要用新的更换。”从地上抓起那团血肉模糊的内脏,丢进他怀里,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你舍不得丢,还你便是。”
仁济堂中名医济济,许宣从小见过的奇妙医术也不知有多少,却从未听说心肝脏腑也能“以新换旧”。一时间脑中空茫,震撼无以言表。突然又想,自己体内的心肝肠脏既然都是换来的,“来源”又是何处?
林灵素似是知他所思,往石壁一靠,舒舒服服地翘起二郎腿,嘿然传音道:“放心吧,这大牢里关押的全是秋后问斩的死囚,少上几个,你以为那些牢子一时半刻就能察觉么?”
他双腿明明已齐膝而断,此时竟似完好无损。凝神细看,才能瞧出两道极细微的浅红疤线。想必也是他“借”其他囚犯的双脚,给自己续接上的了!
这魔头杀人如麻,在他眼里芸芸众生都不过是草芥蝼蚁,更何况这些注定一死的囚犯。
但此地既是死牢,守卫森严,铁栅栏根根粗如婴臂,他又如何来去自如,取人脏腑手足?既能来去自如,又为什么不逃出大牢,反倒施施然地赖在这里?
正自疑窦丛生,走道里“咣当”一声,火光摇曳,影子闪动,有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许宣一凛,急忙将兜在怀中的心肺肝肠全都塞到乱草堆下。还不等坐好,三个狱卒已拖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囚犯大踏步走了过来,打开斜对面的空牢,一脚将他蹬了进去。
一个络腮胡子的牢子又上前连踢了几脚,骂道:“日你个仙人板板,主子都被送到京城问剐了,还充什么忠肝义胆。下贱的奴才!”
旁边那干瘦的牢子啐了一口,道:“死鸭子嘴硬,活该被千刀万剐!明天再不招供,老子挖了你的‘忠肝义胆’当下酒菜!”
矮胖狱卒将他们拽开,道:“三哥、六哥,和这快死的废物来什么气?走走走,咱们喝酒去,明天他再不招,打死拉倒。”转身将铁栅门锁上。
那两人兀自叱骂不已,瞥见许宣冷冷得瞪着他们,更加大怒,指着他喝道:“私娃子,看你奶奶个看!再看老子打死你!”
许宣怒火填膺,捏着拳微微发抖,心想横竖一死,只要这厮敢进来,拼着伤口迸裂,也要将他一拳打死。
林灵素却笑嘻嘻地坐着一言不发,双手不知何时已套到了枷锁之中。
那两狱卒骂骂咧咧了一阵,才由矮胖牢子拽着出去。
林灵素伸了个懒腰,揉揉肚子,自言自语道:“子曰,‘食色性也’。肚子饿了,去弄点吃的。”
他站起身,双手将两条铁栅栏一拽,竟无声无息地拉出一个宽近三尺的空隙来,一闪身,便轻轻松松地跨了出去。
许宣又惊又喜,正想起身尾随,林灵素却反手将铁栅栏拉拢,恢复原状,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大摇大摆地穿过走道,消失在黑暗中。
许宣一愕,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撇下自己,心中大急,握着铁栏,大叫道:“放我出去……”
话刚出口,牢内便“哐哐当当”之声大作,到处都响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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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嘈杂响彻的喊声判断,大牢内关押的死囚少说也有三四百人。声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头痛如裂。
许宣转念心想,那魔头被镇在壶中时,也曾三番五次地求自己放他出来,自己这般求他,他岂会答应?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但想起父母,心中登时焦躁如焚,双手使力,纵声大吼,想要学那魔头将铁栏朝两旁扯开。不料方一用劲,胸腹内又是一阵撕裂似的剧痛,力气尽消,软绵绵地滑坐在地。
许宣又是恼恨又是懊沮,眼前闪过父亲的身影与小娘温柔怜爱的笑容,泪水更忍不住夺眶涌出,猛地将头重重地撞在铁栅上,心道:“爹!小娘娘!孩儿不孝,没能服侍你们半日,反倒……反倒害你们……”
他握着铁栏,十指颤抖,悲恸难抑,无声地哭泣起来,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早知如此,倒不如在峨眉山上时就将那魔头放出,或许还能救父母一命。”然而一想到葛仙人那双清澈诚挚的眼睛,便又觉得此念未免太过自私可鄙。
心里又是一动:“是了,现在不过四月中旬,既是秋后问斩,爹娘也罢,我也罢,都还有四五个月的光景,只要抓紧时间修炼葛仙人所传的‘翠虚金丹大法’,便有机会逃出牢狱,去京城救出爹娘!”
当下精神大振,再不去理会大牢内的嘈杂呐喊,意守丹田,按照葛长庚所授的经诀,炼转气丹。
过了一会儿,神识空明澄澈,四周的呐喊声全都小了下去,浑然不闻。丹田内升起一小团热气,在经脉内徐徐循环流转,所到之处如暖流潺潺,体内的剧痛果然大为减轻。
忽听衣袂窸窣,风过耳梢,许宣睁眼一看,林灵素竟然又戴着枷锁回到了牢房中,正倚着石壁,翘着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啃着一个脆皮大鸡腿。
许宣“咦”了一声,又惊又喜,他回到狱中,难道竟是改变主意想救自己出去?
林灵素却依旧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大撕大嚼,一边还眯着眼,摇头啧啧称赞:“好吃!真他奶奶的好吃!二十年没开荤,差点连鸡屁股什么味道都记不起来啦。”
许宣被勾起馋涎,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但要这魔头分自己一杯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当下只好闭上眼,假装没有看见。奈何昏迷许久,早已饿得脊背贴肚皮,听着林灵素“吧唧吧唧”地越嚼越大声,闻着烤鸡的香味丝丝入鼻,肚中越发咕咕作响。
林灵素吃完一个鸡腿,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抓出一个油汪汪的红烧蹄膀、一个青瓷酒瓶,咕咚咚地连灌了几口酒,打了一个响嗝,赞道:“好酒!濯锦江外锦江春,果然名不虚传!”
许宣素喜饮酒,闻到那浓郁扑鼻的香味,忍不住睁眼道:“这酒据说是用唐朝薛涛的井水酿造而成的,又叫‘薛涛酒’,清冽绵甜,喝上一口,颊齿留香三日。你拿这油腻腻的蹄膀佐酒,已是糟践,再这么牛饮,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林灵素哈哈一笑,道:“小子,看不出你还挺懂得赏酒。不过老子就喜欢这么吃,你管得着么?”咬了两口蹄膀,又仰头猛灌。片刻间便将一瓶酒喝得精光,随手抛到墙角,撞得粉碎。
酒瓶既碎,芳香四处弥漫,闻之欲醉。大牢内的其他死囚嗅着,无不哄然而动,敲打铁栏,纵声大叫。
林灵素听若罔闻,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酒瓶。
刚拔开木塞,许宣便闻着一股极为熟悉的醇馥酒香,脱口道:“荔枝绿!这酒是从唐朝的‘重碧酒’变化而来,由五种杂粮精酿而成,甘洌醇厚,配蹄膀倒是最为合适不过。”
林灵素笑道:“喝酒就喝酒,哪来这么多讲究?”咕咕地吞了两口,又赞道:“难怪黄山谷称此酒戎州第一,妙极!”
许正亭最喜欢喝四川的荔枝绿与鹅黄酒,许宣在家里也不知偷喝过多少,闻此酒香,不免又想起父亲,心中一酸。
第四十九章 囹圄
林灵素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抖搂在地,尽是烧鹅、烤猪片皮、油炸花生米等下酒菜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斜睨着他,含糊不清地笑道:“小子,你的肠子刚接上,吃得了这些油腻之物么?再说,你是葛神仙的弟子,又岂能向我这大宋第一魔头乞食?是不是?”
许宣知他故意逗弄自己,怒气上涌,“哼”了一声,道:“这些酒肉不过是你偷抢来的,本来就是大宋百姓的东西,你吃得,我为什么就吃不得?”起身踏步上前,便欲伸手去取。
刚一出手,突然觉得一股无形巨力扑面冲来,顿时呼吸窒堵,朝后平飞出数尺,重重地撞在铁栅栏上,疼得百骸如裂,泪水交迸。
林灵素拣起一块熏鱼,笑道:“既到了老子手中,自然就是我的。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子,也想虎口夺食?嘿嘿,这块熏鱼市值十钱,你要有银子,就掏出来买吧。”
许宣想起怀中的碧玉如意,刚要探手去取,忽然想到既已身陷囹圄,衣衫都被换成了粗麻囚服,又怎还会有那贵重之物?
不料林灵素左手一晃,竟施施然地托起那枝精巧碧绿的玉如意,嘿然道:“小子,你是在找这个么?这枝如意的确值点儿钱,可惜已经到了老子的手中。你要想换点酒肉,就告诉我这如意是在哪儿捡到的。”
许宣灵光一闪,恍然醒悟:“原来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想向我打探这如意的来历!看来洞中的那具女尸,多半是你这魔头的老相好了,难怪会死在峨眉山上。你救我性命,去而复返,想必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当下哈哈大笑道:“这枝如意价值连城,区区一点儿酒肉,你就想拿来打发?”
大喇喇地走到他对面坐下,抓起鸡腿,放口大嚼,又举起酒瓶,连喝了几口,才抹嘴道:“这玉如意是峨眉山下,一个穿着红裳绿裙的美貌姑娘送给我的。她背着一柄古朴的青铜剑,受了重伤,我用家传的妙药帮她疗……”
“你说什么?”林灵素果然脸色骤变,猛一伸手将他揪了过来,脱口喝道:“她在峨眉山?受了什么伤?”
许宣道:“是啊,她被几个和尚、道士围攻,掉下山崖,如果不是我‘仁济堂’的灵药,早就归西了。所以才送了这玉如意给我,作为答谢。她还说,这玉如意本就是负心人所送的负心之物,人既已不在,再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他狡黠机变,察言观色,料想林灵素多半与那女子有什么情孽纠葛,所以见此玉如意,才有如此激动反应;既然这般激动,则必定不知道那女子早已玉殒香消。越发有恃无恐,一边随口胡诌,一边抓起烧鹅撕扯了吃。
林灵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神色古怪,慢慢地松开手,道:“小子,你说的都是真的?”
许宣道:“那美貌姑娘还说,我此行上山,凶多吉少,要是遇到杀身大祸,就拿出这枝如意,或许能逃过一劫。倘若如此,也就算报了我救命之恩了。”
林灵素反反复复地把玩着玉如意,嘴角冷笑,似是在揣摩他所言真假,过了片刻,才又说道:“很好。那你告诉我,那姑娘后来上哪儿去了?”
许宣等的便是他这句话,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热气冲顶,道:“你猜得不错,我的确知道她的下落,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除非……”
话音未落,突然被重重地抽了一耳光,猛地飞撞到墙角,金星乱舞,整个头颈都似乎要断裂开来。
还不等爬起身,又被林灵素一把抓起,摁在墙上,眼前一花,寒光闪动,那柄救过自己几回性命的“龙牙刀”已抵住了他的胸膛。
林灵素双眸凶光闪动,从未有过的狰狞,冷冷道:“小子,我借你之力从壶中出来,又救了你一命,彼此已经两两抵消了。你若不老实说出那女子的下落,或者胆敢骗我,老子这就剜出你的心肝来下酒。”
大牢内的众囚犯与他们隔得很远,又在拐角的那一头,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断断续续地听见他们说话,无不起哄叫喊:“杀了他!杀了他!”“快把他剁了,把心肝丢给老子吃!”
许宣心中突突剧跳,目光却毫不退缩地盯着他,一字字地道:“托你的福,许家上下都将遭受杀身之祸,我早就不想独活了。反正这心肝也不是我的,你要拿,只管拿去……”
林灵素手腕猛地朝前一挺,刀尖顿时刺入寸许,剧痛攻心。许宣双拳紧握,青筋俱已暴起,却抿嘴冷笑,不吭一声。
林灵素眯起眼,嘿然道:“小子,你以为我真不敢宰了你?”
许宣淡淡道:“你连官家朝廷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反正我横竖都是一死,不妨实话告诉你,仁济堂的药虽然灵妙,但那个美貌姑娘受伤太重,如果没有高人相救,也只能延百日之命。大宋万里江山,亿万百姓,你神通广大,却不知多久能够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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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灵素森然道:“小子,我何须上山去找?只要用五指插入你的头顶,用上一点儿‘搜神摄魄大法’,便能知道你所有的心思。你想试一试么?”
许宣一凛,脸上却依旧神色不变,道:“好啊,与其冤死在官府的铡刀下,倒不如死在你这魔头手里。等将来传将出去,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我是如何不屈不挠,杀身成仁;而你又是如何恩将仇报,无耻无义。”
林灵素双眉舒展,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将短刀朝后一撤,塞到他的手里,道:“小兔崽子,你有胆有识,老子小看你啦。嘿嘿,你想要老子帮你救出爹娘,是也不是?”
许宣虽然料定他不致下手,背上仍不免冷汗涔涔,暗自松了口气,道:“你是魔门天帝,呼风唤雨,救几个人又有什么困难?再说那美貌姑娘的命这般金贵,抵我们许家上下几百口人,也不算冤枉。”
林灵素嘿然道:“几百口人?小子,你倒是狮子大开口……”话音未落,走道那头又是“咣当”一响,火光闪耀,似是有人进来了。
许宣急忙将龙牙刀贴着小腿收好,又将满地的酒菜收拢墙角,塞到乱草下,和他一起倚墙而坐。
先前那三个狱卒高举火把,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许宣瞧见当中那青衣汉子,脑中嗡地一响,怒火直贯头顶。那人鹰鼻细眼,正是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郑虎郑节级。
再看他身后跟着那人,身材高大,锦衣皂靴,赫然是仁济堂成都分堂的南宝棠掌柜。此人栽赃父亲,卖主求荣,比郑虎更加可恨百倍。他来这里,想必是陪同郑虎继续审讯自己。
许宣右手悄悄伸向龙牙刀柄,只等他们开门进来,便扑上前拼死相斗。却听林灵素嘿然传音道:“小子,他们不是来找你的,这么紧张干嘛?”
那行人果然视若不见地从铁栅前走过,到了斜对面的牢房前停下,那干瘦的狱卒打开牢门,喝道:“青沟娃子,滚出来!”
那名囚犯软绵绵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络腮胡子的狱卒骂道:“龟儿子装死,给老子站起来!”大步抢入,一把将他抓了起来,提拎着往门口摔去。
那人翻了几个滚,撞在郑虎脚边,刚发出一声呻吟,又被郑虎一脚踩住胸口,森然道:“私娃子,你有胆子冒充许家的小崽子,怎么没本事学他那么经打?偷走的东XZ到哪儿去了?老子没耐性陪你玩,再不说,现在就把你剐了!”
火把明晃晃地照在那人脸上,虽然鼻青眼肿,尽是血污脏泥,仍可看出大致轮廓。
许宣心中一震,险些叫出声来,那人居然是自己的书童洗琴!
南宝棠叹道:“这位小哥儿,许正亭父子勾结魔门妖人谋反,大逆不道,你何苦自寻牵连?把盗走的东西交出来,郑节级自会禀明上面,放你一条生路……”
洗琴“呸”了一口血痰,断断续续地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狗贼,老爷待你恩……重如山,你却……你却做出这种丧心……丧心病狂的勾当……老子就算到了地狱,也绝不会放……啊!”话未说完,又被郑虎兜心猛踹一脚,喷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许宣悲怒交迸,洗琴比自己年长一岁,五官略有些相似,平时随他到处厮混,时不时还冒充他做些偷鸡摸狗之事,想不到大劫临头,竟然有如此义气。
他想要上前相救,奈何被林灵素的手指隔空封住经脉,别说动弹,就连一声也发不出来。
郑虎低声道:“南掌柜,李提刑再三交代,明天朝廷要派人将他提走,今晚如果再审不出来,那东西可就拿不到手了。这私娃子牙根紧,不如请程真人来,动点法术,看看能不能问出点名堂?”
南宝棠摇头道:“此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就多分走一份。程真人要知道了,那可就全没我们的份儿了。既然这小崽子抵死不说,那就给他灌上几碗迷魂汤,过上一个时辰再来问问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葫芦,捏开洗琴的口颊,径直灌了进去。
第五十章 沉冤
那三个狱卒抬起洗琴抛入牢里,转身锁门,簇拥着两人出去了。
等四周没了动静,林灵素才松开指尖真气,许宣跃起身,叫道:“洗琴!洗琴!”
见他浑无应答,更加心急,转头怒道:“魔头!他也是我许家中人,你既答应救我们全家,刚才为何不出手相助,杀了那些狗贼?”
林灵素摇头笑道:“小子,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原来也是糊涂蛋一个。杀了那几个人,就和捏死蚂蚁般容易。但这些人一死,我们还能这般舒舒服服地在牢里歇息养伤么?”
“歇息养伤?”许宣一愣,道,“你是说……我们不是被囚在这里的,而是你故意躲进死牢……”突然暗骂自己忒蠢,如果是被囚禁在此,南宝棠和郑虎又怎会对自己置若罔顾?
林灵素眉毛一挑,传音大笑道:“小子,你以为就凭那‘王娘子’和一干饭桶也能擒得住老子?镇魂棺?什么狗屁玩意儿!如果不是老子当时双腿俱断,十个王文卿也被老子剁了!嘿嘿,这狗贼居然用当年唐朝皇帝逃生的暗道,连接百花潭与成都南城,自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天下人耳目,收伏老子,没想到最后被瞒过的偏偏是他自己!哈哈,痛快,真他奶奶的痛快!”
许宣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模糊的画面,这才断断续续地拼凑起自己昏迷时的情景。
敢情当时林灵素引借天雷,撞开镇魂棺后,又凭借与王文卿对决的惊天气浪,冲入青羊宫南边的百花潭,顺着来时的暗道,逃回了城中。
唐朝天宝十五年,唐玄宗为了躲避安史之乱逃到成都,为了以防万一,又在居住的民宅地下挖了一个密道,直达南郊百花潭与青羊宫的连接处。后来唐僖宗躲避黄巢之乱时,便曾借此暗道,藏身于青羊宫内。
郑虎严刑逼供自己的“水牢”并非衙门监狱,而是刑狱司的绝密囚室,设在当年唐玄宗临幸的民宅地底。林灵素从彼处冲出地面,便到了成都城内最为热闹的街坊之中。
其时满城的僧人、道士瞧见青羊宫冲起的闪电,无不倾巢而动,直奔道观,城内反倒暂时成了安全之地。
然而林灵素毕竟双腿俱断,又带着昏迷不醒的许宣,要想逃出众人的围追堵截,何其之难。
他胆大心细,竟一不做二不休,闯入城北大牢假扮死囚。一则可以“借用”牢中囚犯的身体,为许宣和自己移植脏腑、双腿;二则还能安安静静地养伤调气,伺机逃走。
朝廷官兵也罢,道、佛、魔三教中人也罢,又怎能料到他得脱生天后,非但不有多远逃多远,反倒赖在众人眼皮底下、最为凶险的死囚大牢?
死牢建在地底,地面上还有几进墙院、重重守卫,那些狱卒自恃戒备森严,粗疏大意,懒得在牢里值勤巡视,除非下来提人审讯,几乎从不点名。加之囚犯众多,又全都披头散发,穿着同样的麻布衣服,乍一看去,岂能分辨出谁是谁来?
林灵素虽未完全恢复,但以他的神通,要想在这些人眼皮底下来去自如,易如反掌。是以他在牢中呆了几日,杀了两个囚犯,甚至将其碎尸后带出牢外丢弃,竟始终无一人察觉。
至于这些死囚,他们每天目睹的奇冤惨事、听到的哭闹吵骂也不知有多少,早已习以为常,对许宣二人之间的对话置若罔闻,就算听起来觉得奇怪,也只当是癫狂呓语,浑不理会。
许宣想明来龙去脉,对他不由微感佩服,忖道:“难怪这厮从前能三番五次逃出重围。如今葛仙人和明空大师都已死了,他双腿又已接好,天下只怕再没人能将他制住了!”想到自己受托将这魔头消灭,临到末了,偏偏成了助他逃脱的帮凶,更是满嘴酸苦,好不是滋味。
事已至此,再想也没用了,倒不如先借这妖魔之力,救出全家后,再想想如何亡羊补牢,将他骗入三教手中。
当下强忍悲怒,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答应我救出许家上下,就要想办法保住洗琴的性命……”
林灵素翘起二郎腿,嘿然道:“谁说老子答应救你全家了?你若是老老实实说出玉如意主人的下落,我或许还能善心大发,救你父母。至于其他人么,嘿嘿,小不忍则乱大谋,活不活得了,就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许宣正想说话,忽听洗琴“啊”地一声低吟,似已醒转,急忙连声呼唤他的名字。
洗琴一颤,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泪水顿时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喃喃道:“公子爷,你……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
牢里哗声四起,其他犯人纷纷骂道:“操你奶奶的,还有完没完了?三更半夜,不睡觉学你奶奶的鬼叫!”
“龟儿子,你当这里是驿馆还是妓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还操你奶奶的大声说个屁话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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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只当听不见,大声道:“洗琴,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洗琴摇了摇头,惨笑道:“公子爷,我活不长久了,你不用管我,还是想着如何自己逃命吧。老爷已经被押到京城去了,听说夫人以及府里上上下下都已经被下狱了,这次的大祸,只怕是难逃过了。”
他脸颊泛红,精神稍振,说话也顺溜了许多,许宣心里却越发苦楚难过,知道他已是回光返照,强撑不了多久了。
洗琴挣扎着坐起身,道:“公子爷,老爷被官兵抓走前,让我去分堂的书房里取一件东西,说那东西关系到许家上下的存亡。我假扮成你,骗过守卫,将那物拐了出来,可惜没能来得及逃走,官兵就追来了。我将那物藏在一个极为隐秘之地,你如果逃得出去,切切记得去取出来。那地方……那地方……”
他说得太急,脸色涨红,张大了嘴,似是一口气接不上来。许宣大凛,叫道:“洗琴!洗琴!”
洗琴脸色又转为惨白,按着自己的胸口,喘气道:“公子爷,你……你还记得去年元宵节,给我……给我出的灯谜么?东西就……就藏在谜底里……”声音越来越小,手掌忽然往下一滑,动也不动了。
许宣张着嘴,泪水热辣辣地烧过脸颊,脑中空白一片。想不到洗琴活着时,常常被他取笑打骂,死的时候,却叫他如此伤心;而某些从前至亲至敬的人,最后反倒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怔怔地坐倒在铁栅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洗琴所说的话来。不知父亲托他去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竟引得南宝棠与李提刑等人如此垂涎,又生怕让程仲甫知晓?思绪淆乱,一时间也记不起去年元宵节自己所出的灯谜。
他接连经历了严刑拷打、雷电轰顶,又被王文卿气浪重创,“换”过脏腑,早已元气大伤,想了片刻,便觉头痛欲裂,疲乏之极,不知不觉中又倚着铁栅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洗琴的尸体已被拖走,那干瘦狱卒正骂骂咧咧的翻找着斜对面的牢房,想从干草堆里找出些线索。
林灵素依旧头戴枷锁,双眼似闭非闭地坐着打盹儿。
许宣知道这魔头喜怒无常,心机又极为深狡,自己再开口求他也是无益,自己越是表现得急切,就越难在与这魔头的僵持对峙中取得上风,一不留神让他察觉那玉如意的主人早已归西,反倒连救父母的希望也没有了,当下绝口不提救人之事,只管盘坐调息,按照葛长庚所传的经诀炼气养神。
又过了一个时辰,走道里又响起脚步声,那络腮胡子的狱卒喝道:“开饭了!你们这些死鬼全都给我起来!”提着麻袋边走边骂,将四个又干又硬的冷馒头丢到牢里。
馒头虽然远不如昨夜的酒肴可口,却也聊胜于无。许宣细嚼慢咽,吃了个半饱,又继续调气用功。
如此醒了又吃,吃了炼气,炼完气倒头便睡,循环反复,一连过了六天,许宣的精神大为恢复,伤口也没那么疼痛了,丹田内又能感到那团暖洋洋气丹,如小耗子似的在经脉内周转飞窜。
林灵素似乎也不着急询问那玉如意主人的下落,每天气定神闲地坐在牢里,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调气,偶尔又消失得全无踪影,回来时每每带上不少的好酒好菜,自顾吃得不亦乐乎。
许宣也不跟他客气,大咧咧地取了来吃,吃完则继续盘坐练功。两人各行其是,彼此间不说一句话。
牢里冰冷黑暗,虽有那魔头作伴,却觉得不胜孤单。
有时他夜半醒来,想起父母命悬一线,难免呼吸窒堵,恨不能跳起来纵声大吼;有时想起白素贞,想起她那双冰冷而又娇媚的眼波,心头酸甜苦楚,喉中有如堵了一块大石。
与她不过几日不见,却仿佛已隔三秋。人海茫茫,生死难料,也不知今后是不是还有相见的机会?
这天夜里,他炼毕气丹,迷迷糊糊地倚墙而睡,正梦见峨眉山上云海茫茫,红日如轮,他与白素贞并肩御风而飞,忽然听见“嘭”地一声巨响,有人迭声惨叫,夹杂着“叮叮当当”兵器交碰之声。
刚一睁眼,只见那络腮胡子的狱卒“呼”地从眼前横飞而过,猛撞在石壁上,鲜血喷得满地都是,当场毙命。继而一道白影翩然疾掠,连声叫道:“许宣,许宣,你在不在这里?”
第五十一章 重逢
许宣迷迷糊糊正梦见与白素贞并肩御风而飞,忽然听见“嘭”地一声巨响,有人迭声惨叫,夹杂着“叮叮当当”兵器交碰之声。
刚一睁眼,只见那络腮胡子的狱卒“呼”地从眼前横飞而过,猛撞在石壁上,鲜血喷得满地都是,当场毙命。继而一道白影翩然疾掠,连声叫道:“许宣,许宣,你在不在这里?”
他心中一震,那声音好生熟悉!
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提剑蹙眉四顾,昏黄的灯火摇曳不定地照在她的身上,秋波如水,素衣胜雪,肌肤则仿佛比那衣裳还要白上几分。
霎时间,许宣只觉天旋地转,周身血液都仿佛涌上了头顶,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梦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自己唇齿间迸出梦呓似的声音:“白姐姐!”
白素贞倏地转过身,又惊又喜地凝视着他,脸颊上泛起淡淡的晕红,又像是松了一口长气,长剑一扫,将牢门的铁锁劈成两段。
许宣喜悦填膺,一脚将铁门踢开,跃了出来。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何知道自己在此,她又挥剑将他手上、脚上的铁镣尽数斩断。
其余那些囚犯听见,纷纷敲打铁栏,此起彼伏地大叫:“这位仙子,快将我们一起放了!”
“好姐姐,亲姐姐,你的乖弟弟在这里!”
白素贞脸上红晕更甚,眉尖一蹙,杀机大作,左手丝带如云飞舞,那口出不逊之言的犯人登时被缠住脖颈,瞬间殒命。
众人骇然大哗,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林灵素双手一分,将枷锁震得粉碎,哈哈笑道:“他奶奶的,老子在这儿好吃好睡,过得正自在,全被你这小妖精搅黄啦。罢了罢了,这就走吧!”
许宣脑中轰地一震,险些跌坐在地,笑声隆隆如雷,在这狭窄逼仄的地牢里回荡,更似放大了十倍,直震得他气血乱涌,伤口都似要迸裂开来。
白素贞亦脸色雪白,衣裳鼓舞,贴着石壁摇摇欲倒。
那些犯人更是捂着耳朵嘶声惨叫,有的蜷缩翻滚,有的用头撞墙,片刻之间,竟几乎全被那笑声生生震死;偶有几个苟活的,也全都疯魔,抱头蜷在角落,哆哆嗦嗦地胡言乱语。
许宣慢慢地站起身,骇怒交集。骇的是想不到这魔头竟如此凶狂,单凭笑声,便能杀死这么多人;怒的是虽说这里都是犯了重罪的死囚,但难保其中没有像自己父母一样受了冤枉的好人,他竟不问青红皂白,全都震毙,等到了牢外,芸芸苍生更不知该遭受何等浩劫!
林灵素掸了掸衣裳,若无其事地笑道:“小子,既然开了杀戒,就得全都杀光,否则留下活口,你还想逃脱,还想救你父母么?”
白素贞这时才认出他来,脸色微变,横剑退了几步,冷冷地盯着许宣,道:“许公子,原来你还是将他放出来了。”声音冰冷,像是骤然变作了另一个人。
许宣大急,道:“白姐姐,不是我放他出……”
话音未落,又听林灵素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如果没与我合念‘神霄诀’,老子又怎能引来天雷,冲破樊笼?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从你遇见老子的那一日起,就注定要被万世唾骂,千夫所指!”
许宣脑中又是“嗡”地一响,气血翻腾,还不等站稳,早已被他封住经脉,连同白素贞一起提在手中,旋风似的朝外冲去。
“轰轰”连声,石壁炸裂,烟尘滚滚,月光如流水似的淌入。
凉风扑面,星辰漫天,下方屋瓦、桥梁连绵掠过。转瞬间,他们便已越过银光粼粼的锦江河,御风直上云霄。
狂风呼啸,刮得许宣周身寒透,满面刺麻,眼睛也难以睁开。
林灵素一手提着一人,竟如大鹏横空,片刻不停地飞掠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将近黎明时,才俯冲而下,将他们抛在山顶的乱草丛中。
许宣翻了几个滚,撞在岩石上,气血乱涌,伤口几欲迸裂开来。经脉被封,一动也不能动。
四顾扫望,周围长草起伏,青松傲岸,也不知身在何地。东边黑沉沉的天际,漏出几道姹紫嫣红的霞光。
白素贞伏在几丈开外,青丝缭乱飞舞,双眸正似嗔似恼地凝视着他,脸颊晕红,在这明暗暧昧的晨曦里,显得格外娇媚。
他心中一跳,知道她仍在为林灵素逃出乾坤元炁壶之事怪责自己,忙道:“白姐姐,你别听那魔头胡说……”
话音未落,又被林灵素一把提了起来,抛到她的身边。幽香扑鼻,肌肤相接,伊人发丝春风般拂扫在额头、耳梢,一路痒到心底,呼吸如堵,剩下半句话顿时噎在喉咙里。
林灵素拔起白素贞的长剑,轻轻一弹,嘿然道:“好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大好头颅谁斫之?”剑锋一划,抵在她雪白的颈子上,笑嘻嘻地朝许宣道:“小子,那玉如意的主人在哪里,现在想起来了么?”
许宣又惊又怒,哈哈笑道:“你好歹也是堂堂魔门天帝,居然拿一个弱女子的性命,来威胁我这黄毛小子,羞也不羞?”
林灵素笑道:“老子本来就卑鄙无耻,你现在才知道么?这小妖精修炼这么久,不想求仙,却学些俗世凡人的情仇爱怨,没的和这你黄毛小子纠葛什么?不如老子帮她慧剑斩情丝,直接尸解登仙。”
白素贞双颊、耳根一阵烧烫,想要斥骂,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宣高声道:“男子大丈夫可以无耻,却不能无信。姓林的,你我既已说定,只要救出我父母,就告诉你玉如意主人的下落,又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你若敢伤她半根毫毛,我就算死在这里,也绝不吐半个字儿!”
林灵素笑道:“老子一诺千金,说的话自然不会改悔。但我怎么知道你小子是不是胡诌诓我?你先告诉我那玉如意主人的下落,老子见了她,自然会去救你爹娘。你如果敢骗老子,那就带着这小妖精和他们到阴间团圆好了。老子可没什么耐心,数到三下,你再不老实交代,嘿嘿。”一边数数,剑尖一边沿着白素贞的颈子轻轻划圈,沁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许宣大凛,这魔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未必只是吓唬自己,脱口道:“好,咱们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
见他抽回长剑,才吸了一口气,道:“玉如意的主人已经死了,尸体就在峨眉山上的一处崖洞里……”
“叮”地一声,林灵素手中的长剑竟被寸寸震碎,他握着剑柄,脸色煞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此时东方绛云流舞,霞光乍破,山顶岩石被朝晖映得通红一片,林灵素那俊朗的脸容却冷如寒冰,双眸更阴森如鬼火。
许宣被他盯得寒毛直乍,但话已出口,只有硬着头皮说到底了。
当下将他如何为了采撷紫霞春,坠落山谷,又阴差阳错进了岩洞,发现那女子尸体之事一一道来。
林灵素脸色越来越阴沉,听他说到刻在洞壁上的周邦彦那首《西河》时,嘴角勾起一丝森冷扭曲的笑纹,嘿然道:“很好,很好,没想到她对那小子竟然至死不忘。”
许宣不知他说的“那小子”是谁,但听他咬牙切齿,一字字似从牙间迸出来,显然恨入骨髓。
这魔头玩世不恭,天大的事也嬉笑置之,相处这么多天,除了遇见王文卿时,未曾见他如此愤恨古怪。生怕他盛怒之下伤了白素贞性命,忙又大声道:“你说只要我交代她的下落,便救出我爹娘与白姑娘,可没说她是死是活。我现在告诉你了,你快放了白姑娘,去救……”
“啪”地一声,还不等说完,他的脸上捱了一记热辣辣的耳光,顿时旋身横飞,朝山崖下摔去。
白素贞惊叫声中,许宣腰带一紧,又被林灵素用丝带勾住,悬在崖沿。
霞光刺眼,天旋地转,只要那魔头手指一松,便立即坠入深不可测的山壑,万劫不复。
大风吹来,许宣冷汗遍体生凉,强抑恐惧,高声道:“魔头!你要杀我只管杀,但答应了的事情可不能反悔!你若不救我父母,或者敢与白姑娘为难,那就是出尔反尔,猪狗不如!”
林灵素森然大笑道:“小兔崽子,死到临头还充什么英雄好汉!嘿嘿,十句话里九句倒是假的,你不仁我不义,老子和你这狡狯油滑的小子还用讲什么信义?”
丝带猛地一松,许宣顿时又朝下急坠。
他心里一沉,却听白素贞高声叫道:“慢着!我见过这玉如意的主人,嘴角有一颗红痣,她根本没死……”丝带陡然又是一紧,将他重新悬吊半空。
大风在他耳边锐声呼啸,衣袂猎猎,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似乎过了好久,才听见崖壁上传来林灵素的声音:“小妖精,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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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脱困
大风在许宣耳边锐声呼啸,衣袂猎猎,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似乎过了好久,才听见崖壁上传来林灵素的声音:“小妖精,你说什么?”
又听白素贞说道:“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啦。有天傍晚,小青拉着我到紫霞洞里盗取葛仙人的金丹,才刚到‘忘我亭’,便瞧见一个女子朝山下冲来,身后跟着一群和尚。我们姐妹与那些和尚仇隙甚深,狭路相逢,急忙变了……变了模样,躲在草丛中。
“那女子一边飞掠,一边与四面八方冲来的和尚激斗,我们见她凭着一人之力,居然打得众僧人落花流水,连几个修为极高明的长老也抵受不住,都大为佩服,心想,如果能学到她的本事,就再不用受这些和尚的气了。于是一路悄悄地尾随她下山……”
林灵素冷笑一声,道:“如果你说的真是她,别说那些没用的秃驴,就算是明空那老和尚亲自来拿,也未必降得住。”
白素贞续道:“她打退那些僧人后,左折右拐,冲下山崖,钻入山崖上一个极为隐蔽的洞中。我们跟着到了洞口,却见洞内还坐了一个女子,穿着和她一样的红裳绿裙,就连相貌、身段也有几分相似。
“那坐着的女子瞧见她,苦苦哀求,却被她一掌拍中后心,立即死了。我们吃了一惊,不敢入洞,遥遥观望。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碧玉如意,挂在女尸的脖子上,又用青铜剑在石壁上刻了一首诗词,然后将青铜剑塞到女尸的手中。接着她又取出一个玉瓶,将淡蓝色的汁水浇淋在女尸的身上,青烟直冒,那好好的尸体瞬间便腐烂了。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已找好了替死鬼,就算那些和尚找到这里,也必当她已死了。
“布置妥当后,她穿上僧衣、布鞋,扮作一个小沙弥,又跃出洞口,朝山崖下飞掠而去。我们不敢再尾随,也不愿多做停留,惹祸上身,就急急忙忙回了九老峰,后来再也没有去过。”
许宣心里怦怦直跳,相识以来,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而且竟是为了自己。那低柔清悦的声音听在耳中,更如山泉漱石,凉孜孜的尽是甜味。
又听林灵素冷笑道:“看不出你这妖精竟也如此刁滑,把那小子的话圆得严丝合缝。他奶奶的,你当老子这么好骗么?你们早就串通一气,编好了等老子发问,是也不是?”话虽如此,语气却已大为和缓,似已信了大半。
白素贞道:“我若是胡编的,又怎知道她嘴角有颗红痣?相隔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听许公子说起,我已经全然忘了,就连那日瞧见许公子的玉如意,也丝毫未曾想起。”
林灵素“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不片刻,许宣腰上忽然又是一紧,冲天飞起,翻身摔回山顶草丛中。
林灵素叉着腰,俯睨着他,道:“小子,老子既能让你起死回生,自然也能把你碎尸万段。再敢胡言诓我,可就没这次的好运气了。”
这魔头听说玉如意主人没死,神采飞扬,与先前迥然两异,转头四下眺望了片刻,道:“你们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待着,老子去去就来。如果老子发现你们说的是假的,嘿嘿。”凌空飘然飞起,沿着连绵不绝的山脊朝南掠去。
许宣一凛,听他言下之意,似是要回峨眉山验证虚实,此去峨眉不知多远,等他回来,自己二人就算不被野兽吞吃,也要被山顶寒风生生冻毙了!急忙高声叫道:“魔头,你先放了我们!你答应了的事可别耍赖!”
林灵素御风疾掠,毫不应答,很快便消失在远处的云海之中。
白素贞道:“不用再叫啦。就算他不回来,过上六七个时辰,经脉自然会慢慢解开的。”
许宣这才松了口气。此番历经死劫而重逢,两人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忸怩与异样的感觉,相隔数尺,动弹不得,彼此视线方一交接,耳颊一烫,双双转过眼去。
红日冉冉,山顶上金灿灿一片。
大风吹来,草浪起伏,几只白鹤鸣叫着从他们头顶越过,在那株苍劲的青松上盘旋了片刻,又朝崖下展翅俯翔。
四周云海茫茫,群峰如黛,远处横隔着一道彩虹般的绚丽霞霓,最远处的山脉反倒最为清晰。那景象明净辽阔,壮丽如画,望之尘心尽涤。
许宣咳嗽一声,笑道:“好姐姐,你又救了我一命,多谢啦。是了,你怎么知道我被困在成都的死牢里?莫非你收到了我所托之梦?”
白素贞双靥微微一红,若在从前,对他这等轻浮口吻必已着恼,但连日来共历了几番生死大劫,此时重逢,听来竟颇觉亲切;但一想到这小子稀里糊涂帮助魔头脱身,又不免愠恼气苦,冷冷道:“我可没你这样的好弟弟。”
许宣知道她仍在为自己放出林灵素而生气,于是将自己如何被程仲甫诱捕,如何受尽严刑拷打,又如何被王文卿的“镇魂棺”与“搜神钉”摄取神魄,阴差阳错之下让林灵素逃出‘乾坤元炁壶’之事全都说了一遍。
白素贞听得惊心动魄,怒意早已消了大半,想到他被自己最为敬爱的舅舅出卖,全家遭此横祸,还被折磨得气息奄奄,九死一生,心里不由得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疼。这种五味交杂的奇异感觉从未有过。
许宣黯然道:“白姐姐,我不是想为自己辩解,无论如何,这妖孽终究是因为我才逃出了‘乾坤元炁壶’。如今再说也是枉然了,惟有联起手来,亡羊补牢,设法将这妖孽除去……”
“就凭你我二人,也想除去这妖孽?”白素贞秋波流转,讶然地凝视着他,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许宣脸上一烫,道:“凭我们两人之力,或许难以办到。但道、佛、魔各派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而那妖孽又一心找到玉如意的主人,只要想出一个圈套,哄他上当,或许就能借各派之力除去这个妖孽。”
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知道早已错过了荡灭林灵素元神的最佳时机,那魔头神通广大,又极为狡猾,要想骗他上当,实比登天还难。即便真诱使他中了道佛魔各派的埋伏,能否将他围诛尚未可知。更何况那些妖魔也罢,僧道也好,个个觊觎林灵素的百派秘法,一旦让他们中的某人得去,焉知会不会又是一个新的林灵素?
白素贞蹙起眉尖,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再说出口。
到了这一步,说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了。苍生浩劫,或已因此而起。与其呵责埋怨,倒不如潜心修行葛仙人所传的“翠虚金丹大法”,早日炼成正果,或许还有挽回浩劫之机。
当下闭眼调息,凝神感应丹田内的气丹,只盼能抢在林灵素赶回之前,冲开经脉,带着许宣离开这里,徐图大计。
许宣见她脸上仍有几分薄嗔,被阳光所照,红彤彤的更增娇媚,心里又是怦怦一阵急跳,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又搭讪道:“白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我被困在成都死牢里的呢。”
白素贞闭着眼睛,淡淡道:“那夜找不着你,也没从道、佛、魔各派那儿听说你的消息,我猜想多半是让官兵抓去了。我抓了几个官兵打听,才知道你因潜入仁济堂被捕,关入地底死牢……”
许宣一愣,忽然明白她说的被捕的“许宣”乃是洗琴,笑道:“这可真叫误打误撞,天意使然了!”当下将这七日以来,被林灵素带入死牢后发生之事简要道来。
白素贞听说他脏腑尽被换过,“啊”地一声,睁眼凝视着他,余怒尽消,又是担忧又是惊讶,道:“你……你没事吧?”
许宣见她如此关切自己,心中大喜,差点就脱口说:“见到白姐姐,就算肝肠寸断、魂飞魄散,也立刻就活转过来了。”
但知她脸皮素薄,一不小心唐突佳人可就大煞风景了,便又吞下冲到嘴边的话,笑道:“白姐姐放心。那魔头说就算是掉了脑袋,有他的‘百纳之身大法’,也能起死回生。我现在除了偶尔心跳加速时有些难受,其他并无大碍。”
白素贞大奇,低声道:“百纳之身大法?百纳之身大法?”
她在蜀山修行多年,从未听说过如此诡异的妖术,沉吟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道:“你好糊涂。那魔头既是借你体内的金丹元气,才引来天雷,得以脱身,皇帝也罢,道佛各派也罢,更加饶你不得。要想救你全家,更得设法速速杀了那魔头,将功补过,岂能再求他相助?”
许宣又是一凛,她说得不错,许家上下被程仲甫等人陷害,原已奇冤难洗,自己又当着王文卿等人之面,与林灵素破棺逃离。众目睽睽,纵然跳进锦江河也洗不清了!
思绪飞转,突然想起那个对林灵素恨之入骨的魔门妖后,忙道:“白姐姐,那日你追循李秋晴李姑娘,可曾问到小青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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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萌动
许宣突然想起那个对林灵素恨之入骨的魔门妖后,忙道:“白姐姐,那天你追循李秋晴李姑娘,可曾问到小青的下落?”
白素贞秋波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道:“我打听过啦,李姑娘是那些茅山道士在峨眉山下找到的,小青应落入了那妖后手里,也不知……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原来那天妖后一路追踪小青与李秋晴,到了峨眉山脚,偏偏撞见了从茅山赶来的朱洞元等人。
妖后感应雷霆,大战葛长庚后,真元损耗了不少,或是不愿与旧日的恩师相斗,又或是相信了葛长庚临终所言,终于没对李秋晴下毒手,将她留给了茅山道士,只挟掳着小青杀出重围,不知所踪。
许宣大为失望。原想那妖后既然也能引来天雷,修为应当不在林灵素之下。如果知道她在哪里,索性以那“玉如意主人”作为钓饵,将林灵素诱到彼处,让他们斗个鱼死网破。无论这两人最后孰死孰活,对于天下苍生,都是一件幸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趁着他们两败俱伤,将他们全都杀了,用这两个魔门魁首的头颅,来换回许家上下的性命。
当下只好安慰道:“白姐姐不用担心,妖后抓着小青不放,不过是想用她为饵来引我们,一旦听说那魔头与我破棺逃脱的消息,自然会将她放走。再说小青姐姐聪明机变,说不定早已寻机逃走了。”心里却有些忐忑,以妖后那狠辣的性子,连身为自己养父的葛长庚都下得了毒手,更何况非亲非故的小青?
许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素贞说着话,不知不觉,日头已经移到了上空。
林灵素的封脉法术极为古怪,任凭白素贞如何凝神调息,体内气血滞堵,炁丹始终难以感应调动,更别说冲开经络了。
正值暮春,山上仍是寒冷如冬,两人动弹不得,被狂风吹了几个时辰,都已浑身僵痹。许宣起初还兴致勃勃,说到后来,牙关不住地格格打颤,声音也开始有些变调了。
大风呼啸,白云在上空飞速地聚散弥合。
一只又一只白鹤从他们头顶掠过。然后又来了一群巨大的怪鸟,呀呀尖叫,扇动翅膀冲落草丛,昂首阔步,似乎在打量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刚想靠近,被许宣一声大吼,又吓得冲天而散,遥遥盘旋。
眼看着日头渐渐西移,越来越冷,经脉依旧没有解开的迹象,两人都开始担心起来。太阳下山之后,山上的温度势必急转而下,如果气血依旧难以流动,只怕等不到明天黎明,就会被生生冻死于此了!
许宣抬眼看着那些盘旋尖啼的怪鸟,想到父母生死未卜,自己却困守此处,心底涌起从未有过的沮丧、失望与悲愤,苦笑道:“白姐姐,想不到我们辛辛苦苦逃出峨眉,最后却还是要沦为这些恶禽的腹中之餐……”
“谁说我们要死在这儿了?”白素贞眉尖一蹙,冷冷道,“你要活着救出父母,我要活着除掉那魔头,就算要死,也要与那魔头同归于尽,不负葛仙人临终所托。刚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么?”
她突然这么疾言厉色地说话,倒把许宣吓了一跳,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烧烫,又是羞愧又是激动,心道:“不错!沉冤未雪,大仇未报,我又岂能自轻自绝?就算要死,也当死得其所,岂能在这荒山野岭,做枉死鸟腹的孤魂冤鬼!”
热血上涌,朝着上空的那群怪鸟高声喊道:“你们这些秃毛怪全都给我听好了!快去告诉那姓林的魔头,许爷爷铜头铁臂石头心肠,啄不烂、砸不弯,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终有一日,我也要……”
这通豪气干云的话还未说完,肚内突然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响动,两人一怔,白素贞忍俊不禁,许宣也掌不住笑了起来,这才记起已经有许久未曾进食了。
想起那日与白素贞困在峨眉山洞中,也是这般经脉被封、饥寒交迫,然而短短数日,天翻地覆,两人之间也再不是那陌生而又疏远的关系了。一时间五味交集,笑道:“白姐姐,如果这次我们能活着下山,我定要抓下几只秃毛怪,让临安的王大厨给你做一桌最拿手的‘全凤宴’。”说到“全凤宴”三字,肚内更是咕咕连响。
白素贞见他重新振作精神,心下稍安,微微一笑,继续闭目调息。
许宣则口若悬河,将他所能想起的各种美食全都添油加醋地向她描述了一遍。当日在峨眉山洞里,只能一个人在脑中追想这些美味,今日有了听众,说得兴味倍增。越说越觉饥肠辘辘,抬眼看着天上的鸟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恨不能现在就抓下几只,拔毛开膛,洗净后烹为各式美味,大快朵颐。
白素贞虽不知这些佳肴何味,听他说得滔滔不绝,极尽铺张夸大之能事,也不由暗自向往。
她久居蜀山,初入红尘,微澜不惊的心池如被春风拂动,尤其与这少年在一起时,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难以如往常般摒除杂念,定下心来。几次听得好奇,想要开口询问,却又强行忍住。
空中霞云密布,暮色沉沉,那两株松树的剪影显得格外苍凉寂寥。狂风刮过汹涌的草浪,寒意彻骨。那群怪鸟又飞回来了,呀呀盘旋着落在松树上,随时准备扑下抢啄他们的尸体。
许宣浑身僵直,又饿又冷,说到后来,已是断断续续,东跳西窜,连自己究竟在讲些什么也不清楚了。几次险些睡着,迷迷糊糊中听见怪鸟的尖啼,神识一醒,大吼着驱散它们,接着强打精神,追述他能想到的任何美食。
到了半夜,就连临安小巷里的各种点心、小食也全都说完了,他口舌麻痹,连寒冷和饥饿都已感觉不到了,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只有意识恍恍惚惚地悬浮于寒风里。
风声呼啸,鸟啼凄厉。明月在乌云间穿梭,忽明忽暗地照着山顶。白素贞伏在他几尺外的草浪里,衣裳鼓舞,青丝翻飞,长长的眼睫毛紧紧闭拢,似乎已经睡着。
许宣心中一凛,顿时清醒了大半,此时一旦睡着,只怕再也无法睁开眼来了!又惊又急,大声叫道:“白姐姐!白姐姐!”连叫了数十声,白素贞睫毛才轻轻一颤,重新睁开眼来,撞见他的目光,脸颊上突然泛起奇异的晕红,又立即闭上双眼。
许宣松了口气,道:“白姐姐,你可千万别睡着。只要熬到黎明,过了十二时辰,或许就能冲开经脉了。等我们离开这里,再找一个最近的驿馆,点上满桌子的酒菜,美美地饱餐一顿,然后再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
他一日一夜未曾进食,目不交睫,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心中一宽,强振了许久的精神反而萎靡了下来,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自己竟然合上双眼,沉沉睡着了。
过了许久,没听见他的声音,白素贞忍不住悄悄睁眼望去。月光镀照在他俊秀的脸上,泛着柔和的莹光,她忽然又想起刚才那荒唐的怪梦,心中“咯噔”一跳,耳颊如烧。
方才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峨眉山那夜,回到了那隐秘的石洞之中。
梦见自己一剑擦着他身沿刺过时,他大叫大喊“谋杀亲夫”。梦见一觉醒来,她靠在他的肩头,阳光正透过石隙,金灿灿地照着他沉睡的侧脸。
不知为何,自从成都府与他失散的那一夜起,她总会梦见这些,梦见这俊俏狡狯的少年,梦见峨眉山上与他相关的点点滴滴。
而今夜,与他重逢之后的首个梦里,除了这些凌乱的片景,她竟然梦见在那蜀山的密洞中,雷电交加,暴雨倾盆,他紧紧地拥抱着自己,输气驱寒。她梦见自己浑身寒战,软绵绵地偎在他的怀里,而他正冒死为她吸出毒血。她梦见那一刻他低头吻了她,那炙热的吻有如火焰,熊熊烧卷。即使在梦中,那迷乱而狂烈的感觉,依旧让她天旋地转,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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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梦境如此荒唐,却又如此真实。直到此刻,她仍然可以清晰地记得(各位读者:此处删除六七十字,删除之原文并无任何露骨描写,仅刻画白素贞情窦初开之心理活动。因再三修改,始终显示有敏感词句,无法发布,故只好全部删除,仅在此聊作说明,以供读者了解前后文之关联。)
即便此刻,一想到梦中的情景,她的心仍在猛烈地跳动着,呼吸如窒,耳颊滚烫得仿佛将欲熔化。
第五十四章 凡心
即便此刻,一想到梦中旖旎的情景,白素贞的心仍在猛烈地跳动着,呼吸如窒,耳颊滚烫得仿佛将欲熔化。
但是,为什么会作如此荒唐而古怪的梦呢?在此以前,在那漫长而波澜不惊的一千年里,她日出而修,日落而息,从来不知道何为梦境,从来不明白人类那些复杂而奇怪的感情。
哪怕化作人形之后,她依旧不明白人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为什么难过,为什么哀愁。不明白人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为什么会恨一个人,炽烈的爱又为什么会突然变成决绝的恨。
不明白和尚为何要灭绝七情六欲,道士又为何要虚空清静。如果没有了七情六欲,虚空清静便能成仙,她又何需修炼千年?
她的世界一直那么简单,春时花,秋时月,夏时风,冬时雪,四季更迭,年年岁岁。所谓天地之道,所谓长生不死,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将此肉身修作了草木岩石。
在这短短几日内,她的世界天翻地覆,日月更移,她突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种种奇怪的情感。
葛长庚死时,她视线模糊,竟险些涌出了人类所说的“泪水”;许宣吸吮她的伤口时,心跳如撞,五脏六腑仿佛都缩成了一团;抱着那失去双亲的婴儿时,心如刀割,又涌起潮水似的温柔与疼惜;许宣消失无踪后,心急如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眼前耳边时时刻刻都是他的音容笑貌……
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颗“元婴金丹”吗?她心里猛地一跳,想起了葛长庚在传授她“翠虚金丹大法”时,传音所说的那番话来:
“白娘子,你本性纯真善良,修行千年,淡泊无求,殊为难能可贵。但你知道为何妖精都要化成人形吗?欲修仙道,先修人道。只有感受过人的七情六欲,经历过由此引起的种种磨难劫扰,而后明心净意,斩断尘念,才能以超凡脱俗之心,得窥仙道之门。
“这颗‘元婴金丹’带给你的,除了道家梦寐以求的内丹真炁,还有你从未体验的凡人情感与种种烦恼。如果你不能从七情六欲里破茧而出,要么如凡人般只剩下百年之寿;要么堕入魔道,永隔仙界。
“你要记住,是人,是仙,是魔,不是由这颗丹药决定,而是由自你心。在蜀山的修行不过是炼气,人间的修行才是炼心。炼气易,炼心难。望你修成一身浩然正气,斩除万劫,以一颗玲珑剔透的冰雪之心,飞升仙界。”
那时她得赠金丹,喜不自胜,没有细想葛仙人的这番叮嘱。此时初历人间的种种七情六欲、喜怒哀愁,始解话中之味。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山顶浸骨的寒风里,看着月光从许宣身上慢慢移转,看着那张俊俏的脸容渐渐凝结冰霜,想着数日来与他同生共死的点点滴滴,想着连夜梦里消魂迷魄的旖旎幻象……更是心乱如麻,柔肠百结,分不清是梦是醒,是真是幻。
白素贞思绪联翩,五味交陈,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迷迷糊糊地在寒风里睡着。
若是常人,被封住经脉,在高山之顶捱了一夜,早就生生僵毙了。好在二人吞了“元婴金丹”,体内潜藏的道家真炁极为强沛,虽然不能冲开经络,却守住了玄窍、脏腑,除了皮肉之苦,一时倒也没有大碍。
第二日清晨,晴空如洗,阳光媚好,两人身上凝结的冰霜很快便随着草叶上的露珠一起消散了。候守在松树上的那些怪鸟也不知飞去了哪里。
两人悠悠醒转,见彼此无恙,全都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许宣肚内又是“咕咕”一阵叫唤,早已饿得前腹贴后脊了,叹了口气,道:“如果那些怪鸟还在便好了。好歹还能装死骗它们上前,等它们来啄我胸腹时,说不定还能一口咬住它们的喉咙,吞几口热乎乎的鲜血……”
话音未落,忽听空中“哇哇”尖叫,居然真的来了两只巨大的红色怪鸟,从南边急速俯冲而至。
那两只鸟和昨日的怪鸟全然不同,似雕非雕,身形足有成人大小,一只仅有左翼、左爪,一只仅有右翼、右爪,身体似被缝连在一起,羽毛稀疏,极为丑陋诡异。叫声更是凄厉诡异,远处山上的群鸟听见,纷纷冲天惊飞。
怪鸟来速极快,转眼已到了许宣头顶,猛地探爪抓来。还不等他惊呼出声,便已将他凌空拎起,接着又闪电似的从白素贞上方掠过,顺势抓住她的手臂,“哇哇”怪叫着朝南边山壑飞去。
狂风扑面,云腾雾绕,不时有奇峰怪石从身畔擦掠而过。这两只怪鸟双翼平张,少说也有四丈宽,翎毛虽然稀疏,却根根尖利如长刀,两侧树木被其扫及,竟无不应声切断。
两人又惊又怒,奈何无法动弹挣脱,林灵素的封脉术又极为独特,白素贞用了两伤法术也无法强行冲开,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它们摆布。
越往下飞,雾气越浓,原本湛蓝高阔的天空已被茫茫雾霭遮盖,偶尔一阵大风吹来,隐约可以瞧见下方尽是深崖险壑,也不知有几万丈高,只要怪鸟松开脚爪,必定摔成肉泥。
许宣想起家中食客所说,鹰隼吃乌龟时,必先将它抓至半空,高高摔碎硬壳,而后再尽情享用,不由得满嘴全是苦味。想不到强撑了一日一夜,终究还是免不了成为鸟食。早知如此,当日在成都撞见父亲时,就当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就算被道佛各派围攻击毙,好歹也死得其所。
然而又飞了一会儿,这两只猛禽始终未曾松开脚爪,想来是打算将他们带回巢中,哺喂雏鸟。
忽然大风鼓舞,也不知从哪里卷来一蓬暴雨,劈头盖脸地浇得两人浑身湿透,寒凉刺骨。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会儿就转化为牛毛细针,随着流云飘散而去。阳光透过险峰、云层,金灿灿地照在山壑里,视野顿转清明。
只见左侧崇山峻岭,怪石参差,一道瀑布从山顶隆隆飞泻而下,水帘与雾气蒙蒙弥散,彩虹横跨。
右侧则是一大片高陡的斜坡,冰碛、乱石星罗棋布,荒草中夹杂着小丛的杜鹃花与一蓬蓬枯死的箭竹。
更远处则是一片冰川,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金光。
穿过山谷,前方又是一个更深更陡的山壑,如此层层递下,飞了也不知多远,云雾尽散,碧空如洗,连绵不绝的山岭、深翠浅绿的密林、姹紫嫣红的野花……犹如斑斓织锦,尽收眼底。
两人被这奇丽壮阔的景象所震撼,一时竟忘了恐惧。怪鸟“哇哇”啼鸣,突然朝东折转,沿着陡峭如削的崖壁,直冲谷底。
这片峡谷极为陡窄,北面尽是冰川乱石,显然是从前崩塌倾泻而成。狂风呼啸刮来,阴冷入骨。
南面照得见阳光的山岭,草木密集,繁花摇曳,阴影处则覆盖着斑斑点点犹未消融的冰雪。
至少有十几道瀑布从两侧山岭交错冲泄而下,在谷底汇集成山溪,蜿蜒缭绕,朝东奔流。
怪鸟抓着他们紧贴着山溪冲过山谷,又朝东飞了几百丈,两侧山崖越来越窄,那些嶙峋交错的巨石就像是蓄势待发的凶禽猛兽,随时都将俯冲而下。
忽听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右上方传来,哈哈笑道:“乖鸟儿,我的好乖鸟儿,爸爸在这里,快快飞上来!”
怪鸟齐声欢鸣,提着两人展翅直冲,落在一块凸出的崖石上。两人翻身急滚,险些坠落。
那人颤声叫道:“妙极!妙极!天天吃些鸟雀蛇鼠,嘴里都淡出乌来啦!这等细皮嫩肉的两脚羊,清蒸了吃一定最为甘甜爽口。”
许宣抬头望去,猛吃一惊,崖壁洞穴里坐了一人,双腿、双臂都已被砍断,蓬头垢面,浑身爬满了烂蛆。身边堆放着各种腐烂的禽鸟、野兽的尸体,秽臭难言,相隔几丈,便已被熏得烦恶欲呕。
白素贞生性喜洁,不由蹙起眉头。
那人嘿嘿笑道:“小妖精放心,我要吃的是这只两脚羊,你嘛,就给我的乖鸟儿当点心好了。”
那连体怪鸟似是听懂他的话,呀呀叫着踏步上前,双双朝她啄去。
许宣大凛,正欲喝止,“嘭”地一声,气浪炸舞,连体怪鸟突然像被什么凌空击中,尖叫着张翼横飞,断羽缤纷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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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一人哈哈大笑:“老怪物,你可没这等口福,还是老老实实地吃你的死耗子吧。”飘然冲落在洞口,青衣猎猎,正是林灵素。
生死关头,重见这妖魔,许宣惊喜压过了怒惧,想不到他居然又回来了,而且这么快便找到了这里!心中隐隐又觉得有些奇怪,此处沟壑纵横,宛如迷宫,连体怪鸟又飞速奇快,就算这魔头回到山顶,发现他们消失不见,又怎会来得如此迅疾?
还不及多想,便听那洞中人叠声狂骂:“操你奶奶的,原来是你这忘恩负义的小杂种!老子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第五十五章 宿仇
那人瞪着林灵素,须发戟张,仿佛快气疯了,如果双腿双臂俱在,必定已一跃而起,和他大打出手。
林灵素笑道:“这么多年没见,你的嘴依旧比屁股还臭。老怪物,老子救你一命,你却如此出言不逊,这才叫忘恩负义……”
那人骂道:“操你奶奶的,你剁了老子双手双脚,害得老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个狗屁恩!有种把老子脑袋一并砍了,老子化成厉鬼,绝不会放过你!”脸色涨得紫红,越骂越是激动,竟像皮球似的在地上接连蹦动。
林灵素充耳不闻,目光四下扫望,嘿然道:“老怪物,怎么只剩下你一人?那老虔婆和牛鼻子呢?难不成见到老子,全吓成缩头乌龟了么?”
许宣越听越奇,原来这两人早已认识,却不知魔头口中的“老虔婆”与“牛鼻子”又是谁?这怪人又是何方神圣?为何竟会被林灵素砍去手足?
洞中人咆哮道:“小杂种,你装什么蒜?”咬牙切齿地瞪着林灵素,突然又歇斯底里地喘气狂笑起来:“你问那牛鼻子?哈哈,那牛鼻子……那牛鼻子……哈哈!那牛鼻子早就被老子吃啦!”
连体怪鸟尖叫盘旋,张翼冲落在对面的崖壁上。
众人转头望去,才发现岩壁罅隙里盘坐着一具骷髅,骷髅旁边放着一个铁葫芦和一柄黝黑的短剑。
洞中人哈哈狂笑道:“牛鼻子啊牛鼻子,你和老子斗了一辈子法,到了最后,还不是被老子吃个精光?嘿嘿,就连肚肠也成了比翼鸟的腹中之物!可惜这里没有野狗,否则连骨头也不给你剩下!”
那怪鸟啄了啄骷髅的头骨,仰颈尖叫,似是在跟着示威炫耀。许宣与白素贞对望一眼,又是吃惊又是恶心。
林灵素嘿然道:“老怪物,你不是专吃童男童女么?怎么越活越回去,连这把老骨头都生吃活啃了?”一把将许宣提了起来,道:“要吃也得吃这等皮嫩肉甜的小崽子,是不是?”
那“比翼鸟”拍翅引颈,齐声欢鸣,许宣惊怒交集,心中一动,突然明白这魔头为什么将他与白素贞丢在山顶了,喝道:“姓林的,原来你拿我们当诱饵,引这怪鸟上钩!”
林灵素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神农顶附近荒无人烟,就算有活人,早就被这老怪物和双头鸟吃光了,不委屈你们当祭品,又怎么找得到这老怪物来叙叙旧?”
神农顶?许宣惊怒更甚,小时便曾听父亲说过,天下奇草灵药最多之处,莫过于昆仑山与神农顶。
神农顶山势雄伟,地形复杂多变,方圆数百里又瘴气密布,也不知有多少凶禽猛兽。采药人一入此山,归者寥寥,侥幸回来的,也必定沾染怪病,活不经年。这魔头将他们带到这里,自然是不存好心了。
洞中人双眼灼灼地盯着他,似乎怒火稍消,喉结滚动了一会儿,哑声道:“小杂种,你想知道的,当年我早就全告诉你了,还想问什么?”
林灵素笑嘻嘻地道:“你只需告诉我,当年是谁将你从神农顶下的冰川里挖出来的?她取出你们肚子里的宝贝后,又到哪里去了?这小子我就交由你处置。”
洞中人脸色微变,怒吼道:“小杂种,原来那姓李的妖女是你叫来的!你害得老子半死不够,还要唆使她害死老太婆,老子要你偿命!”狂怒之下竟猛地飞弹起来,咆哮着朝林灵素喉咙张口咬去。
林灵素一伸手将他按倒在地,笑道:“老怪物,要怪只能怪你们咎由自取。当初早点交代清楚,又怎会再受一番苦头?”指上微微用劲,道:“看来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要舒舒筋,活活血,才能想起一些事情。”
洞中人脸色急转惨白,身体筛糠似的簌簌发抖,口中兀自大骂不已。那“比翼鸟”扑翅尖叫,几次想要俯冲而下,被林灵素目光一扫,又畏缩踏步。
林灵素微笑道:“老怪物,人都死了十多年了,生气又有什么用?与其无端受此苦头,倒不如爽爽快快地告诉我她的下落,你也好改善改善伙食,多活个三年五载。你说是不是?”
他指上劲力越来越大,洞中人脸色涨紫,双眼渐渐凸了出来,青筋暴起,仿佛随时都将爆炸开来,再过了片刻,终于抵受不住,嘶声道:“操你奶奶的!建康……那妖女去了……去了建康!”
“建康?”林灵素眯起双眼,喃喃道,“不错,不错,我可真是傻了!她刻在壁上,写得再也明白不过……”嘴角勾起一丝森冷的笑纹,神色古怪,也不知是喜悦、悲伤,还是恨怒。
他猛一甩手,将那人抛回洞中,又弹指将许宣与白素贞的经脉尽数解开,指了指对面的骷髅,笑道:“老怪物,别说老子不讲情义,这俩丫头小子可是那牛鼻子的正宗徒孙,人我帮你带来了,吃不吃下肚,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洞中人一愣,喝道:“你说什么?”
林灵素翻身跃上洞边的岩石,以臂为枕,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悠然道:“许小官人,你知道这没手没脚的怪物是谁,对面的那具骷髅又是谁么?这怪物是老子之前的魔门天帝陆成仇,那骷髅是他的老对头,也就是葛老道的师父、陈楠陈泥丸……”
许宣、白素贞大吃一惊,魔门天帝素来行踪诡秘,不以真面目示人,陆成仇这个名字自然是闻所未闻,但陈楠可就是如雷贯耳,人所尽知了。
陈楠号翠虚子,是“金丹派”的创门人,不仅真气雄浑、剑法高绝,更精擅巫医之术,常以泥土掺和符水,捏成小丸为人治病,因此又称“陈泥丸”。
此人衣衫褴褛,尘垢遍体,终日喝得烂醉,吟些莫名其妙的诗歌,性情狂放任侠、疯疯癫癫,自称“杀天下该杀之人,医世间难医之病”,被视为道门中的另类。
六十年前,他传葛长庚金丹大法后,云游四海,行踪难觅,据说早已在昆仑山飞升成仙,没想到竟是死在神农顶下,被魔帝吃得只剩一具白骨!
林灵素笑道:“小子,你和这小妖精虽然没对葛老道行拜师之礼,却已有授业之实,陈泥丸好歹也算是你师祖了。师祖被人吃了,你们这些做徒子徒孙的,又该如何?”
陆成仇咆哮道:“操你奶奶的,小杂种你出尔反尔,想借刀杀人!我先吃了这小崽子,再和你算账!”箭也似的急射而起,张口向许宣脖子咬来。
林灵素笑道:“既然你都说借刀杀人了,没有刀哪成?小子,接住!”又将“龙牙”准确无误地抛入许宣手中。
许宣朝后一闪,差点被陆成仇咬中,趁着白素贞的丝带缠住这手足俱断的魔头,朝后拖拽时,急忙握紧“龙牙”,朝他胸口刺去。
身形方动,“比翼鸟”尖啸着猛扑而来,巨翼狂风席卷,横扫在他的肩膀上,登时将他扇得翻身飞跌,重重地撞向崖壁,喉中一阵腥甜。
“老怪物,我当年只说不取你性命,可没说不让别人取你性命,”林灵素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看着他们激斗,笑道,“再说,这俩丫头小子是我好心送来给你开胃的,你自己牙口不好,怪谁来哉?”
陆成仇怒极反笑,发疯似的飞旋弹跳,挣脱丝带,反身朝白素贞咬去。他虽然被斩断四肢,真气也只剩不到百之一二,但毕竟是曾经的魔帝,动作迅疾如鬼魅,竟迫得白素贞连连后退,几次险些被其咬中。
这块凸出的巨岩长不过四丈,宽仅两长,一脚踏空便摔下几百丈深的谷底。许宣几次想要冲上前相助,奈何被那怪鸟的巨翼接连横扫,左臂、右腿鲜血淋漓,险象环生,别说冲到白素贞身边,就连腾挪转身都颇为吃紧
眼角瞥处,见那山洞宽仅丈许,许宣灵机一动,转身避过怪鸟的巨翼扫击,抢入洞中。
双头怪鸟尖叫着大步追入,继续张翼横扫,“格拉”一声,尖刀似的翎毛擦过他的头顶劈入岩石,翅膀顿时被左侧的洞壁卡住,一时难以夺拔而出。
许宣趁机从它左翼下冲出洞口,转身跃起,一刀剁在那怪鸟的左颈上,鲜血激射,鸟头横飞。
怪鸟厉声惨叫,左头猛地回转啄向他的眼睛,许宣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挥掌扫荡,“嘭!”怪鸟颈子应声断折,他也被那反撞巨力震得翻了一个筋斗,趔趄朝山崖下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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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贞急忙卷舞丝带,将他拦腰缠住。陆成仇速度却比她更快,狂吼着反弹飞转,一口咬在许宣的后颈上。
许宣剧痛攻心,奋起全身之力,反手一刀刺入他的脸颊,登时将那怪物连牙带骨挑成两半。
陆成仇纵声咆哮,半边头颅直坠山谷,余下的半边头颅犹自连着身子,紧紧地咬着许宣的脖颈,腥热的鲜血喷得他浑身尽是,一时也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陆成仇的。
第五十六章 秦淮
陆成仇纵声咆哮,半边头颅直坠山谷,余下的半边头颅犹自连着身子,紧紧地咬着许宣的脖颈,腥热的鲜血喷得他浑身尽是,一时也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陆成仇的。
这几下兔起鹘落,疾如闪电,等到许宣回过神时,已被白素贞拉上巨岩,想起方才之凶险,冷汗不由涔涔遍体,有如虚脱。
林灵素从崖石上一跃而下,拊掌笑道:“妙极妙极!金丹派传人终于怒斩宿敌,为师祖报仇,陈老头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伸手夺过陆成仇的尸体,十指错分,猛地将其肚腹撕裂开来。
白素贞一阵烦恶,急忙转过头去,饶是许宣胆大,也看得毛骨悚然。
林灵素伸手在尸体内搅了片刻,又扯出血淋淋的肠子,寸寸捏握,似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转头笑道:“很好,很好,你们果然没有骗我。否则这里就要成为两位殉情之所了。”
白素贞脸上一红,冷冷道:“你胡说什么!”
“小妖精不好意思啦!”林灵素拍手起身,哈哈大笑道,“你修炼这么久,总算知道点人味儿,也算是道有初成了。不过等将来你修炼得更久了,就会发觉这世上最为歹毒险恶、薄情寡义的,莫过于人。你为了这么个小子舍生冒死,不划算得很哪。”
许宣知道白素贞脸皮薄,被他这么一说,只怕又要与自己生分,忙高声喝道:“魔头,不要以你之心,度别人之腹。白姐姐与我同仇敌忾,自当患难与共,义之所至,又有什么划算不划算的?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这般冷酷绝情么?”
林灵素摇头啧啧道:“郎情妾意,琴瑟和鸣。可惜这里穷山恶水,不是谈情说爱的所在,不如咱们找个烟花之地、金粉之都,让你们尽情花前月下。”身形一闪,便又抓起两人,冲天飞去。
桨橹摇曳,月光洒在秦淮河上,尽是粼粼银光。
画船吱吱呀呀地穿过浮石桥洞,再往前航行片刻,丝竹声声,笑语频传,渐转热闹。
灯影摇动,白素贞双颊晕染,倚着画船的舷窗,好奇地朝外眺望。两岸歌楼舞榭,彩灯连绵,映照得整条长河瑰丽如虹。
或许因为明日便是端午的缘故,河上画船穿梭,箫鼓不绝。放眼望去,灯光璀璨,舟行水上,如泛银河。清风徐徐拂面,心神俱醉,不知今夕何夕。
几艘花舫迎面驶来,船中众人觥筹交错,欢歌笑语,一人喝得烂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边高声吟唱李白的诗歌,一边想要弯腰捞月,“嘭”地一声,双脚倒挂船舷,满船哄笑。
再往前行,游人更多,除了舫船,河上还有众多见所未见的杂耍演出。几艘长船沿岸摆开,船头架着秋千,七八个少年正前后抛荡,突然借势腾空飞起,连续翻了几个花俏的筋斗,轻盈跃入水中,引得两岸喝彩不绝。
岸边有人舞狮,有人舞龙,还有人在表演爬杆、踏索。别说白素贞,就连许宣也极少见到如此热闹景象。
他早就听说过“十里秦淮甲天下”,建康是南唐故都、六朝金粉,繁华更在临安之上,今日亲眼目睹,才知果不其然。一时间也看得目眩神迷。
忽听有人叫道:“送瘟船就快开啦!”人流顿时汹涌起来,争先恐后地往不远处的朱雀桥挤去。
朱雀桥下泊着一艘无人的五彩木舟,船上放着五瘟神像,堆满了各种纸糊的男女、牲畜。
众人涌到桥上,将写了祈愿的叠纸纷纷抛入船中。过不片刻,锣鼓齐奏,爆竹大作,送瘟船徐徐顺流而行。
众人欢呼着将灯笼掷入船中,窜起几道火苗,被大风鼓卷,整艘船顷刻燃烧起来,火光熊熊,朝城外驶去。
林灵素嘿然道:“祸来不能挡,福去不可留。区区一艘木船,便想打发瘟神,简直是痴人说梦。”转头瞟了眼船中众人,扬眉道:“你们说是不是?”
画船里除了他与白素贞、许宣三人,还有两个船夫、一个华服公子和五个乐伎。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都朝那华服公子望去。华服公子脸色如土,连连点头。
那华服公子姓王,本是建康城中的富绅,这艘船是他租来游河的,就连那几个女子也是他府中家伎。
佳节前夕,王公子正依红偎翠,在秦淮河上游得快活,这三个瘟神却突然从天而降,手下几个家丁稍有反抗,立即便被林灵素丢下河去。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有龟缩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此时听瘟神发问,又哪敢再有二话?
林灵素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拍案道:“好酒!如此美酒,又逢如此良辰美景,岂能没有歌舞助兴?来,唱几首即时应景的小曲儿,唱给老子听听。”
几个乐伎又相互对望一眼,一个紫衣歌姬清了清嗓子,拨弄琵琶,怯生生地唱道:“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许宣一愣,想不到这么巧,竟是周邦彦的这首《西河》。
那歌姬声音低柔哀婉,唱的那句“山围故国绕清江”尤为缠绵。林灵素“哼”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愤怒苦痛之色,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许宣心中一震,突然醒悟林灵素在神农顶上诱供陆成仇所说的、“逃往建康的贱人”便是那玉如意的主人!
周邦彦曾任溧水知县,这首《西河》又名“金陵怀古”,唱的便是建康兴亡的感叹。那女子借尸装死,在洞壁上刻下这首词,自是在暗示林灵素她的下落。
林灵素带着他们前往神农顶,也是想从陆成仇口中加以证实,所以才会说出那句“你们果然没有骗我,否则这里就要成为两位殉情之所了”的话来。
这几日他被林灵素带着辗转千里,疲于奔命,只顾想着如何脱身,救出父母,竟未曾想明此节。
又想,那女子不知与林灵素有什么亲密关系,当年上峨眉,多半与这魔头有关。她从陆成仇与前妖后的肚中取走的东西又是什么?林灵素追到建康,所要找的究竟是人呢,还是陆成仇腹中之物?
思忖间,又听那歌姬唱道:“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地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白素贞虽不明白词中意思,但听那曲调苍凉悲惋,也不由得一阵莫名的难过,船外的种种热闹景象,反倒变得遥远、隔阂起来。
林灵素自斟自饮,连喝了十几杯酒,神色变得更为古怪,冷笑道:“姓周的小子空负词名,一辈子也没出几首像样的词,也配和苏东坡相提并论?他奶奶的,一首词里化了别人三首诗,了不起得很么?”
周邦彦的词名气极大,这首《西河》更是脍炙人口,许宣听他如此贬低,忍不住起了逆反之心,他记性极佳,顿时想起从前在家中所听到的食客论辩,脱口道:“化用别人诗词,常有之事,化用得浑然一体,自然就算本事。照你这么说,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岂不是成了文贼?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也是化自刘禹锡的‘水流无限似侬愁’……”
“住口!”林灵素突然大怒,许宣眼前一黑,顿时被他的气波震飞出两丈来外。
“嗡”地一声,琵琶弦断,众乐伎吓得面无人色,缩成一团。
许宣却大感痛快,爬起身,哈哈笑道:“辩论不过,便恼羞成怒,了不起得很么?你能用什么‘百纳之身大法’截人肢体,取人脏腑,重塑身体,就不许别人借化几句前人的诗词?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服,坦然回座。
林灵素瞪了他片刻,一拍桌子,大笑道:“说得有理!”又斟了杯酒,一饮而尽,道:“小子,你胆大包天,谁也不鸟,很合老子的胃口。如果你弃暗投明,和那些迂道士、伪君子划清界限,老子一高兴,别说救你爹娘,说不定早就收了你做徒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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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几日相处,白素贞知道这魔头虽喜怒无常,却恪守恩仇必报的原则,所以才一直未对许宣痛下杀手,听他突出此言,心里更是“咯噔”一响,生怕许宣为了救出父母,当真被他诱入歧途,摇头道:“他已经受了葛仙人的衣钵啦,不会做你徒弟的。”
林灵素乜斜她一眼,嘿然笑道:“小妖精,老子最喜欢逆天而行,和别人对着干,你若想让老子不起这个念头,就赶紧让这小子磕头哀求,拜我为师。”
许宣正想出言讥讽,忽听“哗”地一声,河上水浪喷涌,有人惊叫道:“妖怪!有妖怪!”继而惊呼四起,两岸一片大乱。
第五十七章 故人
“哗”地一声,河上水浪喷涌,有人惊叫道:“妖怪!有妖怪!”继而惊呼四起,两岸一片大乱。
许宣转头朝舷窗外望去,猛吃一惊,只见一条巨大的碧青蟒蛇从河心冲天飞起,飞旋甩尾,在月光下划过刺目的弧光,又狂飙似的朝这里冲来。
白素贞脸色骤变,失声道:“小……”话音未落,那巨蟒已冲落在两丈开外,“轰!”惊涛炸涌,大浪如暴雨倾盆。
众人尖叫着东摇西倒,还不等扶稳,那巨蟒的青鳞长尾又重重地砸在湖面上,整艘画船顿时被掀得飞起四五长高,桌案乱舞,乐伎、船夫全都手舞足蹈地飞了出去,直坠水中。
许宣翻了几个滚,瞥见白素贞拧身飞旋,从舷窗翩然掠出,直朝那怪物追去,心下大凛,叫道:“白姐姐小心!”
眼前一花,横杆扑面撞来,他下意识的挥手一挡,顿时将木杆连着舱板打得粉碎。
林灵素一把拎起他的衣领,破舱冲出,踏波几个起伏,便已追上白素贞,又将她封住经络,抓着冲落岸边。
那条青碧色的巨蟒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在远处河面上几个翻腾,便又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漩涡,滚滚飞转,将周围的游船画舫尽皆掀翻。
岸上人潮汹涌,惊呼不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了那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的巨蟒身上,加之林灵素方才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如鬼魅,混乱中,竟无一人注意到他们。
林灵素扣住白素贞的脉门,森然传音道:“小妖精,你再敢乱来,老子就震碎你的经脉,让你现出原形!”见她点了点头,这才解开她的经脉。
四周人流越来越挤,接踵摩肩,喧杂刺耳。有的想要到那巨蟒消失的河岸边看个究竟,有的则想速速回家,远离危险。
林灵素领着二人上了朱雀桥,分花拂柳似的朝桥的对岸挤去。
只听有人高声叫道:“让开!让开!妖怪到哪儿去了?”十几个官兵领着六个皂衣道士推推搡搡地冲了过来。
众人纷纷避开,七嘴八舌地朝东比划。
那六个道士二话不说,立即冲天飞起,齐刷刷地沿着秦淮河,踏剑朝东掠去。两岸顿时又是一阵惊呼。
许宣心中噗噗直跳,从那六个道士的装扮来看,当是灵宝派的修真。灵宝派素以降魔除妖为己任,符箓咒术闻名天下,这些道士突临此处,难道是已猜到林灵素将至建康?又或者,城中聚集了其他魔门妖类?
喧哗声中,又听白素贞细若蚊吟似的传音道:“许公子,我看见小青啦,她就在附近。”
许宣急忙转头四顾,但夜色混沌,人海茫茫,一时间哪能分辨得出谁是谁来?心中惊喜更甚,暗想:“是了!小青既然到了这里,妖后必定就在附近。这些道士多半是为了追缉妖后而来。倘若能设法将妖后引来与林灵素火并,便可吸引道门各派,斗个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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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望一眼,心领神会。此时若大声喊叫,一则周围太过喧闹,别人未必听得见,二则不等喊出声来,只怕便被这魔头一掌震碎心脉了。只有暂且按捺,见机行事。
林灵素对二人的交互暗示浑然不觉,拽着他们穿入街对面的小巷,七折八拐,人声渐寂,到了一个破旧的宅子前停下。
那宅子似乎久无人住,瓦檐上衰草丛生,檐下蛛网密布。宅门红漆剥落,对联上的字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依稀可辨是杜甫的一首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林灵素怔怔地望了片刻,神色奇怪,正欲举手叩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驼背的瞎眼老者抖抖索索地提着灯笼,眼白翻动,悲喜交织,颤声道:“公子爷!你……你……你终于来了!”
林灵素拍了拍他的肩膀,嗓子也像噎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步跨入门中,低声道:“她呢?在么?”
驼背瞽叟摇了摇头,抹着眼角,道:“小姐十六年前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老奴将去哪里,何时归返,只说公子爷有一天定会回来……”
他似是察觉到许宣二人,稍一迟疑,摸索着将门栓上,嘴唇翕动,也不知和林灵素传音说些什么。
庭院里整洁干净,树木亭亭如盖,就连悬挂的灯笼也鲜艳如新,显是时常拾掇打扫,浑然不似门外的破败景象。
许宣随着林灵素朝厅堂走去,东张西望,心想:“这里想必就是玉如意主人的居所了,能住这么大的宅子,也不是个普通人家。”
目光一扫,瞧见照壁上题着一首词,字迹秀丽,与峨眉山洞中的那首《西河》果然同出一人之手。
这首词也是周邦彦所作,词牌名为《瑞龙吟》,传唱甚广:“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各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穿过厅堂,沿着廊屋转入后院,花香扑鼻,草木更为葱茏。假山重叠,流水淙淙,池塘边绿竹森森,曲径通幽,亭台楼榭掩映其中,在月色里望去,直如仙境。
林灵素似是对此地极为熟悉,无需那驼背瞽叟领路,便穿堂过院,径直上了二楼的琴阁。
琴阁内空空荡荡,除了四把交椅、一条放着古琴的长案、一个漆木圆凳外,就只有墙角的四个青铜瑞兽香炉。
月光从窗格倾泻而入,香烟袅袅,案上的琴谱半卷半舒,仿佛弹琴之人刚刚起身离去。
林灵素坐在长案前的圆凳上,低头怔怔地端看了片刻,指尖轻扫琴弦,叮叮咚咚,空寥幽远如山涧清泉。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神色恍惚,说不出的萧索落寞,像是换了一个人般。
驼背瞽叟提着灯笼,站在他旁边,静默如石,仿佛全然忘记了站在角落阴影中的许宣二人。
许宣悄悄抓起白素贞的手掌,正想写字示意,岂料她却陡然往回一缩,似是想要挣脱,却又怕惊扰了林灵素,装作没有察觉,双颊酡红。
许宣一愣,知道她误会了自己,但觉所握柔荑滑腻冰凉,犹若无骨,心中不由怦怦剧跳。
这些日子共历生死,别说牵手,就连搂抱也曾有过几回,然而相形之下,那些场景叠加在一起,都及不上她现在的神情这般娇媚可人。忍不住将她手掌轻轻一捏,屏住呼吸,用手指在她掌心比划写字。
白素贞被他指尖划得酥痒难耐,又羞又恼,不知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想起连日来所作的怪梦,耳根更是烧烫如火。换做从前,早已一剑刺下,至少也当抽手赏他一耳光,但此时不知何以,手臂酸软,心乱如麻,竟似提不起半点力气。
许宣反反复复写了几遍“快走,去找小青”,见她始终咬唇不语,不由大感焦急。
此刻远处人声渐稀,魔头又自顾抚琴沉吟,正是脱身寻找妖后,或引来注意的良机。奈何自己又不懂得传音之术,再这般捣腾下去,机会可就稍纵即逝了。
当下一横心,便想拉着白素贞一起破瓦冲出屋顶,念头刚动,突听“咔嚓”一声,那古琴竟被林灵素折断为两截,露出一卷青色的皮轴。
两人一凛,想不到其中竟另藏乾坤,这魔头此行的目的多半便在于此了!
只见林灵素取出皮轴,在案上徐徐展开,双眼半眯,精光闪动,又是惊喜又是得意,嘿然道:“原来如此!水火既济,阴阳相谐,妙极,妙极!”
这时,大风吹来,异香缭绕,瞽叟提着的灯笼明灭摇曳,琴阁里顿时一片昏暗,庭园里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尖叫:“姐姐,快走!”
小青!
许宣、白素贞心中大震,还不等循声张望,又听楼梯上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个妖媚阴柔的声音叹了口气,道:“锦帏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许宣又惊又怒又喜,这几日总在想着如何诱使林灵素与妖后火并,想不到无需行动,妖后便已自行找上门来!
妖后所吟的这首词也是周邦彦所作,据说是影射徽宗与李师师的隐秘情事,那旖旎温柔的语句,此时听来,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驼背瞽叟神色大变,猛地朝后退了一步,林灵素却若无其事的收起那青皮卷轴,哈哈一笑,道:“琴弦已断,还调个屁笙?君不闻‘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
妖后又柔声应道:“我只听说‘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说话间已经转身上了琴阁,黑袍鼓舞,双眸如冰,左手拽着一个俏丽的绿衣女郎,正是久日不见的小青。
第五十八章 师师
说话间,妖后已转身上了琴阁,黑袍鼓舞,双眸如冰,左手拽着一个俏丽的绿衣女郎,正是久日不见的小青。
小青脸色雪白,半身软绵绵地拖在地上,像是没了骨头一般,顿足嗔道:“姐姐!我早就警告过你啦,你怎么还往这里来……”瞥见白素贞与许宣紧握着的手,“咦”了一声,妙目滴溜溜地上下转动,颇为讶异。
白素贞脸上一阵烧烫,急忙挣开手掌。许宣也被她盯得有些心里发虚,咳嗽一声,右手紧握龙牙刀柄,大声道:“妖后,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的人已经找到啦,快将小青姑娘放了。”
妖后听若罔闻,朝着林灵素款款而行,叹息道:“李郎,李郎!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可是望穿秋水,度日如年,在这里足足等了你七天啦。”
林灵素扬眉笑道:“区区七天,何足道哉?我可是等了你二十年啦。”刚想起身,脸色忽然一变,撑在长案上的手掌竟微微发起抖来。
妖后格格笑道:“你总是这般甜言蜜语,讨人喜欢。”秋波流转,柔声道:“是了,李郎,这香味好不好闻?是我从昆仑山上采来的‘销魂断魄草’,再加上南海的‘沉香火花’,研磨混合而成。有人说,吸了之后,便会肝肠寸断,心火如焚,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风刮来,满室的香味越发浓烈。许宣一凛,这才觉得那炉香果然有些奇怪,闻之飘忽如堕云中。
白素贞更是一阵头重脚轻,想要扶着栏杆站稳,却似连直起腰的力气也没有了,惊怒之余,却又仿佛松了口气,原来先前的酸软无力,是缘于中毒,并非因为被他握住手掌的缘故。
林灵素起身哈哈笑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就凭这么点儿迷香,也想摆倒老子么?”
妖后微笑道:“单凭此香或许无法奏效,但是再加上灯笼里的‘蛇涎香蜡’、琴弦上的‘若冰尘’,以及涂在卷轴上的‘长相思’,可就难说得很啦。李郎,你行事素来谨慎,若不是此次太过得意忘形,又对这驼奴万二分相信,想要让你中计,原也没这般容易……”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那驼背瞽叟被林灵素一掌打得鲜血狂喷,破窗撞飞在数十丈外的假山上,连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似已当场毙命。
妖后吃吃笑道:“李郎呀李郎,你这多疑狠辣的脾气可真一点也没改。可惜那驼奴对你忠心耿耿,毫不知情,我刚才那句话不过是骗你的。李师师写在洞壁上的《西河》,你能瞧见,我自然也能瞧见。你我相识这么久,岂能不知道你接下来想去哪里、做些什么?”
李师师?
许宣大吃一惊,难道那玉如意的主人竟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美人李师师?忽然想起刻在玉如意上的那句词,更是大骂自己愚蠢。
李师师与赵官家、周邦彦的风流情事天下皆知。
“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正是源自徽宗那首传唱甚广的《探春令》,再说,那玉如意翠绿通透,价值连城,除了王公贵卿,谁人可有?更勿论她所题留的诗词,句句出自周美成之笔。为何如此简单之事,自己竟然想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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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宗被金兵掳走后,李师师的下落也因此成谜。想不到相隔数十年,竟让自己得窥其秘。
却不知她与林灵素究竟有何瓜葛,为何她要远上峨眉,装死留信?又为何要从神农顶下的冰川挖出魔帝,藏身金陵?如今又去了哪里?
正自疑窦丛生,又听妖后柔声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几天,见那驼奴日夜打扫,将宅前宅后收拾了个遍,唯独这把琴碰也不碰,灰尘堆积,我就想,李师师一定将那秘图藏在琴里啦。所以我就悄悄地换过炉香与蜡烛,在琴弦和秘图上抹了毒药,日思夜盼,等着你登门。李郎,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灯火摇曳,林灵素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青色,摇摇晃晃地将卷轴塞入怀中,笑道:“你待我情深意重,几十年前我便知道啦。可惜我这人就是这般贱,待我越好的女人,我越是瞧她不起,对我不理不睬的女人,我反倒梦萦魂牵。你若早点给我下些毒药,我说不定就舍不得离开你啦……”
话音未落,突然掀卷狂飙,朝妖后一掌拍去。
“嘭!”气浪飙舞,窗子尽皆炸碎。
许宣呼吸一窒,身不由己地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撞在楼梯的扶栏上,眼冒金星,险些滚下楼去。睁眼再看时,白素贞、小青也被那气浪推飞出丈许,一个靠墙而坐,一个俯卧在地,所幸并无大碍。
妖后原地翩然凝立,似乎一动也未曾动过。林灵素却软绵绵地倚坐在瑞兽香炉旁,脸色惨青,嘴角沁着一丝鲜血,显然中毒颇深,一击不成,反被妖后重创,封住了经脉。
许宣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原想引来这妖女,与林灵素斗个两败俱伤,岂料这魔头竟会着了她的道;而自己三人又或中迷毒,或被封脉,无力动弹,只能做俎上鱼肉,眼睁睁地任她宰割了。
妖后款款上前,伸手擦去林灵素嘴角的鲜血,柔声道:“李郎,你还是乖乖地坐着,不要妄想冲开经络。真气越是运转,这四种毒流速便越快,等到了心、脑、玄窍,神仙也难救啦。”
林灵素喘着气笑道:“你不是说要……要将我千刀万剐,寝皮食肉么?中了这剧毒,可……可不好下口。”
妖后格格笑道:“你的‘百纳之身’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如今你身上还有多少骨肉是你自己的?我吃了作什么?当初你甜言蜜语,骗我将什么都给了你,就连秘不外传的‘清微剑法’也一五一十教了你。所以即便要吃,我也当切下你的舌头来下酒,其他那些皮肉,就由它腐烂生蛆好了。”
林灵素哈哈笑道:“若不是听了我的甜言蜜语,时至今日,你还是那干巴巴、冷冰冰,一点活人味儿也没有的茅山上清老姑婆,哪能活得这么惊天动地、有滋有味?你不感谢我便也罢了,还这般恩将仇报,让人好生心寒。”
妖后柔声道:“是啊,我感谢你感谢得紧,所以定要投桃报李,让你也尝尝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滋味。”
她莲步轻移,绕到林灵素身后,右手举起一根三寸来长的青色骨针,道:“这根针用灵犀骨制成,淬了八十一种剧毒,扎入你头顶的‘泥丸宫’,一来可以让你僵而不死,痛不欲生;二来可以用‘灵犀照神法’感应你的所思所想,就算你不开口,我也能一字不差地洞悉‘神霄五雷谱’和百派心法。你说是不是妙得很呢?”
“灵犀照神法?”林灵素一怔,笑道,“胡说八道。这法术失传了几百年,你又从哪里学会?”
妖后叹了口气,道:“李郎,只许你盗墓,就不许别人掘尸么?这法子既是唐朝失传的,哀家难道不能去挖唐朝之前的古墓?”
许宣在一旁听得心头大凛,掘人祖墓乃是斩立决的大罪,这妖女为了报仇,竟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等为人不齿的下三滥之事也做得出来,难怪当初会被上清派逐出师门。
妖后夹起骨针,刚欲朝林灵素头顶拍下,林灵素突然转身,闪电似的一掌击在她的肩头。
“嘭”地一声,绚光爆舞,妖后大叫一声,骨针脱手没入横梁,右手亦猛击在林灵素的胸口。
两人猛地一震,鲜血齐喷,彼此却像磁石附铁,紧紧粘在了一起,四周气浪滚滚涡旋,陡然朝外一鼓。
“嘭嘭”连声,琴阁的屋瓦、窗棂顿时炸飞。许宣三人亦被那无形巨力拔地掀起,齐齐猛撞在墙上,险些背过气去。
只见霞光闪耀,映得四壁光怪陆离,林灵素与妖后四掌交贴,陀螺似的越转越快,又猛地朝下一挫,盘腿落定。
妖后的斗笠、面纱俱已震碎,黑发披散,脸白如雪,只是双眸寒冷如冰,衬着脖颈上的那几滴殷红的鲜血,显得说不出的凄厉冷艳。
林灵素咳嗽着笑道:“这么多年没见,你一点儿也没老,反倒出落得越发标致啦。可惜岁月痴长,马齿徒增,怎么就没变得更机灵些呢?你当老子真的中了你的诡计,半点反击之力也没有了么?”
妖后格格笑道:“你若真有反击之力,刚才这一掌即便没震断我的心脉,也早就吸光我的真气啦。连‘盗丹大法’也使不出来,还敢嘴硬?”
她笑起来时,嘴角虽然上扬,眉眼却无一丝笑意,杀机凌厉,显是恨他已恨到了极点。
林灵素笑嘻嘻地道:“我的嘴是硬还是软,你还不清楚么?你说得没错,老子进这琴阁时,的确得意忘形,没察觉到‘蛇涎香蜡’和那‘销魂断魄草’的怪味儿。但涂在琴弦上的‘若冰尘’还能瞧不出来么?如果不是老子将计就计,故意捱了你一掌,装作被你封住经脉,你又怎会忘乎所以,连我戴了冰蚕丝手套也没察觉?”
第五十九章 驼奴
林灵素笑嘻嘻地道:“如果不是老子将计就计,故意捱了你一掌,装作被你封住经脉,你又怎会忘乎所以,连我戴了冰蚕丝手套也没察觉?”
许宣凝神细看,果然发觉他手掌上闪着一丝冰霜似的光泽。
妖后微笑道:“是呀,我一时大意,没将你剁成肉酱,那又如何?你我同使‘盗丹大法’,真气循环对峙,谁能坚持到最后,谁便是赢家。可惜你现在中了剧毒,督脉又已震断,过不上半个时辰,不是被我吸光真气,就是被我震碎周身经脉而死。多活上一时半刻,也让你这般神气么?”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你说得不错,你我现在如胶似漆,敢先提分手者,必心碎肠断而死。所以我才需要留下一个帮手,好派上用场。”
话音刚落,人影一闪,那驼背瞽叟竟提着灯笼重新跃入琴阁,眼白翻动,淡淡道:“驼奴跟了小姐几十年,忠心耿耿,李姑娘,你以为单凭那一句话,公子爷就会对我痛下杀手么?”
妖后脸色微变,许宣三人也吃了一惊。
换做别人,知道中了迷香剧毒,多半立即拼死逃脱,林灵素却遇变不惊,继续不动声色地和驼奴合演了这出苦肉计,以图反击。其心机之隐忍深狡,果然远胜常人。
林灵素嘿然笑道:“驼奴,她现在只要稍敢动弹,就会立即被我吸干真气,震碎经脉。你取下那根骨针,刺入她的天灵盖,让她自己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妖后冷笑道:“好啊,你有胆子只管扎来。我和你主公的真气循环交吸,就像个无坚不摧的大漩涡,你这一针扎下,包管叫你瘪成人干。”
林灵素道:“你别听她吓唬,泥丸宫一旦被刺,她体内气旋瞬即告破,还能吸个狗屁人干。快快动手!”
那驼奴却提着灯笼一动不动,道:“公子之命,驼奴原当谨遵立行,但小姐说过了,李姑娘是她的仇人,老奴擒住她后,必当交给小姐亲手处置。小姐是驼奴的救命恩人,小姐的话,驼奴不敢不听。”
林灵素奇道:“你说什么?师师早就安排好了?”
驼奴恭恭敬敬地道:“正是。小姐当初离开这里时,便已嘱托老奴,说有朝一日,李姑娘定会找到这里,发现藏在琴中的秘图,图上早已涂了‘冰魄花粉’,只要她稍一触摸,便无法动弹……”
“冰魄花粉?”林灵素眯起眼,闪过一丝惊怒之色,忽然哈哈大笑:“这么说来,如果今天来的只有老子一人,一样要着你的道了?老贼奴,你家小姐有没有说要如何处置我?是不是让你将老子的头砍下来,送给狗皇帝?”
驼奴一怔,急忙朝他伏身拜倒,道:“老奴岂敢!小姐只说不管是公子爷,还是李姑娘,一旦到了这里,便由老奴设法留住,送到她那里去。老奴在这儿等了十六年,没想到却将李姑娘和公子爷一起等来啦。更没想到的是,李姑娘机关算尽,还是为公子爷所制,早知如此,老奴……老奴就不必费这些周章。”
许宣越听越感意外。林灵素与妖后一个是魔帝,一个是妖后,联起手来天下无人能敌,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让这驼背的老瞎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了个现成便宜。而这一切都归功于李师师在峨眉山洞设下的小小圈套。想到那李师师算计之深,筹谋之远,心中更是凛然。
忽听大门“咚咚”连声,有人喝道:“开门!开门!”院墙外火光闪烁,显然是方才的动响太大,招来了巡夜的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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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大喜,妖后格格笑道:“老瞎子,外面到处都是牛鼻子和官兵,你没了招子,哀家倒要瞧瞧你如何能冲得出去。”
驼奴又朝林灵素叩了一叩头,道:“公子爷,恕老奴冒犯了。”站起身,从怀中摸出一个银灰色的麻袋,迎风抖鼓,将两人兜头罩入其中。
小青吐了吐舌,笑道:“老妖婆,恕不远送。”
正自快意,却见那驼奴用绳子将麻袋口扎紧,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银灰色麻袋,转身朝他们走来,顿觉不妙,笑道:“喂,老驼子,咱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就不劳你驾带我们走啦……”话音未落,已被那驼奴拎小鸡似的一把提起,丢入袋中。
许宣周身麻痹,挣扎不得,索性纵声大叫道:“林灵素在……”话音刚起,眼前一花,寒风凛冽,已被兜入袋中。接着幽香扑鼻,软语满怀,白素贞也被抛了进来,双双挤作一团。
当初在峨眉山上,许宣便曾连同李秋晴被小青装入乾坤袋中,孰料相隔不足一月,又遭此际遇。只是这次的麻袋不知用何物制成,触之如冰,袋里更是森冷如冰窖,他陡地打了个寒噤,虽然与二女紧紧相贴,仍然冻得浑身颤抖。
驼奴迅速扎紧麻袋,取出一根扁担,将两个麻袋穿起挑肩,跃出琴阁,朝后院的高墙掠去。
许宣大急,牙关格格乱撞,颤声连叫:“魔门妖人林灵素在此!魔门妖人林灵素在此!”
小青“哼”了一声,恨恨道:“不用再叫啦!这袋子是冰蛛丝制成的,叫破了嗓子,外面的人也听不着、看不见。”
麻袋东摇西晃,从那丝麻间的孔隙朝外望去,隐约可见外面的情景。左边长巷中,十几个官兵正举着火把,猛踹宅门,对他的叫声果然浑无反应。
许宣又是失望又是不甘,想要拔出龙牙刀,将麻袋豁开一道口子,奈何手指僵直颤抖,连刀柄都无法攥紧。
驼奴双眼虽瞎,却仿佛对周遭一切了然于胸,几个起落,便已飞过院墙,到了邻居的亭阁屋顶上。接着又鬼魅似的穿街过巷,越过下水门城墙,出了城,沿着秦淮河朝大江方向掠去。
此时刚过初更,明月当空,河水粼粼,左岸漆黑一片,蛙声遍野。到了横塘,岸边才隐约可见几点寥落的灯火。
碧波万顷,荷叶连天,月光透过缝隙,照得袋里银亮如雪。白素贞与小青紧紧偎在一起,口中呵着白汽,脸色都已冻得发青。
许宣心乱如麻,暗想:“这驼奴若要杀人灭口,又何须将我们带走?既要带走我们,不知有什么盘算?”他虽然聪慧机变,但到了这等境地,也只有听天由命,伺机而动了。
驼奴在岸边立定,耳廓转动,朝西边吹了几声口哨。
大风刮来,芦苇摇曳,过不片刻,一艘长约三丈的破旧江船从湖面幽深处吱吱呀呀地摇了出来。
驼奴跃上船,将两个麻袋丢在后舱,那船又摇摇晃晃地朝前驶去。船上除了他们,便只有一个黑瘦艄公,和一个青衣男子。两人似是早与驼奴约好,只管摇橹划桨,一言不发。
江船驶出横塘,顺着河水拐入大江。江水遄急,狂风鼓舞,刮得帆布猎猎作响,船速顿时转快。
许宣抖抖索索地蜷在袋中,每个毛孔都仿佛被寒风刮入,二女的肌肤贴在身上,更凉得像冰。
船板跌宕,江浪声声,他又困又冷,迷迷糊糊地默念着“金丹诀”,强撑了小半时辰,终于还是沉沉睡着了。
梦中忽听鼓声如雷,号角破云,他心中一震,顿时醒转。但见江上红日如轮,薄雾如纱,鸥鸟三五成群,欢鸣着穿掠而过,远处白帆点点,若隐若现。不知不觉中竟已睡了一宿。
或许是因为阳光照耀,袋内的温度略有回暖,四肢虽然仍有些僵冷麻痹,脖颈、十指却已经能微微活动了,比起昨夜已有如天壤之别。
却不知他自幼在各种药汤里泡大,近乎百毒不侵,“销魂断魄香”与“蛇涎香蜡”虽然霸道,对他也只能逞一时之效,过了这三四个时辰,已经消抵了小半;再加上他体内的金丹真气不断循环流转,又散掉了小半,体内积存的寒毒只剩下了十之三四。
白素贞可就没有这等耐受能力了,依旧和小青蜷在一起,衣裳冻结,眉睫、脸颊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唯有双唇湿润依旧,相隔咫尺,吐气如兰,在晨晖里鲜艳如花瓣。
许宣心里突突直跳,恨不能偷偷地亲上一亲。念头方起,忽听鼓声连奏,夹着呐喊与号角声,似是从后方传来。二女也被那声音惊醒,刚一睁眼,睫毛上的霜屑顿时簌簌而落。
“那是什么?”小青眯起妙目,又惊又疑。
许宣也是一凛,凝神听了片刻,擂鼓声排山倒海,犹如千军万马在战场冲杀,幡然醒悟,脱口道:“是端午赛龙舟!”
呐喊如潮,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果见一艘龙船箭也似的从左侧疾冲而过。
船头站着一个赤眉大汉,身挂楮钱,摇动着长近两丈的红旗,高吹号角。在他指挥下,数十个大汉扎着红巾,打着赤膊,整齐划一地摇动长桨,发出雷鸣似的呐喊。船尾则坐着六个大汉,雨点似的急速敲打皮鼓。
第六十章 苍龙
船头那赤眉大汉身挂楮钱,摇动着长近两丈的红旗,高吹号角。在他指挥下,数十个扎着红巾、打着赤膊的汉子,整齐划一地摇动长桨,发出雷鸣似的呐喊。船尾则坐着六个大汉,雨点似的急速敲打皮鼓。
接着第二艘、第三艘……近百艘描金绘彩的龙舟次第从旁侧江面疾驶而过,号角凌云,鼓声震耳欲聋。
眼看最先的那艘龙舟即将被右侧的赛船赶上,那扮演“龙头”的大汉突然紧握红旗,大吼着转身横扫,“嘭”地一声,顿时将追赶者船头的汉子打落江中。
群龙无首,船上众汉子顿时乱成一片,有的伸手去拉落水呼救的汉子,有的则干脆跃入江水。很快便被其他龙舟超过。
鼓声越来越急,众龙舟争相恐后,一面呐喊赶超,一面相互挥旗殴击,不过片刻,又有六七个“龙头”被扫落水中,其中一人被当头打中,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鲜血飞溅,当即晕迷
小青二女在峨眉山上修行,几乎从未下山,未曾见过这等壮观激烈的场面,大觉有趣。
许宣生性最喜热闹,赛龙舟乃是每年端午节他必看的节目,此时虽然前途难料,仍被吸引得目不转睛。当下一面透过麻袋空隙紧张观望,一边将端午节的典故、习俗向她们大致介绍了一遍。
小青听得津津有味,格格笑道:“原来山下还有这么多新鲜有趣的事情,作人可比作神仙好玩多啦。姐姐,不如我们……”
她顿了顿,笑吟吟地瞟了许宣一眼,嘴唇翕动,也不知传音说了什么,白素贞的脸颊登时飞红如霞,白了她一眼,微露愠色。
右侧风帆猎猎,喧哗阵阵,又有一艘舫船超过了他们,舷舱的窗口里探出许多人头,正兴奋地朝着众龙舟指指点点,议论那艘船能夺得第一。
只听有人高声叫道:“我赌那艘红角龙舟!你们不认得那艘船的‘龙头’是谁吧?嘿嘿,他是赵官家钦点的禁军总教头朱勇。”
众人齐声惊呼,那人更加得意,又道:“这次端午赛龙舟是赵官家下旨举办的。我听说官家巡行完扬州,昨天便到了金山寺为天下百姓祈福,现在正好在金山寺上看千帆竞渡。朱教头如果赢不下红旗,官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船上又是一阵哗然,许宣心中更是咯噔一响,又惊又喜。
金山寺是当朝佛门重地,从前的佛印禅师精通禅理,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名震天下,与苏东坡交情更被传为佳话。除了如今替代明空大师成为“峨眉七十二寺护法真师”的明心禅师,寺内的一苇大师等七大长老修为高绝,慈悲睿智,深得赵官家信赖,弟子更是高手辈出,世人皆称“西峨眉,东金山”。能以偌大一寺,与峨眉并列,可见一斑。
如果这人说的是真的,此刻金山寺里必定守备森严,除了这些和尚、禁军,说不定还有道门高手护驾。自己若能在赵官家的眼皮底下,冲脱驼奴的掌控,大声疾呼,不仅可以借力一举除掉魔帝、妖后,还有望洗脱冤情,救出全家。
当下精神大振,将计划与二女说了一遍。小青得知他已能略微动弹,又惊又喜,笑道:“小色鬼,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姐姐,我们一起联手输气,只要有一人能冲开经脉,就有机会脱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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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更不迟疑,握住二女的柔荑,念诀输气。
白素贞被他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心中莫名地一跳,眼见小青似笑非笑地凝视自己,耳根又是一阵滚烫,闭上双眼装作没有瞧见。
小青眼光毒辣刁钻,一眼就瞧出了自己对这少年的异样感觉。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不同于小青的姐妹情谊,也不同于葛长庚的亦师亦友,在她简单而寂寞的修炼生涯里,显得如此古怪而又复杂,尤其是经历了连日来的那些怪梦后,更让她意乱情迷,不知所措。
按照葛长庚所说,由“人道”而入“仙道”,除了炼成炁丹、元婴能脱体自由来去之外,最为紧要的是斩断七情六欲,淡泊明净,与天地同化。
但她修炼了千年,始终不知道什么是“七情六欲”,是否就是与他相别时的牵肠挂肚,相见时的喜悦填膺,相触时的心跳耳热,相对时的甜酸交掺……那种种言不清道不明的懵懂滋味呢?
都说欲成仙者,必先为人,但既然做神仙要无情无欲,又为什么要先堕入尘世,去体验这不知所谓的凡人情感?如果必先经历这些劫扰,她又当如何斩断情丝,抛却心魔,炼成一颗不着尘埃的玲珑冰心?
这些疑问连日来在她脑海里反复翻腾,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反让她心旌摇荡,越陷越深。
胡思乱想间,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已从许宣的掌心透入她的经脉,徐徐向气海内流去,她微微一颤,丹田里沉埋的元婴金丹仿佛被激活了,当下摒除杂念,导气循环周转。
三人手掌相抵,真气绵绵流转,有如春水融冰,冲迸破涧,虽然无法驱尽二女体内的寒毒,但僵痹的经脉渐渐活络,肌肤上的冰霜也一点点消融开来。
许宣恢复更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奇经八脉已贯通近半,心中大喜。
雾霭逐渐散去,晴空一碧万顷。江风猛烈,帆布鼓舞,船速越来越快,渐渐又超过了众龙舟。
透过麻袋空隙,朝前方远眺,隐隐可见江上绿岛横隔,双塔高矗,在阳光下闪着一片灿灿金光,想来就是著名的金山寺了。
龙舟百舸争流,竞斗更剧,江岸边传来阵阵欢呼呐喊声,锣鼓喧天,显是附近的百姓闻讯纷纷赶来观望。
眼看金山寺越来越近,许宣一颗心也渐渐悬至嗓子眼,仿佛随时都将迸跳而出。正凝神冲开最后一道带脉,忽听有人尖声长啸,由远而近,接着岸上、江上惊呼四起,鼓声大乱。
只见上空银光交错,数十个皂衣乌冠的灵宝道士踏剑疾飞,并肩冲掠而下,齐声喝道:“妖孽现形!”长剑如流星并舞,怒射入前方的江水之中。
“轰!”大浪炸吐,长剑冲天纷飞。许宣三人猛地一震,连着那江船被抛起三丈来高。
右前方的那艘舫船更被掀得凌空翻滚,重重地砸在江面上,桅杆、舷舱应声断裂。
几艘龙舟避之不及,顿时与之接连相撞,惊呼迭起,也不知有多少人抛飞落水,江水泛起一片殷红。
“嘭”的一声,江船飞旋着急落而下,震得险些散架。
还不等许宣三人坐稳,又听众道齐声叱呵,剑光乱舞,江面猛地朝下一沉,急流汹涌,形成一道长达百来丈的涡旋水沟。
接着那水沟中又传来一声奇异沉闷的怒吼,霎时间惊涛狂喷,整个江面都似沸腾炸将开来了!
“轰轰”连声,气浪四炸,江船登时被撞得粉碎,艄公、青衣汉子双双落水。驼奴挑起两个麻袋,踏波急冲而出,朝后方的大船掠去。
被这般一颠,许宣的经脉反倒全被冲开了,当下顾不上摇晃,握着匕首奋力刺划麻袋。但那冰蛛丝远比他想象得更为坚韧,戳捅了数十下,才勉强豁开一个指头大小的口子。
百来丈外突然冲天拔起一道擎天柱似的银光,夭矫飞腾,重重地撞击在大江上。
“呜——嗷!”怒浪扶摇,漫天都是水雾,那怪吼声震耳欲聋,盖过了所有的惊呼与惨叫。
许宣心中一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阳光耀眼,照得那怪物遍体鳞甲银光灿灿。但见它身如巨蟒,鹿角狮鬃,在半空张牙舞爪,狂暴咆哮。灵宝众道士的长剑一次次攒集怒射,被它巨尾飞卷横扫,无不四下抛扬。
龙!
竟然真的是一条龙!
许宣从小听家中食客说了许许多多的奇谭怪事,却从没有一个人能确切描摹龙的样子。原以为所谓龙者,不过是人云亦云、自古编造出来的凶兽,被官家用以自标,吓唬百姓而已。
谁想今日竟会在这长江之上、光天化日之下,亲眼目睹!
锣鼓、号角尽皆停止,除了那些灵宝道士,几乎江上、岸上所有的人全都呆住了。后方那艘大船上的旅客个个张口结舌,只顾着仰头观望,就连驼奴挑着担子冲落甲板,也毫未察觉。
白龙咆哮飞腾,猛地冲落江面,漩涡滚滚,形成一道狭长的白浪,朝着远处的金山寺急速延伸。
一个长须高瘦的灵宝道士喝道:“布阵截堵,切不可让这妖孽惊动圣驾!”
众道士齐声呼应,交错飞掠,数十柄长剑“叮叮当当”地结成一个巨大的“十”字,飞旋怒转,不断沿江追击。
满船的旅客才似醒过神来,哄然大哗,有的说这巨龙如此凶狂,必是不祥妖孽,天下只怕又要大乱了;有的说赵官家正在金山寺祈福,这白龙就突然现身,足见是祥瑞,是应天子之命布威显灵;还有的则索性朝西边跪拜磕头,不住地念南无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
第六十一章 雷神
白龙咆哮飞腾着冲落江面,只见一道狭长的白浪,带着滚滚漩涡,朝远处的金山寺急速延伸。
众道士交错飞掠,数十柄长剑“叮叮当当”地结成一个巨大的“十”字,飞旋怒转,不断沿江追击。
满船乘客哄然大哗,许宣蓦地想起昨夜秦淮河上的情景,心中一动,难道当时那六个灵宝道士追击的不是妖后,也不是巨蟒,而是这条白龙?建康与镇江相隔不远,赵官家巡幸金山寺,方圆百里自然都在戒备范围之内。只是不知这条巨龙是何方神圣,为何偏偏在这等关头现身镇江?
岸边锣鼓重奏,呐喊震天价响,也不知是在给那些道士助威呢,还是为那数十条龙舟鼓劲。
那苍龙被众道士剑阵所迫,时而冲天飞卷,时而潜江破浪。许宣所乘的大船与它相隔虽有数里之遥,仍被那惊涛骇浪颠得剧烈摇晃,几次险些掀翻,引得众人尖叫不绝,惊险万状。
江风越来越猛,船帆鼓舞,顺流疾驶,此时距离金山寺已不过十二、三里,岛上那金碧辉煌、连绵参差的殿宇清晰可见。
小青不住地叠声催促,许宣无暇多想,奋力戳刺麻袋,“吃”地一声,袋子终于被割开一个半尺来长的口子,心中一紧,又惊又喜。
四周喧哗吵闹,驼奴倚着船舷,面无表情地朝着大江下游,似乎没有听见。许宣松了口气,正待继续,忽听远处金山寺上有人运足真气,遥遥叫道:“官家有旨,重午龙日,天降瑞兽,乃我大宋昌隆吉兆。能降此神龙者,可封为国师,赐号‘降龙尊者’……”
话音方落,苍龙突然飞腾咆哮,巨尾掀卷狂飙,将剑阵轰然撞散。
当先的长须道士“哇”地一声,口喷鲜血,翻身直坠江中,身后的十几个道士亦如断线风筝,飘摇飞跌。
众人惊呼声中,又听“咻咻”破风疾响,二十几道人影从金山寺的慈寿双塔上飞掠而下,朝着苍龙冲来。
山上、岸边欢呼四起,鼓声更急。
船上众旅客大感好奇,都在七嘴八舌地争论来者何人,有人得意道:“你们这也认不得么?你看那黄袍道长,不是龙虎山的张天师么?还有那位禅师,一看便知是金山寺的苦慧大师……”
他每说一个名字,众人便发出一阵惊哗,当他说到“峨眉七十二寺护法真师明心长老”时,许宣心中亦是一震,不知是惊是怒是喜。
果如所料,峨眉、青城、龙虎、茅山……几乎当今道佛各派的所有顶尖高手俱已汇集金山寺!
遥遥望去,江上人影穿梭,大浪喷涌,绚彩气浪如霞光似的变幻闪耀。苍龙啸吼着冲入江里,又被迫得破浪飞出,扭舞飞卷,躁怒已极。
那些人中,除了明心大师、朱洞元、许冠蝉三人许宣曾见过外,其他的全是生面孔,但从他们的装扮来看,也能隐约猜出各自的身份。
龙虎张天师、峨眉三大长老、青城九大剑派的掌门、茅山辅教、灵宝上人、金山寺四大护法弟子……几乎每个人都有降龙伏虎的通天本事,合在一起,更是足可惊天动地,倒海翻江。那苍龙纵然凶暴,也只能做困兽之斗。
小青“哼”了一声,道:“以多欺少,了不起得很么?”
许宣心有戚戚,对这巨龙虽有些恐惧,但看着它在众道佛高手的围追堵截下悲怒狂吼,仍不免生出义愤同情之感。
正想继续割开麻袋,手腕突然一紧,被那驼奴铁箍似的抓住,一把扯了出来。许宣大凛,下意识地挥掌拍去,又被他扣住脉门。
驼奴眼白翻动,冷冷地道:“小子,这么久还钻不出来?”既已败露,许宣索性大叫道:“救……”刚一张口,便又被他按住嘴巴。周围旅客个个只顾踮高脚尖,朝前方张望,全没听见。
驼奴冷冷道:“许正亭网罗妖人异士,勾结逆贼魔帝,假道新罗采药,里通金国外敌……谋逆叛乱已经是铁证如山、铁板钉钉。官兵与道佛各派正在四处搜捕漏网之鱼。你以为这么一叫,就可以将功折罪?嘿嘿。”
许宣又惊又怒,金国是本朝第一大患,通敌叛乱者满门抄斩,绝无赦免之机。说他勾结魔帝便也罢了,里通金国又是哪里来的罪名?
正自心乱如麻,江上“轰隆”连声,怒浪迭爆,苍龙也不知被谁击中,发出痛苦愤怒的狂吼,当空搅扭一团,猛地飞甩横扫,将众人逼退,转身朝这里飞来。
船上惊哗大作,众旅客顾不上张望,纷纷推搡奔跑,抢着往底舱冲去。几个人步履踉跄,被猛一推挤,顿时尖叫着翻落船舷,坠入江中。
驼奴半蹲着巍然如石,冷冷道:“小子,你也罢,公子爷也罢,现在都坐在同一条船上,要活俱活,要沉俱沉。想要保住小命,救你全家,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动。”
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似悲似喜的古怪表情,缓缓道:“我是个又瞎又不中用的老驼子,虽然侥幸不负小姐所托,将公子爷与李姑娘带出海去,但我可瞧不见你如何用刀划破冰蛛丝袋,又如何解开袋子,放出公子爷。现在我要去救那冰甲苍龙,是生是死,由天定断,以后发生的事情,更加与我无关。”
许宣一怔,听他弦外之音,竟似故意放自己脱身。
还不等细想,驼奴已猛地站起身,昂首长啸,从后背抽出一个链锤,朝那苍龙冲天掠去。
苍龙听见他的啸声,亦飞旋狂吼,像在交相呼应一般,陡然回转下冲,将众人甩脱开来。
驼奴翻身跃上龙背,与苍龙齐声啸吼,声音慷慨悲壮,激烈破云。许宣听在耳中,只觉脸颊一阵热辣辣的烧烫,血液仿佛都已冲上头顶。
船上众人被这奇特的场面所慑,纷纷驻足仰望。
白素贞与小青也从麻袋中翻身钻出,又惊又奇,不知这驼奴因何与苍龙相识,又为什么要将他们放出?
那二十余人御风冲到,或高或低,或前或后,将驼奴、苍龙重重围在中央。
只听一个清亮温和的声音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火云雷神郭动天。三十年不见,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说话之人是一个黄袍中年道士,脸如冠玉,青须垂胸,形容清雅俊逸,宛如神仙。右手捏一剑诀,食指遥遥对着驼奴的胸口,嘴角含笑,双眸却精光闪烁。正是被御封为“正应先生”的张守真张天师。
听到“火云雷神”四字,许宣心中一震,惊讶无已,想不到这又驼又瞎的老头儿竟是从前威震天下的魔门五大真神之一!
魔门中的帝、后、五魔神为了自身安全,向来不露真身,颇为神秘。五魔神中,唯有“火云雷神”因迷恋慈航静斋的慧真师太,独闯南海,百般纠缠,而被佛门联手制服,暴露了身份,后来又不知如何逃脱,行踪不定。
此人姓郭名动天,原是江西望族,富甲一方,与龙虎山天师教还有些渊源。事发后,家族尽受牵连,满朝震动。
龙虎宗的道士为示清白,更将他列为本教大敌,上天入地四处搜捕。也难怪张守真见了他,会如此惊怒。
只是曾听程仲甫说过,此人身高八尺,英霸挺秀,为何竟会变成如今这等形貌?他自甘为奴,对林灵素和李师师毕恭毕敬,不知是否与当初南海之事有关?
却听那驼奴淡淡道:“区区臭皮囊,何足张天师挂齿?倒是当年龙虎山下的那些累累白骨,不知天师还记不记得?”
他面无表情,双手紧握链锤,骑在龙背上,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逼人气势,比起昨夜提着灯笼的佝偻老态,简直判若两人。
张天师双眸寒光闪烁,不等说话,那长眉细眼的苦慧大师又凌空合十道:“阿弥陀佛,郭施主既知皮囊空相,又为何如此执着,不肯看破?苦海无边,不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郭动天冷冷道:“郭某杀人如麻,若能成佛,那西天岂不全是妖魔?我既敢造孽,就做好准备受业火焚身,可不像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无耻之辈,作恶多端,还掩耳盗铃,为自己涂抹金身。”
道佛各派掌门脸色齐变。
许宣想起峨眉山上那些和尚、道士的所作所为,听他这般冷嘲热讽,竟大觉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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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听他一字字地道:“冰甲苍龙乃我神门瑞兽,不是狗皇帝的玩宠。火云雷神郭动天在此,有谁敢动它片鳞,就先取我项上头颅!”
声如金钟,在大江上遥遥传了出去,嗡嗡回荡。那苍龙随之纵声怒吼,滚滚如雷,震得众人心头发颤。
风帆鼓舞,大船正好从那巨龙下方驶过,小青猛地一拽许宣,低声道:“臭小子,你疯了么?快低头!”她生怕被明心等峨眉僧人认出,与白素贞夹坐在人群中,连眼角也不往上抬。
许宣心中突突剧跳,此刻只要自己大声一喊,麻袋中的林灵素与李少微便必死无疑,但不知为何,看着这驼奴孤身骑龙,视死如归,心底竟油然生出敬佩之意,隐隐觉得自己这么做,未免有失英雄气概。
第六十二章 行刺
许宣心中突突剧跳,此刻只要自己大声一喊,麻袋中的林灵素与李少微便必死无疑,但不知为何,看着这驼奴孤身骑龙,视死如归,心底竟油然生出敬佩之意,隐隐觉得自己这么做,未免有失英雄气概。
念头又是一动,忽然明白郭动天为什么要这么做了。这厮对林灵素忠心耿耿,又不敢忤逆李师师的嘱托,将自己三人一同掳来,便是为了睁一眼闭一眼,给他造成脱身之机,带走林灵素。
如此一来,他既没有违抗李师师之命,又没有对不住林灵素,两全其美。至于他自己,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所以才大造声势,独挡道佛群雄,以引开众人的注意。
但是自己真要纵虎归山,任由魔帝再次从道佛各派的眼皮底下逃走么?真的要放弃立功救赎家人的大好机会?心乱如麻,脑海中浮光掠影似的闪过洗琴临死的面孔,闪过舅舅与那李提刑、郑节级的种种言行,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一声也发不出来。
正自犹豫不决,忽听远处龙舟上有人大声叫道:“各位法师、道长,何必和这妖人废话?快快降伏苍龙,将这厮切碎了喂鱼!”
一言既出,江上、岸上呼应四起,鼓声大作。
明心大师微微一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郭施主,领教了。”袈裟鼓舞,周身突然金光怒放,“轰”地一声,禅杖冲出一道三丈来长的龙形黄光,朝着郭动天当胸撞去。
郭动天耳廓一动,链锤红光爆舞,狂飙似的飞出十余丈远,与那禅杖接连相撞。
轰隆连声,空中荡开一轮轮橘黄赤红的气波,震得江波如沸。大船上众人纷纷抱头蹲下,惊叫不绝。
环立半空的道佛各派掌门原本都有些矜持,不想众目睽睽之下围攻一个瞎子,惹人笑话,但见明心既已动手,皇帝又在远处金山寺上观战,便纷纷跟进。霎时间,漫天霞光闪耀,气浪四炸。
许宣气血翻腾,又是震骇又是惊喜,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目睹如此壮观的大战,一时间将林灵素全然忘在了脑后,屏息观望。
郭动天号称“火云雷神”,每一锤挥出,果然都如霞涌雷鸣,气势惊人。再加上苍龙的狂暴威力,真可谓惊天裂地。张天师等二十余人穿梭交错,一时间竟也无法强攻而入。
狂风鼓舞,大船顺流疾驶,很快便冲出了一里。
又听“轰”地一声震天巨响,众人回头望去,空中层层叠叠地冲爆开紫红色的光浪,苍龙咆哮翻腾,陡然被撞飞起十余丈高。
一个矮胖老道抄空疾掠,喝道:“心有灵犀,九窍连珠!”指尖连弹,“砰砰”连声,几道淡淡的碧光闪电似的破空怒射,将链锤打得迸裂开来。
那人银发白眉,眼小如豆,目光却凌厉如电。其紫色道袍质地考究,华丽精美,道冠更以黄金镶丝,珍珠缀嵌,在阳光下灿灿生辉。应当就是灵宝阁皂宗的掌教温宝山了。
灵宝派分“阁皂”、“东华”两支,都源自上清,融合佛学,以“伏魔积德”为修炼得根本。温宝山声望虽不如张守真,但他的真元修为却与之伯仲难分,除了符箓剑咒称绝宇内,其“惊神指”更是号称天下第一神指。
郭动天的修为虽不在他之下,但接连与张天师、明心等绝顶高手硬碰硬地对撞强攻,真气早已涣散,被他神指这般连击,再也抵受不住,身子一晃,被抛飞的链锤带着翻身摔出。
“咻”地一声,青光电舞,廖若无的飞英剑趁势从他左肩贯穿而过,险些将他整只臂膀卸了下来。
江上欢呼四起,许宣心头却是一紧,怒火上冲。这些人枉称名门正派,以多欺少,所作所为还不如一个隐姓埋名的魔门妖人来得光明正大。
苍龙似是愤怒已极,咆哮着盘旋飞卷,口中“呼”地喷出一大团烈火,将众人逼退开来。
郭动天翻身骑落龙背,咬牙撕下衣袖,将左肩连臂紧紧缠好,耳廓转动,继续奋力死战。链锤火云掀卷,飞旋狂舞,“当”地一声,将许冠蝉的“半尺铁”撞得破空飞起,火焰猎猎。
众人见他如此发狂,反倒不敢贸然欺近。
苦慧大师叹道:“阿弥陀佛,郭施主,我们只是奉旨降龙,你又何苦执迷不悟?”
话音未落,远处江面上忽然“轰轰”连声,火光怒舞,有人尖声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护驾!快快护驾!”
众人大吃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两艘龙舟已遥遥冲至金山寺下方。龙舟船头的红旗竟已换作了金国的战旗,那些划船的大汉更不知从哪里变出数十筒长近五尺的铳炮,一字排开,火舌吞吐,正对着金山寺猛烈轰射。
这些铳炮也不晓得用什么神铁制成,威力远胜大宋的火炮与抛石机,射程可达十余里,道道火光呼啸破空,在山上接连炸开。沿山而建的楼阁殿宇、碧翠树林……顷刻间陷入熊熊火海。
山顶的存寿塔被火弹击中,轰然坍塌,江上、岸上惊哗一片,夹杂着几声尖利的哭喊。想必赵官家就在那塔上观看赛龙舟。
船上众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许宣亦张大了嘴,脑中空茫一片,只听郭动天纵声哈哈大笑道:“重午龙日,天降瑞兽,乃我大宋昌隆吉兆!嘿嘿,乃我大宋昌隆吉兆!”
苍龙咆哮飞甩,随着那纵横飞扫的链锤,一起怒卷狂飙,猛然击断金山寺二僧的铁棍,打得那俩和尚鲜血狂喷,跌入滔滔江水。
张天师、温宝山等人这才明白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惊怒交迸,喝道:“大胆魔头,竟敢勾结金贼,行刺官家!”“反贼受死!”
霎时间,神兵四射,霓光纵横,全都朝那一人一龙汹汹猛攻。
他们先前投鼠忌器,只想奉旨活捉苍龙,又不愿当真和郭动天搏命,此刻杀心既起,再无半点保留。
气浪狂涌,鳞甲纷飞,苍龙悲吼飞腾,猛地卷起长尾,在空中顿了刹那,和郭动天一起朝着江面重重撞落。
张天师等人顾不上理会,纷纷御风回冲,朝金山寺掠去。
“轰”地一声,江波如沸,碧浪尽紫,龙尾不偏不倚地擦过大船侧舷,砸落水中。碎木四炸,船身剧晃,数十人尖叫着翻身滚落。
白素贞一把抓住许宣,待要伸手去夺那麻袋,却绵软无力,“吃!”手指恰好够着系口的绳子,登时将活结拉扯开来。
麻袋猛地一鼓,霜风扑面,林灵素和李少微双双滚出,两人依旧四掌交贴,面对面盘坐着,姿势丝毫不变,只是浑身上下都已结满淡青色的冰霜。
几在同时,郭动天重重地撞在桅杆上,翻弹急滚,冲落甲板,被混乱的人群接连践踏,口中喷出几道乌血,再不动弹了。双眼圆睁,恰好一动不动地瞪着林灵素,嘴角凝固着一丝笑容。
林灵素对视着他,眼中泪水盈凝,似悲似怒似喜,全身却被寒冰冻结,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时两艘龙舟上的火炮轰鸣声虽然渐渐转稀,但江风狂猛,山上的火势蔓延极快,浓烟滚滚,不断有楼阁坍塌陷落。远远望去,还能瞧见十几人浑身着火,惨叫着直奔山崖,不顾一切地跃落江中。
山上忽然传来欢呼,存慈塔上有人高声叫道:“官家在这里,官家无恙!官家无恙!”
话音未落,龙舟上的众金国刺客又接连冲天飞起,啸呼着朝半山存慈塔掠去。火光熊熊,刀光闪烁,留守在金山寺中的僧道、官兵潮水似的涌上南半山,与那些刺客交相激斗。
大船顺流直下,距离金山寺只有三四里了,许宣站在甲板上,衣裳猎猎,看着漫山火焰,听着厮杀呐喊,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如在梦魇。
忽听林灵素咳嗽了几声,从牙缝里迸出几丝笑声:“好驼奴,老子错怪你啦!你放心,老子定会为你报仇,将这些混账王八蛋斩尽杀绝!”
许宣心头一凛,这才醒过神来,又是骇怒,又是懊悔。当初被程仲甫设计陷害,全家遭难,如今又阴差阳错地上了郭动天的贼船,莫名其妙地卷入刺杀官家的阴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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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他自作聪明,到了这时才知江湖诡谲,世事险恶,一步踏错,全盘皆输。和这些老谋深算之辈相比,自己完全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被人耍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最可笑的,是自己明明有几次绝好的机会交出林灵素,挽救全家,却偏偏自诩侠义,意气用事,就连对郭动天这等妖人也滥施同情。现在环环相扣,众目睽睽,自己若敢喊上一声,就算跳进这大江也洗不清了!
风声凛冽,厮杀声震天彻耳,不断有人惨叫着从山上翻滚摔落,水花四溅。大船穿过那两艘空空荡荡的龙舟,绕过金山,继续朝东疾驶。
许宣紧握船舷,青筋暴起,望着后方那渐行渐远的山顶火光,心潮汹涌,恨不能纵声大吼,一泄悲郁懊怒。
第六十三章 石图
风声凛冽,厮杀声震天彻耳,不断有人惨叫着从山上翻滚摔落,水花四溅。大船穿过那两艘空空荡荡的龙舟,绕过金山,继续朝东疾驶。
想到自己此番沉冤难雪,许宣紧握船舷,青筋暴起,望着后方那渐行渐远的山顶火光,更是心潮汹涌,恨不能纵声大吼,一泄悲郁懊怒。
白素贞虽知他的心思,却不知当如何劝慰,唯有与他并肩而立,默默不语。
小青却似心情大佳,撩了撩耳鬓飞舞的青丝,嫣然道:“许小官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能几次三番死里逃生,还怕救不出你爹你娘么?”伸脚往妖后身上一踢,道:“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拿到那什么‘销魂断魄草’和‘龙涎香’的解药。”
林灵素哈哈一笑,道:“想要解药还不容易?这贱人谨小慎微,给人下毒之前,自己必先服解药。你们只需将她宰了,喝上几口热血,包管什么毒都消了。”
妖后格格笑道:“这两种药草只是迷香,需得混上‘若冰尘’或‘长相思’,才会变成无药可解的剧毒。小丫头,你运气调息,过上一天半日,自然就没事啦。”
小青脸色一沉,道:“既是如此,还要你们这两个累赘干嘛?姐姐,把他们剐成片肉,丢到江底喂鱼!”
她报复心本就极重,被妖后挟持一路,吃了许多苦头,如今反客为主,岂能轻饶?
妖后从容自若,道:“江底有屈原就够啦,我又岂敢喧宾夺主?”眼波流转,往林灵素怀中一瞟,微笑道:“再说他怀中的那卷图轴,藏着当今世上最大的一件宝藏,把我们沉到江底,不嫌可惜么?”
小青“呸”了一声,道:“你当我们是傻子么?图上有毒,还自寻死路?再说我要宝藏有什么用?想要金银珠宝,遍地都是。”
林灵素嘿然道:“没见过世面的小妖精,谅你也想不出什么宝藏来。嘿嘿,你不是想要修炼成仙么?有了这宝藏,可比吃一千颗‘元婴金丹’强得多啦。”
他与李少微依旧盘腿对坐,四掌黏贴,谁也不能抽身分开。众旅客都集聚在船尾、两舷,惊魂未定地指点着远处金山上的情景,偶有经过瞧见的,经历了这连串凶险奇事,也都见怪不怪了。
小青听说可以修炼成仙,顿时俏脸放光,正想说话,忽听身后有人拍手笑道:“好一个调虎离山、瞒天过海!想不到魔帝四面楚歌,众叛亲离,竟然还有火云雷神这样的忠心老奴,甘愿舍身救你。”
笑声如平地惊雷,许宣等人一震,转头望去,只见桅杆上坐了一个青衣羽冠的道人,背负双剑,清秀白净的脸上挂着一丝森冷的笑容,赫然是刚才与郭动天激斗的青城九仙之一、“天罡剑”白璧。
正觉不妙,又听一人淡淡道:“青城九派同气连枝,共进共退。白掌门既已发觉,为何不与愚兄说上一声?难道端午佳节,想独吞粽子么?”
说话那人青衣玉簪,道袍上画着九宫八卦图,正是青城山“九宫剑派”的掌门易水寒。
许宣心中一沉,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再想要否认自己与魔帝的关系,天下也没人相信了。却不知这两人如何察觉,悄无声息地追踪到此?
林灵素哈哈笑道:“两位来得正好,这姓许的小子和这两个妖精有眼无珠,竟然不知道‘炼天石图’的好处。你们一个是两仪,一个是九宫,不如你们来说上一说?”
白璧失声道:“炼天石图?”
易水寒的脸色也陡然一变,冷冷道:“你说什么?你知道‘炼天石图’的下落?”
林灵素笑道:“不然你以为我哪儿学来的‘百派秘籍’和‘阴阳五雷法’?混沌分两仪,两仪生五行,五行化八卦,天下各门各派的修行秘法,都是从伏羲、女娲派生而来。女娲补天之后,将天地的根本妙法全都刻在了剩余的五色石上,五色石藏在哪里,如今除了老子,再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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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见白璧二人眼中惊疑不定,又带着贪婪、狂喜之色,更起了鄙薄厌憎之意,暗想:“这两个牛鼻子偷偷跟来,自是为了吞此独食。晏子二桃杀三士,如果这图轴真有魔头说得这么宝贵,他们更加不会平分。”
当下大声道:“两位道长,这魔头与妖女两败俱伤,无法动弹,炼天石图就在魔头怀里,你们只管取去。”
白璧从桅杆上疾掠而下,正想抢身去夺,突然又顿住身形,微笑道:“易师兄,你长我七岁,见多识广,这图轴还是当由你来鉴别真假。等你看过之后,再让小弟观阅便是。”
易水寒也不应答,冷冷地盯着林灵素与李少微,道:“既有这么便宜的好事,这姓许的小子为什么不动手?敢问二位,这图轴上涂的是‘蚩尤花’,还是‘神农草’?”
众人一怔,想不到这两人竟如此刁滑,林灵素哈哈笑道:“对你这等货色,老子还用耍什么心计么?想吃羊肉,又怕惹一身骚。就这么点胆子,还想抢什么‘炼天石图’?”
白璧笑道:“关羽大意失荆州,小心驶得万年船。”背后天罡双剑突然自行破空飞出,长了眼睛似的架在白素贞与小青的颈子上,转身微笑道:“许小官人,劳你大驾,将他怀里的图轴展开来,给我们瞧一瞧。”
许宣无法,只得慢慢地朝林灵素走去,思忖着应对之策。忽听林灵素传音道:“小子,驼奴怀中有一根‘苍龙筋’,要想保存小命,救你爹娘和心上人,就将那龙筋一端缠在你的手上,一端缠在我身上。”
许宣见他双眸灼灼地凝视着自己,莫测高深。咬牙暗想,罢了!横竖都是一死,且看他还能变出什么名堂来。
于是故意脚下一绊,趔趄摔倒在郭动天的尸体上,半身侧挡,飞快地从他怀中摸出一团透明柔韧的筋索,藏入袖中。
白璧笑道:“许公子,别耍什么花样。”
船尾众人听见声响,纷纷转过身来,惊呼退却。
许宣爬起身,慢慢地走到林灵素身边,假意在他胸口东拍西摸地找寻,将那龙筋神不知鬼不觉地缠在他的肩膀上。
林灵素笑嘻嘻地一动不动,腹中传音道:“很好,我再教你一个至为简单的法决,你按照口诀,凝神聚念,就可以将我们二人的真气导入你的体内……”许宣一凛,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还不及细想,又听有人高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光普照,慈度众生。”声如洪钟,震得他气血翻涌,脑中嗡嗡作响。船上旅客更是脸色惨白,纷纷抱头摔倒。
循声望去,阳光灿烂,江水粼粼,三个和尚僧衣鼓舞,从上游踏波飞掠而至,当先那人方面大耳,手握禅杖,正是明心大师。
明心的狮子吼遥遥传来,震得众人面如土色,纷纷摔倒。
许宣亦是一阵头晕目眩,几难站稳,只听林灵素传音笑道:“小子,这贼秃气量狭窄,面慈心黑,最是歹毒不过。当日你搅了他的‘遇仙’局,他对你必是恨之入骨。若是被他拿住,嘿嘿,你和你的白姐姐可就有得苦头吃啦。”
许宣心中大凛。青城派的两个牛鼻子伸出一根手指,便可将他如蚂蚁般摁死,再加上这三个和尚,今日要想全身而退,实是难如登天!
当下顾不得多想,按照那魔头所传法决,凝神运气。苍龙筋顿时一紧,将他双臂牢牢缚住,两股真气随之如潮涌入。
又听小青高声叫道:“臭和尚好不要脸,竟敢劝青城两大剑仙回头是岸!明知魔帝、妖后已被两位道长拿住,你现在却来抢功,羞也不羞?”
白璧、易水寒脸色微变。
青城、峨眉本就宿怨极深,这些年因为林灵素之故,又磕磕碰碰结了不少梁子,彼此势同水火,若非应官家之召,今日绝不会聚首金山寺。是以虽明知这妖女恶意挑拨,仍不免敌意大生。
明心声如洪钟,道:“你们这两个妖女,在峨眉为孽久矣,若不是住持师兄慈悲为怀,早已被七十二寺降灭。你们恩将仇报,放出魔帝,害死我住持师兄犹嫌不足,竟然勾结金国妖人,行刺大宋皇帝,实是罪大恶极!”
他来势极快,声音越来越响,说到最后一句时,许宣只觉面前气浪一鼓,他已冲上艉舱。
再看他身后二人,左首那少年和尚浓眉大眼,赫然正是当初在峨眉山上救过自己的法海。
明心是当代高僧,曾在各地讲道布法,旅客中有不少人认得,纵有不认识的,方才那场屠龙大战也曾目睹其威,见他转眼间便飞掠上船,无不战战兢兢地拜伏在地,齐呼南无阿弥陀佛。
小青笑道:“什么金国妖人、大宋皇帝,我可全不认识,他们谁死谁活,与我何干?你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他们谁死谁活,又与你何干?”
第六十四章 傀儡
小青笑道:“什么金国妖人、大宋皇帝,我可全不认识,他们谁死谁活,与我何干?你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他们谁死谁活,又与你何干?”
明心持杖走来,森然道:“天下无主,苍生必受劫乱之苦,怎与我出家人无关?若不是你们这两个妖女放出林灵素这魔头,又怎会引来这场浩劫?我佛道各派齐心协力,在金山寺设围布局,就是为了擒拿魔头,造福苍生,你们却故意引来妖人,刺杀皇帝,妄图瞒天过海。若真叫你们逃了出去,贫僧又如何对得起住持师兄与大宋千千万万的百姓?”
易水寒踏步上前,有意无意地挡住来路,冷冷道:“白莲大师既知齐心联手,那就再好不过。这些妖人已被我与白掌门制住,不劳大师费心了。若有闲暇,倒不如去捉拿金国刺客。”
明心道:“贫僧正是追拿刺客到此,难道两位道长不是么?”顿住脚步,双目厉电似的从他脸上扫过,淡淡道:“天下好不容易平静了二十年,又突生浩劫,我住持师兄为李灵萼这魔头所害,一苇大师今日为救圣驾,又被水魔神所杀,眼看群魔乱舞,生灵涂炭,我辈若再不尽弃前嫌、齐心联手,还不知要枉死多少无辜性命!”
听到“水魔神”三字时,许宣左臂上的龙筋突然箍紧,隐隐能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怒,正随着涌入的真气急剧波动。
他又惊又奇,转眼望去,但见李少微面朝着他、背对众人而坐,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中燃烧着炽烈的怒火,江风鼓卷,鬓丝飞舞,阳光照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仿佛凝成了冰霜。
许宣暗觉奇怪,心想:“原来这龙筋不但能传输真气,还能感应意念。却不知这妖女与水魔神有什么了不得的过节?她口口声声叫林灵素‘李郎’,明心又称那魔头为‘李灵萼’,难道‘李灵萼’才是那魔头的真名?”
忽听白璧传音道:“许公子,还不快将图轴给我?”小青与白素贞齐声低呼,天罡双剑已在二女的脖子上沁出淡淡的血痕。
许宣大凛,又听林灵素嘿然传音道:“小子,你只需意守丹田,念我所授的‘镜神诀’,其余之事就交给老子。”但觉真气滔滔,透过龙筋直冲入自己“手少阳三焦经”,毕集右手无名指尖。
手指突然一颤,气箭弹舞。“叮”地一声,架在白素贞颈子上的天罡阳剑登时反向怒旋,将架在小青脖上的天罡阴剑撞飞开来。
白璧“啊”了一声,猛地朝后退了半步,又惊又怒,不明所以。
林灵素哈哈笑道:“天罡剑派的御剑法门在于一个‘黏’字。气随意转,剑随指黏,则无往而不达。就凭你这点念力,想要驾驭天罡北斗,岂不可笑?”
许宣的手指像是不听自己使唤,接连捏弹变幻,天罡阳剑随之朝白璧汹汹疾攻。白璧仓促间竟被逼得难以应对,“当当”连声,指尖酥麻,阴剑冲天震飞,接连朝后退去。
众旅客惊呼迭起,明心、易水寒等人亦大感意外。
白素贞二女又惊又喜,跃到许宣身后,小青笑道:“白掌门,你有什么本事快快使出来。否则堂堂青城天罡剑,连一个黄毛小子也斗不过,传扬出去,耻笑你的可就不止峨眉山的秃驴啦!”
白璧大怒,咬破指尖,将鲜血弹在天罡阳剑上,急念口诀。阳剑“嗡嗡”剧震,仿佛被两股无形巨力在半空拉扯,猛地破空飞起,与阴剑螺旋并舞,飓风似的朝着许宣当头撞来。
“轰!”
剑芒未至,甲板已被气浪震得迸裂飞炸。
许宣脚下一空,趔趄后退,只听妖后柔声道:“阴阳双剑,自然要有阴阳真气交相驾驭,白掌门又不是阴阳人,勉为其难,也不怕走火入魔么?”
话音未落,许宣左臂上的龙筋又是一紧,真气汹涌贯入指尖。
“嘭!”左右双手不由自主地合掌相击,天罡双剑顿时凌空转向,狂飙似的擦着他的头顶冲过。
轰隆一声,右舷被撞得粉碎,大浪滔天,船身剧晃。
众人惊呼着趴伏在地。
白璧身子一晃,脸色煞白如纸,此时才看出缚在许宣双臂上的透明龙筋,怒极反笑道:“许公子,你既迷途不返,甘心做这两大妖魔的牵线傀儡,就休怪白某不客气了!”
说话间,双手接住天罡剑,银光爆舞,合并如一个巨大的北斗气芒,破空怒旋,朝许宣接连呼啸劈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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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修为在青城九仙虽排于下游,但毕竟是“地仙”级的人物,方才不明究底,太过托大,才被逼得这般狼狈,一旦凝神对付,威力顿时暴增数倍,转眼便反守为攻。
林灵素与李少微二人虽能透过苍龙筋,为许宣传导意念,输送真气,但终究受了重伤,彼此又勾心斗角,相持不下,难以全力以赴。加之白璧紧握剑柄,无法再以念力与真炁夺控其天罡双剑,只能用龙筋操纵许宣,东躲西掠。
满船惊哗四起,明心三人顿住脚步,持杖观望。白素贞与小青更是看得心惊胆跳,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咻”地一声,许宣衣裳破裂,右肋被阴剑气芒划得鲜血飞溅,惊呼声中,左肩又被阳剑扫过,剧痛如灼。
双臂龙筋一紧,顿时将他拉得趔趄飞起,风筝似的当空绕了一个大圈,又冲落甲板。还不等喘息,双剑又霹雳似的交攻而至,眼花缭乱,几次差点被刺中,凶险万状。
混乱中,只听林灵素喋喋不休地传音道:“小子,天罡剑派原有七剑,仿照上古的北斗神兵炼成,唐朝时被神门天帝震断五剑,被迫改弦易辙,用阳剑做斗柄,阴剑做斗勺。‘斗柄朝东,天下皆春’,要想预先判断他的路数,只需看他阳剑的走向……”
许宣凝神细看,果然发觉白璧双剑的招式总是一前一后,连环相扣。每次左手阴剑所划出的气芒,恰好总是紧随右手阳剑,呼应成一个斗勺形状。
林灵素传音道:“他脚踏七星罡步,每一步跨出,也必与手上的‘北斗七剑’相应和。脚踏在什么位置,剑必攻向什么位置。你看仔细了,等他脚踏‘天机’时,阳剑必攻其位……”
话音未落,寒光怒卷,天罡双剑果然斜地里连环刺来。许宣被那龙筋拉拽,顿时又如风筝似的腾空飘飞。
岂料狂风凛冽,大帆鼓卷,船头突然朝左折转。他这一下飞得太急,龙筋竟猛地缠绕在前桅上,“哧”地一声,帆布被他手指撕裂开一条长缝。
众人哄然,白璧喝道:“天地摇光!”御风急冲,双剑如银河飞泻。
许宣双臂连着龙筋,被紧紧缠绕在桅杆上,眼见剑光森森扑面,情急之下竟挣脱不得,心下大骇,忽听林灵素传音道:“记住看他脚步,判断剑招后路!”龙筋突然齐齐松开。
许宣顿时往下急坠,抬眼望去,见白璧转身下冲,左脚踏向“天权位”,更不迟疑,探手抓住蓬帆,脚尖在桅杆上猛地一踩,向左前方弹冲而出。
几在同时,白璧的天罡阳剑光芒如电,堪堪擦着他后背扫过,“嘭”地一声,将桅杆劈成两段。
白素贞心中一紧,差点叫出声来。只要再慢上毫厘,他便已身首异处。
断桅连着前蓬轰然塌落,大船又是一阵剧烈摇晃,众人惊叫声中,许宣又抓住飞扬的龙筋,陡然朝上翻身抛荡,避过了白璧风吼雷鸣的第二剑。
许宣手舞足蹈地抄空踏步,沿着中桅滑落舱顶,双腿发软,几乎有些站立不住。这几下迅疾如闪电,只是凭借着本能反应与下意识的判断,才侥幸逃脱,背上凉浸浸的全是冷汗。
林灵素嘿然道:“小子,你倒也机灵,只是这‘狗爬式’未免也忒难看了。”龙筋飞卷,将他双臂重新缠住。许宣不由自主地抓起断桅,转身横扫,将如影随形的天罡双剑轰然荡开。
众人生怕殃及池鱼,纷纷惊哗后退。
白素贞松了口气,凝视着他那被阳光照得灿灿生辉的脸,心底涌起酸甜交掺的温柔与欣悦,又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
江水滔滔,两岸青山连绵,大船风帆鼓舞,转眼间又驶出了十余里。
许宣双臂缠卷龙筋,有如操线之傀儡,又如回翔的纸鸢,时而上冲下伏,穿梭于剑光气浪之间;时而左冲右突,挥舞断桅将白璧的凌厉攻势化解开来。
饶是那白璧剑法超绝,一时间竟也不能奈他何,有时步法变老,被许宣截断抢攻,反倒有些手忙脚乱。
许宣越斗越是放松,心中的紧张之意渐渐消散,听着四周的阵阵惊呼,想到自己竟能和天下闻名的青城剑仙周旋如此之久,更忍不住生出些许得意。
虽说功劳不在于己,而在于操线之人,但好歹身临其境,亲历了见所未见的种种凶险;又得从魔帝指点,不时有醍醐灌顶似的领悟,这种振奋与喜悦,实是从未有过,先前那沉冤难洗的种种骇怒、懊丧亦为之冲淡了不少。
第六十五章 白蛇
两人激斗良久,易水寒始终冷冷地负手而立,作壁上观。
他心底波澜起伏,几次想要上前劫夺林灵素,但一则以自己的掌门身份,若与白璧同战这黄毛小儿,未免遭天下人耻笑;二则那魔头与妖后看似无法动弹,却不知究底深浅;三则明心又持杖站在艉舱,磐石似的岿然不动,自己此刻若贸然上前,指不定被如何暗算。当下只有强捺心焦,静观其变。
这时大船转过河湾,急剧摇晃,浪花溅得甲板上湿淋淋一片,林灵素与妖后随之滑转了半圈。
易水寒眼角瞥去,正好瞧见妖后的侧脸,呼吸一窒,像被人当胸猛捶,突然认出她是谁来了!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怒火如岩浆般直灌头顶,森然大笑道:“我以为谁能做得魔门妖后,原来是你这冰清玉洁的‘碧霞元君转世’!”
船上又是一阵哗然,就连明心等人的神色也微微一变。
泰山老母碧霞元君是道教大神,天子慕道,百姓自然也耳熟能详。徽宗朝时,茅山的辅教宗师刘混康极受宠幸,御赐上清玉剑与九老仙都君玉印,与林灵素、王文卿、张继先并称大宋四大国师。
靖康之乱后,山东落入金人之手,茅山教的影响力虽然大不如前,但仍是符箓三山之一。当年朱洞元为中兴上清派,称李少微为“碧霞元君转世”,更曾轰动天下,引来信徒无数。时隔多年,听来仍是如雷贯耳。
妖后淡淡道:“我以为谁能做得九宫剑派的掌门,原来是你这虚伪好色的卑鄙小人。当年你对我百般纠缠,什么脸面都不要,被自己师弟撞破后,又气急败坏地杀他灭口……”
“住口!”易水寒脸色涨红,大喝道,“无耻妖女,分明是你与这魔头幽会,被刘师弟撞见后,杀人灭口,居然还想嫁祸于我!今日不取你项上头颅,又怎对得起刘师弟的在天冤魂!”
他狂怒难遏,所有的顾忌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连人带剑如旋风鼓卷,朝李少微猛冲而去。
许宣左臂龙筋一紧,身不由己地挥舞断桅,朝他拦腰横扫,“轰”地一声,断桅被撞碎成数截,双臂酥麻,朝后连退数步,脚下的甲板急速迸裂。心中大凛,想不到这牛鼻子真气竟然如此强猛。
易水寒只微微一晃,便又大喝着扑来。
白璧生怕被他夺走图轴,抢身斜掠,天罡双剑螺旋怒舞,顿时将那迸裂的甲板激得四下飞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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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灵素哈哈笑道:“好没廉耻的东西!老子实在看不下去啦。娘子,咱们攘外而后安内!”
许宣只觉体内那两股真气如春江澎湃,双手猛然合握,虚空疾扫。
“呼!”拳眼里冲出一道三丈来长的青紫色光芒,吞吐闪耀,刺得眼睛几难睁开。轰鸣狂震,虎口又是一阵酥痹,顿时被气浪反撞得凌空冲起,甩出六七丈远。
当空绚光怒放,易水寒、白璧翻身飞跌,桅杆、舱板、蓬帆……全都如被飓风席卷,“格啦啦”地爆裂开来,偌大的商船竟硬生生地在大浪里飞转了几圈,险些侧翻覆没。
众人惊叫不绝,白素贞与小青紧紧地抓住船舷,双脚几已腾空。
“噗通”连声,六七人接连滚入水中,被法海二僧一一抄接救起。
“两仪炁刀!”易水寒、白璧喉中腥甜翻涌,直飞退出十几丈远才勉强稳住身形,惊怒交迸。
传说只有将真气修炼至化境,才能合握阴阳二炁,化作无坚不摧的气刀。男女有别,要想以一己之身齐备阴阳之气,何其困难。除了葛长庚这样的散仙之外,道门中也只有两仪剑派的杜吹花、太乙气剑百里长歌等寥寥几人勉强能够达到。白璧的天罡双剑修的也是阴阳双炁,但与魔帝、妖后这合力一击的威力相比,有如云泥。
许宣被龙筋拽舞着冲落舱板,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惊又喜。可惜这身本领并非自己所有,否则纵有千军万马横挡于前,救出父母又复何难?
李少微淡淡道:“难怪青城剑派威名日堕,选出的掌门卑鄙无耻便也罢了,还一个赛似一个饭桶,连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打不过。再这么下去,索性全都剃光脑袋,加入峨眉当和尚吧。”
易水寒、白璧大怒,原以为这两魔头重伤对峙,无法动弹,已是瓮中之鳖,没想到凭借着一根苍龙筋和这药店小子,竟仍如此难缠。
当下穿空飞掠,双双向许宣扑去,但这回不再与他硬碰硬地比拼真气,而是不断地交错游斗,寻隙斩断龙筋,让他成为断线木偶。
好在林灵素通晓百派秘籍,对这二人的路数了如指掌,在其操纵下,许宣合握气刀,纵横飞舞,始终将他们迫得无法近身。
三人穿梭激斗,气浪交撞得越来越猛,桅杆、蓬帆全都被震得七零八落,大船在风浪中剧烈摇荡,随时都像要散架一般。
众旅客惊惶失措,纷纷向舱里挤去,唯有明心依旧持杖而立,磐石似的一动不动,高声道:“小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被峨眉山上的这两个妖精所迷,引来浩劫;又甘为这两大妖魔所用,谋逆作乱。再不迷途知返,必受业火煎熬,万世不得超脱……”
他观望良久,知道林灵素与李少微是以龙筋为介,感应许宣念力,来控制其体内的真气流向。一旦许宣意念分散,则效力必大打折扣。当下运足真气,以“狮子吼”来干扰许宣心神。
被他这般一震,许宣脑中嗡嗡作响,果然有些走神,气刀光焰顿时收缩一尺有余,“突”地一声,龙筋被易水寒剑芒挑中,险些断裂。
白素贞二女大凛,小青叫道:“小色鬼,集中精神,别听那秃驴胡说八道。”
明心持杖缓缓走来,又道:“红粉骷髅,尽皆幻象,牛鬼蛇神,存乎一心。你为她们所迷,却不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诸多烦恼,都由心魔而起。放下屠刀,斩断心魔,即可立地成佛……”
许宣气血翻涌,心绪越来越乱,“噗噗”连声,臂上的龙筋接连松弹开来。
又听林灵素哈哈大笑道:“贼和尚,就你懂得佛法么?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小子,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你只管涤除杂念,无挂无碍,自有老子度你升天!”
明心合十道:“阿弥陀佛,邪魔外道一知半解,也敢妄言度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欲降魔者,必先识魔相,而后舍身无畏……”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金钵,突然朝白素贞二女头上抛去。
“呼!”
金钵飞旋,狂风骤起,万千道金光散射而出,罩在二女头顶。
小青尖叫一声,抱着白素贞软绵绵地坐倒在地,衣裳猎猎鼓卷,俏脸苍白,妙目中满是惊骇羞愤。
许宣大凛,念力稍一分散,闪避的速度顿时转慢,“嘭!”肩头剧痛,被易水寒一掌击中,飞撞在甲板上,冲弹而起,险些又被白璧的双剑刺中。
明心喝道:“妖孽还不现形!”右手五指渐渐收紧,金钵越转越快。
“砰砰”连声,甲板碎炸纷飞,小青猛地蜷成一团,长发、绿衣朝上螺旋飞卷,将她一寸寸地朝上拔去。
白素贞又惊又急,奋力抱住她的腰,叫道:“小青!小青!”想要将她拉将下来,却被那金钵的狂猛涡旋吸得摇晃不定,也一点一点地朝上浮起。
许宣想要上前相救,却偏偏身不由己,焦怒如焚,大声叫道:“明心大师,放出魔帝的人不是她们,是我,你要抓便来抓我好了!欺侮两个受伤中毒的弱女子,算得上什么得道高僧?”
心神缭乱,“镜神诀”威力立时大减,顷刻间被易水寒与白璧杀得连连飞退,背上、肩上鲜血淋漓。
明心摇头道:“阿弥陀佛,外魔易退,内魔难降。”嘴唇翕动,默念经诀,金钵的光芒滚滚怒卷,狂风越来越加猛烈,断裂的舱板不断被搅扭吸入。
众人相隔近十丈,仍觉目眩神迷,身飘如叶。
小青脸色惨白,嘴唇青紫,蜷身簌簌发抖,手背、额头现出淡淡的青色鳞光。白素贞眼看再也拉拽不住,蓦一咬牙,拔起旁边那剧烈摇晃的断桅,奋力朝上空金钵冲去。
“当!”
断桅撞在金钵上,碎炸如齑粉。她猛地弓身尖叫,急速飞旋。小青却似骤然失去了引力,软绵绵地滚落在甲板上。
明心持杖缓行,念念有词,金钵光芒怒舞。
众人惊呼连声,许宣转眼望去,心中大凛,只见白素贞紧蹙眉尖,香汗淋漓,神情痛苦已极,湿漉漉的衣裳紧贴着肌肤,隐隐可以瞧见鳞甲状的白光,片片如水波闪耀。
又听“当当”连声,金钵狂震,白素贞发出一声凄烈无比的尖喊,周身光芒爆放,刹那间竟化作一条巨大的白蛇,当空盘旋飞舞,嘶嘶吐信!
第六十六章 同舟
“当当”连声,金钵狂震,白素贞发出一声凄烈无比的尖喊,周身光芒爆放,刹那间竟化作一条巨大的白蛇,当空盘旋飞舞,嘶嘶吐信!
许宣脑中嗡然一响,如被雷电当头击中。
众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惊哗奔退,仓促间,几人被推搡摔倒,践踏惨叫。
明心道:“阿弥陀佛,现在你可看清了?这两妖女原是峨眉山上的蛇精,一白一青,各自经历了一千年、五百载,才修炼为人形。住持师兄慈悲为怀,念她们未作大恶,一直不肯将她们收伏。一念之差,始有今日之祸。小施主,你为色所惑,执迷不悟,就算今日侥幸不死,最终也必葬身其腹。”
许宣骇怒交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大喝道:“你胡说!她不是妖怪,是你使的障眼法……”
话音未落,眼前银光乱舞,“吃”地一声,右臂被易水寒的剑芒刺中,两仪炁刀登时光焰大敛。
林灵素喝道:“小子,别中了秃驴的奸计,专心念诀感应!”龙筋一紧,将他拽着冲天掠起。
法海朗声道:“许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师父降妖伏魔何止千数,这金钵叫做‘镇妖钵’,无论什么妖孽被金钵光芒罩住,必现原形。若非明空方丈与葛道人一再担保,这两条妖蛇早已被师父收入钵中,形神俱灭……”
许宣对峨眉众僧虽无好感,对这救过自己性命的少年和尚却有种莫名的信任。听闻此言,心乱如麻,周身寒毛直乍,突然明白为什么白素贞的肌肤总是那么冰凉,为什么她听到自己骂其冷血时会那么生气,为什么林灵素口口声声呼其小妖精,那夜在秦淮河上,她又为什么告诉自己看见小青了!
金光闪耀,白蛇蜷曲飞舞,众人喧哗惊叫全都听不见了,许宣胸膺如堵,脑中空茫一片,任由那龙筋拉拽,行尸走肉似的在剑光气浪里穿梭闪避。眼前一幕幕地掠过与她相识以来的种种情景……
他仿佛看见她旋身飞转,从箫管中徐徐落地;看见她蹙眉闭目,在闪电的蓝光里盘坐调息;看见她眼如春冰,满脸飞霞,嗔怒中带着难言的娇媚;看见她软绵绵地伏在自己的背上,如春藤绕树,发丝在清风里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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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她站在桥上,衣裳鼓舞,夕阳与晚霞全都失去了颜色;看见她持剑冲入狱中,大声叫喊着自己的名字;看见她侧卧在起伏的长草里,似嗔似喜,脸颊映染着彤红的晨光……
所有那些纷乱的景象,连同着悲伤、震惊、愤怒、恐惧……犹如春江怒潮般涌上心头,从四面八方汹汹挤压,让他窒闷得几欲爆炸开来。
小青悠悠醒转,瞧见斜上方的金钵与白蛇,脸色大变,叫道:“臭和尚,快把我姐姐放了!”想要起身上冲,被那金光一撞,顿时又跌出两丈来远。
许宣一震,虽然已相信这二女是蛇妖所化,但想到法海所言,想到白素贞将被金钵消荡得形神俱灭,仍是一阵刀割似的剧痛,蓦地大吼一声,挥舞两仪炁刀,轰然猛劈在金钵上。
“当”地一声巨响,龙筋飞扬抛散,他眼前一黑,周身酥痹,体内的三股真气火山般喷涌怒炸,顿时平移倒飞,将尾桅、舱板接连撞得粉碎,接着骨碌碌地滚落舱底,晕迷不醒。
漫天金光炸散,旋风陡消。白蛇长尾抛扬,喷出一大口紫红的血箭,重重地砸落大江,巨浪掀涌。
小青大叫道:“姐姐!”扑到船舷,想要伸手拖救,却被陡然翻转的大船掀得仰身摔倒。眼睁睁地看着那银白的蛇尾消失于茫茫波涛,就像被人当胸剜了一刀,惊怒绞痛,无法呼吸。
那一瞬间,她眼眶湿热,视线模糊,竟有一颗晶莹的水珠夺眶涌出。她心中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掉落在掌心的水滴,悲喜交迭,想要朝着江中大喊,却哽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姐姐,姐姐!你看见了吗?我终于也可以流泪了!那是我修炼了五百年,流出的第一滴眼泪……
甲板上众人尖叫迭声,接连推挤撞倒,滚落江中。法海不断地抄掠拉扯,也救之不及。
林灵素、李少微四掌交贴,急速飞旋,被那金钵冲天吸去。
易水寒、白璧双双急冲而下,想要夺扯林灵素,却与金钵光浪撞个正着,“轰!”绚光炸舞,顿时喷血翻飞,直落到数十丈外。
这一下相撞,不啻于道、佛、魔五大顶尖高手的真气正面对冲,不只这二道抵受不住,就连明心也喉中腥甜狂涌,金钵、禅杖双双脱手。魔帝、妖后周身剧震,彼此黏贴的左手与右掌顿时错分开来。
这两魔头以“盗丹大法”对峙了一昼夜,体内的真气循环一被打破,松开的两掌立时形成狂猛无匹的涡旋气浪,“呼”地一声,断木碎片螺旋飞舞,明心收势不住,翻身急冲而入,双掌不偏不倚地与二人对个正着。
“嘭!”又是一声轰隆狂震,气浪层叠爆舞,摧枯拉朽,竟比方才更加强猛十倍。
刹那间,大船的艉舱、舵楼、断桅、蓬帆……所有甲板以上的部分全都被夷为碎片,四炸纷扬。
小青磕磕碰碰地滚入底舱,与许宣一头撞在一起。只见上方天旋地转,人影纷飞,几乎所有的旅客都被掀入惊涌的波涛,就连法海也被震得冲起十几丈高,连着那闪闪发亮的金钵,坠向极远的江面。
“嗵嗵”连声,林灵素、李少微、明心三人将甲板撞得粉碎,滚落在她周围,个个面色惨白,大汗淋漓,显是受了颇重的内伤。
“盗丹大法”是魔门中至为隐秘的妖术,相传为远古苗帝蚩尤所创,能强行攫取他人辛苦修炼的内丹真元,化为己用,千百年来修成者寥寥无几。除了此法过于繁复玄秘,难以习成之外,更为紧要的原因,是其修炼与施展的过程中蕴藏的巨大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两败俱伤,甚至经脉俱断而死。
林灵素与李少微的修为虽比明心略胜一筹,但经过昨夜一战,真气都已耗得不足六成。与明心对掌相撞后,每人的真气都不足与之匹敌,非但不能吸走明心的真元,反被其撞断奇经八脉。
相形之下,明心的伤势更加惨重。他误入“盗丹气旋”,虽侥幸没被吸去真气,但捱了两大魔头的合力猛击,经脉、骨骼寸寸碎断,几已成了一介废人。
此时小青已从悲怒中定下心来,凝神探听,风声猎猎,除了他们五人,船上再无其他幸存者。
朝西望去,大江上游更是人影全无,无论是青城二道也罢,法海也罢,都未曾追来,想来全被这惊天动地的气浪撞成重伤,自救不暇了。
她松了一口气,恨恨地瞪着明心三人,想到他们害得自己与姐姐吃尽了苦头,却也最终落到这等田地,悲楚恨怒之中,又觉得说不出的快慰,强撑着站起身,格格大笑道:“眼前报,来得快!姐姐,我来替你报仇雪恨!”
奈何寒毒未清,又被金钵、气浪接连震伤了经脉,全身软绵绵地毫无气力,方一用劲,气血翻腾,顿时又一跤仆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呵着白汽。只好转而摇晃许宣,叫道:“小色鬼,快醒醒!”推搡半晌,却全无反应。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老子活了这么多年,快意恩仇,无所不为,又从全天下人的眼皮底逃了出来,早已不枉此生了。就算今日死在这江海之上,有屈原和你们这么多人陪葬,那也妙得很哪。”
李少微嘴角冷笑,闭目调息,只不理会。明心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端然盘坐,神色惨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几人之间仇隙极深,虽然现在伤重的伤重,昏迷的昏迷,没一人能聚气起身,但每个人心底都明白,只要有一人能够动弹,其他各人便大限临期了。当下各自凝神运气,都想抢在别人之前恢复伤势。
江水滔滔,大船飘摇跌宕,顺流直下。
小青调气逼毒了小半时辰,被大风吹拂,浑身打颤,越来越冷,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竟如冰霜敷面,到了后来,终于掌不住靠在许宣身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惨叫,她猛地一惊,坐起身来,江风呼啸,日头已过中天,林灵素三人依旧动也不动地盘坐着,许宣亦昏迷未醒。
又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右边传来,转头望去,只见江面上漂着几艘残破的帆船,黑烟袅袅,横斜的蓬杆上仍有些未灭的火苗。船上横七竖八地卧了不少尸体,几人垂伏在船舷,双臂血肉模糊。
发出惨叫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右手握刀,左臂齐肩而断,半边衣衫尽是鲜血,摇摇晃晃的坐在一大片浮板上,浑身发抖。瞧见小青等人,嘶声大叫道:“救命!救命!金鞑子放炮杀人,金鞑子放炮杀人!”
第六十七章 浮沉
那中年汉子右手握刀,左臂齐肩而断,摇摇晃晃的坐在一大片浮板上,浑身发抖,瞧见小青等人,嘶声大叫道:“救命!救命!金鞑子放炮杀人,金鞑子放炮杀人!”显是惊吓过度,叫得歇斯底里,语无伦次。
看那些船上的狼藉惨状,众人猜出多半与早晨金山寺的金国刺客有关。
金国鞑子既能假借赛龙舟之机,炮轰金山寺,自然也能在大江下游布设炮船。鞑子的骑兵锐不可当,水师却向来差劲已极。大宋的官兵拍破脑袋也想不到鞑子会从水路偷袭。
况且此处距离大江入海口已然不远,鞑子的炮船完全可以趁夜经由海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逆江而上,封堵赵官家的水上退路,最不济也能接应那些刺客,从海上从容撤退。
以金鞑子凶暴贪婪的秉性,撤离时撞见大宋的商旅客船,自难免炮火乱轰,趁机劫掠一空。
周围断板沉浮,江水尽染,不断有鳄鱼浮出水面,打转儿撕扯着浮尸,激得浪花四起。
那中年汉子嘶声大叫,挥刀朝江水里一阵乱砍,叫道:“救命!救命!快救救我!”浮板突然一晃,顿时翻身栽入水中。
鳄鱼四面冲来,他尖叫着想要爬上板去,却被两条鳄鱼闪电似的咬住小腿,猛地拖入水中。
明心皱眉道:“阿弥陀佛!”
林灵素笑道:“贼秃驴,有了这么多没头没腿的死鬼,你不分我,我不分你,就算有官兵追来,也只当我们死在了鳄鱼的肚子里。妙极,妙极!”
小青闻言心有戚戚。她最担忧的便是白璧、法海等道佛高手追来,这么久未见追兵,心中大定,当下强打精神,聚气驱毒。
但她越是运气,却越觉得忽寒忽暖,如冰火交攻,过不多时,又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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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再度醒来时,已是暮色沉沉。大风呼啸,船身在波涛中急剧地跌宕起伏。四周水天一线,苍茫无边,竟似已到了海上。
一阵大浪兜头打来,她身子剧晃,肘子打在了许宣的额头上。许宣皱眉呻吟,慢慢睁开双眼,小青大喜,叫道:“小色鬼,你醒啦!”
许宣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心中如尖刀剜绞,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转身环顾,喃喃道:“白姐姐!白姐姐!”
明心面色微变,林灵素亦有些讶异,笑道:“好小子,这一下居然没将你奇经八脉震断,不枉了葛老道送你金丹。可惜同人不同命,你的白姐姐可就没你这般命大了。”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失声道:“你说什么?她……她死了?”
小青怒从心起,指着明心喝道:“我姐姐被这秃驴害死啦!许公子,你快将他杀了,为姐姐报仇雪恨!”
明心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小施主,你既已知道那妖女乃白蛇所变,就当知道贫僧为何要将她降灭。你要杀了贫僧为她报仇,只管动手便是。只是你须记得,善恶循环,必有报应。一念之差,就可能误入歧途,永受阿鼻狱火煎熬之苦……”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贼秃驴,想不到你这等看破生死的得道高僧也会如此怕死!要死便死,要求饶便求饶,说出这等狗屁不通的话来,羞也不羞?”
小青咬牙道:“你也别幸灾乐祸,若不是你这魔头,就没这场祸事,明空老和尚和葛仙人也不会平白枉死,我姐姐更不会为了护送这小子,无端葬送了千年的修行!”
林灵素笑道:“照这么说,害死那小妖精的元凶便是你。若不是你贪图‘元婴金丹’,妄闯九老洞,解开老子的太极封印,又怎会有后来发生的所有一切?要想为你姐姐报仇,赶紧抹脖子自尽吧。”
她死了!
她死了!
许宣心中淆乱如堵,怔怔地站着,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浑然不觉他们在说些什么。海上狂风呼号,大浪澎湃,全都化成了白素贞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热泪突然涌上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明明知道她是蛇妖,却为什么依旧心痛如绞?
又是一阵大浪扑来,船身摇晃,小青等得心焦,叫道:“臭小子,你还等什么?快杀了秃驴和这俩魔头,为我姐姐报仇!”
许宣一震,怒火倏地涌上头顶,咬牙暗想:“白姐姐,我这就杀了这贼秃,为你,为葛仙人报仇雪恨!”擦干眼泪,拔出龙牙刃,大步朝明心走去。
明心道:“阿弥陀佛,贫僧得登西天,喜乐之至。只是施主杀了我,便等于断绝退路,葬送了许家上下几百条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未杀生,杀孽却因我而起,善哉,善哉!”
小青冷笑道:“许公子,别听这贼秃蛊惑。等结果了他的狗命,再将两个魔头一并宰了。有了他们的脑袋,还愁换不回这你全家老小的性命?”
大浪倾摇,船身飘荡如叶,许宣一阵晕眩,跌跌撞撞地朝后退了两步。
李少微格格笑道:“万里汪洋,风波险恶,这小子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拿什么去换全家老小?”
浪花打在身上,冰寒彻骨。想起父母,许宣更是悲怒填膺,紧握刀柄,冷冷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爹我娘乐善好施,老天爷自会庇护,就不劳你费这心了……”
话音刚落,漫天乌云中突然划过几道闪电,遍海蓝紫。
“轰隆隆!”雷声叠震,狂风挟卷着豆大的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舱板上“咄咄”连声。
林灵素哈哈狂笑道:“善恶如有报,天下又怎会有这么多狗屁不公之事?贼老天若有眼,又怎么会有千里赤地,万里河决?在贼老天眼里,什么芸芸苍生,全都是狗屁不如的蝼蚁!”
船身剧晃,许宣衣衫猎猎鼓舞,几难站稳。
昏暗中,只听明心叹了口气,道:“孽海孤舟,迷途不返,你们既无心向善,贫僧只有舍身以救天下了。”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照得他的脸青白如鬼,双眸中尽是凌厉狰狞的杀机。
许宣一凛,正觉不妙,只听雷声轰鸣,明心突然咬破舌尖,冲天喷了一口血雨,大喝着跃起身来,双掌鼓起两团刺目无比的光轮,猛地朝下拍去。
“轰!”气浪四炸,舱板横飞,大船顿时被震得离散瓦解。
小青尖叫声中,几个巨浪兜头卷来,将众人全都腾空掀起,抛入漆黑汹涌的汪洋之中。
惊涛狂涌,电闪雷鸣,许宣呼吸一窒,冰凉咸涩的海水从口鼻间直灌而入,憋闷欲爆,顿时往下沉去。
他自小经常瞒着父母在西湖里游泳,虽然双腿无力,但仗着仁济堂的丹药,以及顽强的意志与好胜脾性,居然也练出了游水的本领。然而毕竟头一遭下海,又遇上这等狂风暴雨,一时难以适应。在灰蒙蒙的海水里扑腾了片刻,才重新浮出水面,大口咳嗽、大口呼吸。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映得漫天黑云时而彤红,时而蓝紫。
雹雨纵横乱舞,密集如箭。四面都是掀涌的波涛,不住地翻腾起伏,散落着片片舱板,跌宕摇曳。
轰鸣声中,依稀可以听见小青的尖叫与林灵素的狂笑声,许宣大凛,暗想:“人心如鬼,道魔难分,焉以人、妖论正邪?白姐姐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几番救我,情真意切,此生已无法报答。小青与她亲如姐妹,我绝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当下抓住一大块浮板,喘了几口气,猛地聚气双足,高高跃起,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冲去。
他体内的真气虽然充足,但要想在这等雷风暴中穿空飞掠何其困难,更别说他不过是初学御风之术。被狂风与大浪迎面扑打,顿时又跌入海里,几起几落,东摇西摆呛了一肚子水,才渐渐掌握了些许窍门。等到终于瞧见沉浮于波涛中的小青时,他已有些精疲力竭。
林灵素则坐在稍远些的一块浮板上,随着大浪起伏,时而哈哈大笑,吟诵苏东坡的诗词,时而破口大骂,从贼老天到赵官家,全都数了个遍。
距离他不远的一块舱板上,贴伏着一个人影,仔细查看,正是李少微。四下扫望,唯独不见明心身影。
小青寒毒未消,沉浸在这冰冷的波涛里,早已冻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眼见就要沉下水去。许宣冲落在一块长条浮板上,双手刨划,游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拉了上来。
闪电迭起,四周亮如白昼。
小青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胸脯上,剧烈起伏。从这角度望去,她与白素贞竟有几分相似,肩头颤抖,更带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之态。
许宣心中一酸,左手抱住她的肩膀,右手抵住她的手掌,为她传气驱除寒意。
林灵素哈哈笑道:“难怪这妖精呼你‘小色鬼’,死到临头,还有闲情雅致占人便宜,佩服,佩……”话音未落,左边一排巨浪层层叠叠地卷了下来,登时将他连人带板掀飞起六七丈高。
第六十八章 身世
左边一排巨浪层层叠叠地卷了下来,登时将他连人带板掀飞起六七丈高。
小青大急,生怕他怀中的炼天石图就此同埋海底,忙道:“小色鬼,那俩魔头的脑袋能……能换取你们全……全家性命,可别让他死不见尸。”牙关格格打颤,口中直呵寒气。
漫天白箭似的雹雨中,隐隐可见一道淡淡的晶光,随着林灵素飞扬抛舞,正是那条苍龙筋。
许宣心中一动,背起小青,踏板直冲而起,几个起落,便已冲到了林灵素附近。他一把抓住龙筋,将小青与自己紧紧捆住,又猛地拽紧龙筋,将那魔头腾空拽了过来。
大浪冲天,将身下浮板推出十来丈远。许宣一个趔趄,险些摔入波涛。刚稳住身形,忽听一人雷霆般喝道:“孽障受死!”红光鼓舞,两道刚猛无匹的气浪朝他当胸撞来。
明心!
他心中一沉,待要闪躲已然不及。“嘭”地一声,左肩剧痛,纸鸢似的飞旋腾空,手中的龙筋被另一端的林灵素拖拽,顿时绷得笔直。
“噗!”龙筋嗡嗡剧震,又听一声惨叫,闪电乱舞,只见明心捂着脖子,又惊又怒地瞪着自己,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晃了一晃,翻身摔入海中。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秃驴假慈悲,害人终害己!贼老天啊贼老天,你终于开了一次眼!”
原来明心受了魔帝、妖后“盗丹气旋”的重击后,奇经八脉都已断裂,先前自忖必死,横下一条心,不惜以两伤之术强聚真气,震散大船,要与众人同归于尽。眼见许宣救起小青与林灵素,便凭借着最后一股未散的真气,突施猛袭。
岂料四周漆黑一片,他看不真切,又收势不住,竟然迎面撞在了那绷紧的龙筋上。
若换了平时,那龙筋纵再过强韧,也势必被他护体真气瞬间撞断,但此时经脉俱碎,真气又如强弩之末,竟几被这小小一根龙筋割断喉咙。
巨波涌动,白沫纷扬,明心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抓住浮板,随波逐流。突然,他的身子往下一沉,痉挛似的猛烈抖动,鲜血不断地在水中洇散开来,张大了嘴,双目圆睁,又是恨怒又是恐惧地望着他们,好一会儿,才从喉管里发出一声嘶哑凄烈的惨叫。
四周波浪分涌,十几个乌黑油亮的三角尖鳍朝他急速游去。浮板剧晃,明心随之猛烈抽搐,惨叫不绝,
“鲨鱼!”许宣大凛,急忙拽起龙筋,冲落到附近一块三丈长、两丈来宽的浮板上。
海面涡旋滚滚,明心已被群鲨拖扯,沉入水里,只剩下一只苍白的断手依旧紧紧抓着那片浮板,在不远处飘摇跌宕。
“哗!”一条长近三丈的虎纹巨鲨破浪跃起,一口咬住那只断手,从许宣左侧冲入海面,撞起冲天大浪。
小青惊得大叫一声,她虽是蛇妖,却久居峨眉,从没见过这等凶暴海鲛,眼看着自己平素最为畏惧的和尚就这般被撕扯得片骨不存,不禁心生寒意。
许宣定了定神,将龙筋的另一端打了一个绳结,呼呼挥舞,朝几丈外的李少微抛去。试了几次均未能够着,第七次终于套住她的右臂,急忙收紧,将她凌空拉了过来。
岂料身下浮板跌宕,他刚一使劲,竟一个趔趄,仰面摔入海中。只见四周气泡滚滚,灰蓝一片,数十条鲨鱼正在撕咬扯夺明心那苍白的尸体,瞧见二人,顿时炸开锅似的直冲过来。
小青被他缚在背上,又惊又骇,拼命挣扎却不得而脱。
许宣胆大虽大,此时也险些乱了方寸,一面朝上方游去,一面紧握龙牙刃,四下乱舞,将鲨鱼逼退。
他刚浮出水面,左腿突然一阵锥心剧痛,被一条鲨鱼咬中,急忙挥刀猛刺。那鲨鱼吃痛松口,挣脱游去,鲜血四处洇开。
许宣抓住浮板,奋力破浪跃起,翻身滚落板上,左腿被咬了六七个深达寸许的伤口,灼痛如烧。转头再看那条受伤的鲨鱼,还没游出两丈,已被群鲨猛烈围攻,顷刻间便只剩下一具白骨。
小青打了个寒噤,还没回过神,“嘭!”浮板又被鲨群从下方接连撞击,许宣急忙撕下衣袖,将大腿伤口紧紧扎住。
狂风扑面,就连那冰冷的雹雨中也仿佛弥散着淡淡的血腥。
林灵素昂然盘坐在浮板边缘,咫尺之外,便是游弋穿梭的鲨鳍,他却似毫无所畏,在滚滚雷鸣中自顾自地大声唱着苏东坡的“大江东去”。
李少微躺在浮板上,脸色苍白,怔怔仰望着漫天雷电,突然格格大笑起来:“李郎,李郎!没想到你当年所立的毒誓竟然全都灵验啦!‘我若负你,必五雷轰顶,人神共弃,受人千刀万剐,啖骨食肉而死!’只是没想到末了分食你骨肉的,竟是一群鲨鱼!”
小青惊魂稍定,听她口口声声呼之为“李郎”,忍不住出言相机:“他明明姓林,你为什么偏偏叫他‘李郎’?难道要他嫁鸡随鸡,随你妻姓么?”
李少微眼眶中泪珠晃动,格格笑道:“小妖精,你连鲨鱼也没见过,又知道什么?他原本姓李,双名灵萼,乃是南唐李后主的七世孙!”
小青从未听说过什么李煜,自然没什么反应,许宣却如同耳边响了一个焦雷,失声道:“李后主?”
许正亭素喜词曲音律,除了李白与苏东坡之外,最为器重的便是李煜的词,许宣自小潜移默化,对李后主也颇为喜欢,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魔头居然是他的子孙。
突然想起那夜在秦淮河上,自己说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化自刘禹锡的“水流无限似侬愁”时,曾惹得林灵素勃然大怒,难道真是因为自己犯其祖讳?又想起初见他时,他常常称孤道寡,莫非也是因为自诩为帝胄之身?
听到“李煜”二字,林灵素果然止住啸歌,闪电乱舞,照得他周身皆白,眉间眼里尽是掩抑不住的愤懑悲恨,哈哈笑道:“不错,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大唐宗室后裔李灵萼!小子,你现在明白老子为什么要和天下人作对,覆灭这狗屁‘赵宋王朝’了吧?”
雷声轰鸣,惊涛迭起,浮板被大浪掀得飞出七八丈远,重重地砸在激流中,险些颠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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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鲨鱼立即随之游了过来,在波荡起伏的蓝紫海面上劈开近百道长长的三角波纹。
许宣俯身贴在浮板上,又是惊疑又是骇异,一时间竟将鲨群忘之脑后。
小青却浑然不知此中关联,呸了一声,道:“你既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为什么还自称林灵素?你姓林还是姓李,和你搅得天下大乱又有什么干系?”
林灵素嘿然道:“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横竖今日都要葬身于此,还有什么秘密是不可说的?”
顿了顿,嘴角冷笑,森然道:“赵匡胤和赵匡义这两个狗贼,夺了我李家天下不说,还鸩杀我先祖,百般凌辱。此仇不报,又怎能对得起我大唐列祖列宗?”
自从南唐被赵宋所灭,太宗皇帝玷辱小周后,用牵机药毒杀李后主等等传闻便在吴地不胫而走,经过这两百年的添枝加叶,更成了街头巷尾无不知晓的“秘闻”。许宣便曾听府中食客说过多种版本。
想起父母被程仲甫与南宝棠等人陷害,身陷囹圄,死生未卜,许宣心中又不免一阵悲怒,暗想:“若换了是我,这灭国弑祖的深仇大恨,也绝不能不报。”对这魔头竟第一次起了戚戚相应之感。
但再一想起峨眉山下所见的平民惨状,暴戾之念便又荡然无存,高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雪恨,只管去杀尽赵氏王孙,又为何要累及无辜?”
林灵素昂首大笑道:“老子若不以牙还牙,叫他子孙也尝尝亡国灭族的滋味,又岂能泄我心头之恨!累及无辜?你看这普天下之人,又有哪个算得上无辜?什么狗屁苍生,连贼老天都弃之若屣,又关老子鸟事?”
轰雷滚滚,海上漆黑一片,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笑声听来竟似比雷鸣更加震耳,比雹雨更加森冷。
又听李少微格格笑道:“是了,为了报仇,你连自己的亲生妹子也能推入火坑,做娼妓逢迎仇人,更何况那些与你没半点干系的黎民苍生……”
“住口!”雷电又是一闪,林灵素竟已站起身来,双眼怒火如喷,脸又扭曲得如野兽般狰狞凶暴,一字字地道:“你再敢说师师半个不字,我就将你的肉一块块剐下来。”
师师?许宣又是一震,这才明白那艳冠天下的大宋第一名妓不是他的旧相好,而是他的亲妹妹!
念头未已,大浪怒涌,浮板猛地冲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急速飞转,众人险些摔飞而出,林灵素一个趔趄,又坐倒在板上。
还不等坐稳,浮板剧震,群鲨四面围撞,一条虎鲨竟猛然冲跃而起,“噶嚓”一声,尖牙森森,将厚厚的舱板咬下小半角来。
第六十九章 狭路
浮板剧震,群鲨四面围撞,一条虎鲨竟猛然冲跃而起,“噶嚓”一声,尖牙森森,将厚厚的舱板咬下小半角来。
众人大凛,照这般下去,只怕不等捱到风暴结束,就要被群鲨撕咬吞噬了!
别说林灵素、李少微这等神力通天的绝顶高手,即便是小青,倘若没有中毒受伤,这些鲨鱼也未必能奈她何。偏偏此刻虎落平阳,四人中唯一能活动自如的,竟是空有一身真气而不知如何御使的许宣。
波涛汹涌,又是一条虎鲨破浪冲起,从背后朝许宣扑来。小青尖声惊叫,林灵素喝道:“星飞天外!”
许宣下意识地紧握“龙牙”向上斜撩,“吃”地一声,齐柄没入鲨鱼的下颚。
那鲨鱼吃痛剧扭,重重地撞落在浮板上,“噼啪”甩尾,险些将浮板掀翻。许宣奋力将它压住,拔出匕首,朝它肚腹上又猛刺了几刀。那鲨鱼剧烈挣扎了片刻,才渐渐不再动弹。
群鲨闻见血腥味,更加疯狂,不断地撞击浮板。
许宣用匕首割下一大块鲨鱼肉,远远地抛了出去,十几条鲨鱼顿时转向疾游而去。
他又依法炮制,将那条鲨鱼背脊上的肉割成数十块,四下抛出,围聚在浮板周围的鲨鱼纷纷循味抢夺。
林灵素嘿然道:“小子,鲨鱼的背鳍是做鱼翅的上佳材料,最是美味,你就这般送与它们糟践,忒也可惜。它肚子上的肉最为嫩滑爽口,割一块给老子尝尝。”
许宣略一犹豫,用刀划下一块,抛到他手上。
他擦也不擦,就连血带肉地大嚼起来,眉飞色舞地连声称赞。
众人折腾了一昼夜,都已又饥又渴,见状更觉饥肠辘辘。当下许宣又割了几大块最为细嫩的鱼腩,丢给李少微与小青,各自吃了起来。
鱼肉清甜,入口即化,许宣连吃了两大块,精神大振。剩下那半条鱼被他抛入海中,顿时又引来群鲨发狂似的撕夺。
这时,海上的风暴越来越大,漫天尽是纵横飞舞的闪电,雷声震耳欲聋,合着那一重高似一重的惊涛骇浪,随时都欲将浮板颠翻。
四人或坐或卧,龙筋相连,随着那块舱板浮沉跌宕在天海之间,想到彼此命悬一线,随时都将被这黑暗无边的汪洋所吞噬,原先那炽烈如荼的仇恨、愤怒、恐惧……反倒渐渐变得飘渺淡薄起来。
雷鸣声中,林灵素拍腿高歌,断断续续地唱道:“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
许宣想起父母,想起白素贞,心中一阵刺痛,戚戚悲凉。
长夜漫漫,风暴正当时。命运无稽,就如同这飘摇不定的浮板,高一浪,低一浪,也不知要将他带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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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半夜,海上风浪越来越大,雷声隆隆不绝。四周乌云飞涌,与波涛滚滚相连,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许宣紧贴着浮板,忽高忽低地在巨浪里飘摇了几个时辰,还要时不时地与冲跃而出的鲨鱼拼死相斗,早已精疲力竭。眼见这场风暴竟似永无穷尽,胸中如块垒郁结,又是悲沮又是苍凉,第一次觉得自身如此微缈。
在这狂暴的天地伟力面前,纵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随波浮沉。
转眸望去,李少微闭目盘坐,脸色煞白,嘴角似笑非笑,也不知是睡是醒。林灵素虽仍在昂首高歌,声音却已沙哑,在风浪雷鸣中细弱难闻。
小青更是冻得浑身颤抖,湿漉漉地蜷在他的脚畔,呵着丝丝白汽,与平时那娇俏狠辣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想起白素贞,心底又是一阵刀剜似的剧痛,暗想:“早知要与小青、与这两个魔头一起葬身鱼腹,当初倒不如就与白姐姐一起死在峨眉山上,或者一起葬身于神农顶,横竖落个干净,也不致于连累家人遭此大劫……”
念头方起,脑海里又闪过父亲伟岸的身影、真娘温柔的笑容,喉咙登时象被什么扼住了,痛得无法呼吸,又想:“许宣啊许宣,你连累家人遭此横祸,不想方设法将功补过,救出他们,还敢自怜自艾,轻言什么生死?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要死,也当死得其所,轰轰烈烈!”热血冲顶,忍不住仰头纵声啸吼,仿佛要将满腔的悲怒绝望全都疏泄而光。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子,贼老天又聋又瞎,你就算喊破嗓子,又有鸟用?倒不如叩上一百零八个响头,拜寡人为师。临时抱抱佛脚,说不定还能保住小命,回到临安救出你爹娘……”
他不说倒也罢了,一说许宣怒火更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握刀喝道:“住口!这次的浩劫、我许家的惨祸,全都是由你这魔头而起,今日就算要死,也当先割下你的脑袋,祭奠那些枉死的冤魂!”
小青正昏昏沉沉,被他这般接连怒吼,登时清醒了几分,睁开眼,但见闪电乱舞,波涛如倾,左前方隐隐约约似有几艘樯橹正在跌宕起伏,心中一紧,惊喜得几欲炸将开来,大叫道:“船!我看见船啦……”
话音未落,“轰轰”连声,那几艘船上突然喷出数十道赤红的炮火。周围大浪炸舞,浮板顿时腾空飞起一丈来高,重重地砸在波涛上。
“嘭!”水花四溅,颠得她喉中微甜,五脏六腑都似颠倒了一般,一个翻身摔入海中。
许宣臂上缠绕的龙筋一紧,险些也被拖了下去,下意识地一刀刺入浮板,稳住身形,左手紧拽龙筋,拼力将她拉回。
小青凌空跃起,湿漉漉地滚落板上,与他撞个满怀。几在同时,两只虎鲨破浪冲起,差点将她脚踝咬中。
她大叫一声,朝后退缩了两尺,紧紧地抓住许宣的手臂,脸色煞白如雪,彻底醒过神来了。
炮火轰鸣,惊涛如沸。
四人彼此紧拽龙筋,随着那浮板在大浪里上冲下撞、前俯后仰,骇怒交迸,不知发生何事。
笔趣阁
又是几道闪电划过,海面掀涌,只见那几艘大船越来越近,桅顶上旗帜猎猎鼓卷,赫然绣着“完颜”、“大金”等字。
鞑子!
许宣心中一震,残留的几丝侥幸顿时荡然无存。
这些金国鞑子的炮火如此强猛,小青先前所说的扬子江上的那些沉船浮尸,想必就是出自他们之手了。想不到才脱虎口,又入狼群,偌大的汪洋,偏偏与他们撞见!
火弹纵横怒舞,雹雨似的撞落波涛,顷刻间便有六七条鲨鱼被击中,血肉模糊。
群鲨嗅见血腥,越发疯狂,或争相扯夺尸体,或跃水冲撞,猛烈攻击浮板。
又听“格啦啦”脆响,木板竟被一只巨鲨硬生生地咬裂开来。许宣挥刀乱剁,那巨鲨皮糙肉厚,死死地咬着木板猛烈挣扎。众人顿时往下一沉,被它拉拽着在漩涡里急速飞转,惊险万状。
这时炮火忽然停了下来,海上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嗡嗡笑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灵萼兄,我还以为你已打通泥丸,脱登仙界,想不到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在海上钓鱼。相请不如偶遇,此处风大浪急,兄台何不登船剪烛,一同把酒叙旧?”
闪电如银蛇飞窜,林灵素、李少微脸色齐变。
雷声隆隆,大浪分涌,但见当先的那艘大船上站了一个秀美挺拔的紫衣道人,背负长剑,斜持拂尘,被那蓝光镀照,衣袂翩翩,肌肤几似透明,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赫然正是那日在青羊宫中遇见的“冲和子”王文卿!
许宣亦猛吃一惊,此人贵为大宋国师,为何竟会在鞑子的船上?难道被金人所擒?但瞧他身后站着的那些人,除了数十名神霄派弟子,大多都是金国将领,那些凶狂跋扈的鞑子在他面前,个个神色恭敬,丝毫不像对待俘虏的态度。心底越发狐疑。
林灵素哈哈笑道:“老子帝胄之身、大好男儿,岂能上你贼船,和你这不男不女、不忠不义的东西同坐一席?”
故意乜斜了李少微一眼,扬眉笑道:“再说有神门天后在此,就算老子同意,她也不能同意呐。娘子,你说是也不是?”
妖后素不以真面示人,除了林灵素与葛长庚,几乎无人知道李少微的身份。听说她便是魔门第二人,船上众人无不哗然。
王文卿微笑道:“恕贫道眼拙,这位不是茅山派的嗣法宗师李元君么?何时竟成了神门天后?东京一别,已有数十载,李元君风姿依旧,可喜可贺。今日有缘相会,更当好好叙上一叙。”
李少微听若罔闻,闭着眼冷笑不语。闪电乱舞,更照得她的脸煞白如雪。
神霄派众弟子瞧出二人受了重伤,胆气大壮,纷纷喝道:“妖女,国师与你说话,你装什么聋,作什么哑?再不跪地请降,叫你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一边戟指叱骂,一边拔剑请缨,跃跃欲试。
第七十章 盟约
众神霄派弟子一边戟指叱骂,一边拔剑请缨,跃跃欲试。
一个贵族打扮的金国少年冷冷道:“这些妖魔敬酒不吃吃罚酒,国师何必与他们客气?只消乱炮将他们轰死便是。”
他背手昂立,神容傲慢,显是鞑子首领,说的大宋官话虽带了些古怪的腔调,却也算咬字清晰。
王文卿道:“小王爷少安毋躁。这些人身上藏了莫大的秘密,上关天道玄理,下涉苍生社稷,倘能问将出来,覆灭宋朝指日可待。贫道与他们总算多年旧识,假若他们执迷不悟,再行动手,也算对得起故交之情。”
许宣心想:“他说的秘密多半便是那什么‘神霄五雷谱’和百派心法了,与苍生社稷又有什么相干?这贼道士身为大宋国师,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背主卖国,连金鞑子也被他耍弄于股掌之间,奸猾之至。”大为厌憎。
林灵素纵声大笑道:“操你奶奶的故交之情!眼下漫天雷电,正是我神霄派立剑扬威之时,有种就上来和老子决一生死。像个娘儿们似的唧唧歪歪的,说什么狗屁废话?”
轰雷滚滚,他运足中气,一字字地清晰传到众人耳中,双手突然扳住那条鲨鱼的巨口,上下一掀,猛地将它撕为两半,顺势翻身旋腿,“嘭嘭”连声,将三只围上的虎鲨踢得血肉四炸,冲天飞起。
这几下迅猛如雷霆,看得许宣又惊又佩,小青更是凉浸浸的尽是冷汗。均想:这魔头经脉尽断,形如废人,竟仍有如此神力!亏得自己先前尚未动手,否则说不定已经身首异处了!
王文卿摇头道:“灵萼兄,你重伤未愈,对付区区几条鲨鱼尚且如此费力,又如何与我相战?就算你不念故情,我也不可趁人之危。同室操戈,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当下也不管他如何挑衅嘲骂,指挥着五艘大船徐徐变阵,绕转包抄,将四人围夹在中央。
洪波跌宕,群鲨穿梭,浮板飘摇如叶。许宣见他们既不开炮,也不上前,心反而如悬半空,忐忑不已。
林灵素冷笑传音道:“放心吧,这狗贼生性多疑,就算知道老子唱的是空城计,若无十二分的把握,也绝不敢轻举妄动。你们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地听我安排。”
从怀中取出那图轴,高声道:“很好,你既然不想再斗,那我们就兑现当年的约定。你要的东西就在这里。《五雷谱》也罢,‘百派心法’也好,全都出自此图。只要你指天立誓,答应老子三个条件,这‘炼天石图’我便双手奉上。”
听得“炼天石图”四字,众船登即哗然。
小青想不到他竟会将秘图拱手让人,心下大急,奈何这魔头真气强猛依旧,四周又强敌环伺,别说自己无力夺占,就算真能伺机抢来,也只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漫天闪电纵横,遍海蓝紫。
那五艘大船越驶越近,王文卿微笑道:“这就是了。你我若早点这般开诚布公,又怎会生出这许多的波澜?只要这‘炼天石图’是真的,别说三个条件,就算三百个又有何妨?”
林灵素嘴角冷笑,高声道:“这三个条件再也简单不过。第一,你我既已罢战,绝不可再反悔动手。李元君也好,这两丫头小子也罢,和老子在同一条船上,你们也不可再动他们半根毫毛。”
王文卿点头道:“那是自然。他们既是灵萼兄的至友亲朋,也就是我们的客人,自当同舟共济,好生招待。”
林灵素道:“第二,你我无论谁先悟出飞升之道,都要原原本本地告知对方,绝不能有半点欺瞒。”
王文卿道:“当年我们结拜兄弟时,就曾说过此节。若不是灵萼兄瞒我在先,我又何至如此?只要你肯指天发誓,我也绝不食言。”
林灵素道:“很好。第三,我与赵宋狗皇帝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既成了鞑子的国师,鞑子又对中原虎视眈眈,不如联起手,一齐将赵宋灭了,刨出那狗皇帝的祖陵,开棺戮尸,诛杀九族!”说到最后一句时,双眼怒火欲喷,一字字似从齿缝间挤迸而出。
王文卿还未应答,那金国小王爷已傲然道:“这事不必国师奏请,本王便可答应你。你是国师的师兄弟,必定也有通天本事,只要能助我大金覆灭赵宋,要多少金帛牛马、官爵米禄,全都不在话下。”
王文卿微笑道:“灵萼兄,小王爷是当今大金国太师兼都元帅的公子,他的话就如同圣旨。他答应你的事情,可比我管用百倍。”
许宣一凛:“原来他是金兀术的儿子!”
大宋的第一号仇人便是金国的都元帅兀术。这厮汉名完颜宗弼,是金太祖的第四子,自小胆勇过人,屡立战功。建炎三年,他所向披靡,一路追击当今的赵官家直至越州、明州,之后几年又接连大败宋军。若不是岳飞岳爷爷与韩世忠,只怕连临安也早被他攻下了。
绍兴六年,宗磐、宗隽、挞懒因“谋反”被金熙宗处死,兀术更是权势熏天,成了金国的太师、领三省事兼都元帅。
岳飞被秦桧害死后,宋金议和,两国虽然暂无战事,但这厮一日不死,大宋的脖子就犹如悬了一把利刃,永无宁日。
大宋百姓无不对岳飞极为崇敬,对金兀术厌恨入骨,许宣听说这金国小王爷竟然是他的儿子,心头登时蹭地窜起怒火,紧握刀柄,暗想:“这狗鞑子刺杀官家,多半是奉了兀术老贼之意。如能割下他的狗头,进献官家,必可洗清爹娘的冤屈,救回全家人的性命。”
林灵素收起图轴,森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听说女真人向来重信守诺,完颜宗弼的儿子,想必不会是食言而肥的小人。既有他的金口,老子就再信你一回。”
当下与王文卿一齐指天立誓。
岂料两人刚说到“……黄天在上,后土在下,如有半点违背,愿受五雷轰顶,死无全尸”时,空中突然闪电狂舞,猛地劈落在其中一艘大船的桅杆上,冲起熊熊火焰。
所幸大雨瓢泼,风浪正狂,很快便被扑灭。饶是如此,船上众人仍不免惊出一身冷汗,那些金国将士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纷纷伏身跪祈。
立誓既毕,那金国小王爷令人放下小船,划桨驶近,将林灵素四人从浮板上一一拉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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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底暗觉奇怪,与林灵素相识虽不算久,却知这魔头偏狭狂傲,睚眦必报,绝不向任何人低头。这厮既对王文卿恨之入骨,又怎会甘心与之握手言和,甚至将费尽周折得来的“炼天石图”平白相让?如果他仅仅是想要借助金国之力推翻宋廷,以他的资历,早有无数良机,又何需等到今日?
再看李少微始终冷笑不语,既不拦阻相夺,也没半点逃脱之意,越发狐疑。但此刻他满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伺机挑唆林灵素与王文卿等人相斗,如何趁乱杀死那金国小王爷,又如何设法凿沉船舰,夺走救生小船,逃之夭夭……这些疑问只是一闪而过,便再无暇多虑。
电闪雷鸣,大浪起伏。
四名桨手齐声呼吼,奋力摇桨,但在这风暴里,小船直如激流中的落叶,跌宕急旋,行进极为困难。
鲨群不甘猎物就此逃走,纷纷围追堵截,猛力冲撞侧舷,被林灵素双掌扫舞,接连破浪抛甩,染得海波猩红一片。直到他们抓着缆绳攀上了旗舰,那群虎鲨仍尾随游弋,不时冲跃而起。
许宣松了口气,将龙牙刃藏入靴侧,双手撑住船舷,翻身跃了上去。船身摇晃,甲板上又湿漉漉的,脚下蓦一打滑,险些摔倒。在这狂风巨浪里飘荡了几个时辰,精疲力竭,双腿竟似都有些软了。
还不及站稳,四周寒光闪动,杀气迫睫,十几个道士已挺剑将他团团围住。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操你奶奶的,刚说过的话,就当是屁这么不声不响地放了吗?”笑声轰鸣如雷,震得他气血翻涌,那十几个道士更是脸色煞白,趔趄跌坐在地。
林灵素笑声不绝,疾风似的从他头顶掠过,双臂挟抱着李少微与小青,朝那金国小王爷大步冲去。
周围道士、金国将士纷纷挺枪拔剑上前阻挡,方一靠近,“嘭嘭”连声,立即被他护体真气撞得凌空飞跌,摔飞出几丈开外。其余人无不骇然,被他凶威所慑,不由自主地朝后层层退却。
王文卿淡淡道:“我神霄派最敬雷神,既已对这漫天雷霆发誓,又岂会反悔?诸位在海上漂泊一夜,还是快快喝些热茶,煨点炉火,以免感染风寒。”挥扫拂尘,挡在那小王爷身前。
两人齐齐一震,衣裳鼓舞。众道士这才稳住身形,收剑归位,遥遥夹围着林灵素四人朝艉舱走去。
许宣心里突突直跳,既来之,则安之,自己的性命、家人的安危,全都在此一搏!
第七十一章 真假
许宣心里突突直跳,既来之,则安之,自己的性命、家人的安危,全都在此一搏!
当下默默跟随在林灵素身后,一边四下扫望,留心观察船上情形,一边思绪飞转,筹划着万全之策。
大宋自建朝以来,便大力发展海外贸易,航海业极为发达,造船技术更是天下无双。远航的大海船动辄载重几万石,不仅安全稳定,航速也极快,被各番国称为“海上城堡”、“华夏神舟”,所经之处,无不引来番民围观惊叹,就连阿拉伯、波斯等地的商人也纷纷斥巨资购买大宋的海舶,用于远洋。
然而大宋最引以为傲的却是所造之战舰。
战舰种类极多,大小各异,既有巍峨如城的楼船,又有迅疾如风的轮桨车船,此外还有令鞑子闻风丧胆的“飞虎战舰”。当年韩世忠就是依仗这些战舰,将金兀术困在黄天荡,几近丧命。
金鞑子乘坐的这五艘战船显然也是大宋所造,每一艘都长约二十来丈,宽近六丈,极为雄伟坚固。
尤其这艘旗舰,共有五根桅杆,主桅高约十丈,装帆百余幅。船尾设了大小两个正舵、两个副舵。侧舷装备四轮,每轮有八个翼片,轮转击水,行进如飞。
许正亭每年都要遣人数次,远赴高丽、南洋等地采购药材,为了防御海盗,专门购买了两艘配有火炮的商船,许宣也曾上船玩耍过。和这几艘战舰一比,父亲的那两艘大船可就逊色得多了。
却不知这些金鞑子从哪里骗购了这许多战舰?又从哪里找来了这许多擅于航船的水手?
进了艉舱,他惊异更甚。
舱室高阔华丽,极尽奢华,金玉之类的俗物倒也罢了,墙上所悬字画无一不是出自名家之手,桌案、床椅全都是南洋番国所产的黄花梨木精雕而成,就连茶碗、瓶壶之属也都是瑰丽万彩的珍罕钧瓷,被灯光一照,更是幻彩万变,流光炫目。一时间呼吸窒堵,为之神夺。
那金国小王爷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朝林灵素扬眉道:“李真人,听说你曾在南朝皇帝左右,见多识广,这些字画珍玩都是本王从中原各地重金收来的,你觉得如何?”
林灵素将二女放在椅上,随手提起一个天青铀钧瓷小罐,瞥瞄了两眼,冷笑道:“貌似而神离,相去万里计。”“咣当”一声丢得粉碎。
金国众将士大怒,纷纷斥骂。那小王爷皱了下眉头,忍住怒气,道:“如何相去万里?愿闻其详。”
林灵素又抓起一个瓷瓶,在指间滴溜溜地旋转,扬眉道:“上好的钧瓷就像美女,肤如凝脂,脸上晕彩自然生动,说起话来就像唱歌,还要有一双玲珑光滑的小脚。你这瓷瓶的胎质粗松泛黄,丝毫不细腻紧致;釉彩虽有窑变,却失之自然,也没有强烈的流动之感……”
指尖轻叩,发出“砰砰”之声,续道:“敲起来声音沉闷,丝毫不见圆润铿锵的悦耳之声;底部坑坑洼洼,深浅不一……从头到脚没一样及得上从前的禹州钧瓷,简直就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往地下一抛,又砸得四分五裂。
徽宗素喜钧瓷,专门在禹州设窑烧造。靖康之变后,金鞑子抓走徽钦二帝,同时还掳掠了大批宫人、工匠,其中便不乏烧造钧瓷的老师傅。自此一劫,大宋已有二十年未烧钧瓷,反倒是金国出了许多钧瓷的珍品。
许正亭前往高丽、辽东等地采购药材时,经常捎带买回不少钧瓷赏玩。许宣自小耳濡目染,自然也能品鉴其中好坏。舱内这些钧瓷随便挑一个,比起他所见过的都强了十倍、百倍。但听林灵素这般批点,倒仿佛全成了不入流之物,错愕之余,却又颇感快意。
舱内哗然,林灵素听若不闻,又接连举起几件钧瓷大器,口若悬河,将其贬得一无是处,而后又随手砸碎。
那金国小王爷虽然恼怒,却被批驳得无言以对,“哼”了一声,道:“阁下口口声声对南朝恨之入骨,心底里却关护得很么。昏德公喜欢书画,你在宋廷待了那么久,想必也见过翰林书画院里的不少宝贝了?比起我这些收藏如何?”
徽宗被金人掳囚,病死五国城。绍兴和议后,金国为表诚意,将他的封号由“昏德公”改为“天水郡王”。这小王爷当着他们的面,却故意仍呼以原号,自是含着侮辱挑衅之意。
林灵素环顾四周,指着舱壁上的一幅行书,道:“这幅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你挂在最显眼之处,想必是你最为得意的藏品了?”
小王爷傲然道:“阁下倒也识货。这幅字是我大军攻陷南朝汴京时,一个猛安勃极烈从宫里搜来献给我父王的。昏德公活着的时候,父王命他亲眼验证,确是他书画院里藏的真品……”
“真品?”林灵素哈哈大笑,“那狗皇帝成了阶下囚,天天看你们脸色过活,还有胆子告诉你们真品赝品么?晋代士族大多用丝帛和剡溪所产的藤纸来写字,你这幅字一看用的便是硬黄纸,分明是唐朝的摹品。连这至为简单的道理也不明了,还敢妄谈收藏?”
那小王爷脸上一红,王文卿微笑道:“这些字画也罢,珍玩也罢,不过是闲来无事时怡情冶性的消遣品,小王爷胸怀天下,时时刻刻想的都是江山社稷,岂能像那昏德公一般玩物丧志?分不分辨得出,又有什么打紧。只要灵萼兄的‘炼天石图’不是赝品,那就可以了。”
金国小王爷少年气盛,被林灵素一通抢白激起好胜之心,一时间反倒将正事抛在脑后,高声道:“且慢!你说这幅《快雪时晴贴》是赝品,难道本王这幅黄庭坚的《松风阁》也是假的不成?”
许宣转头望去,只见那幅挂贴字字奇崛劲挺,气势雄健,乃是一首七言长诗,共计二十九行,疏密相间,仿佛龙游凤舞,处处飞动。他虽不懂得欣赏字画,却也看得出笔法超逸脱俗,颇为不凡。
林灵素眯眼端视片刻,淡淡道:“这幅字布法奇诡,长波大撇,颇有点黄庭坚的神韵,可惜假的终究还是假的。黄庭坚的字最重藏锋顿挫,起笔处欲右先左,逆入左端顿笔,然后平出。人称‘无平不陂,沉着痛快’。这幅字虽然也是左右纵横,但用力过度,顿挫处缺少回旋变化,结构又过于张扬,弄巧成拙。更简单的是,当年黄庭坚在松风阁写下此诗后,分明亲笔抄录在砑花布文纸上,纸色微黄,而这幅贴所用的却是高丽产的桑皮纸。真耶假耶,一辨即知……”
王文卿身边的一个道士按捺不住,喝道:“胡说八道!你怎知黄庭坚写此帖时用的是砑花布文纸?难道当时你就站在边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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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灵素神色似悲似喜,有些古怪,好半晌才慢慢地道:“不错,我当时就在边上。黄庭坚写《松风阁贴》时,正是我洗的笔、研的墨。”
此言一出,众道士无不哗然,惟有王文卿微笑不语。
小青与那些金国将士虽不知黄庭坚是何人,但其字帖既如此受推崇,想必是已经作古的大名士。这魔头杀人如麻,又怎会和骚人墨客搭上关系?
林灵素却似懒得再作解释,施施然地往太师椅上一靠,双脚翘在案上,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这些字画全都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这卷图的一边一角。”从怀中取出那卷图轴,轻轻一抖,凌空铺展开来。
许宣想起那卷轴上所涂的剧毒,心中“嗵”地一跳,顿时恍然大悟。王文卿见这魔头亲自将图轴打开,自然不会疑心上面作了手脚。
岂料王文卿刚一伸手,竟又缩了回来,拂尘轻扫,将那图轴虚托半空,徐徐放落桌上。
他心下大为失望,这厮如此谨慎奸猾,想要在其眼皮底下刺杀那金国小王爷,只怕比登天还难了。
众人围了上来,举灯端看。
有人冷笑一声,道:“这不是远洋用的海图么?船上便有好几份,有什么稀奇?”
林灵素嘿然道:“狗眼看物,处处皆粪。”提起一壶酒,猛地泼在那卷图上,指尖一弹,顿时火焰窜舞。
行船海上,最怕着火,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挥袖扑打。真气一鼓,火势反倒越来越猛,顷刻间便直冲舱顶。
王文卿拂尘挥扫,“嘭”地一声,光芒陡敛,那图轴急速合卷,坠落他的手中,火焰已尽数熄灭。
那图轴也不知是什么兽皮制成,被烈火这般焚卷,竟没有半点焦枯烧化,色泽益加鲜艳,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
王文卿喃喃道:“青龙之皮,龙涎之香,真的,果然是真的!”双眼微眯,闪动着掩抑不住的惊喜之色,连指尖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向来从容淡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从未如此忘形。
众道士见状大喜,围拢再看,顿时又爆起一片惊呼。
第七十二章 蓬莱
王文卿向来从容淡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从未如此忘形。众道士见状大喜,围拢再看,顿时又爆起一片惊呼。
许宣从人群间隙望去,心中一震,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张图长近六尺,五彩斑斓,画的虽仍是地理海图,却比先前平添了许多山川岛屿、凶禽怪兽。被灯火映照,幻光流离,但见江海汹汹奔流,波涛起伏;鸟兽盘旋飞舞,破浪腾空。不像是画,倒像是皮纸中镶嵌着活生生的情景。
金国小王爷亦大为骇异。他自恃无所不藏,却何曾见过这等会“动”的图画?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道:“这……这是什么东西?国师说的……说的足可覆灭南朝的秘密便是此图?”
林灵素嘿然道:“历朝历代的兴亡、阴阳五行之奥秘,尽在于此,何止区区一个狗屁赵宋?”
王文卿双眸光芒闪烁,微笑道:“他说得不错。这张‘炼天石图’是帝女娲采太古青龙的鳞皮,用五色石的彩墨亲手绘制而成,又叫‘青龙皮图’。‘炼天石图’共有五幅,分别绘制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与中土混沌兽的皮骨之上,合在一处,才是真正的‘炼天石图’。”
舱内哄然,许宣心底又是一震,看来之前在扬子江上,林灵素所说的那些话竟是真的!
女娲补天的故事可谓妇孺皆知。
相传太古时代,伏羲化羽之后,凶兽频出,叛军四起,就连西北角的天柱山也被水神撞断,乃至天崩地裂,九州大乱。
女娲采五色石补住天裂,又用剩下的五色石镇伏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凶兽,平定了四海之乱。青龙属木,木生离火,此图以它鳞皮制成,难怪能倍增火势,而自身分毫无损。
金国鞑子最敬女娲,每年春分日必定要祭祀女娲、伏羲、青帝三位大神,听说此画是女娲所绘,无不凛然变色,纷纷伏身拜倒。
那小王爷也伏地磕了三个头,起身肃然道:“敢问国师,五色石上藏了什么秘密,与历朝历代的兴亡有什么相关?”语气恭敬,显然再无怀疑。
王文卿道:“阴阳和合,乃生万物;五行生克,方有四季。世间一切兴衰更迭,全都源于阴阳五行的变化,各朝各代的更替自然也不例外。比如周朝尚红,以火为德,行的是火运。
“秦始皇吞并列国后,自称水德,以水克火,因此得了周朝天下。然而实际上,秦国地处西方,行的乃是金运,能成大统,是因为周朝国运早已凋敝,那一丁点残余的‘火德’,反倒有助于冶炼‘金德’。
“再往后推演,五行火克金,金生水,水复克火。这就是为什么金德的秦国会被南方的楚人所灭,而火德的楚霸王又会败于秦国亭长刘邦之手,最终让尚水的汉朝得了天下。
“汉高祖为了让各国信服,自称得天佑,斩白蛇。所谓‘白蛇’,暗指的便是秦国的‘金德王运’。但汉朝既是水德,分明由金而生,又岂会克之?不过是想抹煞项羽的功劳罢了。”
这五德更替的理论许宣闻所未闻,大感好奇,听到“白蛇”二字,眼前登时闪过白素贞那清丽绝俗的脸容,心中又是“咯噔”一跳,黯然刺痛。
王文卿道:“秦国自称‘水德’,刘邦死后,汉代皇帝为了自圆其说,又改称为‘土德’,尚黄色。刘秀灭王莽,光复汉室,五行火生土,火有重生之功,因此改为‘火德’。到了三国时,刘备号称正统,也称火德。而曹丕迫使汉帝禅让,五行火生土,魏国便成了‘土德’,尚黄。吴国地处东方,孙权又打出旗号要锄灭曹魏,匡扶汉室,便根据五行木克土,立木为德……”
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讥嘲之色,又道:“却不知阴阳五行乃天地运行之道,是什么,便是什么,岂会因你信口附会而更改?秦国号称水德,实行金运,所以被楚人所灭,为汉朝所替代。汉朝称过水、土、火三德,实际却是水运,五行土克水,故而才被黄巾军杀得七零八落,国运凋零。曹操之所以大破黄巾军,正因为他是木德之身,魏国当行木运。也正因如此,魏国最终才会被以金为德的晋朝所篡。”
那金国小王爷听得似懂非懂,皱眉道:“既然是天意昭昭,无可更改,国师又为何说这图中所藏的秘密,可以帮我大金夺取南朝天下?”
王文卿微微一笑,道:“常言道‘命不可改,运可改’。国家行什么运,便要看社稷神庙里,供的是什么神器,祭的又是何方神兽。赵宋受禅于周,周朝尚青,五行木生火,所以赵官家以火为德。大金国行的是土运,火生土,虽然可以处处受益于赵宋,却很难取而代之。王爷若想改国运,就需找到水属的神器、神兽,供于神庙之中……”
那些金国将士个个云里雾中,早被绕得晕了。
一个大胡子听得不耐,忍不住截口叫道:“国师说来说去,忒也啰嗦。这图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快些讲来便是……”被那小王爷猛一喝斥,悻悻住口。
王文卿此时心情大畅,丝毫不以为意,道:“女娲补天之后,为了防止叛乱卷土重来,将剩余的五色石炼化出五座大山,按照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的顺序,将混沌凶兽与青龙、玄武、朱雀、白虎四大神兽,连同各族负隅顽抗的头领、众多神器,全都镇伏在这五座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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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那五座神山日增百丈,越来越高,最后参天摩云,变为擎天四柱。一直到几千年后,封镇‘混沌’的不周山才被共工一头撞断,引得天河倾泻,洪灾泛滥。所幸还有四大天柱支撑,没酿成当年的天裂之祸。也亏得共工撞断不周山,世人才得以发现五座神山中所藏的奥秘。
“原来女娲为了补天,神亏气竭,自知即将登仙化羽,便将毕生所领悟的天地妙法全都刻在了那块补天所用的五色石上,并用五大神兽的皮骨画了五幅地图,藏于这五座天柱山下,只要将这五幅地图拼在一起,就能找到补天石。而藏在不周山下的地图,便是这幅‘青龙皮图’。”
说着,手指在图上轻轻一叩。水光荡漾,一片连绵的巍峨山脉焕发出淡淡的金光,隐隐可见“蓬莱”二字。
许宣一震,失声道:“这幅图所画的山是蓬莱?”
王文卿瞄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错。除了被撞断的不周山,以及镇伏‘白虎’的昆仑山,另外三座神山便是‘瀛洲’、‘方丈’与‘蓬莱’。山山相关,图图相引。五行金克木,蓬莱山上镇伏青龙之处,藏着‘白虎’的毛皮所制的‘白虎皮图’,按图索骥,就能找到昆仑山上封镇‘白虎’之处;而五行火克金,封镇‘白虎’的地方,又藏着‘朱雀翎图’,能带你找着镇伏朱雀神鸟的‘赢洲’;如此类推,藏于‘赢洲’的‘玄武骨图’,则能让你找到封镇‘玄武’的‘方丈’;而‘方丈’那儿所藏的‘混沌骨图’,又正好指向了封镇‘混沌’的不周山。有了这五图合成的‘炼天石图’,你便能找着补天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再没有任何做不到之事!”
那些金国将士对这几座神山一无所知,听他说什么五行生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不解。许宣、小青却不啻于焦雷轰顶,张大了嘴,面面相觑,震撼难言。
昆仑自古被称作第一神山,相传王母娘娘便居住于山上。而蓬莱、方丈、瀛洲也一直被视为“道教三大神山”,相传一在海中,一在山中,一在天上。
早在战国时,便有方士宣称见过这三座神山,山上除了奇花异草、珍禽异兽,还有神仙与不死药。在这些方士怂恿之下,齐威王、燕昭王、秦始皇、汉武帝……历朝帝王都曾先后派人入海寻找,可惜一无所获。想不到这些神山竟然是女娲的五色石变化而成!
那金国小王爷听了仍大感诧异,道:“国师所住的仙山不就是蓬莱么?既已住了这么久,又何必再找?”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他住的若是蓬莱,老子就住在天庭了!”
众道士怒目而视,脸上微有尴尬之色。
王文卿倒是淡然自若,道:“贫道所居的山岛虽在东海之上,也名为蓬莱,却不是帝女神石所化。不周山撞倒之后,这幅‘青龙皮图’秘密辗转了几千年,数易人手。就贫道所知,得到这幅图的几个人,不是称霸天下、一统四海,便是修成正果,登入仙界。”
许宣心中怦怦剧跳,他小时曾听程仲甫说过,女娲所补之天裂,也是凡人升入仙界的“云门”。云门既封,从此再无人能以肉身飞度升天。后世的修真惟有打通泥丸宫,才能元神离窍,魂登仙界。
第七十三章 反击
许宣心中怦怦剧跳,他小时曾听程仲甫说过,女娲所补之天裂,也是凡人升入仙界的“云门”。云门既封,从此再无人能以肉身飞度升天。后世的修真惟有打通泥丸宫,才能元神离窍,魂登仙界。
姑且不论到底有没有“云门”,如果女娲果真将天地妙法全都藏在那补天石之中,这幅能找到补天石的“炼天石图”自然便是飞升成仙的关键,无怪乎白璧、易水寒等人闻之色变,拼死相夺。
金国小王爷对求道成仙殊无兴趣,关心的始终还是可以灭宋的“国运”,皱眉道:“国师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找到这座蓬莱山,便可以找到克制南朝国运的神兽与神器?”
王文卿点头道:“赵宋火德,必须以水德克之。可惜这座山下所镇的是青龙兽,青龙属木,不能相克,但我刚说了,只要你找到藏于蓬莱山上的‘白虎皮图’,就能一山引一山,以大金的国力,最终必能找到玄武神兽与黑水神器。”
又从书架上取下一张海图,挨着“青龙皮图”铺展开来,上下对照,指着海图上的一片空白区域,道:“我们出了扬子江,沿东北而上,又被风暴卷入,向东漂移了三四百里,现在当在这里。按‘青龙皮图’所标,蓬莱山就在距离我们东南方约百余里。现在转舵前行,明日一早或许便能抵达。”
金国众将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说此事关乎女娲神旨、大金兴亡,无论如何也要探上一探;有的说此图是真是假尚无定论,即便是真的,来日方长,又何必非赶这狂风暴的时候去冒奇险?
林灵素斜躺在椅子上,就着壶嘴,笑嘻嘻地啜吸着美酒,似是与他毫无干系。李少微也始终闭眼调息,冷笑不语。倒是小青两颊晕红,眼睛不住地扑眨转望,颇为紧张。
许宣心中一动,这魔头与妖后似有默契,隐隐中想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分明。
小王爷沉吟片刻,转头道:“郭什将,你对这里最为熟悉,有什么看法?”
一个矮小干瘦的男子拱了拱手,道:“王爷,这片水域小人去过多次,从没见过有任何海岛。如果蓬莱山真如图上所示,至少高达万丈,又怎会……”怯生生地瞥了王文卿一眼,道:“又怎会未曾察觉?”
他虽剃头辫发,穿着金国服饰,临安官话却字正腔圆,当是宋人降将。顿了片刻,眼见王文卿没有发怒,才又壮着胆子道:“何况眼下狂风暴雨,正自东南来,几个时辰内不会转小。我们逆风行船,只怕捱不到明晨,便要……”顿住没往下说,其意却已了然。
众鞑子又是一阵哄然。
鞑子最怕下水,在这狂涛巨浪里航行了这么久,早已心惊肉跳,听那郭什将这么一说,十之八九都萌了退意。
王文卿淡淡道:“三山乃天地玄门,数千年来也不知有多少人梦寐相求而不可得,如果连凡夫俗子也能瞧见,又何需此图?”
金国众将还要争论,那小王爷蓦一抬手,高声道:“不用再说了!要成大事,怎能不冒点风险?老天既将这张‘青龙皮图’送入我手,自是保佑我大金国国运昌盛,一统四海。有上神庇佑,这点风浪又算得什么?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再有临阵退缩的,按违抗军令处置!”
当下命各水军将领指挥诸舰,转舵东南。
见他已下定决心,众鞑子不敢再有异议,只好各自领命而去。
刚打开舱门,雷电乱舞,狂风夹着冷雨迎面刮来,当先那几个金国将领突觉天旋地转,连声大叫,纷纷跌坐在地。后面的十几个鞑子也跟着东摇西摆,叠罗汉似的摔作一团。
王文卿脸色微变,喝道:“保护好小王爷……”
话音未落,身侧狂飙怒卷,林灵素已鬼魅似的疾冲而至,探手朝小王爷抓去。王文卿抢身阻挡,“嘭嘭”连声,霎时间便与他对了二十几掌,气浪四炸鼓舞。
众道士喝道:“布阵!”环绕拔剑奔走,岂料真气方动,丹田森寒刺痛,金星乱舞,什么力气也使不出来,长剑顿时“叮叮当当”掉了满地。
奇变陡生,舱内一片混乱,许宣正想趁机刺死那小王爷,方一起身,猛地打了个寒战,手脚酸麻如电,竟连指尖也无法抬起。
只听李少微柔声道:“冰魄花粉无色无味,一入心肺,筋骨俱软。诸位还是不要妄动真气为好,否则**攻入玄窍、泥丸,就算到了蓬莱,见着女娲,也救不回性命啦。”
许宣心中一凛,这才明白林灵素为什么要故意将那“青龙皮图”引火烧着!被烈火炙烤,图上的冰魄花粉挥发弥散,不知不觉间舱内众人均无幸免,此刻真气一动,立即发作。
想不到李师师用来算计林灵素与李少微的奇毒,却反为他们所用,成了救命稻草。饶是王文卿奸狡谨慎,见了这千古秘图,也不免狂喜忘形,一时大意。
小青又惊又喜,笑道:“常听峨眉山的秃驴们说什么‘借花献佛’,想来就是这个意思啦!你们这些牛鼻子福分浅薄,哪有造访蓬莱的命?”
狂风鼓舞,舱内众人簌簌发抖,皮肤瞬间便凝了一层冰霜,料想她们所言非虚,无不惊怒交迸。有的斥骂林灵素违背誓约,必受天谴;有的要王文卿立即将他们大卸八块,丢入海里喂鲨鱼。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老子只说将‘青龙皮图’借给你们看,可没说这图上是否涂有剧毒,岂能说是背约?再说王娘子和小王爷均已立下重誓,绝不伤我们分毫,又怎么能自食其言?小王爷,你说是也不是?”
双手化气为刀,呼啸纵横,与王文卿越斗越急,光轮气浪层叠怒爆,几次已逼近小王爷,又被迫退开去。
那小王爷瘫坐在椅上,脸色发青,又是惊怒又是骇异,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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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卿道:“灵萼兄说得不错,五雷轰顶的事情,小王爷也罢,贫道也好,都万万做不出来……”
拂尘银光怒射,炸散如濛濛密雨,将林灵素迫得连连后退,口中却毫不停顿:“但若这张图是假的,找不着蓬莱山,那便是你欺瞒在先。到时雷霆加顶,可就怨不得我了!”
长袖一甩,“轰!”一个婴拳大的青铜藤球破空飞旋,撞在林灵素的气刀上,绚光怒爆,刺得众人泪水齐涌。
许宣只觉脚下一空,耳边狂风呼啸,猛地被一股强猛无比的涡流凌空卷起。舱内乒乓连撞,惊呼连声,人影交错。还不等明白发生何事,已被横飞而来的木桌当胸撞中,翻身滚落在地。
天旋地转,霞光乱舞,他接着连翻了十几个跟斗,才“砰”地一声,一头撞在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事上,疼得眼冒金星,几欲晕厥。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睁眼望去,四周尽是纵横交错的青铜栅栏,黝黑发亮,犹如一个巨大的球形鸟笼。心中一凛,这才明白自己竟被“吸”到了王文卿的青铜藤球中!
就这短短片刻,那藤球竟已变大了将近百倍,直径两丈,顶天立地,嵌入船舱的顶壁、地板两尺有余。
除了他、小青与李少微,还有五名道士也被卷入这铜笼中,正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背靠着背围成一圈。
林灵素昂然站在中央,环顾着周围铜栅,哈哈笑道:“王娘子,你从哪里捡来这么个绣球,也想困住老子?”右臂真气轰然鼓舞,化作丈许长的青光气刀,猛地旋身朝青铜藤柱劈去。
那五个道人面色骤变,纷纷失声大叫:“不可!”“师尊救命!”
话音未落,“哐”地一声剧震,眩光炸舞,雷霆并奏,那些铜藤突然幻化成黑龙、金虎、白狮、青兕……数十只狰狞凶兽,咆哮着朝他们围冲猛扑!
许宣呼吸一窒,被那青兕撞得冲天飞起,后背重重地砸在右后角的铁柱上,百骸如裂。还不等吸气,胸口又是一震,剧痛攻心,幽香扑鼻,一人不偏不倚地摔落在他怀里,正是小青。
四周惊呼、惨叫迭起,人影横飞。定睛再看时,那些凶兽又已踪影全无,笼内众人横七竖八地躺了满地,其中三个道士满脸惊怖,肚子被剖扯开来,肠子、鲜血流了一地,已然毙命。
许宣倒抽了一口凉气,烦恶欲呕。
笼外众人也被震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王文卿站起身,右手在自己胸口一拍,“哇”地喷出口乌黑的淤血,淡淡道:“灵萼兄,青羊宫内一时不慎,让你破了镇魂棺,今夜又岂能重蹈覆辙?这铜藤球是当年陆成仇以南海的‘玄冰混金铜’炼铸而成,封印了三十六只凶兽恶灵,原本是打算囚困陈泥丸的,如今也算是得其所哉。你与李元君如果没有受伤,花上三五个月,或许还能逃得出来。但现在嘛,还是老老实实地调息养伤为好。等到了蓬莱山,我自将打开囚笼,与诸位同鉴天地之秘。”
第七十四章 困兽
林灵素经脉俱断,只是靠两伤法术聚气强撑,与他激斗了百余合,又被这混金铜藤球与凶兽恶灵接连猛击,纵是钢筋铁骨也抵受不住。身子一晃,坐倒在地,嘿然道:“原来那老怪物的法宝是你偷了去,难怪当日老子左寻右找也见不着。你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倒也难为你了。”
王文卿道:“彼此彼此。”
他搀扶起那小王爷,将一颗丹丸送入其口中,又将真气绵绵输入,道:“王爷,你吞了这颗‘太乙丸’,在这里静心调息三个时辰,便无大恙。船舰暂且交给贫道调度指挥。”
李少微格格笑道:“‘冰魄花粉’号称天下第七奇毒,唯有‘南荒火蝶’可解。冲和子随手炼制的丹丸竟然就能祛除,可真是神农再世,黄帝重生了……”她面无血色,气息不继,笑了几声便转为剧烈的咳嗽。
王文卿也不理会,命众弟子围坐在小王爷四周,横剑布阵,又将六颗“太乙丸”送与其中几个弟子服下,道:“此毒虽然阴寒森厉,让人经脉俱痹,难以动弹,却好在没有性命之虞。你们只管凝神调气,保护好小王爷,不可轻举妄动。无论他们说什么,也不要靠近混金铜笼三丈之内,以免被他的‘盗丹大法’所吸,妄送性命。等到了蓬山,为师自有法子解尽余毒。”又仔细嘱咐了一番,方用拂尘卷起炼天石图,领着两个弟子出舱门而去。
许宣失望已极,原以为林灵素既然敢上贼船,必有必胜之把握,没想到技穷于此,又急又怒,叫道:“姓王的!你好歹也是大宋子民,勾结鞑子,祸国殃民,算得上什么修真道士?再不弃暗投明,悔过自新,小心被雷电劈死!”
雷声轰鸣,舱门哐然紧闭,王文卿早去得远了。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子,你跟他扯仁义道德有个屁用?只要能得道飞升,别说欺师灭祖、背信弃义,就是亲爹亲娘,姓王的也能狠心即刻宰了,不眨一下眼睛。否则又怎会拍拍屁股溜之大吉,留下这群笨蛋自生自灭?”
众道士听若不闻,依照王文卿所嘱,横剑于膝,双手两两相连,凝神御气。那太乙丸果似有些功效,过了一会儿,服了丹丸的六个道士脸色稍转红润,身上所凝结的冰霜也渐渐消融。
小青蜷在许宣怀里,低声呻吟,浑身打颤,肌肤上已泛出淡淡的鳞光。她原是冷血之身,寒毒未消,又中了这花粉,可谓雪上加霜。
许宣一凛,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她的脉门,想要为她传输真气,指尖刚触及她的手腕,忽然一怔:“我可以动了?”又惊又喜。岂料念头未已,丹田蓦地一阵绞痛,金星乱舞,险些晕厥。
却不知他从小在药罐子里泡大,许正亭为了给他治病,也不知喂了多少灵草妙药,以毒攻毒,早已近乎百毒不侵,更何况还有“元婴金丹”所化成的真炁护体。
当初李少微的“九转寒冰箭”也罢,后来的“销魂断魄香”也好,即便这极为罕见霸道的“冰魄花粉”,到了他的体内,被血液内的种种药毒冲抵,也只能逞一时之威。是以过不多久,双手便已能活动。
只是他不懂得御气排毒之道,急着运转真气,反倒将残余的寒毒送入了丹田、经脉,顿时又动弹不得。
几在同时,船身猛地一阵剧晃,灯火摇曳,桌案上的杯碗酒瓶倾斜滑移,众人也跟着东摇西摆。显是已转舵变向,朝着那“青龙皮图”所标识的方位逆风航行。
林灵素眯起双眼,凝神聆听了片刻,嘿然道:“很好,照此速度,天亮之前便可到蓬莱了。”转过头,乜斜着混金铜笼内那盘坐发抖的两个道士,上下打量,啧啧赞道:“妙极,妙极。”
那两人不知他所谓的“妙极”指的是什么,被他瞧得毛骨悚然,忐忑不安。
林灵素突然翻身冲起,右手闪电似的插入左边道士的肚子,一把将肝胆血淋淋地抓了出来。
许宣猛吃一惊,舱内惊哗四起,那道士张大嘴骇然地看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仆倒在地。右边的道士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退到角落,紧握长剑,浑身发抖。
林灵素挑起地上的长剑,反手将自己胸腹切开,众人惊呼声中,竟将自己的肝扯了出来,抛在地上,将那道士的肝胆塞了进去。
众道士脸色齐变,纷纷叫道:“百衲之身!”
金国鞑子们何曾见过这等血腥的景象?瞠目结舌者有之,伏地干呕者有之,就连小青这等心狠手辣的妖女,也睁大了妙目,讶异无已。
林灵素被鲜血染得半身尽红,却若无其事,笑道:“肝太肥,胆太小,好在完整无损,暂且借来用用。”撕下衣袖,指尖疾弹,丝线“咻咻”飞舞,很快便将胸腹缝合整齐。
当日在成都牢内,许宣便曾亲身体验这开膛破肚、更换脏腑的滋味儿,此时目睹,更觉惊心动魄。常人的心肺肝胆受到重创,必死无疑,这魔头却能随心所欲地更换。所幸经脉与脏器不同,看不见摸不着,无从换起,否则这魔头可真成了不死之身了!
林灵素目光灼灼地盯着球笼内那战战兢兢的道士,笑嘻嘻地道:“放心,你五脏都已受损,拿来无益。最多只借你两条腿一用,送不了性命。”大步朝他走去。
那道士大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冲跃而起,剑光纵横怒舞,狂风暴雨似的朝他刺去。
林灵素随手一抓,便将长剑夺了过来,顺势飞旋横扫,鲜血激溅,顿时将那道士的两腿齐膝砍断。
众道士失声叫道:“王师兄!”
那道人修为虽然平平,人缘却似极佳,眼见他抱膝惨叫,几个道士义愤难平,忍不住握剑跃起,朝那混金铜笼冲去。
一个络腮胡子的道士喝道:“不可!都给我回来……”
话音未落,林灵素双手突然从铜栅间探出,气旋怒卷,那几个道士顿时凌空冲起,糖葫芦串儿似的,一个贴一个撞在他的手心,簌簌乱抖,嘶声大叫。
众道士骇怒交迸,有的想要上前相夺,有的想要御剑撞击混金铜笼,将那三十六只凶兽的恶灵激迸而出,全都被那络腮胡子的道人喝止,高声道:“这魔头经脉俱断,撑不了多久啦。我们只管御气逼毒,等师尊回来。若受他所激,靠近三丈之内,只能白白送他真气,赔了性命。”
众道士这才翻然醒悟,恨恨地回身坐下。
林灵素笑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师兄弟性命攸关,你们也不拔剑相助,如此冷漠自私,倒也不愧是王娘子的徒弟。”
双手光轮飞转,那几个道士惨叫不绝,猛然蜷缩,竟像被抽瘪了的水袋,松弛的皮肤波浪似的抖动。
众道士咬牙闭目,不管他如何狠下辣手,拿话诱激,再也不上前半步。
林灵素嘿然道:“这几位的叫声惨厉如杀猪,王娘子就算是聋子也当听见了。他一心独占女娲秘谱,乐得借老子之手将你们斩尽杀绝,你们居然还执迷不……”
话音未落,银光一闪,那络腮胡子的道人长剑突然飞撞在那铜藤球上,“轰!”绚光炸舞,震得那道人翻身飞跌,封印的幻兽凶灵则又重新怒吼冲出。
林灵素蓦地收回双手气旋,化为气刀,纵横狂扫。
“嘭嘭”连声,幻兽光影碎裂,整个铜藤球如水波般剧烈晃动。饶是那些凶兽如此狂猛,一时竟也奈他不得。反倒是许宣等人身处其中,犹如狂涛叶舟,天旋地转,难受已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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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灵素哈哈大笑,脸色突然一变,鲜血狂喷,翻身弹飞出丈许远。众幻兽齐声怪吼,也如烟消雾散,瞬间形影全无。
烛火摇曳,舱内一片死寂,掉针可闻。
许宣心中突突大跳,眼见林灵素气息全无,趴在笼内半晌动也不动,暗想:“难道他真的死了?”对这魔头虽然又恨又惧,但若真的没了他,要想活着离开这里,可就难如登天了。
众道人亦是惊疑不定,又过了一会儿,见他仍无呼吸,有人叫道:“是了!这魔头经脉俱断,还用‘盗丹大法’强吸真气,实属饮鸩止渴。自作孽,不可活,活该他有今日!”便欲上前将那几个蜷伏在地的道士拖回,又被那络腮胡子的道人喝止。
络腮胡子的道人擦去嘴边的血丝,冷冷道:“道佛魔三教高手举天下之力,几番围攻狠斗,都让这厮死里逃生,如果他这么容易便没了气,还配得上李灵萼这名号么?”
林灵素果然又翻身坐起,哈哈笑道:“说得好,说得妙,说得别别跳来呱呱叫!你这般谨慎小心,想必就是王娘子座下的大弟子萨守坚了?王娘子害死你大哥、奸杀了你大嫂,你还如此忠心耿耿,很好,很好!”
第七十五章 恩仇
萨守坚大怒,倏地跃起身,双手捏拳恨恨地瞪了他片刻,又强抑怒火,慢慢地坐了下去,道:“萨某家事,不劳阁下费心。我们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是师尊捡回来的,再造之恩,自当以死相报……”
林灵素大笑道:“再造之恩?敢问你们之中哪一个不是孤儿?嘿嘿,先设计杀了你们的父母至亲,再假惺惺地出手相救……老子和他相识这么多年,他的这点伎俩还不知道?可笑你们竟然还认贼作父,感激涕零!”
众道士脸色微变,一个少年道士忍不住喝道:“你胡说八道!师尊待我们亲如子女,又岂是你三言两语所能挑拨!太乙丸极为难炼,三年里也统共不过炼成七颗,他若有半点私心,也怎会全给了我们?”
林灵素哈哈笑道:“既是亲如子女,又为何不管这五个弟子的死活,将他们与我同囚这里?又为何听见你们的惨叫、呼救,始终不回来施以援手?太乙丸?太乙丸能救你狗屁性命!如若不信,你们将真气聚到‘石门穴’,是不是极为酸胀剧痛?”
那服了太乙丸的几个道士将信将疑,方一运气暗察,便疼得脸色煞白,黄豆大的汗珠涔涔滚落。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李少微柔声道:“他说得不错。解铃还须系铃人。普天之下,唯一能解‘冰魄花粉’的‘南荒火蝶’就在孤家怀里。太乙丸理气和中,最多不过将冰魄寒毒封上几个时辰。诸位打开这混金铜笼,我便将解药双手奉上。否则等到**入骨,别说你们师尊,就连神仙也难救了。”
林灵素笑道:“王娘子现在一心只想找到蓬莱山,你们这些蠢猪是生是死,干他鸟事?等找到了藏在蓬莱山上的‘白虎皮图’,保管将你、将我,将这五艘船上的所有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好独霸其秘。倘若不信,只管坐着等死好了。”
两人俱是深谙人心、巧舌如簧之辈,一唱一和,极尽蛊惑离间之能事。众道士明明已已下定决心,不听他们挑唆,但话语入耳,却句句如尖刺,扎到他们心底最深处。一直以来隐隐担忧的疑惧,也全都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
那些金国鞑子更是越听越发惊惶,哇哇乱叫。
激动之下,气血内的冰魄寒毒流动更快。不过片刻,鞑子的声音便渐渐转小,有的蜷缩在地,不住簌簌打着寒战;有的更是浑身冰霜凝结,脸色青紫,也不知是活是死。其他人见了,越发恐惧。
许宣低头望去,小青长睫低垂,双颊冰霜凝结,气息变得十分缓慢,似已沉沉昏睡,心里更加着急。此时一旦睡着,只怕再无醒转之机!奈何这冰魄花粉极为霸道,好不容易略能动弹,刚一运气,丹田内便又疼不可抑。
正自苦苦思忖对策,“哐”地一声,船身剧震,仿佛撞到了什么暗礁巨石,灯火骤灭,舱中一片黑暗。
舱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清,只听见“咚咚”的敲击声,像是从船底传来,一下接着一下,清脆而空洞。
众人摒住呼吸,一动不动,周身像是僵住了,心全悬到了嗓子眼儿上。行船海上,最怕的便是撞到暗礁,更何况是在这等风暴肆虐的时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短短一瞬,又仿佛过了好几百年,船身猛地一晃,徐徐地朝前移动,众人这才松了口长气。
许宣手腕一紧,突然被小青那冰冷滑腻的手掌紧紧握住,耳边热气呵来,只听她蚊吟似的传音道:“小色鬼,想不想活着回到临安,救回你爹娘?”
他一怔,又惊又喜,不知她何以能解开“冰魄花粉”的寒毒,动弹说话。
还未回答,黑暗中又听林灵素笑道:“‘蓬山百里礁,云海万重桥’。这里海深数千丈,既有暗礁,就说明距离蓬莱只有百里之遥了。诸位想死想活,可要加紧定夺。”
萨守坚冷冷道:“李师伯还是别再枉费唇舌了,有气力赶紧修复经脉,保住性命吧。我们的性命全是师尊给的,就算他真要杀我们,死又何怨?”
“好一个‘死又何怨’!”林灵素哈哈一笑,道,“既然你叫我师伯,我这做长辈的就更加不能坐视不理了。长夜漫漫,风波诡谲,横竖咱们还有些时间,即便要死,也不能让你们做稀里糊涂的冤死鬼。”
小青似是知道许宣的疑惑,传音叹道:“蠢材!若不装成奄奄一息,怎会瞒过这两魔头的眼睛?‘元婴金丹’能解寒毒,只要你听我的话,必能……必能逃脱这里……”
传音入密极费真元,她寒毒未清,说了这几句话,已是气息不继,当下握住许宣的手掌,右手指尖在其掌心轻轻比划,似是在写什么字儿。
许宣又麻又痒,心中微微一荡,突然想起昨夜建康城内、小巷琴阁之中,自己也曾这般在白素贞的手心里写字传意,不由又是一阵窒息般的难过。
林灵素顿了顿,又道:“小王爷,你可知黄庭坚写《松风阁帖》时,我为何会在他旁边么?”
众人见他话锋忽转,微觉诧异。黄庭坚是本朝的大文豪,名满天下,他们虽是修道之人,却也是如雷贯耳,对此话题亦不免有些好奇。
林灵素道:“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需从我九岁时讲起。那时我浑浑噩噩,只是个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小乞丐,爹娘死后,带着妹妹在东京城内流浪,终日不是混迹于曲院街的酒楼茶馆,就是徘徊在南北斜街、甜水巷的瓦舍妓院,讨些残羹冷炙,受尽了屈辱白眼。
“夏天便也罢了,随处一倒就能睡觉。冬天夜里风雪严寒,只能偷偷翻墙钻进别人的柴房里,相拥着在草堆柴垛里苦苦捱受。偶尔遇见些好心人,赏一口热饭,给一炉暖炭;但大多时候,不是被人拳打脚踢着赶走,就是半梦半醒中被人用冷水浇醒,喝骂出门。
“嘿嘿,我年纪虽小,却已见惯了世间炎凉,心里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老子要出人头地,让这些欺侮我们的势利小人全都匍匐在我的脚下,磕头求饶。”
许宣心中一紧,想不到这魔头横行无忌,所向披靡,小时竟也有如此悲惨的际遇。若在一个多月前,自己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自难体会这艰涩苦恨之味,但如今历经大劫,遍历冷暖,不由起了些许同情之感。
众道士中有人“哼”了一声,冷笑道:“可惜了。如果当时有人先见之明,将你们这两个妖孽打死,又岂会有后来的大祸?”
林灵素也不生气,嘿然道:“你说得不错,如果贼老天早些让老子死了,倒也爽快干净,可惜他偏偏不让我死。千古艰难唯一死,但比死更艰难百倍、万倍的,却是受尽折辱,苟活于世。老子从来就不是服输之人,贼老天越是给我苦头吃,我越是要保全性命,好好地活下去。
“那年腊月,京城下了几日的大雪,车马难行,瓦舍酒楼全都关门不做生意。傍晚,我背着妹妹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景德寺前的桃花洞。那里到处都是妓馆,歌舞声声。风雪虽大,还有不少人步行前来寻乐。
“一个老妓女瞧我们可怜,偷偷给了我一碗米粥。我转身端到后巷里,刚想拿给妹妹喝,一个马脸大汉便追了出来,一脚将我踹翻在地,猛踢我的肚子,破口大骂:‘操你奶奶的!你个小叫花子,每天带着晦气到老子这儿转悠,害得院子生意越来越少!小杂种,我就不信踢不死你!踢不死你!’
“妹妹哭着上前拉他,被他一个巴掌打得跌在雪地里。我怒火攻心,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他,将他半截耳朵生生咬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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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狗贼狂怒大叫,院子里又冲出四五个大汉,一起对我拳打脚踢。我眼里、嘴里到处是腥热的鲜血,起初还疼得钻心彻骨,后来就像麻木了似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旁边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起哄说笑,却没一个上来制止。迷迷糊糊中,我突然听见有人叫道:‘咦?这小叫花子怎么会戴个金锁?定是偷来的。’我和妹妹各戴了个龙凤金锁,是爹临终前给我们的传家物,被他们这般撕打,衣裳褴褛,顿时露了出来。
“那马脸大汉伸手便来夺抢,我紧紧拽着金锁,任他如何猛踹毒打,死活也不松手。忽然又听见一个声音喝道:‘全都给我滚开!’周围那些人哄然叫道:‘都指挥使来了!’全都潮水似的退散。
“那人锦衣皂靴,官府打扮,一把便将我揪了起来,瞪着我的金锁看了片刻,冷冷道:‘果然是姓李的小杂种。’又探手将我妹子抓起,大步地朝那妓馆里走去。妹妹又惊又怕,尖叫大哭。
“我拼力挣扎,又在他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狗东西勃然大怒,猛地将我摔在墙角,兜心猛踢一脚,疼得我金星乱舞,眼泪全都涌了出来,什么也瞧不清了。只听见他厉声喝道:‘官家说了,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杂种,男的就当世代为丐,女的就当世代为娼!’”
第七十六章 换骨
众道士一边联手克制寒毒,一边入神地听这魔头叙述,他的语调淡然平静,却似冰河暗涌,带着说不出的森冷恨怒,听得众人寒意凛然。
唯有小青听若罔闻,凝神屏气,在许宣掌心一字字地慢慢书写。她体内寒毒极盛,再兼紧张,手指不住地微微颤抖,一笔一画都殊难辨认,反复写了四五遍,许宣才知她写的是:“你只需将金丹真气输入我玄窍,等我固守元神,化作蛇形,便能钻出囚笼,再救出你来。”
许宣心中一动,铜笼球的栅栏间隙不足一尺,孩童也无法钻出,而这妖女的蛇身恰能出入!
惊喜之念方起,又想起自己寒毒未消,动弹不得,如何为她传输真气?铜笼稍有震荡,封印的凶兽立时扑剪而至,她如何能躲避逃出?即便侥幸让小青钻出笼去,她自保不暇,又如何能在众道士的眼皮底下救出自己?登时复转沮丧。
又听林灵素说道:“我又急又怒,想要去抢妹子,又被他猛劈一掌,顿时晕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已是半夜。我半身埋在雪堆里,几已冻僵,想要动弹,全身就像撕裂似的剧痛。被那帮狗贼这通毒打,肋骨断了五根,腿骨、臂骨也全都折断了。
“鹅毛大雪一片片地扑面飞来,四处白茫茫一片,巷子里空无一人。我咬紧牙,挣扎着爬了几步,远处忽然传来狗的叫声,从那景德寺里来了一辆骡车,越驶越近,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车上探出个高帽长髯的男子,醉眼朦胧地瞪着我,笑道:‘西天在前,红尘在后,碧落黄泉,两皆茫茫。小朋友,你这是要爬向何方?’我想开口骂他,眼前却是一黑,又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再醒来时已到了晌午。雪霁初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房间里,尘糜翻舞。窗外一株青松,几蓬老竹,积雪莹白晃眼,石桌上摆着半局残棋。我躺在床上,盖着锦衾,墙角还有一个火炉,烘得暖洋洋的极是舒服。
思路客
“过不多时,两个婢女端着米粥菜肴进来,帮我擦身喂饭。嘿嘿,老子打从娘胎出来,哪有被人这样伺候过?心里一阵恍惚,难道我已经死了,到了西天?那两婢女听了掩嘴直笑,说她们不是仙姑,是牛头马面,等会儿阎王爷就要来了。
“我吃了饭,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又听见说话声。睁眼一看,两人站在床前,左边那长髯胖子正是昨晚骡车上的醉汉,右边那人满脸皱纹,年纪似已很大了,头发胡须却仍乌黑如墨,双眼炯炯有神。
“长髯胖子笑道:‘好了,好了,总算醒来了。阎王爷,你瞧这孩子还有得救么?’
“那黑发老头板着脸说:‘你请的什么狗屁庸医?骨头断了,以为接起来就好了么?这小子的两条腿中了刘易知的‘洗髓掌’,筋骨尽断,又在雪地里埋了这么久,再不砍去,腐毒攻心,神仙难救。’”
众人微微一凛,“洗髓掌”是华山白马寺僧人的绝学。当年华山派曾被誉为“小西天”,与峨嵋、南海若无岛并称佛门三山。随着白马寺净悟方丈圆寂,以及徽宗抑佛崇道,华山派的声势大不如前。
金国鞑子攻灭东京后,华山在内的万里河山尽落金人之手,山上大半僧人辗转南下,其势越发凋零。这刘易知既是当年华山的俗家弟子,为何会对两个孩子下此毒手?
许宣心中了然如镜:“这厮身为禁军都指挥使,口口声声奉官家之命,必是知道林灵素李唐后人的身分,因此才百般凌辱,赶尽杀绝。”
小青见他半晌没有应答,又急又恼,一边抬手抵住他的掌心,悄悄地传送真气,一边贴着他的耳朵传音怒道:“小色鬼,‘元婴金丹’乃纯阳至宝,可以克制所有阴寒之物。你只需按照葛仙人的口诀,运转气丹,再逆行于奇经八脉,便能像我这般暂时压制住寒毒。我是冷血之身,无法强撑太久,要想逃命,就得……就得抓紧时机,同舟共济。”说到最后一句时,贝齿连撞,险些说破出声。
许宣听到“同舟共济”四字,突然又想起白素贞来,心头一酸,暗想,横竖是死,只要有半线生机,便当奋力一搏;就算小青出笼后救不了自己,那也聊胜于同归于尽。
当下照着小青所说,意守丹田,逆行真气。
他自幼体弱多病,是因为母亲妊娠时被贼人所杀,早产后经络不通,“先天胎气”封闭不出。吞了元婴金丹后,奇经八脉尽皆畅通,金丹真气与先天胎气化融合一,成为“后天九转金丹”,沉淀于丹田、玄窍之中,一经激发,便层层叠叠地迸将出来,寒意顿时消减了几分,精神大振。
众人浑未察觉,林灵素又道:“长髯胖子微笑道:‘没有这些庸医,又怎能显出你严神医的本事?这孩子年纪尚小,前程无量,若是丢了性命,或没了双腿,岂不可惜?’
“黑发老头哼了一声,伸手摸我胸口,触着那银锁,脸色顿时一变,叫道:‘苏公,你这不是要害我么?我若救了他,丢了双腿的可就是我严某人了。’
“长髯胖子一把抢过银锁,道:‘谁说这孩子姓李了?他是我新收的书童,姓林,大名灵素。’说着向我眨了眨眼睛。我不明所以,但见他将我爹娘所传的银锁夺去,又急又怒,便道:‘我不是你书童!我姓李,叫李灵……’
“黑发老头一把掩住我的嘴,喝道:‘小子,你疯了么?’转头瞪着那长髯胖子,怒道:‘苏公,你不管严某人的性命,也该想想自己。你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么?’
“那长髯胖子微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有什么可怕?’
“黑发老头恨恨地瞪了他半晌,顿足道:‘罢了罢了!谁叫我欠你一条命呢!’将背上包袱在案头铺展开来,竟是十三柄大小各异的乌金尖刀,光芒闪闪,道:‘小子,我救的是苏公的书童林灵素,与姓李的浑无干系。你日后只要不提我“夺胎换骨严忘一”的名字,就算是莫大的恩情了!’”
众人哄然。
严忘一是神宗、哲宗、徽宗三朝至为著名的神医,药到病除,起死回生,人称“夺胎换骨阎王爷”。此人个性乖僻,喜怒无常,又极为悭吝好财,惟喜爱诗文,常与士大夫唱酬。黄庭坚与他极为稔熟,为了开其玩笑,特将点化前人诗句的手法称为“点铁成金,夺胎换骨”。
许宣听仁济堂的大夫提及他的姓名,每月没有十遍也有八遍,早已如雷贯耳。此时闻及,更有番说不出的滋味儿。
林灵素续道:“我那时没听过严忘一的大名,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但见他握着尖刀在我膝盖上比划,不由心下发毛,奋力挣扎。他按住我的双腿,冷冷道:‘小子,怕死就别怕痛。’我怒气上冲,道:‘谁怕死了?就算你是真的阎王爷我也不怕!’
“严忘一冷笑道:‘小鬼嘴倒挺硬。’从铜盒里挖出一大块白泥,敷在我双腿膝盖上,冰冰凉凉的,过了片刻,竟似麻痹了般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抓起两把尖刀,突然闪电似的左旋右削,还没等我回过神,双腿已被他齐膝卸下。
“我大吃一惊,虽不觉得疼痛,却吓得满身都是汗水,叫道:‘你干什么?’严忘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东西坏了,总得换过,有什么奇怪?’又从角落的铁箱里提起两条苍白的人腿,道:‘像你这等年纪的死人可不好找,尤其是刚死几个时辰的。小鬼,你且将就着用吧。’”
许宣一凛,这番话与林灵素在狱中替他更换脏腑时说得如出一辙,难道这魔头的“百衲之身”竟是从严神医那里学来的?
果听林灵素嘿嘿一笑,道:“点铁成金,夺胎换骨。黄鲁直这八个字概括得可真是精辟不过。多亏了‘阎王爷’这几刀,才让我日后悟出‘百衲之身’的至理要义。这就叫‘万象更新,祸福相倚’。”
顿了顿,又道:‘严忘一用尖刀剔去我膝盖上的断骨残筋,将那双冰冷的断腿接在上面,涂上药膏,用白布层层裹好。我又惊又怕,气血上冲,晕了过去。醒来时已是翌日中午,双腿药效已过,稍一动弹,便剧痛难当。我虽疼得浑身冒汗,但见那两个婢女侍奉在侧,便始终咬牙强忍。
“到了傍晚,那长髯胖子端着一盆红烧肉进来,见我不出一声,掌心抓得鲜血淋漓,大为叹服,道:‘李后主惊才绝艳,原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如果有你这等坚忍好胜,又岂会……岂会让人如此扼腕!’
“我心底一震,这才想起我娘病逝前曾抱着我哭过,说我本该是帝胄龙孙,为何竟会如此苦命。我原以为那是她高热时说的胡话,直到那一日,才知道我竟是南唐烈祖的嫡系子孙。
第七十七章 苏公
林灵素接着又道:“赵匡义这狗贼毒死后主,犹嫌不足,竟然暗中降旨,将我李家男男女女或逼为乞丐,或卖入窑子,让我们世世代代都受赵宋子民的凌辱!
“那长髯胖子带着乌纱高桶帽,穿着锦袍,显是高官无疑。听他说了这些话,我悲苦愤恨,浑身发抖,挣扎着滚下床,呸了一口,道:‘我就算冻死饿死,被野狗吃了,也绝不受你这赵宋狗官的恩惠!’
“他一愣,哈哈大笑:‘小朋友,谷物畜类都是天地造化,与谁家天下又有何干?比如这红烧肉,大宋开国之前有之,南唐开国之前亦有之,即便有恩惠,也是上古时驯化野猪的祖先给你的。’
“又指着米饭,说道:‘至于这米嘛,自从当年在黄州东坡垦田以来,苏某一日三餐,吃的都是自己所种的粮食。既是荒地所拓,也算不得官家粮食,你只管饱餐便是。’我这才知道他竟然就是名震天下的东坡居士苏轼。”
听他自称是南唐李煜后裔,众人已是一片哗然,再听说救他的人是苏东坡,惊异更甚,均想:“苏东坡与黄鲁直交情极深,这厮若做过他的书童,说不定真为黄鲁直研过墨亦未可知。”
林灵素道:“那时我虽只是个孩子,却也听说过这位天下才名最盛、宽厚迂直的东坡居士。嘿嘿,新党得势时,他仗义执言;旧党掌权后,他偏偏又不识抬举地逆言直谏……为了我这么个素不相识的小杂种,罔顾圣旨,以一片赤诚冒死相救,这种傻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来了。自那一天起,我便打定主意将这条性命送了给他,哪怕为他粉身碎骨,也绝不眨一下眼睛。
“严忘一的医术果然高明,过了半月,我已能下地走路,再过一个月,已感觉不到丝毫别扭。我留在苏公身边,做了书童,时时帮他研墨备纸,听他读书吟诗,陪着他见了许多名噪一时的文人名士。我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全是那时候学来的。那也是我一生中最自在快乐的日子。
“但每次想到妹妹生死不明,想到我李家先祖蒙受的种种屈辱,胸喉间就像堵了巨石,悲郁愤怒。苏公知道我的心思,一边遣人四处打听我妹子的下落,一边和我说些老庄、佛法,想要化解我的仇恨。可惜,可惜我妹子始终杳无音信,我心底埋藏的恨火也一天比一天更加炽烈。
思路客
“苏公直言不讳,在朝中又得罪了不少旧党,他知道要倒霉,索性自请外调,到了杭州当太守。他疏浚西湖,将挖出的泥土在湖边筑了一道长堤,又做了种种事情,深受杭州百姓的爱戴。我跟随他的左右,也觉得说不出的自豪和快慰。
“他喜欢提携后进,看见身世可怜的孩子总是竭心尽力地排忧解难,或干脆收纳身边当作书童,等到成年之后,再为他另谋出路。
“当时那一群书童里,还有一个叫做高俅的,与我最为投契,常常一起踢毬玩耍。嘿嘿,谁想几年之后,他被苏公推荐给驸马太尉王晋卿,又因为善于踢毬,被当时还是端王的赵构赏识,竟青云直上,一直做到开府仪同三司。”
众人又是一阵哄然。
许宣一边逆转真气,一边却又忍不住侧耳倾听,心道:“难怪这厮对苏公如此推崇,张口闭口都是东坡的诗句。”
听他叙及苏东坡的种种轶事,更是大为倾倒心折,又想:“原来这魔头和高俅竟是旧识。他后来得宠于官家,不知道与此相不相干?”如此心猿意马,真气难免断断续续。
小青气息随之忽快忽慢,险些岔乱,心下恼怒,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捏,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幸亏众人都听得入神,毫无察觉。
船身摇晃,舱内漆黑一片。林灵素似已沉浸在回忆中,续道:“那日秋高气爽,苏公领着我们漫步长堤,心情极是欢畅,问我们今后有何志向打算。高俅说,大丈夫自当封侯立庙,享尽荣华富贵。我听苏公说了不少道家典故,十分神往,就说,封侯立庙算什么富贵?都是些虚幻之物,要做就要做神仙,长生不老,无所不能。
“苏公哈哈大笑,说我心比天高,有方外之志,只有神仙方提携得了,于是又介绍了杭州城外的几个著名道士与我认识。
“其中一个白鹿观的张真人雄辩滔滔,说起来一套又一套,还会御剑之术、降雨之法,让我大开眼界。我常常到他的观里听他讲道,也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你们的师父王娘子……”
众道士闻言一阵骚动,纷纷喝道:“胡说八道!师尊是扬子江畔遇见火师,又在清真洞天逢着电母,才修成通天役鬼的五雷大法,和白鹿观张真人有屁相干!”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火师电母?他为什么不说是玉皇大帝和西王母?我初见你们师尊时,他不足九岁,畏畏缩缩,满脸惊惶害怕,像个小娘皮似的跟在张道士的左右,专门端茶递水,其他屁也不会。我见他也是孤儿,起了相惜之心,每次去道观都会偷偷塞给他一些吃的,彼此也就渐渐熟稔起来。
“元佑六年,苏公回到京师,没多久又触怒了狗皇帝,被贬到颍州。八年,新党上台,他又被一路贬到惠阳、詹州。嘿嘿,苏公这等至忠至诚之人一生竟然遍历坎坷,几经生死,那些奸恶小人反倒如鱼得水,直上青云……贼老天真是他奶奶的瞎了眼了!
“苏公几起几落,我跟着他饱历世态炎凉,对这帮两面三刀的奸臣贼人算是看了个透彻,也越发鄙恨那姓赵的狗皇帝。他奶奶的,若不是狗皇帝一再自毁长城,中原英雄辈出,哪有你们这些金国鞑子猖狂的份儿?”
那金国小王爷“哼”了一声,也不应答。
林灵素又道:“赵佶那狗皇帝登基后,高俅得宠,在他身边说了不少苏公的好话,苏公总算得以慢慢回调,元符三年,好不容易回京复任朝奉郎,却偏偏半途病死在常州。临终时,苏公生怕我无人照应,写了一封信给佛印和尚,让我到金山寺落脚。
“我葬了苏公,大哭了一场,孤身前往金山寺。到了金山寺,才知道佛印和尚两年前竟然已经圆寂了,新任的方丈了尘与苏公没什么交情,但瞧在他的面子仍收我住下。那年我刚满十六,除了读书写字,什么也不会。无亲无故,无以谋生,只好剃度做了和尚。”
林灵素冷笑一声,道:“谁想这些贼秃如此势利,当年苏公在时,带我来此,个个全都毕恭毕敬,极尽巴结之能事。此时见我没了倚靠,便翻着白眼毫不理睬,说起话来也是动辄冷语相讥。
“寺中的沙弥大多会武功、法术,当我好欺负,常常百般戏弄。操他奶奶的,老子素来宁折不弯,只有豁出性命和他们相拼,可惜那时毫无修为,只有捱打的份儿。常常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要无缘无故受戒律院那帮贼秃的责罚。这半年之中受的鸟气,竟比前十年加起来更多。
“一日,几个沙弥故意偷走戒律院长老的袈裟,栽赃于我,那贼秃不问青红皂白又把我毒打了一顿,还口口声声骂我是没慧根的野种。
“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别人辱我祖宗,当时怒火上冲,便夺过戒棒当头给了他一棍。那贼秃的武功稀疏平常,躲闪不及,顿时晕了过去。周围的沙弥冲了上来,棍棒齐下,打得我体无完肤,又禀明方丈,将我关入伏魔塔。
“我横下一条心寻死,终日在塔里破口大骂,将这帮贼秃的祖宗从头到尾骂了个遍。那些贼秃却不理会,除了每日送来两顿冷馒头和稀粥,一概不闻不应。我骂了几日也乏了,便打砸塔里的佛像泄恨。打碎了一尊泥塑佛像,突然发现佛像后的墙上竟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画。
“墙上刻的字是一个自称‘无名氏’的人所留,大概也如我般被羁押在塔里,满腹怨恨,字里行间全是对和尚的恶毒咒骂。我大觉痛快,便逐行逐字地看了下去。越往下看越是吃惊,心里突突狂跳。
“原来这厮竟然是魔门中的妖人,被金山寺的和尚震碎经脉、挑断脚筋,封镇塔内十年有余。他无以脱身报仇,就将毕生所学全都刻在了佛像后面的石壁上,又将十年中想出的破解贼秃的窍门一一刻画成图。
“除了这无名氏外,囚在伏魔塔中的大多是犯了过错的和尚,这些贼秃对佛像顶礼膜拜,哪敢有半点不恭?是以壁上文字保留了将近五十年,竟然始终无人发觉。
“在那之前,我从没修炼过任何真气法门,只跟着张道士学过基本的守一吐纳。照着壁上的文字吐纳运气,竟觉得说不出的舒畅通泰,一连练了六个时辰,仍不觉得半点困倦,心中的惊喜振奋,言语难描万一。
第七十八章 龙王
林灵素道:“在那之前,我从没修炼过任何真气法门,只跟着张道士学过基本的守一吐纳。照着壁上的文字吐纳运气,竟觉得说不出的舒畅通泰,一连练了六个时辰,仍不觉得半点困倦,心中的惊喜振奋,言语难描万一。
“此后半个多月,我除了吃睡之外,就是按部就班地炼气修行。到了第十八天,那千余字的口诀已被我背得滚瓜烂熟。其中除了炼气心诀外,还有八十一路刀法、御气飞行的心得和数十种拆解金山寺‘伏魔杖法’的招式。
“我背完后犹觉不足,又将塔内的其他泥像、木佛一一敲碎、移开,果然又发现了十几幅刻在壁上的文字,共计九千余字,包罗万象,从青城剑术到龙虎丹药、灵宝符咒……几乎各门各派均有涉及。有些虽然只是只鳞片爪,浮于表面,但对于我来说,却已如瞬间开启了一扇门,进入见所未见的奇妙世界。”
众道士听得又惊又奇,都在猜想这“无名氏”究竟是何方神圣。萨守坚冷冷道:“我还以为李师伯有什么通天之能,能融会百家,修成各派心法,原来不过是拾人牙慧,从金山寺的囚犯那里盗过来的。”
林灵素哈哈一笑,道:“小子,你师尊没教过你‘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么?天下道法,师于自然,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要吃透阴阳五行,自然就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你这个‘盗’字,用得忒也愚蠢。”
许宣脑中电光回闪,想起从前在药堂里听那些大夫所说的那些阴阳五行的道理,再与葛长庚所传的“翠虚金丹大法”相互映证,果然有许多相通之处,心中嘭嘭大跳,暗想:“炼烧外丹讲究的是水火相济,五行转换;翠虚金丹大法则是以炁为火,以体为炉,将五行变化为元婴内丹。说来说去果然只是‘五行生克、阴阳和谐’这八字,如能参透,或许便能一通百通。”
又想:“经脉脏腑皆分五行,如果能循五行相生之道,次第运转真气,不知会不会有助益?”
他从小耳濡目染,对各经脉的五行属性了如指掌,当下默念法诀,依照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的顺序,将真气在经络间循环周转。如此一来,真气果然环环激生,越发充沛。心里又惊又喜。
思路客
他原本就是聪明绝顶之人,无意间被林灵素这般一点拨,当即大有所悟。只此片刻,便在修行的境界上迈进了一大步。
黑暗中,又听林灵素说道:“我在塔里囚禁了一个月,戒律院的贼秃上门呵责,问我是否已悔过。我还没看完壁上文字,生怕他们将我放出,于是故意破口大骂,从小沙弥一直骂到如来佛祖、观音菩萨。那些贼秃大怒,说要加罚我禁闭三个月。嘿嘿,正中老子下怀。
“我在伏魔塔里待了四个月,终于将壁上所有文字全都记得烂熟于胸,真气也略有根基,那些专门克制伏魔杖法的招式更是练得似模似样。眼看囚期将尽,我将壁上所有字画都刮铲干净,只等着那些贼秃一开门,便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那天夜里,我正挥舞着半截戒刀,练习壁上的刀法,忽然听见寺内钟声大作,‘嘭’地一声,厚近三寸的铁门竟突然撞飞,一道人影闪电似的冲了进来,一把将我抓起,低声喝问:‘小和尚,那幅图在哪里?’
“那声音清脆甜美,居然是个女子。我又惊又奇,正不知该答什么,戒律院的四个和尚已经冲到了,那女子回手连劈两掌,光轮怒舞,便将那几个贼秃立毙当场。
“塔外呼喝连声,和尚接二连三地冲来,刚一靠近,便被她长袖所化的气刀劈得东飞西撞。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杀人,热血瞬间冲上了头顶,又是恐惧,又是兴奋。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白的像雪,眼睛却如同两点碧绿的鬼火。我心想她必是女鬼,除了鬼,又有谁能使出这么诡异莫测的招法,所向披靡?
“周围的和尚越来越多,了尘方丈也握着禅杖御风飞来,站在慈寿塔上,高声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女施主既知塔内所困何人,何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女人冷笑道:‘老秃驴,你们害死我叔公,夺走宝物,还装什么慈悲,扮什么神佛?今日不交出图来,我便将你们的破庙烧得一干二净!’
“了尘方丈道:‘阿弥陀佛,原来你是九头龙王的后人。他住在敝寺塔内十六年,寿终正寝,何来加害之说?不知女施主所说的图又是何物?若是佛经禅卷,老衲可破例为你到藏经楼借出一观。’”
听到“九头龙王”四字,舱中众道士登时大哗,才知道他所说的“无名氏”竟然是魔门六十年前的阳极护法“九头龙王”敖无名。
此人妖法通天,凶狂跋扈,曾孤身独闯峨嵋、青城、龙虎三山,以一柄青螭逆鳞刀大败张天师、圆如方丈等十一位顶尖高手,并移山御石,撞断峨嵋中峰,又引来雷霆暴雨,水淹青城,凶焰一时无两。在他引领下,原本分崩离析的魔门空前团结,声威大震。后来又突然不知所踪,再无音讯,想不到竟是被困在金山寺的伏魔塔中。
林灵素道:“那时我压根不知道九头龙王是什么人物,但既学了他的本事,也算有师徒之缘。见这女人将这帮贼秃骂得面无人色,杀得屁滚尿流,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再听说她是那无名氏的侄孙女,更觉亲切。只盼她大开杀戒,再一把火烧了这破寺,替我出口鸟气。
“那女人格格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秃驴你睁着眼睛说瞎话,羞也不羞?我叔公被你关在这里十多年,你会不知道那图在哪里?’右臂朝上一振,光芒直冲夜穹。
“‘轰’地一声,雷电狂舞,随着她指尖所向,猛然劈落在藏经阁上,顶阁顿时窜起熊熊烈火。那些和尚惊呼大叫,全都朝藏经阁奔去。
“塔里石壁上所刻写的文字,曾记载如何用真炁引落雷霆,我只当是夸张之语,没想到竟真有此事,那时亲眼目睹,更是说不出的震撼。
“金山寺所藏经书种类之多、版本之罕,号称天下第一,其中不少是唐三藏从西域带回、亲手翻译的抄本,被她这般引雷烧着,简直是要了这帮贼秃的命。了尘那老和尚也按捺不住了,凌空冲来,禅杖飞舞。
“那女子大笑道:‘老贼秃,你又是偷又是嗔又是妄语,还要再犯杀戒么?’突然将我飞甩而出。
“了尘吃了一惊,急忙将禅杖朝外收卷。但那时我与他相距已不过丈许,他冲势又极快,眼见禅杖朝我头顶撞来,我突然想起敖无名刻在壁上的破解招式,鬼使神差地向外一转,半截戒刀疾刺而出。
“敖无名在塔里十六年,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对付伏魔杖法,这一刀叫做‘龙抬头’。了尘的修为远不如当年的照影、佛印,这一下又相距甚近,猝不及防,顿时被我一刀刺没胸膛,鲜血瞬间溅了我一脸。
“他惊讶地看着我,左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我也呆住了。这老和尚虽然有点儿假慈悲,待我却总算不错,莫名其妙地死在老子手里,真他奶奶的冤枉。周围的贼秃又惊又怒,纷纷大叫:‘这小贼刺死了方丈,抓住他,莫让他跑了!’
“刚从半空摔落在地,几个秃驴便围冲而来,戒棒劈头盖脑地打落。性命攸关,我挥扫戒刀,将这几个月里所学的破解佛魔杖的招式全都使了出来。嘿嘿,那些贼秃又哪能想到士别三日,我进境如斯?惊呼惨叫,转眼间便被我砍断双腿,劈成重伤。
“这一来那帮贼秃更是炸了锅啦,认定老子是那女人派来的奸细,混进金山寺,就是为了刺杀方丈,盗取经书,无不潮水似的朝我扑来。那女人一把将我提起,腾云驾雾地朝大江上游掠去。
“四周火焰冲天,人影晃动,那些秃驴前赴后继地上前拦阻,全都被她杀得落花流水。
“那女人飞速极快,叱呵声越来越远,过不多久,耳边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回头望去,江水滔滔,山势连绵,金山寺已经看不见了。她拎着我又奔掠了一刻来钟,才在山顶停了下来,笑吟吟地问我:‘小和尚,你这“逆鳞刀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原想和盘托出,转念又想,她自称是敖无名的侄孙女,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只是冒名来盗取无名氏的遗图,我说出后,多半要被她杀了灭口。嘿嘿,那时我以为她口口声声所说的‘图’是敖无名刻在壁上的字画,又岂会料到竟是这幅上古流传下来的‘青龙皮图’?”
众人虽已隐隐猜到,听他这般道破,仍忍不住心中一跳。
第七十九章 逆鳞
林灵素又道:“于是我便装傻充愣,一口咬定不知道这套刀法与敖无名有什么相关,只说是寺里的和尚传给我的。那女人笑道:‘小和尚,妄语是要下拔舌地狱的。要修逆鳞刀法,就得逆行真气,金山寺的秃驴如敢练这刀法,早就走火入魔死翘翘啦。’突然拣起一根树枝朝我打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挥刀格挡。她越打越快,每一招每一式竟然都是‘伏魔杖法’,虽然没使什么气力,却已震得我双臂酥麻,连连躲闪。挡到四十多合,被她树枝抽中脉门,戒刀顿时冲天甩脱。
“她笑道:‘小和尚,你真气全无,刀法生涩,绝不可能是我叔公的弟子。这刀法不是偷来的,就是捡来的。老老实实地告诉姐姐,姐姐包你一年之内,就能学成金山寺的秃驴教不了的本事。’
“我听得怦然心动,只要有她一半的修为,那些折辱我的贼秃也罢,掳走妹子的禁军都指挥使也好……从前的所有冤屈仇恨都可以亲手了结了!当下伏身拜倒,道:‘只要师父肯收我做弟子,让我报得大仇,我自然惟你马首是瞻。’
“那女人格格大笑道:‘我只说让你学会本领,可没说收你做弟子。’那双碧绿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灼灼如火,又微笑着说:‘小和尚,别说姐姐没提醒你,你长得这么标致,皮滑肉嫩,做我的徒弟可危险得紧哪。’
“嘿嘿,那时我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就算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要能出人头地、报仇雪恨,刀山火海也顾不得了。
“我刚对她行完拜师之礼,便听见远处传来尖利刺耳的笛声。那女人眉头一蹙,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巴,涂在我的脸上,低声道:‘小和尚,你装傻装得很好,要想活命,就乖乖地继续装傻。’
“两只红色大雕呀呀尖叫,从西北夜空比翼冲来。飞到近处,才看见那两只雕各有一只翅膀、一个爪子,身体连在一起,羽毛稀疏,极为丑怪。
“雕背上坐着一个黑衣虬髯的男子,横吹铁笛,瞧见那女人,顿时露出喜悦之色,但瞥见我,立即又转喜为怒,叫道:‘青青,这小贼秃是谁?为什么和你在一起?他奶奶的,是不是你新找的小姘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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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呸’了一声,道:‘他是我新收的徒弟。你要敢动他半根毫毛,可就别怪我不睬你了。’
“那黑衣人听了更怒,从鸟背上一跃而下,劈手将我揪了起来,叫道:‘你什么时候收过徒弟了?小秃驴细皮嫩肉的,若不是你的姘头,早被你连骨带肉吞下肚去了。’”
许宣心中一动:“是了,这人骑着连体怪鸟,口口声声要吃人,想必就是陆成仇了。不知那女人‘青青’又是谁?莫非是他所说的、被李师师害死的‘老太婆’?”想起当日神农顶的情景,更觉好奇,不知林灵素与这两人又发生了什么恩怨,竟会从师徒变成势不两立的仇雠。
林灵素道:“敖青青一把将我抢了过来,道:‘两脚羊遍地都是,知道‘炼天石图’下落的可就这么一个啦。’黑衣人听了又惊又喜,道:‘你……你真的找着石图的下落了?’
“我对此人虽然无端地鄙厌,但心想既已拜了敖青青为师,自当信守诺言,于是便将如何受贼秃欺侮,又如何在伏魔塔内发现壁上文字全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那两人越听越是惊喜,黑衣人连翻了几个筋斗,哈哈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敖青青突然失声道:‘糟啦!我引雷烧了藏经阁,不知道会不会殃及伏魔塔?’黑衣人脸色陡变,让她原地等候,自己则翻身骑乘着连体怪鸟,朝金山寺的方向急速飞去。
“我见他们如此紧张,越发觉得那什么‘炼天石图’是个了不得的宝贝,心念一动,也就没说壁上的字画已全都被我铲去。如果伏魔塔被烧毁,那自是最好不过,即使没被烧毁,我也可以将壁字的销毁赖到那群贼秃的身上。
“敖青青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极是焦躁。天将亮时,东南方又传来呀呀的叫声。黑衣人骑着那连体怪鸟飞了回来,将一个胖大和尚抛在我们身前。那秃驴圆头圆脑,满脸麻子,正是平日时常欺辱我的惠思。
“黑衣人恨恨道:‘迟了一步,伏魔塔已经被烧塌啦!这贼秃拿着戒刀站在残垣边,正刮壁上的字画。’
“惠思不住地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干我事。’这秃驴平时趾高气扬,那时却吓得浑身发抖,脸都白了。谁让他法名起得不好,‘会死’,‘会死’,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哈哈!
“敖青青却似松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脸颊,格格笑道:‘小和尚,看来你说的都是真的。很好,只要你将壁上的字画原原本本地画出来,我包你速成神功,报仇雪恨。’说着忽然一掌拍在惠思的前胸。
“黑衣人也跟着一掌拍在他的后背。刹那间碧芒闪耀,两缕青光从那秃驴的丹田冲起,悠悠不绝地汇入他们掌心。
“那秃驴浑身筛糠似的痉挛颤抖,嘶声惨叫。过不多久,两缕碧光越来越暗,他的叫声也越来越哑,渐渐不再动弹了。
“那两人收回手掌,又齐齐拍在我的身上。我只觉呼吸窒堵,仿佛被惊涛骇浪卷溺其中,丹田内又像有气轮飞转、烈火焚烧,越来越涨,直欲爆炸开来……”
众道士一凛,有人脱口道:“鼎炉大法!是了,这两人是当年的魔帝与妖后!”
相传上古魔神蚩尤吸纳五行真元,修成天下无敌的混沌之身,却终于功亏一篑,被黄帝所杀。魔门奉蚩尤为神帝,其中的许多修炼法门据传都是蚩尤所创,其中最恶名昭著的莫过于“混沌诀”。
所谓“混沌诀”,即强行吸纳五行真气,炼成“混沌真元”。
蚩尤死后,混沌心诀便成了历代魔帝才能承袭的独门绝学,数千年来几经衍变,又派生出“吸真大法”、“玄婴大法”、“盗丹大法”等多种流派,但无论哪一种,修炼者都无法将吞吸的真元真正化而为一,最终不是走火入魔,就是神识错乱,发疯而死。
直到隋朝末年,魔门中崛起一个不世奇才,在“盗丹大法”的基础上自创出“鼎炉大法”,即先将吸纳来的真气传入第三人的体内,在其玄窍内周转炼化,等到气丹炼成、“人鼎”发狂之时,再将气丹纳入自己体内。
如此循环反复,不断地借他人身体作为鼎炉,便可将体内各种元炁的冲突控制到最小。故而这妖法又被称做“嫁衣神功”。此法秘诀被刻在魔门的神帝令上,会此妖术的,不是魔帝,便是妖后。
林灵素冷笑一声,道:“‘人为鼎炉,化炁炼丹。丹成鼎裂,为伊嫁衫’。老子那时屁也不识,只道他们真心传我元炁,哪知道竟是将我当成了炼丹的鼎具?我吸了惠思的真气,丹田内虽然涨痛无比,但全身上下却似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气。看那秃驴奄奄一息,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快慰。
“敖青青笑道:‘小和尚,我说话算数,你也别食言。如果胆敢骗我,定让你比这秃驴更惨十倍。’竟搭起支架,将惠思绑在棍上活活炙烤,烤完后与那黑衣人一起分割了大嚼,并丢了一大块腿肉给我。
“我又是惊骇又是恶心,差点儿连胆汁也呕了出来。两人对望大笑,说这世界本就是吃人的世界,我这般矫情和那些自称‘远庖厨’的君子又有什么差别?嘿嘿,这话说得倒也不假,人活于世上,不是我吃了你,就是你吃了我,用不用牙齿,有没有吃进肚里,又有什么分别?”
许宣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想起舅舅、南宝棠、李提刑……以及那些峨嵋和尚、青城道士的所作所为,心有戚戚,怒火又不由得窜了上来。
他本就是聪明浮脱的性子,最容易走极端,被这魔头一路煽动,叛逆之心越来越强,此时听其娓娓讲述,更是不知不觉潜移默化,越发愤世嫉俗。
林灵素道:“那两人在山顶找了一处洞穴,让我将敖无名所刻的字画全都复原出来。他们将我视作必死之人,说话毫无避忌隐瞒。我听了半晌,才知道那黑衣人叫陆成仇,与敖青青并列魔门的神帝、天后。当时魔门被道佛各派追剿,七零八落,他们登位不久,一心想重振旗鼓,大干一场。
“在那白鹿观里,我曾听那些牛鼻子说过魔门,得知这两人竟是妖人的头领,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这两人杀人如麻,连人肉都敢吃,又怎会跟我讲什么信义?我写出敖无名的图谱后,必定会被他们吃下肚去。”
第八十章 人鼎
林灵素道:“在那白鹿观里,我曾听那些牛鼻子说过魔门,得知这两人竟是妖人的头领,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这两人杀人如麻,连人肉都敢吃,又怎会跟我讲什么信义?我写出敖无名的图谱后,必定会被他们吃下肚去。”
他虽是魔帝,却似乎并未将魔门中人看作同道,左一个“魔门”,又一个“妖人”,说得顺溜坦荡。
又道:“于是我装作想不起壁上字画,每天故意苦苦思索,拖延时间,被他们催得急了,就写上十句八句。那两人看了之后,越发相信是敖无名所留的秘谱,心痒难搔,越发着急地催促。
“两人生怕我逃脱,每天一人离开,必定留下另一个在山顶看着我。到了中午,离开的人必定带着一对童男童女回来。这两人为了练‘鼎炉大法’,非得吃纯阳、纯阴的童子,以调和阴阳,滋补元炁。
“我饿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凌晨,头晕眼花,实在捱不住了,便在火堆里挖出一截断腿,闭着眼睛啃了下去。嘿嘿,想不到人肉的味道竟是这般鲜美,只是吃在口中,想起那两个童子的模样,仍是忍不住的恶心和恐惧。
“陆成仇坐起身,大笑道:‘这就对了!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要想活命,就别假慈悲,装君子。’
“和这两人相处越久,我越知道难逃一死。敖青青貌若桃李,心如蛇蝎,那姓陆的老怪物更是心胸狭隘,嗜杀成性。我以为他们觊觎的是敖无名的秘谱,所以故意在紧要的地方错漏些句子,或干脆颠倒顺序,只盼他们照此修炼,走火入魔。可他们却似对秘谱口诀兴致不大,反倒不断地问我壁上所刻的图画。
“第七天夜里子时,我突觉丹田剧痛,直疼得遍地打滚,生不如死,仿佛从里到外被撕裂成万千碎片。敖青青笑道:‘你且忍忍,陆郎给你找药去啦。’过不多时,老怪物骑鸟回来,将一个道士抛在洞前。
“两人又一前一后,吸干那道士的真气,转存入我丹田之中。两股真气交相抵撞,疼痛反而消了大半。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鼎炉大法’中的‘人鼎’只能‘用’七日。过了七天,炁丹在玄窍内成型,与‘人鼎’五行冲克,‘人鼎’纵然不死也必定发狂。我没说出石图下落,那两人自然不能让我死,所以才用新的炁丹来克制旧的炁丹。
“此后每隔七日,丹田内必定剧痛如绞,那两人总是依法炮制,找来‘人药’,将他的真元输入我的体内。但炁丹越积越多,无法化融吸纳,虽然能缓解一时的疼痛,却如同饮鸩止渴,一次比一次发作得更加猛烈。
“过了一个多月,那两人见我画出的图谱都与‘炼天石图’不相干,越来越不耐烦,让我回忆有没有地图或与地理相关的文字记述。我一边假装冥思苦想,一边套话,才知道原来敖无名那一身通神彻鬼的本领都是从蓬山得来!”
众人心中俱是一紧,嘭嘭大跳,又听他说道:“当年魔门衰败,敖无名的父母全都死在青城道士的剑下。他为了报仇雪恨,潜入青城,连杀了几十人,又悄悄掘了青城掌门的石墓,想要鞭尸泄恨,谁想却在石棺壁上发现了青城剑谱。他福至心灵,既然青城掌门会将剑谱陪葬,那么其他各派的掌门呢?于是又辗转各地,挖掘了峨嵋、龙虎、茅山、阁皂、华山等派的坟墓……”
舱内哄然。这些道士虽是神霄派门下,但有一些却是带艺投师,从其他道派转过来的,听说从前的师门竟被妖人掘墓,仍不免惊怒填膺。
林灵素听若罔闻,续道:“他掘了七十几座墓,果然挖到了五十多门派的心诀秘谱,修为大涨。挖掘昆仑古墓时,发现了一幅古代的海图。他大感好奇,按着图示乘船出海,经历惊涛骇浪,九死一生,竟然到了传说中的蓬莱,学到了上古神功。但不知为何,没有最终修成,便又离开蓬莱,回中原报仇。
“此后十年,他纵横天下,无人可敌。金山寺的照影和尚不知使了什么奸计,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困在了伏魔塔中,塔壁上的图谱就是他所留下的各派心法与蓬山绝学。
“敖无名曾对敖青青说过,他所学的本领,不过是蓬山的九牛一毛,仅此皮毛,已足以称霸天下,如果能窥全貌,嘿嘿,纵使神仙也非敌手!
“我越听越是激动,从那一刻起,便打定主意要到蓬山一窥究竟。但要想到蓬山,就必须甩脱这两人,找到敖无名所留的‘石图’。于是我一边胡诌应付,拖延时间,一边寻找机会逃之夭夭。
“那两人看得极紧,就连我解手、睡觉,也始终有一人寸步不离。又过了几日,老怪物下山‘觅食’,抓了一对童子回来,那少年穿着道袍,唇红齿白,满脸惊慌羞怯的神色,居然是许久不见的王文卿……”
众道士哗然大怒,纷纷斥其胡说八道。
林灵素哈哈笑道:“王娘子没和你们说过,所谓的‘火师’、‘电母’就是陆成仇和敖青青这对魔头么?陆成仇那老怪物见他皮肉细嫩,早馋得口水直流,搭起锅笼,便欲将他清蒸了吃。他认出是我,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又是惊惶又是可怜,想要哀求,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灵机一动,道:‘我想起来啦!我在伏魔塔里禁闭时,曾看见佛龛后的石缝里藏了一卷青色的皮轴,当时以为是佛经,未曾细看,现在回想起来,上面画了些岛屿,还标了些文字,一定就是敖护法留下的‘石图’!’
“那两人听了又惊又喜,生怕石图已经烧毁,便想立即赶往金山寺,顾不上吃什么童子肉了。我又编了理由劝阻,说那些和尚救火时既然已经发现了敖无名刻在塔壁上的图谱,必定也已找到了‘石图’。为了防止他们再来盗图,一定会藏在寺里隐秘之处,严加布防。这般生抢豪夺,只是自投罗网,倒不如设法混入寺里,见机行事。
“老怪物果然中计,道:‘小子,你对金山寺了如指掌,就由你来带路。’我假意推脱,说那些和尚全都认得我,我又杀了方丈,回去定是死路一条。嘿嘿,那两人一心抢到石图,哪会管我的死活?敖青青取出一张人皮面具,敷在我的脸上,将我乔化成一个马脸和尚,自己则用障眼法变成一个小沙弥。
“我担心他们杀了王文卿灭口,便提议将他也乔化成沙弥,倘若到时惊动了金山寺的和尚,还能拿他当诱饵,声东击西,引开追兵。敖青青似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笑道:‘啧啧,小和尚喜欢上小道士啦。’取出两个黑丸送入我们的口里,道:‘小滑头,你可别耍什么心眼,否则这食心蛊发作起来,会让你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挖出来。’
饭团探书
“那时我只道她是胡诌恫吓,丝毫不以为意,倒是王文卿惊魂不定,脸色忽白忽紫,不断地伸手抠嗓子眼,想要将蛊丸呕出来。嘿嘿,却不知这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东西,又哪有心肝可剖?当日我若能预见他的所作所为,早就该让老怪物将他千刀万剐,一片一片吃下肚去。”
众道士见他三句五句不离辱骂师尊,无不火冒三丈,若非被萨守坚喝止,只怕又有些年少气盛的要跳将起来与他拼命。
许宣双腿忽然一震,脚趾也已能够活动,心中大喜。
他修为尚浅,所能调用的金丹真气不过十分之一,然而仅此一成,威力已颇为强猛。与小青一起循环传气了半晌,麻痹的经脉有如春涧融冰,潺潺奔流,已几乎全部打通。
船身晃动得越来越剧烈,时而高高抛起,重重撞落;时而侧倾掀转,险些翻覆。
众人盘坐舱内,忽而前俯后仰,忽而东倒西歪,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林灵素的忆述,浑然忘却了紧张与害怕。
林灵素道:“那天夜里正值十五,月亮又圆又亮。寺里人影稀落,和尚都聚集在殿里替了尘诵经超度,只有十几个巡寺的沙弥提着灯来回穿梭。敖青青疑心极重,让我与王娘子走在前面,他们则遥遥相随。
“金山寺依山而建,地势复杂,伏魔塔、藏经阁被烧塌了大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望去更显杂乱。
“我在寺里待了大半年,知道前方草坡下就是塔林。那千余座石塔藏埋着寺里由古至今的所有秃驴骨灰,参差错立,如同迷宫一般。眼见前方灯光闪烁,来了几个巡寺沙弥,我趁机高声大叫:‘天后小心,有埋伏!’拉着王文卿翻身滚下草坡。”
第八十一章 情虫
林灵素接着又道:“眼见前方灯光闪烁,来了几个巡寺沙弥,我趁机高声大叫:‘天后小心,有埋伏!’拉着王文卿翻身滚下草坡。我这么一叫,那些和尚自然全都冲出来了。敖青青知道上了我的当,高声笑道:‘小滑头,你不怕被食心蛊咬死,就尽管逃!’我心里顿时一阵绞痛,眼冒金星,王文卿更是大叫一声,径直晕了过去。
“嘿嘿,那老虔婆以为有了蛊虫,我就成了拴在线上的傀儡,也未免太低估老子啦。我从小吃尽了各种苦头,这点疼痛算得什么?我背起王娘子,跌跌撞撞地冲入塔林。
“山顶上火光闪烁,喧哗不绝,不断地冲起闪电似的白光,纵横飞舞。那两个老妖怪虽然厉害,一时却也冲脱不出。
“但我知道那帮贼秃也抵挡不了多久。佛印和尚圆寂后,金山寺的秃驴们抢着当方丈,斗到最后,你也不服我,我也不服你,反倒让没什么本事的了尘拣了便宜。那些真有些本事的,纷纷去了峨嵋各山。了尘再一死,更没剩几个有真本领的了。
“山上山下到处是人,要想逃出金山寺绝无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塔林里黑影憧憧,偶尔还有些绿幽幽的鬼火如萤虫飞舞。我背着王娘子东奔西绕,突然瞥见一座石塔,青苔遍布,塔基处有一个窄小的洞口,几只肥大的耗子正慌慌张张地奔窜而入。
“我灵机一动,用戒刀将那洞口的青砖敲碎几块,撬大了半尺,将王娘子塞进洞里,而后自己又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然后抓起碎砖、烂泥将洞口封好,只留了一条小缝。
“塔里漆黑一片,腥臭扑鼻,耗子吱吱直叫,在身边窜来窜去。我贴着缝隙朝外观望,只见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那两个老妖怪一边聚气引雷,从山顶杀将下来,一边高声大叫:‘小和尚,快给我滚出来!’
“他们每叫一声,我心里便如虫噬刀割,疼痛一分。我撕下衣袖,一半塞在自己嘴里,一半塞在王文卿的嘴里,咬着牙苦苦强忍。
“那两人冲入塔林,闪电随之滚滚冲落,一道道照得亮如白昼。那景象诡异壮观,生平从未见过。
“雷声轰鸣,震耳欲聋。身后突然‘叮’地一声,亮起几点碧光,我吓了一跳,转头望去,竟是一柄长约三尺的奇形弯刀,刀身上布满了鳞片似的花纹,青惨惨地映照在塔壁上,有如波光晃动。
“更让我吃惊的,是那弯刀旁边竟横放着一具木棺。石塔大多藏放和尚的舍利,这棺材又是从何而来?里面装着谁的尸骨?
“敖青青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身朝这里掠来,格格笑道:‘小和尚,我知道你躲在哪里啦。再不滚出来,姑奶奶就将你一片片削了涮锅吃。’嘿嘿,到了这等关头,就算棺材躺的是阎王爷我也顾不得了。我将王文卿推入棺材,又抓起弯刀,翻身滚入棺内,盖上棺盖。
“她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一手紧紧地捂住王文卿的嘴,一手紧紧地捂住自己,心里疼得像是要炸开了。棺里浊臭窒闷,手上、背上又麻又痒,也不知什么虫子爬来爬去。我蜷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突然雷鸣如爆,脑中嗡的一响,顿时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听见王文卿失声大叫,我心里一凛,醒了过来,又觉右臂上一阵剧痛,顺势挥扫,耗子‘吱’地逃窜开去,手臂居然被它啃噬得可以瞧见白骨。我又惊又怒,掀开棺盖翻身坐起,挥刀胡乱挥斫,‘吃’地一声,火焰跳跃,竟劈中了身旁的一具骷髅,激起磷火。
“王文卿缩在棺角,脸色惨白,八九只肥大的硕鼠轰然逃散。那具骷髅白骨森森,腐肉都已被啃得半点不剩,唯独肋骨间卡了一个核桃大小的淡绿水晶珠,里面嵌了只赤红的甲虫。我方一拔出,那甲虫就像活了似的,飞转了几十圈,突然顿住,长须直直地指向左前方。”
许宣心中一动,脱口道:“情虫!”
情虫又叫“司南虫”,是古时南荒的奇虫,如今只在大理或能寻到。相传将雄虫的血涂在某处,即使相隔千里,雌虫的触须也能准确无误地指向彼处。仁济堂曾重金收购到一对,用来入药。
林灵素嘿然道:“小子倒也有点见识。”顿了顿,道:“司南虫天下罕见,那时我虽不认得,却也猜到是个宝贝。正想将那司南珠揣入怀里,忽然又瞧见那弯刀上闪耀着‘逆鳞’两个篆字……”
舱内哄然,众人纷纷叫道:“逆鳞刀!”“那骷髅是敖无名!”
林灵素哈哈笑道:“不错!那具骷髅正是敖青青与陆成仇踏破铁鞋也没能找到的敖无名!当年他撬遍各大门派的墓穴,想不到末了报应不爽,竟也被老子阴差阳错开了棺椁!
“我又惊又喜,兀自不敢相信,又举起骨炬往棺盖上一照,上面果然刻着‘无名氏之棺’五个大字。嘿嘿,塔林有几千座石塔,贼老天偏偏让我钻入这一座,不知是不是自觉太对我不住,所以故意来做个补偿?
“我在伏魔塔里学过他的心法,此刻又得了他的遗物,自忖也算承了他的衣钵,于是便跪下朝他行了拜师之礼,心中暗暗念祷,望他在天之灵助我拿到‘炼天石图’,等我修成神功,一定杀光金山寺乃至天下的贼秃,为他报仇雪恨。
“但我找遍棺椁墓室,也没发现任何图谱。思来想去,这厮定是将石图藏在了极为隐秘之处,所以才将司南珠吞入肚里,不叫这帮贼秃察觉。
“我越想越是狂喜,得意忘形,竟连王文卿问我究底,也全都毫无隐瞒地说了出来。他奶奶的,老子只当他是个胆小害臊的兔儿爷,却没想到这狗贼贪婪阴狠,远胜于我见过的所有人。或许便是从那一刻起,他就处心积虑要置于我死地,夺走石图。
“我知道敖青青与陆成仇绝不会轻易罢休,于是又在石塔里躲了几日。渴了,就喝自己的尿;饿了,就斩死墓室里的耗子,剥皮去脏,囫囵生吃。等到第五天夜里,才悄悄地爬出石塔,带着王娘子从东面荒山翻墙出寺。
“司南珠里的情虫触须始终指向西北方,我原想沿江而上,但又担心撞见那两个老怪物,于是先朝北而行,打算到了淮河再折转向西。
“过了杨子江,我要与王文卿分道扬镳,他磕头跪谢,涕泪交流,说的那些甜言蜜语简直肉麻死人了。又说他父母俱亡,再无亲人,我待他这么好,定要和我结拜兄弟,生死相报。
“我瞧他可怜,心中一软,就和他拜了把子。他奶奶的,贼老天不长眼,老子自己也瞎了眼,活该有此劫。我和他乔化成叫花子,披头散发,沿途乞讨。一路上他不断地打听敖无名所传的各派绝学,我把他视作共患难的兄弟,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教了他不少刀法、秘诀。
“食心蛊也没再发作,只是丹田每隔七天必要剧痛一次,起初每次只疼半个时辰,后来疼痛越来越厉害,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又不会鼎炉大法,没法吸取别人的真元来镇痛,只有苦苦强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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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到了庐州,恰逢中秋,家家户户都在吃团圆饼。我想起妹子,难过已极。心想既已到了这里,何不继续北上,回到京城找寻妹子的下落?于是连夜渡过淮河,赶往东京。
“阔别数载,东京车水马龙,繁华更盛。还没入夜,桃花洞的妓馆、酒楼已是灯笼高挂,人头耸动。
“我想起从前所受的种种屈辱,怒火登时涌了上来,故意哭叫着在‘留春楼’的门口翻来滚去。过不片刻,果然有几个大汉冲了出来。
“那几人手握棍棒,劈头盖脑便朝我打来。嘿嘿,连金山寺的‘伏魔杖法’老子也能对付,何况这些不入流的货色?我夺过木棒,连削带打,顷刻间就将他们打得抱头鼠窜。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纷纷起哄,为我叫好。妓馆里又冲出几个护院,嚷嚷着挥刀舞棍朝我扑来,为首的那个马脸大汉正是当年无端打我、抢夺龙凤锁的狗杂种。
“老子这通折腾,等的就是他。当下抽出逆鳞刀,纵横飞扫,将那几人砍翻在地,顺势一刀将那狗杂种的右臂卸了下来,又一脚将他死死地踩在地上。
“周围人哄然逃散,纷纷叫道:‘叫花子打死人啦!叫花子打死人啦!’我拿刀架住那狗杂种的脖子,问他还认不认得老子。
“他早认不出来了,连连摇头。我又提起我妹子和那对被他抢走的龙凤金锁,他这才脸色大变,连呼饶命,说我妹子是被那禁军都指挥使刘易知卖入了窑子,不干他的事。”
第八十二章 报仇
林灵素道:“我拿刀架住那狗杂种的脖子,问他还认不认得老子。他早认不出来了,连连摇头。我又提起我妹子和那对被他抢走的龙凤金锁,他这才脸色大变,连呼饶命,说我妹子是被那禁军都指挥使刘易知卖入了窑子,不干他的事。
“我脑子里‘嗡’的一响,肺都差点气炸了,一把掐住那狗杂种的脖子,将他被我咬剩的半只耳朵割了下来。那狗杂种嘶声惨叫,吓得尿屎齐流。操他奶奶的,老子只觉浑身热血全都冲到了头顶,从没这般快意过,他越是讨饶,我越要将他千刀万剐!
“我一刀接一刀,将他的双眼剜出,鼻子割去,手指、脚趾全都一根根斩断,又将他的五脏六腑绞碎掏了出来,抛到巷子里喂野狗。直到听见有人叫道:‘杀人啦!杀人啦!’‘官爷来啦!’这才罢手慢慢地走开。
“我在桃花洞、甜水巷、南北斜街又转悠了两天两夜,打探妹子的下落。从前欺凌过我的杂种,除了两个早死的,全都被我剥皮抽筋,大卸八块。
“嘿嘿,看着这些狗杂种恐惧求饶,那种爽快的滋味儿真是难以言喻。大丈夫在世,如果不能快意恩仇,活着又有什么兴味?只可惜那时老子太年轻,下手忒快忒重,不知道比起千刀万剐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更加解恨。”
黑暗中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听他桀桀怪笑着描述杀人的细节、折磨的手段,声音森冷阴狠,让人毛骨悚然。
众道士心头更是大凛,均想:“这厮睚眦必报,如果此番再让他脱身,我们一个也活不了。”
唯独许宣想起那些背叛、陷害许家的仇雠,怒火冲顶,心有戚戚,恨不能依法炮制,将他们一个个全都碎尸万段。
林灵素道:“我打听出刘易知的姘头叫小桃红,是海棠苑的头牌,于是就猫在曲院街的巷口,日夜等候。第三天夜里,那厮终于来了。过了二更,我让王文卿在巷里望风,翻身进了院子,顺着树干攀上了二楼。
“那姓刘的狗贼倒也刁滑,正搂着姘头呼呼大睡,听见声响立即翻身跃起,一把将小桃红朝我掷来。我一刀搠死那婊子,又唰唰两刀将那狗贼挥挡的太师椅劈断,顺势将他的右腕斩断。
“那狗贼翻滚着冲出窗外,纵声大叫,几个随从顿时从内院奔了出来。老子虽练了几个月的刀法,毕竟疏于实战,被这五个禁军卫士围攻,一时有些吃紧,好在逆鳞刀锋利无比,刀枪棍棒甫一交碰,立被削断。
“院里院外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妓女、龟公、嫖客探头观望,惊叫连连,有人更敲响金锣,大声呼救。
“刘易知捧着断腕跌跌撞撞地朝外冲去,我想要追赶,丹田却突然剧痛如绞。老子只顾着报仇,竟忘记了那天正好是七日之期。招式一乱,后背登时吃了一棒,接着胸口、右腿又被砍中,剧痛难支,摔倒在地。混乱中挥刀乱舞,劈死了两人,右肩又是一痛,被长枪钉穿在地。
“那三人齐声欢呼,举刀正待朝我砍下,突然身子一晃,全都仆倒在地。我又惊又奇,无暇多想,拔出长枪,忍痛冲出门去。却见那姓刘的狗贼蜷在巷口,王文卿握着那血淋淋的半截戒刀,满脸惊惶地站在一旁。嘿嘿,我传了他刀法,总算没有白费。
“刘易知被他迎面砍了一刀,奄奄一息。我揪起他喝问妹子的下落,那狗贼知道我是谁后,又是吃惊又是骇怒,咳嗽着笑道:‘你妹子被我送给和尚做庙妓,庙里青灯凉席,和尚们又没什么消遣,也不知道有没有命活到今天?’
“我听了大怒,问他是哪个寺庙,他却哈哈大笑,一头撞在我的刀口上,自己了结了狗命。远处马蹄声越来越近,至少有上百禁军朝这里赶来。我身负重伤,丹田内又疼得翻江倒海,一步也迈不开。
“王文卿背起我朝西疾奔。他别的本事稀疏寻常,逃命的本领倒是不错。经过永康街,我迷迷糊糊想起严忘一就住在附近,以他的医术,定能救我性命,于是便让王娘子掉头朝南。
“严忘一虽然胆小吝啬,少与人往来,却独独将苏东坡、黄鲁直看作生死之交,爱屋及乌,对我们这些书童也算不错。深更半夜见我们浑身血污地跃进宅府,居然也没报官,只是慌里慌张地将我藏入内室,清创敷药。
“他把了一会儿脉,眉头越皱越深,连称奇怪,说我体内至少有六团炁丹相互冲克,脏腑受损极重,再这般下去,五行相克,迟早经脉尽断而死。又说这六团炁丹已深植玄窍,纵然用银针刺脉也无法导出,唯一的方法,就是找来属性不同的脏腑植体更换,或许能平衡中和。
“严忘一推我下了地窖,里面是一个极大的冰库,藏放着各种断肢、脏腑,也不知从何处搜集而来。他细细挑选了一番,给我上了麻药,开膛破肚,又迅速地替换缝针。蒙他回春妙手,自此丹田的疼痛果然消减了大半。王文卿在一旁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禁军都指挥使被杀之事,很快就在汴京传得沸沸扬扬。严忘一见我闯了大祸,又是惊惧又是懊悔,但此时将我供出,也要背上窝藏之罪,于是只好将我们收容下来。
“我在他府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闲时也帮忙打打下手。他动刀‘夺胎换骨’时,我常常执灯观看,久而久之也瞧出了些门道。
“有一天,他外出诊病,几个樵夫抬着个大汉跑到府中,直呼救命。那汉子上山砍柴,被毒蛇咬中食指,昏迷不醒。众人惶急无措,一时半刻又来不及叫回严忘一,我当机立断,用刀切下他的右臂,挤尽毒血,灌下蛇药,又让王文卿从冰库中取来一截封冻的断臂,依样画葫芦地接上。
“断肢续接,除了骨肉要无缝相连之外,经脉、血管也需精准契合,嘿嘿,那时我哪有这等本事?但凭着这一多月的见闻与自己的领悟,居然也勉强接上了,虽然那人的手臂始终不能屈伸使劲,但他们对我已是千恩万谢。
“严忘一回来后听了极是惊讶,对我刮目相看。此后他动刀之时,常常让我在一旁牵线缝针,并不时地指点讲解,教我其中要诀。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我伤势尽愈,对于这‘夺胎换骨’之术也学了不少。王文卿不住催我离开,我一来尚未探得妹子下落,二来正沉迷医术,对于寻找‘炼天石图’反倒没那般热切。
“那天夜里,我正睡得酣熟,忽然听见有人尖声大叫:‘严公死啦!严公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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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醒起身,冲进严忘一的房中,只见他被逆鳞刀贯胸钉在床上,同榻的小妾也被割断喉咙,死状极惨。墙上鲜血淋漓,写了一行大字:‘杀人者李灵萼。’
“我又惊又怒,还以为是刘易知的余党得知我藏身在此,故意栽赃陷害,到后来才知道,原来竟是王文卿所为。他奶奶的,这小贼垂涎‘炼天石图’,又没胆子盗走‘指南珠’孤身前往,见老子流连不去,竟然下此毒手来断我后路。”
众道士听了又是一阵斥骂,林灵素毫不理会,续道:“严府众人又哭又骂,要拉我去见官。王文卿拔出逆鳞刀,挥舞着将众人逼退,冲出重围。事已至此,我只好趁夜逃出汴河水门,顺着司南珠所指的方向,朝西南而去。
“没几日,南唐李氏后人杀死禁军首领与大宋名医的事情便传遍天下,到处都是搜捕我们的捕快与禁军。我们不便再做乞丐打扮,路上恰好遇见几个云游的僧人,于是便偷了他们的百衲衣,剃光脑袋,扮成和尚。
“老子在金山寺里待了大半年,假扮和尚自是驾轻就熟,露不出半点破绽。顺着指南珠所向,一路有惊无险到了神农架。那时正值初冬,山下红叶似火,黄林如带,山上冰雪皑皑,青松如缀。
“刚想进山,忽听有人吟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抬头望去,一个乞丐斜背着短剑,坐在树上举着铁葫芦,仰头咕咕喝酒。
“他所吟的这四句诗,前半部分是唐朝杜牧所作,后半部分却是陈师道的诗。陈师道人称‘苏门六君子’,苏公在世时,常有唱酬往来。这两句诗由此人读来,却似另有所指。
“他抹了下嘴巴,又哈哈一笑,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们这两个魔头东躲西逃了这么久,还想爽约到什么时候?来来来,跟老叫花子喝了这壶酒,斗个不死不休!’
“我还以为他说的‘两个魔头’是指我们,却听身后传来敖青青的笑声:‘臭叫花子,谁说我们在躲你了?你打又打不过我们,牛皮糖似的粘着不放,羞也不羞?’”
第八十三章 联手
林灵素道:“她话音刚落,又听见陆成仇的声音:‘酒壮怂人胆。老叫花子,你尽管喝,喝完了再来送死不迟。’两人一左一右,从我身边疾掠而过。我猛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两个老怪物不念咒操纵食心蛊,原来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嘿嘿,也亏得他们有这等耐心,竟然尾随着我辗转数千里。
“当日海棠苑里,刘易知的那几个狗腿子就是被他们所杀,这一路上,我们几次遇到遇到危险,也全赖他们暗地里扫清障碍。为了‘炼天石图’,他们可算是绞尽了脑汁。”
听到这里,许宣心下已是雪亮,那叫花子身佩铁剑、葫芦,自是当年的“疯丐侠医”陈楠。
陈泥丸任侠疯癫,嫉恶如仇,素与魔门妖人不两立,此行必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路追踪陆成仇、敖青青到了神农架。至于后来与他们同困于雪山冰崖,死得不明不白,多半与“炼天石图”有关。
此时他与小青的经脉俱已贯通,丹田内暖洋洋的更无半点寒意,只是生怕惊动了众人,暂不动弹。
小青柔声传音道:“小色鬼,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啦。你用匕首劈刺铜笼,引出封印的怪物,我就能乘隙钻出去了。”
许宣一怔,心下恚恼,这狡狯自私的妖女,口口声声同舟共济,却让他冒死引开凶兽,自己好趁机逃命。若真让她逃了出去,还能指望她返身相救?念头飞转,抓住她的手掌,一字字地写道:“要逃一起逃,否则谁也别想走。你衔着乾坤袋,把我兜在袋里,我自有法子引出凶兽。”
小青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传音笑道:“小色鬼,怕我撇下你么?放心吧,就算我答应葛老道的事儿做不到,答应姐姐的还做不到么?”
提起白素贞,许宣心中又是一酸,黑暗中瞧不见她的神情,但觉她五指紧紧地扣住自己,不似作伪,当下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李灵萼,既然你几十年前便已拿到了石图,为什么偏偏要捱到这时候才去找什么蓬山?你胡言乱语,就是为了让大家相信这张‘炼天石图’是真的,好骗王文卿去送死,对也不对?”
舱内哄然,林灵素一愣,哈哈笑道:“小兔崽子,老子得到石图时,你就在旁边,这般信口雌黄,也不怕遭雷劈么?这张图若早落在老子手里,当年九华山上,那些牛鼻子、贼秃纵然再多十倍,又能奈我何?葛老道总有通天本事,又岂能困得住我?”
许宣道:“图是真的,可是一到你手上,便让你篡改过了。你想和王文卿同归于尽,共葬海底,我却还想回到临安,救出我爹娘!”
顿了顿,高声道:“各位道爷,这魔头篡改石图时,我一直在旁边,瞧得再也清楚不过。只要你们将我送回陆地,我就将原图完完本本地画出来,绝无半点欺瞒!”
众人对林灵素这般爽快地交出“炼天石图”本就心存疑忌,尤其是听了那郭什将所言后,更是暗自忐忑,只是迫于王文卿及那金国小王爷之命,才不敢有所异议,此时听他这般一说,无不哗然。
萨守坚大喝一声,四周登时安静下来,只听他冷冷道:“这位公子,就凭你这几句空口白话,也想骗我们打开铜笼?谁知道你是不是和李师伯假扮对台、合唱双簧?”
许宣朗声道:“这两个魔头受了重伤,已是瓮中之鳖、强弩之末。道爷如有疑虑,打开铜笼之前,先放出封印的凶兽,将他们镇伏便是。若再犹疑不决,等船舰撞中暗礁可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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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巨浪起伏,船身蓦地高高掀起,接着“砰砰”连震,似乎又触到了什么礁石,剧烈晃动。
众人惊呼迭起,还不等坐稳,又听“哐”地一声巨响,舱门撞裂,被狂风刮得片片迸飞,炸散出三尺来方的大洞。海天间窜起数十道闪电,如银树乱舞,照得舱内一片雪亮。
几在同时,雷声轰鸣,震得众人心头酥颤,又听有人尖声叫道:“乾坤元炁壶!”
但见林灵素与李少微盘腿对坐,一个小巧玲珑的玛瑙葫芦在四掌间徐徐飞转,被那电光辉映,霞光流舞,姹紫嫣红。
众道士戄然变色,这才明白林灵素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久,竟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暗地里与李少微合炼阴阳之炁!
乾坤元炁壶乃道门至宝,李少微又是葛长庚的义女,对于如何借此神壶炼气降魔,再也熟悉不过。这两人虽然重伤,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联手御壶,威力更加不可小觑。
萨守坚喝道:“乱星流!”捏诀弹指,“叮”地一声,长剑率先怒射而出。霎时间银光乱舞,众道士的长剑纷纷如星河飞瀑,朝那铜笼攒射而去。
“轰!”光浪炸舞,数十只凶兽顿时咆哮扑出。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太迟啦!”与李少微双双飞旋冲起,四掌接连不断地拍击在乾坤元炁壶上,炫光四射,气旋狂舞。
小青叫道:“快走!”拉着许宣俯身疾冲,还不等变为蛇形,被那迎面气浪汹涌排击,犹如卷入漩涡,呼吸一窒,翻身朝那葫芦飞去。
许宣下意识地甩出龙筋,紧紧缠住铜笼,两人身子一紧,回旋横甩,在空中绷得笔直。
但听周围狂风呼号,怒吼不绝,赤金虎、白狮、青兕……张牙舞爪地从他们身畔冲过,被那葫芦的气旋卷入,幻光扭舞,发出凄厉的尖啸,焦臭刺鼻。转瞬间便如云烟袅散,一一被吸入壶中。
两人又是惊骇又是后怕,死死地抓住龙筋,不敢有半点松懈。
那气旋越来越狂猛,霞光霓浪层叠迸爆,“当当”连声,铜笼栅栏纷纷扭曲变形,舱内众人也接二连三地吸撞在铜栏上,惨叫迭声。
萨守坚叱道:“指地成钢!”猛地往下一沉,长剑贯入舱底。
众道士随之挺剑下冲,剑雨缤纷,瞬间如青竹入土,根脉相连,舱板焕起一片淡淡的碧光。
乾坤元炁壶越转越快,龙卷风似的朝上方冲去。
“噶喇喇”一阵脆响,嵌入舱底的铜笼旋转着脱拔而起,登时绞得舱板四下迸飞,众道士失声大叫,连人带剑离心摔飞。
气旋刮卷,四壁舱板接连炸裂。许宣、小青左右摇摆,猛然横撞在铜栅上,衣裳紧贴,猎猎鼓卷。
林灵素大笑声中,舱顶陡然掀飞,神壶连着铜笼一起冲天怒舞,直上苍穹。天旋地转,那扑面的狂风、如箭的暴雨、震天槌地的轰隆雷鸣……四面八方地挤压着,仿佛要将他们劈成碎片!
那混金铜藤球虽是罕见宝物,被神壶气浪这般绞扭,亦抵受不住,只听“嘭嘭”连声,数十根混金栅条碎断迸飞,下方顿时豁然洞开。
许宣一手紧紧地握着小青的皓腕,一手箍住铜栅,胸膺如堵,无法呼吸,一颗心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黑云压顶,天海茫茫。闪电如万千银蛇,夭矫飞窜。
万丈之下,是那喧沸咆哮的怒海汪洋。稍有松脱,即便不被那神壶卷入,万劫不复,也必定直堕深渊,粉身碎骨。
林灵素哈哈狂笑:“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猛地抄起神壶,和李少微一齐并肩下冲。
那冲天气旋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许宣二人脚下一空,手舞足蹈地急坠而下,心中大骇。正想聚气御风,腰上又是一紧,被那两魔头用龙筋拽在手中,风筝似的东摇西荡。
雷声滚滚,天地俱黑。身在半空,目不视物,下堕的速度又极快,那种感觉当真如徜徉在鬼门关前,恐怖之极。
林灵素却似兴致高绝,一边破风俯冲,一边大声啸歌:“壶中世界青天近,洞里烟霞白日闲。若许随师去尘网,愿陪鸾鹤向三山。”说到最后一句时,距离海面已不足十丈,他指尖一弹,乾坤元炁壶彤光暴涨,突然化为丈许来长的葫芦,撞入波涛。
大浪扶摇,海面如倾,两魔头双双飘然跃下。
许宣、小青也跟着冲落在葫芦上,脚下趔趄,险些仰面摔入鲸波。短短片刻,上下数千丈,生死两重天,纵使他们胆子再大,也不免冷汗涔涔。
惊魂未定,忽听王文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槎流海上波涛阔,酒满壶中天地春。仙家变化谁能测?只恐洪崖是此身。”
闪电又是一亮,惊涛层叠喷涌,周围尽是参差兀立的礁岩怪石,森森如鬼怪。那五艘船舰在不远处跌宕起伏,隐隐还能瞧见数以百计的三角尖鳍穿梭其间,这些鲨鱼竟然追踪了整整一夜。
王文卿站在船头,斜抱拂尘,淡淡道:“灵萼兄,你一再食言背誓,就不怕五雷轰顶么?既然决心死战,又何必费尽心机将我引到这里?”被那电光映照,衣袂翩翩,肤光如雪,直如绝色美人。
林灵素哈哈笑道:“谁说老子食言背誓了?蓬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怪得谁来?”
第八十四章 电剑
林灵素哈哈笑道:“谁说老子食言背誓了?蓬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怪得谁来?”
许宣环顾四周,最大的礁石也不过五丈来高,哪来的海岛?大为失望,心想多半让自己误打误撞说着了,这魔头不过是眼见敌我悬殊,施计将王文卿等人诱到这凶险海域,决一生死。
船上众人更是喧哗如沸,高声喝骂。
李少微叹了口气,道:“李郎,‘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和这些没有慧根、慧眼的蠢物又何必罗嗦?那半男不女的王娘子若真有本事,便降下万千雷霆,将我们轰灭了便是。”
王文卿双颊泛起潮红,愤怒已极,徐徐道:“李元君与灵萼兄金童玉女,双剑合璧,据说当年已近天下无敌。在下费了数十年光阴,创此‘五行太一霓电阵’,比起你们的‘两仪雷剑’不知何如?”
指诀变幻,背后长剑“嗡”地一声,银光如电,直破苍穹。
“轰!”天海骤亮,闪电乱舞,一道接一道地汇入剑光,霎时间光焰暴涨,炽亮如白昼。
四周“咻咻”破风之声大作,那五艘大船上冲天飞起数百道刺目剑光,层层叠叠地环绕在那“电剑”周围,气浪交撞,陡然怒放出赤、橙、青、黑、白五种光芒,仿佛霓虹吸海,银河倒泄,在空中呼呼怒旋。
许宣、小青大凛,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朝后撤了几步,想要趁乱溜之大吉。这三个魔头都精擅天雷感应大法,一旦交手,霹雳轰顶,周遭百步之内都必被炸成炭糜。
李少微身子一晃,快如鬼魅,一手扣住小青脉门,另一掌紧紧抵住她的后心,柔声道:“小妖精,风大浪大,想到哪里去?”气浪怒涌,惊涛骇浪似的卷入她的奇经八脉。
小青痛吟一声,汗水涔涔而下,雪肤泛起鳞鳞青光。只要她再用上三分气力,元神便将震荡湮灭,化为蛇形。
许宣喝道:“放开她!”正想去拔龙牙刀,又听林灵素笑道:“小子,就凭你这点修为,也能暗算得了她?”双膝酥麻,被他气箭扫中,登时“咚”地一声跪倒在葫芦上。
他又惊又恼,不知这两人为何忽然尽释前嫌,携手相助,大声道:“魔头,你出也出来了,还待怎样?小青姑娘和你无怨无仇,何必拖她下水?要杀要剐,冲我来便是!”
林灵素笑道:“小子怜香惜玉,颇有老子的风范,很好,很好。”扣住他的脑袋,朝自己身前按倒,道:“不是我不放你们,是你们自寻死路,脱不了身。要想活命,就跪下给老子磕几个响头,拜我为师。”
许宣奋力挣扎,脖颈却像被铁箍紧紧箍住,林灵素嘿然道:“他奶奶的,天下也不知多少人想入我神霄门下,老子破例收你,你居然还东推西辞。一叩头!”
许宣背颈一沉,身不由己地朝他俯身叩了一个响头,羞怒填膺,喝道:“我是葛仙人派外门生,岂能拜你这魔头为师!”刚想挥刀猛刺,脉门酸软,龙牙刃又被他劈手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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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灵素森然道:“你当老子想收你为徒么?当日青羊宫内,老子已传了你‘五雷心法’,这心法连王文卿也未曾识全,若不是你对老子有‘半个’救命之恩,早就将你一掌拍死了。既然杀不得你,你就得老老实实做我神霄弟子!”
话音未落,许宣颈上又是一沉,“嗵嗵”连磕了两个响头,心中气怒得直欲炸将开来,叫道:“魔头!你害死明空方丈与葛仙人,害得我满门受累,害得大宋受此浩劫,恶贯满盈,人神共愤,许宣就算雷霆轰顶、葬身鱼腹,也绝不做你爪牙!你只管杀了我便是!”
林灵素哈哈一笑,道:“老子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岂能做这种恩将仇报的无耻之事?你已经行了拜师之礼,又记诵了五雷心法,已是老子的嫡传弟子。上有贼老天,下有这帮王八蛋,均可为证,想要抵赖也抵赖不了了。”
说话间,空中霓光滚滚,雷鸣不绝。乱剑穿梭飞舞,环绕着那道“电剑”越转越快,幻化出极光似的炫丽奇景,相隔数百丈,却已激得海面巨浪迭起,漩涡频生。
王文卿淡淡道:“阴阳合,雷乃生。这少年是纯阳之身,这蛇妖是至阴之体。两位经脉俱断,油尽灯枯,是想用他们来合炼‘两仪雷剑’么?”
林灵素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我和娘子的两仪雷剑是用来斩鬼杀神的,对付你们嘛,这两个小鬼就绰绰有余啦。”
转过头,笑嘻嘻地望着李少微,道:“夫妻阋于床,外御其侮。我的亲亲好娘子,你我斗了几十年,如今老啦,再斗也斗不出什么结果,倒不如比比谁的徒弟更加成器。”
这几句娘子喊得似假还真,李少微眼圈一红,泪珠险些夺眶涌出。明明知道他薄情寡义,明明对他恨之入骨,但听在耳中,想起从前他所说的种种甜言蜜语,想起在一起的快乐光景,仍不免耳根如烧,酸甜苦楚。
她深吸了一口气,嫣然一笑,道:“李郎,李郎,你要我做的事儿,我何时拒绝过你?”捏开小青的口颊,将几颗药丸弹了进去。
小青喉中一凉,如咽寒冰,继而丹田内宛如熔岩喷薄,陡然涌起重重热浪,随着经脉卷遍全身,残余的些许寒意顷刻荡然无存。
李少微撤开双手,柔声道:“丫头,你修炼了五百年,不得要领,始终未能打通任督二脉。这几颗‘上清微香丸’,一则可以激化‘元婴金丹’,解你体内‘冰魄花粉’的寒毒;二则能助你畅通经络。只要你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消一年,就能修至‘人仙’之境……”
小青朝思暮想便是摆脱蛇身,修炼成仙,听说这女魔头有心相助,对她的怨恨登时消了大半,惊喜交加。
李少微顿了顿,又道:“你若不听话,那也由得你,只是这几颗丹丸内的‘三尸金线蛊’一旦发作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可别怨我这做师父的不救你。”嘴唇翕动,不知念了句什么咒语。
小青眼前一黑,心中万刀齐剐,疼得险些叫出声来。被她挟持一路,早就见识了这妖后的种种狠辣手段,知她言出必行,咬牙暗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横竖这两魔头经脉俱断,强撑不了多久啦。只要今夜保得性命,还怕将来解不了蛊毒、拿不到‘炼天石图’?”
当下伏身叩首,朝她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天后救命之恩。能作上师弟子,乃是小青三生修来的福气,高兴还来不及,怎敢忤逆?”
林灵素笑道:“小子,这妖精可比你乖巧多啦。看来也得让你吃上几只‘应声虫’,才能变得老实一些。”
许宣脸颊一痛,被他捏开口颊,也不知将什么塞了进来,喉中一阵麻痒,果真如同虫子爬过,直落腹中。遍体鸡皮泛起,又惊又怒,却被他掐住双颊无法呕出。
霓光乱舞,风浪越来越大,雷鸣暴雨中,王文卿的声音一字字传来:“五气合,太一成。今日之战,‘太一雷兵’与‘两仪电剑’只有其一能留存于世。当年蒙灵萼兄传授‘无名心法’,我方道有初成。虽然阁下藏私掖秘,害我险些走火入魔,但这初授之恩,王某人一直铭记于心。这前三剑,就算是答谢往日之情。”
话音方落,“轰”地一声,乱剑缤纷,霞光滚滚冲落在半里开外,登时激起数十丈高的滔天巨浪。
葫芦猛地飞旋抛起,撞入层叠狂涛,颠得许宣气血乱涌,七荤八素。
林灵素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哈哈笑道:“当年神农架上,你口蜜腹剑,老子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只是念在结拜之谊,宁君负我,我不负君。从延福宫中,到武夷九曲,再从东海之滨,到九华山颠,你暗算老子的次数何止三次?又何必惺惺作态,让我三剑?”
雷声轰鸣,海面如炸,王文卿的第二剑又已劈落。
这一次落在葫芦左侧,撞起的大浪兜天盖地,足有百丈来高,就连游弋的鲨群也被掀了起来。
小青惊得面色苍白,林灵素却纵声长啸,连呼痛快,双手抵住许宣后背,笑道:“小子,你我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官家朝廷也罢,道佛各派也罢,都已把你看成老子的同党。还是乖乖地听老子的话,合力杀了这些鞑子和贼道士,说不定还能抵回你爹娘的性命!”掌心吐力,将真气绵绵传入。
李少微亦抵住小青后心,让她与许宣对面盘坐,手掌相贴。四人排成直线,随着葫芦在漩涡里急速飞转。
许宣满心气苦,恨不能破口大骂,奈何体内气浪滔滔掀堵,一个字儿也发不出来。
只听那魔头嗡嗡传音道:“意如混沌,气似太虚,炼气化神,炼神化道,三关三田,水火坎离,奇经八脉,息息归根……”真气冲入丹田,如涡轮怒转,衣裳猎猎鼓舞。
第八十五章 蜃楼
许宣只觉真气冲入丹田,如涡轮怒转,衣裳猎猎鼓舞。
那夜青羊宫内,林灵素正是与他齐诵此诀,内外感应,冲破了乾坤元炁壶的桎梏,许宣虽恼怒抗拒,舌头却受那“应声虫”驱使,不由自主地随他念诵:“……玄窍元始,无孔之笛,风火云雷,五气聚顶,三十三天,神霄太一……”体内真气如狂潮掀卷,重又向头顶泥丸宫涌去。
又听王文卿道:“灵萼兄,你收的这位徒弟是那临安仁济堂的许小官人么?你害得他满门抄斩,父母被凌迟于市,他居然还肯拜你为师?也只有阁下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才收得这般不忠不孝之徒……”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死了?爹娘当真已经死了?耳边轰雷狂奏,如重锤般猛击心头。霎时间金星乱舞,体内真气岔乱相冲,憋闷欲爆。
当是时,王文卿的第三剑又已攻至。巨浪狂飙,“太一雷兵”劈在十丈开外,将葫芦震得冲天飞起。
轰鸣声中,只听林灵素森然大笑道:“谋害他爹娘的乃是那姓赵的狗皇帝,和老子有屁干系?老子和他同仇敌忾,收他为徒,就是要帮他报仇雪恨,掀翻这狗屁宋廷!”
王文卿叹道:“伯仁虽非你所杀,却因你而死。许府上下几百条人命,灵萼兄岂能这般轻松推卸干净?许公子想要掀翻宋廷,为父母报仇,只需加入我大金便可,又何必认贼作父,与你沆瀣一气?”
许宣晕晕沉沉,又是悲骇又是疑惧,象是做着一场怎么也无法醒来的噩梦。四周惊涛叠涌,围绕着他颠簸旋转。每一波涛,每一声浪,仿佛都化作父母的音容笑貌,让他卷溺其间,无法呼吸。
又听林灵素传音喝道:“小子,你爹娘死没死还不一定呢,别让这狗贼扰乱了心智!凝神聚意,贯气入顶!”口诀越念越快,真气磅礴怒涌,沿着丹田、玄窍、脊柱、泥丸宫……豁然贯通,直欲炸将开来。
闪电狂舞,许宣头皮一麻,衣衫陡然涨鼓如球,身不由己地盘旋飞起。小青长发冲天倾摇,尖声大叫。
林灵素、李少微抵住两人后心,齐声念诀,喝道:“我心宇宙,万象无极,天地两仪,五雷合一!”
“轰!”
天海蓝紫,波涛如倾,漫天彤云突然炸散如绚艳烈火,层层叠叠地喷卷开来,映得遍海五光十色。
那千百条银蛇似的电光狂乱奔窜,纵横交错,瞬间交汇成两道巨大的炽光,朝着他们头顶轰隆撞至!
几在同时,王文卿厉声大喝:“三剑既毕,情分俱了。是生是死,各安天命!”剑雨缤纷,随着“太一雷兵”飓风似的飞旋怒卷,轰然斜撞在那两道炽光上……
绚光一鼓,猛地炸散成万千道霞光。许宣、小青齐齐一晃,喉中腥甜狂涌,若不是林灵素与李少微死死抵住他们的后背,早被那狂飚似的气浪撞得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狂风怒啸,呼吸如窒。
那“两仪电剑”的巨大炽光在上空滚滚交缠,吞吐不定。周围乱剑飞舞,绚烂如霓霞,卷引着姹紫嫣红的云层急速飞旋。
闪电如火花,如银树,不断地汇入光柱,又不断被周围的剑光抽吸飞离,夭矫闪耀。
遥遥上望,就像是无数条白龙环绕着擎天巨柱,在霓云火海间咆哮飞腾,壮丽而又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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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那山岳般的无形巨力凌空压顶,许宣、小青体内有如翻江倒海,连气也透不过来,经脉更是剧痛如裂,火烧火燎,惊骇震撼,实难以言语描摹万一。
四周海沸波掀,形成巨大的漩涡,鲨群穿梭其间,不时被抛甩而出。有的破浪冲起,撞落在大船的甲板上,甩尾乱蹦;有的被气波、剑光扫中,登时血肉横飞,碎如齑粉。
那五艘大船亦如飘萍似的在涡流里飞转,众金兵早已跌跌撞撞地躲入舱中,缩头不敢出。
道士们则次第盘腿而坐,蜿蜒如太极鱼,一手抵住前人后背,一手捏诀,驾驭飞剑。
王文卿衣袖如流云卷舞,“噗噗”连声,拂尘的每一根银丝都如钢刺般炸飞而出,凌空聚合飞转。空中剑光随之穿梭闪耀,环绕着那两道炽光层层叠叠地往下冲来,越转越快,轰鸣如雷。
葫芦“格格”作响,竟迸出几道细微的裂纹。
许宣心肺憋闷欲炸,皮肤也如波浪般簌簌起伏。此刻生死一线,只要稍有松懈,就算不被那气浪生生压爆,也势必叫乱剑穿射而死。当下撇开所有杂念,凝神念诀,苦苦强撑。
林灵素哈哈笑道:“王娘子,就凭你门下这帮废物,也敢妄称五行剑阵?老子让你们瞧瞧什么才是‘五色神霄,阴阳雷电’!”左手在许宣肩上一带,双掌连发,沿着他督脉诸穴疾拍而上。
许宣不由自主地旋身飞转,与小青四掌连击,光浪一鼓,经脉内的真气登时如双江奔汇,冷暖交融,仿佛瞬间与她并为一体,飘飘欲飞。
小青“啊”地一声低吟,脸颊晕红,发丝乱舞,被那变幻莫测的霓光映照,眼波恍惚迷离,越显娇媚。
许宣心中怦然剧跳,血脉贲张,一时间竟恨不能将她紧紧搂住,恣意爱怜……此念方起,陡然又是一凛:性命攸关,父母死生未卜,自己竟然生此不堪之念,又与畜生何异!耳根如烧,羞惭欲死。
却不知这“两仪雷剑”原本就是要激化童男童女体内的阴阳之炁,和合雷霆,方能炼出无坚不摧的气剑。
许宣正值少年,血气方刚,被阴阳二炁所激,有此欲念再也正常不过,越想压制,反倒如滚油浇火,越发熊熊窜烧起来。
闪电狂舞,上空那两道阴阳炽光银焰暴涨,掀得四周剑雨离甩,霞云迸飞。海面惊涛如沸,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鲨鱼接连破空抛起,此起彼伏。轰鸣中“咯嚓”连声,那五艘大船摇摇欲覆,桅杆纷纷折断。
小青指尖酥麻如电,直传心间。眼前天旋地转,一切都成了艳丽无比的桃红色,就连许宣的脸容也镀上了灿灿的金边。
她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小色鬼竟长得这般俊俏。脸颊滚烫,胸喉如堵,情不自禁地收拢十指,将他紧紧握住。
“轰隆隆!”
又是一阵震天彻地的雷鸣。天海骤亮,前方鲸波中突然出现了一座巨大的金色岛屿,峭壁摩云,怪石竦立,四周尽是参差兀立的乱礁,眼看就要与船舰、浮板迎头相撞。
众人失声惊呼,许宣心中亦猛地一紧,清醒了大半。
“嘭嘭”连声,大浪如倾,葫芦猛地撞落在海面上。狂风割面,四周漆黑无边,那山岛、礁石瞬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自骇异,闪电复起,左前方海面忽然又冲起一条长近百丈的青鳞巨龙,怒目灼灼,张牙舞爪,咆哮着朝众人猛扑而至。
惊哗声中,一排巨浪席卷打来,那巨龙登时又如波光摇碎,涣散无形。
如此电闪雷鸣,循环反复,片刻间四周竟出现了诸多见所未见的怪兽、奇景,不等回过神,便又蒸发湮灭,不留半点形迹。
众人又惊又奇,转头四顾,一时间竟忘了相斗。有人恍然大悟,叫道:“是了!这是海市蜃楼!”
许宣小时便曾听府中食客说过,行于沙漠、海上,常常会见到绿洲岛屿、亭台楼阁之类的幻象,看似触手可及,却始终求之不得,相传都是由蜃怪所吐之气集结而成。
但奇怪的是,这些蜃景都出现于晴朗无风的白昼,今夜狂风暴雨,雷电交加,为何竟会瞧见?若仅是蜃景,又为何听得见那些怪兽咆哮之声?
当是时,雷声隆隆,漫天霞云突然如胭脂洇散,又变成了一幅黄昏的绝美图景。
落日晚霞,遍海金光,岛崖上站着一个白衣鼓舞的女子,发丝飞扬,横吹长笛。上方凤凰回翔,啼鸣相应。
笛声悠扬婉转,在这雷鸣风浪中听来,断断续续,似有若无,越发分不清是真是幻。
许宣听在耳中,迷迷糊糊地一阵怅惘,暗想:“不知这蜃景中的女子是谁?若不是经历了极为伤心之事,又如何吹得出这么寂寞的曲子?”念及自身,更是戚戚感怀,说不出的郁堵难过。
凤凰突然尖声长鸣,那女子放下笛子,转头望来。
他胸口如重锤猛击,陡然一震,这女子与白姐姐好生相似!
脸容五官虽不尽相同,但映染着这灿灿霞光,那眉眼、那神情,多么像那天傍晚、成都廊桥之上……
心念一分,真气立时岔乱,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嘭嘭”连声,乾坤元炁壶竟裂纹飞迸,海水从缝隙里喷涌而出。
林灵素传音喝道:“小子,死到临头,还敢胡思乱想!”将真气滔滔传入。许宣一凛,急忙凝神念诀。
天海骤暗,蜃气骤然消失。过了一会儿,幻景再度出现时,那白衣女子已骑乘凤凰,回旋海上,与先前出现过的那条青鳞巨龙穿梭激斗。
第八十六章 青龙
天海骤暗,蜃气骤然消失。过了一会儿,当那蜃楼幻景再度出现时,白衣女子已骑乘着凤凰,回旋海上,与先前出现过的那条青鳞巨龙穿梭激斗。
那巨龙时而直冲云霄,喷火如霞;时而翻江倒海,吞波吸浪,虽明知只是幻影,但听着那惊天动地的咆哮,众人仍不免为其凶威所慑,心惊胆跳,难以集中念力。
惟有王文卿、林灵素、李少微三人不为所动,聚气斗法,头顶白汽蒸腾,衣衫均被汗水浸透。
林灵素与李少微均已臻散仙之境,彼此又心意相通,若在从前,双剑合璧,威力暴增,别说王文卿的五行太一霓电阵,就算是道门四大剑仙联手,也未必能敌。但此时经脉尽断,凭着两伤法术才勉力强撑,耗时越久,对他们越是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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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卿看穿此节,因此也不急于求成,只是聚引剑阵,封堵雷电炁光,不让那“两仪电剑”导入许宣、小青的身体,形成人剑合一之势。待到林李二人意念涣散,或真气稍有松竭之时,再发力猛攻。
又听“隆隆”轰鸣,夜空中突然霞光四射,刺得众人难以睁眼。凝眸细辨,只见蜃景中,青龙怒吼飞扬,巨尾狂飚似的扫中凤凰,将那神鸟打得血肉模糊,断羽纷飞。
白衣女子身子一晃,腰部以下竟化为蛇形,右手取出一个五色石头,冲天抛起。那石头急速飞旋,甩出万道绚光,朝着青龙呼啸撞下。
“五色石!”林灵素的手掌蓦地一抖,脱口低呼。李少微脸色亦陡然一变。
几在同时,众船上惊哗四起,有人叫道:“女娲!是女娲在镇伏青龙!”许宣大奇,忍不住抬头上望。
女娲伏龙距今已有万年,为何竟会出现在这蜃景之中?若仅是虚妄幻影,何以如此栩栩如生?如果是真实返照,岂不意味着林灵素所言非虚,这里当真是女娲降龙的所在?当真是千古以来,人们苦苦寻之而不得的蓬莱?
霓光流舞,照得海面幻丽难言。众人都和他一般,怔怔仰望,又是惊喜又是骇异,阴晴不定。
又听“轰”的一声巨响,空中霞光怒爆,女娲、青龙……尽皆烟消云散。那两道滚滚交缠的炽光突然剥茧抽丝般离心飞甩,土崩瓦解,被周围众剑抽吸得一干二净。
许宣眼前一黑,周身如被山岳压成粉末,“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和小青双双凌空飞跌,撞入海中。天崩地斜,漩涡滚滚,冰凉的海水登时灌满胸肺,憋闷得几欲爆炸开来了。
他张大口,狂乱地挣扎着,急速地朝那无边无际的虚空沉了下去。
身侧人影横斜,鲨鱼穿梭,小青悠悠地翻转着,衣裙鼓舞,黑发飘摇。他想要探手将她抓住,却什么也不能够着,惊怒、恐惧、悲伤、焦躁……全都如狂潮巨浪般涌上心头,窒息如扼,陡然晕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水浪声声,鸟鸣啾啾,许宣迷迷糊糊中睁开眼,阳光刺目,酸得泪水直流。用手遮在眉沿,眯眼凝望,碧海无边无垠,连接着澄澈蓝天,几只白鸥在上方欢鸣飞翔。
他心中一阵恍惚,浑然忘了此身为谁,身在何地。一阵暖风迎面吹来,花香扑鼻,转头望去,猛地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右前方耸立着一座巨大的金色岛屿,峭壁参天,怪石丛立,赫然竟是先前那海市蜃楼中的景象。
然而让人震骇之处远不止此。
岛屿上空,竟悬浮着一座又一座的“山峰”,有的峻秀青翠,花树绵延;有的岩壁如削,寸草不生;还有的飞瀑如带,直泻入海……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远的相隔数里,近的仅有咫尺之距。
这空中群“峰”参差错立,一山高过一山,一直向上穿过重重云海,延伸到数千丈高的碧虚。一阵大风刮来,云腾雾绕,山体也仿佛凌空微微晃动。
山与山之间,或有长藤垂蔓相连,或有浮石遥遥呼应,阳光照在那瞬息万变的云霞上,就连那道道霓虹,也仿佛成了搭架在群峰之间的彩桥。
许宣脑海中突然闪过林灵素所说的那句“蓬山百里礁,云海万重桥”,心中剧震,难道……难道此处就是蓬莱?霎时间如遭电殛,灵光霍闪,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这时才都想了起来。
但他分明记得被巨浪卷溺,沉入海底,又怎会来到这里?
转头四顾,自己竟是坐在半片葫芦里,周围碧波淼淼,礁石兀立,剩下的那半片乾坤元炁壶、五艘大船、魔帝、妖后……以及王文卿等神霄派道人,全都不知去向。
唯有小青浑身湿漉漉的,蜷卧在侧,右手兀自紧紧抓着他的手掌。听到“呀呀”的鸟叫声,她眉尖一蹙,蓦地惊醒起身,秋波转处,“啊”地失声低吟,俏脸上尽是惊骇迷惘之色。
波涛起伏,左摇右荡。两人脑中空茫一片,执手相看,也不知生耶死耶,是梦是醒,是真是幻。
空中鸟叫声越来越密,成千上万的禽鸟从他们头顶呀呀掠过,朝那金岛、悬山急冲而去。
那些鸟大半见所未见,也不知是什么奇禽怪物,有的蝠翼蛇尾,有的凤头鹰身,还有的长了九个脑袋,尖啼声如龙吟虎啸。
不等细看,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雷似的狂吼,巨浪翻腾,两人紧扶葫芦循声望去,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惊涛喷涌,一条长近百丈的青鳞巨龙咆哮着冲天飞起,怒目如轮,张牙舞爪,说不出的狰狞凶暴。被阳光镀照,通体碧光璀璨,唯有脖子下闪着一抹白光。凝神细看,彼处层叠交错着数十片银白逆鳞,唯有一片似已剥落,露出血红的疤痕。
正是蜃景中被女娲所镇伏的青龙!
“轰隆隆!”
被那青龙一吼,晴空中突然响起连串霹雳,震耳欲聋。天际乌云翻涌,随着狂风层层叠叠地急速席卷,转眼便遮蔽了半壁蓝天。
狂风鼓舞,夹杂着密集的雨点与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原本阳光普照的海面变得昏黑如夜,唯有数十道暗紫色的红光从云层缝隙间筛漏而下,忽明忽暗,变幻不定。
青龙飞腾咆哮,每一次的吼声都引來天摇地晃似的震动,波涛如倾,一浪高过一浪,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的光景。许宣、小青扶着那大瓠的边沿,飞旋跌宕,几次险些被抛甩而出。
正自骇然,那青龙猛地弓身卷舞,挟卷雷霆之势朝海面冲来,“轰!”巨浪滔天,周围竦立的群礁登时被它撞得冲天飞炸。
群鸟惊啼四散,断羽纷纷。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连着那葫芦瓢一起掀飞半空,又被排山倒海的大浪迎头拍中,直坠狂涛。
气泡乱舞,水波剧荡,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见碎石、冰雹带着道道白线,乱箭似的在灰蒙蒙的海水里纵横交错。小青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臂,绿衣鼓舞,宛如一朵浮萍,悠悠地朝下沉去。
变故来得太快,从瓠中醒来到翻沉海里不过短短片刻,恍惚如堕梦中。
他胸肺憋闷欲爆,迷迷糊糊地瞥见下方深蓝色的海水里,倒浮着几艘巨舰与数十具苍白浮肿的尸体,赫然是那些金国鞑子!心中猛地一凛,又“咕噜咕噜”地呛了几口水,急忙拉着小青,奋力朝上游去。
出了海面,黑云压顶,遍海通红,数以千计的飞石挟卷着熊熊烈焰,陨星似的呼啸撞落,激起狂飙似的冲天火光。
电闪雷鸣,浊浪排空,整片汪洋都似沸腾了,笼罩在狂风暴雨中。
那妖龙时而翻江搅海,时而破空飞腾,巨尾接连不断地甩撞在礁岛、悬山上,乱石迸飞,火光四射,几座高近百丈的小山竟被它打得粉碎。漫天陨石赫然是由此而来!
雷声滚滚,伴着那隆隆怒吼,震得两人脸色煞白,心头酥颤。
小青在峨嵋山上修炼了几百年,见过不少妖物,却从未见过如此凶暴霸道的孽畜,和它一比,长江上的那条苍龙简直就成了蚯蚓。
空中鸟兽盘旋悲啼,有的被流石击中,浑身着火;有的受惊过度,狂乱地自行撞死在礁岛山岩上,端的惨烈无比。映衬着那漫天霞光流火、黑云闪电,更是有如炼狱图景。
许宣呼吸窒堵,分不清是迷醉、恐惧、骇异,还是绝望。
女娲化羽,普天之下只怕再无人能降伏这妖孽了。魔帝也罢,妖后也罢,即便葛仙人重生,再加上王文卿、张天师等道魔顶尖高手,也未见得能合力挡住青龙一击!
闪电一道接一道地划破黑云,天海亮紫。
滚滚翻腾的云霞狰狞如怪兽,随着雷声狂奏,猛烈地震动喷涌。流火纵横飞舞,从天而降,呼啸着撞入如沸惊涛,遍海尽红。
就在这时,一只蝠翼蛇身的怪鸟尖叫着从两人身侧低掠而过。
小青心中一动,叫道:“快走!”拽着许宣跃上鸟背,冲天飞起。
第八十七章 石洞
雷声轰鸣,霞云滚滚,不断翻腾喷涌。流火一道道纵横飞舞,呼啸着撞入滚沸的惊涛,染得遍海尽红。
小青叫道:“快走!”拽着许宣跃上一只蝠翼蛇身的怪鸟背上,冲天飞起。
狂风猎猎扑面,乱石穿梭。
那怪鸟张喙狂啸,急速翻转,想将他们颠下背来。小青死死地抱住它的脖子,双腿夹住其肚腹,许宣则从后面紧紧地搂着她的腰,前俯后仰,几次差点被甩飞而出。
怪鸟挣脱不得,转而飞旋蛇尾,不断朝他们回旋劈扫。
许宣无从闪避,“砰”地一声,眼前一黑,后心像是要炸裂开来,疼得泪水交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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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喝道:“刺它脊骨!”
许宣咬紧牙关,猛地将龙牙刀插入它椎尾骨节,那怪鸟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蛇尾顿时耷拉下来。
但如此一来,那怪鸟的平衡能力也不免大受影响,在空中东摇西摆地飞了片刻,被一颗西瓜大的陨石当头撞中,顿时火焰窜舞,悲啼着直坠而落。
两人只得踏空冲起,朝最近的悬山御风掠去。
那座悬山离海百丈,距他们少说也有六七里。许宣的御风术勉强入门,被这狂风气浪交相夹冲,手舞足蹈,姿势难看已极,与其说是“飞”,倒不如说在凌空“爬行”。
小青的风行术虽高明,但此时真气仅余十之二三,加之漫天飞石流火,青龙吼声摄魂震魄,还要拖拽着许宣,飞不到一半,已是气息凌乱,后继无力。
眼见几只翼龙兽怪叫着从左上方冲过,小青更不迟疑,抢过龙筋,抛扬套住其中一只的脖颈,借势驭兽飞行。
闪电乱舞,雷声轰鸣,冰雹越来越大。两人紧拽龙筋,随着那翼龙兽在雹雨飞石中摇曳穿梭。
上方霞云滚滚,悬山交错;下方惊涛喷涌,沧海横流;前后左右尽是呼啸喷舞的流石怒火……
这短短三四里的距离,竟似漫长得瞧不见边际。所幸那翼龙兽极为强壮灵活,拖着两人上冲下掠,倒也有惊无险。
那座悬山越来越近,峭壁被火光映镀,灿灿如金,峰顶怪石兀立,密林起伏,不时地传来野兽的惊嘶与悲吼。
到了近处,才发觉那悬山岭脉连绵,长约十余里,大半为云霞雾霾所遮,时隐时现,壮丽而诡秘。
翼龙兽刚冲上山顶,又听青龙一声狂吼,天海俱白,雷声如爆,两人气血翻涌,顿时松手滚落在乱草丛中。
翼龙兽仰颈悲鸣,重重地砸在右前方的岩石上,朝崖下翻弹坠落。
狂风鼓舞,乱草如浪,青龙吼声越来越响,山体仿佛随之嗡嗡震动。两人头皮发怵,肝胆尽寒,撕下布帛塞住双耳,仍觉得心中丝丝发痒。
青龙越来越加狂暴,咆哮着卷腾飞扫。所到之处,山崩石炸,天倾海覆。空中霓云随之层层翻卷,形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变幻出黑紫、朱赤、橙红、青碧……诸种颜色,仿佛五彩泼墨,随时将倾泄而下。
流石陨火破风激啸,不断撞落山顶,烈焰冲涌,轰鸣不绝。两人不敢停留,沿着山势朝下疾奔。
四周乱石飞滚,火光熊熊,岩壁、土坡成片成片地坍塌倾泻。许宣脚下一滑,顿时随着那怒潮似的沙土急速冲落,亏得小青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手腕抓住,才没有凌空飞出悬崖。
惊魂未定,又听“咯啦啦”一阵脆响,后方十几株参天巨树被陨石撞折,遮天蔽日地朝他们撞来。
这一下避无可避,其势又狂猛难挡,两人惟有咬牙朝崖外纵身跃去。
崖下悬空百丈,云海滔滔,霎时间便已堕入一片茫茫白雾,什么也瞧不真切,只听见耳畔风声霍霍,轰鸣滚滚,分不清是雷声、水声、山石崩塌声,抑或是野兽的惊吼悲鸣。
许宣心中恐惧一闪即逝,暗想,罢了罢了,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双手抱头,“噼啪”连声,陆续撞断了八九株崖松,下坠之势稍有减缓,接着又是“哗”地一声巨响,周身剧痛如裂,猛然撞入冰凉的水浪之中。
两人呛了几口水,奋力划舞,浮出水面。
云涛翻腾,贴着头顶急速涌过。四周水光闪耀,隐约可见峭壁巨石,迤逦环绕。敢情这里竟是山上的一处天湖。
破风声“咻咻”不绝,碎石、冰雹不断地穿过云雾,直没湖里,击得水浪四溅。
小青拽着许宣的手,踏浪急掠上岸,朝最近处的一个山洞冲去。
刚闪入洞中,“轰”地一声巨震,两块巨石堪堪擦着背沿撞落在地。
两人贴壁坐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直如虚脱了一般,狂风刮来,湿淋淋地刺骨透寒,心头兀自狂跳不已。
洞外轰鸣不绝,尘土蒙蒙,也不知有多少石块从山顶坍塌倾泄砸落,过不片刻,便已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仅剩下一道半尺来宽的罅口,尚有光线射入。
许宣大觉不妙,此时若不冲出,只怕要被生生活埋洞中;但以洞外这天崩地裂的恐怖态势,即便出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稍一犹豫,“轰轰”连震,那罅口已被彻底封死。
洞内顿时漆黑一片,大转寂静。许宣奋起周身之力,连拍了几掌,垒石岿然不动。
小青“嗤”地笑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这些石头少说也有万钧重,就凭你这小色鬼也能震得开?”
若换了从前,他必定要反唇相讥,调侃几句,但此番连遭大劫,恨不能插翅飞回临安解救父母,哪还有这等心思?
当下理也不理,拔出“龙牙”,聚气砍斫。“叮”地一声,火星四溅,那垒石竟然坚逾铜铁,连劈了八九刀,手臂震得酥麻,也只削下几片石屑,又是懊丧又是惊恼。
黑暗中,又听小青格格笑道:“瞧你平时挺机灵的,原来也是个傻蛋。这里既是蓬莱,山体便是五色石所化,若能被你这把杀鸡刀劈开,当初还怎能镇住四兽、补住天裂?”
许宣惊怒交加,心中忽地一动,小青原是蛇妖,在峨嵋修炼了数百年,对于洞天府地再也熟悉不过,听她语气这般轻松,殊无担忧之意,难道是察觉到洞中另有出路?
当下坐倒在地,摸索着握住她的手腕,叹了口气,道:“罢啦罢啦,人生百年,谁无一死?能死在蓬莱,又有小青姐姐陪我作伴,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小青久居深山,极少与人肢体接触,先前虽与他并肩携手,却也只顾逃生,无暇多想,此时手腕被他紧紧箍住,麻痒痒地如电流窜过,又涌起昨夜与他阴阳合炁时的古怪感觉,双颊顿时一阵烧烫,啐道:“谁和你作伴了?我留着你当作口粮。”甩手将他挣开。
洞内漆黑,瞧不见她的神情,许宣一凛,这妖女貌似纯真却心狠手辣,和白素贞大不相同,饿得急了,真将自己吃了亦未可知。
他右手握紧“龙牙”,口中却哈哈一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葬身在小青姐姐的肚子里,那也美得很哪。只可惜我体内尽是毒血,万一有个差池,累得姐姐上吐下泻那就不美啦。”
小青呸了一声,道:“臭小子,我不会先将你的血放尽了再吃么?”
过了片刻,又道:“当日峨眉山上,我只答应葛老道将你送到临安,现在你家破人亡,回不回去也不打紧啦。从现在开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是生是死,各凭造化。”衣裳窸窣,似是起身移步。
许宣越发笃定她知道出路,跳起身,从怀中摸出火折子,道:“一言既出,移山不改。我还没回到临安,你答应好的承诺又岂能不算?白姐姐既不在了,我自当随着小青姐姐,有阳关道走阳关道,有独木桥走独木桥……”
他不提白素贞倒也罢了,一提小青反倒怒火上窜,冷笑道:“臭小子,若不是因为你,姓林的妖孽又怎会从葫芦里逃出来?姐姐又怎会死在那贼秃手里?再黏着我,我就砍下你的脑袋祭奠姐姐与葛老道在天之灵!”
“咻”地一声,剑尖寒气森森,直逼许宣的喉咙。他心中一凛,急忙朝后退了两步。
火石受潮,打了几次方才点着。火光闪烁,只见她柳眉带煞,冷冷地瞪着自己,长剑如虹,和火光交相辉映,照得她的俏脸一片彤红。乍一望去,竟与白素贞有七分相似。
许宣心中一酸,竟忘了躲避,脖子顿时被剑气划破,沁出一行鲜血。
小青呆了呆,冷笑道:“臭小子,你想死在我手里,我偏不让你如意……”双眸突然讶异地盯着他的右后方,“啊”地一声惊呼,撤回长剑。
许宣一凛,举着火折子,转身打量。
这才发觉四周乃是个幽深高阔的洞窟,四壁奇石嶙峋,分布着许多黑漆漆的蚀洞,影影绰绰,仿佛蛰伏了众多怪兽。上方则垂着许多钟乳石,被火光映照,光怪陆离,迷幻而又瑰丽。
第八十八章 桃源
许宣、小青打着火折子打量四周,只见那洞窟四壁奇石嶙峋,分布着许多黑漆漆的蚀洞,洞顶垂着许多钟乳石,被火光映照,光怪陆离,迷幻而又瑰丽。
洞窟中央坐着一对少年男女,身着奇怪的衣裳,不是宋服,也不像是金国、大理、西夏等番邦的服饰,背靠着背,全身被青黑色的锁链紧紧捆缚,就像两个绑在一起的粽子。
少年大约十六七岁,黝黑结实;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白皙清秀,嘴巴俱被布条塞住,满脸惊骇恐惧,眼见许宣举着火折子朝他们走来,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无法挪动身体。
许宣又惊又奇,刚伸手摘下少女口中的布条,脑中忽然“嗡”地一响,气血翻腾,又听见青龙闷雷般的狂吼声,虽隔着厚厚的山壁,仍觉郁闷欲呕。
继而咆哮连连,轰鸣阵阵,整个洞壁仿佛都在随着吼声剧烈颤动,钟乳石摇摇欲坠,不断有碎石簌簌震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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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尖声大叫,刺得他耳膜都快破了。忽听“轰”地一声巨响,白光耀眼,石块碎炸如雨,火折子被迎面鼓舞的狂风陡然吹灭。
他后心被一块飞石撞中,眼前一黑,鼻子里、嘴里腥甜直涌,重重地撞在那对少年男女身上,翻身急滚。
所幸小青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冲入洞壁的熔洞,这才免于被纵横飞舞的乱石砸中。
尘土弥漫,隆隆声回荡不绝。
许宣惊魂未定,鼻息间尽是浓烈的腥臭之气,抬头望去,那坚不可摧的石壁赫然也被豁出一个长、宽近两三丈的大洞,狂风呼啸涌入。那少年已被乱石砸得晕了过去,少女侧身蜷缩,犹自尖声大叫。
许宣与小青对望一眼,惊疑骇异,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定了定神,忍痛跃出蚀洞,将那少女扶起,道:“小娘子,莫怕。我姓许,单名一个宣字,是大宋临安人士……”
少女浑身颤抖,摇头嘶声哭叫,飞快地说了一连串也不知是哪儿的方言,见他愕然不解,更加惶急恐惧,脸色惨白,泪水涟涟涌出。
许宣心中一凛,顺着少女惊恐的目光朝那豁穿的洞口望去,却见悬崖环立,霞云离散,一座座悬山浮在澄净的蓝空中,千峰竞秀,壮丽无比,已全然不是先前那天崩地裂的恐怖景象,
他松了口气,一边温言安抚她,一边用力挣扯她身上的锁链。铁链被紧紧锁扣,纹丝不动。
待要拔出“龙牙”劈斫,腰带里却空空如也。左右打量,才发现刚才翻身飞滚时,匕首恰好掉入了洞角的石隙。
许宣奔到洞角,刚拔出匕首,忽听少女发出凄厉无比的尖叫,还不等转头,又听“嗷——呜——”一声狂吼,如雷霆般在他头顶炸开,震得他满眼金星乱舞,一跤跌坐在地。
几乎就在同时,狂风鼓舞,猛地将那少年、少女掀得翻身飞起,紧紧地贴在石壁上,肌肤如波浪般簌簌起伏。
他正好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后,挡住了大半狂风,饶是如此,仍被刮得发丝乱舞,呼吸不得。睁眼从石头缝隙朝洞外望去,心底一沉,浑身的寒毛全都乍起来了。
青龙!
那条狂暴无比、势可毁天灭地的青龙赫然已冲到了洞外!
青鳞耀眼,腥风狂卷。它咆哮着在洞外夭矫飞舞,龙尾猛烈地撞击着山壁,洞窟乱石迸落,轰隆连震,整个山峰仿佛随时都将坍塌。
那对少年、少女被狂风凌空抵在石壁上,肌肤簌簌乱抖,五官血丝沁出,惊怖得直翻白眼。
许宣紧紧地抓着石沿,双脚被刮得腾空飞起,眼睛已经被酸风刺得睁不开来了,全身浸满了冷汗。
先前在海上相隔尚远,这孽畜的威力已让他窒息,此时相距仅有几丈,简直就像悬吊在鬼门关前,恐怖得难以形容。
青龙怒吼着飞旋了几圈,突然迎头疾冲而来,“轰!”天摇地动。庞大的身躯虽然无法钻入洞窟,但那血盆巨口却紧紧地抵住了洞口外沿,涎水暴雨般地喷洒飞溅,腥风倒卷。
许宣呼吸一窒,再也支撑不住,左手一松,右肩、后背、膝盖顿时接连重重地磕撞在石壁上,朝那孽畜腥臭的巨口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绿影飞闪,小青的丝带突然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腰腿,将他猛地往旁边拽去。
“砰”地一声,他左肩重重地撞在洞口边沿的巨石上,痛彻心骨,头顶距离青龙的獠牙不过数寸之距。
许宣魂飞魄散,电光石火之间,强大的求生意念使他爆发出全部的能量,奋力将匕首齐柄插入石隙,紧紧攥住。
旋风狂舞,那对少年、少女惨叫着凌空飞起,擦着他的身沿冲入了青龙的口中。
“咔嚓!”鲜血从森森牙缝间激射而出,斑斑点点地溅在他的脸上、身上,溅在旁边的石壁上,灼灼如桃花。
青龙獠牙方一咬紧,旋风陡然消失。许宣身下一沉,跌落在地。小青趁势拔夺丝带,将他闪电似的拽入蚀洞之中。
好在青龙吃了那对少年男女之后,似已心满意足,纵声狂吼,猛地朝后抽身飞腾,破空而去。转眼间就穿过了重重悬山、层层云海,然后在远处蓝天上翻了几个圈,咆哮着冲落汪洋。
许宣惊怒骇惧,喉咙却像被什么卡住了,一声也发不出来。
只听隆隆回震,响彻天海,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重归宁静。他的手脚也渐渐恢复了力气,慢慢地从蚀洞里爬下,环顾着那鲜血溅染的石壁,就像从噩梦中惊醒。
洞外,鸟鸣啾啾,林叶簌簌。阳光透过枝叶,闪烁着眩目的光环。
天湖一碧万顷,峭壁环立,碧绿色的山脉在茫茫云海间绵延。一弯弯七彩的霓虹就像道道虹桥,架在漫天悬山之间。
景色如此壮丽静谧,与方才相比,有如云泥。
小青吐了口气,道:“好啦,我救了你一命,就当抵消了送你回临安的允诺。从现在开始,咱们一笔勾销,两不相欠。”不等他回答,绿衣翩然鼓舞,已掠过洞外茂密的森林,沿着湖岸朝北飞去。
许宣想不到她真的说走就走,心下大急,叫道:“小青姐姐,等等我!”跃出洞口,全力猛追,却又哪里能追得上?
眼见她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茫茫林海,更是焦急沮丧到了极点。又勉强往前冲掠了一阵,气息不继,只得停下脚步,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环顾周围。
天湖极为辽阔,四壁是连绵数十里的险拔峭壁,最矮处也有百余丈高,绝难攀登。南北各有几条瀑布飞泻而下,穿过坡谷,蜿蜒成溪,汇入天湖之中。
崖壁下尽是森林,林涛起伏。西边、东边尤为郁郁葱葱,夹杂着一片片织锦般绚烂的花树,一直绵延至半山,在灼灼云霞与漫天悬山的映衬下,更显壮丽。
他就像置身于一口巨大的深井,周围尽是连天峭壁,一时间找不到任何出路。四下眺望了片刻,腹内咕咕作响,瞥见东南方的湖边有片果林,于是沿着陡坡疾冲而下,穿花拂柳,朝彼处奔去。
溪水潺潺,花香袭人。两旁河岸长满了五彩缤纷的奇花异草,就连溪石上也布满了七色彩苔,在阳光照耀下,水波潋滟,简直就像一条霓虹蜿蜒于碧绿的山林之中。
河边的草坡、山林里尽是些见所未见的珍禽异兽,包括传说中的麒麟、狻猊、凤凰……以及一些闻所未闻、连名字也叫不出的怪物,或卧或立,或意态悠然地低头饮水,见了他殊不退避。
许宣瞧得目瞪口呆,呼吸如窒,难道这儿真的是仙山蓬莱?所以才会有这许多见所未见的奇花异草、珍禽怪兽?
他自小求仙慕道,对蓬莱、方丈、赢洲这海外三山向往已久,真到了此处,却如做梦般难以置信。一时间,方才的种种骇惧、失落、焦急、惶恐……全都被好奇与激动所取代了,东张西望,心里突突狂跳。
一只麒麟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蓦地起身咆哮,作势欲扑。
许宣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紧握“龙牙”,后退了几步,见它又懒洋洋地躺了下来,才微微松了口气。
山林的果树上结满了不知名的果实,形状各异,累累摇曳。他摘了一个外观如桃、色泽如李的果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甘甜多汁,美不可言。当下连摘了十几个,坐在树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刚吃了两个,忽听左边传来一声大喝,一个身着奇装的汉子从山石后跃了出来,右手握着一柄长刀,指着他一通叱吼。他穿的衣服和先前洞中的那对少年男女一样奇怪,说的话也是怪腔怪调,浑然不知其意。
许宣见到有人,又惊又喜,拱手行礼道:“在下许宣,大宋临安府人……”
岂料话音未落,那汉子突然狂飙似的冲上前,哇哇乱叫着,一刀朝他当头劈下。
第八十九章 遗世
许宣正和那汉子施礼打招呼,那汉子却突然狂飙似的冲上前,一刀朝他当头劈下。
许宣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紧握“龙牙”向上斜撩,使出了一招“星飞天外”。“当!”右臂酥麻,虎口欲裂,震得他几乎拿握不住,朝后退了两步。
那人的长刀则被“龙牙”劈得断了半截,也朝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又惊又怒地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断刀,叽哩咕噜地怒骂着,重新糅身扑上,刀光如电,朝他连环斩至。
许宣武学毫无根基,除了从程仲甫那儿看到的半套“铁剑诀”,以及葛长庚所传的“金丹派”内丹修炼大法,就只有一路逃命时林灵素所指点的各派招式。
但他天性颖悟,过目不忘,这些招式虽然庞杂各异,毫无关联,亲身体历之后,却也已熟记于心,此时性命交关,竟也灵光霍闪,接连使出了几招,左支右挡,惊险万状。
“当当”连震,凭借着金丹真炁的强盟潜能,以及锋利无比的“龙牙”短刀,居然将那人的断刀又削去了半截。
那人更加暴怒,哇哇大叫,猛地将断刀朝他当面掷了过来,趁着他侧身闪避时,突然欺身急进,一脚踹中他的胸口。
许宣喉中一甜,凌空飞出数丈,没等起身,那人又举起一块巨石朝他当头砸下。好在他应变极快,翻身急滚,才堪堪避了开去。
许宣从未见过如此不可理喻之人,气急反笑,道:“喂!我跟你无怨无仇,干嘛下此狠手?”
那人似乎听不懂他的话,哇哇怪叫着,势如疯虎,举起几块巨石接连朝他砸来,而后又拣起断刀,狂风暴雨似的劈头疾攻,逼得他连滚带爬,狼狈万状。
许宣脚下一滑,被溪石卡住,一时抽拔不出,眼见那汉子怒吼着一刀劈来,避无可避,正暗呼我命休矣,右边山林突然一声惊雷似的咆哮,震得那人脸色陡变,朝后跃开。
只见一个紫衣少女骑着碧睛獠牙的金毛狻猊急冲而出,昂然立在溪边。
少女瞟了他一眼,又朝那汉子摆了摆手,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那汉子这才悻悻地收起长刀,重重地“哼”了一声,掉头走开。
许宣如释重负,道:“多谢姑娘相救。在下许宣,大宋临安人氏,初到贵地,如有冒犯处,万请恕罪。”
那紫衣少女微微一笑,柔声回答了几句,虽然一句也听不懂,声音却温柔清婉,极为悦耳。
她蛾眉淡扫,垂着双髻,妆容服饰有些像唐朝,笑起来时,眼如新月,嘴角有两个又深又小的酒窝。衬着座下凶暴狰狞的金毛狻猊,更显娇小可爱。
许宣心中怦然一跳,暗想,此女虽不如白姐姐那般清丽脱俗,也不如小青那么俏丽妖娆,但明眸皓齿,甜美动人,也可算是一等一的美女了。
紫衣少女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没有答话,脸上一红,别过头,微笑着指了指小溪,又朝着两侧的崖壁、湖岸上下比划,说了一长串的话。
许宣心中一动,道:“你是说这儿是你们的地界,外人不得进入?”
紫衣少女此时像是听懂了,嫣然一笑,点了点头。狻猊也跟着昂首怒吼,震得水纹漪生,林叶簌簌。
那汉子站在岸边,听见两人对话,忽然又朝着许宣厉声大喝,然后抬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入溪里,似是在警告他再敢靠近,便将他砸成肉酱。
许宣啼笑皆非,心想此处天宽地阔,山高水长,凭什么你能来得,我就不能来得?
若是平时,以他豪侠好胜的脾性,必要与他们理论一番。但此时人生地不熟,言语不通,不愿多生事端,加之这少女温柔可爱,对自己并无恶意,于是也就不和那汉子啰嗦了。
于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紫衣少女拱手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叨扰了。多谢姑娘。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刚转身,又听那紫衣少女叫了一声。只见她凝视着自己,柔声说了几句什么,似是颇有歉意,脸上忽然又是一红,将几个桃子抛入他的怀中,嫣然一笑。然后猛地一夹金毛狻猊肚腹,狂飙似的转头疾驰,转眼就消失在了莽莽山林中。
余香犹在,狻猊吼声远远传来。
许宣捧着那几个桃子,心驰神荡,恍惚如梦,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朝西走去。
西边坡势斜陡,尽是密密麻麻的大树,藤蔓垂绕,遮天蔽日。走在其间,阴森森的寒意浸骨。
林中飞鸟全无,野兽也比那片河谷少得多了,偶尔见到几只麋鹿,听到他的脚步,便远远地四散逃开。
可是走了还不到百步,右前方林叶簌簌,突然跳下两个人来。那两人穿着汉代的衣服,手握长戈,交叉着挡住去路,四只眼睛厉电似的冷冷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来者不善,许宣有了前车之鉴,知道多说无益,于是摇头笑了笑,转而朝西南折行。
然而没走多远,树林里又跃出四个穿着晋朝高冠大袍的白衣人,握剑包夹,朝着他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长串话,虽然言语从容,举止温雅,颇有《世说新语》所记录的晋人风姿,但眼睛里却透着狐疑警惕与凌厉杀机。
许宣无法,只得又掉转方向,朝南边走去。
但不管他朝哪个方向绕行,走不多久,总会冒出几个衣着奇特、话语不通的怪人拦住去路。
这些人有的穿着唐装汉服,有的衣如先秦,还有的甚至裹着兽皮,像是从上古蹦出来的人物。客气些的,冷然不言,刀剑相向,默默地逼迫他离开;不客气的,则疾言厉色,哇哇大叫,乃至二话不说,直接就冲上来以死相搏。
若不是许宣连历大劫,多了不少机变应对的本事,体内又有强沛真炁,不时应激相护,只怕早已被这帮野人砍成好几截了。方才的种种激动惊喜早已荡然无存。
转悠了大半日,又回到了先前那山洞附近。周围唯一无主的,也只有洞口前方那片狭小的草坡了。偏偏这片草坡又极为荒芜,除了灌木杂草,就只有几丛草莓,和长在崖壁上的若干株野果。
许宣饥肠辘辘,徒有漫山遍野的蔬果、野兽,却一个也吃不到口,颇有些“入宝山而空手回”之感。
起初还抱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心态,但到了后来,处处碰壁,越来越觉愤懑恼怒,若不是想保全性命,回临安救出父母,真恨不得与这帮蛮不讲理的怪人拼死一斗。
夕阳西下,只剩最后一缕余晖残照在东边的崖壁上。他肚中咕咕直叫,紫衣少女送的那几枚桃子早已吃完了,只得采了一捧草莓、几颗半生不熟的野果聊作充饥。
他怔怔地在草坡上站了好一会儿,彷徨无措,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得回到洞中歇息。
望着石壁上自己长长的影子,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孤单,天地之大,仿佛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这些日子块垒般郁积于心的悲愤、担忧、恐惧、苦楚……全都潮水似的涌上心头,难以自制,泪水竟忍不住汹汹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大劫临头,父母死生未卜,自己却被困在这也不知是否蓬莱的陌生凶险之地,既无力荡灭林灵素元神,完成葛长庚所托;更无法返回临安,救出至亲,这种锥心彻骨的忧惧与自责,难用言语形容万一。
他抱膝无声地痛哭了好一会儿,稍觉畅快,心想:“魔帝妖后也好,王文卿也罢,数千年来的修道之人无不梦寐以求,想要到这仙山蓬莱。我即已到此,也算是老天给的造化。说不定天意如此,就是为了让我找着道、佛、魔各派觊觎的‘炼天石图’,平复这场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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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大凡神仙府地,都有修真、灵兽把守,今日遇见的那些不讲理的怪人,或许便是镇守这蓬莱仙境的修真。只要能懂得他们的语言,好生相问,或许就能见着仙人,求他镇伏林灵素这妖孽,救出爹和小妈。就算找不到石图,见不着仙人,眼下距离秋后行刑还有半年光景,只要能及时离开这里,回到临安,总有救出他们的办法。”
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心情稍转平复。这一日经历甚多,疲乏不堪,他靠着石壁,只运转了两周金丹真炁,便已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幻梦纷至沓来。除了父亲、真姨娘,还梦见了白素贞,梦见了小青,梦见了王六、铁九、洗琴,梦见了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舅舅程仲甫……悲喜交迭。醒来时,明月当空,洞壁如银,泪水已沾湿了衣襟。然后怎么也睡不着了。
此后两日,他除了打坐运气,就是四处转悠,一则设法与那些怪人沟通,只盼能找着些“炼天石图”与仙人的线索;二则找些果腹的食物,顺便打探周边环境,看看是否有离开这深井般山谷的路径。
第九十章 佳人
此后两日,许宣除了打坐运气,就是四处转悠,一则设法与那些怪人沟通,只盼能找着些“炼天石图”与仙人的线索;二则找些果腹的食物,顺便打探周边环境,看看是否有离开这深井般山谷的路径。
每日除了打坐运气,就是四处转悠,除了设法与那些怪人沟通,找些果腹的食物,也顺便打探周边环境,看看是否有离开这深井般山谷的路径。
然而越是转悠,越是沮丧懊怒。从湖岸到崖壁,偌大的山林与河谷竟似被分割成了许多领地,由众多奇装异服的怪人各自把持,绝不容许外来者贸然进入。
虽然不清楚这帮怪人的究底,但他们个个真气雄浑,修为远在普通的道门修真之上,言语不通,满怀敌意,不等许宣多问几句就立刻刀剑相加。就算是偷偷摘上一颗野果,也要冒险拼死抢夺,更别说穿过他们的地界,逃离这峭壁环立的山谷了。
到了第三日傍晚,许宣依旧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回到山洞,一整日只吃了两颗果子,后心还险些捱了一刀。越想越是不忿,饥火上冲,憋忍了几日的怒焰也跟着爆发了,咬牙暗想:“罢了罢了!就算被这些怪人砍成肉酱,也好过被生生饿死、活活困死!”
于是重又跃出山洞,正握紧“龙牙”,环顾四周,思量着去哪儿抢些吃的,忽听南边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兵刃交加声,夹杂着腔调古怪的叱呵怒吼。
林浪起伏,几道人影朝着这儿急速冲来。当先一人绿衣鼓舞,妖娆俏丽,赫然正是小青!
许宣又惊又喜,这几天孤身自处,度日如年,重新见到她,当真是说不出的亲切。还不等问她为何回返,她忽然将一个物事远远地凌空抛来,叫道:“小se鬼,接住!”
许宣趔趄连退了几步,抄手兜住,才发觉竟然是条活蹦乱跳的银鳞大鱼。那鱼又滑又大,足有三尺來长,猛一挣扎,顿时从他袖里蹦了出来,弹入草丛。他慌忙按住鱼尾,顺势一刀将鱼头硬生生钉在地上。
“咻咻”急响,十几枝箭矢擦着小青身沿破空激啸,接二连三地钉入许宣周围的草地,其中一枝几乎是贴着他的眉沿掠过,连羽没入石隙,嗡嗡直震。
许宣惊出一身冷汗,抬头望去,小青“之”字形地高掠低伏,已冲出了山林,越过河谷。
她身后那六七人纵声长呼,穷追不舍,有的弯弓搭箭,接连不断地破风怒射;有的隔空御剑,银光乱舞,杀得她招架不迭。
许宣大凛,左右打量,抓起几块大石,朝着那几人奋力掷出。他炼了十几日的金丹真炁,虽只初窥门径,力气却极之强猛。石头“呼呼”激啸,去势如电,瞬间便撞向了那几人的面门。
那些人飞跃闪避,轻轻巧巧便躲了开去。趁着这片刻间隙,小青又荡开两柄飞剑,闪电似的冲掠到了洞前,一把拽起许宣的胳膊,叫道:“小se鬼,你还傻站着干嘛?想投胎做刺猬么?”
话音未落,耳边“嗖嗖”连声,箭矢、长剑贴着他们的肌肤穿入草地。两人低头疾掠,有惊无险地冲入了洞中。
不知是否因为进入了其他怪人的地界,那六七人见他们躲入洞里,便不敢再继续追来,凌空夺回长剑,恨恨地叫骂了一阵,自行散去。
小青探头见他们走远了,松了口长气,靠着石壁坐了下来,道:“小se鬼,快去把鱼洗干净了,烧锅雪白的鱼汤,等我吃饱了,再留些鱼骨残羹给你。”
那条大鱼的生命力极强,被“龙牙”贯穿入地,鱼尾仍在猛力地拍打挣扎,撞得鱼鳞横飞。
许宣饿了几日,见到这等美味,早已食指大动,不等小青催促,已将那鱼刮鳞破膛,洗得干净。
没有锅鼎,自然无法煮羹。许宣看那鱼肉细嫩幼滑,少有细刺,想起临安“思海楼”赵大厨的拿手菜,当下用“龙牙”将鱼肉小心翼翼地一片片削下,盛在光滑的石片上;剩下的半条大鱼则用树枝穿过,架在火堆上翻转烧烤。
生鱼片肥腴甘甜,入口即化。许宣、小青两人你夺我抢,转眼间便将百多片鱼肉吃得一干二净。舔着手指,意犹未已,腹中反而更觉饥饿。
眼见那半条烤鱼“嗞嗞”冒油,焦香四溢,小青等不得全熟,便又催着许宣割成两片,狼吞虎咽地吃得精光。直至连鱼刺上的残肉也全都吮食干净后,两人这才心满意足地靠着石壁,坐了下来。
惟有饿极之人,才明白饱腹之后的幸福感。一时之间,血海深仇也罢,得道成仙也好,就连能不能活着离开此地,也仿佛变得虚无缥缈,毫不重要了。
两人靠壁并坐,看着落日熔金,暮色渐沉,明月渐渐照亮了整个山谷,始终一动未动。
许宣似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过了许久,才道:“小青姐姐,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青脸上忽然晕红泛起,眉梢一扬,欲言又止,转头上上下下打量他,捏着鼻子道:“臭小子,你究竟多少天没洗澡啦?”
许宣一愣,这些日子以来,露宿山林,囚居牢狱,一路疲于奔命,即便到了这蓬山,也只顾着果腹充饥,何曾有闲暇沐浴更衣?此刻低头一闻,果然尽是呛人的汗馊味。耳根顿时一阵烧烫,大为不好意思。
小青跳起身,将他朝洞外推去,道:“臭也臭死啦,快快出去。没洗干净,不许再进来!”
许宣几日来终得饱餐,又与伊人重逢,精神大为振奋,恢复了几分无赖捉狭的本色,边走边伸了个懒腰,笑道:“小青姐姐,天空是我的屋顶,山洞是我的被衾,我住在这儿,逍遥自在。你既然嫌臭,为何又要钻回我的被子里来?”不等她扬手打来,早已飞身窜出了洞外。
夜风清凉,月色如水。他四下环顾,只见右侧百丈外,银练似的瀑布贴着崖壁飞泻而下,隆隆不绝。周围又有山石遮挡,密林环蔽,正是个绝佳而隐秘的洗浴所在。
当下贴着崖壁飞速奔掠,到了距离瀑布十来丈处,脱下衣裳,在溪水中濯洗干净,贴在干爽的巨岩上,而后分花拂柳,钻过密林,到了瀑布正下方的水潭。
水波粼粼,四周岩石参差,被月光镀得雪亮。瀑帘从天而降,濛濛如雨,打在身上,点点酥麻,说不出的舒爽。
他冲洗干净,放松全身,仰面浮在水上,看着绝壁通天,水帘濛濛,星辰在湛蓝的夜空中密密闪烁,心中澄宁如洗,连日来的烦扰忧怒仿佛全都被这银河似的飞瀑冲刷殆尽。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底。
这是他小时最喜欢玩儿的游戏。盛夏之时,趁着父母不备,偷偷和洗琴等人溜到西湖边,浮潜水中,看着周围萍草摇曳,荷叶浮沉,仿佛变成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鱼,穿梭来去。日复一日,虽然腿脚不便,却也练就了绝佳的水性。
这瀑布水潭比之西湖,不知清洌了多少倍,潜在其中,就连远处石底的白沙、细石都能瞧得一清二楚。手脚舒展,在水下缓缓地蜷身翻转,水泡一串串地汩汩冒出,惬意已极。
一口气行将憋尽,正欲浮出水面,周围水波突然一阵晃荡,气泡乱窜,一人忽然跃入水中,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
四目交对,许宣猛吃一惊,那人肌肤如雪,竟然是个女子。
那女子更是花容失色,差点呛了一大口水,手忙脚乱地往上浮去。
“哗!”水花四涌,两人双双冲出水面。
那女子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双手环抱,羞得满脸飞红,低声急速的说了一串话,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许宣一愣,失声道:“是你……”眼前之人,赫然竟是那日骑着金毛狻猊的紫衣少女!
话音未落,那少女立即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惊慌失措地转头朝岸上望去。左手方一移开,顿时水波晃动,春光乍泄,登时羞得连耳根都红了,急忙又缩手抱身。
就在这时,岸上传来细碎的脚步与女子谈笑声。
许宣见那少女满脸惶急,泪珠不住在眼眶里打转,登时醒悟。此地必是这些女子夜间洗浴的秘密所在。这少女不知自己在此,撞了个正着,若被别人瞧见,势必清誉尽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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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不容多想,一把拽下她铺在岩石上的衣裳,猛吸一口气,抱住她往水下潜去。
那少女“嘤咛”一声,又羞又急,不知他想要做什么,待要挣扎推开,却又怕被人发现,只得任由他抱住,缓缓沉入水中暗处。
水泡汩汩,几乎就在同时,又有几道白色的人影跃入水中。波光闪耀,一双双修长的腿在他们上方摇摆划动,最近的那只脚尖,离两人头顶几乎只有半寸之距。
许宣紧紧地抱着少女,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顿止,心跳却“嗵嗵”地搏动着,一下比一下来得更加猛烈。
第九十一章 如梦
水泡汩汩,几乎就在同时,又有几道白色的人影跃入水中。波光闪耀,一双双修长的腿在他们上方摇摆划动,最近的那只脚尖,离两人头顶几乎只有半寸之距。
许宣紧紧地抱着少女沉在水里,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顿止,心跳却“嗵嗵”地搏动着,一下比一下来得更加猛烈。
好在那几个女子只是悬浮水面,并未下潜,一边泼水洗浴,一边格格谈笑。
许宣转眸四望,瞥见左侧潭底巨石交错,恰好有个极为狭小隐秘的空间,当下左臂抱紧那少女,右手轻轻划动,钻入石后。许宣抱着她贴在水底石壁,指掌所触,有如凝脂,心中一荡,忍不住低头快速地偷瞥了一眼。
只见那少女咬着唇,紧闭双眼,心中不由又是怦怦一阵狂跳,急忙转过头,不敢多看。
两人憋着气,肢体相贴,不敢动弹,那种滋味如万蚁咬噬,麻痒难言。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女子仍悬浮在水中,说说笑笑,许宣一口气早已憋尽,胸肺闷得直欲爆炸开来了。
正欲不顾一切地冲上水面,抬头望去,瞥见上方乱石交错,一丛丛芦苇摇曳其间,他心念一动,贴着石壁朝上慢慢地升了几尺,悄悄折下根芦管,一端插入自己嘴中,一端露出水面,猛吸了一口气。
清凉新鲜的空气直抵胸肺,畅快得无法形容。他精神大振,又折了根芦管,轻轻送入那少女唇瓣之间。
那少女不知是何物,睫毛轻轻一抖,双颊飞红,睁开眼,又羞又恼地朝他瞪来,忽觉新鲜空气源源吸入,全身顿时一颤,抓住芦管,贪婪地接连猛吸。呼吸既畅,绷直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了许多,抬眼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但想到自己与一个陌生少年双双交缠水底,又不由羞得浑身滚烫,立即垂下头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几个女子终于跃出水面,擦拭干净,说笑着穿好衣裳,渐行渐远。
许宣等了片刻,确定周围再无旁人后,才松了口气,拉着她浮出水面。
那少女慌乱地从他手中抓过湿漉漉的衣服,挡在身前,红着脸,不敢与他视线交接。她声音细如蚊吟,虽不懂其意,却也大致猜到是请他转过身去。
许宣掉过头,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许某……许某实不知姑娘到此,唐突佳人,罪该万死……”顿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事出仓促,关系姑娘清誉,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万请恕罪。”
屏息等了片刻,那少女始终没有答话,惟有瀑布轰鸣,衣裙窸窣之声。然后又听草叶摇动,远远地传来一声猛兽的低吼。转头再望时,那少女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岩石上一滩水迹,在月色下闪着莹光。
他倚着岩石,吐了口长气,望着那满潭细碎摇曳的水光,心中也仿佛在沉浮跌宕,一时间不知究竟是梦是醒,是真是幻。
等他回到山洞时,小青早已斜倚洞壁,沉沉睡着了。
许宣生了两堆篝火,坐在她身边,想着那紫衣少女,想着方才的种种旖旎画面,心中仍在突突直跳,如堕梦中。
转眸望去,火光映照着小青的脸颜,纯真无邪,与白素贞如此相似,心中突然如遭重锤,呼吸不畅,暗想:“许宣啊许宣,白姐姐待你情深意重,她走了不过几日,你竟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么?”又是羞惭又是苦楚,忍不住重重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小青微微蹙起眉尖,咕哝了一声,翻过身,右臂软绵绵地橫在他的胸前。
许宣身体微微一僵,想要拨开,却又担心将她惊醒。于是闭上眼,意守丹田,摒除所有杂念,一遍遍地运转“金丹真炁”,到了第九遍时,终于忘记了所有一切,堕入梦乡。
到了半夜,忽然听见几声尖利恐怖的长啸,就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厉鬼嚎哭。
他心中一凛,睁开双眼。洞外漆黑一片,看不见有什么异动;洞内的篝火已灭了一堆,另外一堆被寒风刮卷,明灭摇曳,阴冷透骨。
小青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身上,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不住地打着冷战,呵出阵阵白汽,肌肤上已凝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她寒毒未清,伤势也未痊愈,到了夜间,被这阴冷的狂风鼓卷,体温骤降,内外交困,日间被强行压制的寒毒全都爆发了出来。
许宣添了些枯枝干柴,火光陡亮,寒意稍减。眼见小青仍是不住地发寒打颤,往他身上偎来,只得搂住她的肩膀,右手抵住她的手掌,依照这几日学到的输气之法,运转周身真炁,绵绵传入她的体内。
过了一会儿,小青冰霜消解,脸色渐转红润,也不再发抖,沉沉地靠在他的肩头,呼吸均匀细长,睡得正酣。
许宣心中一跳,忽然想起当初在西湖与她初遇时的情景来。
那时只道她是个俊俏少年,谈吐纯真有趣,相聊甚欢,又岂能想到竟是个修炼了五百年的蛇妖?脑海中蓦地又掠过白素贞与她并肩而立,站在断桥上的图景,悲喜交涌。
归根结底,今日之劫,全都始于断桥。
如果那日未曾担心小青被张宗懿所欺,借船紧随于后;未曾邀请这对蛇妖姐妹同舟共饮,寄宿家中;未曾半夜悄悄与她们相会,遭遇僵鬼……他就不会被妖后打断经脉,就不会远上峨眉求医,就不会与她们重新相遇,更不会卷入这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劫难之中了。
但想到白素贞,想到她那双如春水融冰般冰冷而又温暖的眼睛,想到她唇角若隐若现的笑容,想到和她在一起的时时刻刻、点点滴滴……顿觉心痛如绞,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上苍注定要他经历这一切劫难,才能换得与她的短暂相遇,纵然百死千劫,又复何悔!
火光摇曳,将他和小青的影子投映在壁上,忽短忽长。许宣想起那夜在峨眉洞里,他与白素贞也是这般历尽炎凉冷暖,相守相偎,如今却阴阳相隔,永无再见之期,更是呼吸窒堵,难受得直欲迸炸开来。
往昔如梦,前程却漫漫如此长夜,不知何时才能迎来曙光?想起许府上下,更是心事浮沉,五味交杂,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昏昏睡着。
这一夜梦中,除了父母,更多的竟是与白素贞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有时白素贞的容颜又如水波般幻化为小青的俏脸,时嗔时笑,忽此忽彼,难以分辨厘清。却再也没出现那紫衣少女。
翌日清晨,迷迷糊糊胸口忽然捱了一脚,痛得他“啊”地坐起身来。银光一晃,凉意森森,小青握剑抵住他的咽喉,咬着唇,恨恨地瞪着他。
许宣愕然道:“小青姐姐,你……”
“呸!谁是你姐姐了?”小青剑尖往前微微一送,满脸晕红,喝道,“小色鬼,你要敢再……我……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许宣莫名其妙,心念一转,明白必是指昨夜将她抱在怀中之事。想不到这妖女看似妖娆狠辣,居然也有这般腼腆的一面,不由莞尔。
“你笑什么!”小青更加恼怒,剑尖又往前送了半分,登时沁出一行血珠。
许宣呼吸一窒,她面罩寒霜、娇嗔薄怒的神态与伊人尤为相似。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想起当日与白素贞同困山洞,为她运气驱寒,也曾险些被她一剑所杀,眼眶不由又是一热,昨夜那些似幻似真、颠倒难已的梦景顿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一时间视线模糊,意乱情迷,她仿佛模糊幻化成了白素贞的模样,竟鬼使神差地哑声道:“好姐姐,你就算一剑杀了我,我还是要抱着你,叫上一千遍、一万遍的好姐姐……”
小青一怔,想不到他如此泼皮狡赖,满脸飞红,又羞又怒,但这一剑却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猛一顿足,转身跃出了山洞。
许宣这下才算彻底清醒了,脸上一阵烧烫,叫道:“小青姐姐!”追出洞口一看,早已没了她的踪影。又是羞愧又是懊悔,孤身在此,凶险重重,好不容易才与她重聚,偏偏自己糊里糊涂误诉衷肠,又将她生生气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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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一阵,仍不见她回来,只得跃下草坡,到附近山林里找些野果聊作充饥。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天湖上尽是粼粼金光。几只大鸟呀呀地掠过湖面,越过山林,朝东南边的溪谷飞来。
许宣心中一动,地上的野兽、鲜果被这些怪人分割霸占了,飞在天上的鸟儿他们总管不着了吧?当下捡起十几颗石子,揣在怀中,追循着那几只大鸟,急速飞奔。
那些大鸟飞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山林掠过。
许宣越奔越快,距离最近的那只已不过百步之遥,从怀中掏出一枚石子,正准备奋力掷去,忽听一声狂吼,鸟兽惊啼,栖息在山林中的禽鸟轰然冲天飞起,那几只大鸟也跟着转向腾空。
第九十二章 兕兽
许宣掏出一枚石子,方欲奋力打下只鸟儿,忽听一声狂吼,鸟兽惊啼,栖息在山林中的禽鸟轰然冲天飞起,那几只大鸟也跟着转向腾空。
许宣大为懊丧,正想着是何处传出的吼声坏了好事,前方山林里隆隆剧震,忽然又响起了一声狂吼。这次相隔更近,吼声就如当头炸响,震得他眼前一黑,险些趔趄倒地。
地动山摇,蹄声如潮,数百只麒麟、狻猊、角鹿等珍禽异兽惊嘶着冲出山林,沿着溪谷两岸,潮水似的朝他这儿奔来。
许宣大凛,一骨碌翻身滚到巨岩后方,两侧尘土滚滚,兽群怒潮般席卷而过,不断彼此相撞,惊嘶倒地,被践踏卷没者不计其数,悲吼哀啼声不绝于耳。
他贴着岩石,握紧匕首,心里突突直跳。刚想从岩顶上探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一只金毛狻猊突然嘶吼着从他头顶横飞而出,重重地撞落在前方地上,翻滚飞弹,将骑在它背上的少女甩了出去。
是她!许宣心中一震,被甩飞在地的那人正是昨夜遇见的紫衣少女!
眼见兽群惊嘶狂奔,她即将被飞冲而来的几只狮虎撞中,许宣来不及多想,俯身疾冲而出,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地踏足跃起,冲落在右前方的巨象背上。
“砰!”臀腿剧痛如痹,巨象惊嘶着急速飞奔,险些将他们颠了下来。
紫衣少女倒在他怀中,惊讶地圆睁双目,脸蛋红得就像熟透的苹果。不等和她招呼,她的眼波又已瞥向后方,“啊”地失声惊呼,羞涩喜悦的神情瞬间又被惊惧惶急所取代了。
许宣转头望去,头顶发麻,又惊又骇。
只见一只三丈来高的巨兽正咆哮着朝他们冲来,吼声如雷,震耳欲聋。那巨大的蹄掌奔踏在地,土石应声迸飞碎炸,片刻前自己用以掩藏的巨岩也被它瞬间踩成了几块。不由得冷汗涔涔,暗呼侥幸。
那巨兽长得有些像是犀兕,又糙又厚的青黑甲皮,吻上、鼻上长了两只长近六尺的尖角,姹紫嫣红,通透如玛瑙。但背脊上又长了一排尖刀的棘骨,尾巴又粗又长,摇摆狂甩,几只猛兽被其扫中,顿时骨断肉裂,当场毙命。
巨犀兽似是奔着紫衣少女来的,气势汹汹,转眼就已冲到了巨象后方,咆哮着低头拱撞。
许宣暗呼糟糕,急忙抱着紫衣少女翻身滚落。“轰”地一声,巨象发出凄烈无比的悲鸣,臀腹被那巨犀兽的两只尖角贯入,高高掀起,然后撞落到后方十几丈外。
许宣抱着少女急速翻滚,眼见巨犀兽蹄掌隆隆奔踏而来,灵机一动,就势朝它肚腹下滚去,然后紧握“龙牙”,猛地翻身跃起,用尽全身力气,插入了那巨兽腹中。
大凡皮甲粗硬的野兽,肚腹都是其最为柔软脆弱之处,这只巨犀兽也不例外。它奔速极快,一刀破入,立即朝后划拉出两丈多长的口子,腥热的鲜血狂涌而出,喷溅得两人浑身都是。
巨犀兽甩头狂吼,又朝前冲出了十几丈,右前掌忽然一软,如小山般坍塌倾倒。轰隆连声,尘土飞扬,几只来不及逃开的野兽被它死死压在下方,惨嘶声瞬间断绝。
许宣抱着紫衣少女,惊魂未定地躺在草坑里,四目交对,眼见彼此满头满身尽是尘土、血迹,狼狈不堪,忍不住一齐笑了起来。
或是想到了昨夜之事,紫衣少女双颊忽然又是一阵晕红,垂下眼,长睫颤动,嘴角却仍噙着温柔的笑意。
许宣心中怦然,双臂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紧。她脸颊更是晕红如醉,慌不迭地跃起身,咬了咬唇,说了一长串话。虽听不懂,料想是些感激之语。
许宣拍拍尘土,起身笑道:“我今日撞见姑娘,就如昨夜无意冒犯一样,全非有心之举,纯属天意。姑娘要怪罪也好,感激也罢,无需和我说,只消向这爱捉弄人的老天祈告就可以啦。”
此时兽群全已散尽,只剩下那巨犀兽小山似的身躯,以及横七竖八倒了遍地的野兽尸体。
他正欲上前拔出“龙牙”,那只巨犀兽忽然甩头狂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两人大吃一惊,不等逃开,巨犀兽又已咆哮着朝他们趔趄撞来。
就在这时,黑影一闪,一个人抢身挡在他们面前,一掌拍在那巨犀兽的头顶,“砰”的一声,竟将那三丈来高的庞然大物撞得横空摔飞!
巨犀兽狂怒嘶吼,还没起身站稳,那人又已冲上前抓住它的那对尖角,凌空举了起来,重重地砸在溪边的乱石丛里。
这一下撞得极为惨烈,碎石飞炸,数十块尖岩深深地嵌入巨兽的皮肉,就像将它钉在了刀丛里。
那巨犀兽四脚朝天,狂吼挣扎,怎么也起不了身,鲜血顺着岩石涌入溪流,染得一片鲜红。
紫衣少女满脸喜色,又蹦又跳地朝着那人挥手。那人也和她挥了挥手,彼此似乎极为熟识。
阳光照在那人身上,青衣猎猎,气宇轩昂,笑起来更是阳光般粲然生辉。竟是一个和许宣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看着紫衣少女亮晶晶的笑眼,许宣心里忽然有点儿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儿。
青衣少年握住“龙牙”,猛地朝里一捅,再顺势划了一圈。巨兽雷鸣般的咆哮瞬间断绝,巨大的蹄掌软绵绵地垂了下来,终于再不动弹了。
他拔出匕首,又将巨犀兽鼻吻上的那两支玛瑙般的尖角齐根切下,而后转身将“龙牙刀”抛回到许宣手中,微微一笑,高声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
紫衣少女嫣然一笑,转头柔声和许宣说了几句,便羚羊般欢悦地冲向那青衣少年。她在许宣面前沉静温柔,略带羞涩,但见了这少年,却立即活泼了许多,就像一个纯真快乐的孩子。
许宣从小自信达观,即使腿脚不便,也从未因此自卑,艳羡旁人。但不知何以,今日一见这青衣少年,便生出从未有过的自惭形秽之感,眼见紫衣少女和他并肩而立,宛如一对璧人,更倍感酸妒。
倒不是因为真的对这紫衣少女如何钟情,只是生平首次发觉,原来这世上居然还有比自己更加出色之人。这种感觉真是别扭之极。
他怔怔地站了片刻,见紫衣少女只顾与那少年说笑,大感没趣,于是俯身洗净脸上的血迹,拭干匕首,转身朝山洞走去。
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几声啸呼,似是在喊他留步。转头望去,那青衣少年站在溪中,朝他打了个手势,将一只洗净的羚羊高举过顶,远远地抛了过来。
那只羚羊极为肥大,许宣抄手接住,连退了四五步才稳住身形。想到自己明明为狩猎而来,羡妒之下,居然连满地的现成野味也忘了拣上几只,耳根更是一阵烧烫。
当下将羚羊扛在肩上,微笑着朝那青衣少年与紫衣少女挥手示意,重新转身折返。
走了一阵,忍不住转头再望,却见那紫衣少女依然站在溪边凝视着自己,视线交对,晕生双颊,嫣然一笑。他心中怦怦一阵大跳,方才的失落与酸妒顿时又被扑面的暖风冲卷得一干二净。
或许是因为兽群奔卷,一路山林空荡,竟没有遇见拦阻的怪人。
将近山洞,远远地便瞧见小青坐在崖壁下,旁边堆着小丘似的树藤枝蔓,正专心致志地缠编粗绳。
他大喜过望,急忙扛着羚羊一路飞奔,冲到她面前,叫道:“小青姐姐!”她板着俏脸,只不理会。
许宣讪笑了几声,放下羚羊,道:“小青姐姐,你想吃烤全羊,还是生煎羊排,或是煮羊汤?”见她冷冰冰地不回答,又凑到她身边,道:“小青姐姐,你在做什么?我来帮你。”
小青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朝旁边挪开了两尺。她生气的神态酷似白素贞,许宣心里更是一阵急跳,又挨着她贴近了两尺,嬉皮笑脸地道:“小青姐姐,你还在生我的气哪?我早上没睡醒,说得尽是些梦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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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还是不理,便索性将声音压得又低又沉,贴着她的耳沿,念咒似的一遍遍地叫唤:“小青姐姐,小青姐姐,小青姐姐……”
他从小倍受真姨娘宠溺,为了躲避责罚,或讨她欢喜,总结出了一套皮厚嘴甜的牛皮糖本领,屡试不爽。后来推而广之,将这套法子应用到其他女子身上,倒也大为灵光,卓有成效。此时故技重施,可谓驾轻就熟。
小青极少与年轻男子挨得这么近,被他温热的气息吐在耳畔,脸颊不由一阵酥麻烧烫,霍然起身,冷冷道:“你招魂呀?我可没你这等色胆包天、皮厚如墙的‘弟弟’。”
许宣察言观色,知她并非真的生气,叹了口气,又道:“小青姐姐,你这么说可真让我伤心死啦。我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就盼着有一个美貌温柔的姐姐,可以倾诉衷肠,相依相伴。那日见了你和白姐姐,倍感亲切,总觉得我若有两个姐姐,必然就是你们这般模样……”
第九十三章 攀壁
小青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啐道:“胡说八道!临安初见时,我们明明女扮男装,难不成你家的姐姐长得一副男人模样?”
许宣叹道:“像你们这等美貌,乔化成男人,又能骗得谁去?否则那张衙内为何亦步亦趋,紧随不放?唉,到了今日,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我请你们到府中盘桓,原本就是想请我爹娘掌一掌眼,问问他们,这两个让我一见如故、倍感亲切的绝色美人,是否就是我从小失散的两个姐姐……”
小青虽知他满口胡说逗自己欢喜,但听他夸自己貌美,也忍不住有些得意,“呸”了一声,道:“你若知道我和姐姐是一对蛇妖,早就吓得不省人事啦。”
许宣摇头道:“非也,非也。妖也罢,人也罢,都有好有坏,岂能一概而论?你和白姐姐为了镇伏那姓林的妖孽,不惜以身犯险,受道、佛、魔三教追杀,这份品德情义,不知比那些道貌岸然的道佛正士强了多少倍。若有你们这样的姐姐,我可真要欢喜死啦。”
眼眶微微一红,又道:“小青姐姐,我们虽相识不久,却共历了几番生死。就算没与你们同拜在葛仙人门下,我也早已将你们当作了至亲之人。白姐姐走了,我爹娘又死生未卜,只剩下你陪在身边了。这几日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生怕你真的撇下我不管了,那滋味别提有多难受啦。昨日好不容易见你回来,可不知有多么欢喜……”
这几句字字真诚,出自肺腑,听得小青耳热心跳,截口道:“好啦,好啦,越说越肉麻了!”将藤绳往他手里一塞,道:“小色鬼,你既死乞白赖地要我带你回临安,那就老老实实,别再嬉皮笑脸,胡说八道啦!”
许宣大喜,连声道:“是,是,从今日起,小青姐姐说什么,我一定听什么,小青姐姐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是了,姐姐要我拿这藤绳作什么?该不是用来绑我吧?”
小青不理他,道:“我这几日环绕着天湖打探了一圈,四周全是高崖峭壁,没有任何可以翻越出去的隘口。最矮的山壁也足有一百多丈高,滑不留手。我寒毒未清,不能长久御风飞行,飞一程,再攀爬一段,或可上得山顶,但没了乾坤袋,要背着你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啦。唯一的办法,就是编一条长长的藤绳,等我到了崖顶,再拉你上去。”
许宣心花怒放,笑道:“我就知道小青姐姐疼我,绝不会真的抛下我一个人逃之夭夭。”
小青“哼”了一声,道:“再这般油嘴滑舌,等你攀到一半,我就拿剑割断藤绳,看我究竟疼不疼你。”
许宣脱口笑道:“咦,小青姐姐怎知我嘴油舌滑?难道尝过……”见她冷冷地瞪着自己,忙又轻轻地掌了自己两个嘴巴,道:“叫你对姐姐不恭敬,叫你对姐姐不恭敬!”
他生性豪侠跳脱,有时不免流于轻浮,尤其到了年轻貌美的姑娘面前,总忍不住卖弄一番,或说些调笑的俏皮话。与白素贞初识之时,也是如此,但相处越久,对她越是爱慕敬重,反而变得规矩起来。
倒是在这同样狡黠浮脱的小青面前,他无所顾忌,就算开了狎昵的玩笑,也不以为意。
却不知小青虽然外表妖娆俏媚,一口一个“小色鬼”,看似什么都懂,终究不过是在深山中静修了五百年的蛇妖,从不知凡人的七情六欲,更不真正了解男女风情,此番下山之后,初历红尘,又吞服了“元婴金丹”,方始开窍。
若以人类比对,她此时就像是情窦初开、一知半解的少女,对他的调笑之语似懂非懂,羞恼之余,更有一种怦然心动、酸甜交掺的奇怪滋味儿。
加之她对白素贞素来崇慕有加,以为榜样,凡是姐姐有的,也总想得到。觉察到白素贞对许宣的微妙情愫后,对这俊秀浮脱的少年也不由滋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尤其白素贞被明心杀死后,她与许宣同舟浮沉,生死相系,彼此间又多了一种无形的关联。
若换了从前,到了这世人梦寐以求的蓬山,她早已丢下许宣,兴冲冲地独自寻找飞升成仙的法门去了。
但不知何以,离开的这几日里,她总时不时地想起这少年,想起他沉冤深仇,与世隔绝,一个人置身于此凶险之地,心里总不免七上八下,牵挂不已。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折返找他。
昨日与他重逢,竟有种与白素贞久别再聚似的温暖喜悦。或许正如这小子所说,姐姐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和自己存在着看不见、剪不断的牵绊。而这种无形的牵绊,注定将让她陷入一种从未体历过的缭乱心绪。
或许也正因如此,黎明时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他的怀里,霞光灿灿地镀着他的侧脸,她才会如此惊惶羞恼,才会跳起身,一脚将他踢醒,才会用剑抵着他的喉咙,强掩自己的张皇与害怕。
但她究竟在害怕些什么呢?她害怕的是眼前这半大不小、嬉皮笑脸的小子,还是自己奇异难解的心思?也许正是从那时起,她发觉自己不再是从前的青蛇,而渐渐变成了一个凡间的女子。
那只羚羊又肥又大,无需再狩猎果腹。此后几天,两人专心斩伐树藤,编织长绳,到了第三日中午,终于编成了一条粗如婴臂、长近一百五十丈的藤绳,坚实无比,即便用“龙牙”劈斫,也得连砍数刀才能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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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欢欣鼓舞,有了这条藤绳,再加上小青的御风术与自己当日攀爬峨眉绝壁的经验,必定能攀上这高如深井的崖壁。
他将剩下的羊腿烤得喷香,与小青饱餐了一顿,而后找了处凹凸不平的崖壁,开始攀越。
小青将藤绳绑在腰上,踏着崖壁急速上冲,忽左忽右,御风飞掠,不过片刻,便已上攀了六七十丈。
但越往高处,崖壁越光滑陡直,少有可供抓踏之处,加之狂风鼓舞,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刮卷跌落。好在她御风术极之高超,又有许宣的“龙牙”作为刺扎石隙的工具,速度虽渐渐转慢,却还算得顺利。
许宣仰头眺望,心里突突直跳,忽听四周传来一阵阵哄然喧哗,随着小青每一次的上跃下伏而高低跌宕。转头望去,却见那些奇装异服的怪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溪谷、平地,朝着小青指指点点。
那紫衣少女也和青衣少年并肩站在人群里,双眸微带羞涩地凝视着自己,微微一笑。
许宣正自怦然,忽听人群爆起一片惊呼,抬头望去,心中大凛。只见崖顶上方突然俯冲下两只巨大的翼龙,尖啸盘旋,翼龙的背上各骑着一个黑衣人,凌空御使飞剑,凌厉如电地朝小青接连猛攻。
小青左手紧握着插入岩隙的“龙牙”,斜身倚立在绝壁上,右手长剑银光叠舞,虽将攻势一一化解,却险象环生,难以久持。
那些怪人惊呼、呐喊此起彼伏,虽听不懂什么意思,但看此情状,倒像是在为小青助威。紫衣少女目不转睛地仰头凝视,颇为紧张,就连她身边的青衣少年也忘了继续啃咬手中的野果,看得入神。
许宣又惊又急,抓起石子,奋力朝那两黑衣人掷去。但相距百丈之遥,石子只飞了七八十丈就划空坠落。
眼见小青招架不迭,顾不得多想,凝神聚气,猛地冲上崖壁,脚尖飞踏,双手不时地交相拍舞。姿势虽然难看,却也飞快地攀上了四五十丈。
狂风刮来,夹杂着下方的阵阵惊呼。衣袖猎猎鼓舞,脚底生凉,忍不住低头瞥望。
但见溪流如带,人小如蚁,背脊登时窜起森森寒意。此时若失足跌下,必成肉泥。但有了峨眉攀崖的经历,对自己的信心倍增倍长,恐惧之意仅一闪即逝,很快又摒除杂念,继续飞也似的朝上攀爬。
攀到了六七十丈处时,他左手紧紧抓住岩石,右手从怀中掏出石子,接连不断地朝上空那两只翼龙抛去。
“噗噗”连声,其中一只翼龙被击中肚腹,痛得嘶声厉啸,变向疾冲。骑在它背上的黑衣人应变奇快,立即腾空冲起,踏着崖壁飞掠而下,剑光狂风暴雨似的朝小青劈去。
小青奋力格挡,但奈何那人真气强猛,修为本就高过自己,再被他这般居高临下地借势猛攻,招架不迭,左肩顿时被另一支回旋刺来的飞剑扫中,“啊”地一声,连着“龙牙”脱离崖壁,朝下急速坠落。
众人惊哗四起,许宣大骇,灵光飞闪,猛地凌空扑起,将她抄臂抱了个正着,“砰!”身子一沉,肩臂痛得仿佛寸寸断裂。混乱中,抓起她腰上的藤绳,奋力朝那只盘旋乱舞的翼龙抛去。
拼死一搏,运气倒是奇佳。藤绳不偏不倚地套中翼龙的脖颈,将它拽得尖声怪叫,和他们一齐急坠而下。
第九十四章 再逢
藤绳不偏不倚地套中翼龙的脖颈,将它拽得尖声怪叫,和他们一齐急坠而下。
那只翼龙身长近一丈,两翼平张的最长距离更超过了三丈,力量狂猛无比,被两人拉着急坠了二十余丈后,立即又狂啸着猛拍双翼,朝上挣扎飞起。
风声呼呼,天旋地转,许宣抱着小青急速冲向地面,眼看着即将一头撞在尖石上,脑浆崩裂,忽然又被那翼龙腾空拉起了丈许,擦着崖岩,掠过地面,朝溪谷飞去。
四周哗声四起,夹杂着一片欢呼。
许宣松了口大气,浑身凉飕飕的尽是冷汗,左臂抱紧小青,右手挥舞“龙牙”,奋力将悬在她腰上的藤绳斩断。身子又是一沉,双双滚落草坡。
天蓝如海,白云朵朵,阳光在茂密的枝叶间闪烁着七彩光环。
两人死里逃生,并躺在摇曳的长草里,看着那两只翼龙在上空尖啸盘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全身酸软,一丝气力也没有了。
小青见那些怪人远远地望着自己,指指点点,忽然醒悟自己仍躺在许宣臂弯,脸颊顿时一阵烧烫,待要支肘起身,肩头剧痛,“啊”的一声低呼,又跌回到许宣怀里。
她左肩被长剑划了个两寸来长、深约寸许的口子,虽无大碍,鲜血却长流不止。当下挽起长袖,用“凝冰诀”封住伤口,又拔了一丛青草,嚼碎了涂在肩头,撕下一角衣袖缠好。
眼角瞥处,见许宣躺在草坡上,神色古怪地盯着自己莹白滑腻的臂膀,脸上一红,放下长袖,嗔道:“小色鬼,看够了没有?”
许宣做贼心虚,急忙移转目光,假意仰望四周崖顶,咳嗽了一声,道:“小青姐姐,你说这些黑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盘踞山顶,死活不让我们攀将上去?”
小青见他这副故作无辜的模样,更觉牙根痒痒,真想往他身上再踢上一脚,但想到他方才不顾生死地冲上来相救,心头又是一软,“哼”了声,道:“他们定是知道山下有个脸皮厚得刀枪不入的小色鬼,若让他爬上山头,上面的姑娘们便要遭殃啦。”
她越是这般嗔恼,神情越是与白素贞相似,许宣心里突突一阵急跳,想要找些解嘲调笑的话语,却胸膺如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人起身回到洞口时,那些怪人已远远散尽,只有紫衣少女依旧站在山林前伫足眺望,见许宣无恙,似是松了口气,展颜一笑,翻身跃上狻猊,冲入山林。
这么折腾了一回,那根长百五十丈的藤绳没了,崖顶又有神秘的黑衣人骑着翼龙狙击,要想攀上山顶更加困难。然而两人都是好胜的心性,懊恼之余,反被激起了熊熊斗志,继续砍伐树藤,编织长绳。
到了傍晚,又已编好了一条五十多丈长的藤绳。两人又饿又累,倚着石壁打坐休息。
正想着该去哪里找些充饥之物,忽听洞外一阵细微的响动,许宣奔到洞口一看,又奇又喜,那块巨岩上竟放着两条剖洗干净的大鱼,和一个长约两尺的玛瑙笛子。
转头扫望,却见那紫衣少女骑着狻猊风驰电掣地冲下草坡,越过溪谷,远远地转身朝他挥了挥手,灿然一笑。
许宣大喜,将那两条大鱼烤熟了,和小青饱餐了一顿。小青问起是谁这般好心送来,他只装作不知。
小青虽然满心狐疑,但有得吃总强过饿肚子,尝了几口,未觉有异,也就放心地大快朵颐。
玛瑙笛子应当源自前几日那只巨兽鼻吻上割下的犀角,重新切割、打磨而成,迎着夕阳望去,姹紫嫣红,温润通透,非常好看。
许宣爱不释手,玩转了一会儿,放在唇边悠悠地吹奏起来。
笛声与竹笛截然不同,清越中透着苍凉,越往高走,音色越苍凉高阔;到了低处,则更显沉郁雄浑。小青虽不通音律,听了亦心驰神荡,随着那笛声的跌宕变化,感到一阵阵的莫名悲喜。
晚霞满天,凉风习习,两人坐在洞口,一个即兴吹奏,一个入神聆听,一时间忘记了所有的烦恼,直至夜色完全笼罩了山谷。
幽暗中,听着笛声悠扬婉转,小青仿佛又回到了清幽壮丽的蜀山,仿佛又和白素贞携手御风,飞掠在峨眉苍茫的夜雾与月光里。那一瞬间,她眼眶湿热,视线模糊,突然想起了许宣所说的那句话。
是的,在这个诡谲而孤单的世界里,只剩下身边这个少年与她相依相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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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小青留在洞中编织长绳,许宣则独自前往山林里砍伐藤条。
朝阳初升,薄雾弥漫,到处都是啾啾鸟鸣、幽幽花香。远处绝壁环绕,悬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缥缈如仙境。
昨日那些怪人目睹他们攀爬绝壁,与黑衣人搏斗后,对许宣的态度似乎大为好转,他进入山林后,只遥遥地包夹防范,并不上前驱赶,见他砍斫树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人上前阻挠。
许宣心情大好,劈斫了一大捆藤条后,跃上树枝,摘了几个野果聊以充饥,而后又抽出别在腰间的玉犀笛,悠悠扬扬地吹了半曲。
此时晨雾散尽,漫山遍野金光灿灿。正自惬意,忽听“嘭嘭”连震,西边河谷里冲起数十道眩目的剑光,缤纷乱舞,接着又听叱呵声、惨呼声、气浪撞击声……频频传来。
围守在附近的那几个怪人脸色齐变,纷纷朝彼处掠去。许宣大奇,起身眺望,只见几十道人影沿着溪谷急速飞掠,朝此处本来。冲在最前的,赫然是十几个皂衣道冠的神霄派弟子。
几天没见,这些牛鼻子个个惊惶恐惧,全没了往日飞扬跋扈的模样,一边亡命狂奔,一边不住地回头御剑,抵挡后方追兵狂风暴雨似的猛攻。
许宣修为虽然低微,却也看得出此时他们真气岔乱,剑术章法全无。凝神再看,心中大凛。这群道士背着一男一女,大声呼喝指点,竟是魔帝林灵素与妖后李少微!
这两魔头一个打得他经脉尽断,一个害得他家破人亡,他所经历的重重劫难可谓全都由此二人而起,自是恨之入骨。但这些日子以来,困守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惟有小青相伴,此时重见这两魔头,凛然恨怒之余,居然还有些莫名的亲切感。
凝神四扫,人群中却不见王文卿、萨守坚等人的身影。想来这些神霄派的弟子擒获了重伤的魔帝、妖后,却如自己般误入此地,被山谷中的怪人群起而攻之,杀得落荒而逃。
让许宣暗觉奇怪的是,山谷中的众怪人平时各守其地,互不往来,今日却仿佛同仇敌忾,一窝蜂似的追逐在后。
这些怪人真气强猛,所使的招式往往似是而非,乍一看与某一门派极为相似,但等你招架抵挡时,又突然变化,成了其他门派的绝学,让人防不胜防;此外,他们又每每以剑为刀,以刀为棍,甚至以镰刀、斧头使出剑术,让人匪夷所思,难以抵挡。
林灵素、李少微语如连珠似的指点众道士,御剑反击,神霄派众弟子却仍是招架不迭,惨呼连起,转眼间便倒下了四五人,剩下的更是魂飞魄散,顾不上林灵素高声喝骂,背着两魔头一路溃逃。
许宣看得心下大快,这帮道门败类为了求仙得道,勾结鞑子,费尽心机来到蓬山,想不到却将命丧于此!这也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了。
林灵素眼尖,远远地瞥见他,叫道:“小子,你来得正好。王娘子的这帮小兔崽子忒不争气,你快过来助寡人一臂之力!”
说话间,人群中惨叫迭起,又有几个道士鲜血激射,受伤倒地。扛着林灵素与李少微的两个神宵弟子被斧头、镰刀双双劈中脑袋,连叫也来不及叫上一声,便立即仆地身亡,将两魔头甩出了丈许开外。
“助你?”许宣畅快无已,哈哈笑道,“妖孽!你引来浩劫,祸害苍生,今日死在这里,真可谓老天开眼……”
“上山容易下山难,自古蓬莱几人还?”林灵素截口笑道,“小子,普天之下,只有老子知道如何进出蓬莱。我若死了,敢问你如何出山去救父母?就算给你走了狗屎运,离开这里,没有我与李元君的人头,你又拿什么去换回你爹娘的性命?”
此言一出,顿时如当头霹雳,震得许宣喜悦尽消。
更为不妙的是,那些怪人听见两人对话,对他敌意重又大增,纷纷怒吼着朝他冲来。
又听李少微格格笑道:“许小官人,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你体内的‘金丹真炁’,再加上我们的悉心指点,要打败这些怪人易如反掌。我们若是死了,你以为这些怪人会放过你么?”
话音未落,银光爆舞,几柄刀、剑已“呼呼”激啸着从许宣身沿擦过,他缩头躲避,顿时以一个趔趄翻下树枝,掉在那一大捆藤条上。
第九十五章 合璧
话音未落,几柄刀剑已呼啸着从许宣身沿擦过,他缩头躲避,顿时以一个趔趄翻下树枝,掉在那一大捆藤条上。
许宣又惊又怒,心念急转,这些怪人极不讲理,加之彼此言语无法沟通。此番彼等来势汹汹,每一招必欲置人于死地,连修为远胜于己的神霄派道士都不能逃脱,若没有这两个魔头指点,自己确难保住小命,更别提离开蓬莱,救出父母了……
蓦一咬牙,罢了罢了!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横竖这两魔头经脉尽断,已构不成任何威胁,等有把握离开此处时,再杀他们不迟。当下运气足底,飞也似的朝两人冲去。
那群怪人距离他们已不到十丈,众道士惨呼不绝,几乎已被追斩殆尽。
许宣从斜地里冲来,抢在怪人们追到前,一把抓起林灵素,右手抄起李少微,扛在两边肩头,朝来时的道路掉头疾奔。
林灵素笑道:“这就对啦。不过你这样可跑不过他们。小子,瞧见那道士腰间的‘两仪袋’了没有?我教你‘缩身诀’,你将我们变小了存入袋里,然后再捡两柄长剑,听我与李元君号令。”
许宣目光电扫,前方趴着一个道士,脑袋已被劈成两半,腰间斜挂着一个绣有太极图案的黑色丝囊。当下拽下丝袋,全速狂奔,一边凝神默念林灵素所传的口诀,喝道:“大小如意,疾!”
光芒闪动,林灵素、李少微果然变得只有一尺来高,被他一头兜入袋里,与当日小青的“乾坤袋”有异曲同工之妙。
许宣顾不得多想,将丝囊塞入怀里,立即又依照那魔头所嘱,抓起地上的两柄青钢剑,转身交错旋斩。
“当”地一声,气浪炸涌,凌空劈来的斧头被震得冲起十几丈高。他两臂酥麻,连退了十几步,险些一跤坐倒在地。
那群怪人嗷嗷喝吼,叫着丝毫也无法听懂的语言,急速包抄追来。刀剑枪斧……纷纷从众道士的尸体上拔夺飞起,随着他们的指诀、口令,破空呼啸,接连不断地朝许宣围攻而至。
许宣目不暇接,手忙脚乱地胡乱抵挡,凭借着体内应激爆发的“金丹真炁”,竟然也惊险万状地格撞开来。
林灵素“咦”了一声,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收你做神霄派的关门弟子,果然比王娘子教出来的那帮废物强得多了……小心!‘流虹照影’、‘星飞天外!’”
许宣一凛,下意识地按他提示,接连挥剑劈扫,使出了铁剑门的两记剑招。“轰轰”连震,镰刀、铁棒反抛飞旋,他则被撞得踉踉跄跄,差点儿又一头载入溪里。
他从小慕仙求道,程仲甫演练铁剑门的剑法时,也不知偷看过多少遍,早已熟记于心。从前毫无真气,即便学得模样十足,也没有半点威力,但如今炁丹强沛,应激爆发,这两剑击出,竟然风雷激啸,气势如虹。
又听李少微柔媚的声音传入耳里:“很好。许小官人,你虽然还没有真正领悟‘剑意’,但‘剑形’已到。铁剑门的招式纵然平平无奇,对付这帮不入流的货色,却已绰绰有余。从现在开始,你左手听你师父的指示,右手则听本宫指挥,凝神静气,不必慌乱。”
话音未落,头顶“呜呜”呼啸,一枝青铜长矛和两柄斧头又已朝着他后脑勺,雷霆般夹攻而来。
当下依照李少微、林灵素呼喝的招式,左手一记“日落长河”,右手一记“海上明月”,剑光夭矫错舞,鼓起两轮刺目无比的光轮,隆隆剧震,竟将长矛、斧头劈成几段,冲天飞散。
许宣虎口发麻,连退了两步,体内的炁流却已感觉大为顺畅,又惊又喜。
那些怪人见他片刻间判若两人,无不惊讶骇异,纷纷接住兵器,面面相觑,眼见他转身飞逃,方又呼喝着追了上来。
林灵素似乎也有些惊讶,笑道:“小子,你的招式变化虽屡有走形,却不拘泥于剑式,知道因时应势地随形应变,嘿嘿,孺子可教!”他知道许宣只熟悉铁剑门的招式,当下和李少微专拣“铁剑诀”指点。
两人语如连珠,越来越快,许宣跟着双臂挥扫,剑光迭爆。虽然如林、李二人所说,招式每每走形,但好在他机变快捷,体内真炁又极为强沛,纵然有破绽,也立即自行封补,将迫在眉睫的危险一一化解。
那些怪人围攻追堵,始终不能得手,越发激起狂暴杀机,左右抄掠,将他包围在中央,汹汹猛攻。
许宣顿时又有些应接不暇,左支右绌。
又听李少微道:“许小官人,你意守丹田,可曾感到元炁轮转之时,有如太极?旋转的炁流是否如太极鱼般分为左右两股?雄浑刚猛的那一股,便是‘阳极真炁’,‘阴柔绵绵’的那一股则是‘阴极真炁’。青城‘两仪剑派’就是将这两股炁流导入左右二臂,阴阳相生,双剑两仪。你试试看,能否将这两股炁流导入双臂?”
许宣一凛,想起那天在扬子江上,魔帝、妖后就曾以龙筋操纵他左右双臂,使出阴阳交济、狂猛无比的“两仪炁刀”,回想当时炁流在体内走向,心有戚戚。当下凝神感应炁丹,将那旋转着的两股炁流导入不同的经脉。
岂料炁流方动,全身突然剧痛如绞,“啊”地大叫一声,汗珠滚滚而出。
林灵素骂道:“笨蛋,你走岔真炁了!快将阴阳二炁导回气海,千万别震断了奇经八脉……”
炁流一断,许宣顿时失去了所有气力。“当”地一声,左手长剑被飞来的斩马刀劈成两半,虽然侥幸低头避过,后心却被铁棍结结实实地击中,喉中腥甜直涌,翻身滚入溪中。
水花四溅,那群怪人纵声欢呼,朝他踏波冲来。
许宣趔趄起身,待要握剑反击,丹田内又是一阵钻心地剧痛,眼前金星乱舞,又重新摔落水中。
就在他以为必死之际,香风席卷,一道淡绿色的人影突然疾冲而至,将他从水中拎起,破空飞掠。
怪人们猝不及防,兵器“叮叮当当”地交撞在一起,等到他们回身再追时,那人已拎着许宣冲出了百余丈外。
“小青姐姐!”许宣大喜,那人发丝撩乱地拂过他的耳梢,碧衣鼓舞,正是小青。有她相助,逃生机会自然大增。
小青“哼”了一声,怒道:“小色鬼,你疯了么?这两魔头害死葛老道,又害死了姐姐,你干嘛还拼着性命救他们?”劈手躲过丝袋,正欲抛给那群追上来的怪人,心内突然一阵剧烈的绞痛,“啊”地一声,脸色煞白,疼得连气也吸不上来了。
李少微柔媚的声音从丝袋中传来,格格笑道:“宁小青,那夜在海上,你以天地雷霆为证,拜本宫为师,如今坐视不顾、欺师灭祖,是会遭雷劈的。你忘了么?”
小青娇躯一颤,登时明白是这女魔头催引了潜藏在她心内的“三尸金线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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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主一旦吞下这被称为“魔门三大蛊”之一的蛊虫,只需施蛊者念上几句咒诀,必被寄居在心脏内的金线蛊疯狂撕咬,生不如死。此蛊无方可解,要想活命,只有对施蛊者言听计从,熬到蛊虫自然死亡后,才得解脱。
这几日蛊虫未尝发作,小青还抱着侥幸之心,盼望李少微已葬身大海。此时重逢,乃知生死依旧操于这女魔头之手,又是骇怒又是绝望。
只得忍痛摇了摇头,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徒儿不敢忘。”重又抓起丝袋,和许宣一起并肩飞逃。
林灵素哈哈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小妖精,你是至阴之体,这小子又是纯阳之身,一阴一阳,正好可以双剑合壁,两仪并济。只要你们潜心静气,学得我与李元君三成的本事,别说合力打败这些怪人,就算击败青龙,找到‘炼天石图’,又有何难?”
听到这句话,小青心底倒是怦然一动。
她一心修道成仙,随行妖后这些时日,目睹其通天之威,艳羡不已。尤其妖后与林灵素在海上导引天雷,所使出的“两仪雷剑”,可谓震天动地,惊神泣鬼。如果能学成此剑,就算找不到“炼天石图”,也足以横行天下,再也不用受那些牛鼻子、贼秃驴的鸟气了!
说话间,后方光芒霍闪,破风激啸,那些怪人的兵器又已纷纷夺空劈来。
林灵素道:“许小子,以你现在的修为,还不能随心所欲地化合阴阳二炁,如果强行施展‘两仪炁刀’,必定阴阳岔乱,走火入魔,还是老老实实地听我与李元君指挥,和你的小青姐姐双剑合壁。”
许宣此时剧痛已消解大半,又有小青在侧,精神大振。当下凝神调息,按照那两魔头所授,突然转身疾掠,和小青一起朝那群怪人冲去。
两人一左一右,剑光凌厉飞舞。一个听从林灵素所言,一招一剑全都来自青城“铁剑诀”;另一个则依照李少微提示,源源不绝地施展葛长庚的“金丹派”剑法。
第九十六章 心蛊
许宣、小青一左一右,剑光凌厉飞舞。
小青久居峨眉,盗学了七十二寺与葛长庚的不少绝学,尤其葛氏独创的“三才剑法”。虽然其剑诀要义未能掌握,但招式却已学得通透。此番内有“金丹真炁”,外有谙熟“三才剑法”的李少微指点,更是威力倍增。
双剑合壁的精义,除了真炁一阴一阳,交济相生;招式一刚一柔,攻守互补之外,最为重要的乃是两人心有灵犀,念念想通。林灵素、李少微相识数十载,爱恨交缠,对于彼此心思早已默契有加,此时联手指点这对少年、妖女,可谓意到念随,浑然一体。
那十几个怪人只道许宣、小青疲于逃命,不料竟突然掉头反攻,而且招式如行云流水,配合无间,每一剑击出,威力都仿佛放大了四倍,气势难挡。一时间措手不及,“叮叮当当”,兵器接连撞飞掉地。
“嗤嗤”连声,小青的剑尖连刺两人胸口,瞬间毙命,又狠又快。许宣的青钢剑也刺中一人右肩,然后顺势飞旋,斩下了另一人的左手。
听着惨呼、惊叫四起,许宣微微一怔,想不到威力竟如此狂猛。虽然已不是第一次杀人,但与这些怪人无怨无仇,莫名取人性命,心里仍是有些难受。小青却惊喜无已,俏脸上光彩焕发,剑势更加凌厉迅疾。
两人意念一分,双剑攻守的节奏顿时有些许错乱。那些怪人舒了口气,趁势冲出剑气夹围,长啸着四散逃开。
林灵素“哼”了一声,道:“小子,刀剑相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若再这么假慈悲,下次死的可就是你了!”
许宣忽然想起明心禅师、道门各派杀人时的狠辣情景,心中一凛,又听李少微道:“若让这些人逃走,必然邀来追兵。他们还剩下十二人,你们先杀东边五个,再杀南边四个,最后再杀西边的三个,绝不可能让他们跑了……”
话音未落,河谷两边的山林响起此起彼伏的长啸声,光芒闪动,林浪摇曳,竟似有上百人正朝着这儿围冲而来。
许宣大凛,林灵素道:“来不及啦,追兵已经来了!快走!”
小青一把拽起许宣的手,朝北急速飞掠。那些怪人尖声长啸,领着追兵分三路包抄尾随。
小青御风之术远胜许宣,但她体内寒毒未清,又与怪人激斗了一阵,气息不继,拉着许宣奔了数百丈后,速度已明显减缓。好在有两魔头指点,又传了他们阴阳相激、携手齐飞的御风妙法,总算将追兵撇在了百丈之外。
怪人们从四面八方追来,越集越多,少说已有两百多人。兵器破空激舞,在蓝天下闪耀着道道金光。
有些兵器飞不出百丈来远,纷纷撞入他们身后的山林,土石飞炸;有的则从前方、两侧呼啸冲来,被许宣、小青挥剑扫挡,缤纷乱舞。
许宣心念飞转,他们初来乍到,对山谷内的地形丝毫不熟,要想突破这些怪人的重围,难如登天,倒不如逃回洞口,用那编好的藤绳拼死一搏,攀上绝壁。即使被山顶的黑衣人狙杀,或坠崖摔成肉泥,也好过在此束手待毙。
于是拽着小青,一起左折右转,冲向北面那片拔地连天的峭壁。
前方光芒乱舞,堵截的怪人越来越多,两人依照林、李指点,双剑合壁,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竟也有惊无险地冲回到了洞口。
说也奇怪,他们刚掠上斜坡,在洞口前立定,周围的震天喊杀与兵器呼啸声就突然停了下来。所有的怪人全都顿住身形,恨恨地瞪着他们,立在原地,再没人敢上前一步。
过了片刻,有人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围拢在山洞外的人潮顿时四散开来,转眼间就全都退入了山林河谷,消失得一干二净。
小青松了口长气,心中却有些忐忑惊疑,狐疑地打量着洞窟,想不明白这些怪人明明已将自己逼至绝境,为何反而不敢靠近。
许宣灵光一闪,想起几日前,青龙冲到洞口吞食那对少年、少女的情景,心中大凛,失声道:“糟了!莫非这里就是那条青龙栖身的巢穴?”
小青脸色陡然大变,正寻思着是否要与许宣孤注一掷,攀上绝壁,却听林灵素嘿然道:“小子,洞外那些怪人的修为个个都胜你们百倍,寡众悬殊,就算有我与李元君指点,你们也走不出百步。别说是青龙,就算这儿是天王老子的洞府,咱们也只有先借宿几日,见机行事。等到有了机会,再设法离开这里。”
许宣左思右想,到了此刻,的确也无他法。心有不甘,将两魔头从“两仪袋”中倒了出来,握剑抵住林灵素的胸口,森然道:“妖孽,你说‘除了你,再没人知道如何离开蓬山’是什么意思?难道我骑上翼龙,还飞不回临安么?”
林灵素哈哈笑道:“小子,你骑龙飞出去试试?此地不在三界之内,也不在五行之中。女娲以五色石封镇青龙后,蓬莱山方圆数百里便形成了一个‘结界’,外人固然难以进入,里头的人更无法逃出。古往今来,从蓬山逃出来的人寥寥无几,敖无名算是其中之一。那夜我们之所以能到达蓬莱,是因为寡人与李元君的‘阴阳电剑’,加上王文卿的‘太一雷兵’,形成足以破入‘结界’的阴阳炁旋,将我们全都卷入了这里。但是要想离开,嘿嘿,可就没那么容易啦!”
结界?许宣回想当夜情景,心下凛然。难怪附近渔民从未发现此处有岛屿,那投降金国鞑子的水军将领“郭什将”也斩钉截铁地认定蓬莱不可能在这里。
一咬牙,又将剑尖送入半寸,喝道:“我现在不杀你,可不表示饶过你。你祸害苍生,罪大恶极,等出了蓬莱,我自会……”
话音未落,碧光一闪,小青忽然一剑顶住了他的咽喉,面色惨白,颤声道:“许官人,天地为凭,雷霆可证,帝尊是你的师父,神后是我的师父,你若敢对他们再敢有丝毫不敬,我就剜出你的心,祭奠满天神灵!”
许宣惊愕莫名,眼角瞥处,见李少微闭眼冷笑,嘴唇翕动,顿时明白是“三尸金线蛊”作怪,怒极反笑,道:“李少微!枉你自称神门天后,却用如此下三滥的蛊毒对付两个无名晚辈,羞也不羞?”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天下最毒妇人心,必以蝎毒对蛇毒。若不用如此下三滥的蛊毒,又怎治得住你这两个欺师灭祖的不肖之徒?”
李少微睁开眼,柔声道:“吃一堑长一智。李郎,若是当年我也这般待你,给你喂上几只小小的蛊虫,又怎会遭你所欺,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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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灵素叹道:“娘子,我对你的苦心,你到今日还不明白么?我原是一个身怀血海深仇的魔门浪荡子,而你却是葛长庚的义女、天下敬仰的‘碧霞元君’。我岂能为了一介私情,害你千夫所指?若早知道你对我这般情深意重,我就算与天下为敌,也绝不会舍你而去!”
顿了顿,又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贼老天让你我同舟共济,到抵蓬莱,必是为了让我们尽弃前嫌,联手找到‘炼天石图’。嘿嘿,到了那时,纵使伏羲、女娲双双复活,天下又有谁人是我们敌手?”
李少微嫣然一笑,道:“你素来口蜜腹剑,我可不敢相信。是啊,反正我们都已经到了蓬莱,我又有这对金童玉女代作手脚、耳目,找到‘炼天石图’不过是迟早之事,为何要与你联手,让你多分一份?除非……”
她张开右手,纤白柔滑的掌心里又多了一只七彩的药丸,隐约能瞧见里面盘蜷的虫影,柔声道:“除非你吞下这最后一只‘三尸金线蛊’,再以你李唐列祖列宗之名起誓,今后对我一心一意,再不敢有半点忤逆相欺……”
许宣只道林灵素必会寻辞推脱,不想他竟极为干脆地伸手接了过来,吞入腹中,笑道:“普天之下,只有娘子你待我最好,我为什么还要忤逆相欺?李唐列祖在上,我若再负李少微,必五雷轰顶,万虫噬心,永世不得超脱!”
李少微身子微微一颤,原以为对这薄情郎早已恨之入骨,不会再起任何波澜,但他轻飘飘的这一句话,竟仍让自己悲喜难抑。吸了口气,格格笑道:“李郎,希望你永远不会忘记今日誓言。”
她口唇翕动,又默念了几句咒诀,小青猛地急退数步,松了口长气,脸色也重转红润。
“许小官人,”李少微凝视着许宣,粲然一笑,“我与帝尊经脉虽然尽数断绝,但要想毕集全身真炁取你性命,依旧易如反掌。即便我们不杀你,你的这位小青姐姐为了自保,也必定放不过你。为了你的小命和许府上下的周全,我们还是齐心协力、相安无事的为好。”
第九十七章 传剑
妖后面纱尽除,笑靥艳光四射,许宣才看一眼,便觉心跳如撞,不敢逼视。心念百转,以他一己之力,的确对付不了三人。况且此时初入异境,危机四伏,惟有同舟共济方能脱身。
当下咬了咬牙,撤回长剑。
李少微嫣然道:“很好。既然你我师徒四人都已达成共识,就一齐击掌立誓,从今日起,我与帝尊传你们‘两仪电剑’,你们设法寻找‘炼天石图’,找到后,共享其秘,永不相欺,如有违背,必遭天雷地火焚击,灰飞湮灭。”
许宣望了小青一眼,心念急转:“若我能和小青学成‘两仪电剑’,抢在秋后行刑之前赶回临安,便能救出爹爹与小娘。那时心愿已了,这两魔头若还没死,大不了先杀了他们,平定此劫,然后自刎以谢天地。”于是橫下心,伸手与他们连击三下,齐声立誓。
此时日头已过中天,渐觉炎热。四人移坐到洞窟阴凉之处,小青贴着崖壁掠到瀑布下,用“两仪袋”兜满清水,又攀上绝壁,在崖树上摘了些野果,端回来与众人分着吃了。
小青方一出洞,周围剑光闪动,山林里又冲出数十个怪人,远远地包抄围拢,却不上前,等她回到洞中,又立即退散得一干二净。
许宣见他们始终围而不攻,似乎只是想将己方困在洞内,并无斩尽杀绝之意,心下不由又宽了几分。
泉水、野果清凉甘甜,远胜人间。众人吃了几口,燥热疲乏尽皆消解,精神大振。
林灵素眯眼环顾洞外,精光闪动,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嘿嘿,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寻到此处,可是到了这里,却又不知有多少人能幸存下来?”
转头乜斜着许宣与小青,道:“许小子,小妖精,你们可知洞外的那些怪人是谁,又为何要置我们于死地么?”
这问题许宣早已想了数日,道:“他们身着不同朝代的衣裳,说的话又各不相同,多半是几千年前来,到蓬莱求仙问道的那些人的后代。”
林灵素脆生生地啃了口野果,道:“孺子可教。不错,这些人有的是战国方士的后裔,有的是秦始皇、汉武帝派遣的寻仙使者的后代,还有的则是历朝历代历经千辛万苦,找到这里的修道之人。他们子子孙孙,代代相传,都是为了在此寻找女娲的‘炼天石图’,彼此死斗了上千年,才各自划定地盘,和平相处。换了是你,见到又有新人来此抢食,还会手下留情么?”
小青心中一沉,忍不住道:“这些人世世代代,找了几千年也没找着,帝尊又怎知‘炼天石图’还在此处?万一早被人取走了呢?”
林灵素摇头道:“‘炼天石图’共有四幅,环环相引。你们见过的那幅,就是以这蓬莱山所镇伏的青龙之皮作为图纸,以五色石研制的彩墨绘制而成的。不周山倒塌之后,也不知在世间流经了多少人手。如果蓬莱山所藏的石图已被人盗走,早就已经流传于江湖了。再说……”
他顿了顿,双眸中闪现出古怪的神色,扬眉微笑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些人世代居于蓬莱,反倒不如旁观者清。当年我师父‘九头龙王’敖无名被金山寺的贼秃困在伏魔塔里,穷极无聊,将他如何误打误撞来到此地,又如何几经生死逃出蓬莱之事,全都刻在了塔壁上,被我记得烂熟于心。这些年来,老子被葛老道镇在峨眉,无事可做,就日夜琢磨师父的那段经历,终于被我想出了一个至为蹊跷之处,嘿嘿,如果我猜得不错,‘炼天石图’必然就藏在那里!”
小青、许宣大为好奇,纷纷问他“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林灵素却再不肯吐露半个字了,啃着果子,含混不清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等到了彼时彼地,你们自然就会明白了。”
两人被他撩得心痒难搔,却知道这魔头软硬不吃,眼下他既不肯说,无论如何也诱逼不出。又想,横竖他经脉已断,惟有彼此齐心协力,才能找到“炼天石图”,到了该说之时,他自会和盘托出,心下稍安。
吃饱喝足后,四人各自盘坐在洞内闭目调息。林灵素、李少微经脉尽断,伤势极重,至少需要一年半载才可恢复,为了尽快找到石图,惟有尽心传授许宣、小青修行之法。
两人按照魔帝、妖后的指点,循行阴阳二炁,伤势果然恢复得颇为迅速。打坐了一个多时辰,精神奕奕,经脉内的滞痛烧灼感消失了不少。
对于他们进展之快,林灵素似乎也颇感惊讶,点头道:“很好,很好。‘两仪电剑’的根本,就在于心意相通,阴阳交融。你们有‘金丹真炁’为底,彼此相熟,双剑合壁更加容易。现在起,你们每日至少要面对面打坐一个时辰,澄心净念,除了彼此之外,一概不听不闻。”
许宣、小青对望一眼,脸上莫名地俱是一烫。当下依照两魔头所说,摒除所有杂念,盘腿相对。
两人第一次这般正襟危坐,四目交视,有些说不出的拘谨别扭。眼见小青那双澄澈的妙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脸颊晕红,似笑非笑,许宣心中又是莫名一跳。
李少微淡淡道:“你们要想炼成‘两仪电剑’,就必须心无杂念,只想着彼此。阴阳合,万物生,阴阳二炁若不能相合,你们就算不被引来的雷霆劈死,也必定被彼此的真炁撞断奇经八脉,生不如死。”
两人闻言大震,肃然摒绝杂念,按照李少微与林灵素所说,意守丹田,渐渐进入空明澄净的境界,除了对方的脸容与呼吸,再也听不见周围的一切声响,看不见周围的任何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见风声呼啸,鸟啼声声,许宣耳廓一动,从那空明之境中脱了出来。
小青也随之一震,吐了口长气。转头望去,石壁上的日影不过移动了些许,不由大感沮丧。
林灵素却似颇为高兴,笑道:“你们头一次进入‘阴阳合炁’之境,可以坚持一炷香的功夫,已经非常不错了。按此速度,只要每日面对打坐三到五次,过上七天,或许便能导引‘阴阳二炁’了……”
“七天?”小青险些跳了起来,失望之色溢于言表,“那么这七天之内,我们岂不是只能困在洞里,吃些崖树上的野果充饥?”
李少微道:“那也未必。虽然你的剑法大多来自峨眉各派,驳杂不纯,许小官人也只会半套‘铁剑诀’,但这些招式之中,至少能抽化出二十招来,作为阴阳合璧的剑诀。除此之外,我和帝尊再传你们十六招剑法。有了这三十六剑,七日之后,你们每天至少可以安全地往返十余里,足够你们从那些怪人手里抢些吃的回来啦。”
许宣二人闻言大喜,都说既能往返十余里,为何不索性冲上山顶?山谷内到处都是怪人,无处可去;如果这儿真是青龙的洞穴,等它回到这里,更是连拼死一搏的机会也都没有了。
林灵素嘿然道:“蓬莱共有三十三山,我们眼前所在之地,叫做‘镇龙谷’,是三十三山封镇囚犯的地方。洞外那些怪人都是这蓬莱山的死囚,山顶上的黑衣人则是看守‘镇龙谷’的狱卒,个个比他们凶狠十倍,以你们眼下的本事,能逃得出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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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小青恍然醒悟,想不到当日在海上被青龙所逼,阴差阳错竟然骑着翼龙冲入了这么个所在!又是懊恼又是惊怒。
难怪那些怪人看着他们攀爬绝壁,全都争相仰望;见他们险死还生,又都跟着惊叫欢呼。
两人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得重新坐下,听两魔头传授合璧的三十六路剑法。
果如李少微所说,两人掌握的剑招中各有二十式可以攻守互补。而这二十招刚才与众怪人激战时,二人也大多都已使过,此番重新复习,再经魔帝、妖后悉心指点,很快便掌握了其中要义。
除此之外,林灵素与李少微又各传了十六招剑法。这十六招剑法或出自魔门,或出自青城、龙虎山各派,还有几招由峨眉七十二寺的杖法衍化而来。又经他们修改完善,化繁为简,更加洗练狠辣。
许宣、小青俱极聪颖,学了八九遍后,已尽得精要。而后又按照两魔头教导,凝神聚气,双剑齐练。
起初两人心念不一,剑势或快或慢,被两魔头一喝,更觉慌乱,左支右绌,破绽尽现。到了后来,林灵素连喝带骂,越叫越快,许宣紧张之下,差点一剑划破小青的衣角。
小青又急又恼,郁积的澳沮瞬间全都爆发了出来,将长剑朝地上一掷,叫道:“不打啦,不打啦!师父,帝尊,你们还是快快教我‘两仪电剑’吧,否则跟这毫无根基的笨蛋一起,没被敌人所杀,倒先被他刺死啦。”
第九十八章 初捷
许宣脸上烧烫,大感羞惭,林灵素却大摇其头,嘿然道:“非也,非也,照你们刚才这么打,先被刺死的必定是这姓许的傻小子。”
两人一愣,林灵素又道:“双剑合壁,除了阴阳合炁,最为重要的是心心相印,彼此顾护着对方,才能攻守合一,无坚不摧。小妖精,你只顾着杀敌,招招狠辣,却没想着这小子,反倒是这小子一心顾念着你,时时出手为你补挡破绽。刚才这一剑,看似划破了你的衣角,其实是他为你格挡,而你却抢着欺身攻击,一后一前,才有此险。要真和洞外那些怪人动起手来,等不到三招,他先被一斧头砍死了。”
许宣忍不住笑道:“原来我这毫无根基的笨蛋是这么死的。”
小青白了他一眼,脸上飞红,口中兀自强辩道:“生死相斗之时,哪能像他这般思前顾后,畏首畏脚?照这么打,我不受他拖累便奇怪啦。”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你说的虽然是歪理,但‘思前顾后、畏首畏脚’这八字倒归纳得不错。如果有人说话口吃,必是因为开口之前想得太多,想得越多,到了口边的话便越难说出。临敌交战更是如此,想得越多,出手越慢。必须气随意转,心念合一。”
李少微柔声道:“帝尊说得不错。正因如此,才要你们每日凝神对坐,心心相印。心念互通,交战之时放能在瞬间形成默契。此外,我们所传授的这三十六剑,看似简单,却涵盖了抵御对手从各个方向攻击的招式,只要你们用心熟练,就算不能斩瓜切菜地杀敌,也足以自保,让你们在这群怪人的夹击中自由来去了。”
小青这才无话,重新拔出长剑,与许宣凝神练习。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许宣大汗淋漓,气息不继,林灵素才示意两人休息。虽然两人配合得仍颇为生疏,但比起方才磕磕绊绊、拖泥带水,已是顺畅许多了。
此时晚霞漫天,红日已被西面的几座悬山遮挡,半边天湖金光灿灿。狂风贴着起伏的林浪刮来,气温明显转凉。
空中呀呀尖叫,黑压压地掠过一群大鸟。忽然银光乱舞,数十道剑光冲天激射。顷刻间便有上百只大鸟悲啼着坠落山林、草坡,被潜藏各处的怪人奔掠夺走,而后又消散得干干净净。
许宣大凛,众怪人驭剑又快又狠,能在数十丈外取人首级,几百人合在一处,威力更是恐怖。自己若贸然出洞,下场只怕就与这些归林倦鸟一样了。
过不多久,山林中炊烟四起,烤肉的香味一阵阵随风飘来。四人在洞中练了半日,都已饥肠辘辘,闻了更是食指大动。
林灵素闭着眼睛嗅了几口,道:“好啦,晚膳的时间到了。许小子,小妖精,你们去抢几只烤熟的鸟儿回来。”
许宣、小青对望一眼,便欲转身将两魔头背起,林灵素突然又睁开眼睛,喝道:“如果离开我们,连几只鸟都抢不回来,你们还怎么逃出这里,寻夺‘炼天石图’?你们今日学的招式足够对付一阵了,快去!”
两人无奈,只好并肩跃出洞外。身后遥遥传来李少微柔媚的声音:“记住,心心相印,念念相通,气随意转,攻守相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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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许宣的御风术大有长进,得到两大魔头指点后,更为圆熟自如,此时与小青并肩齐掠,居然也不算太过吃力。两人循着香气,急速奔掠,转眼就冲入了西南边的山林。
篝火丛丛,数十个怪人正三五成群地围坐在溪边、草坡,翻烤着方才斩杀的大鸟,“噼啪”连声,脂香四溢。
小青碧带飞舞,闪电般缠住几只烤鸟,夺拔而起,而后立即掉头疾掠。
众怪人丝毫没料到他们竟敢在此时冲来抢食,猝不及防,又惊又怒,纷纷啸吼着包抄追来。
霎时间光芒乱舞,气浪迭爆,刀剑枪棒四面八方破空劈来。
最先攻到的乃是左后方的长剑,而后是右边的斧头,再后是左前方的长矛……许宣念头飞闪,日间学过的那些招式自然而然地应激而发,先是一记“风摇竹浪”,荡开长剑,而后立即转身绕到小青前方,趁她震飞斧头之际,奋力将呼啸而来的长矛撞开。
两人苦练一日,虽然配合颇为生疏,却已初步有了彼此顾护的意识,手忙脚乱地交互穿梭,回旋攻守,看似险象环生,却每每在紧要关头避挡开去。
附近的怪人们听见啸呼,也纷纷冲掠追来。银光乱舞,一道道锐烈狂猛的气浪擦着二人身沿撞飞、穿过,轰鸣连震,越来越加凶险。
好在这片山林距离山洞最近,两人一边双剑合壁,惊险万状地格挡四面攻来的兵器,一边全速飞奔。
眼见就将冲回洞中,前方忽然又冲出一条人影,光浪飞舞,“嘭嘭”连声,许宣手臂酥麻,后背、肩头均被气浪划破,鲜血飞溅,若不是小青及时挥剑扫挡,右臂只怕便被那柄飞旋的长剑齐肩砍断了。
两人连挡了几招,喉中腥甜直涌,再难招架,只得齐齐翻身后掠。许宣看清那人面容,心里“咯噔”一沉,惊怒交迸。来人居然是与紫衣少女过从甚密的青衣少年!
青衣少年顿住身形,讶异地盯着许宣,似乎也认出他是谁来了,双眸闪过一丝犹疑的神色。又瞥了小青一眼,“啊”地失声低呼,脸色涨得紫红,全身竟似瞬间僵住了。
小青岂能错失这等机会?趁势“唰唰”几剑急电般攻去,险些将他刺中。许宣略一犹豫,也跟着糅身冲上。
青衣少年一边朝后飞掠,一边轻描淡写地挥剑格挡,双眼却始终磁石附铁似的盯着小青,神情迷乱而恍惚,直到听见那些怪人的呼喝声,方才如梦初醒,压低声音,朝着两人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长串话,而后朝左一闪,假意被小青剑尖划到,大叫着翻身跃开。
两人一愣,不知他为何要让出一条生路,此时怪人们已追到十丈以内,无暇多想,双剑交错飞舞,荡开后方呼啸撞来的各种兵器,全速冲入山洞。
两人脚尖方踏入洞口,那些怪人立即又停止了追击,收住兵器,冷冷地遥立四周,然后又像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暮色里。
林灵素拍掌笑道:“很好,很好,作为你们首次合璧,算是相当不错啦。多练几日,就能到溪里为我们逮几条鱼了。”
许宣、小青惊魂未定,大风吹来,全身酸软,凉浸浸全是冷汗,就像是虚脱了似的靠在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短短两里路,却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经此一劫,两人不知不觉间又亲昵了几分,转头对望了一眼,脸颊俱是一阵烧烫,想要大笑,却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小青抢来的五只烤鸟也掉了两只,半生不熟,沾满了泥土。但众人此时饥饿难耐,也顾不得许多了。
许宣从小青的丝带中解出烤鸟,丢了两只给林灵素和李少微,将剩下那只拍去泥尘,撕成两半,和小青一起吃起来。
抢来的东西格外美味。鸟肉粗韧,焦苦酸涩,但此时尝来,却胜过自己亲手烹饪,更远胜过临安任何大厨的镇店名菜。许宣狼吞虎咽吃得太急,鼻尖、脸上尽是油泥,看得小青忍俊不禁,掩嘴直笑。
林灵素很快就将整只大鸟吃得精光,舔了舔油汪汪的手指,意犹未尽,叹道:“都说蓬莱上住的全是仙人,他奶奶的,这些仙人竟连一只鸟也烤不好,硬板板的没半点儿嚼头,我看他们还是叫‘仙人板板’算了。”
众人齐笑。经过这一日相处,四人之间的敌意与戒防消减了不少,此时又得以饱餐,心情大佳,说话渐渐变得随意起来。
许宣心里有个疑问憋藏了许久,忍不住问林灵素:“这些人有秦有汉,有晋有唐,凑在一起,如何能听懂对方的言语?他们刚才又在啸吼些什么?”
林灵素嘿然道:“他们说的既不是秦汉时的语言,也非三国两晋的官话,更不是隋唐之语,而是上古蛇族所说的古话。”
“蛇族?”许宣、小青齐齐一愣。
林灵素道:“当年女娲用补天剩下的五块五色石镇伏了混沌与四大凶兽,将混沌镇于天柱山,将青龙封于东海,白虎镇于昆仑,玄武沉于北海,朱雀困于南极。为了让这四兽永远也无法逃出,又派了蛇族的精锐之师在这四个地方世代镇守。后来天柱山虽被共工撞缺成‘不周’,另外四座神山却一直留存了下来,人间沧桑万变,惟独留守在这几座神山上的‘蛇族’仍保留着上古时的旧俗。”
他掰了一根细细的鸟骨剔牙,咂咂有声,道:“几千年来,也不知有多少人来此蓬莱寻仙问道。这些‘仙人板板’有的说战国话,有的说汉晋语,有的则说隋唐时的长安官话……你也听不明白,我也说不清楚,驴头不对马嘴。后来不得已,所有人都只能入乡随俗,学说上古蛇语,这才得以沟通。”
第九十九章 蛊饵
小青又惊又奇,道:“这么说来,蓬莱山上还住着上古的蛇族?”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既是如此,她若现出蛇身,岂不是就能“蛇人”身份蒙混过关,逃出此洞?
林灵素斜了她一眼,似是知道她心头所思,摇头道:“小妖精,你可千万别在这些‘仙人板板’面前自称蛇人,否则就算这山洞真是青龙巢穴,也保不住你的小命了。”
众人大奇,追问其故。
林灵素道:“具体原委我也不甚清楚,只是从敖无名刻在塔壁的文字里了解大概。蛇族后裔自居为蓬山的守护者,对于外来寻找‘炼天石图’的这些‘仙人板板’极为疑忌苛刻。早年那些‘仙人板板’打不过他们,只好乖乖俯首称臣。但随着后来者越来越多,繁衍的人数渐渐超过了蛇族,双方的力量对比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到了后来,不知蛇族的圣女出了什么差池,镇在山下的青龙险些逃了出来,将蓬山撞成了无数碎块,悬浮空中。亏得蛇族和‘仙人板板’们齐心协力,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才将青龙重新镇伏。从那时起,蛇族的统治土崩瓦解,蓬山分为‘三十三山’,争相为主。
“到了敖无名到达蓬山时,蛇族已经被赶到了其中的一座悬山上,一旦被其他各山的‘仙人板板’抓住,不是当场杀死,就是作为祭品送给青龙……嘿嘿,你若是敢自称‘女娲后裔’,立刻就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他左一句“仙人板板”,右一句“仙人板板”,听来十分滑稽可笑,但小青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心底大为失望。
许宣心念一动,道:“小青在这儿待了许多天,那些蓬莱岛民没对她穷追不舍,反倒今日见了你们,全都同仇敌忾,赶尽杀绝,这又是为什么?”
李少微一直在闭目调息,此时才睁开双眼,嫣然一笑:“这就得问问李郎啦,为何那些神霄派的弟子说出他是敖无名的徒弟后,那些‘仙人板板’就全都发了疯似的冲上来了?”
林灵素目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笑嘻嘻地剔着牙,却不回答。
许宣灵光霍闪,脱口道:“是了!这些蓬莱岛民来自各朝各代,武学庞杂不一,难道当年敖无名的‘百派秘籍’就是从他们这儿偷学来的?”
林灵素一愣,哈哈大笑道:“小子,你果然机灵刁滑!不错,你祖师爷的‘百派心法’就是源自这些蓬山的‘仙人板板’!嘿嘿,道佛各派的那些土包子,见了你祖师爷使出的各派绝学,就一口咬定他是盗掘各派的祖墓偷学而成,却不想却是他们祖宗的祖宗,在蓬山上心甘情愿传给他的。你祖师爷为人心高气傲,既被这般污蔑,也不辩解,索性将这些牛鼻子的祖坟全都掘了个遍。”
许宣被他撩起了好奇心,又问道,既然岛民们心甘情愿地传授敖无名绝学,为何听了他是九头龙王的徒弟,竟恨屋及乌,必欲杀之而后快?
林灵素却施施然地摇着头,只说此事与敖无名逃离蓬山有关,其他怎么也不肯再提了。想来此事必定关乎‘炼天石图’的藏匿之地,故而这魔头才守口如瓶。
此时天色已黑,夜风越来越冷,四人经历了这漫长一日,又聊了这许久,都已疲困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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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小青从洞外拾来几捆干枝枯草,生了两堆篝火,围坐着休息。既知那些蓬莱岛民畏惧山洞,不敢妄入,众人心无挂碍,很快就全都倚着石壁,沉沉睡着了。
到了半夜,许宣迷迷糊糊又听见几声尖利如鬼的啸叫声,蓦然惊醒。环顾周围,火焰跳跃,林灵素、李少微闭目入定,巍然不动,小青却又不见了踪影。
他心中大凛,急忙跃出洞口。
乌云漫天,林涛呼啸,山谷里一片漆黑,只有天湖闪着点点微光。小青这么聪慧,就算要逃,也绝不会冲入山里中送死,唯一的可能,就是想趁着夜色悄悄攀上山顶。
当下转头朝着两侧峭壁眺望,陡崖如削,几株岩树沙沙摇曳,却哪有半个人影?
他心焦如焚,想要大声呼喊小青姓名,却又怕惊醒了潜伏在周围的蓬莱罪民,只得沿着峭壁朝东奔掠,漫无目的地搜寻。
水声轰鸣,雾汽濛濛,不知不觉间又到了那瀑布下方。想起那夜的艳遇,心中一跳,顿住脚步。正踌躇着是否继续往前,忽听“啊”地一声痛吟,那声音虽然轻微,却分明是小青无疑!
许宣大凛,急忙循声疾冲,轻声叫道:“小青姐姐……”话刚出口,立即转为“啊”的一声低呼,慌不迭地朝后退了几步,脸颊如烧。
但见水光波荡,映得岩石青白不定。小青浮在潭中,仰着头,右手正抓着一只粉红的蚕虫悬在嘴边,湿漉漉的黑发披泻在身上,胸脯急剧起伏。
听见他的叫声,她猛地一颤,险些将蚕虫吞入口中。双颊飞红,急忙抱胸沉入水中,怒道:“小色鬼,你想干嘛?”声音细如蚊吟,又羞又恼的神色此时瞧来更添风致。
许宣呼吸一窒,转过头,清了清嗓子,道:“我来找你。你……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小青没回答,只听水声哗啦,窸窸窣窣,她的影子被水光映照,投在石壁上,似在低头穿着衣裳。
过了一会儿,她影子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转头再看时,她怔怔地望着掌中的蚕虫,眼圈通红,竟似有滢滢泪珠凝在眶中。
许宣心头一颤,与她相识以来,她时而天真俏皮,时而狠辣霸道,时而狡黠难测,却从未见过这等哀婉脆弱的模样,就像扶风弱柳,绕树春藤,让人怜意激涌,情不自禁地想要将她抱入怀中,温柔抚慰。
小青轻轻地收拢五指,将那蚕虫握在拳心,低声道:“这虫子叫‘蛊饵’,是我从葛老道那儿偷来的。据说只要全身浸在冷水之中,摒绝呼吸,再将这虫子放在嘴边,体内的所有蛊虫都会被吸引,爬出口来。可是……”
她咬了咬牙,道:“可是我忘了那女魔头原本就是葛老道的义女,对他知根知底,针锋相对,葛老道既有‘蛊饵’,她自然就有应对‘蛊饵’的蛊虫。如今葛老道死了,天下再没人……再没人能想出反制‘三尸金线蛊’的方子了!”说到最后一句,又怒又惧,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
许宣恍然大悟,温言抚慰道:“那也未必,只要是蛊,就必有化解之法。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总能设法解开蛊毒,将那两魔头……”
小青眼圈又是一红,摇头凄然道:“小色鬼,你别哄我啦。我闯出这些祸,害死了葛老道,如今也算是报应不爽,自食其果。”她素来明知有错,也嘴硬强犟,坚决不改;此时被逼至绝境,无计可施,才想起葛长庚当日的种种好处,倍感伤心愧疚。
许宣热血上涌,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小青姐姐,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那女魔头伤你分毫!”
小青一愣,双颊霞涌,甩开手,“呸”了一声,道:“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三尸金线蛊’除了施蛊者,无人可解,你一个黄毛小子能有什么法子?”
许宣胸膺激荡,脱口道:“大不了我拼死先杀了她,只要她死了,你体内的蛊虫自然也就发作不了了。”
小青明知他说大话,心里却涌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暖与甜蜜,喉咙梗塞了片刻,叹道:“傻瓜,就凭你的身手,还没碰到她,已经被轰成焦炭啦。”
这一声“傻瓜”极尽温柔亲昵,听得许宣心中怦然,吸了口气,道:“小青姐姐,白姐姐已经不在了,在我心里,你就如她一般。我本事虽然低微,但只要能保你周全,即便螳臂挡车,粉身碎骨,也只好试上一试了。”
“你……”小青脸颊烧烫如火,这小子虽然油嘴滑舌,但此番话听来却情真意切,让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心底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五百年来,除了朝夕相处、情同姐妹的白素贞,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少年待她最好,最为真挚了。
两人忽然都有些不好意思,视线相交,双双转过脸去。
过了好一会儿,小青才轻声说道:“小……许官人,多谢你啦。”顿了顿,又道:“这两魔头收我们为徒,不过是权宜之计,以我们为手足耳目,寻找‘炼天石图’;等他们经脉修复了,必定立刻杀了我们灭口泄愤。你我既有此心,就练好合璧剑法,趁那女魔头不备时,一举取她性命。”
许宣一凛,正欲应答,忽听林叶簌簌,似有人朝这儿急速掠来。两人急忙低头藏到岩石丛中。
月光忽隐忽现,将来人的影子投在对面那块光洁如静的大石上。
那人在水潭边站定,怔怔地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取出一枝短笛,悠悠地吹了起来。
第一百章 全真
许宣一震,那笛声音色清越苍凉,和他腰间的玉犀笛极为相似,难道都是从同一只巨兽的鼻吻上切下来的?忍不住探出头瞥望。
那人斜坐在溪石上,衣袂翻飞,肌肤如雪,果然是那送了自己玉犀笛的紫衣少女。
他凝神聆听,心里突突一阵急跳,这少女所吹的笛曲赫然是昨夜自己即兴吹奏之曲!只是指法略有些生涩,笛声呜呜咽咽,时断时续,在这暗昧的夜色中听来,反倒如泣如诉,更透着一番缠绵凄酸之意。
小青似乎也听出来了,贴着他的耳朵,柔声传音道:“许官人,原来送你笛子和鱼肉的就是这个小丫头呀?想不到你人缘这么好,到这儿没几日就找着了一个红颜知己。对啦,这首曲子该不会是你手把手教她的吧?”
许宣脸上一烫,见她挑着眉梢,似笑似嗔,心底不由一阵发虚,急忙摇了摇头。
小青俏脸一板,忽然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掐,疼得他差点儿叫出声来,冷冷传音道:“还敢骗我?这些蓬莱岛民当我们是眼中钉、肉中刺,她不认识你,好端端的干嘛要冒险送鱼肉给你?干嘛和你一人一枝笛子,吹这酸溜溜的小曲儿?瞧你长得俊么?”
许宣没想到她说翻脸就翻脸,又不敢说话,只能呲牙咧嘴地忍着疼,摇头示意和这少女确无瓜葛。
当是时,笛声突然变调中断。林中风声呼啸,隐隐夹带衣袂翻舞之声,似乎又有人朝这急速掠来。
小青心中一凛,正待拽起许宣离开,头顶疾风呼掠,“咻”地一声,银光电舞,寒森森的剑尖已抵住了她的眉心。
两人心中猛地一沉,剑尖却在距离她肌肤一寸处猛然顿住了。饶是如此,小青眉间仍一阵钻心裂骨的剧痛,血珠瞬间沁出。
那人青衣鼓舞,昂然站在岩石上俯瞰着他们,气势凌人,赫然正是与紫衣少女过从甚密的青衣少年。瞧见小青的脸容,他呆了一呆,全身又似陡然僵住了,杀气尽敛。
小青脸上一烫,又羞又怒。
短短一日之内,相似的情景便发生了两次。白日与这青衣少年正面交锋时,若不是他见了自己如遭电殛,而后又假意被她刺中,让出一条生路,她与许宣只怕万难逃脱。
按理说,这少年英挺轩昂,又对她一再手下留情,原本当心存感激才是。但不知为何,见他这么灼灼狂乱地盯着自己,便觉得说不出的厌烦,挑起眉梢,格格笑道:“怎么?又是你?要杀就杀,玩儿什么猫抓老鼠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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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少年也不知是否听懂了,怔怔地凝望着她的似嗔似喜的俏脸,就像七魂飞去了六魄。
紫衣少女翩然跃至,抓住他的手臂,语如银珠落盘,不知说了一串什么,那少年才又“啊”地一声,猛然醒觉,撤剑退出几丈开外,脸色涨紫,抱拳作揖,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长串话。
许宣听不懂“蛇语”,但从他那满脸歉然的神情,也猜到为方才的唐突道歉。小青见了那少女,反倒更加窜起了无名火,冷笑一声,拉着许宣便往回走。
青衣少年忽然又飞身挡住去路,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见他们依旧没有听懂,略一迟疑,伸出右手食指在巨石上写了一行大字:“能否请教姑娘芳名?因何来到这里?这套合璧剑法是何人所授?”
许宣心中一凛,那行字银钩铁画,入石寸许,居然是极之规范的楷书。在岩石上写字,难的不是嵌入多深,而是控制真炁,意到气随。这行字就像在泥土里随意勾划而成,每一笔、每一划都清晰流畅,边沿完整而不迸裂,实是匪夷所思。
小青原本不想理会,心念一转,挥舞长剑,在岩石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一行字,笑吟吟地道:“我叫宁全真,是女娲娘娘传我剑法,派我到这儿来对付你们这些罪民的。”
她存心耍弄这少年,自称“全真”,实则就是“全假”之意。那行字更是东倒西歪,写得难看之极,青衣少年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其意,脸色骤变,用极为生硬奇怪的腔调问道:“女娲?”
许宣想起林灵素所说,急忙拉拽小青衣角,示意她万万不可与蛇族自牵关联,小青却挣开身,嫣然笑道:“不错,我就是从仙界下凡的女娲传人。你们还不跪下接驾?”
紫衣少女也似乎看懂了岩壁上的文字,花容变色,猛地转过头惊愕地盯着她,又骇然地望了一眼青衣少年。
青衣少年更是全身僵硬,满脸涨红,神色说不出的古怪。他伸手将岩石上的刻字抹去,又用手指写道:“你若真是女娲传人,为何剑法如此平常,连我也敌不过?”
许宣心下骇然,他用手指在岩石上刻字,已属惊世骇俗,随手一抹,便将深入寸许的刻字尽皆磨平,更是不可思议。
这小子瞧来至多比自己大上一两岁,竟然就有如此恐怖的修为!相形之下,那日他将巨兽活活摔死的惊人之举,反倒显得微不足道了。一时间又是羡妒又是惊佩,再次涌起自惭形秽之感。
小青争强好胜,自称女娲传人,为的就是要压这少年一头,冷笑一声,在石壁上歪歪斜斜地刻道:“你当我真的斗不过你么?我到这儿是为了点化你们这些罪民,给你们悔改之机。等到了月圆之夜,就知道我的厉害了!”不等他应答,拉起许宣转身就走。
青衣少年听见“月圆之夜”,脸色又是一变,待要再问,两人早已掠出了三丈开外。
他怔怔地望着石壁上那行歪斜难看的刻字,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铜镜,神色古怪,悲喜交加,用那生硬的大宋官话一遍遍地轻声念道:“宁全真,宁全真,宁全真……”竟似痴了。
小青回眸瞥见他信以为真的模样,暗觉滑稽,等掠过了乱石、树丛,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才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瞟了许宣一眼,又沉下脸,道:“小色鬼,你刚才拽我干嘛?是担心你的心上人将你当成蛇族,转爱为恨吗?”
许宣想起那紫衣少女温柔羞涩的眼神,心中一跳,忙摇头叹道:“小青姐姐,我只担心他真将你当作女娲传人,说与其他蓬莱岛民听,那就糟之极矣。至于那穿衣服的姑娘,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缘,她喜不喜欢我,与我何干?”
小青神色稍霁,“哼”了一声,道:“什么糟之极矣?我还巴不得他到处说呢!如果那姓林……”
忽然顿住,瞥了数十丈外的洞口一眼,蚊吟似的传音道:“如果那姓林的魔头说的是真的,蛇族统治了蓬莱几千年,被三十三山联手推翻,这‘镇龙谷’又是囚禁罪民之地,保不准此处就有蛇族的遗民。若得他们相助,说不定不必瞧两魔头的脸色,就能找到‘炼天石图’啦。”
许宣这才知道她所存心思,暗想,反正他们都已是谷中岛民的众矢之的,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若真有蛇族遗民,或许还能助上一臂之力。
两人蹑手蹑脚地回到洞中,见林灵素、李少微仍在冥神入定,似乎一动也未曾动过,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贴着洞壁坐下。
许宣盘腿瞑息了一会儿,脑海里尽是方才小青浸在水潭中莹白俏丽的身影,忍不住又偷偷睁开眼,正好撞见她亮晶晶的双眸。两人脸上齐齐一烫,做贼心虚似的笑了笑,又急忙闭上眼睛。
火焰噼啪作响,将他们的身影映在墙上,摇曳变幻。在这明暗不定的石洞里,他们各怀心事,忐忑浮沉,却没有发觉李少微嘴角浮起的那一丝阴冷而又凄酸的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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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日出月落,昼去夜来,转眼又过了二十多天。
许宣与小青既已取得共识,也就不忤逆魔帝、妖后之意,这二十多天里,装得对他们恭恭敬敬,每日都极有规律地对坐冥思,感应阴阳二炁,而后又在两魔头的指点下,苦练三十六路合璧剑法。
那些蓬莱岛民们也始终潜藏在周围山林中,围而不攻,只有当两人出洞抢夺食物时,才四面涌出,全力围追堵截。
最初几日,许宣二人左支右绌,招架得颇为狼狈,有时还没沾着食物的边儿,就被追得落荒而逃;有时九死一生,方能抢回几条兽腿;有时本已占得上风,意念一分,又被杀得大败,无功而返。
若是单打独斗,这些怪人的修为个个都在他们之上,好在两人双剑合壁,威力倍增,体内又有金丹真炁,仿佛睡眠火山般时不时地应激而爆,加之又有当世两大魔头悉心指点,进境一日千里。故而虽屡战屡败,却越战越勇。
到了第七日,两人果然已能导引“阴阳二炁”,“三十六剑”也演练得攻守有序,颇为纯熟,第一次无需偷袭,就从怪人手中硬生生抢得兽肉。
两人精神大振,信心越来越足,配合也越来越默契。
第一百零一章 人祭
到了第十一日时,许宣、小青已能在人群中自如穿梭来去,并与追兵直接交手对战,而不是一味逃掠,格挡满天飞来的兵器了。
到了第十六日时,两人无需眼耳,已渐渐能感应到彼此的意念,攻守合一,剑势直如狂风暴雨,开始反守为攻。到了第十八日时,双剑合璧突显峥嵘,竟接连刺伤了四个怪人,逼得追兵连连退散。
见这两人进步如此神速,每隔一夜,便有如脱胎换骨,众蓬莱岛民无不惊疑骇怒,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他们。
倒是许宣二人轻狂得意,起了轻敌之心,接下来的几日非但没有抢得食物,反被杀得落花流水,惊险万状,多亏那青衣少年几次假意不敌,放出一条生路,才得以捡回小命。
那青衣少年的态度似友非敌,大出两人意料之外。他非但没有四处宣扬小青乃女娲传人,还尽其所能的暗中相助,有时甚至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潜到洞外的灌木丛里,给他们留些熟肉、蔬果。但他越是如此,越激起小青厌恼之心,对他出手反倒越加狠辣。
围聚到山洞周围的怪人越来越多,至少已有四百之众。这些人平时在山谷里各自割据,互不往来,此时同仇敌忾,倒忽然变得团结起来了。
众岛民推举了一个白发长须的高瘦老头作为盟主,此人双眼俱盲,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但每一开口,周围的喧哗声立即顿止,所有人无不恭敬聆听。
自从这盲叟来了之后,蓬莱岛民们的布局、阵法陡然大变,不再是自发地围堵追击,而每每设下埋伏,迂回突袭,杀得许宣二人措手不及,连续几日不敢深入山林。
与许宣二人飞速的进境相比,林灵素、李少微恢复得极为缓慢,奇经八脉中仅有任督二脉勉强能导引真气。
李少微当年修炼“阴极真炁”走火入魔,畏光怕热,一到白天,真炁难以运转,只能在日落后运气调息,进展更慢,过了将近一个月,仍然不能起身走动。林灵素四肢虽能活动自如,气息却难以为继,稍加用力,便汗流浃背,疲乏难支。
两魔头恢复得越慢,许宣、小青自然越是安心。但生死相连,昼夜共处,四人之间的戒心、仇恨与恐惧也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淡薄了许多,甚至逐渐也有了几丝近似师徒的情谊。
想到当年叱咤风云的魔帝、妖后困守于此,形同废人,许宣心里快意之余,也不免闪过几丝难言的酸涩与怜悯。然而再一想到父母,想到葛真人,想到白素贞,这些许怜悯又重转怒意。
这一日,夕阳西下,晚霞如火,许宣、小青又如往常般并肩掠入山林,寻夺食物。
却见篝火摇曳,焦香弥漫,烤架上的山猪、麋鹿被烤得黑黄,四周却空无一人。正自惊疑,以为又中了那白发老头的埋伏,忽听“轰”地一声巨响,南边溪谷里红光冲天,锣鼓大作,响起一片凄烈悲壮的啸歌与兽吼声。
接着天摇地动,蹄声滚滚,在那些怪人的驱逐下,数以千计的怪兽正潮水般卷过山林、溪谷,怒吼着朝他们涌来。
兽群浩浩汤汤,来势极快,转眼就卷上了溪谷的草坡。许宣、小青不及多想,急忙抓起烤山猪,飞也似的朝回疾掠。
两人冲入山洞,原以为蓬莱岛民必会像往常一样退散开来,岂料号角高越,那些人竟继续追着着兽群长驱直入。
“咻咻咻”之声大作,乱箭飞舞,长矛破空,转眼间就将数十只猛兽硬生生地钉死在草坡上。
兽群惊嘶悲吼,不顾一切地冲上斜坡,但到了距离洞口八九丈处,最前沿的猛兽们又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纷纷昂首立身,发出凄厉无比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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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方的青兕、巨象收势不住,纷纷次第相撞。兽群顿时大乱,交相践踏,发狂似的撕咬在一起,惨不忍睹。几只狮虎更被掀得凌空飞起,重重地撞在山壁上,血肉模糊。
许宣、小青寒毛直乍,一旦让这些发狂的兽群冲入洞里,纵有通天之能,也势必被挤踏成肉酱!
林灵素却似毫不畏惧,哈哈大笑道:“这帮‘仙人板板’倒也有些孝心,生怕饿死了老子,亲自给我们送野味来啦……”
话音未落,又是“轰”地一声剧震,锣鼓、号角齐齐顿止。没了那催命般的激昂鼓乐,兽群如梦初醒,纷纷四散奔逃。洞口斜坡上留下了一堆堆小丘般的尸体。
那四五百名蓬莱岛民则冲上斜坡,一直到距离洞口三丈处才回旋散开,里三层、外三层将山洞围得水泄不通。
与平时不同,此时人人精赤着上身,胸膛、脸上俱用鲜血涂抹了奇怪的图案,神色悲怒而又恐惧。他们对洞内的四人熟视无睹,纷纷拔出长刀、斧头,将地上的野兽开膛破肚,剖取出大小不一的兽珠堆在洞口。
十几只未曾死透的猛兽被活生生地划开肚子,登时吃痛狂吼,发疯似的挣扎撕咬。周围的怪人们立即扑上前死死按住,鲜血激射,溅得他们满脸、满身都是,狰狞如凶魔。
许宣从未见过如此血腥残暴的画面,毛骨悚然。小青的脸色也有些发白,紧握长剑,不自觉地往他身上靠去。
但比起恐惧,更多的却是惊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将这么多凶兽驱赶到洞口,剖取兽珠。
接着又听悲角长吹,那些怪人潮水般朝两旁分开,八个大汉高高抬着一对少年男女朝洞中走来。
那对少年、少女全身都被锁链紧紧捆绑,有如粽子。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精赤着上身,满脸惊怒,一边奋力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少女大约十五六岁,身着唐代的紫色襦裙服,紧闭双眼,秀丽的脸上满是泪痕。
是她!许宣心底一沉,惊怒交迸,不知这些蓬莱岛民为何要将紫衣少女捆缚送到这里?难道他们察觉了她偷送自己笛子与食物之事?
忽听那少年高声怒吼道:“你们这些野蛮人活得不耐烦了么?本王是大金国都元帅完颜宗弼之子!再不将我放了,等大金国舰队寻我来此,必将此地烧为焦土,将你们连根拔起,夷灭九族!”
许宣一愣,这才发现此人剃头辫发,赫然竟是与王文卿一同出海的金国小王爷!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小鞑子,你不是要寻找‘炼天石图’,荡灭赵宋么?青龙被女娲封镇了几千年,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些人送你进青龙的肚子,你正好可以问问它肚里的蛔虫,若是知道了,千万记得告诉我们一声。”
金国小王爷认出是他们,更加愤怒,涨红了脸,用女真话连声咒骂。
眼见金兀术的儿子落得如此下场,许宣心下自是大快,但再一回味林灵素话中之意,浑身寒毛尽竖,失声道:“青龙?你是说这两人是献给青龙的祭品?”
林灵素笑道:“青龙被封镇在蓬莱山下,只有月圆之夜才会苏醒一次,饥饿狂怒,凶性大发,再不给它童男童女塞塞牙缝,三十三山只怕都要被它掀翻了。嘿嘿,如果此地不是给青龙献祭之处,洞壁上为何渗满血迹?这些人又为何不敢靠近半步?”
许宣、小青想起当日初到此地时,在洞口遇见的那对被青龙吞噬的少年男女,恍然大悟。
李少微叹了口气,道:“童男童女之血固然最能止渴,但这小鞑子是不是童男,可就不知道啦。青龙若觉受了欺骗,生起气来就更加可怕了。”
林灵素嘿然道:“青龙对女娲恨之入骨,只要人祭中有蛇族血裔,就能平息它的怒火。至于那童男,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罢,都只是个添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胸有成竹,就像在聊些普通不过的家常,一点儿也不害怕。
许宣越听越是凛然,照这么说,这紫衣少女被作为人祭,不是因为与他交好,而是因为女娲血裔。那么,那与她形影不离的青衣少年呢?难道他也是蛇族后裔?所以那夜听见小青自称为女娲传人,才会如此惊讶,乃至暗中相助?
小青吞了“元婴金丹”后,七情六欲尽皆萌动,下山后又与妖后一路同行,耳濡目染,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听他们左一句“童男”,右一句“童女”,脸上微微一烫,忍不住插口道:“既然你们知道这儿是青龙祭坛,干嘛不早点儿告诉我们?与这些怪人拼死一战,总好过被青龙……”话音未落,心头突然大震,明白这两魔头的险恶居心了!
她是修炼了五百年的蛇妖,许宣又是童男之身,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青龙人祭!
这两魔头虽然用“三尸金线蛊”控制了自己,又需依赖她与许宣供给食物,但心底始终在提防着他们。有了他们这对“人祭”作为替死鬼,就算青龙来了,两魔头也能苟全性命。毕竟当初四人立誓之时,只说彼此不自相残杀,可没说保住彼此不被青龙填了肚子。
第一百零二章 吸血
小青这才明白,林灵素、李少微竟是将他们当作了青龙人祭!
他们要想活命,惟有指望着两魔头将毕身所学倾囊相授,然而就算她与许宣侥幸能在青龙爪底一次次地生存下来,随着两魔头的伤势渐渐恢复,他们的作用也必然随之下降。到了必要之时,两魔头只需故意教错招式,便可轻轻松松地牺牲自己二人,独吞“炼天石图”。
越想越惊怒交加,虽然早知道四人盟誓联手,不过是权宜之计,但被这两魔头如此算计,仍不免恨得牙根痒痒。奈何心内种着“三尸金线蛊”,不管如何恼怒,也只得装作若无其事。
这时号角、鼓声全都停了下来。众怪人将那金国小王爷与紫衣少女放在洞口,恨恨地瞪了四人一眼,朝后退散。一个中年女子嘶声大叫,从人群中挣扎冲出,却被那青衣少年死死拽住。
紫衣少女睁开眼睛,颤声低呼,泪水滂沱涌出。人类语言虽经数千年的变迁,有些词语却始终不改,比如此刻她所呼唤的“妈妈,妈妈”,便与大宋的官话毫无二致。
母女二人生死相隔,哭叫得撕心裂肺,听得许宣心下恻然。
当日他初到此地,未能从青龙獠牙下救出那少女人祭,每一思及,总不免愧疚难过,此时目睹此情此景,想起对他疼爱有加视如己出的小娘,更是戚戚相感。一时间热血冲顶,抢身抱起紫衣少女,大步走入洞中,高声道:“姑娘放心,只要有我在,那孽畜决计吃不了你!”
那紫衣少女也不知是否听懂了他的话,颤抖着伏在他的肩上,晕生双颊,稍稍止住了啜泣。
洞外的蓬莱岛民尽皆愕然,有人突然怒吼了一声什么,接着众人哗然如沸,纷纷冲涌上前,想要将紫衣少女重新夺下,但脚尖迈到洞口,仍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刀光晃动,照得洞内银光乱舞。
惟有青衣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中,双眼灼灼地盯着许宣与小青,脸色古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宣见状,更是怒火上冲,高声喝道:“那孽畜再过凶狂,终究不过是个孽畜。你们这么多人,不齐心协力,设法将它除去,反倒牺牲自己族人以乞求短暂的安宁,羞也不羞?有本事别拿刀指着我,一齐将刀尖指向青龙!”
众人不知是听懂了他的言语,还是被他气势所慑,霎时间鸦雀无声,脸上或多或少地露出羞惭之色。
那白发盲叟走出人群,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众人收起刀,慢慢退回到四丈开外,但仍是层层叠叠地堵住洞口,如临大敌。
小青正自恚怒,眼见许宣抱着紫衣少女不撒手,心里更没好气,冷笑一声,道:“小色鬼,你自己都快没命啦,还怜香惜玉逞什么英雄?有本事你自己救去,我可不想白白搭上性命。”
林灵素笑道:“要救这小娘子倒也不难。青龙想吃的是蛇族的童女,许公子只消破了她的处子之身,立刻就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如此一来,这洞里剩下的童女便只剩下小青一人了。要不许公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将小青一起收了,阴阳交融,或许更有助于双剑合壁。”
小青双颊一烫,呸呸连声。那少女似乎也听懂了,脸上更是晕红如醉,埋在许宣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李少微微微一笑,道:“许公子,以你们眼下之力,连这些人的重围也突破不了,要想与青龙硬拼,不啻于拿着鸡蛋碰石头。好在你与小青合练了一个月,阴阳二炁已有根基,可以学习‘阴阳电剑’了。现在距离子时还有三个时辰,只要你们凝神炼气,同心同力,应当足以周旋一夜,熬到明日巳时。”
许宣、小青精神一振,既惊且喜,将信将疑。
喜的是,这两魔头阴阳合炁,引发雷霆之力所生成的“两仪电剑”,威力惊天动地,若得他们亲传,他与小青的双剑合壁自当发挥出最为狂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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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的是,这两魔头是否诚心传授?就算他们倾囊相授,此时距离青龙苏醒仅有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内,自己二人真能学成这令天下各派无不觊觎的“阴阳电剑”么?
就在这时,远处海面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漩涡倒涌,竟喷起一道数百丈高的冲天水柱。漫天悬山摇荡,偌大的镇龙谷也仿佛被气波掀动,猛烈地晃动起来。
洞外众人脸色齐变,纷纷转头望去。
许宣心中大凛,青龙就快苏醒了!
喧哗声中,只听李少微柔声道:“小青,你可别以为本宫故意不传你‘两仪电剑’。要炼成‘两仪电剑’,必先有‘阴极真炁’;要炼成‘阴极真炁’,必先筑‘阴极炁基’;而要想筑成‘阴极炁基’,最快捷的法子,就是吞吸童男的纯阳之血。你本非恒温之躯,今夜正值月圆,是阴气至盛之日,也是最适合你筑就‘阴极炁基’之时……”
她凝视着那金国小王爷,嫣然一笑,秋波中尽是森冷凌厉的杀机:“这位鞑子王爷虽未见得是童男之身,但血气方刚,聊胜于无。要想在三个时辰内炼出‘两仪电剑’,躲过青龙之劫,就先拿他的血来筑你的‘阴极炁基’吧。”
此言一出,许宣、小青俱是一愣,过了片刻才醒悟她是要让小青吸这鞑子的血!金国小王爷也听明白了,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厉声大骂不已。
小青心中突突狂跳,敢情妖后早已计划好了,在月圆之夜拿人祭之血替她筑就“阴极炁基”。如此说来,这两魔头留在青龙祭坛的目的,倒也不全是拿她与许宣作挡箭牌了。一念及此,郁结于胸的猜疑与恨怒反倒消了大半。
但她一路跟随李少微,亲眼目睹“阴极真炁”的恐怖威力,也知道为了炼成此法所要付出的惨重代价。
其他姑且不论,单说终日畏光避日,只能像僵鬼般躲在黑暗阴冷之处,就让常人难以忍受。更何况还要不断吸取童男纯阳之血,以平衡体内真炁,不致走火入魔。等到大功告成之日,所造杀孽更不知当何等深重!难道自己为了活命,真要练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邪功么?
李少微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思,柔声道:“非常之人,必历非常之事。你以为吃素斋、做善事、日夜吐纳呼吸……就能成仙么?要想做超凡脱俗的神仙,就要灭绝人欲,想人所不能想,为人所不能为。人世间浩劫频仍,苦难深重,可你何曾见过神仙下凡相救?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神仙眼里,凡人就像草木蝼蚁,是生是死,与他何干?”
她一字一句就像楔子般寸寸钉入小青的心底,顿了顿,徐徐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成为一个神仙?只要能修炼成仙,别说踩死几只蝼蚁,就算天翻地覆,又有何妨?”
小青脸颊如烧,心乱如麻,咬着唇,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惊惶怒骂的金国小王爷,眼前一幕幕地飞闪过这五百年来所经历的一切。
她想起清幽寂寞的峨眉山,想起山上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的明月,想起与白素贞的初逢,想起她保护着自己一次次地躲过峨眉僧人的欺凌,想起葛长庚的死,想起这两个月来亲历的炎凉冷暖,想起为了成仙所受的所有委屈……
白云苍狗,世事如棋,她是要继续做这棋盘中任人取舍的棋子,还是超然于棋局之外,与天地同寿,共日月争辉?
眼前再度闪过白素贞被明心金钵所压,化作蛇形,痛苦地坠落波涛的情景,悲怒、委屈、苦楚、愤恨……以及五百年来渴切成仙的野心,全都随着热血如火山崩爆般涌上头顶。
罢了,罢了!在世人眼中,她横竖都是妖怪。吸人之血,总胜过束手待毙,永远被人踩在脚底!
她橫下心,拧身疾掠,将金国小王爷的朝后扯拽,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嗤”地一声,温热的鲜血涌入喉咙,烦恶欲呕。
小王爷嘶声惨叫,挣脱不得,每一次扭动,都让血液更加猛烈地喷射,溅得她满脸、满身都是。
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待要拦阻已然不及,洞外一片惊哗怒骂。许宣更是惊骇地木立当场,脑中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有林灵素纵声狂笑,拍手唱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对赵宋恨之入骨,矢志掀翻朝廷,此时却偏偏唱起了岳少保的《满江红》,听来又是滑稽,又是恐怖。
李少微笑吟吟地望着小青,目光闪动,柔声道:“气血乃人之根本。吞饮活人之血,就是为了汲取蕴藏在他体内的真炁与元识,为我所用。这与帝尊的‘盗丹大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你吸他气血之时,当心心相印,凝神感受他的神识与元炁,这样方能物尽其用,避免浪费。”
第一百零三章 宇宙
小青闭着眼睛,强忍住翻涌而上恐惧与恶心,大口大口地吞吸着。不知过了多久,金国小王爷终于停止了挣扎,嘶叫声也渐渐暗哑,再也听不见了。
她吞下最后一口鲜血,将他抛落在地,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倚着石壁,胸脯剧烈起伏,就像溺水将死之人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洞内洞外一片死寂,那些怪人惊怒骇惧地瞪着她,就像在围观一个嗜杀的恐怖怪兽。就连许宣也长大了嘴巴,圆睁的双眼里满是惊骇。
她耳颊热辣如烧,不知为何,羞惭愧疚之感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却是难以形容的得意与快慰。
五百年来,她在蜀山修炼受尽了僧人的白眼,在那些佛道各派高人的眼里,她永远是一个轻贱的蛇妖。白素贞淡泊无争,能将这些羞辱抛之脑后,但她不能。日复一日,这些轻视与羞辱成了她修炼的一大动力,只盼终有一日登入仙门,再好好地教训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名门正派,吐气扬眉。
此时此刻,她生平第一次从别人的眼中看到了恐惧。对她来说,哪怕是充满厌恨的恐惧,也远远胜过轻侮与嘲弄。
如果修成“阴极真炁”,真能长生不老,真能让佛道各派闻风胆寒,就算不能飞升成仙,就算只能做一个永远与黑暗为伴的妖魔,又复何憾!
却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仙魔之别,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她这微小的一念之差,终于让她背离五百年正道,从此渐渐堕入了险恶莫测的魔途,难以悔悟,无法回头。
李少微扬起眉梢,嫣然一笑:“成仙之道,犹如百川入海,殊途同归。吸人气血,看似妖魔所为,但除恶即是为善。只要被你吞吸气血之人,是十恶不赦之徒,你便是在替天行道。用刀杀了他,还是将他咬死,又有什么区别?”那柔媚入骨的话语,此时听在小青耳中,更觉说不出的受用。
“小青,别听她蛊惑!”许宣惊怒填膺,忍不住指着妖后喝道,“那被你咬死的那些临安百姓与和尚呢?难道他们也是十恶不赦之徒?”
李少微叹了口气,道:“许小官人,你在峨眉山上走了一遭,想必也亲眼见过哪些贼秃的所作所为了?我所杀死的那些和尚,无一不是道貌岸然、***女的败类,至于那些少年,不是临安城里为非作歹的恶徒,就是见了美色不能自持的**,死何足惜?”
顿了顿,嘴角勾起让人不敢直视的妖娆笑意,柔声道:“就算偶尔有杀错的,比起老天爷用天灾瘟疫杀死的万千百姓,这点儿数量又算得什么?敢问许公子,你可曾见过有人以此怪责老天,向诸神问罪么?”
许宣一愣,一时倒也难以反驳。
他与小青虽然俱极聪慧,奈何一个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一个是初入红尘的蛇妖,又怎辩得过这洞察人心、摄魂有术的魔门妖后?
听着她柔媚的语声在耳边一句句地诘问,层层递进,许宣渐渐也开始心摇意动,想起了峨眉七十二寺与道门各派为夺魔帝的种种卑劣行径,想起那些被淫僧囚辱而死的妇女,想起惨遭浩劫、流离失所的百姓,想起被官府、道门联手陷害的许府几百条人命……心潮澎湃,涌起层层悲怒。
恍惚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错!如果世上真有神仙,为何对世间奸邪视若无睹?为何放任金国鞑子屠戮百姓?又为何放任青龙吞食人命?如果在神仙眼中,苍生真如蝼蚁,可以随意践踏而不足惜,那么所谓‘神仙’与妖魔又有什么分别?”
大凡聪明绝顶、满腔热诚之人,往往意气行事,容易走向极端。
他亲历了这么多险恶诡局,目睹了这么多不平之事,被林灵素再三撩拨,本已越来越来义愤偏激,此时再被妖后这番似是而非的歪理诱导,更是恨意难平,心魔暗生。
林灵素哈哈一笑,接口道:“这世界从来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谁能无敌于天下,掌握世间生杀大权,谁便是超然万物之上的‘神’。明白了这个道理,你才能懂得什么叫作‘唯我独尊’,什么叫做‘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才能懂得如何天人交感,心物合一,以‘阴阳二炁’导引雷电,将气剑化作无坚不摧的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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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那句“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许宣、小青心头俱是一震,难以呼吸,仿佛瞬间窥见了一个辽阔壮丽的世界,万象纷呈,似有所悟,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少微柔声道:“帝尊说得不错。‘阴阳电剑’的要诀,归根结底就是天人交感,物我合一,将充盈太虚的阴阳二炁导入体内,以天地为烘炉,锻造出杀伐万物的无敌气兵。只要此兵铸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别说是青龙,就算是女娲重生,伏羲再世,又有谁能与之争锋?”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反反复复地默念着“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十八字,更是心醉神迷,热血如沸,一时间忘记了迫在眉睫的杀机,忘记了青龙,忘记了与魔帝妖后之间的正邪对立,也忘记了自小父母所谆谆教诲的一切……
只听见林灵素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回荡:“从现在开始,我要你们忘掉周遭一切,以宇宙为我心,我心为宇宙,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之境。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体便是宇宙,你的气血是银河,你的呼吸是风,你的一念一动都将带来天地运转、万象更迭,你就是宇宙万物的主宰……”
暮色渐沉,晚霞敛尽了最后一缕金光。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浮现在宝蓝色的夜空中。
那轮圆月越攀越高,照得湖面银光粼粼。远处海面惊涛喷涌,不时逆旋冲起百余丈高的巨大涡柱,此起彼伏,猛烈地撞击着漫天悬山,隆隆狂震,水珠如雨雾纷扬。
紫衣少女躺在许宣膝边,咬着唇,脸颊烧烫,时而望望洞外的青衣少年与母亲,时而偷瞥一眼许宣,心里就像井中吊桶似的七上八下。
山体剧晃,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洞内碎石、尘土簌簌迸落。月光霜雪般镀白了许宣的脸庞,他紧闭双眼,和小青面对面地盘坐着,神态祥和放松,仿佛已化作了一尊石人。
这两人保持入定的状态已有将近两个时辰了,任凭海啸山摇,始终一动不动。林灵素与李少微也亦磐石般端坐在幽暗的洞角,看不清他们的神态,却能依稀瞧见嘴唇翕动,念念有词,也不知在传音说些什么。
狂风呼啸,夜空中尽是惊啼盘旋的鸟群,发狂穿梭,不知所往。尖利嘈杂的叫声和风浪声、轰鸣声交揉在一起,震耳欲聋,让人听了心惊胆跳。
洞外的蓬莱岛民们脸色惨白,不住地回头朝海上张望,却没有一个人敢挪步逃开。
他们对青龙的恐惧深入心骨,眼见这妖兽苏醒的时刻越来越近,洞中四人却殊无所谓,既不想逃跑,也没有准备与之搏斗的迹象,众人都有些惊疑不定,摸不清头脑。
“轰!”海上突然冲起了一百五十多丈的滔天巨浪,螺旋狂舞。悬山剧晃,万兽悲吼。众人心中猛地一沉,恐惧已达顶点。
青龙!
青龙终于又要苏醒了!
当空亮起一道闪电,天地俱白。
白发盲叟浑身一颤,拄着拐杖,仰头发出一声沙哑的长啸。众人如蒙大赦,立刻潮水般朝四周奔散。
紫衣少女的心跳瞬间停止了,母亲挣扎着甩开青衣少年的手臂,泪流满面,转头朝她发出一声绝望而凄厉的悲嚎。
“妈……”她泪如泉涌,还未叫出声,雷声狂震,那道螺旋怒舞的冲天巨浪突然迸炸,发出比闪电更加刺眼的强光,接着又响起一声恐怖无比的咆哮,瞬间压过了雷鸣,震得众人肝胆俱裂。
水浪炸散处,碧光乱舞,夭矫飞扬,那条巨大的青龙终于出现了!在漫天电光中停顿了片刻,猛地弹尾翻飞,狂吼着朝山洞冲来。
“轰!”
“轰!”
“轰!”
冲击波狂猛得超乎想象,相隔尚有十余里,天湖西边的岭脉已被摧枯拉朽地碾碎了!
崖壁裂缝四迸,碎石冲天炸舞,就连满山起伏如浪的林海也被压得贴地乱舞,四处飞窜起熊熊火光。
来不及逃离的鸟群更是惨啼迭起,陨石般地簌簌疾撞于地,血肉模糊,断羽纷飞。
几只龙鹫不偏不倚地冲入山洞,“乓”地砸碎成数十块,骨肉飞溅。
紫衣少女呼吸一窒,被迫面而来的灼热气浪掀得翻身飞起,紧紧地抵在石壁上。“咄咄”连声,鸟尸、石块、海水……擦着她的身沿,雨点般撞击洞壁,骇得她紧闭双眼,尖声大叫。
许宣四人衣裳鼓舞,却依旧生根似的盘坐在地,巍然不动。直至黑影遮天蔽月,青龙狰狞的巨头咆哮着冲入镇龙谷,撞得湖面喷涌乱炸时,林灵素才突然睁开双眼,爆出一声春雷般的大喝:“去吧!”
第一百零四章 初锋
“轰隆隆!”
万千条闪电陡然纵横飞舞,有如银蛇乱窜,将遍空悬山、滚沸怒海全都照成了诡异而壮丽的亮紫色。那条咆哮而至的青龙也被映得灼灼青紫,闪耀着点点夺目的炫光。
洞内一片惨白。许宣、小青猛地睁开眼睛,满天的电光仿佛都倒映在他们的瞳孔里。
那少女心中一颤,他的容貌虽无任何变化,但眼神澄明空阔,精神奕奕,竟似已判若两人。
来不及细看,雷声如巨锤,猛烈地撞击着天海,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弦,就像要爆炸开来了。接着,银电纵横乱舞,突然交汇成两道巨大的炽光,朝着山洞隆隆冲来!
“轰!”
紫衣少女尖叫声中,炽白的闪电已擦过青龙,狂飚般击入许宣与小青的头顶。两人衣裳轰然鼓舞,全身洇开一团刺目无比的银光,顿了一顿,然后那团银光猛地炸散开来,盖过了一切,什么也瞧不见,什么听不清了。
这已经是许宣第三次被雷电劈中头顶了。
第一次是在成都青羊宫,林灵素正是借着那五雷轰顶的惊天一击,内外交震,逃出了藏在他腹中的“乾坤元炁壶”,瞬间击溃王文卿的“神宵飞剑阵”。
第二次是那夜海上,林灵素与李少微将漫天雷霆化作阴阳二炁,导入他与小青的身体,化作了无坚不摧的“两仪电剑”。正是这一剑,鬼使神差地破入了女娲所设的“青龙结界”,将他们带到了蓬莱。
但这次与前两次截然不同。前两次与雷电合而为一的,是林灵素的元神真炁,而许宣不过是连接林灵素元炁与满天雷电的介质而已。
然而此刻,经过方才两个多时辰的冥坐,他已真正进入了空明之境,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遭所有一切,却又与天地万物浑然合一。
他意守丹田,如窥神境,仿佛溶入了浩瀚无边的宇宙,仿佛变成了呼啸的风,变成了汹涌的海,变成了聚散离合的云,变成了辽阔的夜空,变成了浩淼的银河,变成了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太虚……
“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
“心之所动,万物之所动;心之所往,万物之所往。”
这种玄妙的感觉前所未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看见的不仅是漫天雷电,不仅是如沸怒波,也不仅是咆哮冲至的恐怖青龙,还有那起伏的林涛,摇曳的细草,盘旋奔散的鸟兽……甚至自己体内每一滴澎湃的热血、每一丝迸涌的真炁。
在这震天裂地的轰鸣声中,他只觉头顶一阵剧痛,全身如被霹雳瞬间贯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每一寸肌肤、每一处骨肉、每一条经脉,都仿佛层层迭爆,炸散成万千碎片,然后又瞬间熔合,化为了狂猛无比、焚灭一切的烈焰。
丹田、玄窍、脊柱、泥丸宫……豁然贯通,真气如爆,那剧痛而狂喜的奇异感觉,让他忍不住随着林灵素一齐纵声啸吼:“我心宇宙,万象无极,天地两仪,五雷合一!”
体内那烈焰般的真炁陡然如岩浆喷薄,“呼!”衣裳鼓成球形,金光四射。他不由自主地破空冲起,箭一般地青龙狰狞的巨头疾射而去。
几乎就在同时,小青也发出了一声穿金裂石似的尖叫,碧光冲天怒爆,紧紧跟随在他右侧。
漫天都是闪电,漫天都是鳞光,漫天都是青龙咆哮所发出的炙热腥臭的狂风。
在那狂乱的轰鸣声中,只听见林灵素的声音遥遥传来,清晰如在耳畔:“龙有逆鳞,触之必怒。青龙的逆鳞早被女娲剥去,那儿是它唯一致命弱点。要想活命,惟有双剑合壁,猛攻此处。记住,你们只有一次机会!”
话音方落,青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张血盆巨口已遮挡了大半个夜空,腥涎如雨,旋风逆卷,猛地将他们吸拔而起!
许宣呼吸一窒,头发、衣裳全都朝上猎猎鼓舞。黑影飞闪,无数飞禽走兽惊啼悲吼着从他身旁掠过,瞬间就消失在上方那暗红色的腥臭“深渊”中。
电光乱舞,照得天地一片惨白。青龙遍身碧鳞闪耀,纷乱刺眼。在它巨颈下方果然有一片长近一丈、宽约三尺的月牙形白肉,覆盖其上的鳞片已不复存在。想来那儿就是所谓的“逆鳞”了!
许宣、小青对望一眼,心有灵犀,分飞交掠,大喝着冲破那滚滚旋风,朝彼处冲去。
“叮!”
滚滚金光透过他的右臂,冲入长剑,然后破锋而出,化作了六余丈长的耀眼光芒,和小青那道炫丽的碧光吞吐并进,朝着青龙颈下那片没有鳞甲覆盖的部位激啸撞去……
这一式“陨星破”乃“铁剑门”最为狂猛迅疾的剑式,可分可合,变化莫测,与小青所使的“燕剪春风”天衣无缝地交接在一起,一阴一阳,刚柔并济。
两人合练了将近一月,早已炉火纯青,此时又得五雷灌顶,真炁骤然暴涨了十倍有余,威力之强猛,虽不及两魔头的“阴阳电剑”,却也称得上惊天动地。
“轰!”
金碧剑光狂飚似的撞击在青龙身上。然而就在交接的那一刹那,这孽畜惊觉地猛一腾身,堪堪避过。阴阳双剑失之毫厘,齐齐劈中了它“逆鳞”旁侧的坚硬甲片。
许宣眼前一白,耳膜险些被轰鸣与青龙咆哮震破。在那排山倒海的气浪倒撞下,长剑瞬间碎断成无数截,喉中腥甜狂涌,和小青双双翻身抛飞。
青龙似乎被彻底触怒了,狂吼着夭矫飞舞,全身光芒怒爆,仿佛瞬间涨大了三倍有余。还不等两人调匀呼吸,那条巨大的龙尾已挟带着开山裂地之势,朝他们轰然卷扫!
许宣心底猛地一沉,忽听林灵素喝道:“射天狼!”下意识地旋身急转,右手握剑朝前方奋力刺出。
一剑出手,才想起长剑已被齐柄震碎,正暗呼糟糕,“呼”地一声,全身光焰乱舞,气芒竟从剑柄爆射而出,冲出十余丈远!
他又惊又喜,想不到自己苦练了一个月始终未能修成的“气剑”竟在这生死关头破锋而出!但旋即明白,这并不完全是“金丹真炁”之功,而是由于漫天闪电积蓄在他体内的狂猛力量应激爆发,而这,恰恰就是林灵素“神宵雷法”的真谛。
五雷聚顶,天人合一,将恐怖的自然伟力化为己用。当你成为雷电的一部分时,天下再无人能敌!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小青也凌空飞旋,一记“天河倒卷”,破臂爆涌出刺目无比的碧光气剑。两人的气剑相激相生,猛地吸附在一起,螺旋飞转,炸散出眩目无比的七彩霓光。
阴阳双剑终于出鞘!
“轰!”螺旋霓光与龙尾相撞,猛烈的气浪就像滚滚云霞,喷涌出百余丈远,映得整个山谷姹紫嫣红。
许宣、小青眼前一黑,鲜血狂喷,骨骼仿佛尽皆震散,朝后连翻了十几个筋斗,双双急坠而落。
两仪电剑毕竟方甫炼成,他们体内积蓄的五雷真炁再过强猛,与这太古凶兽正面相撞,仍有如螳臂挡车。但即便如此,也已看得那些蓬莱岛民目瞪口呆,惊呼迭起。
青龙巨躯也微一收缩,发出狂怒而痛苦的咆哮,龙尾飞扬,擦着两人身沿狂飚般劈入湖面。又是“轰隆”一声巨响,水浪冲天掀涌,整个天湖仿佛都被炸翻过来了。
惊涛怒卷,连同着那刺目的霓光气浪,层层叠叠地朝岸上排击,顷刻间便淹没了大半山林。
轰鸣迭爆,群鸟悲啼,无数猛兽惊惶狂奔,蓬莱岛民们亦纷纷朝地势更高处逃去,那青衣少年依旧仰头一动不动地站在洞口,难以置信地凝望着许宣二人,瞳孔收缩,惊喜之中又仿佛夹杂着些许骇怒。
紫衣少女更是脸色雪白,被这壮观恐怖的一幕彻底震呆了,连惊呼都仿佛堵在了喉中。
青龙逆鳞被触,狂怒已达顶点,咆哮着飞腾乱舞,肆意破坏着周遭一切。山崩地裂,巨浪如倾,乱石如陨星纵横呼啸,撞击在山谷各处,冲天喷起一道道火光。辉映着漫天闪电,更是恐怖如地狱。
“嘭”地一声,许宣重重地坠落波涛,胸肋剧痛,冰凉的水浪瞬间从口鼻、双耳倒灌而入。
他水性颇佳,若换了平时自无大碍,但此时刚使出“五雷电剑”,大耗真元,又被青龙巨尾拍得经脉滞堵,别说调集真气,就连呼吸也无力调整,一时间只能手足乱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朝湖底沉去,气泡汩汩乱涌。
水里灰蓝混沌,难以看清远处之物,但此时被闪电与火光接连映照,时白时紫,通透无遮,连湖底极深处的乱石,以及受惊乱窜的鱼群都瞧得一清二楚。
他下坠之势又快又狠,全身灌了铅似的急速沉落,转眼就到了水下十几丈处,憋闷欲爆。
就在他绝望惊惧,意识渐转模糊之际,水里又被闪电照得一片蓝紫,下方湖底忽然亮起一抹刺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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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合战
混沌灰蓝的湖水被闪电、火光接连映照,时白时紫,连湖底也看得一清二楚。许宣全身灌了铅似的急速沉落,心肺憋闷得就要爆炸开来了。就在他恐惧绝望,意识渐转模糊之际,水里又被闪电照得一片蓝紫,下方忽然亮起一抹刺眼的光芒。
他心底咯噔一跳,被眼前奇景震得清醒了几分。
塔!
在湖底的乱石丛与鼓舞的水草中,赫然矗立着一座绚光四射的宝塔!
塔高十三层,八角尖顶,从其结构比例来看,至少还有十几层埋在湖底。仅此十三层,便有二十余丈高,气势恢宏,通体仿佛有玲珑剔透的水晶制成,在上方闪电与火光的透射下,闪耀着夺目的霓光。
正待凝神细看,水波一阵猛烈地摇荡,那座宝塔竟似突然消失了。然后任凭闪电狂舞,照得湖底一片通明,也再找不着了。迷迷糊糊中又惊又疑,不知究竟是这雷电与惊涛所形成的蜃楼海市呢,还是自己行将窒息产生的幻觉。
“轰!”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剧震,青龙直冲湖底,鳞甲碧光晃眼。刹那间,湖水倒涌逆卷,形成狂猛无匹的涡流,将他卷拔着往青龙巨口中吸去。
当是时,他耳中忽然听到“嗡嗡”呜鸣,似乎有许多人在七嘴八舌地传音说话,嘈杂声中,隐约听见一个极为尖细古怪的声音喝道:“特云元且伊不度,盖且伊导吾恩!”
接着又听“嘭”地一声闷响,一道人影疾电般破入水中,碧光怒爆,轰然撞击在青龙的肚腹。青龙吃痛狂吼,摇头甩尾,朝那人张牙舞爪地扑去。
许宣迷迷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小青姐姐来救我了?”精神一振,又惊又喜。
只见那人快如鬼魅,从青龙细密摇舞的鬃须中钻过,翻身又是一剑,堪堪刺在它逆鳞的边沿。
青龙全身猛地收缩,纵声咆哮,显然痛苦到了极点,巨尾重重地砸在湖底,飞身上冲。
大浪扶摇狂喷,浑浊一片,许宣也被掀涌的波涛猛地朝上推高了八九丈。那人顺势抓住他的衣领,一齐破浪冲出湖面,朝岸上疾掠而去。
许宣心肺早已憋闷得几欲炸裂,被狂风扑面拍舞,猛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头晕目眩,舒畅得仿佛全身每个毛孔都炸开来了。
头顶银光乱舞,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刺眼的亮光照得身侧那人灼灼如天神,衣裳鼓舞,右手剑光如电,赫然正是那青衣少年!
许宣一怔,想不到竟是他救了自己,还不等说话,岸上响起一片惊呼,隐约听见小青清脆的叫声:“小心!”
右上方炎风狂舞,咆哮如雷,那暴怒的青龙喷出一大团遮天盖地的烈火,再度狂飚似的冲来。
那团青紫色的火球直径将近十丈,滚滚喷涌,势如雷霆,转瞬间便已呼啸着到了两人头顶。
青衣少年扬手将许宣朝岸上抛去,右手长剑疾旋,沿着火球的外沿朝外一挑,那巨大的火球竟然硬生生反向飞转,与青龙的下颌撞了个正着。
“轰!”绚光炸舞,青龙狂吼飞扬,鬃须应声起火,鳞甲更被烧成了鲜艳的紫红色。炽热的气浪四下掀涌,顿时撞得岸边火焰高窜,惊呼四起。
许宣只觉眼前一红,头发、眉睫尽皆焦枯,所幸此时已冲入水波,浑身湿透,双手胡乱地一阵拨舞,趔趄跃出湖面。
小青踏波冲至,抓起他的衣领,叫道:“快走!”
话音未落,青龙又震雷般咆哮着喷出几个火球,或擦着青衣少年身沿冲入湖中,或与他长剑次第相撞,气浪层叠怒爆,姹紫嫣红。
霎时间,惊涛排涌,流火冲天,到处都是呼啸飞舞的乱石。两人高纵低掠,之字形地朝岸上踏波冲去,后背、胳膊接连被飞石撞中,剧痛攻心,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岸上又是一片惊叫,许宣忍不住回头瞥望,心中大震,又是羡妒又是骇异。那青衣少年被震飞了长剑,浑身鲜血淋漓,但不知何以竟让他骑到了青龙的犄角上,被电光照耀,凛凛如天神。
青龙狂怒已达顶点,时而翻身上天,时而飞旋撞地,西侧、北侧的山岭被它犄角与长尾连番撞击、劈扫,绝壁隆隆崩裂,无数乱石陨星般飞炸撞落。
青衣少年双臂紧紧地抱住那孽畜的犄角,低头贴伏,任凭它如何咆哮甩舞,只不松开。青龙在空中团团乱转了片刻,突然张爪飞扬,发狂似的朝那囚禁人祭的山洞冲去。
小青“啊”地失声低呼,旋即双眸一亮,拍手笑道:“妙极!不用咱们动手,这孽畜就把两大魔头全收拾啦!”但想到魔帝、妖后一死,再难找到“炼天石图”,自己好不容易学成的‘阴极炁基’也难有进境,快意顿时又消了大半。
许宣却暗呼糟糕。那孽畜凶狡残暴,必是知道青衣少年与洞中的紫衣少女渊源甚深,既然甩脱不得青衣少年,就来个围魏救赵。不及多想,全速狂奔,冲向山洞。
小青一怔,怒道:“小色鬼,为了个臭丫头你不要命啦!”被青龙凶威所慑,实不敢再直攫其锋,但要眼睁睁地看着这小子去送死,却怎么也忍不下心,又急又恼,猛一顿足,只得御风追掠。
电闪雷鸣,前方那片拔地连天的绝壁被照得一片蓝紫,隔着茫茫林海,依旧能清晰地看见洞口的景象。
那些蓬莱岛民全都逃散了,只有紫衣少女的母亲尖叫着高举双臂,不顾一切地挡在洞口。
青龙来势汹汹,狂风鼓舞,咆哮声震耳欲聋,许宣只觉后心被一股狂猛得难以形容的巨力推送,登时失去重心,手舞足蹈地扑向下方那滚滚起伏的林涛。
还不等稳住身形,头顶狂飙凛冽,碧光闪耀,那太古凶兽早已怒吼着从上空冲卷而过,以雷霆万钧之势猛撞在洞口。
“轰!”强光刺眼,巨大的气浪如云团层叠爆涌,猛然鼓散。
许宣喉中一甜,顿时和小青一齐后仰抛飞,贴着森林翻涌的荫盖掀出了十几丈远,枝叶劈劈啪啪地打在脸上、身上,猎猎生疼。
轰鸣声中,依稀听见凄烈的惨叫与怒吼,然后又听见青龙破空裂云的狂啸,惊呼四起。
两人抓住摇曳的树枝,回旋望去,大吃一惊。
那青衣少年骑在那孽畜的头顶,双手竟然攥住了它的两根龙须,将它硬生生地朝后拉起,仰头狂啸。
青龙力大无穷,足可开天裂地,这小子单凭双手,居然就能死死拽住它的龙须。真气之强猛,简直无法想象!
混乱中,又听见林灵素遥遥传音喝道:“你们还傻楞楞地等什么?快刺青龙颌下逆鳞!”
许宣一凛,不错,这孽畜被拽得仰头挣扎,正是攻其弱点的最佳时机!当下凝神闭目,摒除杂念,一遍遍地默念着“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
小青想要拽着他逃之夭夭,又怕妖后念咒御蛊,左右都是一死,一咬牙,暗想:“罢啦罢啦!臭小子,看在姐姐与葛老道的份上,豁出去再陪你一次!”和他并立在摇荡的枝头,调匀呼吸,天人交感。
然而两人毕竟初窥“五雷大法”之门径,此时周遭又轰鸣迭爆,心浮气躁,要想物我两忘,何其之难?
所幸空中霞云滚滚,陡然又是一亮,雷电大作。
许宣心底一震,不由自主地握紧小青的皓腕,凝神默诵:“意如混沌,气似太虚,炼气化神,炼神化道,三关三田,水火坎离,奇经八脉,息息归根……”体内真气瞬间冲入丹田,如涡轮怒转,头发、衣裳随之猎猎鼓舞。
小青听见雷声,又被他攥紧手腕,紧张惊惧的心也奇异地平定下来了,仿佛跟着他的呼吸,随着他的炁流,进入了一个雷电般激荡壮丽的世界。
有了先前的经验,两人此番很快就潜心入境,感应着漫天雷霆,越念越快:“玄窍元始,无孔之笛,风火云雷,五气聚顶,三十三天,神霄太一……”真气随之磅礴怒涌,沿着丹田、玄窍、脊柱、泥丸宫……豁然贯通,狂潮般冲向头顶泥丸宫。
闪电狂舞,再度汇聚成两道炽白的亮光破入许宣、小青的头顶。
两人剧痛如裂,忍不住纵声长啸,全身鼓起金黄、碧绿的刺眼光浪,不由自主地盘旋冲天,在姹紫嫣红的夜空中划过两条艳丽的弧线,一左一右,飞旋着朝青龙掠去。
青龙张牙舞爪地狂吼挣扎,想要将青衣少年甩脱,但那少年双腿盘夹着犄角,生根似的纹丝不动,双手则紧攥龙须,一点一点地缠绕在犄角上,将龙头不断地后仰拉拽。
“呼!”
“呼!”
阴阳双炁沿着他们的手臂破舞而出,忽分忽合,又突然绞扭成了一道滚滚螺旋的霓光炁剑,彗星似的冲向青龙那高高仰起的下颌!
蓬莱岛民们全都被这一幕震住了,忘记了惊呼,忘记了奔逃,漫山遍野地仰头齐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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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神镜
眼见许宣、小青呼卷着霓光气剑冲向青龙,蓬莱岛民们全都震住了,忘记了惊呼,忘记了奔逃,漫山遍野地仰头齐望。
短短半炷香的功夫,已是许宣、小青第二次天人交感,使出“两仪电剑”。经脉火烧火燎,整个人仿佛都燃烧起来了,螺旋绞扭的巨大气浪就像太极气轮,将他们紧紧地吸附在一起,面对着面,飞旋疾转。
阴阳双炁滔滔不绝地破臂喷涌,仿佛不是他们在御剑,而是这双股炁剑在推导着他们狂飚向前,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
两百丈……一百五十丈……一百丈……八十丈……距离那孽畜越来越近了,近得已能看清它口中的每一颗獠牙。
炎风扑面,夹带着浓烈的腥臭之气。它咆哮的声浪更已盖过了周遭一切,嗡嗡地听不清其他任何声音。
“嗷——呜——”青龙凶睛圆瞪,龙须紧绷,全身扭曲成了弓形,狂怒地朝他们喷出了一团又一团烈火,在阴阳炁剑锐不可挡的螺旋冲击下,层层旋转飞甩,如流霞喷涌。
就在阴阳双剑的气芒即将撞击逆鳞的那一瞬间,青龙突然暴吼着将青衣少年甩飞了,夭矫飞扬。
鳞光乱舞,被闪电一照,刺得众人难以睁眼。许宣、小青一凛,炁剑的锋芒从青龙颈上鳞甲擦过,旋转着刺入那孽畜的左眼……
“轰!”鲜血激射,青龙周身猛然收缩,发出凄烈而恐怖的狂吼。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天地俱白,无数道炫丽的气芒炸射飞舞,就连那漫天银树般的雷电也相形失色。
许宣、小青喉中腥甜狂涌,螺旋倒飞出数十丈远。
好在小青早有所备,一击得手,立即就势抱住许宣翻身后掠,阴阳双剑所爆发的巨大炁能,又消抵了青龙绝大部分的反撞气浪。饶是如此,两人的奇经八脉仍仿佛瞬间碎断了,连吸口气都疼得撕心裂肺。
“哗!”波涛喷涌,许宣抓住小青的手,汩汩地冒着气泡,在冰冷的水中沉潜了片刻,那烧灼的剧痛才稍稍消减,手脚也恢复了些许气力。
透过那摇荡的水面,依稀瞧见青龙发疯似的盘旋冲天,飞腾乱转,撞断了东面的山峰,撞缺了南面的岭脉,然后穿过重重悬山,消失在电光与霞云之间。
仿佛只过了片刻,又仿佛过了漫漫数百年,闪电终于消失了,隆隆声渐渐消止,镇龙谷恢复了黑暗与寂静。
许宣牵着小青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喘着气。黑红、暗紫的云层层层翻涌,倒悬在上空,山林里闪烁着星星点点尚未黯灭的火光,到处弥漫着焦臭的气息。
想到太古四大凶兽之一的青龙竟然被自己二人刺伤逃遁,简直就像作了一场荒诞而不可信的梦。两人又是激动又是后怕,四目交视,小青脸颊晕红,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许宣更是胸膺激荡,纵声啸呼。
那些蓬莱岛民似乎尚未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除了他激越的啸声与鸟兽惊啼,四周仍是一片死寂。
过了片刻,西面山林里突然响起凄厉的号角,接着南边的山崖响起了一片密集的鼓声,然后东面、北面也跟着号角并奏,啸吼声此起彼伏。
火光点点亮起,数百条人影高举火炬踏波疾掠,四面八方朝他们冲来。
许宣起初还以为这些蓬莱岛民也在为青龙伤遁欢呼鼓舞,但离得近了,见火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众人脸上,尽是悲怒愤恨之色,方知不妙。
两人此时经脉烧灼,真气虚弱,想要突围也全无力气。正自惊恼,那青衣少年忽然从天而降,一把将他们从水中提起,踏波飞掠,转眼就越过了众人的头顶,朝祭祀青龙的山洞飞去。
号角如潮,杀声震天,漫山遍野的蓬莱岛民全都朝他们包抄追来。
青衣少年将两人稳稳当当地放在洞口,又抱出紫衣少女,双手一扯,便将她身上的锁链生生拽断。那铁链乃混金所制,许宣的龙牙刀也只能斩出白痕,他空手居然就能断开,实在匪夷所思。但与先前他拉拽青龙的恐怖力量相比,这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紫衣少女跌跌撞撞地扑到母亲的尸体上,恸声哀哭。青衣少年也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响头,满脸泪水。
许宣听他低声说了一长串话,似乎夹杂了几处“妈妈”,心里一动,难道这少年并非紫衣少女的情侣,而是她的哥哥?
却听林灵素哈哈笑道:“许小子,小妖精,你们‘两仪电剑’方甫出鞘,居然就能刺瞎太古青龙,真不愧是伏羲、女娲的私淑弟子!”
“伏羲、女娲?”小青一怔,隐隐觉得不妙。
林灵素嘿然道:“不错,这‘两仪电剑’原是伏羲、女娲所创,除了蛇族的圣女、蛇帝之外,别无他传。当年你们的祖师爷九头龙王来到这蓬莱山上,无意间得到了半卷‘阴阳五雷剑谱’,后来又刻在了金山寺的塔壁之内。嘿嘿,寡人的‘神宵五雷法’也好,敖青青、陆成仇的‘两仪剑’也罢,全都是由此而来的。你们只学了一月,居然就能有如此威力,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见他笑嘻嘻地盘坐在昏暗的洞里,神情诡谲,许宣心中一凛,忽然明白为什么刺伤了青龙,这些蓬莱岛民非但不欢呼雀跃,反倒对他们更加敌视了!
蛇族在蓬莱统治了数千年,三十三山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推翻,赶尽杀绝,如今竟又窜出两个能御使阴阳电剑的“伏羲、女娲的私淑弟子”,自然激起他们的仇恨与恐惧。
瞧林灵素的神态,似乎早已料到此节,故意为之。但他们此时都在一条船上,一损俱损,这魔头为何要如此算计自己,撩拨蓬莱岛民们的仇恨之火?难道他让这些岛民误认为自己与小青乃伏羲女娲传人,还另藏着某种目的?
不及多想,那些蓬莱岛民已经如潮水似的涌到了洞前。火炬漫漫,刀光缤纷耀眼,放眼望去少说有两三千人,鼓号、喧哗声震耳欲聋。
那白发盲叟高高举起拐杖,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眼下经络灼痛,无法聚集真气,更毋论使出“两仪电剑”了,好在这些人刚刚亲眼目睹了他与小青刺伤青龙的“神威”,一时半刻估计也不敢攻入洞来。眼下唯一能自保的办法,就是趁这些人不备,一举制住那瞎眼老头儿,作为人质。
林灵素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嘿然传音道:“小子,要想留着你的小命找到‘炼天石图’,救出你的父母,就别轻举妄动。这老头儿若问你们是否伏羲、女娲的弟子,你只管应是。”
炼天石图!许宣一震,又惊又怒,这魔头算计好这一切,果然就是为了找到炼天石图!
白发盲叟拄杖走到洞前,眼白翻动,沙哑地说了一串话。听不懂其意,却勉强能辨别出几个反复提到的字词,果然与“女娲”、“伏羲”发音极为相似。
紫衣少女止住啜泣,转头瞥了一眼许宣与小青,脸颊忽然晕红如醉,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众人哄然大哗,就连那白发盲叟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青衣少年此时已恢复了从容沉静,站起身,朝小青作了一个揖,用生硬拗口的大宋官话说道:“宁姑娘,得罪了。”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朝她当头照来。
那面青铜镜不过巴掌大小,绿锈斑斑,被月光一照,绚芒四射,如霓霞乱舞。
小青呼吸一窒,被刺得睁不开眼,想要伸手遮挡,忽觉全身僵冷,猛地打了个寒战,连呵出的气也仿佛凝成了冰霜。一时间天旋地转,软绵绵地往地上卧倒。
“小青姐姐!”许宣伸手刚想扶住她,立刻又忙不迭地缩了回来。她全身上下冷如坚冰,指头刚碰到她的肌肤,便刺痛如针扎,寒意直透骨髓。
众人脸色齐变,惊呼四起。
只见她弓身盘蜷,脖颈、手背碧光闪烁,一点点地幻化出青绿色的蛇鳞,双腿也逐渐变成蛇形。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两步,骇异无已。当日长江之上,虽然也曾亲眼目睹白素贞如何被明心的金钵化为蛇形,但毕竟相距较远,远不如此刻这般触目惊心。
只听李少微格格一笑,道:“许小官人,你又不是刚知道她是蛇妖,何必如此惊愕?今夜十五,是阴气最盛之时,也是元神真形最难隐藏之际,这面铜镜恰恰又是上古神器,可照出元神真形。你的小青姐姐见镜现形,再加上方才的‘阴阳电剑’,这些人想不相信她是女娲弟子也不成啦。”
许宣心里突突剧跳,他虽然早就知道小青的真身,但平日里所见的俏丽姿容、所听的银铃声音,实难与“蛇妖”相勾连,此时眼见她化作原形,分明就是当初秦淮河上遇见的青绿巨蟒,才真切地感觉到她与自己殊非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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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帝使
许宣心里突突剧跳,眼见小青化作原形,变成了当初秦淮河上遇见的那条青绿巨蟒,才真切地感觉到她与自己殊非同类。
再看她抱蜷成一团,眉尖紧蹙,嘴唇颤抖,不断地呵着白汽,心中又是一阵酸苦刺痛,惊怖尽消,暗想:“许宣啊许宣,你口口声声说不介怀她是人是妖,将她当作了至亲之人,如今见了她的真形,便避而远之,和那些假仁假义、道貌岸然之辈又有什么分别?”
既羞且愧,热血上涌,当下抢身挡住那铜镜的绚光,将小青抱入怀里,双手抵住她的手掌,绵绵输入真炁。
小青“嘤咛”一声,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晕红,寒霜渐融。许宣却连打了几个哆嗦,只觉阴寒浸骨,连牙关也不由格格乱撞起来。
青衣少年收起铜镜,朝许宣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长串蛇族语言,见他愕然不解,又用生硬古怪的大宋官话一字字地说道:“这位公子,可否请你告诉大家,你们的‘两仪电剑’从何处学来?”
许宣还未应答,便听林灵素传音喝道:“小子,还不快告诉他们,你和小妖精的剑法是女娲托梦所传!”无名火登时窜了上来,便欲脱口相讥,但转念又想,小青既已露出原形,倒不如放手一搏,借女娲威名吓唬吓唬他们。
于是朝着洞外众人高声喝道:“不错,她就是女娲弟子,我们的剑法全是女娲大神亲传,你们再敢有所不敬,就叫你们雷霆轰顶,化作炭靡!”
白发盲叟似是听懂了,脸色微变,朝蓬莱岛民们叽里咕噜说了两句,众人顿时一片死寂,面面相觑,尽是惊疑骇怒的神情。
有个黑衣女子冲出人群,厉声高喝了什么,“呼”地一声,猛地将火炬朝洞内掷来。霎时间群情激愤,喧哗四起,如果不是白发盲叟及时喝止,也不知要甩出多少火炬、刀枪。
青衣少年一边挥手将掷来的火炬震飞,一边继续用生硬的大宋官话说道:“诸位勿怪,他们被囚困在这里数十年,全因一个名叫‘敖无名’的外来人。此人诡计多端,能言善辩,自称是伏羲转世,不但骗取了‘蓬莱三十三山’的信任,学成了各派心法,还骗取了蛇族圣女的信任,盗走了‘阴阳五雷剑谱’和‘炼天石图’……”
许宣心中大震,惊怒交加地瞪了林灵素一眼。
敢情“九头龙王”敖无名的百派绝学都是这般骗来的!难怪这些蓬莱岛民见他们以“阴阳电剑”刺伤青龙,不喜反怒。但如果“炼天石图”早已被敖无名盗走,林灵素等人又何必费尽心机回到蓬莱?
又听那青衣少年连写带画,用生硬的大宋官话说了半晌,才渐渐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当年女娲降伏混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后,除了用五座神山封镇,还在这五座山上各自加镇了一个神器,作为封印。镇于蓬莱山上的,乃是一座三十三层高的琉璃白塔。据说塔中还封印了大荒东部各国的凶兽、魔头的元神,因此被称作“镇妖塔”。
秦朝时,魔门的徐福带着三千童男童女来到蓬莱后,为击败蛇族,夺取藏在蓬莱的“白虎皮图”,不惜以“巽风离火阵”围烧镇妖塔,并祭以数千童男童女之血,终于解开青龙封印。
青龙苏醒肆虐,将蓬莱山震碎成三十三座悬山,并险些冲出结界。
经过七天七夜的激战,蛇族付出惨重代价,方才杀死徐福,并用沾着圣女鲜血的封魔钉刺碎青龙的逆鳞,钉入脊骨,将它重新封镇于“镇妖塔”里。然而藏在塔底的“白虎皮图”却只剩下了一半,另外半幅从此不知所踪。
少了那半幅“白虎皮图”,“镇妖塔”的封印威力大减,每隔百年,青龙必会醒觉一次,发狂肆虐。惟有献祭童男童女,才能平复它的狂怒,并利用它所吞食的蛇裔童女之血,激化钉在它脊骨内的封魔钉,将其重新镇伏。
然而岁月如梭,封魔钉的威力渐渐减退,青龙苏醒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从一百年变成五十年,又变成十年,乃至演变成每个月圆之夜都必将醒来。
敖无名到达蓬莱后,为了盗取“白虎皮图”,诡称自己乃伏羲转世,可以重新用“镇妖塔”封住青龙。三十三山的岛民早已被青龙震骇得提心吊胆,见来此救星,无不欢呼雀跃,就连蛇族圣女也完全被其如簧巧舌所蒙蔽,甚至被诱失身,和盘托出了所有机密。
短短半年之内,敖无名打着“伏羲转世”的名号招摇撞骗,不但学成了百派心法,还从蛇族圣女那儿赚来了“阴阳五雷剑谱”,和青龙逆鳞所制成的“逆鳞刀”,修为突飞猛进。
到了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正是一年中阴气最盛之时,众岛民只盼着“伏羲转世”大展神威,用“镇妖塔”重新封镇青龙。谁料敖无名竟趁乱盗走了剩余的半幅“白虎皮图”,两脚抹油,溜之大吉。
青龙苏醒发狂,杀人无数。蛇族圣女失去处子之身,用其鲜血施咒封魔钉,非但镇不住妖兽,反而激起它更加凶狂的怒焰。三十三山齐心协力,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才勉强镇住青龙。
经过这场变故,蛇族威信扫地,圣女更成了头号罪人。圣女羞愤欲死,搜遍蓬莱,终于擒住了敖无名,抢回了“白虎皮图”,将他作为青龙人祭,囚禁在许宣等人眼下所栖身的这个山洞里。然而也不知敖无名使了什么手段,竟在月圆献祭之夜,突然消失在众人眼前,从此踪迹全无。
苏醒的青龙凶威难挡,一口便将圣女吞入腹中。好在吞食了蛇族圣女后,那凶兽脊骨内的封魔钉威力大炽,它发狂乱撞了一阵,便冲入海底,再度昏睡过去。
圣女一死,蛇族人心散乱。三十三山的蓬莱岛民趁机联手围攻,彻底掀翻了蛇族之治,赶尽杀绝,并将蛇族长老全都封入“镇妖塔”内。就连所有曾传给敖无名绝学的岛民,也尽受牵连,被囚禁在这“镇龙谷”中。
每逢十五月圆之夜,青龙发狂苏醒之时,三十三山就从这些谷中罪民中挑选有蛇族血裔的童女童女,献祭青龙,以激化封魔钉,让它重新昏睡。
许宣听到此处,心中一动:“难道方才在湖底看见的那座琉璃白塔,便是‘镇妖塔’?那些奇怪的声音,就是封镇在塔里的太古凶灵与蛇族长老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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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听那青衣少年说道:“你们所使出的‘阴阳电剑’,除了被青龙吞噬的蛇族圣女,就只有敖无名知道心法。所以大家都认定,你们定是那厮逃出蓬莱后所收的弟子,重回这里,就是为了盗取‘白虎皮图’。如果他们不杀了你,也必会受到迁罪。”
众人不知是否听懂了他所说的话,又是一阵哄然骚动。
许宣暗自苦笑,如此说来,这些人要杀他们倒也不算冤枉。敖无名逃回中土后,以蓬莱学到的百派心法横扫天下,从他那儿流出的“阴阳五雷剑谱”被各派争相模仿,形成了“神宵雷法”、“上清雷法”等诸多流派,为祸甚广。此人野心勃勃,唯我独尊,若不是阴差阳错,被困在了金山寺的塔内,多半还要返回蓬莱,夺齐“炼天石图”,称霸三界。
敖无名虽然已死,但他留下的种种传说与线索,时时召引着正邪各派寻找蓬莱。无论是魔门的前一任魔帝陆成仇、妖后敖青青,还是眼下的林灵素、李少微,乃至那些道貌岸然的青城修真、龙虎天师,无不对“炼天石图”垂涎觊觎。各派围攻峨眉,追捕林灵素,最大原因只怕也在于此。
许宣定了定神,忍不住高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相信我们?为何相信我们真是女娲弟子?”
青衣少年也不回答,举起铜镜,朝空中照去。
霞光流舞,夜空如水波晃动,过不片刻,渐渐呈现出一副恢弘壮丽的奇景。但见云海茫茫,群峰兀立,峭壁被夕阳染得灿灿金红。几只白鹤在山壑间盘旋飞舞,雾气弥合离散。
许宣心下大奇,想不到小小一个铜镜竟能投映出如此逼真瑰丽的幻像,更奇怪的是,这幻境中的雄伟山色极为眼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一阵狂风刮来,画面如水波微漾。只见那几只白鹤翩翩飞舞,继续沿着崖壁往石峰上飞去,振翅落在了几株横斜的青松上。山泉潺潺,乱石交错,灌木丛中似乎藏着一个极为隐秘的山洞。
峨眉!许宣呼吸一窒,突然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
画面上所示,就是那夜他为了给白素贞采撷“紫霞春”,坠落悬崖,误打误撞钻入的峭壁山洞。就是在这儿,他遇见了“李师师”的尸体,得到了那枝宋徽宗御赐的玉如意;就是在这儿,他无意间听见了“飞剑门”两个道士的话语,最终得以避开道魔各派重围,逃出山去。
第一百零八章 女娲
峨眉!许宣一愣,突然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画面上的山洞,就是那夜他为了给白素贞采撷“紫霞春”,坠落悬崖后,误打误撞钻入的峭壁石洞。也就是他遇见了“李师师”的尸体、并无意间听见了“飞剑门”两个道士密谈的所在。
正自愕然,众人又是一阵大哗,空中幻境里出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
只见一条青蛇蜿蜒着从山洞里游了出来,碧光闪耀,瞬间幻化成了一个俏丽的青衣少女,对着山泉照了照自己的身影,嫣然一笑,霞光辉映着那双灼灼闪亮的眼睛,美得让人窒息。
赫然竟是小青!
这回不止许宣目瞪口呆,就连林灵素、李少微也彻底怔住了,想不明白为何蓬莱山上的太古神镜,竟会投映出蜀山上小青的身影。
恰逢此时,小青睫毛轻轻一颤,悠悠醒转,见许宣紧紧地抱着自己,手掌相抵,脸颊不由一阵烧烫,刚想挣扎着坐起身,望见空中自己的画像,“啊”地低呼一声,又跌回到他的怀里。
青衣少年收起铜镜,转头凝视着她,悲喜交迭,一字字地道:“这面‘流霞镜’是女娲用残余的五色石亲手炼制,数千年来,几番失而复得,每次重现,必有神谕。从我得到这面神镜的那一刻起,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宁姑娘,你就是神镜所昭示的、封镇青龙的女娲转世。”
此言一出,更是如惊雷震耳,周围瞬时一片死寂。
小青周身血液全都涌上了头顶,恍恍惚惚,就像堕入了云里。女娲转世!女娲转世!怔怔地望着幻境中自己的如花笑颜,心里突突狂跳,过了好一会儿,仿佛才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也才明白为何青衣少年见了她后,有那种种古怪的反应了。
她在蜀山修炼了五百年,一直梦想着成仙,但即使是受尽那帮贼秃欺侮,做白日梦聊以自慰时,也不敢妄想自己有女娲有什么牵连。此时听到这句话,狂喜得简直要爆炸开来了,却又如做梦般难以置信,隐隐约约还夹杂着一丝疑虑不安,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稍纵即逝。
许宣想起那夜在海上见到的海市蜃楼,喉咙忽然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无法呼吸。
当时便曾觉得蜃景中的女娲与白素贞颇为相似,此时想来,又何尝不像小青?难道天意冥冥,让小青挑起这场大劫,又让她随着两大魔头来到蓬莱,真是因为她是女娲转世么?
岛民们更是惊愕骇怒,面面相觑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久居蓬莱,都对这面“流霞镜”奉若神明,纵然心有不甘,亦不敢再有半点质疑、抗辩。
白发盲叟脸色惨白,顿了顿拐杖,厉声说了句什么,众人哄然大哗。
紫衣少女“啊”地一声低呼,泪光滢滢地望向青衣少年,也不知是惊是喜是悲是惧。
青衣少年却神色坦然,似乎早有所料,恭恭敬敬地朝着众人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砍伐树木,很快做了个简易的棺材,将那中年女子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
紫衣少女颇为不舍,抱着母亲尸身又痛哭了一场,然后才同他一起将那棺材埋入坑里。
青衣少年堆好土坟后,立了块石碑,用手指刻了一列简单而规整的隶书:先慈李氏之墓。子王允卿、女王允真立。
许宣心里一动,凝视着那紫衣少女,暗想:“原来你名叫王允真,和他乃是兄妹。”虽不知方才那白发盲叟说了些什么,但从这兄妹二人的举动来看,这些岛民似是在驱逐他们离开此地。
果然,那青衣少年王允卿拜过坟墓之后,起身对小青恭声道:“宁姑娘,三十三山掀翻蛇族之治后,最担心惧怕的便是女娲转世,听说你们以阴阳电剑刺伤青龙之事,必会倾尽全力来杀你。就算他们不来,下一个月圆之夜,青龙也势必卷土重来,将这里化为废墟。瞽长老说,只要我们速速离开这里,谷中的岛民便不为难阻挡。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他的大宋官话虽然生硬别扭,但听了这许久,也大体能猜懂了。听说可以离开此地,许宣等人无不精神一振。
小青见他对自己如此恭敬,烦厌之心也消了大半。正欲点头,忽听上空传来几声闷雷似的巨响,接着红光冲天,鸟兽惊吼,整个“镇龙谷”又被照得亮如白昼。
洞外众人脸色齐变,纷纷高举火炬、刀枪,纵声啸呼。
许宣大凛,料想必是三十三山的追兵来了,仰头望去,果见群鸟盘旋尖啼,数百骑翼龙正贴着四面崖壁俯冲而下,火光点点,急速逼近。
顷刻间号角破云,鼓声大作,大战一触即发。
王允卿吹了声口哨,狂风呼卷,两只巨雕怪啸着从山林里飞来,振翅冲落在洞前。这两只巨雕足有一人多高,黑翎碧睛,昂首睥睨,极为丑陋凶暴。
他拉着那紫衣少女王允真跃上雕背,朝小青朗声道:“宁姑娘,青龙不除,蓬莱永无宁日。要想镇伏青龙,惟有找到‘炼天石图’,重启‘镇妖塔封印’。王允卿虽非蛇族,却也流着伏羲之血,自从得到女娲神谕的那一刻起,就日夜恭候圣驾来临。如蒙不弃,王某愿为姑娘尽绵薄之力,找到‘炼天石图’!”
许宣、小青对望一眼,惊喜欲爆,只听林灵素传音哈哈笑道:“恭喜女娲转世得此肱股!你们傻愣着作什么,还不快背着我们骑上鸟背,随着这傻小子去找‘炼天石图’?”
话音刚落,“轰!”“轰!”几团青紫烈火呼啸着从天而降,撞击在洞口石壁上,气浪迸炸,草地瞬间窜起汹汹火光。
六七个岛民猝不及防,顿时被烧成火人,惨叫着满地抓挠打滚。惊呼怒吼声此起彼伏,众人纷纷潮水般朝外退散。
许宣大凛,抱起小青朝后退了两步,抬头望去,空中厉啸刺耳,十余只翼龙已当先冲到。
这些翼龙与之前所见不同,身形较短,双翼却更大更长,遍体覆盖着紫红色的鳞甲,烈焰熊熊。背上的骑兵也披覆着龙鳞般的盔甲,戴着狰狞的混金面具,被火光辉映,更显恐怖。
数十团火球从这些翼龙的口中接连不断地喷飞而出,霎时间就将洞口化成了一片火海。
那两只怪雕却毫不畏惧,火焰撞击在它们的身上,竟似毫发无损。一只驮着王允卿兄妹,拍打双翅,昂头怒啸,随时将欲冲天飞起。另外一只则大踏步地奔向山洞,嗷嗷怪叫,仿佛在催促许宣等人快些出来。
许宣喝道:“大小如意,疾!”将林灵素、李少微收入“两仪袋”,而后抱着小青凌空冲跃,稳稳地骑上雕背。那两只怪雕厉声尖啸,猛地扇动双翼,盘旋着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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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风鼓舞,龙骑兵恰好迎面冲到。王允卿长啸声中,剑光如电飞舞,“嗤嗤”连声,血箭激射,冲在最前的两个龙骑登时连人带龙被斩成了数截,擦着他们身沿飞闪而过。
后方的龙骑兵纷纷变向包抄。惊吼震耳,火球呼啸扑面。
许宣全身经脉仍火烧火燎,难以久聚真炁,一手搂着小青,一手紧紧地抱住雕颈,天旋地转,呼吸如窒,就像在惊涛骇浪极速飞旋穿梭,根本无暇抵挡纵横飞舞的火球、箭矢,以及龙骑兵迎头刺来的长枪。
好在王允卿剑法凌厉无敌,真气又极为强猛,碧光如狂飚呼卷,绵密地笼罩在许宣、小青周围,那些火球、箭矢、枪尖……方一触及,立刻震荡炸散。转眼之间,两只怪雕就盘旋高上,冲出了龙骑兵的夹围。
然而四周轰鸣不绝,火光一道接着一道冲天飞舞,越来越多的龙骑兵尖啸着朝他们冲来。火球、流矢擦着他们身沿穿梭飞过,撞击在崖壁上,隆隆激震,乱石迸飞。
忽听王允卿纵声大喝:“芥子须弥,万象无极,三十三天,大小如意,疾!”流霞镜脱手飞出,绚光怒爆,遥遥照向天湖。
“轰”地一声巨响,湖面涡旋乱转,大浪层层叠叠地冲天喷射。漩涡中央浮出一个冰雪般玲珑剔透的塔尖,继而眩光乱舞,霞芒刺目,一座高近七十丈的水晶宝塔破空怒旋!
那三十三层的水晶宝塔极速飞转,从层层掀涌的墨绿色涡旋里破空冲起。被漫天纵横呼啸的流火辉映,折射出万千道刺目的七彩炫光,将乌云、波涛、崖壁……映照得姹紫嫣红,瑰丽万端。
许宣呼吸一窒,目眩神迷。那一刹那,先前在湖底所听见的嗡嗡呜鸣又如潮水般朝他涌来,就仿佛无数嘈杂的耳语、尖叫,悸动心弦,却难以分辨。
镇妖塔!
当年女娲用来封镇青龙的神塔,果然就埋在这天湖之底!
众鸟惊飞,万兽蛰伏。
漫山遍野的岛民全都丢去火炬、兵器,匍匐在地。盘旋空中的数百龙骑兵也全都忘了进攻,惊骇地勒缰回望,被那强光镀照,浑身鳞甲金芒灿灿,脸上尽是扭曲而僵凝的恐惧。
第一百零九章 天漏
“轰!”
“轰!”
“轰!”
还不等许宣回过神来,那水晶宝塔已凌空变向,旋转着朝他冲来,飞甩出的重重光波就像流光溢彩的巨大梭轮,连翻猛撞在天湖与南北两侧的峭壁上,天摇地动,大浪炸舞,迸飞的碎石如陨星般呼啸乱舞。
破坏力之狂猛,竟丝毫不在青龙之下!
转瞬之间,便有数百只禽鸟被撞成肉泥,就连龙骑兵也不时被掀飞撞落,悲啼惨呼不绝于耳。
小青“啊”地一声痛吟,紧紧地贴在许宣怀里,两人就像被山岳当胸倾轧,喉咙里腥甜狂涌,憋闷得几欲爆裂。若不是许宣死死抱住怪雕的脖颈,早已如两侧的龙骑兵般,被震飞出数十丈外。
好在那恐怖的压迫感只持续了片刻,镇妖塔越转越快,越来越小,周围的炫丽的光轮也急速收缩、暗淡。
“叮!”流霞镜彩光激射,照得天地尽白。
那座高达七十丈的三十三层神塔竟突然变成了一尺来长的袖珍小塔,呼啸着冲入铜镜之中,漫天霞光陡然消失。
王允卿猛地一震,“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连人带鸟疾转了数十圈,方才卸掉那狂猛无比的撞击力,接着翻转手中的流霞镜,掖入怀中,昂头长啸,继续驾驭着两只怪雕盘旋冲天,
变故突起,天地又忽转黑暗,还没等那些龙骑兵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早已领着许宣等人骑鸟破云直上,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狂风呼啸,天海漆黑如墨。偶尔亮起一道闪电时,方能看见下方的苍茫汪洋,以及空中那一座座巍峨壮丽的悬山。然后又复归一片黑暗。
许宣惊魂未定,回头俯瞰,“镇龙谷”所在的那座悬山已相隔数十里之遥。透过茫茫云雾,未见追兵,隐隐约约仍能瞥见天湖一角,在闪电下泛着银光。想到终于逃出了这囚笼般的山谷,胸膺激荡,悲喜交迭,忍不住长声欢呼。
却听林灵素嘿然一笑,从“两仪袋”里传音道:“小子,蓬莱三十又三山,一山更比一山险。等你留着小命拿到了‘白虎皮图’,修成了通天本领,再欢呼不迟。”
又听李少微柔声传音道:“小青,‘白虎皮图’的秘密必然就在那‘流霞镜’与‘炼妖塔’里。那姓王的公子对你奉若神明,你说什么,他便信什么。有他相护,三十三山的追兵就算追来了,一时也不能奈我们何。等到了安全之地,套出石图的下落,再设计将他杀了。”
小青体内寒毒始终未清,又值十五,初炼而成的阴极真炁浸透心骨,被这高空寒风迎面刮卷,冻得格格打战,难以答话。
许宣心中却是一震,忍不住低声问道:“杀他?为什么要杀他?”
“许小官人,”李少微叹了口气,柔媚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小青是女娲转世吧?等那王公子发觉你们和敖无名是一样的骗子,全都为了石图而来,你猜猜他会不会立即动手杀了你们?”
林灵素也跟着传音笑道:“这姓王的小子木德之身,纯阳之体,可谓百年一遇的武学奇才,嘿嘿,别说你们两个啦,就算寡人和他一比,也略有不如。要真等到那时,动起手来,连神仙也帮不了你们。”
许宣大凛,虽知二人所言非虚,但这王允卿好歹也救过他们两次,恩将仇报,实在有违侠义之道。想到这两魔头如此歹毒,又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们能这般对待王允卿,自然也能这般对待他和小青。若不趁着他们重伤未愈尽快除去,到头来被除掉的必是自己!
一咬牙,正想将“两仪袋”朝下抛落,李少微又格格一笑,传音道:“许小官人,你可别忘了,食言弑师是要被雷劈的。如果本宫和帝尊有个三长两短,小青心内的‘三尸金线蛊’便会即刻发作,你也别想离开蓬莱,回临安救出你的父母啦。”
许宣顿时又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杀机顿消。父母安危就像是他的七寸,被牢牢地捏在这两魔头的手里,恨得牙关痒痒,偏又无可奈何。
鏖战了一夜,他早已精疲力竭,此时虽骑鸟高飞,寒风凛冽,也抵不住袭来的重重困意,一边给小青传输真炁,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该如何反制这两魔头,不知不觉伏在雕背上睡着了。
醒来时,东方厚厚的云层里已泛出一丝白光,天色渐亮。数十座悬山巍然浮在蓝紫、乌黑的天穹下,云海翻腾,时而亮起一串七彩绚光。
小青也已悠悠醒转,望着前方急速飞舞的云雾,迷离恍惚,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地,直到撞见许宣的视线,脸上才蓦地一阵烧烫,坐起身,低声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忽听怪雕嗷嗷尖叫,展翅回旋,朝右下方的悬山飞去。
王允卿道:“宁姑娘,天亮后,三十三山必会四处搜捕。我们先在这儿暂避一阵,养好伤势。”又取出那面流霞镜,念了句咒诀,金光炸舞,将众人笼罩在内,彗星般滚滚下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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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那悬山,依稀可见奇峰兀立,林海茫茫,除了中央那座尖锥似的峭拔雪峰,四周绵延数十里全是五颜六色的森林,绚烂如织锦,在半明半昧的晨曦里显得格外壮丽。
“呜——”
雪峰上忽然响起几声尖利的号角,黑影飞闪,数十名骑着巨大蝙蝠的甲士手持长戈,呼啸着朝他们冲来。那些蝙蝠通体乌紫,双翼薄膜鲜红如火,尖叫声如婴儿哭泣,极为诡异。
许宣、小青大凛,正待聚气戒备,那群蝙蝠飞骑却已狂飙似的从他们头顶卷过,径直朝北飞去了。两人又惊又奇,松了口气,料想多半是王允卿手中那面流霞镜的功劳。
第一缕霞光破射出来了,云海尽染,下方的雪峰瞬间变成了灿灿金山。
怪雕盘旋飞翔,绕过千奇百怪的冰锥林,掠过晶莹剔透的冰川,贴着那斜陡的雪坡急速下冲,越来越快,转眼便双双穿入了那莽莽苍苍的锦绣森林。
视野陡然一黑,许宣什么也瞧不清了,只听见鸟叫啾啾,枝叶噼噼啪啪地响动着,细碎的微光在头顶急速闪动。过了片刻,双眼才渐渐适应周遭的昏暗光线,凝神扫探,“啊”地失声低呼,想不到这森林里竟有如此奇景!
他正骑鸟穿行于一条巨大的裂壑里,裂壑蜿蜒迱逦,长不见首尾,上方被密林遮盖,下方深不见底,最窄处约有三十余丈宽,最宽处接近百丈。
裂壑两侧瀑布飞泻,隆隆不绝。崖壁峭石嶙峋,长满了扭曲怪异的千年巨树,有的参天摩云,藤蔓垂舞,有的横斜交错,遮天蔽日。抬头望去,几乎看不见天空,只有无穷无尽、深深浅浅的绿。
巨树之间夹杂着色彩斑斓的灌木与苔藓,以及各种见所未见的奇花异草,争妍斗艳。遥遥望去,就像一团团霞云,连绵不绝,滚滚起伏。
但最壮观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崖壁上密密麻麻的洞窟。这些洞窟就像迷宫般蜿蜒贯通,掩映在无穷无尽的繁花与密林里,掩映在万千道飞泻而下的瀑布中,若隐若现,壮观而又神秘。
数以千计的珍禽怪鸟似是被他们惊扰,尖啼着从那些洞窟里缤纷冲出,纵横飞舞,接连不断地从他们四周穿梭而过。
接着两侧崖壁的岩石后、枝叶中又跳出了无数灵猿,吱吱尖叫,抓着藤蔓、岩壁朝上飞速攀爬。然后雪豹、熊罴、山魈……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猛兽接二连三探出了脑袋,惊吼咆哮,作势欲扑。
怪雕毫不理会,一高一低地急速飞掠,突然变向急坠,穿过一片水帘,冲落在崖壁上的一处洞窟里。
此时森林外虽已晨光明媚,深壑里却依旧昏暗如夜,阴冷潮湿。王允卿牵着妹妹跃下雕背,点燃火堆,洞内顿转明亮。
只见那洞窟外窄内阔,中央搁着一块光滑方正的巨岩,环绕着若干石头,宛如桌凳。洞角还有一张“石床”,和几堆枯枝干草,却不见半只鸟兽,更无异味。想来有人居住在这里。
许宣一凛,如果王允卿兄妹自小在“镇龙谷”内长大,从未离开,又为何轻车熟路,知道这儿有个洁净隐秘的山洞?难道此人外表恭顺,内心却别有所图?
他原本就是聪明浮脱之人,好走极端,经历了这许多凶险变故,对旁人的防范之心也越来越重,渐趋多疑。当下凝神扫望周围,聚气戒备。
裂壑里阴风呼号,寒意透骨,小青一边站在火堆前顿足搓手,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道:“这儿是什么洞府?你带我们来这儿作什么?”
王允卿道:“宁姑娘,这座山叫‘天漏石’,相传原是女娲大神补天用的五色石,被雷霆、天火劈裂洞穿,只好移作他用。山内有数万洞窟肠道,彼此相连,极为隐秘。就算三十三山的追兵搜到这里,也如大海捞针,一时半刻绝找不到我们。宁姑娘只管安心养伤,等到了重阳,我们再上女帝山不迟。”
第一百一十章 蛇人
王允卿道:“宁姑娘,这座山叫‘天漏石’,相传原是女娲大神补天用的五色石,山内有数万洞窟肠道,彼此相连,极为隐秘。就算三十三山的追兵搜到这里,也如大海捞针。你们只管安心养伤,等到了重阳,我们再上女帝山不迟……”
“重阳?”许宣心下大急,大宋死刑都在秋后执行,如果到了重阳仍藏在这洞里,又如何赶回临安解救父母?当下忍不住问他为何要等上三个月,又为何要上那什么女帝山?
王允卿道:“蓬莱的最高峰为‘女帝山’,原本是蛇族圣女所居之处。三十三山联手推翻蛇族后,推行‘比武斗剑’,只有修为最高之人,才能作为‘青帝’统治蓬莱。此后每隔四年的重阳节,三十三山的高手都将登上女帝山顶,比剑夺取‘青帝’之位。今年重阳,恰巧又到了四年之期。”
小青一怔,扬眉道:“你是让我们登上女帝山,比剑夺位?”
王允卿点头道:“当年青龙掀脱‘镇妖塔’后,半张‘白虎皮图’下落不明,另外半张则一直存于女帝山上。被敖无名盗走后,蛇圣女费尽心力重新夺回,藏在‘女娲宫’至为隐秘之处。要想找到‘白虎皮图’,重启‘镇妖塔封印’,就必须先赢得青帝之位,入住‘女娲宫’。”
此时王允真似乎也已从丧母的悲恸与恍惚中缓过神来了,笑了笑,插口道:“我哥哥自小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王重阳’,就是盼望有一天能在‘重阳斗剑’时,打败三十三山所有的高手,重振蛇族,封印青龙……”被王允卿瞪了一眼,吐了吐舌尖,微笑不语。
她的大宋官话带着生硬的汴梁口音,腔调虽不自然,但声音清柔婉转,听起来别有风味。
许宣心中怦怦一跳,更觉奇怪:“是了,这兄妹二人从小在‘镇龙谷’内长大,又是从哪儿学来的东京官话?”
王允卿窘迫地朝两人笑了笑,道:“在下取‘重阳’为名,倒不是完全由于志存‘重阳斗剑’,而是因为生于阳年阳月阳日。传我这面‘流霞镜’的神巫说,如能找到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纯阴处子,或许便能合炼成‘阴阳电剑’,封印青龙了……”
似是忽然发觉自己的话里又有什么不妥,面红耳赤,清了清嗓子,起身道:“宁姑娘,这‘天漏山’上有许多益气补元的奇花异果,你们连使了两次‘阴阳电剑’,经脉必有灼伤,且在这儿调息修养,我们去采些草药,顺便打些猎物,很快就回来。”
他俊秀轩昂,谈吐温文尔雅,颇有些贵胄之风,但到了小青面前,却总有些拘谨腼腆,手足无措。当下又瞪了王允真一眼,拉着她起身行礼,匆匆骑上双雕朝洞外飞去。
小青丝毫没将他放在心上,自顾盘坐在火堆边,凝神调息。倒是许宣心神不定,隐隐总觉得有些不安,抖了抖丝袋,将那两魔头也倒了出来。
李少微格格一笑,柔声道:“丫头,恭喜你啦,找到了一个阳年阳月阳日出生、头脑简单,又对你死心塌地的少年郎。万物负阴而抱阳,等你拿到了‘白虎皮图’,切切记得不可杀他,而要吸尽他的鲜血,炼化他的纯阳真气。这样就再不用受‘阴极真炁’反噬之苦啦。”
小青心中一颤,猛地转过头来,只见妖后笑吟吟地凝视着自己,目光闪闪,竟似带着怨毒的妒恨与凛冽杀机,浑身鸡皮瞬间冒了起来。
昨夜吸尽了金国小王爷的血后,看着众人恐惧厌憎的眼神,她虽然倍觉快意,却始终心有余悸,不敢回味,更不敢细想为了平衡体内真炁,将来每到月圆之夜都要做这恐怖之事。
她对王重阳虽然无甚好感,但此人几次暗中相助,又将她奉为女娲转世,毕恭毕敬,厌烦之心早已消了大半。然而如果妖后说的是真的,如果只要吞吸他一人之血,就能一劳永逸地摆脱吸血僵鬼般的可怕命运,她又是否该狠下心,恩将仇报呢?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忽听裂壑里传来几声奇怪而恐怖的尖啸,众人心中齐齐一凛。
这声音在镇龙谷里也曾听过,总是在夜半之时响起,就像是从地狱里发出的绝望而怨毒的怒吼。
然而屏息聆听,裂壑里又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就连鸟叫兽吼声也瞬间断绝。死寂中,惟有狂风在那数不清的洞窟间呼啸穿梭,呜呜锐响,让人毛骨悚然,更感不安。
许宣与小青对望一眼,呼吸、心跳仿佛全都顿止了,惊疑不定,紧握着龙牙,掌心里尽是冷汗。
火光摇曳,四周忽明忽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刮来一阵狂猛的阴风,洞内顿时一片漆黑。
许宣心中猛地一沉,只听林灵素、李少微齐声喝道:“星移斗转!”“花落花开!”话音刚起,“咻咻”之声大作,隐约瞥见几道黑影鬼魅似的冲了进来,纵声尖啸着朝他们当头扑落!
他脑中“嗡”的一响,被那凄烈恐怖的啸声震得气血翻腾,好在与小青合练了一个月的剑法,早已烂熟于心,应变奇速。刹那间真气鼓涌,沿着龙牙刀破锋斜撩,恰好与小青回旋挥舞的气剑形成了相守相生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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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绚光连闪,气浪迭爆。许宣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按照两魔头的提示,奋力挥扫格挡,奈何对方快如鬼魅,交迭疾攻,力量又狂猛得难以想象,转瞬间激斗了二十几招,肩膀、后背、左腿全被极为尖利之物扫中,剧痛锥骨。
好在他与小青默契无间,又有当世两大魔头指点,斗到第二十三招时,终于接连击中对方,那几道人影闷哼连声,尖啸着翻身急退。
被气浪所激,火堆红星四窜,又“呼”地重新烧了起来,照得洞内一片彤红。
许宣、小青回旋飞转,背靠着背站在一起,“啊”地失声低呼,寒毛倒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蛇人!
周围匍匐着五个人头蛇身的怪物,正抬着头,双手撑地,凶暴地朝着他们龇牙低吼。
这些蛇人的身形都极为魁梧高大,脸上涂抹着狰狞的各色花纹,辫发裸身,背负长刀,上半身肌肉虬结,接近六尺长,腰际以下则是鳞光闪闪的蛇尾,长达两丈,盘蜷着朝上竖起,作势欲扑,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更觉恐怖。
小青虽是五百年的蛇妖,早已炼成人形,却从未见过这等半人半蛇的“同类”,一时间妙目圆睁,冷汗涔涔。就连林灵素、李少微这两个见多识广的魔头,亦被震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五个蛇人飞速地吐出长信,舔了舔嘴唇,狞笑着瞪着他们,一边发出低沉骇怖的呜吼,一边慢慢地环绕游行,似是在等候最佳的时机,突施暗算。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敌众我寡,他与小青的经脉又烧灼未愈,难以持久,唯一的办法是设计将它们分散开来,各个击破。眼角扫处,瞥见洞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甬洞,念头一动,顿时有了主意。
当下左手抓起一把着火的树枝,朝离他最近的蛇人一晃,趁它缩身后退时,忽然拽起小青变向朝右侧的洞壁最大的一个甬洞冲去。
众蛇人立即尖啸着冲弹飞舞,闪电似的朝他们包夹扑来。许宣一猫腰,拉着小青抢先钻入了甬道里,“嘭嘭”连声,洞口被蛇人们的气浪撞中,顿时炸裂开一个大口子,险些扫到两人后背。
林灵素一愣,哈哈笑道:“好小子!临危不惧,机变刁滑,果然有乃师当年的风范!”
他和李少微依旧难以动弹,笑嘻嘻地盘坐在火堆边,壁上观虎斗,仿佛与眼前一切殊不相关。
那些蛇人对这两魔头似乎也毫无胃口,冲过他们身边时,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又狂飚似的朝许宣二人追去。
这些怪物熟知裂壑内的地形,对这些千折百转、彼此相连的洞窟亦了如指掌,当下分别窜入石壁上的五个甬洞,包抄围堵。
谁知五个蛇人方一分散,许宣立即转过身,喝道:“回风舞浪!”右臂橙光爆舞,化为一道丈许长的气剑,朝穷追在后的蛇人轰然刺去。小青与他合练一月,早已意念相随,立即也是一记“碧柳扶风”,转身疾攻。
“嘭!”那蛇人猝不及防,顿时被撞得鲜血狂喷,飞出三四丈远。若非许宣、小青一夜间连用了两次“五雷炁剑”,经脉受损,加上气剑初成,运转尚不如意,这蛇人只怕已立毙当场了。
许宣一击得手,立刻又拉着小青奔向甬洞深处。剩下四名蛇人又惊又怒,尖啸着包抄狙击。
林灵素哈哈大笑,拍着大腿放声高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李少微则笑吟吟地眯着双眼,晶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一十一章 紫青
甬洞狭小,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许宣拉着小青,左折右转,尽找些狭窄的甬道逃窜,那些蛇人虽然鳞甲滑腻,游窜得飞快,却被迫不断绕行,一时间也不能奈他们何,反倒被两人时不时的突然反击杀得惊险万状。
其中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的年轻蛇人似是这些怪物的领袖,纵声尖啸,指挥调度,另外三个蛇人随之放缓节奏,不管许宣如何诱激逃窜,始终不急不慢地尾随包夹,互为犄角,伺机而动。
如此一来,许宣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被蛇人们越逼越紧,只要偷袭其中一个,另外两侧必有蛇人雷霆猛击,迫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许宣心下大凛,暗想:“这些怪物占尽地利,再这么下去,必被他们逼到死角。要想活命,只有把水搅浑,再浑水摸鱼,全力击杀那领头的怪物。”
当下一边奔逃,一边低声将计划告之小青。小青与他相处了这些时日,早知这小色鬼诡计多端,闻言精神大振。
两人突然加速狂奔,等到那些蛇人追得近了,蓦地转身将火把甩向后方的蛇人,而后双双鼓舞气剑,全力劈斫在右侧的洞壁上。
这些熔洞、甬道彼此贯连相通,石壁最薄处只有半尺来厚,哪捱得住两人合力猛击?
“轰”地一声巨响,天摇地动,尘土滚滚,右侧的蛇人连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被飞撞而落的乱石瞬间压成了肉泥。
许宣、小青气血翻腾,借着那反撞之力回旋怒斩,又狂飚似的砍劈在左侧的石壁上,趁着飞石迸炸,洞壁接连坍塌之际,全速冲向后方追来的蛇人首领。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如闪电,看似简单,却几乎拼尽了全力,也用尽了两人所学。橙黄、碧绿的光浪交错飞舞,“轰”“轰”连震,将那蛇人首领格挡的长刀生生劈断。
然而这疤脸蛇人应变之快、真炁之强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估,蛇身飞舞,竟从两人气剑的夹缝间穿过,贴着石壁闪电似的冲到了两人后方,顺势长尾横扫,重重地拍在许宣的背上。
许宣眼前一黑,痛得锥心彻骨,翻身滚出丈许远,若非小青及时将他拽起,便被那糅身反扑而来的蛇族首领剁成了肉泥。惊魂未定,尖啸四起,那些怪物来势极快,转眼间又从三个方向扑了过来。
两人双剑合璧,气光纵横飞舞,勉强将众蛇人逼退。此时四周尘土濛濛,目不视物,情状极为凶险。饶是许宣机变百出,一时也想不出应对之策,好在那三十六路剑法早已练得滚瓜烂熟,闭上眼睛也不会使错。
气剑时长时短,时强时弱,极不稳定。蛇人吃了几次亏,探不清虚实,不敢再轻易冒进,只是在周围不停地交迭游走。
小青寒毒未清,游斗片刻,早已气息不继,香汗淋漓。见他们翻来覆去只有这三十六招,蛇人首领心下大宽,纵声尖啸,着力猛攻许宣。
原来这疤脸蛇人的眼光极为尖毒,早已看出合璧剑法的要义,在于彼此意念相随,攻守互补。许宣每一剑使出,必留有破绽,而这破绽不等对方来攻,便已由小青的剑招补上。而此时小青经脉虛竭,招式虽然到了,真炁却难以跟上,被蛇人们长刀交相疾攻,招架不迭,气剑光焰陡然大减。
“嗤嗤”连声,许宣衣裳接连迸裂,左臂、右腿险些被劈中。他又惊又怒,大喝着回旋急转,右手气剑胡乱挥砍。
蛇人们早已熟悉了两人的三十六剑法,被他突然这般毫无章法地乱攻一气,反倒应接不暇,朝外退散。
“轰隆!”右侧石壁被许宣气剑扫中,猛地炸开一个大洞,射出万千道难以逼视的绚光。
许宣泪水直涌,不由自主地挡住双眼,朝后退了几步。众蛇人也被刺得睁不开眼睛,罢手不攻。
尘土滚滚,绚光渐转黯淡,只剩下一青一紫两团光芒吞吐不定。许宣定睛一看,猛吃一惊。眼前的洞窟里竟盘坐着一个极为美貌的蛇人女子,低首垂眉,裸身合掌,银白的长尾盘蜷身下,似在凝神祈祷。
蛇人体型魁梧,半身腥甲长尾,看起来都极为凶怖,但这蛇人女子却显得格外端庄娴静,被左右两侧的青紫光芒辉映,浑身光洁如瓷,散发着七彩光晕,有如神袛。
许宣见是蛇人,下意识地便想聚气劈斩,但被她光彩一照,竟呼吸窒堵,怎么也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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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咦”了一声,叫道:“她是石头!”许宣将信将疑,上前探手一摸,那“蛇人女子”浑身坚硬冰凉,果然是汉白玉石所制。
那三个蛇人见他们竟敢伸手探触石像,无不露出惊愕狂怒的神色,争相尖啸着朝他们冲来,但到了距离那蛇人石女三丈处,却纷纷又顿住身形,恶狠狠地瞪着两人,怒火欲喷,不敢再前进半寸。
许宣心中一动,是了!难道这石像就是蛇族奉为至尊的女娲大神?这个洞窟竟是蛇族供奉女娲的秘密所在,自己四人无意间闯入,才惹来这些蛇人守卫的追杀围堵?
小青左右徘徊,好奇地打量着那蛇女石像,又摸了摸两侧的青紫光团,喜道:“小色鬼,你快来看,是剑!这儿插着两把剑!”
蛇女石像边的岩缝里果然插着两柄蛇形长剑。长剑不知由什么金属炼制而成,没入石中,仅露出半尺。一支三指宽,通体青黑,泛着妖艳的紫红光泽;另一支略窄,宽逾二指,鲜绿如翡翠,宛如春水流动,晶莹夺目。
方才那团刺眼的绚光,想必就来自这两柄一青一紫的蛇形长剑。
许宣心中突突急跳,如果这蛇女石像真是蛇族的神袛,插在此处的双剑必是上古神器。他与小青刚炼成气剑,发挥极不稳定,如有神兵在手,威力自当倍增!当下握住那柄黑紫长剑,奋力朝外夺拔。
众蛇人又是一阵惊呼怒吼,蠢蠢欲动。
剑锋紧嵌石中,巍然不动。小青也合握住那柄翠绿的长剑,全力试拔了几次,始终不能奏效。
两魔头遥遥望见,脸上俱闪过惊喜难抑之色,林灵素传音叫道:“小子,小妖精,你们咬破手指,将血滴入剑身血槽,再跟着我念一遍‘拔剑诀’,试试看能否抽拔出来!”
许宣、小青依他所言,各自咬破指尖,将鲜血滴落在剑身血槽上。接着握住剑柄,凝神聚气,随着那魔头齐声诵道:“震木离火,紫青雷霆;乾父坤母,天地神灵。人有其命,物有其灵;我以我血,活此神兵……”
血珠沿着双剑的血槽缓缓蜿蜒滑落,念到“活此神兵”时,剑身突然“嗡”地一震,陡然亮起刺眼的青、紫炽光。两人呼吸一窒,虎口酥麻如电,继而整个手臂都随着那剑柄猛烈震动起来。
众蛇人脸色齐变,想要冲上前阻拦,却不由自主地丢掉手中长刀,俯首匍匐在地。
剑身紫光越来越亮,许宣右手剧烈地抖动着,掌心仿佛和剑柄粘连在一起,只觉一股又一股炽烈狂猛的炁浪从剑身涌入他的手臂,又如惊涛骇浪般席卷全身,冲入丹田,漩涡般滚滚翻腾。
那种感觉奇怪之极,就仿佛手中所握并非一支剑,而是一个活物,一个与他连成一体、共同呼吸的活物!
更奇怪的是,剑身的紫光穿入他的手臂,立即转化成橙黄的光芒,沿着奇经八脉急速循环。转眸望去,小青也仿佛与手中的蛇剑同化一体,全身闪耀着碧绿鲜亮的光芒,就连肌肤也变得冰玉般玲珑通透,可以清晰地看见深绿色的骨骼、脏腑与经络……
小青层层叠叠如春水般扩散的光晕,和他所焕发出的橙红光浪交相激荡,顿时炸散出刺眼的七彩霓光,映得洞窟四壁炫丽万端。
“轰!”
两人紧握剑柄,猛地往外抽拔,岩石瞬间炸如齑粉。强光、气浪、乱石、轰鸣……直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聋。
许宣喉中一甜,体内真炁似乎也陡然迸爆了,跌跌撞撞地朝后疾退了数步。等到站稳脚跟,定睛再看时,才发现前方的石壁已经被炸出了一个三丈来高、两丈多宽的豁口。
洞外瀑布飞泻,斑斑点点的阳光透过上方茂密的森林,洒落在幽暗的裂壑里。群鸟惊飞,兽吼声此起彼伏,猿猴抓着藤蔓急速飞逃,其他野兽也纷纷钻入崖壁上的熔洞与树丛,远远地朝他们探头张望。
许宣与小青对望一眼,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手中的蛇形长剑,剑身古朴简单,毫无光泽,只有当他们将真炁运入手掌时,剑锋才会蓦地铿然龙吟,闪起夺目的紫光与碧芒。
只听林灵素传音哈哈笑道:“‘石榴半吐红巾蹙,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又恐被、秋风惊绿’。恭喜二位!这‘紫青双剑’是伏羲、女娲亲手炼制的太古神器,一柄叫‘紫龙’,一柄叫‘青螭’,木火相生,雷电相感,用来修炼‘阴阳电剑’再好不过!当年你祖师爷爷有缘一睹,已称万幸,想不到今日竟让你们给得到啦!”
第一百一十二章 伏羲
林灵素传音哈哈笑道:“这‘紫青双剑’是伏羲、女娲亲手炼制的太古神器,一柄叫‘紫龙’,一柄叫‘青螭’,用来修炼‘阴阳电剑’再好不过!当年你祖师爷爷有缘一睹,已称万幸,想不到今日竟让你们给得到啦!”
小青闻言大喜,把玩着那柄神剑,笑道:“小色鬼,有了这‘紫青双剑’,咱们阴阳合壁的威力必定大增,别说这区区几个蛇人,就算再遇见那青龙,也不用害怕啦!”
那几个蛇人慢慢爬起身,神色古怪地面面相觑,突然握刀在胸膛上划了一道口子,昂头捶胸尖啸。
啸声如雷,在裂壑里滚滚回荡,过不片刻,洞外又传来排山倒海般的阵阵狂啸,由远而近,此起彼伏,也不知有多少蛇人正在裂壑里纵声呼应,夹杂着鸟兽的尖啼惊吼,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许宣大凛,紧握着“紫龙”凝神戒备。
只见裂壑里狂风呼卷,五彩斑斓的树浪如云霞鼓舞,数十个骑着翼龙的蛇人尖啸着冲掠而过,接着又是百余个,又是数十个……越来越多,从裂壑的两端与底部冲了过来,成群结队地盘旋尖啸。
“嘭嘭”连声,龙骑接连不断地冲撞在洞口两侧,黑影迭闪,顷刻之间,便有三十多位蛇人尖啸着跃入洞中,将他们团团围住。
继而又听见几声熟悉的嗷嗷啼吼,那两只怪雕驮着王重阳、王允真扑翅冲入,昂首阔步。
许宣松了口大气,有此强援,又有手中的“紫青双剑”,脱身的把握顿时大增。
岂料那兄妹二人跃下雕背后,非但没与他们站在一起,反倒转身站在蛇人之中,一起捶胸呼吼,就连那两只怪雕也跟着振翅长啸。
小青又惊又恼,恨恨道:“我就知道这臭小子假惺惺地没安什么好心!”见王允真双颊晕红,悲喜交织地凝视着许宣,心中怒气更增,扬眉冷笑道:“可我没想到的是,这位娇怯怯、意绵绵的王姑娘,居然也如此狠心,这么快就将你这位救命恩人给卖啦。”
许宣心里却是疑窦丛丛,王重阳将小青奉为女娲转世,毕恭毕敬,不像是作伪。如果真想害他们,昨夜又何必冒死相救?将他们带到这蛇人毕集之处,或许另有深意。
此时冲入洞内的蛇人已然上百,个个泪水夺眶,激动已极。长啸既毕,众蛇人忽然盘蜷蛇身,齐齐朝着小青拜倒,高声道:“不肖子孙恭迎女帝转世!”腔调虽然古怪,吐字发音倒颇为清晰,不难听懂。
奇变突生,许宣二人一愣,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王重阳也已随着蛇人一起匍匐在地,朗声道:“宁……女帝娘娘,‘天漏山’里共有四百六十一位蛇人,都是当年‘女帝山之战’幸存下来的女娲血裔,被三十三山逼赶到此处,受尽屈辱,不见天日。他们十几年前便从流霞镜的神谕里瞻仰过娘娘容貌,一直苦苦等候圣驾重临、光复蓬莱的这一天。”
许宣灵光霍闪,脱口道:“是了!你带我们来这儿,是看我们能否拔出‘紫青双剑’!”
王重阳叩了三个头,朝小青道:“女帝娘娘恕罪。小人虽然笃信娘娘乃女娲转世,但此事关乎蛇族兴衰,长老们必须亲眼目睹娘娘拔出‘紫青双剑’,才能放心将一切交托到娘娘手里。”
众蛇人齐齐匍匐磕头,高声道:“女帝娘娘恕罪!”
小青又惊又喜,这才恍然大悟。长这么大,从未有人对她如此恭顺尊敬,更别提匍匐在脚底山呼万岁了,方才的恚怒早已烟消云散,格格笑道:“起来吧,都给我起来吧。”
众蛇人仿佛能听懂她说的大宋官话,如蒙大赦,又磕了三个头,才缓缓立起身来,却仍垂着头,不敢直视。
一个脸上涂着白纹的蛇人男子游到她身前,双手奉上一对样式古朴的剑鞘,用那带着奇怪的汴梁口音的官话说道:“微臣白乾天,奉圣女之命守护紫青双剑,恭候娘娘圣驾。娘娘既已转世,收得紫青双剑,这两把神剑的剑鞘自然也当复归原主。”
紫青双剑的剑鞘不知以什么凶兽的兽皮制成,布满紫鳞、青甲,光洁坚韧,握在手中沉甸甸地,却又十分称手。小青大喜,将“青螭”插还鞘中,把玩了片刻,又将另外那支剑鞘递与许宣。
见她随手便将“紫龙剑鞘”送与许宣,王允真“啊”地低呼一声,妙目中露出惊讶古怪的神色。
众蛇人更是哄然大哗,看了看王重阳,又看了看许宣,惑然不解者有之,激动惊喜者亦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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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却似坦然自若,微微一笑,率先朝许宣拜倒,朗声道:“恭迎圣上御驾!”众蛇人登时爆出一片欢呼,再次匍匐在地,齐声叫道:“坤母乾父,女娲伏羲,千秋万载,宇宙无极!”
许宣一怔,难道这些蛇人竟将自己看作了伏羲转世?饶是他胆大无赖,此时脸颊也不禁一阵烧烫。小青更是惊讶无已,不知为何顷刻之间,就连这小色鬼也变成了上古蛇帝?
正有些无所适从,又听林灵素纵声狂笑着传音道:“小子,就算你不想承认也来不及啦!‘紫青双剑’是女娲亲自炼铸的蛇族圣器,谁能拔出双剑,施展‘阴阳电剑’,谁就是伏羲、女娲转世。嘿嘿,现在你知道寡人教你们合璧剑法的良苦用心了吧?”
原来那“紫龙剑”属火,五行水克火,其剑鞘乃是女娲当年降伏北海第一凶兽玄武后,剥下它的甲皮所制而成。那时伏羲已经化羽登仙,女娲孤独一人,惟以此剑聊托相思。
封印青龙后,女娲将这对神兵传与蓬莱圣女,原是祈望她能继承“阴阳电剑”,永镇青龙。可是伏羲化羽已久,“紫龙剑”悬空百年,蓬莱圣女又岂敢妄传他人?于是便将这对神剑插入女娲石像两侧,剑鞘则由她亲自掌管,以待女娲转世,伏羲重生。
从那时起,这对神兵就成了蛇族的圣器,每一任蓬莱圣女只能继承其三十二字的“拔剑诀”,却不敢擅自将其拔出。
敖无名来到蓬莱后,情诱圣女,骗去了“阴阳五雷剑谱”和逆鳞刀,犹嫌不足,还设套从圣女口中骗得了“紫青双剑”的“拔剑诀”,一心拔出这对神兵,横扫三十三山。奈何没等得逞,就被醒悟的蓬莱圣女制伏。
逃出蓬莱后,敖无名虽以逆鳞刀纵横天下,却时时记挂着未能盗走的“白虎皮图”与“紫青双剑”。后来受困金山寺,逃生无望,索性将平生所学,以及蓬莱内的种种秘闻都刻在了塔壁上,被若干年后同困此处的林灵素学了个干净。
林灵素探寻蓬莱,正是想要继承敖无名遗志,盗走“紫青双剑”,再以“阴阳电剑”称霸三十三山,夺得“白虎皮图”。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他先是与妖后斗了个两败俱伤,接着又与王文卿狭路相逢。好不容易破入结界,抵达蓬莱,奇经八脉又已尽数震断,只能借助修为平平的许宣、小青。
他将“阴阳电剑”传与二人,正是盼望着能引来蛇族后裔,找到“紫青双剑”。如今终得所愿,心中之狂喜激动,更在许宣二人之上。一时得意,忍不住透漏了些口风。
众蛇人一直将王重阳视为伏羲转世,方才见许宣拔出“紫龙”,已倍感惊讶,再看到“女娲转世”竟将剑鞘也送了给他,震动骇异,更是难以言表。对他们来说,“女娲转世”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已证明她认定眼前的少年才是真正的转世伏羲。眼见连王重阳也转而向他拜倒称臣,更无半点怀疑。
许宣虽不知来龙去脉,但听林灵素这般一说,也猜到了大概。想到这魔头如此深谋远虑,心中不由一沉。
这厮虽然经脉俱断,但既被称为大宋百年来的第一凶魔,绝不可等闲视之。他费尽心机将自己与小青得到“紫青双剑”,成为蛇族顶礼膜拜的“女娲、伏羲”,不知又有什么后手与图谋?
眼见他怔怔木立不语,洞内又安静了下来,众蛇人不敢起身,面面相觑。小青心中也是一紧,忐忑不安。
死寂中,又听林灵素传音道:“执‘紫青双剑’者,可以号令蛇族,莫敢不从。蛇族对女帝山上的一砖一瓦全都了如指掌,小子,你若想顺顺当当地找到‘白虎皮图’,回临安救出父母,就得和小妖精演一出好戏!”
顿了顿,又道:“再说,米已成饭,木已成舟。这些蛇人若知道你们是假冒的,嘿嘿,你猜猜他们会怎么待你?”
许宣心中大凛,颇以为然。思绪飞转,虽觉此举有些不够光明磊落,但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骑到底了!
当下一手紧握小青,一手举起“紫龙”,高声道:“如今天下大乱,太平之世已不复存在。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我们转世来此,就是为了平定三十三山,镇伏青龙,恢复蛇族之治。天既裂,尚可补,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又有什么做不成之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神巫
许宣一手紧握小青,一手举起“紫龙”,高声道:“我们转世来此,就是为了平定三十三山,镇伏青龙,恢复蛇族之治。天既裂,尚可补,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又有什么做不成之事?”
众蛇人热泪滂沱,齐齐叩头高呼万岁。他们苦苦捱受了几十年,终于盼来这一光景,悲喜激动,难以言表。许宣虽知是在做戏,被此情此境所感染,也不由有些胸膺激荡。
小青虽对自己“女娲转世”的身份仍有些半信半疑,但此时被许宣紧握手腕,昂然并立在这些欢呼膜拜的蛇人面前,暗存的疑虑早已被欣悦与得意冲没了。
听着他们山呼海啸地叫着伏羲、女娲,眼角瞥处,火光跳跃,映照着身旁小色鬼那俊俏的侧脸,如镀光辉,心中突然一颤,涌起酸麻甜蜜的奇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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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蛇人叩拜既毕,鱼贯而出,只留下王重阳兄妹、白乾天,以及十几个蛇族的长老、将领。
蛇族有八大长老,以五行八卦为名,白乾天是其中的大长老,也是除了“圣使”王重阳,蛇族里最有威信的人。
他向小青、许宣逐一介绍了众长老之后,又将先前与二人交手的刀疤脸蛇人领上前来,让他伏在二人面前,道:“女帝娘娘、蛇帝圣上,他是微臣外甥风青玄,忠毅果勇,是守卫‘紫青双剑’的五行铁卫之首。方才不识圣驾,多有冒犯,还望娘娘、圣上恕罪!”
许宣忙道:“不知者不罪,快起来吧。”
那风青玄低着头巍然不动,也不道谢,直到白乾天拽了他一把,才慢慢地直起身来,脸罩寒霜,冷冷地斜了他们一眼,而后径直游到那具被压在石下的蛇人尸体旁,将他扛在肩头,骑着翼龙尖啸而去。
他眼中怒火欲喷,那一瞥之间,竟丝毫不掩抑仇恨鄙薄之意。小青满心喜悦,未曾留意,许宣心里却是一凛。
白乾天微有些尴尬,苦笑道:“娘娘、圣上勿怪,他就是这不识抬举的臭脾性。那位殉职的偏巧……偏巧又是他的亲生弟弟。等过些日子,他自会慢慢释怀的。”
许宣恍然大悟,敢情被石头压死的蛇人就是这小子的弟弟!虽然隐隐有些不安,但此时脑子里盘旋着的,都是如何借助蛇族之力,尽早找到“白虎皮图”,离开蓬莱,解救双亲。对这满眼恨意的蛇族少年也就未再多想。
王重阳又与众蛇人长老细致地说了遍“重阳斗剑”的计划。
众长老原以为女娲、伏羲既已降世,很快就能以“阴阳五雷剑”大发神威,封印青龙,铲除乱党,听说两人竟然还需养好经脉,和三十三山的叛贼比剑夺帝,都有些失望。
但失望归失望,他们对王重阳极为信任,对女娲、伏羲更是俯首帖耳,不敢有丝毫忤逆,心想三人既有如此安排,必有其道理。当下纷纷用尖刀在胸膛上划了道口子,捶胸长啸,以示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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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蛇人带来了许多羚羊、麋鹿和奇花异果,不等白乾天吩咐,已麻利地宰割洗净,搭起烤架,翻转烧烤。过不片刻,兽肉浓郁的脂香便弥漫开来,闻之馋涎欲滴。
蛇人们兴高采烈地簇拥着许宣、小青围坐到篝火前,他们虽不知道林灵素与李少微的来历,但见二人与“女娲转世”一道而来,也毕恭毕敬地请入席中。众人一边用兽角装盛甘冽醇香的果酒,传递畅饮;一边切割着喷香的兽肉,大快朵颐。
起初蛇人们还有些矜持拘谨,不敢太过放肆,但几坛美酒下肚,再加上满心的激动喜悦,谈笑声越来越大,开始狂歌痛饮,手舞足蹈起来。就连少年老成的王重阳也是酒到杯干,喝得满脸通红。
林灵素更是毫不客气,索性抓起酒坛,仰头猛灌,顷刻间就喝了个底朝天,看得众蛇人目瞪口呆,啸呼叫好。惟独李少微滴酒不沾,笑吟吟地凝视着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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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浅啜了口果酒,虽不及当日许府的“女儿红”芳醇,却更加清洌爽口,心下喜欢,也不由多喝了几口,才将兽角递与许宣,冲他嫣然一笑。被篝火映照,俏脸红艳欲滴,更增丽色。
许宣心中一紧,忽然有些难以呼吸。
这一个月来,和小青朝夕行处,常常忘了她是蛇妖之身,对白素贞的思念也不知不觉间移转到了其“妹妹”的身上,与她双剑合壁、四目相对时,心里总不时会有这般甜蜜而痛楚的悸动。
有时半夜醒来,看着她依靠在自己的肩上,火光映着那晕红的脸,也总不免涌起难以名状的酸甜与悲喜,甚至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世事险恶,人心如鬼,若能和她长居在这世外桃源般的蓬莱,就算不能修成神仙,又有何妨?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即过,不敢多想。除了急着返回临安解救父母之外,还因为她与自己人妖殊途。
她有上千年的寿命,而他只有短短百载,正如夏日晚风里的星辰与萤火,有交汇时的刹那光辉,却无法永远共此夜色。
然而此刻,和她并坐在蛇人群中,听着众人倾慕而恭敬地称他们为伏羲女娲,心里忽然有种微妙的变化。尤其当她转过头,眼波如醉地斜睨着自己,双颊似火,嘴角泛着浅浅的笑意,喉头就像被什么堵住了,惟有假装没有瞧见,仰起头,大口大口地灌了半角果酒。
甘冽的美酒涌入喉中,有如烈火燃烧。他定了定神,将兽角递与王重阳,道:“王兄,有几个问题我始终不明白……”
王重阳听到“王兄”二字,吓了一跳,急忙放下角杯,躬身行礼道:“王某一介布衣,岂敢与万乘之尊称兄道弟?圣上有何不明之处,愿闻其详。”
许宣对这轩昂洒落的少年一直暗觉羡妒,见他这般恭谨地称自己“圣上”,错愕之余,也不免有些得意,笑了笑,招手示意他坐下,道:“这些蛇人藏在‘天漏山’数十年,连三十三山也搜捕不着,你从小囚居于‘镇龙谷’,究竟是如何遇见他们的?你并非蛇族之身,他们为何对你这般信任?蓬莱山里,无人能听得懂大宋官话,你们的汴梁官话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说来话长,”王重阳神色凝肃,将酒角递给旁边的蛇人,沉吟道,“我四岁那年,‘镇龙谷’里来了个可知过去、未来的神巫,这面‘流霞镜’就是她送与我的。第一眼瞧见我,她便说我体内流着伏羲之血,命中注定将辅佐转世女娲,镇伏青龙……”
许宣心里一动,王重阳这话说得虽然颇为含糊,但揣摩其意,多半也从小自视为“转世伏羲”,难怪他见到小青和自己合璧舞剑时,神色那般震骇古怪。
若换了旁人,对突然冒出、将自己取而代之的另一个“伏羲转世”,必定惊疑妒恨,就算不落井下石,也势必袖手旁观,但这小子不但坦然接受,还数次冒死相救。从这一点来看,此人如果不是大奸大恶、城府极深之辈,就真的是纯朴简单、坦荡无私的君子了。
王重阳接着说道:“神巫到来的前几个月,青龙肆虐,家父为了营救舍妹,不幸葬身于那孽畜肚中。那时我年纪虽小,却已对天立誓,定要除掉这凶兽,为父亲报仇,造福万民。听了神巫谶言,自是惊喜交加。
“于是我每夜趁着众人睡着之时,偷偷溜到天湖边,学习吐纳筑基之法,圣上与娘娘所说的‘大宋官话’,也是那时从神巫那儿学到的。过了几个月,神巫说我天资高绝,可以拜蛇族先贤为师了,让我抱着‘流霞镜’跃入天湖……”
天湖?许宣大奇,为何“蛇族先贤为师”,需让一个四岁的孩子跳入湖中?灵光霍闪,忽然想起昨夜在湖底所闻所见,心中一凛。镇妖塔!
果听王重阳道:“我怀揣神镜沉入湖底,憋闷了许久,就在即将呛水淹死之时,忽然看见了一座埋入湖底的宝塔,接着又听见噪杂的嗡嗡人语,也不知有多少人正七嘴八舌地朝我传音说话。有的追问我是谁,从何得来的‘流霞镜’;有的则教我如何透过毛孔,用‘鱼息法’在水下呼吸。多亏了‘鱼息法’,我才得以起死回生。
“后来我才知道,这座宝塔便是当年封镇青龙的‘镇妖塔’,而塔里的那些声音,正是来自被囚镇塔内的蛇族八大长老。他们见到‘流霞镜’,见到镜中的女娲谶语,无不激动万分,破格将我收为弟子。神巫正是早已预知了这一切,才让我沉入湖底。
“从那时起,我白天和神巫在一起,夜里则潜入湖底,苦练蛇族八大长老所传的种种绝学。直到有一天,神巫被三十三山以‘妖言惑众,谋逆作乱’为名,献作青龙人祭。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吞入青龙肚里,却不能相救,痛定思痛,决定尽快整顿蛇族余部,等到女娲转世降临蓬莱,便可全力反击,镇伏青龙。”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允真
王重阳又道:“十二岁那年,我降伏了这两只神雕,用‘流霞镜’的障眼法躲过‘镇龙谷’龙骑,来到了这‘天漏山’。三十三山虽然知道蛇族余部就藏在山中,奈何山里万洞相连,每次搜捕伤亡惨重,却总是无功而返,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封山,不许任何人进出。
“初到此处,蛇族也将我视为三十三山的探子,轮番围攻。我和他们战了一夜,用八大长老传我的绝学打败了每一个挑战者,又取出神镜,朝他们展示了女娲所留存的种种谶言幻景,终于打消了他们所有的疑虑。”
他说得轻描淡写,浑然不当一回事,许宣听来却又是震骇又是钦羡。
试想方才自己与小青使尽浑身解数,还被风青玄等五个蛇人逼得险象环生,而这小子十二岁时,竟然就能降伏神雕,独自逃出“镇龙谷”,并在一夜之间,只身斗败蛇族所有高手……难怪自大狂妄如林灵素,也承认天分比之不如了!
王重阳又道:“从那时起,我每过一个月,便悄悄来‘天漏山’一次,和蛇人们互相切磋,交流所得。他们的‘汴梁官话’全都是从我这儿学到的。有一夜,我正欲离开‘镇龙谷’,却被舍妹无意间察觉,不得已,只好将所有之事和盘托出……”
摇了摇头,眼中闪过愧疚痛楚之色,道:“舍妹心思单纯,又没有武学根基,全怨我粗心大意,将她搅入此事。这些年来,她日盼夜盼,祈盼着女娲转世。前几日我偏又一时口快,透露宁姑娘或许就是神谕所示之人,她听了食寝难安,总是偷偷给你们送些食物,结果被岛民发现,献作了青龙人祭。”
许宣这才明白来龙去脉。左右环顾,不见王允真,转过头,才发现她远远地坐在洞角,添拾柴火,煎熬着青铜大鼎里的药草。
她侧着头,似乎在聆听着众人谈笑,那双澄澈的妙目却一直温柔地凝视着许宣,视线相交,耳颊登时晕红如霞,慌不迭地垂下眼睫,假意用木棍搅拌着药汤。
许宣心里怦然一跳。这少女温柔甜美,对他似乎一直颇具好感,那夜沐浴时彼此撞个满怀后,眼神更似有了微妙的变化,偶尔遇见,总是低着头羞怯躲闪,越显动人。
她悄悄送给自己的那些鱼肉,还有那枝犀兕长角制成的玉笛,究竟是因为将他当作了伏羲转世,还是因为那欲说还休的少女心事?
就在这时,远远地忽然传来几声尖利的婴儿啼哭声。
众蛇人面色齐变,放下角杯、兽肉,竖耳倾听。就连洞外的鸟兽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许宣一凛,这诡异的婴啼声正是黎明时,那数十只巨型蝙蝠飞骑所发出的怪叫。昨夜刺伤青龙后,他和小青乃伏羲女娲转世的消息只怕已传遍了蓬莱。三十三山若要搜捕,必然先到这蛇人盘踞的“天漏山”。
此时已近正午,阳光在上方密密麻麻的枝叶间细碎闪耀,原本幽暗的裂壑稍转明亮。
婴啼声从裂壑西面传来,越来越近,隐隐可以看见一大片黑影,从远处荫盖上方急速掠来。
裂壑内惊吼四起,飞禽走兽们纷纷沿着两侧崖壁,潮水似的朝东逃窜。十余名蛇人飞骑疾冲而至,风青玄当先跃入洞内,大踏步走到白乾天边上,附耳低语了几句。
白乾天不动声色,淡淡道:“三十三山叛贼派了区区八百血蝠骑和三千龙鹫军,就想将这儿翻个底朝天。今天是娘娘、圣上大喜之日,诸位安心用膳,让孩儿们去松松筋骨。”举起角杯,朝脸上涂画着紫纹的赤离火长老颔首示意。
赤离火心领神会地将酒一饮而尽,起身告退,领着众蛇人跃上翼龙,尖啸着冲天飞去。
刹那间,裂壑里黑影闪掠,响起此起彼伏的蛇人尖啸声,伴随着破云的号角与激烈的鼓声,听得人热血沸腾。
余下的蛇人长老继续传递角杯,若无其事地喝酒说笑。王重阳似是看出许宣心中的担忧,微微一笑,道:“圣上、娘娘放心,这里三天一小战,五天一大战,但数十年来,三十三山从未有一兵一骑能冲入壑下百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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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虽知蛇人勇悍绝伦,仍不免有些忐忑,侧耳聆听洞外的声响。
号鼓声越来越急,杀声震天,蛇人们的尖声啸歌,渐渐盖过了血蝠的婴啼与龙鹫悲吼,不时有飞骑连人带兽地急坠而落,撞在崖壁坚岩上,撞在树枝荫盖上,撞在滚滚飞泻的瀑帘上……传来阵阵气浪激迸的巨响与凄烈惨叫。
蛇人长老们似是早已司空见惯,连头也未曾转上一转。许宣、小青对望一眼,均想:“他们将我当作蛇帝转世,我若露出半点畏缩,可就要惹来疑心了。”当下强捺不安,继续谈笑风生。
青铜鼎内的草药“汩汩”滚沸,香气越来越浓。王允真将草药汤盛在木碗里,小心翼翼地吹凉了,端与许宣、小青。
“圣上!”一个头戴鹿皮帽的矮胖蛇人老头醉醺醺地立起身,摇头晃脑地道,“此汤里共有三十六种补脉益气的药材,娘娘、圣上是天神之躯,原本不用服药也可自愈,但强敌环伺,时间又颇为紧迫,老朽擅自做主,还望娘娘、圣上勿怪。勿怪。”
他声音尖细,说的汴梁官话又极为生硬艰涩,许宣只能猜其大概。听王重阳介绍,方知他名叫巫鹿,是蛇族神医,得知“伏羲女娲转世”为降伏青龙,连续两次吸纳雷霆,唯恐他们伤了奇经八脉,故而急忙准备了药汤。
药汤忽红忽绿,七彩变幻。小青刚端到唇边,已觉清香贯脑,神识为之一醒,抿了小一口,更是暖洋洋地浑身通泰,经脉的灼烧感也仿佛瞬间减轻了不少,心下大喜,仰头饮尽。
许宣闻着王允真身上清幽的芬芳,心中又是怦然一跳,接过木碗时,忍不住碰了碰她微凉的指尖,低声道:“好香。”王允真手上一抖,险些将药汤泼了出来,低头垂睫,连脖根也差点儿红透了。
小青眼角瞥见,俏脸一沉,待要挖苦,想到自己眼下是“女娲转世”的尊贵之身,又只得冷笑一声,强行忍住。
众人谈笑正欢,都未瞧见,惟独李少微与三人相隔咫尺,看了个一清二楚,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当是时,号角、鼓声突然断绝,上方传来蛇人们雷鸣似的欢呼啸歌。
众蛇人长老放下角杯,齐声捶胸长啸。啸声未毕,赤离火、风青玄等人已骑着翼龙冲回洞中,手提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抛入火堆,“呼”地一声,火焰高窜,焦臭刺鼻。
众蛇人又是一阵沸腾似的欢呼。
许宣一怔,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击退了八百血蝠骑与三千龙鹫军!又惊又喜,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能在秋后行刑之前,带着这帮骁勇凶悍的蛇军杀回临安,救出父母又有何难?
一念及此,倍感振奋,这也是他一个多月来首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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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蛇人终于迎来女娲、伏羲转世,又击退强敌,都极为振奋喜悦,狂歌痛饮,谈笑不休,等到吃饱喝足,已将近黄昏了。
眼见裂壑里漆黑如夜,众蛇人长老这才起身告退。许宣听蛇人们用生硬的汴梁官话讲了许久蓬莱旧事,意犹未已,拉着白乾天等人还要多聊片刻,他们却相顾而笑,纷纷长揖而退。
除了留下三位蛇人侍女,照顾许宣与小青的起居,白乾天又特意挑选了风青玄等二十八名最骁勇忠诚的蛇人勇士,由王重阳统领,守卫在洞窟周围。这些侍卫个个涂抹着绿褐色的油彩,藏匿在五彩缤纷的花树中,若非王重阳逐一指出,极难发现。
三位蛇人使女手脚麻利,早已将洞窟内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就连被“紫青双剑”炸穿的洞壁,也早被众侍卫垒砌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半点缝隙。
洞窟被分为四个部分。王重阳与风青玄住在最外的熔洞里,若有风吹草动,便可成为护卫许宣与小青的坚实屏障。
熔洞左侧的甬道通往林灵素与李少微所居的岩洞,众蛇人将这两魔头视为“伏羲、女娲”带来的巫祝,颇为尊重,特意搬来了两张石床,铺了干草与兽皮。
右侧的甬洞蜿蜒折转,通向存放女娲石像的“圣坛”,那儿也是王允真与众蛇人使女休憩之地。
穿过圣坛,便是伏羲、女娲的“寝宫”了。洞窟高阔,除了一张铺着厚厚的白虎皮的石榻之外,还特意放置了一个石桌、几张石凳,以及四个青铜兽头香炉。四周围合着紫红色兽毛帷帐,挂着若干大红灯笼,桌上还放着两个红烛,看起来喜气洋洋。
许宣一愣,转头四顾,未见周围有其他床榻,询问那些蛇人使女,她们抿着嘴笑而不答,纷纷躬身而退。见她们眼神古怪暧昧,一如方才蛇人众长老,心里越发狐疑。
第一百一十五章 洞房
洞窟高阔整洁,红烛摇曳,喜气洋洋,除了一张铺着厚厚的白虎皮的石榻之外,未见有其他床榻。许宣暗觉奇怪,询问那些蛇人使女,她们抿着嘴笑而不答,纷纷躬身而退。见她们眼神古怪暧昧,一如方才蛇人众长老,心里越发狐疑。
帷幕四合,焚香袅袅,偌大的洞窟里转眼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许宣与小青对望一眼,忽然手足无措,都有些尴尬。
许宣伸了伸懒腰,笑道:“折腾了这一日,都有些倦啦。小青姐姐,不如咱们……”瞥见帷帐上一个大大的蛇篆古字,猛地一震,目瞪口呆,明白蛇人长老与使女们为何如此神色了!
那字由一左一右两个完全相同的蛇篆组成,仿佛两个人蛇,蜿蜒对称,分明就是个“囍”字!再看周围这大红的灯笼、紫红的帷帐、红烛、香炉、大床……敢情蛇人们是将这洞窟布置成了伏羲、女娲的“洞房”!
正自惊愕,忽然听见林灵素的笑声,在两人耳边嗡嗡回荡:“混沌分,天地成;阴阳合,万物生。恭贺伏羲、女娲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小青“啊”地一声,满脸飞霞,也明白怎么回事了。
听见她的叫声,候守在帷帐外的蛇人使女急忙掀开帘幕,探头看发生了什么事,见两人面红耳赤,木怔怔地望着彼此,又纷纷低头微笑,退了出去。
又听李少微格格传音笑道:“女娲娘娘,喝了一整日的喜酒,难道还不明白今夜会发生什么吗?紫青双剑拔出之日,就是伏羲女娲阴阳和谐之时。我与帝尊,都是为你们牵引红丝的媒神。”
顿了顿,柔声道:“新娘抱上床,媒人丢过墙。两位得了紫青双剑,登基蛇帝,永结同心,缠绵缱绻……可不会忘了对着天地雷霆所立的誓言,对我们这两个月老恩将仇报吧?”
她说到“永结同心”四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小青心中一沉,明白这女魔头是在拿“三尸金线蛊”威胁自己。
如今虽得蛇族辅佐,又有王重阳相助,找到“白虎石图”的机会大增,但只要心内的“三尸金线蛊”一日不除,自己的生死就永远操于妖后之手!
心念百转,朝着许宣嫣然一笑,道:“圣上,你我之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又有什么做不成之事?时候不早啦,早点儿安歇吧。”拉住他的手腕,低头吹灭红烛,又弹指震灭灯笼,往石床走去。
许宣一愣,没想到她突然变得如此主动,还没等站稳,被小青拽着朝前一推,脚下一个趔趄,顿时仰面摔倒在石床上。继而香风扑鼻,发丝拂面,小青已一个翻身骑到他的身上。
许宣脑子里“嗡”地一响,呼吸如窒,全身瞬间僵直。虽然他时常嬉皮笑脸,说些半懂不懂的调笑之语,却终究还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何尝经历过如此阵仗?一时间脸颊烧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黑暗中瞧不清小青的脸颜,除了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一动不动,仿佛也僵凝住了。
相隔咫尺,垂落的发丝撩得他的脸颊又麻又痒,幽香阵阵,钻入鼻息,甚至可以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急速的心跳……但他却晕晕沉沉,脑中一片空白,漂浮在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里,不知道这一切是否梦境。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心才开始怦怦地跳动起来,一下比一下来得更加猛烈,脑子里突然迸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不知不觉间情火如炽,卷遍全身。
小青感觉到他的微妙变化,先是一怔,继而“啊”地失声低呼,翻身滚到大床的另一侧,又羞又怒,喝道:“臭小子,你……”耳根如烧,剩下的半句话竟不知该如何骂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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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亦如梦初醒,窘迫难当。
黑暗里,又听林灵素狂笑传音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今夜所有蛇人,都将翘首等候在两位的洞房之外,你们若不同床共枕,只怕他们也一夜睡不着觉啊。”
两人一凛,凝神倾听,帷帐如被微风拂动,那些候守在外的蛇人使女们,似乎正在聆听洞房里传出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对于这些苦苦等候着女娲与伏羲转世的蛇族来说,小青、许宣既是希望所寄,更是生命所托,容不得有半点闪失。虽然他们拔出紫青双剑,暂时赢得了这些历尽苦难又谨慎多疑的蛇人们的信赖,但若稍有不慎,被蛇人看出端倪,不但前功尽弃,只怕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小青又羞又恼,浑身滚烫如火烧,裹着虎皮蜷身躺了片刻,等呼吸、心跳减趋平稳,才又转身勾住许宣的脖子,蚊吟似的低声道:“小se鬼,听好啦,要想活着离开这里,救出你爹妈,我们就得从今日起好生假扮女娲、伏羲。但你若敢趁机占姐姐便宜,我就……我就一刀将你割了,让你回到临安,也只能去皇宫里当太监。”
她对男女之事更是似懂非懂,就连这最后一句也是被李少微挟持之后,听她威胁龙虎山道士时,原样不动照搬过来的。然而此时她与许宣紧紧相帖,热气呵在他的耳朵上,酥麻难当,这句吓唬的话由他听来,反倒变得说不出的撩人暧昧。
许宣心里一荡,差点儿就脱口而出轻浮之语,问她想割哪里?但知这妖女心狠手辣,若惹恼了她,说不定真的手起刀落,那可就无颜面对许家列祖列宗了。当下定了定神,不敢看她,闭眼点头表示同意。
又听小青轻声道:“有了蛇人相助,无需魔帝、妖后,我们也能找到‘白虎石图’,原本正是除去两魔头的好时候,但一来那两魔头知道你我的底细,若将他们逼急了,抖搂出前因后果,只怕会引来蛇人怀疑;二来若得不到这两魔头倾力传授的‘阴阳电剑’,就无法在‘重阳比剑’时击败蓬莱各山,也就无法赢得蛇族信赖,找到‘白虎皮图’了;三来……”
她好强多疑,不愿示弱,语如连珠,一气罗列了许多与两魔头权宜合作的理由,却绝口不提对“三尸金线蛊”的忧惧。
许宣闭着眼,听着她低柔悦耳的声音,感觉着她热气呵在耳畔的酥麻之感,心旌摇荡,对她究竟说些什么反倒不甚在意了。她每说一句,就点一下头,心中所思却是离题万里:“为何同为姐妹,她的香气却和白姐姐这般不同?她的发丝这般顺滑,我若缠在手指上把玩,她会不会生气?”
小青浑然不知,续道:“但这两魔头心怀鬼胎,若让他们恢复了经脉,只怕立时就将我们全都杀了。我们需得想个法子,让巫鹿给他们另外准备草药,吃了之后既不会恶化,也不会转好……”眼睛一亮,低声道:“是了!若能在药汤里下些蛊虫,让他们从此俯首帖耳,那就更妙啦!”
眼见许宣依旧没有回答,闭眼微笑着凑向自己发鬓,神色古怪,不由微微一怔,蹙眉道:“臭小子,你在想什么?”
“好香。好香。”许宣深吸了口气,摇头叹息道,“小青姐姐,我在想,若是别人叫我‘臭小子’,我一定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可是由你喊来,我就只好心服口服了。”
小青又是一怔,才明白这小子在绕着弯子赞美自己独特的体香,眼看他闭着眼朝自己的颈窝贴近,双颊一阵烧烫,鸡皮疙瘩全都冒了起来,想要将他一把推开,却仿佛瞬间失去了力气。
就在她心慌意乱,全身绵软之际,脑海里突然钻出一个声音:“傻丫头,这小se鬼油嘴滑舌,对每个姑娘都这般轻薄耍赖,说的话又有哪一句能够当真?”心中一震,蓦地想起下午许宣故意碰触王允真指尖的情景来。
登时怒气上冲,伸手抚住他的脸,嫣然一笑,柔声道:“许小官人,我哪有你的王姑娘香呀?依我看呀,这‘臭小子’三个字还是改由她来喊吧。”
许宣呼吸一窒,神魂飘荡,还没来得及回味那柔软无骨的手掌摩挲脸颊的感觉,小青已从他肩头轻盈地翻到了背后,一脚蹬在他后心,将他凌空踢下了石床,格格大笑。
这一下猝不及防,许宣脸颊重重地撞在石地上,鼻里、嘴里全是血腥味,又惊又恼,跳起身叫道:“小青姐姐,你……”瞥见洞外帷帐一阵拂动,只得又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你身为女娲娘娘,万乘之尊,怎能说变脸就变脸?”
小青笑道:“天有不测之风云,女人有难测之喜怒,你身为伏羲圣上,连这也不知道吗?”旋身飞转,将刚摸上床的许宣又蹬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良宵
四周漆黑,加之小青这几记连环腿踢得又快又狠,许宣来不及闪避,便又被蹬得滚落床下,不知她为什么突然翻脸。莫名其妙之余,也不由涌起气恼与好胜之心。
当下凝神聚气,趁其不备,矮身从她腿弯下窜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左脚,哈哈一笑,道:“娘子,你的三寸金莲也是一般的香……”话音未落,“哎哟”一声,鼻尖已被她右脚踢中,鲜血长流。
小青笑道:“相公,你既闻了这只脚,不如再闻闻另一只吧。”劲风鼓涌,又是一脚正中他脸颊。
许宣这回早有所备,立时忍痛抱住她的腿,就势一滚,紧紧地压在她身上。生怕她挣扎,右手用力按向她的肩头,岂料被她胳膊一挡,偏了数寸。
小青“啊”地一声,全身瘫软,又羞又怒,低声喝道:“臭小子,快放开我!”
许宣脸上也是一烫,刚想撤手,听她叫“臭小子”,又不由激起了争强斗胜的顽心,贴着她的耳边轻声笑道:“娘子,你不是说将这三个字让给王姑娘叫了么?你叫我一声‘好相公,亲相公’,我就放了你。”
小青气急反笑,甩头猛撞在他鼻子上,趁他吃痛松手之际,翻身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在床上,柔声道:“臭小子,‘好相公’你是当不成啦,不过我心地最是善良,可以助你当成‘好公公’……”
话音未落,许宣突然翻身急滚,又鬼使神差地抽出手臂,将她反转压住,喘着气,笑道:“我若当了‘好公公’,岂不是让女娲娘娘你独守空房?相公于心何忍哪。”
两人双剑合璧了一个多月,戚戚相感,知根知底,对彼此的心思、动作习惯都已摸得极透。此时贴身扭斗,更默契得如同左右手互博,每每刚将对方擒拿,还来不及得意,便又被瞬间反制。
若论真气、招式、临敌经验,许宣无不远逊小青,真要动起手,自然早就被她治得服服帖帖了。但一来小青受制于体内寒毒,真炁仅能使出三成,加之生怕被蛇人使女们听出端倪,即便这三成真炁,亦不敢使出全力;二来既非生死相博,只是半真半假的斗气,许多歹毒的杀招便使不出来,如此你来我往,我上你下,转眼便在石床上翻滚缠斗了二十几个回合,居然谁也不能奈对方何。
蛇人使女们立在帷帐外,侧耳聆听,但闻“砰砰”连声,衣裳窸窣,时而痛吟,时而惊呼,夹杂着浊重的喘息与轻笑……无不脸红耳热,掩着嘴相视莞尔,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许宣、小青头对着脚,脚对着头,互相扣住对方的一只手腕和一个脚踝,剪刀似的绞在一起。经脉未愈,翻来覆去地扭斗了这么多合,都已累得气息不继,一时也都没力气再反扑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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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耳廓一动,察觉到帷帐再无异响,低声喝道:“她们走啦。臭小子,快放开我!”
许宣喘着气,笑道:“她们走不走,与我何干?我若松开手,又要被你这恶婆娘蹬下床,相公我才不上当呢。”
小青“呸”了一声,道:“什么相公?臭公公!”许宣嗅了嗅她的脚尖,赞道:“恶婆娘的脚丫倒是香得紧。”
小青脸上一烫,挣扎着想要蹬他一脚,却被他紧紧握住脚踝,酥麻无力,恨得牙根痒痒,柔声道:“好啦,我累啦。许小官人,我数到一二三,咱们一起松开手,好不好?”
许宣摇头笑道:“我一松手,万一娘子你立刻来个‘天河倒转’,……唉,相公我摔断脖子事小,连累娘子守寡,可就事大啦。为了娘子的终身幸福,还是你先松手吧,何如?”
小青被他说破心事,又羞又恼,怒道:“臭小子,你当我像你那般言而无信吗?”猛地扣紧他的脉门,许宣投桃报李,也立刻紧扣她的手腕。
两人越扣越紧,她浑身酸麻,香汗淋漓,却始终不肯率先松手,“小se鬼”、“臭小子”啐骂不绝。
若是往日,许宣早就涎皮赖脸地哄她开心了,但他素来吃软不吃硬,今夜无缘无故被她踢得鼻青脸肿,满头雾水,气懣不平,激起了好强之心。当下不管她如何挣扎啐骂,一边忍痛反制,一边笑嘻嘻地说些风凉话。
过了一会儿,小青的骂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断断续续,终不可闻,手指也随之慢慢松开了。
许宣只道她假意麻痹自己,突施反击,依旧紧扣着她的脉门,试探着叫了几声,却杳无应答。
又过了片刻,传来她均匀细微的呼吸声,竟似已经睡着了。他的腿被小青右手扣锁,斜斜地搁在她胸口,先前只顾缠斗,未曾留意,。
“娘子?娘娘?小青姐姐?”他又轻轻地连叫了几声,见她仍无回应,才松开手,小心翼翼地将腿收了回来。
黑暗中瞧不清她的脸,凑得近了,才依稀瞧见她闭着双眼,樱唇微启,果真已经睡熟了。她寒毒未清,经脉未愈,折腾了一日一夜,早已疲惫不堪,又与他扭斗僵持这么久,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许宣忍不住莞尔而笑。咫尺凝视,涌起亲昵的柔情与顽心,真想用指尖轻轻碰触她那浓密弯长的睫毛,捏捏她小巧精致的鼻尖,碰碰她那柔软上翘的唇瓣……尤其那微启的唇瓣,呵气如兰,充满了难以抗拒的魔魅之力,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怦怦狂跳起来。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反正小青姐姐和我也喝过了喜酒,在那些蛇人眼里早就是女娲、伏羲了,今晚又是我们洞房花烛之夜,偷偷地亲她一口,又有什么打紧?”
和她朝夕相处的这一个多月里,他常常会闪过此刻这般的念想。比如当他们双剑合壁时,彼此回眸会心一笑;比如争抢烤熟的兽肉时,她抓起炭灰抹到他的脸上;比如夜半醒来,瞥见她沉沉酣睡着靠在自己的肩头;比如彩霞满天,他吹着玉笛,转过头,撞见她温柔而迷醉的目光……
那些时刻,他的心总会突然抽紧,喉咙总会像蚂蚁爬过般发痒,总会涌起火焰般炽烈的念头,想要紧紧地勒住她的腰,碾转吮吸她的唇瓣……但这念头总是一闪即逝,不敢多想。
然而此刻,万籁俱寂,黑暗沉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相距咫尺,那念头却越来越明晰,越来越炽热,就像地火喷薄,狂飚席卷,让他着了魔似的无法按捺,难以自持。
他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朝那两瓣柔软湿润的嘴唇靠近,生怕一吐气就会将她惊醒。三寸……两寸……一寸……时间仿佛僵凝住了,心跳如撞,紧张得仿佛随时都将从嗓子眼蹦将出来。
“啊——”就在即将碰到她唇瓣的那一瞬间,洞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而短促的惨叫。
许宣心猛地一颤,浑身寒毛全都竖了起来,双臂僵直。凝神再听,那惨叫声却已倏然断绝,只剩下一片死寂,掉针可闻。
小青“嘤咛”一声,蹙起眉头,睫毛轻颤。许宣一凛,急忙翻身滚到一旁,闭眼假寐,心里突突狂跳。过了片刻,见她只翻了个身,又纹丝不动,这才松了口气,冷汗遍体。
经此干扰,炽热的欲念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竖耳倾听了好一会儿,不见其他异响,暗想,裂壑内到处都是凶禽猛兽,又埋伏着众多蛇人,三十三山的追兵未必敢趁夜杀入。方才那声恐怖的惨叫,多半是某只被凶兽猎杀的猿猴发出来的。忐忑稍定。
心情一放松,困意很快就席卷而来。他闻着小青身上的芬芳,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了片刻,便沉沉睡着了。
翌日醒来,洞角已经生起了炉火,暖意融融。石床另一侧空空荡荡,不见小青踪影。
许宣连月来从没睡得这么酣甜畅快,伸了伸懒腰,精神奕奕,奇经八脉似已恢复了大半,浑身上下更似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心下大喜。巫鹿的药汤果然颇有几分效果。
一个蛇人使女端来盛满了热水的木盆,拧干羊毛巾,递给他,腼腆一笑。另外两个使女则提来一个藤篮,放在石桌上,蓝子里装着刚采下的瓜果和烤得喷香的兽肉。
许宣昨日曾听白乾天介绍过,这三个蛇人使女乃是三胞胎姐妹,无父无母,从小被白乾天收养为义女,叫作赤珠、碧珠、玄珠。三女容貌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只能以身上系的彩带来区分。
递给他热羊毛巾的就是大姐赤珠了,她性子最为腼腆,还没说话脸就红透了。许宣笑道:“多谢。”接过热毛巾擦了脸,问她女娲娘娘上哪儿去了。赤珠又是红着脸一笑,指了指外头。
第一百一十七章 惊扰
许宣心中一动,将热毛巾递还赤珠,道:“是了,昨晚你们有没有听见奇怪的惨叫声?”
赤珠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突然耳根红透,忙不迭地摇头。碧珠在一旁“格”地笑出声来,见许宣朝她望来,急忙掩住嘴,忍着笑牵起玄珠的手,朝他盈盈行了一礼,游身朝外逃走了。
许宣一怔,登即明白这几个蛇族小妮子定是以为他在问昨夜“洞房”之事了,脸上一烫,于是又重问了一遍赤珠,是否曾听见洞外传来的惨叫。
赤珠脸色微变,双眸中闪过恐惧之色,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篮子里的食物,又指了指洞外,似是示意他用完膳后,到洞外自会明白。不等他再问,便行礼退出。
许宣大感好奇,匆匆吃了几口烤肉与桃子,抹净嘴巴,大步穿过圣坛,来到最外的洞窟。
王重阳与白乾天等蛇族长老都已到了,正围着火堆说话,见他出来,纷纷起身行礼。
小青撞见他的视线,俏脸一红,若无其事地拢了拢发鬓,继续和盘坐在洞角的李少微、林灵素低声细语。
她春葱似的手指被火光映照,玲珑剔透,许宣心里又是突突一阵急跳,大感懊悔:“许宣啊许宣,横竖她都已经叫你‘小色鬼’了,昨夜被这么好看的手指掐住,你居然也不拼死亲上一口,简直是胆小如鼠,暴殄天物。”
“圣上,”正自心猿意马,白乾天已走上前,神色凝重地道,“三十三山的叛贼料定你和娘娘到了这里,倾巢而出,已将‘天漏山’团团包围。昨夜有位巡山的兄弟落了单,被血蝠吸干了鲜血,赤长老、玄长老已加强警戒……”
许宣一凛,这才知道昨夜的惨叫声竟是来自被血蝠偷袭的蛇人。那些血蝠身形巨大,狰狞恐怖,速度之快、力量之猛,远甚于他所见过的翼龙和其他飞禽,难怪连最剽勇善战的蛇人也怵之三分。
又听王重阳道:“天漏山洞窟数万,如迷宫相连,又有毒瘴猛兽,步步杀机,三十三山的叛贼不敢大举进攻,不过是想偷施冷箭,扰乱我们军心罢了。圣上、娘娘不必为此事烦心,只需以不变应万变,静心修养便可。”
许宣心下稍宽,巫鹿又挤上前来,摇头晃脑地道:“老朽已专门采撷了九九八十一种药草,再加上独门秘制的丹丸,补脉益气,最有神效。圣上、娘娘每天服上五次,连服七天,辅以冥坐调息,经脉必可恢复如初。至于圣上带来的那两位神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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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了,小青已上前一把将他拽住,格格笑道:“那两位神祝是我和圣上的恩人,他们喝的药汤定要和我们的完全一致,你若敢偷懒,我就把你丢铜鼎里一起煮了。”
巫鹿吓了一跳,见她朝自己挤了挤眼睛,恍然醒悟,忙迭声称是,叫来赤珠三姐妹和王允真,一起当众起鼎生火,熬制药汤。
小青笑吟吟地立在许宣身边,蚊吟似的传音道:“巫鹿烧给魔帝、妖后的药汤,和给我们的都出自这个大鼎,但他们喝药所用的木碗却和我们完全不同。巫鹿在我们的木碗里专门涂了另一种虫卵研磨的粉末,只有融入这种虫粉后,药效才会大增,否则就算喝上一年半载,也只是徒劳。”
许宣大喜,想不到那巫鹿看起来呆头呆脑,居然有如此本事。
林灵素、李少微这两个魔头虽然奸狡多诈,但亲眼目睹巫鹿领着众女专心致志地熬煮药汤,又从同一个鼎里盛出,一齐端与他们四人,果然都未起疑心。
喝完药汤,林灵素嘿然传音道:“小子,这些蛇人眼下虽将你们看作女娲伏羲,敬若神明。但到了‘重阳斗剑’时,你们若不能以‘阴阳电剑’横扫三十三山,他们必然起疑。若让他们认定你们是冒充的,嘿嘿,到时被放在铜鼎里烧煮的可就不是这些药材了。”
许宣、小青一凛,知他所言非虚。
要想镇伏蓬莱各山,必得修成“阴阳电剑”,但这双壁电剑被称作天下最难、也是最有威力的剑法,连这两大魔头尚不能完全驾驭,他们要想在短短的两个多月里学成,谈何容易?
李少微柔声传音道:“‘阴阳电剑’最重要的并非招式,而在于以两人戚戚感应,用体内的‘阴阳二炁’吸纳雷霆,瞬间爆发出惊天裂地之力。你们的‘阴阳两极炁基’都尚未筑成,若强行吸纳霹雳,就算不被轰成焦炭,经脉也必受重创。”
顿了顿,道:“前天夜里,你们能使出‘两仪炁剑’,刺伤青龙,纯粹是因为十五月圆,小青体内阴气极盛,恰好又赶上了天降雷霆,加上得到我和帝尊念力相助……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才得以侥幸爆发。但此事可一、可二,不可三。如果重阳之前,你们修不成‘阴阳两极炁基’,就算巫鹿的汤药再有奇效,也救不回你们的小命了。”
许宣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喜悦尽消。这两魔头的话说得颇为实在,不像是在恫吓自己,转念又想,他们既已将话挑明,必有补救之法,于是恭恭敬敬地向二人请教。
林灵素道:“要想一步登天,也并非无路可走……”话音未落,洞外忽然响起鸟兽的尖叫狂吼声,此起彼伏。
接着狂风大作,树叶沙沙作响,一大群黑影从裂壑上方荫盖疾掠而过。又听一阵凄切惶急的哭叫声遥遥传来:“公子爷!公子爷!你在哪里?老爷、夫人让我传话给你!公子爷,公子爷!你在哪里……”
“司棋!”许宣脑中“嗡”地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声音再也熟悉不过,赫然竟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另一位贴身书童司棋!
小青也猛地转过头来,又惊又奇。
当日她和白素贞为了埋剑,随许宣入住许府,招待她们的除了王六,还有这位机灵活泼的书童,她为了打探无尘庵的千年老槐,还特意和他套了半晌的话,听见这声音,立时便记了起来。
许宣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果是司棋无疑,激动得热泪夺眶,跳起身,高声叫道:“小棋子,我在这里!你……”
话音未落,人影飞闪,王重阳已抢身挡在他身前,低声道:“圣上,小心有诈。”
许宣一凛,不错!许家满门入狱,无一幸免,连洗琴也受尽了百般拷打,惨死狱中,司棋就算保住了性命,此刻亦当身陷囹圄,又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蓬莱“天漏山”外?
但听着那熟悉的声音飘飘忽忽,凄惨悲切地从上空飘过,仍忍不住揪心焦虑,恨不能立即冲出裂壑看个究竟。
王重阳道:“圣上,眼下三十三山的追兵尚不能断定我们就在此处,不敢妄入,只能重重包围在外,引蛇出洞。如果圣上受激贸然现身,只怕他们便会不遗余力地大举进击,血战再难避免。不如先静观其变,让侦骑去探探虚实?”
风青玄等人心领神会,不等下令,已木无表情地骑龙冲天飞去。洞外很快又杀声四起,响起阵阵尖啸怒吼,夹杂着“嘭嘭”不绝的气浪激爆声。
战斗来得快,结束得也快,过不片刻,风青玄等人便已骑龙冲回洞里,“砰”地一声,将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掷在地上。
许宣猛吃一惊,定睛细看,那头颅竟然是只雪白的猿猴,圆睁碧睛,吐着长舌,满脸都是痛苦恐惧的表情。
听王重阳说明,才知道这猿猴名叫“应声猿”,最喜欢模仿人类说话,尤其受惊时更要重复不绝,方才那绝似司棋的惨叫声正是由它发出来的。
许宣松了口气,旋即疑虑更增。既然这猿猴只是“应声猿”,它如果未曾见过司棋,又如何能模仿得出他的叫声?难道司棋真的有如自己一般,误打误撞到了蓬莱,落入三十三山之手?
念头未已,洞外突然又传来凄厉哀切的叫声:“公子爷,公子爷……”众人脸色齐变,许宣心里更是一沉,惊怒交迸。看来三十三山是铁了心要拿“应声猴”反复骚扰,诱他现身了!
眼见风青玄等人又欲骑龙冲出,许宣反倒陡然冷静下来了,喝住他们,摇头示意不用理会。暗想,不管司棋是否真的成了三十三山的人质,也不管他究竟带来了父母的哪些消息,都无法改变父母身陷囹圄的事实。当务之急,乃是尽快筑就阴阳炁基,修成电剑,绝不可任何干扰。
白乾天沉吟道:“叛党一时虽不敢攻入,但必定还会再来反复滋扰。为了让娘娘、圣上潜心养伤,‘重阳比剑’时能发出全力,我们还是即刻前往圣女静修之地。叛党就算有通天手眼,也绝找不到那里。”
圣女静修之地?许宣一愣,却见林灵素眼中闪过狂喜之色,哈哈传音笑道:“小子呀小子,贼老天待你可真不薄!不用你开口,已经帮你把登天之门打开来啦!”
第一百一十八章 秘境
圣女静修之地?许宣一愣,却听林灵素哈哈传音笑道:“小子呀小子,贼老天待你可真不薄!不用你开口,已经帮你把登天之门打开来啦!”还不等细问,众蛇人已纷纷立起身,捶胸啸呼,簇拥着他与小青跃上龙骑,朝裂壑深处俯冲飞去。
两侧瀑布隆隆飞泻,越往下飞,越是昏暗潮湿。
崖壁上草木渐稀,鸟兽也越来越少,雾气茫茫,阴森森地有如鬼域。偶尔飞出一团团碧荧荧的“鬼火”,随着寒风扑面冲来,被蛇人的火炬呼啸挥扫,“嗡嗡”地炸散飞舞。
听王重阳介绍,这些虫子乃是上古的南疆凶蛊,叫做“噬魂虫”,以腐尸、朽木为生,能活上百年,但只有吞食了人畜的灵魄之后,才能结蛹化蝶。如果被它们围攻咬中,势必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小青被阴风彻骨吹拂,原本就有些发冷,听他这么一说,更是鸡皮泛起,情不自禁地往许宣身上靠去。
许宣恍然不觉,望着飞旋于头顶的团团碧光,想起连月来的种种经历,心中忽然一阵凄酸愤懑:“庄周梦见自己化成了蝴蝶,醒来后,不知梦里梦外,此身何耶。归根结底,我们和这些混混沌沌的‘噬魂虫’又有什么区别?都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食腐相残的可怜虫罢了!”
左折右拐,穿过几道瀑布,下方红光隐隐,忽明忽暗,隐约能听见阵阵雷鸣。沿着一道较窄的裂壑朝下又飞了十余里,红光越来越亮,一阵暖风扑面刮来,云雾离散,夹杂着淡淡的硫磺气味。
王重阳道:“娘娘,圣上,这里就是‘天漏山’的壑底了。女娲大神当初用这座神山补天时,雷霆将山体击得千穿百孔,穿入壑底的天火数千年不熄,就有了这番奇景。”
许宣、小青低头瞥见那地狱般的景象,齐声低呼。
只见裂壑深处火焰熊熊,不断朝上翻涌喷吐,映得两壁姹紫嫣红。上方冲泄下的条条瀑布,被烈火蒸腾为白蒙蒙的热气,如云横雾绕,越积越多后,又凝成了滚滚乌云,不时地摩擦出银蛇般的闪电,雷声隆隆。
林灵素满脸尽是惊愕、狂喜的迷醉神色,被火光、闪电轮番映照,脸色忽红忽白,眸中就像燃烧着两团幽火,嘿然传音道:“许小子,这里就是你祖师爷敖无名修炼‘阴阳五行雷法’的所在了!阴阳二炁交汇于此,五行八卦生生相化,虽蜗藏裂壑之中,却仿佛身居宇宙之央!你和小妖精若能在此修上三个月,可抵人间十年!”
许宣、小青心中俱是一震,又惊又喜,这才明白他说的“登天之门”是什么意思。
众蛇人齐声啸呼,骑龙疾冲而下。
云雾迸散,闪电纵横乱舞,时而热风猎猎,时而冰寒彻骨,时而暴雨倾盆,时而旱雷阵阵……这小小裂壑之内,竟似四季交迭,转眼间便能经历种种极端的气候变化。
越往下飞,裂壑两旁的植被又变得越发葱茏茂密,熔洞也越来越多,到处都是瀑布,隆隆飞泻,蔚为壮观。
裂壑中央矗立着一座圆柱似的奇峰,布满蜂窝似的熔洞,峰顶上半青半白,有些像太极形状。
艳红的岩浆滚滚沸腾,环绕着那座圆柱峰不断朝上喷涌,激射出道道赤红的火弹,穿入崖壁上的树木,冲起团团火光。但被暴雨与瀑布一浇,“嗤嗤”之声大作,很快又全都灭了,白雾缭绕,弥漫着浓烈的硫磺之气。
白乾天指着下方那圆柱峰顶,高声道:“娘娘、圣上,那里就是历代圣女静修之地‘两仪峰’。此处五行俱全、阴阳交融,又至为隐秘,单只熔洞便有三千五百九十六个,最适宜娘娘与圣上静修。就算三十三山叛贼当真追到了这里,也绝难找着……”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巨响,下方熔岩狂喷,惊呼四起,烈焰几乎冲至众人脚底。
许宣大凛,这儿距离那“两仪峰”顶尚有百丈,便已如此凶险,若到峰顶修炼,岂不是烧成了炭靡?
念头未已,丹田内的真气忽然朝上一涌,接着又螺旋鼓舞,瞬间攀至任督二脉的“紫宫穴”与“神道穴”,停顿了片刻后,猛然朝下疾落。
许宣一愣,继而惊喜难抑,难道体内真炁正与周遭的气浪戚戚感应?此处风云雷电,瞬间万变,确实就像一个阴阳五行猛烈激荡的小宇宙。若能进入空明之境,内外相感,对于阴阳二炁的修炼必当大有裨益。
又听白乾天高声道:“娘娘,圣上,此地乃我族禁地,不能妄入,我们只能送到这儿了。圣使护送你们到峰顶后,会留守此处,等到日落之后,再护送你们回寝宫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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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既定,领着众蛇人骑龙盘旋高上,穿过那银蛇般乱舞的闪电,消失于上方茫茫云雾之中。
王重阳则率领着十八飞骑,夹护着许宣、小青继续俯冲,掠向“两仪峰”顶上的熔洞。
炎风鼓舞,热浪逼人,许宣方才的惊喜很快就变成了骇惧与不安。距离下方那滚沸喷薄的熔岩越近,他体内的真气越汹汹激涌,就像决堤的洪水、燎原的野火,时冷时热,在奇经八脉内急速乱窜。
“轰隆隆!”头顶霹雳狂舞,猛地一阵锤天裂地的惊雷,下方的岩浆也如掀炸了似的喷起数十丈高,炽热的火浪和瀑布、暴雨、雷电……交错相撞,到处都是轰鸣惊叫,到处都是火光白雾。
许宣脑中嗡的一响,丹田如爆,天旋地转,经脉、骨骼、脏腑……仿佛被陡然炸涌的真炁撞成了万千碎片。旁边两个蛇人闷哼一声,连人带龙轰然着火,惨叫着倒撞飞起十余丈高。
忽听林灵素、李少微传音喝道:“指地成钢!”“翻江搅海!”许宣、小青下意识地拔出紫青双剑,气浪破锋爆舞,双双朝下刺去。
“轰”地一声巨响,剑光螺旋,霓浪冲天。火光、熔岩、乱石、狂风……环绕着两人滚滚盘旋,瞬间形成了炽烈得难以形容的龙卷风,猛烈地环扫撞击着周围壑壁,轰隆狂震,姹紫嫣红。
身在其中,但觉眼花缭乱,耳膜欲破,全身的炁血也仿佛随着那飓风疯狂旋转。正当他憋闷欲爆,恨不能纵声狂吼时,又听“嘭”一声闷响,巨雕已尖啸着冲落在两仪峰顶上。
雷声滚滚,岩浆轰然塌落,就连暴雨、狂风也瞬间消失了。
众蛇人似乎都不相信居然能活着冲到这里,脸色煞白,松了口长气,昂首捶胸啸呼。
许宣、小青惊魂未定,环顾周围,峰顶光秃秃的无可遮蔽,周围雾气茫茫,除了偶尔亮起的一道道闪电,以及忽隐忽现的火光,什么也瞧不见。
此处乃蛇族圣地,王重阳虽然是“圣使”,也不敢多做停留,正想带着魔帝、妖后离开,小青已抢先道:“这两位神祝对我们修行大有裨益,需得留在这里相陪。”
王重阳虽有些惊讶,对她的命令却不敢不从,于是留下那两只巨雕,领着剩余的十六飞骑冲天而去,停落在距离此处百余丈高的壑壁洞窟里,随时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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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蛇人去远后,林灵素方哈哈一笑,道:“小子、小妖精,这里就是你们的‘登天之门’了!只要在这儿静修三个月,天人交感,五行相生,必可修成阴阳二炁,练出天下无敌的‘阴阳电剑’!不过……”
他扬起眉毛,灼灼地盯着二人,笑道:“常言道‘虚不受补’,这里的阴阳五行之炁就像最猛的补药,如果没有极为强健的体质,贸然汲取,不但毫无裨益,反而可能深受其害。目前你们的丹田,就像浅浅的池子,如果不设法拓宽、拓深,不引来江河之水,非但成不了湖泊,反会被冲得稀里哗啦,一命呜呼。”
话音刚落,头顶又是一阵闪电狂舞,雷声轰鸣,暴雨连着冰雹噼里啪啦地打在四人身上。下方的熔岩也跟着开始沸腾喷发起来,一道道火弹呼啸冲天,炎风狂卷,越来越热。
那两只巨雕嗷嗷怪叫,张开双翼罩住许宣、小青的头顶。两人方才已领教了这儿阴阳五行之炁的恐怖威力,此时被周围那猛烈鼓舞的气浪激荡,体内真炁又开始翻江倒海起来,心下大凛。
小青蹙眉道:“师父,难道就没有拓深丹田,快速筑就‘阴阳炁基’的法子么?”
李少微嫣然一笑,摇头道:“自古以来,要修真炁必得日积月累、循序渐进,此谓正道;如果想抄捷径,短时间修得大成……那可就只能入我邪门魔道了。你们自认受葛老道的衣钵,始终不肯诚心拜入本宫和帝尊的门下,这些法子可没法教你们哪。”
许宣大失所望,小青却不假思索,伏身朝李少微拜倒,道:“师父,小青早已诚心拜你为师,又已吞吸金国小王爷之血,初筑‘阴极炁基’,自当谨遵师命,还望师父指点迷津。”
第一百一十九章 神功
“很好,很好。”李少微秋波流转,凝视着许宣,柔声道,“但‘阴阳双剑’光有你的‘阴极炁基’可不成,许小官人若是还首鼠两端,不肯真心投入帝尊门下,帝尊又岂能推心置腹,传他‘盗丹大法’?”
“盗丹大法?”许宣陡然一惊,敢情这两魔头说的快速筑就“阴阳炁基”的法门竟然是这人人闻之色变的魔门第一妖法!
这妖法相传由上古魔帝蚩尤所创,可以强行攫取他人的真元,盗为己用。每个人的五行属性殊不相同,要想将盗聚一体的各种真元融合在一起,必须先炼成足够强猛的“阴阳炁基”,否则必定反受其害,轻则经脉震裂,走火入魔;重则魂识离散,万劫不复。
林灵素笑嘻嘻地道:“小子,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刀能杀人,也能救人。‘盗丹大法’是正是邪,不在其本身,而在于用他的人。如果你光明坦荡,还怕手中所握的是否屠刀吗?”
许宣心中一震,他这几句话听来似是而非,偏偏又有几分道理。心念飞转,要想重返临安,救出父母,必得先修成阴阳电剑,击败三十三山;而要想修成阴阳电剑,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筑得阴阳炁基。舍此之外,别无他法……罢了,罢了,只要能救出父母,就算舍身为魔,又有何妨!
雷声轰鸣,闪电猛地劈落在斜对面的崖壁上,火光乱舞。他蓦地一咬牙,朝林灵素拱了拱手,生硬地道:“恳请帝尊赐教。”
林灵素一愣,哈哈大笑道:“操他奶奶的,天下烧香拜佛求菩萨,想学寡人这‘盗丹大法’的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数,偏就你小子心不甘情不愿,还跟恩赐老子似的。罢了罢了,老子定是上辈子亏欠你太多,这辈子给你还债来了!”
顿了顿,传音道:“你听好了,这‘盗丹大法’的心诀只有八百字,看似简单,却奥妙无穷。你先熟记在心,等过了七日,我再逐一给你讲解。这七日之内,你只需按照心诀里的炼气法门,每三个时辰循行运气一次,越慢越好,最好在睡梦之中也能自行循导运转。”
他似是不愿让妖后和小青听见,招手将许宣叫到一旁,传音背诵心诀。
李少微也嘴唇翕动,盘腿坐在几丈开外,将她的筑基秘法传仔仔细细地传与小青。
许宣虽不知李少微说了什么,但见小青脸颊潮红,双眸闪亮,表情时而骇异,时而惊喜,时而犹豫,时而羞怒……料想也必是骇人的妖邪之术。
倒是林灵素所传的八百字心诀初听平平无奇,仔细一品,又与道门常用的修气法门大相径庭,乃至完全相悖;再一细想,更觉诡谲万变,深不可测……又惊又奇,不由全神贯注,将心诀背得滚瓜烂熟。
那心决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说的乃是如何炼气,第二部分细述筑基之法,第三部分便是传授如何盗取他人的真元,纳为己用了。他依循魔帝所说,没有去细想后面两部分的心诀,而是逐字逐句地听那魔头讲解炼气之法。才听了几句,便大感震骇,彻底颠覆了从前所学。
道门炼气,通常都是按照“先奇经八脉,后十二正经,由丹田始,至丹田终”的顺序,从上到下,从左至右地运转体内真气,而后将丹田内的真炁凝炼炁丹,周而复转,乃有大成。葛长庚的“翠虛金丹大法”也是如此。
但这“盗丹大法”却截然不同,它炼气的要义归结起来,乃是“因时因地,相生真气”和“虚空丹田,气注各脉”。若是普通人听见这十六个字,多半毫无所感,然而修真之人听了,震动之猛烈,不亚于被雷霆所击。
所谓“因时因地,相生真气”,乃是说运转真气时,不可按照道门常规之法,刻板地遵循既定的经络顺序,将炁丹从丹田循导全身,然后又复归丹田。而是应该根据你炼气时,所在之地的五行属性,以及当时的时辰,按照五行相生之法来运转真气。
其中说到:“夫十二经脉者,内属于脏腑,外络于肢节。属脏络腑之经曰阴,属腑络脏之经曰阳。经脉因脏腑而分五行,肝胆属木,故‘足厥阴肝经’、‘足少阳胆经’属木;心与小肠属火,故‘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属火……”
简单来说,就是每个人身上的脏腑都有的阴阳五行的属性,肝和胆五行属木,所以与肝胆对应的“足厥阴肝经”、“足少阳胆经”也就属木;心与小肠属火,故而与之对应的“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也就属火。如此推衍,十二正经乃至奇经八脉,都有各自的阴阳五行之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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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炼成真炁,必须天人交感,因时因地,导引真炁。
东方属木,西方属金,南方属火,北方属水,中央则属土。这是地理所对应的五行,而每天的不同时辰,同样有着不同的阴阳五行属性。
比如子时,属阳,五行属水;午时属阳,五行属火。按照“盗丹大法”的原则,如果你位居南方,必须挑选五行属火的时辰,先从火属经脉开始,运转体内真气,而后按照五行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的顺序,将真气导向土属经脉、金属经脉、水属经脉、木属经脉……循环反复,事半功倍。这就是所谓的“因时因地,相生真气”。
当日许宣听林灵素回忆往事时,便曾受其无意间点拨,悟出了按照五行相生顺序运转真气的妙法,但却未曾想过“因时因地”。
如果说这几个字有如惊雷,接下来的“虚空丹田,气注各脉”简直就是晴空霹雳了。
道家炼气,就是要将真炁沉于丹田,炼成炁丹,可是“盗丹大法”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说要虚空丹田,让丹田内没有真炁,而将真炁注入全身各处经脉。
眼见许宣目瞪口呆,林灵素忍不住哈哈大笑,传音道:“小子,你定在想,如果丹田内不能存注真气,又如何炼成炁丹?嘿嘿,但你为何不再想想,风无常势,水无常形,水也罢,风也罢,火也好,又何尝有什么特定的形状?无形无影,无处不在,但天下万物,又有什么挡住它们的力量?”
雷声轰鸣,狂风暴雨四面八方扑来,将四人浇得湿透,热气蒸腾。许宣心中亦陡然大震,如醍醐灌顶。
又听林灵素冷笑道:“葛老道用炼丹之法炼气,自以为得天地之道,哼,将丹田当作炼丹的炁炉,就算他有再猛的火力,也只能拿自己的真炁炼作‘炁丹’而已,杯水车薪,又有何用?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小子,难道你能说吸纳了千百江河的大海有违天地正道么?”
许宣一愣,虽觉他用“海纳百川”来比喻盗取他人真气,有点儿强词夺理,但一时倒也难以反驳。
林灵素又道:“要想如大海般广纳并蓄,汲取他人真元,就应当将真气注入每条经脉与穴道,虚空丹田,蓄势逆旋,让丹田随时都能变成漩涡的中心,变成龙卷风的风眼,外来的炁流稍一碰触,立刻被你吸卷其中,纳为己有……”
说话间,下方又是一阵天摇地动的狂震,熔岩喷薄,环绕着两仪峰掀起数十丈高的狂风烈焰。
林灵素指着四周那环卷狂飚的火浪,高声道:“汲取天地之灵,和汲取别人的真炁,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就像这势不可当、吞吸万物的熔岩漩涡,小子,难道你又能说它有违天地正道,是邪魔妖物么?”
炎风鼓舞,许宣呼吸窒堵,越发难以辩驳。
天下修道的门派林林总总,殊途同归,讲究的都是“因时应势,天人合一”。“盗丹大法”虽然被视为魔门妖术,但仅就这十六字要义而言,确实都没有违背天地自然之法,哪怕盗取他人真元,也算是天人交感,顺时应势。
林灵素说得深入浅出,滔滔不绝,极尽比喻渲染之能事,他越听越是凛然,越听越是惊佩,对“盗丹大法”的抗拒感不知不觉竟消减了大半,对这魔头也第一次生出敬重之意,暗想:“不错!道魔正邪,存乎一心,未必就在修炼之法。我先入为主,存了偏见,可真有些坐井观天了!”
待许宣将“盗丹大法”的心诀背得滚瓜烂熟后,林灵素又逐字逐句讲演了炼气之法,尤其教他如何在这激烈震荡的阴阳五行之炁中,顺时应势,相生相激地循行真气。
见他举一反三,掌握极快,林灵素眯起眼,露出灼灼古怪的神色,笑道:“小子,你天资聪明,虽然还比不上王重阳那小子是百年一遇的奇才,但在我见过的人里,也算得上是顶而尖儿的胚子了。如果你真的诚心拜入寡人门下,你我师徒联手,嘿嘿,别说救出你爹,就算掀翻整个大宋,横扫天下,又有何难?”
第一百二十章 入魔
听见林灵素所言,许宣心里“嗵”地一跳,与这魔头相处已久,亦敌亦友,深知他凶狡莫测,反复无常,但这句话听来却似是由衷而发。
说起来,这魔头传了自己“神宵五雷”、“阴阳电剑”,又传了自己“天人交感”、“盗丹大法”,可谓早已倾囊相授,纵无师徒之名,也有师徒之实;除此之外,他对自己虽然百般戏弄,却也屡屡出手相助,算得上救命恩人。以自己当下处境,世间唯一能助他救出父母的,恐怕也只有眼前的这个魔头了!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父亲对他的种种教诲,以及葛长庚所说的那句“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很快又涌上心头,压过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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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犹豫不答,林灵素又扬起眉毛,哈哈大笑道:“小子,天下负你,你却不肯负天下人,很好,很好。等你满门抄斩,父母悬头城楼时,如果还有这样的慈悲心肠,你就不用修仙,可以立地成佛了!”
父母安危乃是许宣最大的软肋,一听此言,心里顿时如被尖刀剜绞,悲怒不可抑,忽然又是一凛,明白这魔头是在故意激使自己,并作最后的试探。
林灵素经脉俱断,形同废人,传他种种神功,固然是想要借他之手找到“白虎皮图”,但也不乏以此自保。尤其他与小青被认作蛇帝转世后,魔帝、妖后必定喜忧参半,喜的是距离找到石图又近了一步,忧的是性命渐渐操于他和小青之手。
但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这两个心狠手辣的魔头?如果自己学了林灵素压箱底的神功后,依旧表现得与他格格不入,焉知这魔头为了自保,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来个两败俱伤的困兽之斗?在自己有足够把握除掉这两魔头之前,还是得虚与委蛇。
心念飞转,咬了咬牙,朝他拜了三拜,故作怒火中烧,道:“姓赵的狗皇帝妄图灭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就算帝尊没有传我这些神功,许某照样与你同仇敌忾。只要能离开蓬莱,重返中原,誓当掀灭宋廷,以泄我心头之恨!”
林灵素一怔,纵声狂笑道:“好,好,许宣,望你永远记得今日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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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盘坐在两仪峰顶,不知不觉已过了四个时辰,上方风云雷电,诡谲变幻,四周熔岩喷薄,乱石飞舞……坐在其中,真可谓惊心动魄,气血翻腾。
好在那两只巨雕怪叫着来回踏步,始终护住许宣二人头顶,即便有飞石、流火撞来,也被它们振翅拍开。
许宣摒除杂念,按照“盗丹大法”的炼气心诀,进入空冥之境,感应周遭阴阳五行之炁的诡谲剧变,任由真炁相激相生,在体内一遍遍循转。
等到王重阳等人尖啸着骑龙俯冲,接四人回“寝宫”休息时,他才从天雷地火的境界里幡然苏醒,全身酸麻剧痛,差点儿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白乾天等蛇人见他们安然返还,无不大喜,于是又架起篝火,搬来果酒,尽情欢宴歌舞,以示庆祝。
许宣、小青苦修了这一日,都已精疲力竭,用过晚膳,便先起身回“寝宫”休息。
小青似乎心事沉沉,始终一言不发。洗沐过后,连灯也不吹,便裹着兽皮蜷身躺在床上。
许宣只道她还要突施暗算,不敢靠近,等赤珠三姐妹退出后,方才慢慢走上前,笑嘻嘻地叫了几声“娘子”。她却殊不理会,对着洞壁一动不动。
许宣有些无趣,小心翼翼地凑上前,笑道:“小青姐姐,你还在生昨晚的气哪?”见她没回答,又压低声音,道:“好姐姐,你要真生气了,就踢我两脚。要不三脚?四脚?好吧,五脚……”软磨硬泡了会儿,才听到她有气无力地说了声:“吹灯,睡觉。”
许宣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为何忽然判若两人,只得吹灭了灯,和衣躺在她边上。虽然相距依旧咫尺,幽香依旧扑鼻,却忐忑狐疑,浑然没了昨夜那心跳如撞,又是紧张又是激动的心情。
他仍有点儿不甘心,搜肠刮肚了片刻,又道:“小青姐姐,今日那妖后都和你说些什么了?她传你的又是什么邪魔妖法?”
然而任他怎么撩拨,始终杳无回应。许宣初炼了一日的盗丹真气,疲倦不堪,小青既不搭理他,困意很快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打了几个呵欠,前一刻还在想着如何与她搭话,下一刻便已沉沉睡着了。
小青则始终蜷着身体,睁着眼睛,怔怔地在黑暗中想着心事。想起今日李少微所说的那些话,又是一阵揪心窒息的恐惧。
“小青,你初见我时,就在那荒园古墓之中。你可知我为什么要藏在漆黑不见天日的棺材里,昼伏夜出,吸饮童男之血吗?因为要想快速修成阴极炁基,只有一种办法,和林灵素的‘盗丹大法’相似的办法,那就是盗取别人的阴极真炁,为我所用。
“气血是人的根本。喝活人的血,就是为了汲取蕴藏在他体内的真炁与元识。无论男女,体内都有任督二脉,一个主阳,一个主阴,如果阴阳二炁失衡,便会生病。既是如此,为什么不汲取纯阴童女的血,来修炼阴极真炁,反而要纯阳的童男真元呢?
“因为‘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你修的既是阴极真炁,在盗取阴极真元时,必须得有纯阳之炁作为平衡,否则反而容易走火入魔。这也是为什么越是到了月圆之夜,我越是要吸饮童男之血。
“阴极炁基就像一个漩涡,一个永远也无法填满的无底洞,一旦开始转动,就永远无法停止,直到你死。你是蛇妖之身,至阴至寒之体,要想炼成阴极真炁,从今日起,每个月至少要吸十五个纯阳男子的血,否则到了下一个月圆之夜,必会被体内的阴极真炁反噬,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魂消湮灭,万劫不复……”
想起李少微柔声说这些话时,双眸燃烧着的那两团幽碧如鬼火的光焰,小青不由打了个寒噤。难道从今日起,每个月当真要杀死十五个纯阳男子吗?难道一入魔道,真的永无退路?
身后传来许宣均匀酣熟的呼吸声,她想起妖后接着所说的话,心里更如被无形之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要想不日夜吸人之血,除非你一劳永逸,修成‘太一阴极炁基’。要修成这个,你就得吸饮有极强真元的纯阳男子之血。比如你旁边的这位小色鬼,纯阳之体,又有和你一样的‘金丹真炁’,若吞了他的炁血,至少未来五十年之内,你都不用过像我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了!”
那时听到这句话,她胸口就像被重锤猛撞,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李少微又嫣然一笑,道:“对啦,我忘了你吞下葛长庚给你的‘元婴金丹’,尘心萌动,已经有了人的七情六欲,再不是从前的蛇妖了。你舍不得杀了这小色鬼,是不是?”
不等她反驳,那女魔头又不急不缓地续道:“欲修仙道,先修人道。小丫头,你虽然活了五百年,可是真正变成‘人’,却不过这两个来月。当日初到蓬莱,你原想甩开小色鬼,自己去找‘白虎皮图’,可是又总忍不住记挂着他,放心不下,是不是?你见不着他时,念着他,想着他,见了他时,又恨得牙根痒痒,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是不是?
“你和他双剑合壁时,越来越默契,甚至不用对望一眼,也知道他接着要作什么了,是不是?他和你嬉皮笑脸地说话,抱住一起时,你虽然嘴上说讨厌,可是全身却滚烫如火烧,好像一点点地炸碎开来了,是不是?他吹着王姑娘送的笛子,和她眉目传情时,你心里不知为何总有些又酸又苦的滋味,是不是……小丫头呀小丫头,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你已经喜欢上这嘴甜皮厚、心狠手辣的小色鬼啦!”
妖后每说一句,小青心里便是嘭嘭一阵急跳,听到最后一句时,“啊”地一声尖叫,差点儿跳起身来。直到此刻,萦绕着这些话,耳根仍是热辣如烧。
又想起妖后笑吟吟地凝视着她,柔声道:“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好,我只是想你明白,当你吞下‘元婴金丹’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了将一点点地褪尽蛇鳞,变成凡人,注定要经历人间生老病死、情仇爱恨的种种痛苦。若想拜托这些痛苦,要么成仙,要么成魔,别无退路。
“而要成仙、成魔,必得斩断情丝,超凡脱俗。你若真狠不下心杀这小色鬼,就只有吸了那王重阳的炁血。他同为纯阳之身,真元更远在小色鬼之上。只要能在重阳比剑之前,吸尽他的真元,你与小色鬼的‘阴阳电剑’必可横扫蓬莱,天下无敌……”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吹笛
女魔头说的那些话一遍遍地回旋脑海。小青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了许久,始终难以入睡。坐起身,待要凝神入定,耳中又尽是许宣均匀的呼吸声,脸烫如火,心乱如麻。
丹田内真炁团团盘转,不时带来阵阵撕绞的隐痛。她反复思忖妖后所说的话,蓦一咬牙,深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穿过“寝宫”,绕过熟睡的赤珠三姐妹,朝洞外走去。
黑暗沉沉,目不视物。她屏住呼吸,悬着心,每走一步,如踏虚空,仿佛往那深不可测的寒渊堕入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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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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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二十几日,许宣、小青每天用过早膳,都由王重阳等人护送着前往“两仪峰”,与两魔头一起静坐炼气。除此之外,还要各花一上个时辰,在“两仪峰”的飓风雷电、岩浆暴雨里练习合璧剑法。
“两仪峰”原本就位于裂壑之底,不知昼夜。而在此修行一日,又不知要经历多少“寒暑”,每一天都显得格外漫长。
白乾天等蛇人不敢打扰,只有早晚用膳,以及服用汤药时,才会向他们做些简要的汇报。蓬莱各山的追兵越来越多,已将“天漏山”团团包围,试探性的交锋也越来越频繁,但忌惮裂壑内的地形,仍不敢大举进犯。
“盗丹大法”的炼气术颇有奇效,再加上“两仪峰”的阴阳五行之炁,以及巫鹿的药汤,三管并下,许宣的经脉恢复极快,到第三天便已彻底痊愈了。此后十几天,体内真炁日渐充沛,也逐渐懂得如何虚空丹田,将真炁转存入经络之中,收放自如。
虽不知妖后传给小青的“筑基之法”是什么,但见小青脸色红润,炁流越来越加通畅,显然也效果极佳。
然而小青恢复得虽快,情绪却日转低落,除了修气、练剑,常常蹙着眉尖怔怔出神,也不和许宣说话。有时许宣连叫了她几声,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聊了几句,又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宣在“两仪峰”修炼时,尚能全神贯注,但回到“寝宫”,被壑外传来的“司棋”凄厉哀绝的叫声干扰,总不免有所分神。心烦意乱时,也总不免想要立刻冲出悬山,找到司棋,问个水落石出。
两人夜间同寝一床,各怀心事,默然无语,全然没了起初那夜的腼腆与躁动。
许宣有时闻见幽香,望着黑暗中蜷躺在另一侧的小青,刚有些心猿意马,突然听见洞外传来的“司棋”叫声,立即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尽是父母在牢里倍受折磨的惨状,过上许久才能勉强睡着。
但比起这“司棋”的叫声,更让他日益担忧的,却是三十三山的“血蝠骑”。每天总有数以百计的血蝠骑冲击裂壑,滋扰试探。到了夜间,也总有若干蛇人被吸干鲜血,只剩下惨白的干尸悬在崖壁、密树之间。
这天夜里,许宣正睡得迷迷糊糊,又听见“司棋”叫魂似的凄厉哭声:“公子爷,公子爷,老爷、夫人有话要对你说!快过来呀,快过来呀……”浑身一颤,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又气又怒,一骨碌坐起身,那叫声却又陡然断绝了。在黑暗中独坐了片刻,发觉石床边上空空荡荡,心里一沉,脱口道:“小青姐姐?”连叫了几声,却杳无应答。
许宣跃下床,点亮蜡烛,环顾四周,不见她的人影。大感不妙,正想喊人,瞥见石桌上压着一张羊皮纸,纸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朱砂字:“我出去透透气,不用担心。”正是小青笔迹。心中悬石这才落地。
然而经这么一搅,早已困意全无,索性吹灭蜡烛,蹑手蹑脚地摸黑出了洞窟,穿过圣坛,到了洞口。
赤珠三姐妹睡得正熟,未曾察觉。王重阳、风青玄等人都不在,想来又骑龙夜巡去了。剩余的众蛇人守卫听见响动,纷纷起身,见他摇手示意,才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凉风习习,夹带着浓郁的花香,闻之欲醉。所有的凶禽猛兽似乎都在沉睡,漆黑的壑谷里只有树叶沙沙的响动和虫鸣。
许宣闭上眼站了片刻,衣袖猎猎鼓荡,种种烦闷忧虑也仿佛全都随风涤净。渐渐地,意守丹田,神游太虚,又进入了天人同化的空冥之境。
眼前陡然一亮,仿佛看见了重重荫盖之上的漫天星光,看见了漫天星光下的粼粼大海,看见了悬浮于天海之间的蓬莱众山,看见了席卷众山的狂风,看见了跟着狂风飞翔的翼龙与鸟群,看着鸟群掠过时滚滚崩落的雪山,看见了雪山下的林海,看见了穿过林海的溪流,看见了溪流所化的、冲落悬崖的条条飞瀑……
他在这不见天日的裂壑里住了二十余日,早已憋闷不已,此时神游九霄,耳边时而狂风呼啸,时而海浪激吼,时而溪流潺潺,时而雪崩隆隆……只觉说不出的畅快。
正自得趣,耳廓忽然一动,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似有若无的笛声,苍凉低婉,缠绵悱恻。
许宣心中一跳,猛地睁开眼来,沿着崖壁上连绵不绝的树荫藤蔓,循声追去。
这三个多月来,他连得葛长庚、林灵素道魔两大绝顶高手的指点,真炁剧涨,修为突飞猛进,加上对裂壑地形已了然在心,摸黑飞掠,竟然如履平地。
笛声越来越清晰,如泣如诉,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人影坐在前方瀑布边的树枝上。听见他掠近的声响,那人急忙收起笛子,站起身,低声道:“圣上!”果然是王允真。
她起身太急,树枝上又沾满了夜露,脚下一滑,“啊”地失声惊呼。许宣恰巧闪电似的冲到,一把抱住她的腰,跃入瀑帘后的熔洞。
王允真头顶一凉,被水帘浇得湿透,耳颊却烫得如同着了火,蚊吟似的低声道:“多谢圣上……”轻轻推开他,朝后退了几步,岂料洞口更加湿滑,惊叫一声,险些仰身坠落。
许宣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收势不住,撞了个满怀,抱着她趔趄坐倒在地。软玉温香,咫尺鼻息。她的脸不偏不倚地撞到了他的唇上,若果再朝左偏移毫厘,两人的嘴唇便将接在一起。
王允真浑身一颤,登时如棉花般瘫软,满脸飞红,伏在他的怀里,羞窘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许宣心里突突剧跳,想要将她拉起,然而闻着她幽香的发鬓,贴着她滚烫的肌肤,一时竟挪不动身体。
相识以来,这小妮子一直对他脉脉含情,但自从到了此地,便刻意疏离。早出晚归,难有遇见之时,偶尔碰到,视线相交,立即别过头去。有时趁着众人围聚用膳时,与她搭话,她也总是晕红着脸,摇头不语。
此时孤男寡女,紧抱着坐在这洞窟水帘之后,听她呼吸急促,心跳如撞,许宣心里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比起外冷内热的白素贞、狡黠妖娆的小青,王允真的温婉羞涩更能激起他的保护欲。与同样温柔,却略显小家碧玉的李秋晴不同,王允真生在蓬莱,心思更为纯朴简单,也更加大方坦然,一直未曾掩饰对他的好感,之所以忽然转而躲避,多半是因为他变成了“伏羲转世”的缘故。
正想着该说些什么来破除尴尬,忽听远处传来蛇人们的叫声:“圣上!圣上!”越来越近,想是听见动响,纷纷追寻来了。
许宣一凛,急忙拉着王允真站起身来,道:“我在这里冥坐炼气,不用进来。”众蛇人这才放心,又悄无声息地退散开来。
王允真感激地瞥了他一眼,见他也正灼灼地凝视着自己,脸上又是一烫,低声道:“圣上为何不与娘娘安寝,深更半夜独自在裂谷里游荡?若是被三十三山的叛贼撞见可就不好啦。”
许宣心中一跳,忍不住也压低声音,微笑道:“王姑娘又为什么不睡觉,深更半夜独自在这儿吹笛?若是被坏人撞见可就不好啦。”
若是小青听他这般鹦鹉学舌,必定白他一眼:“我看你才是坏人呢。”但王允真心思单纯,听不懂他话里的轻薄之味,眼眶一红,摇头道:“我想起妈妈,睡不着。”
许宣一怔,想起真姨娘,心有戚戚,暗觉懊悔,道:“你吹的这首曲子,是你妈妈教的么?”王允真道:“是啊。我妈妈聪明得很,不管什么乐器,只要拿上手,就能立刻学会,随心如意。我可就笨得紧了,这首曲子吹了许久,也吹不成调。”
许宣道:“你初学不久,已经吹得很好啦。只需调匀呼吸,多练习练习指法就可以啦。”说着抽出她所送的那枝玉犀笛,依照方才的曲调,悠悠扬扬地吹了起来。
王允真见他过耳不忘,吹得分毫不差,又是佩服又是欢喜,听到入神处,想起母亲,泪珠更忍不住夺眶涌出。
第一百二十二章 怪蟒
王允真见他过耳不忘,吹得分毫不差,又是佩服又是欢喜,听到入神处,想起母亲,泪珠更忍不住夺眶涌出。生怕被他察觉,急忙又伸手擦拭,忽然想起手中空空荡荡,“啊”地失声低呼,道:“糟了,笛子不见啦!”
她打开火折子,惶急地转身四顾。
许宣眼尖,瞥见那枝玉犀短笛卡在洞壁的石隙里,笑道:“找到啦。”拾起笛子,转身正欲递给她,只见她举着火折子,惊骇无已地望着自己身后,张圆了嘴巴,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他心中一沉,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沉恐怖的怪吼狂飚鼓舞,还不等转身,腰上一紧,已被一个腥滑冰冷的东西缠住,猛然拔地卷起,“砰!”头顶重重地撞在洞顶,金星乱舞,痛得几欲晕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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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摇曳,泪水迸涌,模模糊糊地望见下方洞角盘蜷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怪物。定睛细看,头皮发炸,冷汗瞬间沁满了全身。
那怪物乍一看是八条巨蟒交错盘缠,仔细分辨,居然是一条长了八个脑袋、分叉出八条蛇尾的巨大妖蟒!
妖蟒八头八尾交缠在一起,每条蛇身至少都有两人来粗,五丈来长,金鳞闪闪,背上布满了绿色的青苔和荆棘,几乎挤占了整个洞窟。八个蛇头摇曳伸缩,全都张着血盆大口,龇牙吐信,鲜红如血的眼睛凶暴地瞪着他,作势欲扑。
被火光照耀,八条影子投映在石壁上,忽大忽小,忽短忽长,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王允真显然也从未见过这等怪物,骇得目瞪口呆,眼见巨蟒蛇尾缠住许宣,不住地往顶壁猛撞,才如梦初醒,高声大叫:“救……”话音未起,“呼”地一声,已被另一条蛇尾缠住腰腹,凌空拔起,透不过气来。
八头巨蟒咧嘴吐信,发出低沉的呜吼,就像在对着他们狞笑,收起蛇尾,慢慢地将他们卷向那八只争相扑冲的蛇头。
那八张血盆大口越来越近,腥臭扑鼻,许宣惊怒交迸,奈何蟒身越勒越紧,憋闷窒息,发不出任何声音。目光扫处,心中又是猛地一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青!
那八头巨蟒盘缠着的蛇身中央,赫然缠卷着一个绿衣女子,俏脸涨红,满是惊恼气恨的神色,竟是小青!
这八头怪蟒究竟是何方神圣?难道竟是三十三山遣来追杀小青的怪物?既是如此,为何不卷着小青径直逃走,或索性将她吞入肚里,反倒藏在这洞窟之中?为何当他与王允真无意撞入时,依旧悄无声息地蜷在洞角?
许宣心中惊疑迭闪,不及多想,缠住王允真的蛇身突然将她往壁上一甩,撞得晕迷不醒,而后立即松开,朝他闪电似的卷来。几在同时,另外六条蛇尾也争先恐后地抛甩而至,将他从头到脚缠了个严严实实。
许宣眼前一黑,什么也瞧不见了,胸口突然一麻,剧痛彻骨,接着后背、头顶腰腹、大腿……全都如遭电击,疼得他全身收紧,直欲爆炸。虽然目不视物,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妖蟒的八条蛇尾上长着涡形的锯齿吸盘,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八处穴位,就仿佛婴儿吮吸着母乳,贪婪地鼓动抽吸。
他的心中陡然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难道这八头八身的妖蟒是想吞吸他体内的真炁?
那妖蟒八头嘶嘶狞笑,他越是挣扎,蛇身越发蜷紧,吸盘的也如八股漩涡,越吸越快,将他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抽去。
就在他惊怖绝望之际,丹田内忽然一震,急速飞旋。吸住他腹部的蛇尾顿时一阵抽搐,猛烈甩动。接着后背、头顶上的蛇尾也发狂似的摇摆起来,似乎想要松开吸盘,却抽离不出。
三条蛇身一松,许宣如释重负,猛地吸了口长气,只觉丹田内的气旋越转越快,奇经八脉瞬间贯通,“嘭嘭”连震,又有两条蛇尾剧烈抖动,仿佛有滚滚热流正从这五条蛇尾的吸盘冲入他的经脉,卷入丹田。
妖蟒八头乱舞,蛇身簌簌乱抖,方才的嘶嘶狞笑已变成了狂乱骇怒的咆哮。许宣又惊又奇,旋即恍然醒悟。
盗丹大法!
他虽只修炼了二十多天的“盗丹心诀”,尚不知道如何盗取他人真元,却已渐渐习惯了“因时因地,相生真气”,按照时辰与所处之地的阴阳五行来炼转周身真气;也习惯了“虚空丹田,气注各脉”,将丹田内的“金丹真炁”转注入奇经八脉。就连睡觉之时,真炁也自动依循五行相生的顺序,缓慢流转,贮存在经脉各处。
这八头巨蟒若是只想将他勒毙,或是只抽吸他经络里的真炁,倒也罢了,偏偏将吸盘对准了他的丹田。
被这妖蟒巨力猛吸,许宣原本就空空荡荡的丹田霎时“真空”。丹田与全身经络相连,在巨大的“炁差”带动下,经脉内的真炁立即反向倒涌,环绕着丹田滚滚飞转,形成了漩涡。
换而言之,正是这八头怪蟒诱激了许宣的“盗丹炁旋”,八条蛇尾的吸力越强,挣扎得越激烈,他体内涌入丹田的真气就越多,炁旋也就越狂猛。如此循环周转,将怪蟒的炁流滔滔不绝地吸卷而入。
转眼之间,八头怪蟒的真炁就被他吸走了一半,原本鼓胀的蛇身迅速瘪塌,那八只蛇头恐惧狂怒地嘶叫着,猛地朝他张口咬来。
此时蛇身俱已松开,许宣双臂一振,大喝着拔出“紫龙”,奋力挥扫,“嘭!”赤光怒舞,一只蛇头顿时被砍得撞飞在石壁上。另外七只蛇头嘶嘶狂叫着收缩摇曳,突然齐齐朝蛇尾咬去。
“嗤嗤”连声,腥热的血液喷了他满头满脸,七条蛇尾竟被怪蟒自己硬生生咬断!
蛇尾既断,涌入他丹田的炁流也随之消失,怪蟒猛地后弹抛飞。
许宣一愣,握剑昂然立定,笑道:“俗话说‘毒蛇噬手,壮士断腕’,想不到你这怪物竟然也有‘壮士吸炁,毒蛇断尾’的勇气,佩服,佩服。”
那八头怪蟒也不知听懂了,十六只鲜红的凶睛狂怒地瞪着他,血口张至最大,嘶嘶地喷着毒液,作势欲扑,却又不敢贸然前冲。突然卷着小青,嘶叫着朝洞外飞弹而去。
许宣没料到它竟然不战而逃,心下大急,喝道:“妖孽!放下小青姐姐!”抢身疾冲,居然赶在它飞出洞口前抄住了它的一条蛇尾,奋力往后拔夺。
那怪物力量奇大,猛地收尾飞旋,将他凌空拽起,狂吼着回旋咬来。
八张血盆大口瞬间从四面八方扑至,许宣哪能抵挡?只得松开蛇尾,翻身滚落,就势挥剑疾扫。
“咻!”腥血狂喷,又是一颗蛇头被他斩落在地。那怪物痛吼收缩,八尾乱舞,不顾一切地朝他拍来。
许宣呼吸一窒,此时相距极近,避无可避,只有硬着头皮和它死拼了!当下纵声大喝,双手握剑,真炁狂飚似的席卷全身,一记“风卷长虹”,螺旋着飞转冲起。
这一招原是峨眉的“伏魔杖法”,被林灵素稍加修改,变成了三十六路“合璧剑法”之一,威力更加霸烈刚猛。真炁沿着他的双臂冲入剑锋,爆出丈许长的刺眼红光,照得洞内一片彤红……
“轰”“轰”连震,妖蟒尖嘶着抛身飞甩,又有四条两尺来长的蛇尾被许宣瞬间劈断。
但许宣终究仍慢了半拍,后心、胸口也被另外几条蛇尾扫中,喉中腥甜狂涌,重重地撞在石壁上,百骸如裂。所幸在“两仪峰”修行了二十余日,真炁突飞猛进,护体气罩也比从前浑厚了许多,痛则痛矣,并无大碍。
混乱中,只听洞外尖啸四起,蛇人们听得动响,纷纷朝这里冲来。
妖蟒却似被许宣彻底激怒了,非但不逃,反而发狂似的张开六头八身,就像巨大的章鱼悬在洞壁上方,遍体金光灿灿,嘶嘶狂啸,就连鳞甲也仿佛片片竖了起来,恐怖之极。
腥风狂舞,涎水如雨滴落。饶是许宣胆大包天,也不由全身鸡皮泛起,心中忽然一凛,发现被妖蟒紧紧缠卷的小青竟然不见了!再一看那怪物的肚腹,高高隆起,不住地蠕动着……难道竟将她吞下肚去了?
又惊又怒,还不等细想,“轰”地一声,乱石飞炸,妖蟒八尾齐舞,重重地砸入他周围的地里,将他连同脚下的岩块一齐收拢抓起。
许宣身子一晃,左臂、双腿、脖子均已被蛇身勒住,疼得泪水交迸,骨头仿佛寸寸碎断了。妖蟒这回学乖巧了,只是紧紧地缠住他,越勒越紧,急速旋转着冲出瀑帘,朝上方飞去。
这时蛇人们恰好也已冲到了,洞外尖啸四起,夹杂着“嘭嘭”不绝的气浪迸炸声,显然在轮番狙击那怪物。他蛇身被夹在中央,无法躲避,被震得气血翻腾,剧痛彻骨。
“圣上!小心圣上!”那些蛇人瞥见他,惊呼迭起。
趁着他们投鼠忌器,攻势陡缓,那妖蟒狂啸着撞出重围,八尾螺旋飞扫,飓风似的极速上冲。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八歧
狂风呼啸,瀑布轰鸣,枝叶接连不断地扑面抽打,蛇人的尖啸与惊呼很快便听不见了。接着眼前陡然一亮,星光满天,那怪物八尾螺旋飞甩,已缠卷着他冲出了裂壑,狂飙似的朝那银光灿灿的雪山飞去。
天旋地转,星光流舞,许宣在阴森黑暗的裂壑里待了这么久,重见天日,竟被刺得酸泪交涌,难以睁开双眼。只听风声激啸,鸟兽嘶吼,仿佛有无数飞骑从身边穿掠而过。等他终于适应亮光时,怪蟒已掠过山脊,朝着那皑皑的山顶极速逼近。
莹亮的冰峰尖如利剑,刺破湛蓝的夜穹,直指圆月。
他心里“咯噔”一跳,才想起今夜又值十五,自己在天漏山里竟已足足待了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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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连声,冰块扑面飞舞。怪蟒撞碎了十几座冰锥雪柱,磕磕碰碰地在冰川上抛弹飞转了片刻,撞入了雪峰下的一个冰洞,四壁摇晃,积雪滚滚塌落。
那怪物似已耗尽了气力,嘶嘶怪叫,高凸的肚腹急剧起伏,原本如铁箍般勒紧的蛇身也随之微微一松。这些许松动,对于憋闷欲爆的许宣,可谓倏忽即逝的生死契机!
许宣气血大畅,深吸了一口气,喝道:“妖孽受死!”紧握“紫龙”剑,朝那妖蟒连接八尾的腹部猛刺而去。
这一击毕集全力,原以为必会遭到极为顽强的抵抗,岂料剑芒未至,妖蟒突然弓身发出凄厉的惨嚎,蛇尾齐齐松开。
失去束缚的许宣顿时如离弦之箭,顺势疾冲,“嘭!”紫红的炽光齐柄贯入它朝前鼓起的腹部,腥臭的血肉炸得四处飞溅。
妖蟒吃痛狂啸,八身乱舞,猛地将他连人带剑甩飞到了洞角。许宣顾不得抹去脸上的血污,趔趄起身,握剑凝神戒备。
那怪物六头乱舞,发疯似的团团急转,似是痛苦到了极点。蛇身急剧瘪塌,污血从腹部的豁口滚滚喷出,飞旋离甩,溅得四壁殷红片片。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想不到自己这一剑竟有如此威力,但隐隐又觉得另有端倪。凝神细看,那怪物肚腹急剧鼓动,透出一团淡淡的绿光,接着“咻”地一声,背上突然透出一截半尺来长的剑锋,碧光闪耀。
怪物八身猛然收蜷,尖嘶乱撞,被它这般飞甩,刺破背部的剑锋随之割了一大道口子,恰好划到了肚腹的裂口,血肉翻绽,抛出一个人来。
“小青姐姐!”许宣一怔,又惊又喜。那人浑身血污,紧握着剑柄,被怪物甩得东摇西摆,衣裙鼓舞,赫然正是小青!
小青叫道:“臭小子,还愣着做什么?快刺它七寸……”话音未落,腰身又被一条蛇尾紧紧缠住,痛得俏脸煞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许宣低头从怪蟒飞甩的蛇尾下穿过,左手抱住她的纤腰,奋力朝后拔夺,右手挥剑怒斩,将勒住她的蛇身霍然劈断。
“轰”地一声巨响,两人连着“青螭剑”倒飞而出,那怪物则嘶吼着撞碎洞壁,滚落山崖。只听隆隆之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有多少乱石、冰岩随之砸落。那怪物就算没有摔死,也当被瞬间轧成了肉泥。
轰鸣声里,隐约夹杂着几声熟悉的尖啸,越来越近,似是蛇人正朝此处赶来。
小青如释重负,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倒在那小色鬼的怀里,被他紧紧地换抱着腰,又羞又恼,低声喝道:“臭小子,有人来啦,快放开我!”
许宣惊魂才定,顽念又起,故意将手臂一紧,笑道:“小青姐姐,我们是伏羲、女娲,让他们瞧见这般恩爱,才不会起疑心呢。”
“疑心你个大头鬼!”小青脸上一烫,也不知是否被这番恶斗耗尽了真元,想要挣脱起身,却遍体酸软,腾不出一丝气力,啐道,“你和你的王姑娘亲亲热热地在洞里吹笛幽会时,怎么就不怕人起疑心呢?”
许宣失声道:“王姑娘!”这才想起王允真,跳起身,懊悔不迭地顿足道:“糟了!糟了!刚才忘了剖开那怪物的肚子,瞧瞧里头究竟有没有……是了!”转身抓住小青的肩膀,急道:“好姐姐,方才在它肚子里,你有没有瞧见王姑娘?”
见他满脸忧急,小青气恼更甚,挣开身,冷笑道:“那怪物有八头八身,我怎知你的王妹妹被吞到哪个肚子里……哎呀!”眉尖忽然一蹙,捧着肚子,冷汗涔涔冒出。
许宣把住她的脉门,心下大凛,骇然道:“姐姐,你刚才吞了什么了?”她肚腹里似乎有一团极为阴寒强沛的炁丹,正在玄窍与丹田间上下乱窜。当下急忙贴住她的手掌,将纯阳真气绵绵输入。
小青打了几个寒战,剧痛渐消,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狡黠而得意的微笑,“哼”了一声,道:“我把那怪物的蛇丹吞进肚里啦!”
“蛇丹?”许宣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就叫贪心不足蛇吞象,一物更有一物降!”
大凡世间灵兽,体内必有珠丹,比如龙有龙珠,凤有凤丹,越是灵禽仙兽,其兽珠越是珍贵。修道之人如果有缘吞服,对于修炼体内炁丹有极大助益。
那八头怪蟒如此凶狂,蛇丹自是至为稀罕的宝物。也活该它倒霉,将小青这煞星囫囵吞入肚里,非但没捞着便宜,反被她一口吃下蛇丹,又一剑刺穿身体,痛得魂飞魄散,如颠似狂。
小青嗔怒少消,扬眉道:“幸亏它吞的是我,不是你那娇滴滴怯生生的王妹妹,否则现在你和她只能将怪物的肚子当作洞房啦。”言下之意,王允真未曾被怪蟒吞入肚里。
许宣大喜,笑道:“好姐姐,你可是我同床共枕、夜夜洞房的娘子,就算共死一穴,也当是和你在一起,和王姑娘有什么相干?”
“呸!呸!呸!谁跟你夜夜洞房?谁又要跟你共死一穴了?”小青耳根烧烫如烧,霍然站起身,怒道,“臭小子,再疯言疯语胡说八道,小心我剁下你的舌头来下酒!”
她娇嗔薄怒之时,最为俏美动人,许宣心中一荡,忍不住又吐了吐舌头,笑道:“好姐姐,你想要尝我舌头的味道,只消说上一声便是,何必要割下来?”见她脸色一变,忙又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是了,小青姐姐,你半夜上哪儿去了?为何会被那八头怪蟒缠住,躲到那山洞之中?”
小青想起他和王允真卿卿我我的吹笛情景,心底又是一阵阵酸溜溜的气恼,冷笑道:“是啊,都怪我搅了你们的好事。若早知道那儿是你和王姑娘幽会之所,就该提醒那怪物挪个窝来吃我啦。”
说话间,远处那熟悉的尖啸声越来越近,火光闪动,一行飞骑正贴着山脊朝此处冲来。当先那人骑着龙鹫,蛇尾盘蜷,辫发裸身,疤脸上涂着狰狞的花纹,正是风青玄。
许宣松了口气,刚想挥手招呼,瞥见他身后的飞骑,心中猛地又是一沉。除了风青玄,另外二十六只龙鹫上骑乘的全都不是蛇人,有的穿着如汉,有的如唐,有的戴着晋代的高冠,有的披着先秦战国的战甲……赫然来自蓬莱三十三山!
风青玄等人也望见他们了,脸色齐变,纷纷拔出刀剑,驭骑啸吼着冲落在山洞周围。
领头的似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穿着非汉非唐的古怪衣裳,脚踩木屐,腰挎长刀,满脸皱纹,眯着眼精光闪闪地盯着二人,格格笑道:“风青玄君,此二人即汝所说之伏羲、女娲转世乎?”说话不文不白,腔调极为古怪,声音却清脆如女童。
风青玄怒火欲喷地横了许宣一眼,森然道:“卡米神祝明鉴,就是他们了。”
那叫“卡米”的老头儿格格一笑,眼珠滴溜溜地环顾四周,又道:“吾之八歧大蛇安在?你说让八歧大蛇将他们带到此处,为何只见这两个小娃儿,不见八歧大蛇乎?”
许宣恍然大悟,怒极反笑道:“风青玄呀风青玄,原来是你勾结三十三山的叛党,里应外合,将那八个脑袋的怪物放入天漏山!可惜那怪物太不经打,被我们三下五除二就砍掉脑袋尾巴,削成**,丢下悬崖啦。”
卡米一怔,格格笑道:“胡说九道。八歧大蛇乃我东岛神兽,就凭汝等两个小娃儿,也能奈它何?”
“你们东岛神兽的味道不错,”小青将蛇丹顶到舌尖,嫣然一笑,又吞回肚里,“还有别的吗?快牵过来给本娘娘尝尝。”
众人脸色齐变,他们早已听闻新来的伏羲、女娃转世施展阴阳电剑,刺瞎青龙之事,但未曾亲眼目睹,始终有些将信将疑。此时不见八歧大蛇,却见蛇丹到了这少女口中,不由汗毛尽竖,惧意大起。
卡米细眼中惊怒之色一闪即逝,凶光闪烁,笑道:“听说汝等之‘阴阳五雷电剑’,惊天地泣鬼神,连青龙也望风而逃也,不知真耶假耶?所幸无需多久,青龙又该苏醒矣。汝等若真有如此了不得之本事、了不得之胃口,不如切下龙肝、割下龙珠,美美饱餐一顿……”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巨响,远处海面惊涛狂涌,冲起百余丈高的漩涡。
第一百二十四章 青帝
“轰”地一声巨响,远处海面惊涛狂涌,冲起百余丈高的漩涡。霎时间天昏地暗,星月全被滚滚翻涌的乌云遮住了,闪电纵横飞舞。
接着又是一阵狂雷怒爆似的咆哮,一道刺目的光芒从漩涡夭矫飞起,直破苍穹。雷声轰鸣。
许宣、小青心中“咯噔”一跳,呼吸停窒。众人满脸惊骇地仰望着满天云雾中穿梭闪耀的鳞光,须眉皆碧,全都说不出话来了。
青龙!
时隔一月,终于又见到了这势可毁天灭地的恐怖巨兽!
*****
青龙在空中张牙舞爪地咆哮了片刻,那只血红的凶睛狂怒地扫望下方,似乎在寻找什么,突然甩头抛尾,飞旋着朝“天漏山”俯冲而下。
许宣大凛,难道这孽畜竟是冲着他们来的?念头未已,飓风呼啸,“轰隆”连震,山顶的雪浪顿时腾空炸涌。
他脚下一空,险些趔趄滑落。回头再看时,那座高近百丈的冰峰竟已碎如齑粉,沿着四周峭壁、冰川滚滚崩塌。
惊啼兽吼此起彼伏,不计其数的禽鸟从下方莽莽苍苍的森林里冲天掠起,四散飞逃。那成千上万、包围在裂壑上空的“三十三山”飞骑也纷纷如潮水退散。
反倒是盘旋在山顶的卡米、风青玄等人骇得肝胆尽寒,全身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许宣二人虽曾与青龙惊心动魄地贴身激斗,但眼看那狰狞的青碧龙头卷引着滚滚狂飙,狂吼着朝他们极速逼近,仍不免怖意激生,心萌退意。小青叫道:“快走!”猛地抓住许宣的手,不顾一切地朝下疾冲。
“抓住彼等!莫让彼等跑了!”卡米等人这才如梦初醒,骑着那惊吼的龙鹫,交错飞舞,朝两人包抄追来。
“轰!”“轰!”在头顶青龙气旋的碾压下,冰壁接连迸裂,雪崩滚滚,冰川更是大片大片地炸断滑落,带着濛濛白气,隆隆不绝地冲撞崩泻,形成了壮观无比的“冰瀑布”。
燃文
许宣、小青大叫着腾空跃起,堪堪抢在“冰瀑”崩落前冲出了冰崖。追在身后的两个飞骑避之不及,被“冰瀑”轰然砸中,登时惨叫着急坠而下,卷没在茫茫雪浪之中。
在这恐怖而突然的自然伟力面前,凡人之力显得如此微渺,不堪一击。卡米、风青玄等人虽各怀神通,此时也只能骑鸟左冲右突,上格下挡,惊险万状地在雪崩冰瀑中逃窜,转眼之间又有几人惨叫坠落。
小青御风之术原就极为高明,经过这几个月的修炼,真炁暴涨,此时拉着许宣乘风飞舞,更加随心所欲。衣裳猎猎,很快便冲出了滚滚雪雾,朝着下方的裂壑极速俯冲。
青龙咆哮声越来越近,震耳欲聋。一团团烈火呼啸着从左右飞过,撞入下方的莽苍森林,烈焰冲舞。两人不敢后看,全速疾冲,只盼能抢在那孽畜抵达之前穿入裂壑。
然而那凶兽速度之快,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头顶突然狂风怒卷,压得他们朝下一沉,凌空翻旋。
还不等稳住身形,眼前鳞光乱舞,青龙已狂吼着从天而降,越过前方,雷霆万钧地撞向下方的山林……
“轰——隆——隆!”
天地狂震,许宣眼前一黑,顿时被炸涌的气浪撞得倒冲起三丈余高,腥甜翻涌。定睛再看时,下方那莽苍森林已变成了燎原火海,青龙半身卡在裂壑之中,也似是被什么黏住了,巨尾乱舞,怒吼如雷。
闪电飞窜,天地陡亮。盘旋在裂壑上空的“三十三山”飞骑们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叫道:“青帝陛下算无遗策,攻无不克!”
许宣心中一震,这才明白青龙不是为了自己而来的,它的目标乃是蜗藏在裂壑深谷中的蛇族!而三十三山似乎也早有准备,不知预先在裂壑中作了什么手脚,竟让青龙卡困其中,怎么也挣脱不出。
又听号角长吹,鼓乐大作,有人尖声长呼:“青帝驾到!”
“当!”金锣震响,漫天突然冲起无数条红线,“轰轰”怒爆,绽放出千朵万朵姹紫嫣红的烟花,此起彼伏,缤纷乱舞。
小青“啊”地一声低呼,俏脸被映得晕红如霞,心神俱颤。一时竟忘了生死,忘了周遭万物,眼波迷醉地握着许宣的手,跌宕风中。
许宣亦瞠目结舌,呼吸窒堵。每年除夕、十五,赵官家必会在城外西湖燃放烟火,与民同乐,从小到大看了不下三十回,原以为那已是极尽奢华,巧夺天工,但与眼前这壮丽绚烂的景象相比,简直有如云泥!
一阵狂风刮来,香气馥郁,闻之欲醉。不知从哪儿卷来了阵阵落英,五颜六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舞着,聚散回旋,被璀璨的烟火、闪电交相辉映,缥缈梦幻,宛如仙境。
又听丝竹并奏,歌声渺渺,遥遥可见百余名身着男装的美貌女子,正骑着凤凰,高举猎猎招展的旌旗,徐徐飞来。
在她们身后,是十六只雪羽白鹤牵引的六轮飞车,车上坐着十几个绝色少女,或横吹长笛,或反弹琵琶,或轻抚古琴,落落出尘,彩带飘飘。
一个头戴碧纱帽、脸如白玉的青衣人闭眼盘坐其中,嘴角含笑,十指忽快忽慢地在腿上敲击着,沉浸在那悠扬婉转的乐曲声中,对万千飞骑排山倒海的欢呼置若罔闻。
许宣心中突突剧跳,难道此人就是统治蓬莱三十三山的“青帝”?
念头未已,忽听青龙狂吼,巨尾猛撞在裂壑边沿,天摇地动。弹奏古琴的少女指尖一颤,琴弦登时迸断。
青衣人眉尖一蹙,叹气道:“可怜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声音清雅温润,竟是标准的汴梁口音。
但让许宣更觉惊奇的是,这句词明明是岳飞岳少保所作,此人若是青帝,长居在这与世隔绝的蓬莱,又怎会吟咏得出?又见那青衣人慢慢睁开双眼,精光四射,越发骇异。那双眼睛灼灼明亮,竟然一红一蓝!
青衣人从少女膝上取过古琴,一边续接弦筋,一边淡淡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青龙兄,几千年沧海桑田,你吃了我蓬莱百姓何止千数?冤有头,债有主,镇你于此的,并非我三十三山的臣民,而是女娲蛇主。女娲既死,她的子子孙孙还蜗藏在这天漏山里。你有满腔怒火,只管将他们烧为灰烬。寡人为君奏一曲,聊以助兴。”手指轻抚,琴声“叮”地一声,铿然响起。
许宣、小青心底俱是一颤,寒毛尽竖,从没听过如此激越凌厉的琴声,透着刻骨杀机。
刚一分神,风声激啸,两人身上一紧,已被几条破空飞来的龙筋牢牢绑住。后方龙鹫尖啸,卡米等人狂飙似的冲到,将他们双双提了起来。两人奋力挣扎,又是惊恼又是懊悔,被眼前奇景所震,居然忘了追兵在后!
几在同时,漫天飞骑吹角狂呼,盘旋着俯冲而下,抛出一袋又一袋的赭红土石,被狂风刮卷,沙雨般濛濛飘落。
接着“嗖嗖”之声大作,无数道艳红的火箭划过夜空,呼啸着穿入那赭红沙雨,“隆隆”连爆,顿时冲炸起无数刺目的火光。顷刻间烈火燎原,连青龙也被烧成了紫红色,咆哮乱舞。
风青玄“啊”地一声,又惊又怒,转头喝道:“卡米神祝!你我不是歃血为盟,指天为誓,只要我交出这对假冒的伏羲、女娲,你就让青帝撤围,永不相犯了么?”
卡米格格笑道:“非也,非也!吾诚然答应汝劝服青帝,可吾未曾答应何时劝服也。等天漏山被烧得精光,蛇人死伤殆尽,不消吾劝,青帝自然就会化干戈为玉帛也。”
火光映照在他皱巴巴的脸上,细眼凶光闪烁,顿了顿,笑嘻嘻地道:“再者,眼下吾等所杀者,乃青龙,而非汝等蛇人。五行木生火,青龙乃太古木族神兽,一点就着,再加上这六千多袋的‘紫硝神土’、几万枝的‘青离火箭’……嘿嘿,无需等到黎明,天漏山里就剩不下一个活物也哉……”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巨响,裂壑内喷涌起数十丈高的烈焰,映得远处天海尽红。
“天漏山”里草木繁茂,“两仪峰”下更是熔岩滚滚,就像个天然的大火炉,被这般诱激,顿时如火山崩爆。
许宣惊怒交迸,风青玄知道上了这奸狡老儿的恶当,更是攥紧双拳,疤脸愤怒得几已扭曲。还不等说话,身体突然一颤,一支长枪贯胸透出,将他凌空高高挑起。在他后方的飞骑生怕他发狂,已抢先动手。
小青一怔,拍手格格大笑:“这就叫‘眼前报,来得快’!你勾结外敌,欺上作乱,活该有此下场!”
许宣见此情状,对他的恨怒反倒消了大半。此人既不相信他们的“伏羲、女娲转世”身份,又有手足之仇,为了保全族人,将他们出卖给“三十三山”倒也无可厚非。只恨他冲动莽撞,对敌人竟然如此轻信。
第一百二十五章 火海
许宣眼见风青玄被长枪贯胸挑起,对他的恨怒反倒消了大半。此人原本就与自己二人有杀弟之仇,为了保全族人,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只恨他太过莽撞轻信,才中了此计。
话又说回来,又有谁能想到,“三十三山”连月来围而不攻,竟是为了等到月圆之夜,青龙来袭之时,来个一石二鸟,引火烧山?若非风青玄中计出卖了他们,此刻他和小青只怕也已被烧成炭糜了!
风青玄捶胸狂啸,突然一手反握后背枪杆,一手抓住胸前枪尖,“咔嚓”一声折了下来,转身狂飙似的扎入那握枪飞骑兵的胸口。接着蛇尾横扫,将左右两人打得凌空飞起,闪电般扑到了手握龙筋的飞骑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众人又惊又怒,刀剑乱砍,顿时劈得风青玄血肉模糊、鳞甲迸飞。但他却死死咬住,毫不松口,鲜血喷在脸上、身上,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别人的,恐怖如凶魔。
那飞骑兵嘶声惨叫,手中龙筋登时松开。
卡米幡然醒悟,叫道:“呜呼!快抓住那两个小娃儿!”骑鸟疾冲,想要拽紧龙筋,可是却已迟了半步。
许宣、小青挣开龙筋,腾身冲起,紫青双剑光芒怒卷,瞬间便砍下了两个飞骑的脑袋。其余众人大骇,慌不迭地四散逃开。
风青玄怔怔地瞪着两人,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身子微微一晃,抱着那飞骑兵一起急坠而落。
此时雪崩已止,雷声也渐渐转小,但下方的爆炸、轰鸣震天彻地,万千飞骑又正啸呼着朝青龙射箭,无人察觉到半山上发生的这段小小插曲。
许宣心念急转,对方还剩下二十人,自己与小青双剑合璧,或能将他们尽数杀光,但只要他们见势不妙,即刻四散飞逃,或高喊一声,叫来救兵,那自己就插翅也难逃了!
当下飞快地往脸上抹了一把血污,假意大叫一声,手舞足蹈地坠落在雪坡上,捧着心口朝下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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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大吃一惊,叫道:“小色鬼!”冲落将他抱在怀里,却见他眨了眨眼睛,蚊吟似的低声道:“娘子,见到夫君就要死了,有没有伤心欲绝,痛如刀绞?”脸上一烫,才知他是在耍诈赚敌。于是狠狠地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故作惶急地颤声迭叫:“郎君!郎君!”
众人大喜,纷纷骑鸟围冲而至。
两人凝神聚气,紧握剑柄,等到他们相距只有丈许时,猛地翻身冲跃,闪电般交错猛攻。
“哧哧”连声,鲜血激射,几个飞骑顿时两人带鸟被劈成了两半。接着又是几个头颅破空飞起,连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已抛落山崖。剩余众人大骇,呼啸散开,光芒乱舞,接连不断地御剑朝他们围攻。
大宋道门各派的修炼级别各不相同,大体上都可分为“仙、真、灵、修”四层境界。其中每层境界又分为三级,各自冠以“天、地、人”为别。这些飞骑都是蓬莱三十三山的强手,按这十二级划分,修为至少已达“天灵”之境,若换了两个月前,许宣、小青受此围攻,多半已被大卸八块了。
然而经过魔帝、妖后的悉心传授,以及“两仪峰”的阴阳合炁的苦修,两人早已突飞猛进,脱胎换骨,加上又有女娲亲炼的太古神兵,更如虎添翼,势不可挡。
只见人影交叠,“当当”连震,绚光气浪层叠怒爆,转眼间又有四人被斩断兵器,惨死于紫青双剑之下。
卡米又惊又怒,尖叫道:“布青龙阵!”余下的九人腾空跃起,双手抵在前一人的后背,长蛇般排成一队,将真气滔滔不绝地传入他的体内。
“轰”地一声巨响,卡米枯爪般的双手爆出一团刺目的光球,猛撞在紫青双剑上,气浪炸舞。
这一掌等如将十人真气毕于一身。许宣、小青猝不及防,胸口如被巨石猛击,虎口震裂,神剑双双脱手而出,抛落在十几丈外的冰川上。
“尔等小娃子,快快受死!”卡米狞笑着飞旋疾冲,双掌再度鼓起金红的光球,呼啸着朝许宣胸口撞来。
许宣呼吸一窒,相距极近,避无可避,突然想起先前八歧大蛇被自己反吸真气的情景,心念疾闪,猛地将小青推飞开来,悬空丹田,大喝着将肚腹迎向卡米的双掌。
“嘭!”光球撞入他的体内,鼓起一轮耀眼的金晕。
许宣眼前一黑,猛地被顶出六七长远,全身仿佛瞬间炸散,痛得连自己的长啸声也听不见了。
卡米双掌紧紧地抵住许宣的腹部,金光镀照着狰狞的笑脸。但很快他的笑纹便凝固了,转换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怖恐惧,双臂连着全身猛烈地抖动。排在他身后的九人也筛糠似的乱颤起来,嘶声惨叫。
炫光源源不绝地从他们体内传入卡米经络,又通过卡米的双掌,卷入许宣极速飞转的丹田炁旋。
许宣虽然尚不懂得如何主动地攫取他人的真元,但经过与“八歧大蛇”的那一战,已基本掌握了如何虚空丹田,利用强大“炁差”,吸纳外来真气的要诀。剧痛渐消,只觉炁流滚滚地冲入丹田,导入奇经八脉,有如春江席卷,怒浪奔腾,说不出的畅快,忍不住纵声啸呼。
过不片刻,十人真气已被他尽数吸尽。气流一断,他丹田内的炁旋也随之停止转动,卡米等人纷纷惨叫着凌空跌落。
小青又惊又喜,格格笑道:“老头儿,你们死到临头,还这般舍己助人,真真感人肺腑。看在你们一片孝心的份儿上,娘娘我就给你们一个痛快吧。”冲落冰川,拔起紫青双剑,劈瓜切菜似的将众人头颅逐一砍落。
却不知许宣这一战赢得十分侥幸。“盗丹大法”讲究以强吸弱,唯有自身真炁强于对方时,才能将其真气吸卷收化;如果自身真炁弱于对方,强吸真气,只会被撞得经脉尽断,不死亦残。
许宣得了“元婴金丹”,又在“两仪峰”修炼了一个月,真炁虽已极为强沛,却仍敌不过卡米十人之力。好在这些人是排成一字长蛇阵,将真气逐一导入卡米体内,给了他足够的吸纳之机,若是众人同时发力,结果可能就完全两样了。
许宣不知其中凶险,卡米自然更加不知,只道眼前这少年深不可测,当真是伏羲转世,一时间魂飞魄散,叩头如捣蒜,叫道:“伏羲在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也。圣上饶命!娘娘饶……哎呀!”眼见小青作势欲砍,吓得将头一缩,尖声叫道:“小人知道白虎皮图在哪里也哉!”
这句话果然大有神效。小青猛地顿住剑锋,与许宣对望一眼,笑道:“也哉你个头。你知道我们蛇族是怎么惩治‘欺君之罪’的吗?”
“小人不敢!”卡米打了个寒噤,脸上的皱纹绽如菊花,苦笑道,“都怪那风青玄一口咬定娘娘、圣上是假冒之货也,否则借小人一万个胆,也不敢冒渎神威也哉……”
这时下方又传来天摇地动的“隆隆”狂震,烈焰冲天喷薄,天海尽红。三十三山的飞骑们纵声欢呼,排山倒海似的叫道:“青帝陛下,天下无敌!青帝陛下,天下无敌!”
天漏山已化作一片火海,浓烟滚滚,不时地炸涌起炽红的火光。青龙也被烧成了亮紫色,狂乱地卡在裂壑里挣扎着,怒吼如雷。
许宣与众蛇人朝夕相处,已有了颇深的情谊,想到王允真兄妹、白乾天、赤珠三姐妹……全都被烧成灰烬,一时悲怒填膺,连指尖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就连那让他恨得牙根痒痒、亦师亦敌的妖后魔帝,此时念及,心里亦一阵莫名的难受。
一夜之间,家园尽毁,他和小青又变回了无亲无伴的孤家寡人!
卡米眼珠滴溜溜一转,愤愤道:“若要说‘欺君之罪’,蓬莱罪大恶极之人便属那‘青帝’也哉!这厮妄称木族神君,犯上作乱,窃夺女帝之位,将圣女献祭青龙,驱逐蛇族……啊不,驱逐吾神族,犹嫌不足,还丧心病狂地想将吾神族屠杀殆尽,种种倒行逆施,早已是人神共愤,众叛亲离也……”
“神族?”小青剑锋一转,别在他的颌下,笑道,“我瞧你这长相,跟蓬莱各山格格不入,别说我神族啦,连人族也算不上吧?”
卡米干笑两声,道:“娘娘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小人五体投地也哉。实不相瞒,小人乃东岛人,来自东瀛,原是想寻找徐福长生不老之术,但到了蓬莱之后,流连忘返,就住下来了也哉。小人住得越久,对那‘青帝’就越是愤恨,对吾神……对神族也就越发倾慕向往。恨不能引领三十三山义士,掀翻‘青帝’,恢复神族之治也。”
许宣怒火上冲,哈哈笑道:“敢情你设计风青玄,火烧天漏山,就是想掀翻‘青帝’,恢复神族之治?”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降龙
许宣闻言大怒,哈哈笑道:“敢情你设计风青玄,火烧天漏山,就是想掀翻‘青帝’,恢复神族之治?”
卡米忙道:“圣上明鉴,小人与风青玄结盟虽乃事实,然则,以风青玄对神族之忠心耿耿,若非吾一心向着神族,风青玄又焉能以生死相托乎?方才杀他,实因天漏山被青帝所焚,怕他迁怒于吾,被迫先下手为强也。然火烧天漏山,实非小人之主意,而乃青帝新来之宠妾所指使也。
“那贱人来到蓬莱之后,仗着青帝宠信,擅权专断,胡作非为,谁敢不听话,立刻砍掉脑袋;还妖言惑众,日日劝说青帝离开蓬莱,横扫天下,一统四海也哉。噫嘻!三十三山无不敢怒不敢言,只盼着能在‘重阳比剑’推选新任青帝,脱离苦海……”
小青笑吟吟地截口道:“是了,你赖在蓬莱不走,就是为了找到那张‘白虎皮图’。可惜青帝的新宠一来,你这神祝就失势啦,所有如意算盘尽皆成空。于是你怀恨在心,便想勾结三十三山的贰心之臣,在‘重阳比剑’时推翻青帝。可要推翻青帝,单靠武力不够,还需人望,所以就哄骗风青玄,将我们送入你的手里……哼哼,连‘伏羲、女娲转世’都能被你生擒,三十三山还敢不拜你为青帝么?”
卡米没想到她如此冰雪聪明,一眼就看穿了自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口中兀自强辩道:“娘娘,冤枉也哉!小人忠肝义胆,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光复神族之治也。既然那风青玄不信汝等乃真的蛇帝转世,小人自然也有些将信将疑矣,然则,小人寻思,中华有谚‘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若是真的,小人自当以死效力……”
“放屁!”小青俏脸一沉,“你说谁是骡子谁是马呢?”
许宣此时怒火如烧,没空再与这滑狡老头啰嗦,夺过“紫龙剑”,架在他脖颈的另一侧,喝道:“少废话!再不说出‘白虎皮图’的下落,我就砍下你的头颅祭奠蛇族弟兄在天之灵!”
卡米吓得一哆嗦,苦着脸道:“噫嘻!小人现在若是告诉了圣上和娘娘,圣上和娘娘即刻就会把小人剁成肉酱也。不如等小人亲自带两位前往百花宫,双手奉上‘白虎皮图’,圣上和娘娘再把小人当作一个屁,放了就是。可乎?”
小青又好气又好笑,正待说话,忽听青龙狂吼,“轰轰”连震,脚下的冰川再度飞速崩裂,上方又涌起层层叠叠的雪浪,沿着陡壁滚滚奔泻而下。急忙拽起卡米,拉着许宣一起跃上龙鹫,冲天飞起。
青龙遍体紫红,在火海里发狂地挣扎着,每挣动一次,壑谷两侧便迸出数十道裂纹。盘旋上方的飞骑军惊呼不绝,想不到这孽畜顽强如斯,被岩浆烈火焚烧了这么久,居然还如此凶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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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一声金锣震响,鼓乐尽绝,飞骑军也瞬间安静下来。
青帝站起身,淡淡道:“青龙兄,听说上次月圆之时,你一只眼睛被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所伤。今夜我若这般卡着你,刺瞎你的另一只眼睛,你定然不服气,怪我胜之不武,是也不是?”
青龙纵声咆哮,似在愤然应答。
“很好,”青帝微微一笑,右手拈如兰花,遥遥指向青龙,道:“那两个小儿刺瞎你的左眼,用的是借调雷霆之力的‘两仪电剑’。今夜我放开你后,既不需要雷霆,也不需要两人,只要一根手指,就能刺瞎你的右眼。你信也不信?”
青龙又是一阵狂吼,巨尾发疯似的凌空怒甩。
众人哄然大哗,似乎都没想到青帝竟要放开这好不容易才收伏的凶兽。
许宣心底更是一阵大凛,一根手指?当日多亏王重阳奋力拉起龙头,他与小青才侥幸刺伤那孽畜左眼。这“青帝”究竟有何神通,竟敢放此狂言,仅凭一根手指刺瞎青龙!
青帝凌空踏步,衣衫猎猎鼓卷,凝立半空。左手抱琴,右手如兰花,曲于眉间,双眸灼灼地凝视着百丈开外的青龙,淡淡一笑:“孩儿们,还不放开它?”
飞骑军喧哗如沸,显然都极不情愿,但又不敢违背青帝意旨。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叫道:“斩除‘火蛛网’!”零零落落地喷出几道水龙,朝壑中洒落。
过了片刻,飞骑军中又喷出几条水龙,接着此起彼伏,越来越多。水雾茫茫,浇落在裂壑与青龙的身上,闪现出万千道纵横交错的“金线”。被冷水喷洒,“哧哧”之声大作,“金线”纷纷断开。
许宣这才明白原来飞骑军在裂壑上方织满了奇特的“火蛛网”,虽不知“火蛛”为何物,但料想应是某种喜火怕水的罕见神蛛,吐出的蛛丝黏性极强,遇火收缩,更加强韧,将一头撞入网中的青龙牢牢缚住,直到此时被水雾浇洒,才逐一熔断。
蛛丝既断,再无可以捆缚青龙之物。那凶兽暴怒地咆哮着,翻腾旋甩,瞬间就将裂壑震出六七丈宽的豁口,冲天飞起。
飞骑军惊哗着四散逃开。青龙也不追击,径直怒吼着朝青帝冲去,巨口张处,一团直径约十丈的巨大火球飞旋破空,狂飙似的撞在他的身上。
惊呼迭起,许宣虽对这纵火烧灭蛇族的“青帝”满怀恨怒,见此情状,心中也猛然一紧。
“呼”地一声,青帝浑身烈焰喷舞,却依旧拈着兰花指,嘴角微笑,一动不动,直到青龙冲入十丈之距,才突然旋空冲起,指尖飞弹。“哧哧”激响,九道气箭连环没入青龙鳞甲,贯体破射而出。
那巨龙猛地一顿,发出惊怒痛楚的狂吼。伤口血丝喷舞,忽然冲出九条青藤,绕体极速蔓延,碧光闪耀。
“万壑春藤绕!”许宣一震,突然想起程仲甫当年提过的一种上古木族法术。这种两伤法术虽能凝聚木灵,将对方贯体捆缚,但对自身伤害极大。黄帝统一五族之后,便已渐渐失传。想不到今日竟有缘在蓬莱亲眼目睹!
青帝怀抱古琴,从它头顶翩然翻过,右手五指急速扫拂,琴声激奏,铿然急促如峭壁狂风、裂岸惊涛。绿藤随着琴声团团飞旋,越收越紧,转眼间就将青龙折为三叠,紧紧捆住。
三十三山飞骑欢呼如沸。
小青亦忍不住惊咦一声,想不到这青帝竟有如此神威!难怪林灵素说“三十三山一山更比一山高”,原以为王重阳修为之强猛,已冠绝蓬莱,此刻看来仍远逊眼前之人。要想夺得“重阳比剑”的胜利,只怕真有些难于登天了!
又听卡米道:“娘娘、圣上且看,青帝即将使出‘阴阳指’矣……”
话音未落,青帝浑身火焰忽然收入体内,碧光暴涨,冲入右手食指。“呼!”指尖洇开一轮太极似的炁旋,而后倏然化为深翠浅绿两道螺旋炁光,朝青龙右眼刺去。
然而青龙之凶狂仍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估。就在飞骑军欢腾鼓舞,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它腾身舞爪,猛地朝外一挣,那层层叠叠的青藤竟然尽数迸断。继而鳞光卷舞,不等众人惊呼出声,已一头撞中青帝胸口!
闪电飞舞,雷声轰鸣。天漏山烈焰燎原,炸涌起冲天红光。
在那漫天炽白、紫红的刺目光芒里,隐约可见那条碧光闪闪的巨龙咆哮着直冲苍穹。
青帝浑身着火,左手紧紧地握住龙角,双脚腾空,被它顶得东摇西摆,古琴尽碎,护体气罩已完全涣散。
飞骑军抬头齐望,一片死寂。
小青紧紧攥住许宣的手,掌心里尽是冷汗。她既希望这凶兽撞死青帝,为“重阳斗剑”扫除一个劲敌,又盼着青帝能毙杀青龙,以免他日自己再与这凶狂孽畜对决。
忽听青帝纵声清啸,脚尖在那巨龙的鼻隆上一点,左手握着龙角,翻身飞旋,右手“阴阳指”碧光怒卷,闪电般刺入青龙右眼。
“嗷——呜!”青龙全身收蜷,吃痛狂吼。还不等反击,青帝又抓住它的犄角,凌空翻旋,将它猛然抛出十几丈远,惊哗声中,“阴阳指”炁旋怒舞,接连不断地撞向它的逆鳞与肚腹。
青龙双目俱盲,只能听风辨物,怎躲得过这迅雷狂飙似的连环猛击?一时间血箭“哧哧”激射,鳞甲飞炸,悲吼着团团乱舞。
三十三山飞骑欢呼如雷,鼓号齐奏,漫山遍野响彻着“青帝降龙,天下无敌,伏羲女娲,闻风避易”。
许宣听了越发怒火上冲,第一次与那青龙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恨不能立即牵着小青冲将出去,双剑合璧,砍下青帝首级,为葬身壑底的王重阳兄妹与蛇人们报仇雪恨。
卡米似是知道他的心思,格格笑道:“圣上、娘娘无需担心,青帝‘阴阳指’之威力仅剩五成矣,必已被青龙撞伤经脉,至少要到下一次月圆之夜才能恢复也哉。小人虽本领低微,却对女帝山‘百花宫’了如指掌,只消圣上饶过小人这条贱命,小人必当肝脑涂地,以为向导。莫说找到白虎皮图,就算诛杀青帝,一举荡灭所有反贼,又有何难?”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帝山
卡米说话间,只听空中隆隆剧震,青帝的“阴阳指”果然光焰渐减,青龙发狂似的上冲下撞了片刻,破出重围,朝远处海面咆哮飞去。
青帝既已说过要凭借一人之力降伏青龙,三十三山飞骑自然不敢插手,只能吹角擂鼓,眼睁睁地看着它重新冲入沸腾的波涛之中。
许宣与小青对望一眼,心领神会,双双撤开神剑。
小青捏住卡米的口颊,将一只粉红色的蚕虫塞入他的喉中,笑吟吟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这只‘拔心蛊’钻进你心里后,将生出亿万虫卵,随着血液遍布你全身。你若敢对娘娘有些许瞒骗,我就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卡米哪知那蚕虫不过是她随身携带,用来钓引蛊虫的“蛊饵”?吓得魂飞魄散,又“嗵嗵嗵”磕了几个响头,苦着脸道:“呜呼!小人早已被圣上吸尽真气矣,娘娘要捏死小人,便如捏死一只蝼蚁,岂敢再有半点贰心欤?”
又听青帝遥遥说道:“孩儿们,由它去吧。蛇族已被尽数荡灭,那孽畜也被寡人刺瞎,等到下次月圆之夜,再慢慢剥它的皮,抽它的筋,剜出心肝,祭奠三十三山几千年来的亡灵!”
四周啸呼如沸,丝竹鼓乐声又响起来了,烟花怒绽,落英鼓舞。青帝翩翩跃落飞车,在凤凰礼队与众飞骑的簇拥下,徐徐朝北飞去。
卡米忙又朝许宣二人伏身拜倒,恭恭敬敬地道:“事不宜迟,还请娘娘,圣上屈尊假扮小人之随从,一齐起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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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呼啸,鼓乐喧天。许宣、小青并骑龙鹫,与卡米一起尾随着三十三山飞骑,高飞北行。
小青转头瞟了眼许宣,忍不住嫣然一笑。她戴着碧纱帽,身着青衣皂靴,一幅唐人小厮的男装打扮,英姿勃勃,更添丽色。许宣心中怦然一跳,但想起自己的妆扮,又不由满嘴苦水,啼笑皆非。
卡米摇了摇头,叹气道:“噫嘻!自从青帝入主女帝山,将‘女娲宫’更名为‘百花宫’,旧制尽除,倒行逆施,男子必须穿女装,女子必须着男装,实是阴阳颠倒,不伦不类也!”
许宣环顾周围,除了执戈披甲的飞骑,所有礼队、乐队中的男子果然都和自己一样,挽着堕云髻,斜插碧玉簪,身着绿纱裙,肩披彩丝带,脸上敷着厚厚的白粉,画眉丹唇,简直就像是年画里的仙女。
又听卡米道:“圣上、娘娘多年未返,沧海桑田,女帝山已和从前完全两样矣。这些年青帝大兴土木,盖了许多宫殿,也拆了许多楼阁,就连原来的神庙也被移到了‘万花崖’下。小人就住在神庙里,距离崖顶的‘百花宫’虽有万丈之遥,却无意间发现庙里有一条秘道,从山底纵贯山腹,正好可以到达‘百花宫’中……”
“无意间发现?”小青扬眉格格一笑,“我看是你存心挖出来的吧?要不要我问问你心里的‘拔心蛊’?”
卡米吓了一跳,忙道:“小人罪该万死!娘娘神通广大,当真什么也瞒不过娘娘之慧眼也!小人来到女帝山后,目睹青帝种种滔天罪行,悲愤填膺,恨不能和他拼死相搏。奈何小人修为低微,为大局着想,惟有忍屈含恨,联络义士,期盼着有一日能从秘道穿入‘百花宫’,杀那逆贼一个措手不及,哪怕当场战死,也算是舍身成仁,为了吾神族的光复大业尽了绵薄之力也哉。”说到最后一句,语带哽咽,眼角已泛起泪光。
小青笑道:“你不是扶桑人吗?何时轮到你来操心我神族的光复大业了?”
卡米摁了摁眼角,面不改色,道:“扶桑与中华一衣带水,自古备受恩泽,华夏神族,自然便是吾扶桑神族。就连小人所豢养的那条八歧大蛇,追根溯源,也可算是神族支裔也。饮水思源,安能不粉身碎骨以死相报乎……”
许宣没心情听他啰嗦,沉声截口道:“你挖了这么长的地道,必是已经知道‘白虎皮图’藏在哪里了?究竟在什么地方?‘百花宫’里地形如何?有哪些戒备?快给我老老实实地说来。敢有半点瞒漏,我就让你粉身碎骨以死相报!”
卡米道:“是,是。小人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压低嗓音,细细地说了一遍。
原来那女帝山是蓬莱最高之山,“百花宫”又建在山峰最高之处。青帝掀翻蛇族之治后,四处动土翻建,除了为彰显帝王之威,更为了彻底搜寻“白虎皮图”。但掘地三尺,一无所获。
卡米成为神祝后,利用职权之便,经常巡游百花宫,终于给他看出了端倪。“女娲宫”的布局原本按照“八卦”而建,中央是“两仪殿”,一左一右两座寝宫,环立嵌合,正好形成了“太极”形状。
他料定“白虎皮图”就藏在“阴极”或是“阳极”的方位,于是费了数年之功,从山下挖掘秘道,直通“两仪殿”。谁知那“两仪殿”底也不知用什么混金铁熔铸而成,坚硬无比,难凿分毫,只得被迫绕道挖入“百花宫”的后花园。
但如此一来,他无法再直接进入戒备森严的“两仪殿”,只能一边苦候良机,一边利用神祝之权,妖言惑众,暗自煽动三十三山叛乱,好来个浑水摸鱼。
说话间,天色渐亮,霞云翻腾。万千道金光照在茫茫大海与座座悬山上,骑鸟高飞,伴着那破云号角与袅袅仙乐,更觉景致壮丽难言,有如仙境。
回头望去,万里金波,粼粼闪烁,天漏山虽已相隔遥远,小如卵石,仍能瞧见不时喷涌出的彤红火光与滚滚黑烟。想到与那些朝夕相伴的蛇人永无再见之期,许宣心里又是一阵悲怒郁堵。
越往上飞,视野越加辽远清晰,就连远处海面星罗棋布的岛礁、飞翔的鸥鸟,以及天海交接处那层叠翻涌的白云,都看得历历分明。
在那一座座雄丽参差的悬山西边,是锦绣般美丽的大宋河山。如果不是明白受困“结界”,永远无法飞出那透明的天幕,他多么想立刻调转方向,不停不歇地赶回梦萦魂牵的临安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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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在天上。
在那蓬莱三十三山最高的女帝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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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越来越猛,直透心骨。鼓乐与啸呼声渐渐小了下来,除了龙鹫的尖啼,就只有旌旗与衣裳的猎猎鼓响。
云雾缭绕,阳光若隐若现,一条条绚丽的彩虹横架云端,宛如通往仙界的霓桥。继续往上飞,雾气越来越大,人影缥缈,虹桥却越来越多,妍泽鲜艳。小青久居峨眉云海,却从未见过这等奇观,尘心尽涤,飘飘欲仙。
过了片刻,风云突变,暴雨倾盆,而后又变成了大雪,密密麻麻地扑面纷飞。但阳光始终在翻涌分合的云层中闪烁,彩虹虚虚实实,忽隐忽现。三十三山飞骑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天气与景致,目不斜视,一路高飞。
又过了小半时辰,终于穿过云海,雨雪尽消,只剩下阵阵迎面而来的微风。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白云在下方汹涌翻腾,上方那湛蓝澄澈的碧虚里,一座雄伟高峭的山岭巍然悬空,太阳正好在它后方,周沿闪着艳丽的金线。
女帝山!
号角长吹,鼓乐重新奏起,夹着阵阵欢呼。许宣、小青对望一眼,五味交集,千百年来,让修道之人梦萦魂牵的秘密,就在这座最高的悬山之中!
众飞骑盘旋转向,朝女帝山的南侧飞去。阳光将众人的影子投映在汹汹云海上,形成了见所未见的奇观。
但见一轮巨大的霓彩光晕里,车队、飞骑的黑影历历分明,随着那轮彩光徐徐移动。
许宣心中一紧,热泪盈眶,想起当日峨眉山上,自己背着白素贞行走于峭壁之间时,也曾在下方的云雾里瞧见这样的投影。
当时还曾对着那轮“佛光”许愿,期盼一切顺利平安。然而短短数月,天翻地覆,她已葬身滚滚惊涛之中,而自己也被困在这蓬莱结界,此生此世尚不知能否得脱!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林灵素的狂笑:“佛主?如果天上真有神佛,为何对人间苦难视如不见?就算真有神仙,在他们眼里,你也不过贱如蝼蚁,他们又为何要管蝼蚁死活?小子,你记住,我命由我不由天,与其乞求贼老天同情,倒不如靠你自己之力,干翻这个狗娘养的世界!”
正自胸膺激荡,又听山顶长号呜鸣,一阵狂风夹着五颜六色的花瓣,从上方纷纷扬扬地刮来。
原以为女帝山高悬于云海之上,空气稀薄,少有雨水,应极为荒寒贫瘠,不想抬头望去,那峭拔入天的连绵山壁上,竟然长满了深深浅浅的绿树与绚烂如云霞的鲜花,映衬着纯净的蓝天与金色石壁,美丽如画。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圣童
抬头望去,那峭拔入天的连绵山壁上,竟然长满了深深浅浅的绿树与绚烂如云霞的鲜花,映衬着纯净的蓝天与金色石壁,美丽如画。
凤凰礼队旌旗鼓舞,夹护着白鹤飞车,直冲崖顶。飞骑军们则纵声长呼,分成四队朝悬山掠去。
卡米、许宣随着前方的飞骑绕崖折转,来到了女帝山东侧的山谷。山谷两侧奇峰峭立,绵延成“凹”字形的雄岭。
满眼碧绿,生机盎然。除了几处峭壁与山顶背面的冰川,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瀑布、溪水从积雪皑皑的山顶冲泄而下,穿过层叠山林与织锦般的草甸,汇入天湖。
湖面东侧是一片长满了绿藓的低矮巨石,湖水漫过乱石,飞花碎玉似的朝悬山下冲落,被狂风鼓荡,濛濛如雨雾。众人越过这片天然的石坝,贴着湖面,骑鸟朝山谷内飞掠。
湖西的山坡上巍然矗立着一座高达十八层的白塔,迎着阳光,金芒四射,恢弘而肃穆。塔下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宫殿,红墙金瓦,一直绵延到峭壁之上。那儿就是卡米所说的神庙了。
听见众人的号角与啸呼,群鸟冲天惊飞,草甸、山林里的野兽也纷纷四散奔逃。许宣、小青东张西望,大感惊奇,想不到在这云海之上的悬山里,居然还生活着这么多珍禽异兽。
卡米身为三十三山的神祝,地位果然与众不同,到了神庙前,早有鼓乐齐奏,数十名白衣人匍匐行礼,将他们迎下龙鹫。那些人虽不识得许宣、小青,但见他们跟在卡米身后,只道是他新收的贴身仆从,无不毕恭毕敬。
卡米低声道:“娘娘,圣上,白日人多眼杂,等日落之后,小人再带你们前往秘道。可乎?”见两人点头示意,方松了口气,传令众人为这两位“阴阳圣童”安排休憩之所。
许宣、小青入住的房间就在绝壁之上,一半嵌入山壁里,一半悬于空中。屋外有栈道回廊蜿蜒相连,通向其他宫殿、屋舍。站在栈道上,狂风鼓舞,金灿灿的飞檐流瓦冲天迤逦,勾心斗角,衬着赭石蓝天,尤为明净壮丽。
屋内简单素净,除了两张木榻和一桌一椅、一灯一柜,别无他物。从窗口朝外眺望,正好对着东面的隘口。白鹤回翔,湛蓝的湖面与湛蓝的天空连成了一片,分不出哪儿是湖,哪儿是天。
卡米生怕两人不满意,又遣人送来了丰盛的点心与水果。那些侍从见神祝如此厚待这对少年男女,也极尽逢迎讨好之能事。
然而经过了这漫长一夜,小青早已困乏不堪,打发走众侍从,连桌上的点心也来不及吃上一口,就呵欠连天,蜷在榻上睡着了。倒是许宣想着王重阳兄妹,想着众蛇人,悲怒酸楚,辗转反复;又生怕卡米趁他们睡熟后悄悄潜入,一直难以入眠。
迷迷糊糊中又想,卡米贪生怕死又奸狡多疑,没找出解除“拔心蛊”的方法之前,绝不敢动自己二人分毫。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白虎皮图”,趁着青帝重伤未愈,将其一举剪灭,一则可为蛇族报仇雪恨,二则足以扬剑立威,让三十三山竞相臣服于自己脚下。若有这数万蓬莱岛民相助,返回临安,救出父母,又有何难?
胡思乱想了一阵,终于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极为酣沉,直到黄昏才被窗外的鸟叫声惊醒。
许宣一骨碌坐起身,只见小青倚在窗前,一边啃着桃子,一边喂着两只凤凰。凤凰正争先恐后地啄着她掌心里的果子,听见动响,急忙振翅清鸣,冲天飞起。小青转过头,嫣然一笑,竖指于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而那对受惊的鸟儿却再不肯飞回来了。
对面的山壁被夕阳镀得灿灿如金,天湖半边湛蓝,半边金黄,不时被微风与俯冲的白鹤搅乱。在蓝天与悬山之间,涌动着滚滚霞云,虹桥虚实掩映,若有若无。
小青转过头时,发丝飞舞,霞光映照在她的笑脸上,明艳得让他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
“都怪你,将它们吓跑啦!”小青叹了口气,将那几颗嫣红的野果抛到他的手中,“既然早起的鸟儿不吃了,就便宜你这发呆的大懒虫吧。”
野果色泽莹润,仿佛还带着她手心的余温。许宣心里突突一阵急跳,咬了一口果子,又酸又甜,直沁心底,含混不清地叹道:“你只喂给鸟儿,却不喂给懒虫,好不公平。”
小青脸上微微一红,“呸”道:“不识好歹的臭小子,我也喂只蚕虫给你,瞧你吃不吃。”捋了捋缭乱的发丝,佯装凝望远处的云霞,不再搭理他。
许宣忽然又想起当日和白素贞并立于成都廊桥之上,霞光与她交相辉映的情景,心中又是莫名地一酸。
距离白素贞之死已有两个多月,最初的悲痛已渐渐冲淡,想起她的时候越来越少,对她的倾慕也在不知不觉中迁移到了小青的身上。然而在某些角度、某些时刻,瞥见与她颇为相似的小青时,仍不免会闪掠过和她同生共死的、短暂却又甜蜜的时光,如遭针扎。
当下定了定神,跃落到小青身边,一边嚼着果子,一边伸头探脑地没话找话:“好姐姐,你在看什么?”
小青出神地眺望着云海,没有察觉到他话里的调笑之味,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在想,世人都说蓬莱是仙山,到了这里就能遇见仙人,得道升天,却不知神仙在哪里?或许真如那姓林的魔头所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仙。就算真有神仙,也不会来理会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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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中一颤,没想到她竟也和自己戚戚同感。
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小青却又扬起眉梢,格格一笑:“罢啦,罢啦,那魔头说的话不听也罢!他也不过是一介凡胎,怎知神仙之事?再说,他若真不相信有神仙,又何必费尽心机、历尽磨折,来到这里?最终还搭上一条性命,被烧成了炭糜。”
想到那两魔头已死,她似是心情大好,伸了伸懒腰,嫣然道:“现在‘白虎皮图’有了下落,那两魔头恰好又全都死啦,省了我们好些力气。可惜当初在船上,没能从那些牛鼻子手里抢来‘青龙皮图’,否则四张‘炼天石图’我们就拿到一半啦!”
许宣虽时时刻刻盼着杀死林灵素与李少微,但相处既久,也有了些微妙的感情,此时愿望成真,心底反倒有些莫名的失落。笑了笑,道:“是啊,那两魔头恶贯满盈,活该有此报应。姐姐也再不用担心‘三尸金线蛊’了。”
几枚果子下肚,更觉饥肠辘辘,许宣又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盘点心。小青应是早已吃过,坐在床边,双腿一荡一荡地瞧着他,哧哧直笑。问她笑什么,她摇了摇头,叹道:“我笑你平时鬼灵精般的刁滑,到了这儿却如此大意,你就不怕那卡米以牙还牙,在点心里下些蛊毒么?”
许宣一凛,她却又格格大笑,拣起一枚果子,脆生生地咬了一口,柔声道:“放心吧,傻瓜。我早各挑一样,喂过那些凤凰与白鹤了,若真有蛊毒,它们还能叫得这般欢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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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后,山谷中华灯渐起,绝壁上红光点点,漫成一片,一直连到那座明亮通透的白塔,蔚为壮观。
卡米遣人将他们领到白塔底座的神殿里,正欲说话,空中突然鼓乐并奏,十几个青衣碧冠的男装美人骑着白鹤翩翩而至,娇声道:“神祝接旨!”
众人慌忙匍匐在地,许宣虽不情愿,也只好跟着小青一起伏倒。
那些男装宫女也不跃下,在塔外骑鸟盘旋,领头的女子嘴唇翕动,也不知传音说了些什么,卡米神色大变,不住地磕头道:“是,是,是……”为难地转头瞥了许宣一眼,起身喝道:“圣阳童,青帝陛下传你入宫,还不谢恩乎?”
许宣一怔,卡米走到他身边,苦着脸做了个哀求的表情,蚊吟似的低声道:“圣上,那青帝疑心甚重,听闻小人新招了圣童,必欲见过方甫罢休。你随百花使入宫后,小人即刻领娘娘由秘道前往宫中。即便那逆贼真对圣上起了疑忌之意,他经脉毁伤,仅剩五成之力,娘娘、圣上使出‘阴阳电剑’,可轻松取其项上首级也!”
许宣原本就胆大包天,来这女帝山的路上也已做了殊死相搏的准备,心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按那卡米所说,青帝寝宫就在“百花宫”的太极眼上,正是找寻“白虎皮图”的最佳机会。大不了和那青帝拼个鱼死网破,为埋在天漏山下的蛇族报仇雪恨!
当下不顾小青阻挠的眼色,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按照卡米吩咐,行礼谢恩,跃上鹤背,随着百花使一齐朝崖顶飞去。
小青又惊又恼,奔出神殿,遥遥传音叮嘱道:“小色鬼,我马上就来啦!你藏好‘紫龙剑’,切切不可露出马脚,等我到了,再一起双剑合璧……”风声呼呼,骑鸟高上,转眼间她的身影和声音全都消失在下方那沉沉的暮色里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绝色
越往上飞,香气越加浓烈,崖壁上怒放着各种见所未见的奇花,在云雾间若隐若现。到了山顶,眼前陡然一亮,心旷神怡。
山顶呈盆地形,周围雪峰环绕,积雪皑皑,被月光照得银亮一片。中央又是一湾天湖,浮冰跌宕,火光点点。湖心有个方圆数里的岛屿,岛上绿树绵延,繁花似锦,掩映着亭阁宫殿,灯火辉煌,想来就是那青帝所居的“百花宫”了。
白鹤盘旋,纷纷冲落而下。到了近处,才发现湖面上悬浮的竟然是冰灯,盏盏如荷花,晶莹剔透。岛上花径通幽,异香扑鼻,两侧密林挂着绿草、鲜花编织的灯笼,闪耀着团团绚光,与远处宫殿的璀璨灯火遥遥相连,极为壮观。
众百花使提着灯笼,领着许宣穿过树林,到了一个汉白玉石砌筑的宫门前,高阔宫门呈圆形,红黑交嵌,有如太极。不等叩响门环,早有几个男装宫女悄然开启,引着许宣继续朝里走去。
许宣生于巨富之间,又长在天下最为奢华的临安城里,从小也不知见过多少壮观的殿宇、秀丽的园林,但与眼前这座“百花宫”相比,全都成了简单粗陋、俗不可耐的建筑。
这座高悬于云海之上的宫殿,无论是亭台楼榭,还是回廊殿宇,全都看似极为简约素雅,仔细端详,却又处处巧夺天工;更将“借景”二字发挥到了极致,雪山、冰川、天湖、森林、花树……融合辉映,浑然天成。走在其中,就像走在连绵不绝的画里,每一个角度都美得难以置信。
许宣呼吸窒堵,恍惚暗想:“如果真有仙境,想来也不过如此了。难怪几千年来到得蓬莱的人,全都舍不得离开。”
明月高悬,云雾缭绕,风铃叮当脆响。他随着宫女走过湖面曲折的长廊,穿过几处亭台,来到了一座顶如莲花的楼阁前。
那座楼高五层,除了顶楼莹白如雪,被灯光辉映得玲珑冰透之外,余下四层全为蓝色,趁着后方的雪山,在这夜色中望来,就仿佛一朵开在冰峰顶上的雪莲,光芒四射。
那几个男装宫女也不说话,留下他一人,提着灯笼悄然退散。许宣正不知是进是退,楼阁中忽然传出一个女子温柔沙甜的声音:“门外站的可是新来的‘圣阳童’么?快快进来吧。”
清风徐来,纱帘飞舞,透过门内的云母屏风,隐隐可见几团灯火接连燃起。许宣深吸了一口气,掖好“紫龙剑”,慢慢步入阁中。
绕过屏风,大厅里垂幔翻舞,静无一人。这座楼阁位于岛屿南端,三面临水,远处雪山明月,冰湖如镜,星光与湖面上的冰莲灯交相辉映;近处碧荷环绕,芙蕖摇曳,花气与铜炉内的焚香融合为一。站在其中,衣带翻飞,心神俱醉,真不知天上人间,今夕何夕。
许宣暗想:“如果这山顶天湖便是‘太极’的圆形,此处恰巧就是‘阴极’。难道蛇族圣女真将那半张‘白虎皮图’藏在这里?”
凝神环顾,楼阁三面皆窗,一面为门,地板下方便是天湖,实无任何可藏放之处。目光顺着中央那道盘旋的扶梯朝上望去,灯火通明,方才那女子声音应当便由上方传来。当下继续拾级而上。
二楼挂满了云母莲花灯,香气更浓。只见屏风迤逦,一个红衣女子背对着他,坐在黄梨木榻上,半倾着身子,输着瀑布般垂落的长发,黑光可鉴。虽瞧不见脸颜,但从那纤细莹白的脖颈、春葱般的手指推断,当是美人无疑。
方才那温柔沙甜的声音果然便出自这个红衣女子。她一般缓缓地梳着长发,一边柔声道:“你心跳得这么快,是一路走得太急了吗?那儿有崖壁上摘下的岩茶,你自己倒一杯喝吧。”
二楼除了这女子,再无他人。看来青帝伤势果然极重,只能在寝宫顶层休息了。但这女子又是何人?莫非便是卡米所说的那位、近来新到蓬莱,深受青帝宠信的姬妾?
许宣定了定神,坐到窗边的圈椅里,斟了杯茶,一边凝神感探楼上的动响,一边浅啜慢饮。茶水温热,芳香醇厚,一口饮毕,满颊尽是回甘。竟比福建武夷山的顶级岩茶更胜一筹。于是又斟了一杯。
红衣女子叹了口气,道:“你屏息敛气,如此紧张,却难道不怕青帝在这茶水里下毒么?”
许宣心里一沉,茶水险些泼了出来,蓦地仰头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淡淡道:“青帝九五之尊,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还需要这等下九流的手段么?”
楼上寂然无声。红衣女子轻声笑了起来:“很好,很好。你这般镇定勇敢,果然当得起‘阴阳圣童’之职。”继续梳理长发,再不说话。
许宣连喝了三杯茶,仍未见后续,不免又有些忐忑起来。转头环顾,微微一怔,屏风九叠,摹画的竟然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心里一动,这才察觉四周的桌椅、床榻、香炉、帐幔……全都是东京汴梁的家具式样。
榻前的墙上挂着一幅美人画。画中女子红衣如火,肌肤胜雪,正倚着栏杆,斜握洞箫,蹙眉凝望远山。虽只寥寥数笔,绝美风姿呼之跃出。
许宣呼吸一紧,忍不住又瞥了眼那红衣女子,暗想:“难道这就是她的画像?也难怪青帝为她如此神魂颠倒,宠信不疑了。”
定睛再看,画上写了一首短词:“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依栏愁,但问取亭前柳。”字迹秀丽,似曾在哪里见过。
念头未已,又听那红衣女子柔声道:“你觉得美不美?”
许宣点了点头。红衣女子似乎犹觉不足,又追问道:“这世上,你可曾见过更美的人么?”
他的脑海里顿时闪过白素贞与小青的容颜,原以为这对蛇妖姐妹已是天下无双的绝色,但秉心而论,和眼前这画中女子一比,似乎还略有不如。略一迟疑,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这时,窗外狂风鼓荡,落英缤纷,几十片花瓣纷扬扑入,有的飘落在香炉里,有的翻卷于榻上。
红衣女子顿住梳子,指尖夹起一片花瓣,低声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怔忪了片刻,一颗泪珠突然滴落在指尖,慢慢地在花瓣里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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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想:“难道她心里也有思念之人?虽到了蓬莱,做了青帝的侍妾,却仍无法释怀?”
想起父母,想起白素贞,心里又是一阵如割的剧痛,脱口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天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八句诗和她所吟咏的那两句,全都是李商隐所作,虽出自不同诗篇,被他嫁接在一起,却也与眼前情景浑然契合,天衣无缝。
红衣女子身子一颤,慢慢转过头来,凝视着他,道:“这些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泪光滢然,冷艳如霜雪。许宣一愣,微感意外,她的眉眼和画上的红衣女子虽有些相似,却又仿佛并非一人。隐隐觉得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记不起来。
还不等细想,垂幔轰然鼓舞,狂风凛冽,颈上寒毛乍起。他苦修了一个多月的“天人交感”,对周围炁流的感应极为灵敏,念力四扫,至少有七股凌冽的杀气正朝他们冲来!
许宣一凛,喝道:“姑娘小心!”猛地抱住红衣女子,翻身急滚,顺势抓起两个香炉朝南面的窗子奋力掷去,“砰!”“砰!”正好与破窗而入的两道剑光撞个正着,人影错分,粉末激炸。
有人低叱道:“快杀了那贱人!”霎时间剑光乱舞,又有三人从西面、东面跃入,急风暴雨似的接连猛攻。
许宣抱着红衣女子上纵下掠,“嗤嗤”激响,衣裳接连迸裂,血珠飞溅,有几次几乎是贴着剑锋堪堪躲过,惊险万状。
窗外尖啸四起,又有十几人正极速逼近。许宣大凛,待要拔出怀中的“紫龙”还击,但想到不可暴露身份,只得生生忍住,左手抱紧红衣女子,转身朝楼上冲去。
“嘭!”“嘭!”刚奔上三楼,四周楼板又已被刺客接连撞碎,四道剑光狂飙似的朝他们包抄夹卷。
许宣右手抓起长案奋力狂扫,荡开两道剑光,喝道:“青帝!快出来!”然而连喝几声,殊无应答,又惊又怒。想不到那青帝受伤后竟如此自私怯懦,宁可当缩头乌龟,眼睁睁看着爱妾死于刺客剑下,也不肯现身相助!
红衣女子却似毫不焦急,惊讶地凝视着他,方才那凄伤冷艳的眼神已转为了温柔与困惑,僵硬的身躯也慢慢地软了下来,双手环抱住他的脖颈柔声道:“你……你和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冒死救我?”
“乓”地一声,长案已被剑光劈断。许宣无暇应答,抱着她矮身疾冲,继续朝四楼掠去。
第一百三十章 护花
四楼是间琴阁,焚香袅袅,上方就是栋梁交叠的顶阁,再无去路。
此时刺客越来越多,没等他站稳,四周的窗子接连炸碎,又有六道人影连着剑光扑面而至。
许宣目光四扫,不见青帝踪影,瞥见墙上有柄长剑,立即连环飞踢,将桌椅接连不断地朝来人踹去,顺势拔出长剑,回旋怒扫,“当”地气浪激爆,将斜地里冲来的人影撞飞出两丈来远。
一剑在手,如狮虎重获爪牙。炁流激涌,源源不断地破锋而出,四周惨叫迭起,血肉横飞。那些刺客显然没想到这少年竟有如此恐怖的真炁,猝不及防,转眼间便有五六人被他刺死、刺伤。
然而他的真气虽然狂猛无比,会使的剑招却少之又少,除了程仲甫那套“铁剑诀”,就只有林灵素所传的三十六路剑法。加上此前一直与小青双剑合璧,几无独自对战的临敌经验,更毋论抱着一人,以寡敌众了。相持片刻,声势很快又被压了下去,只能依仗着凌厉的剑气逼退众人。
刺客越来越多,见他翻来覆去只会这几十招剑法,心下大宽,或呼啸着轮番夹击,或游离在外,伺机攻其不备。这些人个个修为高绝,按大宋道门的各层境界划分,
许宣应接不暇,还要顾护怀里的红衣女子,顿时捉襟见肘,险象环生。又急又恼,纵声喝道:“青帝,快给滚我出来!男子汉大丈夫,要死则死,拿女人当挡箭牌,算什么本事……”
话音未落,“当”地一声,长剑脱手,右臂剧痛入骨,接着后背、右腿齐齐被剑气刺中,身子一晃,再也支持不住,顿时趔趄扑倒。然而倒地的那一刹那,仍本能地将红衣女子护在怀里,翻身急滚。
众刺客欢声啸呼,光芒晃动,剑气纵横劈刺而来。
生死一发,已经顾不得暴露身份了,他握住“紫龙”,正想拼死而战,“嘭”地一声剧震,光浪冲爆,那十几柄刺来的长剑突然穿透阁顶,破空飞去。
继而红影一闪,怀中女子鬼魅似的翻飞疾掠。所到之处,气浪怒放如菊,惨叫迭起。许宣甚至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那十几个刺客已捂着喉咙,血箭喷射,破窗坠落湖中。
然而偌大的“百花宫”似乎已被刺客完全控制了,“嗖嗖”连声,火箭怒舞,接连不断地穿入阁里,刹那间烈焰高窜,浓烟滚滚。
红衣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另一手抱起古琴,翩然跃出窗子,凌波御风,踩着跌宕的浮冰朝不远处的台榭掠去。
回头望去,火光冲天,照得天湖彤红一片,那座莲花顶的楼阁已完全烧了起来,在雪山、星穹的映衬下,灼灼紫红,更显壮丽。
数以百计的艳红火矢正越过燃烧的楼阁,穿过夜空,破风激啸着没入他们身边的水波里;数以百计的人影正从四面八方包抄围追,剑光怒舞,长呼着朝他们冲来。
红衣女子拉着他冲上台榭,旋身坐定,双手疾拂琴弦。霎时间碧光乱舞,一道道光弧从琴弦上飞旋而出,火矢应声纵横炸飞,冲在最前的几道人影被光弧扫中,亦惨叫着翻身坠落,鲜血激射。
许宣又惊又佩,想不到这女子竟能以琴为弓,以气为箭,真炁之强猛,简直匪夷所思!转念又想,她既是青帝最得宠的侍妾,受其“阴阳指”的真传,倒也不足为奇。
他素好打抱不平,眼看着数百人围攻这女子,义愤填膺,至于她是谁,反倒变得不重要了。听那琴声杀气凌厉,慷慨激烈,更不由热血沸腾,只恨自己右臂、右腿、后背均受重伤,一时再难挥剑杀敌。
琴声越来越急,漫天都是缤纷闪耀的碧弧,撞得箭矢碎断乱舞,片刻间,又有十几人被光弧劈中,惨叫着坠入天湖,殷红泛起。
然而众寡悬殊,她真气再强,也难挡住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冲来的敌手。“嘭嘭”连声,几道飞剑破空而至,被“琴箭”弹得偏移数寸,贴着他的身沿飞过,接着又有几柄彗星般没入数尺外的石台,“嗡嗡”直振。
红衣女子冷笑一声,指尖勾弹,琴声陡然一变,凄厉如壑谷阴风,万鬼齐哭。许宣心中一颤,仿佛有无数虫蚁爬过,又麻又痒,说不出的难受。
左侧率先冲来的两个黑衣人刚跃上台榭,听见那琴声,脸色陡然一变,鲜血从双耳激射而出,惨叫着翻身滚落。
接着右侧、后方冲来的几个黑衣人也如遭电殛,发狂似的尖声嘶叫,接二连三坠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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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众人大凛,纷纷撕下衣帛,塞住双耳。饶是如此,仍被那穿透力极强的尖利笛声搅得心烦意乱,气血翻腾。真气稍弱的,只觉全身血液都随着笛声往头顶涌去,头痛欲爆,别说继续进攻,就连踏波站稳的力气也没有了。
琴声如惊涛骇浪般朝四周扩散,许宣坐在她身侧,就像跌宕于狂猛无比的漩涡边缘,炁流乱涌,随时都将窒息迸爆,难受已极。
幸亏他在“两仪峰”上修炼了一个月,早已谙熟“内外交感”之道,时时刻刻都能根据诡谲万变的阴阳五行之炁,应激平衡体内真气。凝神盘坐了片刻,剧烈搏动的太阳穴渐趋平缓,很快又进入了空冥之境。
他仿佛变成了一片落叶,随着琴声,时而乘风高上,狂舞碧落;时而随波逐流,回旋深渊。体内的真炁也随之上下跌宕,鼓舞不息。
红衣女子瞥了他一眼,秋波中闪过惊讶与嘉许之色,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竟已彻悟了“顺时应势,天人合一”的妙法。
此时天湖的西岸、南岸、东岸,以及北边“百花宫”的长廊、亭阁都已经被身着黑衣的“三十三山”刺客所占据了,密密麻麻,少说有八九百人。
琴声越来越急,众人面色惨白,抱头纷纷后退,忽听“呜”地一声激响,百花宫的亭阁里,有人吹起了凄厉的号角,继而鼓乐齐奏,雄浑震耳,将琴声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哗!”几在同时,前方水浪高喷,飞出一条巨大的蛇尾,重重地砸在湖面上,接着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八条蛇尾破浪扶摇,螺旋狂舞,飓风般掀卷起数十丈高的惊涛,朝着他们当头扑下!
“八歧大蛇!”许宣一愣,惊怒交迸,这怪物不是被他砍头断尾,又被小青吸去蛇丹,坠落山崖了么?怎么竟会完好无损、生龙活虎地出现在这女帝山上?
眼前蓦地闪过卡米那阴狡刁滑的笑脸,心头一沉,糟了,上了这老贼的当了!这老贼野心勃勃,时刻想着取青帝而代之,今日青帝为降青龙,两败俱伤,正是刺杀他的最好时机!
所谓“阴阳圣童”,多半是卡米献给青帝的人祭,这老贼将自己与小青封为“阴阳圣童”,自是不怀好意,想要让他们与青帝先行火并,而后再趁乱带领“三十三山”的叛党,从秘道潜入百花宫,杀青帝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老贼肯定也没料到,堂堂青帝竟会龟缩不出,只留下那红衣女子守在莲花阁里;而与青帝势不两立的自己,非但没有与他最宠信的姬妾为敌,反倒同她并肩作战……
念头未已,怒浪喷薄,狂飙压顶,八歧大蛇的巨尾已当头砸到。
“叮!”古琴的宫弦突然迸断。
红衣女子左手继续拂扫琴弦,右手拈如兰花,碧光飞弹,接连不断地没入八歧大蛇的身体。
那怪物发出凄厉的狂啸,猛地收蜷冲起十几丈高,鲜血激射。八头、八尾长出数十条青藤,极速飞旋绕舞,将它紧紧缠住。
许宣一怔,万壑春藤绕!想不到青帝竟连这上古木族的两伤法术也传给了姬妾。可惜红衣女子的念力、真炁显然稍逊一筹,被八歧大蛇奋力挣扎,破舞而出的青藤只飞旋了片刻,竟又齐齐消失了。
“轰”地一声,那八头巨蟒尖啸着撞入湖中,鲸波如沸,蜿蜒分涌,极速朝台榭游来。
红衣女子又转为双手抚琴,左手疾奏琴声,汹汹逼迫着众人的耳膜;右手则以琴弦为弓弦,气箭连飙,穿入湖水,打得八歧大蛇夭矫翻腾,嘶吼着“之”字形逼近。
但她施出“万壑春藤绕”后,真炁明显减弱了不少,此刻一心二用,更加艰难。而环伺周围的“三十三山”叛党中,又不乏以乐御敌的顶尖高手,此消彼长,琴声渐渐又被那鼓乐声淹没了。
只听号角、金锣越来越响,“铿!”古琴又迸断了一根琴弦。
许宣大凛,照这架势,不消片刻,剩下的五根琴弦也必会一一迸绝。忽然想起当初与葛长庚灵魂合体,同时吹角打鼓,和妖后斗乐比炁的情景。心中一动,此时虽手脚负伤,难以使剑,但吹笛助阵,却是绰绰有余!
当下拔出玉犀笛,依照葛仙人所传的“灵犀诀”,凝神感应那红衣女子的意念,和着琴声,陡然吹将起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芳名
许宣拔出玉犀笛,依照葛仙人所传的“灵犀诀”,凝神感应那红衣女子的意念,和着琴声,陡然吹将起来。
笛声高亢破云,方一奏响,便如冰瀑飞炸、流星怒舞,和琴声天衣无缝地交织在一起,汹汹激越,立刻便将号角、鼓乐全都压了下去。
他精擅音律,又与小青双剑合璧了月余,谙熟“灵犀感应”之道,此时凭借着极为淳厚的真气,和这红衣女子琴笛并奏,更是威力倍增。
红衣女子转眸凝视着他,更添惊讶之色,嫣然一笑,双手疾拂,琴声骤然转高,和笛曲一齐回旋呼应,节节攀升。
两人并坐在天湖南端的台榭上,一圈圈橙光、碧弧如涟漪扩散,周围惊涛汹涌,随着琴笛声,层层叠叠地朝外喷涌。那条八歧大蛇几次想要破浪冲起,都被压制得重又跌入湖中。
百花宫的火势蔓延得极快,岛沿的宫殿、亭阁已尽化火海,映得天湖一片彤红。藏在亭阁、楼宇中的刺客们纷纷跃出,沿岸如长蛇般排开。他们或被许宣二人的琴笛激得肝胆欲裂,或被红衣女子方才的神威所慑,全都抱头塞耳,裹足不前,不住地朝西边张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远处响起阵阵呐喊声,交杂着兵刃交加与气浪迭爆的声响。显然青帝的“百花军”听得响动,也从山下赶来了,正与外围的叛军展开激战。
许宣松了口气,突然又是一凛,小青!浑身冷汗瞬间全都涌了出来。方才疲于奔命,应接不暇,竟然忘了小青仍与那卡米在一起!
“哐!”就在他心神陡分之际,西边突然金钟长鸣,震得他气血翻腾,险些破音。
敲钟的显然是敌方的绝顶高手,念力极强,察觉到许宣气息微变,立即趁着琴、笛失衡之际响起,“哐——哐——”连撞,震得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节奏。
红衣女子脸色骤变,指尖一颤,“铿”地又断了一根琴弦。鼓乐、号角趁势汹汹反扑,随着钟声一起响彻天地。
“轰!”乱石四炸,八歧大蛇尖嘶着飞旋破空,将台榭撞碎了半截,螺旋狂舞,长尾上的吸盘闪电般冲向红衣女子的后心。
许宣早已见识过这怪物吸汲真气的威力,喝道:“小心!”一把抱住红衣女子的纤腰,翻身急滚。
谁想红衣女子听得风声,也已转身扬掌欲挥,瞥见是他,急忙又硬生生收回了去。然而如此一抱一收,恰好当胸撞了个满怀,许宣嘴唇更不偏不倚地压在了她的脸上。
红衣女子“啊”地一声低吟,双颊晕红如醉,眼波里的凌厉杀机全都如冰雪瞬间消融。
许宣一怔,急忙撑起身,道:“对不住……”话音未落,右后方狂飙席卷,如泰山压顶,登时又不由自主地扑落在她的身上,继而全身一紧,已如粽子般被八歧大蛇的巨尾重重缠住。
“咔嚓!”古琴应声粉碎,他与红衣女子肌肤相贴,鼻尖相对,心跳、呼吸仿佛齐齐顿止了。
那些刺客等的就是这一刻。
霎时间人影闪掠,全都从四面八方冲来了,飞剑穿梭,结成了一条巨大的银龙剑阵,激啸着朝着两人飞旋疾撞。
“咄咄咄咄……”剑阵距离头顶尚有数十丈远,台榭的栏杆、石板已被剑气激得火星四溅,现出点点白痕。八歧大蛇也忍不住收蜷痛吼,鳞片纷飞。
许宣被勒得胸肺欲爆,眼见着那条“银龙”般的剑阵极速迫近,却挣脱不得,避无可避,嘴里又酸又苦,忖道:“想不到我没和白姐姐死在扬子江,也没与小青葬身天漏山,却不明不白地和青帝的姬妾死在这里!”
然而明知必死无疑,恐惧、悲怒反倒烟消云散了,喘了口气,笑道:“姑娘,我们就要共赴黄泉了,在下许宣,还没请教你芳名?”
红衣女子轻声一笑,柔声道:“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何还要冒死相救?”转过头,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了他片刻,悲喜交织,淡淡道:“我的名字叫李师师了。你可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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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许宣一怔,忽然想起方才在莲花阁里看见的那幅画,画上的那首词……脑中“嗡”地一响,血液全都涌上了头顶。
李师师!难道眼前这女子竟然就是林灵素的亲生妹妹、二十年前艳盖群芳的东京第一名妓李师师?
难怪那幅画上的字迹这般熟悉,原来和当日刻在峨眉石洞里的《西河》、题在建康师师旧宅里的《瑞龙吟》一样,都是出自这大宋第一美人之手!就连那幅画上的词,此刻回想,也当是周邦彦所填之作。
天旋地转,惊愕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难道东京被金军攻陷后,她孤身西上峨眉,又辗转神农架,只为了打探蓬莱所在?她到达蓬莱,甘舍身为青帝姬妾,也只为了找到那张“白虎皮图”?
当是时,头顶刺麻如扎,那“银龙”剑阵已呼啸冲到。
忽听那红衣女子低声诵道:“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话音未落,从她丹田内鼓起两道太极似的炁流,直冲双袖。“轰!”碧光炸舞,八歧大蛇顿时被震得八尾齐散,尖嘶着抛飞出数十丈远。
许宣呼吸一窒,身不由己地和她拔身飞旋,碧光气浪层层叠叠,环绕着他们逆向疾转,就像一个巨大的陀螺,接连不断地激撞在“银龙”剑阵上,炫芒四炸,数百支飞剑竞相反弹抛舞,直冲上天。
刹那间,那剑阵便被冲得七零八落,至少有数十人被她那羊角风似的旋转气浪震得鲜血狂喷,坠入湖中,惊呼迭起。
红衣女子一击得手,立即牵起许宣的手,御风转向,朝西边极速飞去。
“哐——哐——”混乱中,远处高塔上又传来一阵雄浑的钟声,遥遥激荡。
那七八百支长剑在空中缤纷闪耀了片刻,立刻又随着钟声翻转穿梭,变化成了两条“巨龙”,一左一右地朝着他们尾随夹击。
壮丽的百花宫已被烧毁了大半,火光熊熊,满目疮痍,狂风刮来,到处都弥漫着焦臭之气。四周人影闪掠,不时有刺客沿途狙击,她速度奇快,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转眼便将他们遥遥撇到身后。
但那两条“巨龙”剑阵极难摆脱,不时地呼啸而至,撞在屋瓦上,撞在楼墙里,撞在惊涛中……所到之处,碎石掀炸,巨浪狂舞,破坏力极为强猛。即便被她的气浪震得漫天飞散,又很快随着钟声回旋收拢,卷土重来。
那条八歧大蛇也被凄厉的号角所控制,夭矫狂嘶,时而从波涛中螺旋飞起,时而卷着烈火从天而降,发狂似的穷追不舍。
但她显然无意与之缠斗,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天湖西岸的高塔。
她心无旁骛,越飞越快。狂风鼓舞,许宣被她拉着往前疾掠,连气也透不过来了。她的发丝缭乱地拂扫在他的脸上,麻麻痒痒。眼角瞥处,红衣猎猎,晶莹如雪的胸脯若隐若现,呼吸更是一窒,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异样感觉。
李师师!
李师师!
如果两个多月前,有人告诉他,他会来到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蓬莱,会见到传说中颠倒众生的李师师,甚至会与这倾国倾城的第一美人肌肤相接,生死与共……他一定会认为说话的人疯了。
即使是现在,即使握着她柔腻温软的手,闻着她清幽淡雅的香气,并肩飞行,仍感觉像在做着一场极不真实的幻梦。就连周遭接连不断的轰鸣、冲天扶摇的大火、纵横飞舞的剑光……也因此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轰隆隆!”
湛蓝的星空突然亮起数十道闪电,雷声震得他心头一凛。这才发觉他们已经掠过了百花宫,越过了天湖最西端的岸沿,距离密林中那座黝黑的高塔已不过数百丈之遥了。
银蛇般狂舞的闪电将周围森林照得一片雪亮。塔下环立了百余名黑衣人,手握长剑,乌纱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充满焦虑与恐惧的眼睛。
塔顶的阁楼里站着五人,一个吹角,一个敲锣,一个打鼓,一个挥槌撞击着青铜金钟。还有一个笑嘻嘻地盘坐在地上,满脸皱纹,细眯的双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卡米!许宣又惊又怒,猛地醒过神来,忍不住高声喝道:“老贼!小青姐姐在哪里……”
话音未落,漫天闪电乱舞,汇入他们后方的那两条“银龙”剑阵,猛地激起冲天的炽白炫光。前方的山林、高塔、冰川、雪山……随之一亮,隐隐可见无数条纵横交错的、淡淡的白丝,正随风鼓荡。
许宣心中一震,失声道:“火蛛丝!快掉头……”然而已经拉不及了,两人猛地一顿,脸上、身上剧痛如割,已如扑火飞蛾,撞入了那张无边无际的无形蛛网。
几乎就在同时,身后狂风激啸,杀气凌冽,那两条“银龙”剑阵也已合二为一,气浪交撞,猛地怒放出赤、橙、青、黑、白五种光芒,仿佛霓虹乱舞,银河倒泄,呼呼怒旋着朝他们后心撞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神机
鼓乐喧腾,众黑衣人齐声欢呼。
被那凌厉无匹的剑炁所激,许宣汗毛尽竖,体内真气陡然喷涌,浮起两寸来高的橙光气罩,鼓舞起伏。怀里的“紫龙剑”也随之一震,在鞘中铿然长吟。
李师师握着他的手,被牢牢地黏在半空透明的蛛网上,红衣鼓舞,剧烈摇荡。火蛛丝又黏又韧,越是挣扎,越寸寸收紧,除非用溶合了“冰蚕粉”的冷水浇泼,否则绝难熔断。两人来势极猛,撞在纵横交错的蛛丝上,顿时被网了个结结实实,再难甩脱。
卡米格格笑道:“贱人,此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也!汝降青龙之际,可知会有此刻乎?”顿了顿,又森然道:“汝所有之一切,均为吾所赐,吾可捧汝上天,自然亦可打你入地。今日死于吾手,得其所哉!”
李师师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淡淡道:“原来你献计用火蛛丝降伏青龙时,就已经筹划好这一切了。夏花司、秋花司,神祝向你们许了什么诺,让你们也甘心背叛我了?是那半张‘白虎皮图’,还是新任青帝之位?”
那撞钟、吹角的两个黑衣人身子微微一僵,眸中闪过羞惭愧疚之色。许宣这才发觉她们身躯玲珑浮凸,竟然也是女人。
青帝之下,“百花宫”另设“四季花司”,掌管三十三山。这两位能以乐声御使如此庞大的剑阵与八歧大蛇,真炁之强猛,果然无愧“花司”之位。
卡米格格笑道:“汝为情丝所困,一意孤行,早已众叛亲离矣,何独彼二人乎?就连那……”
话音未落,剑阵拖曳着炽白的强光,如彗星狂舞,呼啸而至。
许宣心中一沉,我命休矣!“轰!”又是一阵惊雷迭爆,绚光怒爆,漫天如云霞尽染,刺得众人睁不开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银光缤纷乱舞,那万千飞剑竟没有撞中他们,而是环绕着两人飞旋冲过,接连不断地猛撞在火蛛网上。“嗤嗤”激响,白烟四窜,竟瞬间穿透蛛网,继续朝高塔冲去。
混乱中,只听卡米尖声叫道:“呜呼!快走……”强光耀眼,还不等众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剑阵已激啸着猛撞在塔顶。狂雷怒震,光浪冲天炸舞,整座高塔瞬间被炸成了万千碎块!
乱剑冲天纷飞,碎石如雨,鼓乐、金钟声尽皆断绝。塔下的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惊呼着四散奔逃。
狂风呼啸,蛛丝尽断,李师师牵着许宣翩然冲落在地,恰好立在浑身血污的卡米面前,淡淡道:“神祝方才想说,我为情丝所困,众叛亲离,就连我最倚信的‘神霄子’也背叛了我,是不是?”
摇了摇头,柔声道:“可惜你错啦。他若不在你面前出卖我,又怎能取信于你?又怎能引蛇出洞,将你勾结的所有乱党一网打尽?”
卡米面如土色,怒火欲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许宣背上尽是凉浸浸的冷汗,又惊又喜,虽然还不明白来龙去脉,但已猜到了大概。李师师必是早已料定卡米有谋逆之心,为了除尽乱党,将计就计,故意让心腹“神霄子”参与叛乱,最后关头,反戈一击。而这“神霄子”想必就是真正御使剑阵之人了。
剑阵的锋刃上多半涂抹了可以熔断火蛛丝的“神水”,作势攻击李师师,却瞬间撞碎蛛网,直捣黄龙,攻了乱党一个措手不及。
四周欢呼、呐喊声越来越近,此起彼伏地叫道:“天下无敌,惟我青帝!天下无敌,惟我青帝!”数百名手持火炬、长剑的飞骑从西崖下率先冲到,接着东边、北边、南边都飞来了上千龙骑,冲落周围。
几个身着男装的青衣美人跃下飞骑,朝着李师师拜倒,娇声道:“陛下神机妙算,叛贼已尽数伏诛!”众人纷纷伏身在地,山呼万岁。
“陛下?”许宣耳畔如闻惊雷,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李师师,“你……你是青帝!”
火光摇曳,映照着李师师的脸颊,娇艳如霞,她捋了捋缭乱的发鬓,凝视着他,嫣然一笑:“青帝不过是三十三山的主人。我告诉过你啦,我的名字叫作李师师。普天之下,只有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卡米一愣,喘着气格格尖笑:“噫嘻,凤求凰兮凰求凤,阴化阳兮阳化阴!有趣之极,有趣之极矣……”话音未落,被她指尖凌空一弹,削去了半个鼻子,捂脸惨叫不绝。
许宣脑中嗡嗡直响,看她眉眼五官,果然与白日见到的青帝颇为相似,又是惊骇,又是懊悔,暗想:“我可真是傻了!除了青帝,又有谁会使那‘万壑春藤绕’和‘阴阳指’?”但隐隐之中,仍有些疑窦,不明白当时她为何要女扮男装,又为何要让“百花宫”中的所有男女都颠倒妆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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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有人高声道:“陛下明鉴!此人乃山外来的奸猾小贼,也就是蛇人们所推举的‘伏羲转世’,心狠手辣,口蜜腹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颠覆‘百花宫’之治,万万不可被他虚情假意所蒙蔽!”
那声音温雅动听,颇为熟悉,许宣转眸望去,又是一惊,怒火上冲,哈哈笑道:“我道那‘神霄子’是谁,原来是你这不男不女的奸贼!”
那人紫衣玉冠,背负长剑,手中斜持着一柄拂尘。两鬓虽如已白如霜雪,肌肤却莹洁如玉,秀美如女子,只是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紫红疤痕,在这明暗不定的火光,增添了几分阴冷与肃杀之气。赫然正是与林灵素齐名的“冲和子”王文卿。
方才那剑阵感应雷霆,绚光五彩,瞧来极为眼熟,敢情就是从这厮的“五行太一霓电阵”衍化而来!他与林灵素当年同为“神霄派”,也难怪以“神霄子”自称……
心中又是一动,从方才卡米、李师师的对话推断,王文卿想必就是近来最受宠信的“青帝姬妾”了,但此獠与林灵素恩怨甚深,李师师又岂会不知?难道她只是假意不知,另有隐情?
听得“不男不女”四字,李师师眉尖一挑,微有愠色,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了下去。
站在王文卿身边的萨守坚等人大怒,纷纷戟指喝道:“小贼指桑骂槐,罪该万死!”“陛下,这小贼与乱党狼狈为奸,妄图行刺,千刀万剐也难抵其罪!”
王文卿倒似是毫不动怒,淡淡道:“陛下,这小贼心机深狡,与卡米沆瀣一气,虽已知道你的身份,却故意出手相救,骗取陛下信任。等探出‘白虎皮图’的下落后,再趁陛下不备,用藏在怀里的那柄‘紫龙剑’砍下你的首级,以‘伏羲转世’的身份问鼎蓬莱……”
李师师指尖一挑,还不等许宣有任何反应,“紫龙剑”已从怀里倒冲而出,落入她的手心。
她握住剑柄,“铿”地拔出半寸,光芒照在脸上,红霞冲涌,闪过惊疑恼怒之色,显然已信了大半。
王文卿道:“这小贼和一个久居峨眉的蛇妖结伴而来,假冒伏羲、女娃,窃取了‘紫青双剑’与蛇族上下的信任。另外那柄‘青螭剑’就在那蛇妖的身上。今日两人乔化为‘阴阳圣童’,随卡米上山,正是为了行刺陛下。如若不信,让卡米老贼交出蛇妖,一查便知。”
话音刚落,早有人跃上前,拔剑抵住卡米的喉咙,逼问小青下落。许宣一凛,他眼下最为关心的也正是小青的安危。
“小青?”卡米捂着鲜血淋漓的鼻子,格格怪笑,细眯的双眼神色诡异地盯着许宣,突然精光闪烁,朝他身后望去。
“轰!”惊涛飞炸,地动天摇。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湖中冲拔而起,八尾螺旋怒扫,血肉横飞,摧枯拉朽似的碾过“百花宫”众飞骑,狂嘶着朝李师师当头撞来。
八歧大蛇!
众人大哗,想要救驾已然不及。
李师师双眸中闪过凌厉杀机,“呛”地一声,“紫龙剑”破鞘飞出,随着她的指尖,厉电似的冲向那怪蟒的肚腹。
那一刹那,时间仿佛突然凝滞了。看着长剑缓缓地疾旋飞卷,在月光与烈焰下闪烁着夺目的金光,穿入八歧大蛇翻飞的身体,血珠激射……许宣眼前忽然闪过卡米那诡异的笑容,心中一沉,浑身血液仿佛都瞬间冻结了。
小青姐姐!原先的八歧大蛇被他与小青斩头断尾,吞去蛇丹,早已死在了天漏山的万丈悬崖下,眼前这个“八歧大蛇”必然是吞吸了它蛇丹的小青所化……
念头未已,“嘭”地一声剧震,尘土飞扬,“八歧大蛇”已被“紫龙剑”贯身穿过,重重地撞落在他身旁。幻光闪耀,浮现出些许人形,果然是小青无疑!
欢呼声中,“紫龙剑”回旋飞舞,再度朝它闪电冲来。
许宣惊怒交迸,不顾一切地飞身跃起,挡在小青前方,喝道:“北斗阑干南斗斜!”真气滚滚鼓舞,冲入右臂,化为丈许长的橙光气剑,与那柄飞旋而来的“紫龙剑”轰然撞了个正着。
李师师花容微变,手指猛地朝外一分,“紫龙”陡然转向,擦着他的炁剑激啸划过,然而事起仓促,终于还是慢了半拍。光浪炸舞,神剑“嗤”地穿入许宣右胸,闪电似的将他生生钉在地上。
他眼前一黑,剧痛锥心,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再造
他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混混沌沌,仿佛与天地同化,却又仿佛什么也感觉不到;仿佛过了一瞬间,却又仿佛过了一千年;仿佛已经忘记了所有一切,却又仿佛能看见无数的断景,听见无数的声音。
他依稀听见风吹过悬崖,瀑布轰鸣着漱洗青苔;听见露珠滑落荷叶,朝霞在粼粼的湖波里洇开;听见花瓣在月色里簌簌颤动,白鹤欢鸣着越过云海;听见清幽辽远的琴声,似有若无,从极远处的天边传来。
他呼吸一窒,想起了那双拂扫琴弦的纤美莹白的手,想起猎猎鼓舞的红衣,和那张冷艳如霜雪的容颜。然后又想起了燃烧的莲花阁,璀璨如流星的剑阵,想起了迸炸的高塔,悲鸣撞地的“八歧大蛇”,和从那手中飞旋冲来的“紫龙剑”……心猛地一紧,突然感到一阵椎心彻骨的剧痛,“啊”地大叫一声,睁开眼来。
光芒刺眼,他躺在一张长长的木桌上,上方悬满了炽白的灯笼,四周围着一圈明亮的铜镜,人影晃动。见他突然坐起身来,众人无不失声惊呼,举着铜镜慌不迭地朝外退去。
“圣……圣……圣上!”一个头戴鹿皮帽的矮胖蛇人老头右手握着狭长的尖刀,右手捏着血淋淋的肝脏,面如土色地瞪着他,浑身颤抖,吓得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巫鹿?”他头昏目眩,恍惚了片刻,才想起这人是谁。
再环顾周围,左边站着一个娇小秀丽的紫衣少女,咬着唇,又是惊喜又是忧急地凝视着他,泪光滢然。她旁边是一个脸上涂着紫纹的蛇人大汉,和三个长得极为相似的蛇人少女。赫然正是王允真、蛇族的赤离火长老,与赤珠三姐妹。
许宣又惊又喜,既然又是一凛,这些人不是葬身于天漏山喷爆的熔岩里了么?难道……难道自己已经死了?正在阴曹地府里和他们的鬼魂相聚?念头未已,突然又觉胸腹里一阵绞痛。低头望去,更是寒毛尽乍,大叫一声,险些从木桌上滚落在地。
他的胸腹被剖裂开来,露出血淋淋的内脏与白森森的肋骨,可惜清晰地看见心脏在胸廓里急剧搏动;右侧胸廓内空空荡荡,肝脏与肺都已被挖走,甚至能一眼瞧见沾满了血污的胃囊……瞧来恐怖欲呕,难以言表。
忽听一个熟悉的沙哑声音哈哈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小子,你又不是第一次换肝肺了,这般矫情作甚?巫鹿,别理他,把肝填入后,再植入新肺,按我说的一步步缝合……赤长老,按住他的手脚,别让他乱动!你们几个小妮子,给他再灌些‘麻药水’,让他踏踏实实睡上一觉。”
许宣一愣,循声望去,右侧石壁旁坐着一个蓬头乱发的俊秀男子,两袖空空荡荡,果然正是与他亦敌亦有的魔帝林灵素!顿时恍然大悟,敢情这魔头正在指导巫鹿用“百纳之术”为自己更换脏腑。
巫鹿战战兢兢地将肝脏塞入他的胸廓,手指一捏,疼得他浑身汗水全都冒了出来,嘶声大叫。
巫鹿吓得结结巴巴地连呼“圣上恕罪”,他心里却是如释重负,一阵激动狂喜。既然疼痛如此真实,就说明自己未死,而眼前的这些人也都是活生生的真人了!
但他们究竟如何从熔岩里幸存下来,又如何从青帝、王文卿的手中,将自己救到了这里?疑窦丛丛,接连涌入脑海。然而那剧烈的疼痛让他呼吸如窒,眼前一片昏黑,无力思考。
昏昏沉沉中,只觉得王允真温柔的声音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声抚慰,似乎将什么温热的药水灌入了他的喉中。渐渐感觉不到疼痛了,整个人又仿佛慢慢飘了起来,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然后,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走在干裂的荒原上,天红如血,地火喷涌,全身仿佛也在冒着火。父亲和真姨娘笑吟吟地站在前方,向他招手。他又惊又喜,叫喊着趔趄奔去,喉咙却火烧火燎,发不出声音,每踩一步,都如同踏在虚软的棉花里。
波光摇荡,父亲、真姨娘突然消失了。他茫然地站在云端,滚滚的云层翻腾如怒海,亮起一道接一道的闪电。脚下一空,他蓦地急坠而下,随着暴雨、冰雹冲向莽莽林海。
他噼噼啪啪地坠入层层叠叠的森林,绿色的藤蔓、树枝就像无数鬼怪的手,抓着他,拉扯着他,抽打着他,仿佛穿入他的身体,透出毛孔,长出无数嫩绿色的细芽。
接着,眼前那无边无际的绿色又忽然消失了,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冰雪。他蜷在漫天风雪里,冻得簌簌发抖。白色的太阳冷冷地悬在头顶,依稀看见有个白衣女子站在身边,悲喜交织地凝视着他。
白姐姐!他心中一颤,奋力坐起身,想要拉住她,她却嫣然一笑,变成了小青,随着狂风化散无形。
天蓝如海,急速旋转,他发觉自己坐在冰峰悬崖的边沿,摇摇欲坠。冰峰忽然迸裂了,他随着滚滚雪浪急速冲落。
下方是喷薄的熔岩,姹紫嫣红,一道道交错飞舞,艳丽得就像除夕怒放的烟火。一个红衣女子在风中猎猎飞舞,双眸痴痴地凝视着他。
转眼之间,红衣女子的脸又变成了真姨娘,而他又蓦然变成了六岁时的自己,坐在热气蒸腾的药桶里,钦羡地凝望着窗外五彩缤纷的烟花。真姨娘微笑凝视着他,用浸满药汤的热毛巾,温柔地擦拭着他的背脊。
他视线一阵模糊,热泪夺眶,紧紧地抓住那滑腻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那微凉滑腻的肌肤,洇着咸涩的泪水,在他唇齿间泛开甜蜜而酸楚的滋味。
他的心里一阵抽搐似的剧痛,难以呼吸。多么想如儿时那样躺在她的腿上,将头埋在她的腰际,呼吸那温暖而芬芳的气息呵。她带着笑的爱怜横溢的目光,温软的手掌,垂落的缭乱发丝……恍如昨日。
就在他紧紧地攥住真姨娘滑腻的柔荑,想要像从前那样亲吻她的掌心时,她忽然将手抽了出去……他心中一颤,大叫道:“小妈!小妈!”猛地睁开双眼,泪水滂沱涌出。
刚一起身,胸腹顿时一阵撕裂似的剧痛,疼得他汗水直涌,险些重又晕厥。
周围石壁嶙峋,几盏微弱的油灯忽明忽暗。他大汗淋漓,裸着上身坐在一张铺着厚厚干草的石床上,急剧地呼吸着,胸腹处裹着厚厚的白布,洇出嫣红的鲜血。
“圣上,你……”王允真站在左侧,手中捏着一块热气蒸腾的羊毛方巾,手腕被他紧紧攥住,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又羞又急,连耳根全都红透了。被火光辉映,更是娇艳如霞。
许宣一愣,明白方才那一切不过是在梦中。定是自己迷迷糊糊中,握住她的手,将她误当作了真姨娘了。
他松开手,窘迫地朝她笑了笑。待要说些解嘲的话,突然想起梦里父亲与真姨娘的笑颜,想起今生或许永无相见之期,强抑了许久的愧疚悲伤登时如山洪爆发,泪水模糊了视线。
“圣上!”王允真惊讶地凝视着他,双颊晕红更甚,妙目中的慌乱、羞怯却被温柔取代了,用那生涩的汴梁官话犹疑着问道,“你……你梦见自己的妈妈了?”
听见她轻柔关切的话语,许宣更是悲从心来,哽咽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想要回答,胸喉却一阵窒息似的绞痛,说不出半个字句。
王允真新近丧母,戚戚有感,见他抹着眼泪,脆弱得就像一个彷徨无依的孩子,心中更是刺疼如扎,一时间竟忘了他是伏羲转世,忍不住举起羊毛巾,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许宣一把攥住她的手,紧紧抵在自己唇边,她猛吃一惊,想要抽离,却使不出力气,眼见他紧闭双眼,泪水扑簌簌地掉落在她的手背上,心中一颤,激起了从未有过的温柔母性,五指轻轻收拢,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不知该如何抚慰。
忽听有人颤声叫道:“圣上!圣上醒啦!”右前方甬道外火光晃动,几道人影朝此处快速移来。
两人猛地醒过神,王允真慌不迭地抽出手,端起盛满热水的木桶,朝后“叮叮当当”地退了几步。
许宣一愣,这才发现她的手腕、脚踝上均铐着青黑的混金锁链,难怪刚才攥住她手时,感觉有些冰凉坚硬的异物。
又惊又奇,还不等询问,白乾天、赤离火、巫鹿等人已举着火把走入石室。凝神一看,心下更觉不妙。赤离火、巫鹿的手脚上也都铐了混金铁链,衣裳破烂,污渍斑斑。白乾天与几个蛇人卫士却一身白衣,手脚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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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鹿见他无恙,如释重负,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道:“圣上,你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亏得王姑娘昼夜服侍,目不交睫……”见赤离火朝自己使了个眼色,猛然醒悟,面红耳赤,急忙讪讪地顿住话头。
“三天三夜?”许宣一凛,没想到自己竟昏睡了如此之久!心中又是一跳,难道这七天七夜中,王允真一直守候在身边,为他擦身更衣?转眸望去,王允真早已羞得满脸飞红,端着水桶匆匆退到角落。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迫盟
王允真羞得满面通红,低头端着木桶,退到角落。
赤离火道:“圣上被那反贼青帝以‘紫龙剑’震碎了肝肺,幸得那位姓林的神祝指点,巫鹿才得以为圣上换了新的脏腑。更多亏圣上乃伏羲转世之体,仅仅三日,就能愈合如初,实我蛇族之大幸!”说到“多亏圣上乃伏羲转世之体”时,转头愤怒地瞪了白乾天一眼。
白乾天负手立在一旁,嘴角冷笑,视若不见,身边的几个蛇人卫士却闪过羞愧尴尬之色,低头不语。
许宣心下更觉不妙,又听巫鹿摇头叹道:“那林神祝的‘百纳之术’当真驭鬼通神,起死回生,老朽甘拜下风。但话又说回来,青帝反贼那一剑威力之猛,足可开山劈地,若是寻常人,就算换一百个肝肺也救活不了啦。多亏圣上天神之躯,体内又有阴阳五行之炁,交相感应,相护相生,再加上老朽……”
咳嗽一声,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摇头晃脑地道:“再加上老朽取了九九八十一种奇草,熬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溶入女娲大神传下的半勺‘息壤’,制成了‘五行神泥’,敷涂圣上龙体,才得以愈合如初……”
许宣听见“女娲大神”四字,想起小青,心里又是猛地一凛,忙道:“女娲娘娘呢?现在何处?”
巫鹿还未应答,忽听一个温雅悦耳的声音淡淡道:“许官人放心,小青姑娘误吞了八歧大蛇的蛇丹,迷狂了心识,服了‘还真水’后,早已醒过来了。只要你答应我几个小小的条件,不但可保你们分毫无伤,还可保你太太平平地回到临安,救出父母。你意下何如?”
甬道红光摇晃,又有几人提着灯笼走了进来。当先那人紫衣玉冠,秀美如女子,左右簇拥着六七个皂衣道士,正是王文卿与萨守坚等神霄派弟子。
许宣灵光电闪,已然猜到大半,怒火上冲,从木桌上一跃而下,哈哈笑道:“难怪那八歧大蛇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青龙攻击天漏山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进来。白乾天啊白乾天,你和这不男不女的王娘子暗中勾结,出卖我和女娲娘娘,究竟捞到了什么好处?”
白乾天双眸中闪过悲怒之色,淡淡道:“许公子,你与那小青拔出紫青双剑之时,白某当真将你们视作了圣上、娘娘转世。多亏我那日遇见‘神霄子’,才知原来你是当初那奸贼敖无名的徒子徒孙。那狗贼害得我蛇族国破家亡不算,还想派你们来故技重施,继续招摇撞骗,赚取‘白虎皮图’……嘿嘿,天下哪有这么便宜之事?”
顿了顿,又道:“可惜圣使心思单纯,赤长老等人又极为淳朴,被你和那妖女哄得团团乱转,直到现在仍不肯相信。我若与他们说明真相,又有何用?‘神霄子’深明大义,将青帝火烧天漏山的计划和盘托出。只要我交出你们这两个假冒的圣上、娘娘,以及那姓林的与姓李的假冒神祝,就可以放我们全族一条生路,甚至还能联手除掉青帝反贼,恢复我神族之治。你说,换了是你,会做如何选择?”
许宣恍然大悟,敢情王文卿早已和卡米等人狼狈为奸,设计除掉青帝。难怪那夜在‘百花宫’畔,王文卿突然御使剑阵反戈一击时,卡米等人才会那般错愕愤怒。这牛鼻子骗了东家骗西家,将青帝、卡米、蛇族……尽皆玩弄于股掌之间,心机之深、权术之狠,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但这厮来蓬莱不过短短两个月,何以能深受青帝宠信?既已深受李师师信赖,想要骗出‘白虎皮图’下落应当也不是难事,又为何要费这么周折,诱哄蛇族交出他与魔帝四人?掳得魔帝后,又不除去,难道这厮就不怕林灵素与李师师兄妹联手,掉头再来收拾他么?
一时间,这千头万绪,饶是他聪明绝顶,也难以猜透个中原因。
王文卿微微一笑,道:“白长老深明大义,不但保全了蛇族上下,更赢得了扳倒青帝逆贼,拨乱反正的千载良机,可谓功德无量。”
他斜持拂尘,踱步上前,又道:“许官人,你也罢,小青姑娘也罢,我也罢,都不是这蓬莱中人,三十三山之事,自当由三十三山自行解决。我们这些外人到此,不过是想借‘白虎皮图’一饱眼福而已。只要你我三方联起手来,白长老与蛇族可以除去乱党,镇伏青龙,恢复蛇族之治;而你我可以得窥仙道,重返大宋,了自己未竟之事。各得其所,岂不妙哉?”
许宣哈哈一笑,道:“我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何德何能,竟要王真人屈尊与我结盟?实在不敢当……”
“许官人,”王文卿淡然截口道,“若想活着回到临安,救出父母,头一件事,就是不可再叫我王真人。从现在起,你要牢牢记住,我的名字叫作李灵萼。”
李灵萼?许宣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敢情这厮竟是要伪装成魔帝林灵素!心中突突狂跳,灵光霍闪,是了!难道李师师阴差阳错失去了部分记忆,才让这厮趁虚而入,假冒成她的兄长?
想明此节,许多疑惑顿时迎刃而解。
王文卿对林灵素知根知底,要想假冒他,远比常人容易。蓬莱山上唯一能拆穿其身份的,只有林灵素本人,以及他、小青与李少微而已。所以这厮才想方设法诱使蛇族交出他们,以便设计灭口。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自己竟冒死相救李师师,博得她的好感,哪怕是被陷害为刺客,她依然不忍心杀死自己。如此一来,王文卿只得又转变计划,对他改为威逼利诱了。
果不其然,又听王文卿说道:“青帝对你的舍命相救深为感动,眼下蓬莱山上,她最为倚信之人,除了我,就只有你许官人了。只要你我联手,必可找出‘白虎皮图’,镇伏青龙。但你若敢起半点二心……”顿了顿,嘴角浮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拂尘轻轻一扫。
“格啦啦”一阵响动,右侧的石壁朝两旁徐徐打开,露出两间昏暗的囚室。石室之间由一丈多厚的石墙隔断。
左面一间的囚室内,盘坐着一个蓬头乱发的男子,双袖与膝部以下全都空空荡荡,显然已被砍去了双臂双腿,闭着双眼,似笑非笑,赫然正是让道魔各派闻风丧胆的魔帝林灵素!
许宣心中一凛,又惊又怒,他对这亦师亦敌的魔头的感情殊为复杂,既恨得牙根痒痒,又有些同情敬慕。此时目睹他被砍去手足的惨状,竟涌起难以言状的义愤之情。
转眸瞥向右面的囚室,更是心中剧震,险些惊呼失声。
小青坐在石床上,呈“大”字形,双脚、双手均被混金锁链铐住,铁链的另一端分别绞在两侧石壁上,绷得笔直。她似乎没有听见许宣的叫声,蹙着眉头,东张西望,不停地奋力拉扯铁链,满脸懊恼气恨之色。
王文卿微笑道:“许官人,隔在你们之间的这面透明的水晶墙,是采自北海海底的玄冰石,比钢铁更坚韧十倍,你叫破嗓子,他们也听不见的。每过一天,小青姑娘手脚上的铁链就会收紧一分,最迟十天,她的手脚就会像林灵素一样被生生扯断。”
许宣心念飞转,知道自己越是表现出焦急愤怒,就越被这厮攥在手心,当下强忍怒火,施施然地叉起双臂,笑道:“这两人一个是我的死敌,一个和我无亲无故的蛇妖,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王文卿:“小青姑娘与王姑娘的生死,你可能不在意,但是另外两个人……我猜许官人一定就在意得很了。”从袖中取出一个光滑透明的淡红色犀角,轻轻地摇了摇。
只听一个惶急凄厉的声音从犀角中传了出来:“公子爷!公子爷!你在哪里?老爷、夫人让我传话给你!公子爷,公子爷!你在哪里……”
许宣胸口如遭重锤,瞬间也气也喘不上来了,过了片刻,才听见自己颤声喝道:“原来……原来那‘应声猿’摹仿司棋,就是你捣的鬼!狗贼!我父母现在究竟如何了?”
“许官人聪明绝顶。我最喜欢和聪明人合作了。”王文卿摩挲着那犀角,微笑道,“聪明人心有灵犀,一点就通,就如这‘神犀角’。只要拿着这对犀角,不管相隔多远,都能听见彼此的声音。这就是为什么蓬莱山的‘应声猿’,能从这儿听见你小书童说话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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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里传出嘈杂细微的声音,仔细辨听,除了呜咽的风声,果然掺杂着人类的窃窃私语。众人无不耸然动容,就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白乾天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手中的犀角,露出一丝惊奇妒羡的神情。
王文卿双目炯炯地盯着许宣,森然笑道:“犀角素来成双成对,另一支此刻就在你舅舅程仲甫的手中。你父母、司棋,以及许府中的每一个人,其性命也都操于程真人之手。只要我说上一声,他们的人头随时都将落地。许官人,你要试上一试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将计
许宣虽然早知程仲甫与这厮狼狈为奸,构陷许家上下,但此时听闻此言,仍不免悲怒填膺。双拳紧攥,肝肺直欲炸开来了,血丝不住地从身上缠绕的白布里渗出。过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呼吸,一字字道:“你若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发誓必十倍还报于你!”
王文卿双眸灼灼地对视着他,粲然一笑:“很好,那咱们就这么一言为定了。”收起犀角,侧身让开,恭恭敬敬地道:“许官人,青帝在‘百花宫’里恭候大驾久矣。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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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呼啸,檐铃叮当作响。
栈道长廊外,阳光灿烂,几只彩凤正翩然回翔于湛蓝的晴空里。许宣凭栏回望,朱红色的长廊迤逦于绝壁之上,下方是无边无际的云海,虹桥若隐若现,宛如仙界,心里涌起难言的滋味。
有句唐诗说,“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但上了这万重蓬山、茫茫云海,又何尝不是跌宕于风波诡谲的汪洋,再难回航?就算他能离开这离天最近的悬山,回到滚滚红尘,却也再回不到从前那简单快乐的日子了!
王文卿见他怔忪远眺,只道他在凝望斜后方崖顶上烧毁的“百花宫”,微微一笑,道:“许官人,我已经逐尺逐寸地搜遍了‘百花宫’,为防错漏,特意又让那卡米放了一把火。如果‘白虎皮图’当真藏在‘百花宫’里,青帝早就让人扑火相救了。”
许宣这才明白他火烧“百花宫”竟然还有这重用意,想到那壮丽的山顶宫殿就这样被付之一炬,更觉恼恨,扬眉笑道:“依我看,你不如把三十三山全放火烧着了,且看青帝上哪儿救火,‘白虎皮图’就藏在哪里。”
萨守坚等人听出他话中的挖苦之意,脸色俱是一沉,待要呵斥,王文卿又摆了摆手,微笑道:“许官人以为贫道做不出来么?若能找到‘白虎皮图’,别说烧了‘三十三山’,就算将天下全都烧成炭糜,又有何妨?”
许宣心中一凛,这厮阴狠决绝,言出必践,只怕真没什么他不敢做出之事。要想救出小青、王允真等人,惟有先和他虚以委蛇,再谋良策了。又想,既然蛇族与林灵素、王允真等人全都从天漏山的大火里活了下来,王重阳、李少微也当以逃脱,却不知他们又去了哪里?
思忖间,已随着王文卿一行拾级蜿蜒,绕过繁花似锦的绝壁,穿过飞泻而下的瀑布,来到了嵌于山壁东侧的“花潮殿”。
“花潮殿”依着山壁的凹陷处而建,连绵百丈,气势恢宏。上方是冰雪皑皑的崖顶、冲泄飘舞的瀑布,下方则是绚丽缤纷的簇簇鲜花,鹤鸣阵阵,凤凰盘旋。若真有仙境,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在瀑布的轰鸣与呼啸的风声里,遥遥传来一阵缥缈的琴声,时而流亮奔放,欢悦缠绵;时而低婉悠扬,如泣如诉。
许宣想起那双疾拂琴弦的莹白纤美的手,心中又是突突一阵剧跳,暗想:李师师身为当年大宋第一美人,果然色艺无双,仅就这一曲“凤求凰”,便远远胜过了临安城里的所有歌姬。
守卫“花潮殿”的尽是身着青衣竹甲的男装女子,英姿勃勃,沿着长廊一字列开。瞥见众人,纷纷握住剑柄,侧身阻挡,娇声道:“青帝有命,惟请许公子一人进殿。”
萨守坚等人面色微变,王文卿却泰然自若地躬身行礼,道:“既是如此,我们就恭守在这‘迎鹤阁’里,随时听候召唤。”
转过身,微笑着对许宣传音道:“许官人,千万别忘了,你只有十日之期。十日内若探听不出‘白虎皮图’的下落,小青姑娘与王姑娘将被扯断四肢,令尊令堂也将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所。”
许宣强抑怒火,只当没有听见,随着青帝女将继续拾级而上。七折八转,到了最高处的“东阁”,女将们纷纷退下,只有他孤身迈入殿中。
大风鼓舞,丝幔纷飞。琴声越来越响,越觉缠绵哀婉,胸膺的郁怒也仿佛被琴声与狂风涤得一干二净。他循声穿过大殿,转过崖壁上的曲廊,来到了一个三面悬空的楼阁。
阳光透过东南边的窗子,金灿灿地照在李师师的身上。她背对着许宣,黑发垂挽,肌肤如雪,轻纱似的红衣翻飞如云霞,十指在琴弦上疾速拂扫,沉浸在那汹汹激越的琴声里。
许宣呼吸如堵,脑海里莫名地闪过霞光下白素贞低头微笑的嘴角,闪过月色里小青转身似嗔似喜的双眼……心潮汹涌,忍不住随着琴声诵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琴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激昂,到了“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时,忽然急转而下,如天河倾泻,冰川迸决,而后越来越低,越来越凄婉,有如簌簌林风,叮咚流泉,时断时续,终不可闻。
琴声虽绝,许宣却似仍能听见绕梁余音,悲喜填膺,神魂飘荡,低声续道:“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李师师肩头一颤,仿佛僵住了,过了许久,才收拢指尖,慢慢从琴案前转过身,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叹道:“神霄子的‘百纳之术’果然天下无双,短短三日,你就已经基本恢复啦。”
许宣心中一震,她果然忘记了从前之事,将王文卿误当成了兄长!想来那日她误伤自己后,必是懊悔不迭,请求王文卿以“百纳之术”妙手回春,王文卿无奈之下,只得让失去手脚的林灵素指导巫鹿,为自己更换脏腑。
李师师从琴案上握起“紫龙剑”,轻轻摩挲了片刻,淡淡道:“听神霄子说,你原是临安药商之子,和那蛇妖潜入蓬莱,就是为了取得‘紫青双剑’,假冒‘伏羲、女娃’,盗取‘白虎皮图’的。是不是?”
许宣思绪飞转,李师师对假冒其兄的王文卿极为倚信,自己虽对她有“救命”之恩,却终究还是个认识了不到半日的外人,此时如果道出真相,她必会召来王文卿对质。那奸贼恼羞成怒之下,势必害死小青、王允真,乃至自己的父母。这是自己无论如何也冒不起的风险。
李师师既对自己存有好感,就当利用这一点博取她的信任,等她对自己推心置腹之后,再设法带她去见林灵素,道明真相,而后一举擒伏王文卿,确保小青与父母的周全……
心念一动,脑海里已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当下深吸了口气,摇头道:“我到这儿不是为了‘白虎皮图’,而是专门来找你的。”
“你……你是来找我的?”李师师一怔,惊讶无已。
“不错!”许宣话已出口,只有继续信口胡诌了,“我自小体弱多病,去峨眉山求药时,无意间捡到了你所留下的信物,又遇见了在蜀山修炼了五百年的小青,从她的宝镜里得知了当年你前往峨眉解救李灵萼之事。自从在镜里瞧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我就神魂颠倒,再也忘不了你啦。”
这话说得肉麻已极,连他自己脸上也是一阵热辣辣的烧烫。李师师“啊”地一声轻呼,双颊霞涌,又是羞赧又是惊疑。
两人年纪悬殊,若较起真来,李师师都足可当他的母亲了,好在她驻颜有术,瞧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而他服了“元婴金丹”后,骨骼倍长,容貌、体格已如十七八岁的少年,否则这番对话听来就更加古怪了。
许宣咳嗽一声,从怀中摸出那枚玉如意,道:“师师姑娘,你还记得这件东西么?”心下暗自庆幸,亏得到了天漏山后,趁着林灵素熟睡之时,从他怀里将这如意搜了回来,否则今日可就少了一件最有份量的信物了。
李师师蹙眉凝视了片刻,摇了摇头,似乎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许宣指着如意上所刻的小字,道:“这句‘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乃是二十年前的大宋官家为你所填之词,这件如意,也是他当年钦赐给你信物。天意冥冥,让你将它丢在了峨眉山,又让我捡着了它。从我拾起它的那一刻起,就像是中了邪、着了魔啦,日思夜想,就连梦里也都是你的身影……”
最后这句话是几年前在临安城的瓦舍里,听说书人讲艳情故事时记下的。当时他年纪尚幼,懵懵懂懂,听得四周的口哨与哄笑,面红耳热,一知半解,此时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倒也派上了用场。
李师师双颊晕红如醉,眼波里却是一片迷惑恍惚,正想接过如意端详,楼阁外忽然惊呼四起,有人尖声叫道:“刺客!陛下,小心刺客!”
“轰”地一声,楼阁地板炸裂开来,一道人影狂飙似的飞旋卷入,喝道:“反贼受死!”碧光爆舞,朝李师师疾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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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一震,失声道:“王允卿!”阳光照在那人身上,青衣鼓舞,光彩熠熠,赫然正是数日不见的王重阳。
他瞥见许宣,也陡然一怔,再望见李师师的脸容,更是神色大变,猛地收回长剑,极速飞旋着撞破阁顶,在屋瓦上晃了晃,失声叫道:“师父!”
第一百三十六章 伊人
望见李师师的脸容,王重阳神色大变,猛地收回长剑,极速飞旋着撞破阁顶,在屋瓦上晃了晃,失声叫道:“师父!”
这一声低呼,有如惊雷。
许宣灵光电闪,呼吸瞬间顿止了。师父?难道……难道李师师就是当年带来流霞镜、彻底改变了王重阳命运的“神巫”?
李师师的脸色也微微一变,仰起螓首,蹙眉凝视着王重阳,似乎在苦苦追想着他究竟是何人。她手指虽曲如兰花,凝气不发,但受其真气所激,“紫龙剑”不住地“嗡嗡”摇震,似乎随时都将破鞘飞出。
阳光穿过豁开的阁顶,亮晃晃地照在她的俏脸上,那双明眸隐隐闪烁着一红一蓝的奇异色泽,摄人心魄。
“不,你不是我师父!”王重阳惊愕地盯着她的双眸,涨红的脸忽然又变得一片苍白,惊怒交迸,喝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你是卡米神……”
话音未落,李师师妙目微眯,杀机毕现,“叮”地一声,“紫龙剑”炽光怒爆,闪电似的冲向他的眉心。
王重阳虽然反应奇快,立时挥剑扫挡,仍被那凌厉无比的剑气刺中额头,鲜血淋漓。接着“嘭嘭”连震,光浪炸舞,手中长剑转眼间就被“紫龙”撞碎成几截,被逼得趔趄飞退出八九丈远。
李师师一击得手,更不给他须臾喘息之机,红衣凌空鼓舞,左手驭剑,右手“阴阳指”碧光纵横,狂飙似的将他杀得冲天翻掠,凶险万状。
短短片刻间,奇变迭生,迫得许宣应接不暇。
忽想,从王重阳方才前后矛盾的言辞,以及青帝恼羞成怒的反应来看,莫非当年被王重阳奉为恩师的“神巫”果真是李师师,而眼前的青帝却不过是个与她长相颇为相似的“赝品”?
一念及此,心头大震,不错!正因青帝并非真的李师师,才会对假冒林灵素的王文卿信以为真,才会认不出自己手里的玉如意,才会“记不起”过往的一切……许多难以解释的疑窦顷刻间冰消雪融。
然而这青帝究竟是谁?和那卡米老贼有何渊源?为何要假扮成李师师?既然假扮成李师师,又为何对最可能拆穿其身份的王文卿反倒如此宠信?念头百转,仍是难以索解。
此时,王重阳已被青帝逼到了南面崖壁,“百花宫”的女将们也已纷纷骑鹤冲到,娇叱连声,飞剑乱舞,层层叠叠地封住了他的所有退路。
远处啸呼四起,王文卿的声音从下方曲廊遥遥传来:“青帝天下无敌,稳操胜券,大家不必上前添乱。我等只需在外围布阵,凝神戒备即可,以免其他刺客趁乱偷袭……”
许宣心中雪亮,这厮心机歹毒,明知青帝几日里连番大战,伤势初愈,却故意坐山观虎斗,借王重阳之力来损耗她的真元。
如果此时自己出手,或能救出王重阳,但如此一来,必定尽失青帝的信赖,对王文卿而言,自己也就尽失价值,父母、小青和王允真也极可能因此而丧命;但如果自己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王重阳惨死于此,自己也就失去了扳倒王文卿、乃至斗败青帝的最有力盟友……一时思乱如麻,左右为难。
犹疑间,周围欢声雷动,王重阳又被青帝一指弹中,鲜血狂喷,重重地撞在瀑布后方的石壁上。
就在许宣心中一沉,以为他再无还生之机时,王重阳却突然贴着石壁冲天飞起,抽出“流霞镜”,霓光乱舞,喝道:“三十三天,大小如意。芥子须弥,万象无极!”
那座三十三层的水晶宝塔掀卷飓风,从流丽万端的镜光里破空冲出,带着万千轮刺目的彩光,接连螺旋猛撞在峭壁上。
“轰!”流光溢彩,天摇地动,狂猛的冲击波将四周的女将们连人带鹤抛飞出数十丈远。
许宣只觉喉头一甜,身不由己地朝后翻了六七个跟斗,重重地撞在石壁上,金星乱舞。上方隆隆狂震,无数梁木、巨石当头砸落。霎时间,尘土滚滚,灰云般冲天喷涌,什么也看不清了。
等到轰鸣声渐渐转小,他趔趄着从蒙蒙土石中跃出,才骇然发现,脚下的悬崖竟已层层崩断,那恢宏壮丽的琴阁、曲廊、长殿……更已完全坍塌,化作了一片废墟。
抬头望去,胜败已分。
王重阳右手斜握着神镜,青衣猎猎,凝立空中,眉心间红光闪烁,满脸尽是僵凝的惊佩之色。
青帝驭风立于三丈开外,右手托着那座已变回两尺来高的“镇妖塔”,左手握剑,剑气直指王重阳的印堂。在水晶宝塔的炫芒辉映下,她浑身洇散着绮丽的霞晕,光彩夺目,那双眸子更是一红一蓝,妖艳得让人不敢逼视。
许宣又惊又骇,“镇妖塔”威力之猛,直可震天裂地、收降青龙,想不到青帝经络初愈,居然仅凭肉掌,就能将它生生反夺!
他在蓬莱修炼了两个月的阴阳五行之炁,突飞猛进,又被蛇人们捧为“伏羲转世”,打败了卡米等人,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此时一比较,才知什么叫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先前想要问鼎“重阳比剑”的豪情壮志登时消了大半。
但他生性好强,越是困难磨折,越能激起斗志,方觉气馁,又想:“王重阳也罢,青帝也好,都至少修炼了十几二十年,才有今日之功。许宣啊许宣,你初窥门径,不过短短几个月,着什么急?就算这次比剑拿不下第一,只要潜心苦练,假以时日,何愁超不过他们!”精神一振。
凤凰长鸣,欢呼如沸,山崖上的青帝女将与百花使们纷纷骑鸟冲来,便欲将王重阳拿下,青帝却摇了摇头,示意她们退开。
阳光照在王重阳手中的那面流霞镜上,幻光炫舞。她青红双瞳中杀气尽敛,忽然蒙上了一重恍惚的泪光,低声道:“这面镜子真是她送给你的?你……你就是当年终日随着她身后的那个孩子?”
王重阳朗声道:“不错。我就是神巫亲传弟子、蛇族圣使王允卿!”
青帝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凄酸微笑,指尖一弹,突然将那水晶宝塔凌空送回他的手中,淡淡道:“你走吧。”
众人哄然大哗,王重阳亦陡然一怔,想不到她竟会就此放过自己。
王文卿远远地叫道:“陛下!此人乃蛇族贼酋,大逆不道,万万不可放虎归山!他手中的这两件法宝更关乎蓬莱气运,就算陛下慈悲为怀,也当收其法宝,断其经脉,将他囚禁在天牢之中……”
青帝置若罔闻,又已恢复了那冷艳如霜雪的神色,淡淡道:“我今日放你,是因为你是她的弟子,只此一次。等到‘重阳比剑’之时,你若再上‘百花顶’,可就别怪我无情了。”
王重阳这才相信她所言非虚,长揖一礼,昂然道:“阁下不杀之恩,王重阳铭记在心。‘重阳比剑’之时,必当还君一命,再取你项上人头。”转身瞥了许宣一眼,皱了皱眉头,猛地冲天飞起,朝东南方的云海掠去。
见他眼中尽是鄙薄厌憎之色,许宣暗自苦笑,心想:“这下好啦!他必是听说了我假冒‘伏羲转世’的传言,又听说我拼死相救青帝之事,彻底将我当成潜入蛇族、骗取紫青双剑的敌人了!罢了罢了,眼下最为紧要的,是保全爸妈与小青她们的性命,纵有解不开的误会,也只有留待以后再澄清了。”
众人虽心有不甘,却不敢忤逆青帝旨意,只得纵声啸呼,眼睁睁地看着他极速飞翔,消失在翻腾的云层里。
从王重阳闯入崖顶,到青帝放他离去,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壮丽的“花潮殿”却已沧海桑田,化为了一片废墟。
女将们郁郁不乐,纷纷奏请青帝移驾,前往山顶的其他宫殿,好让工匠们尽早着手修复此地。
青帝却摇了摇头,淡淡道:“再过月余就是重阳比剑之日了,如果我赢了,必将带着你们离开蓬莱;如果我输了,更不知是谁入主此地。不管是输是赢,再建此宫又有何用?”
许宣心中一震,突突狂跳,她要离开蓬莱!两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重返临安的希望。而这希望,竟然是来自统治三十三山的青帝。
青帝转眸凝视着他,双颊微微一红,道:“你们先走吧,我想和许公子在这里独处片刻。”等到众女骑鸟去远后,才又低声道:“许公子,你现在也该明白,你到蓬莱想找的那个人,不是我了吧?”
不等许宣回答,她转过身,嫣然一笑,道:“但你一定不知道,你想找的那个人,也是我今生今生永远无法忘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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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灿烂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笑容却凄冷得如同对面山顶千年不化的积雪,就连那声音,也缥缈得宛如远处呼啸的风。
“许公子,你说从你捡到玉如意的那一刻起,就像是中了邪、着了魔,日思夜想,就连梦里也都是她身影。我又何尝不是?当你……当你永远无法得到一个人时,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自己变成那个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青红
许宣一凛,不知她言下何意,她却又转过身,柔声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有时我觉得我已经很老了,有时却又觉得自己依旧只是个孩子。人生漫长,苦无终日,但当你转头回想时,却又觉得时光过得这么快,快得来不及追思。”
云海茫茫,浮着一轮轮七彩的光晕。
青帝翩然伫立在瓦砾遍地的崖边,出神地凝望着对面那积雪皑皑的峰顶,又仿佛越过了山尖,凝望着那看不见边际的蓝天,低声道:“我第一次来到这‘百花顶’,不过六岁。那时这儿的主人还是蛇族的圣女,这儿还叫作‘女娲宫’。那时的我骑着凤凰,乘风高上,看着下方的茫茫云彩,似真似幻,泪如泉涌,就像在做着从未有过的美梦。
“将我带到蓬莱的,就是卡米神祝。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晰地记着他回头望着我时,在阳光下灿灿生辉的笑脸。那时我又怎会想到几十年后,竟会和他反目成仇?竟会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当时我视如天堂的地方?
“在我来这儿之前,我住在东海的一个小岛上,妈妈生我时就已经死了。全村的人都视我为怪物,就连我家人,就连我爹,也怕我,恨我,终日又打又骂。我这六岁前所受的屈辱与痛苦,比别人一生还多。而这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这半男半女的身体……”
许宣“啊”地一声,如遭电殛。
自从知道这美貌绝伦的红衣女子,与那日降伏青龙的青帝系同一人,便觉其中必有蹊跷,但却没想到竟是这个缘由!忽然明白为何“百花宫”里,男的要施女妆,而女却要着男装了。
青帝嘴角露出一丝凄苦的微笑,低声续道:“我六岁那年,卡米带着八歧大蛇和一群东瀛海贼来到岛上,杀光了全村的人,独独留下了我。而他之所以没杀我,恰恰因为我和他一样,都是阴阳同体之身。那时我还以为他是因此怜悯我,才收养了我,却不知这老贼心机歹毒,早在那时就已筹划好了所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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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杀了我家人,杀了全村的百姓,我对他非但没有半点仇恨,反倒感恩戴德,将他看成带我脱离苦海的大恩人。他费尽心机,终于带着我来到了蓬莱,又将我送入‘女娲宫’,做了蛇族圣女的侍女。
“我装成哑巴,乖巧顺服,很得圣女的喜爱。其他的蛇人侍女极为嫉妒,百般刁难我,欺侮我。有一天,终于有人发现了我男女同体的秘密,密告了圣女,圣女不舍得杀我,反倒更加怜悯。为了保护我,她甚至将告密的人悄悄杀了……唉,她待我这么好,可我却被卡米老贼迷了心窍,毫不领情,日夜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圣女将我当作孩子,毫无戒心,我与她朝夕相处了三年,没有查到‘白虎皮图’的下落,却偷偷学了不少她的本事。她发现后,非但没生气,反而很欢喜,说我天资聪明,是练武的奇才,专门拣了许多木族的上古绝学,毫无保留地传授于我。
“我长这么大,她是唯一真正待我的人。和她相处越久,我就越发羞愧难过,几次差点儿将卡米之事和盘托出。卡米察觉我的心事,就在我身上下了三十六种奇蛊,除了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毒蛊,还有‘听声虫’、‘问心蛊’,不但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我和圣女的每一句对话,还能察觉我心里的异动……”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许宣心里忽然一凛,想起先前王文卿那古怪的眼神。这厮阴狡多疑,丝毫不在卡米之下,既然如此成竹在胸地让自己与青帝独处,是否也曾趁着巫鹿更换脏腑时,在他体内种入了类似的蛊虫,监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霎时间冷汗遍体,凝神“内视”。这一扫探,更是惊怒交迸。体内果然有几处地方略感异常,麻麻痒痒,似有虫蚁轻咬爬行。
青帝似在同他倾诉,又似在自言自语,低声续道:“我知道生死操于卡米之手,稍有不慎,还会害了圣女,只好放弃了坦白的念头,继续为他打探、寻找‘白虎皮图’。我十六岁那年,那自称为‘伏羲转世’的敖无名来到了蓬莱,不但将三十三山骗得团团乱转,也将圣女骗得神魂颠倒。只有卡米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叵测居心。
“卡米没拆穿他,反而伪造了许多谶语,为他大肆吹捧。敖无名威信日隆,又兼甜言蜜语,哄得圣女失去了清白之身、交出了所有秘密。我瞧在眼里,暗自冷笑,对一向尊敬感激的圣女,也不由起了轻慢厌憎之心。唉,那时我太年轻,不知道当你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时,就像是中了邪,着了魔,心底里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却依旧如扑火飞蛾,奋不顾身。
“那年八月十五,三十三山都在等着敖无名镇伏青龙,他却偷偷地溜到了‘女娲宫’如意塔下,盗走了半张‘白虎皮图’。我听得他与圣女的对话,抢先一步找到了皮图,但前脚刚到,他后脚便已跟来了。
“仓促之下,我只得扫了几眼皮图,又放回原处。等他兴冲冲地揣着皮图逃之夭夭后,立即告知了卡米。而后趁着周遭大乱时,躲入‘万花谷’,将‘白虎皮图’上所记录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复制在了一张羊皮。我记心极好,向来过目不忘,但那时却忐忑不安,反反复复地想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记错了哪怕一个最为微小的细节。
“青龙出来了,天崩地裂,也不知杀死了多少人,敖无名却始终不见踪影。卡米趁机四处煽动叛乱,三十三山积郁了数千年的怒火,一夜间仿佛全都爆发了。圣女虽然抓住了敖无名,追回了‘白虎皮图’,却再也无法控制局势。蛇族的统治,就这样逐渐土崩瓦解。
“之后的一年多里,到处都是战火,到处都是杀戮。唯独我一个人躲在‘万花谷’里,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废寝忘食地揣摩‘白虎皮图’上的每一幅图、每一个字。那张皮图里,除了‘玄武骨图’的线索,还有女娲所创的‘阴阳五雷剑谱’。
“这套剑谱原是女娲依照着她与伏羲想出的不世绝学,须由童男童女双剑合璧,才能有惊天动地的威力。不管你多聪明,真炁多么充沛,也不能独自修炼,否则必定经脉俱断,走火入魔,哪怕连蛇族圣女也不例外……”
她肩头轻颤,突然格格笑了起来,眼眶里却晃动着晶莹的泪水:“可女娲纵然机关算尽,也料不到几千年后找到这幅图的我,偏偏是几十万人中才有一个的阴阳同体之身。别人视如畏途的修炼法门,到了我这儿,反倒成了再也合适不过的坦途大道!许公子呵许公子,你说说,老天爷给了我这半男半女的身躯、不阴不阳的命运,究竟是恨我呢,还是爱我?”
许宣听得目瞪口呆,才知她这一身绝学竟是“白虎皮图”而来!
敖无名回到中原后,凭着他所记忆的半卷“阴阳五雷剑谱”横行四海,又由此分化成“神霄派”、“五雷大法”等种种派别,每一种都足以威震天下。青帝阴阳同体之身,修炼的又是至为完整的剑谱,难怪有如此神通。
青帝柔声道:“我跟随蛇族圣女修炼了十年的上古绝学,已经颇有根基。又夜以继日地修炼了一年‘五雷剑谱’,将阴阳之炁在‘任督二脉’循环周转,每一天都进境千里。
“‘万花谷’里没有刀剑,我便以手指为剑,以气为锋,结合上古时木族的‘气刀’,自创出了独一无二的‘阴阳指’。到了第一个月底,我已能隔空摘叶,拈花伤人。第二个月底,已能聚气为箭,屠虎射雕。第三个月底,已能以指代剑,随心所欲……一年多后的初秋,当我走出‘万花谷’时,三十三山已再无人是我的对手。
“由于修炼阴阳二炁,我的两只眼睛变为一红一蓝,容貌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半月为男,半月为女。我捧着溪水,看着粼粼水光中那张陌生的脸,不知是悲是喜。再没有人能认得我了,包括我自己。
“然而这短短半年间,天翻地覆,变化的又何止是我一人?圣女与青龙激斗,被吞入腹中,女娲宫也被烧了个精光。我听说后痛哭了一场,从那时起,蓬莱山里再没有什么值得我关心了。”
她睫毛一颤,泪珠终于还是从脸上滑了下来,淡淡道:“我烧毁了羊皮图,对天立誓,从今日起,我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我要做万山的主人,让众生匍匐在我脚底。
“那时正值九九重阳,三十三山在‘女帝山’比剑争位,我穿着男装,自号‘楚青红’,半天内,就以‘阴阳指’横扫了蓬莱所有高手,打得他们两股战战,心服口服。那天傍晚,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女帝山顶,成为了蓬莱新主,封号青帝。”
第一百三十八章 巧舌
天蓝如海,大风呼啸。
青帝站在崖边,红衣鼓舞,娓娓讲述着她的悲惨身世与离奇经历,语气平淡,言辞质朴,许宣在一旁却听得惊心动魄。原以为林灵素、王重阳等人的天赋与际遇已十分惊人,但比起她年仅十七便登顶蓬莱、无人可敌的传奇故事,又逊色了不少。
心道:“原来她两只眼睛一红一绿,是修炼阴阳二炁而成。她半月为男,半月为女,前几日月圆之夜,她镇伏青龙之时仍是男子之躯,第二夜我在莲花阁见到她时,她已变成了女儿之身……”想起当时为了救她,不小心“吻”到了她的脸颊,头皮一阵酥麻,耳根烧烫。
青帝仍沉浸在回忆里,嘴角冷笑,道:“在那欢呼匍匐的人群里,只有卡米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以为在我体内下了许多蛊毒,就能控制住我啦。到了夜里,他大摇大摆地闯入‘百花宫’,说我能修成‘阴阳指’,登位青帝,全是他的功劳。要我将那半张‘白虎皮图’与他分享。
“原来这老贼当日屠我全村,不是兴之所至,而是因为早就听说岛上有我这么一个与他相似的阴阳人。他带我到蓬莱,就是想让我做他试毒的银筷子。我若能修成‘阴阳五雷剑谱’,他自然也能啦。但他不知道,经过这十年的耳濡目染,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任人欺侮的孩子了。
“他更不知道的是,在‘万花谷’的一年多里,我早已用真气和药草逼出了体内的所有蛊毒,却故意留下了少许无足轻重的蛊虫。我装得极为畏惧,立刻恭恭敬敬地默写了一份‘阴阳五雷剑谱’。
“卡米老奸巨猾,虽然欣喜若狂,却还是没忘记找人验证真假。他以祭祀青龙为名,逼迫三十三山进贡童男童女,号称‘阴阳圣童’。又让这些童男童女练习我默写的‘阴阳五雷剑谱’,连试了几个月,见无异常,才开始放心地自行修炼起来。
“哼哼,却不知我早将剑谱的紧要之处全都篡改了,初练时进展神速,殊无异样,但练到第四层后,必定真炁岔乱,痛楚不堪。他发现上当后,狂怒无已,妄想操控蛊毒,让我生不如死。见我安然无恙,才知大势已去,立即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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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想让他自食其果,生不死如,但看着他那恐惧可怜的模样,心中一软,还是散去他的真气,饶了他一命。但这老贼非但没有感恩,改过自新,反而恨我入骨,表面上对我贴服恭顺,暗地里也不知耍了多少手段,设计害我。我念于旧情,始终不忍杀他,这才酿成了今日之祸。”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师师说得对,这世上的人,要么贪婪歹毒,恩将仇报,要么自私愚蠢,不识好歹。又好比那些蛇族,我登位青帝时,他们已几被赶尽杀绝,为了报答圣女的恩情,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逃入天漏山,数十年未曾追剿,他们却毫不领情;这次火烧天漏山,我不顾神霄子等人反对,特意走漏消息,网开一面,他们却还是不领情……”
许宣一怔,奇道:“是你放走他们的?”旋即恍然醒悟,王文卿生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巴不得将他们斩尽杀绝,又怎会平白放走蛇族?必是眼看青帝旨意难违,只好抢先一步,与毫不知情的白乾天等人“交易”,让他们交出自己四人,以便灭口。
青帝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怔怔地凝视着远处那两只在欢鸣回翔的凤凰,又叹了口气,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许公子,那天夜里,你念的那首诗是谁写的?我一直以为是出自师师的笔下呢。”
许宣道:“这几句诗全是唐朝李商隐的诗,我只是将它们打乱了拼在一处。”
她低声道:“李商隐?李商隐?”,念了几遍,摇头道:“能写出这么美的诗,偏生又姓李的,一定也是个妙人。唉,我在这蓬莱山里住了数十年,坐井观天,直到遇见师师,才知道世间竟有这么美的诗句,这么美的人。”
许宣只道她要继续追述当初遇见李师师后,如何惊艳钟情,神魂颠倒,李师师被青龙吞噬后,又如何铭心刻骨,不能自拔,乃至将自己乔化成了心上人的模样……不想她却只是出神地望着远处变幻莫测的云海,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不知她想到了什么,肩头突然一颤,转身凝视着他,道:“许公子,那夜你在莲花阁见到师师画像时,我问你可曾见过比这更美的人,你说没有。是不是?”
许宣见她神色突然变得冷淡下来,微觉不妙,但还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青帝淡淡道:“这可就有些奇怪啦。许公子,你说你当日捡到了那支玉如意,又从铜镜里看见了师师的音容笑貌,从此梦影魂绕,所以才不远千里,来蓬莱寻找她的。既是如此,为何见到她的画像竟一点儿也认不出来?”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浑身冷汗全都涌了出来。自己为了博其好感,顺口胡诌,却没想到前后矛盾,留下了这么大一个破绽!青帝疑心既起,话里又透出阴冷的杀机,若不能圆谎,只怕她立刻便要痛下杀手……
心念急转,眼圈微微一红,脱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啦。你瞧我不过十多岁年纪,岂会当真喜欢上一个年纪大我二三十岁的、素未谋面的女子?我从未见过她,来这里寻找她,只是因为……因为她是我的妈妈!”
青帝一怔,圆睁妙目,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失声道:“你……你是师师的儿子?”
许宣心中默念道:“爸,小妈,原谅则个!孩儿胡言乱语,对不起列祖列宗,但为了能回到临安,救出你们,也只能权宜出此下策啦!”
当下点了点头,哽咽道:“不错!我妈妈就是李师师,爸爸就是周邦彦。这枚玉如意,就是我妈妈遗留的信物,这些年我找遍四海,只求能……只求能见她一面!”
他小时腿脚不便,每次偷溜出门玩耍,回来后总会胡诌各种借口,躲逃惩罚,久而久之,早已练成了张口就编的本事。说到最后一句时,心里想着真姨娘,热泪登时夺眶而出。
见他如此情真意切,青帝残存的疑虑登时又消了大半,转而涌起温柔的母性与怜悯,低声道:“原来……原来你是她的孩子!周邦彦,周邦彦,是了,我曾听她提起过这个名字,似是京师的大才子,为她写过许多诗词……”
许宣抹了抹眼泪,道:“你挂在莲花阁里的那幅画像,上面题的那首‘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就是出自他的笔下。那夜你问我,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冒死救你,仔细想想,除了因为瞧你是个弱女子,长得又好看,就是由于那首词了。”
听他说到“瞧你是个弱女子,长得又好看”,青帝脸上不由晕红泛起,嫣然一笑。又摇了摇头,柔声道:“世间之事,看似纷扰无序,却总有些因果。难怪我初见你时,就觉得比旁人亲切,原来竟有这层道理。”
她今日传见许宣,心情颇为复杂,既对着“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心存好感,又疑心他谋刺自己,盗取皮图。虽然已传令王文卿,以“百纳之术”救回他的性命,却又生怕他与卡米勾结,恩将仇报。
传他来此,正是想先打探打探虚实,再决定是否要将他除掉。方才听他话语间露出马脚,早已几次动了杀机,但不知何以,总是不忍下手。此时听他自称为李师师之子,更是瞬间春水决堤,冰川融雪,所有杀心全都化作了似水柔情。
阳光照在她的盈盈笑脸上,洇着霞光,美艳不可逼视。许宣呼吸如窒,一时竟忘了她是忽阴忽阳之身,暗想:“她与李师师不过三分相似,便已如此倾国倾城,若换作伊人,真不知该如何颠倒众生!”
他油嘴滑舌惯了,心中胡思乱想,口里竟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青帝姐姐,你说全天下只有我一人能叫你‘师师’,你长得与我妈妈的画像这般相似,见了你,就如同见了我妈妈一样。今后我就叫你‘妈’,好不好?”
青帝一怔,瞬间连耳根都红透了,俏脸一沉,嗔道:“胡说八道!”
许宣最擅长察言观色,见她神情,惊愕羞恼中,又带着三分忸怩与喜悦,就如同真姨娘面对自己痴缠耍赖时的模样,一时间心痛如绞,热泪夺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妈!妈!孩儿想得你好苦……”
话音未落,体内突然剧痛如虫蚁齐噬,“啊”地大叫一声,脸色惨白,天旋地转,软绵绵地朝她怀里倒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义母
青帝被他这几声“妈”叫得脸上发热,正想甩手挣开,见他突然摔倒,猛吃一惊,本能地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把脉查探,心中更是一沉。他体内至少有十几股五行各异的真气交相乱窜,若是常人,早被撞得经脉尽断了,他却能强撑至今,实属奇迹。
当下左手抵住他的右掌,将真气绵绵传入。然而方一运气,心里又是一凛。他体内的真炁虽然相互冲击,繁杂混乱,一有外来炁流涌入,却又如惊涛急卷,瞬间形成一个狂猛无比的漩涡,将她的真气滔滔不绝地朝里吸去。
所幸她反应极快,蓦地收回手来,又惊又疑,喝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会这盗吸真气的上古妖法?”右掌悬在他的头顶,蓄势待发。
许宣剧痛如绞,迷迷糊糊地贴在她温软的身体,闻着那幽香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正涎皮赖脸地钻入真姨娘怀里,躲避责罚。恍惚中悲喜交迭,喃喃道:“妈,妈,孩儿再不敢啦……”
青帝心中突突一跳,惊疑与杀气全都烟消云散,心想:“是了,他既是师师的孩子,自然会‘盗丹大法’。我疑神疑鬼,真真有些杯弓蛇影了。”悬着的手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数十年来,她孤身独处,对身旁所有人都疑心戒备,即便当年情迷李师师,为其神魂颠倒之际,也从未有过肌肤相贴、互诉衷肠。
此刻被这少年紧紧搂住,听着他一声声低呼自己妈妈,感觉到他滚烫的泪水在她胸口洇开……脸颊如烧,突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体内仿佛有什么一层层地融化迸碎了,如烈火,如暖流,如摧枯拉朽的飓风与狂涛,将她猛然卷溺在甜蜜而痛楚的黑暗里,回旋跌宕,无法呼吸。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夜琴阁里,他不顾一切地挡住自己,和前赴后继的刺客浴血死战的情形,想起那拨动了她的心弦的激越笛声,和那张被火光映照的决绝无畏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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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不知她的身份却舍身相助的俊秀少年,和此刻如婴儿般依偎在她怀里的孩子,都是同一个人呵。一个与她初次相见却宛如重逢的人,一个让她孤独而黑白的命运突然有了羁绊与色彩的人……
在他之前,从未有人真正地在乎过自己,也从未有人如此地依恋自己。她只是个不知是男、不知是女,被所有人鄙弃憎恶的怪胎。哪怕她以青帝之名登顶蓬莱,哪怕她以绝代风华俯瞰苍生,她依然永远在噩梦与月光中孤独地醒来,依然永远高如明月,低如尘埃。
遇见他后,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一个被人关怀、被人需求、被人爱的女人……可又有谁知道,为了这卑微而平凡的幸福,她默默祈愿了多久?哪怕只是短短一瞬,她也甘愿付出生命和灵魂!
就在她柔肠百转、胡思乱想时,腰上又是一紧,许宣埋在她的怀里,含混不清地哽咽道:“妈,都是孩儿连累了你们!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她像被重锤猛撞,呼吸瞬间停窒了。如果……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孩子该有多好呵!
老天让她受尽了种种磨折和屈辱,让她遇见师师,又让她失去她,变成她的影子……是否就是为了这一刻她与他的相遇呢?为了让她替代那个她所倾慕、深爱的女人,照顾这个孩子?
她闭上双眼,右手指尖颤抖,在风中凝顿了片刻,慢慢地抚在许宣的头上,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好孩子,妈……妈不会离开你。”
那一瞬间,全身仿佛都被烈焰烧着了,狂风鼓过她的耳梢,衣袂乱舞,将她倏然涌出的那滴泪珠卷上了碧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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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许宣体内的剧痛尽皆消散了,意识也渐渐恢复了清明。狂风吹来,鼻息间尽是繁花似的馥郁幽香,浑身说不出地舒坦。
睁开眼,红日已移到了西边,将他与青帝的影子投映在旁侧的石壁上。她正怀抱着自己,双手抵住他的手掌,绵绵不绝地输转真气,头顶白气蒸腾,
许宣呼吸一紧,才想起自己竟枕在她身上。急忙又闭上眼睛,屏息假寐,过了片刻,又忍不住偷偷从眼缝里打量她那莹白纤细的脖颈与缭乱的发丝,心中嘭嘭直跳,忖道:“如果她不说,又有谁知这等国色天香,竟然是半月美女?单以美貌而论,别说这蓬莱山,就算整个临安城,也找不出匹敌之人。”
又想:“我胡说是李师师的儿子,她竟然也完全信了。不知那李师师究竟有何魔魅之力?竟让她如此爱屋及乌,情深不悔。唉,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之人,我这般诓她,可有些对她不住。”暗觉愧疚,但这时后悔也已晚了,
青帝长睫紧闭,脸上却忽然一红,收回双掌,道:“许……周公子既然已经醒转了,就起来吧。”又提高声音,淡淡道:“神霄子,你等了这么久,有什么要事么?”
许宣一凛,坐起身,这才发觉王文卿等人正立在右下方崖壁的废墟里。
听见青帝所言,王文卿才凌风飘落到两人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三十三山参与卡米叛乱的贼党,已经全部供出。只要青帝一声令下,今日便可将他们尽数擒伏。”
青帝嘴角冷笑,淡淡道:“枝上的花儿壁上的草,还怕他们跑得了么?”秋波朝许宣脸上一转,双颊又洇出温润的霞光,道:“这些不快的事咱们先别提啦。神霄子,你可知这位公子是你什么人么?”顿了顿,道:“他就是你的亲外甥,师师的孩……”
王文卿“啊”地一声低呼,一把抓住许宣的肩头,满脸惊骇喜悦之色,道:“你……你是我妹妹的孩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泪水盈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是了!前几日见到你时,我就该想到啦,你的眼睛和鼻子,简直就和师师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舅舅误信奸人谗言,险些做了愧对祖宗之事,惭愧,惭愧!”
许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老滑头神情恳切真挚,若不是自己知道他的底细,也真要被他感动得鼻酸眼热了。
当下也作激动愧疚状,热泪滂沱,颤声道:“你真是我舅舅?外甥从小听说舅舅被封镇在峨眉山上,还以为你是……你是假冒的呢。前番言语放肆,多有得罪,望请舅舅恕罪!”说着便挣开手,朝他拜倒。
王文卿也连忙一把将他拽住。两人抱头痛哭,真有如舅甥重逢,感人肺腑。青帝瞧得眼眶湿热,心中残存的一丝疑虑也彻底消散了。
王文卿一边哽咽,一边森然传音道:“许公子,你随机应变,自称为周邦彦的儿子,贫道佩服至极。但你的生死存亡,不止关乎你一个人,还关系到你父母与小青姑娘。今后若再不经贫道同意,自作主张,可就别怪我不客气啦。”
许宣心中陡然一沉,青帝只说他是李师师的孩子,这厮又怎知自己将周邦彦胡诌成了父亲?想必这厮果真在他体内下了蛊虫!难道方才体内的剧痛就是由蛊虫引起的?但既是如此,以青帝的修为,为他输气调转时,又何以查探不出?
正自惊怒,王文卿又“咦”地一声低呼,推开他,骇然道:“甥儿,你年纪轻轻,体内怎会有这许多岔乱的真气?五行相冲,阴阳失调……糟了,糟了,你的脏腑又是新近换过,照此情形,只怕不到十日,就会被震碎经脉,撞裂肺腑了!”
青帝花容微微一变,这番话恰恰是她最为担心的,正待说话,王文卿又摇了摇头,连声叹气道:“盗丹大法!盗丹大法!师师传你此法,看似爱你,却真真是害了你了!舅舅当年倍受这妖法之苦,痛定思痛,散去全身功力,才险死还生。但你真气已散布各脉,难以根除,唉,除了……除了……罢了,罢了,只怪你我舅甥福薄份浅,若早几年遇见,或许舅舅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青帝见他连说了几遍“除了”,欲言又止,忍不住眉梢一扬,道:“究竟还有什么办法?你休要支支吾吾,但说无妨。”
王文卿摇头苦笑,道:“陛下,能救他一条小命的,惟有那‘平调阴阳、融合五行’的‘阴阳五雷大法’。但此法只存于‘白虎皮图’之中,三十三山寻了这么多年,也未能找到,短短几日,又上哪儿寻去?”
许宣恍然大悟,原来这厮打的竟是这个如意算盘!
王文卿必已看出青帝对自己非同寻常,顺水推舟,拿他当了钓鱼的虫饵。青帝要想救自己,要么交出那半张“白虎皮图”,要么倾囊传授“阴阳五雷剑谱”。无论怎样,王文卿都能靠着种在他体内的蛊虫,稳坐钓鱼台。
青帝双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闪掠过万千复杂的神色,忽然晕生双颊,低声道:“周公子,你随我来。”
第一百四十章 坠渊
落日熔金,层云尽染。
狂风鼓舞,冰屑碎石接连不断地扑面打来,刮得许宣衣裳如球鼓涨,站立不稳。心下诧异,不知青帝为何带他到这荒凉之地。
站在这女帝山的北岭最高峰,转头四顾,到处都是冰锥林与奇形怪状的冰柱,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金光,就像置身于冰雪的森林。
朝南远眺,视野辽阔明净,可以清晰地望见南峰的湛蓝天湖,和那片被烧为焦黑残垣的“百花宫”。但朝北望去,则是茫茫大雾,阴风怒号,偶尔能瞧见连绵的山脊与冰川,若隐若现,环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忽听青帝低声道:“这儿就是我初次见到你妈妈的地方。”许宣一怔,忽然醒悟她说的“妈妈”乃是李师师。
青帝红衣猎猎,眯眼凝视着北边翻腾不息的云雾,道:“那时我当上青帝已经许多年了,终日郁郁不乐,怅然若失。三十三山的景色虽然壮美,但日复一日,早已看得腻了,反倒这阴惨惨、白茫茫的云雾怎么看也看不够。有时夜深人静,难以入眠,就一个人跑到这儿,看着这变化无端的云雾发呆。
“那天夜里,我正坐在这儿看着对面山顶的明月,忽然瞥见一条人影沿着冰川极速冲下。她瞧见我,微微一怔,又笑了笑。我这一生中,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笑容。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就连周围惨白的云雾也仿佛变成了绚丽的霓霞。
“那时我恰是女儿之身,穿着最为普通的红衣宫装,她一定是误将我认为是百花宫的侍女了。而我一眼就瞧出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百花宫,不属于女帝山,也不属于蓬莱。她的身上有一种我从没见过的东西,一种就算穿着布衣荆钗,也遮挡不住的奇异光彩。
“我虽是半阴半阳之身,但心底里总是渴望着能变为纯粹的女儿之躯,对自己的容貌也颇为自傲。但瞧见她的第一眼,便让我自惭形秽。唉,那时我便想,上天为何待她这么厚,却待我这么薄?我虽然满心羡慕,对她却生不起半点妒恨之心,只是在想,如果我能变成她……不,不,哪怕只有她十分之一的美貌,这一辈子便再无所求了。”
许宣听得悠然神往,心中忽然又是一动:“是了,李师师为何到这北峰荒谷中来?难道‘白虎皮图’就藏在此处?”
果然又听青帝说道:“这山岭包围处,是当年‘镇妖塔’封镇青龙的所在。云雾下方不是壑谷,而是一个贯穿女帝山的圆洞,当年青龙就被封在此洞之中,头顶压着宝塔,龙身贯穿三十三山,尾部在如今的‘镇龙谷’中。秦朝时,徐福带人闯入蓬莱,掀开了‘镇妖塔封印’,蓬莱这才被青龙撞碎成三十三山。
“‘镇妖塔’虽已不在了,这里却依旧是蓬莱禁地,也是整座蓬莱山的‘太极之眼’。你所看见的云雾,就是圆洞内的阴阳之炁所生,这是我观察了许多年后,才醒悟的秘密。师师聪明绝顶,在蓬莱中呆了不到半年,就想明了此节。她到这儿,就是算定了蛇族圣女会将‘白虎皮图’藏在此处。
“这儿阴阳二炁相激相克,诡谲凶险,这些年来,进去的人从来没有出来过。人们都说女娲将青龙镇伏在此,就是因为此洞直贯地狱,封印虽解,地狱的入口却留了下来。胆子再大的人,也不敢妄自进入。你想,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藏图所在?”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也不知是惊是急是喜。王文卿在他体内种了蛊虫,青帝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逃不脱那厮的耳朵,一旦知道了“白虎皮图”的下落,极可能便对他们施以毒手。偏偏自己为其所挟,顾及双亲与小青等人的性命,又不能出口道破。真可谓心焦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青帝恍然不觉,柔声道:“她站在悬崖边,朝我笑了笑,忽然便朝那茫茫云雾跳了下去。我大吃一惊,不顾一切地冲跃而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似乎没料到我竟会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举动。转过头,又朝我嫣然一笑。
“我迷迷糊糊,和她一齐朝着那无边无际的白雾坠落,全身被阴阳之炁激得翻江倒海,心里却喜悦得快要爆炸开来啦。古人说‘一笑倾城’,只要能瞧见她的笑容,就算天翻地覆,整个世界瞬间全都湮灭了,又有何妨?”
许宣灵光一闪,虽觉此念极为冒险,但此时被王文卿紧紧攥在手心,要想反转,也只有赌命一搏了!当下假意脚下一滑,失声大叫,手舞足蹈地朝那茫茫云雾翻身坠落。
“周公子!”青帝陡然一惊,果然立即急冲而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早有所备,顺势一拉,将她拽入怀中,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搂紧她的纤腰,朝她耳边贴去。
两人翻旋急坠,速度快得难以想象,要想控制好动作,谈何容易?刹那间,他的嘴唇就像小鸡啄米似的,在她的耳鬓、脸颊上连“亲”了十二三下,撞得鼻里、齿间尽是腥甜味儿。
青帝“啊”地一声轻呼,双颊如烧,若是别人,早被她一掌震碎,飞出几十丈外了,偏偏这小子是李师师的息子,又贴着她的耳朵“妈妈”、“妈妈”地胡言乱语,叫得她浑身酸软,心迷意乱。一时间,竟连真气也难循环运转,被他紧紧搂着朝下急坠而落。
风声呼呼,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觉无数寒热不定的气流狂飙似的飞旋冲卷,时而猛烈得撞击着他们,仿佛要将他们碾成肉泥;时而又撕扯着他们,仿佛要将他们炸散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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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往下,那气流越是恐怖激烈,以两人真气之强猛,竟也落叶飘萍,难以自持。
许宣呼吸窒堵,心里蓦地一凛:这儿与“天漏山”底的“两仪峰”何其相似!亏得在“两仪峰”的五行炁流里修行了一个月,对于如何内外交感,平衡好真气颇有心得。
当下凝神调息,渐渐控制住了身形,贴着青帝的耳朵,传音道:“妈,我身体里被人种了蛊虫啦,种蛊的人想要套出‘白虎皮图’的下落……”他初学“传音入密”,虽不过短短数语、毫厘之距,却已憋闷得胸肺欲爆。
青帝身体猛地一僵,霍然清醒,又惊又恼地凝视着他,传音问道:“是卡米?还是……还是神霄子?”见他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更是怒得脸颊彤红,杀机大作。
许宣一不做、二不休,又断断续续得传音道:“妈,那‘神霄子’可不是……我舅舅,是假冒的。我舅舅被他……被他关在山腹的地牢里。”
青帝这才知道他为何故意坠落悬崖。这儿大雾茫茫,阴阳二炁激烈交荡,不管他体内种的是什么蛊虫,都难看见他们的举止、听清他们的对白。这小子转瞬之间就能做出这等决断,果然胆大心细,多谋善断。
但想到方才他在自己面前与“神霄子”一唱一和、抱头痛哭的情景,又不禁心下有气,暗生疑虑。他年纪轻轻,就如此狡狯,撒起谎来毫无痕迹,焉知还会不会欺瞒自己?
扬起眉梢,淡淡传音道:“周公子,你敢跳下悬崖,必是想,当年我既能救得了你妈,今日自然也能救得了你,是不是?”
许宣听她语气森冷,微觉不妙,贴着她的耳垂,传音道:“实不相瞒,那‘神霄子’给我下蛊,就是逼我从你这儿刺探‘白虎皮图’下落的。我从小未曾见过我妈,千里迢迢来蓬莱,就是祈盼着能找到她。你和她长得这般相像,待我又这么温柔,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心里早已……早已将你当作了她啦。妈妈!妈妈!我宁可死了,绝不容那奸贼伤你一分一毫!”
青帝心中一颤,方甫涌起的疑忌与杀心又被汹涌的柔情冲得一干二净,忍不住泪珠夺眶,紧紧地抱住他,恨不能将他融入自己的身体。
她念力极强,一边飞旋着朝云雾深处冲去,一边扫探许宣体内。在阴阳二炁的激荡下,原来藏匿无形的蛊虫终于显出了些许异动,心中反倒大宽。原来那些蛊虫只是些“听声虫”,不能看见周遭,更无法感应神识。
四周浓雾重重,目不视物,但她就算闭着眼睛,也熟知一切。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御风疾掠,转向冲入了北侧山壁的岩洞之中。
许宣只觉呼吸一畅,亮光骤起,已随着她冲入了一个石洞。洞壁上点着一盏松脂灯,摇曳明灭,周围窄**仄,仅容六七人围坐。转头打量,奇道:“妈,这是什么地方……”话音未落,“啊”地一声惊呼,心跳如撞,耳根如烧,险些趔趄摔倒。
被灯光映照,青帝眼波如水,脸颊晕红如醉,指尖颤抖着在衣带上轻轻一拉,红衣倏然滑落。
第一百四十一章 妙法
灯光晃动,青帝眼波如水,脸颊晕红如醉,咬了咬唇,似是下定了决心,指尖颤抖着在衣带上轻轻一拉,红衣倏然滑落。
许宣脑子里一片空白,目瞪口呆。
他虽曾误撞王允真沐浴,也曾目睹小青春光,但那都是双方猝不及防的意外情况,比不得此刻,青帝是红着脸与他四目交对,而后自行褪尽罗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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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她无所遮挡地站在那明暗不定的光影里,浑身僵直,想要移转视线,却偏偏着了魔似的一动不动,如堕梦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来的更加猛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道:“妈妈,你……”刚吐出两个字,便觉这话说不出的古怪尴尬,脸更是腾的红了。
青帝脸上也红得似要滴出水来,深吸了口气,胸口起伏,慢慢地盘坐在地,传音道:“周公子,你……你坐到我面前来,我要你好好看着我……”
许宣闻言更是面红耳赤。他虽时常嘻皮笑脸,说些半懂不懂的调笑之语,却毕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未谙风月,初临此阵仗,不由手足无措。想问她为何要脱去衣服,又为何要自己坐到她对面,挠了挠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他羞窘难当,青帝嫣然一笑,神情反倒放松了许多,凝视着他,柔声传音道:“周公子,你既说将我当作妈妈,你我之间光风霁月,坦诚相对,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再说人生于世,本来就是chi条条来去无牵挂,和草木鸟兽一般,同属自然,何必在意有无遮蔽?”顿了顿,又传音道:“你体内的真气混乱不堪,唯有‘阴阳五雷大法’才能调和相融。但你今日能学成多少,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和本事啦。”
许宣心中大震,才知她当真要将“白虎皮图”上的“阴阳五雷大法”倾囊相授!自己诡计相欺,她却毫无保留地赤诚以待,一时间又是激动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哑声道:“妈妈,你……我……”眼圈一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最初称她为“妈妈”,乃是讨巧哄骗中带了三分调笑;后来是心生同情,将对真姨娘的思念转移其身;但此时却是倍感羞惭,发自肺腑地将她视作了母辈。又想:“将来她知道我这番话全是骗她,不知会何等伤心愤怒?我又有何颜面相对?”忍不住“啪”地打了自己一耳光。
青帝吃了一惊,问他何故,许宣笑了笑,揉着脸传音道:“没什么,脸上麻麻的,仿佛有只虫子。”盘腿在她对面坐定。此时再看她的身体,已全然没有方才五味交掺的羞窘与欲念,她的脸在朦胧的光雾里,也仿佛洇化成了真姨娘温柔慈爱的笑颜。
青帝嘴角浅浅一笑,闭起双眼,传音道:“混沌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三才,三才生五行,五行生八卦,八卦生万物。古往今来,所有的修行之道都从这三十个字衍化而来。你所修的‘盗丹大法’应是源自上古蚩尤的‘混沌诀’。此法虽能将天地中的种种灵力与炁流纳入体内,但要想真正融合,化为己用,就得学会后面的二十五个字。”
许宣闻言又是一震。林灵素传给他的“盗丹大法”最为重要的十六字心诀是“因时因地,相生真气。虚空丹田,气注各脉”,虽然也讲究根据时辰与环境的变化,依照五行相生的顺序来炼化真气,但更为着重的仍是后面八个字。
心想:“不错!我体内的真气丰沛庞杂,就像混沌融合的太极,虽有阴阳五行,却还不能真正地化分开来。但不知这‘三才、八卦’又是如何炼法?”
又听青帝柔声道:“天地中到处都是阴阳二炁,若以符号区分,就是阳爻‘—’与阴爻‘--’,八卦的六十四卦,就是以阳爻与阴爻组成的,每三个为一组,代表‘天地人’三才,化生为宇宙万物。
“男子为阳,倒不是说男子体内就没有阴炁,而是他体内阴属经脉所能炼化的真气不如女子为多罢了。女子为阴,也是这个道理。只有像我这般……这般半阴半阳之人,才能拣到些好处,半月炼阴炁,半月炼阳气,以一人之身,修成‘阴阳五雷大法’。”
说到“半阴半阳之人”时,她的眉间闪过一丝黯然痛楚之色,微微一笑,传音续道:“周公子,你并非阴阳同体之躯,要想靠一己之力修成‘阴阳五雷大法’是不可能啦,若强行修炼,只怕有性命之虞。但只要找到纯阴女子,用我现在传你的‘阴阳妙法’,就能将体内的庞杂真气分化为阴阳二炁,而后再经由‘八极’,转化为五行真气……”
阴阳妙法?许宣一怔,心又猛地悬了起来,耳根烫如火烧。
青帝察觉到他念力的异动,知道他又想歪了,双颊晕染,摇头传音道:“‘阴阳妙法’乃女娲、伏羲所传的太古妙法,无需男女……男女和合,只要意念相感,经脉相连,就能两人如化一体,炼化阴阳二炁。”
她左手捏诀,右手曲如兰花,传音道:“你好好看着我的手指,注意我身体的变化,再感应洞外的阴阳二炁,想想可有什么关联。”十指徐徐屈伸回旋,忽快忽慢,变幻不已。
许宣凝视了片刻,未觉异常,再看了一会儿,心中一动。无论她指诀如何变化,每次都只有三个手指伸出,两个大拇指则始终蜷曲不动。
狂风不断从洞外呼啸刮入,雾气弥漫,松脂兽油灯摇曳明灭。他呼吸一紧,只见昏暗中,青帝的锁骨处亮起一线红光,闪电般穿过左胸,又绕过腰肋,闪入右腿。接着,她的肚腹处又窜起一丝红芒,直贯脖颈,没入头顶,而后倏然汇入丹田。
狂风鼓舞,灯光忽明忽暗,她体内的红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看如闪电飞窜乱舞,却又似循行着某种特定的线路与节奏。
许宣心中嘭嘭狂跳,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却说不出来。凝神再看,她体内那一条条闪烁不定的红光里,还交杂着淡淡的绿光。每次必有三线光芒同时亮起,要么两红一绿,要么两绿一红。灵光一闪,是了,难道这红光、绿线就是她体内的阴阳二炁?
一念及此,豁然开朗,终于明白她为何要褪尽衣裳,盘坐在自己眼前了!但既是阴阳炁流,为何每次不是一阴一阳,而是三股炁流并行绕舞?再看她每次伸出的三根手指,陡然大震,脱口道:“阳爻阴爻,三才八卦!”
青帝睁开双眸,亮晶晶地凝视着他,又是惊讶又是欣慰又是悲喜,嫣然一笑:“果然不愧是师师之子。”指如兰花,传音道:“这三根伸出的手指,分别连接体内的阴阳气脉,就像三个阳爻、阴爻,构成八卦的每一卦象。六十四指诀,就如六十四卦象,蕴尽天地之变化。这就是‘三才生八卦,八卦生万物’。”
许宣如醍醐灌顶,又惊又喜,但仍有些不明白,传音道:“妈,你的‘阴阳指’便是‘三才’,融合洞外与体内的阴阳二炁,但这‘八极’又是指什么?”
短短一日,他喊“妈”已喊得顺溜已极,青帝似也听得习惯了,柔声道:“天地有八极,分别为苍门、开明之门、阳门、暑门、白门、阊阖之门、幽都之门与寒门,与八卦一一对应,各具五行属性。天地间的阴阳五行之气便在这八极相互转换循环。
“与天地相同,人体也分有八极,只要能寻到这八处要穴,以真气贯通,就能如天地一般,汲纳阴阳五行真气。我也是修炼了二十年后,才悟创出‘阴阳指’。以三指为‘三才’,变幻出‘六十四卦’,将阴阳二炁转入相应的‘八极之门’,循转激生。”
许宣这才知道“阴阳指”竟是由她自己所创,更是由衷的惊佩,叹道:“我还以为‘阴阳指’仅是用两根指头发出阴阳二炁呢,想不到竟然如此博大精深。妈,你可真算得上古往今来的武学第一奇才啦!依我看,女娲也未见得比你高明。”
青帝虽知他在逢迎拍马,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摇头道:“胡说八道。没有女娲画在‘白虎皮图’上的‘后天八卦图’,又哪会有我的‘阴阳指’?”
见他不明白,便又解释道:“‘白虎皮图’被裂为两张,我所见过的那张,画了‘后天八卦图’与‘阴阳五雷剑谱’。另外半张失传已久,据说上面画着伏羲的‘先天八卦图’与‘先天神功’。所谓‘先天八卦’,是伏羲根据上古时的天文地理,归结出天地秩序。但女娲补天之后,天地大变,‘先天八卦’已不能反映后来的天文与地貌啦,所以她才又绘出了‘后天八卦图’,一起收入‘白虎皮图’之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八极
许宣从小醉心修仙之道,对阴阳八卦颇有了解,听她娓娓道述六十四指诀如何对应六十四卦象,交感身体内外的阴阳炁流,又如何在人体“八极”要穴循行绕转,分融为五行真气……很快便一一了悟,熟记于心。
青帝见他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更感欣悦。
待他将“六十四指诀”与阴阳炁流的循行路线背得滚瓜烂熟后,旋身将散落在地的红衣瞬间穿起,传音道:“好啦,现在你将松脂兽油灯放在我们之间,用双手抵住我的手掌,感应我体内的炁流走向,感应体外的阴阳二炁,将我们当作太极的阴极与阳极,让体内、体外的炁流在‘八极’间循行穿导……记住,切切不可让灯火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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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依她所说,四掌相对,闭目凝神导气。但觉炁流滔滔不绝地从她掌心穿入自己体内,引领着经络内的庞杂真气在各个穴道中穿梭,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离地悬浮起来。
继而越转越快,体内的炁流也越来越猛烈,就仿佛被卷入飓风,被搅入漩涡,时而冲上云霄,时而坠入深海,五脏六腑也翻江倒海似的颠转着、挤压着,剧痛如绞,难以呼吸。
只听“呼”地一声,天旋地转,云雾茫茫,上下四方尽是一片虚空,竟已和她盘旋着冲到了洞外深渊。
狂风怒卷,环绕着他们飞旋乱舞,体内的炁流也跟着上下乱窜,整个人全都倒转了过来,衣衫猎猎,头发下竖。那盏松脂灯随之剧烈地跌宕摇曳,几次险些刮灭。
许宣汗毛直竖,又听青帝传音道:“天地八极,阴阳流转,三才五行,顺其自然。现在开始,你忘掉指诀,也无需刻意控制体内真气,只要与天地合一,感受阴阳炁流在‘八极’之间的流转就可以啦。”
他修行了几个月,对于“天人交感”已初窥门径,又得林灵素指点,掌握了如何“因时因地,顺激真气”,听青帝这么一说,心中反而定了下来。当下摒除杂念,很快又进入了空冥之境,与周遭一切交融为一。
青帝“咦”了一声,又奇又喜,道:“原来你已经修成‘天人交感’之境啦,很好,很好。天地是大宇宙,人是小宇宙,身外一切,在体内皆有映射。宇宙有‘八极’,这洞渊也有‘八极’,与我们体内的‘八极’一一对应。
“乾为天,居西北;坤为地,居西南;震为雷,居正东;巽为风,居东南;坎为水,居正北;离为火,居正南;艮为山,居东北;兑为泽,居正西……这‘八极’又聚集着‘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宇宙灵炁。‘阴阳五雷剑谱’惊天动地,不过只借了八炁中的‘雷炁’而已,如果你能转换‘八极’,随心所欲地吸纳这八种灵炁,天下又有谁人可敌!”
许宣闻言大震,原以为“阴阳五雷剑谱”已是伏羲、女娲传下的无上心法,此时才知不过是“八极灵炁”所能衍化出的一种神功而已!
忽想:“是了,难道四张‘四灵兽图’上各有两种灵炁的修炼之法,若拼成‘炼天石图’,便可修齐这八种灵炁,飞升天界?”心中突突狂跳,终于明白为何道魔各派对“石图”如此梦寐以求了。
又想起在“两仪峰”修炼的情形。那儿风雷狂暴,水火交加,岂不正蕴藏着“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灵炁?难怪蛇族圣女将彼处作为秘密静修之地。可惜青帝为了降伏,引爆熔岩,将天漏山彻底烧毁了,白白浪费了绝佳的炼气圣地!
心念一分,松脂灯火也是一阵剧晃,四面狂飙乱涌,掀得他忽左忽右连翻了十几个筋斗。亏得青帝双掌始终牢牢地黏在他的手上,炁流激涌,很快又将他稳在空中。
许宣松了口气,不敢再胡思乱想,当下凝神对掌,继续感应内外炁流的种种变化。过不片刻,重新进入空冥境界,和她当空盘旋,越转越快。
渐渐地,物我两忘,天人合一,体外激荡的炁流仿佛透入他的身体,和经脉内的真气仿佛彻底融合,滚滚飞旋,他仿佛变成了云雾,变成了狂飙,变成了这空茫的深渊与无边的宇宙。
悬浮在他们之间的松脂灯也慢慢停止了摇曳,光焰越来越直,越来越亮,终于完全定住了,升腾的黑烟有如一丝直线,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转明亮,一道霞光斜斜照在上方西面山壁,灿灿如金,接着,山壁上的金光迅速扩大,洞渊内的云雾仿佛被红光浸染,浮尘乱舞,蓝天若隐若现。
不知不觉间,一夜竟已过去了。
许宣睁开双眼,精神奕奕,昨日的种种疼痛早已彻底消失了,全身仿佛蕴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青帝似悲似喜地凝视着他,微笑道:“周公子,你这么聪明,不用多久就能彻底掌握‘阴阳五雷心法’,化解体内的各种真气了。但最终能修到何等境界,就得看你自己的努力与造化啦。”
许宣又是惊喜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喉中却像被什么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昨日之前,又有谁能想到青帝竟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义母,毫无保留地将“阴阳五雷心法”与自创的“阴阳指”传授给他?而这一切,却偏偏源自于自己的一句信口胡诌。真可谓命运无稽,天意难料。
青帝眼中泪光滢然闪烁,柔声道:“当年我也是在这里,也是这般和你妈妈双修炼气。她早已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在传她‘阴阳五雷大法’,知道我为了她甘愿舍弃一切……但我们谁也不肯说破。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我在这儿苦苦守候了三天,等我得知消息时,她已经被‘镇龙谷’的罪民后当作人祭,献给了青龙……”
伸手抚住他的脸颊,嫣然一笑,泪珠倏然滑落,低声道:“周公子,从那时起,我就想将自己变成她,这样她就永远不会再离开我了。这些年里,我也不知骂了多少遍贼老天,恨它这般待我,百般戏弄我,然而直到昨天,直到我见到了你,才知道世间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妈,我……”被她这般一说,许宣心中更觉难受,一阵冲动,便想将实情和盘托出。
她却摇了摇头,微笑道:“那‘神霄子’假扮你舅舅,哄我说你妈妈没被青龙吞入肚里,早就逃出了蓬莱;还说只要我找齐‘白虎皮图’,他就有法子带我离开蓬莱,找到师师……若不是你,我险些真被他骗啦。他想盗取‘白虎皮图’便也罢了,但竟敢拿你妈妈来骗我,哼,若不将这狗贼千刀万剐,又岂能泄我心头之恨!”
最后那句话森寒入骨,听得许宣打了个冷噤,刚涌到嘴边的话顿时又咽了回去。心里七上八下,定了定神,道:“妈,你……你想如何对付他?”生怕她盛怒之下直接出手,连累了父母与小青等人的性命。
“放心,我绝不会让他死得这般痛快。”青帝嘴角冷笑,眼波里的悲喜柔情又全被凌厉的杀机取代了,“他耍弄了我一通,我若不好好地投桃报李,又怎对得起我楚青红的名声?”
“糟了!”许宣心中一沉,突然想起王文卿种在他体内的蛊虫,方才喜悦忘形,竟然忘了传音入密!
青帝似是知他所思,扬眉一笑,淡淡道:“别担心,蛊虫早已被我的炁流震死啦。若我猜得不错,‘神霄子’感应不到你体内的子蛊,又一夜不见我现身,一定以为我们已经葬身在这洞渊里了……”
话音未落,上方“轰”地一声巨响,红光炸舞,接着又是几声,天摇地动,宛如惊雷迭爆。
“祭天雷!”青帝妙目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旋即格格笑道,“这奸贼比我料想得更加性急,还没过一日,就迫不及待宣布寡人驾崩啦!”
见许宣茫然不解,又道:“这声音是三十三山祭祀天神时所奏响的雷炮。只有在蓬莱发生巨变时,才会发出。这些年来,除了圣女被青龙所吞,就只有在我初登青帝之位时响过。走吧,我们先别急着还魂,且看看这奸贼究竟想演出一场什么好戏!”
当下拉着他冲天飞起,朝南峰飞去。
碧空中紫烟缭绕,群鸟惊飞。南峰顶上,那未被烧毁的另一半“百花宫”里,传来一声声洪亮的金钟声与激越的号角。接着,呼啸四起,无数飞骑穿过云海,四面八方地朝彼处飞去。
青帝施展“隐身诀”,幻光鼓舞,沿着蜿蜒的冰川山脊急速飞行,转眼就冲入了百花宫内。在她强沛的气光笼罩下,两人宛如透明,两侧追来的飞骑竟没有一人察觉他们的身影。
钟声是从百花宫东面的“祭天台”传来的。遥遥望去,高台周围早已人头攒动。一个红衣女子翩然立在台上,手持长槌,衣带翻飞。
许宣心中一震,险些惊呼失声。
那高台上站着的,赫然是另一个青帝!
第一百四十三章 比剑
“当!当!当!”阳光照着摇晃的金钟,照着亭顶的琉璃金瓦,折射出万千道刺眼的绚光。红衣女子舞动长槌,接连不断地撞击在铜钟上,仿佛一声声猛撞在他的胸口。
许宣又惊又奇,那女子的装束、容貌、神情……简直和青帝一模一样,若不是从昨日起,自己一直和青帝在一起,真真要疑心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谁了!
青帝所受的震动显然更甚于他,左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炁流汹涌,“隐身幻光”猛烈地荡漾了几下,险些漏出原形。在那震耳欲聋的钟鸣与呐喊声里,隐约听见她颤声低呼:“师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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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虽低如蚊吟,听在许宣耳中却似打了一记焦雷。凝神再看,更是浑身汗毛尽竖。
那红衣女子的唇角赫然有一颗小小的红痣,灼灼鲜艳,如雪地红梅。李师师!难道眼前这个假青帝真的就是当年颠倒众生的大宋第一美人李师师?但她不是已经葬身于青龙腹中了么?又怎会死而复生?
四周欢呼如沸,群鸟回翔,冲落的飞骑越来越多。转眼间,高台周围的曲廊、平台上便挤满了穿着各朝各代衣裳的三十三山岛民,远处岸边更是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那座钟台高约四丈,长六丈,宽四丈,立在“百花宫”东湖中央。台上除了这座琉璃金瓦、红柱绿漆的钟亭之外,别无他物。
听周围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许宣才知道此钟叫做“两仪钟”,相传也是女娲亲铸的,原本有一对,另一个被青龙撞毁,仅剩下了这“一阳钟”。因此这座高台也被称为“一阳台”,是女帝山顶阳气最盛之地,用来献牲祭祀,或斩杀大逆。
钟声回荡,红衣女子收住长槌,环顾众人,淡淡道:“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啦,卡米神祝勾结三十三山叛党与蛇族余孽,妄图刺杀寡人,幸有‘神霄子’识破奸谋,提前布局,才将这群乱党一网打尽。今日召集大家,有几件要事。头一件,就是砍下这群乱党的脑袋,祭祀天地。”
有人叫道:“陛下!这帮逆贼千刀万剐也不抵罪,倒不如将他们当作青龙人祭,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所!”周围登时一片轰然叫好。
拜当年李师师所赐,大宋的汴梁官话仿佛成了蓬莱三十三山基本都能听懂的语言,尤其到了这女帝山,人人竟似都能说上几句。口音虽怪,倒也不难听懂。
红衣女子微微一笑,道:“也好。青龙被寡人刺瞎了眼睛,八月十五醒来时,必定狂怒难遏,给它送上这许多人祭,等它怒火稍平后,再收伏不迟。”她不止容貌绝似青,就连说话的声音、语气、神态……也一模一样。
青帝脑子里一片空茫,呆呆地望着她,浑身时而滚烫,时而冰凉,指尖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许宣生怕青帝情急之下露出马脚,反握住她的手掌,暗想:“此人若真是李师师,为何要假冒青帝?若是为了‘白虎皮图’,以青帝对她的痴情,何须费这等手脚?若不是李师师,又是从哪里蹿将出来的?难道是王文卿那奸贼的同谋?”心里突突狂跳,隐隐觉得必有蹊跷。
红衣女子道:“协从的叛党虽可献祭给青龙,但首恶必须由寡人亲自惩办。来人,将卡米和蛇族的贼酋推上来!”
欢呼声中,八个美貌的男装女子已娇叱着拖扯四人走上了高台。
那四人全被混金锁链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烂布,惊怒恐惧地挣扎着,发出“呜呜”之声。第一个人是卡米;第二个、第三个颇为陌生,想来是三十三山的其他乱党;第四个则让许宣大感意外,脸涂白纹,蛇尾猛烈地甩舞着,居然是出卖了他与小青的白乾天!
白乾天狂怒地奋力挣扎了一会儿,竟然吐出了口中的布帛,朝着泰然自若地站在人群里的王文卿咆哮道:“‘神霄子’,你这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狗贼!你勾结卡……”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当头被红衣女子的长槌扫中,登时鲜血飞溅,仆倒在地。虽然没死,但眼白翻动,簌簌乱抖,已去了半条命了。
众人对蛇族尤为厌恨,更是欢声雷动。
许宣亦大感快慰,这厮阴骘深沉,为求自保,与虎谋皮,活该有此报应。心下越发雪亮,这假青帝必是和王文卿沆瀣一气,只是目前还不明白他们究竟有何奸谋。
红衣女子眼波流转,从众人脸上徐徐扫过,淡淡道:“我知道在你们中间,还有些漏网之鱼;也有不少人,时时刻刻想着要取代我的位置。既然如此,我们就将‘重阳斗剑’提前到今日,咱们不需要再耍什么阴谋诡计啦,只要堂堂正正地比剑夺位,能者居之。谁若赢了,谁就是青帝,输了的再有不服,那就有如此头。”
突然挥槌猛击,“嘭!”鲜血激射,白乾天的头破空飞了起来,急旋着坠入百丈外的湖里。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并非玩笑,忽听有人高声叫道:“不错!青帝之位,能者居之!比剑夺帝,愿赌服输!”起初呼应声零零落落,很快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漫山遍野地回荡起来。
许宣大奇,这红衣女子既已假冒青帝,又为何要将一个多月后的“重阳比剑”提前到今日?旋即恍然醒悟,他们是在提防青帝!
王文卿定是算准了青帝与青龙斗得两败俱伤,又接连独战叛党、对阵王重阳,还要化解他体内的盗丹真气,必已耗损了大量真元。此时进行“斗剑夺位”,就算青帝未死,也威胁大减。再加上他们已先发制人,假冒成青帝,纵然真青帝现身,也能反咬一口,扣上卡米乱党的帽子,不给她任何辩驳之机。
红衣女子微微一笑,道:“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这一届的‘重阳斗剑’就改由今日开始吧。规矩还和以前一样,除我女帝山外,三十三山推举三十二位高手,抓阄分为四组,每组内两两对决,胜者进入四强,最终脱颖而出者,再与寡人决一高低,看看谁能胜任青帝……”
“且慢!”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谁说‘斗剑’就一定要夺青帝之位了?难道就不能恢复伏羲、女娲之治么?”
众人大哗,许宣激动欲爆,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绿衣少女翩然踏波而来,迎着朝阳,光彩照人,不是小青又是谁?
再看她身后,跟随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俊秀少年和一个秀丽甜美的紫衣少女,以及数十个人身蛇尾的蛇族大汉,赫然正是王重阳兄妹和赤离火、巫鹿等人。惊喜更甚,难道竟是王重阳趁着众人不备,将他们从山腹地牢里救了出来?
王文卿等人脸色微变,萨守坚喝道:“大胆妖女!竟敢带着蛇族余孽擅闯蓬莱圣地,大家还不快将他们拿下!”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动手。
红衣女子摇了摇头,淡淡道:“放他们进来罢。重阳斗剑,百无禁忌。今日开始,三天之内,不管是谁,只要有本事、不怕死,都可以斗剑夺位。只要记住一点:愿赌服输,生死各安天命。”
小青格格笑道:“既然是百无禁忌,那就更好办啦。伏羲女娲,阴阳合璧,我们和人交手,未必单打独斗,常常是双剑合璧,并肩子上的……”
话音方落,就有人用口音古怪的汴梁官话骂道:“操你奶奶的,你若是女娲,老子就是盘古啦!你若可以找人并肩子上,老子一百个人打你一个行不行?”
众人对小青的话语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听到此人所说,顿时明白了大半,纷纷叫道:“不错!你要是敢两个打一个,咱们就十个、百个打你两个!”
小青扬眉道:“好啊,别说一百个人,就算两百个人一起和我们斗剑,又有何妨?”指尖一动,“青螭”破空划过一道刺目的碧光,冲回她的手中,笑吟吟地道:“你们谁先上?”
被“青螭”剑气所激,周围众人俱是一凛,须眉皆碧,叫骂声登时小了下来。
许宣按住嗡嗡摇震的“紫龙”,屏息暗想:“小青姐姐说的‘我们’是谁?她早知我在这里,还是……还是要与那姓王的小子双剑合璧?”眼见王重阳昂然走出,与她并肩而立,有如一对璧人,心中不由酸溜溜地一阵刺疼。
红衣女子微微一笑,道:“阁下想必就是随着‘神霄子’同来蓬莱,假冒‘女娲’,妄图煽动叛乱,骗盗‘白虎皮图’的蛇妖小青了?和你一道冒充‘伏羲转世’的那位许公子呢?难道女娲也能与伏羲之外的男人双剑合璧么?”
众人哄然大笑,许宣怒气上冲,便待现身,但一想王文卿仍攥着“神犀角”,随时可害死父亲与真姨娘,又不得强行捺住。
正迟疑间,身侧狂风卷舞,红影一闪,青帝已冲天跃起,探手朝台上的红衣女子抓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迷离
青帝快如闪电,许宣一凛,待要伸手将她拽住,她已经凌空跃上了高台,探手朝红衣女子抓去。
红衣女子回身一掌,与她拍了个正着,“轰!”气浪炸涌,红衣鼓舞如球。两人齐齐一晃,旋即又穿花舞蝶般地斗在一处,深碧浅绿的光浪接连怒爆,震得金钟铿然长鸣。
眼见台上忽然又多了一个“青帝”,众人无不惊哗如沸。两人越斗越快,团团飞旋,就连许宣也眼花缭乱,分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惊呼声中,其中一道人影忽然冲天盘旋,飞向北边那冰川连绵的雪岭。另外一人随即翩然追掠,就像两朵红云,一前一后地飘过纤尘不染的蓝天。
许宣大急,生怕青帝被诱入埋伏,转身御风急追。众人也顾不上其他,纷纷潮水般向北面的雪岭涌去。
小青瞥见迎面冲来的许宣,又惊又喜,道:“小色鬼,你怎么也在这里……”许宣来不及解释,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急速飞掠,又朝王允真、赤离火等人笑了笑,挥手示意。
众蛇人见他无恙,无不大喜。王允真更是脸颊晕红,双眸亮晶晶地凝视着他,嘴角眉梢尽是喜悦。
许宣心中怦然一跳,瞟了小青身后的王重阳一眼,传音道:“小青姐姐,是谁救你们出来的?是这姓王的小子么?”
小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救我们的人,除了王圣使,还有一位你一定想不到。”微一停顿,低声道:“是李少微!”
“李少微?”许宣一怔,奇道,“她也从天漏山里逃出来了?但她经脉尽断,怎会……”心中大震,难道她早就已经痊愈了,只是在装伤扮傻?旋即又明白断无此可能。经脉之伤,非同寻常,就算瞒得过他和小青,又怎瞒得过林灵素和王重阳?
小青明眸中闪过复杂奇怪的神色,叹气道:“是啊。王重阳能救出我们,全赖了她种在我心里的‘三尸金线蛊’。本是杀人刀,却成救命草,世间之事,有时可真让人没法预料。”
当下一边随他极速飞掠,一边将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
原来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八歧大蛇生吞小青、卷着许宣冲出天漏山时,李少微察觉到小青心内蛊虫的异动,立即找来王重阳,一齐循迹尾追。王重阳背着她刚冲出血蝠骑的重围,青龙便狂啸着撞入了天漏山壑。接下来,便是那天崩地裂、岩浆喷薄的地狱情景。
王重阳、李少微虽侥幸躲过一劫,却被炙热狂猛的气浪掀震得晕迷在雪山脚下,等到醒来时,天漏山早已化为焦土。王重阳只道众蛇人与王允真均已烧死,悲愤难抑,带着李少微,不顾一切地闯入女帝山,想要行刺青帝,为妹妹与蛇族报仇。
岂料到了女帝山,却听说许宣先是舍命相助青帝,接着又替小青挡了一剑,幸得“神霄子”的“百纳之术”妙手回春,才捡回一条小命。
李少微一眼便认出“神霄子”系王文卿假冒,当下想出了调虎离山之计,由王重阳独创“百花宫”,刺杀青帝,吸引山顶所有守卫;她则趁机追循小青、林灵素体内的蛊虫,找到了囚禁众人的山腹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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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趁着昨夜青帝与许宣双双“失踪”,百花宫乱成一锅粥时,李少微又领着王重阳潜入地牢,救出了林灵素、小青、王允真与众蛇人。而后兵分两路,李少微栖身于“万花谷”,照顾手脚俱断的林灵素;王重阳、小青等人则四处寻找许宣,听到“祭天雷”与“一阳钟”后,才赶到山顶,与他重逢。
许宣这才明白前因后果。料想王文卿发现地牢被劫后,必是又惊又怒,生怕他们找到青帝,将自己与白乾天、卡米等人勾结之事和盘托出,索性先下手为强,白乾天、卡米一起扣上“谋叛行刺”的罪名,灭口示众;同时找了个假冒的青帝,提前举行“比剑夺帝”,抢占先机。
但再问小青等人,知否假青帝是谁,众人亦是一头雾水。王重阳摇头道:“画虎画皮难画骨。此人能将青帝扮得如此之象,想必是对她极为熟悉之人。”许宣心中一凛,难道那人真是李师师?
说话间,风声凛冽,众人已沿着冰川绵延的山脊冲上了北峰。前方惊呼四起,只见那两团红色的人影在蓝天中飞旋激斗了片刻,突然一起急坠而下,消失在那云雾茫茫的“太极之眼”中。
洞渊里白雾翻腾,不时地炸涌起数十丈高的云浪,什么也看不清。众人稍一靠近,立即便被激荡的阴阳之炁震得气血乱窜,身不由己地朝后趔趄跌退,惊呼四起。
“陛下!”“青帝!”飞骑越来越多,漫天盘旋,四周山岭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却始终杳无回应。
许宣又惊又急,不知是真青帝还是假青帝将另一方带到这里?这里是当年“镇妖塔”封镇青龙之地,也是蓬莱山上最为诡谲莫测的所在。领路的若是真青帝,或许只是为了验证对方是否李师师;但若是假青帝,可就不知安着什么险恶居心了!
转头望去,正好撞见王文卿斜持拂尘,似笑非笑地斜睨着自己的阴冷神情,心中更是陡然揪紧,暗想:“这奸贼如此有恃无恐,必有诡计!”
当下蓦一咬牙,道:“小青姐姐,我在这洞渊里呆过一夜,略知地形。等我去探探就回来。”便欲纵身跃下。
“你疯啦?”小青一把将他拽住,又惊又恼,怒道,“你管那青帝是真是假,是死是活?横竖都是我们的冤家对头,全都死在底下了才好呢。”
赤离火、巫鹿等蛇人见他如此关切青帝生死,无不露出错愕愠恼的神色。王重阳也皱起眉头,不以为然。
许宣与青帝相处虽不过短短两夜一日,却同生共死,经历了许多事情;他左一声“妈”,右一声“妈”,不知不觉间也已有了母子般的微妙情感。此时想起她那温柔爱怜的眼神,更是心头如扎,莫名闪过真姨娘慈爱的笑颜。
霎时间热血上涌,摇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青帝待我情真意切,倾囊相与,我又岂能眼睁睁坐视不顾?”
小青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见他去意坚定,只得顿了顿脚,恨恨道:“臭小子,你还真是怜香惜玉、色胆包天的小色鬼!”
从乾坤袋中拉出那条当日和他一起编织的长长的籘绳,一端牢牢地绑在他的腰上,另一端系在山顶的巨石上,没好气地道:“记住,这条籘绳最多只能拉到一百五十丈长。你拉两下绳子,我们松手放你下去;若有什么情况,用力地拽三下,我们立刻拉你上来。”
许宣心下感激,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放心吧,娘子,相公还要回来和你洞房呢……”不等她一掌拍来,已哈哈一笑,握着籘绳跃入了茫茫洞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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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凛冽,到处都是翻腾的大雾,他握着籘绳极速坠落,上方的惊呼、呐喊声转眼就听不见了。
虽然和青帝在这“太极之眼”里双修了一夜,但此时孤身冲落,仍被四面八方飞旋撞来的阴阳炁流挤压得呼吸窒堵,憋闷欲爆。若不是手中紧攥着籘绳,也不知被刮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下调匀呼吸,飘萍似的东摇西荡了一会儿,渐渐稳住身形,纵声叫道:“青帝陛下!青帝陛下!青……妈!妈!”风声呼啸,没有任何应答。凝神感应上下四方的炁流变化,也没察觉有任何激斗所产生的气浪。只得拉了拉绳子,继续朝下冲落。
转眼间便又冲落了六七十丈,浓雾茫茫,别说人影,就连鸟兽虫豸也见不着半个。
阴风惨淡,越来越冷,刮得他鸡皮泛起,低头望去,滚滚炁流如漩涡般深不可测,真有如一轮轮太极,循环飞转,不知始终。更是汗毛直竖,有种坠入地狱的恐怖感觉。
“叮!”许宣身体一晃,腰间的“紫龙剑”突然铿然长吟,亮起一道紫红色的光芒。心中一沉,待要伸手抄接,剑光已倏忽即逝,消失在下方的浓雾中。
许宣大急,握紧籘绳极速冲去。云雾弥散,忽听“嗡嗡”连震,紫光又是一亮,神剑已没入崖壁两尺有余,正不住地摇动。
他松了口气,握绳冲到剑侧,正欲拔出,瞥见旁边石洞里一道摇曳的红影,猛地一震,失声道:“妈!”
洞壁岩缝里,卡着一件红色的衣裳,随风鼓舞,被剑光一照,历历分明,赫然正是青帝的绣边夹衣!
许宣又惊又喜,难道“紫龙剑”通灵达意,为他指明了青帝所在?当下拔出神剑,跃入洞中,高声叫道:“妈!妈!你在哪里?”连叫了十几声,仍是无人应答。
甬洞狭窄幽深,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他心里怦怦狂跳,深吸了口气,扯下那件红衣,揣入怀里,右手握剑,左手扶着石壁,凝神朝里走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画梦
前方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身后阴风狂吼,刮得颈上汗毛乍起。许宣扶着洞壁,慢慢地朝里走,凝神感探周围的每一个微小变化,右手紧握剑柄,掌心里沁满了汗水。
走了十几步,腰上忽然一紧,籘绳已绷直到了其长度的极限,无法再往前了。许宣略一犹疑,解下籘绳,摸索着绑缚在旁边的岩石上,继续扶着岩壁,朝里小心翼翼地前行。
又走了六七十步,光滑的石壁逐渐变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他心中一动,那些凹道蜿蜒交错,间隔规整,像是刻了什么字。当下将手指放入其中,一笔一笔地顺势勾划,果然是些似篆非篆的奇怪文字。
心中大奇,此洞位于“太极之眼”下百余丈处,被视为蓬莱至为凶险的禁地,除了青帝与李师师,少有人至。如果这壁上真是文字,又是谁刻在这里的?这些怪字弯曲如蛇,莫非竟是上古的蛇篆?
又想起青帝所说,李师师认定另外半张“白虎皮图”就藏在这洞渊里,呼吸猛地一窒。难道壁上的文字真的与此有关?
若换了平时,定然一个字、一个字地顺序勾画,默记于心,但此时心系青帝生死,无暇多做停留。当下左手拔出“龙牙”,沿着石壁光滑处边走边划,留作记号。
又往前走了百余步,甬洞渐转宽敞,隐隐可见绚光摇曳,照得洞壁霓霞流转,迷离万端。忽听一个女子叹了口气,道:“你终于来啦。”
许宣一震,全身陡然僵住了。那声音慵懒柔媚,颇为陌生,听在耳中,却如电流直击心里,莫名地涌起似曾相识之感。正不知该怎么回答,那女子又柔声道:“这些天,我日日夜夜地想你,梦里是你,梦外也是你,耳边脑海全是你的声音,都快疯啦。你……你可曾念起过我么?”
许宣脸上一阵烧汤,心跳如撞。他年纪虽轻,见识却已不少,白素贞、小青、李少微、青帝、李秋晴、王允真……包括视他如己出的真姨娘,无一不是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她们的声音虽然各异,却无不悦耳动听,但与当下这声音一比,全都大大不如了。
那女子凝顿了片刻,低声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进来?是怕见我,还是不想见我?难道……难道你真的就这么恨我么?”声音轻柔,却仿佛蕴着无限的伤心与凄酸。
许宣胸膺如堵,忍不住就想张口应答,奈何喉咙里又干又哑,发不出半点声响,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朝里走去。
恍惚中忽想,不知是怎样倾国倾城的没人,才能有如此勾魂摄魄的声音……心中一震,李师师!是了,除了大宋第一美人李师师,普天之下谁又有这等魔魅之力!
此念一起,神智瞬间清醒,浑身冷汗全都涌了出来。
他攥紧剑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惊又怒,难道那假青帝当真是李师师?她说这番话,究竟是想摄控自己的心魄,还是想迷乱青帝?若是后者,说明她们胜负未分,或许已到了最为紧要的生死关头,也正是自己抢入搅局的最好时机;而要想解救青帝,只有让她笃信眼前之人并非李师师……
心念急转,纵声喝道:“妈,她不是我妈,别听她妖言蛊惑!”聚气握剑,朝着那绚光闪耀处急冲而入。
霓光乱舞,那声音忽然转到他脑后,柔声叹道:“宣儿,宣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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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胸口如遭重锤,失声道:“妈!”泪水瞬间夺眶涌出。但这一声“妈”,却不再是对着青帝所喊的了。方才那慵懒柔媚的女子声音竟蓦然一变,化作了真姨娘的叹息!
不等他转身,那声音又变了,飘移到了他的左侧,冷冷道:“死到临头,还敢油嘴滑舌!”
许宣眼角扫处,猛吃一惊,继而又是一阵难以置信的狂喜,颤声道:“白姐姐!你……你还活着!”
只见一个白衣女子俏生生地站在他左前方,握剑指在他额沿。眉如远山含黛,眼似春水融冰,分不出是嗔是喜,辨不出有情无情。赫然正是数月未见的白素贞。
刚想伸手拨开剑尖,右后方又响起小青格格的笑声:“姐姐,快走吧。再不走,就算不被魔门妖人大卸八块,也要被这位许小官人生吞下肚啦!”白素贞登时如水波晃荡,消散无形。
许宣心中一沉,明白眼前、耳边的这一切,尽皆幻影。然而周围的声音却接连不断地响起,时哭时笑,时悲时喜,伴随着倏忽即逝的浮光片影,如漩涡怒浪般将他卷溺其中,无法呼吸。
混乱中,身后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叹息道:“千秋一场梦,万象皆虚幻。明知是梦,却不愿醒来的,又何独你许公子一人?”
许宣一凛,喝道:“是你!”不及转身拔剑,已被那狂飙般的气浪撞中后心,眼前一黑,喉中腥甜直涌。接着,绚光乱舞,一股强猛得难以形容的涡旋气浪将他平地拔起,朝里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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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鸟盘旋,呀呀乱啼。
红日已近中天,照得洞渊周围的雪岭一般金黄一般蓝紫。那条籘绳笔直地垂入翻腾的云雾里,已经许久未曾动上一动了。
小青咬着指节,在籘绳边走来走去,心中七上八下。众蛇人神色越来越凝重,默然不语。王允真已经不敢再往下看了,紧闭双眼,抓着王重阳的手臂,不住地暗自祈祷。
蓬莱众山的岛民都已等得不耐,有人用半生不熟的汴梁官话叫道:“他奶奶的,我们还要等多久?难不成他们一日不出来,我们要等上一日;一百年不出来,我们就要等上一辈子么?”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纷纷叫道:“不错,国不可一日无君,三十三山不可一日无主!”“青帝一言九鼎,既已下诏今日比剑,岂可拖延?”“比剑夺帝,愿赌服输!比剑夺帝,愿赌服输!”
喧哗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响,很快就成了山呼海啸。
王文卿微微一笑,高举拂尘,道:“大家说得不错,君无戏言,青帝既然说了今日比剑,就不得更延。她来也罢,不来也罢,‘比剑夺位’都得照常进行。如果三日之内,她仍然还没现身,三十三山的挑战胜出者便自动等位为青帝,不得改悔。”
他声音极为高亮,在群岭之间遥遥回荡,顿了片刻,又一字字地道:“众位既无异议,本次的‘重阳斗剑’便正式开始了。记住,生死各安天命,愿赌服输!”
众人欢呼如沸,争先恐后地转身朝南峰的“一阳台”冲去。众蛇人面面相觑,又纷纷望向小青。
小青与王文卿视线相交,冷笑一声,道:“王圣使,你先去和这些逆贼比剑,我再等等小……圣上。”
王重阳沉吟道:“娘娘,要不我攀绳下去看个究竟……”话音未落,“噗”地一声,紧绷的籘绳突然松开,被狂风鼓荡着左右抛扬。
众蛇人脸色齐变,急忙抓住籘绳,七手八脚地拉了上来。绳索切口平整,似是被人从下方割断。
王允真“啊”地一声,眼眶里噙着泪水,脸色瞬间惨白。
小青也一下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心里才像被尖刀重重扎了一下,朝着那白雾翻腾的洞渊,纵声大叫:“许宣!许宣!”
众人纷纷转头看来。有人幸灾乐祸,模仿她怪腔乖调地叫了几声,登时哄笑四起,但很快又被“比剑夺帝”、“比剑夺帝”的啸呼所淹没了。转眼之间,人去如潮退,北峰群岭又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冰川与山脊。
小青连叫了数十声,嗓子已有些干哑,眼见杳无应答,又惊又急又不甘心,蓦一咬牙,抓着籘绳便想往下跃去。
王重阳眼疾手快,抢先抓住她的胳膊,见她俏脸涨红,恶狠狠地朝自己瞪来,耳根一烫,又忙不迭地松开手,嗫嚅道:“娘娘,此处是当年镇压青龙的洞渊,凶险莫测。娘娘你……你冒险妄入,万一……万一……”
赤离火等人也急忙拉住绳子,劝谏道:“圣上吉人天相,又在渊里修炼了一夜,当可无事。眼下正是‘比剑夺帝’的紧要时刻,若圣上回来了,没遇见娘娘,岂不是又要耽误了时机么?不如静观其变,再作打算。”
小青俯瞰着下方的滚滚云雾,心念百转,咬牙暗想:“那小色鬼机变百出,总能化险为夷,又有青帝照应,当无大碍。我且再等他一等便是。”当下深吸了口气,道:“好,赤长老,你和青将、玄将留下来与我一起等候。其他人随王圣使前往‘一阳台’,绝不可能那帮逆贼登上青帝之位!”
众蛇人这才松了口气,轰然应诺。王重阳仍不放心,留下一只巨雕,附耳叮咛了几句,方骑上另一只巨雕,领着众人飞向南峰。一路仍不时地回过头来,远远眺望。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鼎
天旋地转,绚光乱舞。
许宣被那狂猛无比的涡旋气浪凌空拔起,头发倒卷,呼吸窒堵,一点点地朝着上方极速飞转的玛瑙葫芦吸去。
虎口酥麻,“叮”地一声,右手拔夺不住,“紫龙剑”率先冲入壶里。接着整个人凌空飞翻,后背重重地撞在葫芦口上,气血翻腾,若不是双肘死死撑住口沿,也已被吸入其中。
“许公子,你将我放出‘乾坤元炁壶’,按理说,我实不该将你送你进去。但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下方站着一个俊秀挺拔的白衣男子,负手仰头,笑嘻嘻地望着他,赫然竟是林灵素!
许宣惊怒欲爆,这厮不是经脉尽断,又被王文卿截去了四肢么?怎会手足完好、真气无损地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突施暗算,将自己收入“乾坤元炁壶”中?
疑窦丛丛,口中却纵声大笑道:“都说魔帝一言九鼎,恩怨分明,想不到却是个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卑鄙小人!为了我好?哈哈哈,哈哈哈!真真是笑死人啦!”
林灵素笑道:“小子,我给过你许多次机会啦。如果你诚心诚意拜入我门下,与我齐心联手,共报国恨家仇,我又何须出此下策?将心比心,换做你,也不能将一个时时刻刻想要杀死你的小子收作弟子,养虎为患不是?”
顿了顿,叹气道:“你聪明绝顶,一点就通,确是个修行的好材料。这两个月进展之速,更是无人可比。可惜呀可惜,若我传你的,是真的‘盗丹心法’,最短五年,最长不过八年,你就能成为天下顶儿尖儿的人物……”
许宣心中一沉,难道这厮传给自己的竟是假的“盗丹大法”?气息一乱,顿时又被神壶的涡流往里吸入了半尺,只剩下头颅和四肢还卡在葫芦嘴外,憋闷欲爆。
林灵素双眸灼灼地盯着他,笑嘻嘻道:“这一个多月来,你是不是每隔几天,便会觉得丹田、经脉如割似咬般的剧痛?是不是吸过天地灵炁或别人的真气后,剧痛就会稍稍缓解?是不是每吸过一次真气,下一次疼痛便越来越厉害,间隔也越来越短?那是因为你修的并非‘盗丹心诀’,而是当年敖青青和陆成仇传给我的‘嫁衣神功’。”
他每说一句,许宣的心便往下坠沉一分,听到最后一句,脑中更是嗡然剧震,惊怒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嫁衣神功!当日林灵素自述往事时,曾听他说过,这种邪功是在“盗丹大法”的基础上创建起来的,又称“鼎炉大法”,即把吸纳来的真气传入第三人的体内,将他作为“人鼎”,等到真气在其玄窍内周转炼化成气丹后,再将气丹纳入自己体内。
通常“人鼎”只能“用”七日。过了七天,炁丹在玄窍内成型,与“人鼎”五行冲克,“人鼎”纵然不死也必定发狂。除非给“人鼎”输入新的元炁,来克制旧的炁丹。但这如同饮鸩止渴,只能缓解一时的疼痛,炁丹越积越多,一次比一次发作得更加猛烈,最为也死得越发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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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所谓的“人为鼎炉,化炁炼丹。丹成鼎裂,为伊嫁衫”。想不到这厮竟如此歹毒,将自己当成了炼丹的“人鼎”!
林灵素哈哈一笑,道:“放心,好歹许公子你也算得上是我的恩人。李某人什么事都做,唯有恩将仇报的事,怎么也做不出来。要救你性命,最为简单的法子,就是吸干你体内的所有真气。但我若这么做,你肯定还得戳着鼻子骂我忘恩负义。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乾坤元炁壶’吸化你体内的真气……”
顿了顿,笑嘻嘻地道:“如此一来,我传过你神功,又救了你的小命,就算抵过了你所有的恩情。至于‘乾坤元炁壶’所吸化的真气嘛,我若不收纳,也是平白浪费了。你说是不是?”
许宣此时的恐惧全被怒火压过了,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深谋远虑,早已算好了所有一切。这么说你经脉俱断,也是装出来的了?四肢……”忽然想起小青先前提起,这魔头四肢俱断,由李少微留在万花谷内照应,心中一震,失声道:“李少微!原来假青帝就是李少微!”
洞口传来一个柔媚悦耳的声音,格格笑道:“小子,你这么聪明,为什么偏偏却不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那女子红衣翩然鼓舞,徐徐走到了彩光之中。素颜如雪,已变回了真身模样,澄澈妩媚的眼中看似蕴满笑意,却闪烁着阴冷的杀机。果然是妖后李少微。
许宣满嘴苦水,这妖女原本就风情万种,极擅摄心魔魅之道,又有林灵素指点,难怪能骗过青帝慧眼,将她误认为李师师。但仍不明白为何以王重阳、王文卿等人的修为,竟察觉不出魔帝妖后的经脉之伤已然痊愈?
林灵素牵起李少微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笑道:“小子,我和娘子的经脉之伤倒并非装出来的,只是在镇龙谷,看着你和那小蛇妖双剑合璧时,我们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阴阳五雷剑法’只要一阴一阳,即可合璧,我们又何需修复所有的经脉?”
李少微脸颊晕红,轻轻一挣,柔声接道:“双剑合璧,需要相依相靠,心意合一。我们一个修好阳属经脉,一个修好阴属经脉,只有合在一起时才能发挥出至强的威力,谁也离不开谁,也不用再担心谁会背叛谁。最最重要的是,还能逃过所有人的眼睛,对我们不加防备……你说,还会比这更妙的法子么?”
许宣又惊又恼,许多未解的疑虑此时全都豁然贯通,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么说在镇龙谷内,你们就已经算计好这一切了?传我和小青合璧剑法,乃至教我们如何拔出紫青双剑,就是为了让蛇族将我们当作伏羲、女娲转世,带你们进入‘两仪峰’修炼阴阳真气?”
林灵素承认得颇为爽快,道:“你师祖敖无名当年就曾在‘两仪峰’修炼‘阴阳五雷真气’,我们这些做徒子徒孙的,岂能不师而从之?只是那‘两仪峰’所在处颇为隐秘,我正愁去那里寻找,谁知竟从天而降一个王重阳,还带了一个怪力乱神的‘流霞镜’,一口咬定小妖精就是女娲转世之身……嘿嘿,贼老天啊贼老天,你耍弄了老子几十年,想不到竟也有祝我一臂之力的时候!”得意难禁,忍不住哈哈大笑。
许宣想到他计谋深远,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更是怒火如焚,冷冷道:“这么说来,前几日你被王文卿擒住,斩去四肢,也是故意为之了?”
“那倒也并非完全如此。”李少微悲喜交织地凝视着林灵素,嫣然一笑,“听说李郎被镇在峨眉山上,王娘子立刻便与本宫相约结盟。那时我恨不得将李郎碎尸万段,寑其皮,食其肉,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啦。当日在鞑子的大船上,哪怕后来到了蓬莱,我依旧是王娘子的盟友,假意与李郎并肩而战,只是为了合力进入‘蓬莱结界’,从他口里套出‘白虎皮图’的下落。”
她说得坦坦荡荡,竟无半点掩饰,眼中泪光滢然,柔声道:“可惜王娘子不明白,爱能变成恨,恨自然也能变成爱。我和李郎相处的时间越长,心里就越加动摇。当他心甘情愿地种下心蛊,当他主动提出只修半边经脉,与我双剑合璧,永结同好时,我就已经转变心意啦。”
林灵素笑道:“既然王娘子不明就里,我和娘子就只好将计就计了。暂时受点断肢之痛,能消尽那狗贼的所有疑心……嘿嘿,这买卖划算得紧哪!”
顿了顿,又道:“他伪装成寡人,骗得青帝七荤八素,又坑了卡米和白乾天,左右逢源,春风得意,自以为大局在握,又岂能想到黄雀在后?偏偏你小子有奶就是娘,接连搅局,打乱了他的所有部署,情急之下,他又借卡米所献的奸计,让娘子假扮成青帝,将那楚青红诱入这‘蜃珠洞’,收入‘乾坤元炁壶’。可没想到青帝前脚刚到,你这孝顺儿子后脚就来啦。你既来了,为师的又岂能不尽尽心力,救你一条小命?”
许宣这才明白所有的前因后果。
人有所思,必有所梦。他曾听许府的食客们说过,“蜃珠”又叫“画梦珠”,能够照出人内心最为渴切的梦想,结气为境,栩栩如生。此洞名为“蜃珠洞”,想来是太古蜃怪所居之处,先前洞里的“李师师”也罢,“真姨娘”、“白素贞”、“小青”也好,全都出自青帝与他的内心深处。
青帝听到“李师师”的声音,看见她的逼真影像,自然心神大乱,这两魔头要想趁机将她擒住,还不是举手之劳?
心中悲怒填膺,一字字道:“如果你们抓她,就是想拿到‘白虎皮图’,那就白费心机啦。她根本不知道皮图的下落。她与你们无怨无仇,若敢伤她半根汗毛,我就算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李少微一怔,格格大笑道:“好一个孝顺的乖儿子!既然如此,本宫就送你们母子团圆!”右掌凌空一推,许宣顿时撞入“乾坤元炁壶”里。绚光刺目,剧痛如绞,仿佛瞬间被撕扯成了完全碎片……
第一百四十七章 波澜
狂风凛冽,小青独自站在崖边,衣裳鼓舞,看着日头渐渐移转,阳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映在云雾上,变化不定。她却仿佛凝固住了,一动不动,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与孤独。
她没听见赤离火等人的安慰,没听见天上凤凰的啼鸣,也没听见南峰传来的阵阵啸呼与气浪迸炸声……在她眼前与耳边,一直闪现着与许宣相识以来的幕幕画面,回旋着种种声音。
她想起西湖的明媚春光,想起断桥的雨,想起峨眉山的云海和落日,想起秦淮河的灯火与明月,想起东海跌宕的浮板,想起绝壁飘摇的籘绳,想起镇龙谷黎明时的霞光,想起天漏山深夜的烛火……想起了许许多多此前未曾想起的情景,就连那些琐碎而平淡的细节,此刻也显得如此鲜明。
她想起遇见他前,那漫长而单调的五百年时光,那时只有姐姐陪伴在她身旁。那时她不知道何谓喜,何谓悲,何谓甜酸交掺的滋味,何谓眼泪。那时她以为峨眉山就是整个世界,所谓成仙,也不过是这简单光阴的无限延展。
她想起那天傍晚,在满天晚霞里听着他悠扬的笛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那么长。想起那时她忽然明白,这个孤独的世界,只剩下身边的这个少年和她相伴……
然而此刻,那双影子却仿佛在阳光里渐渐消失了。只剩下她,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身影,跌宕在这诡谲莫测的云雾里。
她就这样怔怔地站在寒风中,心事浮沉,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日头移转,直到天色渐暮,直到那只巨雕低沉地怪叫了几声,张开巨翅,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悲伤,视线模糊。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心道:“小青啊小青,修仙也罢,成魔也好,都得斩断凡尘的七情六欲,他和你萍水相逢,本非同路,无论能否活着从这儿出来,总有分别之日,不过早一时、晚一时罢了。”
“走吧。”当她转过身时,她已经调匀呼吸,恢复了轻松自若的神情,对着赤离火等人嫣然一笑,“圣上吉人天相,自能化险为夷。也许不等咱们打败那帮逆党,就已经自行现身啦。”
赤离火等人松了口气,纷纷道:“娘娘圣明!”跃上龙骑,和她一起朝南峰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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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近黄昏,一轮红日悬挂在右边天际,云海镶金。“一阳台”的金钟被照得灿灿闪亮。台上两道人影正绕着钟亭飞旋激斗,在气浪震荡下,金钟不住地摇晃长鸣。
众蛇人见小青与赤离火等人赶至,争相起身迎接,如释重负。唯有王允真不见许宣,掩抑不住失望与担忧之色。
小青转头四望,道:“王圣使呢?”众蛇人道:“正在台上与……”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霓光乱舞,台上一人闷哼一声,翻身猛撞在钟亭上,鲜血喷得到处都是。台下一片惊呼。神霄派的道士们纷纷站起身,手按剑柄,又惊又怒。
另一人定住身形,长剑斜斜指地,道:“萨道长,还要再比么?”衣带翻飞,俊逸出尘,正是王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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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一眼认出受伤那人乃是王文卿的大弟子萨守坚。此人隐忍谨慎,修为极高,想不到这么快就败在了王重阳的剑下。
他挣扎着站起身,方欲握剑再战,身子一晃,又是“哇”地喷了一大口鲜血,溅得络腮胡子与胸口尽是殷殷血点。
王文卿淡淡道:“守坚,胜负已分,不用再比啦。这一场是镇龙谷的王公子胜了……”
众蛇人欢呼四起。萨守坚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面如死灰,颓然坐倒在地。神霄派众弟子抢身跃上钟亭,恨恨地瞪了王重阳一眼,扶着他回到廊亭休息。
巫鹿极是兴奋,摇头晃脑地道:“圣使连败蓬莱七山,真乃神人也!”
小青听众蛇人介绍,方知此次斗剑分为“东、南、西、北”四组。除了王重阳一人连战七局,势如破竹地横扫“西组”所有对手,拔得头筹外,另外三组激斗正酣,仍未决出最后胜者。
暗感佩服,心想:“这小子虽然呆头呆脑的,正经得让人有些生厌,却端的是百年一遇的武学奇才。只要青帝不出现,恐怕真没人是他的对手啦。”但想到青帝,脑海里立即又闪过许宣的身影,方甫涌起的喜悦不由冲淡了几分。
王文卿高声道:“镇龙谷的王公子已接连斗败了西列七山,率先进入‘重阳四尊者’。诸位可有异议么?”连问了三遍,四周鸦雀无声。
小青心里蓦地一动:“奇怪,王娘子野心勃勃,对青帝之位志在必得,他让萨守坚作先锋,耗去了一个至为宝贵的名额,自己却不在三十二位挑战者中,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王重阳朝四周拱了拱手,正跃下台,忽听远处传来一个柔媚的声音:“且慢!被他斗败的西列七山没有异议,本宫却有异议。”
众人哄然大哗,小青心里更是猛地一沉。
只见一个黑衣女子踏波飞掠,翩然跃上了高台,笑吟吟地凝视着王重阳,柔声道:“王公子,你来自镇龙谷,本宫也来自镇龙谷。不知你自封为‘镇龙谷’的出战者,可曾经过谷里的父老乡亲们同意了么?反正我第一个不同意。”赫然正是李少微!
众蛇人又惊又恼,愕然不解,赤离火喝道:“李巫祝,你是圣上、娘娘带来的宾客,我们始终敬你信你,为何今日突出此言?”
李少微嫣然一笑,道:“赤长老,我可不是你们的女娲娘娘带来的巫祝,而是她的师父。你和女娲娘娘的师父说话,是不是该客气一点呀?不如你问问娘娘,究竟是她手下的王圣使适合代‘镇龙谷’出战呢,还是本宫更加适合?”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望向小青。
众人纷纷转头望来,小青脸上火辣辣一阵烧烫,还不待说话,心里突然像被尖刀乱刺,痛得眼前一黑,连气也吸不上来了,惊怒、羞窘、恐惧、迷惑……就像兜头盖脸的黑色浪潮,将她瞬间卷溺。
三尸金线蛊!虽然不明白这女魔头经脉未愈,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生龙活虎,但一路同行,颇为了解她的心性,她既然对青帝之位志在必得,势必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自己敢不依从,只怕立刻就要死在这心蛊之下!
当下忍痛点了点头,颤声道:“你……你确比王圣使更适合……更适合出战……”话没说完,已疼得脸色煞白,浑身尽是汗水。
众人哗然,王重阳瞧出有异,脸色大变,顾不上说话,径直冲跃到她身边,把住脉门,将真气绵绵不绝地输入。
李少微格格笑道:“多谢王圣使让贤,本宫只好却之不恭啦。”
王文卿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纹,淡淡道:“既然王公子自愿让出‘镇龙谷出战者’之位,就由这位李元君代他进入‘四尊者之战’……”
“慢着!”西面的廊桥上有人叫道,“王重阳让给你的,不过是‘镇龙谷’的出战者位置,可不是‘西列八山’的至强之位!你要想进入‘四尊者’,除非将他打败的‘西列七山’也全都一一打败了!”
周围顿时爆出一片雷鸣的呼应声。
有人朗声道:“张兄所言甚是。这位娘子,若想位列四尊者,需得先打败我‘影照山’独孤一鸿才是。”青影一闪,一个头戴碧纱帽、身着唐代绿襕袍的男子跃上高台,手摇折扇,洒然自若地站在李少微面前。
李少微笑吟吟地打量了他一眼,又环顾台下,摇头道:“打一个也是打,打七个也是打,还有哪几位不服的,不如一起上来吧。”
众人大哗,三十三山虽然各行其是,彼此不服,但对新到的外来者都心怀厌恨,哪怕是王文卿这样深受青帝宠信的“国师”,也暗暗排斥,此时见这黑衣女子如此张狂,无不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一时间汹汹怒骂,此起彼伏。
有人喝道:“好!臭婆娘既有这么大的口气,老子就来看看你能打出多么响的喷嚏!”一个穿着汉代曲裾的大汉凌空跃上高台,双手横握着一柄七尺长的斩马刀,昂然怒目而视。
接着呼喝声此起彼伏,又有四个衣着各异、兵器不一的男子跃上“一阳台”,分别是“连行山”、“如意山”、“清静山”、“忘忧谷”、“光明山”的诸位出战者。这六人方才被王重阳以雷霆之势瞬间击败,正自郁郁不乐,见有此机会,岂肯错过?
此时小青心内的绞痛已大为缓和,见王重阳紧握脉门,满脸关切地凝视着自己,脸上一烫,轻声道:“多谢啦!”挣开手,满腹疑云地注视着台上,不知李少微何以如此托大,竟敢孤身斗战六人。
心念一动,转眸朝王文卿望去。却见王文卿亦眉头微皱,掩抑不住惊讶恼怒之色,显然也被李少微的这番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一百四十八章 魔尊
小青转眸朝王文卿望去。却见王文卿亦眉头微皱,掩抑不住惊讶恼怒之色,显然也被李少微的这番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
李少微却似成竹在胸,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女娲娘娘,借你‘青螭’一用。”五指凌空一抓,不等众蛇人拦阻,小青腰间的“青螭”剑已破空激啸,稳稳地落入她的手中。
剑锋被夕晖镀照,金碧夺目,映在她的脸上,更如霞光变幻。她指尖轻轻地滑过剑脊,眯眼凝视着云海上的最后一线金光,柔声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再过半柱香,天色就要全暗啦。若在天黑之前,本宫不能将你们六人尽数击败,就请诸位用此剑砍下我的头颅,祭此斜阳。”
台上台下又是一阵喧沸,那手握斩马刀的大汉哈哈怒笑道:“臭婆娘,我赵无极斗过四次重阳剑会,经历的生死胜负数不胜数,却从没见过你这等狂妄之辈!好!若今日我们败给你,赵某项上头颅任你来取!”
李少微格格笑道:“大好头颅,才堪一斫,你长得这般丑,砍下来做什么?”不等他变色,又转身朝王文卿问道:“神霄子,听说本次斗剑,讲的是‘百无禁忌’四字,是不是?”
王文卿点了点头,道:“不错,百无禁忌,愿赌服输。”李少微道:“既是如此,我想请一人作为帮手,双剑合璧,共争帝位,不知可不可以?”
王文卿淡淡道:“他们是六个人,你只一个人,再请一个帮手,又有何不可?但有一点,你请一个帮手也好,请一百个帮手也罢,最终胜出、并与青帝对战的,只能有一个人。”
小青心底一震,突然明白王文卿为何不出现在三十二个出战者名单里了!敢情这厮早与妖后串通一气,等着她邀自己为帮手,合力对战三十三山,却惺惺作态,故意装作毫不知情。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李少微并未请王文卿上台,而是环顾台下众人,嫣然一笑:“那我就放心啦。女娲留下‘紫青双剑’,就是为了双剑合璧,镇伏青龙。要做三十三山的主人,自然也就得手握雌雄双剑,懂得‘阴阳五雷之法’,否则焉以服众?”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指尖一弹,青螭剑破空飞起,碧光怒放。
几在同时,北边长廊里也响起“铿”的一声悦耳长鸣,紫光破舞,只听一人哈哈大笑道:“青不离紫,紫不离青。‘青螭’既已在此,自当有‘紫龙’相配,你们说是不是?”
喧哗声中,一个白衣人踏波飞掠,翻身落到李少微身边。一青一紫两道剑光冲天飞旋,绕着高台划过几道绚丽无比的圆弧,激啸着冲落两人手中,嗡嗡摇颤,龙吟不绝。
小青胸口如撞,“啊”地失声低吟。王文卿面色骤变,神霄派弟子更是惊呼连声,纷纷跃起身来。王重阳、赤离火等人亦愕然地面面相觑,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白衣人昂然长立,双眸灼灼如星,满脸微笑,看似慵懒随意,却如渊停岳峙,气势逼人,赫然正是魔帝林灵素。与昨夜那手脚齐断、蓬头垢面的惨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林灵素手指“滴溜溜”一转,将神剑扛在肩头,笑嘻嘻地朝王文卿道:“这位道兄俊朗无比,气宇不凡,想必就是传说中威震四海、名动三界的‘神霄子’林灵素了?在下虽只是个无名小卒,却也听说阁下‘阴阳五雷剑法’盖世无双,等我和娘子打发了这六位好汉,再向阁下讨教一番,还请千万不要推脱。”
神霄派众弟子又惊又怒,纷纷戟指厉喝:“狂贼敢尔!你是犯上作乱的阶下之囚,有什么资格与我师父讨教?”“大家伙儿一起上,将这勾结蛇逆、妄图颠覆三十三山的反贼一起拿下,挫骨扬灰!”
李少微格笑道:“青帝有旨,你们师父方才也确认过了,今起三日,是蓬莱‘斗剑夺帝’的日子,不管什么人,都可光明正大地出来比试高低,愿赌服输,百无禁忌。怎么?你们想要耍赖抗旨么?”
三十三山众人对她与“神霄子”俱无好感,乐得坐山观虎斗,纷纷起哄。
小青又是惊恼又是快慰,暗想:“原来这两人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比剑夺帝。眼下青帝不在,王重阳忌惮我的心蛊,又不能应战,三十三山能挡住他们的,只怕也只有王娘子啦。哼,最好他们狗咬狗,斗得两败俱伤才好。”
王文卿脸色铁青,冷冷道:“两位都只剩下半身经脉,居然还敢视三十三山英雄为无物,佩服,佩服。等你们赢得了‘西列六山’,才谈与我讨教不迟。”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对付你这样宵小鼠辈,半身经脉就已经够了!”指尖一弹,金钟哐然剧震,斜睨着面前六人,笑道:“娘子,你说这几个脑袋哪个最圆,适合蹴鞠?”
那六人脸色齐变,赵无极厉喝道:“狂贼!老子先看下你的狗腿,看你拿什么来玩儿蹴鞠!”欺身飞旋,银浪刺目,斩马刀狂飙似的朝他双腿扫来。
小青心中一凛,这一刀看似毫无花巧,但力量之狂猛却堪称恐怖。“呼!”林灵素、李少微的衣裳猛地朝后鼓舞,金钟狂震,就连台下众人也被那锐利无匹的刀气刺得酸泪交涌,难以呼吸。
他身形方动,另外五人也已齐齐出手,速度快如鬼魅,连招式也难以看清。只瞧见暮色中,炫光怒爆,气浪喷涌,犹如五颜六色的漩涡,朝并立在中央的林、李二人呼啸撞去。
呐喊声中,台上突然亮起一青一紫两道刺目的光弧,如闪电夭矫飞窜,又如太极光轮朝外一鼓……
“轰!”周围的气浪猛地冲炸起六七丈高,霞光乱舞,六道人影惨叫抛飞。其中一个“砰”地撞在亭檐上,连着碎瓦翻了几个跟斗,一头栽入湖中,鲜血瞬间染红了水面。
另外五人虽勉强落在台上,却无不翻身飞滚,或坐或跪,狼狈无已。唯有那赵无极趔趄跌退了八九步,硬生生杖刀抵住,脸如金纸,又惊又怒地瞪着两人,“哇”地喷出一大口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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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汉子!”林灵素竖起大拇指,赞道,“你的头,寡人留下啦。”
话音未落,跪坐在周围的独孤一鸿等人突然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捂住脖子,鲜血激射,“砰砰”连声,四颗头颅冲天飞旋,坠入湖中,无头尸体晃了晃,纷纷翻下台去。
赵无极眼中终于露出骇惧之色,“当”地一声,长刀落地,往后跌跌撞撞退了几步,颓然坐倒。
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全都彻底惊呆了。这六人可谓三十三山一等一的高手,原以为王重阳一个多时辰内连败六人,已属奇迹,想不到这两魔头竟能在瞬息之间,就被将他们尽数震飞,斩断头颅!
然而最为震骇的,却要数小青。
林灵素与李少微的这一式合璧剑法,乃是她与许宣练过无数次的“日落长河”与“海上明月”,剑招简练迅捷,犹如两道圆弧交相回旋,看似并无出奇之处,想不到在两魔头的手中竟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威力!
一时间又是激动,又是沮丧。激动的是,双剑合璧果然奥妙无穷,如果能与许宣默契勤练,必能大有所成;沮丧的是,许宣眼下生死不知,而这两魔头的神通又远非她能企及,要想赢得斗剑,只怕比登天还难了。
山顶暮色四合,浓雾渐起,最后一缕霞光照在摇荡的金钟上,闪烁不定。李少微吹了吹剑尖,笑吟吟地环顾台下,柔声道:“天色尚未全暗,还有谁愿上台一试?”
众人被他们神威所慑,面面相觑,无人应答。神霄派众弟子脸色惨白,纷纷朝王文卿望去,他却冷冷地斜持拂尘,一言不发。
林灵素双眸映着霞光,灼灼如火焰,笑嘻嘻地道:“神霄子,既然无人肯陪我们这两个残疾人比划,不如就委屈尊驾,来指点一二吧。当着三十三山英雄的面,你总不能缩头不出,改名为‘乌龟子’吧?”
“魔头!”萨守坚忍不住霍然起身,喝道,“你当我师父真的不敢和你一战么?当日东海之上,若不是我师父为了进入‘蓬莱结界’,未尽全力,哪还有你猖狂之日?今天正好可以让蓬莱岛民为证,‘两仪电剑’与‘太一雷兵’哪个才是契合‘阴阳五雷大法’的至尊神兵!”
林灵素纵声狂笑道:“好!好!好!王娘子,你能收一个这么有骨气的徒弟,也不枉冒称‘神霄子’三字了!你我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就在这女帝山顶做一个了断!”
话音未落,漫天闪电乱舞,突然汇如银树,冲入他与李少微的头顶。“轰隆隆”雷霆轰鸣,两人浑身金光怒爆,照得天地倶白。
众人酸泪交流,被那强光刺得难以睁眼,没人注意到他腰间的玛瑙葫芦亮起几线炽白的裂纹,一闪即逝。
第一百四十九章 对决
雷声轰鸣,许宣猛地弓起身体,只觉电流接连不断地劈入奇经八脉,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烧成了粉末。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纵声狂吼。
忽听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缭绕:“周公子,意守丹田,不可妄动真气!”睁开双眼,只见绚光乱舞,他正飞速地盘旋在一个巨大的玛瑙葫芦里,一道道蓝紫的闪电纵横交错,上下飞窜。
青帝红衣鼓舞,凌空盘坐在他对面,双手贴在他的掌心,正将真气滔滔不绝地输入他的体内。长睫紧闭,俏脸煞白,嘴角、胸前尽是斑斑血迹。
“妈!”许宣见她似无大碍,又惊又喜,正想问她是否被那两魔头袭伤,上方又亮起数十道刺目的闪电,眼前一白,痛得全身收紧,仿佛从里到外炸裂成了万千碎片。
混乱中,只听青帝低声道:“周公子,你经络疼痛,并非被雷电灼伤,而是穴位内郁结的外来炁丹受阴阳五雷所激,逆行乱窜。要想将这些炁丹完全化散,纳入‘八极’,绝非一时一日所能奏效。但好在这神壶内的阴阳二炁与‘太极之眼’并无根本不同,只是增加了五雷之力,力势更猛。你只需如昨夜一样,与我阴阳双修,天人交感,就可以暂无大恙了。”
许宣松了口气,忍痛凝神,只觉她的气流滚滚冲入体内,导引着自己的真气在两人“八极”中循环飞转,形成了一个太极气轮。而在他们身体之外,炁流汹汹,雷电交加,俨然是另一个更大、更猛的太极炁轮,就像漩涡般逆向飞旋,不断地挤压着他们。
忽想,“乾坤元炁壶”乃是上古神器,化合阴阳二炁,能将人炼化成脓水,再加上这雷电之力,所形成的“阴阳五雷炁旋”何其恐怖,以他们二人之力,能与之抗衡么?况且林灵素敢将他们同置一壶,必已猜到青帝会输气为他化解炁丹……
心中猛地一震,失声道:“妈,不行,快松手!那魔头传我‘嫁衣神功’,就是想将我作为‘人鼎’,炼化我体内的真炁。你此时输入真气,无异于将自己也卷入漩涡,变成了‘人鼎’,那可就正中魔头的下怀了!”
他奋力想要将青帝推开,青帝却睁开双眼,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周公子,你既然将我当作了妈妈,就该听妈妈的话。我被那两魔头震伤经脉,就算不将真气输给你,也迟早被此壶炼化殆尽。但你经络完好,若得了我所有真气,或许还有逃生之机……”
许宣胸喉如堵,才知她竟已存了必死之心,假借双修,欲将毕身真气送与自己!又是惊骇又是感激,热泪上涌,大声道:“妈,我们要走就一起走,要死就一起死……”
“好孩子,有你这份心就已经够啦。”青帝嫣然一笑,双眸中尽是温柔与喜悦,摇头道,“我这一辈子都被人当成妖怪,只有你,只有你见到我的第一刻起,就真心诚意地待我,舍身忘死地保护我,只有你让我这个没有福份的苦命人,在最后几日里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儿……”
听到“真心诚意地待我”,许宣心里越发愧疚难受,哽咽道:“妈,你……我……”耳根如烧,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青帝睫毛一颤,泪珠倏然滑落,忽然捧住他的脸,在他额上轻轻一吻,脸颊晕红如醉,低声道:“如果我……如果我真有你这样一个儿子,该有多好?”
许宣悲恸难禁,忍不住将她紧紧抱住,泪水汹汹夺眶。命运荒诞而无常,将他与这个几日前还是自己敌人的“女子”紧紧地交缠在一起,变成了同生共死的“母子”,当他诚心诚意想要以母事之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青帝悲喜交织,摩挲着他的头,柔声道:“好孩子,你听好了,要想冲出‘乾坤元炁壶’,只有借助神壶内外炁流交荡的瞬间,借力使力,逆转太极炁轮,从葫芦嘴口冲出去。眼下那两魔头正要与神霄子斗剑,无暇他顾,正是你冲出‘乾坤元炁壶’的最好时机……”
许宣忽然想起当日林灵素借助雷霆,冲出神壶的情形,心中一震,又听青帝说道:“我会用尽所有阴阳真气,消荡你穴位内的炁丹,再将真气转入你的丹田。你虽非阴阳同体之身,但只要把握好时机,在一瞬间爆发出阴阳真炁,或许便可逆转炁轮,成功逃脱。至于出去之后,如何化纳我输给你的真气,就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啦……”
话音未落,“轰隆隆”一阵狂鸣,又是几十道闪电穿入葫芦,蓝紫耀眼,剧痛中,许宣瞥见葫芦侧面亮起两道蜿蜒的炽白细线,猛然想起:“是了!乾坤元炁壶当日在东海上便已被两魔头与王文卿劈成了两半,林灵素必是借了巫鹿的‘五行神泥’,才重新黏合在一起……”
灵光霍闪,又惊又喜,叫道:“妈,我们有办法冲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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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纵横,一道接一道地飞窜乱舞。女帝山顶上时而漆黑,时而蓝紫,时而一片炽白。
林灵素的哈哈狂笑,和李少微并立在高台上,全身忽明忽暗。“轰隆隆”又是一阵雷鸣迭爆,电光如银树般布满整个夜空,然后如银河迸泄,再度滚滚冲向两人头顶。
两人巍然不动,炽光一顿,猛地朝外四炸飞射,金钟狂震。紫青双剑破空激啸,瞬间螺旋起刺目无比的七彩霓光,夹带着无数闪电,如火花,如银树,缤纷乱撞。
“轰!”“轰!”四周湖面掀涌起三丈余高的大浪,层层喷卷,激撞在亭台楼阁、长廊浮桥上,溅得众人浑身湿透。然而所有人全被这壮丽而恐怖的景象震得呼吸窒堵,一片死寂,竟连半步也无法挪开。
小青心中更是突突狂跳,那夜东海之上,两魔头借她与许宣的身体聚引五雷,和王文卿等人结成的“太一雷兵”剑阵斗得难分难解,此时置身局外,竟遍体发寒,更觉后怕与震撼。
隆隆雷鸣声中,只听林灵素纵声狂笑道:“雨过潮平江海碧,电光时掣紫金蛇。王娘子,我们的‘两仪电剑’已经出鞘,你的雷兵呢?”
王文卿被霞光映照,满脸阴晴诡谲,尚未应答,萨守坚已忍不住厉声喝道:“布阵!”右手指诀突一变幻,“叮”地一声,背后长剑率先脱鞘飞起,如利电直破苍穹。
神霄派众弟子立时沿着长廊盘腿而坐,一手抵住前人后背,一手捏诀,霎时间“咻咻”破风之声大作,两三百道剑光冲天飞起,层层叠叠地环绕交撞,猛地爆放出赤、橙、青、黑、白五种刺目的炫光。
百盟书
四周惊哗四起,但见空中两团炽艳无比的光浪遥遥对抵。北面是紫青双剑的霓虹气旋,在空中呼呼怒旋,流丽万端;南边是滚滚穿梭的数百支飞剑,夭矫闪耀,如银河奔泻,彗星乱舞。
虽尚未对撞,但彼此气浪吞吐,已激炸起姹紫嫣红的万千缕炫光,灿烂如霓霞,映得周围瑰奇万状。
“嗖!”王文卿衣袖一鼓,背后长剑终于出鞘,凌空划过一道刺目无比的银光,穿入剑阵中央。
几在同时,“噗噗”连声,他左手拂尘的每一根银丝都如钢刺般炸飞而出,凌空聚散飞旋。
刹那间“轰轰”连声,湖面惊涛狂涌,无数条雪白的水柱腾空冲起,缭绕飞旋在剑阵四周,就像是无数条白龙盘旋怒吼,不断地冲入剑阵,又不断被离心甩出,汇聚成越来越巨大的白龙,咆哮飞腾。
众人哗声四起,小青又惊又奇,原以为王文卿的“太一雷兵”不过是以五行剑阵聚集雷电之力,没想到他竟还能以拂尘的银丝操纵水龙,形成如此恐怖的“水龙电剑”!
所谓的“水龙电剑”,据说是三百年前的魔门第一高手楚狂歌所创,他以唐朝大军的八百柄断剑为阵,下卷西海狂涛,上引昆仑雷霆,形成了在空中绵延数里的龙形剑阵,大败吐蕃与大食联军,威震天下。
这种剑阵最为可怕之处,在于剑无常势,水无常形,而水和剑又都能导引雷霆威力,故而变幻莫测,无坚不摧。王文卿如果真能将这剑阵与“太一雷兵”无缝相融,此番谁胜谁负,可真难以预料了!
“轰隆隆!”漫天雷电狂舞,宛如无数条银蛇分别窜入南北两翼的剑阵之中。
紫青双剑霞光怒放,照得万里夜穹霓彩尽染。林灵素狂笑声中,那滚滚霓光狂飙似的飞旋疾舞,朝着王文卿当头冲来。
绚光方动,南翼立即乱剑飞舞,夹带着滚滚水龙,穿梭闪耀,轰鸣如雷,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瞬间就逆向撞中了紫青双剑的螺旋气浪……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狂震,无数炽光层层叠叠地朝外炸散,众人眼前一花,气血乱涌,屋檐、瓦片、横梁……全被瞬间掀飞了,真气稍弱的,纷纷闷哼惨叫,翻身坠入炸涌如沸的天湖。
就在难以逼视的炽光与轰鸣声中,悬在林灵素腰际的玛瑙葫芦突然炸裂开来,两道人影纵声长啸,太极似的极速飞旋,穿过缤纷乱剑,穿过漫天霞彩,高高地直没夜穹。
第一百五十章 求生
“青帝!是青帝陛下!”有人眼尖,指着空中那极速飞旋的红影高声大叫。接着蛇人也爆出一片欢呼:“圣上!圣上安然无恙!”
小青又惊又喜,眯眼凝望,只见那两道人影在最高处微一凝顿,又反转着急冲而下,狂风鼓荡,衣袂猎猎,满脸霓光闪耀,果然是许宣与青帝!
林灵素惊讶地与李少微对望一眼,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寡人太小瞧你和这阴阳人啦!能借这阴阳五雷与五行剑阵之力,内外交荡,震裂葫芦,倒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
王文卿更是脸色骤变,没想到两人竟会被收入乾坤元炁壶,更没想到他们竟能破壶而出,目中随即闪过一道精光,喝道:“李元君,原来是你假扮青帝,和这魔头一起暗算青帝,居心忒也歹毒!你们勾结卡米乱党,上弑青帝,下欺蛇族,视我三十三山英雄为何物?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咬破指尖,在拂尘上飞快地画了几道血符,捏诀结印,叱道:“移星换斗,翻江倒海,疾!”衣袖一鼓,悬在上方的拂尘银丝猛然飞散。
“叮叮叮叮……”天地陡然一亮,漫天乱剑随之炸散开来,焕发出赤、白、黑、黄、青五色炫光,然后卷起漫天水浪,就像银河回旋飞转,猛地朝“紫青双剑”的气旋中央轰然穿入!
这一下天雷地火,正面冲撞,威力远比先前猛烈数倍。
刹那间,又是一迭声惊雷般地轰鸣狂震,天地俱白,霓光冲舞,整个女帝山仿佛都在猛烈摇颤。所有人都被气浪掀得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前仆后跌。
小青喉头一甜,正好被炸射而来的气浪迎胸撞中,若不是王重阳及时抓住她的肩头,回旋避让,又一掌拍出,硬生生卸去了大半狂猛的冲击气波,她早已如周围众人一般,被震得口喷鲜血,坠落湖中。
震耳轰鸣声中,只听林灵素大笑道:“王娘子,你转弯转得倒挺快。嘿嘿,你以为反咬一口,就可以将阴阳人和王重阳拉到你那边么?善恶到头终有报,多行不义必自毙……萨守坚,你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萨守坚大喝一声,双手朝后撤开,排在他后方的神霄派道士闷哼连声,纷纷摔跌翻滚。
“轰——隆——隆——”炽光乱舞,剑阵顿时四撞炸飞。王文卿猝不及防,身子猛地一晃,整个人朝后平飞出十几丈远,重重地撞在汉白玉台上,“哇”地喷出一大口血箭,拂尘尽碎。
当是时,许宣、青帝堪堪冲入漫天缤纷乱舞的飞剑之中。两人借势随形,越旋越快,直如狂飙席卷,被他们的太极炁轮一搅,长剑不是碎断炸舞,就是反弹抛飞。
众人顾不得再看王文卿,纷纷仰头齐望,时而惊呼,时而叫好。三十三山岛民也好,蛇族也罢,虽对青帝又恨又怕,但相比之下,对这平空杀出的林、李二人,以及神霄派众道士更为厌憎,此时同仇敌忾,都不自觉地为之心悬一线。
李少微眉梢一挑,格格笑道:“上天容易下地难。许公子,给你指了一条返回人间的坦途大道,你却偏不走,那我就送你上天成仙吧!”
捏指御剑,霓光怒放,“紫青双剑”气旋滚滚,转眼就将漫天的断剑吸卷而入,摇曳扭舞着朝两人冲去。
许宣心头大凛,被狂风刮得几难睁眼。依稀只见下方霞光万道,如飓风,如漩涡,如妖兽巨口,一圈圈地螺旋狂转,夹杂着道道闪电、点点剑光,随时欲将他们吞噬。那景象之壮丽恐怖,生平见所未见。
方才能冲出“乾坤元炁壶”,全因青帝将毕身真气全都输入他的经络,阴阳双修,形成狂猛无匹的太极炁轮,而后趁着雷电、“紫青双剑”、“水龙雷兵”猛烈撞击,波及神壶之际,用炁轮掀动壶内的阴阳气旋,撞击葫芦裂缝,才得以侥幸逃生。
但青帝经脉断毁,这亡命一击又反创极大,几乎耗尽了所有真元,此时已无法运转真气。两人只是借着阴阳炁轮的雷霆余势,才得以冲破剑阵。然而要想仅靠许宣一人,闯过“两仪电剑”的气旋,无异于痴人说梦!
忽听青帝柔声道:“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周公子,你可知飓风最为平静的地方在哪里么?”
风暴眼!许宣一震,突然想起昨夜与她在洞渊双修时,那悬浮在他们中央、却垂直如线的烛火……霎时间醍醐灌顶,又惊又喜,道:“妈,你是说……从这气旋的‘太极鱼线’中央冲过去?”
青帝嫣然一笑,道:“有时越是看似危险之处,反倒越为安全。就看你有没有胆子试啦。”被绚光辉映,苍白的脸又娇媚如霞。
许宣素来胆大包天,又刚在阴曹地府的门沿绕了一圈,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既有一线希望,更是精神大振。
当下哈哈笑道:“妈,你孩儿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颗泼天大胆!”抱紧她的纤腰,长啸着极速冲落。
两人与那气旋相距极近,呼吸一窒,眼前绚光乱闪,已穿入那滚滚飞旋的霓光气浪中央。隐约只见光轮如太极怒舞,紫青双剑有如“阳极”、“阴极”,极速闪耀逼近。
“哧哧”激响,两人的护体气罩急剧起伏,衣裳、头发全被那凌厉无比的剑气削断了,脸上、身上亦劈痛如割,沁出一道道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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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所有的恐惧反倒荡然无存了,只剩下了拼死一决的斗志与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盘旋急转,大喝声中,真气猛然破臂涌出,变成了一道三丈来长的炁剑,滚滚飞旋,朝下方光轮那若隐若现的“太极鱼线”冲去……
眼见两人身影一闪即没,众人无不惊呼如沸,小青的心更是陡然沉入了谷底。空中霓光乱舞,气浪滚滚,不时地炸射出道道飞剑,每鼓荡一下,她的心便跟着抽紧一分,右手死死地攥着王重阳的手臂,指甲已深深嵌入他的肉里。
漫山人潮中,唯独王重阳没有仰望那飞旋鼓舞的绚光霓浪。
他满脸通红,浑身僵直,几次偷偷地瞥望小青,想在众人发现前抽回手臂,却又生怕惹恼了她,心里如吊桶七上八下。直到听见空中一声“轰隆”剧震,才猛地醒过神来。
众人惊哗声中,两道人影螺旋着穿透霓光,直没天湖,激起冲天大浪。
小青“啊”地一声,松开手,不顾一切地朝彼处冲去,叫道:“许宣!许宣!”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围涌上前,就连王允真也情急忘形,提着裙裳疾奔而去。
王重阳心中如释重负,但旋即又涌起一种莫名地失落。
又听“哗”地一声,一道人影湿漉漉地从湖中冲起,跃落在摇摇欲坠的浮桥上,哈哈笑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多谢两位好风凭借力,送我回人间。”抱着一个红衣女子,被霓光映照,神采飞扬,正是许宣。
众人又惊又喜,欢呼如沸。众蛇人见伏羲转世安然返还,自是喜悦无已,而三十三山的岛民目睹他与青帝并肩而战,也都不自觉地涌起亲近之念。
林灵素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显然也没想到他竟能安然冲落,笑道:“小子,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你有福运躲过两次,第三次可就未必啦。”探手一抓,将紫龙剑握入手中。
紫青双剑方一冲落,漫天的霓光全都消散了,山顶一片黑暗。小青正满心喜悦地奔向许宣,右侧忽然狂风鼓舞,又听王重阳喝道:“娘娘小心!”闪电似的斜掠而至,挡在她身边。
小青一凛,只听“砰砰”连声,黑影交错,气浪迸炸不绝。
众人纷纷点燃火炬,有人怒道:“操她奶奶的,又是那臭牛鼻子!”火光摇曳,照得历历分明,偷袭她的那人脸如冠玉,血迹斑斑,赫然正是片刻前被“两仪电剑”撞成重伤的王文卿。
小青又惊又怒,不知他为何突出此举,旋即凛然醒悟。这厮众叛亲离,要想活命,必先抓取一个人质,而自己是蛇族“女娲转世”,又与许宣、王重阳关系极深,没有比她更加合适的了!
更何况王重阳之所以不敢与林灵素动手,全因投鼠忌器,生怕妖后催发她心内的蛊虫,如果她死了,许宣、王重阳必定无所顾忌,而这也正是魔帝、妖后所不愿意见到的。换而言之,只要他擒住自己,谁也不敢轻易动他了。
思忖间,王文卿已被王重阳逼得连退十几步,冲上了长廊。
神霄派道士们跃起身,正欲上前相助,忽听萨守坚厉声道:“各位师兄弟,我们名为神霄派,你可知‘神霄派’是谁创立的么?不错,就是眼前的这位大师伯林灵素!王文卿为夺掌门之位,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这姓王的老贼对有恩于己的大师伯尚且如此,对你,对我,对我们中的每一位,更是耍尽了种种阴毒的手段。不用我说,你们心底也亮如明镜,这老贼不是我们的恩师,而是我们的不共戴天的杀亲仇人!”
第一百五十一章 引龙
神霄派众弟子面面相觑,犹疑不决。
萨守坚森然道:“从被迫拜他为师的那一天起,萨某就立誓为大哥大嫂报仇雪恨。我苦苦等候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今日,谁敢阻我,便有如此石!”说到最后一句时,“嘭”地一掌,将石栏拍碎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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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道士脸色齐变,林灵素拍手大笑道:“大快人心!真他奶奶的大快人心!这就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王娘子啊王娘子,你也有今日!”
王文卿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双手气浪卷舞,接连几记气刀将王重阳震退,接着转身飞闪,扑向萨守坚。
长廊内一片混乱,众人慌不迭地避让开来,有几个神霄派道士眸中怒火闪耀,想要上前狙击,但惮于积威,终于还是不敢动手。
萨守坚喝道:“神霄派萨守坚,今日愿奉大师伯为掌门,替天行道,清理门户,诛灭老贼!”右臂红光鼓舞,冲出一道两丈余长的气剑,迎面猛撞在王文卿劈来的气刀上。
“轰!”炫光四炸,王文卿竟被撞得冲破廊顶,螺旋飞起。就在众人眼花缭乱,以为这对师徒即将生死对决之际,他竟借着那反撞之力,突然转向急冲,“砰砰”连声,撞飞数人,一把抓起王允真,破空飞旋。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如鬼魅,等到众人惊呼出声时,王文卿已落在了十来丈外的阁顶上,按住王允真的后心,高声道:“王重阳,快将‘流霞镜’和‘镇妖塔’交出来,否则我就一掌震碎她的心脉!”
王重阳脸色涨红,惊怒欲爆,怎么也没想到这厮竟会对王允真下手。许宣怒喝道:“王老贼,你好歹也是大宋道门宗师,四大散仙之一,做出这等卑劣无耻之事,羞也不羞?”
众人群情激愤,怒骂不已。唯独林灵素幸灾乐祸,哈哈笑道:“小子,你太不了解王娘子啦。只要能活命,别说这小娘子,就算让他将自己的亲闺女一刀宰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皮。”
王文卿听若罔闻,冷冷道:“我只数三下。一……”掌心朝外一吐。王允真顿时“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彤艳艳如雪地红梅,软绵绵似玉山倾颓。
王重阳失声大吼:“住手!”长袖挥卷,将那面绚光流舞的铜镜抛入他的手中。
被那霓光一照,王文卿脸上阴晴莫测,闪过激动狂喜的神色,颤声念道:“芥子须弥,万象无极,三十三天,大小如意,疾!”眩光刺目,一座小巧玲珑的水晶宝塔从镜中飞旋而出,越变越大。
众人一片骚动,许宣大凛,这厮要“镇妖塔”作甚?难道是困兽犹斗,想将所有人都镇入这神塔之下?
萨守坚杀机更甚,喝道:“各位师兄弟,再不动手,更待何时?”众神霄派道士素知师父阴狠狭隘,睚眦必报,到了这等境地,已经别无退路了,当下纷纷捏诀结印。
刹那间,漫天断剑缤纷乱舞,呼啸着王文卿撞去。
许宣、王重阳齐齐失声大叫,生怕剑阵撞中王允真。还不等阻挡,王文卿又咬破指尖,一边在镜上疾写血符,一边喝道:“流霞之镜兮,照我封魔之钉;镇妖之塔兮,醒我青龙之灵……”铜镜、水晶塔随之“嗡嗡”狂震,霞光乱舞。
青帝花容变色,失声道:“引龙诀……”话音未落,剑阵已被神塔掀卷的狂飙撞得冲天炸散。霞光滚滚乱舞,穿过漆黑的夜空,穿过下方若隐若现的云海,遥遥投向极远处的汪洋。
听得“引龙诀”三字,众人脸色齐变,惊怒交集。
许宣听到周围嘈杂的叫骂怒吼,方才明白大概。原来这数千年来,三十三山能勉强镇伏青龙,除了这座“镇妖塔”之功,还有赖于钉入那孽畜脊骨的“封魔钉”。
“封魔钉”是用和“流霞镜”、“镇妖塔”完全一样的五色补天石炼制而成,当年的圣女为了镇伏青龙,不惜在钉上涂抹自己的鲜血,用“女娲血咒”封镇青龙的魔性。
后来蓬莱出现了一个武学奇才,他破解了“女娲血咒”,又利用这三件神器同质同源、遥遥相吸的特点,创出了“引龙诀”。只要持有神镜、神塔,念此咒诀,就能将沉睡的青龙唤醒,召为己用。然而此人聪明反被聪明误,虽召来青龙,却难以降伏,最终反倒惨死在它爪牙之下。从那以后,就再没人敢妄用这“引龙诀”了。
王文卿多半是从卡米那儿学得此法。此刻穷途末路,竟孤注一掷,使出这两败俱伤的妖邪法术!
西北天际忽然一亮,隆隆狂震,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咆哮声。“镇妖塔”幻光流离,越转越快,那咆哮声也跟着越来越近,震得众人肝胆俱颤,就连脚下的女帝山也仿佛不住地摇颤起来。
山上群鸟惊飞,哗然如沸,有人已忍不住跃上飞骑,张皇失措地朝东南逃去。许宣高声叫道:“大家不要走!青龙双目已盲,不足为惧,只要三十三山齐心协力,定可以将这孽畜除去!”
然而三十三山的岛民被青龙滋扰了数千年,恐惧根深蒂固。这孽畜短短两月被刺瞎了双眼,以它有仇必报的嗜血狂性,此番重现,必定以死相拼。偏偏最有可能降伏此兽的青帝又已身负重伤,与其指望奇迹发生,倒不如逃命自保。转眼间,骑鸟飞逃的岛民越来越多,留守在天湖四周的人,还不到原先的一半了。
咆哮声越来越近,狂风鼓舞,刮得众人难以睁眼,站立不稳。
林灵素昂然站在高台上,白衣鼓舞,飘飘欲飞,弹剑大笑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王娘子,你以为召唤出这么一条半死不活的瞎龙,就能转败为胜了么?寡人正好砍下它的头来祭旗,抽出它的筋来做弦,剔出它的骨来制箭,剥下它的鳞来磨成横扫天下的十万神兵!”
李少微柔声道:“李郎,你胸怀四海,心藏帝王之志,我可就没这般远大的念想啦。王娘子手里这面镜子不错,你说我拿来梳妆打扮,贴贴花黄,好不好?”嫣然一笑,突然狂飙似的冲向王文卿。
“当”地一声剧震,“青螭剑”撞在飞旋的“镇妖塔”边缘,彩光四射,她翻身抛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继续人剑合一,朝着王文卿当心刺去。
几在同时,林灵素亦破空飞起,滚滚疾旋着握剑冲来。两人一左一右,长弧夭矫,如太极乱转。虽是两式极为简单的“凌波望月”、“风卷流云”,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人威力。
“轰”“轰”狂震,“镇妖塔”被双剑两侧夹击,变向飞旋。王文卿所立的亭阁四周惊涛炸涌,长廊、楼台竞相塌落。
王文卿喝道:“给你!”猛地将王允真凌空掷向李少微,自己则紧握流霞镜,反身疾旋,“当”地一声,镜面瑰光爆射,与林灵素遥刺而来的剑气撞了个正着,借势翻身飘掠,跃到了“镇妖塔”上,直冲夜穹。
李少微本能地收回长剑,左手一拍,正中王允真胸口,顿时将她打得血箭喷舞,断线风筝般划过半空。
许宣心中一沉,失声大叫:“王姑娘!”还不等御风冲天,王重阳已抢身将她抱住,跃落岸边。
众蛇人蜂拥而至,许宣顾不得其他,抱着青帝挤入人群。只见王允真呼吸全无,一动不动,王重阳握住她脉门的手不断地颤抖着,脸色忽白忽紫,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片刻,才抱紧妹妹,昂头发出凄厉愤怒的长啸。
李少微在空中叹了口气,道:“可怜了这位如花娇娘。王公子,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算账,就找这位王娘子吧。”踏风急转,和林灵素一起继续朝王文卿追去。
当是时,西北边突然响起一声狂吼,如惊雷乍爆,震得众人毛骨悚然。抬头望去,天地陡然一亮,腥臭扑鼻,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庞大而狰狞的青碧龙头,眼白翻动,正狂怒地张开血盆巨口,朝山顶众人倒卷猛吸。
“轰!”飓风呼啸,天湖水浪涡旋冲天,卷着数十条惨叫狂吼的人影,没入那张无底洞似的巨口之中。
众人惊呼狂奔,许宣大凛,左臂抱紧青帝,右手抓住小青的手腕,心念急转,不知是该与小青阴阳合璧,和这凶兽决一死战;还是该暂且奔开,避其锋芒。
忽然又听一阵轰鸣狂震,炫光四射,王文卿竟连着那宝塔、神镜一起被吸入青龙口中!
那孽畜猛地一顿,喉腹蠕动,接着又发出一阵欢鸣似的咆哮,在空中张牙舞爪地翻腾了片刻,再不理会山顶上惊骇四奔的人群,飞旋着穿过夜穹,向云层之下、那极远处的海面冲去。
众人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如梦初醒,欢呼四起。
萨守坚跃上“一阳台”,从怀中取出一卷图轴,高举过顶,朝着并肩跃落的魔帝、妖后高声道:“掌门师伯、掌门夫人神威盖世,兵不血刃,便已诛灭王文卿老贼,吓退青龙,可谓无敌宇内,天下归心!我等愿奉上‘青龙皮图’,誓死追随掌门左右,一统三界,永铸霸业!”
第一百五十二章 传位
神霄派众道士纷纷跟着拜倒,齐声道:“誓死追随掌门及掌门夫人左右,一统三界,永铸霸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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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声“掌门夫人”喊得李少微脸泛红晕,秋波流转,忍不住悄悄地瞟了林灵素一眼,眼波中又是忸怩又是欢喜,竟仿佛突然变回了二十年前那清纯懵懂的少女。
许宣怒从心头起,哈哈大笑道:“妈,今年是蓬莱山的马年么?怎么一群人围着马腚拍马屁?好臭,好臭!有人连的‘重阳斗剑’也没赢下,居然就想着一统三界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林灵素接过青龙皮图,笑道:“守坚啊,许公子说得不错,哪有一口吃成一个大胖子的道理?要想称雄三界,好歹先当上这蓬莱之主,拿到白虎皮图。来,你问问大家,还有谁愿意和我们比试比试的,如果有,趁着明月初升,夜色怡人,一并了结了,省得拖到明日。”
萨守坚果然气运丹田,远远地将声音传了出去。连问了三遍,四周一边死寂,无人应答。
王重阳抱着妹妹的尸体,攥拳的双手青筋暴起,微微颤抖,几次想要大吼着跃上台去,但瞥见身边的小青,满腔的怒火又如被冷水浇淋,只得咬碎钢牙咽入肚里,苦苦强忍。
林灵素笑道:“既然大家都没异议,那么我看这‘四尊者之战’也就不必再比了。不如等到明日,再由寡人斗胆挑战青帝,看看谁能担任这蓬莱之主。大家意下如何……”
“且慢!”青帝淡淡截口道,“按照我蓬莱山的规矩,只要斗剑尚未结束,寡人就仍是三十三山的青帝。既是青帝,就可以指定旁人接任自己。这位周公子是寡人的义子,从现在这一刻起,他就是蓬莱青帝。阁下想要问鼎,明日就先胜了他再说吧。”
此言一出,山顶一片哗然,许宣也大吃一惊,道:“妈,我……”
青帝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凄酸的微笑,传音道:“好孩子,眼下‘青帝’之位已成了谁也不敢接的烫手山芋,除了你,再没人能与这两个魔头斗上一斗啦。你体内有我的阴阳真气,又会吸纳真气的‘嫁衣神功’,倒也不是全无机会,是胜是负,就得看你的胆量和造化了。”
许宣心中突突一阵急跳,此时楚青红又几已耗尽所有真元,别说明日,就算调养上数月也未见得是林、李二人的对手。自己若不挺身而出,岂不坐视这两魔头为所欲为?热血上涌,朗声道:“承蒙陛下重托,幸何如哉!就算我粉身碎骨,也誓与魔头死战到底,绝不辱没‘青帝’之名!”
蓬莱岛民听了脸上均是一烫,空有斗剑夺帝的雄心壮志,不想事到临头,拼死捍卫三十三山荣耀的,竟然是这初来乍到的黄毛小子。
众蛇人见本族的“伏羲转世”与青帝如此亲热,一口一个“妈”,心里原本都极不是滋味儿,但此时听到他这句慷慨激昂的誓语,无不心有戚戚,捶胸长啸。受他们感染,周围的岛民们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纵声高呼,起初还只稀稀落落,很快便迅速蔓延开来,直如山呼海啸。
青帝百感交集地凝视着许宣,嫣然一笑。千百年来,这是蓬莱第一次如此人心齐整,同仇敌忾。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小子,人说‘有奶就是妈’,你却连‘无奶也是妈’,单只这份超然境界,寡人就远远不如啦!好在咱们比的是剑,而不是认妈的本领。既然你敢舍命一战,寡人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忽然顿住笑声,双眸灼灼地盯着许宣,似笑非笑道:“你我此前的恩恩怨怨,都已一笔勾销,明日谁死谁活,就看自己的本事了。如果你能赢得了我,头颅候取;但如果我赢了你,嘿嘿,你就只好到阴曹地府和父母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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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嵌于万丈峭壁的“云上阁”朝外望去,湛蓝的夜空纤尘不染,星辰寥落,只悬着半轮明月。下方则是茫茫云海,翻腾起伏。
那澄净壮丽的景象,真有如张九龄的名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许宣突然想起再过二十多日,便是中秋了,心中突然剧痛如绞,热泪盈眶。去年中秋,他和父亲、真姨娘在西湖边赏月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短短一年,天海远隔,也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期!
青帝倚着阑干,痴痴地凝望着那半轮孤月,低声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此时此刻,她又在哪里?是否也在望着这天上的明月?”
顿了片刻,眼中泪珠盈凝,柔声道:“这些诗全都是你妈妈读与我听的。在她之前,我所见所闻,全都是人世间最为肮脏丑恶的东西,就连我自己,也是最为肮脏丑恶的怪物。遇见她后,才知道人世竟如此之美,那些诗词,那些歌曲,那些字画……总让我忘记了所有的痛苦,也让眼前看惯了的山海,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许宣听了越发郁堵,不忍再这般欺瞒她,吸了口气,道:“妈,其实我不是……”
青帝忽然用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转过头,泪珠倏然滑落,挂在她微笑的唇角,轻声道:“周公子,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是我的孩子,就够啦。”
许宣胸口如撞,豁然省悟,以她这么聪睿明断的心性,听了林灵素与他的对白,又怎会不知道自己并非真是李师师的孩子?只是她早已将对李师师的一腔柔情寄托在他身上,覆水难收,情真难改,明知是假,也只有继续欺骗自己了!
心潮激荡,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伸手擦去她嘴角的泪珠,摇头哑声道:“妈,你绝不是什么肮脏丑恶的怪物,你比起我见过的许许多多道貌岸然的人,干净美丽了千倍、万倍!能做你的儿子,可比夺得青帝之位、抢到白虎皮图,重要得多啦。”
若是几天前说这番话,必觉耳烧脸烫,但此时真真已将她视如母亲,语出真诚,毫无半点做作之感。
反倒青帝脸颊酡红泛起,忽然有些害羞,拍开他的手,转头“呸”了一声,道:“坏小子,就会油嘴滑舌地胡说八道。”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掩抑不住甜蜜与喜悦。
许宣呼吸仿佛瞬间停窒了,她这神态像极了真姨娘佯嗔的模样,恍惚间又似回到了和真姨娘贫嘴耍赖的亲密时刻,一时间悲喜填膺,情难自禁,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泪水瞬间夺眶涌出,流入她光滑的脖颈,哽咽道:“妈!对不……对不起!”
青帝娇躯一颤,过了好一会儿,僵直的身体才慢慢地松软下来,反手摩挲着他的脸,低声道:“傻孩子,和妈妈还有什么对不起的?”
许宣将头埋在她馨香的发丝间,泪水滚滚,对父母的思念与担忧,全都混杂着对眼前这义母的愧疚里,分不清,道不明了。
“许宣!许宣!”绿影一闪,小青冲过守在门口的侍女,风也似的卷了进来,瞧见两人,身形猛地凝顿住了,脸上喜悦的笑容也随之冻结。
青帝脸颊飞红,转身轻轻将许宣推开。许宣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泪,笑道:“小青姐姐,有什么事儿?”
小青俏脸雪白,又是惊愕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地瞪着他,想要说什么,眼眶里忽然盈满泪水,咬唇恨恨地瞪了青帝一眼,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许宣一愣,这才醒悟她会错意了,叫道:“小青姐姐!”刚想冲出去说个清楚,几个男装侍女大步走入,原想朝青帝行礼,略一迟疑,转身朝他恭声道:“陛下,蛇族的巫鹿已经研磨出了‘镇魂丹’,可以暂时保住王允真姑娘的性命。但要彻底救活,还需其他药丹与仙草。”
许宣“啊”地一声,又惊又喜,难道小青方才这般喜悦,就是为了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精神大振,所有儿女之情都被汹汹斗志所替代了。暗想,离天亮已不到三个时辰了,当务之急是准备好明日之战,等打败了那两魔头,再和小青姐姐慢慢说明不迟。
当下收敛心神,道:“妈,你先前说,想到了一个或可取胜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是了,差点儿忘啦,”青帝也从方才那缭乱的心绪中收回神来,捋了捋纷乱的发鬓,嫣然一笑,“我带你来这儿,是为了看窗外的这半轮明月的。你要想取胜,诀窍就在这半轮明月里。”
许宣一怔,不明所以。
青帝没有接着解释,却忽然又换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双眸闪闪地凝视着他,柔声道:“世间人人都向往着仙界,想着做神仙;说起阴曹地府,个个避之不及。但是,你可知道仙界与阴曹地府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对策
许宣越听越糊涂,不知她这话里蕴着什么禅机。
青帝道:“有个故事,说某人死后,被牛头马面拖到了阴曹地府,地府里不见油锅,不见刀山,只看见一群饿得面黄肌瘦的人围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个长丈许的铁勺,怎么也送不到自己的嘴里,急得不住地哀嚎悲哭。
“判官一查功德簿,发现此人送错地方了,连忙又遣黑白无常,将此人送到了上界。此人到了仙界,不见仙山,不见神殿,也只看见一群人围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每个人手里也都拿了一个长丈许的铁勺。但和地府不同,这些人却个个白白胖胖,心满意足……周公子,你可知这是为什么吗?”
许宣沉吟了片刻,拍手道:“是了!丈许长的铁勺送不到自己的嘴里,却可以和别人互相喂送。”
青帝又是嫣然一笑,道:“周公子,你果然聪明。仙界与地府其实并无分别,若说有分别,就在于升上仙界的人心怀慈悲,彼此关爱;而堕入地狱的人自私自利,相互算计。天下之理,一通百通,武学之道,又何尝不是如此?
“求仙求魔,往往只在一念之差。譬如那‘嫁衣神功’,一看便是心机阴狠、自私毒辣的人所创。在他们眼中,世上无一人不是如此,除了损人利己,弱肉强食,就再没有提升修为的途径。他们以己度人,那些被他们利用的‘人鼎’,除了不停地吸纳第三者的炁丹、饮鸩止渴之外,就只有束手待毙。可是他们永远不会明白,这个世界上并非人人都和他们一样,要想化解‘嫁衣神功’,至少还有两种至为简单的办法……”
许宣心中一跳,似有所悟,又听她道:“第一个法子说穿了,其实一钱不值,那就是找几个与你彼此关爱、互相信赖的人,让他们吸走你体内与你五行相克的炁丹。‘汝之砒霜,彼之蜜糖’,与你相克的炁丹,和他们或许正有相生之效,你既卸去了心患,他们又长了真炁,岂不两全其美?”
许宣大喜,笑道:“此法大妙!妈,事不宜迟,我们立即找几个人来试上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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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帝摇头微微一笑,道:“不必啦。因为我已经用了第二种更加简单的办法。昨夜与你阴阳双修之时,便已将你体内郁结的炁丹全都吸入我的丹田,方才在那‘乾坤元炁壶’里,又将周转炼化过的真炁,重新输入了你的经脉……创立‘嫁衣神功’的人永远不会料到,有人会为了自己关切的人,心甘情愿地去做‘人鼎’的‘人鼎’。”
许宣胸口如撞,这才明白,为何体内那撕绞欲裂的剧痛竟会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青帝道:“周公子,你是五行土属之身,而我体内的阴阳真气,一属木,一属火,五行木克土,若将五行属木的阴极真炁传给你,对你无益反弊,所以我将阴极真炁全都转成了火属的阳极真炁,五行木生火,火生土,你只需以'嫁衣神功'的吸纳大法,就能将我传给你的真气逐一化为己用了。"
顿了顿,眼中露出似悲似喜的古怪神色,道:"不过,我还是低估了'嫁衣神功'的凶残与歹毒,从我将所有真气传给你的那一刻起,我体内的阳极经脉已被你反撞的真炁尽数震碎,再没有恢复的可能了。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将青帝之位传给你,让你冒险与那两魔头比斗.."
许宣"啊"地一声,抓住她的手腕,果然发觉她督脉断毁,其他阳属经络的真炁也极为微弱。督脉主一身之阳,督脉既断,便形如废人了!想不到她为了自己竟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感激,想要说话,却热泪盈眶,一句也说不出来。
青帝抽出手,柔声道:"周公子,你不必为我难过,我这一生困在蓬莱山里,对这不男不女、争强斗狠的日子,早已过腻了。阳极经脉受损,对于寻常修道之人是灭顶之灾,对我却或许是因祸得福。从今往后,我再不会..再不会变回男儿之身啦。能成为一个普通平凡的女人,比做什么长生不老、天下无敌的怪物,可要简单快乐得多了。"脸颊晕红,喜悦中夹着一丝淡淡的惆怅与羞涩。
许宣悲喜交织,也不知是该为她欢喜,还是该为她难过,忽想:"世人穷心竭力,只求能把持权柄,长生不死,但她却甘心放弃所有,换来普通平淡的一生。人活于世,到底该追求什么?我从小想要修道成仙,但成仙当真就比做一个凡人更加快乐么?"
胡思乱想间,又听青帝叹道:"你瞧,我可真真变得婆婆妈妈啦。说了这么多,却连最为紧要的事情还未提起。我在蓬莱这么多年,从未遇见象林、李二人深不可测的敌手。这两人修为原就极为高卓,又在'两仪峰'潜修了一个月,一个专炼阳极真气,一个专炼阴极真气,就是为了驾御紫青双剑,阴阳合璧。再加上彼此心念相通,意气浑融,堪称毫无瑕疵。即便我未曾受伤,只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许宣听了大为失望,苦笑道:"妈,哪有你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若连你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孩儿又怎还会有半点神算?"
青帝摇头道:"那也未必。比剑并非只论真气强猛、修为高低,还有许多其他因故。我斗不过他们,不代表你一定就会败给他们。我带你来此,除了告诉你不用再担心'嫁衣神功'之外,是为了让你好好看看这半轮明月,找出破解那两魔头的双剑合璧的法子。告诉我,当你瞧见这由圆转缺的月亮,第一个念头想起了什么?"
此时明月已过中天,照得窗前白如霜雪,许宣又想起了张九龄的另一首诗,脱口道:"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青帝似是没有听过这首诗,微觉动容,低声道:"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连念了几遍,双颊晕生,竟似有些痴了,过了一会儿,才叹道:"周公子,你几句举得真好。世间许多事物的盈亏,都与月亮的圆缺息息相关。比如潮汐,比如烧丹,比如炼气,又比如女人的..。女人的心情。
"若将人体比为天地,阳气有如太阳,阴气有如月亮,任督二脉则是'太阳'与'月亮'升落循行的路线。有的人阴极真气弱于阳极真气。就像是春夏夜短昼长;有的人阴极真气强于阳极真气,则像是秋冬夜长昼短。但无论是谁,体内的阴极真气必然都是随着月亮的圆缺,而由强转弱,再由弱转强,循环不止。
"周公子,今日是七月二十,阴气渐衰,阳气日强.."
许宣幡然醒悟,喜道:"妈,你是让我全力攻击李少微.."突然想起当日自己与小青双剑合璧时,林灵素所做的那番指点,心中一动,转口道:"不对,先要全力猛攻林灵素!双剑合璧,攻守相从,林灵素的破绽全由李少微来格挡,我攻林即是攻李,只要李少微格挡不及,林灵素必定被迫回手自救,合璧剑法马上就乱啦!到那时,我再转而猛攻李少微,速战速决!"
青帝只道是他自己悟出来的,妙目中更充满了惊讶与嘉许,嫣然一笑,道:"对啦。眼下你体内可以化用的真气,虽不如林灵素强猛,但却比李少微稍胜了半筹。只要你抓住他们攻守之间的瞬息破绽,或许便能反败为胜。但他们的紫青双剑锐不可挡,你没有可与之相抗的神兵,只有用气剑周旋了。"
她捏了个指决,道:"昨夜你已学会了'阴阳指',知道如何变幻指诀,在'八极'之间转换真气,我传再你一套'阴阳指剑',也是和'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相合,化生出六十四式,简单好记。但这六十四式指剑里,阴阳各异,你要想在一夜间全部学会,也非易事,倒不如好生利用你眼下至刚至纯的阳属真气,专心练习其中的'阳卦指剑',只要能有几式运用得炉火纯青,明日或许便有取胜之机了。"
当下将"六十四指剑"细心地讲了一遍,又择重将其中与"阳卦"相关的指诀反复讲解,亲身演示。
这套"阴阳指剑"是她集毕生所学悟创的独门气剑,深奥玄妙,威力无穷,要想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学会,谈何容易?许宣本就聪明绝顶,昨夜又已学过了"阴阳三才指诀",很快就记得滚瓜烂熟,纵有些不明白的艰深之处,也先牢记于心,留待日后慢慢体悟。
不知不觉间,月满西楼,更梆遥响,已过了四更天了。
青帝见他这么快就掌握了八式剑诀,指尖弹处,气剑纵横怒舞,极之霸冽狂猛,不由大感欣慰喜悦。正想说话,巫鹿突然摇摇晃晃地游了进来,脸色如土,颤声叫道:"圣上!大事不好矣!大事不好矣!"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剖心
相隔不过一个时辰,巫鹿原本圆滚滚的胖脸竟变得干瘪如桃核,宛如贴着一层皱巴巴的惨白皮肉,灯火映照,簌簌抖动,丑怖如鬼。
两人汗毛尽乍,正待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巫鹿捂着后颈,颤声道:“圣上,娘娘……娘娘……”身子一晃,突然软绵绵地仆倒在地,再不动弹了,双眼兀自直愣愣地瞪着许宣,凝固着惊骇、悲伤、愤怒与不甘。
许宣大凛,探其鼻息,竟已气绝身亡,拨开他的手掌,却见后颈上有两排深深的齿印,似是被人吸干了鲜血,这情景竟与当日在自家“慈恩园”里见到的僵尸如出一辙!又惊又怒,李少微!难道又是妖后在捣鬼?
想来巫鹿定是被那女魔头吸尽气血后,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奔入此地为自己报信。他与这蛇人巫医相处的时日虽不久长,却也有了些感情,见如此惨状,心里说不出的悲怒难受。
“陛下!”守在门外的几个男装宫女匆匆奔入,伏身禀告,“三十三山与蛇族眼下共有四十余人被打碎脏腑,吸干鲜血,不知何人所为。就连王允真姑娘也不知被谁抢走了。现在山顶人心惶惶,王重阳正领着蛇人到处搜寻……”
许宣心里越发亮如明镜,怒火如焚,如今青帝功力尽废,蓬莱众山上唯一能让林灵素、李少微有所忌惮的,只剩下王重阳了。这两魔头对青帝之位志在必得,此番这场大闹,除了盗吸真元,震慑众人之外,最大的目的只怕还是挟夺王允真作为人质,确保王重阳不敢有任何异动。
想起巫鹿临死反复提及“娘娘”二字,更觉不妙,截口道:“是了,娘……小青姑娘呢?现在何处?”
那几个男装宫女面面相觑,摇头齐称不知。只有一个想了片刻,道:“先前她冲出宫门,似是朝‘万花谷’去了。”
许宣大急,道:“妈,我先去找她回来。”来不及多做安排,也不等青帝回话,便已狂风似的冲出“云上阁”,卷过峭壁,朝着“女帝山”南翼的“万花谷”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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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火光点点,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举着火把奔窜的人影,有的三五成群,结队搜寻失踪的亲友;有的正抱着被吸成僵鬼的尸体悲声恸哭;有的则是被眼前的惨状吓破了胆,想要脚底抹油,趁黑溜之大吉。
一路穿行,惊呼、呐喊声不绝于耳。许宣撞见眼熟的,便立刻揪住问小青的下落,一连问了八九人,全都茫然不知。好不容易才从几个蛇人口中探知,小青果然是往“万花谷”方向去了,当下顾不得安抚众人,分花拂柳,径直冲入了那片幽深的山谷。
万花谷沿南北迤逦,两侧山势斜陡,积雪皑皑,冰川交错。融雪化作飞瀑,一道道从峭壁隆隆飞泻而下,云横雾绕,蜿蜒成溪。溪谷两旁的草坡上深深浅浅地开满了各色鲜花,绵延不绝,随风如霓浪起伏,极为壮丽。
许宣听蛇人说过,此处看似美如仙境,云雾里却尽是毒瘴,花草间更遍布毒虫,别说三十三山岛民,就算是女帝山的“百花使”们也不敢妄入。所以昨夜王重阳、李少微从牢狱里救出众人后,才选择此处,作为藏身之地。
好在他从小在药缸里浸大,早已百毒不侵。当下撕下一幅布帛,在溪水里浸湿了,捂住口鼻,一边朝里奔掠,一边左右顾盼,高声叫道:“小青姐姐!小青姐姐!”
沿着溪谷奔行了八九里,杳无回应。正自心焦如焚,忽听右后方传来一声冷笑,“哼”道:“许大官人,春宵苦短,你不和青帝陛下耳鬓厮磨地切磋阴阳妙法,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小青姐姐!”许宣大喜转身,果见她衣袂鼓舞,俏生生地坐在山溪的一块巨岩上。见她无恙,如释重负,掠到她的身边,笑道:“好姐姐,你没事就好啦,我还以为……”
“谁是你好姐姐?你还以为什么?”小青脸一沉,跃下溪石,冷笑道,“同宿林中鸟,大难各自飞,更何况我们无亲无故,不过是萍水相逢。你还是快快回到你母王陛下身边,让她多传你几招救命的绝活儿,指不定过了明天,还能保住这张滑舌油嘴,说些哄她欢喜的蜜语甜言。”
许宣这才知道她还在生方才的气,笑道:“好姐姐,你可想歪啦。青帝陛下救了我几次,恩重如山,我以母事之,岂有他想?”见她那眉眼含嗔的俏模样,心里突突一跳,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就算有甜言蜜语,也该留着给拜过天地、同过床的娘子不是?”
“无赖!”小青双颊霞涌,眉尖一蹙,想要挥手打他,眼圈却忽然一红,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许宣急忙追上,连拍了自己的几记耳光,道:“该打,该打!让你又胡说八道。”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小青姐姐,我轻薄无赖,你骂我也罢,打我也好,但眼下情势危急,可别为了我赌气独行,若是又落入那两魔头的手里,那我可真真百死难赎其罪了!”
见他忧急真挚,小青心底的羞怒才消了几分,却依旧甩开他的手,冷冷地朝上游走去,道:“许公子,劳你费心啦。我心里种着‘三尸金线蛊’,落不落入他们手里,又有什么区别?你还是快快和我划清界限罢,否则,明日那两魔头若拿我来要挟你,那我可真真百死难赎其罪了。”
许宣心中一震,她说得不错,那两魔头凶狡狠辣,既敢以此胁迫王重阳,自然也敢这般要挟自己。目前尚无此举,绝非出于公平约战,不过根本没将他瞧在眼里罢了!
小青见他突然顿住脚步,怔忪不前,只道他当真起了此意,心中一酸,淡淡道:“许公子,当日我早已说过了,留在你身边,不过是为了不负葛老道所托,助你平平安安地回到临安。如今你本事不低于我,又有了青帝、蛇族等许多强援相助,无需我帮什么忙啦。我再留下来,反倒成了你的累赘,不如就此别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将来或许……或许还有重逢的机会。”说到最后一句,泪水竟险些模糊了视线,大步朝前疾行。
许宣听她言下之意,竟是要和自己分道扬镳,胸口如被重锤猛击,叫道:“小青姐姐,你别走!”抢步挡在她身前,急道:“你既已答应送我回临安,又怎能毁约不算?再说我……你……你……”思绪飞转,却找不到其他托辞,又道:“你……你是女娲娘娘转世,少了你,我这重生伏羲又何以服众?又何以打败那两魔头,回到临安?”
小青闪身绕行,冷冷道:“我们这伏羲、女娲本就是假冒的。若让三十三山岛民发现,我堂堂女娲居然受制于妖后,又或者我们连双剑合璧也敌不过那两魔头,岂不是更加千夫所指,死无葬身之地?”
“死便死了,那又如何!”许宣热血上冲,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好姐姐,就算要死,也当轰轰烈烈地死在一处,才不枉我们同生共死,并行了这一路……”
小青身子微微一颤,悲喜交涌,耳颊如烧,便欲脱口答应,眼前却突然闪过林、李二人念咒催蛊,趁着自己剧痛无暇回防、刺死许宣的情景……心中顿时一阵窒息般的绞疼,泪水几欲夺眶涌出,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明知是死,还要往前迎送,那不叫勇敢,叫做傻瓜……”
许宣心里痛如刀割,蓦地松开手,哈哈笑道:“罢啦,罢啦,原来你说怕拖累我是假,怕搭了自己的性命是真!好,好,小青姑娘,今日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是死是活,与你再无关系……”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脸上突然重重地吃了一记耳光,热辣辣地肿起老高。
他抚着脸,又惊又怒地瞪着小青,却见她亦俏脸涨红,双眼滢滢地怒视着自己,胸口急剧起伏,想要说话,两行泪水突然顺颊滑落。
许宣心中一颤,所有的怒火、苦楚、惊愕、伤心……全都烟消云散。
小青却双肩颤抖,难以自持地哭了起来,又是一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然后第三掌、第四掌、第五掌……每一掌都打得这么重,这么痛,有如烈焰喷涌灼烧,火辣辣、酥麻麻卷过他的耳颊,卷入他的心里,带来一种从未体历过的、战栗窒息的甜蜜……
他天旋地转,只觉全身热血都涌上了头顶,鬼使神差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右手拔出“龙牙”,抵在自己胸口,哑声道:“好姐姐,我待你如何,你还不知道么?反正都要死啦,要不要我……要不要我剖出心来,让你看个究竟?”
小青一怔,呆呆地望着他,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啊”地一声低吟,力气尽消,软绵绵地坐倒在地,满脸泪痕闪烁,酡红如醉。长袖垂处,一件物事咕噜噜地滚落在溪里,染得溪水一片殷红。
许宣低头望去,心中猛地一凛,那东西又红又嫩,竟是一颗方甫割下的血淋淋的心脏!
第一百五十五章 换心
还不等细看,溪流潺潺,已将那颗心卷得东摇西荡,朝下游漂去。小青陡然醒过神来,凌波抄步,“哗”地一声,将其从水中捞起,托在手里端详了片刻,见无损坏,才又松了口气,湿漉漉地揣入怀里。
许宣看得汗毛尽乍,骇然道:“小青姐姐,这是……这是……”原想问“这是你的心么”,刚滑到嘴边,便觉得此话未免太傻,又生生吞了回去。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小青姐姐,这是谁的心?你拿来做什么?”
小青冷冷道:“总之不是你的心。你管我拿来做什么?”虽仍板着脸,语气却已大为放软。
许宣想起方才山顶的种种惨状,想起巫鹿,灵光一闪,失声道:“是了,百纳之身!你……”话音未落,嘴已被她手掌紧紧捂住了。
小青双颊晕红,飞快地环顾了一眼周围,低声嗔道:“臭小子,你小声点儿说话会变哑巴啊!”
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传音道:“是啊,这颗心是我从山顶的尸体里剖出来的。我试了上百种办法,可那‘三尸金线蛊’深植心脏,怎么也拔夺不出,要想摆脱,就只有用‘百纳之术’,将我的心彻底换过了……”
她的手心柔软滑腻,许宣心里突突直跳,又起了轻佻捉狭的念头,想要努嘴亲上一亲,犹疑间,她已收回手掌,续道:“可惜巫鹿胆小如鼠,生怕担责,听说我想换心,吓得脸都绿啦,推说只为你换过一次脏腑,没有林灵素的指点,说什么也不敢再试一次了。不管我怎么好说歹说,也不同意……”
许宣恍然醒悟,道:“小青姐姐,你方才到‘云上阁’找我,便是为了此事?”
小青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是啊,巫鹿再油滑胆小,有伏羲、女娲一起出面,量他也不敢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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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顿,又道:“眼下青帝重伤,三十三山的岛民都被魔帝、妖后吓破了胆,唯一能拦阻他们的,除了那姓王的小子,或许就只剩下你我二人啦。论实力,我们和两魔头相去甚远,但我们却是众人眼里的伏羲、女娲转世,又有青帝全力支持,只要我能拔去心蛊,和你双剑合璧,与两魔头周旋一阵,或许就能鼓舞蓬莱众山的士气,以多击寡,转败为胜……”
许宣听她口气,似是还不知道山顶发生的事情,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小青姐姐,你说的极是,只是……唉,都怨我,让李少微抢先一步,吸干了巫鹿的血……”
“什么?”小青如遭电殛,脸上血色尽失。
许宣简略地说了一遍山顶发生之事,她耳中隆隆直响,心骨凉透,就像拔落了悬崖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坠入了无底深渊。捂着胸口,浑身颤抖,慢慢地跪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许宣又是愧疚又是怜惜,正想着该如何安慰,她却霍然起身,颤声道:“许宣,你……你别和他们比啦,青帝也罢,白虎皮图也好,他们想要,全送了给他们便是!趁着天色未亮,我们一起找个地方藏起来,好不好?”
见她满脸晕红,双眸熠熠,又是期待又是紧张地盯着自己,许宣心中突突一跳,几乎便要脱口答应。但想到青帝,想到蛇族,想到惨死的巫鹿等人,热血顿时又涌上头顶,摇了摇头,凛然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岂能临阵脱逃!更何况他们将我当作了伏羲,当作了青帝,明日一战,不只关乎我一个人的生死,更关乎蓬莱三十三山的荣辱……”
小青怒道:“笨蛋!他们和你非亲非故,有什么相干?究竟是他们的荣辱重要,还是活着回到临安,救出你父母要紧?”
提到父母,许宣胸喉登时一阵如割的剧痛,热泪盈眶,深吸了一口气,道:“小青姐姐,我想了许久了,那魔头逃出乾坤元炁壶,全是由我而起。若不是我,许家也不会有这番大劫。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我继续苟且求生,就算活着回到临安,又有何脸颜面对父母?明日一战,正是我将功补过的最好机会,不管死也罢,活也好,都能昂首挺胸地离开这里了!”
自从他放出林灵素后,内心就一直摇摆不定,时而立誓诛灭此獠,时而又幻想着借这魔头之力,救出父母。几个月来,胸中块垒郁积,已成心病。直到此时,才痛下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小青却听得脸上一阵阵烧烫,直如在说她一般,又羞又恼,顿足道:“臭小子,你要寻死,你自己去罢,我不陪你啦!”跃上岸,朝半坡那片绚烂如云霞的花树掠去。
若是先前,许宣必不舍她离去,但此时死意已决,所有的牵挂与羁绊反倒突然全都消荡得一干二净了,心潮汹涌,遥遥传音道:“小青姐姐,若我明日当真死了,瞧在这几月同生共死的份上,求你回临安救我父母。许宣来生必做牛做马,报你大恩大德……”
小青堵住双耳,想要置之不理,泪水却一颗接一颗地汹汹涌出。
那冰凉的水珠、酸辣苦涩的滋味,还有那柔肠寸绞的痛楚……如此陌生,又如此迅猛,甚至比白素贞坠入江海的那一刻来得更加强烈,强烈得如同浪潮卷溺,强烈得让她无法呼吸。
难道这就是“人”的七情六欲?就是她要成仙前、所必先经历的种种凡尘之劫?这一瞬间,她多么想变回从前那个简单的自己呵,多么想回到从前那无欲无求、无喜无忧的世界……
视线模糊,狂风刮在脸上,痛如刀割。想要回眸望上一眼,但一想到明日此时,或许他已经死了,或许这一回眸便成永诀……那酥麻刺扎的剧痛顿时随着狂风劈入口鼻,劈入心底,劈入脏腑,将她瞬间绞碎成寸寸齑粉。
五天前,在暮色里目送许宣骑鹤远去时的忐忑与焦急;三天前,在囚室里挂念他时的忧虑与甜蜜;昨日,在崖顶云雾苦苦等候的悲伤与恐惧……全都在这一瞬间如山洪爆发、熔岩席卷,冲垮了她所有的壁垒,焚毁了她所有的伪装,让她仿佛从里到外,层层崩溃了。
她顿住脚步,天旋地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月光如水,花枝摇曳。她闭着双眼,抚着心口,听着落英在风中飘舞,听着凤凰在上空欢鸣,听着心脏在胸腔内一下又一下地猛烈跳动……所有的声音仿佛又幻化为李少微格格的笑声:“小丫头呀小丫头,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你已经喜欢上这嘴甜皮厚、心狠手辣的小色鬼啦!”
她指尖一颤,心猛地揪紧了。然后那紧绷而撕裂的剧痛,又陡然层层叠叠如冰山雪崩,融化为浸透全身的酸涩与甜蜜。
那笑声越来越响,在她耳畔一声声地萦绕着。她耳颊如烧,浑身颤抖,蓦地睁开双眼,不顾一切地转身朝回奔去,叫道:“许宣,我不会救你父母!想救他们,就和我一起活着从这里出去!”
许宣一愣,想不到她去而复返,不等回答,她已经狂风似的掠到了面前,抓起那颗血淋淋的心脏,往他手中一塞,双颊晕红如火,咬牙道:“小色鬼,我的命也放在你的手上啦。想要活命,就先将我的心剖出来,换上一颗!”
“我?”许宣吓了一大跳,满心的欢喜瞬间消荡,“小青姐姐,‘百纳之身’乃是极为高超的外科医术,连巫鹿也不敢贸然行事,我又岂能……”
小青冷冷道:“反正都是一死,与其死在那妖女的蛊虫之下,倒不如死在你手里。”脸上莫名又是一红,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板着脸,道:“这是巫鹿记载的‘百纳之身’手术心得,我趁他不备偷来的,原想实在没辙时,自己试上一试。但你好歹也出身于医药世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由你照本宣科地动刀,总强过我乱划一气。”
许宣摸着那羊皮卷,头皮发憷,但心想到了此时,确实也无其他良策了。只得展开来,细细端看。
羊皮卷上画了人体脏腑的剖面图,旁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详细地注释了手术的过程与要点。巫鹿看似滑稽,心思却颇为细密,那些文字除了蛇篆,居然也有些写得歪歪扭扭的楷书,虽然夹杂着不少错别字,词不达意,但连接上下文,再望图解意,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百纳之术”由当年大宋第一名医严忘一所创,又经林灵素增改,讲究的乃是如何利用脏腑的阴阳五行,相生相连,以确保嫁接后的器官严丝合缝,经脉、血管畅通如初。
他越看越是惊佩,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鬼斧神工之术,信心大增。
当下反反复复揣摩了几遍,将流程牢记于心,找了一块凹形的大石作为锅鼎,生火煮水,又将“龙牙刀”在火上焠烧了片刻,定了定神,道:“小青姐姐,你准备好了么?”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迷
小青虽已下定决心,临到此时,却仍不免暗生惧意,脸色雪白,咬唇点了点头。转身在草坡茂密的花树间躺下,闭上双眼,调匀呼吸,指尖微微颤抖着,一点点解开衣襟。
狂风扑面,许宣呼吸一窒,分不清那馥郁的幽香究竟来自她,还是周围那簌簌摇曳的花枝。
月光雪亮地照着她莹白的脖颈,衬着那抹嫩绿色的衣裳,更显得滑如脂,润如玉。心里突突狂跳,忽然又想起那夜她站在瀑布水池里,将饵虫悬在嘴边,引诱心蛊的情景。虽只惊鸿一瞥,那旖旎春光却似深深烙在脑海,再也不能抹去。
小青心中忐忑,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动静,睁开眼,见他握着“龙牙”,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眼神灼灼古怪。耳根登时一阵烧烫,嗔道:“臭小子,看够了没有?”
许宣面红耳赤,咳嗽一声,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工,不瞧仔细了,怎么动手?”摒除绮念,探出手,将那襟口稍稍朝下拉了寸许,刀尖小心翼翼地抵住她的心窝。
小青重又闭上眼,屏息静待。
被刀尖所刺,急剧起伏的胸口沁出了几滴殷红的鲜血,灼灼醒目。想到此番开膛剖心,或许她便香消玉殒,再没有重生之机,许宣呼吸顿时又是一紧,刀尖颤抖,怎么也无法刺下。
寒风呼啸,刀气森冷,小青肌肤鸡皮泛起,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也不知这一刀刺入,自己是否还能睁开眼睛?是否还能瞧见这个世界,瞧见这跳脱无赖、油嘴滑舌的少年?
越想越是恐惧,睫毛颤动,忍不住睁开双眼。却见许宣依旧怔怔地凝视着自己,只是这回眼中不再是炽热如火的欲念,而是爱怜、痛苦、悲悯、忧惧……种种复杂的神色。
两人视线相交,心中俱是一颤。小青悲喜交迭,忍住泪,嫣然一笑:“小se鬼,如果我死了,记得将我的心带回峨眉,埋在金顶峰的千年老松下。我喜欢看那儿的云海和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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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中如万刀齐扎,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将你的心带回峨眉,你若想看日出和云海,就活着离开这里……”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顿了好一会儿,哑声道:“况且你若是……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了啦!”
小青一怔,过了片刻,才明白他话中之意,胸口如被重锤猛撞,霎时间耳根如烧,泪珠夺眶,被汹汹涌起的柔情彻底淹没了。鬼使神差地抬起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仆”地一声,“龙牙”落地,许宣如遭电殛,怔怔地瞪着她,呆如泥人木塑。
她这才醒觉自己做了什么,脸颊酡红如醉,羞不可抑,刚想说话,却被他猛然拽入怀里,然后呼吸一窒,只觉两片滚烫的嘴唇压上了她的唇瓣,耳中“嗡”地一响,脑中一片空白。迷迷糊糊中,灵魂仿佛也被寸寸抽离,分不清是惊惶、羞恼、害怕,还是甜蜜。身体里仿佛有什么迸爆开来了,将她瞬间炸散成了万千粉末,随着狂风天旋地转,飘摇跌宕……
“小青姐姐……小青姐姐……小青姐姐……”耳畔一声声地萦绕着他
她的心猛烈地搏动着,一下接着一下,仿佛也在叫着“许宣,许宣,许宣……”双臂不由自主地搂住他的脖颈,十指深深地陷入他的发鬓,。
恍惚中,仿佛又听见妖后银铃似的笑声:“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好,我只是想你明白,当你吞下‘元婴金丹’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了将一点点地褪尽蛇鳞,变成凡人,注定要经历人间生老病死、情仇爱恨的种种痛苦。若想摆脱这些痛苦,要么成仙,要么成魔,别无退路……”
她心里猛地一紧,但那恐惧转瞬即逝,模模糊糊地想道:“原来这就是人世间的七情六欲。都说‘人’与‘妖’最大的区别,不是生老病死,也不是喜怒哀乐,而是会喜欢上另外一个‘人’,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受尽世间的所有痛苦。但如果没有这些,活着和草木顽石又有什么区别?过去的五百年,我可真是白活啦!若我注定要为此受尽千劫,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百年,十年,哪怕短短几天,又有什么干系?”
想到这里,更是双颊滚烫,心火如烧,忍不住紧紧抱住他,恨不能与他融为一体。
就在这时,旁边的花树丛中突然传来几声冷笑。两人一凛,宛如当头浇了一盆冰水,瞬时清醒。
许宣蓦地松开手,挡在她身前,喝道:“是谁?”转头四顾,林风簌簌,花浪起伏,却不见半个人影。两人又惊又疑,四目交对,脸上又齐齐一红,假意转眸扫望。
此时明月西移,“万花谷”内一大半已陷入黑暗,距离天亮已不足一个时辰了。
许宣定了定神,拾起“龙牙刀”,低声道:“小青姐姐,事不宜迟,我们找一个隐秘的山洞,再做这‘百衲之术’……”
话音未落,远处山崖上突然传来阵阵呐喊:“圣上!圣上!”“陛下!青帝陛下!”黑影迭闪,数百个蛇人、百花使骑乘飞兽,狂飙似的贴着山坡席卷而至。当先的赫然是王重阳、赤离火等人。
瞧见小青与许宣并立在花树丛中,众蛇人脸色俱是一变,纷纷飞身跃落,行礼道:“陛下,娘娘!”却不敢与小青对望,神色颇为古怪。
王重阳更是脸色惨白,大踏步上前,朝小青伏身拜倒,重重地叩了三记响头,沉声道:“娘娘,舍妹年幼无知,不知礼数,若有什么无意冒犯之处,还请娘娘大人大量,不予计较。”
许宣听得云里雾中,奇道:“王圣使,你这话从何说起?”小青脸上却莫名一烫,只道他看出自己懵懂的心事。但当着众人之面,又不好承认厌恼王允真与许宣的亲昵言行,当下“哼”了一声,也不应答。
王重阳不敢起身,又“咚咚咚”连叩了几记响头,道:“娘娘若不肯赦舍妹之罪,王某愿代为受过,哪怕千刀万剐,也甘之若饴。还请娘娘网开一面,将她赐还于我……”
许宣越听越觉不妙,截口道:“王圣使,王姑娘不是让林灵素与李少微那两魔头掳去了么?你不去设法夺回,来找娘娘干嘛?”
王重阳低头不答,众蛇人也尴尬地转头他顾。赤离火咳嗽了一声,吞吞吐吐地道:“圣上,劫走王允真姑娘的并非那两魔头,而是……而是……”偷瞥了小青一眼,迟疑道:“……而是娘娘。”
“你说什么?”许宣一震。小青更是脸色骤变。
“圣上明鉴!”赤离火急忙伏倒,咬了咬牙,道:“娘娘……娘娘先前闯入‘紫霞宫’,连杀了几名侍女,吸尽了她们的鲜血,而后将王姑娘装入‘乾坤袋’,正要逃离时,又撞见巫鹿,将他也杀了,吸光了血……但她来去匆匆,却没发现赤珠藏在屋角的柜子里,目睹了这一切……”
许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才道:“你是说,抢走王姑娘,吸干巫鹿与众人鲜血的,是娘娘?”
赤珠躲在几个蛇人身后,脸色惨白,泪痕犹在,恐惧地望了一眼小青,颤声道:“是……是的。奴婢亲眼所……所见,绝对错不了。”
碧珠、玄珠也怯生生地点了点头,颤声道:“圣上,有件事我们一直藏在……藏在心里,不敢说与任何人听。当日在‘天漏山’里,每到半夜,娘娘便会……便会悄悄溜出洞穴,吸食守卫的鲜血。大家都认定是血蝠所为,我们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所以……”
众人一片低哗,许宣心中大凛,突然想起李少微,想起被她吸尽鲜血的那些僵鬼,截口道:“天漏山里漆黑昏暗,你们当真看清楚了?吸血的不是那姓李的女魔头?”
赤珠三姐妹齐齐摇头,又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我们远远随着娘娘,出了‘紫霞宫’,一路来到‘万花谷’,亲眼瞧见她途中又吸了十几人的血,而后将……将王姑娘的心剖了出来,尸体就抛在前方的石洞里……”
小青又惊又怒,俏脸涨得通红,格格大笑道:“好啊!看不出你们表面乖巧恭顺,一口一个‘娘娘’,实则却是两面三刀,血口喷人的行家里手。说,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你们这些贱婢,如此栽赃构陷?”
话音方落,前方山脚下又传来几声惊呼,两个蛇人抱着一个紫衣少女跃出石洞,叫道:“圣上,王姑娘的尸体果真在这里!”
第一百五十七章 蒙冤
前方山脚下又传来几声惊呼,两个蛇人抱着一个紫衣少女跃出石洞,叫道:“圣上,王姑娘的尸体果真在这里!”
许宣心中猛地一沉,哗声四起。
王重阳面色大变,腾身疾跃,将王允真从那两蛇人手里接了过来,身躯一晃,抱着她跪倒在地,仰头悲声啸吼。声音如惊雷迭爆,回荡不绝,震得周围花枝乱颤,崖顶积雪隆隆崩落。
众人全被眼前的惨象震得惊骇无已,说不出话来。但见王允真长发摇曳,软绵绵地垂在他臂弯,胸口血淋淋地豁开一个大洞,心脏果然已被挖走。
许宣瞠目结舌,分不清是难过还是惊惧,不自觉地瞥了眼草坡上的那颗心脏,突然闪过一个连自己也无法接受的念头:难道这颗心当真是王允真的?但山顶这么多人,小青为何独独要剖出她的心,和自己交换?
众蛇人也瞧见了那颗心脏,顿时又是一阵哄然,有人厉声叫道:“女娲娘娘乃大慈大悲之人,怎会做出这等剖人之心、吸同族之血的邪魔之事?依我看,白长老等人说得颇有道理,这妖女定是假冒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哗声大作,又有几人跟着叫道:“不错!如果她真是娘娘转世,又怎会中那李少微的蛊毒,拜她为师?”“她与那妖女沆瀣一气,必是为了盗取‘紫青双剑’和‘白虎皮图’!”
这些蛇人见小青不敢与林灵素、李少微对战,早已心生疑念,暗觉不满,此时听赤珠等人证词,又目睹王允真惨状,所有累积的猜忌全都瞬间爆发了出来。
混乱中只听赤离火高声大喝:“大家静一静!如果娘娘真是假冒的,又怎会出现在女娲留下的流霞镜里?又怎能拔得出‘紫青双剑’?怎能用阴阳五雷炁剑刺瞎青龙?就算真是娘娘剖心吸血,也必有她的苦衷。究底如何,自有圣上为我们说明!”
众人哗声稍止,纷纷向许宣望来。不少人目露敌意,冷笑不语,显然对他也起了猜忌之意。
许宣听若不闻,仍呆呆地望着那颗心脏,想起先前小青张皇掩饰之态,更觉不安,暗想:“李少微吸人气血,乃是为了盗取真元,修炼‘阴极炁基’。小青姐姐要想速成,也只有这条邪魔捷径。赤珠三姐妹对女娲娘娘敬若神明,若非亲眼目睹,想必不敢造谣亵渎。为了助我一臂之力,合璧打败那两魔头,难道她真的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他对小青的脾性颇为了解,知她向来我行我素,心狠手辣,为了争帝夺图,这事儿倒也并非做不出来。心中寒意森然,又想:“小青五行属木,王姑娘属火,木火相生,按照‘百纳之术’,将王姑娘的心接在她身上,确实最易成功。巫鹿临终前最后一句话,反反复复喊着‘娘娘’,莫非真是想要告诉我,吸干他鲜血、剖走王姑娘心的人,就是小青?”越想越加心如乱麻。
小青见他神情,知道也对自己颇为怀疑,又是惊怒又是伤心,蓦然泪水盈眶,格格大笑道:“不用问啦,这些全都是我干的!”
众人哄然大哗,许宣又惊又疑,道:“小青姐姐,你……”
她心中痛如刀割,看也不看他,咬牙暗想:“许宣,世人如何轻贱我、猜疑我,全都罢了,但你竟然也将我看成杀人如麻、剖心饮血的女魔头!好,那我就索性做一个女魔头让你瞧瞧!”
脚尖一挑,将草坡上那颗心脏踢入手中,高高举起,笑吟吟地道:“赤珠说得不错,这颗心就是我亲手从王允真胸腔剖出来的,那些人的血也全都是我吸尽的。你们以牛羊为牲,献祭天地,但你们这些不明好歹、不分是非的贱民,和牛羊蝼蚁又有什么分别?凭什么它们的血吸得,你们的血却吸不得?就算我将你们一个个全都杀光了,剖心剥皮,又能如何?”
她每说一句,四周便响起一片喧哗,说到最后一字时,众人已是群情激愤,怒不可遏,若不是忌惮许宣,早有人冲将上来了。
许宣心绪混乱,一时间竟也分不出是真是假,抓住她的手腕,低声央道:“小青姐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实话好不好?再这般赌气相激,局面可真就难以收拾啦……”
小青心里越发气苦,一把将他挣开,格格笑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是青帝义子、伏羲转世,我只不过是个假冒女娲、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女,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赶紧将我杀了,替王姑娘报仇就是!”
许宣见她俏脸酡红,恨恨地乜斜着自己,秋波泪光滢动,心中不由针扎似的一阵剧痛,忽想:“如果她真已入魔,干下了这些可怕之事;又或者她背弃了全天下,却独独真心待我,我究竟是该弃她而去,还是依旧护着她,守在她身旁?”
犹疑间,她已甩手将心脏抛入人群之中,高声道:“王重阳,你妹妹的心是我剖出来的,你的伏羲圣上既然不敢杀我,就由你来动手罢!”
王重阳指尖颤抖,慢慢地拾起那颗心脏,俊秀的脸已因痛苦而完全扭曲,突然纵声狂啸,将王允真平放在地,人影一晃,已闪电般冲到小青面前,一掌朝她当头拍来。
许宣大凛,喝道:“有话好好说!”气浪鼓舞,抢身奋力格挡,“轰”地一声剧震,手掌撞在王重阳掌心鼓起的青碧气光上,喉中一甜,顿时翻了两个筋斗,趔趄着退落到八九丈外。
众人轰然惊呼,想不到伏羲转世竟被王圣使一掌打得如此狼狈。那些对他原就颇为疑忌的蛇人更是迭声起哄尖叫。
许宣脸上一烫,被他激起好胜之心,传音道:“小青姐姐,快走!”飞身疾进,又奋不顾身地与王重阳连环对了数掌。
但他真气原就不如王重阳强猛,修为更是相去甚远,虽得了青帝毕身真炁,奈何尚未炼化吸纳,再加上五行属土,正好被属木的王重阳所克,这般硬碰硬地直接交手,顿时落尽下风。
只听“砰砰”连声,衣裳尽裂,头上的纶巾也险被打落,接着又是“嗵”地一声闷响,右肩被王重阳气浪扫中,登时痛入骨髓,陀螺似的朝外飞旋抛出,轧倒了一大片花树。
王重阳微微一愣,醒过神来,但旋即又被熊熊悲怒之火盖过了,沉声道:“圣上,得罪了!”大袖鼓舞,一掌朝小青头顶拍落。
小青满心气苦,眼见许宣奋力相救,更是自伤自怜,暗想:“今日我这般死在他面前,等到今后真相大白,不知他会不会懊悔不迭,伤心欲绝?”又是痛楚,又是快意,竟仰起头,避也不避。
“呼!”掌风扑面,青丝飞扬,她的绿衣也跟着陡然鼓舞。她闭着眼睛,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月光下,脸如冰雪,光辉晕染。
王重阳呼吸一窒,意动神摇,手掌不由得朝外一翻,擦着她的衣角,轰然劈落在草坡上。霎时间土浪四炸,花树冲天,竟被震出一个纵横三丈、深达七尺的巨坑。
他趔趄着退出丈许,神色迷乱地瞪视着小青,蓦地纵声啸吼,朝后凌空连翻了十几个跟斗,一把抱起王允真,跃上怪雕,冲天飞去。一直越过了女帝山顶,仍能听见他那滚滚如雷的悲吼。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得让人不及反应。许宣跃起身,见小青安然无恙,惊魂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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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也没想到王重阳竟会放过自己,突然有些后怕,大风刮来,浑身凉浸浸的全是冷汗。吸了口气,冷笑道:“既然王重阳也不敢杀我,就由各位代劳吧。你们谁有胆子,只管上来。”
众蛇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就连那几个最敌视她的蛇人铁卫也被她视死如归的气势所慑,不敢搭话。
许宣如释重负,瞥见小青那红红肿肿的唇瓣,心中一跳,继而灵光霍闪,高声道:“各位,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印证娘娘清白。杀人者在所有僵尸上都留下齿印,只需让娘娘在野果上咬上一口,两相对照,不就可以水落石出了么……”
小青经历了这番波折,对众蛇人早已心生厌憎,眉梢一挑,大笑道:“你们人证、物证俱在,还需印证什么清白?我说过啦,那些人都是我杀的,要想印证,把脖子伸出来让我咬上一口便是。”
转眸冷冷地瞥了许宣一眼,强忍酸楚,格格笑道:“伏羲圣上,你我原本萍水相逢,可别让我满手鲜血玷污了你的清白。”顿了顿,似笑非笑地一字字地道:“从今日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是死是活,与你再无关系。”
许宣心中如被尖刀锥刺,霎时间呼吸不得,痛不可抑。
这句话是半个时辰前,自己赌气说与她听的,此时由她斩钉截铁地说来,竟似恩断情绝,再无半点转圜之机!
待要伸手拉她,她却已如闪电般飞掠而去,转眼便已冲出百丈,穿过蜿蜒溪谷,越过重重花树,消失在半明半暗的万花谷中。
却不知小青伤心更胜他十倍。云雾弥散,月光明暗交迭,迎着狂风在夜色中全速奔掠,心底如绞,柔肠寸断,泪水不住地汹汹涌出,模糊了视线。
直到奔出十余里,再也听不见飞兽的嘶吼与众人的呼啸,才双膝一软,扑倒在花丛里,肩头颤动,放任自己嘤嘤哭泣。所有强抑的委屈、痛苦、爱恨、悲伤、气怒……全都如洪水决堤。
哭了好一会儿,稍觉畅快,正想起身,忽听后方又传来几声冷笑。她浑身汗毛尽乍,猛地转头望去,失声道:“是你!”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决战
天蓝如海,一只火红的凤凰迎着霞光,回旋于茫茫云海之上,声声悲鸣,似乎在呼唤着失去的伴侣。
许宣听在耳中,又是一阵如窒似绞般的痛楚。这一个半时辰里,他无心修炼,领着众百花使,几已找遍了女帝山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不见小青的踪影。蓬莱凶险重重,敌友难分,以她任性偏狭的脾性,此番一怒而去,也不知会生出什么波澜?
“当——当——当——”金钟长鸣,“一阳台”四周欢呼四起。吉时已到,最后的比剑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小青的音容笑貌逐出脑海,又将昨夜青帝传授的“阴阳指”凝神回想了一遍。在心底默默念道:“神灵在上,请保佑许宣打败这两魔头,返回临安,救出父母,消弭这场大劫……”
却听李少微格格笑道:“许官人,你现在才求祈天祷告,求菩萨保佑,不嫌太迟了么?”
接着又听林灵素纵声大笑:“娘子,你就让他求罢,贼老天若管苍生死活,怎会年年天灾,岁岁人祸?天下又怎会有许多不平之事?嘿嘿,我命由我不由天,就算这小子请来漫天神佛,又能奈寡人何!”
许宣心潮激涌,睁开眼,哈哈一笑,道:“剪灭尔等幺魔小丑,何须满天神魔?有我这把杀鸡刀就够啦!”脚尖一点,鹘鹰凌空翻身,飞旋着飘落在“一阳钟”旁。
他有心炫耀,一涨士气,姿势极是曼妙好看,被他鼓舞而出的气浪所激,金钟更是剧烈摇荡,铿鸣不绝。
众人果然一片欢腾叫好,反倒蛇族众人经历了昨夜的波折后,似乎有些心生罅隙,全都默然不语,神色古怪。
青帝站在人群中,嫣然一笑,柔声传音道:“周公子,大道至简,越是繁琐花哨的招式,越容易露出破绽。对付他们,只需毕集纯阳真气,全力攻其一点,不计其余……”
顿了顿,双眸悲喜交集,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比剑不过是为了夺帝,胜也好,败也罢,都不值得拼上性命。你切切别忘啦!”
许宣五味交杂,点头一笑,心中却想:“妈,除了‘阴阳指’,你孩儿会的招式几乎全是这两魔头教的,程咬金三板斧,谈得上多么‘繁琐花哨’?今日之战,势不两立,就算我不豁出命去,他们也多半饶不得我。置之死地,反倒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当下凝神聚意,将真气全都朝右手冲去,“呼”地一声,橙光鼓舞,隐隐夹杂着丝缕碧气,凝聚成一道六尺多长的气剑,吞吐不定。
这记起手式化自铁剑门的“迎客松”,经他衍化,霸气凌人,顿时又引得四周一片喝彩。
林灵素与李少微并立前方,拊掌笑道:“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子,你除了认妈的本领冠绝天下,这‘盗丹化气’的本事,也有青出于蓝之势,不枉了为师这几月来的苦心教导。很好,很好。却不知我与你师娘传你的‘两仪电剑’练得如何了?那小妖精呢?为何不来和你双剑合璧?”一边说,一边故意四下张望。
许宣心中“咯噔”一跳,又惊又怒,瞧这魔头惺惺作态,昨夜种种剖心吸血之事,必是他和妖后所为!他们当日既能乔化成青帝,瞒过三十三山岛民之眼,自然也能轻松扮作小青,栽赃嫁祸。
被两魔头这么一搅,小青负气出走,再难与自己双剑合璧;王重阳与众蛇人也对自己心怀疑怨,貌合神离。真可谓一箭双雕,歹毒之极!
李少微柔声道:“李郎,听说小青姑娘为了修炼‘阴极炁基’,已经吸血盗丹,堕入魔道啦。许官人堂堂青帝,浑身正气,岂能与这等妖女同流合污?不亲手剜出她的心,又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冤灵?”
林灵素摇头叹息道:“原来如此!唉,如此一对金童玉女,竟然反目成仇,这可真叫天意弄人了!可惜,可惜之极矣!”嘴角却是笑嘻嘻的,一点“可惜”的意思也瞧不出来。
两人一唱一和,听得许宣怒火中烧,正想着如何诱他们说出真相,还小青以清白,又听青帝传音道:“周公子,他们现在正用念力探你虚实,别被他们扰乱心智。你要想取胜,只有专心致意,速战速决。”
许宣一凛,摒除杂念,哈哈笑道:“承蒙两位关心。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相形之下,我倒是更担心你们这对各怀鬼胎的魔头妖女,什么时候反目成仇?”指诀变幻,说到以后一句时,忽然欺身疾进,气剑雷霆万钧般朝林灵素当头劈落。
这一剑看似简单,却迅如电,猛如雷,正是青帝所创“六十四式阴阳指剑”中的“震为雷”。
所谓“六十四卦”,每一卦均由“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中两个卦象组成,一上一下。“震为雷”上下均是“震卦”,两震相叠,如巨雷连击,威力至刚至猛。
身形方动,阴阳二炁立时在他体内“八极”间穿梭席卷,双双自“震门”喷涌而出,绕臂怒舞,化作狂猛无比的纯阳炁剑。“轰”地一声,直如晴空霹雳,电光乱舞,那道炁剑竟猛然暴涨了数倍!
一剑劈出,众人惊呼四起,就连许宣自己心中亦猛然一震,又惊又喜。林灵素、李少微更是脸色齐变,没料到相隔不到半日,这小子竟又有了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
然而那两魔头心意相通,应变极快。碧光如电弧一闪,李少微的“青螭剑”已斜地里刺出,撞得炁剑光浪四炸。
许宣喉中一甜,右臂酥麻如痹,不由自主地朝左趔趄飞退,几在同时,“砰!”护体气浪明灭乱舞,左胸已被林灵素一掌击中,眼前一黑,顿时被震得翻身飞出十几丈远,肋骨、心脏仿佛全都瞬间炸碎了,疼得泪水交迸,气也无法吸上一口。
“哗!”还不等回过神,已一头栽入天湖,大浪冲天,冰凉的湖水四面八方朝他耳中、鼻中、口中灌来。
上方黑影闪动,紫、青两道炽光疾速冲来,隐约听见惊呼如潮,青帝传音叫道:“雷水解!”
许宣一凛,下意识地变幻指诀,阴阳二炁极速流转,穿过“八极”中的“震门”、“坎门”,滔滔不绝地涌向右臂,再次破舞而出。他呼吸一畅,身不由己地随着那狂猛无匹的螺旋气浪破空飞起。
“轰!轰!”炽光四炸,水面巨浪扶摇,环绕着他右臂的炁剑,和迎头劈来的紫青双剑接连猛撞,激起数十道刺目无比的电光火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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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灵素、李少微轻“咦”一声,身形微晃,双双抱剑飞旋冲天。许宣则“哇”地仰头喷出一大口鲜血,横空抛飞,重重地撞入岸边人群。众人惊呼迭起,潮水般朝外退去。
他使出的这一记阴阳指剑,出自六十四卦中的“雷水解”。上卦为震,震为雷;下卦为坎,坎为水。阴阳交合,有如雷雨交加,势不可挡。
以他眼下的修为,要想一剑击退两大魔头,原无可能,好在他恰好落入天湖,上借“紫青”雷霆压顶之势,下借湖水冲天反撞之形,竟然天人交感,爆发出远胜于己的力量,将他们生生震退。
林灵素飘然落在钟亭檐尖,哈哈笑道:“小子,你才挡了两合,便已吐了半升血,还想和我们斗什么剑,争什么帝?乖乖地跪地求饶,瞧在往日师徒情分上,寡人或许还能饶你一条小命。”
众人眼见许宣如此狼狈,无不哄然如鼎沸,就连青帝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忧惧之色,樱唇微启,欲言又止。
许宣两度死里逃生,后怕之余,反倒信心大增,踉跄起身,抹了抹嘴角的鲜血,昂头大笑道:“想不到你们双剑合璧,以二对一,居然也不过如此!来来来,还有什么本事,全都给你许爷爷使出来!”
李少微眉尖一蹙,妙目中杀机大作,嫣然道:“李郎,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许官人一心想要尸解成仙,咱们就成全他吧。”
林灵素眯起眼,精光闪动,笑道:“娘子有命,岂敢不从?唉,只是白白浪费了这么一个好炉鼎。”
话音未落,人影一闪,连着青光、紫光一起破空怒旋,飓风般摇曳着朝许宣冲来。
四周狂涛炸舞,惊呼大作,许宣呼吸一窒,竟如被泰山压顶,身子猛地往下一沉,险些跪倒在地。惊怒中,想到林灵素说的那句“唉,只是白白浪费了这么一个好炉鼎”,心中忽然又是一动。
是了!这魔头煞费苦心将自己带到“两仪峰”,传以“嫁衣神功”,就是想将自己变作“人鼎”,好盗夺真炁。眼下他尚不知青帝已用毕身真气,化解了自己体内所有的“嫁衣炁丹”,若能利用他贪婪之念,或许便有取胜之机了!
霎时间灵光电闪,想出了一个极为大胆而又冒险的计划。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一阳
此时紫青双剑已冲至头顶六七丈处,炫光滚滚,狂风压得他衣袂猎猎,难以抬头。
许宣不及多想,捏了个“风地观”的指诀,就势往地上翻身急滚,阴阳二炁汹汹穿梭,从“八极”的“坤门”、“巽门”喷涌而出,绕臂冲舞,瞬间化作一道螺旋炁剑,掀卷着他拔地飞起。
“轰!”冲天飞旋的橙光碧浪与激啸压顶的紫青旋风上下交撞,鼓起一圈巨大的炫彩光轮,微一凝顿,猛地四下炸散,天地尽白。
众人呼吸一窒,只觉飓风怒涌,刮得头发倒舞,趔趄飞跌,十几个真气稍弱的岛民,更被那席卷的狂飙掀得凌空飞起,手舞足蹈地抛入湖中。人潮大哗,慌不迭地远远退散。
许宣“砰”地一声,重重地撞落在地,疼得周身收蜷,百骸欲散。但此时生死攸关,不敢有瞬息停顿,指诀变幻,立刻又是一记“地风升”,贴地飞行般地冲滑而出,接着翻身疾旋,大喝着再度腾空飞起。
“轰!”“轰!”
炁剑破入紫青旋风,炸散出朵朵绚丽不可逼视的气浪,他借着那反弹巨力,破空陀螺急转,冲出数十丈高,终于有惊无险地杀出绝境,飘然落在高台的钟亭顶上。
群雄惊呼如潮,全都情不自禁地为他捏了一把汗。
青帝松了口长气,凝视着阳光下,他那昂立如凛凛天神的身影,心中又惊又喜,嘴角忍不住泛起温柔的微笑。
方才这两回合,许宣看似惊险万状,侥幸逃生,实则不然。他明知以自己的实力,主动出击,绝非林、李二人的对手,故而聪明地采取了“借势随形,后发制人”的策略,充分利用对方狂猛无比的力势,激发出自己体内的潜能,将“阴阳指”的“六十四卦剑式”发挥得淋漓尽致。
使出第一记“风地观”时,两魔头从上而下,势如狂飙,气浪将他死死地压在地面。而“风地观”的下卦为坤,坤为地;上卦为巽,巽为风,恰巧与这境况吻合。坤属土,巽属木,他体内蕴集的又恰好是土、木两属真气。应势而发,借力化力,顿时爆发出远胜于自身修为的磅礴气浪。
他躲过第一击后,人已贴地冲出“紫青双剑”的气旋之外,又立刻使出了第二记“地风升”。
“地风升”与“风地观”颠倒,外卦为坤,坤为地;内卦为巽,巽为风,正好契合当时境况。体内的土、木真气反转螺旋,有如地生狂风,扶摇直上,一举冲破两魔头笼罩的气浪,杀出生天。
六十四式“阴阳指”乃是她集毕生所学而创,传他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竟能尽得真髓,并在如此迅急凶险的情境下,借势随形,活学活用。悟性之高,应变之快,堪称绝顶!
却不知林灵素、李少微此时的惊愕更远在她之上。
两魔头与许宣朝夕相处了数月,知道这小子虽得了葛长庚的“元婴金丹”,又吸纳了十多人的炁丹,并在“两仪峰”里天人交感,真元猛涨,却囿于修行时间太短,招式寥寥,修为平平,空有浑身惊人真气,始终无法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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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相隔半日,他竟又突飞猛进,凭空使出几式见所未见的奇技来!饶是两魔头遍阅各派心法,尽得百家之长,对他这几记惊神泣鬼的诡异气剑,一时竟也找不出半点破解之法。
两人对望一眼,惊怒之余,心里均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子今日不除,他日必成大患!”
林灵素拍手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小子,能从寡人与神后手下躲过三剑的,全天下也超不过百人。看来我还是太小瞧你啦!你这几招不是寡人所教,也不是葛老道的‘金丹派’剑法,更不是铁剑门的三脚猫功夫,难道是你这脑袋瓜子里自行蹦出来的?”
大风刮来,许宣遍体凉浸浸的全是冷汗,但经过这几次出入鬼门关的凶险经历,再加上此前“天人合一”的修为体验,对于“阴阳指”的领悟已更入一层,精神大振,对这两魔头的畏惧消了不少。
当下笑道:“我这几招出自青帝陛下的‘阴阳指’,但我愚钝无能,连一半也学不了,所以只好叫做‘一阳指’。连我这等乳臭未干、学艺不精的黄毛小儿也奈何不得,居然还敢吹牛说什么能躲你们三剑的不到百人?依我看,什么魔帝妖后,也就是欺世盗名的小丑罢啦。”
林灵素向来快意恩仇,念在许宣从神壶中放出自己,始终留了几分余地,不愿痛下杀手,此时听他这般挖苦,怒气上冲,暗想:“臭小子不识好歹!今日若不给你一点教训,你真当老子是开豆腐坊的了!”
脸上却依旧笑嘻嘻地道:“一阳台上一阳钟,一阳钟上一阳指……好,很好,果然应景之极。”顿了顿,双眸灼灼闪光,道:“许公子,我不可想让天下人笑话,说寡人以大凌小,以多欺少。如果十剑之内,我们无法打败你,今日‘比剑夺帝’就算你赢了!”
听说他要在十剑之内打败自己,许宣心中更是一喜,索性再激他一激,哈哈笑道:“十剑?好,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果十剑之内,我无法破你们的‘两仪电剑’,今日‘比剑夺帝’就算你们赢了!”
此言既出,山顶一片大哗,就连青帝也脸色微变,想不到他竟突然变得如此狂傲。
林、李二人一怔,更是杀心陡起,气极反笑。
李少微衣裳鼓舞,浑身光晕笼罩,格格笑道:“好,本宫就来见识、见识许官人的‘一阳指’。”
话音未落,“叮”地一声,“青螭剑”破空直上,碧光四射。“紫龙剑”也随之激啸飞舞,直没苍穹,在阳光下闪起一道刺目无比的紫光。
“轰隆隆!”晴空突然响起几声霹雳,震得众人心头一颤,接着西边亮起一道闪电,然后东边又是一道、再一道……刹那间,无数道闪电如阡陌纵横,白光晃眼。
许宣心中大凛,虽已亲身领教了几次五雷轰顶的天地伟力,却从未见过这等青天白日、闪电乱舞的恐怖景象。
只见漫天电光一道道劈入女帝山周围的云海,有如金蛇上下乱窜,忽青忽紫,又如银树纵横参差,时隐时现。云层汹涌翻腾,不时炸起百十丈高的“云浪”,挡住了东边的朝阳,透着红紫青黑诸种颜色,形状各异,狰狞如妖魔乱舞。
忽然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东、南两侧闪电狂舞,如同数十条金龙夭矫飞撞,劈中“百花宫”,几座亭阁台榭顿时轰然倒塌,火焰喷舞。众人大哗,四下奔散。
许宣深吸了一口气,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闭上眼,指诀变幻,天人交感。只觉狂风呼旋,雷声滚滚,无数霸冽狂猛的灵炁在四周肆虐激荡。受其所激,体内真气也如霹雳般飞旋乱舞,在“八极”与经络间迅猛穿梭。
还不等念出那句“我心宇宙,万象无极,天地两仪,五雷合一”,头顶一阵剧痛,雷电已轰入“泥丸宫”,沿着任督二脉劈入每一条经脉,冲向丹田……
“呼!”他身子猛然朝后弓起,衣裳鼓舞,光芒四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真气如熔岩层层怒爆,轰然炸散,而后又熔合为焚天灭地的狂猛烈焰,就连衣裳也仿佛瞬间燃烧起来了。
众人惊呼声中,漫天闪电乱舞,也已劈入林、李二人的头顶,金光怒爆,紫青双剑炸射出亿万道霞光,万里云海霓光尽染。
“轰隆隆!”
雷声轰鸣狂震,惊涛炸舞。林灵素、李少微握剑交旋飞起,绚光滚滚,碧天、云海、霓霞、阳光、巨浪……仿佛全被他们绞扭起来了,狂飙似的飞旋疾舞,夹杂着万千道银亮的电光,摧枯拉朽,朝着许宣猛撞而来!
许宣蓦地睁开眼,神采奕奕,漫天霞光仿佛倒映在他双眸之中。体内真炁穿过“坤门”、“震门”,狂乱地涌入右臂,炽光一鼓,全身突然绚光乱舞,环绕着他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浪漩涡。
他指诀捏弹,喝道:“雷地豫!”周围漩涡猛地朝下一沉,金钟狂鸣。上方激啸而来的“两仪电剑”顿时炸射出无数金光,闪电般分叉劈落,被“漩涡”卷引着冲入湖中……
“轰!”“轰!”“轰!”
天摇地动,霓光四射,整个百花湖仿佛都被冲天掀炸起来了,千万道水柱,辉映着千万道绚芒,有如雷雨倾盆,彩虹漫天。
众人被眼前奇景震得目眩神迷,忘了惊呼,只有青帝低吟一声,满脸尽是掩抑不住的骄傲与喜悦。
“雷地豫”,下卦为坤,坤为地;上卦为震,震为雷,此卦代表着冬春之际,雷霆出入大地,冷暖交替,万物交迭。
此时许宣上借雷霆,下倚大地,正好应此卦象,激爆体内的土、木二气,借势随形,生成狂猛无匹的气旋,瞬间便将两魔头的“两仪雷剑”纳入大地,化散无形!
然而她笑容方起,许宣突然“啊”地一声低呼,紧捂丹田,满脸痛苦,身子猛地一晃,从钟亭顶上直挺挺地摔了下来。
第一百六十章 精卫
“哗!”水浪喷涌,许宣翻身急滚,直接从“一阳台”沿坠入湖中。众人哗然齐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青帝的心更是陡然吊到了嗓子眼。
几在同时,林灵素、李少微已握剑飞旋,急冲而下。绚光指处,湖面涟漪激荡,越转越快,掀起层层漩涡。许宣猛地朝下一沉,已被气浪压到了湖底,蜷身抱腹,脸色涨紫,气泡汩汩冒出。
王重阳脸色微变,正欲抢身拔剑,却被赤离火按住手腕,摇头使了个眼色。众蛇人面面相觑,无不犹疑难决。如果许宣真是伏羲转世,他们见危不救,可谓大罪;但如果他连这一劫又躲不过,又如何让人信服他真是伏羲?
“轰!”不等多想,漩涡突然朝上倒喷起数十丈高,许宣从湖底逆旋冲起,气剑光浪怒卷,擦过“两仪电剑”的锋芒,狂飙般朝林灵素刺去。赫然竟是同归于尽的亡命之势!
“水地比!”三十三山岛民又是一阵哄然。
这一剑“水地比”同样源自“六十四卦阴阳指”,至刚纯阳。所谓“水地比”,即上卦为坎,坎为水;下卦为坤,坤为土。表示水附大地,地纳江海,相依相存。许宣沉入水底,体内又尽是土属真气,内外交感,借势反击,恰好将湖水之势利用到了极致。
但他似是受了重伤,真气岔乱,气剑尚未完全成形,被“两仪电剑”的气旋一扫,立刻震得轰然炸散。他身子一弓,猛地鲜血狂喷,如断线风筝般抛了出去。
林灵素眯起的双眼闪过一道精光,哈哈笑道:“小子,昨日若让寡人吸了你体内的‘嫁衣炁丹’,又怎会受这等五行错乱,撕心裂肺的痛楚?你越是妄动真气,便越吃苦头,老老实实地等着寡人帮你超渡罢!”
众人惊呼声中,手掌一翻,紫青双剑陡然变向,擦着许宣飞旋而过,接着右手化爪,将他凌空倒拔而起,径直朝其丹田抓去。
却不知许宣等的就是此刻。
林灵素手中气旋方起,他立刻变幻指诀,将体内穿梭“八极”真气由“离门”、“艮门”喷涌而出,直冲右臂,大喝着挺身飞起,炁剑彗星般轰然爆舞,朝那魔头掌心刺去!
林灵素始终对许宣抱着轻视之心,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竟敢诈伤偷袭自己,猝不及防,惊怒交迸,奈何两人相距不过三丈,他掌心又气旋倒卷,将许宣炁剑之势猛然激爆了数倍,此时再要避让,已然不及,唯有仓促变掌,凭借着雄浑真气勉强格挡了。
所幸“双剑合璧”讲的便是攻守相从,不等他变招,李少微的炁剑已呼啸着斜劈而至,“轰”地一声剧震,电光乱舞,气浪炸涌,将许宣那拔山超海的一剑生生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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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火贲!”猛烈吞吐的红光映红了蓝天,映红了天湖,也映红了青帝惊喜的双眼。她这才明白许宣不过是假装“嫁衣炁丹”发作,诱使林灵素弃剑盗丹,而后趁机绝地反击。
青帝将毕身真气炼化为火属炁丹后,全都传给了许宣,换而言之,在他体内,此时潜藏着土、木、火三属真炁。而这一记“山火贲”,同样化自“六十四卦阴阳指”。其卦象为上艮下离,艮为土,离为火,势如火山,一旦诱激喷薄,势不可挡。
以许宣眼下修为,原本不可能使出如此威力,偏偏林灵素为了攫取他丹田内的真元,气旋怒舞,将他体内尚未吸纳的火属真炁彻底激化,就像休眠的火山瞬间爆发,这才杀得两魔头应接不暇。
许宣一剑刺出,早已料到李少微必会插手格挡,她炁剑方至,立即借着震荡的气浪翻身回旋,将真气转由“震门”、“离门”鼓涌而出,气剑狂舞,又是一记“雷火丰”,撞向李少微侧肋空门。
“雷火丰”,上卦为震,震为雷;下卦为离,离为火。此时他上方是轰鸣怒舞的“两仪雷剑”,体内是如熔岩翻腾的火属真气,恰好与这卦象完美契合。内外交感,其势直如天雷勾动地火。
双剑合璧,攻守相从。许宣只道林灵素必将旋身护守,正想着一击不成,立即再以“风雷益”继续猛攻妖后,岂料林灵素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非但没有替李少微挡住空门,反倒从她头顶冲跃飞起,一掌朝他拍来。
“轰!”气波鼓涌,炫丽如极光乱舞。
那一瞬间,霓光照在李少微的脸上,许宣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眼中闪过的惊讶、伤心、绝望、悲怒、懊悔……种种神色,然后轰鸣狂震,她的护体气罩瞬间涣散,被他这右臂气剑撞得仰头喷出一道血箭,软绵绵地朝后方飞去。
几在同时,他右肩一阵剧痛,天旋地转,整个人亦如陀螺般抛飞而起,接着双膝“格啦啦”一响,如尖锥刺心,疼得他冷汗交涌,险些晕厥。等他醒过神时,已经重重地砸落在地上,酥麻如痹,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林灵素昂然站在他身前,手握紫青双剑,笑嘻嘻地道:“许官人,我和娘子指天立誓,谁敢背约相残,必遭天谴,万劫不复。寡人一言九鼎,自然是做不出这等天诛地灭的事情了。亏得你帮了我这个大忙。寡人有恩必报,所以这次暂留你一条小命,权作感谢。”
众人鸦雀无声,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呆了。
许宣又惊又怒,想不到这魔头竟绝情至此!但转念一想,当年他对李少微弃若敝履,此番联手,不过是为了夺取“白虎皮图”罢了。既无旧情,如今胜券在握,以他狠辣自我的个性,又怎甘心与李少微分享“皮图”?借刀杀人,倒也再正常不过了!
李少微躺在数十丈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滢光闪动,突然格格大笑起来:“李郎,李郎,我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也罢啦,怎能忘了你的‘夺胎换骨,百纳之术’?我将‘三尸金线蛊’种在你的心里,却忘了你本来就是没有心的人……我好傻,我真的好傻呀!”说到最后一句,泪水忍不住夺眶涌出。
许宣闻言,心中更无怀疑:“是了,敢情剖走王姑娘的心的,真是这魔头!他早就计划着借我之手除去妖后,所以才在决战前夜大闹一场,趁机挖走王姑娘的心,用‘百纳之术’更换自己的心脏!”想到自己竟对小青起了疑心,又是后悔又是愤怒。
林灵素摇头叹道:“娘子,你不是傻,只是有些痴罢啦。你和我联手,不是为了找到‘白虎皮图’,而是因为你早已认定,我们永远无法找到‘皮图’,甚至永远也找不到离开蓬莱的出路。只要我修复不了阴极经络,就必须和你‘阴阳合璧’,相偎相依,留在这里。”
顿了顿,眯眼凝望着那只兀自在空中悲鸣回翔的凤凰,闪过一丝悲伤痛苦的神色,微笑道:“可是你忘了,很久以前我便告诉过你,世上有一种鸟,永远独自飞翔、从不停落的鸟。它不想要天空,不想要大地,更不想要栖身的树枝与同伴的慰藉,它只想要自由,只想日复一日地衔来枯木微石,一点一点地填入大海,直至大海淹没这个狗娘养的世界!”
许宣虽然早知他愤世嫉俗,冷血无情,但听到他话中这森冷入骨的怨毒与仇恨,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咬了咬牙,喝道:“魔头,你连我尚没打败,还想……”刚想趔趄着扶地起身,双膝一阵剧痛,疼得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林灵素摇头笑道:“许公子,你膝骨已碎,形同废人,还是别再逞强斗勇,想想怎么留着小命回到临安,为你父母收尸吧!”顿了顿,双眸突然燃起森冷的怒火,淡淡道:“或许到了那时,你就明白,寡人为何要做一只与世界为敌的精卫鸟了。”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冷笑:“你以为打败了这姓许的小子,三十三山就会匍匐在你脚下了么?”
众人转头望去,哄然大哗,许宣心中猛地一松,连疼痛也消了几分,大喜叫道:“小青姐姐!”只见一个绿衣女子踏波掠来,妖娆俏丽,衣袂翩翩,正是去而复返的小青。
她对众人的喧哗置若罔闻,也不看蜷在地上的许宣,径直凌空跃上“一阳台”,秋波流转,凝视着林灵素,嘴角挂着一丝森冷的微笑,淡淡道:“重阳斗剑,强者为尊。要想登上蓬莱之巅,你先打败了我再说。”
许宣心中一阵酸苦,暗想:“小青瞧也不瞧我一眼,看来对我真是生气啦。她豁出性命,来与这魔头相拼,多半也是恼他栽赃陷害,累得自己蒙了不白之冤。只恨我现在两膝尽碎,再也无法与她双剑合璧,同生共死了!”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我还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姓许的小子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便也罢了,小青姑娘,你好歹也是活了几百年的妖精,何苦枉送了这得之不易的修行?”
小青淡淡道:“人生于世,谁无一死?不过早一时、晚一时罢了。你作恶多端,原本也到了该死之时了,但本姑娘今日心情极好,就只要你一双招子吧。”顿了顿,柔声道:“如果十剑之内,我刺不瞎你的眼睛,今日的比剑就算你赢啦。”
第一百六十一章 九剑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哗然,许宣也不由一怔,暗想:“我若没有青帝所传的毕身真气,没有她所授的‘阴阳指’,只怕连这魔头的一招也抵挡不住。小青姐姐敢夸如此海口,难道这短短两个时辰里,也有了什么惊人的际遇?”
林灵素忍俊不禁,大笑道:“小妖精,你和许小子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吹起牛皮来,也是牛在天上飞。”
足尖一点,飘上高台,笑道:“你的眼睛这么美,刺瞎了未免可惜。念在当日峨眉山上,是你旋开了八卦炉;无尘庵边,又是你埋下了断剑,寡人今日就不取你性命,也不伤你肢体了。但这五百年的修行,嘿嘿,就当是你送给我的谢媒礼吧。”
许宣脸上一烫,小青却似浑无所感,淡淡道:“刺瞎阁下双眼,就是因为你目中无人。你若能吸得了我的真气,别说认输,我即刻砍下自己的头颅,又有何妨?”
听她口气越来越大,四周哗声更起。林灵素眯起眼,笑道:“好,很好,小妖精,你激起寡人的好奇心啦。我倒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能耐,竟敢将自己的脑袋枕在刀锋上。”
指尖一弹,紫青双剑激啸冲天,碧空中顿时又是一阵霹雳乱舞,闪电接连汇入双剑,光焰夺目。接着那滚滚炽光又如银树般冲入他的头顶,“呼”地一声,光芒四射,整个人有如火焰燃烧。
山顶登时安静下来。许宣心里突突狂跳,比方才自己亲身交战更加紧张,捂着双膝,恨不能立时跳起身来,与小青并肩而战。忽听青帝柔声道:“周公子,你敷上这‘百花春泥膏’,对断骨或有些益处。”这才发觉她已领着十余名百花使到了自己身旁。
青帝小心翼翼地撩起他的裤腿,脸颊微微一红,低声道:“可能有些疼,你忍着些。”将那绿褐色的泥膏在手心抹匀了,轻轻地涂在他的膝盖上。
许宣“啊”地痛吟一声,冷汗直涌。这才发觉双膝淤紫,已肿得如同大馒头一般。好在那泥膏冰凉沁心,颇有神效,过不片刻,只觉丝丝凉凉,疼痛大消。
忽听惊呼四起,只见小青衣袖鼓舞,右手冲出一道丈许长的气剑,焕发出深翠浅绿的夺目光芒,不等细看,已姿势曼妙地冲天飞起,旋转着朝林灵素脸上疾速刺去。
这一下快如鬼魅,也不知是什么招式。林灵素笑道:“来得好,这是第一剑了!”避也不避,空中突然惊雷连爆,紫青双剑呼啸着交旋冲下,随其指诀,连环猛撞在那道气剑芒尖上。
绚光轰然四炸,许宣心中猛地一紧。出乎意料的是,小青非但没有被震飞,反倒翻身飞出一条“S”的弧线,闪电似的穿入紫青双剑的夹隙中,一把夺握住“青螭剑”的剑柄,冲天飞起。
众人大哗,许宣更是惊喜无已,隐隐之中,又觉有些不安。
林灵素阴属经脉虽然尚未痊愈,但他在“两仪峰”与妖后双修一月,阳极真气增涨迅猛,比起受伤之前,只强不弱,除非遇到与他不相上下的绝顶高手,才可能利用他阴阳失衡的弱点,将他击败。然而小青的修为尚不及他一成,何以竟能在一合之间,便从他眼前夺走“青螭剑”?
林灵素双眼亦闪过一丝惊愕的神色,厉电般地四下环扫,嘿然道:“小妖精,这一招是谁教你的?既有高人指点,何必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目光转到蜷躺于地的李少微时,微一凝顿,精光四射,又慢慢移开。
小青足不落地,在亭檐上轻轻一点,又冲天高高地飞了起来,遥遥道:“魔头,刺瞎你双眼,除了目中无人之外,还因你有眼不识泰山!”剑锋在朝阳下闪起一道紫艳的炫光,接着忽然霹雳乱舞,雷声狂鸣,亦有百十道闪电穿过晴空,汇入她的身体。
刹那间,空中的那道剑芒炸射出万道彩光,漩涡般流丽飞甩,蓦地朝下一鼓,向着林灵素当头冲落。
“轰轰”连声,天湖波涛炸涌。众人目眩神迷,气血翻腾,慌不迭地朝外退散。众百花使也急忙背起许宣,奔掠到百丈开外。
许宣却恍然不觉,抬头望着那如太极鱼线般穿梭乱舞的绚光,呼吸如窒,隐隐中似是想到了什么,却说不出来。
林灵素衣袂猎猎,右手斜握长剑,满脸被那变幻万端的霞光照得阴晴不定,昂然大笑道:“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小妖精,就算你背后站的是玉皇大帝、如来佛主,今日老子也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突然挥剑冲天而起,赤光如虹,夭矫乱舞,“嘭嘭”迭震,上空那炫丽飞旋的霞光顿时如涟漪般涣散开来。接着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银蛇乱窜,天摇地动,万里碧空全都染成了妖艳亮丽的七彩之色。
“逆鳞刀法!”漫山惊呼迭起,众蛇人更是脸色大变。
“逆鳞刀法”本是一千多年前的蛇族圣女所创的独门秘学,真气逆行,刀法诡谲莫测,专为降伏青龙,故又称“降龙诀”。当年被敖无名骗走后,才流入中原,成为威震天下的魔门神功。此时林灵素以剑为刀,又结合了“阴阳五雷大法”,每一“刀”劈出,都如雷霆怒吼,威不可挡。
闪电纵横,霓光乱舞,两人当空激斗,越来越快,连人影也看不清了。只能凭借着那朵朵怒爆的气浪,与“S”行闪耀的刺目弧光,来猜测他们所处的位置、攻守胜负。
“第四剑!”
“第五剑!”
“第六剑!”
“第七剑!”
“……”
混乱中,唯有林灵素的狂笑声压过了雷鸣,他每喝一声,空中便亮起一片炫彩炽光。众人只觉轰鸣狂震,肝胆剧颤,脚下的女帝山也仿佛在不停地摇晃,时刻将要四崩五裂,“百花宫”更是摇摇欲坠。
强光与酸风越来越猛烈,连许宣也被刺得睁不开眼了,心中惊疑,更已达到顶点。以小青的修为,怎么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又怎能硬碰硬地接下林灵素这么多剑?
念头未已,只听林灵素喝道:“第八剑!”继而“轰”地一声巨震,漫天如流火飞舞,上空那团飞旋乱舞的霓光层叠炸散开来了,小青高高抛起,朝着天湖疾速坠落。
不等他惊呼出声,林灵素又已狂飙似的俯冲而下,就像一颗滚滚飞旋的紫红彗星,呼啸着撞向小青,喝道:“第九剑!”
“当——”金钟狂鸣,被他那霸冽无比的气浪遥遥所激,亭顶“格啦啦”一阵脆响,琉璃瓦竞相迸碎,就连梁柱也陡然裂开几条大缝。高台四沿的湖面更是猛地朝下一沉,朝外掀喷起层层巨浪。
就在许宣心中一沉,以为小青必死之际,她猛然翻空拧身,不可思议地从那道流星怒火般的炽光中穿过,划出了一条诡异无比的“S”形碧光,如电光倏忽一闪。
“嗤!”林灵素突然捂住双眼,弓身后仰,发出一声凄厉而痛苦的狂啸,血雾透过指缝,冲天激射。
奇变陡生,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林灵素已“砰”地一声,撞碎钟亭,重重地摔落在“一阳钟”上,钟声狂鸣。他喷出一大口鲜血,翻身滚落在地,兀自捂着双眼,嘶声狂吼。
“敢问阁下,还需要第十剑么?”小青接住“紫龙剑”,翩然落在他身旁,冷冰冰的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讥诮之色。剑尖轻送,抵住他的后心,再往下几寸,这搅得大宋天翻地覆的第一魔头,便将立时毙命。
山顶一片死寂,许宣、青帝、王重阳等人也被震得目瞪口呆,没料到小青竟然真的只用了九剑,便刺瞎了林灵素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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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眼波流转,森冷地环顾四周,淡淡道:“还有谁想上来试上一试么?”见众人鸦雀无声,突然收起长剑,一脚踢中林灵素的胸口,将他不偏不倚地撞落在青帝脚边,望着她,目光闪动,嫣然一笑:“既然没人应战,那么就只剩下青帝陛下了。”
青帝脸色苍白地凝视着她,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之色,双颊突然泛起一阵晕红,又是悲喜又是羞愧,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比,我认输啦。要杀要剐,只管冲着我来,与旁人没关系……”
“旁人?”小青眉梢一挑,杀机凌厉地斜睨着许宣,格格大笑,“他是你的义子,你亲口宣认的新任青帝,如何算得是旁人?他闯入蓬莱,冒充伏羲转世,盗取皮图,又如何没有关系?”
许宣惊怒交迸,再无怀疑,喝道:“明人不做暗事,你不是小青姐姐,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人群中又传出一个温和淡雅的声音,笑道:“林灵素目中无人,有眼无珠,才被刺瞎了双眼。诸位洞察秋毫,洞若观火,她是谁,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许宣心底一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萨守坚等人更是脸色齐变。只见一个紫衣玉冠的道人不快不慢地走了出来,斜持拂尘,秀美如女子,赫然竟是昨日被吞入青龙腹中的王文卿!
第一百六十二章 圣女
蓬莱岛民与众蛇人却似全都僵住了,对王文卿的“死而复生”殊无反应,或骇异、或恐惧、或狂喜地凝视着小青,石人泥塑般一动不动。
赤离火更是脸色忽红忽白,浑身颤抖,过了片刻,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颤声道:“赤离火叩见……叩见圣女!”
众蛇人纷纷如梦初醒,随之朝小青拜倒,叫道:“神族子民叩见圣女!”激动万分,有的捶胸啸呼,有的手舞足蹈,有的甚至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圣女”二字显然积威犹在,四周一片哄然,就连三十三山岛民也有不少人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
“小青”眼中泪光闪动,格格大笑道:“很好,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忘了我,忘了蓬莱是谁家之天下了!”
短短片刻,奇变又生,许宣震骇更胜于前。难道眼前的“小青”真是当年为敖无名所骗、为了降伏青龙最终葬身其腹的蛇族圣女?但她被青龙吞噬已有数十年了,为何竟会突然“复活”?
想起昨日王文卿以“引龙诀”招来青龙的情景,又是一震,莫非王娘子早知圣女未死,故意被青龙所吞,就是为了从青龙肚里“救出”圣女,以作利用?但她为何会变成小青的模样?究竟是元神附体于小青身上,还是……心中“咯噔”一跳,忍不住喝道:“人死不可复生,你究竟是人是鬼?若你真是圣族圣女,为何竟敢以下犯上,夺占‘女娲转世’的肉身?”
“女娲转世?”“小青”眉梢一挑,格格大笑,眼波里尽是讥诮与怨毒入骨的恨怒,“小贼,你可知冒充伏羲、女娲,在我蓬莱将治以何罪?敖无名……敖无名那奸贼,当年假冒‘伏羲转世’,骗走了‘阴阳五雷剑谱’,骗走了‘逆鳞刀’,骗走了‘百派心诀’,还差点儿骗走了……骗走了‘白虎皮图’,搅得蓬莱水深火热,几遭灭顶之灾!”
斜睨了匍匐在地上的林灵素一眼,森然道:“这魔头是敖无名的徒弟,贱人李师师是他的亲生兄妹。而你和那小妖女,一个是贱人李师师的儿子,一个是魔头林灵素的徒弟……嘿嘿,你们这些敖无名的徒子徒孙,竟然还有胆子跑到这儿来招摇撞骗,故技重施?”她语气越说越阴冷,说到“敖无名”时,更是咬牙切齿,杀机大作。
许宣心下越发雪亮,蛇族圣女被困在青龙腹中,数十年不见天日,若不是王文卿蓄意挑拨,岂能知道这些?只怪自己当日慌不择言,胡诌为李师师之子,此时当着青帝之面,又不知当如何改口。
正寻思着当如何脱身,却听青帝淡淡道:“圣女殿下,他并非李师师的骨肉,不过是临安药商之子;小青也并非林灵素的徒弟,只是在峨眉山修行了五百年的蛇妖,两人到这并非谋求‘白虎石图’,不过是受人胁迫,误入蓬莱罢啦。冤有头、债有主,与敖无名真有瓜葛的,是林灵素、李师师与王文卿三人。你要想报仇,找他们便是。”
许宣一怔,又是吃惊又是愧疚,吃惊的是,青帝竟然心如明镜,知道他们所有的底细;愧疚的是,她明知受了自己蒙骗,却始终未曾拆穿,反倒百般相护。
王文卿朗声道:“圣女殿下明鉴,这小贼若不是李师师之子,楚青红为何会对他如此青睐?又为何不止收为义子,便连那‘青帝’之位也一并送了给他?小妖女若不是林灵素的徒弟,为何要从八卦炉下放出魔头?又为何以断剑为信物,到那小贼家中通风报信,搅得天下大乱?他们从何得到‘青龙皮图’,进得了蓬莱?又如何修得‘阴阳五雷大法’,使得出‘两仪电剑’?为何一面冒充伏羲、女娲,比剑夺帝,一面又背弃蛇族,与楚青红狼狈为奸,探寻‘白虎皮图’的下落?”
他口齿伶俐,雄辩滔滔,众人听了颇以为然,几个蛇人怒火上冲,忍不住叫道:“冒充上神,罪该万死!圣女殿下,请速降下御旨,将这小贼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许宣思绪飞转,圣女对敖无名恨之入骨,听了王文卿这“救命恩人”的蛊惑,先入为主,自然更加恨屋及乌,对林灵素与自己一干人等心生杀意。此时纵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倒不如索性一口咬定“伏羲转世”的身份,说不定还能唬住圣女,赢得一线生机。
当下哈哈大笑道:“如果小青并非‘女娲转世’,敢问又怎会出现在女娲亲制的‘流霞镜’里?我们又如何能拔得出‘紫青双剑’,刺瞎青龙的眼睛?难道连那‘流霞镜’与‘紫青双剑’也是假的么?”
他一语中的,正好触动了王重阳与众蛇人心底最难解释的两个疑问,周围的喧哗声顿时小了下来。
蛇族圣女却脸色一变,冷冷道:“小贼,你问得好!如果不是‘流霞镜’与‘紫青双剑’,我还真难断言你们与敖无名、李师师的关系。”
“要想拔出紫青双剑,必得有‘拔剑诀’,普天之下,除了我,就只有敖无名那奸贼知道此诀了。他逃出蓬莱,生死不明,你们既懂得此诀,必是从他哪儿知晓的。至于这神镜……”
她从怀中取出那面“流霞镜”,双颊晕红泛起,森然道:“这面神镜也是敖无名从我这儿盗走的。我隔了数十年后,重新见到此镜,不是昨夜,也不是此时,而是当日李师师撞入青龙肚里,自称是‘女娲神使’的那一刻!”
众人大哗,许宣心中陡然一沉,暗呼糟糕。他虽已知道当年闯入蓬莱、以“流霞镜”箴示王重阳的“神巫”就是李师师,也知道李师师后来为青龙所吞,却没想到以李师师的聪慧,怎会莫名其妙地葬身于青龙之腹?
蛇族圣女冷笑一声,将当年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敖无名盗走半幅“白虎皮图”后,“镇妖塔”封印告破,威力大减,蛇族圣女失去处子之身,又无法以“血咒”镇住发狂的青龙,三十三山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才勉强将青龙镇入海底。
经此一役,蛇族威信扫地,圣女羞愤欲死,虽然最终从敖无名手里抢回了“白虎皮图”,却无法再镇伏重新苏醒的青龙。为了赎罪,她不惜以身献祭,带着半张“白虎皮图”进入龙腹,利用“白虎皮图”对青龙的相克之性,施展“魂印大法”,将自己的元神封入那凶兽脊骨内的封魔钉中。
封魔钉威力大炽,再次镇伏了青龙,她的元神却也因此受困在封魔钉里,受尽了各种痛苦。
听到此处,众人无不哄然,许宣恍然大悟,难怪几十年来,所有人上天入地也找不到那半张“白虎皮图”,敢情竟是被她带入了青龙腹中,当作镇伏那太古凶兽的封印神器!
蛇族圣女摇了摇头,悲喜交织,续道:“谁想天意难测,祸福相倚,我将自己的元神封入‘封魔钉’后,才发现了另外半张‘白虎皮图’就在那‘封魔钉’里。原来一千多年前的圣女,也用了同样的法子来封镇青龙!”
四周更是一片大哗,人人脸上都露出震惊、懊悔、狂喜、恐惧……交相混杂的神色,心里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念头:早知如此,就算拼死也要钻入青龙肚里,找出那两片“白虎皮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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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族圣女冷冷道:“我发现这个秘密时已经太迟啦。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困在‘封魔钉’里,望着咫尺之外的两幅‘白虎皮图’,受尽煎熬。每过一日,我对敖无名的仇恨便要加深一分,如果不是他,我怎会沦落至此?怎会遭受这如地狱般、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
“我向天苦苦祈祷,对着女娲大神一次又一次地发誓,只要我能重出生天,定要将两幅‘白虎皮图’合二为一,重启‘镇妖塔封印’,永远镇住青龙;而后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搜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敖无名那狗贼,将我这些年所受的痛苦,百倍、千倍、万倍地加在他的身上。
“终于有一天,青龙腹中闯入了一个拿着‘流霞镜’的红衣女子,自称是女娲派来的仙界使者,已经替我杀了敖无名,从他手中夺回了神镜。我只道是自己的祈祷感动了上苍,喜极而泣。”
她眉尖一蹙,双眸怒火如烧,森然道:“哪知这名叫‘李师师’的贱人,竟然就是敖无名的弟子!这贱人找遍了三十三山,终于猜出‘白虎皮图’就藏在青龙腹内,竟不惜将自己献为人祭。
“为了哄我相信,她指着‘流霞镜’中这名叫‘小青’的妖精,说她就是女娲转世,自己正是奉了女娲之命,来重镇青龙,惩戒罪民的。如果我不助她找到‘白虎皮图’,重启封印,蓬莱必受天谴,万劫不复。”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复仇
圣女咬牙道:“我听了又是感激又是畏惧,对她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这贱人,这贱人取走‘白虎皮图’后,非但没有守诺,用神镜拔出我的元神,反倒得意忘形地放声大笑,自承身份,还说若干年后,她的哥哥林灵素必会重临蓬莱,寻找皮图;如果找不着皮图,必将掀翻每一座悬山,杀尽每一个蛇人。
“我惊愕悲怒,仍不死心,问她为何能闯入蓬莱?神镜又由何而来,镜中的青衣少女又是何人?她笑着告诉我,敖无名早已死了,她从其徒子徒孙那儿抢来了‘青龙皮图’与‘流霞镜’,才找到了蓬莱,镜子里的青衣少女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女娲转世’,不过是峨眉山上的一个蛇妖罢了。
“她说她用了‘摄魂照影大法’,将那蛇妖的影像摄入镜中,不止骗了我,还骗了蓬莱山中的许多人,其中一个叫做‘王重阳’的少年还将终其一生,翘首等待着这位‘女娲转世’呢。”
蛇族圣女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末了,她又假惺惺地说,她取走了‘白虎皮图’,只恐将来无人能镇住青龙,所以传了‘王重阳’许多心法,以他高绝的天资,将来必能封镇青龙;即使林灵素到此祸乱,‘王重阳’想来也能将他制住。说完后,这贱人就从我眼前瞬间消失了。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定是用当年敖无名的办法,离开‘蓬莱结界’,回到了中土。”
众人早已一片大哗,又惊又怒,想不到“白虎皮图”十几年前便已被李师师盗走了!
林灵素捂着血淋淋的双眼,双手颤抖,突然放声狂笑起来:“李师师,你果然不愧是寡人的好妹子!我早该奇怪,你既已得到‘青龙皮图’,又怎会让它落入我的手中?若是真的‘青龙皮图’,图上的文字又怎会是常人所能看懂的篆书?原来你早就布好了这盘大局,算计好了每一步,等着我们一个个自投罗网!”
他从怀中摸出那卷“青龙皮图”,揉成一团,远远地抛了冲去,喘息着大笑道:“妹子呀妹子,你对哥哥真的就这么恨之入骨?生怕王文卿和娘子杀不了我,处心积虑地设了个‘王重阳’的伏子;有了‘王重阳’犹嫌不足,还要设计让王娘子放出蛇圣女……你这连环计伏埋千里,天衣无缝,真真妙极!妙之极矣!”拊掌狂笑,殷红的血泪从那扭曲变形的脸上倏然滑落,狰狞恐怖。
许宣胸膺如堵,也不知是震惊、愤怒、快意,还是同情,这魔头冷血无情,唯对胞妹真心实意,岂料到头来却反遭她算计,落得这般田地。
眼角瞥处,见王文卿脸色惨白,怔怔不语,越发笃定林灵素所言不差。王娘子能从青龙腹中救出蛇圣女,即便不是李师师亲自授意,也必定是间接从她那儿得到的消息。想到李师师算无遗策,十几年前便已织好了这张大网,更是心下凛然。却不知这对兄妹之间究竟有何恩怨?竟然反目成仇,一至于斯。
人群中,唯有青帝又是惊喜又是惆怅,满脸晕红,泪光滢动。这十几年来,她以为阴阳永隔,无时不刻不在追怀着李师师;想不到伊人犹在,只是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期?
蛇族圣女剑尖一挑,将那张假的“青龙皮图”凌空吸到手中,上下翻看了片刻,冷笑道:“这贱人倒也用心,竟然剥了一块青龙皮,找了‘天漏山’的七彩石,制成了这幅假图。可惜‘炼天石图’上的所有文字,全都是我神族太古篆文,也只有你们这些目不识丁的贱民才会上她的当了!”
转眸斜睨着兀自狂笑不绝的林灵素,淡淡道:“那贱人说你神功盖世,天下无敌,又会什么‘百纳之术’,可以长生不死……我还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
“若是几十年前,或许我还畏你三分,但这些年来,我困在‘封魔钉’里,无事可做,只有日日夜夜钻研‘白虎皮图’里的‘阴阳五雷大法’与‘先天神功’了。虽然不敢妄称尽得其妙,然而扫灭你们这些妖女魔头,却已经绰绰有余。更何况……”
妙目中突然露出几丝狡黠得意之色,嘴角微笑,道:“更何况当年我传敖无名‘逆鳞刀法’时,不敢违背祖宗之制,故意传错了七招,留下了几处破绽。他没看出其中玄妙,竟将这七招原原本本地传了给你,而你又偏偏伏羲门前算八卦,耍弄这‘逆鳞刀法’……这就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众人哄然,这才明白为何她竟能在短短九合之内,刺瞎林灵素双眼。想到她竟已修成“白虎皮图”上的两种绝顶神功,更是无不凛然。
圣女秋波流转,笑吟吟地凝视着王重阳,道:“你就是那贱人李师师所收的弟子了?”
从得知蛇族圣女附体小青的那一刻起,王重阳便已目瞪口呆,恍惚不定,听她讲述李师师之事,更是如遭电殛,震骇得难以言表。此时见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烫,茫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圣女道:“你的名字叫做王允卿,还有个妹妹,叫做王允真,是不是?”不等他应答,又道:“你妹妹出生没多久,险些被青龙塞了牙缝,你父亲为了救她,不幸葬身那孽畜腹中,是不是?”
王重阳一怔,她被囚在“封魔钉”内,怎会知道这些事情?瞥了眼咫尺之外、王允真那神情安详的冰冷的尸体,疑云暗起,还是点了点头。
蛇族圣女嘴角漾起一丝冷笑,摇头道:“你错啦,你妹妹和父亲早都被那青龙吞下肚去了。王允真不是你的亲生妹子,而是那贱人李师师从中原带到蓬莱的。她让你母亲收养她,可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是为了复仇罢了!”
四周哗然,王重阳身子一晃,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许宣亦大感意外,仔细一想,王允真的容貌与王重阳果然毫无相似之处,反倒与某人有些相似,但那“某人”究竟是谁,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圣女没有回答,转而朝王文卿嫣然一笑,道:“王道长,你是林灵素的结义兄弟,与那贱人李师师也算是旧交了,可知她最恨的几个仇人是谁么?”
王文卿不知她何出此言,沉吟着摇了摇头。
圣女妙目中寒光闪动,笑道:“王允真乃是李师师的两大仇人所生。那贱人盗走她后,原想作为人质,远上峨眉,与一位姓葛的道长交换这姓林的魔头,可不知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来到蓬莱,送给你做妹妹,乃是料定了终有一日,王允真会死在她亲生父母的手下……”
话音未落,数十丈外的李少微突然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嚎,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有如发疯的母虎,不顾一切地朝王允真的尸体踉跄冲来。
她被许宣的炁剑当胸撞中后,原已蜷伏在地,奄奄一息,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众蛇人被她气势所慑,一时竟忘了拦阻,就连王重阳也仿佛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扑倒在王允真的尸身上。
圣女嘴角泛起一丝森冷的微笑,淡淡道:“李师师说,王允真的肩膀上有六颗红痣,形如梅花;右脚的脚踝上有一个紫色的疤痕。她出生时,与同胞姐姐两脚相连,那道疤痕就是分开她们时留下的……”
李秋晴!许宣当胸如撞,突然想起葛长庚临死前对妖后所说的那番话来,浑身寒毛全都立了起来。
王允真竟然是李少微的双胞胎女儿、李秋晴的妹妹!难怪初见她时,总觉得有些面熟亲切,她微笑时的眉眼,害羞的神色,和李秋晴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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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微撕开王允真的衣襟,惊骇狂乱地瞪着她肩头上那殷红的梅花胎记,双目圆睁,浑身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泪水才如洪水决堤,抱着她嘶声哭道:“女儿!女儿!我苦命的女儿!”
众人又惊又奇,王重阳更是如泥人般愣住了,就连王文卿的脸色也瞬间大变。
圣女柔声道:“王道长,现在你明白为何昨晚来到女帝山后,你提议剖出王允真的心脏,嫁祸给小青时,我会禁不住笑出声了吧?那贱人李师师早在十多年前,就将你们看得一清二楚,可你们为了盗夺‘白虎皮图’,却被猪油蒙了心,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认不出来了。这就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说到最后一句,双颊桃红,忍不住格格大笑。
李少微猛地直起身,难以置信地瞪着王文卿,惨白的脸瞬间涨紫,厉声叫道:“是你!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发疯似的跃身朝他扑去,但真元已竭,才飞出丈许,便从半空重重地砸了下来。
王文卿视若不见,血色尽失,喃喃道:“王允真,王允卿……王允真,王允卿……”连念了十几遍,身子突然一晃,跪坐在地。
第一百六十四章 联手
四周哗然,许宣恍然醒悟,喝道:“原来昨晚是你们害死王姑娘,吸干众人鲜血,又嫁祸在小青姐姐的身上!”想到小青百口莫辩,负气出走,却被这蛇圣女的元神趁机夺占肉身,更是惊怒交迸,既愧且怜。
蛇圣女却似毫无负疚之色,格格笑道:“欲祭天地神灵,岂能没有牺牲?要想将我的元神从‘封魔钉’里解印出来,必得先用神族之血解除‘血咒’。死的那些人,不是背弃神族的叛民,就是有眼无珠的糊涂虫,本就罪该万死。今日能为神族大业流尽鲜血,也算是将功补过,死得其所了!”
众蛇人想不到她竟会说出这等冷血无情的话来,又惊又惧。赤珠、碧珠等人更是低着头,脸色惨白,战战兢兢。
蛇圣女秋波流转,寒光闪烁地环顾着众人,柔声道:“贱人李师师盗走‘白虎皮图’,是我蓬莱三十三山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我们的仇人可不止这一个。所有那些闯入蓬莱、妄图盗取皮图的奸贼;所有那些趁火打劫,颠覆我神族之治的乱党,还有那些意志不坚、为乱臣贼子所利用的软骨头……全部都是我们的仇人。我要让这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他们十倍、百倍地品尝这些年我所受过的种种痛苦……”
被她目光从脸上扫过,众人无不心头大凛,鸦雀无声。
她乜斜着王文卿,笑吟吟地道:“王道长,你为了将我从‘封魔钉’里解印出来,连亲生骨肉都牺牲了,多谢你啦。可惜你居心叵测,又是敖无名的徒弟,纵有救驾之功,还是死罪难逃。不过作为答谢,我会将你们一家三口的尸体埋在一起,团圆于黄泉。”
王文卿面如死灰地跪坐在地上,仍在喃喃地念着王允真的名字,听若罔闻。
若是从前,看见这厮自食其果,许宣必定大感快意,但此时兔死狐悲,想起王允真与小青,更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忍不住哈哈怒笑道:“就你这等残暴好杀、不讲道理、不仁不义的疯婆子也配做圣女?也难怪当年三十三山要联手掀翻蛇族之治了!”
圣女双眸中怒火如烧,微笑道:“你冒充伏羲,却对神族如此不敬,千刀万剐也难抵其罪。再加上你又是敖无名的徒子徒孙、楚青红的螟蛉之子,罪上加罪……唉,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处置你啦。”
许宣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双手毕集真气,哈哈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疯婆子,你以为凭着血腥残暴的杀伐就能震住人心、封住人口?你杀得了我一个,杀得了蓬莱三十三山千千万万的人么?”
众人闻言心有戚戚,虽不敢喧哗附应,眼中却无不露出愠怒之色。
青帝挡在他身前,摇头道:“宣儿,圣女殿下温柔慈悲,是非分明,岂会与你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断腿孩子相计较?”
转眸凝视着蛇圣女,低声道:“殿下,楚青红妄自称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这孩子误入蓬莱,情非得已,与敖无名、李师师更无半点瓜葛,还望殿下开恩。”
蛇圣女双颊酡红泛起,格格大笑道:“楚青红,想不到你这不男不女的阴阳人,竟然也会心有所属!王道长说,你与这小子名为母子,却暗行苟且之事,看来不假。蓬莱三十三山的清白声名,都被你们这对寡廉鲜耻的狗男女败光啦!”
最后这句话,恰恰是当年她失身后所听到的恶毒谩骂。此时脱口而出,憋闷了数十年的悲怒屈辱也随之如火山爆发。
四周又是一片大哗,青帝耳颊如烧,又羞又恼。
许宣怒火上冲,正欲反唇相讥,忽听一人传音道:“小子,青帝真炁全无,王娘子与李少微又奄奄一息,你要想活命,就只有和寡人并肩联手,对付这贱人了!”
许宣一愣,林灵素!只见他捂着双眼,浑身鲜血地匍匐在地,一动不动,就像是死了一般,声音却如游丝般尖细地传来:“这贱人参悟了‘阴阳五雷大法’与‘先天神功’,自以为天下无敌,见你断了双腿,我瞎了双眼,必然不加防范。等到王娘子引开她注意时,你立刻跃到我肩上,你做我的耳目,我做你的手足,杀这贱人一个措手不及!”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难道他已和王文卿暗中通过气了?对这两魔头虽然颇为厌恨,但此时身临绝境,除了与他们联手,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当下传音以示同意。
话音刚落,王文卿突然趔趄起身,喘着气,摇头道:“贫道何尝说过这话?他们既非血缘之亲,又不是圣女圣童,就算两情相悦,又有何不可?倒是你身为蛇族圣女,却与外人通奸,蓬莱三十三山的清白声名,都被你们这对寡廉鲜耻的狗男女败光啦!”
此言一出,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哄声不绝。
蛇圣女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继而又彤红如火,双手紧握住紫青双剑,嫣然一笑:“各位听好了,当年的蛇圣女,已经死在青龙腹内,‘她’所欠下的罪债,这几十年也已经偿还得一干二净了。今日起,谁再敢在我面前说‘她’半个不字,这位王道长就是他的榜样!”
绿影一闪,朝王文卿凌空掠去。
身形方动,许宣突然闪电般跃了起来,几在同时,匍匐在地的林灵素也翻身冲起,不偏不倚地将许宣架在肩上,喝道:“贱人受死!”
“嘭”地一声,雄浑的真气透过林灵素的手掌,如惊涛骇浪般涌入许宣双腿经脉,激起了更加猛烈的气浪,然后滚滚冲入他的双臂,猛地炸吐为两团炫丽无比的霓光,狂飙般撞向蛇圣女的后心。
惊呼声中,许宣突然想起这是小青的肉身,心中陡沉,掌心不自觉地朝两侧一偏。
“轰!”相距极近,原以为蛇圣女猝不及防,岂料她竟闪电般翻身倒转,双剑亮起两条阴阳鱼线形的炽亮光弧。许宣只觉眼前一白,双臂、前胸剧痛锥心,整个人猛地朝后一仰,连同林灵素一起翻身抛了出去。
林灵素眼白翻动,喝道:“臭小子,你找死么?她已经不是你的小青姐姐了,你不杀她,她就杀你了!”脚尖连点,踉跄顿住身形,又架着许宣冲天飞起,朝蛇圣女啸吼着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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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喉中腥甜狂涌,还不等缓过神,距离那熟悉的绿色身影又已不过几丈之遥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蓦一咬牙,暗想:“罢了罢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小青姐姐,对不住了,要救你性命,只有先伤你肢体。断了肢体,好歹还能用‘百纳之术’接回来;被这疯婆子元神附体,可就远没有重生的机会了!”
当下将林灵素输入的真气滔滔不绝地传入右臂,指诀变幻,炁剑怒舞,接连喝道:“震为雷!”“艮为山!”“地风升!”雷霆万钧地朝蛇圣女汹汹猛攻。
林灵素虽双目俱瞎,经脉又遭重创,体内的纯阳真炁却淳厚无比,在他的相激相生之下,许宣真气直如风雷怒吼,地火喷薄。虽然颠来倒去,始终只是那八九式“一阳指”,却端的霸冽狂猛,气势惊人。
蛇圣女从未见过这等奇怪的招式,一时竟被逼得连连后退。
众人惊呼不绝,想不到这一大一小身负重伤,竟然还有如此本事!三十三山岛民原就对蛇圣女又恨又惧,眼见这两人叠在一起,勇猛无畏地与圣女拼死激战,不由全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大声叫起好来;就连蛇族中也有不少人情不自禁地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青帝又惊又喜,微笑着凝视两人,不时传音指点。许宣指剑纵横飞舞,越发洗练圆熟,有如神助。再加上林灵素辨风听声,不时地松开手,气刀汹汹偷袭,更迫得蛇圣女应接不暇,左支右绌。
蛇圣女又惊又怒,心道:“今日重出蓬莱,若制不住一个瞎子和一个瘸子,又如何让三十三山心服口服?”听着众人的惊呼、喝彩,杀心更起,格格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好,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日月之辉!”
话音未落,漫天闪电纵横,乱舞着穿入她的身体,雷鸣滚滚。紫青双剑光芒暴涨,夭矫飞旋,亮起一道又一道“S”形的太极鱼线,顷刻间便将许宣杀得大败,踉跄飞退。
林灵素耳廓微动,传音喝道:“小子,快告诉我她的脚步!她按九宫步移位,气随意行,步到剑到,要想判断其剑势,必须先弄清她的脚步!”
许宣连挡了几合,虽仍未摸清她的脚步,却探觉到她炁浪的异动,又惊又佩:“这疯婆子的真炁运转好生奇怪,不走十二正经,也不走奇经八脉,无论逆行、顺行,全是忽阴忽阳的太极鱼线……”忽然一震,暗想:“是了,难道这就是她的‘先天神功’?”似有所悟。
念头未已,忽听惊呼迭起,青帝叫道:“小心!”眼前亮光霍闪,眉睫尽寒,两道“S”形的炽光已经劈到头顶。
第一百六十五章 噬魂
阳光刺眼,惊呼如沸,许宣只觉头顶一寒,时间仿佛瞬间凝顿了。
那一瞬间,他看见两道夭矫的弧光映照着蛇圣女的脸,妖媚诡谲,阴晴莫测,接着,她眼中闪耀的寒光突然如冰雪消融了,化作了惊愕、恐惧、惶急、愤怒……的神色,樱唇微启,仿佛想要呼喊他的名字。
“小青姐姐!”许宣心底一震,难道小青的元神苏醒了?却见她眉头一皱,蓦地发出痛楚无比的尖叫,“当!”两道剑光陡然转向,几乎是贴着他的额头交撞在一起。
霞光炸舞,许宣虽未被剑芒劈中,但被那掀涌的狂猛气浪迎头拍击,仍不免眼前一黑,翻身从林灵素的肩上飞了出去,头颈痛得几如折断一般。
忽听林灵素纵声狂笑,周围惊哗四起,忍痛抬头望去,又惊又喜。只见林灵素的右掌抵住了蛇圣女的丹田,正源源不断地吸取她体内的真气。而蛇圣女双手兀自捂着胸口,浑身颤抖,尖声痛啸,紫青双剑也已冲上蓝天,狂乱地跌宕飞旋。
三尸金线蛊!
许宣霍然醒悟,转头望去,果见李少微抱着王允真的尸体,嘴唇翕动,念念有词,惨白的脸上泛着奇异的红晕,眼中尽是悲怒、仇恨与怨毒。再看王文卿,拔剑哈哈大笑,趔趄着朝蛇圣女冲来,心下更是亮如明镜。
王娘子虽将蛇圣女从青龙腹中解印而出,但以他的勃勃野心,又怎会乖乖听她差遣?明知小青心内种有蛊虫,却哄骗不明究底的蛇圣女附体其身,必是早已算计好了此时此刻。
试想,蛇圣女满腹恨火,得知林灵素与李少微是敖无名的“弟子”后,怎会轻饶?而林、李两人好不容易横扫三十三山,却被突然现身的蛇圣女重创,又怎会甘心?等到李少微拼死催念蛊咒,痛得蛇圣女生不如死之时,他便可趁机出手,收拾残局。
这借刀杀人之计,一石数鸟,可谓阴毒之极!但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蛇圣女这数十年来封镇龙腹,连遭至亲至信之人出卖,也已心性大变,阴暗扭曲;李师师又早在十几年前,布好了更高明的“请君入瓮、借刀杀人”之计,他装得再毕恭毕敬,也逃不脱蛇圣女的毒手。
而李少微被许宣重创后,经脉俱断,念力微弱,一时又无力驱动心蛊。直到她得知女儿惨死,才悲怒填膺,和林灵素、王文卿联手,燃烧所有的余烬。
许宣虽然聪明绝顶,但和这些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的魔头一比,可就只是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了,此时想明白王文卿的连环毒计,不由心有余悸,打了个寒噤。
眼见王文卿挥剑闪电般冲向蛇圣女,四周惊呼如潮。若换做先前,众蛇人必已一拥而上,和林灵素、王文卿等人拼死血战了;但听了方才蛇圣女那番得意阴狠的话语,个个恐惧,人人自危,生怕被她当作怯懦投降的软骨头,清除殆尽。一时竟面面相觑,犹疑不决。
蛇圣女突然尖声长啸,一掌拍在林灵素的胸口。“砰”地一声,两人身子齐齐一晃,林灵素鲜血狂喷,凌空撞飞到许宣身旁。
她借势飞身疾旋,又是“轰”地一声,气浪横扫,将王文卿震飞,而后接住紫青双剑,朝许宣、林灵素冲来。
许宣暗呼不妙,正欲扶起林灵素,那魔头又“哇”地喷了一大口乌血,脸如金纸,将两件物事塞入他的手中,喘息着喝道:“快跟我……跟我念咒,打飞她的……她的元神!”
低头一看,那两件东西赫然竟是流霞镜与镇妖塔。这两件神器一直掖在蛇圣女的怀里。适才她虽奋起全力,生生震退了林灵素的“盗丹气旋”,神器却仍被那狂猛无比的气旋凌空卷出,到了后者手中。
蛇圣女来势疾如闪电,许宣不及多想,急忙凝神聚气,高举神镜,按照那魔头所念的咒辞,朝着她高声喝道:“朗朗乾坤,冥冥幽魂,神光照影,万劫不存,疾!”
话音方落,镜面猛地鼓起一团炫目无比的霓光,如长虹贯空,笔直地激撞在蛇圣女的身上。
“哧哧”连声,青雾蒸腾,蛇圣女嘶声大叫,全身如幻光摇荡,隐隐可见一个淡绿色的人影从小青的头顶浮了上来,在狂风中扭曲摇曳,恐怖如鬼。
众人鸦雀无声,全都看得呆了。
许宣心中怦怦狂跳,屏息紧紧地握住镜柄,生怕一吐气,她的元神又缩入小青肉身。
蛇圣女的神魄越浮越高,变形的“脸”怨毒狂怒地俯瞰着众人,厉声叫道:“你们这些犯上作乱的狗贼,竟敢帮着外人和我做对!等我元神归窍,定要教你们全都碎尸万段,魂飞魄散!”
啸声凄厉,忽高忽低,听得众人不寒而栗。蛇人中原本有些老臣正想上前相助,听得此言,又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
忽听有人突然高声叫道:“青帝陛下还等什么?快用‘镇妖塔’收了这疯婆子的魂魄!”三十三山的岛民们更是哗声四起,哄然附应。
蛇圣女闻言更加怒不可遏,厉声喝道:“王重阳,你也反了么!你既是我神族圣使,还不快快杀了这小贼,夺回神镜、宝塔,助我一起除灭乱党,恢复神族之治!”
王重阳猛地一震,茫然地转头望着她,神色古怪。
自听说了李师师与王允真的真实身份后,他脑中便如雷霆并奏,一片空白。遇见李师师,乃是他这一生最重大的转折,正是从那一刻起,他立下了“等待女娲,匡复神族”的平生之志。
然而直到今日,才发觉这一切竟然不过是个笑话;所谓“恩师”,更不过是将自己当作了一颗复仇的棋子;就连至亲至爱的妹妹,也竟然变得与他毫无相干,而仅仅是一个被李师师用来撩拨仇恨之火的种子……
刹那之间,他所热爱和笃信的一切,全都彻底颠覆,轰然坍塌了。狂风凛冽,他浑浑噩噩地站在这人潮汹涌的山顶,就像置身于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魇,胸膺如堵,空空如也,分不清是惊愕、悲伤、愤怒、痛苦,还是绝望。
林灵素眼白翻动,喘着气哈哈狂笑道:“疯婆子,你……你众叛亲离,还有谁……谁肯助你?与其一个人孤独地活在……活在这世上,倒不如元神湮灭,落个……落个干净!”话刚出口,突然一阵窒息的痛楚与悲伤。“众叛亲离,孤独于世”,这八个字说的又何尝不是自己!
王文卿斜握长剑,慢慢走上前,森然道:“灵萼兄,她与李师师勾结,盗走‘白虎皮图’,又害我亲手误杀了女儿,我岂能让她落得这般干净?”长袖一挥,一蓬滢滢碧光突然破空飞出,“嗡嗡”地扑向蛇圣女的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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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魂虫!”众人失声齐呼。
许宣心中亦猛地一凛,当日在“天漏山”底,便曾见过这以腐尸、朽木为生的南疆凶蛊。据说这种奇虫吞食了人的灵魄之后,才能结蛹化蝶,一旦被它们咬中,势必万劫不复。王文卿何时收藏了这许多“噬魂虫”?难道他解印蛇圣女的元神时,便已留了这一后手?
碧光乱舞,蛇圣女嘶声惨叫,那摇曳的元神瞬间就被噬魂虫瓜分了个干净,就连嘶叫声也变得忽左忽右,断断续续,似乎仍在不断地喊着“王重阳”的名字。
王重阳脸色涨红,突然喝道:“住手!”飞身冲掠,一掌朝那蓬噬魂虫拍去。
“轰”地一声,火光炸舞,那群太古奇虫登时星星点点地燃烧起来,嘶叫不绝。万千缕碧光随之冲涌而起,重新凝聚为摇曳的“人形”。
王文卿长袖挥舞,又是一蓬“噬魂虫”冲向圣女元神,高声叫道:“蛇圣女不死,蓬莱山永无宁日!你们还等什么?”
众人哄然大哗,此时势成骑虎,想不帮助许宣、王文卿等人也不成了。当下纷纷冲涌而上,神兵激啸,气浪狂舞,朝空中那摇曳尖啸的圣女打去。
蛇圣女凄声怒吼,忽如青烟卷舞,随着狂风猛然冲向王重阳头顶。王重阳一愣,还不等回过神,圣女的大半元魄已没入他的“泥丸宫”中,剩余小部分则被众人撞得涣散无形。
混乱中,小青颓然倒地,昏迷不醒。许宣生怕她被人潮踏中,双手在地上猛地一撑,不顾一切地冲天飞起,穿过人群,将她紧紧抱住。
当是时,眼前狂风鼓荡,王文卿突然急电般冲来,从他怀中一把夺过“流霞镜”与“镇妖塔”,一边朝北边山岭急掠,一边咬破指尖,在镜上疾写血符,喝道:“流霞之镜兮,照我封魔之钉;镇妖之塔兮,醒我青龙之灵……”
许宣又惊又怒,喝道:“王文卿,你疯了么!”奈何此时双膝俱断,追之不及,唯有抱紧小青,高声叫道:“快拦住王文卿,别让他引出青龙!”
然而此时山顶喧声如沸,众人又忙着围攻王重阳,一心逼出他体内的圣女魂魄,竟无一人听见。
等到那水晶塔破空飞起,“嗡嗡”狂震时,一切都已太晚了。但见霞光乱舞,狂风呼啸,天地陡然一亮。一个巨大而狰狞的龙头突然从王文卿后方冲起,狂吼如雷,震得众人肝胆欲裂,天摇地动。
第一百六十六章 化龙
“呼!”许宣眼前一红,炎风灼面,狂猛的烈焰从青龙的巨口喷薄而出,有如惊涛骇浪,姹紫嫣红,登时将数十名大汉烧成了惨叫的火人,就连王重阳的发梢、衣角也呼啦啦地着起火来。
众人大骇,纷纷四散退开。
王文卿脚踏水晶塔,手握流霞镜,绚光怒转,霎时间已跃上了青龙背脊,哈哈大笑道:“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青龙兄,你被困浅池数千年,现在也该是你重上九天的时候了!”
“轰隆隆!”话音方落,雷声狂鸣,万千道闪电劈入“镇妖塔”顶,神塔金光一鼓,呼旋狂转。
他浑身跟着猛然一亮,纵声厉啸,漫天霹雳仿佛全都汇入了流霞镜,爆放出炽白无比的强光,“轰”地一声,猛撞在青龙的脊背上。
青龙吃痛咆哮,猛地弓起身,张牙舞爪,火焰狂喷,似是想将他从背上掀飞出去,却被上方飞旋的“镇妖塔”死死压住,鬃毛狂舞,鳞甲片片翻立,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泽,流丽万端。
“叮!”龙脊上突然冲起一道青光,猛烈摇震,朝“镇妖塔”的气旋一寸寸拔起,映得王文卿须眉皆碧,狰狞如鬼。
有人眼尖,骇然叫道:“封魔钉!这厮要拔出封魔钉!”众人纷纷仰头望去,哄然大哗。
王重阳心里亦猛地一凛,青龙乃太古四大凶兽之一,除了女娲,无人可敌。自从徐福破坏了“镇妖塔封印”后,一千多年来,全赖这支“封魔钉”才勉强将它镇住,一旦神钉拔出,又有谁能挡住这孽畜凶威?
只听蛇圣女的声音从他体内传出,嗡嗡喝道:“王重阳,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杀了这奸贼,重镇青龙!”他这才醒过神来,接住紫青双剑,冲天飞起,狂风暴雨般地朝王文卿攻去。
但此时“镇妖塔”的气旋已将王文卿与青龙完全笼罩其内,“轰轰”连撞,霞光乱舞,王重阳劈出的每一剑都反撞出更为强猛的气浪,震得他双臂酥麻,气血翻腾,几连剑柄也把握不住。
众人看得目眩神迷,惊呼不绝。许宣又惊又疑,隐隐总觉有些不妥。虽说狗急了还会跳墙,但王娘子阴狡深沉,绝非莽撞的疯子,当真放出青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思忖间,又听蛇圣女喝道:“蠢才!杀不了那奸贼,还不能绕到青龙肚子底下,直接杀了那孽畜么?”四周顿时响起一片附应呐喊:“杀了青龙!杀了青龙!杀了青龙!”
王重阳翻身飞掠,直冲青龙腹底,毕集浑身真气,大喝一声,将紫青剑双双刺入其颈下“逆鳞”。
青龙双目虽瞎,耳鼻却甚为聪灵,若在平时,早已喷火甩尾,将他撞飞出百丈之外了,但此刻被“镇妖塔”的气旋死死弹压,背上的“封魔钉”又正被一点点拔出,剧痛难忍,动弹不得,竟丝毫也未曾避让开来。
许宣灵光一闪,突然明白王文卿想干什么了!失声大叫:“不可……”话音未落,绚光炸射,轰隆狂震,青龙猛地蜷身收紧,发出一声痛苦无比的狂怒嘶吼,发疯似的将王重阳甩头撞飞。
被它喷涌的火浪掀卷,镇妖塔陡然朝上一震,霞光冲天,只见王文卿衣裳猎猎,昂然大笑道:“多谢阁下借剑屠龙!”右手握紧“封魔钉”,奋力朝外一拔,霓光激射。
青龙悲声狂吼,隐隐可见身上浮起一团绿幽幽的幻光,轻烟般鼓舞缭绕,朝着“镇妖塔”袅袅飘去。
众人眼见他竟借王重阳之力,收纳青龙魂魄,无不又惊又喜,眼见这祸害蓬莱数千年的凶兽即将丧身,更忍不住欢呼起来。
王文卿双眸灼灼如火,俯瞰着下方涌动的人潮,哈哈大笑道:“李灵萼,你的‘盗丹大法’不过是盗取那些凡夫俗子的元炁,而我的‘五雷噬魂诀’却要吞吸天地万物之神魄……看好了!”长袖挥扫,瞬间甩出一大蓬碧荧荧的噬魂虫。
绿光万点,“哧哧”连声,顷刻间,便将那脱窍而出的青龙魂魄吞噬得一干二净。
就在众人以为他将旋转“镇妖塔”,将“噬魂虫”收入其中时,王文卿竟反握“封魔钉”,用尽全力,狠狠地插入自己背脊!
欢呼声登时转为一片惊哗,林灵素、青帝等人脸色骤变,也知道这厮的意图了。只见他厉声狂啸,周身绚光乱舞,张开口,竟猛地将那万千“噬魂虫”全都吞入了肚中!
王重阳大吃一惊,众人全被震得目瞪口呆,这才明白,这魔头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敢情竟是要吸纳青龙元魄,蜕化为凶兽之躯!
“轰”地一声剧震,青龙肉身从半空重重地砸落,如小丘迤逦,压倒了数十人。众人如梦初醒,潮水般朝外奔逃。许宣双膝尽碎,又抱着小青,移动不得,头部、肩背也不知被多少人撞到。
小青“嘤咛”一声,悠悠醒转。许宣又惊又喜,叫道:“小青姐姐……”话音未落,头颈又被汹涌的人潮猛踩了一脚,疼得泪水直涌,急忙低头将她紧紧护住。
四目相对,鼻息互闻,小青恍惚中见他将自己当众抱在怀里,不由得耳颊烧烫,浑身酸软,但想起昨夜之事,顿时又是一阵锥心的剧痛,泪水盈眶,猛地劈手打了他一耳光,跳起身来。
许宣大急,叫道:“小青姐姐,等等我!”一时忘了双腿伤势,刚想曲膝起身,剧痛如绞,登时“啊”地大叫一声,坐倒在地。
小青心中一凛,这才模模糊糊记起先前发生之事,失声道:“小色鬼,你的腿……”
话音未落,空中又是一阵“轰隆”巨响,霞光怒舞。
只见王文卿昂然振臂,狂啸不绝,皮肤如波浪般簌簌抖动,碧光万点,在神镜霓光映照下,竟似泛起片片鳞甲,密覆全身,额头上也隆起了两个尖骨,急剧凸起。
小青寒毛直竖,顿时想起昨夜以来的种种事由,又惊又怒,叫道:“这牛鼻子就要变成青龙之身了,大家快合力杀了他……”
王文卿哈哈狂笑道:“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就凭你们也想挡住王某人?”双臂一振,衣裳“嘭”地碎裂迸飞,浑身碧鳞闪耀,脸上幻光鼓舞,犄角高隆,鬃毛飞舞,就连鼻吻也迅速化作了龙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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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众人对青龙的恐惧早已根深蒂固,眼见青龙凶魄化入这魔头之身,早已骇得七魂去了六魄,惊哗四起,更是斗志全无,慌不迭地朝外飞逃。
唯有青帝衣袂翩翩,从容自若地站在人流里,高声道:“大家莫慌,他强吞青龙神识,稍有不慎,必受反噬。只要我们三十三山齐心联手,摆成‘阴阳剑阵’,定可将他封入‘镇妖塔’底!”
她执掌蓬莱多年,积威犹在,众人闻言,慌乱之心少消。蛇圣女却似大感恼怒,偏要与她唱反调,喝道:“胡说八道!王重阳,别听她的,快夺下那牛鼻子的‘流霞镜’,将青龙元神打出他肉身!”
王重阳微一迟疑,还是神族圣女在心底占了上风,当下从青龙肉身上拔出紫青双剑,朝王文卿狂飙般冲去。
王文卿哈哈大笑道:“小子,看在你多年照顾允真的份上,饶你一死!”冲天飞起,反转流霞镜,绚光炸射。
王重阳呼吸一窒,被那光浪震得趔趄飞退,难以睁眼。还不等稳住身形,眼前碧光怒舞,忽然幻化出一只巨大的龙头形状,咆哮着撞飞紫青双剑,朝他迎胸冲来。
“轰!”他下意识地推掌格挡,但那团气浪实在太过霸冽狂猛,就如同被青龙当胸撞中一般,浑身一震,腥甜狂涌,身不由己地凌空翻飞。
王文卿狂笑道:“青龙在这塔下封镇了几千年,现在该轮到你们了!”左手捏诀,急念咒语。镇妖塔“轰轰”狂震,瞬间又变大了数倍,金光乱舞,飞转如漩涡,顿时将王重阳吸了进去。
小青脚下一空,“啊”地失声惊叫,被上方那狂猛的气旋拔地吸起。许宣奋力抓住她的脚踝,想要将她拽落,却觉天旋地转,也身不由己地凌空飞了起来。
四周人影纷飞,惊呼不绝,青帝、林灵素、赤离火……就连抱着王允真侧卧在远处的李少微,亦随着众人一一卷入气旋,朝镇妖塔里冲去。
许宣大凛,眼角瞥处,流霞镜在缤纷乱影里闪着夺目的绚光,距离他不过六七丈之遥,咬牙叫道:“小青姐姐,快将我踢出去!”
小青一愣,低头大声道:“小色鬼,你说什么?”四周轰鸣如雷,虽听不清许宣的话语,但见他指着神镜的绚光比划,蓦然心领神会,飞旋着凌空踢腿,将他朝斜斜地甩了出去。
此时,上方是纵横乱舞的闪电,周围是呼旋怒啸的狂风,许宣不及多想,内外交感,风雷激荡,捏指一记“雷风恒”,朝流霞镜呼啸冲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封印
王文卿竟似背后长了眼睛,大笑道:“来得正好!”挥袖反卷,“呼”地一声,右臂又冲出一团龙头形状的炽烈碧光,和许宣的螺旋炁剑撞了个正着。
“嘭!”炫光离心炸射。
许宣暗呼糟糕,好在小青眼疾手快,抢在那龙形碧光冲到之前,便已抛出丝带,缠住他的腰腿,奋力朝后拔夺。饶是如此,右肩、后背仍被气浪扫中,剧痛如裂,飞旋着冲天抛起。
电光纵横,照得周围忽明忽暗。王文卿仰头哈哈狂笑,得意已极,卷引狂风,朝许宣尾随冲来。此时他的头颅已完全变为龙形,和左手的神镜绚光、右手的龙头气浪交相映照,凶怖至极。
忽听蛇圣女喝道:“刺他逆鳞!”下方光芒怒放,如轰雷狂震,王重阳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下方斜冲而至,紫青双剑交迭穿飞,瞬间便贯穿层层气浪,破向那魔头下颌。
王重阳五行属木,这一剑刺出,真有如巽风震雷,惊天动地,就连“镇妖塔”下沿也被震得嗡嗡剧荡,金光乱舞。
当是时,上空是阡陌纵横的银亮闪电,下方是惊雷激啸的紫青双剑,正好与“震为雷”的卦象完全契合。
许宣不及多想,立即捏指翻旋,天人交感,将真气转由“八极”中的“震门”汹汹涌出。
“震为雷”,上卦为震,下卦亦为震,双雷并奏,乃是至刚至猛的纯阳之卦。这一记指剑,将漫天雷霆、他与王重阳体内的纯阳真气全都激化到了极点,爆发出刚猛得难以想象的纯阳炁浪。
“轰”地一声,他整个人似乎由里到外被霹雳瞬间烧焦了,剧痛中,只见右臂涌出的气剑霹雳般猛撞在“流霞镜”上,冲射起炫目无比的冲天炽光,然后眼前一白,再度身不由己地朝上翻飞。
王文卿回掌震飞下方刺来的紫青双剑后,已来不及再撞开这一剑,只得翻转神镜,与他强行碰撞。闷哼一声,身体剧晃,“流霞镜”竟被震得脱手飞出。
小青早有所备,丝带飞舞,倏然缠住神镜,待要抛给许宣,见王文卿怒啸着迎面扑来,只得转身俯冲,叫道:“王重阳,接住!”朝他怀中甩去。
王重阳抄住镜柄,只听蛇圣女喝道:“用镜光打他天灵盖!”旋即腾空疾掠,朝转身冲来的王文卿当头照去。
“嗤嗤”激响,青烟乱舞。那魔头嘶声痛吼,冲势大减,全身如碧波幻光般摇荡起来。
神镜被夺,“镇妖塔”的气旋随之告破。许宣脚下一空,失去了可供凭倚的气浪,登时朝下坠落。众人失声尖叫,亦纷纷手舞足蹈地摔坠而下。
又听蛇圣女厉声道:“今日是镇伏青龙的最好时机,绝不可让这魔头逃脱,快跟我念诀,将他收入塔里!”王重阳随其朗声诵道:“镜收其灵,塔镇其身,封魔之钉,结印永存……”
“呼啦啦”狂风卷舞,炽光如荼,“镇妖塔”突然又逆向飞旋起来。许宣双脚还未沾地,又身不由己地朝上飞去。
众人惊呼迭起,接二连三地重被凌空吸入其中。只有赤离火等数十人侥幸冲出气旋之外,朝外趔趄奔逃。
“镇妖塔”越转越快,朝西北边飞旋而去。许宣随着滚滚涡流疾速打转儿,呼吸如窒,到处都是跌宕穿梭的人影,所幸腰腿上系着小青的丝带,虽然看不清她在哪里,心神总算稍稍安定。
王文卿抱头狂嘶怒吼,背脊上“格啦啦”地急剧震荡,破肤凸出一条锯齿般尖利的青碧龙鳍,接着手、脚也幻化为龙爪,尾椎越来越长,很快便化作了飞扬的龙尾……
许宣大凛,在“流霞镜”的神力反击下,这厮的元神即将被青龙反噬了!但他若真的化为青龙,只怕更加凶狂难制。
刹那间,王文卿的“龙身”已涨大了六七倍,飞旋乱舞。“轰轰”连声,龙尾擦着他身沿呼啸狂扫,所到之处,霓光炸爆,也不知有多少人被撞得鲜血狂喷,当场毙命。
蓝天上下摇晃,雪岭倒掠,“镇妖塔”很快已冲到了那“太极之眼”的壑渊上方。
又听王重阳高声喝道:“太极之眼,阴阳之气,两仪混融,万象归一!”上方的涡旋蓦地反向飞转,朝下一鼓。
众人头脚倒悬,天旋地转,又是一阵惊呼,还不等明白发生了什么,已连着王文卿所化的“青龙”一齐坠入那无底深渊。
许宣心中一沉,难道蛇圣女为了封印青龙,竟不惜拉上这么多人殉葬,同镇于这神塔之下?
念头未已,“轰”地一声剧震,神塔金光怒放,严丝合缝地压镇住了洞渊边缘,霎时间漆黑如夜,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听青龙咆哮如雷,“呼”地喷出一大团烈火,将黑暗的洞渊照得一片彤红。火焰贴着洞壁澎湃席卷,数十人避之不及,登时浑身着火,惨叫着坠入下方那滚滚霞云。
许宣缠在腰腿上的丝带也被烧断了,疾坠而下,又惊又急,叫道:“妈!小青姐姐!”然而周围气浪迭爆,震耳欲聋,到处又都是纷乱人影与惊呼惨叫,一时哪能听得见、辨得清?
王文卿已彻底魔化为青龙之躯,发狂地夭矫乱舞,撞击着渊壁与塔沿,不时喷出冲天火浪,轰鸣不绝。但任它如何肆虐,镇妖塔与四壁始终巍然不动,反倒众人避无可避,接连被反撞的气浪与烈火撞中,景象惨烈如地狱。
混乱中,又听“嘭”地一声巨响,绚光乱转,王重阳被龙尾扫中,“流霞镜”应声脱手飞出,翻转着消失在茫茫云雾中。
众人惊呼四起,又是绝望又是恐惧,许宣悬着的心更是瞬间沉入了渊底。惟有“流霞镜”才能掀开上方的“镇妖塔”,神镜既失,他们便注定只能永远封镇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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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也僵住了,攀着石壁,愣愣地俯瞰着那忽红忽白的云雾。体内的蛇圣女元神却森然大笑道:“痛快,真痛快!想不到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也有今日!反正我都要死啦,能和你们这些反贼、和这孽龙同归于尽,总算不枉了几十年来所受过的所有痛苦!”
青龙瞪着血红的双眼,在上方发出狂怒而低沉的呜鸣,胸腹急剧起伏,鳞甲在黑暗中闪着灼灼红光,忽然猛一收缩,震天怒吼,朝众人喷出熊熊不绝的烈焰。
众人大骇飞逃,许宣双腿已废,只能靠着手掌强撑在岩壁上,行动极不灵便,忽见一条粗大的藤绳在右前方随风摇荡,心中大喜,急忙冲跃而出,将之紧紧拽住,朝下冲滑。
这条藤绳是当日“镇龙谷”中,他与小青合力编织的逃生工具。昨日为救青帝,曾腰缠此绳跃入渊中。后来这藤绳虽被李少微割断,却仍留了大半截飘荡在崖壁上,不想此时竟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青龙狂啸着飞旋撞落,烈焰滚滚喷卷。众人骇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朝渊底冲去,稍慢半步,不是浑身着火,就是被扫得血肉模糊。
许宣双腿夹住藤绳,疾速滑落,掌心、大腿被劈得皮开肉绽,锥心剧痛。眼角瞥处,见一道熟悉的青影翩然冲至,又惊又喜,叫道:“小青姐姐!”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头飞荡,堪堪避过了一团贴壁喷涌的火焰。
生死重逢,恐惧尽消,两人转头相视一笑,喜悦填膺,耳颊俱是莫名的一阵烧烫。
岂料乐极生悲,头顶轰隆狂震,乱石迸飞,火浪层叠掀涌,藤绳竟“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好在藤绳粗如婴拳,又极为坚韧,火焰虽猛,一时间却也无法烧断。
许宣低头望去,藤绳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丈了,灵光一闪,脱口道:“是了!昨日我和青帝就是在下方的山洞里,遭到魔帝、妖后伏击的,那儿外窄内宽,可以躲过青龙攻击……”
听到“青帝”、“魔帝”,小青忽然“啊”地一声,似是想起某事,指着斜前方的石壁,大声道:“青帝和姓林的魔头被困在那儿啦,要不要救他们?”
话音未落,上方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青龙距离他们已不过数十丈之遥了。许宣无暇多想,叫道:“抓紧了!”一手握住藤绳,一手抱住小青,奋力朝彼处飘荡而去。
火光喷吐,照得壁上姹紫嫣红,果见林灵素眼白翻动,昂然站在岩隙间,正哈哈狂笑着朝青龙百般辱骂嘲弄,身后侧立着一个美貌的红衣女子,正是青帝。眼见许宣二人,青帝又惊又喜,嫣然一笑,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许宣叫道:“妈,快抓住我的手!”猛地朝前荡起,一把抓住青帝的手腕。青帝虽已尽失真气,姿势却依旧轻盈曼妙,红衣鼓舞,如云霞般飘落在藤绳上,顺势回身抓住林灵素的右臂,将他一道拽了起来。
许宣精神大振,领着小青三人纵声啸呼,沿绳疾速冲落。云雾茫茫,忽红忽暗,很快便望见了下方石壁的洞口,正待冲落,前方突然闪起夺目的绚光,紫青双剑如霓虹般飞旋冲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绝境
众人俱是一凛,正欲闪避,剑光却贴着他们的身沿激啸而过,飞起一道炫丽的弧线,没入下方石洞。
许宣想起昨日被紫龙剑引领到此处的情景,登即醒悟,紫青双剑不是冲他们来的,而是受这山洞吸引的缘故。心中嘭嘭一阵大跳,难道这洞中藏着什么与紫青双剑相吸相引的神器?
又听蛇圣女的冷笑声由远而近,从上方大雾中传来:“小子,你连神剑也捏握不住,还想做什么圣使,屠什么青龙?”
接着狂风扑面,王重阳踏壁疾冲而下,撞见他们,双方俱是一愣。蛇圣女喝道:“王重阳,还愣着做什么?这四个不是反贼,就是我蓬莱死敌,快将他们杀了,以祭神剑!”
王重阳神色尴尬,瞥了眼小青,脸色涨红,歉然道:“女……小青姑娘,昨夜是我冤枉你了,实是……实是抱歉之至。”不等她回答,旋即翻身腾空,跃入洞中。蛇圣女见他忤逆己意,更是喝骂不绝。
林灵素眼白翻动,哈哈笑道:“小妖精,这小子对你一往情深,连祖师奶奶的话都不听啦。这下就算同挤一个山洞,也可以恩恩爱爱,不怕同室操戈了。很好,很好。”
小青对这魔头素存厌恨,今日又见他打碎了许宣双膝,更加恚怒,眉梢一挑,正欲反唇相讥,上方又是隆隆狂震,火浪喷卷,青龙已狂吼着冲到了头顶。心中大凛,叫道:“快走!”拉起许宣,翩然冲入洞中,丝带飞舞,顺势缠住青帝纤腰,凌空卷起。
“轰!”几在同时,青龙擦过青帝的红裙,咆哮着猛撞在洞壁上,火浪层叠炸涌,登时将那藤绳烧断了两股,林灵素猛地往下一沉,浑身着火。
青帝“啊”地一声惊呼,想要回手拉他,已然不及。林灵素却似毫无所惧,仰头哈哈狂笑,依稀听他高声唱道:“……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数月来,许宣与这魔头生死与共,恩仇难分,虽曾被他牵累全家,设计为“人鼎”,乃至打断双腿……但此时见他死到临头,心中仍不免一阵难受,恨意也随之消了大半。
青帝在洞口立定,胸脯起伏,转头望了许宣一眼,欲语又休,被火光映照,脸如红霞,眼波中满是忧急与乞求之色。虽未说话,却也知她爱屋及乌,念于这魔头是李师师的兄长,不忍他死在自己面前。
许宣心中一软,暗想:“罢了!横竖这魔头经脉尽断,双眼俱盲,也已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当下喝道:“魔头,看在青帝的面上,我且救你一次!”双手一撑,凌空冲跃,一手抓住藤绳,一手提起林灵素,将他朝洞口抛去。
“小心!”忽听青帝、小青齐声惊呼。炎风扑面,青龙又已转头夭矫咆哮,喷出一大团狂猛无比的烈焰。
此时头顶石壁,四周尽是汹汹火浪,避无可避。许宣灵光飞闪,捏诀弹指,贴壁往下疾滑,使出一记“地火明夷”。
“地火明夷”,上卦为坤,坤为地;下卦为离,离为日。此卦象表示太阳没入大地,天地黑暗,凶险莫测,恰好与此时此境完全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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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烈的火浪排山倒海地猛击石壁。天人交感,他体内的真炁霎时间如熔岩怒爆,冲臂狂飙,猛地将周围烈焰螺旋卷起,反撞向青龙的血盆大口。
“嘭!”眼前一红,火光冲天炸吐,青龙痛吼着朝后飞腾。他则顺势下冲,左手握住藤绳,右掌在壁上一拍,朝洞口荡去。
就在他将要松开手掌,凌空冲跃时,眼前黑影一闪,有人撞在崖壁上,翻身抛落,映着火光,满脸彤红,怀中抱着一个姿容秀丽的少女,赫然正是李少微与王允真。
李少微经脉尽断,被“镇妖塔”压入洞渊后,全凭着坚韧的信念,一手抱着女儿的尸体,一手抓住崖石,苦苦强撑。然而被青龙这般发狂乱撞,大片大片地岩石崩裂剥落,她也随之急坠而下。
势如电光石火,不及多想,许宣左手重又握紧藤绳,凌空冲起,将她拦腰抱住。李少微想不到他竟会出手相救,又是惊讶又是悲喜,双颊霞涌,低声道:“多谢……”
话音未落,青龙又已咆哮着回身冲来,尾部重重地扫在旁侧的岩壁上,乱石迸炸,顿时将他们掀得趔趄飞起,腥甜直涌。
众人惊呼声中,又是一道人影斜地里疾冲而至,紫青双剑流丽怒舞,连环撞中青龙颈部。
可惜那孽畜飞旋极快,偏了两尺,未能刺中逆鳞。青龙狂怒益甚,雷鸣啸吼,长尾狂飙乱舞,接连不断地猛击在崖壁上,“轰轰”连震,到处都是迸飞的碎石与冲涌的火浪。
那人一手抓起许宣,一手抓起李少微,在青龙脊背上一点,有惊无险地冲入山洞,火光映照,挺拔俊朗,赫然正是王重阳。
许宣如释重负,还不等感谢,蛇圣女的怒骂声已从王重阳体内源源不断地传了出来。
小青抢身挤上前来,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见他无恙,方才松了口长气,顿足怒道:“臭小子,谁让你逞强了?你若是……若是……”想到他险些惨死在自己面前,胸喉如堵,泪水忍不住夺眶涌出。
许宣心中一荡,顾不得众人在侧,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好姐姐,我错啦。今后我定听你的话,你让我做的事,我才做;不让我做的事,就算是九头牛拉着我,也绝不往前一步。”
小青听得耳根如烧,见青帝笑吟吟地望着他们,更是羞得双颊尽红,甩开手,板起脸啐道:“谁稀罕你是死是活?你做什么,不做什么,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心中却又酸又甜,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
却听蛇圣女格格怒笑道:“好一对不知羞耻的狗男女,死到临头,居然还有闲心打情骂俏!可惜你们活不了多久啦,最多三日,最短半天,青龙喷出的烈火就会燃爆阴阳二炁,将你们全都炸得粉身碎骨!”
众人大凛,许宣脑中更是“嗡”的一响,瞬间如堕谷底。
他不怕死,怕的是无法赶回临安,救出父母。原本还怀了一丝侥幸之念,暗想集众人之力,或许能冲开神塔,得脱生天。听得此言,又是绝望又是惊怒,竟浑身僵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灵素哈哈狂笑道:“人生在世,谁无一死?寡人几十年来纵横天下,快意恩仇,大宋狗皇帝也好,贼老天也罢,每一个仇人全都被老子痛快淋漓地干翻啦,今日就算死在这里,又复何憾?”再不理会众人,拍腿高歌,恣意嘲骂着洞外化作青龙的王文卿与贼老天。
青龙似是听懂他的话语,狂怒不可遏,发疯似的猛撞着洞外的石壁,烈火喷涌,隆隆狂震。
洞内忽红忽暗,小青的脸颊也跟着一阵烧烫一阵冰凉,凝视着许宣,五味交陈,柔情汹涌,所有的恐惧忽然全被莫名的悲喜与甜蜜取代了,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笑道:“疯婆子,就算我们要死了,也是满心欢喜地死在一起,比起你孤孤单单,做一辈子的活鬼可要快活得多了!”
许宣心中一颤,忽想,父亲与真姨娘相敬如宾,恩爱了一世,就算真的被官家处死,只怕也是如小青所说,“满心欢喜地死在一起”。热泪登时模糊了视线。
蛇圣女闻言更怒,声音尖细颤抖,恶毒的咒骂连串涌出。
王重阳脸色通红,尴尬已极。当下搀着李少微,走到甬洞深处,扶她靠洞壁坐定。指尖无意中碰到王允真冰冷的脸,立时电击似的缩了回去,心痛如绞,眼圈瞬时红了。
蛇圣女元神见了,越发怒不可遏。李少微万念俱灰,对她的咒骂听若罔闻,对周遭一切也已了无兴致,朝王重阳笑了笑,闭上双眼,紧紧地抱着王允真,再不说话。
众人之中,唯有青帝心平如镜,微笑不语。但当她瞥见小青与许宣十指交缠的双手时,心弦却陡然一颤,悲喜交掺。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李师师坐在如水的月光里,拨弄古琴的春葱般的指尖;想起她飞掠在迷雾中,回眸时若隐若现的笑脸。那张脸,那张让她永难忘怀的、梦萦魂牵的脸呵,让她沉沦迷失,而不自知。
她呼吸如窒,忍不住转头朝林灵素望去。火光中,那张俊秀的侧脸,依稀能看出她的轮廓。是不是正因如此,先前她才情不自禁地冒死相救呢?当她和他贴身站在烈焰焚卷的崖壁上,摇摇欲坠,为何心中涌起的竟是从未有过的甜蜜滋味?
当是时,洞外轰鸣怒爆,青龙喷出的烈火狂潮般涌入洞口,将林灵素猛然掀了起来。她心中一震,如梦初醒。
赤红的烈焰卷过甬洞,映得洞内姹紫嫣红。那一瞬间,石壁上忽然现出了密密麻麻的数百个蛇形古篆,跳跃着火苗,熠熠闪光。红得就像李师师鼓舞的衣裙,红得就像她映着晚霞下的笑颜……
她圆睁双目,惊愕地望着那满壁闪闪发光的文字,胸口如被重锤猛撞,突然明白李师师是怎么从蓬莱消失的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离界
“轰!”“轰!”“轰!”
青龙发疯似的撞击着崖壁,烈焰喷涌,天摇地动,一下比一下来得更加猛烈。转眼间,洞口便被豁开两倍有余,那狰狞的龙头甚至已能将鼻吻挤入洞中。
甬洞狭窄,没有丝毫腾挪闪避的余地,被那层叠狂卷的火浪撞中,众人接二连三地趔趄跌飞,浑身着火。乱石不断崩塌砸落,咆哮、轰鸣、惊叫、狂笑……交相激荡,震耳欲聋。
王重阳大喝着挥舞紫青双剑,从右侧岩壁上硬生生劈下一块高丈许、宽近七尺的巨石,盾牌般挡在甬洞里。许宣、小青一齐奋力抵住。
然而此时青帝、林灵素、李少微经脉俱断,仅凭着他们三人,要想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与青龙抗衡,谈何容易?火浪汹涌连撞,巨石颤动,三人双臂酥痹,越来越觉吃力。
苦苦强撑了片刻,石盾已烧烫得难以触碰,小青率先抵受不住,尖叫着朝后平空飞起,接着“轰”地一声,石盾迸飞炸裂,许宣登时也被炎风掀得翻身摔飞,险些与青帝撞了个满怀。
眼见青帝恍惚不觉,兀自怔怔地凝望着左边的石壁,许宣大急,叫道:“妈,快退到蜃洞里!”
青帝转过头,神色古怪地望着他,满脸晕红,樱唇翕动。轰鸣声中,依稀听见她颤抖的声音:“周公子,我们……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妈,你说什么?”他心中一震,几乎不敢相信你自己的耳朵。转头朝壁上望去,却见红光乱舞,密密麻麻地跳跃着数百个火蛇般的怪字。想必就是昨日初进此洞时,自己摸到的那些上古篆文了。
话音未落,又听蛇圣女尖声厉叫,又惊又怒,显然也发觉了石壁上的刻字。王重阳意念一分,终于也顶不住那汹汹席卷的火浪,踉跄跌退。刹那间,众人已如陷火海。
被烈焰灼烧,那些怪字更加灼灼醒目。青帝高声道:“石壁上的蛇文是女娲大神留下来的。这‘蜃珠洞’又叫‘画梦洞’,可以将心中所思,投映成栩栩如生的幻境。女娲镇伏青龙后,日夜思念伏羲,原本不想再离开蓬莱,留在此洞中度过余生。但后来不知何以,又改变了主意,于是就在这石壁上刻下了离开‘蓬莱结界’的咒诀……”
众人恍然大悟,敢情敖无名与李师师都是在这洞壁上发现女娲咒诀的,难怪他们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他们能逃离此地,自己自然也可以了。一念及此,无不精神大振。许宣更是惊喜欲爆,恨不能抱住小青,纵声啸歌。
当下依照青帝所言,沿着石壁排成一队,彼此十指紧扣,以免冲出结界时,被阴阳炁流冲散开来。只有蛇圣女悲怒填膺,骂不绝口,不时喝令王重阳将他们全都杀了,以谢蛇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李少微则依旧抱着王允真,一动不动地坐着,听若罔闻。
小青对这女魔头虽又惧又恨,此时也不免起了些同情之心,伸手待要将她拉起,她却摇了摇头,淡淡道:“小青姑娘,多谢你啦。我这一辈子作恶多端,早就是该死之人,又苟延残喘做了十六年的行尸走肉,活也活得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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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的药丸、一卷褐色的羊皮书,送到小青手中,道:“这颗丹丸是‘三尸金线蛊’的解药,你服了之后,心蛊自会消荡干净。至于这卷《阴极真炁十三篇》,是我三十年来的修炼心得。我害你堕入魔道,却无法救你脱身。你若步我后尘,或将越陷越深。何去何从,全由你自己决定了。”
小青心里突突剧跳,又惊又喜,连感谢的话也忘了说了。方将药丸咽入,洞外又是一阵轰鸣,震得乱石簌簌。当下定了定神,道:“师父,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我帮你完成的么?”
李少微眼圈忽然一红,低声道:“我这一生,因情入魔,执迷不悟,也不知害了多少人,但最对不住的,却是我的两个女儿。你若……你若能见着秋晴,请告诉她,妈妈……妈妈对她不住……”声音哽塞,泪珠簌簌滚落。
吸了口气,又道:“你告诉她,我害死了最疼爱她的外公,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告诉她,定要审言慎行,洁身自好,因为这世上有许多灵丹药丸,却唯独没有后悔药。告诉她,天下的男人都是寡情负心之辈,见异思迁,始乱终弃……”
说到最后一句时,忍不住朝盘坐在数丈外的林灵素望去,闪过痛苦、伤心、恨怒……种种神色,嘴角泛起凄冷的笑纹,摇头道:“告诉她,就算有了了钟情的人,也千万别像我这般飞蛾扑火,喜欢上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怪物。”
说话间,烈焰喷薄,洞壁狂震,许宣转身道:“小青姐姐,快……”眼前又是一红,雷鸣迭爆,什么也听不清了。
李少微嫣然一笑,道:“去吧,小青姑娘。我累啦。”闭上双眼,再不理会周遭一切,抱着王允真,低声哼唱着一首不知什么词牌的曲子。火光明灭,她的脸明艳如霞,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平静。
小青五味交杂,收起那卷秘笈,恭恭敬敬地朝她拜了三拜,跃到许宣身边。王重阳双眸炯炯,一直在望着她与李少微母女,见她奔来,微微松了口气,视线却依旧凝聚在王允真那苍白的脸容上,泪光滢动。
轰鸣如爆,众人的发丝、眉睫、衣角……全都烧起来了。许宣握住小青的手,和青帝、林灵素、王重阳坐在一处,随着青帝高声念诀:“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周围居然卷起一阵狂风,飞旋绕舞,越转越快。
许宣眼花缭乱,呼吸如堵,一寸寸地离地拔起,当他念道“天地定位,八卦相错,顺逆随心,雷风相搏”时,眼前忽然霞光乱舞,天旋地转,瞬间冲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
他手上一空,又惊又急,叫道:“妈!小青姐姐!”然而四周旋风怒卷,除了极速闪耀的绚光,什么也看不清。接着又听雷声狂鸣,万千道霹雳从四面八方劈入他的身体,眼前一白,什么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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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迷迷糊糊,只觉寒意彻骨,睫毛一颤,慢慢地张开眼睛。
狂风呼啸,鹅毛大雪纷乱地飞舞着,扑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到处白茫茫一片。白色的雪花,白色的山,白色的大地……就连天空也是白色的。
他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不知匍匐了多久,浑身都已冻僵,就连风雪扑在脸上,也感觉不到冰凉。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又是狂喜又是惊疑,喜的是终于离开“蓬莱结界”,疑的是这里不像是大宋国境,也不知身在何地。
刚想撑起双肘,浑身突然一阵撕心裂骨的剧痛,顿时大叫一声,重重扑倒在地,疼得连气也吸不过来了。凝神感应,又是一惊,除了被林灵素震碎的膝骨,全身至少又新添了八九处骨折,稍一动弹,便疼得金星乱舞。
当下调匀呼吸,运气叫道:“小青姐姐……小青姐姐……妈……妈!”连叫了数十声,除了呼啸的风声,杳无回应。
此时已渐渐习惯了这苍茫的视野。四下扫望,右侧雄岭连绵,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只有半山向阳处,露出些许斑驳的灰黄色。山脚是一片白茫茫的林海,一直绵延到前方大河对岸。
那条河至少有二十几丈宽,浮冰跌宕,蜿蜒穿过辽阔的雪原,朝左前方流去。雪花纷飞,四野茫茫,看不见一个人影,就连动物也仿佛绝迹了。
许宣越看心越凉,惊疑更甚。此时正值八月下旬,酷暑未消,金秋未至,为何这里竟银装素裹,看不见半点绿色?想起父亲描绘的辽东景色,心中猛地一沉,难道自己竟被那股旋风卷到了塞外?
许正亭为了收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常乘海船辗转高丽、辽东等地,甚至远到北海。他自小便层听父亲说起塞外的种种风土人情,知道那里荒寒酷冷,少有人烟,往往走上十天半月,也见不到半个人影,倒是经常撞见虎狼熊罴,以及各种见所未见的凶兽。
当年听父亲说起这些异域风光,还悠然神往,恨不能一睹究竟。此时身着单衣,饥肠辘辘,卧在这冰雪里,想起这些话,却满嘴苦水,重出生天的喜悦全被恐惧所代替了。
若自己未曾受伤倒也罢了,凭借真气,朝南御风疾行,穿过千八百里,总还能在冻死、饿死之前,找到几户人家。偏偏此时膝骨俱碎,形如废人,经络、骨骼又有多处受伤,别说走千八百里,就算爬上八里也费劲。
天色将晚,如果再不尽快找到一个可庇风雪的温暖所在,喝点儿热水,吃点儿果腹之物,可能就要被生生冻死,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
正自心焦绝望,后方突然传来一声低沉恐怖的呜鸣,转头望去,霎时间寒毛尽竖,差点儿叫出声来。
两只白毛灰纹的巨虎正一左一右,巍然立在身后,碧绿的凶睛冷冷地瞪着他,涎水如雨滴落。
第一百七十章 虎狼
许府有许多张虎皮,其中一张便是至为珍罕的辽东白虎,他小时最喜欢坐在那张虎皮椅上,兴致勃勃地听父亲和真姨娘讲塞外的风土、故事,尤其爱听他们在辽东山林中遇见的种种猛兽。
然而此刻,僵痹地匍匐在冰天雪地中,扭头瞪着这两只活生生的庞然巨兽,才知道何谓“叶公好龙”。
许宣心中突突狂跳,暗想:“许宣啊许宣,你连青龙也斗过了,还怕这区区两只老虎么?”屏住呼吸,双掌抵住雪地,只待那两大虫一靠近,立时奋力冲起,拼死相搏。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老虎素来独来独往,若有两只并行,必是母虎带着尚未成年的幼虎。眼前这两只成年猛虎并肩而立,可谓罕见之极。
左侧那只雄虎体型更大,威风凛凛,额头上有一道刀疤,皮肉翻绽,“王”字倒似成了“亚”字,看来越发狰狞。许宣一怔,不知是谁如此勇猛有力,竟差点儿将这巨虎脑袋劈作两半?转念又想,这孽畜捱了如此一刀,竟然还能幸存,可见其凶猛。
那雄虎见许宣盯着它的伤疤,似乎勃然大怒,龇着牙,喉中低吼,慢慢地朝他靠近,碧睛凶光毕射。另外那只雌虎则缓缓地踱步绕开,看似懒洋洋地浑不在意,却蓄势待发,随时都可能扑将上来。
许宣大凛,正凝神聚气,准备先发制人,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鹰啼,循声望去,只见雪花乱舞,一只比冰雪还白的鹰隼正展翅盘旋,冷冷地俯瞰着他们。
“嗷——呜!”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当空突然炸起惊雷般的咆哮,白影一闪,狂风怒舞,那只雄虎已朝他后颈扑落。
许宣修行了几个月,所会的招式虽然寥寥无几,但真气雄浑,尤其领悟了“天人交感”之道,体内炁流应激之快,甚至比他自己的意念更加迅疾。左掌不自觉地往雪地上一拍,翻身急滚,右掌气浪鼓舞,猛击在那孽畜的肚腹上。
“嘭”地一声巨响,巨虎吃痛狂吼,竟被他打得凌空飞起两丈来高。
他右臂酥麻,浑身更是疼得想要炸裂一般,泪水交涌,不等吸气,耳畔咆哮连震,雌虎也已狂飙般扑至。
许宣仓促间抬掌猛击母虎下颌,奈何真气已竭,无法将它撞飞,只能硬生生将它推得立了起来,涎水如雨滴落。
母虎痛吼着挥爪乱舞,扫在他的右颊上。
“啪!”他眼前一黑,脖子几欲断折,脸上更是火辣辣地锥心剧痛,嘴里、鼻里、耳朵里全是血腥味。
此时什么剑招、“一阳指”全都使不出来了,只剩下最为简单而本能的反应。又是惊怒又是恐惧,一手抵住母虎的下颌,一手抓住它的脖子,将它翻身按在身侧,不顾一切地咬住它的脖颈。
母虎发出凄厉狂怒的咆哮,四爪乱舞。
他不敢松口,奋尽全力摁住它的头颈,死死咬住,腥热的鲜血汩汩涌入喉中,浑身大暖,精神不由一振。母虎挣扎得极为猛烈,狂吼着反旋翻身,竟将他甩得飞出几丈开外。
许宣后背猛撞在地,继续滚了十几圈,雪沫喷扬,百骸如裂。不等他调匀呼吸,雄虎、雌虎双双趔趄着从雪地上站起,一前一后,咆哮冲来。
幸亏许宣吞了十几口虎血后,炁流已大为活络,忍痛双掌击地,大喝着翻身冲天飞起,恰巧从迎面扑来的雄虎头顶越过,眼疾手快,右掌“嘭”地一声,撞在它的天灵盖上。
这一下势如雷霆,那孽畜头骨应声碎裂,脑浆横飞,悲吼着重重砸落在地。许宣则借势翻滚落地,拔出“龙牙刀”,又往它胸腹间猛戳了几刀,温热的鲜血喷得满头满脸。
母虎被他气势所夺,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惊怒狂吼,雪白的脖颈、肚腹上尽是斑斑血点。
许宣惊魂甫定,喘着气,舔了舔手上的血,笑道:“母老虎,对不住,让你做寡妇了。”
也不知是否听懂了他的话语,那雌虎怒吼着立起身,作势欲扑,鲜血从颈上丝丝滴落。
上空又传来尖利的怪啼,那只雪白威武的鹰隼展翅急冲而下,闪电似的掠过许宣的头顶,飞向后方连绵的雪山。
雌虎似是察觉到什么,耳廓摇动,警惕地环顾四周,犹豫了片刻,又龇牙朝许宣凶暴地咆哮了几声,飞快地越过浮冰跌宕的大河,朝对面的山林奔去。
许宣松了口大气,颓然卧倒。这才感到双臂酥麻,浑身无一处不痛,竟连“龙牙刀”也有些捏握不住了。
雪越下越大,寒风刺骨。雄虎身上已凝结了一滩殷红的血冰。忽然想起父亲所说,在塞外荒寒贫瘠之地,要想活下去,就只有尽可能地利用每一个可以果腹、御寒的机会。
当下握刀在巨虎的脖子上划了个口子,俯身大口大口地吞饮起来。有了方才咬住雌虎脖子的经历,这腥热的鲜血灌入喉中,也没那般排斥、恐惧了。
连吞了数十口后,浑身大暖,剧痛也仿佛消了不少,肚子里却仍是饥肠辘辘。奈何四周雪野苍茫,无处生火,身上的火折子又早不知掉哪儿去了,空有一具小山般肉质敦实的虎尸,却无从下口。
他蜷身靠着巨虎柔软温暖的皮毛,调息休憩了片刻,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寒风愈冷,心念一动,握着龙牙刀,轻轻地割开那大虫的肚膛,将虎皮小心翼翼地剥了下来。
雄虎肚上被他捅了许多刀,血肉模糊,毛皮方一剥下,血淋淋的内脏顿时从伤口里掉了出来,腥臭扑鼻。他不愿弄脏白虎皮,正想将其脏腑塞回肚膛,忽见碧光闪动,那团血肉里竟夹着一支玉笛。
他又惊又奇,抓起一捧雪,擦拭干净。玉笛小巧玲珑,莹绿通透,握在手中,焕发着深浅变幻的温润碧光。他越看越喜,横在唇边,呜呜吹了几声,更是心情大畅,爱不释手。
心下却不免奇怪,此玉笛由上好的翡翠雕凿而成,且不论这神乎其技的刀功,单只这块玉料,便值万金,就算是临安富豪之家,也难得一见。又怎会出现在这塞外荒寒之地?怎会被白虎吞入肚中?
忽然又想起王允真送他的那支玉犀笛,经过连番激斗,也不知掉到了哪里?笛在人在,笛亡人亡。想到送他笛子的人已经香消玉殒,心中又不免一阵难过,笛声也随之低徊哀婉起来。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阴森的长嚎,盖过了笛声。他心中一凛,收起笛子,紧握刀柄。
暮色沉沉,雪花乱舞,远处的山林已经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了,却见茫茫雪地里浮现出数百点幽绿的鬼火,就像是萤火虫忽近忽隐,若隐若现。
接着又听尖嚎四起,凄厉破空,此起彼伏,听得他毛骨悚然。心中猛地一沉,终于明白那千百点绿光是什么了!
狼!
在他周围,赫然站立着数以百计的雪狼!
饥饿的狼群必是从风中嗅到了虎尸散发出的血腥味,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赶来,朝他逼近。难怪那只受伤的雌虎不敢久留,悻悻逃离。
单以个体而论,狼的力量自然远远比不上那两只巨虎,但胜在团结势众,纪律严明,围捕猎物时又极为坚韧狡猾,前后包抄,锲而不舍。即便凶狂如狮虎,在它们轮番猛攻下,也只有被撕裂瓜分的份儿了。
许宣紧握着龙牙刀,浑身凉浸浸地如坠深渊,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才出了蓬莱,偏偏又撞入这极寒凶险之地,方出虎口,又遇狼群,也不知还能否赶回临安,救出父母……惊骇之余,忽然又觉得说不出的滑稽愤怒,忍不住纵声狂笑起来。
被他笑声一震,狼群反似有些不知所措,驻足不前。
许宣怒火中烧,仰天大笑道:“贼老天呵贼老天,姓林的魔头说得不错,芸芸苍生在你眼底,贱如蝼蚁!你当这般耍弄我,我就会怕了你不成?与其求你这贼老天开恩,倒不如从今日起,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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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任侠尚气,好走极端,这几个月来,家破人亡,亲历了种种不平,悲怒郁积,再加上林灵素潜移默化,越来越桀骜偏激。此时生死一线,孤独绝望,被这虎狼所激,心底的魔性之种顿时随着怒火一齐爆发。
当下抓起虎皮,紧紧地裹在身上,大喝着冲天飞起,跃入狼群。右手紧握龙牙刀,气浪纵横怒舞;左手时而拍击雪地,反撞腾空闪避,时而奋力格挡,左右开弓。
他虽无法行走,遍体是伤,但凭借着狂猛无比的真气与一往无前的勇气,竟锐不可当,杀得狼群血肉横飞,惨嗥迭起。
上翻下掠,左冲右突,激斗了半柱香的功夫,地上已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四十具雪狼的尸体。然而这些猛兽生性亦极为桀骜凶狂,越是恐惧,反扑得越发激烈,前赴后继地朝他层叠围攻。
又斗了片刻,真气渐渐不支,体内的剧痛也越来越难以承受,正当他以为自己将要葬身于群狼腹中时,“嗖”“嗖”两声激响,朝他迎头扑来的两只雪狼头上突然被箭矢贯穿,惨叫落地。
接着箭如连珠,风声激啸,又有几只野狼被钉入雪地。群狼惊嚎怒吼声中,一个身着白毛裘皮的少女弯弓搭箭,骑着白马疾冲而至。
第一百七十一章 神鹰
那少女来势极快,瞬间已冲入狼群,箭若流星,弓如霹雳弦惊,周围的雪狼还没来得及跃起,便被一一贯穿仆地。
许宣从未见过如此精准迅疾的箭法,直瞧得眼花缭乱,热血沸腾。正欲喝彩,忽见一只雪狼朝她颈背扑去,心中一凛,叫道:“小心……”话音未落,她已回身一箭,将那雪狼射得凌空飞起。
继而“咻咻”连声,箭矢纵横乱舞,南边响起一片激越的啸呼,数十骑飞也似的冲来。狼群大乱,纷纷朝北溃逃,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中,只留下近百具尸体。
那数十人疾驰射箭,直到狼嚎声渐不可闻,才从风雪中奔回,纷纷啸呼勒马,惊愕狐疑地望着许宣,又看了看被剥去皮毛的巨虎,以及遍地被他生生打死的狼尸,似是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所为。
许宣心中一凛,这些人个个身穿白衣裘皮,辫发垂肩,满脸剽悍勇狠之色,当是金国鞑子无疑。
他自小敬慕岳飞,又听了许多金国鞑子屠城杀人的惨事,对鞑子恨之入骨;但最疼他爱他的真姨娘偏偏又是女真族,从小也听她说了许多辽东旧事,对她口中那些勇猛无畏的女真猎户,又实难起憎恨之心。
眼前这些人所穿的裘皮,大多是狼、狐、牛、猪等动物的皮毛拼接而成,里头穿着粗麻布衣,脚下的皮靴也磨得又光又白,显然都是些贫穷的猎户,而非鞑子士兵,更非出来游猎取乐的女真贵族。
领头的似是一个白须老者,头戴狐狸皮毡,额上一道扭曲的疤痕,从左眉角斜斜地蜿蜒到右耳,似是被猛兽所抓,使得那张原本清癯的脸变得说不出的狞恶。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许宣,声音低沉地说了一串话,似是在问他什么。
许宣虽曾从真姨娘那儿学了些最为简单的女真词语,但此时连在一起,却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得摇了摇头。
空中忽然又传来一声尖啼,那只雪白鹰隼盘旋着冲落在那少女的左臂上。少女轻轻地摸了摸它的羽毛,策马奔到老者身边,指了指许宣,又指了指雪地上的虎尸与群狼尸体,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众人顿时一片惊哗。
那少女瞧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浑身白裘,斜长的眉毛,薄薄的嘴唇,英姿勃勃,说起话来也如玉珠落盘,颇为悦耳。左臂上的鹰隼左顾右看,睥睨自雄,状甚英武。
许宣心中一动,脱口道:“雄库鲁!”
这只白雕想来就是辽东最为珍罕的“海东青”了,女真语即“雄库鲁”。此鸟号称“万鹰之神”,女真人将之奉为“神的使者”。海东青桀骜勇悍,极难驯服,辽东有谚“九死一生,难得一神鹰”。
据说当年辽国的天祚帝就是因为年年迫使女真人进贡海东青,需索无度,终于激起女真人的愤怒反抗,才导致大辽亡国的。海东青以白为贵,少女臂上这只纯白如雪,更是见所未见。
听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女真话,众人都大为惊讶,少女双眸闪亮地凝视着他,叽里呱啦又说了一串话,见他茫然不解,又用极为生硬的汉语问道:“你的名字叫做‘雄库鲁’?”
许宣哑然失笑,才知那老者方才在问自己的来历,当下摇了摇头,指着她臂上的神鹰,道:“你的雄库鲁真好看。”原想说出自己的身份,但虑及宋金连年战争,结仇极深,这些人虽从狼爪下救了自己,也可能立即翻脸将他射杀,还是能敷衍则敷衍吧。
少女嫣然一笑,颇为欢喜。老者神色却颇为警惕,用生硬的汉语问道:“你是南人?为何会到这里?”
许宣道:“我是大宋的药商,随叔父到辽东采参、收购鹿茸,昨日在山林里迷路,又遇到猛虎,不慎摔下悬崖,弄折了双腿。幸好天无绝人之路,遇见了你们……”他念头急转,将父亲当年的遭遇套到自己身上,倒也说得严丝合缝。
每年都有不少大宋的药商到辽东采药,女真人倒也见得多了。老者神情稍转和缓,又指着那只巨虎道:“这只老虎,是你打死的?”
许宣方甫点头,众人又是一阵低呼,满脸都是惊愕敬佩之色。那少女眼中泪光滢动,悲喜交集,突然从马背上跃下,毕恭毕敬地朝他磕了三个头。
许宣吃了一惊,老者忽然跃下马,举起一根白骨所制的长杖,叫道:“雄库鲁!”众女真猎户亦纷纷扯开衣襟,捶胸啸呼,高声叫道:“雄库鲁!雄库鲁!雄库鲁!”
老者将骨杖递到他手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女真语,神色严肃,而后又用生硬的汉语简单地说了一遍,许宣这才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这里是辽东以北、接近北海的罗荒野,这些猎户大多为女真人,也有些契丹人、渤海人与奚人,不愿随女真各部南迁,也不愿被征兵作战,故而北徙到这寒荒之地,狩猎为生。
老者叫完颜阿勒锦,乃众人推选的族长;少女叫完颜苏里歌,是他的孙女。他手上的骨杖则是他的儿子完颜库礼的腿骨。完颜库礼勇猛善战,射术天下无双,更善使长刀,被猎户们尊称为“雄库鲁”、“罗荒野之鹰”。
三年前,这里突然出现了两只白虎,一雌一雄,凶暴无比,猎户们连番围剿,不但未能射杀,前前后后反被咬死了二十几人,就连村子也遭到那两只白虎的袭击,死伤惨重。
完颜库礼领着七人追杀二虎,最后射光了所有箭矢,孤身血战,一刀劈入雄虎的头顶,奈何气力已竭,功亏一篑,反却那狂怒的孽畜活生生吞入肚中,只留下一条断腿。
完颜阿勒锦为报子仇,将其腿骨制成骨杖,领着族人四处追猎那两只猛虎,却始终无功而返。直到今日,他们追循着海东青的叫声,一路追到此处,才发现那只活吞了完颜库礼的凶兽,竟已被这陌生少年打死,剥下虎皮,心中之震撼喜悦,可想而知。
更让他们震骇的,是这少年双腿俱已残废,浑身是伤,仅凭着一双肉掌和一把匕首,居然就能屠杀群狼,将白虎打得一死一伤。激动之下,纷纷将完颜库礼所拥有的“雄库鲁”外号转赠于他。
眼见许宣接过骨杖,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接着纷纷跃下马,将狼群身上的箭矢一一拔出,又抛来绳索,把那白虎和狼尸捆成十几堆,拖在马后,欢呼着朝南疾驰。
完颜苏里歌与许宣并乘一马,奔在最后。海东青尖啼高翔,时而遥遥在前方领路,时而又飞回到女主人的左臂,歪头晃脑地看着许宣,似是对这个与自己同名的少年颇感好奇。
天地苍茫,夜色沉沉,许宣从背后紧紧抱着她的细腰,风雪呼啸,发丝扑面,恍恍惚惚直如做了一场大梦。直到此刻,仍难以相信自己竟会被女真人所救,并被他们奉为英雄。
过不多久,众人纵声欢呼,前方那白茫茫的山脚下透着几十点微弱的红光,若隐若现。又听犬吠连声,数十只猎犬从风雪中疾奔而出,不时欢鸣跃起。而后到处都响起叽里咕噜的叫声与啸呼。终于抵达女真人的村寨了。
说是村寨,其实却不过是几十座极为简陋的木屋,依山而建,户户朝东。院外围着低矮的木栅栏,屋子也不过七八尺高,屋顶没有瓦片,仅覆盖着木板、草与树皮,冰雪厚积。
听见呼声,许多妇人和孩子奔将出来,站在院外挥手迎接。眼见众人陀回了这许多狼尸,无不大喜。
也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瞧见了剥了皮的白虎尸体,人群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接着又听那些猎户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似乎都知道了许宣单枪匹马搏虎屠狼之事,登时欢呼如沸,“雄库鲁”、“雄库鲁”之声不绝于耳。
许宣颠簸了一路,百骸欲散,剧痛不堪,看不清风雪中的人影,更无力回话,只是昏昏沉沉地微笑挥手,点头致意。进了院子后,早有人迎上前来,扶他下马,入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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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厚厚的棉布帘,暖风扑面,精神登时一振。完颜苏里歌爷孙所住的这间屋子最为宽阔,屋内四面围着火炕。他盘坐在炕上,猛地打了几个寒颤,只觉热气透入腰腿,直冲头顶,暖洋洋的极是舒服。
眼前人影晃动,笑语声声,尽是陌生的脸、听不懂的女真语言。村民们对他这打死白虎的“雄库鲁”极是敬佩,见他竟不过是个双腿残疾的十四五岁少年,更觉惊讶,啧啧赞叹不已。
孩童们不时好奇地挤上前,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腿,似是想要分沾一些福气与英雄气概。少女们则晕红着脸,秋波频传,窃窃私语。
忽听有人叫了一声,人群分开,完颜苏里歌牵着一个布衣白裘的女子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指了指许宣,又说了几句什么。那白裘女子微微一笑,用悦耳的大宋官话说道:“这位公子,多谢你啦。”
灯光摇曳,映照着她的脸。许宣脑中“嗡”地一响,瞬间如被雷霆劈中,热泪夺眶,失声叫道:“真姨娘!”
第一百七十二章 火婴
灯光摇曳,照着那白裘女子秀美的脸,竟和他朝思暮想的真姨娘并无二致!
许宣狂喜欲爆,泪水登时模糊了视线,叫道:“真姨娘……”便欲起身朝她扑去,双腿剧痛,“啊”地一声,险些从炕上滚了下来。
众人急忙将他扶住,白裘女子讶然道:“这位官人,你方才叫我什么?”许宣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又是惊愕又是心焦,道:“小妈,是我呀!你……你不认得我了吗?”
“小妈?”白裘女子一怔,双颊晕红泛起,微笑道,“官人,你认错人啦。”
完颜苏里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亲昵地抱住那白裘女子,嫣然道:“她是我的妈妈,怎会是你的小妈?雄库鲁,你定是太想念自己的妈妈啦!”
众女真人听不懂大宋官话,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也跟着哄然笑了起来,大声道:“雄库鲁!雄库鲁!”将他重新抬回到炕上。
完颜苏里歌拉着那白裘女子,坐到许宣身边,笑道:“我妈妈叫做纥石烈女婴,十六岁嫁给我爹爹,就一直未曾离开这里,你是在梦中见过她吗……”被白裘女子嗔怪地瞪了一眼,俏皮地吐了吐舌尖,和先前那英姿勃勃的女猎手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许宣脑中隆隆作响,大为失望,但仍难以相信天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朝那白裘女子勉强笑了笑,道:“伯母从小长居辽东,居然能说得如此标准的大宋官话,真是难得。”
纥石烈女婴听他夸赞自己,颇为喜悦,微笑道:“我小时住在长白山下,那里来来往往,常有采药、买参的南朝药商,我的官话都是和他们学的,让官人见笑啦。”
此时方听出她果然略有些口音,声音也比真姨娘甜脆,许宣心中一动,道:“伯母可有什么姐妹吗?”
纥石烈女婴眼圈忽然一红,摇头道:“我只有一个弟弟,那年山上雪崩,除了我,全村的人都被雪埋啦。若不是苏里歌的爹爹从岩石下救出我,我也已永远埋在雪里了。”
说话间,众人又抬来了二十几个低矮的方桌,依次摆在炕上,完颜阿勒锦领着几十个汉子坐上炕,围成一圈。妇女们端来木盘和木碗,摆放在众人面前。木碗里盛满了稗子饭,洒了些盐渍的野菜和蒜头,看似有些夹生。
完颜阿勒锦举起一个又长又大的牛角杯,高声说了几句女真语,又指着许宣道:“雄库鲁!”
众人轰然欢呼,双手拍着桌案,高声叫道:“雄库鲁!雄库鲁!雄库鲁!”然后接过牛角杯,仰头痛饮,依次传递。
到了许宣手中时,角杯中的酒早已喝得精光,有人急忙拎来酒桶,为他斟满。酒水闻着无甚香味,入口却极为辛烈,他险些呛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完颜苏里歌年纪虽小,酒量却极为惊人,接过牛角杯,一饮而尽,犹嫌不足,又自斟自饮了两杯,方粲然一笑,递与他人。映着灯火,脸上嫣红如霞,更添了几分娇媚。
许宣心想:“她虽然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是和她妈妈一比,可就逊色多了。”借着灯光细细观察纥石烈女婴,终于发现她与真姨娘的许多处微小的差别。她肤色更白,耳垂较小,右颊有颗小小的黑痣,嘴唇也不如真姨娘饱满……虽觉失望,却仍望得目不转睛,悲喜填膺。
又听欢呼迭起,几个大汉提着烤熟的虎腿、狼腿、獐肉从众人面前走过,完颜阿勒锦拔刀从虎腿上割下最大一块,命人送到许宣木盘中。众人这才争相拔刀割肉,拌在稗子饭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许宣从小锦衣玉食,也不知吃过多少山珍海味,若是从前,在临安酒肆里吃到如此粗陋不堪的饭食,必定拍案而起,诸多挑剔。但几月来经历甚多,早已磨砺出了随遇而安的心态,此时饥肠辘辘,吃着这半生不熟的稗子拌肉饭,竟也觉得脂香四溢,味美不可言。
饱餐既毕,众人又传杯喝了几轮烈酒,方才醉醺醺地起身告辞,临走前又绕着屋内跌跌撞撞地跳了几圈舞,纵声高歌:“雄库鲁,雄库鲁,罗荒野的神鹰哟,越过吉塔的阿布卡赫赫使者,征服北海与白山,大地与天空……”
等到众人散尽时,夜已深了。
屋内的油灯昏暗如豆,纥石烈女婴将炕上收拾干净,铺上厚厚的暖被,转头微笑道:“官人,你是从遍地锦绣的南朝来的,这里粗陋简单,可比不上你们家。只盼你莫要嫌弃才好。”
许宣心中一酸,又想起了从前真姨娘为自己铺床时的模样,胸喉如堵,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完颜苏里歌在他数尺外铺好被褥,自行钻入,笑道:“妈,他现在是罗荒野的雄库鲁啦,怎能睡不了火炕?等他在这里养好了伤,吃惯了稗子饭,只怕都不愿意再回南朝啦!”
许宣吓了一跳,想不到她们母女竟然就与自己睡在同一个大炕上。念头未已,完颜阿勒锦也铺好被褥,挨着他躺了下来,打了个酒嗝,含混不清地道:“雄库鲁,三年前我们对着吉塔发誓,谁杀死了大白虎,谁就是罗荒野的雄库鲁,你虽然是南人,但从今日起……就是我们的神鹰……我们……”话没说完,已经呼噜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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纥石烈女婴微笑道:“官人,你放心在这里养伤吧。等你好转了,若想回南朝,我们自会送你到高丽,搭乘海船。”吹灭油灯,漆黑中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夹着完颜苏里歌的几声轻笑。
许宣又困又乏,浑身更是无一处不疼,躺在暖烘烘的炕上,倦意重重,恍恍惚惚地想起真姨娘,想起父亲,想起白娘子、小青,想起青帝、林灵素、王允真……以及蓬莱山里发生的一切,似真似幻,竟已遥远得如同前世。
窗外风雪激吼,犬吠声声,黑漆漆地什么也瞧不见,只有完颜苏里歌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正亮晶晶地凝视着他,蕴满笑意,就像是夏夜里的星辰,然后又渐渐消失在黑暗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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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极为酣熟,翌日醒来时,晴空明媚,已近中午。
炕上空空荡荡,完颜阿勒锦爷孙早已出门为他采集草药。纥石烈女婴则在缝补那件白虎裘皮大衣,见他醒来,嫣然一笑,抖了抖虎皮裘衣,披在他身上,道:“我的手艺不好,你别见笑。”
虎皮裘衣大小适中,极为合身。许宣心头大暖,还不等感谢,纥石烈女婴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菜粥糜,和一盘盐渍野菜。
肉菜粥糜由鹿肉、狼肉、野菜捣成泥,和在稗子饭里煮成粥,颇为香甜可口。许宣就着盐渍野菜,连吃了三碗,浑身大暖,赞不绝口。纥石烈女婴见他吃得香甜,心下欢喜,微笑着站在一旁。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她身上,就连含笑凝视他的神态都与真姨娘一模一样。许宣喉中又是一阵梗堵,悲喜交掺,泪水险些又要夺眶涌出。
正想找些话搭讪,门外马嘶阵阵,人声鼎沸,完颜苏里歌风风火火地提着一大捆的草药、人参奔了进来,朝墙角一扔,兴冲冲地道:“妈妈,雄库鲁,你猜我们今天找到什么啦?”
不等两人回答,又银铃似的笑了起来,从背后的皮囊里抓出一把见所未见的奇草,枝叶艳红如火,下方根茎纯白无暇,就像蹬着腿、咧嘴而笑的婴儿,惟妙惟肖。
许宣一震,脱口道:“火婴果!”他曾听父亲说过,罗荒野的高山冰崖上,长着一种奇特的药草,枝叶如火,根如婴儿,乃是益气补脉的无上奇药。故有谚语,“万斤高丽参,抵不上半两火婴根”。
完颜苏里歌见他居然识得,又惊又奇,拍掌笑道:“哎呀,不愧是我们罗荒野的雄库鲁!我们在这儿采了几十年的药草,从未见到,雄库鲁你一来,就一夜之间长出来啦!”
纥石烈女婴却蹙起眉尖,欲言又止。
完颜苏里歌笑道:“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人们都说‘火婴果’是冰中之火,不祥之兆。长出‘火婴果’的地方,必要遭遇大劫,寸草不生。可是你忘啦,咱们家可是来了打死白虎的雄库鲁,采来‘火婴果’也是为他疗伤的,难道‘冰中之火’能打得败阿布卡赫赫使者吗?”
纥石烈女婴勉强笑了笑,没再说话,接过“火婴果”,去为许宣熬药。
当是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号角,接着啸呼迭起,凄烈入云,有人似在用女真话高声地嚷嚷着什么。
纥石烈女婴身子一颤,猛地转过头来,又惊又惧。
完颜苏里歌神色也陡然一变,脸上红晕泛起,冷笑道:“杀不尽的雪狼,化不了的冰。讨人厌的家伙又来啦!”
话音未落,屋外蹄声如潮,鼓号大作,似有大队人马正朝着村寨席卷而来,过不片刻,便已冲到院外。
第一百七十三章 海陵
只听骏马长嘶,人声鼎沸,有人哈哈笑道:“罗荒野的珍珠,美丽的苏里歌郡主,我来看你啦。两个月不见,有没有想你的迪古乃哥哥?”声音雄厚嘹亮,说的竟然是标准的大宋官话。
许宣又惊又奇,这人自称“迪古乃”,应是女真人无疑,却为何会说如此流利规范的汴京官话?他又为何称苏里歌为郡主?难道这位英秀活泼的少女猎户竟是金国贵胄?
念头未已,寒风扑面,有人掀开棉布帘,大喇喇地跨了进来。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高大英挺,笑嘻嘻地环顾屋内,双眼灼灼如猛兽。戴着雪白的貂裘帽,身着白丝绣金的绵衫,外披白熊毛裘衣,连皮履也是白虎的皮革制成,看似简单,却极尽奢豪,顾盼之间,更是带着目空一切的倨傲。
瞧见坐在炕上的许宣,微微一愣,双眸寒光闪烁,笑道:“苏里歌,这位是你的客人吗?什么时候开始,雄库鲁的村寨也允许飞进南朝的鸽子了?”
许宣心下有气,正想反唇相讥,苏里歌冷冷道:“罗荒野的天空刮的是自由自在的风,连假装凤凰的凡鸟也能飞入这里,为什么进不得来自南方的雄鹰?”
纥石烈女婴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微笑着迎上前,道:“海陵王每次狩猎,都专门绕道来看我们,真叫人感激。这位客人是南朝的参商,来这里买我们的药草的,膝盖受了伤,所以暂时留在这里修养几日。”
那“海陵王”闻言顿时对许宣失去了兴致,转头笑嘻嘻地道:“我来这里,是因为这儿除了美丽的苏里歌母女,还有罗荒野最好吃的肉菜粥糜和烤肉。如果在我的家里,也能顿顿吃到这样的美味,夫复何求?”
“海陵王说笑了,”完颜阿勒锦掀开门帘,和两个裘帽银甲的金国士兵一起走了进来,淡淡道,“海陵王府里还有什么吃不到的山珍海味?我们这儿的粗陋饭食又怎敢劳王爷惦记?”
海陵王哈哈笑道:“阿勒锦叔公,你还是这么健康长寿,真乃我们大金国之幸。叔公从前勇冠三军,是大金破辽的第一功臣,功劳比我父王、粘罕、四叔加起来还大,如果叔公没有抛弃荣华富贵,离开上京,早就是我大金国的谙班勃极烈了,小侄孙又怎敢与你相比?”
许宣一凛:“敢情这小子是金国的王爷,难怪这般不可一世。”心中更生厌憎之意。然而更让他五味交杂的是,眼前这刀疤脸的老猎户竟然是鞑子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亲弟弟!难怪海陵王要称苏里歌为郡主了。
听他们一来一回、夹枪带棒的对话,方渐渐猜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完颜阿勒锦是完颜阿骨打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因私生子出身,从小不受待见。在跟从阿骨打南征北战的过程中,战功彪炳,在宁江洲之战中,身中六矢,斩敌六十余级,又是第一个攻入辽国上京与中京的将领,被阿骨打任以元帅之职,钦赐金刀与“免罪铁牌”。
但他很早便厌倦了王族血腥的权利之争,攻灭辽国后,为了远离政治漩涡,称病告退,带着家人北赴罗荒野,狩猎耕种,过着艰苦而平淡的日子。
而这海陵王则是阿骨打的嫡孙,其父完颜宗干更是当今鞑子皇帝完颜亶的养父。他从小和完颜亶一起长大,倍受太后徒单氏宠爱,权势熏天。
一年多前,海陵王突发兴致,领着大队人马到罗荒野猎熊,撞见了苏里歌,一见钟情。偏偏苏里歌又是我行我素的倔强性子,对他冷眼相待。但她越是如此,越激起海陵王的征服欲,从此便隔三差五地前来滋扰,若非忌惮着阿勒锦的赫赫声明,只怕早已将她强行掳回宫中了。
海陵王坐在炕上,左顾右望,摇头道:“叔公,你是大金国雄鹰中的雄鹰,怎能住这样四面漏风的房子,穿七拼八凑的裘皮?不如你将苏里歌嫁给我,我在上京给你盖一所宫殿,保你有吃不完的海味珍鲜,穿不尽的绫罗绸缎……”
“你不是夸我妈烧的菜是天下无双的美味吗?怎么又看不上啦?”苏里歌没好气地截口道,“你也知道我爷爷是雄鹰中的雄鹰,如果想住宫殿,想穿锦缎,还需要和你这样没长出翎毛的鸟儿做亲戚吗?”
那两个金国士兵勃然色变,海陵王却似毫不生气,哈哈大笑道:“苏里歌郡主,你的眼睛比秋天的晴空更高。你喜欢相貌,有像我这样伟岸俊美的么?你喜欢人才,有像我这样文武双全的么?你喜欢趣味,有像我这样琴棋书画无一不会的么?我是太祖皇帝的堂堂嫡孙,难道还配不上你么?”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皮纸,轻轻一抖,笑道:“叔公,这是太后给你的亲笔信,请你将苏里歌郡主嫁给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罗荒野也是大金国的疆土,你老人家不会抗旨不从吧?”
阿勒锦、纥石烈女婴脸色齐变,正犹豫着是否要接过皮纸,苏里歌俏脸涨得通红,冷笑着抢道:“雄鹰喜欢雪山,鱼儿喜欢冰洋,我喜欢什么人和你有什么相干?再说……”吸了口气,大声道:“再说我已经有了夫婿啦,又怎能改嫁给你?”
众人一怔,海陵王的笑容瞬时僵住了,眸中闪烁着两簇怒火,将皮纸慢慢地纳入怀中,扬眉道:“夫婿?很好,很好,不知是哪位宗亲王族,有这么高的品行才华,竟能赢得苏里歌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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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里歌只是情急之下,信口找出的托辞,见他穷追不舍,知道难以蒙混过关,当下一不做二不休,指着许宣道:“他就是我的夫君,罗荒野新的雄库鲁!”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许宣更是目瞪口呆。
海陵王又是惊恼又是羞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许宣,突然纵声狂笑道:“我还以为罗荒野的珍珠会爱上什么纯白无暇的天鹅,原来就是这细皮嫩肉的黄毛小子?”
苏里歌生怕他突然拔刀相向,抢身挡在许宣面前,大声道:“谁说他是黄毛小子了?他双腿受伤,不能行走,却赤手空拳杀死了大白虎,又打死了三十八只雪狼,我问你,还有谁比他更担得起‘雄库鲁’的称号吗?”
不等海陵王回答,又紧紧握住许宣的手,道:“当年大白虎吃了我爹时,我就对着吉塔发誓,不管是谁,只要杀了这只孽畜,为我爹爹报仇,我就嫁给他做妻子,服侍他一生一世。对着吉塔立下的誓言,就像白山不能融化,黑水不能倒流,就算你是当今的皇帝,我也绝不能改嫁给你!”
说到最后一句时,情意绵绵地凝视着许宣,脸颊酡红,眼波直似要融化开来一般。许宣心中突突一跳,分不清是惊讶、窘迫、喜悦,还是得意。
阿勒锦和纥石烈女婴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屋外的猎户们却爆起一片欢呼,不管众士兵喝止,不停地高声叫道:“雄库鲁,苏里歌!雄库鲁,苏里歌!”
海陵王怒火更炽,哈哈笑道:“苏里歌,欺骗太后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你说这残疾了的南朝小子孤身打死大白虎,还杀了三十八只雪狼,好,今日我完颜亮就与他比试比试。如果他真有这等本事,我就请太后亲自赐婚,祝你们白头偕老。但如果他没有这等本事……嘿嘿,那你们就准备‘断头偕死’吧!”
阿勒锦大凛,他一生躲避王室争斗,想不到远赴罗荒野,却仍逃不过此劫。纥石烈女婴更是脸色苍白,指尖颤抖着握住苏里歌,想要劝她,泪水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苏里歌性情刚烈,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但想到一时情急,或将因此拖累全族与许宣,不免有些懊悔,咬唇恨恨不语。
许宣素好打抱不平,见状热血上涌,捏了捏她的手心,低声道:“放心,夫君我自有本事对他。”转头朗声道:“你要比什么?尽管说来!”
海陵王扬眉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凡事不过三’。要娶我们女真的郡主,第一自然要先比骑马射箭。除此之外,听说你能搏狼屠虎,本王这次狩猎,正好活捉了一对白熊,为验真假,我们就一人一只,看看谁先空手将白熊杀死。你们南人自恃风雅,若光比这些骑射武功,定然不服,第三局,咱们就比试比试音乐。如果你三局中能赢得两局,本王一言九鼎,必当禀告太后为你们赐婚。但你若是输了……”
顿了顿,森然一笑,道:“本王这次正好带了八百铁骑出游狩猎,无需禀告太后,便可直接将村子里的男人全都杀了,女的全发往军中做营妓。到时苏里歌和苏里歌的妈妈,可就要日日换夫婿了。”
纥石烈女婴浑身一颤,耳颊尽红,苏里歌扶住她,怒道:“无耻!”
许宣怒火上冲,哈哈笑道:“我若是赢了,无需太后赐婚,只要你们滚出罗荒野,终身不再踏进一步!”抓起骨杖,忍痛强撑着站起身来,朝苏里歌粲然一笑,道:“娘子,还不为夫君备马?”
第一百七十四章 比箭
阳光灿烂,天蓝如海,屋檐垂下的冰挂闪着七彩晶光。
见苏里歌搀扶着许宣一瘸一拐地出来,站在雪地里的众猎户又是一阵欢呼,叫道:“雄库鲁!雄库鲁!”院外的金国士兵们则惊讶地面面相觑,继而叽里咕噜地大笑起来。
这些“海陵铁骑”个个银甲毛裘,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扬,许宣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猜出多半在讥嘲自己,是个走路还需要女人搀扶的“罗荒野之鹰”。微微一笑,心想:“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鞑子,待会儿让你见识见识我大宋男儿的本事!”
苏里歌心下担忧,低声道:“雄库鲁,你真的可以吗?”见他从容点头,方犹疑着吹了声口哨。
白马长嘶,从屋后疾冲而至。许宣抓住马鞍,奋力一撑,跃上马背。双膝俱碎,脚部无法使力,自然踏不实马蹬,只能靠着大腿夹住马腹,摇摇晃晃,状甚不稳,引得众金国骑兵又是一阵哄笑。
身侧白影一闪,海陵王旋风般跃上马背,“啪”地一鞭打在马臀上,骏马吃痛,昂首踢啼,高高立起。
他高大英挺,浑身白裘,座下又是极为神骏的赤兔马,膘肥体壮,毛亮如火,连人带马立起时,足足高了许宣半个身子,真可谓威风凛凛,英气逼人,就连猎户们也不由得呼吸一窒,暗暗喝彩。
“是了,苏里歌,”海陵王勒缰回马,从马臀边抓起一个银白的长弓,扬眉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夫君的名字呢。完颜迪古乃的‘破天弓’下,可从来没有无名败将。”
苏里歌一怔,昨夜救回许宣后,只顾着欢宴庆祝,竟连他的汉名也未曾问清。许宣哈哈一笑,道:“我姓霸,单名一个把。”
海陵王奇道:“霸把?霸把?”正寻思着汉人哪有这等古怪的姓氏,见他笑嘻嘻地连声应答,才知上了这小子的恶党,勃然大怒,便欲一鞭劈头抽去,但又硬生生强行忍住,嘿然道:“小子,你可知东京怎会被我大金攻破,你们的两个皇帝又怎会成了我们的奴隶么?就是因为像你这样骑不得马、拉不开弓,只会耍嘴皮子的废物太多了!”
许宣从小双腿无力,出入非车即轿,从未骑过马,更勿论骑马射箭了。心知真要与他比骑射之术,必输无疑,念头急转,笑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个废物。我们汉人有句俗语,叫做‘好马配好兵,烂铁去打钉’,若是和英雄好汉比试,自然是轮不到我这样的废物了。我们汉人还有句成语,叫做‘惊弓之鸟’,用箭矢射下飞鸟,算得什么本事?真有本事的,用空弦就能射下大雕。”
“空弦射雕?”海陵王一怔,怒极反笑,猛地挥鞭策马,朝北疾驰而去,远远地叫道,“汉儿小子,二十里外的山崖上有两只雪雕,我倒要瞧瞧你如何让它变作惊弓之鸟!”
众骑兵纵声啸呼,狂潮似的掉头卷去。
苏里歌将长弓塞到许宣手中,低声道:“雄库鲁,如果你比试输给他,就赶紧骑着‘白云’朝西逃走吧。等‘白云’带你进入八百里密林,他就找不到你了。”不等他回答,在马臀上重重一拍,白马嘶鸣,顿时闪电似的疾冲而出。
完颜阿勒锦将她拉上马背,用女真话说了句什么,猎户们热血沸腾,纷纷跃上马背,长啸着紧随在后。只有纥石烈女婴扶着门,遥遥眺望,泪水盈眶,脸色比冰雪更加苍白。
狂风扑面,两侧的雪坡极速倒掠。许宣一手抓着长弓,一手紧握缰绳,上下颠簸,左右晃摇,几次险些被甩飞出去,好在他真气雄浑,两腿死死地夹着马鞍,勉强还能保持平衡。
疾驰了十几里后,已渐渐掌握了其中诀窍,当下内外交感,放松肢体,有如随风花信,流水浮萍,随着那白马任意起伏跌宕。又奔了一阵,果然越来越稳,似已与它同化一体,如履平地。
昨日暮色苍茫,风雪交加,瞧不清周遭景色。此时视野清明,但见晴空万里,雪原辽阔,西侧是连绵不绝的冰峰峭壁,在太阳闪着点点金光。下方是茫茫林海,银装素裹。融化的雪水化作山涧,隆隆奔腾,一条条汇成大河,蜿蜒北折,朝东北极远处的大海流去。
极目远眺,隐约能望见冰洋上金光闪烁,鸥鸟飞翔。蓝色的海面与天穹连接处,白云层叠翻涌,随着狂风极速逼近,掠过头顶,变幻出万千形状。
前方河边罗列着数以千计的鹿群,听见众人的啸呼声,纷纷受惊狂奔。金国骑兵此时无心狩猎,也不追赶,争相勒马回缰,在左前方那座陡峭的山下立定,朝着崖顶吹角狂呼。
过不片刻,山顶嗷嗷怪叫,忽然飞出两只大白雕,飓风似的冲向众人。海陵王转头朝许宣喝道:“汉儿小子,看仔细了!”策马疾驰,突然弯弓搭箭,“嗖”地回身朝空中射去。
众猎户一怔,哈哈大笑。这一箭斜冲上天,与那两只白雕简直是南辕北辙,越去越远。
岂料那支箭突然变向回旋,在碧空中划了一道极为诡异的“S”的弧线,众人笑声未落,便已闪电似的贯入一只白雕腹中。
太极鱼线!许宣心中大震,这一箭与那日蛇族圣女刺瞎林灵素的剑法何其相似!但蛇圣女那一剑不是出于‘逆鳞诀’,便是化自‘先天神功’,这海陵王身在辽东,又从哪里悟出蓬莱山的不传之秘?又惊又疑,方知自己实在小看了这鞑子王爷。
众人目瞪口呆,苏里歌与阿勒锦也惊讶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眼见白雕悲鸣着坠落在地,被海陵王肩上的猎鹰扑翔抓起,众金国骑兵方才如梦初醒,纵声欢呼道:“天下无敌,唯我海陵!天下无敌,唯我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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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陵王伸手接住猎鹰,满脸傲色,昂然道:“眼高于空的苏里歌郡主,迪古乃哥哥的这一记‘回风箭’如何?”
许宣好胜心起,暗想,今日若不灭了这厮的威风,岂不让众鞑子以为我大宋无人!哈哈笑道:“就凭这点儿雕虫小技,也想赢取罗荒野最美丽的珍珠?胡儿小子,看仔细了!”弯弓如满月,朝着空中悲啸回旋的白雕聚气瞄准。
众海陵铁骑见他当真空弦待发,无不哗然,哄笑者有之,叱骂者亦有之。就连猎户们也纷纷露出或惊疑不信,或不以为然的神情。
苏里歌咬着唇,妙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捏着空弦的手指,心仿佛也悬到了那根越绷越紧的弦上。
狂风呼啸,越来越猛烈,地上的雪屑、冰块被刮得缤纷乱舞。上为风,下为地,是为六十四卦中的“风地观”。许宣内外交感,捏住指诀,真气汹涌,从“八极”中的“坤门”、“巽门”涌入指尖,光浪闪耀,蓄势待发。
哄笑声中,他指尖忽然一松,“咻!”气浪脱手离弦,闪过一线淡不可察的黄光。那只白雕应声重重地砸落在雪地上,连惨啼也来不及发上一声,便一动也不能动弹了。
四周的喧哗声瞬间顿止。所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望着那只僵毙的白雕,过了好一会儿,猎户们才爆发出沸腾似的欢呼,迭声大叫:“雄库鲁!雄库鲁!雄库鲁!”
海东青尖啸着抓起雕尸,冲落在阿勒锦爷孙的肩上。
苏里歌又惊又喜,双颊晕红如醉,泪水盈眶,格格大笑道:“迪古乃,你用了箭矢,尚且只能将白雕重创,我夫君只用一根无箭之弦,就将它射死了。这一合,自然算是我夫君赢啦!”
众骑兵惊怒难言,海陵王双眸盯着许宣,直欲喷出火来,忽然鼓掌哈哈大笑道:“好箭法!好箭法!迪古乃光明磊落,岂会耍赖?这一合算你汉家小儿赢了便是!”
顿了顿,喝道:“孩儿们,把昨日捕到的两只北海白熊放出来!我与这小子一个对一个,赤手空拳,谁先将白熊打死,谁便赢了。”
众骑兵轰然应诺,奔到一辆大车旁,扯落罩在车外的幕布,露出两个大铁笼来。只听几声狂吼,如惊雷迭爆,震得众人心神俱颤,汗毛尽竖,远处的鹿群与飞鸟更惊啼四起,轰然逃散。
笼中立着两只高达丈许的白毛巨熊,狂怒地龇牙咆哮,猛撞铁栅。
众人大凛,北海白熊比起狮虎更加凶暴,尤其被激怒后,疯狂恐怖,就连生铁棍也能瞬间咬断。这两只白熊尤为庞大,又被囚在笼中,怒不可遏,一旦放出,又有谁能抵挡?
海陵众骑打开笼门后,立即慌不迭地四散奔逃。阿勒锦也不敢大意,领着众猎户远远避开,持弓握箭,凝神戒备。
“嗷——呜!”两只白熊怒吼着撞开笼门,一跃而下,分别朝着许宣与海陵王狂飙般卷去。
饶是许宣斗过青龙,屠过白虎,眼见这巨熊瞪着血红的眼睛,发狂似的地奔来,也不禁有些头皮发怵。当下在白马臀上一拍,喝道:“去吧!”借势翻身跃起,向那只白熊头顶拍去。
岂料身形方动,脑后“嗖”地破风锐响,海陵王竟朝他一箭射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玉笛
苏里歌失声叫道:“小心!”许宣本能地旋身回掌,“砰!”气浪炸吐,将箭矢打得冲天飞起。但如此一来,身体不免失去平衡,双腿又不能使力,顿时被奔来的白熊迎头撞中,凌空飞出四五丈远,翻身急滚。
惊呼声中,白熊又已咆哮冲至,他左掌在地上一拍,腾空拔起,堪堪从它背上越了过去。
不等落地,左侧风声激啸,海陵王竟然又是一箭朝他射来。他又惊又怒,仓促间只得挥掌乱扫,惊险万状地将箭矢震飞,右肩重重撞落在地,扯动了浑身旧伤,痛得泪水交迸。
众人大哗,苏里歌怒道:“迪古乃,你好无耻!身为大金国王爷,说好了赤手空拳,却暗箭偷袭,就不怕丢了祖宗的脸?”
完颜亮一边骑着赤兔马极速绕圈狂奔,将另外那只母熊撇在身后,一边弯弓搭箭,笑道:“苏里歌郡主,本王只说比谁能赤手空拳,先杀死白熊,可没说不准向对方射箭。”手指一松,箭矢再次旋转着怒射而来。
许宣从未见过这等狡赖无耻之辈,越发激起熊熊斗志,又是一掌将箭矢拍飞,哈哈笑道:“阁下的脸皮这么厚,定是不怕被箭射穿了?好在我练的是无影之箭!”指尖连弹,朝那赤兔马的凌空射出几道气箭。
青帝的“阴阳指”以阴阳二炁化生“六十四式指剑”,聚可为炁锋,散可为气箭,随心所欲,威力无穷。他虽只初入门径,学成不到十式剑式,弹出的气箭也远无法与青帝相提并论,但用来对付这奔跑的骏马,却已是绰绰有余了。
前两道气箭接连射空,第三道“嗤”地一声,恰好穿入赤兔马前蹄,鲜血激射。骏马登时悲鸣着跪摔在地,将完颜亮凌空甩飞。“噶嚓”一声,银弓断折,他应变倒也奇快,就势一滚,抢在白熊撞来前跃身避开。
众海陵铁骑齐声惊呼,便欲弯弓搭箭,却被他高声喝止。只见他左冲右折,快如闪电,引得那母熊接连咆哮猛扑,却始终触之不着。
许宣正想投桃报李,再还他几记气箭,那只公熊又已狂吼着迎面扑来。心下一凛,急忙弹指朝那孽畜射去。
然而那白熊皮糙肉厚,又极为暴烈,“噗噗”连声,气箭打在它胸口,不但没造成重创,反倒激起了它的滔天凶焰,狂吼着一掌拍来,正好与许宣的右掌对了个正着。
“嘭!”许宣骨痛如折,应声飞出几丈远,公熊也被撞得趔趄痛吼,笨拙地坐倒在地。
忽听四周哗然如沸,转头望去,完颜亮竟双手抓住马鞍,将那匹雄骏无比的赤兔马高举过顶,奋力砸向母熊。“轰”地一声,赤兔马被震飞出几尺,母熊亦被撞得嗷嗷翻滚。
许宣大凛,赤兔马少说有两三千斤重,这鞑子竟能轻松举起,力气之强猛,简直匪夷所思。想到这厮为了斗赢此局,如此心狠手辣,连神骏驯服的坐骑也弃若敝履,更觉惊怒。
完颜亮夺得先机,更不给那白熊半点喘息余地,突然折身疾掠,冲出一道诡异的太极鱼线,黑光怒舞,狂飙似的破拳冲出。“砰!”白熊吃痛狂吼,身躯一晃,如小山倾倒。
不等它起身,他又闪电般抓住白熊的右后掌,大喝着凌空甩出六七丈远。接着飞身疾旋,凌空一掌劈在它头顶,霎时间颅骨迸裂,鲜血激射,凄厉的悲吼声倏然断绝。
这几下迅疾如电,一气呵成,等到众人回过神时,完颜亮已踏在白熊的尸身上,昂然高举双臂,笑嘻嘻地环顾四周,双目灼灼,脸上、身上尽是点点殷红。
众骑兵举弓欢呼如沸。许宣心底、背脊却冒起森森寒意,他这几招无论是身法,还是拳势,都形如阴阳鱼线,诡异莫测,与蛇圣女的剑招有异曲同工之妙。难道这鞑子也曾去过蓬莱?
念头未已,飓风扑面,怒吼如雷,剩余的那只白熊似被同伴之死彻底激怒,狂奔跃起,朝他当头扑来。此时他浑身剧痛,避无可避,生也罢死也罢,唯有硬着头皮接下这一击了!
当下念头飞转,捏指使出一记“山地剥”,握拳朝它喉颈撞去。
“山地剥”,上卦为艮,艮为山;下卦为坤,坤为地。他背倚大地,上方是如山岳压顶的巨熊,正好与此卦象吻合。体内真炁受激喷涌,瞬间化为狂猛无比的炁剑。
“轰!”气光炸舞,那白熊连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被他破空打飞出十几丈远,当场毙命。
他也被那巨大的反撞力拍得眼前一黑,百骸欲裂,痛得几欲晕厥。
众猎户大喜欢呼,苏里歌更顾不得阿勒锦的拦阻,不顾一切地奔上前来,见他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将他扶着坐起身,两颊酡红,又是喜悦又是担忧,泪水盈盈欲滴。
完颜亮双眸凶光闪烁,哈哈笑道:“苏里歌郡主,你的眼泪是罗荒野的珍珠,只可惜所托非人,明珠暗投。等比完第三局,你洒落的泪珠恐怕就要缀满漆黑的夜空了。”
脚尖一挑,将那白熊尸体踢飞开来,喝道:“来鼓!”众骑兵高声应诺,跳上马车,抬起一个方圆丈许的虎皮大鼓,朝他奋力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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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右手凌空一抓,将大鼓稳稳地托到掌心,横放在面前,似笑非笑地盯着许宣,道:“汉家小儿,这第三局,咱们就来比比音乐,看看究竟是我们大金国的胡笳大鼓声震九州呢,还是你们的黄钟大吕闻达天下?”
许宣深吸了口气,忍痛从怀中摸出那支翡翠玉笛,笑道:“我们大宋的黄钟大吕,是敲给王侯听的,对你这样的嘛,听听小调就够啦。”
完颜亮大怒,眉毛一挑,正欲说话,瞥见那支翡翠玉笛,脸色忽然又是一变,脱口喝道:“汉儿小子,你这支笛子是从哪儿来的?”
许宣只道他眼见此笛价值连城,起了抢夺的贪念,有心逗他,当下将玉笛在指间滴溜溜一阵疾转,哈哈笑道:“我们大宋遍地金玉,区区一支玉笛,算得什么?这是我小时候的玩物,从小就带在身边,见到又凶又饿的狗儿时,就吹上几曲,引它们吠上几声,有趣得紧哪。”
完颜亮似是没听出他话中的嘲骂之味,双眸灼灼地盯着他手中莹光夺目的笛子,闪过骇异、惊疑、愤怒、恐惧种种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点头森然笑道:“这真是你从小就带在身边的玩物?很好,很好,真是太好了。”
许宣心中莫名一凛,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海陵王不知所谓地称赞了几遍后,又扬眉道:“汉儿小子,听说你们临安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还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这景致,这曲子,想必和你的笛子匹配得很了?”
许宣一怔,哈哈笑道:“常言道,‘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想不到你这茹冰饮雪的鞑子居然也听过柳三变的这首《望海潮》……”忽然想起苏里歌爷孙与众猎户也都是女真人,忙又顿住口,微觉有些不好意思。
苏里歌却似没有听见,蹙眉凝视着那支翡翠笛子,似乎也在苦苦思忖着什么。
完颜亮昂然一笑,摇头道:“我们女真男儿听惯了胡笳大鼓,听不惯南朝的靡靡小调。今日你就吹这首《望海潮》,本王为你拍一曲《念奴娇》,如果一曲既罢,你还没有丝毫变调,这一局,就算你赢。”
不等许宣回答,右手“咚”地一声,猛击在虎皮大鼓上,接着双手连拍,鼓声又急又密,高声唱道:“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
骏马惊嘶,那些海陵骑兵早有所备,捂住了双耳。众猎户猝不及防,只觉脑中“嗡嗡”狂震,气血乱涌,险些从马上翻身坠落。
许宣心中又是一震,想不到这厮竟有如此狂猛强沛的真气!不敢再有丝毫轻敌,凝神将玉笛横在唇边,悠悠扬扬地吹奏起来。
鼓声隆隆,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完颜亮随之纵声高歌:“皓虎颠狂,素鳞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唱到“鳞甲满天飘落”时,众人只觉雪地一震,无数点晶莹剔透的冰屑往上鼓涌,竟如片片银鳞白甲,随着狂风上下翻飞,跌宕怒舞。
“轰!”“轰!”“轰!”鼓声如惊雷,一记记震在心弦。许宣气血翻腾,仿佛随着四周乱舞的冰屑,卷溺入漩涡中央,指尖颤抖,呼吸如堵。苏里歌更是脸色苍白,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靠去。
完颜亮的声音越来越高,激越破云,合着嗡嗡狂震的鼓声,尖锐地钻入众人耳朵,唱道:“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古旗角。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
几个猎户率先抵受不住,抱头大叫着从马上翻坠而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星星
众马受惊,不顾一切地朝外狂奔,其余的猎户们控制不住,只得腾手抓握缰绳,被鼓声、歌声所震,顿时接二连三地摔下马来。就连那些早已用布帛塞住双耳的海陵骑兵,也被震得面如土色,东摇西摆。
许宣越斗越是凛然,这厮真炁阴邪强猛,声音凄厉诡异,竟似出自魔门。想不到塞北之地、鞑子贵胄之中,竟然也有这些妖类!
当日峨眉山上,他曾一边吹角,一边打鼓,与李少微比斗音乐。但那时他有葛长庚元神附体,妖后笛声无法扰乱其心神;此时经络未愈,又添新伤,一面要凝神抵御完颜亮鼓点的汹汹干扰,一面还要以笛曲对抗其声浪,只觉心烦意乱,气息不继,几次险些走调。
好在他这几个月来,剑招武式学得虽然不多,却修得了雄浑真炁与“天人交感”的本事,又得青帝真传,初悟“天地八极”与“阴阳指”的妙谛。心中一动:“是了,这厮真气阴邪,正好可用‘阳极真炁’克制。我若将一阳指的指法用来吹笛,或许便能将他压住。”
当下冥神感应,指诀变幻,接连用了“风地观”、“风雷益”、“山风蛊”等阴阳指诀,运气吹笛。笛声陡然一变,时如狂风掠地,时而风雷激吼,时如山风激啸……一洗方才靡靡不振的气象,壮阔激昂。
完颜亮脸色微变,双手疾拍如狂风暴雨,歌声更是层层高上,越转凄烈。白云迸舞,群鸟惊飞,周围的狂风越来越猛烈,冰晶雪屑纷乱交叠,白蒙蒙阴惨惨遮天蔽日,连阳光也仿佛被隔绝在外。
却不知以许宣眼下的修为,只能内外交感,借天地之势,而不能自己“造势”。外部的变化越是激烈,越能激起他体内潜埋的真炁。一时间,十指跳脱如飞,笛声激越,竟越来越嘹亮,彻底盖过了鼓乐。
完颜亮惊怒交迸,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这小子明明已被逼至绝境,竟会突然反转高上?
若换了林灵素、李少微、王文卿等老谋深算的魔头,必会先利用节奏的疏密急缓、音阶的高低变化,来干扰笛曲,然后再趁着许宣换气间隙,以强猛真气一锤定音。偏偏完颜亮生性僄急,又刚烈好胜,遇到敌手,非要强压对方一头才感快意。
当下运足真气,奋力捶鼓,继续高声唱道:“缡虎豪雄,偏裨真勇。非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唱到最后一句时,已是脸色涨红,额头青筋暴起,胸肺憋闷得直欲爆炸开来。
眼见笛声越来越高,嗓音再难攀上,他急怒之下,右掌重重地拍在鼓面,“嘭”地一声巨响,竟将那虎皮大鼓生生击破。他闷哼一声,趔趄连退了十几步,腥甜狂涌,最后几个字仿佛也被堵在胸喉之间。
狂风顿止,四周的冰屑全都悠悠地落了下来,唯有那清越的笛声,仍在茫茫雪原上空高扬回荡。
苏里歌又惊又喜,跳起身来,颤声叫道:“赢啦!雄库鲁赢啦!”海东青从她臂上冲天飞起,欢鸣盘旋。远处的猎户们无不振臂欢呼,就连一直不苟言笑的阿勒锦也忍不住纵声大笑。
那八百海陵铁骑面面相觑,难以置信,惊怒的眼神中夹杂着凌厉杀机,纷纷张弓握刀,只等完颜亮一声令下,便立即大开杀戒。
完颜亮却似已平静下来了,昂然大笑道:“苏里歌郡主,这次算你的汉儿小子赢了!放心,完颜迪古乃一言九鼎,自然不会反悔。从今日起,不管是我,还是海陵铁骑,绝不再踏入罗荒野一步!”
他翻身跃上一匹备骑的马背,转过头,灼灼地盯着许宣,笑道:“汉儿小子,飞得再高的云,也要与大海交逢。咱们后会有期!”猛地一夹马腹,闪电似的朝南疾冲而出。
众铁骑恨恨地瞪了许宣与苏里歌一眼,呼啸着潮水般奔卷而去,雪尘滚滚,很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许宣松了口长气,再也支撑不住,仰头卧倒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无一处不痛。但此时却仿佛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天那么蓝,云那么白,苏里歌的笑靥那么甜……这是他几个月来,最为自在、松弛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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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完颜阿勒锦家中又是亲朋满座,一片欢腾。比起昨日的屠狼搏虎,许宣打败骄横狂傲的海陵王,显然更让众猎户激动。众人轮番敬酒,纵声大笑,“雄库鲁”之声不绝于耳。
完颜阿勒锦也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站起身,拍着许宣的肩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女真话。
众人齐声欢呼。苏里歌的脸顿时红了,拽着阿勒锦的袖子,嗔道:“爷爷,别乱说话!”她英秀爽朗,少有这般腼腆害羞的时候,众人不由得哄声四起,又是一阵大笑。
纥石烈女婴抿嘴微笑,转头凝视着许宣,低声道:“雄库鲁,你有妻子了吗?”许宣一怔,登时明白阿勒锦在说什么了,摇头笑了笑。
他虽然油嘴滑舌,好开玩笑,对小青一口一个“娘子”,今日当着海陵王之面,也曾故意自称为苏里歌的“夫君”,但归根结底,毕竟还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这些话不过是玩闹时的戏谑之语,未可当真。此时被苏里歌的母亲这般询问,不由耳颊滚烫,微感尴尬。
纥石烈女婴颇为欢喜,又贴在他耳边,悄悄道:“你觉得我们的苏里歌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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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想不到她追问得如此直白,差点儿被酒水呛着,咳嗽了一声,道:“海陵王不是说了么?苏里歌郡主是罗荒野最美丽的珍珠。只是……”顿了顿,道:“只是我双腿残疾,又是个汉人……”
纥石烈女婴只道他自卑,不敢高攀,嫣然一笑,摇头道:“罗荒野不分汉人、女真,也不分契丹、奚人,只看是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你的腿虽然暂时不能行走,但飞在天上的雄库鲁,靠着风、勇气和翅膀,没有到达不了的地方。”
许宣见她们母女如此真挚以待,心下亦不免一阵感动。他对率真果决的苏里歌虽然存有好感,但毕竟敌我两立,难有共通之处;自己又一心救出父母,绝无可能停留在寒荒塞外。不忍直接拒绝,犹豫了片刻,又道:“实不相瞒,我父母性命垂危,我要尽快赶回临安……”
纥石烈女婴“啊”地一声,大感歉疚,正想继续问他,是否还有机会重返罗荒野,却被一旁侧耳倾听的苏里歌猛然抓住手腕,示意打住。
苏里歌冰雪聪明,眼见许宣一味搪塞,一颗心跟着渐渐下沉,听到最后这句,方才的喜悦与羞涩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俏脸通红,立起身,高声说了一串女真话,接着跃下火炕,风也似的冲出屋外。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愕然地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尴尬。阿勒锦回头望了许宣一眼,又是失望又是窘迫又是恚恼,摇头也不知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许宣虽听不懂女真话,却也猜出苏里歌在替自己撇清干系,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当下抓起骨杖,撑在腋下,忍痛一步步地挪到屋外。
夜空晴朗,寒风凛冽,积雪在月色下泛着蓝紫的亮光。转头四顾,才发现苏里歌背身站在院角的栅栏边,仰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发丝飞舞,影子斜斜地拉长在雪地上,显得那么落寞孤单。
许宣心中怜意大起,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忽听她道:“你们南朝的夜空,也能看见这么多的星星么?”
正想回答,她又低声道:“小时候,我爹爹说,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星星。他说天上的星星都是祖先的灵魂,当我感到孤独伤心的时候,看一看星空,就不会那么孤单难过了。可是……”
苏里歌转过身,脸上泪光闪烁,微微一笑,道:“可是这么多的星星,哪一个才是他?为什么每次我看着星星时,心里却更加难过,更加害怕?”
许宣呼吸一窒,抬起头,看着那满天摇摇欲坠的星辰,突然感到一阵锥心的森冷与恐惧。此时此刻,父亲与真姨娘是否还活着?白姐姐与王允真是否已化作了星星?小青和青帝又落到了何方?
这个苍茫的世界,孤独得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恍惚中,又听苏里歌道:“我今日已经当着迪古乃的面说过啦,七岁那年,我曾对着吉塔和星星发誓,不管是谁,只要杀了那只白虎,为我爹爹报仇,我就嫁给他做妻子,服侍他一生一世。就算死了,也要化作星辰,永远在天上照耀着他,保护着他……”
许宣一震,猛地转头朝她望去。
她泪光滢动地凝视着他,嫣然一笑:“所以,雄库鲁,不管你要不要我,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啦,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突然弯弓搭箭,“嗖”地射向那璀璨的星空,柔声道:“我要你记住,那一颗星星,就是我。”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临别
此后半个多月,许宣便住在完颜阿勒锦家中养伤。白日里,阿勒锦领着众猎户外出狩猎,苏里歌则翻山越岭为他寻找各种药草。他吃完纥石烈女婴烧的饭菜、熬的药汤后,便盘坐在炕上调气疗伤。
“火婴果”等药草果有奇效,过不多日,许宣经脉内的烧灼感已消散干净。到了第七日,奇经八脉尽皆畅通,肋骨、臂骨也已基本愈合,连脸上的疤痕亦消退得看不出来了,唯有膝盖不见任何好转。
想到被林灵素那魔头所害,父母死生未卜,自己又成了残疾,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赶回临安,总不免恨得牙根痒痒。
村寨里的孩子们对他这屠狼搏虎、打败海陵王的“断腿雄库鲁”倍感好奇,不时溜进屋中,东摸摸,西看看,没话找话地和他搭讪。过不数日,便相互稔熟起来。
起初,许宣还得指手画脚,连猜带蒙地和他们交谈,到了半个月后,已能用简单的女真话和他们讲述打虎的种种细节了。
但到了后来,最让这些关外孩子着迷的,反倒是临安的风土人情,听许宣描绘那繁华热闹的江南街巷、纸醉金迷的瓦舍勾栏,还有那十里荷花的西湖、潮涌如雷的钱塘江……无不如痴如醉,悠然神往。
有时苏里歌提早回来,见众孩子围坐炕上,听许宣讲江南之事,也悄悄坐在一旁,听得入神。她听得越多,就越发难过,明白许宣归心似箭,绝不可能留守在这白山黑水、冰天雪地之间。
这一日,风雪初霁,晴空如洗。许宣正坐在炕上调息,忽听屋外骏马长嘶,啸呼四起,阿勒锦猛地推开木门,叫道:“雄库鲁,快随我来!”
许宣不知发生了何事,撑起骨杖,随他掀帘出了屋外,却见全村的猎户都骑马候在院外,苏里歌也坐在白马上,托着海东青,似悲似喜地凝视着他。
那些孩子纷纷奔到栅栏边,朝他高声大叫:“雄库鲁要随着南飞的大雁回家啦!”
许宣心中突突剧跳,不及多想,握住苏里歌的手,跃上马背,随着众人风驰电掣地朝东南疾奔。
绕过连绵的雪丘,穿过一片树林,到了那条大河边。许宣“啊”地一声低呼,又惊又喜,只见浮冰跌宕,金光闪闪,岸边的巨石旁系着一艘新凿的独木舟,长近两丈,中央是一个简洁的鹿皮船篷,可避风雪。
阿勒锦道:“雄库鲁,这是我们送给你的礼物。女真人的手握惯了缰绳和弓箭,不知道怎么划桨。所以花了半个月,才造出这艘难看的船。”
众猎户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叫道:“雄库鲁,如果船翻了,一定要记住游回来的路!”
这是许宣几个月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回家的希望,激动无已,一时竟连感谢的话也堵在喉中,说不出半个字来。
苏里歌递给他一张羊皮纸,低声道:“再过半个月,这条河就要冰封啦。你明日一早,乘着船顺流而下,大约过上六七日,便能到达东南的‘天鹅寨’。那里离大海不到三十里,有许多前来辽东收购珍珠的高丽与南朝商人。你坐他们的商船,到高丽开京,就能转船回到明州了。”
羊皮纸上详细地描画了河流的走向,与“天鹅寨”、高丽开京的地图,为防他看不懂,还标注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许宣想不到她考虑得如此细致,心头大暖,旋即醒悟,她给自己这张地图,除了引导他安全回到临安之外,多半还存了几分侥幸之念,盼着他今后能按图索骥,重返这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
若是王允真,此时多半双颊飞红,悄悄地抽出手;若换了小青,说不定“啐”他一句“小色鬼”,劈头一个耳光就打过来了。但苏里歌却是眼圈一红,紧紧反握,指尖嵌入他的手掌,辣辣生疼。
到了傍晚,天上彤云密布,朔风呼啸,又开始下起雪来。众猎户欢聚一堂,挤在阿勒锦家中,为许宣践行。
相处了半个多月,分别在即,众人都颇为不舍,轮番上前向许宣敬酒。许宣亦酒到杯干,毫不推辞。不到一个时辰,阿勒锦家的二十几个酒桶竟然全都底朝天了。猎户们喝得兴起,又纷纷吹笛打鼓,唱起《鹧鸪曲》来。
女真人虽然善舞,歌曲却颇为单调,反反复复只是模拟鹧鸪的高低长短的鸣叫声。许宣也趁着酒意,取出翡翠玉笛,连吹了十几首曲子,听得众人神魂飘荡,喝彩不迭。
如此欢歌笑语,喧哗如沸,直到深夜,喝得酩酊烂泥的猎户们才踉跄告退。许宣也已醉意朦胧,来不及解开衣服,便卧倒在炕上呼呼睡着了。
到了半夜,只觉浑身燥热,头痛欲裂。许宣昏昏沉沉地披上虎裘,撑着骨杖,到灶边喝了一大碗凉水,又迷迷糊糊地沿墙摸到门边,到屋外小解。
大雪纷飞,到处银装素裹。他站在院角的柴房边,小解了一半,被寒风刮舞,打了个冷战,酒醒了大半。想到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这冰雪荒寒之地,重返锦绣江南,又不觉悲喜交集。
正欲撑杖回屋,头顶忽然一凉,被几滴冰水接连滴中,冷得直沁心骨。他抬头望去,心中猛地一沉。
柴房的屋顶上,隐隐约约蹲踞着一个雪白的庞然大物,碧绿的凶睛鬼火似的跳跃着,龇牙低吼,正凶暴狂怒地瞪着他,随时将欲扑下。
白虎!
他汗毛直乍,瞬间清醒了。这巨兽的脖颈上血痂凝结,赫然竟是当日被他咬中脖子后逃走的母虎!那日前有狼群,后有众猎户,这大虫必是先找了一个隐蔽之地,舔好了伤口,再趁着雪夜来寻机复仇。
笔趣阁
不等多想,腥风狂舞,白虎已狂吼着当头扑来。“噶嚓”一声,骨杖断折,许宣翻身急滚,堪堪从虎爪下避过,右手在柴房的木墙上一拍,借势腾空跃起,恰好转身扑到了那巨兽的背上。
白虎咆哮着立起身,想要将他摔飞。他早有所备,十指铁箍似的抓住那大虫的颈皮,双腿则奋力夹在它的两肋,任它如何发狂地跳跃旋转,紧紧地贴伏其上,只不松手。
听见声响,周围木屋内的灯火逐一亮起。“吱呀”一声,完颜阿勒锦推开门,右手举着火把,朝此处照来。瞧见那白虎狂吼着立起身,他猛吃一惊,酒登时醒了,用女真话大喝道:“有老虎……”
一枝火箭突然呼啸射来,闪电似的掠过许宣的头顶,钉入柴房木墙,“呼”地蹿起一团火焰。
许宣惊出一声冷汗,阿勒锦大怒,叫道:“谁让你们用火箭了……”
话音未落,“嗖”“嗖”“嗖”之声大作,数以百计的火矢激啸破空,贴着许宣身沿穿过,钉入屋顶,没入柴房,贯入木墙……霎时间火光冲天,照得四周一片彤红。
许宣又惊又怒,难道这些猎户喝醉了酒,全都疯了?忽听苏里歌尖声大叫:“爷爷!爷爷!”转眸望去,脑中“嗡”地一响,完颜阿勒锦竟已被六七枝箭矢钉穿在木门上,烧成了熊熊火人。
当是时,只听院外号角长吹,啸呼如雷,蹄声如潮席卷。也不知有多少人骑马冲入村寨,火箭缤纷乱舞,接连不断地射入四周的木屋。
顷刻间,山谷内如陷火海,惨呼四起。许多人跌跌撞撞地冲出门,不等扑灭身上的火焰,就被乱箭射死,仆倒在雪地里。
白虎也被两支火矢射中,吃痛狂吼,旋风似的朝外冲去。许宣惊骇悲怒,险些被它凌空甩飞。
亏得他应变奇快,右手刚松开,左手立即抓住那大虫的前腿,顺势飞旋,从它左腹下滑过,重又翻身骑了上来。
迎面冲来的两骑被那巨虎撞中,惊嘶倒地,骑在马背上的人登时手舞足蹈地腾空飞了起来。许宣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长枪,奋力刺向右前方冲来的骑手。
那人正想张弓朝他射箭,还不等脱手,已被长枪猛地贯入胸口,惨叫着后仰飞起,箭矢冲天。
白虎咆哮狂奔,去势极快,转眼就撞翻了六七骑,冲出重围,跃上了东侧的山林。那些不速之客显然志不在它,许宣恰好又身着白虎裘皮,贴伏在它背上,浑然一体,难以看清。
许宣目光四扫,越看越是惊怒。对方少说有三百余人,被火光映照,历历分明,个个身穿白裘银甲,头戴铁盔毡帽,当是金国骑兵无疑。
完颜阿勒锦是金国太祖皇帝阿骨打的骨肉兄弟,战功赫赫,虽然辞官隐退,摒弃了所有荣华富贵,好歹还是开国功臣、当今皇帝的亲叔公。这些金兵究竟是什么来头,竟如此凶狂嚣张,一言不发,就将他乱箭射杀?
脑海中忽然闪过完颜亮那凶光闪耀的双眼,心中一凛,难道竟是这厮?
念头未已,只听众金兵纵声欢呼:“抓住苏里歌郡主啦!”又有人高声叫道:“太后将苏里歌郡主赐予海陵王为妃,完颜阿勒锦违抗太后懿旨,已论罪处死。你们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第一百七十八章 突围
果然是那海陵王捣的鬼!许宣惊怒更甚,回头望去,大雪纷飞,火光冲天,村寨里处处都是熊熊烈焰。
数百名金国骑兵呼啸穿梭,仍在不停地射出火矢,将那些怒吼着冲出的猎户,烧成一个又一个活人,景象惨烈无比。
一个鹰翎铁盔的鞑子将领横枪骑马,昂然立在阿勒锦的院中。苏里歌与纥石烈女婴已被金兵擒住,五花大绑,推搡着朝一辆马车押去。
苏里歌奋力挣扎,猛蹬了左侧的金兵一脚,又转身飞旋,狠狠地踹在右侧的金兵的胸口。但她毕竟太过单薄,格斗之术远不及骑射,那两个金兵只趔趄退了两步,又上前抓住她的手脚,高高地架了起来。
“住手!”一个猎户奋不顾身地冲过栅栏,抢身挡在马车前,喝道,“海陵王当日亲口允诺,他和我们的雄库鲁比斗三局,若是输了,就永远不再踏入罗荒野一步,并请太后为雄库鲁和苏里歌赐婚。难道堂堂大金国的王爷,说话跟放屁一样吗……”
话音未落,已被那金将闪电似的一枪刺入胸腹,高高地挑了起来。
“哈蚩烈!”苏里歌失声大叫,俏脸涨红,泪水几欲夺眶涌出。许宣心中亦猛地一沉,想不到这些鞑子对待自己的同胞竟也如此残暴!
那金将长枪一抖,将那猎户的尸体抛入火焰,朝着众人高声道:“海陵王金口玉言,说过的话岂能不算?他说他与海陵军永远不再踏入罗荒野一步,并请太后将苏里歌郡主赐给雄库鲁。太后亲降懿旨,将海陵王封为‘大金国的雄库鲁’,并派遣我等御林军请郡主回京,与‘雄库鲁迪古乃’完婚。这和海陵王当日允诺之事,又有什么矛盾?”
“无耻!”苏里歌悲愤交加,狠狠地朝那金将啐了一口,语速快如连珠,用女真话迭声叱骂。
那金将不以为忤,微笑道:“苏里歌郡主,太后亲自赐婚,是多少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天大喜事。等你将来做了海陵王妃,权倾天下,你就要感谢我替你扫除这些障碍了。”一挥手,示意众金兵将她母女二人抛入马车中。
许宣遥遥望见,怒火如烧。他与这些猎户相处半月,情谊颇深,他们虽是女真人,却善良勇敢,重情重义,和自己小时痛恨的“鞑子”大为不同。此刻目睹举村遭此灭顶之灾,悲怒之余,深感愧疚,如果不是自己激怒了完颜亮,或许便不会发生这等惨祸。
蓦一咬牙,决意无论如何也要救出苏里歌母女。奈何此时白虎已跃入山林,正冲向那积雪皑皑的坡顶。
目光扫处,见白虎后腿、肩背中了两支火矢,肩背上那支已经被撞落,腿上那支余焰未尽,火光跳跃。心中一动,已有了主意。
当下猛地拔出白虎后腿上的那支箭矢,趁它吃痛咆哮之际,抽出腰间布带,从后方紧紧地勒住它的血盆大口。
白虎狂怒地立起身,咬牙乱甩。布带恰好卡在它齿缝间,就像缰绳般勒得生疼,却怎么也甩不脱、咬不断。许宣骑在它身上,紧抓布带,随它上下左右地猛烈颠簸。
有了驾驭烈马的经验,骑乘这白虎倒也没想象中那么艰难。他双腿紧紧夹住虎肋,内外交感,放松肢体,很快便仿佛和它同化一体。接着左手抓紧布带,奋力往后一扯,将那白虎硬生生地拽得调转头来。
不等它怒吼出声,指尖在火矢一弹,“呼”地一声,那孽畜白绒绒的尾巴登时烧了起来。白虎疼不可遏,转向冲下山去。
众金兵见那白虎尾巴着火,发疯似的疾冲而来,无不大吃一惊,纷纷弯弓怒射。许宣左手缠住布带,猛地翻身钻入虎腹,右手则紧握箭矢,顺势插入它的右胸。
白虎吃痛狂啸,不顾前方劈头盖脑射来的火矢,狂飙般冲向阿勒锦的院子。许宣紧紧握住箭杆和布带,贴在它腹下。只听“嗖嗖”连声,火焰乱舞,转眼间那白虎便中了数十箭。
若是寻常的老虎或许早已倒下了,但这只大虫端的是凶暴无比,竟浑身火焰熊熊,咆哮着撞飞了八九骑,穿过众金兵,继续跃过栅栏,朝那马车扑去。
院内的众金兵被它凶威所慑,吓得目瞪口呆,倒是那金将应变极快,大喝着策马冲来,甩头一枪,朝白虎迎头掷去。
许宣心中一凛,急忙松手跃落。“嘭!”长枪几乎是贴着他的头顶,贯入白虎的血口大口,透出背颈半尺有余。
那大虫身中数十矢,烈焰焚身,早已去了半条性命,悲吼声中,连着那长枪重重撞落在地,登时毙命。
许宣肩背甫一着地,立即翻身反弹,闪电般冲跃到那金将马上,拔刀喝道:“狗鞑子!快叫他们抛掉弓箭刀枪,退出十里!”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如鬼魅,还不等众金兵回过神来,他已紧握“龙牙刀”,死死抵住了那金将的咽喉。这句女真话虽然说得颇为生硬,但运足真气,远远地传了出去,众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金将双眸闪过一丝惊怒恐惧之色,喉结上下滚动,笑道:“原来你就是那汉儿小子了?这些人是御林军,奉太后之命来此诛灭反贼,迎娶王妃,你觉得他们会听我的命令么……”
“嗖!”话音未落,那金将身子一震,胸口已被一枝火矢贯入。接着破风之声大作,红光乱舞,他连人带马、密密麻麻地攒满了火矢,有如刺猬。
许宣一愣,原以为擒贼先擒王,将这金将挟为人质,就可以迫退金兵,想不到这些鞑子竟然如此冷酷无情!
骏马悲嘶,颓然倒地。他只得翻身急滚,跃上马车,一掌将赶车的金兵撞飞出几丈开外,抓起长鞭,喝道:“驾!”暴雨般劈打在马臀上,驱赶着那四匹骏马朝外狂奔。
笔趣阁
“咻!”“咻!”“咻!”“咻!”金国众骑争相围追堵截,接连不断地射来火矢。车厢、顶篷迅速烧了起来,被狂风鼓荡,火光熊熊乱舞。
左侧的那匹黑马被十几支火箭射中,惊嘶趔趄,眼看着就要将整辆马车拉翻,许宣“啪”地一鞭,将它身上的辔头、细绳硬生生劈断,驾车撞碎栅栏,转向朝北冲去。
阿勒锦的木屋在靠近村寨最北处。院门朝东,正前方是一大片连绵的山林,无路可去;南边、东边又围拢着众多金兵,只有北边的道路空空荡荡,一无遮挡。
“驾!驾!”许宣挥鞭猛劈,那些受惊的马儿嘶鸣着碾过积雪,迎着狂风,风驰电掣地朝北狂奔。几个金国骑兵跃马冲出,正欲将他们拦住,被许宣长鞭劈扫,登时惨叫坠落。
金兵们纷纷潮水般追来,此起彼伏地喝道:“别让他们跑了!”“太后有令,活捉不了那汉儿小子,就带尸体回去复命!”
箭矢乱舞,“咄咄”连声,密集地射在车后厢板上,火焰喷涌。纥石烈女婴吓得蜷成一团,闭眼尖声大叫。许宣双手支撑,摇摇晃晃地移入车厢内,挥刀隔断苏里歌母女身上的绳索。
苏里歌一把抱住他,娇躯颤抖,泪如泉涌,很快又稳住心神,抹去泪水,大声道:“雄库鲁,你驾车跟着海东青,它会带我们去一个安全之地!”撮指吹了声口哨,后方响起尖利的叫声,那只雪白的海东青倏然冲掠而过,展翅高翔。
她对这片冰雪大地了如指掌,许宣自无怀疑,精神一振,挥鞭策马,随着海东青全速疾驰。
金国骑兵来势极快,呼喝声越来越近。苏里歌夺过厢壁上的弓箭,探出窗子,箭如连珠,“嗖嗖”不绝,登时将冲在最前的六七人射落马下。
众金兵又惊又怒,却不敢对这未来的海陵王妃还以箭矢,只得伏身贴在马背上,极速飞驰,转到马车的右后侧。
苏里歌立即又从右侧窗子探出头来,箭矢连发,当即又射杀了三四人。伸手一模,箭筒里已经空空如也,索性拔下厢板上火焰熊熊的火矢,朝金兵座下的骏马接连射去。
迎头的几匹骏马被火矢射中,惊嘶倒地,后方冲来的骑兵收势不住,接二连三地撞将上来,人影抛甩,惨呼连声。转眼间,后方路上便垒如小丘,阻断了追兵道路。
许宣趁机全速驱车,将众金兵遥遥抛到了两三里之外。海东青尖声长啼,突然转向,朝西北边的雪谷冲去。
许宣一凛,这片雪谷颇为狭陡,两侧山坡上尽是密密的森林,积雪厚达数尺,人迹罕至,马车冲入其中,颇为凶险。但想起苏里歌所说,海东青带他们来此,必有深意。于是继续挥鞭策马,朝谷中冲去。
风雪益猛,前方灰蒙蒙一片,难以看清。起初数里倒也罢了,但越朝里奔驰,积雪越厚,马车四轮虽然又宽又大,也几次差点深陷其中,东摇西摆,磕磕绊绊,惊险万状。
众金兵轻裘快马,沿着车辙一路冲入雪谷,很快便追了上来。听见他们啸呼声如在耳畔,许宣心中大凛,正左右环顾,寻思着是否要带着苏里歌母女躲入山林,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凄厉恐怖的嚎叫。
接着两侧雪坡厉嚎四起,此起彼伏,白茫茫的密林中突然浮现出无数幽绿的碧光,如鬼火闪烁。
第一百七十九章 狼谷
雪花乱舞,两侧白茫茫的山林中绿光浮动,犹如鬼火闪耀。到处都是凄厉恐怖的嚎叫声,此起彼伏。
狼!许宣浑身汗毛全都竖了起来,放眼望去,至少有数百只雪狼正冲出密林,沿着斜坡疾冲而下。
雪谷狭窄,谷底最宽处也不过二十来丈。这些狼群怒啸狂奔,势如惊涛喷卷,雪浪汹汹,转眼间便冲到了面前。好在马车火焰熊熊,雪狼不敢轻易扑入,只是龇牙狂吼,穿梭堵截,不断围攻那驾车的三匹骏马。
苏里歌箭如连珠,将跃起的雪狼一一射倒,大声道:“雄库鲁,这里是狼谷,也是所有狼群的老窝。离山谷的北端还有二十多里,要想活命,只有驾着马车冲过去!”
许宣大凛,风雪茫茫,狼群前赴后继,要想冲出山谷,谈何容易?但与其死在金兵的乱箭之下,倒不如拼死一搏,在狼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当下挥鞭怒扫,喝道:“驾!驾!”驱策着受惊的马儿全速疾驰。
海东青尖声长啼,忽左忽右地在前方引路。车身剧晃,烈火熊熊,顶篷已被彻底烧光了,轱辘猛烈地颠震着,仿佛随时都将散架。
雪狼在两侧汹汹围追,四面八方朝他们扑来。有的不等跃起,便被苏里歌一箭射杀;有的刚扑上马背,又被许宣的长鞭劈得摔飞出几丈开外。
忽听后方惨叫迭起,紧追而来的金兵众骑显然也遭到了狼群袭击。
转头望去,奔在最前的六七骑已连人带马被雪狼掀翻在地,两侧山坡冲下的狼群正前赴后继地朝金兵扑去。金兵惊怒啸呼,箭矢如雨,纵横乱舞,狼群不断地惨嗥滚落,却又不断地凌空跃起。
若在雪原上,遇到这声势浩大的数百骑兵,狼群早已伤亡惨重,奔逃退散了。但此处本就是狼窝,为了保护山林中的众多狼崽,狼群舍生忘死,几近疯狂;加上山谷狭窄,三百多金国铁骑长蛇似的排开,根本无法腾挪变阵,被狼群这般不顾一切地猛攻,竟瞬间溃不成军。
许宣又是惊喜又是快意,忍不住笑道:“苏里歌,你这一招‘明知山有……明知山有狼,偏向狼山行’真真妙极!这帮狼心狗肺的鞑子,活该被吞到狼肚子里去……”
话音未落,轮子猛地一震,似是撞在了岩石上,车身登时被高高掀起。还不等他回过神,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已重重砸落在雪地里。
接着“乒砰”连声,骏马惊嘶倒地,车厢已撞得七零八落,轱辘更飞到了八九丈外的雪坡上。狼群狂吼着四面冲来,却被周围的熊熊火焰迫得穿梭绕走,不敢妄入。
纥石烈女婴匍匐在几尺外的雪地里,一动不动,苏里歌趔趄着扑上前,叫道:“妈!妈!”又惊又急,却未察觉两只雪狼正绕过火堆,狂飙似的朝她后背扑来。
许宣叫道:“小心!”双手在地上一拍,凌空飞起,右掌猛击一只雪狼的头颅上,将它拍得脑浆迸溅。左手则本能地抓住另外那只雪狼的脖颈,抱着它滚落在地,拔出“龙牙刀”,一刀搠入它的心窝。
周围雪狼怒吼,纷纷绕过火堆,不顾一切地朝他们冲来。苏里歌箭矢早已射尽,只得抓起身边一根着火的木棍,纵横乱舞。
只听悲嘶迭起,那三匹马儿被狼群扑倒,争相撕咬,挣扎了不到片刻,便只剩下血肉模糊的骨架。
许宣大凛,车马尽失,无以代步,四周狼群又越来越多,等到火堆一灭,纵有三头六臂也不免葬身于此!
瞥见散落在雪地里的厢板,以及那几副血迹斑斑的辔头,心中一动,拾起一块长七尺、宽三尺的厢板,用“龙牙刀”挖了两个洞,将那几个辔头上的套绳一端连接其上,而后抓起辔头,朝狼群腾空扑去。
苏里歌吃了一惊,还不及相问,“轰”地一声巨响,雪浪四炸,狼群已被他炁剑震得怪叫退散。他一把抱住一只雪狼,将辔头套住它的脑袋,朝苏里歌叫道:“快抓稳绳索,坐在木板上!”
苏里歌登即醒悟,抱紧母亲,坐在那块厢板上,又用绳索将她与自己紧紧绑在一起。狼群龇牙冲来,被她火棍一扫,咆哮着后退。
许宣一边死死压住那只雪狼,一边挥舞辔头,朝狼群抛去。连抛了数次,终于套住一只,猛地凌空拽了过来,将辔头勒紧。然后依样画葫芦,又套住两只雪狼,这才翻身滚回到厢板上,抓起火棍,往那四只雪狼的尾巴上一点,又重重得抽了几鞭,喝道:“驾!”
雪狼生性畏火,尾巴被烈焰烧着,又是剧痛又是恐惧,嘶声厉吼,不顾一切地朝前狂奔。许宣、苏里歌三人身子一晃,登时连着那块厢板被它们拉了起来,箭也似的飞窜而出。
许宣眼见奏效,大喜长呼,一手挥扫火棍,一手劈舞长鞭,将两侧狼群打得嗷嗷后退,驱赶着狼撬极速前冲。苏里歌亦又惊又喜,与许宣背靠着背,抱紧母亲,火棍乱舞,将后方追来的狼群扫得四下奔散。
然而两人喜悦不过维持了刹那,便双双惊呼失声。前方火焰熊熊,到处都是飞扑跃起的狼群,到处都是悲嘶倒地的骏马,到处都是惨叫着被雪狼咬中身体、发狂挥刀舞枪的金兵……
敢情这四只雪狼不是朝山谷的北端狂奔,而是掉了个头,朝着数以千计的狼群和鞑子骑兵冲了回去!
山谷狭窄,“狼撬”又快得犹如风驰电掣,此时若强迫这四只雪狼掉头,只怕会立刻翻覆,倒不如贴着那斜陡的雪坡滑过去……许宣念头急转,蓦一咬牙,拉紧右侧的缰绳,狠狠几鞭抽在狼身上。
那四只雪狼顿时尖叫着撒开四腿,拖曳着厢板冲上了右侧的雪坡。
许宣、苏里歌身子一晃,倾斜着贴地疾行。右侧山坡冲下的狼群瞥见那四只雪狼浑身着火,无不惊骇狂吼,潮水般避让开来。有几只尤为凶暴的恶狼,朝他们咆哮着奔腾跃起,还不等扑落,便被许宣炁剑奋力撞飞。
山谷积雪极厚,地势又崎岖不平,马车奔驰其间极为危险,但坐在这块平板上,反倒如履平地,快如闪电。只是沿着雪坡急冲,身体难免倾斜得厉害,不时要用木棍拨扫一下左下方的坡地,以作平衡。
朝左瞥去,景况惨烈直如修罗地狱。山谷内到处都是横亘的马尸、人尸与狼尸,堆积如山,火焰乱舞。狂风刮来,尽是刺鼻的血腥气与骨肉烧焦的恶臭,闻之欲呕。
无数雪狼奔窜其间,争相撕咬着那一具具模糊的骨肉,不时抬起沾满血污的头,龇牙滴涎,瞪着碧幽幽的凶睛四下环顾,而后又发狂咆哮着扑向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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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数百金国骑兵此时仅剩下不足百人,三五成群围成了几个圆圈,立在外沿的骑兵挥舞长枪,与围涌上前的狼群奋力搏杀,里头的骑兵则弯弓搭箭,不时地射向飞身跃起的的雪狼。
这些鞑子虽然骁勇善战,但被数之不尽、杀之不绝的雪狼困在此地,也不由绝望恐惧,斗志大消。
有人眼尖,瞥见许宣、苏里歌驾着狼撬从斜坡上冲过,又惊又怒,高声大叫。众金兵争相纵马高跃,从遍地尸体中奔窜而出,怒吼着掉头追去。
“咻!”“咻!”“咻!”箭矢贴着许宣三人的身沿呼啸穿过。到了此时,这些金兵也顾不上活捉什么海陵王妃了,恨不能将他们千刀万剐,方泄其恨。
许宣一边挥鞭驱狼,一边将真气聚于指尖,朝着左后方奋力乱弹。气箭纵横激射,竟然也打中了两个骑兵。那两人翻身坠马,还不等爬起身,早被四面扑来的雪狼撕开肚膛,咬断喉咙,惨叫声倏然断绝。
此时,驾着撬板的那四只雪狼已浑身着火,正陷入最后的疯狂,速度快得难以想象。狼群被那恐怖景象所慑,不敢靠近,争先恐后地从许宣三人头顶越过,潮水似的朝众金兵扑去。
金兵箭矢几已射尽,不断有人惨叫着被雪狼咬中喉咙,坠落马下;有的则是连人带马被数只饿狼扑中,瞬间毙命。
剩余的金兵又骇又怒,顾不上追杀许宣,纷纷俯身抄起火棍,纵横乱舞,没命地山谷南端狂奔。
狂风扑面,雪花乱舞,狼撬疾驰如飞,率先冲出了山谷。许宣、苏里歌松了口长气,还不等欢呼出声,那四只雪狼惨嗥着摔倒在地,已被烧得浑身焦臭,一步也走不动了。
两人护住纥石烈女婴,翻身滚落在路边的雪坑里。回头望去,火光点点,马嘶声声,五六十骑金兵也已冲出狼群,正狼狈万状地朝这里奔来。
许宣心中一凛,双掌真气毕集,正待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身后啸呼迭起,又有一大队人马狂飙似的疾卷而至。
接着只听“嗖嗖”之声激响不绝,数以百计的火矢破空飞起,在满天雪花中划过一道道炫丽无比的光焰。
第一百八十章 分别
只听“嗖嗖”之声大作,数以百计的火矢破空飞起,在满天雪花中划过一道道炫丽无比的光焰,越过他们的头顶,接连不断地朝众金兵冲去。
众金兵猝不及防,又无盾牌抵挡,纷纷坠落马下。偶有侥幸避过的骑兵,还没来得及冲出谷口,又被新一轮激啸而至的火矢射中。顷刻间,人仰马翻,惨叫不绝,那数十名金兵全都倒在了雪地里。
“乌拉塔利!索多嘎!”苏里歌又惊又喜,一眼便认出赶来的救兵正是同村寨的猎户们。
这些人剽悍勇决,对完颜阿勒锦又极为崇敬,众金兵方才火箭齐发,几乎烧光了整个村寨,又射杀了阿勒锦与数十村民,他们焉能善罢干休?眼见众金兵掉头追捕苏里歌与许宣,猎户们匆匆救出家人后,立即整顿马匹、弓箭,一路啸呼追来。
风雪交加,狼群嚎叫着冲出谷口,正待朝许宣等人奔来,被漫天火矢弹压,纷纷拖着金兵的尸体往回奔去。
众猎户啸呼着疾冲而至,俯身将苏里歌、许宣、纥石烈女婴拉上马背,见他们并无大碍,纷纷捶胸欢呼。
这些女真汉子最崇慕英雄好汉,当日许宣只身屠虎搏狼、打败海陵王,已让他们倍感敬服,今夜以残疾之躯,骑虎救出苏里歌,又驾车闯入狼谷,最终完好无损地杀出重围,更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雄库鲁”之声遍野回荡。
许宣死里逃生,如释重负,狂风吹舞,浑身凉浸浸的尽是冷汗。转头望去,与苏里歌目光交撞,想到被射杀的村民,想到被活活烧死的阿勒锦,更是悲欣交集。自己反正是金国死敌,明日又要回大宋去了,自无所谓;但这些村民违抗太后懿旨,杀了三百御林军,从今往后,只怕以罗荒野之大,也无他们立身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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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凌晨,风雪渐止,南边云层里露出一角碧空。
村寨早已被烧成一片废墟,满目苍夷。众人在山脚挖了一排土坑,将尸体一一放入,拔刀割额,满脸血泪淋漓,痛哭了一场。而后煮了些死者生前爱吃的饭食,烧成灰烬,和土堆成新坟,略一数去,前后竟有五十余座。
许宣与这些女真人朝夕相处,亲如友邻,死者中不乏送过他腌肉裘皮的妇女,也不乏缠着他讲述江南故事的孩童,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心下恻然悲堵。
苏里歌哭得最为伤心,也不管毁伤容貌,在额头上划了两刀,在阿勒锦坟前不住地磕头。
许宣心有戚戚,想起阿勒锦对自己的情谊,也不由伏倒拜了几拜,忽想:“朝廷说我许家勾结魔门,外通金国,若知道我为完颜阿骨打的胞弟磕头,又不知会罗织什么罪名?”满嘴苦水,五味交陈。
按照女真习俗,贵族死后,要将奴婢、坐骑、衣物焚烧殉葬,阿勒锦一贫如洗,唯一的坐骑昨夜也已被金兵射死。于是苏里歌将那马尸一起烧了,埋在坟中,又大哭了一会儿,方依依不舍地翻身上马。
众人绕着村寨骑马奔行,冲天射了数十箭,捶胸啸呼,这才拥着许宣往河边奔去。
河中浮冰跌宕,那艘独木舟仍系在石边。
想到分别在即,众人大为伤感,乌拉塔利、索多嘎等人犹不死心,纷纷上前劝说许宣,和他们一起北行。惟有苏里歌眼圈通红,泪水滢滢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许宣心潮汹涌,朝她微微一笑,用生硬的女真话高声道:“飞得再高的云,总会与大海相接;飞得再远的鹰,总会回到罗荒野。我们隔得再远,分别再久,总会有相见的一天!”
众人知他去意已决,只得作罢。纥石烈女婴嘴角牵动,似是想说什么,望了苏里歌一眼,又微笑不语,眼眶中却满是泪水。
许宣手掌在马颈上轻轻一拍,翻身跃入独木舟中。船身摇晃,一块腌肉“噗”地掉落在他身前。他这才发觉篷舱内竟然堆了许多腌鱼、腌肉,还有一件缝得颇为精细的熊皮大衣,显是出自纥石烈女婴之手。心下大为感动,转头挥手致谢。
众人纵声啸呼,苏里歌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涌出,猛地抽了马臀一遍,掉头朝北疾驰。众猎户一边高声啸歌,一边策马追去,雪尘滚滚,很快便消失在山丘之后。
许宣胸膺如堵,怅然若失,握住那两根木桨,正欲震断缆绳,顺流而下,忽听空中尖啼阵阵,海东青展翅盘旋,接着又见一骑风驰电掣地朝河边奔来。马白如雪,人素如霜,正是苏里歌。
她策马急冲到岸边,翻身跃下,一个箭步冲入船中,不等许宣回过神来,已将他紧紧抱住。
许宣呼吸如窒,只觉她温软的身体紧贴着自己,胸脯急剧起伏,滚烫的泪水接连不断地滑过她的脸颊,滴入他的脖颈。狂风刮舞,她的发丝纷乱地撩着他的耳梢,带给他心底酸苦交杂的滋味与酥麻如电的颤栗。
海东青在两人头顶欢鸣盘旋,振翅落在苏里歌的手心,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白鹰托到许宣面前,低声道:“罗荒野的雄库鲁,我把这只海东青送给你。不管你飞得多远,它都能带你找到回家的路……”
许宣虽然早知她对自己的情意,但见她将这最为心爱的神鹰也送给了自己,仍不免一阵感动,热血上涌,脱口道:“放心,等我救出父母,一定会回来看你。”
苏里歌大喜,紧紧地抱住他,双颊晕红如醉,低声道:“希望你永远记住今天的话,我会……我会一直等着你。”
许宣话刚出口,便微觉后悔,听她这般说,更觉愧疚。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又听她柔声道:“雄库鲁,我一直还不知道你的汉文名字。当我想你的时候,该叫你什么?”
许宣笑了笑,道:“我的名字叫许宣……”
“许仙?许仙?”她用生硬的大宋官话低声念了几遍,凝视着他,泪光如波碎,忽然在他唇上深深一吻,跳起身,不顾海东青的尖啼,跃上白马,头也不回地朝北疾驰,远远地高声叫道:“苏里歌这一生都是许仙的妻子。不管他走多远,抬起头,都能在星空里看见她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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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鼓舞,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里,声音却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许宣摸了摸那又咸又甜的嘴唇,耳颊如烧,恍惚如梦。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又闪过小青与他唇瓣相接时,那双颊霞飞、那羞不可抑的神情……心中登时痛如针扎。
这半个多月来,他时时会想起小青,尤其每次面对着情热如火的苏里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和小青在一起的那些青涩而甜蜜的时刻,想起双剑合璧时她似有若无的笑容,想起月色里她如雪的身体,想起黑暗的石洞里她的呼吸与幽芬,想起她欲拒还迎的吻,想起她泪水盈凝、伤心欲绝的眼神……
在此之前,他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虽然喜欢说些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语,开些似懂非懂轻薄玩笑,却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倾心欢喜,更不知道何所谓两情相许。
直到他遇见苏里歌,热烈如火的苏里歌。
有时夜深人静,望见黑暗中那双闪烁如星的眸子时,他突然会想,如果没有遇见小青,他会不会喜欢上这个单纯爽直的雪国少女呢?她不像小青那样喜怒无常,更不像小青那样心思难测,更重要的是,她永远不会变成一条遍体寒鳞的蛇,吃人茹血,千夫所指……但不管他如何比较,只要一想起小青那双似嗔似喜的眼睛,总会感到一阵窒息的疼痛与迷惘,意乱情迷。
不知她是生是死,身在何地?今生今世,是否还有相见之期?
海东青呀呀尖叫着,落在他的手臂上。他定了定神,解开缆绳,摇划双桨,撑着那独木舟顺流而去。不管是小青也罢,苏里歌也好,终不过是儿女之情,比不上父母之恩来得重要。眼下最为紧要的,乃是尽快抵达“天鹅寨”,再乘船返回大宋,救出父母!
浮冰跌宕,大河滔滔。两岸尽是茫茫雪原,还有那一片片灰白斑驳的森林。连绵的雪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雪鹫盘旋。偶尔见到一大片鹿群,在前方河边低头喝水,听到海东青的叫声,立刻惊慌逃散。
许宣视若不见,只是一下接着一下,奋力划桨,恨不能给这艘船插上翅膀。每过半个时辰,方松开双桨休息片刻,躺在船上,看着上空极速飞舞的云层,任由木舟顺流而行,而后又运足真气,继续全力划船。
到了傍晚,雪花又开始一朵朵地飘舞起来,寒风猛烈,前方灰蒙蒙一片,乱石越来越多,碰在船底,咄咄有声。他担心撞坏木舟,当下将缆绳系在岸边石上,坐在篷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些腌肉,躺下休息。
半夜醒来,雪已经停了。月亮悬在空中,将四周照得一片明亮。水波摇荡,船身起伏,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以及立在船舷上的那只海东青。他听着风声在船篷的缝隙间激啸,听着海东青凄苦的啼声,忽然悲从心来,感到一阵莫名的不祥恐惧。
第一百八十一章 狭路
如此周而复始,全速划行,到了第四日午后,河面越来越宽,浮冰渐少,岸边的积雪也越来越薄,露出些许斑驳的黄绿色。南边的山峰形如怪兽,绵延数里。按照苏里歌地图所示,距离“天鹅寨”应该不远了。
许宣精神大振,正想吃点腌鱼,继续前行,海东青忽然呀呀厉叫,在他肩上跳来跳去,极为烦躁。接着又听空中传来几声怪叫,抬头望去,心中猛地一凛。只见几只丑陋的巨鸟抓着几个血淋淋的东西从东边急速飞来,定睛一看,更是汗毛直乍。
那些怪鸟所抓的,竟然是几截被撕扯断裂的残尸!其中一个乃是被劈成一半的人头,左脸已经没了,右脸瞪着眼睛,犹自凝结着惊骇悲怒,死不瞑目。
那几只怪鸟瞥见他,碧睛凶光大炽,立即抛落尸体,尖啸着朝他俯冲扑来。许宣“一阳指”已初有小成,气箭疾弹,“噗噗”连声,打得众鸟痛啼乱舞,冲天飞起,在他头顶盘旋了片刻,又悻悻地掉头朝东飞去。
海东青在船舷上不停地徘徊跳跃,振翅尖叫,似乎仍颇为不安。
许宣从河中捞起半截短肢,凝神端看,心中突突乱跳,暗想:“若地图标注无误,这儿距离‘天鹅寨’最多不过十里。这些尸体血肉淋漓,死了不过个把时辰,难道‘天鹅寨’发生了什么剧变?”
然而此时无路可走,就算前方真成了火海刀山,也只有硬着头皮冲过去了。当下索性饱餐一顿,倒头躺在船篷里睡了两个时辰,养足精神。到了傍晚,才划船全速前行。
暮色沉沉,风声凛冽,越过右前方的连绵峰顶,隐约可以望见靛蓝的天空红光闪耀,众鸟盘旋。凝神聆听,除了鸟啼、欢呼与火焰“噼啪”焚烧的阵阵脆响外,似乎还夹杂着惨叫与啼哭,若有若无,让人不寒而栗。
河流渐缓,蜿蜒回旋,海东青却越来越烦躁,尖喙衔住许宣衣角,振翅欲飞,似是示意他尽快掉头。许宣此时反倒定下心来了,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翎羽,一边运转真气,凝神戒备。
绕过南岸的那巍峨陡峭的雪峰,前方鸟啼如潮,喧声如沸,迎面刮来的风中尽是尸体烧灼的刺鼻焦臭与血腥味。再顺流转了两个弯,一幅惨烈如地狱的景象陡然扑入眼帘。
只见火光冲天,无数怪鸟漫天乱舞。火势沿着河边的树林,一直蔓延到半山,烧得岩壁赤红,大河尽染。
南岸山脚下,那座繁华热闹的“天鹅寨”已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数百个被烧成焦炭的塔楼、木屋,残垣断壁,浓烟滚滚。借着火光,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有的身中数箭;有的刀斧加身,身首分离;有的则被鸟兽撕开肚膛,肠子拖了一地……
那数以百计的怪鸟不断地盘旋冲落,或扑打一团,争啄撕扯着尸体;或昂首阔步,在废墟中寻找未被烧焦的新鲜血肉。幽蓝的凶睛如点点鬼火,在暮色与火光中纷乱闪烁。
许宣虽然早有所备,目睹此况,胸中仍不免一阵烦恶。但更让他惊愕骇怒的,却是大河左前方的景象。
那儿泊了一艘三桅大船,船长百余丈,最宽处接近四十丈,楼舱高四层,壮丽高阔,艉舱更雄伟如城楼。帆布已全部降下,主桅上绿旗猎猎招展,画了一只血红的怪鸟,蓝睛白爪,狰狞凶暴,与四周盘旋乱舞的凶禽极为相似。
舱楼、甲板上喧哗如沸,密密麻麻少说有数百个大汉,有的狂歌痛饮,追逐着衣衫不整的女子,将她们按住恣意淫辱;有的则将女子绑在桅柱、舱壁上,争相弯弓搭箭,故意射偏在她们身沿,引得她们惊叫号哭,而哄笑不止。
若有女子拼死反抗,立即被他们绑在绳子上,垂下船舷。略一数去,船舷周沿竟垂了近百条长绳,每条绳子上都绑着两三个裸体女子,淤痕遍体,号哭挣扎,惨不忍睹。
船上的那些大汉争相探出身,挥鞭狠狠地抽打着那些女子。众女避无可避,顷刻间便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有的当即昏死,有的气若游丝。
漫天的怪鸟嗅着那些女子身上的血腥味,纷纷急冲而下,猛烈地啄食伤口,不时有女子被它们的利爪生生撕裂开来,惨叫身亡。大汉们则发出淫猥的狂笑,或挥鞭驱赶,或索性一刀将绳索割断,看着女子坠落水中,引群鸟争啄。
最惨烈的当属被吊在桅梁上的六七个女子,个个身中数十箭,体无完肤,在众怪鸟不断地盘旋扑食下,肠子摇曳,血肉模糊,有些甚至已露出了森森白骨。
许宣虽不知来龙去脉,也能猜出这帮恶汉必是至为凶残的海盗,豢养了数以百计的凶禽,攻入“天鹅寨”。烧杀掳掠之后,将村寨中的女子全都抓到船上淫辱取乐,稍有不从,立刻凌虐致死。
他生性好打抱不平,见此情状,怒火中烧,紧攥的双拳不住地微微颤抖,恨不能立即大开杀戒,将群盗尽数斩灭。
这时,独木舟顺流而下,距离那艘大船已不过三十来丈了。舵楼上的一个海盗率先瞥见,指着他高声大叫。
众人纷纷转头望来,瞧见立在他肩上的纯白海东青,无不露出贪婪惊喜的神色,齐声欢呼。几个汉子举起号角,仰头长吹。
“呀!呀!呀!呀!”漫天怪鸟汹汹如潮地怪叫着,随着号角声盘旋乱舞,铺天盖地朝他冲来。
海东青翎毛尽竖,朝着群鸟振翅尖啸。许宣胸膺内热血如沸,到了此时,纵然想置身事外也无可能了!摸了摸海东青的头颈,大声道:“鸟兄,你快走吧,飞回到苏里歌郡主的身边去吧!”将它朝后方奋力甩了出去。
而后左掌一拍,猛然冲天拔起,右手挥舞木桨,“砰砰”扫中上方冲落的两只怪鸟,登时将它们打得血肉迸溅,惨叫横飞。
他在女真人的村寨上休养了半个多月,日日服用“火婴果”等奇果药草,经脉、骨伤已然痊愈,又屠狼搏虎,连经生死大战,逐渐习惯了没有双腿的激斗方式。此刻仗着双手,腾空飞跃,竟也轻而易举地击毙了四五只怪鸟,并借着那反撞之力,硬生生又往前腾挪冲出了三丈有余,才坠入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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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地一声,水浪喷溅,他右手挥桨在河面上奋力一拍,重又湿淋淋地破空飞起,大喝着朝那大船掠去。顺势纵横乱扫,将扑面冲来的几只怪鸟劈得断羽纷飞,悲啼坠落。
众海盗似是没料到他竟有这等能耐,几个起落,便已冲破众鸟重围,挥桨冲到了十几丈外,一时间喧声四起,惊哗者有之,哄笑者亦有之。
忽听有人高声喝道:“操他奶奶的,谁能先射死这小子,老子今日抢来的钱就全归他了!”弯弓搭箭,“咻”地一声朝他射来。
许宣一凛,此人声音竟是标准的临安官话,难道这些海盗竟是从大宋来的?不等细想,“嗖嗖”之声大作,众盗争相开弓朝他攒射。他身在半空,无处可躲,情急之下,本能地捏指换诀,一记“水火未济”,挥桨朝前猛扫。
“水火未济”,上卦为离,离为火;下卦为坎,坎为水。火处水上,水势未能压倒火势,是为“未济”。此时河里冰水滔滔,岸上烈火冲天,正合此象。真气内外交感,顿时从“八极”的“离门”、“坎门”汹涌冲出,化作狂猛无比的炁剑。
“轰轰”连声,水浪冲天狂舞,那数十枝箭矢登时被撞得抛飞碎断,就连岸上的火势也似乎瞬间高涨了。气波震荡,四周的怪鸟更是惨叫着接连抛飞。
许宣呼吸一窒,整个人仿佛都被右臂的气旋卷得飞了起来,天旋地转,陀螺似的冲出八九丈远,顺势挥舞木桨,往下方湖面再一猛击,冲天反弹,高高地跃上了甲板。
四周一片大哗,被他这一“桨”狂霸无比的气势所震,这群穷凶极恶的海盗无不惊疑骇惧,潮水般朝后退散,弯弓搭箭,却不敢再轻易射出。
忽听“铿”地一声,筝声骤起,接着琵琶、古琴、笛子、笙管接连响起,凄厉阴森,让人闻之毛骨悚然。
许宣一凛,觉得这乐曲声似在哪里听过,抬头望去,只见七个妙龄美女正坐在艉舱的顶楼上,面无表情地弹琴吹管。中间坐着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儿,右手握着握着一柄青幽幽的九尺大斩刀,左手抚摩着一只巨大的碧眼怪鸟,鼻如尖喙,双目凌厉如鹰,正冷冷地望着他,火光辉映下,脸上那道扭曲的疤痕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狼雕老祖!他心中猛地一沉,差点叫出声来。
这疤脸老者赫然正是当日在峨眉山上见过的“魔门十祖”之一的安羽臣!又惊又怒,敢情这群凶暴冷血的海盗、这数以百计的狼雕,就是老魔头为祸沿海、烧杀劫掠的寇众。但这魔头素来只在东海作乱,为何今日远行万里,来到这极寒荒凉的北海?
第一百八十二章 斗智
船上喧哗渐止,乐曲声却层层高上,那数百只狼雕随之呀呀尖啸,狂乱地盘旋在他上空,随时将欲扑落。
许宣目光四扫,念头急转。对方至少有三四百人,再加上漫天狼雕与这老魔头,寡众悬殊,全无胜算。若是自己双腿俱全,倒也罢了,偏偏又被林灵素震碎了双膝,形如废人。别说救下满船被掳的女子了,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便属万幸。
想到林灵素,心中突然一动。兵行诡道,既然实力不济,就必须出奇制胜。只要能设法震住船上的海盗,迫得他们不敢动手,以自己体内的真炁,或许还能与狼雕老祖拼死一搏。
当下昂然盘坐在甲板上,纵声狂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这帮不成器的狗崽子!安羽臣,你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是来迎接寡人的么?既然如此,还不快跪下磕头?”
众人哄然大哗,纷纷怒喝道:“狂徒放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直呼老祖的名字!”“磕头?操你奶奶的,老子割了你的头还差不多!”
许宣又哈哈大笑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来,来,来,安羽臣,寡人替你教训教训这些有眼无珠、欺师灭祖的狗崽子!”
他的武学招式虽然稀疏平常,体内沉潜的真炁却极为惊人。此时气运丹田,笑声如雷鸣,在两侧山峰间滚滚回荡,震得群盗面色煞白,气血翻腾,慌不迭地塞住双耳。
说到最后一句时,捏指疾弹,气箭“哧哧”激射,距离最近的两个海盗登时嘶声惨叫,捂着双眼趔趄跌倒,鲜血从指缝激射而出。
狼雕老祖神色微微一变,瞳孔收缩,冷冷道:“阁下是谁?竟敢假冒帝尊,在老祖面前装神弄鬼,活得不耐烦了么?”
群盗登时又是一片哗然。他们虽然未曾见过林灵素,但身为魔门弟子,“帝尊”二字却是如雷贯耳。纵不敢相信眼前这小子就是搅得天下大乱的魔帝,见他露的这几记狠手,仍不免惧意大生。
许宣笑嘻嘻地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总算你还记得寡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寡人‘百纳大法’爱换什么皮囊,就换什么皮囊,还需装什么狗屁鬼神?”他与林灵素朝夕相处了几个月,此番模仿他的语气神态,可谓学了个十足十。
狼雕老祖听了更是惊疑不定,森然道:“帝尊有通天本领,自能随心所欲变作任何样子。可惜他早已被蛇族圣女刺瞎双眼,死在蓬莱了,就算他赶着投胎,只怕也来不及长成你这模样。”
许宣心中猛然大震,这魔头怎会知道蛇族圣女?又怎知道林灵素被刺瞎双眼?难道……难道他遇见了小青、青帝一行?又惊又喜,恨不能揪住他的衣襟问个究竟。仰头狂笑道:“是谁造出这狗屁不通的谣言?就算寡人真被刺瞎双眼,难道还不能以‘百纳大法’,找一双招子换上么?”
众人面面相觑,均觉此言不假。
狼雕老祖心念一动,冷冷道:“你若真是帝尊,连被刺瞎的眼睛也换得了,为何还换不了被震碎的膝盖?”
许宣一凛,笑道:“这是寡人在在蓬莱新学的蛇族‘蜕皮易骨大法’,每练一重,就会换一层皮,碎一节骨,年轻五岁。现在已经练到第八重了,等寡人练到第十三重,连脚踝骨也碎裂重愈后,就能返老还童了。怎么,你们谁想试上一试?”
被他笑嘻嘻的目光一扫,群盗汗毛直乍,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
狼雕老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阴冷地盯着这少年,心底突突狂跳,犹疑不决。
林灵素心狠手辣,死在他手里的魔门子弟一点也不比道佛各派来得少。安羽臣脸上这道疤痕就是拜他所赐,对他自是又恨又惧。
五个月前,得知他被葛长庚封镇在九老峰上,道魔各派几乎倾巢而出,安羽臣一则觊觎“炼天石图”,二则也想落井下石,借机报仇,于是领着数十名高手赶往峨眉。孰知出师未捷,还没抢到魔帝,先被葛长庚一剑重创,只得悻悻而退。
后来得知他冲出乾坤元炁壶,和妖后斗得两败俱伤,双双沉入东海,安羽臣痛快之余,又倍觉遗憾。此时见这小子自称林灵素,孤身跳到自己跟前,不由又是惊疑又是骇怒又是狂喜。
从这小子的言行举止来看,与林灵素颇为相似,若真是那魔头,趁他双腿俱断、重伤未愈,正是一举收伏,逼问“炼天石图”的天赐良机!奈何积威所慑,又不知他的“蜕皮易骨大法”是真是假,不敢轻举妄动。
但再三思忖,贪念与仇恨终究占了上风,握紧大斩刀,猛地往地上一顿,喝道:“一派胡言!孩儿们,将这假冒帝尊的小贼给我拿下!”
群盗一怔,权衡片刻,终于还是蜂拥而上。
许宣哈哈大笑道:“很好,寡人就等着你们来拿!”聚气挥桨横扫,“轰轰”狂震,气浪炸涌,顿时将冲在最前的六七人打得惨叫抛飞。接着左手在甲板上一拍,翻身冲起,连人带桨撞入人群。
“砰砰”连声,又有五六人被他陀螺般的气浪扫得冲天飞起。这几记一气呵成,全无招式可言,但仗着狂猛无比的真气,楞是所向披靡。众人惊呼迭起,潮水般朝后溃退。
他滚落在地,余势未消,木桨旋风似的回旋乱舞,众人刀枪稍一触及,不是脱手震飞,就是崩裂断碎。许宣想不到自己信手胡来,居然也有如此威力,精神大振,纵声啸呼,真气滔滔运转,畅快已极。
岂料得意忘形,“轰”地一声剧震,长桨扫在桅杆上,应声断折。偌大的桅杆竟也被他瞬间撞断,“格拉拉”地连着帆布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艉舱上。众人惊呼狂奔,舱楼上几人躲避不及,顿时被砸得血肉模糊。
见他没了“兵器”,群盗勇气大增,纷纷呼喝着围涌冲来。
许宣早有所备,翻身急滚,顺势悬空丹田,逆转周身气旋。
“砰砰”连声,抢在最前的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肩膀,手掌死死地抵住他的身体,心花怒放,齐声叫道:“我抓住他啦……”话音未落,脸上的笑纹突然凝固了,欢呼变成了凄厉惊怖的惨叫,双臂“格拉拉”一阵脆响,麻花似的绞扭起来,全身猛烈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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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方冲来的数十人收势不及,纷纷“叠罗汉”似的撞在他们身上,手掌方一相抵,顿时惨叫迭起,筛糠似的剧烈乱颤。道道炫光源源不绝地从他们体内传入许宣丹田,又被那极速飞转的炁旋抽至他各处经络。
有人大骇,尖声叫道:“盗丹大法!帝尊!他真是帝尊陛下!”群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朝后退开,一片混乱。有些人甚至腿脚发软,连逃跑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是不断地磕头,叫道:“帝尊饶命!帝尊饶命!”
林灵素传给许宣的“嫁衣神功”虽非“盗丹大法”,却系出同源,都是将外来者的真气吸入某人体内。唯一不同的,只在于吸人真气者,最终是为他人做嫁衣呢,还是化为己用。
许宣无法主动地攫取他人的真元,却早已掌握了虚空丹田、利用强大“炁差”,来吸纳外人真气的要诀。只觉炁流滚滚,卷入丹田,转入奇经八脉,有如烈焰席卷,狂潮奔腾,精神大振。
虽已知道“嫁衣神功”的种种弊害,但此时生死攸关,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地吞吸这数百海盗的真气,将他们彻底镇服。至于将来如何化解体内炁丹,只能留待日后再说了。
过不片刻,真气已被他尽数吸尽。气流一断,丹田内的炁旋也随之停止转动,他精神奕奕,纵身长啸,双臂猛地朝外一振,将那数十人全都凌空抛飞。扬眉环顾周围,笑道:“还有谁要来拿寡人么?”
群盗面如土色,全都匍匐在地,不敢抬头望他一眼。
许宣正自得意,却听狼雕老祖厉声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不成器的小崽子!姓许的,你以为瞒得了众人之眼,就能瞒得过老祖么?”后颈寒毛乍起,那魔头已狂风般挥舞着大斩刀,朝他当头疾劈而下。
许宣心中一沉,没想到还是被这厮猜出了身份!本能地一掌拍在甲板上,翻身急冲而出。
“轰!”大斩刀擦着他的身沿劈入甲板,顿时碎片四炸,豁出一个两丈方圆的大洞。虽然侥幸避过,被那气浪扫中,喉中仍是一甜,剧痛如痹。
他思绪飞转,自己的修为与这魔头相去甚远,甲板上宽阔无遮,绝难抵挡他这柄霸烈无比的大斩刀。加之头顶又盘旋着数以百计的狼雕,随时都将偷袭。四周的海盗们一旦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势必重新加入战团……要想活命,只有改变战场!
当下一肘撞碎身下的甲板,朝那黑漆漆的底舱急坠而落。
第一百八十三章 惊雷
“噗”地一声,他肩膀撞在一个又硬又冷的物体上,锥疼入骨。借着微光望去,竟是个碧幽幽的青铜圆筒,长约六尺,直径约八寸,斜斜地架在一个铁台上,筒口抵住侧舱壁。
不等细看,狼雕老祖已大喝着急冲而至。他就势一滚,从铁架下方滑了出去,“哐!”斩刀呼啸着劈在铜筒上,炽光怒爆,照得周围陡然一亮。
许宣呼吸一窒,只见舱内竟架着十几个铜筒,沿着侧壁一字排开。铜筒两侧堆了一个木桶和许多圆形铁球,球上都有一条细绳,看起来颇为古怪。
电光石火间,狼雕老祖的第三刀又已雷霆扫来。他左掌在舱板上一拍,继续翻身急滚,顺手抓起一颗铁球朝那魔头砸去。狼雕老祖似是吃了一惊,蓦地收回斩刀,侧身飞闪。
许宣心念微动:“难道这些铁球是什么了不得的暗器?”接二连三地朝他奋力掷去,见他狼狈万状地急速闪躲,却丝毫不敢发力扫挡,更觉奇怪,笑道:“有趣,有趣!”当下双手并抓,疾如狂风骤雨。
狼雕老祖怒极反笑:“小崽子找死!”忽然朝左一闪,鼓卷真气,挥袖兜住他甩来的铁球,鬼魅似的冲到他面前。
许宣大凛,急忙左掌击地,翻身疾掠,右指气箭弹舞,接连撞在他的护体气罩上。“哧”地一声,恰好打中一颗铁球的细绳,火星急窜。狼雕老祖大吃一惊,甩手便将所有铁球朝他抛了过来。
许宣本能地挥掌挡扫,气浪鼓舞,“轰!”火光怒爆,震耳欲聋,那几颗铁球突然炸散开来,尘土弥漫。
幸亏他手掌方一拍出,人已落地滚入铜筒下方。只听“叮叮”连声,无数铁片纵横激射,撞在铜筒、铁架上,火星四溅,舱壁上更密雨似的响成一片,也不知嵌入了多少碎片。
霹雳火球!许宣幡然醒悟,这才明白狼雕老祖为何不敢扫挡这些铁球。
大宋火器繁多,有烟球、毒药烟球、火球、引火球、蒺藜火球、霹雳火球、铁嘴火鹞、竹火鹞和火箭、火药鞭箭等十余种。当年金兵围攻汴京时,丞相李纲便是用威力奇大的“霹雳炮”杀得金兵人仰马翻,大溃而退。
他曾听府中的食客们说过,有人用竹管做了“突火枪”,能喷烈火,后用铁管代替。眼前这一排铜筒想来就是和“突火枪”差不多原理的“火炮”了。既然口径更大,威力势必更加强猛。
这群海盗有此坚船利炮,难怪可以横行东海,几次大败官军水师。“天鹅寨”想必也是被这些火炮轰成一片废墟。既然如此,何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心里突突狂跳,依照当日食客所说,调转铜炮的铳口,将铁球塞入炮膛,而后摸索着找到火炮后方的引火孔,运足真气,猛地朝里一拍。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没找着门道,连拍几记,火炮始终纹丝不动。
正自心焦,前方旋风怒舞,狼雕老祖又大喝着冲了过来。许宣心中一紧,又是一掌猛击在引火孔上,“轰隆隆!”只听一阵惊天动地的狂震,火炮猛地朝后一弹,烈焰爆舞,整个底舱被照得一片彤红。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突然滞慢了。
只见那颗铁球激啸着破膛飞出,从满脸骇怒、翻身后仰的狼雕老祖上方徐徐地旋转掠过,穿透了上方的甲板,又继续螺旋着冲出了几丈,而后猛然炸散开来,赤红的火光、黑色的铁片、灰黄的尘土……层层叠叠地喷涌四射,映红了周围群盗恐惧的脸容。
“轰!”红光一闪而逝,上方随即爆出一片凄厉的惊呼惨叫,就连空中的狼雕也似被碎片射中,悲啼迭起,“砰砰”不断地砸落在甲板上。
许宣又惊又喜,想不到火炮威力之狂猛,一至于斯!抓起铁球,弹气燃着引线,接连朝狼雕老祖猛掷而去,趁他仓皇闪躲时,又越到后侧的火炮旁,调转铳口,塞入铁球,聚气猛击炮身后方的引火孔。而后立即又翻身躲到下一个铜炮的后方,如法炮制。
顷刻间,只听隆隆狂震,轰鸣不绝,甲板、舱壁被炸开几个大洞,火焰熊熊,铁片飞旋乱舞。群盗骇然逃窜,惨呼四起,不时有人或浑身着火,或鲜血淋漓地从豁口滚落底舱。
许宣想起被绑在桅杆、船舷外的众女子,心中一凛,这般乱轰猛炸,势必误杀无辜。当下调整铳口,只朝底舱点火发炮,狼雕老祖几次方甫逼近,又被他掷出的霹雳铁球迫得躲闪不暇。
以这魔头霸烈阴狠的修为,真要想反撞炮弹、杀死许宣,倒也并非难事,但他一心想要留下活口,问出“炼天石图”与林灵素的下落,是以空负一身绝学,竟被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许宣畅快无已,哈哈大笑,伸手往后一摸,暗呼糟糕。
火炮虽然强猛,每次却只能发射一记,发完一颗,炮身滚烫,必须清洗冷却才能再发第二颗。他沿着那一排火炮,边发边退,间隔着抛甩霹雳火球,不知不觉竟已经退到了船尾。
目光扫处,见底舱的另一侧也有一排火炮,正想腾身掠去,却听狼雕老祖森然的狞笑声忽左忽右,在耳畔响起:“小崽子,你已经无路可走了。老老实实地说出蓬莱里发生的一切,老祖就饶你一条小命,否则,嘿嘿,老祖就把你大卸八块喂海鱼,让你和爹妈到阴间地府团聚去!”
许宣笑道:“咦?不是早有人告诉你,魔帝被蛇族圣女刺瞎双眼,死在蓬莱了吗?何必还来问我……”想起他最后那句话,心中猛地一沉,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心神一分,身后狂风鼓舞,狼雕老祖已一掌拍到他的后心。他应变奇快,立即逆转丹田气旋,闪电似的转过身来。“嘭”地一声,胸腹剧痛,喉中腥甜直涌,只觉对方真气狂潮怒浪似的卷了进来。
“嫁衣神功!”狼雕老祖又惊又怒,亏得左掌贴在他丹田上方,尚未被气旋吸入,右拳一剁,刀柄狠狠地击中许宣肩窝,将他撞得飞出六七丈远。
许宣“哇”地鲜血狂喷,“格啦啦”地撞碎了几块舱板,跌在一尊火炮旁。不及吸气,立即抓起几颗霹雳火球,燃着引线,朝两侧的火炮甩去,接着又抱着剩下的小半筐铁球,左掌拍地,高高地跃出了甲板,
“轰!”“轰!”“轰!”
炸散的霹雳火球撞入炮弹堆里,登时引发了猛烈无比的连番爆炸。红光炸吐,火浪窜涌起四五丈高,下方的甲板有如碎冰融雪,纷纷塌落,来不及逃散的海盗们顿时惨叫着直坠而下,被火舌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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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借着那热浪的推送之力,接连几个起落,翻上了艉舱最高处。
夜色苍茫,天地被火光映得血红,船上大乱,狼雕亦尖啼乱舞。那七个弹琴吹管的女子却似浑然不觉,依旧面无表情地奏着乐曲。
相隔咫尺,许宣这才发觉她们竟似被狼雕老祖刺瞎了双眼,震聋了耳朵。但此时他满心惊骇悲怒,已丝毫顾不上其他了。
轰鸣声中,只听狼雕老祖的狞笑声遥遥回荡:“小崽子,你放走大宋第一逆贼林灵素,搅得天下大乱,又勾结金国鞑子,在金山寺刺杀赵官家,早被朝廷列为谋逆重犯了!嘿嘿,你们逃出扬子江那日,赵官家便已下令将许府上上下下几百人全都处死,你爹妈更被当众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如果不信,你可以问问这些人,问问我从临安抓来的那些娼货,是否有一句虚言?”
许宣如被雷霆猛劈,脑中嗡嗡狂震,无法呼吸,双掌移动,踉踉跄跄地朝后退了十几尺,一把抓住被绑在桅杆上的女子脚踝,仰头喝道:“是不是真的?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快告诉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女子原已气息奄奄,又惊又骇,被他这般用力猛晃,更是眼白一翻,瞬间晕厥。
旁边的一个女子见他朝自己望来,吓得直往后缩,颤声道:“是真的!是真的!奴……奴是临安人氏,当日许家满门抄斩,人头在城门外挂了好几日,就连‘仁济堂’也全都被封禁啦……”
许宣身子一晃,后面说的话却全都听不清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里到外,层层崩爆,将他瞬间炸散成了万千粉末。迷乱中,只听见自己嘶声狂吼,直贯云霄。
“轰隆隆!”上方突然亮起数百道闪电,如火树银花,密布夜空。雷声滚滚轰鸣,和他的狂吼声交织在一起,震得层云崩散,惊涛迭涌。
群盗骇得脸色惨白,纷纷塞住双耳。
狼雕老祖亦闪过一丝惊疑恐惧的神色,旋即又哈哈大笑道:“小崽子,你害死全家,人神共愤,连老天也容不得你了!再不乖乖说出‘炼天石图’的下落,老祖就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许宣昂头望着那漫天炽亮的闪电,悲惧、狂怒、伤心、仇恨……如烈火焚烧,什么也听不见,顾不着了,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岩浆滚沸,越来越炽烈……
——贼老天,我要将你、将狗皇帝,将所有害死我父母的人,斩尽杀绝!
第一百八十三章 心魔
雷鸣声中,漫天银蛇似的闪电突然汇作滚滚炽光,劈入他的头顶。他浑身一震,金光怒爆,狂吼着站起身来,奈何膝骨尽碎,一个趔趄,便又昂身跪倒在舱板上,俊俏的脸容因狂怒与痛楚扭曲成了狰狞的模样。
“帝尊陛下!”群盗汗毛俱乍,更无半点怀疑。普天之下,能将雷霆引入身体而安然无损的,唯有“神霄派”的“阴阳五雷大法”。而兼会“五雷大法”与“盗丹诀”的,除了魔帝林灵素,又复何人?
狼雕老祖又惊又恼,想不出魔帝为何会将毕身两大绝学传给这小子?见他双眸杀机凌冽地瞪着自己,亦不由头皮发憷,喝道:“孩儿们,帝尊早已死在青龙腹中了。这小子盗走他的秘笈,在这儿装神弄鬼,罪不可赦!快将他拿下,问出‘炼天石图’的下落!”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他们对狼雕老祖虽然十分畏惧,但相较之下,“魔帝”二字更如雷霆震顶。虽然对许宣的身份也存了几分怀疑,然而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谁也不敢率先动手。
“阴阳五雷大法”的根本,在于借助体内阴阳二炁的猛烈激荡,天人交感,引出天上雷霆,再利用丹田内的气旋,将雷霆吸入奇经八脉,爆发出十倍、百倍的威力。
许宣虽然早已知其秘诀,也悟晓了天人交感的方法,奈何修为太浅,空负惊人真炁,却始终无法用自身之力主动诱激出天上雷霆。先前几次得以使出“两仪电剑”,要么是受魔帝、妖后所助,要么是借天时地利之便,顺势而成。
此时悲愤如狂,与船上接连迸炸的“霹雳火球”交相感应,体内潜埋的阴阳二炁不自觉地汹汹激荡,形成了狂猛无比的气旋。当他仰天怒吼,内外交感,竟生平第一次以一己之力,激出了漫天雷霆。
这种撕裂灼烧的感觉既痛楚,又畅快,夹杂着满心的悲怒与恐惧,有如烈焰焚烧。他左手撑在舱板上,森冷地扫望着下方众人,如箭在弦,怒火更如岩浆攀升至顶点。
“呼”地一声,右臂突然橙光爆舞,炁剑飞旋,挑起那筐霹雳火球,狂飙似的朝众人当头撞去。
“轰!”“轰!”火球四炸,铁片横飞,炸涌的火光、激溅的鲜血登时染红了视野。群盗斗志全消,惨叫着四下溃逃。
许宣厉啸着冲天飞起,炁剑纵横乱舞,有如虎入羊群。所到之处,气浪怒爆,血肉横飞,桅杆、舱板也应声碎炸断折,就连那些捆缚的女子也有不少惨遭殃及,香消玉殒。
若是从前,他心怀侠义,绝不会将这些饱受欺凌的弱女子陷于危险境地。但这几个月来,被林灵素潜移默化,偏激的心性早已魔根暗种,此时听得父母噩耗,悲怒填膺,只想宣泄恨火,杀红了眼睛,又哪管眼前之人是否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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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震耳欲聋的轰鸣,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全都听不见了,耳边不断回旋着当日林灵素所说的那句话:“试问天底下除了父母,还有谁真的待你好?就算你为了那些百姓着想,那些百姓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究竟是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性命重要,还是你的骨肉至亲重要?”
又是懊悔又是悲怒,早知如此,当日就该早早放出林灵素,从大牢中劫出父母!如今父母已死,唯我独存,这个世界就算一夜间翻覆,又与我何干?只要能为父母报仇雪恨,就算杀尽天下之人,又有何妨!
越想越是激愤,纵声狂啸,真气更如熔岩喷薄,炁剑冲涌出四五丈远,“轰”地一声巨震,主桅登时被劈成两段,连着帆布朝下轰然折断,被火焰一卷,“呼啦啦”地烧了起来。
群盗骇然奔逃,纷纷不顾一切地朝船舷外跃落。
狼雕老祖眼见他腾空翻掠,长啸着朝自己冲来,惊怒交迸。这小子双腿俱残,招式极为粗陋简单,却偏偏能聚引雷霆,真炁深不可测,随便这般劈斫乱舞,居然也能所向披靡,势不可挡!难道……心里“咯噔”一跳,难道真是林灵素的元神寄体到了这小子躯壳之中?霎时间惧意大起。
当下抓起号角,呜呜长吹。漫天惊飞的狼雕登时重新聚拢,呀呀狂叫着朝许宣极速冲落。
“砰!”“砰!”“砰!”“砰!”那些凶禽发疯似的撞在许宣的炁剑光浪上,断羽缤纷,血肉激射,却依旧前赴后继地四面俯冲,硬生生阻断了他的去路。
许宣杀得兴起,索性左掌击地,陀螺似的腾空冲起,炁剑绚光狂卷,就像一个巨大的“雨伞”,激撞起冲天血雨。
狼雕老祖趁势贴地疾冲而出,从他下方大喝着狂飙卷起,挥刀反撩,“当!”炫光四炸,与炁剑撞了个正着。两人手臂酥麻,心中俱是一凛:“这厮好强的真气!”双双翻身后退。
许宣气浪一滞,上方顿时露出了空门,众凶禽尖啼如潮,凶猛地狂啄乱抓,将他衣领、袖口齐齐揪了起来,提着他朝上冲去。
不等他挥臂扫开鸟群,狼雕老祖又已雷霆霹雳般的杀到,斩刀接连不断地劈斩在他的炁剑上,霓光乱舞,气浪迸飞。
两人全都震得气血翻腾,难受得几欲炸裂开来,但生死关头,谁也不敢稍有丝毫松懈,唯有强咽下喉中腥甜,拼死对攻。
鸟群乱舞,火焰高窜,两人在艉舱、甲板间飞旋激斗,越斗越快,每一次激撞都如天雷地火,惊心动魄。来不及跃下船的海盗们忍不住回过头来,骑在船舷上屏息观望,惊呼迭起,也不知该为谁助威叫好。
与这魔头相比,许宣修为、经验、招式无不相去甚远,若是方才在底舱内,双方如此硬碰硬地对斩,或许不用十合,便已被劈成重伤,甚至一命呜呼了。但他聚引雷霆之后,潜藏的真炁被激爆大半,炁剑威力也猛涨了数倍有余,加之此时怒火烧心,天人交感,气势猛不可挡,居然渐渐占据了上风。
狼雕老祖越斗越是恐惧,这小子简直就像一座休眠的火山,当你以为他的真气已经喷涌衰竭时,竟又突然层层迸爆,遇强更强。明明知道他的剑式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十招,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破绽,却偏偏被他气浪震得左支右绌,怎么也无暇攻入。心中之沮丧骇怒,实难用言语描述万一。
当下一边挥刀猛攻,一边呜呜吹角。鸟群随其指挥,飓风似的将许宣卷在中间,嘈声如雷,无数尖爪勾连在一起,竟层层叠叠地拉拽着他,在空中动摇西荡,越拔越高。
许宣头上连遭尖喙啄击,剧痛锥心,肩膀、双臂更被雕群的利爪死死抓住,炁剑挥舞得极为不便,几次险些被斩刀劈中。只能一边激斗,一边抽暇以左手弹射气箭,驱逐上方疯狂的狼雕。奈何这些凶禽毫不畏死,前赴后继。
正自气怒,忽听一声激越的尖啸,一道白影闪电似的冲入鸟群,刹那间惨啼四起,扑击连连,抓住他手臂的两只狼雕率先松开爪子,悲鸣着坠落甲板。
海冬青!
许宣精神大振,那只羽白如雪的海冬青竟然不顾一切地杀回来了!它的体形不足狼雕的五分之一,却勇猛无比,在它们之间灵活穿梭,冷酷而又凶猛地啄击每一只狼雕的眼珠。
他的视线突然模糊了,满腔的仇恨怒火中涌起一丝酸苦与感动。至少在此时,他不是孤独的,还有一只鸟,一只忠诚而勇猛的鸟,在与他并肩死战。
热血冲顶,真气如岩浆喷涌。他大喝着翻身急冲而下,炁剑轰然狂舞,“哐!”碎片纷飞,那柄大斩刀竟被他突然迸爆的巨力生生震断!
众人惊呼声中,狼雕老祖“哇”地鲜血狂喷,重重地撞碎甲板,直坠底舱。
许宣纵声长啸,手掌在艉舱边沿一拍,翻身高上,炁剑摧枯拉朽,瞬间将围攻海冬青的狼雕们绞得血肉横飞。海冬青振翅落在他的肩膀上,长翎尽竖,朝着鸟群尖啸示威,鲜血斑斑,漂亮的羽毛已稀秃了大半。
许宣摸了摸它的头颈,悲喜交集,正欲冲向底舱,追击狼雕老祖,却听那魔头厉声狂笑,“轰轰”几声狂震,烈火狂喷,三颗霹雳火球激啸着脱膛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怒射而来!
他心中一沉,天上闪电乱舞,本能地捏指换诀,一记“雷火丰”,炁剑劈卷,朝下螺旋猛冲。
“雷火丰”,上卦为震,震为雷;下卦为离,离为火。此时天上雷电交加,下方火炮轰鸣,正与此卦契契相合。
刹那间,汹涌真气冲出“八极”中的“震门”、“离门”,环绕着他的右臂滚滚飞旋,迎着狂风,霓光炫彩似的鼓舞闪耀,与那三个迎面冲来的霹雳火球撞了个正着。
“嘭!”绚光夺目,三个火球齐齐一顿,突然反向疾射,随着霸烈无比的气浪直朝底舱。接着又听一阵锤天裂地的巨响,震耳欲聋,下方甲板瞬间粉碎,火浪层层叠叠地朝上迸爆开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盗魁
底舱里到处都是散落的霹雳火球,被烈焰激燃,顿时竞相怒爆。
许宣喉中一甜,被狂猛的冲击波掀得翻身飞起,众人更是惊呼如沸,纷纷坠入河里。船帆、舱楼火舌乱窜,连盘旋在上空的鸟群也浑身着火,怪叫着簌簌摔落。
在那姹紫嫣红的强光里,只见铁片乱舞,碎木纷飞,狼雕老祖的头颅冲天飞旋而起,凄厉地惨叫着,撞在断桅上,又弹向舱楼,咕噜噜地滚落到那七个探亲吹管的女子面前。
那双狰狞丑怖的眼睛兀自恶狠狠地瞪着众女,但她们却浑然不觉,依旧丝竹齐鸣,机械而流畅地演奏着。在这阵阵轰鸣与惨叫声里,显得格外激昂欢悦。
海东青尖啼着落在许宣胸口,他抚着它的颈背,躺在舱板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看着那黑紫彤红的夜空,胸膺里似乎也有层云激荡,忍不住纵声长啸。
若是从前,一举击杀狼雕老祖,早已激动得欢呼雀跃,但此时非但感觉不到半点喜悦,反而更加悲怒痛楚。啸声激越,盖过了乐曲与轰鸣,也盖过了周遭的惊呼和尖叫,和雷声一起隆隆回荡。
电光忽隐忽现,彤云滚滚,天上突然又下起雪来。雪花越来越大,纷乱地跌宕飞卷,夹杂着密密的冰珠,“咄咄”连声地打在舱顶、帆布与甲板上,青烟乱舞,火势渐渐转小。
群盗浮在水面,又冻又怕,浑身发抖,却不敢爬上船来。忽听有人尖声叫道:“安羽臣以下犯上,倒行逆施,这么炸死真真便宜他了!小人胡三书,愿誓死追随帝尊左右,洗心革面,披肝沥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其余海盗如梦初醒,纷纷高声叫道:“我等愿誓死效忠帝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许宣听了更加悲怒憎恶,转而纵声狂笑,只想跃起身,将这些见风使舵的恶盗尽数杀绝。
众人听出他笑声里的阴冷杀机,叫喊声登时又小了下来,噤若寒蝉,唯有那胡三书胆子颇大,抓住垂下的绳索,飞快地攀上船舷,朝着他“咚咚咚”连叩了几记响头,高声道:“以帝尊的通天本领,原也无需我们这些蝼蚁相帮。不过普天之下,胜过这艘‘狼雕号’的坚船利炮寥寥无几。帝尊若想冲入钱塘江,炮轰临安,再亲手杀了那狗皇帝泄恨……或许就用得上小的们啦!”
许宣心中一震,笑声顿止。
胡三书见有转机,更是抖擞精神,道:“当日赵宋狗皇帝听说帝尊出了峨眉,气急败坏,派遣道佛各派高手上天入地到处追杀,连‘仁济堂’许家也受了牵累,满门抄斩。我们都听了都是义愤填膺,恨不能跟着帝尊杀入大内,将那狗皇帝也灭了九族!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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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巴巴的瘦脸上挤出悲愤之色,摇头叹道:“只可惜几个月来,帝尊音讯全无,神门群龙无首,个个心焦如焚。前些日子,听说青龙出现在北海,弟兄们振奋无已,都料想必是帝尊找到了蓬莱,降龙回返,横扫天下来了,无不翘首以待。想不到……想不到今日竟真能得遇帝尊,亲睹神威,小人真是得偿夙愿,死也瞑目了!”说到最后一句时,抹了把脸上的雨珠,颤声哽咽,倒真像是激动得涕泪交流。
青龙?许宣闻言又是一震,难道青龙也跟着从蓬莱山里逃出来了?但此时心思全都集中了“炮轰临安,刺杀狗皇帝”九个字上,回味起当日金国鞑子炮轰金山寺的情景,心里更是突突大跳。
这艘海盗船底舱两侧各安了十八门火炮,威力强猛无比,大宋水师的确难以抵挡。大炮射程再远,也无法从钱塘江轰入皇宫大内,但只要能搅得京城人心惶惶,以赵官家贪生怕死的脾性,多半要出城避险。如此一来,就有机会在半路上将其截杀了!
他虽然聪明绝顶,却终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将许多艰险困难考虑得殊为简单,想到能为父母报仇雪恨,一时间热血冲顶,什么也顾不得了。
当下运足真气,高声喝道:“好,寡人就给你们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要想保住项上人头,就轰破临安城,为寡人一泄心头之恨。否则,这就是你们的下场!”“嘭”地一掌,将狼雕老祖的头颅撞得凌空炸散。
众人舒了口长气,冷汗淋漓,纵声欢呼。当下拉着绳索,争先恐后地攀上船舷,在胡三书的调度下,有条不紊地浇灭火焰,检查大船的损毁情况。
那胡三书原是福建落第秀才,科举无门,心灰意冷,索性随着族中几个无赖投入安羽臣门下,做了海盗。虽然佞滑阴狡,谀词如潮,却办事干练,指挥有度,是群盗颇为倚信的人物。此时一意讨取“魔帝”欢心,更振作精神,拿出了所有的本事。
这艘船舰用扶桑的“沉香海木”制成,极为坚实,底舱周围还有几个密封隔水舱,固若金汤。虽然甲板、龙骨、桅杆俱被霹雳炮火炸坏,船底却无一处漏水。
群盗横行海上数十年,身经百战,对于如何快速修复船舰,更是经验丰富。船上除了食物、淡水和抢来的财物,还储存了不少上好的木料,当下各就各位,立即开始全面整修。
许宣盘坐在艉舱里,想要闭目调息,心里却悲恨难平,托着海东青,听着他们“叮叮当当”的彻夜不息的修补声,一夜无眠,到了将近黎明时,才打了一个盹。等到再睁开眼时,天蓝如靛,已近晌午。
群盗仍然在甲板、底舱来回穿梭,那看似千疮百孔的大船居然已修补得差不多了,连断裂的主桅也重新换过,风帆鼓舞,旗帜猎猎。
胡三书见他醒来,忙三步并作两步奔上艉舱,毕恭毕敬地道:“启禀帝尊,船舰已整修无碍,可以起航了。小人清点人数,死伤一百六十多人,还剩下两百一十八人,足以换作三批轮休,日夜不息地全速前行,最快八九日就可抵达临安。船上存储的食物也足够撑到那时了。三十六尊火炮震坏了两尊,还剩三十四尊可用,霹雳火球余存两百二十一枚,如若不够,途经‘烽火岛’时,可以再装上一些……”
见他两眼血丝,满脸倦容,说起来话却仍是头头是道,条缕分明,许宣暗起了几分嘉许之意,但想到自己沦落至此,竟和这烧杀掳掠的海贼谋划着如何攻打京师,不由一阵羞愧鄙憎。
然而再一想父母的惨死,顿时又怒火冲顶,心道:“这些年,临安城里受‘仁济堂’恩惠的百姓何止千数,爹妈被凌迟处死时,那些围观的百姓又何尝有半点怜悯?他们既无慈悲之心,我又何必要顾他们死活?”越想越是愤激,当下喝令群盗即刻放了船上的女子,全速航行。
众海盗不敢忤逆,忙遵其嘱咐,将那十几个侥幸存活的女子穿上衣服,连同那七个又瞎又聋的乐伎,一起送到两艘小船上,又丢了些食物与御寒的裘皮,让她们自生自灭。
那些女子大多是女真与高丽人,死里逃生,自是惊喜而泣,千恩万谢。大船开出老远,仍能看见她们跪拜在小船上,不住地磕头号哭。惟有那七个乐伎不知发生了何事,伸手摸索着船沿,满脸茫然。
“天鹅寨”距离大海果然只有二十余里,过了小半时辰,前方河面越来越宽,已可见浩瀚汪洋。此时已近十月,船行海上,风帆猎猎鼓舞,行进如飞。群盗有如鱼归大海,鸟回长空,欢呼不绝。
天海苍茫,看不见一个岛屿。除了他们,就只有翻涌不息的白云,与偶尔掠过的飞鸟。
在这辽阔无边的汪洋里,时间显得尤为漫长。许宣坐在艉舱上,听着风帆鼓舞,海浪轰鸣,听着群盗的啸喊与歌声,满腔怒火,归心似箭,每一瞬、每一刻,都如此焦灼难耐。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落日熔金,遍海如镀,狂风越来越冷。他枯坐了一日,也有些抵受不住,当下随着胡三书来到收拾干净的安羽臣的舱室歇息。
屋内极为宽敞奢华,浑然不像在逼仄的海船里。桌上摆了四盘冷碟,八碗热菜,味道竟然丝毫不输临安的酒馆大厨。奈何他毫无胃口,只吃了半碗烤熟的兽肉与米饭,剩下的全都交给海东青了。
睡到半夜醒来,月光如乳,淌了半床,他恍恍惚惚想不起身在何地,似又回到了临安的家里。忽然一阵大浪掀来,船身剧晃,海冬青尖啼着落在他的臂上,他才浑身冷汗沁出,想起了所有事情。
心口顿时像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痛得呼吸不得。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如今这世上真的只剩下他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他猛地坐起身,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憋闷了整整一日的悲伤终于如山洪爆发,泪水滂沱涌出,模糊了整个世界。
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剧震,海东青尖啼冲起,他身子一晃,险些从床上摔了下来。舱外号角大作,惊呼四起,隐约只听胡三书叫道:“转舵正坤位,准备迎敌!”
第一百八十六章 海战
轰隆连震,船身剧晃。透过舷窗朝外望去,只见侧后方漆黑的海面上,红光迭闪,一艘战舰正朝他们接连开炮,急速逼近。
许宣抓起木棍,撑着身踉踉跄跄出了船舱。人影纷乱,到处都是嘈杂的呐喊声。接着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天海尽红,鲸波起伏,右舷、甲板已被炮火击中,几个海盗惨叫着翻身坠落。
混乱中,只听胡三书又高又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大家稳住!转舵,升旗,等我指令再放箭开炮!”甲板上下脚步声密集响起,呼应连声,船头稳稳地掉了过来。
那面纹着狼雕的旗帜高高升至杆顶,随着风帆一起猎猎招展。船身两侧伸出数十根巨桨,在底舱齿轮的绞动下,整齐划一地翻舞如飞,朝着那艘战舰破浪疾行。
“轰!”“轰!”甲板上红光四起,又有几处船舷、舱楼被炸毁,火焰窜舞。群盗号角长吹,呐喊如雷,不管对方炮火如何猛烈,始终箭在弦,炮在膛,坚守阵地,各就各位。
许宣原以为这些海盗只是些凶残狠辣的乌合之众,想不到令行禁止,纪律竟然如此严明;尤其那看似佞滑的胡三书,居然也能临危不乱,指挥若定,让他不由起了几丝敬佩之心。
狂风凛冽,两船相距越来越近了,那艘战舰转舵横在前方,左舷下沿红光吞吐,炮火不断地撞落在狼雕号两侧的波涛里,艏舱、前桅被炮火击中,几人惨叫着摔了下来,立时有人顶上,战歌越转激昂。
海面忽红忽暗,遥遥望去,对方也是艘三桅巨舰,船身比“狼雕号”更为阔长,略一数去,每侧至少有二十五门火炮,射程极远。旗帜上赫然绣着一个大大的“宋”字。
许宣怒火上冲,隐隐又有些奇怪。大宋造船技术天下无双,船坚炮利,远胜各国,但却极少远航作战。这艘战舰如此庞大,当属水师主舰,为何竟会驶到高丽以北的遥远海域?难道真是为了追击这满船海盗?
念头未已,那艘宋船突然停止了炮轰,调转方向,朝着东北方全速航行。许宣一怔,不知它为何不战而退。群盗也一片哗然,高声叱骂不已。
胡三书领着数人,从顶舱疾奔而下,躬身行礼,道:“启禀帝尊,敌舰未战即退,恐是诱兵之计,是否需要追击?”
许宣凝神远眺,前方海面漆黑,未见有其他船舰,念头飞闪,道:“追上它,别将船击沉了,想办法登上船去。人可以杀死,但他们的衣甲、旗帜全都得剥下来,好好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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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三书登即醒悟,露出满脸惊佩陶醉的表情,拊掌叹息道:“妙,妙,真他奶……他祖母的妙不可言!等咱们开着这艘赵宋的战舰,扮作狗官兵,大摇大摆地闯进钱塘江,试问临安内外,又有谁能挡得住我火炮轰击?帝尊随机应变,真真神鬼莫测,小人就算活上八辈子也望尘莫及!”
旁边几人恍然大悟,急忙也跟着谀词如潮,赞叹不已。当下纷纷领命而去,乘风破浪,全速追击。
那艘宋船忽左忽右,航速极快。群盗一心在“魔帝”面前好好表现,齐心协力地绞动轮桨,奋勇争先。如此一前一后,追逐了小半时辰,两船相距只有十几丈之遥了。
忽听“轰轰”连震,右前方海面忽然闪起几轮红光,忽明忽暗。众人心中俱是一凛,难道那宋船真是诱敌之计,将他们引入埋伏?
主桅瞭望台上的探子挥舞旗帜,示意前方正在激战。
许宣接过胡三书递来的千里镜,果见数里外,两艘战舰正一左一右,夹着一艘大船猛烈开火。在两面火炮的狂轰滥炸下,那艘大船早已千疮百孔,火焰熊熊,正徐徐地朝下沉去。
奇怪的是,那艘被炮击下沉的船舰,竟是一艘挂着高丽旗帜的商船;而那两艘开火的战船,则同样悬着大宋的旗帜。宋朝与高丽素来友好,为何竟派遣三艘战舰,不远万里来追击高丽的商船?
思忖间,前方那艘宋船上忽然响起激越的号角,徐徐转过头来。另外那两艘战舰也随之停止炮击,转向朝他们全速驶近。
群盗哄然大哗,这三艘战舰火力都极为强猛,船身之高阔坚固,丝毫不在“狼雕号”下。一旦陷入它们的夹围,必成劫灰!胡三书等人脸色齐变,纷纷转头朝许宣望来。
许宣心中亦闪过森寒惧意,但想到父母,怒火顿时又冲上头顶,猛地一拍栏杆,纵声喝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今日我们若后退半步,天下人就会嘲笑我们是丧家之犬,被如狼似虎的大宋官兵追得东逃西躲,惶惶不可终日!你们是想做缩头乌龟,苟且偷生呢,还是和这帮狗官兵拼个鱼死网破,告诉天下人谁才是海上的霸主?”
群盗听得热血如沸,纷纷高声怒吼,誓与大宋水师拼死一战。
当是时,那艘战舰已经横过身来,右舷炮火吞吐,轰鸣如雷,炸得四周惊涛怒涌。“狼雕号”船身剧震,碎板纷飞,前桅、艏舱再度接连受创,帆布“呼啦啦”地卷起簇簇火焰。
胡三书仰头呜呜吹角,厉声喝道:“全速前进,船头开炮,撞沉他们!”火光映照着他干瘦的脸,眉头紧皱,坚毅果决,毫无方才那谄侫刁滑的神色。群盗战鼓齐擂,号角冲天,在他的令旗指挥下,全速朝那艘宋船冲去。
许宣一怔,对这厮更起了几分敬意。此时两船相距仅有十丈,按照常规海战,乃是侧身对列,交互开炮猛轰。但此时以一敌三,就算炮火能压过对方,也不能将自己陷在此处,等着另外两艘战舰包围夹攻。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奇制胜,速战速决。
“狼雕号”速度极快,那艘宋船交错着发过两轮火炮,还不及冷却炮膛,便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到了其右舷。宋船上响起一片惊哗,急忙转舵避让。
群盗齐声啸吼,“轰轰”连声,艏舱的两门大炮精准地轰中宋船的舵楼,火焰冲天,十几人惨叫着坠入水中。接着“嘭”地一声巨响,船身剧震,“狼雕号”的船头已如巨斧般劈入宋船的侧舱。
“狼雕号”久经海战,尖狭的船头包裹着坚硬锐利的铁刃,这一记猛撞,势如破竹,瞬间便将对方侧舱豁出一个宽近三丈,深达两丈的裂口,死死地嵌在那粉碎的龙骨与底舱间。
群盗怒吼着冲上艏舱,攀上桅杆,火箭纵横乱舞,接连不断地朝对方船上射去。宋兵惨呼不绝,或被瞬间贯穿,钉死在甲板上,或浑身着火,不顾一切地跳落海里。
宋船侧舱裂口极大,直达船底,海水汹涌倒灌而入,顷刻间,底舱便被淹没了大半。“格拉啦”一阵脆响,偌大的船身猛然朝右翻倾,也将深嵌其中的“狼雕号”船头硬生生往下压了丈许。
众人齐声惊呼,险些从舷沿翻落。许宣大凛,船头被对方侧舱紧紧卡住了,若不尽快挣脱,势必一同掀翻。
胡三书喝道:“轮桨逆转,调转所有炮头,开炮!”底舱两侧的数十尊大炮斜斜地调转炮口,轰鸣狂震,火光喷吐,对着宋船猛烈轰击,顿时将那翻倾的船身打得朝后掀了起来。几在同时,轮桨倒旋,翻转如飞,拉动着船身,一点一点地退了出来。
宋船上烈焰狂舞,悲呼连连,也不知有多少人被生生炸死,又有多少人剧痛难忍,发狂似的跃入水中。接着“轰隆隆”一阵巨响,整艘船断成了几截,朝下缓缓沉落。
许宣心下一阵恻然,连日来的悲怒、仇恨登时被冲淡了不少,但数耳倾听,忽然又是一震,那些“宋兵”发出的惨叫、呼号竟然全是女真话语!
胡三书等人显然也听出来了,面面相觑,惊愕无已。难道这艘“大宋战舰”竟是金国鞑子伪装的?
不等细想,右方炮火轰鸣,惊涛炸舞,另外两艘战舰已经一前一后地追来了,遥遥分抄夹围。群盗齐声呐喊,摇动轮桨,掉头朝东南方全速航行。
那两艘战舰来势汹汹,速度极快,过不片刻,便只距离他们二十来丈远了。“嘭嘭”连声,后方那艘船上接连抛出一块块火石,呼啸乱舞,此起彼落地撞击在“狼雕号”的艉舱与舵楼上,碎木炸裂。
群盗大凛,对方如附骨之蛆,甩之不脱,再这么下去,舵楼必受重创;但此时若调转船身,与后方的战舰开炮对轰,另外那艘敌舰必然从侧前方雷霆夹击。首尾两端,进退两难。
许宣仰起头,望着那盘旋尖啼的数百狼雕,心中一动,问道:“三书,你们能用号角驾驭狼雕么?”见他点头,登时精神大振,正欲面授机宜,忽然听见右前方海面上传来叫声:“救命!救命!”
转头望去,几艘残破的小船随波剧荡,正朝他们飘卷而来。船上或伏或卧,载了十几人,浑身血污,满脸惊惶,显然是从先前那艘被轰沉的高丽商船上逃出的幸存者。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难以置信地盯着其中的一个女子,失声道:“是你!”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还魂
炮火轰鸣,鲸波起伏。那女子坐在船头,紫衣鼓舞,新月般的双眸正亮晶晶地凝视着他,脸容被明暗变幻的红光映照得阴晴不定,赫然竟是王允真!
她明明已被剜去心脏,香消玉殒,又怎会死而复生,出现在蓬山之外的高丽商船上?正自惊疑,又是一块火石呼啸着撞入海面,“嘭!”小船剧晃,她惊叫一声,陡然翻落汹涌的波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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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大凛,喝道:“快救他们上来!”抓起缆绳,腾空高高地跃了出去。“哗!”惊涛迭涌,冰冷彻骨,海里黑漆漆得什么也瞧不清。
他连呛了几口咸涩的海水,四下环顾,顺着海东青的尖啼声,瞥见她被巨浪掀到了十几丈外。
当下在浮沉的船板上奋力一拍,湿淋淋地冲天跃起,几个起落,终于游到她身边。
王允真却似毫无惊恐之色,格格大笑,见他拦腰将自己抱住,俏脸一沉,甩手朝他脸上打来,喝道:“放肆!本公主金枝玉叶之身,岂是你这小海盗的脏手所能碰的?”
她这一巴掌打得又快又狠,许宣脸颊热辣辣地肿了起来,又惊又恼。她的脸容、声音与王允真一模一样,脾气却判若两人,就连大宋官话也突然顺溜了许多。难道只是个与王允真颇为相似的女子?
当下勒紧她的腰,不顾她挣扎叱骂,将她衣襟猛地往下一拉,肩头赫然也有个殷红的梅花胎记。又抓起她的右脚,脱下鞋袜,脚踝上果然也有一个紫色的疤痕,当是王允真无疑。
王允真又是一掌朝许宣脸上打来,这回却被他紧紧攥住手腕,浑身酸麻,怒道:“臭小子,你还想不想活了?等我禀报父王,看不将你满门抄斩!”脸红如霞,骂不绝口,声音依旧清婉悦耳,却凶巴巴的毫无从前的温柔羞涩。
许宣越听越觉惊异,她死而复生,记忆或受重创,认不出自己便也罢了,但动辄自称公主,说起大宋官话流利如玉珠落盘,时不时还夹杂着口音极为标准的女真话……真真诡异之极!
此时后方那艘战舰已追至十六七丈外,火光霞染,轰鸣狂震。群盗一边调转船头,猛烈开炮还击,一边朝浮沉在波涛里的众人抛下缆绳。
当下一手抱住她的纤腰,一手抓紧绳子,奋力腾空冲起,湿漉漉地翻上了甲板。群盗连忙涌上前来,七手八脚地将他们用毛裘裹好。王允真毫不领情,又是一阵挣扎叱骂,拳打脚踢。
甲板上“嗵嗵”连声,又有八九个落海的商人被绳索拉了上来,个个冻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其中一个满脸虬髯的男子浑身血迹,受伤颇重,已限于半昏迷状态,嘴唇翕动,也不知在喃喃地低吟着什么。
这些人穿着虽像高丽商人,形容举止却颇为不同,尤其中间那位身形魁梧的锦衣男子,狮鼻方脸,沉静中带着种不怒自威的神态。另外几人趔趄起身,正欲朝王允真奔去,被他使了个眼色,又纷纷坐了下来。
忽听“轰”地一声剧震,左侧舷舱已被前方追来的另一艘战舰轰了个正着,火光冲涌。王允真惊叫一声,不自觉地朝许宣怀里钻来。
许宣无暇理会,转头对胡三书大声道:“快将霹雳火球系在狼雕的脚爪上……”话刚出口,胡三书便已幡然醒悟,连称妙计,急忙吹角将盘旋上空的狼雕引到甲板上,挑了数十只最为强健凶暴的,令众人搬来几十个霹雳火球,加长引绳,系在它们脚上。
而后仰头吹角,驭使着这些狼雕冲天飞起,等到它们绕了个大圈,飞到对面那艘战舰的后方时,角声突然一变,汹汹激越。鸟群登时尖啸俯冲,发狂似的撞向敌舰。
“轰轰”连声,火球迭爆,有的在半空便已炸将开来,狼雕有如一只只烈火凤凰,坠落在帆上、舱上,窜起熊熊大火;有的正好撞击船舱后轰然炸响,形成狂猛无比的破坏力,惨叫迭起。
群盗大喜过望,一边加紧炮火猛轰,一边故技重施,又挑了几十只狼雕,系上霹雳火球,朝敌船撞击。
对方这回也学得乖了,不等狼雕靠近,立即冲天放箭,射落了大半,只有十余只撞入船上,爆起层叠火光。那艘战舰虽然高阔坚固,也捱不得这般连番猛轰,舵楼、艉舱被炸塌大半,开始逐渐朝下沉落。
群盗齐声欢呼,胡三书喝道:“转舵正巽位,全速前进,准备迎敌!”船身徐徐转向,轮桨齐飞,朝另外那艘急速迫近的战舰冲去。
众人接连击沉了两艘敌舰,士气高涨,鼓号喧天。然而经此连番激战,霹雳火炮已所剩无几了,对方弹药却似极为充足,红光吞吐,密集地撞落在“狼雕号”与周围海面上,火焰高窜。
胡三书尖声吼叫道:“弟兄们听好了!将所有炮弹堆到左舷,等距离六丈以内时,再开炮猛轰!操他祖母的,今天就算沉到海底,也要拉下这帮龟孙子陪葬!”众人轰然应诺,风帆猎猎,迎着那狂猛的炮火朝东全速前进。
大风刮来,到处都是烈火焦灼的气息,许宣浑身血液也似被点燃了,心中一动,脱口道:“三书,船舱里有多少酒?”
胡三书只道他要狂歌痛饮,拼死杀敌,笑道:“帝尊要喝多少,便有多……”眼睛一亮,已明其意,大喜道:“妙计,妙计!帝尊真乃天人也!”这回语出真心,倒不全是谄侫逢迎了。
当下群盗从底舱推出三十余桶烈酒,放在几张渔网上,又将渔网边沿系在众狼雕脚爪上,汹汹吹角,御使着鸟群朝北边飞去。
鸟群兜着那几大网的酒桶,低低地贴着海面飞行,黑夜中极难看清。等到那艘敌舰察觉时,它们早已从后方冲天拔起,尖啸着陆续撞落。木桶接连炸裂,酒水洒得甲板上、舱楼上、桅帆上……到处都是。
群盗弯弓搭箭,等的就是此刻。胡三书一声令下,顿时火矢齐发,在夜空中划过数以百计缤纷艳丽的红线,接连不断地冲入敌舰,激起重重火光。
“轰!”那艘战舰的底舱突然炸涌起炽红的光焰,接着轰隆连爆,碎木乱舞,连桅杆和艉舱也被炸得掀飞上天了。遥遥望去,似有许多人影争相跃落海中,惨呼声隐约可辨。
群盗振臂欢呼,想不到一炮未发,仅凭着三十桶烈酒和几百枝箭矢,就将敌方樯橹烧得灰飞烟灭!
在今夜之前,他们对许宣这断腿的“魔帝”原还暗怀鬼胎,恐惧多过敬佩,然而经此一战,无不心服口服,崇慕得五体投地。一时间,甲板上下欢腾如沸,纷纷随着胡三书齐声高歌:“神门有天帝,四海无可敌。五雷镇九州,阴阳化一炁……”
那些高丽商人也面面相觑,难掩惊佩之色,唯独王允真冷笑一声,道:“什么神门天帝,四海无敌,你们是想造反么?大金……”
那魁伟男子急忙抢身捂住他的嘴,朝许宣歉然一笑,道:“这位兄台,舍妹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实是抱歉之至!在下姓武,单名一个禄字,前往北海收购熊皮,途经此地,被这几艘宋船劫掠轰击,亏得兄台相救,得以周全性命,大恩大德,感铭在心!”
许宣越发起疑,无意再和他们兜圈子,抓住王允真的手腕,哈哈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位姑娘和我交情甚深,还曾送过我一支笛子,我岂有认不得之理?她的确有位兄长,贵为举族之尊,可惜不是你!嘿嘿,当日她被人剜出了心脏,死得好惨,如今居然死而复生,却不知是否她母亲舍身相护之功?”
他每说一句,那几个高丽商人的神情便是一变,听得‘死而复生’,更是脸色煞白,猛地拔刀跃身,团团将他围住。
群盗大怒,纷纷喝道:“操他祖母的,救上一窝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来啦!”潮水般涌上前来,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那魁梧男子忙喝住众商人,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许宣,瞥见他塞在腰带上的翡翠玉笛,“啊”地低呼一声,又是狂喜又是骇异,颤声道:“阁下……这支翡翠玉笛真是公主从前送给阁下的?”
公主?许宣大奇,难道这些人误将王允真认作了“公主”?但王允真的同胞姐妹乃是李秋晴,若无意外,眼下当在茅山朱洞元门下,又怎会与“公主”搭上关系?口中却笑道:“是又如何?”
那魁梧男子神色古怪地望着他,突然压低声音,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女真话。
许宣心中一凛,敢情这些人竟是金国鞑子!他与女真猎户相处了半个多月,已能听懂他们大半话语,并说些日常的简单对话。此人说得极为激动急促,似是在问他是否从小就瘸了双腿,难以行走;此番回来,是否是想见父母一面?
他越听越奇怪,汗毛直竖,当下也用生硬的女真话问他如何知道?
那男子脸色涨红,悲喜交迭,忽然伏倒在地,恭恭敬敬地道:“葛王完颜乌禄,拜见谙版勃极烈!”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太子
众“高丽商人”脸色齐变,纷纷跪倒在地。王允真也如遭电殛,圆睁妙目,惊疑骇异地盯着许宣。
许宣一怔,“谙班勃极烈”是女真语里“皇储”之意,难道这些人竟将自己误认作金国太子?这魁梧男子自称“葛王”,想必是鞑子王爷,却为何要乔装成高丽商人,王允真又为何口口声声自称为“公主”?围攻他们的“宋兵”分明也是女真人所化,又为何要将本国的“王爷”、“公主”置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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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窦丛生,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天助我也!若是这帮鞑子当真将我认作金国太子,或许便可借他们之手杀死赵宋狗皇帝了!心中突突狂跳,脸上却笑嘻嘻的不置可否。
王允真眯起双眸,眼圈忽然一红,冷笑道:“你不是我的济安哥哥,济安哥哥早就死啦!快把笛子还给我!”劈手便要夺他腰上的翡翠玉笛。
许宣心意已决,箍住她的手腕,旋身拽入怀里,笑道:“只许你起死回生,就不许别人重新活转么?送给别人的笛子,又岂能讨还?”王允真的确曾送过他笛子,不过那支玉犀笛早已在混战中丢失了,这般含混说来,倒也算不得欺瞒。
群盗愕然难解,不知发生了何事。完颜乌禄低声道:“济安太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许宣笑道:“好啊,咱们就上顶楼,打开天窗说亮话。”有意卖弄,一手抱住王允真,一手抓住完颜乌禄的胳膊,腾空上掠,轻飘飘地跃入艉楼舱室。下方甲板登时又爆起一片喝彩声,赞叹不绝。
王允真又羞又怒,“哼”了一声,悻悻地挣开手,脸上却红晕泛起。
完颜乌禄咳嗽一声,微笑道:“陛下若知道济安太子仍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还练成了这一身惊世本领,必定龙颜大悦。却不知……”微一犹疑,小心翼翼地道:“却不知太子这些年身在何处?既然无碍,为何不回返京城,徒让陛下、皇后娘娘思念伤心?”
金国当朝皇帝完颜亶,自少师从大儒韩昉,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被人称作“汉家少年”,登位之后,更是改汉制、推汉学,朝野上下蔚然成风,金国宗室也纷纷跟着学说起汉语来。
完颜乌禄见许宣说的女真话颇为生硬,只道他身在异乡多年,已淡忘了母语,当下索性改用汉话和他交谈。
许宣有意套他口风,嘿然道:“我若回到京城,还能活到今日么?”见他耸然动容,又哈哈一笑,道:“葛王放心,这些年我虽然不在京城,却始终关注着那儿的一举一动,到了该回去的时候,自然就会回去了。”
话锋一转,又道:“你们此行的目的,我早已知道到大半了,否则我又怎会在这里候着你们?不如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让我们映证个明白。”
完颜乌禄听了心中凛然,更觉莫测高深,当下不敢再有半点隐瞒,一五一十地将来龙去脉尽数道出。
原来这完颜乌禄乃是金国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孙子,也是当朝皇帝完颜亶的堂弟,沉静勇决,颇得其倚信。而眼前这位“王允真”则是完颜亶的长女完颜瑶,其母原是宋徽宗之女,被强纳为妃,颇受恩宠。
完颜亶少年时与皇后裴满氏生下一子,名为济安,立为“谙班勃极烈”。济安太子自小体弱多病,难以行走。但他生性顽强勇敢,三四岁起,就喜欢跟着父亲出外狩猎,到了五岁,便已能拉满小弓,射杀三十步外的兔子了,深受完颜亶喜爱。
除了济安太子,完颜亶最为溺爱的便是公主完颜瑶。完颜瑶比济安小一岁,经常一起玩耍。一日,完颜亶将宋徽宗的翡翠玉笛赏赐给完颜瑶,见她虽然极为喜欢,却舍得转赠给太子,不由龙颜大悦,还叫人为此写了诗,传为佳话。
不料济安太子五岁那年,随着叔伯到郊外游猎,竟突告失踪。完颜亶搜遍方圆十里,杳无踪迹,有人说亲眼瞧见他被白虎衔入山林,生吞下肚。完颜亶与裴满氏听了悲痛万分,大病了一场。
许宣听到此处,心中又是突突剧跳,难道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被他打死的那只大虫便是当年吞噬了济安太子的白虎?所以才会从那白虎腹中剖出这支玉笛?想起完颜亮、苏里歌等人瞧见这支玉笛的惊愕神情,更无怀疑,又是激动又是悲愤,暗想:贼老天呵贼老天,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总算要开眼给我补偿了么?
接着又听完颜乌禄往下叙述,方知完颜亶登基后,推行汉制,受到不少宗室贵族的抵触反对,他为了巩固皇权,削夺都元帅粘罕的兵权,又借着诛杀尚书左丞高庆裔之机,一举拔除了粘罕的所有势力;而后又倚靠金兀术,诛杀了主张与大宋讲和的权臣宗磐、宗隽,肃清了所有障碍。
完颜亶怀疑太子之死乃是宗室阴谋,狂怒之下,将陪太子游猎的宗室子弟全都杀死,引得皇室人人自危。这些年来,他疑心病越来越重,总觉得宗室里的野心家们觊觎皇位,时刻想要篡权取代,郁郁寡欢,酗酒多怒。
唯一能哄他开心的,便只剩下公主完颜瑶了。偏偏这完颜瑶任性泼悍,常常依仗父皇恩宠,为所欲为,惹得人人敢怒而不敢言。
一个多月前,公主不知惹怒了哪个仇家,竟在寝宫内惨遭刺杀。所幸大金国师萧抱珍及时赶到,用了“冰心玉魄诀”,将公主的心脏、元神一起封入“冰玉壶”内。
奈何萧抱珍虽有起死神术,却无回天之方。要想救回公主,只有找到五行与她完全相生的躯体,移入心脏,借尸还魂。而普天之下,会这种法术的就只有真大道的“无忧子”刘德仁了。
刘德仁医术之高,仅次于葛长庚,人称“南海琼,北无忧”。刘德仁替人治病,往往不开药方,只消半把柳叶刀,就能为人接续脏腑、筋骨,乃至借体回魂。故而又有民谚称,“灵芝仙草人参果,不如海琼一泥丸;马面牛头无常鬼,最恨无忧半把刀”。
奈何刘德仁去了北海云游,仙踪无迹。完颜亶无奈之下,只得派遣完颜乌禄率领八十名心腹,乔化成高丽商人,带着封存公主心魄的“冰玉壶”,乘船北上寻医。
完颜乌禄与真大道颇有渊源,年少时曾被刘德仁救了一命,收为底子。他在海上辗转了四十多日,终于在霓雪山上找到了无忧子。
巧的是,当时也正有一个母亲抱着女儿冰封的尸体,来请刘德仁医治,愿以自己性命,来抵女儿一命。无忧子说那少女被剖去心脏,魂魄尽消,神仙难救,母亲却依旧苦苦哀求。
刘德仁见那少女体内五行与完颜瑶恰好相生,灵机一动,便提议借少女之身来还公主之魂。那位母亲明知纵然“女儿”复活,也不再是自己的骨肉,但如此总好过于骨枯肉腐、永难相见,于是便欣然同意。
李少微!许宣听得心神大震,险些脱口叫出声来。不消多问,这位恳求无忧子复活女儿的“母亲”,必定就是妖后李少微;而完颜瑶公主所占据的少女肉身,自然就是王允真了!难怪“她”认不得自己,性情大变。
转头望去,灯火闪耀,公主正坐在床沿,双腿一荡一荡,新月般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自己。心中不由一阵绞痛,满嘴酸苦。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甜美脸颜之下,已再不是从前那位温柔可人的少女了!
定了定神,忽想,那无忧子既能借尸还魂,要治好自己的双膝自然更加不在话下了,当下问完颜乌禄,刘德仁是否与他们同乘一船。
完颜乌禄摇了摇头,道:“师尊仙风道骨,世外之身,岂肯与我们同返红尘?我们乘船离开霓雪山,日夜兼程,想要尽快赶回上京。谁知到了这里,竟然遇上了三艘宋船,猛烈开炮轰击,若不是太子即时赶到,我们只怕都要葬身海鱼腹中了!”
见他说到“宋船”时,神色有些古怪,许宣心下雪亮。来狙杀他们的这三艘战舰,绝非宋人,十有八九和刺杀公主的同为一系。只是这完颜乌禄沉静谨慎,不敢在他面前妄下论断罢了。
完颜乌禄满脸喜悦,恭恭敬敬地朝他伏倒,道:“乌禄此行奉旨出海,凶险诡谲,想不到苍天庇佑,不但平安救回公主,还得遇太子相助,诚我大金之幸!若太子愿随我回京,陛下、皇后更不知当如何欢喜!”
许宣自小崇慕岳飞,除了修仙求道,最大的志向就是直捣黄龙,收复旧土。若是换做几个月前,誓死也不会与鞑子同流合污。但这些日子来,经历了种种世态炎凉、人间冷暖,又被林灵素潜移默化,越来越偏狭愤激,得闻父母噩耗后,更是悲怒欲爆,只要能报仇,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而要想快意恩仇,杀死狗皇帝和所有那些道貌岸然、落井下石的鼠辈,最具摧毁力的方式,自然是利用金国鞑子的铁蹄与炮舰。想到万马齐下,投鞭渡江;百舸争流,移山填海……浑身血液全都涌到了头顶。
正欲回答,船身突然又是猛地一震,天摇地晃,甲板上响起一片惊呼惨叫。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战龙
许宣正欲回答,船身突然又是猛地一震,天摇地晃,甲板上响起一片惊呼惨叫。
船身似是撞在了暗礁坚岩上,朝左倾斜得极为厉害,公主猝不及防,尖叫着摔出舱外,撞在栏杆上,翻身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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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迟,那时快,许宣闪电似的冲跃而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反手抓住上方栏杆,凌空悬吊在艉舱外。狂风鼓荡,天旋地转,右手紧握着公主,下方则是惊涛喷涌的大海,触目惊心。
“太子、公主小心!”完颜乌禄沿着斜陡的地板疾滑而下,不顾一切地抓住许宣的手臂,双脚抵住栏杆,待要往上拔夺,双眸突然闪过惊骇之色,张口结舌地瞪着前方。
“嗷——呜——”彼处突然响起一声惊雷般的狂吼,震耳欲聋。许宣转眸望去,只见漆黑的海面掀炸如沸,腾空冲起一条巨大的青碧怪物,张牙舞爪,绿鳞闪耀。
青龙!
他心中陡然一沉,这孽畜果然也从蓬山逃出来了!
满船喧哗声中,青龙夭矫翻飞,狂吼着一头撞入海中,那条巨尾在空中划过夺目的弧线,重重地砸落在右舷几丈外的波涛里。“轰”地一声狂震,巨浪如倾,“狼雕号”登时被颠得凌空掀起。
众人惊叫不绝,沿着斜陡的甲板急速滚落,接二连三地撞在左舷上,翻落海中。有些眼疾手快的,死死扣住舱板的缝隙,有的则一把抓住垂在舷外的绳索,狂呼着回旋摇荡。
许宣呼吸如堵,也被甩得几欲脱手飞出。狂风怒号,公主尖声大叫,衣裳鼓舞,手腕从他右拳中一点点地朝下滑落。他大喝一声,奋起神力,猛地将公主朝上拽飞起数尺高,拦腰抱住。
公主双手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双腿如八爪鱼般盘住他的腰腿,骇得俏脸惨白,闭着眼不敢睁开,尖叫不绝,震得他耳膜都快破了。
“嘭!”船身撞落在波涛里,左摇右摆,众人大叫着从左舷向右侧滑落。许宣趁势松开左手,抱着公主冲落到艉舱的第三层。
混乱中,只听胡三书喝道:“操他祖母的,都给我回底舱,用霹雳炮轰死这孽畜!”这些海盗尽是亡命之徒,想到还有火炮可以对付巨龙,顿时精神大振,连滚带爬地朝底舱奔去。
就在这时,舵楼上又爆起一片惊哗,鲸涛狂喷,青龙咆哮着冲天拔起,高高地悬在众人上空,突然陀螺似的翻旋飞转,朝左边海面狠狠砸落。
有人眼尖,骇然叫道:“快看!龙头上有个人!”众人仰头齐望,果见一个淡青色的人影骑乘在那巨龙的犄角上,东倒西歪,差点儿被掀飞出去。敢情这孽畜发狂似的上冲下撞,就是为了将他抛开。
许宣心念疾闪,难道是他?来不及细辨,船身又被掀得朝右飞起。当下抓起缆绳,将腰身牢牢绑在栏杆上。任凭鲸波剧荡,震得体内翻江倒海,气血翻腾,始终抱紧公主,贴伏在舱板上。
惊涛迭涌,怒浪排空,青龙一次又一次地撞入海里,时左时右,将“狼雕号”推得飞旋摇摆,几次险些翻覆,不断有人惨叫着坠落海里。
当青龙飓风似的摇曳乱舞,竖直朝下猛冲时,骑乘在龙角上的青衣人终于抵受不住,被甩得飞出数十丈远,“砰”地撞在“狼雕号”的桅杆上,又重重砸落甲板。
那人翻身急滚,旋即又腾空跃起,踏着艉舱的墙壁朝顶上冲来。许宣一震,忍不住哈哈笑道:“果然是你!”被摇曳的灯光所照,那人青衣鼓舞,气宇轩昂,赫然正是王重阳!
他听见许宣声音,微微一愣,转头瞥见他怀里的公主,更是脸色涨红,失声道:“妹子!”震愕激动,脚下险些踏空。
话音方落,胡三书喝道:“开炮!”右舷登时炮火轰鸣,船身剧震,一道道红光激啸着破空飞舞,齐齐撞击在那夭矫飞腾的青龙身上,怒爆起重重火浪。
若是寻常凶兽,被这十几发霹雳火炮击中,就算不粉身碎骨,也早已焦如炭糜了,但这孽畜乃是青龙元神附体王文卿后,魔化而成的怪兽,不但鳞甲坚厚,连被剜去的逆鳞、刺瞎的双眼也全都恢复如初,凶暴无比。虽然吃痛狂吼,浑身上下却并无损伤。
群盗大骇,胡三书叫道:“转舵,左舷炮弹上膛。放箭!”船身徐徐调转,火箭乱舞,接连不断射向青龙,被它咆哮着飞旋怒扫,顿时烟花般漫天反射。
公主从未见过这等壮丽奇景,恐惧之心竟被好奇压过了,双眸亮晶晶地望着那缤纷绚丽的夜穹,格格大笑,拍手连赞好看。许宣心中却是大凛,青龙凶顽狂暴,被这般激怒,“狼雕号”只怕保不住了!
王重阳却视若不见,只怔怔地凝视着公主,热泪盈眶,颤声道:“妹子,妹子,真的是你!你……你又活过来啦!”
他与王允真兄妹情深,自小就对她极为疼爱。她惨遭剜心而死后,王重阳悲痛欲绝,怒不可抑,后来虽知她并非自己亲生胞妹,痛苦却毫无消减。此时见她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激动得直欲炸将开来。
公主见他左一声“妹子”,右一声“妹子”,心下厌恼,脸色一沉,喝道:“呆头鹅,谁是你妹子了?我是金枝玉叶的大金公主,你一破破烂烂的南朝乞丐,也敢来腆着脸攀亲,活得不耐烦了么?”
王重阳一怔,不明白她为何判若两人,见她凶霸霸地喝斥自己,颇有些神似小青生气的模样,心中又如打翻了五味瓶,涌起一种异样的滋味。
不等再问,狂风呼啸,青龙又已怒吼着飞旋冲来了。众人大骇,胡三书顾不得尚未转舵到位,迭声叫道:“开炮,放箭!”炮火轰鸣如雷,大半落空,只有少数几发和火矢一起撞在了青龙身上。
青龙血红的双眼凶光毕露,狂吼着往后弓起身,浑身鳞甲全都泛起赤艳的红光,“呼!”一大团烈焰突然从巨口喷涌而出,轰然猛撞在甲板与艏舱上。
桅杆、风帆、舱楼……顷刻陷入一片火海,十几个海盗当即被烧成火人,或惨叫着遍地打滚,或不顾一切地跳入海中。
许宣大凛,如果自己双腿完好,又有“紫青双剑”在身,或许还能和王重阳并肩而战,拼死与这孽畜斗上一回。然而此刻自身难保,大仇未报,他可不想白白葬身于这冰冷的异国汪洋!
目光瞥处,见左舷下方悬着几艘小船,当下解开腰上的缆绳,贴着公主耳朵道:“要想活命,就紧紧抱住我,千万不要撒手!”
公主被他热气呵在耳梢,浑身酥软,双臂、双腿又如八爪鱼般勾住他的脖颈与腰身,柔声道:“小瘸子,你若是我的济安哥哥,这般占妹妹的便宜,也不怕父皇生气么?”
许宣没空与她啰嗦,左手一拍,腾空翻起,正欲朝左舷外掠去,右前方飓风呼卷,头顶忽然又炸响青龙雷鸣般的暴吼。
那孽畜巨尾飞旋,“轰”地一声,将前桅、主桅尽皆撞断,狂飙似的继续朝着艉舱横扫而来。相距尚有十丈,舱楼的木壁已“格啦啦”地竞相裂开,栏杆更是寸寸迸断,迎风炸散。
许宣呼吸一窒,被迎面而来的气浪撞得硬生生凌空后翻。王重阳如梦初醒,叫道:“小心!”腾空跃起,一掌将上方断折砸落的主桅震飞,抓住许宣的衣领,变向急速俯冲。
“轰啷!”几在同时,上方碎木横飞,偌大的艉舱竟被青龙瞬间撞断了半截,鳞光闪闪的巨尾几乎是贴着他们的头顶呼啸卷过。
许宣冷汗涔涔,暗呼侥幸。公主搂着他的脖子尖声惊叫,继而又格格大笑。青龙听见笑声,越发狂怒,环绕着船舰飞扬卷舞,巨尾接连不断地朝他们斜劈横扫,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火焰狂舞。在这狂暴无比的太古凶兽面前,固若金汤的“狼雕号”简直不堪一击。
底舱、舵楼全都熊熊烧了起来,众人夺门而出,如热锅上的蚂蚁乱作一团。眼见多年心血付诸流水,大劫难逃,这些凶徒的恐惧反倒被怒火所取代了,纷纷怒吼着弯弓上射,做最后的拼死顽抗。
许宣大声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家全都给我到小船上去!”翻身冲出船舷,不偏不倚地跃到悬在舷外的小船里。船身剧晃,王重阳也跟着冲落其中。
“狼雕号”两侧悬吊了八艘小船,作为海战偷袭与逃生时所用,每条船可容十几人。群盗一边冲天乱射,一边沿着绳索攀跃而下,完颜乌禄等金人也跟着胡三书跃到了另一艘小船中。
许宣正欲割断绳索,耳边又是一声惊天狂吼,震得他手指一颤,“龙牙刀”险些坠落海中。
公主抱紧他尖声大叫,青龙的巨头已冲到了他们头顶几丈之外,腥风狂卷,涎落如雨,血盆大口宛如无底深渊倒悬上方。
第一百九十章 追龙
青龙的巨头已冲到了他们头顶,腥风狂卷,涎落如雨,血盆大口宛如无底深渊倒悬上方。
就在众人齐声惊呼,以为许宣三人即将连人带船被那孽畜吞入腹中时,青龙却突然停止了咆哮,张着巨口,愣愣地瞪着公主,一动不动。那双凶睛中的狰狞、狂怒、仇恨、厌憎……渐渐消失了,变成了困惑而又古怪的神色,喉中发出低沉的呜鸣,似是痛苦已极。
众人又惊又骇,鸦雀无声,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公主更是俏脸涨红,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生怕稍有异动,又激怒了这怪物。
许宣心中一动,是了,这孽畜认出她是“王允真”来了!
王文卿为求天下无敌,不惜吞下了青龙元神,不料反遭其反噬,魔化成了这凶暴无比的怪物。
这厮一**狡自私,作恶多端,唯一后悔的,只怕就是误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王允真了。此时望见“女儿”生龙活虎地呈现眼前,倍受触动,沉埋的本真神识登时压过了青龙凶魄。然而“它”毕竟已不再是从前的王文卿,本真神识最多只能清醒片刻,很快又会变回残暴无情的巨龙……
心念急转,正欲趁此天赐良机,全力猛攻其逆鳞,青龙突然纵声狂吼,“嘭!”眼前一黑,登时被那强猛无比的炎风气浪重重掀撞在船沿,疼得百骸欲裂。还不等吸气,那孽畜又已弹出湿漉漉的巨舌,闪电似的卷住尖叫的公主,咆哮着腾空飞起。
完颜乌禄失声大叫:“公主……”话音未落,“轰”地一声巨响,那青龙的长尾狂飙似的劈入甲板,从底舱下沿飞扫而出。碎板飞炸,舵楼、艏舱“格拉啦”地朝两端一沉,偌大的战船竟被它硬生生撞断为两半!
众人大骇,慌不迭地割断缆绳,抓紧小船的舷沿,尖呼乱叫着坠落海里。唯有王重阳冲天飞掠,大喝着跃到了青龙背脊,急速朝它头顶冲去。
许宣紧握缆绳,东摇西荡,随着那后半截船身倾斜下沉,眼见青龙已啸吼着朝北飞去,又惊又怒。
这该死的孽畜!他对那金国公主虽无甚好感,但好歹也是王允真的肉身,岂能让这它吞下肚去?再说,要想除灭赵宋狗皇帝,为父母报仇雪恨,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假装济安太子,若完颜乌禄和公主全都葬身于此,他先前的所有辛劳岂不全打了水漂?
眼见十余只残存的狼雕在上空悲鸣盘旋,灵机一动,挥刀割下那条六七丈长的缆绳,牢牢地捆绑在自己的腰腿上,又在绳索两端打了索圈,左手猛地一拍船沿,奋力破空跃起,将一头绳圈朝最近的那只狼雕抛去。
他与狼群激斗时,便曾用绳圈套住雪狼的脖颈,如今故技重施,一下便将那狼雕的脚爪套了个正着。
狼雕凶悍勇猛,力量奇大,被他拽得朝下一沉,惊啼着奋力振翅,竟将他硬生生朝上拔起两尺有余,摇摇晃晃地朝空中飞去。
他左手紧握着上方绷紧的绳索,右手抓起另外一端绳圈,飞旋着继续抛向右上方那只狼雕的脚爪。如此连抛了数次,终于又套住那只狼雕的爪子,全身一紧,稳稳地被它们吊在半空,越飞越高。
低头望去,漆黑的海面上白沫翻涌,“狼雕号”已沉入飞转的漩涡,完颜乌禄和那些幸存的海盗们乘着六七艘小船,在汹涌起伏的波涛间跌宕。有人似乎瞧见他了,仰头挥手大叫,但几道大浪卷来,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他与群盗相处了两日,同生共死,虽知这些人恶贯满盈,但想到他们就此葬身汪洋,心中竟然有些刺痛难过。
转头四顾,天海茫茫,也不知青龙去了何方。若不能尽快从它嘴里救出公主,自己的复仇大计可就被这孽畜彻底搅乱了!
正自恨怒心焦,海东青呀呀啼叫着飞到他胸前,衔住他的衣襟,奋力朝北拽扯。许宣心中一动,摸了摸它的头颈,道:“鸟兄,你若知道那孽畜的去向,就给狼雕带带路罢!”
海东青似是听得懂他的言语,尖啼着振翅而起,猛烈地攻击着那两只狼雕,啄得它们嗷嗷痛啸,左摇右摆地朝北飞去。
风浪越来越大,漆黑的波涛有如连绵不绝的山丘,汹涌起伏。那两只狼雕飞得时高时低,有时太过贴近海面,许宣不免被迎面扑来的巨浪拍中,浑身尽湿。海东青立即怒啸着扑向双雕,扑翅猛啄,迫使它们重新朝上飞起。
许宣折腾了这一夜,经历连番恶斗,早已困乏不堪,此时有海东青护航,心下稍定,迷迷糊糊地交眨了一阵眼皮,终于就这么忽上忽下地悬在风中,沉沉睡着了。
重新醒来时,晴空万里,太阳悬在上空,却浑无一丝暖意。双腿被海水沾湿处已结了一层薄冰,狂风刮舞,冻彻心骨。
汪洋上浮冰跌宕,泛着点点金光。放眼望去,别说青龙了,连一座山、一朵云、一艘船……也瞧不见,只有他和狼雕的影子投映在海面,孤独地闪动着,若隐若现。
那两只狼雕飞行了许久,也已疲惫不堪,几次想要冲落在浮冰上,被海东青猛啄,又悲鸣着挣扎上冲。
许宣不觉莞尔,大声道:“好啦,鸟兄,让他们歇会儿吧!”海东青这才驱赶着它们变向俯冲,落在一块纵横约三四丈的浮冰上。
海东青立在许宣右臂,昂首睥睨了一会儿,忽然闪电似的扑入前方海面,抓起一条银鳞闪闪的鱼,尖啼着冲落在许宣跟前。那条鱼足有两尺来长,活蹦乱跳,狼雕嗷嗷怪叫,想要上前抢食,被海东青乍起翎毛厉啸了几声,又吓得跳将开来。
许宣想到这世上只剩下这只鸟儿如此顾护着自己,心中一酸,笑道:“鸟兄,多谢啦!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拔刀将那鱼剖切洗净,递给它一半,自己吃了剩下的一半。
海东青又展翅盘旋,抓了几条大鱼。鱼肉膏腴甘甜,入口即化,许宣饥乏顿消,精神大振。待他们吃饱了,那两只狼雕方小心翼翼地探上前来,争相啄夺剩下的鱼肉。
歇不片刻,海东青还振翅驱啄那两只狼雕,拉吊着许宣,继续朝北飞行。
越往北飞,天气越冷,红日也仿佛一动不动似的悬在空中。他虽裹着白虎皮裘,又有雄浑真炁运转气血,仍被那尖刀似的扑面狂风割得猎猎生疼。
虽知追上青龙,也未必能救回公主,但“狼雕号”既已沉没,葛王等人也尽皆葬身海底,能证明自己就是“济安太子”的就只剩下那刁蛮泼悍的公主了。事关复仇大计,希望再渺茫,也只有拼死一搏。
如此飞飞停停,朝北穿掠了十几个时辰,太阳才渐渐移到了西边天际。眼见寒风愈冷,那两只狼雕亦已精疲力竭,许宣正欲驱鸟俯冲,寻找落脚休息之地,忽然瞥见前方一块悬浮的冰山上,盘坐着一个青衣人。
王重阳!
他对这小子虽然一直生不出什么好感,但在这荒寒孤寂的冰洋上撞见,却莫名地涌起他乡遇故交的激动与喜悦。再说,这愣头愣脑的小子必是认定公主就是自己复活的妹妹,昨夜才不顾性命地追击青龙。若能得他相助,或许还有成功的一线希望。
当下纵声长啸,驱使着狼雕冲落在冰山上。王重阳见了他,神色大变,起身便欲朝北飞掠。
许宣一怔,笑道:“王圣使,你怎么知道我属猫?来来来,咱们久别重逢,就算你属老鼠,也当叙叙旧再走。”拽着绳索,抢身挡住他的去路。
王重阳脸色涨红,摇了摇头,欲语还休,又是紧张又是窘迫,腹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喝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胆大妄为的小色鬼!王重阳,你既已立誓拜我为师,修习‘先天神功’,岂可违抗师命,放过这假冒伏羲、害我神族的无耻小贼?”赫然正是蛇圣女。
许宣怒火上冲,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欺师灭祖的老**!王重阳,你既已立誓做蛇族圣使,奉迎‘女娲转世’,岂可违反族规,放过这贻祸蓬莱、害死你妹妹的失贞圣女?”
他得知父母双亡后,满腹恨火,越发偏激。此时与蛇圣女再度相遇,将自己不能及时返回临安的怨怒全都迁怪到了她的身上。针锋相对,每字每句都尖酸恶毒无比,尤其那“老**”三字更让蛇圣女勃然大怒,尖声厉喝道:“王重阳,快杀了这小子!”
王重阳满脸尴尬为难之色,被她喝骂催促,苦笑道:“许官人,师命不可违,得罪了!”狂风鼓卷,一掌朝他拍来。
许宣一凛,半个多月不见,这小子真气竟似又雄浑了不少,这一掌随意拍来,竟似海啸狂涛,势不可当!当下奋起神力,大喝着双掌一齐拍出。
“嘭”地一声剧震,他喉中腥甜狂涌,双臂剧痛,登时翻身飞了出去,就连那两只狼雕也被扯得凌空乱转,断羽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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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吃了一惊,道:“许官人,你没事吧?”又听蛇圣女喝道:“啰嗦什么?还不快杀了他?”只得拱了拱手,狂风暴雨似的继续朝他攻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双雄
许宣修为本就远逊于王重阳,如今膝骨尽碎,更加难敌,当下一边凭借着强沛真气勉强抵挡,一边随着那两只狼雕趔趄飞退,断断续续地笑道:“王圣使,你双腿俱全,又有……又有老贱人想帮……两个打一个,杀了我这……我这残疾人,可真真英雄了得,不枉了……枉了‘蛇族圣使’之名!”
王重阳面上一红,也觉自己胜之不武,收回双掌,道:“许官人,圣女真元已散,只剩神识,倒也算不得两个打你一个。但你双腿不便,我确不该如此占你便宜。”指尖疾点,竟封了自己腿上的穴道,左掌在浮冰上一拍,翻身跃起,朝他继续猛攻。
蛇圣女怒道:“臭小子,你和这小贼还讲什么公平道义?他有两只狼雕做翅膀,你有么?没了双腿,你如何走‘九宫步’?如何‘气循八极’,如何施展‘先天神功’?”
她汹汹疾骂,王重阳却充耳不闻,仅凭着双掌,腾挪飞旋,将许宣逼得招架不迭。斗不数合,“砰砰”连声,许宣胸口、肩头又被掌风扫中,若非两只狼雕凌空拉扯,早已一头载入海中了。
王重阳一击得手,立即收回双掌,等他稳住身形后,才重新进攻。饶是如此,仍迫得他左支右绌,狼狈万状。
许宣越斗越是凛然,无论是道佛各派还是魔门,运导真气时,要么循行十二正经,要么绕走奇经八脉,而这小子的真炁却和当日的蛇圣女一样,无论逆行、顺行,全是忽阴忽阳的太极鱼线,每一掌劈出,气浪也如阴阳鱼线般变幻莫测,难挡之极。
想起蛇圣女方才所说的“气循八极”,心中又是一动,难道“先天神功”也是按“天地八极”来转化真气?那么“先天神功”的“八极”与青帝所传他的“八极”又有什么异同?
按青帝所说,“白虎皮图”上除了白虎神兽的封镇地图,还有伏羲、女娲所创的“先天神功”与“阴阳五雷大法”。这两种神功虽然同源于“八卦”,却大相径庭。
“八卦”分为“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
所谓“先天八卦”,就是伏羲按照太古时代的天文地理所悟创出的宇宙玄机。伏羲化羽后,“共工”康回撞断不周山,天崩地裂,女娲虽然用五色石补住了天漏,但天地之道却已发生了极大变化。女娲依照后来的天地八极的变化,重新调整了八卦的方位,是为“后天八卦”。
“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虽然都有“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这天地八极,但八极所处的位置却迥然两异。比如先天八卦是“乾南,坤北,离东,坎西,兑东南,震东北,巽西南,艮西北”;而后天八卦则成了“震东,兑西,离南,坎北,乾西北,坤西南,艮东北,巽东南”。
换句话说,“先天神功”是按照上古“八极”的方位来转换真气,原本五行属金的“乾门”竟移到了属火的南方,原本五行属土的“坤门”移到了属水的北方,原本属火的“离门”则移到了属木的东方……五行混乱,与许宣所谙熟的“阴阳、五行、八卦”的所有规律完全相悖。
越想越觉匪夷所思,蓦一咬牙,忖道:“罢了罢了!管他‘先天神功’奥秘何在,我只管以不变应万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凝神聚气,指诀变幻,接连几记“雷水解”、“风地观”,借助王重阳雄浑无比的气浪与身下淼淼汪洋,将沉潜的真气激爆到最大,炁剑呼啸纵横,势如巨浪排空,狂风怒卷。
王重阳双眸一亮,忍不住脱口叫好,长袖碧光爆舞,也聚合成滚滚炁剑,汹汹反攻,不时亮出一条条刺眼的“S”形炽光。
“哧哧”连声,许宣应接不暇,衣裳顿时被划破几个裂口,若不是王重阳及时将炁剑朝外撤了几寸,已被切成数截了。一时间冷汗涔涔,又是惊怒又是沮丧,暗想:“许宣啊许宣,你若连这愣头愣脑的小子也斗不过,又如何妄言杀尽仇雠,为爹妈报仇?”
斗志熊熊,残存的几丝畏怯全被怒火烧尽了。当下凝神冥念,使出十二分的精神,与他奋力激战。只听“嘭嘭”叠震,气浪狂舞,炁剑光焰大涨,竟然也迫得王重阳往后连退了数步。
“阴阳五雷大法”正是女娲基于“后天八卦”所创,讲究的是依照当下天地万物之法,五行相生,阴阳交感。青帝在此基础上又做了改进,创出独一无二的“阴阳指”,可将真气在体内“八极”循环激生,再内外交感,依照“六十四卦象”变化出威力无穷的阴阳指剑。
许宣使得滚瓜烂熟的虽然只有十几招剑式,但仗着深厚雄浑的真炁,以及对“天人交感、因势随形”的深刻理解,总能在极为危险的瞬间,应激对方之势与周遭环境,借力打力,遇强则强,爆发出狂猛无比的气浪。
浮冰碎炸,惊涛喷涌,两人都只凭借着双手,穿花舞蝶似的在海面上翻飞回旋,越斗越快。
气浪交撞,人影错分,渐渐的连影子也看不清了,只有一团团刺眼的橙黄光浪,和一道道忽隐忽现的“S”形亮芒,在暮色里缤纷闪耀。
若论修为,许宣与王重阳相去甚远,加上双腿俱残,五行属土,正好又被他木属真气所克,真要以死相拼,不出二十合只怕便已横死当场了。
但王重阳宅心仁厚,不忍伤他性命;加之好武成痴,当日目睹许宣以“一阳指”连斗魔帝、妖后、蛇圣女与王文卿时,便已大开眼界,暗暗称奇,此时亲身激斗,更是被他那看似简单、却层叠不穷的即兴变化震得目眩神迷,惊佩不已,一心想要看个究竟,十成本领只用了不足三成。
蛇圣女见他未尽全力,自是大为不满,不住地迭声怒喝。王重阳不敢公然忤逆,只好假意加强攻势,到了紧要关头,又每每手下留情,故意卖个破绽。
许宣心知肚明,又是感激又是羞怒,反被激起更强的好胜之心,但无论他如何拼尽全力,始终不能夺占上风。
此时天色昏暗,海面已是漆黑一片,王重阳忽然跃开,道:“师尊已经睡着了,许兄,我们先歇会儿吧。”
许宣一愣,这才想起已经好一会儿未曾听见蛇圣女的喝骂声了。激斗许久,早已精疲力竭,见他罢手不攻,再也支撑不住,登时仰面躺在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累得几欲虚脱。
那两只狼雕也趔趄跌落在他身边,垂头丧气,连振动翅膀的力气也没有了。海东青又冲入海里,抓了几条鱼丢到他们身边。
许宣狼吞虎咽吃了半条,忽听“咕噜噜”一阵异响,转头望去,却是由王重阳肚里发出来的,不觉莞尔,拣了条最肥大的抛入他怀里,笑道:“王圣使,你虽然神功盖世,但比起冰海抓鱼的本事,那可就远远及不上我这只海东青了。等你吃饱睡足了,咱们再重新比过。”
王重阳脸上微微一红,道:“多谢许兄。”海东青振翅朝他尖啸了几声,昂首阔步,神情倨傲,似是对主人将食物分给敌人的行为颇不以为然。两人对望一眼,忍不住又一齐笑了起来。
他们在蓬莱山里虽已相处了两个月,彼此间却总有种无形的隔阂,难以亲近。今日激斗良久,似敌似友,惺惺相惜,又同处于这漆黑孤独的北海之上,反倒突然觉得熟稔了许多。
王重阳道:“是了,许兄,你出蓬莱后,怎会遇见允真?她魂魄已散,又何以复活?”
许宣正欲告诉他,复活的不是王允真,而是借王允真躯体“还魂”的金国公主,转念一想,此时若让他知道了真相,失望沮丧之下,或许就不愿随自己一道追击青龙,解救完颜瑶了。
当下含糊其辞,只说自己出了蓬莱后,原想乘船回到临安,不想却误上了贼船。他将错就错,收伏群盗,往南航行的途中,又恰好从遭遇海难的商船里,救出了复活的王允真。至于她为何复活,还来不及多问,便撞见青龙了。
王重阳信以为真,悲喜交织,摇头道:“都怨我当日离开结界时,未能守住‘蜃珠洞’,让那孽畜卷入气旋,一起离开了蓬莱,才有今日这番浩劫。唉,此难由我而起,自当由我而终。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屠了这条妖龙,救出允真。”
许宣等的便是他这句话,抢道:“王圣使既有此心,那便再好不过!虎毒不食子,那孽畜乃是王文卿吞噬了青龙魂魄魔化而成,它衔走王姑娘,未必就会将她吃下肚去。只要我们联起手来,及时追上那孽畜,或许还来得及将她救出。”
笔趣阁
王重阳精神大振,正欲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怪吼,嗡嗡如雷。狼雕惊啸振翅,两人大凛,转头望去,只见天海间陡然一白,波涛汹涌,似有一个巨大的怪物正朝这里急速掠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同行
云层电光闪烁,照得海面忽明忽暗。
那怪物长相极为怪异,就像一个巨型蝙蝠,双翼平张,足有六丈来宽,身体扁平,长尾摇曳,贴着波涛急速飞翔,一双紫红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闪耀,颇为可怖。
许宣大奇,他曾见渔民抓捕过与此颇为相似的怪物“蝠鲼”,卖给“仁济堂”作为药材,但蝠鲼的双翼最宽也不足三丈,更不可能贴着海面如此快速而长距地滑翔……难道这是许府食客们所说的“海中魔怪”龙鲼?
定睛望去,更觉惊异,那怪物的背上赫然盘坐着数十个白衣人,个个高冠大袖,面敷白粉,分不清是男是女,手里提着白纸灯笼,灯笼上用朱笔写着“不夜”二字,遥遥望去,宛如一群无常鬼在巡海夜游,阴森诡异。
怪物来势极快,转瞬就卷着狂风掠过他们身边,向北翩翩飞去。那些白衣人目不斜视,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拉长声音,忽高忽低地唱着首奇怪的歌,听来毛骨悚然。
眼见那龙鲼幽灵般地消失在夜色里,两人松了口气。
王重阳沉吟道:“许兄,你肯助我一臂之力,自是感激无已。只是……”尴尬地笑了笑,道:“只是在下吸纳了圣女元魄,又蒙她传授‘先天功’,恩同再造。我已对着她立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诛青龙,追回白虎石图,除灭李师师、林灵素等神族敌人。如果师尊醒来后,命令我杀了你,在下只怕……只怕还得出手,万请许兄海涵。”
“好啊,”许宣听出他弦外之音,必定还会手下留情,伸了个懒腰,卧倒在冰面上,笑道,“王兄,你原是女娲圣使,我原是伏羲转世,可如今你偏偏练成了伏羲的‘先天神功’,而我却修成了女娲的‘阴阳五雷大法’,成了非要决出生死的对头……唉,世间之事,阴差阳错,结果如何,难预料得很吶。”
王重阳听到“女娲圣使”四字,脸上又是一烫,只好假装没有听见,咳嗽一声,道:“许兄,天色不早了,等你我养足精神,再一起去寻找那孽畜,救出允真。”闭上眼,盘坐调息,不再说话。
许宣暗觉好笑,忖想:“这小子看起来聪俊过人,实则迂头愣脑瞻前顾后,就算当真生死相拼,也必能将他耍得团团乱转,不足为惧。”心下更宽。
浮冰跌宕,寒风彻骨,他裹着厚厚的白虎皮裘,又有真炁护体,倒也不觉得太冷。当下一遍遍地运转真气,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之中,也仍依照着林灵素所授的“因时因地,相生真气”与青帝的“天人交感,八极转圜”运转经络内的真气。
醒来时,四周昏黑依旧,唯有东边天海交接处涌动着一线赤艳的红光。许宣口渴难耐,抓了块浮冰,用真气融化成温水,捧着喝了。海东青呀呀尖啼,又捕了些鲜鱼给两人充饥。
吃饱喝足,海东青又驱逐着那两只狼雕,悬吊着许宣,继续朝北飞翔。
王重阳则时而御风飞掠,踏波踏行,紧随着他们身后。若是常人,在这极寒北海飞上小半时辰,就已精疲力竭了,但他真气深不可测,奔掠了两个时辰仍面不改色。
许宣又是羡妒又是佩服,暗想:“难怪狂妄如林灵素,也将这小子捧得甚高。我若有他这等本事,又何惧大仇不报?”念及父母,登时心痛如绞,又想:“这小子天资虽高,心思却极为单纯,打败他固然不易,从但要想他口中套出‘先天神功’的奥秘,却未必是件难事。等我修成‘白虎皮图’的两大绝学,要想报仇,又复何难!”
思绪飞转,正盘算着如何借着与他交手之机,刺探其秘,那蛇圣女的元神恰好又醒来了,厉声怒喝道:“王重阳,我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么?快快将这小子大卸八块,丢到海里喂鱼!”
许宣哈哈笑道:“老贱人,只怕你徒弟和我来来回回斗上几千合,总也杀不死我,看得你急怒攻心,先给活活气死了。”
和王重阳使了个眼色,又一前一后地追斗起来。两人炁剑相交,光浪炸舞,所到之处,怒涛掀涌,海鸟惊飞,看似战得舍生忘死,难分难解,实则却都各留了几分力,点到为止。
若是蛇圣女神魄俱全,两人这番佯斗自然逃不过她的法眼,但此时她残存在王重阳体内的神识不过十之一二,实在难以看清端倪。就算起了疑心,也只能怒叱乱骂,无可奈何。
待到圣女重新昏睡后,两人又在浮冰上休憩了片刻,继续循着海东青的指引,追寻青龙。
如此且战且歇,一路北行,又过了六日。海面的浮冰越来越多,昼短夜长,一天中能瞧见太阳的光景不足一个半时辰。夜里躺卧在浮冰上时,空中的星星已稀少得看不见了,只有一道道绚烂的极光流丽乱舞,变幻万端。
蛇圣女残存的魂魄日渐微弱,时醒时睡,清醒的时间也如这北海的白昼,越来越短。
若说两人起初的“激斗”,还有几分装模做样,只是为了敷衍蛇圣女,到了后来,已是越斗越认真,越斗越入迷,纯粹成了惺惺相惜的切磋武技了。
王重阳的修为虽然远胜许宣,却从许宣的“一阳指”与“阴阳五雷大法”里获益良多,颇有醍醐灌顶之感;而许宣更似进入了一个琳琅满目的宝藏,隐隐之中,仿佛想到了“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的神秘关联,却又千头万绪,难以言表。
这一天,红日初升,蓝黑色的海面上漂满了晶莹闪光的浮冰。两人正一前一后地朝北飞掠,忽听西南边传来“呜呜”的号角声,转头望去,风帆猎猎,五艘乌黑的三桅战船正朝此处驶来。
海东青呀呀尖叫,啄击着那两只狼雕,迫使它们转向朝东边折行。正觉不妙,忽听王重阳喝道:“许兄小心!”“嗖”地破风激响,一支箭矢旋转着朝左侧那只狼雕射来。
许宣一凛,猛地拽紧绳索,急速俯冲。岂料那支箭矢竟突然划了道诡异的弧形,变向急转,闪电似的穿入狼雕的背脊,登即毙命。
回风箭!他心中陡沉,难道来者竟是那海陵王完颜迪古乃?念头未已,“咻咻”激响,又是两支箭矢交错飞旋着疾射而来。
剩下那只狼雕惊啼着奋力振翅,他指尖连弹,气箭接连不绝地朝那两支箭矢冲去。那双箭却如长了眼睛一般,螺旋乱舞,瞬间便已冲到眼前。惊怒交迸,本能地一记“地水师”,挥掌朝来箭拍去。
“地水师”,上卦为坤,坤为地;下卦为坎,坎为水。地下有水,数量无穷,水流所向,顺势而行。他身在连绵浮冰之上,下方是淼淼汪洋,正与此卦吻合。内外交感,真气顿时从“坤门”、“坎门”呼啸涌向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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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四周惊涛狂涌,浮冰冲天,登时将那两支箭矢撞得粉碎。他与王重阳切磋了六七日,“一阳指”运用得越发得心应手,这一掌轰出,威力之强猛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那几艘战船上响起一片喧哗,忽听有人用女真话叫道:“大家住手,济安太子!是太子殿下!”那声音颇为熟悉,似曾在哪里听过。
凝神远眺,当先那艘战舰的艏舱上站着十几人,全是金国鞑子打扮。一个浓眉虬髯的魁梧男子满脸惊喜激动,朝着许宣遥遥挥手,赫然正是那夜救起的金国葛王完颜乌禄。
许宣只道他早已葬身汪洋,想不到竟会于此重逢,心下大喜。这鞑子王爷既然活着,又带来了这么多金兵,就算找不到青龙,救不回那公主,也无碍他的复仇大计了!
王重阳飘然落到他身边,皱眉道:“奇怪,许兄,你不是临安药商之子么?为何人这些人时而称你为‘帝尊’,时而又称你为‘济安太子’?”他长居蓬莱,虽不知山外之事,但这些日子以来,从众人口中听来许多传言,拼凑在一起,也大致了解些来龙去脉。
许宣一凛:“糟糕,这小子是个直肠子,若将我的底细抖搂出去,那就可前功尽弃了!”
当下正色道:“王兄,既然被你知道了,我也就不隐瞒了。我是金国的皇太子,小时被魔帝掳去,迫我父皇出兵攻灭宋室。我誓死不从,被他掳到了江南,又带至蓬莱,才有了这种种事由。若不是这些金人认出这支我从小带在身边的翡翠玉笛,我也已忘了自己的身世。”
一边信口胡诌,一边念头飞转,盘算着一旦王重阳泄漏口风,当如何借众人之手将他杀了灭口。他对王重阳亦敌亦友,虽有惺惺相惜之意,但更多的却是羡妒之情。此前以为完颜乌禄等人已葬身汪洋,为了救出公主,证实自己“济安太子”的身份,才决计与王重阳联手屠龙。但此时情势已变,计划自然也就发生了变化。
王重阳不知他已起歹念,信以为真,点头道:“原来如此!”想到他从小被魔头掳去,颠沛流离,不由更起了同情之心,道:“许兄,我听说‘一入侯门深似海’,皇宫里人心最是险恶。你重返金廷,要多加小心。”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兀术
那五艘战舰风帆鼓舞,越驶越近。众金人争相拥到舷边,张头探脑地眺望着许宣,窃窃私语,显然都对这失踪多年的“济安太子”极为好奇。
不等船身靠近,完颜乌禄便已从船上跃落冰洋,满脸喜悦地踏冰奔到许宣面前,纳头拜倒,道:“太子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诚我大金之幸!”
许宣问他如何得救、又因何到了这里,才知那夜“狼雕号”被青龙撞沉后,幸存的百余人跃入小船,被风浪卷得四下离散。完颜乌禄倒也命大,在海上漂了一日一夜,居然遇见了金军巡海战船,将他救了起来。
完颜乌禄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据说那掳走公主的妖兽,就是上古时被女娲大神封镇在蓬莱的青龙。前些日子便已现身北海,搅得人心惶惶,谣言四起。都元帅为降那妖龙,率兵亲征……”
都元帅?许宣一怔,不待相问,却听主舰上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淡淡道:“乌禄,这就是你说的济安太子么?”听在耳畔,直如闷雷滚滚,震得他呼吸一窒,气血翻腾。
抬头望去,艏舱上站着十几个华裘锦服的金国贵族,说话的乃是一个苍白瘦削的黑衣人,斜眉入鬓,双眸凌厉冷峻,个头不高,却似鹤立鸡群,让人一眼便能从人群中望见。左手斜握着一柄漆黑的龙角长弓,方才那威力奇猛的“回风箭”应当就是他发出来的。
许宣与他目光交视,心中一凛,颈背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此人看似病恹恹的,却如渊停岳峙,挟着让人莫名窒息的威霸气势;那双眼睛更似能洞彻一切,让人无所遁形。
船上登时安静了下来。完颜乌禄毕恭毕敬地起身行礼道:“启禀都元帅,正是济安太子!他身上的这支翡翠玉笛,就是当年昏德公献给都元帅之物。都元帅献给陛下后,陛下赐给公主,公主又转赠给了太子……”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突然想起“金国都元帅”是谁了,敢情眼前这黑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国四太子金兀术!
他从小敬慕岳少保,对金人恶行义愤填膺,最厌恨的人莫过于完颜兀术。这厮屠城掠地,搜山检海,几乎扫荡了整个中原,手上更不知沾染了多少大宋百姓的鲜血。说到“金兀术”三字,宋人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食肉寝皮。
许宣听多少人说过这混世魔王,绘声绘色,直将他描摹成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妖类,想不到居然是个身高不过六尺的病痨鬼!在他心里,也不知多少次曾幻想过直捣黄龙、砍下金兀术脑袋的情景,此时见到这活生生的真人,反倒脑中空白,心跳如撞,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了。
完颜兀术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不出任何表情,直到完颜乌禄说完了,才淡淡地道:“来人,将这冒充太子的逆贼绑起来!”
众人脸色齐变,完颜乌禄愕然道:“都元帅……”
完颜兀术冷冷道:“乌禄,大家都夸你聪睿冷静,怎么今日竟如此糊涂?汉人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济安太子失踪时不过五岁,身上带着这支价值连城的翡翠玉笛,如果他真活着,要么早就被人送回皇宫,换取荣华富贵;要么早被抢了玉笛,丢在林中自生自灭。又怎么可能携着玉笛,平平安安地长到这等年纪?”
许宣又惊又怒,哈哈大笑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大的能耐,竟能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从戒备森严的御苑里将我这太子掳入深山,抛下悬崖。今日才知原来是你都元帅!”
众人哄然大哗,完颜兀术却依旧如磐石岿然不动,似笑非笑地扬起眉毛,道:“小贼,你胆子倒不小,死到临头,还竟敢信口雌黄,反咬本王一口……”
许宣一不做二不休,纵声笑道:“我胆子再大,又怎比得过你谋逆篡位,暗杀太子!嘿嘿,你擅权专断,结党营私,假意辅佐我父皇,杀尽了反对你的忠臣元老,犹嫌不足,还设计除灭父皇的所有子嗣,他日好将皇位禅让给你的儿子。是也不是?”
他曾听府中食客说过,金国鞑子杀孽深重,招来报应,引得鞑子皇帝子嗣断绝;又曾听说,金兀术这些年权势熏天,封爵“越国王”,官登太师、令三省事兼都元帅,成为凌越鞑子皇帝之上的真正统治者。位极人臣者,必遭种种怀疑、毁谤。拿这谋逆的罪名来砸他,必中要害。
完颜兀术双眸果然闪过一丝愤怒之色,蓦地一拍船舷,沉声道:“放肆!给我拿下!”众人面面相觑,只怕许宣真是“济安太子”,谁也不敢率先动手。
许宣哈哈笑道:“怎么,让我说中了?兀术老贼,为了让你儿子登位,你可真是处心积虑。除掉我这太子,又杀了我妹妹完颜瑶,连其他宗室子弟你也不放过。今年端午,你先是安排你儿子率炮舰攻击金山寺,妄想刺杀赵宋狗皇帝,立下不世奇功。眼见不成,又让他随着王文卿寻找蓬莱,夺取‘女娲石图’。嘿嘿,你听王文卿蛊惑,以为儿子有他相助,就能降伏青龙,改变大金国运,成为天下人眼里的真龙天子,是也不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杀人如麻,终于报应到了你儿子身上!”
他每说一句,众人神色随之一变,听到最后一句,更是惊哗如潮。完颜兀术身子微微一晃,喝道:“你……你说什么?”
许宣知道已掐中了他的软肋,念头飞转,笑道:“你有眼无珠,所托非人,怪得谁来?王文卿狼子野心,觊觎‘炼天石图’,早就吞了青龙的魂魄,变成那孽畜,将你儿子吃下肚去了!半年没消息,你想必也猜到了大概,所以此番才会兴师动众,亲征北海,来降拿青龙,是也不是?”
金兀术的儿子的确被献作人祭,王文卿也确实化作了青龙,但此青龙非彼青龙,魔化后的王文卿更未曾将金国小王爷吞入肚里。他故意说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一则激使兀术自乱方寸,二则嫁祸给王文卿,即便他恢复神识,被金人找到,也跳进黄河洗不清。
完颜兀术握弓的手青筋暴起,脸色涨红如紫,显然已狂怒到极点。不等他说话,身边的一个亲信已抢身拔刀,朝着众人厉声大喝:“都元帅命你们将这小贼拿下,你们聋了么?再不动手,杀无赦!”
金兀术治军严厉,令出如山,众金兵不敢忤逆,纷纷大喝着跃下船,潮水般卷过跌宕的浮冰,朝许宣冲来。
海东青呀呀怒啼,翎毛尽竖。王重阳挡在许宣身前,高声道:“各位,有话好好说。他是不是贵国太子,仔细问过便知,何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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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运足真气,声如惊雷,震得众人眼前一黑,气血乱涌,一时间“叮当”连声,兵器接连掉地,有些人更失去平衡,径直摔入冰洋之中。
众金兵大凛,正欲硬着头皮强行硬冲,船上又传来一个冲淡柔和的声音,嗡嗡直震,瞬间盖过了王重阳的“狮子吼”:“这位小兄弟说得不错,是非曲折,要验过才知。太师,你忠义勇烈,光风霁月,又何必在意小人构陷?即便要杀这此人,也当让天下人心服口服不是?”
许宣、王重阳均是一震,这人真气阴柔绵密,浑厚无比,竟似不在林灵素之下!金兵船上,何来如此人物?
转眸望去,那人翩然立在另一艘战舰的艏舱上,黄袍鼓舞,长须飘飘,两条白眉斜斜垂下,双眼似闭非闭,竟是个仙风道骨的黄冠羽客。
“萧国师说得不错,”完颜兀术眼中怒火熊熊,旋即又恢复了冷静,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对着许宣徐徐拉开,森然道:“小贼,你窃据玉笛,冒充太子,含血喷人,构陷本王,若不杀你,天下岂不人人效仿?但我现在若杀了你,必有小人进馋,说本王谋逆事败,杀人灭口。嘿嘿,用你一条贱命,换本王忠烈清白,哪有这等便宜之事?”
弓如满月,一字字道:“‘济安太子’出生时,是本王将他抱给陛下的。他左肩胛下,有一个马蹄形的青黑色胎记,右腰上方,还有一个朱砂红的刀形胎志。如果此人身上没有这两个印记,就必是谋害太子的反贼无疑。萧国师,你说说,这等大逆不道的反贼又该如何处置?”
话音未落,“咻!”气浪激旋,那支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可思议的曲线,狂飙似的飞过许宣肩背后沿。他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后背一凉,白虎皮裘已被倏然震裂。
四周惊哗如沸,又突然变为一片死寂。众人惊骇地望着许宣裸露的背脊,张口结舌,全都石人泥塑僵住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胎记
许宣一凛,转头朝冰面上的倒影望去,浑身鸡皮疙瘩全都冒了起来,不知是惊是疑是骇是喜。
在他左肩胛下方,赫然有块青黑的胎记,虽然有些模糊,却依稀能看出是个马蹄形;右腰上方也有个弯曲的红印,只是由于小时浸泡药汤,背部被朱砂等药物常年累月的渗入,留下了许多殷红血点,和这块红印连在一起,分不清原来是何形状。
他心里突突狂跳,从小到大,未曾听父亲与真姨娘说过这两处胎记,若不是今日金兀术一箭震裂他的裘衣,只怕永远也不会瞧见。若只有一处,尚可说是巧合,但两个极为相似的胎记同存一身……天下又岂有这等巧的事情!
灵光一闪,林灵素!是了,当日在成都大牢里,这厮曾用“百纳大法”为自己换过脏腑与双腿,难道背上的“胎记”也是彼时他动的手脚?这魔头计谋深远,从挟持他的那一刻起,便已想好了利用他夺紫青双剑、盗炼天石图,乃至修炼“嫁衣神功”的种种计划。以他的心机和本事,为自己造出这两个“胎记”,倒也不无可能。
但这魔头如何知道“济安太子”身上的胎记?又为何要用“百纳之术”为自己造假?突然想起他在蓬莱山上打碎自己的双膝的举动,莫非……心中陡然大震,莫非这厮亦想将他扮作金国太子,借鞑子之力灭亡赵宋,报仇雪恨?
念头飞转,口中却哈哈大笑道:“兀术老贼,这回看清楚了么?各位,这老贼欺君犯上,谋刺太子,试问该当何罪?你们是想和他一起执迷不悟,杀我灭口呢,还是拨乱反正,将这巨奸擒下,押回上京请我父皇治罪?”
众人面面相觑,左右为难。
他们对许宣“济安太子”的身份虽已信了大半,但这十余年来,金兀术权倾朝野,威震天下,连皇帝也得仰其鼻息,就算他真的刺杀了太子,做出什么谋逆造反的举动,回到京城,只怕也无一人敢向他问罪。现在去拿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却听那萧国师淡淡道:“这位公子,此事关系重大,恕我们不敢听一面之词。你自称‘济安太子’,又说曾遭都元帅谋害。都元帅忠烈孝义,天下共知,窃以为绝做不出这等犯上作乱的大逆之举。而阁下腰上的胎记是否刀形,尚看不清晰,也难以断定是否太子。要想验明真假,总得有些更让人信服的证据才是。”
顿了顿,道:“依贫道之见,不如请这位公子随我们回返上京,由陛下亲自滴血认亲,一验真假。若是假的,便交与都元帅,千刀万剐;若是真的,也可问清其中曲直,以免有什么误会,伤了君臣之义,让天下人寒心。”
许宣心中一动,此人看似字字公允,句句为“都元帅”着想,实则绵里藏针,借鞑子皇帝之名,迫得完颜兀术不敢轻举妄动。此人姓萧,又被称为国师,想必就是大金国师萧抱珍了,虽然看起来老奸巨猾,摸不清底细,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至少在对付兀术老贼这一节上,可以结为同盟。
完颜兀术放下长弓,森然道:“萧国师考虑得如此周全,本王还有什么话可说?只是我们此行出海,乃是奉旨降拿青龙。妖龙未屠,公主未救,岂能班师回朝?此人就算是真太子,也只能委屈他与我们同乘一船,等屠龙之后,再回京请陛下论断。但他若敢半途畏罪逃走……那可就别怪本王铁面无情了!”
许宣虽不知到了上京后,当如何度过“滴血认亲”这一关,但此时无路可退,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当下哈哈笑道:“真金不怕火炼。也不知半途畏罪潜逃的将会是谁?”双掌在冰面一拍,翻身冲上了艏舱。
王重阳略一迟疑,道:“许兄,等等我。”也跟着他一起跃到了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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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号角长吹,大船也缓缓驶动了。
许宣坐在艏舱的顶层大房里,视野无遮,前方是一碧万顷的天空与辽阔无垠的冰洋,壮丽无比。
他见过不少雄伟的大船,但若论设计之精巧、陈设之奢靡,无一能和眼前这艘相比。
数百个舱窗全都镶嵌着大食进口的双层玻璃,单只这一项,就不知要耗费几万两白银。更出奇的是,舷窗下的气孔一直吹出阵阵热风,窗玻璃上竟没有半点雾气,透明如冰。
舱房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桌椅、香炉、帷帐、衾被……全都像是临安巨富家中搬移过来的,惟独床被设计成了女真式的火炕,暖意融融,满室皆春,和窗外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
王重阳从小在蓬莱长大,更未曾见过如此巨舰,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对那热乎乎的火炕更是惊讶不已,怎么也想不出在一艘纯木所制的大船上,怎能容得下这许多烧火取暖的炕床?
过不片刻,完颜乌禄又领着十几名奴婢鱼贯入舱,将大大小小数十盘菜肴摆满了整个长桌。从冷盘、热菜、点心、面食到粥饭,应有尽有,更囊括了淮扬、苏浙、巴蜀、山东、辽东……等各大菜系,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许宣在海上漂泊多日,成日以生鱼充饥,嗅着香味,早已食指大动,当下东夹一筷,西夹一筷,就着白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时抓起一把肉块给海东青喂食。王重阳反倒有些拘谨,见许宣不停地招手叫自己一道来吃,方谢过众人,坐在炕沿,端碗动筷。
完颜乌禄微笑道:“太子殿下,乘船在外,比不得在大内宫里。这些菜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若是不好,我让厨子重新换过。”
许宣心中一凛,难道这厮故意借膳食偏好来刺探我是否真太子?当下抹了抹嘴,摇头道:“这些菜肴虽然可口,却似总比不上稗子拌肉饭和肉菜粥糜,如果再有几碗‘抹里湛酒’,那就更加美味了。”
完颜乌禄一怔,笑道:“太子有我大金先祖之风,妙极,妙极!”立刻让奴婢去端来了半桶稗子饭和一桶酒,亲自切割了半碗兽肉,拌在稗子饭里,又斟了满满一碗酒,满脸喜悦地递与许宣,道:“太祖最喜欢的便是这稗子拌肉饭与‘抹里湛酒’,他常说一衣一饭,来之不易,当皇帝的,尤其要顾念天下民生之疾苦,能顿顿吃上这等美味的稗子拌肉饭与‘抹里湛酒’,就当喜慰知足了。太子能思太祖之所想,真是我大金国的福气!”
许宣暗觉有气:“狗鞑子既然这般知足,就在辽东深山里吃你的稗子拌肉饭好了,还来占我中原做甚?”
转念又想,这鞑子王爷将金太祖之训记得这么牢,谦恭隐忍,勤俭自勉,胸中必怀大志,对奢靡跋扈、擅权专断的金兀术只怕也无甚好感,正好可以将他灌醉了,多撬出些金廷的内幕来,将来到上京后,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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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猛地一拍桌沿,道:“说得好!汉人有句话,叫‘酒逢知己千杯少’,为你这句话,咱们得好好干上几碗!”拉着他在炕上坐下,给他也斟满“抹里湛酒”,仰头对饮,一气连干了几碗。
那“抹里湛酒”色泽红润如蔷薇,虽比不上大宋名酒的甘冽芳醇,入喉却如刀割火烧,直充头顶,浑身毛孔仿佛一下全都打开了。
许宣酒量虽佳,连喝了六七碗后,也醺醺然如飘云端,拍着炕桌,高声唱起那些女真猎人教的歌来。这些歌显然是女真人祖辈流传的民谣,完颜乌禄满脸通红,亦有了六七分醉意,忍不住一起合声高唱。
守在舱外的金兵闻见酒香,早已心痒难搔,眼见他们狂歌痛饮,喝得如此畅快,更是不断伸头探脑,馋得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唯有王重阳看了暗暗摇头,自顾不紧不慢地夹菜吃饭。
就在这时,海东青突然翎毛炸竖,朝东厉声尖啼。
继而舱外惊呼迭起,有人骇然叫道:“你们看!那是什么?”又听一声低沉的呜鸣,前方喷起一道数十丈高的水柱,接着呜鸣连起,无数道雪白的水柱冲天喷涌,此起彼伏。
许宣朝舱外望去,心中一震,酒意登时醒了大半。
只见暮色昏沉,晚霞如火,北边传来阵阵“呀呀”的叫声,鸟群如乌云滚滚,惊惶乱舞,急速逼近。在它们下方,则是数以千计的鲸鱼,有如一座座移动的岛屿,朝着他们推波劈浪地游来。除此之外,也不知有多少不知名的鱼群、海**杂其间,闪耀着万千点银光,不顾一切地朝南迁徙。
海东青烦躁地在他肩膀上跳动着,尖声悲啼。完颜乌禄面色一变,失声道:“吉塔!是吉塔火山爆发了……”
话音未落,天海处突然一亮,又一亮,而后喷涌出姹紫嫣红的层层霞光,雷声滚滚,震得波涛剧震。
第一百九十五章 救美
一阵大浪打来,船身剧晃,桌案上的碗碟“乒乒乓乓”撞在一起,酒水四洒,酱汁淋漓。
许宣大凛,他听女真猎户们说过,“吉塔”是女真人的圣山,出自远古时的肃慎族语“曼殊苏巴尔晗”,即“吉祥之塔”。
按照古肃慎人的传说,“吉塔”是北海最高的山,只有海东青可以飞越,故又称之为“雄库鲁苏巴尔晗”,意为“海东青之塔”。也是他们祭祀鹰神的地方。传说山顶连着蓝天,火焰滚滚,一旦山神发怒,喷出的烈火可以烧沸整个北海,霞云布满天空,数月不散。
极目远眺,天海间尚看不见任何山尖,相隔如此之遥,竟能感觉到那“吉塔”火山的震动,其威力之强猛可想而知。
轰鸣声中,又听有人尖声大叫道:“青龙,我看见青龙啦!就在震巽位!”
众人纷纷朝东南方望去,惊呼如沸。
只见一弧耀眼的青碧鳞光从不远处的巨浪中夭矫跃起,冲入波涛,接着又从数十丈外穿了出来,直没海中。许宣已见过青龙许多次,一眼便认出果是那孽畜无疑。
此时受“吉塔”火山震动的影响,海上波涛澎湃,层层叠叠地从北向南涌来,白浪一重高过一浪。这孽畜溯游而上,速度竟快得惊人,几个起落,便已贴着海面朝北飞出了十余里。
所到之处,惊涛掀涌,不时有鱼群被它撞得冲天抛起,银光缤纷乱舞。几只巨鲸避之不及,登时悲鸣着腾空翻起几丈高,重重砸入海里。就连低空飞翔的鸟群也被它撞得断羽缤纷,尖啼坠落。
众人追踪了十几日,终于撞见这妖龙,无不又惊又喜又骇又怒。
若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五艘战舰火炮齐轰,或许还能将其重创,奈何此时狂风巨浪,连天夹涌,又有这么多的巨鲸、鱼群密密麻麻地迎头游来,要想追上青龙,谈何容易?
更糟糕的是,远处火山喷发,海啸在即,青龙偏偏又朝着“吉塔火山”的方向逃窜,就算他们能成功屠灭妖龙,救出公主,又能否避得过那焚天煮海的熔岩烈火?
混乱中,却听号角长吹,战鼓激奏,金兀术一字字地高声喝道:“大金国的男儿们,你们征服了山林和大地,现在是你们征服大海的时候了!火炮、箭石准备,全速前进!青龙不死,誓不班师。敢后退一步者,杀无赦!”
声如惊雷,震得众金兵热血如沸,纵声啸吼。
许宣耳颊也不由热辣辣地烧了起来,暗想:“这老贼打起仗来如此不要命,难怪当年除了岳少保,谁也难拒其锋。”五味交杂,又想:“许宣啊许宣,你早已经无路可退了,要成大事,就得学这老贼,破釜沉舟,一往无前。从今日起,不管挡在你前方的是什么,全都豁出命去,将它干翻!”
一念及此,残存的恐惧全都烟消云散了,化作了激昂斗志,和众金人一起捶胸狂吼。
鼓声如雷,越来越密集。五条战船组成“锋矢阵”,船舷两侧各有一大一小两排轮桨,上下错开,旋转如飞。帆布猎猎鼓舞,不停地转动着角度,在惊涛骇浪里抢风疾行。
群鸟惊飞,鱼兽纷纷绕船避开,那些庞如岛屿的巨鲸也仿佛被他们的气势所夺,要么呜鸣着凝立不动,等着战船从身侧冲过;要么徐徐转向,退避三舍。
远处红光闪耀,轰鸣如雷。狂风越来越猛,海面如峰峦般急剧起伏,将战船从一个波峰被抛向另一个波峰,高低沉浮,飘摇跌宕。
船上的金兵们虽然久经训练,却从未经历过这等狂暴的风浪,东摇西晃,面色如纸,啸歌声时断时续。许宣、王重阳更被颠得翻江倒海,险些将吃进肚里的酒菜全吐了出来。
好在青龙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距离众船已不过百丈之遥了。当波浪将他们掀到高处时,透过舷窗,可以清晰地望见那条青碧的龙尾,在惊涛里闪耀。
传令官遥遥叫道:“转舵,发射箭石,开炮!”五艘战舰乘风破浪,变为“雁行阵”,斜驶到了那条青龙的右侧,左舷突然火炮齐鸣,红光吞吐,接连朝着青龙猛轰。
架在甲板、艉楼、艏楼上的投石机和巨弩也争相抛射出火石与长矛,缤纷乱舞,有的呼啸着穿入大浪,有的则撞击在青龙的鳞甲上,冲天反弹。
青龙似被激怒了,破空冲起,飞腾狂吼,朝着最前沿的那艘战船狂飙似的撞了下来。
“轰”地一声巨响,它几乎是擦着那艘战舰的左舷,当头撞入前方海面。波涛喷涌,将那艘船高高地掀了起来,险些凌空翻覆。众人惊呼未绝,那孽畜长尾又已夭矫飞扬,挟卷着滔天狂浪,铺天盖地地砸落。
“轰隆!”那战船的主桅、前桅、艏舱应声粉碎,许宣心中也仿佛随之猛地一沉,偌大的巨舰竟被它一尾就拍入了海里!
众人又惊又怒,纷纷大吼着朝它继续开炮,抛射火石与巨矛。但那妖龙飞腾的速度极快,四船又颠簸在巨浪之上,难有准头,连发了三轮,仅有几颗炮弹和火石撞中它的身体。
青龙鳞甲极厚,岿然无损,咆哮着破浪昂头,灼灼怒视,腹部白色的鳞甲鼓涌起耀眼的红光。许宣暗呼糟糕,这孽障又要喷火了!朝它血盆大口望去,更是猛吃一惊,失声道:“公主!”
在那妖龙的尖牙缝里,赫然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紫衣少女,双手紧抱着那颗巨大的獠牙,俯瞰汪洋,满脸惶急惊怒,几次想要纵身跃下,又缩了回去。
王重阳脸色骤变,不顾一切地冲出舱门,凌空几个抄步,便已掠到了那孽畜的巨口下方,叫道:“妹子,快跳下来,我自会接住你……”
话音未落,青龙狂吼如雷,公主衣裙鼓舞,被它口中涌出的炎热飓风刮得摇摇欲坠,尖声大叫,却始终不敢松手跃落。王重阳刚想冲上前,被妖龙翻旋着挥爪狂扫,不得翻身飞退。
众金兵也瞧见公主了,惊呼四起,炮火、箭石渐转稀落。
许宣双手一撑,跃到舱外,但此时青龙的那张巨口距离他所在的战船艏楼至少有八十来丈,以他的残疾之身,根本无法御风掠近,瞥见不远处那巨弩机上的铁矛,心中一动,抓起绳索,腾身跃到长矛上,将一端系紧矛杆,另一段绑在自己腰上,朝旁边的金兵叫道:“快发弩矛,将我射到青龙的脖子上!”
众金兵面面相觑,无人应答。那妖龙口中的公主,已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岂能再将重现于世的“济安太子”又抛入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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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青龙腹部越来越红,许宣大急,喝道:“公主命悬一线,再不动手,我就砍了你们的脑袋!”
完颜乌禄蓦一咬牙,道:“我来!”大步奔到巨弩机旁,转动绞轴,将铁矛连着弩弦拉到最满处,深吸了口气,道:“太子殿下,小心了!”扣动扳机。
“嗖!”许宣只觉腰上突然一紧,狂风扑面,被那离弦破空的弩矛拽着腾空飞起,笔直地朝青龙颈下的鳞甲冲去。
“太子,是太子!”隐隐听见下方传来阵阵惊哗,又听“轰”地一声巨响,一颗霹雳火球几乎是擦着他的耳沿飞上了天空。
许宣呼吸一窒,惊怒交迸,是谁在这时候开炮?这不是要将他和公主一齐置于死地么?念头未已,下方“轰轰”狂震,白雾中红光闪耀吞吐,又是几十颗炮弹激啸着从他四周穿过,撞击在青龙身上,鳞甲尽紫。
几在同时,铁矛撞在那孽畜的鳞甲上,将许宣震得反转飞起。他反应极快,立即抓起长矛,借着那翻转之势,奋起神力,大吼着朝下方被火炮撞得微微开裂的龙鳞刺去。
“叮!”铁矛刺碎鳞甲,扎入两尺有余。青龙狂怒已达顶点,咆哮着浑身弓起,红光闪耀,烈焰即将从口中喷薄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王重阳长啸着冲到了青龙鼻头,脚尖一点,翻身急冲而下,一把抱住公主,朝外跃起。火光狂涌,青紫色的烈焰从青龙喉舌间层层喷出,轰然猛撞在他的背上。
王重阳“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趔趄飞旋,浑身火焰狂舞,叫道:“许兄,接住!”将公主朝许宣凌空抛来。
许宣一把接住公主,叫道:“抱紧我!”挥刀斩断绳索,朝着下方那滚滚如沸的惊涛急速冲落。
“轰!”姹紫嫣红的火浪在他上方炸散开来,火烧云般层叠翻涌,映红了海面,也映红了战船上的金兵们一张张惊愕而又狂喜的脸颜。
“太子殿下!”“太子救下了公主!”在风浪、炮鸣、青龙怒吼……以及远处震耳欲聋的火山轰鸣声中,仍能清楚地听见下方传来的阵阵欢呼。
公主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嫣然一笑,贴着他的耳朵柔声道:“小瘸子,你快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我的济安哥哥?如果不是,我让父皇招了你做驸马爷,好不好?”
许宣被她热气呵得心旌一荡,还不待回答,突然剧痛攻心,差点给她咬下半个耳朵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降龙
许宣被公主热气呵得心旌一荡,还不待回答,突然剧痛攻心,差点给她咬下半个耳朵来。
公主摸了摸嘴唇上殷红的鲜血,格格大笑,似是觉得甚为有趣。
许宣又惊又怒,顾不得多想,将她一把拎了起来,扛在肩上,往臀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公主“啊”地一声尖叫,长发垂舞,浑身登时如棉花般瘫软。
许宣只道她这回要老实些了,岂料她又吃吃一笑,柔声道:“小瘸子,好哥哥,你再用劲些打,好不好?最好将我也打瘸了,就和你凑成一对儿啦。”声音娇媚入骨,听得他耳颊一阵烧烫。
他从未见过这等刁蛮泼辣又疯疯癫癫的少女,生死关头,竟还有闲心来谈情说笑。一时间又是愕然又是气恼,只好装作没听见,扛着她继续朝船上冲落。
忽听王重阳高声叫道:“太子小心……”头顶响起狂雷般的咆哮,青龙已飞旋着俯冲而至。
许宣大凛,抬眼望去,火浪迸泻,青鳞乱舞,整个天空都仿佛随着那孽畜一齐塌落了。在火炮的连番猛轰下,王允卿仅存的一丝本真神识终于被怒焰吞噬,彻底魔化成了六亲不认的凶暴狂龙。
“轰!”相隔尚有六十余丈,海面已被那狂猛无比的炎风激得惊涛四炸,漩涡倒涌,剩余的四艘战船全被卷入急流,飞旋跌宕。
万千道流火呼啸着从天而降,擦过许宣二人的身沿,接连不断地撞入海里,撞落船上。下方火焰高窜,烟雾乱舞,帆布、舱楼全都烧起来了,数十人浑身着火,惨叫着坠入漩涡。
眼见那狰狞的龙头咆哮着急速逼近,有如慧星流火,势不可挡,众金兵无不骇得肝胆尽寒,惊呼四起。
混乱中,也不知谁开响了第一炮,顷刻间“轰轰”狂震,艏楼、艉楼上的火炮、投石机、巨弩……全都冲天抬起,朝着上方猛烈还击。
火球、箭石纵横乱舞,几次险些撞中公主,她胆子虽大,也不禁脸色惨白,紧紧贴在许宣腰上,尖声大叫。
只听完颜乌禄迭声大喝:“住手!快住手!小心误伤了太子、公主……”然而此刻轰鸣如爆,众人全都陷入了极度的惊惧、恐慌与狂乱之中,又有谁听他指挥?
许宣惊怒交迸,此时别说他双腿俱残,无法御风逃离,就算插上双翅,也躲不过这天崩地裂的雷霆夹击!
避无可避,唯有感应四周炁浪,拼死一搏。此时上方是咆哮而至的青龙与熊熊喷泻的烈火,下方是激啸飞射的炮弹与箭石。当下指诀变幻,翻身飞旋,使出一记“火雷噬嗑”。
“火雷噬嗑”,上卦为离,离为火,属阴;下卦为震,震为雷,属阳。正好与周遭境况完全契合。阴阳二炁穿过“离门”、“震门”,直冲右臂,登时爆发出雷电交合般的恐怖威力。
“轰”地一声狂震,炁剑炫芒炸涌,爆出一轮方圆十丈的绚彩光波,将迎面冲来的巨石尽皆劈碎。
他人“剑”合一,螺旋怒舞,继续长啸着冲天飞起。
周围的碎石、箭矢、火焰……被他体内急旋的阴阳二炁所吸,层层叠叠地环绕飞舞。遥遥望去,就像一道霓丽夺目的龙卷风,电光闪耀,扶摇直上,恰好与那咆哮喷火的青龙迎头撞了个正着……
“轰隆隆!”白光一亮,然后如银蛇乱舞,炸散成万千道姹紫嫣红的霞光。公主尖叫声中,许宣腥甜狂涌,炁剑、护体气罩层层涣散,被那排山倒海似的反撞气浪掀出数十丈远。
青龙亦吃痛狂吼,硬生生被撞得鳞甲迸碎,破空翻飞。
众人惊哗如沸,接着又爆为一片欢呼,“太子”、“太子”之声不绝于耳。完颜乌禄更是又惊又喜,高声长呼:“济安太子,降龙谙班勃极烈!”
萧抱珍道袍鼓舞,白眉飞扬,那双似闭非闭的细眼突然闪起两点精光,忍不住转过头,朝远处的金兀术瞥去。金兀术昂然立在艏楼,灼灼凝视着空中翻飞的许宣,亦闪过一丝惊疑骇异的神色。
却不知众人都太过高估许宣了,是以他眼下的修为,绝不可能以一己之力震退青龙。“阴阳指”最大的玄妙就在于天人交感,应时顺势。周遭的炁浪越狂猛,变化越激荡,他所能爆发出的真炁也就越发惊人。
这一记“火雷噬嗑”,将霹雳火炮、投石机、弓弩……以及青龙自身霸烈无比的火浪与冲撞力,全都借入了他的炁剑之中,故而才有这等无坚不摧的气势。
唯有王重阳看出其中之妙,又是惊佩又是喜悦,凌空朝他飞掠而来,道:“许兄,你这一剑高妙之极!待我们将允真送回船上,再合力镇伏这妖龙……”
公主此时惊魂已定,搂住许宣的脖子,笑吟吟地道:“小瘸子,原来你姓许。这呆头鹅为何要叫我允真?是啦!定是我现在这肉身的名字。难怪你第一次瞧见我,便这般色迷迷的又惊又喜……”
俏脸一沉,突然拔出头上的簪子,抵住他的咽喉,喝道:“快说,你和这‘允真’到底是什么关系?又为何假冒我济安哥哥?”
眼见青龙咆哮翻腾,即将再度袭来,许宣没空与她啰嗦,攥住她的手腕,朝后一扭,将她右臂别到身后,俯身急冲。
公主尖叫一声,疼得脸色雪白,却又格格笑了起来,媚眼如丝地凝视着他,胸脯起伏,柔声道:“好舒服,小瘸子,我喜欢你弄疼我,再用点儿劲,捏得越疼越好。”
许宣又气又恼,手猛地一紧,喝道:“臭丫头,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下去!”
公主“啊”地一声,双颊潮红,眼睛水汪汪地凝视着他,喘着气笑道:“臭瘸子,坏瘸子,你待我越凶,就越说明你不是我的济安哥哥。你要想骗过旁人,就赶紧温柔些,哄我高兴……”
话音未落,“嗷呜”一声狂吼,青龙已经翻旋着冲到他们的右上方,烈焰喷涌,将他衣袖“呼”地烧了起来。
许宣大凛,喝道:“王兄,接住!”将公主抛向斜后方的王重阳,真气在“八极”间穿梭激涌,接连两记“火风鼎”、“雷火丰”,炁剑狂卷,撞飞火球,霹雳般劈斫在青龙飞舞的巨爪上,翻身飞旋。
笔趣阁
青龙似是对公主志在必得,眼见他甩手将她抛出,青龙立即怒吼着飞扬转身,掉头朝王重阳冲去。
王重阳接住公主,急速下冲。公主奋力挣扎,喝道:“呆头鹅,拿开你的脏手,谁让你抱着我了!快将我抛回给小瘸子!”见他不松手,拔出簪子,在他臂上、胸口一阵乱刺。
王重阳被她弄得手足无措,只得叫道:“许兄,接住!”又将她朝许宣抛了回去。许宣方伸手接住,见青龙咆哮着夭矫冲来,立即又将她抛向王重阳,全速下冲,高声叫道:“快把她抛给我!”
两人你来我往,一边双双急速俯冲,一边将公主抛来抛去,引得青龙东折西转,应接不暇。船上众人更是瞧得惊呼迭起。
转眼间,距离船顶已不过八九丈远了,许宣运足真气,朝下方艏楼上的完颜乌禄叫道:“乌禄,接好了!”猛地将公主朝那猎猎鼓舞的风帆抛了下去。
公主尖叫着撞在帆布上,翻身朝下急滚,完颜乌禄腾空跃起,一把将她抱住,有惊无险地跃落甲板。众金兵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齐声欢呼。
青龙似是感觉受到了戏耍,怒不可遏,咆哮冲向战舰。“嘭”地一声,火球激啸着撞击在风帆上,桅杆、帆布如陷火海。
几乎就在同时,“轰轰”连声,海面如炸,突然鼓起数十丈高的惊涛怒浪,将那四艘战舰全都掀得腾空飞起。
许宣眼前一花,鲸波扑面,咸涩冰冷的海水已劈头盖脸地将他淹没了。他汩汩地冒着气泡,双手划舞,什么也瞧不见。好在这北极冰洋的水远比其他处的海水清澈,浮沉了片刻,已能影影绰绰地瞧见几丈外惊惶逃散的鱼群。
他连呛了几口水,胸肺已憋闷得几欲爆炸开来了,正欲全力上浮,心中忽然一凛,只见下方急速升起一大片黑影,就像海底突然隆起了连绵数里的巍峨山丘,急流狂涌,将他猛地朝上掀去。
许宣不及多想,双手乱舞,借着激流奋力上冲,仰头跃出海面,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狂风呼号,大浪起伏,青龙正咆哮着飞旋于上空,那双血红的凶睛望见他,怒火欲喷,猛地弓起身,张开血盆大口,作势欲扑。
当是时,又听海底传来一声极为尖利恐怖的怪啸,波涛如沸。许宣后背、腰腿猛地一阵剧痛,也不知被什么至为坚硬之物撞中,竟凌空掀起三丈来高。低头望去,胸口如被重锤所击,竟被下方景象震得又惊又骇,叫不出声来。
只见海面水浪四下飞泻,隆起一个乌黑而光滑的巨型“圆岛”,“岛屿”越升越高,仅露出水面的部分便有两百丈方圆,裂纹如阡陌纵横,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泽。
还不等细看,怪啸如雷,前方惊涛冲天炸涌,冲出一条巨大的黑蟒,碧晶闪耀,龇牙狂吼。
第一百九十七章 屠龙
玄武!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喉中堵着这个词,却怎么也叫不出来。眼前这怪物蛇头龟身,庞巨如山,分明就是太古四大凶兽中的“玄武”!
传说青龙被女娲封入“蓬莱”,玄武则被镇在了“方丈”山下,难道此地距离仙山“方丈”已经不远?玄武既然冲脱了封印,是否意味着用于封镇它的“混沌皮图”也已被人盗走?
思忖间,玄武已怪啸着破浪跃起,海水、浮冰、鱼群……从那山岳般的巨大龟身上倾泻滑落。一只鲸鱼悲鸣着凌空反转,重重地砸在龟背上,从许宣上方抛弹而过。许宣本能地一缩头,翻身急滚,沿着那斜陡的玳瑁壳冲向数十丈下的滚沸惊涛。
玄武越拔越高,整个海面仿佛全被掀起来了,巨浪一圈圈朝外涌开,白沫喷涌,四艘战舰剧烈跌宕。
那乌黑的巨蟒之身狂啸着摇曳乱舞,和空中的青龙形成了对峙之势,一个龇牙吐信,一个咆哮喷火,惨烈搏杀一触即发。
许宣双掌并用,翻了几个筋斗,终于抓住了玄武龟壳的边沿。那巨兽身形如山岳,凭借着粗壮蟒尾的支撑,竟然倾斜着立出了海面,四个脚掌横亘于天海之间,尖爪如巨矛,只等蟒尾弹甩,便可腾空扑向青龙。
他紧紧抓着玄武壳沿,双腿悬空,下方便是那擎天巨柱似的蟒尾,笔直地矗立在漩涡中央。此时若是松开手,必被那滚滚盘旋的激流卷溺,再也无法浮出海面;但若抓住不放,很可能被搅入玄武与青龙的惊天对决。
远处战舰上有人瞧见他了,惊呼迭起。那青龙也似乎发现了他的身影,凶睛怒火闪耀,狂吼着甩尾飞旋,狂飙般朝他撞来。
玄武显然将青龙此举视为攻击,蟒尾猛地一弹,庞躯如泰山横空,怒啸着扑向青龙。
只听“轰”地一声剧震,那长约百丈蟒头与青龙重重地撞在了一起,许宣双臂酥麻,险些被凌空抛了出去。
定睛望去,蓝天下,青龙张牙舞爪,被那条巨大的蟒身麻花似的盘旋绞扭,越缠越紧,突然仰头咆哮,一口咬住了玄武的蛇颈。玄武吃痛怪啸,蟒身飞旋乱舞,奋力朝后拉扯。
忽听“轰轰”连震,战船上红光吞吐,火炮齐鸣。炮弹、火石、矛矢……拖曳着道道紫线,缤纷乱舞地击撞在那两大凶兽身上。
许宣心中一沉,惊怒交迸,这些鞑子忒也愚蠢!仅凭着这些霹雳火炮和箭石,等到青龙、玄武自相残杀后,或许还可奏效,此时迫不及待地攻击,除了激怒它们,又复何用?
青龙、玄武果然双双发出狂怒的嘶吼,猛地反旋松开。青龙巨尾扫处,轰鸣狂震,碎木纷飞,临近的一艘船舰顿时被拍得沉入水中。玄武则厉啸着长尾飞扬,径直将另一艘战船撞得粉碎。
许宣双手酥痹,再也抓握不住,顿时被高高地凌空甩飞。天旋地转,碧空仿佛变成了大海,无边无垠的汪洋仿佛变成了天空。
后方突然响起惊天狂吼,震得他头皮发麻,转眸望去,那青龙咆哮飞腾,正张开血盆大口呼啸冲来。
当下感应周遭狂风,指诀变幻,一记“巽为风”,衣裳鼓舞,猛地激旋如飓风,堪堪抢在那孽畜冲到之前,笔直地破空飞起,顺势一掌朝它头顶拍去。
“巽为风”属阴卦之象,也是“阴阳六十四指”中最狂猛莫测的招式之一,以他自身的纯阳真炁,原本难以驾驭。亏得丹田内沉潜了青帝的阴属真气;加之经历了连番大战,对“阴阳指”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借助着四周卷荡的狂风,竟也气随意转,使得似模似样。
青龙右眼被他掌风击中,痛吼甩头。许宣一把抓住那孽畜的杈角,正想骑在它头顶,刺瞎眼睛,却被它摔得飞撞在坚硬的背鳍上,眼前一黑,顿时凌空弹出六七丈远。
青龙不给他半点喘息之机,咆哮着仰身飞旋,火球喷涌,结结实实地撞在他的后心。
“呼!”烈焰狂舞,全身仿佛从里到外烧起来了,许宣剧疼锥心,大吼着弹指回旋,使出一记“离为火”,身上的火焰顿时随着真气盘旋怒舞,破臂飞出,猛撞在青龙的鼻吻上。
“离为火”,内卦为离,外卦亦为离,双火叠加,霸烈不可挡。只是此卦与“巽为风”同属阴卦,他的“一阳指”尚难发挥出其威力。饶是如此,借着体内潜藏着的青帝火属真炁,以及青龙喷涌的烈焰,仍如天火狂飚,硬生生将那孽畜撞得朝外翻卷飞旋。
当是时,王重阳亦长啸着杀到。青影飞掠,空中闪起一条刺目奇诡的阴阳鱼弧光,不偏不倚地劈入青龙颈下的逆鳞。
“叮”地一声,鳞甲翻炸,鲜血冲天激射。青龙发出痛苦无比的狂吼,长尾横扫,撞碎他手中的青钢长剑,也撞碎了他的护体气罩,打得他口喷鲜血,冲天飞起。
许宣大喝着急冲而下,一把握住插在它颈背上的巨矛,奋力朝里刺去。趁着它狂吼弓身之际,翻身压住长矛,往下猛地一绞。鳞片迸飞,血喷如注,那孽龙的颈上登时被剌出一条丈许长的豁口,悲吼着急坠而落。
“太子!太子杀死青龙啦!”“济安太子,降龙谙班勃极烈!”剩余的两艘战舰上远远地传来沸腾的欢呼。
许宣骑在矛杆上,浑身灼痛,摇摇欲坠,仍不敢相信这凶狂不可一世的太古青龙,真的已被自己与王重阳合力重创!
然而喜悦才持续了不到片刻,下方又传来一片惊呼。前方狂飙呼啸,甩起一条刺眼的黑光,玄武巨大的蟒头咧嘴吐信,狞笑似的朝他急扑而至。
“轰隆隆!”远处天际火光如荼,天空与大海瞬间全变成了炫目的紫红色。波涛狂涌,一重重白色的巨浪就像雪狮怒吼,群马狂奔;又仿佛连绵不绝的山峦层层崩塌,朝着这里极速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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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啸终于来了!
比起吉塔火山震天动地的爆发,更可怕的或许是这席卷一切的北极海啸!
许宣呼吸如堵,气血迸扬,骨骼仿佛要寸寸炸散开来了,在这见所未见的恐怖灾难的应激下,在那太古凶兽势如狂飙的压迫下,潜埋在他丹田与经脉里的火属真气有如滚滚岩浆,直冲头顶;又如海啸狂浪,席卷周身。忍不住仰起头,纵声激啸。
碧空突然飞起一道闪电,天海尽白。
“轰隆隆!”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发狂地捶击着万里鲸波,连那“玄武”也怵然一凛,抬头往上望去。刹那间,雪亮的霹雳纵横交错,已如火树银花,布满了整个天穹。
惊涛鼓荡,战舰回旋,所有人都仰着头,难以置信地眺望着那壮丽而恐怖的一幕。
公主眯着妙目,又惊又喜。完颜乌禄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距离他们十丈之外,金兀术裘衣鼓舞,紧攥双拳,脸被映成了奇异的蓝紫色,双眸火焰跳跃,骇怒而又狂喜。
漫天闪电飞舞,突然化作滚滚光柱,冲入许宣头顶。他骑在那急速坠落的青龙颈上,仰头狂吼,浑身炸射出夺目的橙光。就连青龙也陡然弓身咆哮,瞬间变成了灿灿金龙。
“阴阳五雷大法!”混乱中,不知是谁颤声低呼。然后又听一阵惊天动地的狂震,绚光滚滚炸射,层层叠叠地在空中荡漾开来,化成了炽白的炫光,刺得众人睁不开眼。
那如山岳般昂立在天海间的玄武,突然发出痛苦的狂吼,蟒身飞扬,重重地朝后撞落在波涛里,将船舰掀得腾空抛起。
巨浪炸涌,众人惊呼着趔趄翻滚,纷纷沿着陡斜的甲板,朝海里坠落。许宣亦连同青龙,轰然撞碎了桅杆,直没惊涛。
这一切快如电光石火,白驹过隙,只有王重阳、金兀术、萧抱珍等寥寥数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就在玄武即将冲至的瞬间,许宣五雷灌顶,与骑下的青龙同化一体,旋即天人交感,接连使出了“震为雷”、“水雷屯”、“雷火丰”与“水火既济”,连人带龙猛撞在玄武身上。
这四记炁剑集合了阴阳雷霆之力,又将远处的迸爆的熔岩、海啸、狂风、雷电……全都融入剑势,可谓无坚不摧;再加上青龙狂暴的余勇,顿时将猝不及防的玄武,生生撞飞。看似简单随意,却毕集了他体内的所有真气,以及数月来所体悟的每一种绝学。
然而无论是“五雷大法”、“嫁衣神功”,还是“阴阳诀”,都是至为艰深凶险的绝学,远非短短数月所能掌握,运用得稍有不慎,必然两败俱伤。
他与青龙连番激斗,经脉灼伤,被如此狂猛的雷霆劈入身体,加之体内爆发的真炁又与体外激荡的炁浪相互击撞,造成的冲击力可想而知。虽然奋起神威,一举击退了“玄武”,却也被反震得鲜血狂喷,直坠海中。
“轰”地一声,冰冷的海水从口、鼻、耳朵汹汹倒灌而入,他经脉火烧火燎,痛得连抬臂划动的力气也没有了。就在他飘飘摇摇,往海里深处坠落时,前方白衣鼓卷,一道人影朝他翩翩游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魔女
鱼群四散穿掠,那人白衣翻飞,黑发如海藻飘舞,来势极快。
许宣此时已憋闷得几欲爆炸开来了,心中猛地“咯噔”一跳,白姐姐!难道是白姐姐来救我了?旋即想起白素贞早已葬身长江,又岂会现身于这数万里外的北海?满腔惊喜登时又化为悲沮。暗想,难道我已经死了?所以白姐姐的鬼魂才来此处接我?
却见水光潋滟,忽明忽暗地映照着来人莹白的脸颜,不是白素贞,只是个相貌端正的女子,微觉失望。但那双明眸灼灼闪亮,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迷迷糊糊中瞥见她发鬓上的镶玉金钗,更觉眼熟,忽然想起方才在船舱里饮酒高歌的情景……是了,她是完颜乌禄带来的婢女!为自己斟酒时,差点儿打翻了杯盏,忙不迭地红着脸向自己道歉。然而小小一个金国侍婢,为何竟能在如此遄急的漩涡中穿梭自若,快如游鱼?
不等他多想,那白衣女子已游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翩然飞转,俯头朝他唇上吻来。
唇齿相接,如电流激撞。许宣脑中“嗡”地一震,只觉清新的空气源源不绝地涌入喉中,呼吸登时大畅。又惊又奇又喜,更多的却是诧异,只有修为极高之人,才能在水底施展这“鱼息换气大法”,金国奴婢中又怎会有这等人物?
那女子似是察觉到许宣心中异动,抬起头,嫣然一笑,拉着他转身朝海面浮去。
许宣心里顿时不由自主地突突狂跳起来。若单论美貌,白素贞、小青、李少微、楚青红、王允真、完颜苏里歌……无不远在此女之上,但她这一笑,艳光四射,眼波里更仿佛有种夺魂摄魄的魔力,竟让人意动神摇,难以自持。
当是时,水波里传来一声恐怖而沉闷的狂吼,震得他彻底清醒。青龙!这孽畜连遭重创,又被雷霆劈中,原已气息奄奄地沉入海里,此时不知何以,竟似重新活转过来了,咆哮着翻腾追至。
许宣大凛,待要回身挣脱,与青龙一搏生死,却被那白衣女子铁箍般紧紧扣住手腕,软绵绵地使不出半点力气。
心底猛地一沉,冷汗遍体。这才发觉她体内真气至阴至寒,绵柔充沛,赫然竟是阴极真炁!当世能修成阴极真炁者,不过李少微等寥寥数人,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念头未已,下方碧光晃眼,激流掀涌,一道狂暴无比的冲击波已雷霆万钧撞向到他们后心。
白衣女子头也不回,拉着他在水中翩然飞卷,反手一掌拍在龙尾上。“嘭!”青龙吃痛狂吼,竟被她硬生生掀出十几丈外。她则借着反撞之力冲天飞旋,拉着许宣高高跃出了海面。
狂风呼啸,许宣胸膺尽涤,浑身却无一处不在灼灼烧痛。此时四周鲸波起伏,已看不见船舰了,只有那只巨大如山岳的“玄武”仍悬浮在数百丈外的海里,蛇颈摇曳,怒吼如雷,似是正与什么人激斗。
白衣女子拉着许宣踏浪疾掠,朝那“玄武”的龟壳飞去。前方大浪扶摇,青龙又咆哮着冲天跃起,朝他们接连猛攻。但无论是舞爪、甩尾,还是径直顶角猛撞,全被那白衣女子轻而易举地化解开来。
两人一龙在惊涛骇浪里飞旋穿梭,越斗越快,炫光刺目,轰鸣叠震,许宣的心也仿佛跟着跌宕收缩,越来越加震骇。
青龙被雷霆劈中后,竟似回光返照,凶焰大炽,此时即便他再与王重阳联手,亦难敌其威。反观这白衣女子,真气如浩淼汪洋,深不可测;每一掌劈出,看似简单随意,却蕴藏着无穷变化,奇诡万端……纵然换作楚青红、林灵素,只怕也不过如此了!
青龙被她掌风接连劈中,鳞片迸飞,怒不可遏,突然盘旋狂舞,飓风似的朝两人撞来。
“轰!”“轰!”四周惊涛炸涌,烈焰冲天。这一击毕集了青龙所有余力,势不可挡。
许宣眼前一花,喉中腥甜狂涌,整个胸廓仿佛都被那无形的气浪压碎了。白衣女子却不退反进,拉着他破空飞旋,长袖舞处,亮起一道刺目无比的诡异弧光,太极鱼线般劈入青龙气旋。
“嗤!”青龙猛地一顿,骇怒恐惧地瞪着两人,突然发出凄厉无比的狂吼,张牙舞爪,逆鳞处鲜血激射,重重地砸入海中,滚滚波涛登时尽皆染成了耀眼的紫红。
“先天神功!你……”许宣心头剧震,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那白衣女子,失声道,“李师师!你是李师师!”
刹那之间,所有的疑窦全都冰消雪融。除了大宋第一妖女李师师,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仅凭着一双眼波,魅惑众生、倾国倾城?又有谁能修成如此深不可测的阴极真炁,施展“白虎皮图”中才有的“先天神功”?又有谁能凭借一己之力,只手屠青龙?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摇头道:“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小官人,世间之人,世间之事,真真假假,有有无无,尽是虚妄,你又何必着相?”声音低柔悦耳,那张极为普通的脸容镀着夕晖,却让人为之神夺,不敢逼视。
许宣数月来遭遇的种种磨难,看似由林灵素而起,实则全是李师师之因。在遇见这妖女之前,他曾假想过许多怒斥其罪的言辞,也曾假想过各种拼死相搏的手段,但此刻,咫尺相望,鼻息互闻,胸喉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脑中隆隆作响,悲怒、恐惧、倾慕、哀怜、愤恨、羡妒……交相翻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师师凝视着海中翻腾悲吼的青龙,晶光闪动,柔声道:“就好比这孽畜,你能说清它究竟是女娲镇伏的太古青龙,还是人面兽心的王文卿?抑或是数千年来被它吞噬过的每一个魂灵?”
右手拔下发鬓上的那支镶玉金钗,屈指念诀。青龙发出凄厉的狂啸,身上碧光浮动,青烟绿雾般地涌入钗中;那具庞大的躯体则痛苦地扭曲收缩,急速褪尽鳞甲,变回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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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将金钗插还鬓中,秋波流转,似笑非笑地道:“又好比阁下,你能说清自己究竟是九死一生的‘仁济堂’少东家,还是起死回魂的金国太子?抑或是我李师师的儿子、伏羲转世?”
许宣一震,面红耳赤,敢情这妖女早已知晓一切了!又惊又怒又羞又恨,索性哈哈笑道:“那么你呢?究竟是金枝玉叶的南唐后人,还是低贱的金国奴婢?抑或是人尽可夫的汴京第一名妓?”
李师师毫不着恼,微微一笑:“这就是啦。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又有孰人知晓?”长袖挥卷,将气息奄奄的王文卿收入其中,攥着他的手腕,继续朝“玄武”掠去。
方一转身,却听轰鸣狂震,北边海面仿佛整个倾倒过来了,百余丈高的狂涛连绵数十里,巨浪层叠,白沫喷涌,突然朝他们铺天盖地地拍了下来。
许宣呼吸一窒,想不到海啸来得如此之快!李师师却似早有所备,拉着他翻身飞旋,贴着大浪,高高地破空冲起,然后又划过一道弧圈,卷入下一排巨浪,腾空抛起……如此借势随形,陀螺似的急速环舞,竟瞬间有惊无险地冲出了几百丈远。
“玄武”正昂身屹立在海啸狂涛中,摇曳怒吼,不停地朝空中闪烁的人影甩头攻击,瞥见李师师冲至,立即又转过身,山崩似的轰然塌倒,朝他们迎面撞来。
许宣大凛,这凶兽力量之狂猛,更胜青龙。一旦被它撞中,势必粉身碎骨;勉强逃避,又难躲过这排山倒海的恐怖海啸。倘若自己经脉俱全,或许还能天人交感,利用“泽天夬”、“山泽损”等阴阳指诀逃过一劫,但眼下性命操于李师师之手,只能祈求这妖女有通天手段了!
李师师螺旋急舞,拉着他从浪尖上高高抛起,突然凌空踏步,鬼魅般地左折右转,从玄武的龟壳边沿翻了过去,然后踩着它的蛇颈冲天疾奔,双袖鼓舞,御风翩然高飞。
九宫步!当日蓬莱山上,许宣也曾见过蛇圣女使过这诡异无比的步法,但论姿态之曼妙优美、速度之诡谲飞快,远无法与眼前这妖女相比。
然而他们虽然躲过了“玄武”,却仍无法躲开那层峦叠嶂般的滔天巨浪。“嘭嘭”连声,重重喷涌的雪沫如狮群狂吼,瞬间便将他们凌空拍飞出八九丈远,而后又轰鸣着吞噬其中。
在这恐怖的天地伟力面前,个人之力显得如此微渺。
许宣口鼻、双耳瞬间被灌入许多冰冷的海水,剧痛如绞,险些便从李师师手里抛甩而出。那妖女抓住他的手腕,正欲借势飞旋,右后方忽然冲出一股霸烈无比的气浪,朝她狂飙似的撞来。
李师师应变极快,立即翻身一掌拍去,“轰!”光浪炸舞,霓丽万端,将来人照得历历分明。许宣猛吃一惊,金兀术!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黑帝
“轰!”光浪炸舞,霓丽万端,将来人照得历历分明。许宣猛吃一惊,金兀术!
这厮先前能射出威不可挡的“回风箭”,修为必当不弱,但他却没想到竟然强猛至斯!饶是李师师神功盖世,仓促间接下这一掌,也不由娇躯微晃,朝后凌空翻飞。
金兀术双眸中闪过一丝惊诧之色,似是也没想到她竟然能够全身而退,喝道:“贱婢,交出这小子,我就饶你一命!”不容她稳住身形,又是疾飙暴雨似的一阵猛攻。
他凌风踏浪,每一掌劈出,无不风雷激啸,水浪狂迸,迫得李师师翩翩飞退,许宣更是被那四面八方的惊涛气浪挤压得胸膺如堵,剧痛欲爆。
李师师笑道:“都元帅,你想趁乱杀了太子,断除陛下的血脉,他日好篡位称帝,是不是?好啊,我成全你便是。”忽然拽起许宣,迎着他的掌风挡去。
许宣喉中一甜,登时被震得鲜血狂喷,所幸金兀术硬生生地收回手掌,才未被那气浪迎头撞中。又惊又怒,冷汗涔涔。
却听李师师柔声传音道:“许官人,放心。这老贼最是沽名钓誉,岂敢当着众人之面伤及‘济安太子’的性命?再说,你若死了,他又上哪儿找‘阴阳五雷大法’的秘笈去?”倒提着他的脚踝,纵横乱扫,顷刻间反守为攻,迫得金兀术节节后退。
许宣待要强聚真气,拼死挣脱,却被那妖女封住了全身经脉,别说动弹了,连满腹怒骂也迸不出一句来。
此时远处红光冲天,吉塔山喷发得越来越加猛烈,蘑菇似的火山云层层翻涌,如擎天巨柱矗立在天海间,有的漆黑如墨,有的彤红如血,交杂变幻,闪耀着刺目的闪电与紫光,遥遥望去,直如群魔乱舞,壮丽而恐怖。
在那急速蔓延的狰狞云团下,一道又一道的白浪迤逦奔卷,随着剧烈起伏的鲸波,前赴后继,层层喷涌成数十丈高,乃至百余丈高的滔天水墙,轰鸣震耳,惊心动魄,每一次冲撞都比前番来得更加狂暴恣肆。
“玄武”忽然飞旋立起,甩舞蛇颈,怒吼着朝他们扑来。好在它转身太急,被狂涛掀得站立不稳,蛇头擦着三人的头顶冲过,长舌乱舞,腥涎如雨。
李师师抓起许宣,脚尖在蛇颈上一点,凌空翻掠,沿着“玄武”的龟腹朝上疾冲。它庞巨的身躯昂立如山岳,大浪从上方龟壳边沿喷泻而下,如天河飞瀑。
忽听一人淡淡道:“妖女,哪里走!”接着“哧哧”连声,金光乱舞,数十道气箭迎面疾射,迫得李师师挥掌扫挡,飞旋冲天。那人黄袍鼓舞,须眉飘飘,正是金国国师萧抱珍。
当是时,金兀术又已狂飙似的从斜侧冲到,双手虚握,“轰!”水浪从拳心冲天喷涌,形成了一道六七丈长的“水刀”,呼啸着朝李师师当头劈下。
许宣呼吸一窒,李师师故技重施,将他当作人盾扫挡。岂料水浪突然炸散为两股水柱,绕过他身侧,朝李师师轰鸣撞去。
那妖女应变奇快,立即仰身后旋,破空飞起,笑道:“给你!”将许宣一把抛入萧抱珍怀中。
萧抱珍一愣,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干脆,眼见金兀术转身朝自己冲来,方知不妙,道:“太师,贫道……”话音方起,“嘭嘭”连声,金兀术竟已不问青红皂白地朝他挥“刀”猛攻。
萧抱珍又惊又怒,左手抱住许宣,右手指剑凌空卷扫,高声道:“太师,你我同为大金效力,当齐心协力护卫太子。纵有分歧,也可返京请陛下明断,何必下此辣手?若是让人误以为你谋害太子,杀人灭口,那可就不好了。”
他故意运足真气,将声音压过海啸轰鸣,传遍四周。金兀术却依旧冷冰冰地一言不发,只管雷霆猛攻。那两股水浪如双龙分合交错,不断地绕过许宣,飞旋合击,变幻莫测,杀得他趔趄飞退。
“嘭”地一声剧震,“水刀”被萧抱珍掌风撞得四炸飞散,然而片刻之间,漫天水珠便又呼卷着聚入金兀术手中,化为一道更加狂猛的水龙,长近二十丈,忽分忽合,夭矫乱舞。
许宣越看越是凛然,他亲眼目睹了道魔各门的不少气兵,包括林灵素、李少微的“两仪电剑”、葛长庚的“三才元炁剑”、楚青红的“阴阳指”……却从未见过这等诡异霸烈的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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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兀术纵横劈斩,越攻越急,全身光芒鼓舞,气势凌人,仿佛与这滚沸的汪洋同融一体。每一朵浪花、每一滴水珠,全都被他气刀涡旋卷入,倍增倍涨,势不可挡。
“玄冥天兵!”轰鸣声中,忽然传来李师师格格的笑声,“难怪都元帅能够横扫中原,屡屡打败以‘火德’为国运的赵宋朝廷,原来阁下就是魔门黑帝!”
听到“魔门黑帝”四字,萧抱珍细眼精光爆射,闪过惊骇悲怒的神色,许宣更是如遭电殛。
魔门仿照太古时的五族之制建立,除了“神帝”、“天后”,还有“五魔神”与“魔门十祖”。“五魔神”又称“五帝”,即“黑帝”、“白帝”、“青帝”、“黄帝”、“赤帝”,除了“火云雷神”郭动天之外,另外四位魔神身份神秘,无人知晓。敢情其中的“黑帝”竟然就是威震天下的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
金兀术脸色亦微微一变,想不到她竟然能一眼看穿自己的身份。普天之下,能认出“玄冥天兵”的,只有神帝、天后、五魔神区区七人而已,这神秘妖女又是何人?
念头未已,漫天闪电飞舞,雷鸣狂震。
只见李师师翩然立在惊涛骇浪之间,嫣然一笑,脸容被电光照得灿灿蓝紫。接着,数百道霹雳划过黑紫艳红的火山云,隆隆劈入她的头顶,银光炸射,她白衣一鼓,猛地破空飞旋,朝萧抱珍冲去。
“轰!”一道炽亮的“S”形弧光从她衣袖夭矫横空,与萧抱珍的仓促劈出的指剑撞了个正着,霓光四炸。
萧抱珍一晃,不由自主地凌空翻飞。还不等稳住身形,她已鬼魅般地穿过他身前,一把夺过许宣,高高地越过了“玄武”兽的头顶。
金兀术、萧抱珍如梦初醒,又惊又怒,一左一右地御风疾冲,从蛇颈两侧掠过。一个水龙狂舞,大开大合;一个指剑纵横,炁锋凌冽,朝她此起彼伏地围追夹攻。
“轰轰”叠震,巨浪排空。李师师借着惊涛回旋翻飞,闪电接连不断地穿入她的头顶,光芒怒放,接着又接连不断地化为一道道太极鱼线似的弧光,破袖闪耀,将“玄冥天兵”与指剑竞相撞碎。
金兀术越斗越是骇怒,方知这妖女先前未尽全力,不过是诱逼自己使出“玄冥天兵”,曝露身份罢了!与萧抱珍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道:“今日若不联手将她除去,假以时日,天下又有谁人可敌!”双双全力猛攻。
许宣置身其中,更是气血乱涌,惊佩交集。李师师这些剑诀看似简单随意,实则融合了“阴阳五雷大法”与“先天神功”两大绝学,随心所欲。别说兀术老贼和这牛鼻子了,就算是蛇圣女与林灵素联手,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忽听右侧狂风卷舞,有人叫道:“许兄,你没事吧?这位姑娘,你要和他们比武,先将我朋友放下来,以免伤及无辜。”青影一闪,探手便朝他手臂抓来,正是王重阳。
李师师笑道:“有本事就来拿吧。”旋身飞转,“嘭!”一掌与王重阳对了个正着。四目交对的瞬间,微微一怔,奇道:“是你?”待要收回真气,却已经来不及了。
王重阳浑身剧震,“哇”地喷了一口血,凌空飞出六七丈远,趔趄稳住身,惊怒悲喜地瞪着她的双眼,颤声叫道:“师父……”话音未落,见金兀术、萧抱珍双双杀到,失声道:“小心!”
李师师螺旋急转,弧光如雷霆般劈入,“轰!”“轰!”
许宣脑中嗡的一响,只见霓光冲天,映照着层层炸散的气浪与惊涛,一切仿佛瞬间凝固了。然后突然感到一阵撕心碎骨的剧痛,天旋地转,疼得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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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中,狂风扑面,海浪轰鸣,似乎依旧被那妖女抱在怀中,冲天飞掠。也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飞了多远,身上越来越冷,直透骨髓,牙关不住地格格乱撞。但似乎又越来越热,汗出如浆,心脏猛烈地在胸腔里激撞。
忽听“隆隆”狂震,热浪灼人,脸上、身上仿佛被极为滚烫的液体溅着,疼得他猛一收缩,大叫着睁开眼睛。
四周火焰狂舞,彤红一片,到处都是刺鼻的硫磺味。一道道艳红的火光激啸着从前方冲天飞起,在滚滚翻腾的黑紫云层下划过缤纷耀眼的弧线,就像是雷雨过后的夏夜,西湖断桥边的美丽烟火……
火山!
他心中一震,猛地醒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被倒悬在火山口的边沿。前方几尺外便是悬崖,熔岩滚滚沸腾,不停地朝上冲涌喷射,映得崖壁姹紫嫣红。
霎时间汗毛直竖,转头四望,只见李师师提着他的脚踝,倒立在左侧的视野里,笑吟吟地凝视着他,柔声道:“许官人,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林灵素身在何处。若有半句虚言,这儿就是你的坟墓。”
第二百章 火山
许宣思绪飞转,李师师当初设下了连环计引林灵素入瓮,对她这位胞兄显然恨之入骨。此番乔化为金国婢女,来到北海,多半是知道了他们脱离蓬莱之事,故而顺着青龙的线索,追循林灵素。
但那日离开蓬山结界的,除了青龙,只有自己、小青、王重阳、楚青红、林灵素与李少微母女。这妖女既能用金钗一举封印青龙凶灵,足见她早已洞悉了青龙附体王文卿之事,却不知是从谁人口中得知?
“轰!”念头未已,下方熔岩狂涌,朝上掀起十几丈高,他呼吸一窒,整个人仿佛瞬间被热浪拍成了粉末,头发、眉毛、衣裳……全都猎猎烧了起来,口鼻胸肺里尽是浓烟与硫磺的恶臭。
又听“哧哧”连声,数百道赤红的火山弹破空激啸,纵横乱舞,其中两颗不偏不倚地穿入许宣的左腿和右肩,青烟直冒,痛得他纵声大吼,险些晕厥。
李师师格格笑道:“这点疼你就吃不消啦,若是掉进岩浆里,该怎生得了?”故意松了松手,将他又往下坠了几分,柔声道:“许官人,你只消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林灵素的下落,我保你明天此时,就能泡在‘落英阁’的热水桶里,由临安城最美貌的姑娘伺候着,洗上一个舒舒服服的澡。然后再喝几盅香醇甘甜的黄酒,吃几只膏黄满溢的螃蟹,点着熏香,美美地睡上一觉……”
离家半年,许宣朝思暮想的便是故乡的风物人情,听她这般娓娓道来,不由心驰神往。忽然想到山河依旧,人物全非,纵然回到临安,又复何用!更是剧痛如绞,泪水夺眶。
李师师似是知他心中所思,柔声道:“许官人,林灵素那魔头累得你全家遭难,可恨之极。你我同仇敌忾,告诉我他的下落,我自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替你消尽胸中恶气。”顿了顿,又道:“你若犹嫌不足,我还可以修好你的经脉,医好你的膝骨,再传你一身绝学,助你亲手杀了赵官家,为父母报仇雪恨。岂不痛快?”
许宣心中嘭嘭剧跳,热血冲顶,差点便欲和盘托出,转念又想,这妖女心机之深沉狠毒,无人可比。若告诉她,自己并不知道林灵素的下落,只怕即刻便被她抛入火山了!要想保住性命,必须得让她相信自己有可利用的价值。
当下喘着气,哈哈笑道:“不错,我与那魔头仇深似海,势不两立,恨不能吃尽他的肉,喝光他的血……但你?你和他是骨肉同胞的兄妹,又怎会胳膊肘外拐谋害自己的哥哥?嘿嘿,你以为我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傻乎乎地任你诓骗么?”
李师师眼波中闪过一丝凄苦恨怒之色,脸上依旧笑意盈盈,道:“许官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为何要杀他,与你不相干;与你相干的是,再过片刻,这吉塔火山又要再度喷发了。你若不赶紧说出他的下落,就只能和你爹妈在黄泉下团聚啦……”
话音未落,火山腹中轰鸣迭爆,熔岩又往上喷涌了几丈,霓光耀眼。上方黑紫红艳的灰柱云团中闪起数百道闪电,银蛇似的发狂乱窜,雷声狂震。
饶是许宣胆大包天,置身在这地狱边沿,也不由悚然惊惧。忽想,原来这里就是女真人奉为圣地的“吉祥之塔”了。眼前闪过完颜苏里歌泪光滢滢的笑脸,心里又是酸苦又是甜蜜。难道天意冥冥,他这翱翔罗荒野的“雄库鲁”,竟注定要折翼于这喷火的“海东青之塔”么?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隐隐传来几声熟悉的尖啼,他心中一震,转眸望去,却见电光闪耀,一只雪白的鹰隼展翅盘旋在姹紫嫣红的云团下。海东青!竟然是苏里歌送他的那只海东青!
他又惊又喜,想不到这只神鹰竟然不顾一切地追随到了这里!眼见它展翅回旋,不时地朝着左侧尖啼,心中又是一动,难道它在告诉我,它带来了救兵?精神大振。
虽知李师师已近于天下无敌,不管来什么救兵,也难救出自己,但有一丝信念,总好过于束手待毙。
眼见熔岩喷涌,火光冲天,忽然又想起了当日在天漏山两仪峰修炼“阴阳二炁”的情景,心道:“是了!天人交感,内外相生。我的经脉虽然断了大半,但若能趁着妖女注意力被救兵引开之际,感应火山熔岩,再以‘阴阳指’借助‘吉塔’喷发之势,拼死一搏,也未见得没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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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见他愣愣地仰望着漫天闪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道他已被彻底震慑住了,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柔声道:“许官人,这里越来越烫,连我都已经站不住了。不如先找个垫脚之物。”
长袖挥甩,王文卿登时凌空抛落。火山口四周尽是方甫凝固的熔岩,比滚油还要灼烫,他方一着地,立即青烟直冒,焦臭扑鼻,发出杀猪似的凄厉惨叫。
许宣大凛,他对这心机歹毒的王娘子虽然厌恨入骨,见此惨状,亦不由微觉恻然。
李师师倒提着他,翩然跃落在王文卿的胸口,道:“好啦,现在舒服多了。”秋波流转,森冷地俯视着王文卿那痛苦扭曲的脸,嫣然一笑:“王道长,这么多年没见,差点儿认不出你来啦。不过你放心,奴家说过的话,却是一点儿也没忘记。我定会将你剜出双眼,割断舌头,再斩去四肢,一点点地磨骨割肉,烧成灰烬……”
王文卿怨毒地瞪着她,筛糠似的簌簌颤抖,嘶声狂吼。
李师师叹道:“可惜我哥哥还没来,不能让你这般痛快地一个人独死。如果许官人不尽快说出我哥哥的下落,就只好委屈他聊作替代,与你和骨同灰了。”她的声音那般温柔悦耳,说的话却句句令人毛骨悚然。
许宣又惊又怒,哈哈笑道:“妖女,哥哥我从小就是吓大的,你寥寥几句话便想唬住我么?北海之滨,莫非王土,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掳走金国太子,以为还能逃得脱么?嘿嘿,老子活着也是个废人,死又何妨,你有种杀了我就是。可是别想从我牙齿里撬出关于林灵素的半个字!”
李师师格格笑道:“许官人,你那‘济安太子’的身份骗骗金兀术便也罢了,何须在我面前信口胡话?真太子我可亲眼见过,除了后背的两处胎记,上颚还有一处烫伤的疤痕,没人告诉过你吧……”手指捏住他的双颊,将口唇硬生生挤开。话音未落,笑容忽然凝住了,妙目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神色。
许宣一震,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难道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自己上颚偏偏也有一处烫伤?
李师师惊讶之色一闪即逝,撤开手,笑吟吟地道:“看不出你油头滑脑的,却是个软硬不吃的犟骨头。好吧,你说说,要如何才肯告诉我林灵素的下落?”
许宣松了口气,仰头望去,海东青兀自盘旋缭绕,也不知“救兵”何时才到?信口胡诌道:“林灵素双眼俱瞎,被我关在一个极为隐秘之地,由我最为倚信的人看护着。我暂且留着他不杀,是想逼他交出完整的‘阴阳五雷大法’与‘百派秘笈’。你要想找到他,倒也不难,不过得答应我三件事……”
李师师柔声道:“你最倚信的人,不会是那半月男、半月女的怪物楚青红吧?”见他眼中怒火欲喷,便又嫣然一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要你说的是真的,别说三件事,就是三百件,又有何妨?”
许宣冷冷道:“第一,你先得让我确信,你和林灵素那魔头确有不共戴天之仇;第二,你得立下毒誓,医好我的双腿,绝不伤我性命;第三,作为交换,你得传我完整的‘阴阳五雷大法’与‘白虎皮图’上的所有绝学……”
“白虎皮图?”李师师眉梢轻扬,讶然道,“许官人,‘白虎皮图’是女娲留在蓬山、封镇青龙的宝物,怎会在我这里?”
许宣脸一沉,闭上双眼,假意不再理会,一边侧耳聆听上空海东青的动静,一边凝神感应着火山里沸腾的熔岩。
却听李师师格格笑道:“好吧,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既然许官人已经把话挑开了,奴家也就不推托啦。但我应承了这三件事后,你若是再敢有半句虚言,王娘子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话音未落,身下传来王文卿凄厉无比的惨呼,听得他汗毛直竖,忍不住睁开眼睛。却见那秀美如少女的王娘子,满脸血肉模糊,眼珠惊怒恐怖地转动着,脸皮竟已被她揭了下来。
火山隆隆狂震,李师师手中攥着那张血淋淋、皱巴巴的薄皮,满脸晕红,胸脯起伏,眼波中尽是悲怒仇恨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柔声道:“许官人,你也好,我也罢,就连大宋几十年来的种种曲折浩劫,都得由这一张脸皮说起。”
第二百零一章 绝色
李师师眯起眼,视线仿佛穿过了空中那如霓霞乱舞的火光,看到了很远、很远的从前,低声道:“我被刘易知那狗贼卖入桃花洞的妓馆时,不过六岁。那时正值腊月,天寒地冻,我裹着又破又薄的衣裳,蜷缩在伙房的炉灶边,借着炭火的余温度过了妓馆里的第一夜。
“直到今日,我依旧记得天亮前做的那个梦。我梦见坐在家中的阁楼上,窗外春暖花开,天蓝如海。燕子在檐前筑窝,蝴蝶在花树间飞舞,妈妈在院子里做着女红,哥哥爬到那株槐树上,一边掏鸟蛋,一边回头朝我扮鬼脸。阳光照在他的笑脸上,金光灿灿,那么温暖……
“可是梦很快就醒啦。一个伙夫揪着我的头发拉了起来,劈手就是几个耳光,说我是晦气的贱种,弄脏了炉灶,连打带骂地将我拖到院子里,罚我为伙夫、龟奴们浆洗衣裳。
“大雪纷飞,井水冰冷彻骨,才洗了片刻,十指便已冻得没有知觉了。我一边洗,一边哭,想着妈妈和哥哥,泪水流过脸颊,还来不及擦拭,就结成了薄冰。那伙夫嫌我洗得太慢,不时地呵斥辱骂,拳脚相加。若是从前,哥哥必会扑上来,帮着我又打又咬,但这时他已经不在了。
“那一天,我至少挨了十几顿毒打,昏昏噩噩,漫长得仿佛等不到边际。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那伙夫将我拖入柴房,丢来一碗剩菜冷饭,又狠狠地踹了一脚,扬长而去。我抖抖索索地吃完最后一颗米粒,蜷在角落,听着狂风在门缝里呼啸,浑身冻僵,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与恐惧。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明白,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孤独一个人了。
“打那以后,我每天战战兢兢地洗衣、烧火、打扫房间、清洗马桶……干所有最脏最累的活儿。妓馆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使唤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稍有不快,便是劈头盖脸的辱骂鞭挞……短短半年,我流干了这一生的眼泪,终于渐渐不再哭了。”
岩浆滚沸,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着李师师的侧脸,她嘴角微笑,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与怨毒。
许宣想到她年仅六岁,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哥哥也再难见着,只能孤苦伶仃地在妓馆里受尽欺辱,终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也不禁心有戚戚,胸膺如堵。
又听她接着说道:“老鸨嫌我年纪太小,不能接客,身体又瘦得跟芦柴棒似的,干不了重活,又将我卖给了甜水巷的另一家妓馆。于是之后的三年多里,我从桃花洞被卖到了甜水巷,从甜水巷卖到了南北斜街,又从南北斜街卖到了矾楼。
“矾楼是东京最热闹繁华的销金窟,位列七十二名楼之首。由五座巍峨壮丽的楼阁组成,高三层,错落围合,彼此以廊桥相连。矾楼里日日酒宴,歌舞不休,即使到了深夜,依旧管弦并奏,灯火辉煌。京城里的文人墨客、官宦商贾、三教九流……无不蜂拥而至,在此寻欢作乐。
“那年我十岁,面黄肌瘦,琴棋书画样样未曾学过。买我的人叫做‘李姥’,是京城里有名的老鸨,人前春风满面,人后阴狠刻毒,被她活活打死的雏妓也不知有多少。我早听说过她的恶名,又是忐忑又是害怕,暗暗打定主意,她若是逼我接客,便立即从楼阁上跳下去,死也要死个清白。
“出乎意料的是,她对我倒是和颜悦色,东摸西看了片刻,便让嬷嬷领我洗了个热水澡,送来了一套剪裁合身的衣裳。我从没敷过铅粉,抹过胭脂,更没穿过如此柔软顺滑的衣服。怯生生地看着铜镜里那个陌生的自己,飘飘忽忽,如在梦里。
“嬷嬷领着我,来到矾楼后一处僻静的院落前。正值暮春,门前杨柳依依,系着几匹雪白的骏马,夕阳照在的墙头的桃花上,绚烂如霞。我从未见过这等精致秀丽的园子,左折右转,一步步就像踩在云端。绕过千奇百怪的假山,穿过曲折幽静的长廊,终于来到了池塘东角的一座楼阁前。
“窗前长着几树艳红的樱桃,卷着绿纱帘,随风摇曳。琴声飘渺,和着那似有若无的熏香与周围馥郁的花气,闻之欲醉。嬷嬷将我留在门前,一句话没说,就蹑手蹑脚地走了。
“我心里如悬着吊桶,七上八下,却又不敢走开。等了好一会儿,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遥遥吟诵道:‘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那声音温和清雅,说不出的悦耳。
“我呼吸一紧,转头望去,却见一个青衣男子领着一个书童,绕过池边的假山,朝这里走来。他年纪约莫三十来许,长眉入鬓,颔下留着三绺青须,顾盼神飞,虽然谈不上如何俊美,却神采熠熠,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独特魅力。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突突狂跳起来,双颊如烧,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他也没瞧见我,依旧握着一节柳枝,轻轻地在左手里打着拍子,一边走,一边继续念道:‘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
“琴声如流泉,越来越响。他粲然转头一笑,又道:‘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琴声层层高上,攀到最高处,突然断绝,余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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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瞧见我了,点头微微一笑,我心慌意乱,急忙转过头去。又听他道:‘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我虽然不识字,但在各大妓馆待了四年,耳濡目染,也通晓了不少诗词歌赋,明白词中意思。暗想,不知这池阁中住的是谁?他这番相思的话语是不是说给她听?心里竟莫名地有些酸苦羡妒。”
许宣心想,她说的这青衣男子想必就是曾任“提举大晟府”的周美成了。周邦彦才名远播,填了许多名词,也自度了不少好曲,临安各大勾栏妓馆至今仍在传唱。这首《风流子》他便曾在酒楼里听过许多遍。
此时炎风鼓舞,熔岩层层掀涌,四周越来越热。李师师沉溺在回忆里,恍然不觉;他听得入神,也丝毫感觉不到。只有王文卿痛苦地蜷成一团,喉咙里发出“赫赫”的低吼。
李师师续道:“池阁里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道:‘你要是真的这般想我,就不会过这么久才回来啦。’绿纱帘徐徐卷起,一个红衣女子立在窗边,似嗔似喜地凝视着他。
“那几年里,我见了京城许多以美貌著称的名妓,但和眼前这女子一比,就全成了光彩全无的庸脂俗粉。就连我,一个方甫十岁的女童,也被她的姿容震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青衣男子笑道:‘我这一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经过七个驿馆,换了六匹马,却只喝了三碗水,吃了两碗饭,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觉,就连一个时辰的梦里也时时刻刻都是你……还不容易风尘仆仆,赶回到这里,却只换回你如此一声叹息,真真伤碎心啦。’
“这番话若是由旁人说来,自是牙酸肉麻得紧,但出自他的口中,却是如此诚挚动听。我年纪虽小,却听得耳热心跳,仿佛他是在对我倾诉衷肠一般。经过我身边时,他又转头端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道:‘师师,这就是你新找来的婢女吗?瞧来倒十分伶俐讨喜。’”
师师?许宣心中一震,突然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难道她所说的这个风华绝代的红衣女子才是真正的李师师?
见他神色陡变,李师师似是知他心中所思,嫣然一笑,似悲似喜:“你猜得不错,真正的李师师许多年前就已经死啦。几十年来,颠倒众生、祸乱天下的那个‘李师师’,才是我。”
许宣又惊又骇,瞥了眼她手上血淋淋的脸皮,道:“原来你说的那张引得天下大乱的脸皮,就是出自李师师!”
李师师格格大笑道:“我早说过啦,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间之人,世间之事,原本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左右来去不过一具皮囊,你又何必着相?”伸手在脸上一抹,忽然变成另一张容颜。
许宣脑中轰然一响,火光彤红地映照在她的脸上,泪光滢然,冷艳如霜雪,与楚青红容貌果有六分神似。但相较之下,却又比楚青红美艳得多了。
李师师指尖一弹,将手里的两张脸皮全都抛入了喷涌的岩浆中,双眸灼灼地凝视着他,似笑非笑,柔声道:“许官人,现在你见着我真正的容貌啦。你说说,你有见过比我更美的人么?赵官家为了我,抛却社稷,丢掉江山,到底值不值得?”
第二百零二章 美成
许宣呼吸如窒,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没有楚青红冷艳,也不如白素贞清丽,及不上小青妩媚,更不如李少微妖娆……但不知何以,却偏偏如夜明珠般璀璨夺目,让人难以逼视。即便所有这些绝代佳人并列旁侧,只怕也瞬间黯然失色。
李师师嫣然一笑,摇头道:“可是那时的我,却不过是个又瘦又小的黄毛丫头,和那‘李师师’一比,更是自惭形秽,羞得连头也不敢抬起来。暗想,原来李姥买我不是为了陪客,而是伺候她的。心里五味交杂,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难过。
“我虽然从小受尽了种种折磨,却咬紧牙关,从没妒羡过别人。但那一刻,看着那‘李师师’光彩照人地站在绿纱帘下,与青衣男子相视而笑,第一次涌出如此强烈的自卑与渴望,多么想终有一日也能像她那样呵。
“于是从那时起,我不由自主地模仿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模仿她说话的声音,模仿她弹琴的姿势,偷偷读书识字,看她看过的每一本书,弹她弹过的每一首曲子……就连她生病时蹙着的眉,生气时努着的嘴,也觉得那么美。
“不知不觉,我当了她三个月的婢女,也渐渐摸透了她的脾性。她喜怒无常,忽冷忽热,高兴时温柔亲切,和蔼可亲,就算不小心打碎了她最心爱的杯子、弄脏了她最钟意的字画,她也笑吟吟的不以为忤;但生气时却凶狠冷酷,又打又骂,像是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李姥之所以买下我,是因为前一个丫鬟被她活活打死了,他们悄悄将她埋在了‘章台园’的池边柳树下。剩下的两个婢女畏她如虎,只要她脸色一变,就吓得远远得躲开。只有我,只有我从小捱惯了打骂,她疾言厉色也罢,鞭挞掌掴也罢,全都默默忍受,毫无怨言。
“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她反倒待我越来越好,不再让我干重活儿了,动辄赏给我衣服和银两,让我陪着下棋弹琴,研墨扫花,就连吃饭、睡觉,也让我挨在她身边。高兴时还会教我识字念书,弹琴画画,甚至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教我魅惑男人的法子。
“那两个丫鬟又妒又恨,冷嘲热讽地说我定是她失散的妹妹,还给我改了个名字,叫作‘李诗诗’。传入她的耳里,她非但不生气,反倒格格大笑,让所有人今后都叫我‘李诗诗’。于是从那时起,矾楼就有大小两个‘李师师’。
“那时她艳冠京华,每天想要入幕之宾的访客也不知有多少,门庭若市,她却常常托病,一个也不肯见。京城里的人都说她性情孤傲,眼高于顶,只有我心如明镜,她只是对周美成痴心一片,不愿负他罢了。”
李师师脸颊晕红,眼波忽然变得温柔迷蒙起来,低声道:“我初到‘章台园’遇见的那个青衣男子,就是她的心上人、被称作‘天下第一词人’的周美成。我听过的许多歌,都是他填的词,作的曲。‘李师师’喜怒无常的怪脾气,也全都是因他而起。
“那时美成在外地任官,隔上许久才能回京一次。收到他的书信,她便会欢欣好几天;得知他即将返京,更是喜悦得几夜不能入眠。他走了之后,每每伤心气怒,思念成疾,稍不顺心,立即大发雷霆。
“有时她几日不下床,就让我一遍遍地念他写的书信。那些信中的每一句、每一字,我都能倒背如流。我读给她听时,总不免心痛如割,又是羡妒又是难过。如果世上也能有一个人,这般想我、念我,给我写这么甜蜜的情话,填这么动人的词,我就算即刻死了,也甘之若饴。
“有时我常想,我究竟是因为羡妒‘师师’,才喜欢上了美成;还是因为喜欢美成,才羡妒了‘师师’?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每念一封美成的信,便对他沉迷一分,那些字句就像楔子般一寸寸钉入我的心底,让我心碎沉沦,而不自知。
“但是在美成的眼里,我依旧只是个羞怯胆小的小丫鬟。每次他回到‘章台园’,总是对我微微一笑,连话也来不及说上两句,便匆匆地见她去了。但即便那短短的一瞬,我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每逢那时,我总是咬着唇,如坐针毡地候在屋外,既盼着‘师师’叫我,又生怕她真的叫我。他们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一步也舍不得踏出楼外,不是倚靠着画画、写字,就是一起抚琴唱曲。
“我屏息敛气地在一旁为他们端茶倒酒,研墨调筝,心里突突直跳,不敢看他。偶尔视线交对,他朝我粲然一笑,我总不免面红耳热,心慌意乱,不是打翻了砚台,就是摔碎了茶盏。‘师师’此时心情大佳,自然不会责罚。他温雅宽和,更加不会呵责,反倒拿我打趣,说些解围的俏皮话。
“我从小见的男子,不是龟奴恩客,就是被护院伙,动辄对我打骂凌辱,何曾这般温和体贴?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感动,泪水差点儿便涌出来了。除了我爹和哥哥,这世上对我最好的男子,只怕就是眼前这至为熟悉的陌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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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风度翩翩,妙语连珠,相处越久,对他便越发欢喜痴迷。与我渐渐熟稔后,他说的话、开的玩笑也渐渐多了,知道我会弹琴书画,颇为惊讶,很是称赞了一番,还兴致勃勃地亲自点拨。
“当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勾画时,我脑中一片空白,浑身颤抖,耳颊如烧,心仿佛随时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师师’却笑吟吟地在一旁望着我们,神色古怪。她一定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思,却不道破。
“哼,在她眼里,那时的我定是可笑极了。可是她又怎会料到,有一天,美成竟会移情别恋,喜欢上我这又可怜又可笑的黄毛丫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我就在‘章台园’里待了三年。那三年是我这一生中最平静、最快乐的时光。虽然贱为奴婢,除了矾楼哪里也不能去,但对我来说,只要能时不时地见到美成,只要能日日读到他写来的书信,这一片小小的天地,便是广阔无边的宇宙了。
“那天夜里,矾楼来了许多高官贵人,‘师师’拗不过李姥再三央遣,带着那两个丫鬟去唱曲陪酒。我独自一人留在‘章台园’里。窗外柳枝浓绿,月儿又亮又圆,那时已经有两个月未曾接着美成的音讯了,我想着他,心思缭乱,掌着灯,提起笔,在纸笺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他的名字。
“耳根忽然一热,有人朝我呵了口气,低声道:‘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我手指一颤,毛笔登时掉落。那人从身后将我紧紧抱住,轻轻地吻了吻我的耳垂,继续低声道:‘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早是萦心可惯。向尊前、频频顾眄。几回想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那声音再也熟悉不过,正是几月来朝思暮想的美成。我浑身瘫软,想要挣扎,却连呼吸的气力也没有了。原来他想要给‘师师’一个惊喜,未寄音信,便昼夜行程,赶回京城。我掌灯背对着他,身形与‘师师’相若,穿着的又是她送与的衣裙,一时间将我误当成了她。
“我想明此节,心里却突突狂跳,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觉他的唇沿着我的耳垂,慢慢地转到耳后,又一点点地吻过颈子,移过肩窝……我浑身越来越烫,鸡皮疙瘩全泛起来了。终于,他猛地扳过我的脸,狠狠吻住了我的嘴唇……”
上方火山云里电光乱舞,轰鸣滚滚。许宣听得耳热心跳,李师师双颊酡红如醉,眼波也像要融化开一般,顿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道:“那时我脑里如雷声轰鸣,什么也听不见、看不着了。不过过了多久,才听见他低呼一声:‘是你!’我如梦初醒,又羞又窘,急忙挣脱开来,掩住衣领。
“他惊讶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桌上那写满了他名字的纸笺,忽然泛起了一丝微笑,说:‘诗诗,诗诗,几个月不见,原来你也已经长成大姑娘啦。’我越发羞窘,忙将纸笺揉作一团,抛入竹篓。
“他举着灯,双眼灼灼地盯着我,我以为他又要上来抱我,又是期待又是害怕。他却笑了笑,提起笔,一边写,一边念道:‘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争奈云收雨散。凭阑干、东风泪满。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深院。’
“话音刚落,左侧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好一句“夜阑饮散春宵短。争奈云收雨散”!’我猛吃一惊,掉头望去,‘李师师’正立在门外,怨毒阴冷地看着我。”
第二百零三章 云泥
“美成的脸色也微微一变,笑道:‘师师,你可算回来啦。’她淡淡道:‘我再迟些回来,可就听不到这首妙词啦。“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唱为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如果我记得不错,这原是王晋卿王大人的《忆故人》,美成,你改得好,改得真好,连故人也认不出来啦。’
“听她话中有话,我更是耳根烧烫,又惊又怕。美成这时反倒平定下来了,放下笔,微笑道:‘是啊,官家喜欢王大人的这首词,又嫌不够丰容婉转,问我能够增减别撰。我想了好几天,方才急着来见你,见诗诗掌灯站在桌前,烛影摇红,只当是你,突然就想出来啦。’
“‘李师师’将信将疑地瞥了我一眼,脸色稍缓。我心里突突狂跳,急忙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回到屋里时,双腿发软,连站也站不住了。灯烛摇曳,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颊像着了火,嘴唇又红又肿,眼睛却亮晶晶的,迷蒙闪烁。又羞又喜又惊又惧,就像做了一场梦,分不清是幻是真。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复,睁开眼,闭上眼,尽是他的眼睛和笑容,到了四更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第二日醒来,满心忐忑也不知‘李师师’会如何责罚我,更不知见了美成又当如何。岂料一切如旧。‘李师师’似乎完全忘了昨夜之事,美成撞见我时,也只是微微一笑,便即擦身而过。
“我松了口大气,心底里却又说不出的失望,远远地看着‘师师’和他依偎在池边的亭子里,喁喁私语,格格脆笑,更是痛如针扎,泪水盈眶。原来他终不过是逢场作戏,在他心里,我也不过是他聊以取乐的黄毛丫头罢了!
“此后的六天,我就像从云端跌入了泥里。春色烂漫的‘章台园’里,处处都能遇见他,最近时相隔不过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师师’推掉了一切应酬,和他终日厮守。只有两次实在推脱不过,才去了矾楼,但每次不过两个时辰,便又匆匆赶回来了。
“哪怕她不在的时候,他依旧独自写字弹琴,读书赏画,我为他端茶送饭,他总视如不见,偶尔抬头一笑,便又自顾握卷吟诵。唯有那日黄昏,我站在桥上,看着晚霞满天,落英纷乱地卷过水面,看着涟漪纹生,自己的影子模糊不定,突然悲从心来,泪珠一滴滴坠落水中。
“水面忽然多了一道人影。我猛吃一惊,正欲揾泪起身,他递来一张罗帕,笑了笑,低声道:‘叶下斜阳照水,漾清波、沉沉天阔。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绿窗竹帘底,听几片、落英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我心里突突狂跳,接过罗帕,不敢看他,一边拭泪,一边快步回屋,迎面与另外一个丫鬟撞了个满怀。那丫鬟叫沉香,平时对我便极妒恨,冷笑一声,看了看我,又瞥了眼美成,神色古怪。我又慌又怕,忙奔回屋中,掩上门,紧紧地将那罗帕攥在胸前。”
李师师脸红如火,双眼却水汪汪的仿佛泪光滢动,叹了口气,道:“许官人,你们男人总说‘女人心,海底针’,可你们男人的心,却像天上的云一样捉摸不定……”瞟了他一眼,嫣然道:“我可糊涂啦,像你这样半大不小的男娃儿,又知道什么男女之事?”
许宣脸上微烫,便欲反唇相讥,心中忽然一凛:是了!这妖女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倒了全来,就连那些肉麻隐秘的情事也毫不避忌,必是早已起了杀心。无论我告不告诉她林灵素的下落,势必都会杀了我!
抬头望去,灰云雷火,滚滚闪耀,那只海东青却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心中剧跳,咬牙暗想,罢了!不管有无“救兵”,何时到来,先趁着妖女沉湎回忆,感应岩浆烈火,杀她个措手不及再说!
又听李师师道:“那天夜里,我攥着罗帕,回想着他的那首词,反反复复地猜测着他的心思。‘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他说的‘萧娘’是我么?‘书一纸’是不是那张写满了他名字的纸笺呢?他真的因为念着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么?越想越是意乱情迷,鬼使神差地推开窗,朝他与‘师师’的厢房望去。
“却见月满西楼,一个人影倚在阑干边,正双目灼灼地凝视着我。我当胸如被重锤猛击,霎时间呼吸不得。是他!是他在看着我!我耳颊滚烫如烧,想要躲到窗后,全身僵凝似的一动也无法动弹,泪珠忽然模糊了视线。
“他也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眸就像暗夜里的星星,闪闪发亮。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听不见他的话语,但那一刻,却明白了他所有的心事。在我这一生中,从未有如那一刻般幸福喜悦,过去没有,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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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对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更梆迭响,有人提着灯笼从长廊里走来。我如梦初醒,急忙关上窗。等到更梆声越紧越远,小心翼翼地重新打开窗子时,他却已经不见了。过了一会儿,远远地传来大门‘吱呀’开关的声音,接着骏马长嘶,蹄声渐去渐远。他就这样趁着天色未亮,突如其来地离开了‘章台园’。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波澜不惊,我苦苦地等着他的音信,度日如年。直到那日午后,‘师师’突然将我叫到西厢房。我见沉香立在门口,满脸幸灾乐祸,隐隐觉得不妙。刚跨过门槛,便听‘师师’冷笑一声,道:‘李姥可真是慧眼识珠,做得一手好买卖。看不出你这没人要的小g妇都已经值上一千贯了!’
“我猛吃一惊,她忽然一掌重重地掴在我的脸上,将我扇倒在地,接着抓起沉香递来的木棍,一边劈头盖脸地朝我打来,一边厉声喝道:‘小g妇,我教你的那些招,都用在勾引美成上了罢?居然勾得他神魂颠倒,花了几年的俸禄为你赎身来啦!’
“转眼之间,我便被打得满脸是血,只能抱头蜷身,强忍剧痛,但心里却惊喜激动得像要炸开来了。原来美成为了替我赎身,暗地里凑了一千贯钱,委托他的朋友来买我为婢。李姥见他指名道姓,买无人知晓的‘李诗诗’,心下起疑,便旁敲侧击,弄清了来龙去脉。‘师师’知晓后,自是妒怒如狂,一心要将我活活打死。
“好在李姥及时赶到,命人夺下了她手中的棒子。那时我已经迷迷糊糊,一动也不能动了,心里却依旧说不出的喜悦,就算被她生生打死,也不枉了这一世了。‘师师’怒极而笑道:‘g妇,你倒是天生的狐媚子!好,我就成全你,让他看看你究竟是个怎样的货色!’
“等我醒来时,全身已洗净抹香,片缕不着地躺在架子床上。我吃了一惊,奋力挣扎,双手、双脚却被绳索绑在床柱上,难以动弹。四周烛影摇红,焚香袅袅,也不知在什么地方。
“过不片刻,门突然开了,沉香领着一个又黑又矮的壮汉进来,那汉子瞧见我,两眼发直,颤声笑道:‘妙极!妙极!一百贯换得如此一个美人儿,真真太值当啦!’我脑中‘嗡’地一响,哭着苦苦哀求,却反倒激得他哈哈大笑……”
李师师睫毛一颤,泪珠倏然滑落,嘴角却依旧挂着微笑,淡淡道:“接下来的七天,我被数十人蹂躏,痛不欲生。起初还想着一死了之,但到了后来,已经渐渐麻木了,心底里的怒火越来越炽烈。我咬着牙,将这些人的脸容牢牢地记在心底,暗暗发誓,终有一天,我要将他们,将李姥、沉香、‘李师师’,将所有践踏我、凌辱我的人,全都斩尽杀绝。
“七天之后,他们终于将我松绑。‘李师师’看着奄奄一息的我,格格大笑,柔声道:‘小g妇,打死你就太便宜你啦。我要你这一辈子生不如死。’我浑身颤抖,恨不能咬住她的喉咙,将她生吞活吃,但还是匍匐在地,故意装出极度恐惧、恭顺的模样。
“李姥将我送入矾楼,做最低贱的活儿,陪最乖戾的客。好几次,我找到了毒死李姥和‘李师师’的机会,却又强行忍住了。‘师师’说得不错,杀死一个人太便宜了,要先让她生不如死。
“之后的半年,我再也没见到美成,终日如行尸走肉,往来于那歌舞不休、纸醉金迷的矾楼。终于有一天,当我强颜欢笑,为满座宾客弹着琵琶,唱着《瑞龙吟》时,他与数人并肩走进来了,瞧见我,笑容顿时僵住。我指尖颤抖,泪水盈眶,不敢抬眼望他,真恨不能即刻便死在他的面前。
第二百零四章 邂逅
“才唱了两句,我的喉咙便似被什么堵住了,邻座的几个人登时大声起哄。忽听他道:‘诗诗小姐,我新填了一曲《瑞龙吟》,不如你唱给大家听听,何如?’唤来纸笔,当着众人之面一挥而就。
“我定了定神,照着那纸上的词句唱道:‘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我心中一颤,暗想:‘原来他去章台园找过我,却不知我早已沦落风尘,屈身在这矾楼之中。’强忍泪水,接着唱道:‘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一曲既毕,四周喝彩迭起,有的夸他词写得好,有的夸我唱得好。他听若不见,只是痴痴地望着我。我想着那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心里更是痛如刀绞,泪水忍不住一颗颗滴落在膝上的纸笺。
“若是半年前,我必会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里,但那时……那时我早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又怎配他如许深情?于是笑了笑,道:‘周官人有一首《忆旧游》,奴家一直记在心上。今日重逢,正好唱给各位听听,聊以助兴。’吸了一口气,即兴唱道:‘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坠叶惊离思,听寒螿夜泣,乱雨潇潇。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光摇。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两地魂销……’”
许宣心里一震,这曲《忆旧游》他曾听不少歌姬唱过,都道是周邦彦填词,敢情竟是李师师所作!一时大觉钦佩。想到她满心悲苦,只能假托他的词作,表白心迹,又不由恻然怜悯。
李师师道:“满座宾客中,只有他知道这是我说与他听的。我含泪看着他,他默默看着我,一如那夜,只是却已天地翻覆,再难回到从前了!我接着唱道:‘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
“一个锦衣男子猛地拍了下桌沿,大声喝彩,见众人望去,忙低头起身,和几个随从一道匆匆离开。到了门边,又转头望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但那时我所有的心思都萦系在美成心上,也只是感激地朝他笑了笑,便未再留意。
“酒散之后,美成要来见我,却被李姥拦阻在外。我倚在窗前,看着他在楼下骑马徘徊,不由得泪水涟涟,肝肠寸断。若不是一心要报仇雪恨,只怕已推窗跳下,落个干净了。
“美成刚走,‘李师师’便脸色铁青地冲进来,指着我格格厉笑:‘小娼货,这辈子你都别想赎身啦!只要我在这一日,就算他出一万贯,千万贯,也买不得你去!’抓起金剪对我又戳又扎,若不是李姥及时拦住,我就算不当场殒命,也必被她划破相了。
“也不知李姥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的脸色霎时变了,又惊又怒又惧又妒地瞪着我,拂袖而去。
“那贱人走后,李姥假惺惺地数落了一通她的不是,叹气道:‘我的好女儿,‘师师’虽有千般不是,好歹也有恩于你。你初到章台园时,斗大的字也不识几个,若不是她细心指点,潜移默化,又怎会有今日的才情?做我们这一行的,哪一个不是可怜人?你只当她是个姐妹,别再和她计较啦。’
“我正狐疑她为何变得如此和颜悦色,又听她道:‘诗诗,你也算苦尽甘来熬出头啦。今日有位大官人看上了你,要将你包下来。往后你也不用再去陪酒陪客了,只要那大官人来时,好好接待,闲暇时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忽然压低声音,道:‘只是那周官人,你万万不可再与他往来了,一则他是师师的相好,二则让你恩客知道了,可就不好啦。’
“当天夜里,我便搬入了矾楼最为华贵的顶楼,除了有两个贴身丫鬟,还有专门的厨子、轿夫和裁缝,待遇直与‘李师师’等齐。所有人对我的态度也全都变啦,个个眉低耳顺,就连原来那些动辄打我骂我的嫖客,在楼阁、桥廊遇见,也无不远远地避开。
“我心里暗暗诧异,不知那位‘大官人’究竟是谁,竟让他们如此避忌?虽然再不用过受尽凌辱、忍气吞声的日子,却丝毫未感到喜悦。对我来说,活着和死了,早已没有什么分别了,憋着一口气,不过是为了找到机会痛痛快快地报仇罢了。
“如此百无聊赖地过了一个多月,那位神秘的大恩客方才现身了。他不从矾楼正门进来,也不由后院登楼,而是由李姥亲自领着,穿过矾楼错综复杂的密道,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我这才认出他就是那日拍案喝彩、匆匆离去的锦衣男子。
“他自称姓赵,名甲,是汴京商贾。他以‘百家姓’的首字为姓,又以‘天干’的首字为名,自是不愿曝露身份。但我对他究竟是谁,殊无兴致,也不拆穿。于是便陪他喝酒唱曲,下棋画画。
“他聪慧绝伦,多才多艺,画的花鸟虫鱼惟妙惟肖,写的字更是如他长相般瘦挺俊秀,加上为人善解人意,一掷千金,若是其他女人,早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了,奈何我的心里早已被美成塞得满满当当,对这轻佻清俊的赵甲,始终无法放在心上。
“见我对他不卑不亢、若即若离,他反似更加痴迷,起初还只是十天半月来上一回,待上一个时辰便即告退,后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自负风流,必是见惯了女人投怀送抱,始终不肯用强,我也乐得装傻,只是陪他喝酒弹琴,饮茶作画。
“如此又过了两个多月,那天夜里,大雪纷飞,到处白茫茫一片,我以为他不会再来了,刚入卧室,却见一个人影立在灯下,看着案上的字画。我道:‘赵官人,雪这般大……’话音未落,那人举着灯,飞快地转过身来,却是个极为俊美的年轻男子。
“我吃了一惊,还不等叫出声,他已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双眼灼灼地盯着我,笑嘻嘻地问:‘小娘子,你的赵官人呢?什么时候来?’他神情玩世不恭,带着一种奇特的魔魅之力,看似陌生,却又仿佛极为熟悉。
“我摇了摇头,瞥见门外灯光闪烁,奋力推搡,便欲高声喊叫,他却摁紧我的嘴,将我抵在墙上,双眸闪烁着凌厉的杀机,微笑道:‘我数三下,你不老老实实地回答,就将你的心剜出来啦。’左手一拉,将我衣襟拉开。
“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他的脸色忽然变了,难以置信地盯着我胸前挂着的‘龙凤金锁’,颤声问我:‘这是什么?你从哪儿得来的?’横竖都是死,我也豁出去了,咬牙说:‘这是我妈妈给我的传家宝,你要杀就杀,但若敢将它抢走,我就算化成厉鬼也不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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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泪水突然涌了出来,紧紧抱住我,浑身发抖,又哭又笑,在我耳边一遍遍地颤声道:‘妹子,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脑中嗡地一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的哥哥,他是从小最疼我、护我的哥哥,是那个不顾一切保护我,对那些欺负我的坏人又咬又踢的哥哥!在我十岁以前,或者说,在我遇见美成以前,我日日夜夜都会梦见他,想着他。但就在我即将忘记他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了。
“霎时间天旋地转,九年来受的所有委屈,所有痛苦,所有凌辱……突然如火山磅礴爆发。我发狂地打着他,撕咬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踢着他。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要撇下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现?那么多的话哽在胸喉,却全化作了汹汹的泪水,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紧紧地抱着我,任由我宣泄,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燃尽了所有压抑的悲伤与怒火,和他抱头痛哭。他抹了抹眼泪,扶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一字字地道:“妹子,从今日起,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所有欺负过你的人,从门口的护院,到龟奴,到老鸨……到赵宋的狗皇帝,我李灵萼都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刚落,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烛光晃动,‘李师师’领着沉香和几个汉子径直闯了进来,格格厉笑道:‘小娼货,你倒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骚婊子!恩客一天没来,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姘头上床啦。哼哼,这回看谁能保你!来人!将这两个奸夫**的腿给我打断了,绑着去见李姥!’”
第二百零五章 割脸
“那几个大汉正欲冲上前来,突然全都石人似的一动不动,‘李师师’和沉香也僵凝住了,张着嘴,眼珠滴溜溜直转,又惊又怒。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道士从他们身后闪了出来,伸出手指,腼腆地朝我笑了笑,示意已点住了他们的穴道。
“我哥哥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对我说:‘妹子,这是我的结义兄弟王文卿。你别看他细皮嫩肉像个小娘子,实则心狠手辣得很呐。此番随我进京,就是陪我找那姓赵的狗皇帝报仇来啦!’”
李师师冷笑一声:“那时我满心欢喜,以为兄妹团圆,大仇将报,十几年的噩梦终将结束,又岂能料到就是因为这阴狡歹毒的狗贼,又堕入了更痛苦百倍的深渊?”脚尖踩在王文卿血肉模糊的脸上,徐徐旋转,踏得他嘶声惨嚎。
许宣听她回忆时,便已猜到这两人必是林灵素与王文卿,对照魔帝当日所说,暗想:“是了,此时距离他们兄妹分离已过了九年,李师师十五岁,林灵素十八岁。林灵素取得敖无名的‘指南珠’,前往神农架寻找‘青龙皮图’,不过十七岁。他和王文卿能逃脱敖青青、陆成仇的魔爪,活着回到东京,必是由于陈楠‘陈泥丸’出手相救的缘故。”
又想:“陈楠、敖青青、陆成仇多半是因为抢夺‘青龙皮图’,引发了山崩,才被困在冰川下,最终被林灵素捡了便宜。”
虽不知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按照林灵素当初与陆成仇的对话推算,极可能是林灵素趁机剁掉了前魔帝、妖后的四肢,再以提供食物为交换,迫使两魔头老老实实地传了他种种神功。
至于那卷“青龙皮图”为何会到了敖青青的肚中,又为何最终被李师师剖腹取走,多半是因为林灵素彼时一心复仇,并不急着寻找蓬莱,为了避免被道魔各门夺抢,索性将“青龙皮图”塞入了敖青青肚里。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就算阴狡如王文卿,也必然料不到林灵素会将如此珍贵之物藏在彼处。
林灵素与王文卿既敢大咧咧地返回京城,闯入矾楼,必是魔功初成,又打听到了赵官家是李诗诗入幕之宾,所以到此守株待兔来了。而那位能书善画、出手阔绰的“大恩客”,不消说,自然就是当时的天子赵官家了。
果听李师师续道:“我哥哥道:‘妹子,你可知那赵甲是谁么?嘿嘿,就是那狗皇帝赵佶!’我脑中嗡然一响,难以置信。又听他咬牙切齿地道:‘赵狗夺了我们李家天下,对我们祖上百般凌辱,犹嫌不足,还要让我们女的世代为娼、男的世代为奴!若不将这狗皇帝千刀万剐,又怎消我心头之恨!’
“我想着十几年来受过的种种凌辱,郁积的怒火顿时随着热血冲上了头顶。哥哥递我一柄尖刀,乜斜着李师师,笑道:‘此番贼老天开眼,不但让我兄妹重逢、报仇雪恨,连替死鬼都找好啦。妹子,你瞧这位行首,身材、脸型都与你颇为相似,若是划烂了她的脸,你猜别人能不能分得出来?’
“我心里突突狂跳,登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赵佶死在我的房中,我自然难逃干系;但若杀了‘李师师’,毁去她的容貌,官府必然以为她就是‘李诗诗’,混乱中被凶手刺死。
“她也知道我们想做什么了,脸色惨白,奈何被点了哑穴,一声也叫不出来。我攥着刀,慢慢地划过她的脸,柔声道:‘哥哥放心。这儿为了争风吃醋,每日总有好几起斗殴。若是让天下人知道,赵官家放着三宫六院的美貌妃嫔不予临幸,反倒跑到矾楼里玩乐,还被其他嫖客刺死,朝廷的脸面又往哪儿搁?就算起疑,也只有不了了之啦。’
“看着她满脸泪水,双眼尽是恐惧哀求之色,我心里闪过一丝怜悯,旋即又被怒火吞噬了。那一瞬间,我所受过的所有痛苦与屈辱,全都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的脸浮光掠影般变幻着,既是‘李师师’,又是李姥,更是刘易知、伙夫、龟奴……以及强暴过我、殴打过我的每一个畜生。
“我浑身颤抖,刀尖不知不觉地刺入了她的耳颊,慢慢地朝下划落。她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了,惊怒恐惧地瞪着我,泪水、汗水、鲜血……涔涔涌出,却一声也叫不出来。等我从悲怒中醒觉时,刀尖已从右到左,划到了她另一侧的上颚,脸皮皱巴巴地掀了起来,鲜血浸染。
“我心里一凛,往后猛撤了几步,那张脸皮登时被我拽落在地。眼见李师师满脸血肉模糊地站在烛光下,沉香早吓得晕了,那几个凶横霸道的大汉也骇得面如土色,滴滴答答地尿了裤子。哥哥似乎亦有些惊讶,拍手大笑道:‘好妹子!不愧是我李家的好妹子!’
“看着那些人恐惧哀求的眼神,我心里的惊骇懊悔反倒渐渐消散无形,觉得说不出的舒畅与快慰。那一刻,我终于幡然醒悟,人生在世,都不过是一群弱肉强食的衣冠禽兽罢了!要么吃人,要么被别人吃了,再没有第三种选择。”
许宣心中一震,想起父母,更是悲怒填膺,戚戚有感,暗想:“如让我抓住程仲甫,抓住狗皇帝,抓住所有害死我许家上下的奸贼,我也要一个个剥皮抽筋,慢慢剐死了方才解恨。”
又听她说道:“于是我握紧刀,奋力刺入‘师师’的腹部,然后一刀,一刀,再一刀……直到精疲力竭。我坐在血泊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着那具戳满了窟窿、面目全非的尸体,突然悲从心来。我杀死的不只是‘师师’,更是从前的自己。在我剥下她皮的那一刻,那个孤独坚强、单纯善良的‘李诗诗’便也已从我身上剥离了。
“哥哥和王文卿手起刀落,将剩下的人全都结果了,又一一剁烂了脸,伪装成互相血斗的场景。我扶着墙,虚脱似的走到里屋,刚擦洗完身子,换过衣裳,便听见外头传来敲门的声音。
“我心中一沉,赵官家!那姓赵的狗皇帝终于来了!匀住呼吸,举灯到了门边,等哥哥和王文卿一左一右隐好身形,才颤抖着打开房门。
“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站在门外的竟不是赵官家,而是……而是我朝思暮想的周美成!
“灯光照在他的鬓上,竟长出了斑斑白丝,比起我半年前所见,仿佛老了十岁一般。我又悲又喜,不由自主地抚着他的脸,泪如泉涌,心都要碎了。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抱入怀里,一遍遍地在我耳边低喊我的名字,滚烫的泪水滑过我的颈子,像火焰般窜入我的心底。
“走廊外一片漆黑,我生怕被人瞧见,急忙将他拉了进来。刚拽上门,立知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猛吃一惊,骇然看着满地尸体,又惊愕地转头望着我。
“眼见两侧身影晃动,我忙扑入他的怀里,故意低声叫道:‘周官人,别让门外的人听见,快救救我!’哥哥与王文卿听说他不是赵构,门外又有旁人,立即又隐入墙后。
“美成问我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信口胡诌,说‘李师师’对我又妒又恨,带了几个心腹来打我,不想正好撞入了飞贼,全被那些飞贼杀死了。美成信以为真,怕我惹上官司,又惊又急,便要拉着我从密道离开,随他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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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若是我真能随他走了,该有多好?但那时我方甫兄妹重逢,又一心要杀死赵构,报仇雪恨,竟无法答应。于是念头飞转,找了个借口推脱,约定三天之后的午夜,让他在后院的墙外等我。
“我心想,那狗皇帝就算今天不来,明天、后天也必定要来了,只要将他杀了,便可了无牵挂地与美成远走高飞了。
“于是美成走后,我连续三天称病,闭门不出,丫鬟送来的饭菜也只让放在门口,就连李姥前来看我,也不敢放她进来。然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赵佶,反倒听见门外传来的众多流言蜚语,让我越发提心吊胆。
“矾楼里的众人都已发觉‘李师师’失踪了,有的说她和恩客跑了,有的说她被飞贼掳走了,还有的说她被丫鬟的冤鬼勾魂,跳入了池里……个个说得有眉有眼,宛如亲见。
“好在正值腊月,尸体没有腐烂,几无臭味。但终日和四具尸体共处一室,不免忐忑烦恶。到了第三天夜里,赵佶仍然没来,哥哥也有些焦躁了,来回踱步,几次想要闯入皇宫直接了结他的性命。
“王文卿忙拦阻道:‘或许这便是天意。老天不愿那狗皇帝死得这般痛快。当日赵狗夺了你李家社稷,若是只杀这么一个狗皇帝,又岂能抵得了亡国之恨?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赵狗也常常做亡国之君的滋味,才能报这不共戴天之仇。’”
第二百零六章 伴君
“哥哥眼睛一亮,拍手笑道:‘不错!光杀狗皇帝一人,又岂能消我心头之恨?我要他国破家亡,子子孙孙也尝尽我们所尝过的苦头!’我隐隐有些不安,忍不住问他们,凭着我们三人之力,又如何掀翻朝廷?
“王文卿微笑道:‘若仅靠我和李大哥,自然是不能够了。但有了诗诗,就大不一样啦。周幽王为褒姒一笑,丢了江山;唐玄宗被玉环所迷,天下大乱。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赵佶这样的狗熊?’
“我心里一沉,这才明白他竟是要我留下来,继续取悦赵官家!哼,这狗贼一心修成‘炼天石图’的绝学,知道凭其个人之力绝难做到,因此打着助我兄妹复仇的幌子,想借我接近赵佶,得其信赖,当日也好仿照徐福,倾全国之力寻找蓬莱。
“哥哥握住我的手,道:‘妹子,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楚,不该再求你多做牺牲。我也想立刻宰了狗皇帝,带着你远走高飞。但人死不过头点地,就算将赵狗满门全都杀了,又怎抵消得了我们所受的苦难和屈辱?’
“我每听他说一句,心便往下沉坠一分,肝肠寸寸如绞。我忽然明白,他已经再不是小时那个不顾一切保护我的哥哥了。在他心里,没有什么能大过‘报仇’二字。只要能让赵宋倾覆,就算让我受尽践踏,也在所不惜!
“但那时的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算不同意,又有何用?于是我强忍着泪水,假装欢喜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打定主意,等我从他们这儿学够了本领,就杀了赵官家,再杀了从前欺负过我的每一个人,然后带着美成逃到天涯海角。
“天快亮时,我悄悄地掀开帘子,只见大雪纷飞,后院的高墙下停着一辆马车,美成裹着皮裘站在雪地里,仿佛化作了一尊雪人。我泪水瞬间全涌出来啦,痴痴地凝望着他,他也默默地望着我,一如那夜。只是我们都明白,我再也无法随他离开了。我们之间,隔着两重院落,却似隔着万水千山。
“到了第二日傍晚,赵佶终于来了。王文卿黑衣蒙面,装作刺客,躲在门后。赵佶方一进屋,他便踢上门,杀死了两名随身侍卫。我依照哥哥嘱咐,急忙抢身护住赵佶,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哥哥乔扮成云游的道人,在院外等候已久,听得叫声,立即闪电似的穿掠而入。岂料他刚破窗而入,房门便被人撞开了,另一个锦衣男子抢先冲了进来,挥刀劈退王文卿,喝道:‘三衙管军高俅在此,谁敢放肆!’
“我们全都吃了一惊,想不到半路杀入一个程咬金。‘三衙管军’是掌管禁军、厢军的大将,此人修为虽然一般,真气却颇为强猛。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文卿奋起全力,将那高俅一掌震开,假意朝赵佶杀来。
“赵佶吓得面无人色,我大叫着扑在他的身上。哥哥立即斜地里冲至,杀得王文卿趔趄后退。王文卿假意不敌,大叫一声,翻身撞出窗外,飞檐走壁,顷刻间便消失在暮色里。
“高俅等人无暇追击,忙不迭地扶起赵佶。赵佶惊魂甫定,问我来龙去脉,我哭哭啼啼,将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谎话又说了一遍,只说那刺客是金国鞑子,三日前便潜入这里,杀死了‘李师师’主仆和几个护院。我遭他胁迫,难以脱身报信,只好拼死保护圣驾了。
“我哥哥则自称是‘神霄派’的道士林灵素,进京与师弟王文卿会合,路过楼下,听得呼叫声,故而拔刀相助。赵佶听了又是感动又是感激,紧紧握住我的手,叹道:‘若不是两位卿家冒死救驾,大宋今日可就没有天子了!’
“高俅上下打量着我哥哥,大喜道:‘是了!阁下莫非就是当年与我同为苏公书僮的灵素兄?’我哥哥这才认出他来,又惊又喜。
“原来当年苏公将高俅送与王晋卿,深得其赏识。王晋卿见他善踢蹴鞠,又找了个机会,引见给了同样酷爱蹴鞠的端王赵佶。赵佶当了皇帝后,高俅跟着飞黄腾达,很快就凭借战功,当上了掌管禁军的‘三衙管军’。今夜他恰好陪着赵佶,来矾楼微服玩耍,故才有了这番情景。
“高俅极讲义气,对苏公故人向来照顾,何况当年交情极深的玩伴?当下大力保荐,将我哥哥吹得天上少有,天下绝无。我哥哥又能言善辩,大吹法螺,自称受了‘火师’、‘电母’的指点,修成了通天唤雷的本领。并当即表演了‘阴阳五雷大法’,引得冬雷震震,闪电交加。
“赵佶原就崇仙慕道,又惊又喜,将他视为神人,很快便连同王文卿一道,召入宫中,分别封为‘通真达灵先生’、‘冲虚妙道先生’,授以金牌,可以随意出入。又专门为他建了一座‘通真宫’。一时间,倍得恩宠,天下瞩目。”
许宣恍然醒悟,心道:“林灵素‘救’了赵官家一命,又有最得宠的‘李诗诗’与高俅争相说好话,难怪这么快便成了道门第一红人。也难怪赵官家会对他言听计从,崇道抑佛,炼丹长生,搅得乌烟瘴气,天下大乱。”
李师师嘴角泛起一丝酸楚的笑纹,淡淡道:“至于我么,因为救驾有功,更得赵佶的喜欢了。高俅说,鞑子刺客必是打听到官家对我的钟情,才在这里埋伏行刺,为了避免再生危险,不如将死去的‘李师师’说成是我,这样我就能假借着‘李师师’的身份,李代桃僵,在‘章台园’里与赵官家安心厮守了。
“于是从那天起,‘李诗诗’便随着那张剥下的脸皮一起死了。我成了李师师,住进了那至为熟悉的园子。只是春时花、夏时月、秋时风、冬时雪,年年岁岁,景物依旧,和我一起照入水面的人,却再不是他。
“随后的几年,我哥哥与高俅、蔡京、童贯等权臣往来密切,越来越得势,也越来越得赵佶的倚信,真可谓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我只盼着他快快弄倒朝廷,报仇雪恨,我就能早早脱身,和美成一起远遁天涯了。但他却似猫捉老鼠,玩儿得起兴,王文卿更借着权势,大量搜刮灵丹妙药、古书秘笈,修炼神功。
“哥哥为了助我修成‘阴极炁基’,抓了许多道童、道姑在‘通真宫’里,将他们作为‘嫁衣神功’的鼎炉,丹成鼎裂后,又将他们的炁丹传入我的身体,帮我打通任督二脉。
“他聪明绝顶,得了敖无名与魔帝、妖后的亲传,又有道佛各派进献给赵官家的各种神丹妙药,年纪轻轻,却已俨然成了道门第一高手。我在他的倾囊相授下,很快也掌握了‘阴阳五雷大法’与各派绝学,进境一日千里,越来越沉迷其中。
“那天夜里,赵佶没来。我一个人站在桥上,看着波心摇荡,冷月无声,又感到了那种椎心彻骨的悲伤与孤独。就在这时,墙外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如泣如诉,缠绵悱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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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浑身发抖,这曲子我唱过了百遍、千遍,词句也早已牢牢记在心间。笛声突然断了,过了片刻,只听一个低沉温雅的声音轻轻地唱道:‘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我双颊忽而滚烫,忽而冰凉,梦游似的穿过园子,打开偏门,走到了院外。只见月光如雪,桃花如霞,他青衣鼓舞,独自站在墙下,泪光闪烁地凝视着我。那一刻,我悲喜填膺,肝肠如碎,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家仇国恨,全都被迎面的春风刮得片缕不存。
“我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加重要,再也没有一刻比那时更加真实了。他捧着我的脸,仿佛碾碎似的压住了我的唇,我的眼泪,合着他泪水,在我们的唇舌间层层叠叠地化开,那么咸,那么苦,那么涩,却又那么甜……”
轰鸣迭爆,炽烈的熔岩已经涌到了距离他们六七丈处。许宣心中大凛,再过片刻,吉塔火山只怕又要重新喷薄了!
李师师却恍如不闻,脸颊红得想要滴出水来,痴痴地望着摇曳的火光,自顾低声道:“我醒来时,月满西楼,炉火在我们身边闪耀,他抱着我,卧在熊皮地毯上,沉沉熟睡,嘴角依旧挂着微笑。我颤抖着抚摸着他,分不清是真是幻,多么害怕这只是一个梦,醒来时他就会消失。
“一阵风吹来,帘帷鼓舞,我突然瞥见一道人影斜斜投映在廊台上,猛吃一惊,急忙裹起衣服,提剑冲了出去。却见王文卿站在廊上,双眼灼灼,神色古怪得盯着我。”
第二百零七章 爱恨
“我又惊又怒,问他为何在这里窥视,王文卿又古怪地笑了笑,道:‘师师妹子,你可知赵佶害怕遇刺,在章台园内外布了多少眼线?若不是我,你和周官人还能这般顺利地相会么?’
“我心中一凛,凭栏凝神四扫,这才发现西墙、南院外的巷子里,软绵绵地斜倚着几个人,均被点了穴道,昏迷不醒。冷汗不由涔涔遍体。我与这厮相处数年,知道他心机深沉,这么做必有所图,于是便问他想要如何。
“王文卿摇了摇头,微笑道:‘放心,我自不会告诉灵萼的。他为了报仇,什么也不管不顾,若是听说此事,必会暴怒除去周公子。我与你们兄妹亲如家人,岂能见你们因此反目?’顿了顿,又道:‘人生在世,除了恩仇,必然还有其他所求。比如你,想和周官人厮守,而我呢,则想早日找到蓬莱,求仙得道。我们若是两相帮护,何愁不能心想事成?’
“我知他说得委婉动听,其实不过是要挟我帮他找到‘炼天石图’罢了。我这一生受尽了别人摆布,早已立誓绝不再让任何人将我当作恣意揉捏的面团,攥在手心。于是我沉吟了片刻,假意答应,心里却想好了脱身之计。
“于是此后的大半年里,我一边和王文卿虚与委蛇,在赵佶面前说他的好话,一边加紧修炼‘阴极真炁’。赵佶听从我的话,在‘章台园’东边的街巷里为王文卿建了一座宫观。
“我又让王文卿在宫观中建了一条地底密道,一则方便我与周郎相会;二则也便于我汲取他为我提供的‘人鼎’真炁;第三么,等我留下遗书,勒死丫鬟,将她毁容后伪装成自杀的我,那条密道就成了王文卿**我、并密谋刺杀赵官家的罪证了。”
许宣一怔,想不到她那时便已如此阴狠。这两兄妹和王娘子,凶狡毒辣,各怀鬼胎,倒真是天生的冤家,一物降一物。此时已无暇聆听,凝神感应滚沸的熔岩,将真气一点点强聚而起,只待火山喷薄时,立即出手逃命。
李师师森然一笑,冷冷地横了眼那也不知是死是活的王文卿,道:“可是我太小看这狗贼啦,他奸狡多疑,岂会不留着一手?那年冬天,赵佶感染风寒,久卧病床,极少到‘章台园’来。周郎常常经由宫观的地道,到园里与我相会。一天夜里,他正兴致勃勃地给我看刚买来的玉笙,院外车轮辘辘,马蹄声声,赵佶忽然来了。
“好在我早有防备,在床下设了暗格,忙将周郎藏入其中。赵佶入屋后,四下环顾,又假借拾取罗帕,低头看了床底。我只道是丫鬟告密,又惊又恼,心想,若真被赵官家发现了,立刻将他杀了,再故技重施,将丫鬟的尸体乔化成我,带上周郎逃之夭夭。
“赵佶未发现异常,脸色稍缓,从袖子里抓出两个柳橙,微笑道:‘师师,今日岭南进贡了新鲜的橙子,我想起你最是爱吃,因此连夜带来啦。’我正拿剪子剖剥橙子皮,他瞥见床上的玉笙,显然又起了疑心,拿起试吹了几声,问我从何处买的。
“我心里突突直跳,若无其事地将橙子递与他,说是王文卿送的。他知道王文卿素来讨好我,也就不说话了。闷声不响地吃了半个橙子,他忽然又咳嗽起来,当下起身要走。我假意挽留了片刻,送他出了大门,等到车马声终不可闻,才松了口长气。
“周郎更是骇得魂飞魄散,从床下出来后,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我知道赵佶生性多疑,必定还会再来突袭查看,于是此后的一个多月里,再未与周郎相会。
“‘章台园’里除了四个丫鬟,还有五个仆人和马夫,我思来想去,不知道是谁告的密,恨不能全都杀了,但如此一来必定更加引起赵佶的猜忌……可那时我又哪知这一切都是王文卿搞的鬼?这狗贼……这狗贼心思之狠毒,就算毒蛇也比不过!
“到了二月,赵佶的病终于好了,领了高俅、王文卿和我哥哥十几人到‘章台园’观赏桃花。我见他带这么多人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安。酒过三巡,忽有人报,周美成周大人来了。我心里咯噔一跳,赵佶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传他进来。
“周郎见我们全都坐在亭阁内,神色微有些尴尬。他刚入座,赵佶便道:‘周卿,听说你新近填了一首《少年游》,今日风和日丽,春色撩人,不如拿出来让师师唱上一曲,我们一边听歌,一边赏花,岂不甚佳?’
“听得‘少年游’三字,周郎脸色登时大变,支吾搪塞,只说记不起填了什么。赵佶从袖中摸出一卷纸,递给我道:‘无妨,我这儿正好有周卿亲笔,请师师照着唱便是。’
“我只瞧了一眼,胸口就像被重锤猛撞,天旋地转。纸上写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说的赫然正是周郎藏在床底那夜发生的事情!
“笔迹挺拔端丽,确是周郎亲笔所写。只是赵佶又从何处得来?众目睽睽,我不及多想,只得调匀呼吸,弹琴清唱。每唱一句,周郎的脸便白上一分,唱到最后一句时,已惨白如雪。
“赵佶嘴角冷笑,慢悠悠地喝着茶。众人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打着拍子,喝彩不迭。我心底的惊惶骇怒反倒慢慢消散了,赵佶极好面子,必不肯让人知晓我与周郎之事,这么做,不过是羞辱与警告我们罢了。
“再说,赵宋自诩仁义,对士大夫向来不治重罪,周郎一无谋反,二不贪腐,赵佶就算恨他入骨,也找不出杀他的借口。倒是告密之人手段通天,心机阴狠,竟能将周郎写的手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了去……我猛地一震,转头望向王文卿。这狗贼苦笑着摇了摇头,朝我哥哥努了努嘴。
“我这才发觉哥哥怒火欲喷地盯着我,心里登时沉了下去。我不怕赵佶,不怕王文卿,不怕世间的任何人……除了李灵萼。我也不知道为何要怕他。大概从那时起,我早已发现他的心底除了恨,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吧。可我不曾料到的是,仅仅半个月后,我就沦落得和他一样了。
“听完歌,赵佶没说什么就起身走了。周郎转过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落英缤纷,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又被狂风吹散。那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三天后,他被贬往顺昌担任知府,到了半路,就被人杀死了。
“我得知他的死讯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清晨。那天早上,我扶着马桶,呕得翻江倒海,酸软无力。就在我又惊又喜,醒悟自己怀了他的孩子时,王文卿突然带着一张浸血的罗帕出现了,将我瞬间从狂喜的天堂,拽入了黑暗的地狱。
“那张罗帕,那张他最初递给我擦拭泪水的罗帕,如今浸满了他的血。他死时紧紧地将它攥在手里,仍在轻声呼喊我的名字。我将那手帕贴在脸上,浑身颤抖,脑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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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听王文卿说,杀死周郎的人是我哥哥。我才如梦初醒,发疯似的跃上马,穿过街巷,径直冲入了‘通真观’,朝着我哥哥拔剑就砍。可惜那时他的修为远远在我之上,不到三合,就将我制住了。
“我拼死挣扎,嚎啕大哭。他点住我的穴道,捏着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违抗他的意志。那双眼睛里仿佛一半是烈火一半是寒冰。我终于明白,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哥哥了。凡是与他为敌的人,都必须死。
“我哭得精疲力竭,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肚腹剧痛,衣裙上尽是鲜血。就在我昏迷的时候,我和周郎的孩子死了,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变成了一滩污血。我一直以为是因自己伤心过度,又激烈地打斗,才动了胎气,直到许多年后……”
李师师深吸了一口气,泪珠却仍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道:“直到许多年后,东京被金兵攻陷,我只身逃往江南时,无意间撞见王文卿与李少微,才从他们口里得知,原来从前暗中告密的人是王文卿,唆使我哥哥杀死周郎的人是王文卿,在我昏迷时,用‘寒冰掌’打掉我腹中胎儿的,依旧是王文卿!许官人,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设计让他杀死自己的女儿了吧?”
许宣心底大震,敢情种种恩怨,皆由此起!
王文卿到处煽风点火,栽赃陷害,想来都是为了挑拨李灵萼兄妹,诱使李师师与他结盟,骗出“青龙皮图”的下落。为了求仙,却先沦入魔道,才引来种种大劫,遭此报应。
(自下一章开始,将全部由新稿逐章替换,直至第264章《无敌》。此前已订阅的朋友,不必因已订阅过的章节重新付费。自第265章起需另行订阅。另外,由于作者后台无法修改已发布章节的章名,新章名将在内容中显示。谢谢大家的等待与支持!)
第二百零八章 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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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底大震,敢情种种恩怨,皆由此而起!
王文卿到处煽风点火,栽赃陷害,想来都是为了挑拨李灵萼兄妹,诱使李师师与他结盟,骗出“青龙皮图”的下落。为了求仙,却先沦入魔道,才引来种种大劫,遭此报应。
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当年独上峨眉,并非想救林灵素,而是想杀了他,为周邦彦报仇雪恨?那又为何转变心意,只在山上假造了一具自己的骨骸,便销声匿迹?”
李师师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淡淡道:“当日我上峨眉时,心里仍有些顾念着手足之情,举棋不定。直到我在洞里偷听到他与葛老道的对话,听他亲口承认害死周郎与我肚里的孩子,只为了断绝我所有后路,死心塌地做他复仇的工具……这才悲怒难忍,下定决心也要让他、让王娘子、让姓赵的狗皇帝,让世间所有害过我的人,尝尽我经历的所有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在山上藏了半月,苦苦思忖着十全十美的报仇之法,偏巧那日撞见一青一白两条蛇妖,顿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从那时起,从前的‘李师师’便已死在了峨眉山上,而我,只是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幽灵罢啦……”
她声音轻柔凄婉,又带着几分怨毒的快意,将当年如何伪造自己尸骸,掩人耳目,而后前往神农架,百般折磨敖青青、陆成仇,夺走“青龙皮图”;又如何劫走李少微与王文卿的女儿王允真,潜入蓬莱,用“流霞镜”所摄取的小青影像假冒女娲,哄骗王重阳等人坚信她蛇族神巫的身份;而后又如何设下连环计,盗走“白虎皮图”,陷害林灵素、李少微、王文卿……等事,全都一一道来。
四周轰鸣狂震,火光喷吐,将她的脸容映照得忽红忽紫,有如女鬼,凄艳而又诡异。
许仙早已从林灵素、蛇圣女、王重阳诸人的叙述里理出了来龙去脉,但此刻听她这般娓娓而谈,仍不免冷汗涔涔,惊心动魄。
林灵素、王文卿、李少微……这些人无一不是多疑深狡、阴狠毒辣之辈,却全都一头栽入圈套,由始至终被李师师牵着鼻子团团乱走。若论心计之阴狠、筹划之深远、手段之毒辣,天下只怕再无一人能与这妖女相提并论了。
李师师叹了口气,道:“可惜贼老天不开眼,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让林灵素、王娘子和李元君从蓬莱山里逃出来啦。许官人,归根到底,你背负血海深仇,也全都由这三人而起,应能明白奴家的苦心了……”
话音未落,悬崖下隆隆狂震,烈焰喷涌,眼看火山便要喷发了。李师师提起许宣,正欲朝外抄掠,那滚滚岩浆里忽然闪起一团刺眼的金光,霞彩蒸腾,映得她的俏脸幻丽万端。
李师师“啊”地一声低呼,惊喜难抑,就在她朝下探望的那一瞬间,脚下那已焦臭如干尸的王文卿突然翻身跃起,厉声狂吼着将她拦腰抱住。
李师师一掌拍在王文卿的天灵盖上,他却死不松手,抱着她朝火山口疾坠而下。这一记困兽之击,耗尽了他所有的愤怒、仇恨与真气,迅如雷霆,以她的神通,竟丝毫挣脱不得。
“轰”地一声巨响,火山终于再度爆发。许宣只觉眼前一红,体内仿佛也随之爆炸开来了,又惊又骇,本能地聚气捏指,天人交感,接连使出了“山火贲”与“雷火丰”,连环挥掌,猛拍在下方层叠炸涌的火光上。
天摇地动,震耳欲聋,他被那反撞的气浪掀得冲天飞起。四周闪电如银蛇乱舞,刺鼻的硫磺味与火山灰呛得他睁不开眼,无法呼吸。
周身陡然一阵剧痛,被雷电接连劈入,他吃痛狂吼,借势随形,又是连续几记“火雷噬嗑”、“风雷益”,转眼便穿过了那滚滚翻腾的火山云,飞旋着朝海上抛去。
狂风呼啸,粼光乱闪,还不等吸气,便已“哗”地撞入海中,汩汩朝下沉去。赤丽的火山弹呼啸着穿入水里,在他四周划过道道白线。
接着“哧哧”连声,光焰缤纷闪耀。数以百道的岩浆前赴后继地冲入海里,汽泡乱涌,迅速冷凝成了千姿百怪的石头,飘摇坠落。原本冰冷彻骨的海水登时变得温热起来。
许宣浑身经脉尽皆震断,憋闷欲爆,只能胡乱地划舞着双臂,朝上游去。顷刻间,头上、身上又被十几块石头接连砸中,剧痛攻心。
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刚吸了两口气,又是一大片紫红的熔岩当头泼落,急忙翻身朝下沉去。好在吉塔火山已是第二次喷发,威力已远不及初次喷暴时狂猛,否则周围海波煮沸,火雨倾盆,绝难幸存。
如此随波跌宕,忽沉忽浮,也不知过了多久,隆隆声终于渐渐转小,山顶也不再有岩浆冲天喷出了。
但见黑云滚滚翻腾,层层高上,将吉塔山遮住了一半,闪电如银蛇乱舞。数十条赤红的熔岩犹如血河,顺着山坡流入冰洋,入海处烟腾雾绕,姹紫嫣红,壮丽而又恐怖。
那些冷凝的熔岩就像巨树的虬根,沿着山脚弯曲盘绕,朝海面四散铺开,火光点点。许宣死死地抱住一条巨大的岩浆岩,浮在温热的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想到那天下第一妖女李师师机关算尽,末了竟被垂死的王文卿瞬息反攻,一齐葬身火山之底,而自己竟侥幸在地狱边沿捡回了一条小命,胸膺激荡,悲喜交织,忍不住哑声长啸。
然而转念一想,天海茫茫,经脉俱断,他一个人浮沉在这北极冰洋里,又能强撑到几时?又不禁打了个寒颤。仰头四望,不见海冬青,难道那忠心耿耿的神鹰也已葬身于喷薄的岩浆?心情更转低落。
思忖间,电闪雷鸣,又下起了瓢泼大雨,落在他的身上,尽是灰黑色的泥浆。他抹了一把脸,朝天怒吼道:“贼老天,连火山也烧不死我,你又能奈我何?你要我死,我偏不死!就算只剩下这两条胳膊,也誓将游回临安,杀光所有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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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滚滚,泥雨越来越大。他嘶声吼骂了一阵,悲怒少消,当下奋力爬到岩浆岩上,蜷作一团,沉沉睡着了。经历了这连番大战,早已精辟力竭,此番心无挂碍,睡得极为酣熟。
又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几声尖锐的鹰啼,许宣耳廓一动,蓦地睁开眼来。只听“呀呀”之声由远而近,有人遥遥喊道:“许兄,许兄,你在哪里?许兄……”
王重阳!他惊喜交迸,原来海冬青是飞去给王重阳领路了!
他和这迂头愣脑的小子亦敌亦友,各怀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此时听到他的声音,更是倍感亲切。有这小子相助,自当能离开此处了。当下忙坐起身,高声应答。
此时雷雨已止,海面上黑云沉沉,分不清是昼是夜。山顶流下的熔岩也已基本凝固,只有少数几处仍闪着耀眼的红光,烟雾滚滚。
只听尖啼声越来越近,海冬青倏然从那陡峭的山壁后飞了出来,掠过海上重重叠叠的岩浆岩,直冲落他的掌心,亲热地啄着他的脸颊。
许宣欣喜无已,笑道:“鸟兄,多谢你啦!”亲了亲它的尖喙,它却怪叫一声,振翅跳开。
王重阳青衣鼓舞,风也似的卷落在前方,见他无恙,松了口大气,歉然道:“许兄,海啸强猛,来得迟了,万勿见……”话音未落,腹内忽然传出蛇圣女的尖喝:“小子,你和他啰嗦什么?快问他妖女李师师呢?现在何方?”
许宣此时心情大佳,有意逗她,哈哈笑道:“李师师早被我打死啦,掉进火山,连灰也找不着了。”
王重阳“啊”地一声,信以为真,又是惊愕又是难过。他忠厚重情,虽知这妖女传自己神功,不过是为了借自己之手复仇,但心底里依旧将她视如师父;哪怕对她害死王允真,倍感伤心悲愤,也始终难以仇恨。
却听蛇圣女冷笑道:“臭小子胡说八道!就凭你这点能耐,变出千儿八百,也抵不过那妖女一根指头。再不说出来,我就让王重阳将你一掌打死,丢入火山!”
许宣笑道:“你信或不信,干我屁事?只要不是傻子,就能想明白,我和那妖女不共戴天,她若没死,我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么?”
蛇圣女将信将疑,喝道:“王重阳,快将这小子拎上山顶,看个究竟!”王重阳不敢忤逆,道:“许兄,得罪了。”提起他的衣领,驭风飞掠,朝山顶冲去。
黑云离散,浓烟滚滚,山上到处都是窟窿与裂缝,红光点点闪烁,冒着刺鼻的硫磺气味。
山顶的豁口坍塌崩落,扩大了四倍有余,凝结的熔岩层叠连绵,布满了红赭橙黄的条纹,在下方火光的明灭辉映下,闪着玛瑙似的温润光泽。
(下一章新稿将于2021年11月11日更新,预祝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单身的各位幸福脱单!)
第二百零九章 绝境
(本章更新替换于2021.11.11上午7:30)
火山顶的豁口坍塌崩落,扩大了四倍有余,凝结的熔岩层叠连绵,布满了红赭橙黄的条纹,在下方火光的明灭辉映下,闪着玛瑙似的温润光泽。
海冬青尖叫盘旋,王重阳提着许宣在崖边站定,探头俯瞰。
只见周围壁立千仞,宛如巨井。“井”底熔岩不停朝上翻涌,喷起一道道霓丽刺眼的红光,热浪灼人。别说血肉之躯了,就算是金人坠入其中,也立刻消熔为液体,无影无踪。
蛇圣女忽道:“那是什么?”两人心中俱是一震,又惊又奇。距离他们百丈之下,悬浮着一轮金光闪闪的东西,云蒸霞蔚,异彩纷呈,正是之前吸引了李师师注意的物什。
许宣待要凝神细望,海上突然传来一声狂吼,乌云迸炸,天摇地颤。那团金光“嗡嗡”直震,瞬间便又被翻涌的熔岩吞没了。
许宣、王重阳转头望去,脸色齐变。南侧上空乌云如墨,层层翻涌,露出一个巨大而狰狞的蛇头,正摇曳着朝他们极速逼近。
玄武兽又回来了!
先前在海上已见识过这孽畜的凶威。它虽不如青龙灵活残暴,却胜在庞巨如山,坚不可摧;破坏力之狂猛,更是无可匹敌。一旦激起怒火,整座吉塔山都可能被它碾塌。
若是蛇圣女肉身犹在,许宣经脉未断、双腿俱全,三人联起手来,或许还可与之一战。但此时仅凭着王重阳一人之力,要想斗过它,无异于痴人说梦。
海冬青尖啼着冲天盘旋,蛇圣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躲到石壁缝隙里去!”
玄武来势极快,王重阳提着许宣,刚掠到南侧山崖的罅隙中,那巨大的蛇头便已咆哮着俯探而入。
它左右摇曳,长信嘶嘶乱舞,几次几乎是贴着两人的头顶扫过。许宣心中嘭嘭剧跳,好在他们恰好躲在那凶兽的颔下,处于它视野盲区,四周刺鼻的硫磺味正好又掩盖了两人的气息,成了绝好的庇护。
玄武发出低沉的怪吼,低头扫望了一阵,忽然张开巨口,喷出滚滚水柱。霎时间“嗤嗤”激响,眼前尽是白茫茫的炽热蒸汽,两人肌肤一阵刺烫,不由自主地朝后缩去。
玄武体内也不知藏了多少海水,喷涌不绝,过了一刻钟,底部的岩浆似乎全被冷凝成了岩石,热汽大减。接着只听“哗哗”轰鸣,水浪喷涌,偌大的火山口很快就变成了一片咸水湖。
许宣大凛,难道这怪兽是想将他们淹死?只见漩涡飞转,白沫喷扬,湖面越涨越高,很快便已漫到脚边。接着又淹过双膝,涨过腰部,直逼两人唇鼻。
王重阳提着许宣,贴壁朝上游去,奈何上方巨岩压顶,退无可退。眼见水面越来越高,即将漫过脖子,那怪兽忽然又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咆哮,抬起头颈,慢悠悠地转身离开了。
两人心中突突剧跳,依旧屏住呼吸,不敢妄动,直到那吼声渐去渐远,王重阳才提着许宣翻身跃上山顶。只见南边黑云滚滚,一弯巨大的七彩虹桥斜架于天海之间,那玄武兽长颈摇摆,已到了数十里外。
就在他们以为那怪兽即将离开时,它却又转过头来,朝着吉塔山咆哮了几声,缓缓沉入海里,不时将头颈伸出水面,意态悠闲地环顾四周。
蛇圣女冷笑道:“这下好啦,孽畜赖在这儿不走了。等到火山再爆发时,你们便和李师师同化炭糜了……”声音忽然一变,叫道:“是了!方才那团金光必是李师师残留的宝物!王重阳,你快去湖里仔细看看,是否能找到‘白虎皮图’,或那妖女烧剩的其他物什。”
王重阳自从知道自己这“蛇族圣使”的身份,不过是李师师当年诓他的幌子,便深感自责、愧疚,总觉蓬莱浩劫,全因自己而起,但求能将功折罪,找回“白虎皮图”,封印青龙。闻听蛇圣女此言,精神大振,当下应诺一声,将许宣放在崖边,冲入“天湖”。
海冬青啼鸣着落回到许宣肩头,他一边抚摩着神鹰的颈背,一边忐忑地盯着湖面,不知那团金光闪闪之物究竟是什么。虽觉希望渺茫,但若真如蛇圣女所说,能从湖中捞着一两件神器,李师师残留的也罢,上古流传的也好,或许还有机会逃脱此地。
水泡汩汩,时断时续,偶尔漾开一圈圈波纹。过了好一会儿,王重阳才又探出头来,吸了口气,重又潜入水中。
如此反反复复,过了一个多时辰,仍未见他跃上岸来。寒风扑面,越来越冷。许宣此时经脉尽断,真气不畅,被刮得冷透骨髓,牙关格格乱撞,不由自主地蜷起身,朝罅洞内缩去。恰此时,腹中又“咕噜噜”地响了起来,更觉饥寒交迫,焦躁难耐。
暗想,好不容易逃出蓬莱,误打误撞,让金人相信了自己“济安太子”的身份,谁知不等宏图大展,又被李师师拽到了这吉塔火山。难道真真要被玄武困在孤岛之上,和王重阳一起坐以待毙么?贼老天呵贼老天,你究竟还要戏耍我许宣到何时?
海冬青“呀呀”地冲天飞起,过了片刻,又衔了条大鱼飞了回来。许宣心下少暖,叹了口气,道:“多谢鸟兄!”但想到父母已死,白素贞、小青、楚青红又死生未卜,只剩下自己孤零零地与这只鹰隼相伴,更觉悲凉愤恨,直想捶胸狂吼。
“哗!”水浪四涌,王重阳终于湿淋淋地跃到了崖边。
见他两手空空,皱眉不语,便知什么也未曾发觉。许宣大感失望,抽刀切下半条鱼,丢到他手中,道:“王圣使,先吃饱了,再到湖底找找。那物什连岩浆也烧不化,必是水火不侵的神器,多半是沉到火山底去了。”
王重阳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许兄,我找遍啦,湖底都是岩浆凝结而成的硬石,只怕是包在石头里了。”他显然心有不甘,吃完那半条鱼后,只歇了片刻,又重新跃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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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他时沉时浮,潜了更久。许宣和海冬青一起蜷在罅洞里,迷迷糊糊打了好几个盹,才见他重又跃上岸来,手里握了一个黑黝黝的物事。
那物光滑圆润,径约三寸,形如两个对扣的圆盘。王重阳拿在手心掂了掂,也不知由什么金属制成,分量极沉,反复查看了许久,见不到一丝缝隙,更不知究竟派什么用场。蛇圣女也大为失望,料想这物漆黑浑圆,多半是陨石,绝非先前望见那团光芒绚丽如虹的神器。
饶是王重阳意志顽强,真气强沛,折腾了这么久,也不由得疲困交加,又是失望又是沮丧,大口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便将那物揣入怀里,靠着许宣边上的石壁,沉沉睡着了。等到许宣再次醒来时,身旁空空荡荡,他又已潜入了湖里。
吉塔山处于至北之地,此时又值北海冬季,极夜已至,天海间漆黑一片,分不清时间。
许宣只能以自己睡觉的次数来推断日子了,每睡一觉,权当过了一“夜”。如此昏昏沉沉,过了好几“日”,王重阳始终未能从火山湖找到任何李师师遗留之物。
蛇圣女的元神也时睡时醒,只要醒着,必定喋喋不休,一会儿骂王重阳没用,不能找到神器,封印青龙、玄武,愧为神族圣女的徒弟;一会儿又迁怒许宣,怪他是个祸害,惹来了这许多晦气。
许宣本就满腔悲怒,听了自是心头火起,反唇相讥。他能言善辩,挖苦起人来更是极尽刻薄之能事,蛇圣女哪能说得过他?被他刺到痛处,不免怒发如狂,几次喝令王重阳快快将他杀了。
偏偏王重阳又是个极讲道义的人,若是许宣经脉俱全,或许拗不过师命,还得半真半假地与他动一番手,但眼下许宣早已形同废人,要他杀这么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却是百般踌躇,怎么也无法从命。
蛇圣女又气又恼,除了骂他迂厚心软之外,也无计可施,只好喝道:“罢了罢了!你既然不肯杀没有抵抗能力的废人,就等你将这小子的经脉治好了,再亲手砍下他的脑袋,祭奠为师与神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她这一生最恨的人,莫过于敖无名与李师师,如今这两大仇敌都已亡故,楚青红、林灵素凶多吉少,被青龙元神附体的王文卿也已葬身火山之中,和敖无名有关连的,就只剩下许宣了。自己元神也不知还能存在多久,临死之前,怎么说也得将这冒充伏羲的刁滑小子除去,方才快意。
许宣这几日养伤进展缓慢,闻言正中下怀,哈哈笑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老妖怪,等你徒儿修好我的经脉,再来说大话不迟。”
岂料他伤势之重,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他先是雷霆贯体,激战青龙、玄武两大凶兽,震伤了奇经八脉;接着又被李师师、金兀术、萧抱珍当世三大绝顶高手齐齐重创,十二正经尽皆撞断;最后为了逃生,又孤注一掷,感应火山岩浆,彻底震碎了体内的每一处微小经络……就算是华佗重生,葛长庚复活,也无法修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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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继续替换更新第210章。这两章与旧稿相比算是“微调”,下几章开始故事就完全不同了。
第二百一十章 星穹
许宣伤势之重,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王重阳真炁固然强猛无比,对医术却一无所知,除了抵住他的双掌,强行用真气贯通他的经脉外,别无良策。
殊不知经脉有如河道,若是河道犹存,只是底部淤泥厚积,自然可以用洪水将其冲卷疏通;但如果河道早已迸决,再猛的洪水也无济于事,只会将垮断的河道冲击得更加七零八落。
许宣被他真气这般汹汹输入,剧痛如绞,散布在全身各处的真炁更四处激荡乱撞起来,疼得他撕心裂肺,汗如泉涌。撑不到片刻,便大叫一声,翻身撞飞出几丈远,晕厥不醒。
如此尝试了几回,非但没有半点助益,伤势反而越来越重,连双臂也难以抬起了。王重阳束手无策,蛇圣女却已明白过来了,转怒为喜,格格大笑道:“好徒儿,不用管他啦,这小子自作孽,不可活,就算神仙也难救了!”
若是往日,许宣必定立刻伶牙俐齿地还以颜色,但此时满心悲沮骇怒,壮志全消,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耳边心底,反反复复地回荡着无数尖利的狂笑声:“许宣啊许宣,你这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废人,再也不能为父母报仇了!”双拳青筋暴起,泪水夺眶。
此后几“日”,除了吃鱼、睡觉,王重阳继续潜入天湖,仔细探寻“白虎皮图”的下落。
许宣则终日失魂落魄地蜷在罅洞里,就像堕入梦魇,昏昏沉沉。忽听上空雷声轰鸣,心里一震,抬头望去,却见黑云尽散,露出了几颗疏淡的星辰。
他忽然想起完颜苏里歌弯弓搭箭,射向那璀璨的星空,转过头时,那凝着泪光的笑靥:“雄库鲁,不管你要不要我,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啦,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我要你记住,那一颗星星,就是我。”
心底突然一阵如割的剧痛,接着又慢慢地变为甜苦交掺的酸楚。不知此时此刻,那刚烈而又温柔的女真郡主身在何处?是不是也在凝望着灿烂的星穹,想着他呢?
在他头顶正上方,北斗七星灼灼闪耀。古人说“斗柄朝东,天下皆春。斗柄朝南,天下皆夏。斗柄朝西,天下皆秋。斗柄朝北,天下皆冬”。在这冰天雪地的北海极夜,仰望着那灿灿斗柄,竟有一种寒彻入骨的恐惧与孤独。
有人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辰。如果那颗是苏里歌,那么爹爹与真姨娘又在何方?白姐姐和小青呢?还有那待他如己出的楚青红、被鞑子公主占据了肉身的王允真、搅得天下大乱的林灵素与王娘子……甚至那倾国倾城、毒辣如蛇蝎的李师师,是否都闪耀在上空的某一处?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昼。在这广袤无边的星空里,所有光耀千古的圣贤英雄、所有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是不是都化作或璀璨、或黯淡的星子,破碎虚空,获得了永恒?
那么他呢?哪一颗星星才是他自己?
狂风鼓荡,他呼吸如窒,整个人仿佛被里里外外吹透,化成了一片苍凉寂灭的虚空。在这浩瀚无垠的星穹与时空面前,所有的情仇恩怨、悲欢离合,都变得渺如沙尘,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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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想得出神,竟未察觉到王重阳已站在自己身边。只听他叹了口气,道:“万物无常,风月长新。就算是这北斗七星,也不是永恒不变的,再过十万年,就不是这斗柄的形状啦。”
许宣一凛,道:“你说什么?”
王重阳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女娲娘娘在‘先天神功’第一段里说的,‘道生混沌,混沌生天地,天地生万物。北斗十万年而一新,日月百亿年而殆尽。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这天地间本就没有永恒不变之物,日月星辰也不例外。”
他单纯仁厚,心无芥蒂,竟随口便将“先天神功”的总诀背了出来。许宣心头大震,直如醍醐灌顶,反复默念着那句“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一时间似有所悟,却又说不出其所以然来。
王重阳仰望着满天摇摇欲坠的星辰,又喃喃道:“女娲娘娘将天空以‘井’字形,划成了‘乾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九格,夜观星宿的移转变化,便能知道方位和季节了。可是从天地初成至今,这九宫世界,又不知历经了多少沧桑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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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里突突狂跳,有意套他话,道:“王圣使,原来你‘先天神功’所走的‘九宫步’就是因时因地,依循天上星宿的九宫变化而来,难怪这般诡谲难测。”
王重阳浑然不觉,道:“是啊,许兄果然聪明绝顶。‘夫先天神功,循天地初成之法,炼阴阳初成之炁,九宫循环,八极轮转,乃得先天之道耳’。要炼成‘先天神功’,除了修炼在‘先天八极’间轮转修炼‘阴阳太初之炁’外,步法也极为重要。”
许宣恍然大悟,原来“先天神功”修炼的乃是“共工”撞断不周山之前的“先天阴阳之炁”。
“共工”撞断不周山后,天地之道发生了极大变化,八极的方位自然也跟着发生了移转。难怪王重阳转换真气的“八极”与自己截然不同,无论逆行、顺行,全是忽阴忽阳的太极鱼线,却又看似毫无“规律”可循。
越发心痒难搔,恨不得将“先天神功”全从他嘴里套出来,正欲继续旁敲侧击,忽听蛇圣女喝道:“笨蛋,还不住口!这小滑头哄你话呢!‘先天神功’乃我神族不传之秘,你若敢泄漏给外人,必受天谴,五雷轰顶!”
王重阳一凛,忙唯唯应诺。
许宣哈哈笑道:“王圣使,莫听这老贱人吓唬,横竖你也会些‘阴阳五雷大法’,还怕什么雷霆轰顶?”心底却大骂不止,这老贱人早不醒、迟不醒,偏这时候来搅乱自己的好事。旋即又想,自己经脉俱断,永无修复之机,就算通晓了“先天神功”,又有何用?顿转黯然。
忽听海冬青呀呀尖啼,眼前一花,夜空亮起眩目的青光,深碧浅绿,如碧云翠带,流离乱舞;还不等细看,又突然冲涌为漫天姹紫嫣红的赤光,宛如火焰冲天摇曳;而后又忽如烟花炸散,霓虹乱舞,幻化出炫丽夺目的七彩炽光。
许宣呼吸一窒,此前在海上追寻青龙时,虽然也曾见过几次极光,但无论是范围大小,还是历时长久,都远不及眼前万一。
他小时曾听许府中的食客说过,北海极寒之地,常常有极为绮丽的炫光出现,那是织女在银河里濯洗编就的云彩。此时触目所及,整片夜穹仿佛都变成了变幻莫测的织锦,光怪陆离,壮丽无比。
然而才端看了片刻,忽觉头晕眼花,剧痛如绞,不由大叫一声,蜷身倒地。
王重阳正仰头望得意夺神摇,闻声吃了一惊,忙将他扶了起来,把脉查探,脸色陡变。许宣体内真气岔乱冲卷,势不可挡,照这么下去,只怕连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大为焦急,急忙坐下为他疏导真气。
蛇圣女幸灾乐祸,格格笑道:“王重阳,你救不了他啦,越救他死得越快。修炼之道,在于循序渐进。这小贼自食其果,活该有此报应!”
果不其然,王重阳双掌抵住许宣后背,真气方甫输入,立即被震得气血翻腾,险些跌飞。
许宣体内的真气庞杂狂猛,有如洪水滔滔,争相泛滥,若是经脉俱全,还能将之逐一导引,渐渐平复;但此时无路可去,被外来的真气一震,反倒如惊涛骇浪般掀卷乱撞,越发难以控制。
王重阳试了几次,束手无策,又惊又急,怎么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忽见海冬青抓住自己的衣袖,尖声啼鸣,朝着北边振翅欲飞,心中一动,道:“鸟兄,莫非你有法子救你家主人?”
海冬青松开爪子,尖叫着朝北飞去,见他未曾追来,又掉转盘旋,啼鸣不已。
王重阳此时也唯有权且一试了,不顾蛇圣女喝斥反对,将许宣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罅洞里,沉声道:“许兄,你尽量坚持,我去去就来。”随着那神鹰朝北面御风疾掠。
许宣痛得椎心彻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头顶极光乱舞,越闪越快,幻丽万端,体内的真气也跟着发狂似的东冲乱撞,肝如寸绞。迷迷糊糊正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真气突然慢了下来,疼痛大消。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这才发觉天上的极光已经消失了。还不等稳住神,上空霓霞乱舞,极光忽然又飘摇旋转地急速闪耀起来,体内顿时又如被尖刀乱戳,痛得他几欲晕厥。
骇怖之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体内真气竟是与天地感应,随着极光一齐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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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悟道
许宣骇怖之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体内真气竟是与天地感应,随着极光一齐舞动?
神智陡醒,忽想,是了,极光五色变幻,必定是由北海的五行之炁激荡而成。我修行了半年多的“嫁衣神功”与“阴阳指”,早已习惯了“天人交感”,因时因地循转真气。经脉俱断,体内积存的五行真气无处可去,感应到空中胡窜飞舞的极光,自然就随之四处乱撞起来。
一时间悲喜交织,啼笑皆非。又有谁能料到,他好不容易修成的“天人交感”之法,不但没有助他成仙得道,反累得他丧命于此!想要张口吼骂“贼老天”,却牙关乱震,连气也吸不顺畅了。
又想,天地有八极,和人体一一对应。如果真有一个“贼老天”,这宇宙万物就是他的身体,极光岂不就是奔窜乱撞的五行真气?那么这贼老天是不是也正和自己一样,饱受着脏腑剧震的痛苦呢?忍不住又觉滑稽,想要大笑出声。
忽而又想起那句“北斗十万年而一新,日月百亿年而殆尽。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心内苦笑:“许宣啊许宣,贼老天的‘八极’都能分出‘先天’、‘后天’,就算他有经脉、脏腑,也能无常无形,随意更换,岂是你这一介凡胎所能相比?若是你学得了林灵素的‘百衲大法’倒也罢了……”
心中猛然一震,灵光电闪。是了!“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天道即人道,既然贼老天可以不依循经络,可以随意更换“八极”,可以让极光在体内肆意乱舞,自己又为何不能!一念及此,热血如沸,连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许宣定了定神,又反复默念着那句“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暗想:“女娲娘娘以‘共工’撞断不周山为节点,分出了‘先天八极’与‘后天八极’。但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地历经了百劫、千劫,在‘先天八极’之前,又焉知有没有‘先先天八极’或‘先先先天八极’?唯一不变的,只是充斥于天地之间的阴阳五行之炁罢了。”
他抬头望着漫天炫舞的极光,念头飞转:“既是如此,我又何必拘泥于经脉、八极,来循导真气?只需感应这无序流转的极光,让身体回到天地太初时的‘混沌’状态便是!”当下深吸一口气,凝神冥思。
然而知易行难,以他眼下的修为,真想要随意更换“八极”,让真气无脉而行,谈何容易?
极光乱舞,将他体内的五行真气诱激得横冲直撞,几次刚进入天人合一的空冥状态,立即又被生生疼醒。
他咬紧牙关,暗暗懊悔:“若是我早从林灵素那儿学来‘百衲之术’便好了,即便被真气震碎脏腑,好歹还能换来新的,总能熬到出头之日。”但转念一想,此时身处北海绝地,哪里去找可供脏腑与躯身的替死鬼?就算下毒手将王重阳杀了,也未见得能撑上多久。
忽然想起小时翻过的种种医书,忖道:“世间万物都有五行属性,相克相生。人体内,心属火,肾属水,肺属金,肝胆属木,脾胃属土……经脉也不例外。经脉完好时,体内的真气循脉而行,自然伤不到脏腑。但现在经脉尽毁,真气又极尽庞杂,就像各股洪流,无法控制。若能利用五行生克之道,让这些真气互相冲抵就好了……”
心中又是一震:“我真真傻了!既要让身体回到‘混沌’状态,又何须‘五行真气’!道生混沌,混沌生阴阳,阴阳生五行……我只需设法用‘五行生克’冲抵真气,将它逆炼回‘阴阳二炁’,再逆炼回‘混沌元炁’,不就可以消绝真气岔乱冲克之苦了么?”
刹那间豁然开朗,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精神大振,当下凝神聚意,双手指诀变幻,以“六十四式阴阳指”感应极光气流,驭使体内五行真气交撞相抵。虽然仍不时感到阵阵剧痛,但比起先前那生不如死的境况,却已有如云泥之别了。
他聪明绝顶,入门修行虽然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却接连得葛长庚、林灵素、李少微、楚青红等顶尖高手悉心指点,习得了“翠虚金丹大法”、“阴阳五雷诀”、“两仪电剑”、“盗丹大法”、“阴阳指”……等无上心法。尤其那“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更让他醍醐灌顶,深谙“天人交感”之道,虽然招式贫乏,真气与思悟却已达到了颇高的境界。
是以他目睹这极光奇景,触类旁通,不经意间,竟悟创出日后威震天下的“混沌一炁诀”来!而同处极光之下的王重阳、蛇圣女,固然天资卓绝,却没有他这番际遇,未能有此顿悟。也算是映证了“因果相成,祸福相倚”这八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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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此时许宣修为尚浅,虽悟出了“以无脉之身,逆炼混沌元炁”的妙理,却还无法一蹴而就,只能循序渐进,感应极光炁流,慢慢地炼化体内的五行真气。
如此又过了片刻,极光终于消失了,他却浑然不觉,继续闭目端坐,仿佛已与宇宙同化,在浩瀚虚空之外,俯视着自己体内的日月星辰,以及那生生不息、飞旋乱舞的绚丽极光……
狂风呼啸,雪花乱舞,一片片地扑落在他的头上、身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过不多时,他便成了一尊银装素裹的雪人,然后又渐渐与罅洞周围的冰雪融为一体,看不出半点痕迹。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远处传来海冬青的呀呀尖啼,过不多时,王重阳便随着海冬青一齐跃上了山顶。
见他安然无恙,王重阳松了口长气,取出一株长近三尺的七色奇花,笑道:“许兄,亏得你的神鹰为我带路,才在十几里外的冰洋下挖得这株‘沉梦花’。圣女说,此花可以修复经脉,养复元炁,你且试试。如果不够,明日我再去找找……”
蛇圣女没好气地截口喝道:“够啦!这臭小子心狠手辣,一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你这芋头脑袋不听我的话,终有一日要后悔!”
许宣心中一暖,又是感动又是感激,想到自己百般防范算计,他却始终对自己赤诚以待,又不免有些惭愧。当下笑了笑,道:“多谢重阳兄。”摘下花瓣,一片片地在嘴里细细嚼烂.
“沉梦花”长在极为寒冷的海底,二十年才开一次花,花瓣乃是疏通经络、补养气血的圣品。“仁济堂”数十年来统共也只购得两株,全都被真姨娘熬为药汤,喂入许宣肚里了。
花瓣滋味古怪,酸甜中又带了几分苦涩,许宣想起真姨娘和父亲,心里也如舌尖般五味交迭,忍住眼泪,才慢慢地咽了下去。
汁液入喉,肚腹如割,慢慢又转为灼热如烧的感觉,在这冰寒彻骨的风雪里,暖洋洋地格外舒适。但他经脉尽毁,单凭一株“沉梦花”,实在是杯水车薪。
许宣运气调息了片刻,未觉有甚奇效,微觉沮丧。好在他得悟大道,喜不自胜,也不在乎一时之进退得失。
反倒王重阳把脉探查后,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挠了挠头,道:“许兄,北海想必还有不少‘沉梦花’,我们一日不行,就两日,两日不行,就三日……总能将你经脉修复……”为免蛇圣女责骂,又补上道:“等你经脉修复,我也就能遵循师命,继续和你分个高下了。”
许宣想到前些日子与他比斗时的快意,也不由热血激荡,笑道:“好,等我好了,咱们先合力将这‘玄武’封镇了,然后再斗上七天七夜,或者干脆一路从北海斗回临安,不分出胜负,誓不罢休。”
蛇圣女冷笑道:“痴人说梦。”眼见连“沉梦花”也修复不了许宣的经脉,对他的厌恨之心也消了大半,倒也懒得再挖苦叱骂了。
王重阳在冰洋中穿巡了这么久,也有些精疲力竭,当下吃了半条生鱼,倚着石壁冥坐调息,不过片刻,便酣沉地睡着了。
许宣刚吃过“沉梦花”,精神奕奕,继续逆炼元炁。此时极光尽消,能感应到的只有风雪、巨浪、火山底下的岩浆,进境大转缓慢。但他已初步悟出了“混沌一炁诀”,明白只要自己持之以恒,迟早能将体内的五行真气逐渐逆炼为混沌元炁,因此倒也并不着急。
此后两个多月,许宣每日依旧盘坐在罅洞里,凝神感应漫天极光,一点点地逆炼体内庞杂淆乱的五行真气。
王重阳除了打坐调息外,大半的时间都在火山湖里打捞李师师残留之物,或和海冬青一道寻找“沉梦花”,帮助许宣疗伤。
然而此花原就极为稀罕,又耐不得半点温热,火山爆发后,方圆数十里的冰洋水温上升,“沉梦花”无不枯死,要想找到存活的,就得到更寒冷严酷的深海渊底去搜寻。起初隔上三五日,还能找回一朵,越往后越难找着,往往过上八九天,才能侥幸掘回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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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伥尸
王重阳几次想要到远处的海域寻找“沉梦花”,却被玄武咆哮阻挡。那太古凶兽似乎铁下心将二人困在这火山上,只要他们不离开附近海域,便悠哉悠哉地自得其乐,一旦发觉他们想要逃离,立即掀起狂涛巨浪,强行逼退。
许宣见王重阳如此诚心相助,心下感动,几次劝阻,王重阳却总是摇头道:“许兄,单凭我一人之力,只怕难以打败玄武。你我既已同舟,自当共济。你早一日修复经脉,我们也能早一日联手镇伏那凶兽,将功补过。再说‘阳极必生阴,阴极必生阳’,北海越是往下,越阴寒磅礴,对我修炼纯阳真炁不无裨益。每日来回溯游几百里,也是极好的修行。”
听他这般一说,许宣也只好作罢。
当日在蓬莱初见王重阳时,觉得此人英秀轩昂,天资卓绝,不免又羡又妒;后来稍有接触,总怀疑他看似简单,内藏城府,原先的嫉妒渐渐被警惕所代替;再后来相处久了,发觉他并无心机,只是过于单纯迂直,不通世务,但仍不免将他视为强敌;如今熟识了,见他待人以诚,坦荡质朴,心里残存的防范与敌意也渐渐与日消减。
在这漫长而孤寂的北海极夜,时间仿佛彻底停滞了,能聊以解闷的,就只有对坐闲谈了。
许宣自离开中土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过去的美好时光,就连睡梦中也尽是旧时的庭园街巷。炼气之余,百无聊赖,索性打开话匣,对着王重阳侃侃而谈,描述临安种种繁华热闹的景象与大宋各地的壮丽山川,也算是消解自己的思乡之苦。
他口才本就极佳,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听得王重阳如痴如醉,悠然神往,蛇圣女虽不住打岔,冷嘲热讽,也不由暗想:“原来在蓬莱之外,竟还有如此广阔奇丽的世界!我们世世代代守在三十三山里,可真真坐井观天了!”漾起从未有过的波澜。到得后来,每“夜”随着他神游九州,已俨然成了两人睡前的例行之事了。
这一日,王重阳如往常般出海寻找“沉梦花”,许宣正独自逆炼混沌真气,忽听海冬青尖啼声遥遥传来,比平时凄厉了几分。
他心中一凛,转头望去,只见北边漆黑的海面陡然一白,电光闪烁,照得那如沸的波涛忽明忽暗。隐约可见几只巨型蝙蝠似的怪物正平张双翼,贴着波涛朝这里急速飞来,身体扁平,长尾摇曳,紫红的凶睛灼灼闪耀,发出低沉的吼声。
龙鲼!
当日与王重阳一齐追击青龙时,曾在北海遇见一只这种巨型的“海中魔怪”,此时略一望去,竟有四只之多。
那些怪物的背上各盘坐着四十多个头戴高冠的白衣人,大袖鼓舞,脸色惨白,分不清是男是女,手里高举着白纸灯笼,灯笼上用朱笔涂着“不夜”二字,明暗摇曳,阴森诡异。
许宣更觉不妙,凝神远眺,只见鲸涛迭涌,王重阳与海冬青正“之”字形地朝这里掠来,然而那四只龙鲼来势更快,交错飞舞,几次将他们包围在中间。
方一靠近,龙鲼上的白衣人们立即鬼魅似的穿插飞掠,拉长声音,凄号着扑向王重阳,似是想要吸咬他的鲜血。好在王重阳的九宫步极为诡谲难测,总能在至为凶险的时刻避让开去,双掌翻飞,气刀夭矫飞舞,接连不断地将他们撞飞开来。
但这些怪人似乎丝毫不知疼痛,刚被打落水中,立即又从惊涛间高高跃起,交错冲来。一边此起彼伏朝他围攻扑咬,一边忽高忽低地哀歌哭嚎,听来毛骨悚然。
王重阳高声道:“许兄快藏好身,被这些伥尸咬中,魂魄全无……”蛇圣女截口喝道:“臭小子,别理那小贼啦,先保住你自己的小命再说!”
伥尸?许宣想起当初被李少微吸尽气血的僵尸,蓦地打了一个寒颤,目光扫见王重阳口中衔咬的“沉梦花”,扫见在他头顶盘旋尖啼的海冬青,心潮激荡,浑身热血仿佛全都燃烧起来了。
当下纵声大笑,昂然道:“重阳兄,你为了帮我寻找药草,才惹来伥尸。我若只顾自己保命,岂不是连海冬青也不如了么?又怎对得住我这‘罗荒野之鹰’的名号?”
也不知是被他啸声所激,还是被远处电光所震,夜空中突然霓霞乱舞,再度飞旋起万千道炫丽迷幻的极光。
这两个多“月”来,他“日夜”坐在吉塔山顶,感应极光,逆炼五行真气,越来越圆熟自如。此时受这些流逸乱窜的炁流所激,体内的真气又开始环环激撞,生生不息。长啸声也随之渐转高昂,在天海间隆隆回荡。
“呜——嗷!”南边突然传来一声极为尖利恐怖的怪啸,波涛如沸,“玄武”伸出头颈,缓缓拔天立起。
那些龙鲼也不知是被“玄武”所慑,还是被他的啸声激怒,纷纷低吼着盘旋转向。其中一只突然波浪似的拂动双翼,翩翩飞向山顶。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也跟着冲天飞起,转眼就卷着狂风掠到了他的上方,交错乱舞。
王重阳大急,高声道:“许兄,你别再叫啦,我来对付这些妖怪!”旋身撞飞六七个白衣人,脚尖在龙鲼的头顶上一点,破空冲起,闪电似的追来。
许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仰头长啸不绝。他形如废人,无法与这些怪物拼死相博,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引开龙鲼,让王重阳得以各个击破。就算功亏一篑,好歹也能在临死前招来“玄武”,替自己杀了这些魔怪……
“轰!”那几只龙鲼身体突然收瘪如纸,张开巨口,发出恐怖的怒吼。他呼吸一窒,险些被那逆卷的狂风拔地吸起。周围冰雪乱舞,碎石迸飞,接连不断地冲入那些怪物口中。
众白衣人争先恐后地从龙鲼身上跃下,朝他尖嚎着扑来,在极光与灯笼的交相辉映下,张口呲牙,眼球翻动,惨白而扭曲的脸狰狞如鬼。
许宣汗毛直乍,不由自主地挥手一扫,“嘭!”当先那白衣人竟被他打得冲天飞出六七丈远。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又惊又喜,难道自己的“混沌之身”已经初有成效,无需经脉,也能调集体内真气?
念头未已,两侧狂风鼓舞,又有三个白衣人俯冲扑咬而来。许宣本能地朝后一缩,一掌拍在眼前那人的鼻额上,“咔嚓!”那人脖颈应声断折,头颅竟如蹴鞠般飞了出去,黑血狂喷。
另外两个白衣人嗅着那恶臭的血腥气,眼白乱翻,忽然凌空转向,怪嚎着扑到那无头尸身上,贪婪地争抢吸吮。
许宣一怔,想不到这些伥尸连同类的腐血也不放过!心里登时有了主意,双手在洞壁上奋力一撑,翻身从他们身下滚了出来,顺势拔出“龙牙刀”,在其中一个伥尸的背上划了条长长的口子。
那伥尸吃痛嘶叫,刚摇摇晃晃站起身,又被前赴后继的白衣人们扑倒在地。许宣依法炮制,几个翻身,便已逃出重围,那些白衣伥尸则“乒乓”之声大作,互相撕咬着滚作一团。
然而还来不及得意,众白衣人又已潮水般散开,那些被打断头颈、吸干黑血的伥尸也纷纷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他追堵夹击。
许宣又惊又恼,一把抓住左侧伥尸的脚踝,回旋抡扫,将逼近的众白衣人接连撞飞开来。
但他双腿残疾,无法腾挪躲闪,转身挥扫的动作也不如他们灵便。“嘭嘭”连声,那具伥尸很快就被其同类抓住另外的两手、一脚,朝外撕扯,变成了几截残躯。
许宣丢开手上的半条断腿,大喝着挥掌乱扫。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这群不怕疼、不惧死的伥鬼?眼见众白衣人越围越紧,脸上厚厚的白粉也已尽数剥落,露出腐烂的皮肉和牙齿,心中不由涌起森寒恐惧。
正想奋不顾身地冲入天湖,头顶传来龙鲼的低沉怒吼,腰上一紧,已被它长尾盘卷而起,朝那无底洞似的巨口中塞去。
几在同时,前方传来王重阳的大喝与海冬青的尖啼,一人一鸟终于甩脱追兵,跃上了山顶。
许宣精神大振,猛地一刀扎入龙鲼的长尾,朝下奋力划剌,血珠登时如红雾般冲天激射。龙鲼长尾抛舞,吃痛嘶吼,头鳍、蝠翼簌簌颤动,连巨口内的上下两排脊骨都瞧得一清二楚。
那些白衣伥尸鼻翼抽动,纷纷转头凌空扑来,抱住鲼尾,争先恐后地撕咬吮吸。片刻之间,龙鲼那长近四丈的尾巴便被啃咬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椎骨。
那龙鲼发狂似的团团乱转,将许宣连着十几个伥尸一齐凌空甩飞,悲吼着冲入天湖。剧烈浮沉,波涛掀涌,瞬间便被撕扯成无数碎块,染得湖面一片血红。
许宣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壁上,翻身滚落,若不是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崖沿的罅隙,险些也跟着坠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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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团探书
晚上十一点左右还有一章更新。
第二百一十三章 逃生
王重阳攥住他的手腕,拉了上来,大喜道:“许兄,你的经脉已经恢复了?”把脉探查,笑容顿时凝为了惊讶之色,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他经络俱断,居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强沛的真气。
“混沌之身!”他体内突然传出蛇圣女的低呼,颤声道:“这小贼竟然……竟然修成了混沌之身!”她又惊又怒,转而厉声喝道:“王重阳,快仔细搜他身上!这小贼定是从李师师那里偷走了‘混沌皮图’!”
许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想故意承认,耍弄一番这老虔婆,头顶呜吼如雷,狂飙怒卷,另外三只龙鲼交错飞旋着朝他们撞来。
龙鲼极通灵性,在所有鱼兽中可算得至为聪明的一类,目睹许宣害死它们的同类后,显然被彻底激怒了,来势汹汹,“嘭嘭”连声,四周冰石炸舞,两人被旋风压得紧贴在地。
王重阳推开许宣,翻身急滚,闪电似的抓住当先那只龙鲼的头鳍,大喝着横贯在旁侧的岩壁上,“轰!”山壁应声崩塌了大半,那龙鲼则被撞得晕了过去,笔直地坠入湖中。
左侧那只龙鲼被他反手一掌打得飞旋乱舞,怪叫着贴着两人头顶掠过,长尾破风劈甩。“嗤”地一声,尾尖上的棘刺扫过王重阳后背,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然而对于那些嗜血如狂的伥尸来说,这一丁点血腥气便已经足够了。霎时间白影闪烁,哭嚎阵阵,数十个伥尸四面八方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王重阳将许宣拉到身后,背倚绝壁,双手气刀纵横乱舞,将他们接连撞飞。奈何那些伥尸尝过鲜血后,凶狂倍增,又毫不畏死,前赴后继,越围越多;加上另外两只龙鲼盘旋头顶,不时地俯冲偷袭,饶是他神功盖世,也有些捉襟见肘,渐觉吃力。
蛇圣女怒道:“臭小子,你这么心慈手软,怎么能成大事?就算今日不死在这些僵鬼嘴里,迟早也要死在这阴狠毒辣的小贼手上!”喋喋不休,不住地催促王重阳从许宣身上搜出“混沌皮图”,再将他杀了,抛给伥尸。
许宣大怒,哈哈笑道:“老贱人,我若拿了混沌皮图,还能藏在身上么?”歹念陡起,紧握刀柄,直想在王重阳双腿上猛扎两刀,让他连着体内的老虔婆一起被伥尸吃得片骨不存,以消心头恶气。
但想起这小子对自己始终以诚相待,怎么也下不了手。再说眼下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若死了,自己也焉能独存?当下高声道:“重阳兄,咱们来比比谁杀的僵鬼多!”双手一撑,从王重阳两腿间滚了出去,陀螺似的贴地飞旋,挥刀乱扫。
“嗤嗤”连声,六七个伥尸双腿中刀,趔趄倒地。旁边的同类们略一犹疑,很快分成了三派,有些循着喷溅的腐血,朝那些受伤的伥尸飞扑撕咬;有些继续汹汹围攻王重阳,有些则朝许宣转身扑来。
王重阳压力陡消,大喝着双掌飞舞,气刀纵横,将群尸劈得血肉横飞。他的先天真炁至刚至纯,气刀更是霸烈无比,这百余名伥尸若是活人,早就被他杀得四散奔逃了。
只是他从未见过这等可怖的吸血伥尸,不免有些应对无措,束手缚脚。眼见许宣用“以血诱尸,自相残杀”的办法,如梦初醒,依样画葫芦,果然大收奇效。转眼间便有十几个伥尸被他砍断肢体,而后遭同类们撕咬一空。
许宣可就没他这般轻松了。他虽已初步修成了“无脉之身”,却还无法随心所欲地调集体内真气,更毋论将那些五行真气逆炼为“混沌元炁”了。只能陀螺似的在冰面上急转,挥刀劈扫众伥尸的腿脚,一旦他们扑到身上,立即奋力将他们撞飞。
偏偏那三只龙鲼又对他恨之入骨,不停嘶吼着飞旋扑下,长尾“呼呼”狂扫,打得他身沿冰石四炸,脚下的山崖裂缝飞迸,成片成片地朝下坍塌。他几次差点翻身坠落,惊险万状。
海冬青呀呀尖啼,不顾一切地啄击着龙鲼,奈何大小悬殊,毫无作用。眼见许宣险些被鲼尾扫中,王重阳失声道:“许兄小心!”翻身冲掠,凌空一记气刀轰然怒斩,将那龙鲼硬生生撞飞出六七丈外。
当是时,“轰”地一声狂震,整个吉塔山仿佛都猛烈地摇晃起来。头顶咆哮如雷,涎落如雨,一个巨大的蛇头忽然遮住了半片夜空,裂开血盆巨口,狰狞地俯视着众人,长信吞吐。
还没等许宣回过神来,“喀嚓”一声,血雨漫天激射,一只龙鲼已被“玄武”巨口咬中,活生生地吞入长颈。
众伥尸眼白翻动,呆呆地仰头望着那庞大无比的凶兽,白粉剥落的烂脸簌簌颤抖,竟似也闪过些许恐惧的神色。然而那纷纷扬扬洒落的血珠,很快彻底激起了他们残暴凶狂的本性,纷纷龇牙低吼,不分敌友,疯狂地撕咬在一起。
许宣大凛,手掌在地面一撑,凌空翻掠,恰好跃上了剩余的那只龙鲼背颈,奋力撞飞扑来的伥尸,叫道:“重阳兄,快走!”
那龙鲼尖啸翻舞,想要将他甩下背去,他早有所备,撕下衣袖,死死缠住它的吻鳍,任它如何颠簸,只不松手。
王重阳冲掠到鲼背上,周围的伥尸扑上前来,不是被他的掌风撞飞,就是被龙鲼掀落半空,还有两个被海冬青扑啄双眼,脓血四射,瞬间便被后方涌上的伥尸分扯撕咬,片肉不存。
眼见鲼背上再无伥尸,许宣更不迟疑,挥刀插入那龙鲼的背脊,同时猛地将布幅往后勒紧。龙鲼吃痛尖啸,发狂似的冲天而起,在他尖刀与布索的合力操控下,摇摇晃晃地朝西南飞去。
玄武兽似乎也无意追杀他们,只顾咆哮着摆舞蛇头,将那群伥尸四下撞飞。转眼之间,他们便已越过那高如山岳的玄武龟背,乘鲼飞出了十几里远。
蛇圣女又惊又怒,叫道:“臭小子,湖底的东西还没捞出来,你想逃哪儿去?”她原就怀疑许宣趁着王重阳外出寻找“沉梦花”时,偷偷潜入湖底,取走了李师师残留的炼天石图,此时见他驭鲼南飞,更加笃信,喝道:“王重阳,快将这小贼杀了,搜他身上秘图!”
王重阳对她一直言听计从,唯有此事大感为难,但见她叱骂不绝,只得歉然道:“许兄,炼天石图是女娲留给神族的宝物,如果你真从湖底捞着,还是……还是还给我师父吧。”
许宣笑道:“女娲娘娘将炼天石图一分为五,就是留给后世有德行有本事的人。且不说我没什么秘图,就算有,又凭什么要交给这老妖怪?她连祖宗留下的哪份也保不住,还好意思腆着脸向别人讨什么?”
蛇圣女大怒,喝道:“放屁!你经脉俱断,如果没偷‘混沌皮图’,会修成‘混沌之身’么?王重阳,再不杀了这小贼,你就别喊我师父啦……”
话音未落,龙鲼忽然朝下一沉,悲鸣着极速旋转,坠向大海。许宣猝不及防,揪着那条布索被凌空抛出,混乱中,只听王重阳叫道:“许兄,小心后面!”
“呼!”狂风扑面,大浪滔天,一座十几丈高的冰山以地坼天崩之势朝他当头撞来。
许宣一凛,本能地变幻指诀,翻身疾旋,使出一记“六十四卦阴阳指”中的“山水蒙”。冰山在上,汪洋在下,身与境合。阴阳二炁穿过“八极”中的“艮门”、“坎门”,轰然破臂冲涌,有如泰山入海,势不可挡。
“轰”地一声巨响,狂浪扶摇,那座冰山竟被撞得应声炸碎。他喉中腥甜直涌,也如断线风筝,贴着波涛翻了十几个筋斗。还不等稳住身形,又是一排大浪迎头打来,将他掀入海里。
惊涛如沸,海冬青尖啼盘旋,王重阳叫道:“许兄!许兄!”眼见杳无回应,顾不得蛇圣女叱骂,一个猛子也扎入水里。海水冰冷彻骨,黑蒙蒙一片,哪里瞧得清半个人影?
正自心焦,却见海冬青箭也似的从右前方疾冲而下,顺着那串串水泡所指的方向,依稀可见一道黑影悠悠荡荡地往下沉落,正是许宣。王重阳大凛,全速潜游,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朝上破浪冲出海面。
鲸波起伏,到处都是跌宕摇曳的浮冰。他提着许宣跃到一块两丈来高的冰山上,把脉探察,见他并无大碍,只是昏迷不醒,这才松了口长气。
蛇圣女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搜他身上有没有炼天石图!”王重阳略一犹疑,道:“许兄,得罪了!”翻检许宣怀兜、双袖,除了那枝翡翠玉笛与“龙牙”,并未见任何秘图、法宝。
海冬青尖啼着跳来跳去,翎毛尽竖,不断啄击他的双手。蛇圣女又是失望又是不甘,叫道:“定是被这小贼吞下肚去啦!你快杀了这鸟儿,剖开他的肚腹,一寸一寸地仔细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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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入金
王重阳吃了一惊,缩回手,支吾道:“师父,人死不能复生,倘若许官人是冤枉的,可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啦。倒不如等他醒了,你再仔细询问。”
蛇圣女怒道:“臭小子,你不听我的话是不是?这小贼阴狡毒辣,岂有一句话是真的?他假冒伏羲,盗取神器,搅得蓬莱浩劫难逃,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你对这小贼心慈手软,小心他将来恩将仇报,害得你死无全尸!”
王重阳苦笑不语,这些话他早已听得双耳生茧了,心里虽一万个不相信许宣会谋害自己,嘴上却不敢有片语反驳。蛇圣女喝骂了一阵,见他只不从命,又急又气,无可奈何,恨恨道:“罢啦罢啦!将来你吃尽苦头时,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许宣迷迷糊糊听见,“哇”地喷出一口水,咳嗽着笑道:“老妖怪,你若有王圣使十分之一的好心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田地啦。这就叫小人之心,必遭恶报。”
王重阳见他苏醒,生怕又与蛇圣女吵嚷起来,忙道:“师父,既然许官人身上并无炼天石图,李师师又已连同青龙葬身火山之中,我们还是设法齐心协力,封印玄武……”
“封印玄武?”蛇圣女冷笑一声,“五行土克水,那孽畜能逃出‘方丈封印’,必是有人盗走了封印的土属神器与‘混沌皮图’。没有女娲娘娘留下的太古神器,就凭你们赤手空拳,也想降住玄武?”
王重阳一时语塞。
此时波涛汹涌,海面如山丘起伏,玄武兽的吼声虽然仍清晰可闻,距离他们却已在数十里外。
许宣受困火山许多日,此时始脱樊笼,岂肯再回去平白寻死?笑道:“重阳兄,这孽畜在北海逍遥自在,一没撞断天柱,二没涂炭生灵,干嘛要与它为难?依我之见,还是尽快找到那金国公主,看看有没法子让允真姑娘重新活转过来,才是正事。”
他一心返回神州,借鞑子之力报仇雪恨,若能得王重阳相助,自是如虎添翼,因此故意拿王允真为钩饵。王重阳果然大为触动,点头称是。蛇圣女冷笑连声,不再言语。
此处距离最近的陆地也有千余里,狂风暴雪,惊涛骇浪,若是寻常人,不是被活活冻死,就是生生溺毙了。饶是王重阳真气雄浑,如此背着许宣,踏海疾掠,也难以为继。每过半个时辰,就得在浮冰上稍作歇息,吃过海冬青捕来的海鱼,再继续南行。
越往西南,风雪逐渐转小,天色也渐转明亮。过了三四“日”后,漫天繁星已瞧不清了,西边天际隐隐可见一抹残阳的余光。
海面上浮冰越来越少,飞掠时难以找到落脚借力的地方。王重阳索性以浮冰为舟,双手为桨,破浪划行。又过了几日,海冬青高翔欢啼,前方水柱冲天,此起彼伏,浮出一群鲸鱼。
两人大喜,鲸鱼必是顺着温暖的洋流向南迁徙,有它们作为“客船”,可就省力得多了。当下弃冰飞掠,跃到最为庞巨的头鲸背脊。温热的水雾漫天濛濛洒落,迎着凉风,如沐春雨,连月来的寒冷、烦闷一扫而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还没高兴多久,海上忽然天昏地暗,阴云滚滚。狂风越来越猛,惊涛重叠,掀得两人坐立不稳。鲸群也仿佛耐受不住这等风暴,纷纷呜鸣着朝下沉潜。
王重阳只得又背起许宣,踏波穿浪,跃落在一座冰山上。那冰山被巨浪连番拍撞,裂纹迸生,捱不足小半时辰,“轰”地碎成了数截,又将他们摔入了如沸的冰洋之中。
两人空负一身强猛真气,在这恐怖的天地伟力面前,也无计可施,唯有死死地抓住最厚的一块坚冰,随波跌宕,时而被抛起几丈来高,时而重重地砸入海里,载沉载浮。
风暴越来越猛,巨浪直如一座座黑色的高山,互相推挤崩塌,永无穷尽;又如同无数凶兽奔腾咆哮,震耳欲聋,要将世间一切碾为齑粉,撕为碎片。
冰块接二连三地迸碎,越来越薄,越来越小,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一排大浪打来,“嘭嘭”连声,许宣身下一空,抓着两块碎冰被抛出了六七丈外。
只听王重阳遥遥叫道:“许兄,你在哪儿?”待要应答,又是几排巨浪遮天盖地兜头拍下,轰鸣如雷,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许宣心中闪过一丝恐惧,转瞬又被愤怒所取代,大笑道:“贼老天呵贼老天,姓赵的狗皇帝害不死我,贼秃、牛鼻子杀不了我,火山烧不化我,就连青龙、玄武也吞不了我……你许爷爷和宇宙同化,天地并齐,看你怎么奈何得了我!”双掌拍浪跃起,一边以“六十四卦阴阳指”感天应势,在风暴中摇曳翻旋,一边纵声高歌,大骂贼老天。
就在这时,西南边突然传来一声炮响,一道红光破空飞起,照得黑沉沉的海面姹紫嫣红。
接着又听欢呼如雷,此起彼伏地叫道:“太子!是济安太子!”“降龙谙班勃极烈!我们找到降龙谙班勃极烈啦!”
循声望去,但见波涛起伏,几艘巨舰正摇摇晃晃地朝这里驶来,旗帜猎猎鼓舞,赫然绣着“金”、“葛王”几个灿灿大字。
完颜乌禄!许宣又惊又喜,心中一松,真气涣散,登时被大浪迎头拍落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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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光斜照,浮尘翻舞。许宣半躺在织锦被衾里,斜倚舷窗,懒洋洋地逗弄着海冬青。
窗外白帆猎猎,碧空如洗。甲板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在朝阳下闪耀着刺眼的金光,与江上的冰层交相辉映。
此时不过是江南的初冬,北国却早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宽广的江面约有一大半被坚冰覆盖,剩余的部分碎冰浮沉,水光粼粼。两岸雪丘连绵,霞光尽染,一群寒鸦尖啼着从江上掠过。
忽听有人叫道:“天鹅!”船上呼声四起,数十个金兵抢奔到船头,弯弓朝右前方射去。然而那十几只天鹅飞得极高,箭矢冲到半空便已纷纷坠落。众金兵心有不甘,箭如雨飞,连射了数轮,却无一能中。
“嗖!”一枝白羽箭破风锐响,闪电似的划过蓝天,当先的那只天鹅登时被贯穿坠落。
众人叫好不迭,许宣也忍不住喝了一声彩,拍手道:“葛王神箭,天下无双!春天没到,咱们就有头鹅宴吃啦!”持弓那人锦衣裘毡,魁伟英武,正是与他颇为投合的金国葛王完颜乌禄。
完颜乌禄微笑道:“太子谬赞,愧不敢当。殿下神功盖世,屠虎博龙,微臣这点雕虫小技不过是班门弄斧罢啦。”转身将角弓递与王重阳,道:“那日王真人与太子合斗青龙,救下公主,实让我们大开眼界。今日不如牛刀杀鸡,还请真人为我们的‘头鹅宴’再添几道好菜。”
王重阳面露难色,摇头道:“我从没学过如何射箭……”许宣笑道:“武学之道,殊途同归,重阳兄何必如此谦虚?再推辞,到嘴的天鹅肉可就飞走啦!”众人哄笑,齐声催促。
王重阳只得取出一箭,弯弓如满月。“咻”地一声,箭去如流星,竟然瞬间穿过了两只天鹅,坠落到江面的冰层上。
众金兵大出意料之外,一时间竟忘了喝彩。许宣想起当日与完颜亮比箭射雕的情景,不由手痒,叫道:“好箭法!我也来试试。”手掌一撑,径直从舷窗跃上甲板,从一个金兵手里接过角弓,空弦拉满,指气毕集,对准那行越飞越远的天鹅,“嗖”地弹了出去。
气箭如白虹,一只天鹅应声而落,余势未衰,又擦过第二只天鹅的肚腹,那只天鹅猛地往下一沉,又挣扎着展翅高飞,悲鸣惊逃。
许宣暗呼可惜,原以为自己逆炼了一个多月的“混沌之炁”,应比之前大有进益,不料还是功亏一篑。众人却已被震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就连王重阳也大感惊佩,想不到他经脉尽断,仍能以炁为箭,横贯长空。
海东青冲天而起,疾电般抓起那只坠落岸边的天鹅,返回抛落甲板,又呀呀尖啼着在上空盘旋了片刻,扑翅落在许宣的肩头,昂首睥睨。
完颜乌禄又惊又喜,捶胸长啸,笑道:“殿下不仅手可屠龙博虎,还能空弦射落九乌,有如此太子,实我大金之幸!”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前后六艘江船上一齐爆起狂潮般的欢呼:“屠龙太子,天佑大金!屠龙太子,天佑大金!”
许宣盘腿坐在甲板上,望着众金兵俯首跪拜,欢呼如沸,心中涌起难以描述的滋味。
自己从小以岳少保和葛长庚为榜样,只盼着长大后,能入则为将,直捣黄龙,灭杀鞑子,洗尽靖康之耻;能出则为道,云游名山,遍访高人,得遂神仙之志。想不到天意弄人,末了自己竟沦落魔门,成了名门正派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天下公敌,又阴差阳错,变作矢志掀翻赵宋王朝的金国太子……人生之路,就像这条将封未封的混同江,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暗流汹涌,诡谲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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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狭路
许宣正自慨然,忽听左岸号角长吹,夹杂着阵阵啸呼,转头望去,但见林海茫茫,旌旗如带,也不知有多少裘衣银甲的金国骑兵正策马从南疾驰而来,有如一条长蛇,在起伏的雪野间迤逦蜿蜒,若隐若现。
众金兵脸色齐变,纷纷举弓拔刀,望向完颜乌禄。
完颜乌禄朝旁边的一个瘦小汉子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口衔黑龙旗,飞也似的攀上桅杆,片刻便登上最高处,摇旗朝左挥了七下,又朝右挥了三下。如此反复了五次。
那队金国骑兵欢呼不绝,也竖起一杆黑龙大旗,朝左摇了四下,朝右晃了六下。
完颜乌禄微微一笑,示意众人收起兵器,道:“殿下不必担心,是微臣的‘龙鳞军’接驾来啦。我们就在这里下船,蒲察左古多,你领着其他人继续航行,在‘五国集’与我们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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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日海上混战,李师师封印青龙,劫走许宣,继而一掌撞飞王重阳,又以一记太极弧光,将金兀术、萧抱珍双双震退。
三股气浪交迸,惊天动地,加上发狂的玄武与火山海啸,金军船舰损毁严重,金兀术与萧抱珍也各自受伤,士气大挫。
玄武潜退后,金军稍作整顿,兵分三路,去追捕李师师,救回太子,无人想到那妖女竟会直奔吉塔火山而去。金兀术与萧抱珍的船舰在海上逡巡半月,一无所获,只得调转返航,护送着公主回上京复命去了。唯有乌禄一行锲而不舍地追至北海,又折转往南,终于在那场风暴中撞见了许宣与王重阳,将他们救上船来。
完颜乌禄心思缜密,知道完颜亶登帝后,重用南人文士,大举汉化,又不断削弱皇族权贵的势力,早已惹得朝中怨怼纷纷。金兀术也罢,其他王爷重臣也好,都已暗怀二心,阳奉阴违。
济安太子死后,完颜亶再无子嗣,朝廷各派都在挖空心思谋立新的“谙班勃极烈”。一旦太子未死的消息传回京城,必然引发比火山海啸更加剧烈的震动,说不定会有乱党沿途狙击截杀,以断完颜亶的血脉。
因此他下令麾下不许声张,全速返航,到岸后,又换为江船,日夜兼程,沿着HLJ一路南下,转入混同江。同时派遣两名心腹,一名赶往上京,密报皇帝,宣称自己将护送太子在“五国集”登岸;另一名心腹则奔往辽阳,率领他自己的亲军前来接驾。此时见暗号相接,悬挂了好几日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
六艘江船徐徐靠岸,完颜乌禄挑了三十名最为忠勇的精兵,护卫着许宣下船。过不多时,那队“龙鳞军”奔到岸边,欢呼如潮,纷纷跃下马来朝许宣拜倒。略一数去,竟有两千人之众。
骑队中早备有一辆六驾马车,虽不奢华,倒也温暖舒适,许宣与完颜乌禄、王重阳共坐其中,仍宽敞有余。车内有两名婢女,备好了温酒熟肉,还专门放了一蒌海冬青最爱吃的鲜鱼。
许宣见了,自不免对完颜乌禄又是一番褒奖。暗想,这鞑子外表勇武粗豪,内心却端的细密如茧,条缕分明。此去金廷,吉凶莫测,若真能得他相助,对自己坐稳“济安太子”之位大有裨益。
等到许宣等人上了马车,“龙鳞军”掉头南行,蒲察左古多方领着那六艘江船徐徐离岸,继续朝西航行。
林间路径狭窄,积雪甚厚,有的地方松松软软,有的又被轧成了坚冰,马车一路颠簸,四轮时深时浅,时而磕碰摇晃,时而打滑变向,震得许宣三人连酒杯也拿捏不稳,那两个婢女更是花容失色,东倒西歪。
完颜乌禄道:“这里距离五国城还有六七十里,大约傍晚才可到达。陛下若已接到微臣秘信,必会派人在‘五国集’等候船只。等今夜会合之后,明日再一同返京。”
许宣听到“五国城”,觉得颇为耳熟,心中一动,道:“是了,那儿是不是囚禁赵宋狗皇帝的地方?”
完颜乌禄微微一笑,道:“不错。不过那昏德公赵佶四年前便已死了,烧焦的尸骸也已送还南人,只剩下重昏侯还住在城里。”顿了顿,又道:“五国城是我大金五部会盟之地,龙气聚集,这两个南人的昏君能安顿于此,也是他们的造化。”
当年金兵攻陷汴梁后,将赵佶、赵桓父子连同文武百官、嫔妃子女千余人全都押送到了金国,一路辗转,囚禁在了五国城,受尽凌辱,可谓大宋朝开国以来的第一国耻,朝野百姓,无不言者泣血,闻者流泪。许宣若是一年前听完颜乌禄这么说,必是怒发冲冠,但此时心境全非,听来五味交集,悲怒中竟夹杂着说不出的快意。
正待细问,前方骏马惊嘶,呼喝迭起,有人叫道:“布‘龙鳞阵’,保护太子!”众骑兵弓在手,刀出鞘,严阵以待,顷刻间便已密密层层,从前后两翼围护住了马车。
只听前方马蹄如潮,隆隆响动,也不知有多少大军正朝这里冲来。许宣大凛,完颜乌禄反倒沉静下来了,朝王重阳点了点头,道:“王真人,太子交给你了。”低头出了车厢,翻身跃上一匹骏马,朝前疾驰而出,高声道:“大金国完颜乌禄,奉旨巡海还朝,敢问来者何人?”
他虽无真气修为,中气却极为充沛,声如金钟,回响不绝。过不片刻,前方也传来一个极为宏亮的声音:“七弟别来无恙?迪古乃奉旨前来接驾,济安太子可还安好?”
许宣正觉这声音颇为耳熟,听到“迪古乃”三字,脑中“嗡”地一响,怒火登时直冲头顶。海陵王完颜亮!这狗贼为了霸占完颜苏里歌,遣人追杀自己,害死了全村无辜百姓……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忽然想起那日他与自己比斗之时,瞥见那枝翡翠玉笛的古怪表情,心中一沉,是了!这狗贼必是早已认出那玉笛是济安太子之物,他派人来屠灭全村,只怕不是为了劫夺完颜苏里歌,而是早已认定自己是虎口余生的济安太子,想要斩草除根,了断金国皇帝传位子嗣的可能!
这厮得知他没死,必定做贼心虚。此行号称奉旨接驾,多半是听闻消息,想要抢在自己这“济安太子”向皇帝告状之前,先来个半路狙击,杀人灭口。一念及此,冷汗涔涔。好在他经脉虽断,却已初步炼成了“无脉神功”,又有王重阳与两千勇猛忠诚的“龙鳞军”护卫,就算这狗贼真带来了千军万马,也不足为惧。
又听完颜乌禄高声道:“太子吉人天相,又有屠龙搏虎的本事,自然无恙。乌禄奉旨护送太子回京,还以为是哪一路乱臣贼子,想要谋害太子,原来是三哥赶来迎接,这可太好啦。皇上说派遣阿鲁补叔父与纥石烈将军兵分两路,前来接驾,三哥路上有没有遇见他们?”
许宣虽不知“阿鲁补”与“纥石烈将军”是谁,却猜想必是乌禄故意拿来吓唬完颜亮,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完颜亮道:“我奉太后懿旨秘密接驾,不曾遇见旁人,想必阿鲁补叔父与纥石烈将军都往‘五国集’去啦。”他说话声越来越近,似是单人匹马疾驰而来,又道:“我带了太后的亲笔信,还有她送与济安太子的见面礼,请七弟转呈太子殿下,仔细察阅。”
过不多时,完颜乌禄策马奔了回来,在车窗边立定,低声道:“殿下,微臣看过了,信千真万确是太后笔迹,迪古乃应当也是她派来的。信与礼物在此,请过目。”将一个红绸包裹与一封信递入窗口。
许宣拆开一看,那信上写的全是女真文字,一个不识,落款处盖了一个红章,应是金国太后徒单氏的印玺。红绸中包裹着一个锦盒,锦盒打开后是一面样式古朴的铜镜,锈迹斑斑。
许宣、王重阳“啊”地齐声低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流霞镜!这面巴掌大小的铜镜竟然是女娲传给蛇族的太古神器!但当日他们与王文卿在蓬莱山上激战时,神镜明明已坠入了“太极之渊”,又怎会出现在结界之外,成了金国太后送给嫡长孙的见面礼?
王重阳又惊又疑,轻轻抚摩着镜沿,仔细端详。那镜子的花纹、样式无不与他记忆中的毫无二致,如果世间真有另一个与此一模一样的铜镜,为何连镜面上分布的绿锈也瞧不出半点分别?
当年李师师正是用这面镜子骗他,骗他相信镜中的小青就是女娲转世,骗他相信自己就是流着伏羲之血的蛇族圣使,骗他苦苦守候了十几年却引来了蓬莱大劫,害死了母亲,也害死了义妹……他所有的光荣与痛苦,都由这面镜子而起。此时重见,真可谓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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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五国
许宣、王重阳齐声低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流霞镜!这面巴掌大小的铜镜竟然是女娲传给蛇族的太古神器!但当日他们与王文卿在蓬莱山上激战时,神镜明明已坠入了“太极之渊”,又怎会出现在结界之外,成了金国太后送给嫡长孙的见面礼?
许宣思绪急转,忽然想起当初与完颜亮比箭射雕的情景:“是了,这厮的‘回风箭’与兀术老贼如出一辙,又与李师师的‘先天神功’似出同源,这两人中,必有一个是他师父!而当日由李师师送给王重阳的镜子,今日偏偏又由这小贼送到我的手中。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难道这厮真是那妖女的徒弟?”
又想:“李师师对蓬莱发生之事了如指掌,说明山中必有她的眼线。那日王文卿化身青龙,与众人在太极之渊激战,流霞镜被震飞后,莫非又被那妖女的眼线得到,辗转回到她的手中,转送给了完颜亮?哼,亏得那蛇族老妖婆的元神正自沉睡,否则见此神镜,又不知要如何发狂尖叫,生出什么事端来……”
正自思忖,海冬青突然发狂似的啄击着他的手臂,拍翅尖啼。只见阳光斜照在镜面上,幻彩流离,渐渐浮现出两个女子的身影。许宣胸口如被重锤猛击,霎时间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那两女子一个布衣白裘,美貌绝伦;一个猎装辫发,英姿秀丽,赫然正是纥石烈女婴与完颜苏里歌!两人手腕、脚踝均被粗如拇指的铁链铐锁,似被囚禁在暗室中,一动也不能动。
他的心如沉谷底,惊怒交迸。自从孤身离开罗荒野后,他一直记挂着两母女的安危,不知她们逃到了哪里,能否躲得过完颜亮的追捕……想不到最为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这狗贼矫借太后之名,给自己送来这面神镜,自是警告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许宣指尖颤抖,怒不可遏,恨不能立刻冲破马车,将那完颜亮千刀万剐,但一想到完颜苏里歌母女的性命操于那狗贼之手,便又只得攥紧拳头,强忍杀机。当下深吸了口气,道:“葛王,让他过来,我有话问他。”
蹄声得得,完颜亮不紧不慢地骑马到了马车的左窗前,道:“臣完颜迪古乃,拜见济安太子。”
婢女揭开帘子,只见那厮骑着白马,银甲白裘,正笑嘻嘻地望着车内,双眸精光闪烁,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
海冬青翎毛尽乍,尖叫着便欲朝他扑去。许宣抓住它的双爪,抚摩着头颈,冷笑道:“飞得再高的云,也要与大海交逢。迪古乃,咱们又见面啦。”
完颜亮翻身下马,装模做样地俯身行礼,道:“海水被大风吹成了白云,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如果迪古乃有雄库鲁的眼睛,早能看出殿下的身份,今日为大金国立下头功的,就不是乌禄啦。迪古乃专门找了两个罗荒野最美丽的女人,送给雄库鲁做伺鹰的婢女,还请太子宽广如大海的心胸,能容得下迪古乃这一朵小小的白云。”
众金兵一阵哗然,王重阳与完颜乌禄亦满头雾水,不知两人曾在何处见过、所言何意。
许宣哈哈一笑,道:“海陵王既有这等美意,我又岂敢推却?”故意探出头,左右环顾,道:“你说的那两位美人儿呢?在哪儿?”
完颜亮起身拍了拍雪沫,笑嘻嘻地道:“她们虽然美丽如冰雪,却毕竟是乡野村姑,未经训教,又如何伺候得了殿下金枝玉叶之身?殿下放心,她们就在微臣上京的府邸,只等殿下临幸。”
许宣心道:“狗贼,等我将你满门抄斩之时,自然就会登门临幸了。”脸上却笑容可掬,点头道:“很好,很好。既是如此,我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快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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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辚辚,众人在林海雪原间奔驰了一日,将近傍晚,终于到了一处城郭外。东西两侧高山迤逦,夹着两条大河,冰雪皑皑,残阳如豆,除了呼啸的狂风,一切都仿佛凝固了,就像一幅静默的山水画。
土夯的墙垣仅有丈许高,坑坑洼洼,被夕阳镀染成斑驳的暗赭明黄,城楼、箭楼也都已年久失修,朱漆剥落,唯有城门上的青石横匾镌刻着的“五国城”三个大字,依旧灼红醒目。
许宣心中莫名地一阵刺痛,数十年来,这三个字就像烙在大宋百姓心中无法磨灭的疤痕,哪怕他已将赵宋朝廷视为仇敌,此刻望见,依然抑不住那翻腾的悲屈与酸苦。
完颜乌禄策马扬鞭,高声道:“海陵王完颜迪古乃、葛王完颜乌禄,奉旨护送太子回京。”连喊了三遍,城楼上蓦地响起苍凉的号角声,继而欢声雷动,城门大开,一员守将领着数百骑兵飞驰而出。
五国城是女真五部结盟之地,也是五部中“越里吉”的国城,如今早已废弃,只用作囚禁赵桓的所在,留了几百人看守。五国城三面环河,北面就是混同江,当年金军俘获赵宋二帝后,就是由水路到了此处。
这几日为了迎接济安太子,几路人马先后来到北面的渡口,安营扎寨。此时听见号角与欢呼,顿时又有数千骑从北边奔来,此起彼伏地啸呼响应。不一会儿,城前的雪原上便汇聚了五千多骑兵,欢腾如沸。
六员鞑子大将纵马奔到数丈开外,争先恐后地拜倒,恭迎太子圣驾。许宣听不懂这些稀奇古怪的女真名字,但听完颜乌禄低声介绍,方知这六人都是最受皇帝倚信的猛将,其中便有乌禄先前提到的叔父完颜阿鲁补,此人是完颜阿骨打的九子,沉默寡言,剽悍善战,受封为蜀王,威信颇高。
完颜阿鲁补见过幼年时的济安太子,此刻“重逢”,双眼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许宣,木无表情,默然不语。
许宣被他盯得心下发虚,暗想:“这数千人中,只怕有大半都对我这‘死而复生的太子’怀揣疑心,要想瞒过天下人耳目不容易,但要封住天下人之口可就容易得多了。只要我能骗得了鞑子皇帝和皇后,再杀鸡儆猴,处死几个对我起疑的权贵,其他人就算腹诽,又能奈我何?”主意已定,掀开门帘,昂然跃到马背上,高举那枝翡翠玉笛朝众人致意。
四周又是一片欢沸。号角高吹,众将士如潮水般朝两旁退开,乌禄、完颜亮、阿鲁补等人夹护着许宣与王重阳,骑马缓行,在山呼海啸的“千岁”声中步入了五国城。
城内极小,长不过二里,宽不足一里,最宽的大道也仅能容四骑并行。大路两边尽是些低矮的瓦房,夹杂着木寨、毡帐,与繁华的大宋城市相比,有如云泥。这几日汇集的士兵众多,除了城外的营寨,民居也大多被征用,老百姓只能寄居在城墙下的土洞和帐篷里,闻听太子驾到,纷纷夹道围观,更显拥挤。
王重阳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与许宣并肩骑行,事事新鲜,左右张望。两人一个英秀挺拔,一个丰神俊朗,有如璧玉辉映,引得沿途欢呼不绝。听说就是这少年救了太子,众人更是指指点点,啧啧赞叹。
当年“越里吉”酋帅居住的“宫殿”不过是个颇为寒酸的四合院,北面那间最宽敞的主屋早已收拾干净,作为太子下榻之所。东西厢房原本由阿鲁补等人入住,眼见太子与王重阳、乌禄如此亲近,众将识趣,忙将厢房让与王重阳与完颜乌禄一行,自行搬到附近的瓦房。
完颜乌禄推辞一番,依旧将西厢房让给阿鲁补和完颜亮,自己与王重阳同住东厢,又将自己带来的三十名亲兵安排在院内守护,屋外则由其他将领层层设卡,重兵护卫,除了随身服侍许宣的两个婢女,谁也不许妄自出入。就连端入的饭菜、茶水,也全由厨子与婢女尝过后,才呈与“太子”。
安排既定,太阳也已落山了,寒风彻骨,雪沫飞扬,众金兵却兴致高涨,城里城外篝火四起,一边烤肉温酒,一边高歌跳舞,庆祝狂欢。
许宣颠簸了一日,浑身骨架都似散了,一路思忖着如何假扮太子,又担忧完颜苏里歌母女的安危,全无胃口,推辞了众将的酒宴邀请,只吃了一碗肉菜粥糜,剩下的烤肉都喂与海东青吃了,自行盘坐在炕上运气调息。
屋内简陋,只有一张大炕与几床薄被,狂风从门窗的缝隙间钻入,呜呜锐响,隐隐约约传来金国士兵的哄笑与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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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忽明忽暗,许宣心事重重,难以凝神聚气。看着二婢为他铺床叠被,仿佛又幻化成了完颜苏里歌母女的模样,悲怒填膺,从怀里摸出那流霞镜,暗想:“等我找到这镜中的囚室,救出苏里歌和她妈妈,非将完颜亮这狗鞑子碎尸万段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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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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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金枝
许宣正自盘算,完颜乌禄敲门而入,朝他躬身行了一礼,满脸欢喜,上前低声道:“殿下,听说你安然抵达五国城,举国欢腾,皇上与皇后娘娘已亲自前来接驾。预计明日一早,便可到此与太子团聚……”
“到这儿?不是等我回京么?”许宣没想到他们竟来得如此之快,一时也不知是惊是喜是忧是惧。
完颜乌禄微笑道:“是啊,皇上原本正在狩猎,听此消息,连皇宫也不回,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国不可一日无储君,我大金太子之位空悬了十几年,如今复归原主,又岂止是圣上与娘娘之幸?自然能快一日,便是一日。”
许宣心乱如麻,自顾思忖着与鞑子皇帝、皇后见面后,如何虚与委蛇,骗过所有耳目,也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完颜乌禄道:“殿下一路辛劳,明日又是大喜的日子,微臣已叫人备好热水,为殿下洗去风尘,好好歇息。”拍了拍手,两个白衣侍婢抱着一叠衣裳款款而入,接着又来了四个壮汉,扛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在炕边放定,倒入香药,又在桶底加入通红的木炭。
许仙也不知有多久未曾洗过热水澡了,被那热汽迎面一蒸,浑身毛孔舒张,精神大振。当下索性将所有烦心事全都抛在脑后,解开衣带,便欲入水泡个痛快。
完颜乌禄从怀中取出两个小葫芦,恭恭敬敬地递与他道:“殿下,这‘无忧丹’与‘洗髓膏’乃是家师‘无忧子’所赐,丹丸碾碎了内服,膏药和入热汤浸浴,内外交攻,对经脉恢复颇有奇效。”
忽听门外喧哗迭起,有人连声叫道:“公主!公主!”接着又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格格笑道:“‘无忧子’既能起死回生,将我重新救活,济安哥哥这点儿伤自然更不在话下。”
香风鼓舞,一个貂衣裘帽的少女大喇喇地推门而入,秋波流盼,笑道:“哎呀,济安哥哥,一个多月不见,你旧伤未愈,怎么又添新疤啦?”竟是那借王允真之身“还魂”的金国公主完颜瑶。
完颜乌禄一愣,道:“公主,你……你怎么来了?”
公主道:“我怎么不能来了?一听到济安哥哥,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啦。你不提前知会便也罢啦,居然还叫那呆头鹅和卫兵挡着不让我进来,真讨厌!”王重阳刚和几个金兵追入屋里,听得这话,顿时面红耳赤,呐呐不语。
完颜乌禄苦笑道:“微臣岂敢?只是公主伤势初愈,还应多多休息……”
公主劈手将那两个葫芦从他手中夺了过来,道:“我的伤早就好了,倒是天天在宫里坐着,快被闷出病来啦。”从葫芦里倒出两颗药丸,托在掌心里闻了闻,转头朝许宣嫣然一笑:“济安哥哥,我来帮你碾药。”
许宣心中怦然一跳,虽然明知这张容颜之下早已不是温柔腼腆的王允真,四目交对,仍不免五味交陈。王重阳更是悲喜交集,呆呆地望着她,涨红着脸,想要说话,却全被堵在了喉中。
公主道:“葛王,我要和济安哥哥叙叙旧,你先带着这呆头鹅和其他闲杂人等出去避一避。”见完颜乌禄迟疑着望向许宣,俏脸一板,喝道:“还愣着做什么?”
完颜乌禄欲言又止,只好朝公主与许宣行了行礼,拉着王重阳退出门外。众大汉、婢女更不敢忤逆,纷纷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许宣对这刁蛮泼辣的公主也有些无计可施,叹了口气,道:“男女非礼勿视,授受不亲,我要洗澡啦,公主有什么话就快快说了出去吧。”
公主格格笑道:“什么非礼勿视、授受不亲,那都是南人腐儒编出来的可笑规矩,你是大金国的太子,管它做什么?再说,你不是我的哥哥么?既是兄妹,还担心别人说这些么?”
她将药丸放在木碗中碾碎,又倒了些水,轻轻拌匀,柔声道:“济安哥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林子里狩猎,我们和汗阿玛走散了,我被毒蛇咬了小腿,你将毒血一口一口全都吸了出来,还拔了药草,捣烂了敷在伤口上。御医说,若不是你机灵果敢,我这条小命早就没啦。”
许宣见她灼灼地凝视着自己,神色古怪,心想:“那济安太子死时不过五岁,五岁前的孩子又怎可能做出这等事情?定是这女鞑子胡说,来试探我的。”抚摸着海东青的背翎,摇头道:“我不记得啦。”
公主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被四姐姐欺负,骂我是南人的孽种,你挡在我面前,替我挨了一巴掌,又反手打了她一耳光,将她吓傻啦。你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你的妹妹,谁再敢欺负我,你就用鞭子狠狠抽他。从那时起,宫里再没人敢给我半点脸色、说我一句闲话。”
许宣心中一动:“原来你妈妈是汉人。”
公主叹了口气,将药碗递到他嘴边,道:“济安哥哥,要不是你这般护着我,你额娘也不会爱屋及乌,待我如己出。我妈妈去世的那天正值腊八,漫天大雪,我一个人躲在后花园的暖阁里哭得肝肠寸断,你找遍了每个角落,终于找到了我,将你额娘传给你的‘青螭母子坠’送给我。这些年来,每次我惹你额娘生气,只要看见这颗坠子,她的心立刻就软啦。”
许宣接过药碗,仰头喝得精光,抹了抹嘴,道:“你说的这些事太过久远,我早就忘光啦。”
公主笑吟吟地凝视着他,眼角滢光闪动,柔声道:“你‘忘光’了,只因你根本不是济安哥哥。就算你装得再像,瞒得过全天下人的眼睛,也绝瞒不过我。”
许宣心中一震,哈哈笑道:“我被白虎咬得险些丧命,连阿玛、额娘全都记不得了,又何况是你?若不是这几年吃了许多灵草神药,渐渐恢复了些许记忆,又岂会千里迢迢到这寒荒之地,探明自己的身世?”暗暗后悔,早知当日就不该救她,奈何现在重伤未愈,周围又耳目众多,无法下手将她除去。
公主脸色忽然一沉,森然道:“臭瘸子,你当我是三岁的孩童,随意哄骗么?如果不是念在你救过我两次,我早就将你大卸八块啦!”冷冷地瞪了他片刻,忽然又如春花般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柔声道:“不过你放心,无论你是谁,也不管你怀着什么目的,只要你乖乖地听我的话,我不但不会拆穿你,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许宣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不知该如何接话,腹中突然一阵绞痛,疼得他失声低吟,汗珠滚滚而出。
“‘济安哥哥’,你怎么啦?要我替你揉揉么?”公主笑盈盈地贴着他的耳朵,呵了一口气,“是啦,定是你喝的这碗‘真心汤’知道你在说假话,所以在你肚子里翻江倒海地造反啦。”
“真心汤?”许宣又惊又怒,想要探手掐住她的脖子,却疼得眼前一黑,几欲晕厥。
公主吃吃笑道:“‘济安哥哥’,‘无忧丹’又苦又涩,所以我特意为你加了些‘真心蜜意蛊’,你说,我待你好不好?”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低声道:“这‘真心蜜意蛊’是用北海的‘冰心蚕’与大理国南疆的‘九毒王蜂’杂交养成,据说吃到肚里,会生出千千万万剧毒的小虫子,钻进寄体的心肝,再经由血液溯入五脏六腑。汗阿玛专门用它来治那些说假话的坏蛋。”
许宣心里早已将鞑子皇帝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奈何剧痛如绞,连大声叫喊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怪自己低估了这这刁泼狠辣的鞑子公主。
海冬青尖叫着朝公主扑去,却被她一把抓住双爪,逮了个结实。她抚摩着神鹰的头颈,柔声道:“乖鸟儿,乖鸟儿,莫担心。我好不容易找回‘济安哥哥’,怎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丧命?只要他真心待我,乖乖听我的话,每隔半月吃上一颗我给他的解药,一定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完颜乌禄在门外听见海冬青的尖啼,隐觉不妙,高声道:“殿下,有什么事么?”
公主提高声音道:“没什么,太子喝药水呛着啦,我帮他拍拍就好。”笑吟吟地托起许宣的下巴,忽然吻住了他的嘴唇。
许宣还没反应过来,便觉一个香滑柔软之物撬开了自己的唇齿,接着喉中一凉,直贯胸腹,似乎有什么药丸滚入了肚中。接着丹田大暖,剧痛陡消,就像有一团火瞬间烘遍了全身。
公主柔声道:“小瘸子,吃了这颗解药,可保你半月无病无忧。但你若起了坏念头,又或者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神仙也救不了你啦。”说罢又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格格笑着放开海冬青,转身出门。
许宣吁了口长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这鞑子公主既不杀他,也不拆穿他,必有所图,一时间却又猜不出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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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认亲
许宣吁了口长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这鞑子公主既不杀他,也不拆穿他,必有所图,一时间却又猜不出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又想,自己对济安太子一无所知,就连女真话也说得不甚流利,既连这黄毛丫头也瞒不过,明日又如何骗得了金国的皇帝、皇后与满朝文武?满腔壮志登时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路上思忖的种种复仇大计,现在想来未免幼稚可笑。
将心一横,罢啦罢啦,横竖已是骑虎难下,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只有昂然一闯了!脱去衣裳,双手撑住桶沿,翻身浸入热水之中,顿觉浑身大暖,烦恼尽消。
他闭上眼,枕着桶沿,白汽蒸腾,如浮云端,说不出的轻松舒泰,这久违的滋味,就算是天堂也不过如此了。忽然记起儿时浸泡药汤时,真姨娘总是坐在身边,一遍又一遍地为他搓揉双腿,鼻子又不由得一酸。
“山城足薪炭,烟雾濛汤谷。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脱去羁梏,洗尽荣辱,身安一床足?
这一日车马劳顿,疲乏已极,胡思乱想了片刻,困意上涌,不知不觉竟靠着桶壁睡着了。
梦中天蓝如海,完颜苏里歌与完颜亮并骑马上,朝他嫣然而笑。他又惊又急,大声呼喊着朝她奔去,她却又倏然变成了小青,和王重阳携手走在女帝山的白塔下,天池与碧空连成一片。听见他的叫喊,她没有转身,却与王重阳相视一笑,翩然跃下了悬崖。
待他追到崖边,朝下望去时,云霞缭绕,凤凰盘旋,她却又成了楚青红,红衣鼓舞,正和林灵素并坐在“花潮殿”里抚琴,对他的叫声置若惘闻。
大风吹来,落英缤纷,转眼间,崖壁上的繁花又幻化成了西湖边的三月花海,两人又似变成了真姨娘与父亲,正站在湖心小亭朝他招手。他热泪滂沱,不顾一切地踏波冲去,他们却又如云烟消散了,只剩下他一人站在北海的浮冰上,寒风彻骨,茫然不知所往……
“好孩子,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喊他,他心中一震,转头四望,叫道:“额娘!额娘!爹!”海上却波涛汹涌,大雾重重,什么也瞧不见。
脸上忽然一凉,一点、两点……似有雨珠落下,接着肩膀又似被什么紧紧箍住了,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额娘在这里,额娘再也不离开你啦!”
“额娘!额娘!”他又惊又喜,猛地睁开双眼,却见烛光摇曳,一个陌生的女子正紧紧搂着他,满脸玉箸纵横,悲喜交织。四周站了数十个人,全都鞑子装扮,有的面熟,有的面生,或惊或奇或疑或喜地望着他,神色各异,窃窃私语。一时间恍惚莫名,不知身在何地。
完颜乌禄与王重阳并立在那女子身后,见他茫然四望,忙上前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殿下,皇上和娘娘看你来了!”
许宣一凛,这才陡然记起所有一切。此时最多不过子时,原说鞑子皇帝明早才到,想不到竟连夜赶来了,就连金兀术、萧抱珍也都赫然在列。
眼前这女子辫发盘髻,戴着羔皮黑帽,缀满金珠,身着紫地云凤金锦绵袍,眉目如画,贵气十足,想必就是金国当今的皇后娘娘裴满氏了。
她左侧站着一个男子,身着蓝底云龙暗花缎绵袍,貂帽狸领,玉带横腰,眉毛浓密斜长,双眸灼灼,就像一只凶暴的鹰隼。目光相接,许宣莫名地涌起一阵寒意,旋即定住心神,迟疑道:“汗……汗阿玛?”
那男子神色大转柔和,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似是仍有些怀疑,喃喃道:“济安?你……你真是济安?”
公主上前挽住那男子的手臂,右手“滴溜溜”地转动着那枝翡翠玉笛,笑道:“汗阿玛,这笛子是你当年赐给我,我又送给了济安哥哥,除了他,天下谁敢执有此物?你再瞧他左肩胛下的马蹄形青黑胎记,还有右腰上那刀形朱砂志,眼熟不眼熟?”
裴满氏扳过许宣的身体,颤抖着抚摩着那两块胎记,用浴巾擦了几遍,忽又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起来,不住地叫道:“济安!济安!我苦命的孩子!”
许宣被她勒得险些透不过气来,明知她不是自己的母亲,见她如此动情,仍不免有些心酸,暗想:“如果真姨娘还活着,见了我,必定也是这般。”不由自主地抱住她,叫了声“额娘”,泪水盈眶。
那金国皇帝完颜亶双手抓住他与裴满氏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哈哈大笑道:“不是做梦!朕不是在做梦!”转头朝众人望去,高声道:“众位爱卿,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除了王重阳与公主,所有人全都拜伏在地,争相叩头道:“恭喜陛下、太子骨肉团圆!”“太子屠龙伏虎,吉人天相,天助我大金,开万世之太平!”谀词如潮,夹杂着一些听不懂的女真话。
完颜亶纵声大笑,快意已极,猛地一拍桶沿,高声道:“来人!传令全城设宴,朕今夜要与天地同庆,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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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跳跃,鼓乐喧天。歌舞声、哄笑声、酒碗碰击声……刺耳嘈杂地混在一起,快将谷仓的房顶掀翻了。
这座废弃的大谷仓里摆了百余张高低不平的桌案,围着十几堆篝火,环绕成一长圈,金国最有权势的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全都垫着干草,醉醺醺地盘坐在这里,拍腿高歌,恣情作乐。
许宣酒到杯干,也不知和多少人对饮过了,鞑子的酒虽远不如大宋的甘香,入喉却如刀割火烧,喝了六七碗,便已浑身火热、昏昏沉沉。
斜睨四周,完颜亶、裴满氏、金兀术、完颜亮、阿鲁补、萧抱珍、完颜乌禄……一张张脸容如水波晃荡,连他们说些什么也听不清了。他生怕被灌醉了胡乱说话露出马脚,当下一边喝,一边用真气将酒水从毛孔蒸腾逼出,过不片刻,果然大转清醒。
忽见一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他高举酒碗,大声道:“殿下,你还记得你三姐姐么?她小时候和你最是亲密,听说你被白虎吃后,整日以泪洗面,这些年也不知哭过多少回啦!这次听说你安然无恙,她可不知有多么欢喜。来来来,且让我以酒代泪,代她敬你一杯!”
那人辫发虬髯,气宇轩昂,不知是什么来头。许宣正欲答话,又听一个细如蚊吟的声音钻入耳中:“小瘸子,这讨厌鬼是三姐姐代国公主的驸马爷唐括辩,诡计多端,你可要提防着点儿。”
循声望去,那公主完颜瑶正端着杯子,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被篝火映照,脸颊酡红如醉,说不出的娇媚。许宣心中一荡,不容多想,朝唐括辩举起酒碗,道:“多谢三姐姐与驸马爷。”仰头一饮而尽。
唐括辩哈哈笑道:“痛快!痛快!”踉跄坐倒,又高声道:“殿下五岁那年失踪,至今已有十来年啦。三姐姐托我问你,这些年殿下究竟去了哪里?为何始终不回家,让汗阿玛、额娘、各位姐妹终日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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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心里都憋着这句话,纷纷止住谈笑,转头朝许宣望来。许宣猛一甩手,“当”地将酒碗砸得粉碎,淡淡道:“我若早些记起自己的身世,只怕也已经落得这只碗一样的下场了。”
语出如惊雷,满堂登时鸦雀无声。完颜亶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皱眉道:“济安,你何出此言?”
许宣心中默念道:“爹,额娘,恕孩儿不孝,为了替你们报仇,只有暂且含屈忍辱,认贼作父了!”转身朝完颜亶、裴满氏叩了三个头,道:“汗阿玛、额娘,孩儿并非不想与你们早日团圆,只因当年险些被白虎咬中颅骨,险些丧命,幸亏有个南朝的药商路过,救了孩儿……”
“南朝药商?就是都元帅所说的那姓许的汉人么?”完颜亶目光闪动,朝坐在他左侧的金兀术望去。金兀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许宣一凛,这老贼果然已将自己的底细全都告诉了鞑子皇帝!亏得自己早有所备。定了定神,道:“不错,救我的药商姓许,名正亭,南朝临安人。每年秋冬都要借道高丽,到辽东采药。我被白虎咬伤时,他正好与十几名猎户经过山林,合力将我救下,赶跑了白虎。若不是他祖传的‘合骨续命膏’与金创药,孩儿早就没命啦。
“孩儿昏迷了七天七夜,方才醒来,可是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许正亭说,那白虎的尖牙咬穿了我的颅骨,骨头虽已愈合,却留了几处淤血,记忆力大受影响,恐怕终身也难恢复。他膝下无子,见我无依无靠,就动了恻隐之心,将我带回南朝,收为养子……”
王重阳“啊”地一声,疑窦尽消,心想:“难怪他一会儿自称许宣,一会儿又自称完颜济安,原来竟有这等凄惨的经历。”大感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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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乱真
王重阳“啊”地一声,疑窦尽消,心想:“难怪他一会儿自称许宣,一会儿又自称完颜济安,原来竟有这等凄惨的经历。”大感同情。
许宣道:“我养父、养母待我极好,家里又经营着南朝最大的药铺,从小也不知吃了多少灵丹妙药,脑中淤血渐消,慢慢想起一些儿时的事情来了,虽然只是些吉光片羽,支离破碎。
“有一日,我和家仆上酒楼吃饭,正吹着这支翡翠笛子,突然来了一人,又惊又怒地瞪着我,问我这笛子从哪里得来。那人说的虽是临安官话,腔调却极为别扭,态度更是嚣狂,目中无人。我心中有气,随口便说是皇帝赐给我的,那人脸色大变,又问我这双腿是何时残废的。我没空再理他,就叫人将这小子轰下楼去了。
“过了几天,我坐着马车去西湖踏春,刚过涌金门,马夫便对我说:‘许官人,那几人跟踪我们好几日啦,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我探头一看,竟然是酒楼上喝问我翡翠笛子来历的小子。
“我心下恼怒,就叫家仆下车教训那小子。铁九、王六都是绿林出身,没几下就把那小子一行五人打得屁滚尿流,惹得周围行人哄笑不绝。那小子恼羞成怒,喝道:‘小杂种,你等着满门抄斩吧……’话没说完,被铁九扇了一巴掌,连帽子也掉河里去了。
“众人见他头上竟盘着辫发,哄笑声顿时变成了怒吼,纷纷叫道:‘是金鞑子!是金鞑子!’围上前便要打他。这时也不知哪儿冲出了十几个皂衣道士,将那小子团团护住了,喝道:‘住手!他是秦丞相的贵宾,谁再敢动他,就等着坐牢吧!’行人一哄而散,我也趁机乘着马车溜出了城门。”
听许宣连说了两声“金鞑子”,众人均觉说不出的刺耳,只得端起杯碗喝酒,假装没有听见。
裴满氏蹙眉道:“济安,你说那人是我们大金国派往南朝的密使?他姓甚名谁?与你记起自己身世又有什么关联?”
许宣道:“说来话长,额娘你继续往下听便知道啦。”当下将自己如何在西湖遇见白素贞与小青,如何将她们带回慈恩园,她们又如何在老槐树下埋藏林灵素的断剑,引出了藏身墓中的李少微,从而生出魔门围攻峨眉等连番浩劫之事,全都一一道来。
除了金兀术、萧抱珍等寥寥数人外,金国众权贵对大宋佛、道、魔各门一无所知,却都得闻林灵素与李师师的大名,听说两人竟是兄妹,为报祖上亡国之仇,一个挑拨佛道各派相争,祸乱天下;一个蛊惑赵佶亲佞远贤,覆灭江山……无不大感兴味。
听到“火云雷神”郭动天化身驼奴,将林灵素、李少微、许宣、白素贞等人藏于小舟,出秦淮,入长江,却在金山寺附近被当作刺杀赵构的刺客时,完颜亶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个林灵素虽害得你养父母满门受累,却是我大金国灭宋的功臣。当日都元帅神机妙算,趁着道佛各派在长江上围攻他时,炮轰金山寺,想必是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
金兀术淡淡道:“林灵素手里有张‘炼天石图’,藏着蓬莱山与女娲娘娘的秘密,关系我大金国运。他的师弟兼死敌王文卿投诚我大金,本想一箭双雕,既杀了南朝皇帝,趁乱大举南攻,又可夺得那张石图,保我大金千秋万载,永统天下……”
许宣哈哈大笑道:“都元帅,你这一箭何止双雕?你若真的忠心我汗阿玛,保我大金万世江山,为何到了现在才说出‘炼天石图’之事?为何令郎在临安认出我是济安太子,不但没有上报汗阿玛,反而勾结秦桧与王文卿,集朝野之力构陷我和林灵素造反,想要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
众人哄然大哗,完颜亶的脸色也瞬时变了,裴满氏眉尖紧蹙,忍不住道:“济安,你是说……你在临安城遇见的金人,就是都元帅的儿子完颜劾哲?”
许宣道:“不错!孩儿命大,逃过了道佛各派的狙击,也躲过了都元帅的炮击,却在海上撞见了完颜劾哲与王文卿。那时孩儿才认出原来这位自称是都元帅之子的小王爷,就是连日跟踪我、追问我翡翠玉笛来历的小子。”
顿了顿,高声道:“都元帅,你早知我就是失踪十年的济安太子,却瞒着我汗阿玛,千方百计置我死地;又悄悄派令郎与王文卿出海寻找女娲石图,想要夺取大金国运,取而代之,是也不是?只可惜老天有眼,善恶有报,你机关算尽,没夺得‘炼天石图’,反搭进了完颜劾哲的一条小命!”
当下口若悬河,又将林灵素与王文卿如何召雷激战,将众人卷入了蓬莱结界;完颜劾哲如何被蛇族当作人祭,葬身青龙腹底;自己又如何将计就计修成神功,离开蓬莱;而后又如何在海上救了公主,被半路杀出的李师师挟持;最后又如何与王重阳齐心协力,逃出吉塔火山……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将这一系列遭遇的幕后元凶由李师师改成了李师师与金兀术;完颜亮派人追杀自己、屠灭全村之事也暂时隐去不提。
这番话他在来时的马车上早已反复编排,半真半假,堪称天衣无缝。别说不知来龙去脉的金国权贵,就连亲历其间的王重阳也听得惊心动魄,信以为真。
完颜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金兀术以“回风箭”震裂许宣衣裳,看见他身上的胎记后,仍不顾众人劝阻来杀他时,右手越握越紧,“哐当”一声,竟将酒碗捏得粉碎,瓷片嵌入掌心,鲜血直流。
周围婢女失声惊呼,抢身上前为他包扎,他却霍然甩开,径自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布帛,将右掌缠绕裹紧。众人心下忐忑,知他已愤怒到了极点,金兀术却依旧端着酒杯,慢斟浅啜,若无其事。
许宣道:“汗阿玛、额娘,孩儿也是出生入死,弄清了这所有前因后果,才渐渐想起儿时之事。如果我早些记起,又或者没能修成自保的本事,只怕不等见到你们,就半道稀里糊涂地死啦。亏得天佑大金,又有葛王与这位王重阳王真人一路相助,才有今日团圆之期。”
谷仓内一片死寂,只有火焰“噼啪”之声。
裴满氏眼中泪水盈凝,柔声道:“济安,想不到你吃了这么多苦,真是委屈你啦。葛王赤胆忠心,三个月里,救活了齐国公主,又带回了你,劳苦功高,陛下定要好好奖赏他。这位王真人先救公主,后助太子,功劳极大,依我看,该与萧真人并列大金国师才是。”
完颜乌禄忙伏身谢恩,道:“公主无恙,全仗‘无忧子’通天妙手,以及太子殿下与王真人协力相救;太子能安然回朝,更是吉人天相,国运使然,乌禄只是以绵薄之力尽人臣本份,岂敢居功?倒是王真人少年英武,神功盖世,又是女娲神族的后人,这‘国师’之位,当之无愧。”
众人松了口气,轰然称是。王重阳虽不通世务,也不知“国师”为何物,但见众人如此褒奖,也不由得耳颊烧烫,连连摆手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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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满氏微笑道:“王真人是我大金的大恩人,就不要推辞啦。”右手紧紧握住完颜亶的左腕,顿了顿,又道:“至于济安猜测都元帅与那李师师暗中勾结,图谋不轨……依我看,只怕大有误会。都元帅不单是本朝的第一功臣,更与陛下亲如父子,恩同再造。他若真有二心,又何须等到今日?济安离国万里,不知究竟,有这番九死一生的凶险经历,也难怪会这般推断。但治国之道,就在于君臣同心,用人不疑,更何况是都元帅这样盖世无双的忠烈之臣?切切不可中了小人挑拨,自毁长城。”
完颜亶点了点头,道:“当年都元帅搜山检海,横扫天下,和二叔一齐攻入汴梁,俘获了南朝两皇帝,立下不世奇功;朕登基后,又当机立断,助朕灭除了蒲鲁虎、讹鲁观乱党,诛杀了挞懒、兀室逆贼,殚诚毕虑,沥胆披肝,朕若连他也放心不过,岂不教天下人寒心?”
金兀术放下酒杯,朝他伏身拜倒,道:“多谢陛下、娘娘如此信任!否则犬子已死,百口莫辩,老臣真不知当如何回复太子的疑问。”群臣争相附应,大赞圣上厚德,皇后贤明。
许宣大为失望,但见完颜亶笑容勉强,桌案下,右拳紧攥,鲜血一丝丝滴落在地,心中一动:“是了,金兀术功高盖主,根深蒂固,鞑子皇帝动谁也不敢轻易动他,心里想必早已惧恨入骨。当年赵构那狗皇帝就是这般猜忌岳爷爷,才会听信秦桧谗言。我只消隔三差五,在鞑子皇帝耳边扇上几把火,何愁治不了兀术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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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玉叶
许宣正自盘算,金兀术又转过身,双眸寒光闪烁地盯着他,道:“老臣对太子岂敢有二心?只是太子之位,关系我大金万年国运,不能有半点大意。太子失踪了十年,忽然以南朝药商独子、魔帝传人的身份出现,未免让老臣有些担心。听说‘仁济堂’的医术冠绝天下,却不知为何偏偏治不好自家公子的双腿?又听说那林灵素的‘百纳之身’鬼斧神工,可以将身体、脸容变化成各种模样,万一他李代桃僵,弄来一个假太子,借我大金之手来报私仇,岂不遭殃?”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原以为风波已了,没想到兀术竟不依不饶,又生波澜。
完颜阿鲁补忽道:“四哥说的是。太子是我大金未来之主,必须要让天下信服,只要有半点猜疑,也会引起大祸。”
完颜亶冷冷道:“既然翡翠玉笛与胎记都不足以证明济安的身份,那依九叔之见,又该怎么让天下信服呢?”
完颜阿鲁补道:“北海的水珠长白山的雪,天上的云朵山里的河。要证明太子真是济安,有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当着众人之面滴血认亲,只要陛下的血滴和太子的融到一起,天下人都知道你们是真正的父子。”
许宣心中一沉,最为担心的事终究还是躲不过。公主拍手笑道:“好办法!真金不怕火炼,汗阿玛,济安哥哥,我来帮你们做公证人!”不等他说话,已经跳起身,拔刀到了他面前,抓住他的右手,在指尖上轻轻一划,血珠登时涔涔滴落碗中。
她高举酒碗,走到完颜亶身边,笑道:“汗阿玛,该轮到你啦。”完颜亶“哼”了一声,一边冷冷地环顾众人,一边解开右掌上的缠带,将鲜血挤入碗里。
公主道:“大家看好啦!”端着酒碗,环席一步步走来。
许宣心中突突狂跳,抚摩着海冬青的背翎,瞬间闪过了万千个念头,却想不出一个足以粉饰辩白的借口,隆冬寒夜,后背的衣裳竟被冷汗浸透了。偏偏此时金兀术、完颜亮、萧抱珍……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外面更有上万金兵,要想杀出重围,难如登天。
正欲毕集真气,一把擒住完颜亶以做人质,忽听完颜乌禄“啊”地一声,喜道:“合在一起了!”众人争相探头去望,只见那几滴血珠在碗底左摇右晃,果然很快融成了一片。
完颜亶紧攥的拳头陡然舒展开了,猛地一拍桌案,昂然起身,道:“都元帅、蜀王,你们还有什么疑问么?众位爱卿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金兀术与阿鲁补对望一眼,均想:“难道这小子当真是济安?”惊疑不定,只得一齐伏身道:“恭贺陛下太子骨肉团圆!”
众人无不如释重负,纷纷拜倒齐呼:“恭贺陛下太子骨肉团圆!”谷仓外也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叫声,一浪接着一浪:“屠龙太子,天佑大金!屠龙太子,天佑大金!”
许宣又惊又喜,不明所以,眼角瞥处,见公主笑吟吟地凝视着他,勾了勾小指,指尖上赫然有一点殷红的血迹,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敢情是她趁着挡住众人视线时,划破了小指,然后高举酒碗,瞒天过海,用真气蒸干了他挤在碗里的血珠,而后将自己指尖上的血滴入碗中。她是完颜亶的亲生女儿,血珠自然相融。
原以为这鞑子公主不过是个受惯宠溺的刁蛮少女,现在才知她如此机变狡狯。但她明知自己是假太子,为何接连相助?究竟是真的对他暗生情愫,还是别有目的?旋即又想,罢啦罢啦!只要自己能报得大仇,管她有什么图谋,将来是生是死,船到桥头自然直。
谷仓内鼓乐齐奏,欢歌笑语,又恢复了先前的喧闹景象。忽听完颜亮高声道:“陛下,今日是你与太子阖家团圆的大喜日子,既然我们身在五国城,何不叫重昏侯赵桓出来给太子陪酒助兴?”
周围又是一阵轰然附和,叫道:“南人狗皇帝害死了太子的养父母,陪酒助兴哪够?定要叫重昏侯向太子磕头赔罪!”
“南朝狗皇帝想要杀我大金太子,光磕头赔罪算得了什么?不如今夜就砍下重昏侯的狗头祭旗,明日杀过长江,血洗临安,把赵构那瘟狗和大小百官、妻儿老幼全都抓回五国城来!”
众人齐声叫好,有几个猛安、谋克跳起身,醉醺醺地拔刀便往外走,公主忽然俏脸一沉,厉声喝道:“今日是汗阿玛与济安哥哥团圆的大喜之日,你们打打杀杀的想做什么?汗阿玛早就撤去赵桓‘重昏侯’的名号,赐他‘天水郡公’,不许再有任何侮辱之举,你们是想违抗圣旨吗?”
群臣面面相觑,裴满氏淡淡道:“公主说得对,想要加害济安太子的是万里之外的赵构,冤有头债有主,大金国又何须拿一个亡国的软骨头出气?但既是太子与陛下团圆的喜宴,不请天水郡公来喝两杯酒,未免失了礼数。撒哈林、拔里海,你们还不去把天水郡公请来?”
那两个半醉的猛安忙躬身应是,还刀入鞘,带了几个金兵出去了。
公主咬着唇望向完颜亶,见他低着头自斟自饮,没有理会,似是颇觉委屈,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砸,坐回席中。
许宣暗觉奇怪,又听完颜亮咳嗽一声,笑道:“太子殿下久居江南,可知道这‘五国城’是什么地方么?那年二叔、都元帅攻破汴梁后,将赵佶父子,连同南朝官员、家眷几千人全都带到了这里,一路戏耍够了,男的做奴,女的做娼,年幼有姿色的收入洗衣院,等长大了再编入王府、宫廷……”
四周顿时爆出一阵大笑。
有人高声道:“当年都元帅赏了我两个女人,一个是蔡京家的姬妾,一个是什么亲王的女儿。那蔡京家的识相,百般讨好老子,老子玩腻了又赏给了弟兄们,最后十锭银子卖给了娼寮。倒是那什么亲王的女儿,他姥姥的装贞女烈妇,抵命不从,老子一怒之下就把她绑在木柱上,剥了衣服,一文钱一次,让人随便耍弄。等过了七日,看她奄奄一息,又叫弟兄们当靶子练箭,射成了刺猬。真他姥姥的痛快!”
众人拍案大笑,七嘴八舌地说起灭宋之事。
有的说随军攻入汴京后,如何烧杀掳掠,将人头一串串挂在墙上点灯笼;有的说如何抢了赵佶的妃子,百般凌辱,而后高价卖给了汉人铁匠;有的说如何剥光了赵桓朱皇后的衣服,拖去太祖庙行“牵羊礼”,她羞愤自缢后,又如何被救下,鞭挞责骂,最后投水自尽;有的说赵佶、赵桓为求保命,如何含羞忍辱,战战兢兢,眼睁睁看着金兵恣意戏弄妻女,也不敢吱声……一个个兴致高涨,口沫横飞,浑然忘了方才之事。
许宣在酒楼街巷也不知听多少人谈过靖康年的惨事,但都是道听途说,真假莫辨,此时听这些鞑子绘声绘色地哄笑描摹,宛如亲历,心里又惊又悲又羞又恼,却只能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强作笑颜。
到得后来,越听越怒,手指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耳颊如烧,暗想:“许宣啊许宣,难道你为报家仇,真要罔顾囯恨,和这些沾满了大宋鲜血的狗鞑子沆瀣一气么?你若真带着鞑子掀翻了赵宋,老百姓岂不还要再受一番浩劫?如此你与你痛恨的秦桧老贼又有什么分别?”
但一想到父亲,想到真姨娘,热泪登时又涌上了眼眶。猛一仰头,烈酒入喉,腹中如烈火焚烧,咬牙又想:“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天下除了你至亲之人,都不过是贪生怕死、颠倒黑白的蝇营狗苟,你爹、你额娘含冤惨死时,天下人又在哪里?他们是生是死,与你许宣何干?大不了等你当上金国皇帝,灭了赵宋江山,再还天下人太平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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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谷仓外哄笑四起,有人阴阳怪气地叫道:“大金国天水郡公驾到!”只见十几个金兵高举火把,推搡着一个黑衣男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那男子穿着缀满补丁的绵袍,苍白瘦小,缩颈驼背,满脸惊惶恐惧,一个趔趄,黑裘帽险些掉落,急忙伸手扶正,引得众人一阵大笑。想来就是当年的大宋天子赵桓了。
赵桓登基时二十五岁,年号靖康,第二年便沦为亡国之君,被金兵掳到了五国城。推算起来,今年也不过四十六岁,却已是两鬓苍苍,皱纹遍布,连胡须也已银白如雪,如同一个七十岁的老翁。
许宣虽已立誓要灭宋报仇,但看着这位曾经的“赵官家”被金兵耍猴儿般地戏弄,仍不免五味交陈。眼见公主双颊潮红,泪光晃动,心念一动:“是了,鞑子公主说她妈妈是汉人,难道竟是靖康年间被掳到金国的赵宋帝姬?莫非赵桓就是她的亲外公,所以才不愿见他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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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玉碎
赵桓瞥见公主,脸色顿转惨白,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什么说不出来,脚下一绊,险些一头栽向火堆,幸亏王重阳眼疾手快,挥袖将他卷住。公主朝王重阳笑了笑,似是颇为感激。许宣心下更无怀疑。
完颜亶道:“给天水郡公赐座。”众金将争相起身,嬉笑着将赵桓按坐在篝火边。
裴满氏淡淡道:“天水郡公别来无恙?今日是皇上与太子团圆的大喜之日,特备水酒,请你一同欢庆。”
赵桓连忙磕头称谢,道:“恭喜陛下、娘娘!太子……太子……”环顾四座,神色茫然,显然分不清谁是太子,口中却呐呐道:“太子英伟神武,国之大器,国之大器……”
完颜亮喝道:“天水郡公,你的瘟狗弟弟差点杀了大金国的太子,你且说说意欲何为?该当何罪?”
赵桓吓得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道:“臣不知,臣不知……若真是……真是如此,罪……罪该万死,实在是罪该万死。”
完颜亮喝道:“既知他罪该万死,还不速速发封诏书,让你瘟狗弟弟带着满朝文武来负荆请罪!”抓出一捆笔墨宣纸,丢在他的面前。赵桓忙道:“是!是!臣这就写!这就写!”浑身发抖,连笔也握不起来。
众金人哄然大笑。许宣心底的同情顿时化为鄙薄与厌恶,皱眉暗想:“堂堂一国天子,竟然如此贪生怕死,连他的皇后也不如。换做是我,就算拼不过这帮鞑子,也宁可一头撞死,绝不受这等无穷无尽的羞辱。”
裴满氏道:“大喜之日,就不谈这些扫兴的事啦。天水郡公,令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你也不差。不如由你唱首天水郡王的曲子,为今日太子喜宴助兴。”
赵桓脸色涨红,道:“臣资质愚钝,声乐音律一概不通,实在……实在是不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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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亮一拍桌子,喝道:“娘娘让你唱,你就唱,啰嗦什么?”赵桓吓得连连磕头,道:“是!是!”
完颜亮道:“天水郡王有一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甚是好听,乐妓吹笛,本王打鼓,你来唱给太子听。”说着起身推开鼓手,并握双槌,径自“咚咚”地敲打起来。众乐妓纷纷吹笛弹琴,管弦并起。
赵桓无奈,只得哆哆嗦嗦地唱道:“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他本就嗓子暗哑,五音不全,惊恐之下,更是唱得有如鬼哭狼嚎,与伴奏毫无合拍之处。
众金人捧腹狂笑,酒碗“乒乒乓乓”乱撞,遍地狼藉。
公主咬着唇,紧握尖刀,胡乱地剁砍着桌上的烤鹿腿,泪珠在眼眶中不住打转儿。王重阳见了心下难过,又想起从前王允真受委屈时的模样,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又听赵桓唱道:“……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许宣心中一震,想起两年前曾在北瓦的一间酒楼内听过这首歌。百姓们都说这首歌是赵佶赵官家被金兵掳往北国的途中所作,曲调哀婉,歌词更让人闻之断肠。
遥想赵佶一介风流天子,国破被俘,一路受尽屈辱,途中看见备受风雨摧残的杏花,想起自己飘零的命运,真不知何等悲凉。此时由赵桓唱来,凄苦难言,再想起方才众金将说笑的种种靖康惨事,更觉椎心之痛。
赵桓颤声唱道:“……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唱到“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时,忍不住泪水涟涟而下,哽咽难语。
众人哄然,叫道:“快唱!快唱!”他跪坐在地,浑身颤抖,好一会儿才抹去眼泪,断断续续地唱道:“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当”地一声,公主手中尖刀落地,她霍然起身,风也似的朝外奔了出去,满堂哗笑顿止。
王重阳怕她有失,叫道:“允……”正待发足去追,忽想起她早已不是自己的妹妹,身份有别,只得硬生生顿住脚步,转头望向许宣。
许宣早已听得愤懑难耐,巴不得借机脱身,朗声道:“汗阿玛,额娘,我和王圣使去看看。”双掌一拍,翻身跃上谷仓外的一匹骏马,不等完颜亶应答,早已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寒风凛冽,雪花扑面乱舞,他策马疾驰,随着公主七折八拐,转眼间便穿过了十几条街巷。众金兵三五成群,正围着篝火饮酒唱歌,眼见是他,纷纷起身欢呼。
完颜瑶奔得极快,风雪中隐约瞥得见身影,却始终追之不上。许宣暗奇,这鞑子公主修为不浅,又会蛊毒,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突听海冬青呀呀尖啼,朝东边的小巷飞去,想是在指引他抄捷径拦截。当下立即勒缰回马,转向东驰。
过了两个街口,篝火越来越少,两旁尽是破屋颓墙。许宣随着海冬青又朝东南疾驰了片刻,果见公主站在一堵院墙边,肩头颤抖,似在不住抽泣。他一按马鞍,翻身落在墙头,笑道:“妹子,你去哪儿?”
完颜瑶听若不闻,翻过土墙,又朝院里跃去。那院子破败不堪,厢房低矮,中庭又深又窄,与院外足有丈许落差,就像是一口大井,堆满了没膝的积雪。
大风吹来,厢房的门窗乒乓乱撞,完颜瑶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北屋的门边,打亮火折子,怔怔地望着屋内,泪水又涟涟淌落。
火光明灭,隐约可见墙上题着四行诗,“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燕飞”。字迹俊逸挺秀,赫然正是当年大宋天子赵佶独创的瘦金体。
许宣心中一动:“是了,这儿定是赵佶从前住过的地方。”想他堂堂九五之尊,被金兵囚禁在这井窖般的宅院里,忍屈受冻,泣血吟诗,真可谓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完颜瑶慢慢走入北屋内,抚摩着墙壁,忽道:“那枝翡翠玉笛,就是他在这儿送给我的。那时我不过三岁,妈妈常带我来这儿看他。所有女儿之中,他最宠爱我妈,因此爱屋及乌,也特别喜欢我。他送了我好多小物件,也为我作了许多字画,每一个都价值连城,但我最喜欢的,只有那枝笛子。”
她虽未明说,许宣也知这个“他”指的不是赵桓,而是赵佶了,心想:“原来赵桓不是你的外公,而是你的舅舅。”想那赵桓不过四十六七岁的年纪,做她外公确实又太年轻了一些。
完颜瑶道:“那时我从不明白,为何每回妈妈带我回宫时,总要和他抱头痛哭,可每回走时,听见他用这支笛子吹奏的曲子,总让我莫名地难过。我想,一定是这支笛子害得我妈妈这么伤心。
“有一次,我趁他不备抢了笛子,就想摔碎,妈妈又惊又急,扬手便要打我,他却突然笑了起来,说我砸得好,这笛子早该砸了;又说玉者,易碎之物,玉笛所吹的,是无用的易碎之音,原本就不该存于世上。说着说着,他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说与其生而为玉,不如做草木岩石,妈妈和舅舅也都哭了……”
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凄楚的微笑,低声道:“济安哥哥,我的名字也是一个‘瑶’字,你说,我是否也是不该存于世上的易碎之物呢?”
许宣明知她不是在问自己,仍觉胸膺如堵,块垒郁结。
又听她道:“那年汗阿玛寿宴,将他和舅舅全都请了来,就如同方才那样,百般侮辱耍弄,又让他们吹笛唱歌,为汗阿玛祝寿。看着他指尖颤抖地吹奏着那支翡翠笛子,一首接一首,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悲伤、恐惧和生气。
“我不知道汗阿玛,娘娘,还有那些叔伯长辈们为何要这般对他,也不知道为何妈妈惨白着脸,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从那时起,我才渐渐明白,为何那些人阴阳怪气地对我妈妈,背着汗阿玛叫我‘南人的小孽种’。
“这首诗,就是那天夜里他回来后写在壁上的。‘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燕飞’……唉,我从没去过汴京,却不知听他说了多少那儿的繁华往事,燕子每年南来北往,但他不管捱上多少春秋,也回不了梦中的地方了。当天夜里,他生起了重病,没过几天就死了。
“他死时,将那枝翡翠笛子送给了我。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给我,也许是想让我摔碎了吧?我握着笛子,看着他们将他的尸体架在石坑里焚烧,焦臭刺鼻,就像做了一场噩梦。烧到半焦时,他们又用水浇灭了,将他丢入了坑里。舅舅嚎啕大哭,也要跟着跳入坑里,却被拦住了,说一旦活人跳进了坑,坑里的水就再不能拿来做灯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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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上京
完颜瑶道:“妈妈抱着我,浑身发抖,回到宫里就跟着生病了,没过半个月,她也死啦。临死前她发着高烧,彻夜说着胡话,间歇清醒过一次,紧紧抓着我的手,哭着说对不起我,不能再照顾我了,说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做海边的岩石,不要像她这样做一块易碎的瑶玉……”
她抹了抹泪水,转过身,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许宣,柔声道:“那时我还不到五岁,却已经历尽了世上的荣华,尝尽了人间的冷暖,就连汗阿玛也仿佛离我那么遥远。除了那枝翡翠笛子,‘济安哥哥’,只有你,只有你一直陪伴着我,紧紧揽着我的肩膀,给我温暖。所以我将那枝玉笛给了你。可是没过多久,他们连你也杀死啦,连同那枝笛子,全都消失了。你死的那天夜里,我划破手指,对着北极星发誓,我要让所有害死我外公、害死我妈妈、害死你的人,全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她的声音轻柔低婉,听在耳中,却似比呼啸的狂风更加阴寒刺骨。许宣呼吸如窒,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不拆穿自己了。她和他一样,跳动着一颗浸满了仇恨的心,要以一己之力,与世界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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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翌日正午才陆续醒来。风雪越来越大,目不视物,最深处积雪已没过马膝。完颜亶索性下令全军继续歇息,直到傍晚用过晚膳,天色放晴,才拔寨启程。
金人的马车不如宋朝的宽大,完颜亶与裴满氏的车子只容得下五六人,加上公主与两个婢女,已无腾挪之地。许宣乐得与王重阳同乘一车,在众铁骑的夹护下,并驾而行。
全军一万六千余骑,浩浩汤汤,越过茫茫雪原,穿过苍苍林海,举着火把在夜色中行进。五国城距离上京四五百里,尽是山林,积雪深浅不一,极为难走。好在众鞑子熟悉路况,又迎回太子,士气高涨,倒也不觉艰险。
如此边行边歇,困了就地扎营,醒了继续行军,到了第四日清晨,终于抵达上京城外。早有百官听得消息,大开城门,领着禁军夹道欢迎,远远地望见完颜亶的旗帜,喧呼如沸。
上京会宁府是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登基后,命令汉人工匠根据宋汴京的格局修建的,分为南北二城与皇城,一纵一横相连,规模雄伟,严整壮观。皇城在南城西侧,一条宽阔的中轴大道直抵宫城,两侧街道里坊,市井繁华。
金人尚白,城墙、屋宇多为白色,又值大雪初晴,白墙朱门,满城银装素裹,映衬着万里蓝天,更觉明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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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虽是清晨,天气寒冷,朱雀大道两侧却已挤满了百姓,接踵摩肩,人山人海,比起五国城的景象壮观了百倍。遥见金戈铁马,护卫着皇帝的马车驶入城门,声势雄壮地奔驰而过,无不欢呼避让,“屠龙太子”、“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大风刮来,夹着阵阵烤肉与烙饼的香气,嗅得许宣食指大动,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闻到如此真实而又繁华的人间烟气。王重阳更是东张西望,大开眼界,看着窗外那鳞次栉比的店铺、酒楼、银号、行馆……想起冷清如仙境的蓬莱各山,不由又是一阵感叹。
许宣忍不住“嗤”地一笑,摇头道:“这算得上什么热闹?城小路窄,连勾栏瓦舍也没几所,别说和临安比了,就是……”忽然想起自己如今是“济安太子”,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他虽恨极了赵官家,也已立誓要灭宋报仇,但心底里却依旧将自己视为宋人。做了半个多月的金国太子,前呼后拥,尽享荣华,对这些自小蔑恨的“金鞑子”仍是万二分的瞧不起。有时心中甚至会闪过一个念头:若能换得父母不死,就算变作临安府里一贫如洗的百姓,也比当这鞑子太子快活得多。
当日困在火山冰洋上时,王重阳便曾听他描述了大宋的种种繁华景象与壮丽河山,悠然神往,此时听他重提,更觉渴盼,心想:“人生有尽,天地无涯,若只留在一处,与困在蓬莱又有何区别?若能寻回‘白虎皮图’,还归蓬莱,我就云游天下,四海为家,哪里有好山好水,便多住上些时日,就算修不成神仙,也算不虚此生了。”
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到了皇城外,方各自复命,分散离开。完颜亮策马到了完颜亶、许宣的马车外,道:“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太后听说太子安全返京,极是喜慰,特命迪古乃请来九位中原、南朝最好的厨子,今晚在紫云宫为太子设宴洗尘,万请陛下、娘娘、太子殿下驾临。”
许宣路上已听公主传音说过,完颜亶自小丧父,完颜亮的父亲完颜斡本将他收为养子,因此两人虽为堂兄弟,却从小一齐长大,至为亲密。完颜斡本的正室徒单氏是完颜亶的养母,又是完颜亮的嫡母,极为贤德,深受完颜亶敬重。如今完颜亶尽除异己,大权在握,除了皇后与金兀术,也只有这位太后能影响他的决定了。
完颜亶点头道:“额娘如此费心,岂敢不往?等济安安顿完毕,沐浴齐整,必偕同前去请安。”又高声道:“太后心意,大家不可辜负。各位叔伯兄弟,今夜紫云宫继续君臣同乐,不醉不归!”
阿鲁补、完颜乌禄等人轰然应答,各自辞别而去,只余下五百龙祥军,继续护卫着完颜亶、许宣的马车奔入皇城。
过了片刻,马车在一处高宅大院前停下。裴满氏掀开帘子,微笑道:“济安,自从那日听说你屠青龙、斗玄武,救了瑶儿,你汗阿玛就喜不能寐,特意让人日夜赶工,将挞懒的宅子改造成太子府,等你回京入住……是了,降魔国师的府邸尚未修整好,就在你的太子府里暂住一段时日吧。”
王重阳一愣,想不到他们竟如此重待自己,大受感动。许宣却知裴满氏是担心他安危,故让王重阳相伴护卫,笑道:“多谢额娘、汗阿玛。重阳兄,咱们今后可以联床夜话,好好切磋了。”
挞懒当年权倾朝野,富甲天下,由他的宅邸改建的太子府自是奢华之至。高墙深院,譬若迷宫;曲径通幽,步步如画。除了九殿十八楼三十六阁外,还有两个极大的花园,仿汴京宋皇宫的御花园而建。许宣、王重阳的住所就在南花园的东西两苑,隔着假山亭台,桃树梅花。
饶是许宣从小生长在大富人家,见惯繁华,进了这等王府,也不由又是惊讶又是赞赏,收起了不少对鞑子的轻视之心。王重阳更是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所到之处,尽是低头叩首的太子府奴婢。裴满氏心思甚细,知道许宣久居南朝,这些奴婢中大半都是中原的汉人,说着流利的汴梁官话,厨子与贴身丫鬟更是从临安掳来的,一时让许宣有种不知身在何地的错觉,悲喜交加。
安顿既毕,完颜亶与裴满氏起驾回宫,众婢女服侍许宣、王重阳用过早膳,又簇拥着各自回房,沐浴歇息。
王重阳从未见过这等战阵,自是面红耳赤,百般推辞。倒是许宣自小被服侍惯了,浸在热水中,由几双柔荑捶肩搓背,浑身舒泰,烦恼俱销,不知不觉间竟坐在浴桶中睡着了。
这一觉足足睡了四个时辰,醒来时已近黄昏。昏暗的房间里不见其他人影,只有海冬青昂立在拔步床的桁架上,睥睨自雄。帘帐轻拂,焚香袅袅,衾被留着阳光的余味,想起李后主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许宣心中又是一阵刺痛,泪水盈眶。
窗外南墙,梅花正开得灼灼绚烂。不知许府绮窗外,寒梅著花未?万水千山,天遥地广,纵然他能再回故地,也再回不到过去了。
将近酉时,车马已在院外备好,王重阳也已换了一袭蓝衣白裘,更觉玉树临风,鹤立鸡群。他对这陌生的王府生活颇不适应,见许宣到来,方展颜一笑,局促少消。
暮色沉沉,寒风凛冽,虽未到宵禁时刻,街巷上已空无一人。太子府与紫云宫相隔不远,车马辚辚,不过一会儿,两人便在龙祥军护卫下进了西北侧的紫云宫。
紫云宫原是完颜斡本的府邸,完颜亶登基后,将其扩建修缮,供太后徒单氏与完颜亮之母大氏居住。完颜亮入京拜相后,也住在此地。听闻太子将至,完颜亮早已领着数十人,亲自在门外相迎。
除了完颜兀术,金国所有人中,许宣最厌恨的便是这位“堂叔”迪古乃了。见他笑嘻嘻地提着灯笼,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能立刻砍下他的狗头,以祭罗荒野惨死的猎户冤魂。奈何苏里歌母女命悬他手,只有强捺恨火,拄杖跃下车,哈哈一笑,道:“迪古乃,我来啦,你说的那两位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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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太后
许宣强捺恨火,拄杖跃下车,哈哈一笑,道:“迪古乃,我来啦,你说的那两位美人呢?”
海冬青更是扑翅尖啼,几次想要朝那厮扑啄而去。完颜亮丝毫不以为忤,施施然地揖了一礼,道:“玉不琢,不成器,乡野村姑未加调教,怎敢服侍太子?殿下放心,今晚迪古乃将大金国最美的歌姬舞妓全都请来啦,等见过太后,吃完晚宴,太子想要多少,便带回多少。”
许宣早料他不肯轻易交出,心道:“狗东西,等我罗织出你犯上作乱的罪名,下狱抄家,掘地三尺,还怕找不出苏里歌母女的下落?”当下也不与他废话,抚了抚海冬青的背翎,拄着双杖,和王重阳并肩往里走去。
完颜亮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笑嘻嘻地道:“殿下,汉人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我们女真人还有一句话,叫‘聪明的猎手将狼驯成狗,而不是把它逼得无路可走’。上京就像是黑夜的山林,到处都是野兽,如果有了灯笼和猎狗,就不怕被躲在暗处的虎狼伤到了。迪古乃甘为殿下犬马,鞠躬尽瘁。”
许宣心下冷笑,任他如何呱噪,只充耳不闻。
长廊曲折,庭院深深;丝竹缭绕,喧哗阵阵。紫云宫虽比不上太子府奢华雄伟,却更精致富丽,就连悬挂的灯笼也争奇斗巧,无一相似,从各殿阁的廊檐,一直漫漫连到池亭台榭,灼灼如霞,倒映在冰湖雪地里,更觉壮观。
数以百计的丫鬟、奴仆提着灯笼,端着酒菜,穿梭如流,遥见许宣一行,慌不迭地避让行礼。文武百官已有不少到了湖边的东来殿内,听说太子驾到,纷纷涌出相迎。
除了阿鲁补、完颜乌禄等数十名前往五国城迎驾的皇亲权贵,众臣并未见过“济安太子”真容,见他拄杖走来,俊则俊矣,奈何双腿残疾,与身旁气宇轩昂、带着贵胄之气的王重阳相比,顿觉失色;倒是肩上的那只海冬青,莹白如雪,神俊非凡,令人艳羡不已。众人心里失望、鄙薄,脸上却依旧堆满笑容,谀词如潮,“屠龙太子”、“降魔国师”不绝于耳。
唯有公主对王重阳视若不见,挤到许宣身边,笑道:“济安哥哥,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太后都等不及啦。”拉着他便往“栖霞阁”走去,传音道:“徒单太后对济安哥哥极是喜爱,这些年太子之位空悬,汗阿玛又再没生出儿子,若不是太后坚决不肯相信济安已死,只怕早已立了代王的几个儿子当太子啦。她年纪虽大,心思却不糊涂,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露了马脚。”
众臣知道太后要密见爱孙,不敢跟随,当下纷纷拉住王重阳,七嘴八舌地询问蓬莱之事。王重阳不知所措,只得搔头苦笑,眼睁睁看着公主挽着许宣,和完颜亮等人朝湖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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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湖边长廊走不百步,绕过两座台榭,便到了栖霞阁。公主语如连珠,将徒单太后与济安太子的琐忆碎事飞速地说了一遍,传音道:“太后最喜欢听你用那翡翠笛子吹奏‘鹧鸪曲’,吹到第四声时,记得直接用嘴模拟鹧鸪的叫声……”
话音方落,栖霞阁里传来一个温和轻柔的声音,笑道:“瑶丫头,是你济安哥哥吗?快带进来。”
众人簇拥着许宣进了门,只见灯火如昼,中央暖炕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女子,右侧女子年约四十许,瓜子脸,凤眼长眉,裘衣锦袍,雍容华贵;左侧那女子布袍素颜,两鬓略带华丝,约有五十年纪,朴素端庄,望见许宣,登时泪水盈眶,声音也颤抖起来,招手道:“济安,济安!我的乖孩子,快过来让玛玛瞧瞧!”
许宣心道:“原来这就是金国太后了,慈眉善目的,倒颇显年轻。”完颜亶与裴满氏坐在暖阁西侧的炕上,起身道:“济安,还不叫玛玛?”
许宣见徒单太后殷切地凝视着自己,心中一酸:“如果她是真姨娘的妈妈,那该多好。”放下双拐,伏身拜倒,道:“玛玛,孩儿给你请安啦。”
徒单太后忙托住他的双臂,将他扶了起来,哽咽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这些年你可受苦啦!”拉着他坐在炕上,抹了抹眼泪,上上下下打量,又破涕为笑,道:“济安,你长成男子汉啦,如果在外头,玛玛可认不出你来。”
许宣微笑道:“可是玛玛却一点也没变,还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所以方才孩儿进屋时,反倒不敢相认啦。”
他从小油嘴滑舌,哄真姨娘开心,这招用在金国太后身上,竟也颇有奇效。徒单氏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胡说八道,玛玛老啦,你若再迟几年回来,只怕就见不到玛玛了……”眼圈一红,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完颜亮笑道:“太后心慈若菩萨,体健如神仙,最少也得活上八百岁,太子若迟上几年回来,只怕就不是叫玛玛,而是喊姐姐了。”
满屋人全都笑了起来,暖炕右侧的女子嗔道:“迪古乃,不可没大没小。”完颜亮道:“额娘说的是,你和太后坐在一起,就像两个仙女,儿臣方才也差点分不出究竟谁大谁小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许宣忖道:“原来这女子就是迪古乃的额娘大氏。”心中陡起恶念,若是完颜亮依旧囚着苏里歌母女不肯交出,索性以牙还牙,抓他母亲作为人质,迫其就范。
裴满氏笑道:“济安,你小时常在太后与大玛玛这里玩耍,有一次从炕上滚下来,头上被砸了一个坑,可把大玛玛吓坏啦。你让大玛玛摸摸,那道疤还在不在?”
大氏摸了摸许宣的后脑,“啊”地一声,道:“疤还在呢。”徒单太后拨开他的头发,果然见到一个浅坑,更觉心疼,摩梭着他的头,不住地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许宣虽已料定林灵素在自己身上造了许多“胎记”,伪造成“济安太子”,但没想到这厮竟如此细心,连头上的疤痕也未曾遗漏。
太后拉着许宣的手,问了好一阵他这些年的经历。许宣便又将那夜编的谎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太后搂着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大氏与众宫女在一旁也跟着抹眼泪,显然全都信以为真了。
公主笑道:“玛玛,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大家都在‘东来殿’等候你移驾同乐。你得带头多喝点儿酒,少掉点儿泪,否则大家想喝又不敢喝,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干瞪着眼,偷偷把酒水蘸在眼角,白白糟践啦。”
太后“嗤”地一笑,揾揾眼泪,道:“臭丫头,就属你贫嘴!等你嫁人时,玛玛定要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带头多喝点儿酒。好啦,走吧,走吧,再不走,他们可真要腹诽我这讨人嫌的老太婆啦。”刚要起身,又道:“是了,我眼睛都肿啦,得拿冷水洗洗脸,你们陪着济安先去,我换身衣裳就来。”
大氏与众婢女忙拥着她往里屋去了。裴满氏与完颜亮等人纷纷起身,完颜亶叫住许宣,等众人出了门,方低声道:“济安,朕知道你所说的都是真话,只是都元帅之事无凭无据,不可在众人面前说起,尤其不可在太后面前多提。”
许宣心中一动,登即恍然。完颜亶果然也早对金兀术戒备起疑,只是顾忌那老贼权倾朝野,难以扳动,故才一再隐忍,不敢打草惊蛇。当下精神大振,点头道:“儿臣知道了。”
完颜亶望了眼窗外,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凌厉的杀机,轻声道:“朕的江山,就是你的江山。你记住,这天下除了你汗阿玛,谁也不可轻信,包括你额娘。要想做天下之主,就得绝情忍性,为人所不能为,千万不可意气激愤,坏了大事。”
许宣心中怦怦剧跳,又惊又喜,听他言下之意,显然也只信赖自己这“亲生儿子”了。只要能得他倚信,坐稳太子之位,自有办法逐一拔去金兀术、完颜亮这些眼中钉,挥兵南下,灭宋报仇。
转眸望去,裴满氏站在门口,正与完颜亮低声私语,不知听了什么,晕飞双颊,低头微笑,他心底不由得又是一震,突然明白为何完颜亶连自己的皇后也不相信了。
酒宴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许宣坐在太后身旁,嘴上抹蜜涂油,哄得她笑不拢嘴,又依公主嘱咐,用玉笛吹了一首“鹧鸪曲”,引得海冬青振翅尖啼,众臣喝彩不迭。完颜亶亦兴致大发,以筷击碗,领头高声和唱。
直到将近亥时,太后不胜酒力,方告结束。众人早已喝得酩酊大醉,有的歪头伏案,鼾声如雷;有的胡言乱语,忘了君臣之别,搂着许宣肩膀称兄道弟;有的踉踉跄跄,想要趁醉前起身告辞,却舌头打结,一跤坐倒在地。
许宣看得又是错愕又是好笑,心想,这些鞑子就算穿着玉带朝服,终究还是山野鄙夫,不知礼数,浑无体统。想到自己终要借助这些粗蛮鞑子,攻伐故土,不觉又是满嘴苦水,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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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刺客
不知何时,屋外又已银装素裹,大雪纷飞。众人醉醺醺地出了紫云宫,陆续上车告辞。
许宣别过完颜亶与裴满氏,刚出大门,忽听公主叫道:“济安哥哥,捎我一程。”领着两婢女,笑吟吟地朝他走来,眼波似水,脸颊晕红如醉,灯下更觉娇媚。
许宣心中一跳,正欲答话,又听王重阳失声叫道:“公主、许兄,小心……”话音未落,炎风狂舞,海冬青尖啼着冲天飞起。
“嗖!嗖!嗖!”几道火矢擦着他的身沿激啸而过,那两匹马连惊嘶也来不及发出一声,便被生生钉穿在地,烧得骨焦肉烂,火光乱舞。
接着“咻咻”之声大作,无数道火箭纵横破空,没入院墙,穿入屋瓦,顷刻间整条街巷冲起熊熊烈焰。
许宣大凛,本能地翻身疾旋,挥舞拐杖,撞飞四面射来的火矢,一把抱住公主,腾空疾掠。那两个丫鬟避之不及,早被乱箭射死。
“刺客!有刺客!”紫云宫内外响起惊呼怒喊。只见雪花乱舞,数百骑蒙面人正穿街过巷,风驰电掣地朝这儿冲来。个个黑衣裘帽,箭不虚发,马蹄过处,众禁军还来不及反应,便被火矢射杀了大半。
公主惊怒之色一闪即逝,双手搂住许宣的脖颈,笑吟吟地吹了口气:“小瘸子,我早说过啦,大金国里,处处都是想杀你的人。你躲得过初一,不知能不能躲得过十五?想做我‘济安哥哥’,就看你的命够不够大啦。”
许宣念头飞转,完颜亶与裴满氏正在紫云宫内,这群刺客过宫门而不入,目标显然不是他们,而是自己。刺客既对其行踪了如指掌,必有内应,幕后指使多半就是金兀术、完颜亮等人。只要能拿住一个活口,当着完颜亶与众大臣的面指证真凶,就可扳倒一个大敌,杀鸡骇猴。
当下反手抱住公主,朝右侧冲掠而来的王重阳抛去,叫道:“重阳兄,保护好公主!”右臂炁剑鼓舞,将迎面射来的火箭尽皆绞碎,左手杖尖点地,几个起落,便已跃上了一个蒙面人的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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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等封住那人经脉,四周火矢激啸而来,早已将其攒射如刺猬。许宣只得抓住那尸体作为盾牌,策马疾冲,腾空跃上另一个刺客的马背,将他一把制住。然而这回他虽护住了刺客的身躯,坐下马匹却被乱箭射中,悲嘶着撞落在地,险些将他压在身下。
“呼”地一声,火光狂舞,刺客被马匹身上的烈焰卷着,惨叫不止。许宣奋起神力,将那刺客连人带马抛向迎面冲来的两骑,就地一滚,又借势跃上了第三个刺客的马背。
这次他早有所备,制住刺客后,立刻拽着他腾空跃上屋脊。两侧火矢飞舞,擦着他的身沿激啸破空。他足不点地,借着左掌反撞之力,高掠低伏,转眼便越过了南边的街坊。
他沿着屋顶朝南冲掠,隔着高墙重楼,箭矢难以转弯;刺客俱是骑兵,又无法飞檐走壁,只得呼喝着从东西两侧长巷奔驰,将他遥遥夹在中央。
许宣连续几个起落,眼前突然一红,狂飙怒舞,一个大铁锤卷着烈焰横扫而至。“轰!”竟将他的铁杖撞得陡然弯曲,险些抵挡不住。
来者不给他半点喘息之机,铁锤狂风暴雨似的接连猛攻,震得他呼吸如窒,右臂酥麻,身不由己地朝后趔趄飞退。心中大凛,不知此人是谁?单以真气而论,几已不在金兀术、萧抱珍等绝顶高手之下!
念头未已,后颈汗毛直乍,又是一股阴寒无比的真气排山倒海似的从后袭来。“嘭”地一声,他喉中腥甜直涌,如被两座山岳前后倾轧,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左手提着的刺客更是瞬间凝固成了一个冰人,寸寸炸碎。
若是常人,被这一阴一阳的狂猛气浪夹击,即便不碎如齑粉,也必被撞得经脉尽断。亏得他悟出了“无脉之身”,真气可以不循经络游走,又尽得青帝“阴阳指”真传,天人交感,因势变化。千钧一发之际,真气直冲“巽”、“离”二门,使出一式离下巽上的“风火家人”。
“轰!”内火外风,如狂飚怒卷,将前后两股霸烈无比的真气离心绕甩开来,许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趁势飞转着冲天而起。那两刺客齐声低咦,似是没想到他竟能躲过这必死一击。
然而不等他稳住身形,左前方银光乱舞,又是一道人影闪电似的朝他冲来。“当当”连震,剑势如雷霆,竟瞬间穿透了炁剑光浪,在他左肩、右腿上连划了几道口子。
许宣又惊又怒,想不到这荒寒北国,居然是卧虎藏龙之地,这等级别的高手,放眼天下只怕也超不出二三十个,自己竟一气撞见了三个!当下更不敢大意,凝神聚气,全力挡避。
另外两个刺客转眼又从身后攻到,掌风、火锤、剑气纵横乱舞,将他逼到了街巷边缘,“轰隆”一声,屋梁尽碎,雪尘鼓舞,下方传出接连不断的惊叫声。
他就势滚落街沿,恰好大队刺客又骑马杀到,箭矢纵横呼啸。他拍飞乱箭,杖尖一点,翻身冲上了一个刺客的马背,抓起人质跃上了另一侧的屋顶。
那三人如影随形,穷追不舍。所到之处,气浪如惊涛裂岸,整片房子连环震塌,土尘滚滚。
许宣虽经连番奇遇,真气雄浑,奈何囿于根基薄弱,招式寥寥,全凭一套“阴阳指”与林灵素所传的简单剑式,见招拆招。若单论修为,未必是这三个刺客中任何一人的对手,更遑论要以一敌三了。好在参透了“天人合一”的妙理,随机应变,又初步炼成了“无脉之身”,遇强则强,看似被逼得凶险万状,却每每绝处逢生。
只听身后传来公主的娇喝:“呆头鹅,还不去救太子殿下!”王重阳抱着她疾冲而至,右臂抡起一根着火的横梁,呼呼挥舞,将后方冲来的蒙面骑兵尽皆撞飞,又轰然横扫在那颗激啸的铁锤上,气浪剧震,与那铁锤客双双朝后退去。
许宣松了口气,大喝着回身弹指,接连几记“火风鼎”、“雷火丰”、“地火明夷”,铁杖光芒暴涨,将那使剑的刺客震开,又一掌对上了那真气阴寒的蒙面人。“嘭!”衣裳一鼓,迸出十几条裂缝,整条左臂如被冰霜冻结。
那人身子也猛地一晃,双眸露出惊疑骇怒的神色,显然没料到他真气强猛,一至于斯。许宣借着双掌相击的反撞力,立即旋身飞转,铁杖狂飙似的朝那使铁锤的刺客挥去。
这三个刺客修为高绝,要想脱身,只有与王重阳联手,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们各个击破。他这一击毕集了所有真气,疾如迅雷。恰在此时,王重阳又已挥舞横梁,朝铁锤客的后背扫至。
“轰!”光浪炸舞,断木横飞,那刺客竟避也不避,生生捱了王重阳横梁一记猛击,双手抡舞铁锤,将他铁杖撞得粉碎。许宣只觉眼前一黑,胸肋如裂,身不由己地朝后凌空飞跌。
那人眼白翻动,狂吼着挥舞链锤,撞开王重阳,正欲继续朝许宣打来,忽听空中响起一声春雷般的叱喝:“何方狂徒,竟敢在大金皇城放肆!”
“哧哧”两声轻响,铁锤客的左肩、右臂鲜血激射,似被炁箭贯穿,身子一晃,链锤失去准头,重重地砸在许宣右侧的石板地里,顿时乱石迸舞,砸出一个数尺深的大坑。
混乱中,马蹄隆隆,杀声震天,金兵凤翔军已潮水般冲来了。一个黄袍老者白须飘飘,率先踏空掠到,双手炁箭连弹,接连不断地朝那铁锤客射去。赫然正是金国国师萧抱珍。
另外两个刺客见时机已失,立刻朝城外御风飞逃。数百蒙面骑兵也跟着一哄而散,有的箭如飞蝗,结伴杀向南门;有的弃马飞奔,藏入街巷。只有那铁锤客昂然不惧,怒吼着抡舞铁锤,烈焰喷涌,摧枯拉朽,也不知多少金兵被他打得脑迸骨裂,血肉横飞。
众金将身经百战,无一不是刀头舔血、杀人如麻的悍勇之徒,却从未见过如此恐怖如地狱的景象,被他那双空茫冷厉的眸子一扫,更是肝胆尽寒,两股战战,一时竟不敢上前。
完颜亶在金兀术、阿鲁补等人的夹护下策马奔来,厉声高喝:“谁能活捉这厮,赏黄金万两,封万户侯;砍下他人头的,赏黄金千两,封千户侯……”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那颗链锤陨星般撞入他前方的骑阵,登时将七八名猛安、谋克连人带马打成了肉酱。众马惊嘶踢蹄,交相践踏,险些将完颜亶也甩下马背。
金兀术一把拽住完颜亶的缰绳,右手夺过身旁将领的长矛,朝那刺客当胸猛掷而去。炫光怒卷,风雷激吼,恰好与回旋的链锤撞了个正着,“轰!”鼓起一轮巨大的光波,涟漪般朝外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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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风雪
金兀术夺过长矛,朝那刺客当胸猛掷而去,恰好与回旋的链锤撞了个正着,“轰!”鼓起一轮巨大的光波,涟漪般朝外扩散。
四周“砰砰”连震,惨呼迭起,除了许宣、王重阳、萧抱珍等寥寥数人勉强稳住了身形,几乎百步之内的所有兵将都被掀得凌空飞跌。
金兀术微微一晃,脸色煞白如纸。那刺客踉跄后退了几步,发出暗哑而又凄烈的怒吼,浑身火焰喷涌。他的衣裳、面巾全都烧起来了,露出了半张疤痕遍布的脸,忽红忽紫,眼白翻动。
许宣一震,失声道:“火云雷神!”
眼前这刺客赫然竟是当初奉李师师之命,挟持他与林灵素、李少微一行前往东海的瞎子“驼奴”郭动天。此人位列魔门“五帝”之一,凶威盖世,曾以一人之力独斗张天师、明心、温宝山等绝顶高手。比之当日,真炁竟似又有了数倍增长,难怪自己与王重阳被他压在下风,就连金兀术与萧抱珍双双出手,亦也不能奈他何。
但那日在扬子江上,此人分明已被道佛各派围攻而死,为何竟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这万里之外的荒寒异域?难道……心中“咯噔”一响,难道他被李师师用妖术变作僵尸,带到了金国?这些刺客竟是李师师的余孽?
眼角扫处,见完颜亮护着裴满氏,远远勒马立在街角处,嘴角挂着一丝诡秘的笑意,心里惊怒交迸,更无怀疑。这鞑子王爷十有八九便是李师师的徒弟,郭动天对她忠心耿耿,不管他成了僵尸也罢,活的也罢,只有那妖女才能让他赴汤蹈火,一往无前。也只有完颜亮内外勾结,这些刺客才能进得上京,掐准时机,埋伏在紫云宫外。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如泣如诉。郭动天耳廓微动,怒吼着挥锤疾旋,火浪席卷,将金兀术、萧抱珍逼退数步,腾空抄步,朝西北方御风飞掠。
“杀了这逆贼,别让他跑了!”完颜亶又惊又怒,抓起长弓,朝他射了一箭,奈何浑身颤抖,毫无准头。众人如梦初醒,乱箭齐发,但此时郭动天早已冲出了数百丈,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众兵将正欲策马去追,金兀术喝止道:“小心逆贼调虎离山,保护好皇上、娘娘要紧!”
“济安,济安,你……你没事吧?”裴满氏跌跌撞撞地奔到许宣身边,惊魂未定地抚着他的脸,上下打量。
许宣握住她的手腕,微笑道:“额娘放心,孩儿没事。”她松了口气,紧紧抱住他,泪珠涟涟而下,哽咽道:“好孩子,你……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额娘……额娘也是活不了啦!”
完颜亶跃下马,狠狠地将长弓摔在地上,又拔出佩刀,对着身侧一个蒙面刺客的尸体一阵猛劈。
众人见他怒发如狂,谁也不敢上前劝阻。他边砍边踢,直到那尸身血肉模糊,方怒气少消,转身喝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朕找上几个活口,审出是谁指使的!”
众金将轰然应诺,纷纷带兵四散奔开。许宣念头飞转,扶起裴满氏,道:“汗阿玛,方才那使锤的逆贼,孩儿倒认得。就是当日奉妖女李师师之命,挟持孩儿与林灵素出海的魔门火云雷神郭动天……”
四周一阵哄然,完颜亮摇头道:“这可就怪了,我们大金国与那什么魔门无仇无怨;当日在扬子江上围攻这郭动天的,又全是南朝的道佛各派。他为何不杀南人皇帝,反倒来此行刺?”
许宣心道:“狗鞑子,他为何刺杀我,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奈何无凭无据,完颜苏里歌母女又命悬其手,眼下还不能动他,惟有强捺怒火,道:“李师师与赵佶情义极深,大金攻灭赵宋,俘虏二帝,她自是将我们看作了仇敌。郭动天对她言听计从,必是受了她的指使前来……”
“且慢,”金兀术淡淡道,“太子在五国城时,不是说李师师死在了吉塔火山么?怎么还能指使郭逆前来行刺?”
许宣哈哈一笑,道:“李师师死了,可不代表她的同党、爪牙全都死光啦。她既能乔化为婢女,在我大金潜伏这么多年,必有内应。汗阿玛,依儿臣浅见,魔门只怕早已渗入我大金上下,想做附身之蛊,借我大金掌控四海。只要查出刺客的身份,顺藤摸瓜,必可找出潜伏的魔门妖类。都元帅,你说对不对?”
当日在海上大战李师师时,那妖女曾当众道破金兀术魔门黑帝的身份,此时他话锋一转,自是故意将金兀术与这帮刺客联系了起来。
金兀术的脸色依旧沉静如井水,冷冷道:“殿下在南朝这么久,不知有没听过南人一句话,叫做‘自毁长城’?当年若不是老臣用‘反间计’诱使赵构处死了岳飞,大金江山又怎会如此稳固?殿下既知李师师将我大金看作仇敌,就当知道她对我大金的功臣恨之入骨。顺藤摸瓜自然不错,但如果中了圈套,被那妖女离间了君臣,只怕就要轮到我们‘自毁长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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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方落,一个金将策马疾奔而来,叫道:“皇上,找到一个活口了!”将手中提着的蒙面人抛在众人面前。那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早被几个将领叱骂着踩住颈背,反手绑了个结实。
完颜亶大步上前,一把扯下他的蒙面,喝道:“狗东西!是谁派你来刺杀济安太子的?老实说出来,朕就放你一条活路,否则誓将你全家老小全都剁碎了喂野狗!”
那人狠狠地朝他吐了口唾沫,哈哈大笑。完颜亶大怒,一刀刺入他的左腿。那人嘶声惨叫,疼得满地打滚,口中兀自叽里咕噜地大骂不绝。
众金将脸色齐变,纷纷道:“蒙古人!这狗贼是蒙古蛮子!”完颜亶怒极反笑,森然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原来是你们这些草原上不开化的蛮狗!是合不勒派你来的吗?”
那人啐了一口,喘着气骂道:“我们大汗的名字,是你金狗可以叫的吗……”话音未落,被众金将劈头盖脑地一阵猛踹,顿时昏死了过去。
完颜亶翻身上马,厉声高喝道:“全都给我听好了!找到所有的活口,严加审问,三日内交出详细的刺客名单和幕后指使。我要将这些反贼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众将轰然应诺。许宣心中大为失望,原想将脏水泼到金兀术的身上,诬他造反,不想却半途蹦出了蒙古人来。当下思绪急转,想着如何再将金兀术、完颜亮与蒙古人牵连在一起,以便除去这两个最大的绊脚石。
雪花纷飞,火光闪烁,完颜亮骑在马上,笑嘻嘻地盯视着他,双眸寒光闪烁,似是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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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初霁,晴空澄碧,檐前垂悬着一条条晶莹的冰挂,如玉剑银笋,在阳光下闪着七色眩光。庭院里白茫茫一片,光秃秃的树枝银装素裹,池塘冰层厚结,明镜似的倒映着蓝天。
王重阳怔怔地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心中恍惚而又空茫。狂风吹来,铃铛摇荡,卷起了濛濛积雪。他伸出手,掌心落了许多细小的冰晶,凉丝丝的沁入心底,转瞬便又消融了。
他在四季如春的蓬莱长大,所见过的世界不过三十三山,遇见许宣之前,从未想过外面还有如此壮丽而精彩的天地。从北极冰洋到吉塔火山,到林海雪原,再到这繁华热闹的上京会宁府,让他应接不暇,无所适从。
在此之前,他的理想不过是等候女娲转世,辅佐她重振蛇族,封印青龙。许宣、小青、林灵素、王文卿……一干人的到来,不仅将蓬莱搅得大乱,也彻底搅乱了他的人生。“女娲转世”、“妹妹”、“师父”、“蛇族圣使”……所有支撑他的信念与理想全都接二连三地崩塌了,转眼间,他便成了无家可归、无业可为、无处可去的孤家寡人。
李师师与王文卿所化的青龙葬身吉塔火山后,他残留的一点目标也荡然无存了。偌大的世界,除了附到他身上的蛇圣女元神,也只剩下许宣、小青,还有那被金国公主借体还魂的“王允真”,与他保存着似断非断的牵连与羁绊。这也是为何无论蛇圣女如何撺掇,他始终无法将许宣视为仇雠的缘故。
到这金国都城会宁府已有半个多月了,皇帝、皇后待他甚厚,封他为“降魔大国师”,赐金帛无数,还为他专门在皇城外修建“降魔国师府”,府邸修成之前,暂居太子府西苑,并由皇后亲自挑了十名美貌顺从的奴婢,终日服侍。真可谓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但他却始终觉得空空荡荡,茫然不知所从。京城繁华喧闹,大如迷宫,周围尽是说着难以听懂的女真语与北方官话的陌生人,置身其中,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起初的新鲜感渐渐消淡后,更倍感孤独,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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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国师
京城繁华喧闹,大如迷宫,周围尽是说着难以听懂的女真语与北方官话的陌生人,置身其中,王重阳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起初的新鲜感渐渐消淡后,更倍感孤独,无所事事。
许宣虽与他同住太子府,却终日忙进忙出,偶尔才能见上几次;那借身“王允真”的金国公主更是缘悭一面,除了紫云宫晚宴,再未相见;就连蛇圣女的元神也许久才醒来一次,每次醒来必是喋喋不休,逼他去将许宣这冒充伏羲转世的小贼杀了,好泄心头之恨。幸亏她元神越来越虚弱,说话声已细如蚊吟,唯有他才能听见。至于那些美婢,更是满心惴惴,敬而远之,连起居更衣也不肯让她们靠近。
连日大雪,百无聊赖,今日好不容易放晴,王重阳在院中站了许久,却依旧不知该做些什么,心想:“太子与金国皇帝待我虽好,这儿却毕竟不是蓬莱,公主也再不是允真妹子。如今青龙已死,白虎皮图也随着李师师熔毁在那吉塔火山中,再无可牵挂之事……”眼前又闪过小青的笑脸,呼吸一紧,也不知那古灵精怪的“女娲转世”是生是死,现在何处?
他十八年来与世隔绝,浸淫武学,单纯质朴,除了母亲与妹妹,从未留意过其他女子,直到遇见这个自称“女娲转世”的蛇妖。
在那之前,他从不知道脸红心跳的感觉,更没尝过想念一个人时酸甜苦涩的滋味。他从不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堵上双耳,依旧回荡着银铃般的声音;闭上眼,依旧晃动那甜美的笑颜。他就像着了魔似的想着她,见面时却又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让他惶惑、痛苦而又束手无策的是,这个“女娲转世”偏偏又心有所属。
他本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快乐的,不快乐的,总埋在心底。短短几个月,他就像受困在“天漏山”的炼狱里,受尽了狂风、暴雨、雷电、熔岩、乱石、冰雹……的重重煎熬,却无从倾诉。
他从不知情爱为何物,却不知不觉地深陷其中。甚至当王允真被挖去心肝,所有人都将小青看作凶手;当蛇圣女戳穿所有谎言,道破小青真实身份;当所有一切土崩瓦解,连十八年的信念也因此化为虚无……他还是不忍心伤害小青,还是不自觉地对她日思夜想,魂牵梦绕。
尤其这半个月来,身处繁华,形影相吊,更加莫名地怀想和她相处过的短暂日子,怀想她牵动心弦的一颦一笑。但他知道,她就像这北国的雪花,抓之不住,触之即融,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
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大痛,攥紧飞落掌心的雪片,暗想:“王重阳呵王重阳,世间最美之物,莫过于月亮,难道你喜欢它,便要将它从天上摘下来么?雪融雪落,花谢花开,有缘一赏,便已是福分,何必在意它是随风狂舞,还是逐水飘流?你若真关心小青姑娘,便该寻遍天涯海角,保她平平安安才是。”
心念已定,当下便想返回书房,写封辞别信留与许宣。方一转身,只见一个奴婢打扮的青衣少女从廊外走过,猛地一震,失声道:“小青姑娘!”
那少女没有听见,低头转入东阁,继续朝落英楼走去。他耳颊滚烫如烧,心中狂跳,一时分不清是做梦还是幻觉,想要大声叫她,舌头却似打结了;想要飞奔追去,双腿又似变作了石头,一动也不能动弹。
虽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瞥,那少女的侧脸绝似小青无疑。但若真是她,又为何会这身装扮出现在金国的太子府中?既到了太子府,又怎可能不与许宣相认?一念及此,顿时又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满腔的激动狂喜荡然尽消。
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别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可是夜有所思,连白日也做梦了。”又想:“小青姑娘与你浑无牵连,莫说方才这位不是她,即便真给你撞见了,只怕也是视若无睹、听若不闻。倒不如……倒不如天涯海角,各自相安。”
顿觉意兴阑珊。往回走了几步,忽听有人诵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转头望去,一人拄着拐杖站在门边,正是两日未见的许宣。
听到“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四句,王重阳莫名地一阵酸楚,戚戚有感,叹道:“许兄……太子殿下真是高才,随口便可占出一首这么好的诗来。”虽已相信许宣是金国太子完颜济安,但每次称呼他时,总还是习惯地叫成“许兄”。
许宣摇了摇头,道:“我哪有这等本事?这是苏东坡写给他弟弟的诗。”见王重阳对这自己最为心仪的大诗人懵然不知,便又大概介绍了一遍,道:“苏公待人赤诚,毫无心机,‘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就连林灵素与高俅都受他惠泽,感恩戴德。”
王重阳念了几遍“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钦慕无已,点头道:“难怪他说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真可谓活神仙了。修身养性,方可养命。有了这等胸怀修养,就算不炼真气也已得道登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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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底泛起难言的滋味,暗想:“这小子被李师师与王文卿害得这么惨,竟然还如此轻信单纯,将来必要吃上许多苦头才能醒悟。”
他原就性情偏激,好走极端,自从被舅舅出卖,满门遇祸,数月间见遍了种种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加之受林灵素百般蛊惑,早已被仇恨驱使,在邪魔之道上越滑越远,除了小青、青帝、完颜苏里歌诸女,几乎对所有人都满怀戒备与恶意。若是从前,必定怀疑王重阳大奸似忠,想要算计自己。但相处数月,蒙他三番几次相救,知道他忠厚良善,绝非伪装,也已渐渐将他视作了朋友。
当下拄着双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笑道:“重阳兄,你是我大金国的‘降魔国师’,早已是活神仙啦。汗阿玛对你极为看重,这几日多次提到要对你委以重任,还特意让我请你一同入宫,共商国是。”
王重阳吓了一跳,摆手苦笑道:“王某久居蓬莱,对天下之事一无所知,哪能商量得了什么国是?就连这‘降魔国师’的尊号也受之不起。蒙大金国的皇帝厚爱,在此寓居了这么久,正想着何时与太子辞别,岂敢再……”
“重阳兄,”许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汗阿玛身边尽是些老谋深算、各怀鬼胎的人,正是因为你不通世务,浑无心机,他才对你格外喜爱,你就不要推辞了。再说,你既知道自己对天下之事一无所知,离开上京,又能到哪儿去?倒不如等熟悉了人间之事,再云游四海,问道求仙。”
王重阳一时语塞,天下之大,确是想不出何处可去,哪怕再回蓬莱,也非他心中所愿。经方才这番思忖,就连云游四海、寻找小青的念想也陡然消减了大半。
许宣环顾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得那日的刺客么?我查过啦,李师师的确没死,那些人全是她派来的……”见王重阳脸色骤变,知他已然上钩,又道:“李师师对林灵素恨之入骨,一心要抓住你我逼问他的下落。只要我们顺藤摸瓜,引蛇出洞,就能合力制住这妖女,夺回‘炼天石图’。”
王重阳对李师师的感情可谓复杂至极,听说她未死,也不知是喜是悲是惊是怒,原本空茫的心突然又似燃起了希望之光。定了定神,皱眉道:“她要抓你我二人,凭她自己只怕便已够了,又何必与……与蒙古人联手?”
许宣道:“她掉进吉塔火山,侥幸不死,却也只剩下了半条命,不休养一年半载,绝难恢复。大金国害死了赵佶,与她不共戴天,此番与蒙古人联手,就是想刺杀汗阿玛,再抓住我当傀儡,亡我大金。如今她已在朝中安插了不少内线,汗阿玛难以分辨忠奸,请你入宫,就是商议此事的。”
王重阳信以为真,沉吟道:“那日的三个刺客修为极高,若真是李师师的同党,只怕……”话音未落,忽听蛇圣女蚊吟般地喝道:“只怕什么?只怕他们学了‘炼天石图’上的绝学,你们敌不过么?”
“师父,我……”王重阳脸上一红,没想到蛇圣女偏在这时候醒来了。又听她冷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就知道那妖女绝不会这般轻易便死了。王重阳,这是你将功折罪的最后机会,若再让妖女跑了,你拿什么面对三十三山的父老乡亲?”
许宣哈哈笑道:“老虔婆,你不是口口声声和蓬莱罪民势不两立么?怎么现在又成父老乡亲了?”不理会她喋喋不休的怒骂,高声道:“来人,给我和国师备车,准备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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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和亲
许宣、王重阳各怀心思,乘着马车进了宫城。早有卫士迎上前来,领着他们穿门过廊,七拐八弯,到了一座宫殿前。
殿高三层,层层雕粱画柱,白玉阑干。琉璃绿瓦覆着厚厚的白雪,灿灿生光,极为壮丽。门匾上镌题着“五云楼”三个汉字。四周曲池迤逦,松梅环抱,一阵阵异香和着花气,扑鼻欲醉。
进了西阁,却见完颜亶、裴满氏坐在暖炕上,金兀术、完颜亮、萧抱珍、阿鲁补、乌禄……等二十几个最受倚信的重臣正环绕在侧,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见许宣二人来了,完颜亶道:“众卿稍安勿躁!”这才静了下来。
裴满氏招手道:“济安,你们来得正好,大家在商议对蒙古用兵之事,你和国师有何想法,也尽管与大家说说。”
众臣纷纷朝他转身行礼。许宣眼尖,瞥见不少人的脸上闪过鄙薄讥讽的神色,不由得怒气上涌。
他知自己虽已通过“滴血认亲”,斩青龙、斗玄武,赢得了“屠龙太子”的威名,又在紫云宫外大展神威,镇住了众金兵,但在满朝文武眼中,仍然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残疾,不懂军机国务。若不能赢得他们的敬畏,将来又如何登位金主,攻灭赵宋?
当下双杖一点,飞身跃到裴满氏身旁,笑道:“额娘,在座的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功勋老臣,孩儿见识甚浅,岂敢班门弄斧惹人见笑?”顿了顿,道:“不过孩儿虽小,却记得两句谚语,‘杀狼不为逞豪强,为免羊被狼吃光’,‘要想断绝狼的报复,就要让它们没有活路’。那些蒙古蛮子就像是赶不走的饿狼,它们已经冲破羊圈、闯进我们家里了,再不将它们连窝端掉,难道还等着它们来咬断喉咙吗?”
四周顿时又“嗡”地炸开来了,议论纷纷。
完颜亮高声道:“殿下说得对极了!蒙古鞑子凶残蒙昧,狂妄无礼,我们大金待他再好,也无半点感恩之心。当年太宗皇帝设宴款待合不勒,那狂贼竟然装醉来捋太宗皇帝的胡须,放肆之至!逃回草原后,非但没遵守和约,反而更加贪狠,三天两日攻入我边境,烧杀掠夺。这几年变本加厉,根本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又收留了挞懒逆贼的许多旧部,公然与大金为敌。此次谋刺陛下、太子,必定是与潜藏的挞懒余孽勾结,再不连根除去,岂不是叫人有样学样,天下大乱!”
唐括辩等人轰然附应,阿鲁补等七八人则默不吱声。
完颜亶脸色阴沉,转头望向金兀术,道:“都元帅,你与蒙古蛮子打了几年战,对他们最是了解,为何今日一句话也不说?”
金兀术面无表情地道:“皇上,蒙古蛮子与汉人截然不同。汉人农耕为生,除非饥荒瘟疫,老死不离故土,就像是圈养的羊群;蒙古蛮子逐水草而居,迁无定所,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群。我大金铁骑到了中原,有如虎入羊群,势不可挡,即便再坚固的城池也有法子攻下;但到了塞北,茫茫草原,找不到一个人影,等到我们奔得人疲马乏、粮草耗尽之时,那些蛮子又突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偷施暗算。几次大战,都是如此。要想彻底击败这些蒙古蛮子,除非能设法找到他们的主力,一举歼灭。老臣愚钝,思来想去,始终不得妙策,所以才建议固建长城,将他们挡在关外。倒是右丞相如此激愤,想必已经成竹在胸,不妨请他说来听听。”
他说的“右丞相”自是数日前刚刚被擢升为右丞相的完颜亮。众人全都静了下来,纷纷朝后者望去。
完颜亮也不推辞,道:“都元帅智勇冠绝天下,这几年又接连征战蒙古,对这些蛮子自是知之甚详。迪古乃无论智谋,还是经验,都与都元帅相去万里,但这几天夜读史书,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当年汉朝苦于匈奴之害,用公主和亲,谋得了几十年休养生息……”
众人哗然,金兀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淡淡道:“我还以为右丞相有何猜不透的妙策,原来是和亲。蒙古蛮子只惧服强者,合不勒派人刺杀我大金皇帝,不予讨伐,反倒将公主下嫁,赔上大量的金帛牛马……传到了草原,其他的可汗只怕全都造反了。”
完颜亮哈哈一笑,道:“都元帅误会啦。迪古乃说的不是真和亲,而是假和亲。正如都元帅所言,蒙古蛮子就像草原上的狼群,要想一网打尽,就要设法将他们的头头脑脑全都聚在一起。合不勒狂妄自大,日夜想着做草原可汗里的可汗,如果听说皇上将公主嫁与他的儿子,你们猜,他会不会将所有的可汗全都请来参加婚礼呢?”
许宣一凛:“这厮阴险歹毒,果然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裴满氏点头道:“合不勒一直在为他的儿子忽图剌招亲,如果大金与他和亲,必定会让他得意若狂。的确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绝佳机会。”
众人轰然应是,唯有王重阳不以为然,默默地摇了摇头。
完颜亶瞥见,道:“降魔国师,你似乎不同意右丞相的看法?”王重阳脸上一红,道:“陛下,我对军国大事一窍不通,岂敢忘议?只是……只是觉得这么做有违信义,不是君子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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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亮扬眉道:“汉人有句话,叫做‘兵不厌诈’。两国交战,你死我活,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之事,更何况对这些毫无信义可言的蒙古蛮子?草原上信奉的就是豺狼之道,强者为尊,只要将这些带头挑衅的蛮子斩尽杀绝,剩下的就全都老老实实了!”
“说得好!对豺狼,就得行豺狼之道!”完颜亶双眸杀机毕露,重重地拍了下桌案,“各位爱卿,还有什么意见?”
众人知他心意已决,哪敢还有异议,纷纷应和。
完颜亶点头道:“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来商讨由谁领军、让谁和亲了。要想让合不勒上钩,就先得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宗室女子,册封为公主。列位爱卿,可有什么人选么?”
完颜亮神情古怪地瞥了眼许宣,微微一笑,道:“陛下,此行并非真的和亲,岂能让宗室女子以身涉险?当年汉元帝与匈奴和亲时,便从宫女里挑了王昭君,封作公主。迪古乃府里有个婢女,聪明伶俐,能骑善射,长得倒也不错,不如请陛下将她认作女儿,送给忽图剌当妻子。等到了圆房时,或许一刀便能将忽图剌刺死。”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卷画轴,朝外一抖。
许宣呼吸一窒,怒火冲顶。画上女子白裘貂帽,英姿秀丽,赫然正是完颜苏里歌!自到上京以来,他几次向完颜亮索见苏里歌,完颜亮不是百般推诿,就是避而不见,敢情就是为了今日。
苏里歌虽是完颜阿勒锦的孙女,但自小生活在罗荒野,朝中权贵并不识得。倒是王重阳“啊”地一声,认出画中人正是那日在镜中看见的少女,虽不知究底,也猜出必与许宣有着极深的关系。
许宣生怕他说漏了嘴,忙一把夺过画轴,高声道:“汗阿玛,万万不可!你也知道合不勒的刺客能杀入上京,全靠投降的挞懒旧部,还有安插在我大金国的内奸通风报信。既说要和亲,大金国有几个公主,他们还能不知道么?你册封个假公主,只会让合不勒暗起疑心,坏了大事!”
众人纷纷点头,萧抱珍道:“太子殿下说的极是。和亲之计能够奏效的关键,便在于让合不勒相信陛下的诚意。草原上有句话,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蒙古人有挞懒余党指点,对陛下家事了如指掌,要想引他们上钩,陛下就得用真公主做饵,搏上一搏。”
完颜亶脸色微变,他七个女儿,除了最小的沈国公主尚不过十岁外,就只有完颜瑶未曾出嫁了,偏偏完颜瑶又最得他宠爱。数月前遇刺,好不容易才用‘换体移魂’之法将她救转复活,又怎忍心再让她冒此大险?
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道:“汗阿玛,让我去吧。大金国的公主,是翱翔在天上的神鹰,岂有怕草原豺狼的道理?”香风鼓卷,一个雪裘少女拨开众人,昂然挤了进来。正是完颜瑶。
完颜亶皱眉道:“瑶儿,谁让你来了?这不是你怕不怕的事儿,关系国家社稷,岂可意气用事?再说……”
“正是因为关系国家社稷,我才来的嘛。”完颜瑶也不管众人在侧,挽住他的手臂,笑吟吟地抢道,“汗阿玛,我跟着萧国师学了五年‘太一指’啦,就算斗不过一等一的高手,难道还斗不过那又傻又笨的蒙古蛮子忽图剌么?再说,你还可以让济安哥哥护送我去呀。他屠青龙、斗玄武,神功盖世,还怕他保护不了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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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使者
众人哄然。许宣亦是一怔,旋即又想:“金鞑子只重军功,要想让这帮老臣心服口服,尊我为金主,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当下高声道:“瑶妹说得不错!翱翔在天上的神鹰,岂有怕草原豺狼的道理?汗阿玛,孩儿身为大金太子,亲自护送公主出塞,方显和亲诚意,不教蒙古蛮子起疑……”
“不成!”裴满氏俏脸涨得通红,截口道,“济安,合不勒原本就是想来刺杀你的,你自行送上门去,岂不正中他们下怀?你的生死关系我大金国运,断断不可冒险!”
许宣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一酸:“若是真姨娘,必定也是这般。”握住她的手,温言道:“额娘,汉人有句古话,‘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长远’。大金国是马背上得来的江山,只有最智慧勇猛的人才担得上‘勃极烈’,孩儿是大金未来之主,若连这点胆识、本事也没有,又怎能让天下人信服?”
“好!不愧是朕的儿子!”完颜亶又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既是演戏,便得将戏唱足。朕明日便下令庆祝太子回归,大赦天下,合不勒的刺客也一起赦了。迪古乃,你给朕传话合不勒,只要他交出所有的挞懒余党,向朕称臣,永不再犯我大金边疆,朕就封他为蒙兀国主,和亲结好,并把他们所占的二十七个团寨全都送给他。”
完颜亮俯身接旨,道:“陛下此计大妙。如果我们平白放了刺客,又主动与他们和亲,合不勒定然不相信。要他们交出所有叛党,向大金称臣,听起来才合情合理。”
众人纷纷附和,有的称赞皇帝计谋缜密,算无遗策;有的夸太子英勇无畏,豪气干云。唯有裴满氏紧紧握着许宣的手掌,蹙眉不语。
完颜亮笑嘻嘻地道:“娘娘放心,合不勒刺杀太子殿下,不过是受了挞懒余党的蛊惑。他眼下最想当的是草原上的大可汗,听说能得到我大金的册封,又有公主和亲,占这么大的便宜,岂肯再庇护挞懒余党,对太子有丝毫不敬?”
许宣心里一沉:“糟了!这厮对我恨之入骨,又怕我报复,无论那日是否他勾结蒙古人来刺杀我,这回必会给合不勒通风报信,等我自投罗网……他先前提出册封苏里歌和亲,多半就是故意诱我前往护送,我没跳进他的陷阱,反倒自己挖了个坑跳下去啦!”懊悔不迭,只恨自己太过冲动,但这时大话已经说出口,无法收回了。
念头急转,微笑道:“不错,额娘不用担心,青龙、玄武也奈何不了孩儿,那些蒙古蛮子又能将我怎地?你若还是不放心,就让王国师、萧国师与都元帅随我同去,有他们护卫,就算天塌下来,也能顶住;动起手时,也能迅如急电,将他们瞬间制伏。”
完颜乌禄道:“太子殿下说的是。蒙古蛮子贪狠无信,就算同意和亲,也不知会否突生变数。都元帅用兵如神,对合不勒又知根知底,有他与两大国师同行,必可镇住蒙古人,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完颜亶大为满意,点头道:“那就照这办吧。迪古乃,你立刻传信给合不勒。都元帅,你挑选六千最精锐的骑兵,等他们回信后,便与两位国师一齐护送太子、公主启程。希望在下次月圆之前,便能将合不勒的脑袋提回来见我。”
顿了顿,双眸寒光闪烁地扫视众人,冷冷道:“众卿记住,此事关系太子与公主安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五云楼’,绝不可让任何人知悉。谁若敢走漏半点风声,朕就算挖地三尺,也会将他揪出来,满门抄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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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完颜亶果然下诏大赦天下,还减免了三年的租赋。上京满城欢腾,接连几日,酒楼瓦舍里人头涌动,歌舞喧哗,就连大雪厚积的街道上也满是喝得醉醺醺的行人。
过了五日,终于收到合不勒使者送来的回信。正如众人所料,信中对于大金册封、和亲的提议大表感谢,语气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还随信送上了一颗人头,正是挞懒旧部撒哈林,以示忠诚。
当夜,完颜亶在祥曦殿设宴招待蒙古使者阿拉塔,满座都是权贵重臣,遍席皆为海味山珍。丝竹并奏,鼓乐喧天,排场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看得阿拉塔目瞪口呆。他在合不勒身边十几年,何曾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对大金国力打心眼里又惧又羡,不住地朝完颜亶与许宣敬酒,歌功颂德。
酒过三巡,众人都已喝得半醉,唐括辩乜斜着眼,拍了拍阿拉塔的肩膀,笑道:“合不勒的使者,我问你,草原上有这样的好酒吗?有这样的美人吗?有这样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龙肝凤胆吗?”
阿拉塔涨红着脸,连连摇头。反倒是他身边的随从放下酒碗,高声唱了起来:“草原上的马奶酒甜又酸哟,草原上的姑娘赛月亮,草原上的牛羊吃不光哟,草原上的男儿走四方……”
歌声雄浑嘹亮,气势高昂,陡然压过了四周的鼓乐喧哗。众人神智一醒,纷纷朝那随从望去,却见他黝黑削瘦,年约十四,却从容英武,毫不怯场。
唐括辩摇摇晃晃站起身,拍着手掌,阴阳怪气地跟唱道:“草原上的毡帐臭又脏哟,草原上的牛粪烧火光。”
众人哄堂大笑,那少年双眸怒火燃烧,高声唱道:“草原上的毡帐臭又脏哟,为何有人求着来洞房?草原上的牛粪起狼烟哟,风吹过的地方全烧光……”
完颜亶大怒,“哐”地一声,将酒碗砸得粉碎,喝道:“小杂种,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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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殿登时鸦雀无声,许宣的心也不由得一紧,暗自替那少年捏了一把汗。那少年殊无半点退缩之意,冷冷地盯着完颜亶,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是小杂种,我的名字叫也速该,流着黄金天神的血。”
“也速该?”完颜亶眯起双眼,森然道,“你是合不勒的什么人?”
那少年也速该昂然道:“合不勒汗是我的爷爷。我是八哩丹的儿子。”完颜亶冷冷道:“八哩丹?我只听说过忽图剌,没听说过八哩丹。”
也速该脸庞涨红,高声道:“我的父亲八哩丹是和叔叔忽图剌一样的英雄,他们像山那么高,一顿要吃掉一只小羊,再喝一缸酸牛奶,睡觉时就睡在烧得滚烫的木炭上;他们的声音像雷鸣,隔着七座大山也能震破你的胆;他们的手像熊掌,能像折木头一样将你折成两段……”
“放肆!”完颜亶怒不可遏,一脚踢翻桌案,拔剑从暖炕上跃了下来。唐括辩等人早已上前将也速该按倒在地。
阿拉塔吓得脸色惨白,伏地磕头,颤声道:“伟大的金国可汗请息怒,他只是一个草原上的孩子,不知道海洋有多宽广……”
也速该却挣扎着毫不屈服,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高声道:“我是来迎接忽图剌的新娘,不是来做女真人的奴隶的。孛儿只斤人的头可以被砍下,却绝不能让人踩在脚底!”
“好!那朕就砍下你的脑袋,当作和亲的聘礼!”完颜亶怒极反笑,握剑大踏步朝他走来。
许宣对这傲岸不屈的蒙古少年心有戚戚,颇生好感,眼见他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剑下,脱口叫道:“汗阿玛,且慢!”双杖一点,跃到完颜亶身前,道:“龙生龙,凤生凤,忽图剌是草原上的英雄,所以才会有这么勇敢的侄子。汗阿玛应高兴找对了女婿才是,为何还要生气呢?”
完颜亶一怔,许宣传音道:“汗阿玛,汉人有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蒙古蛮子狂妄无礼,需得用和亲之计一网打尽,现在若杀了这小子,只会打草惊蛇,引起他们警惕。等抓住了合不勒与忽图剌,再与他们算账不迟。”
完颜亶怒气顿消,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生子如此,幸何如哉!”还剑入鞘,推开唐括辩等人,一把将也速该拉了起来,高声道:“来人!给朕斟满酒,朕要和忽图剌的侄子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四周登时又爆发出一片欢呼,也速该死里逃生,方才的锐气与愤恨也消减了大半,接过阿拉塔端来的酒碗,感激地望了许宣一眼,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觥筹交错,喝得酩酊大醉。许宣早已打定主意,出发前制伏完颜***他交出苏里歌母女,见这厮拍案高歌,满脸通红,心下冷笑:“狗鞑子,今晚有你好看。”一边与左右碰杯,一边暗运真气,将酒水从毛孔蒸腾散尽。
到了将近一更,完颜亶终于醉倒,伏案鼾声雷动。众人这才摇摇晃晃地各自起身告退。许宣也装醉踉跄起身,别过裴满氏,尾随着完颜亮出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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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秘情
夜空纤尘不染,明月高悬。宫城外到处是归家的权贵,车马辚辚,辗得积雪长街深蓝浅紫。完颜亮的马车走得极慢,晃晃悠悠地过了贤德坊,却不往南返回海陵王府,反而北折停在了路旁的阴影里。
许宣心中一凛,难道这厮已有所防范了?当下继续随着车流前行,又过了两个路口,让车夫放慢速度,等到所有马车都驶到前头,方摸了摸海东青,示意它留在车内,自己从窗口钻了出去,双杖一点,飘然掠上了街坊的屋顶。
却见完颜亮的马车缓缓驶动,朝北走了百余丈后,突然加速右转,重又朝着皇宫方向飞驰。
许宣贴着屋脊疾掠,穿街过巷,遥遥跟随。马车左折右转,终于停在了皇宫东北侧的小门外,那里高墙窄巷,极是隐蔽。他伏在檐角,等了片刻,不见完颜亮下车,却见马车徐徐向前,又绕过巷角,朝西南方折返。
许宣暗觉蹊跷,凝神察探,只见雪地上的车辙比先前浅了三分,心中一动,跃到马车停驻处。积雪上有一圈凹痕,将手掌贴在上方,隐隐觉得有气流涌动。当下运足真气,朝上一吸,顿时将一轮圆形石盖连着积雪提了起来,露出一个直径约两尺的黑洞。
他托住石盖底部,纵身跳下,顺势将上方洞口盖住。脚下干爽坚硬,乃是石块铺砌的甬道,高约九尺,宽逾四尺,可容两人并肩而行。沿甬道走了不到百步,便到了一扇铁门前。
铁门极为厚重,推之纹丝不动,门后显然已被栓住。若换做从前,许宣自然束手无策,但修成“天人交感”与“无脉之身”后,想要打开这么一扇铁门,简直易如反掌。
当下拔出“龙牙”,插入门缝,凝神感探。真气透过刀尖朝里鼓涌,将门闩轻轻抬了起来,一点一点地往旁侧移动。而后轻轻一挑,运气将拨落的门闩托住,无声无息地放到门边,再悄然推开铁门。
门后又是一个黑漆漆的甬道,往前又走了三百来步,再无去路,只有一个木梯斜架在墙上。他扶梯而上,用手摸索上方的石壁,果然有一处机关,轻轻一拨,便将石板顶了起来。
浓香扑鼻,上方竟是个放置女子罗衫的箱柜,高四尺,宽三尺,长近五尺,恰好可容一人蜷卧。从钥匙孔朝外探望,却见烛影摇红,帷帐鼓动,屋角立着几个样式古朴的铜器与香炉,镜台、椅子、琴案……俱是南海黄花梨所制,桌案上的酒杯、茶具也尽是极为精美的瓷器,不知是哪个公主、贵妇的香闺。
帷帐后传来低语轻笑,夹带着几声呻吟,甚是淫猥,听得许宣脸热心跳。又听一个女子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不必这般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又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要想光明正大,就只有一个法子,就看你何时下得了决心啦。”果然是完颜亮。
那女子沉默片刻,低声道:“迪古乃,你有四个妻妾,我若真下了决心,又怎知你会不会反悔?”许宣一震,又惊又恼,这声音赫然竟是皇后裴满氏!他虽早已猜到两人必有奸情,亲自撞见,仍不免五味交陈。
完颜亮叹道:“娘娘,我对你若非真心,又怎敢吞下‘真心蛊’?只要有丝毫变心,纵然不天打雷劈,肝肠也早被蛊虫咬得寸寸尽断了。”裴满氏格格一笑,道:“天下竟有这样的蛊虫,倒也有趣。却不知萧国师从哪里找了来?”
许宣一凛,敢情萧抱珍也卷入其中,却不知他是完颜亮的同党,还是别有居心?凝神探看,隔着橘红的纬纱,只见裴满氏双颊晕红地斜靠在完颜亮的怀里,云鬓缭乱,衣襟也敞开了大半,酥胸半露。她欢喜不到片刻,又愁云满面,咬了咬唇,道:“陛下疑心病越来越重,这几日便逼问了好几次我身边的婢女。若要动手,就得趁着此次都元帅和萧国师护送公主和亲的大好机会……”
完颜亮摇头道:“汉人有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动手,你我都逃脱不了嫌疑。娘娘放心,迪古乃自有妙计。”裴满氏眉梢稍展,道:“你这般胸有成竹,我就宽心多啦。只是……哎,只是苦了济安,好不容易才重回上京,陛下若是……也不知那些狼子野心的奸臣们又不知该起什么歹念。”
完颜亮抚摩着她的手,微笑道:“娘娘放心,济安是威震大金的屠龙谙班勃极烈,又有谁敢妄捋虎须?再说不是还有你我么?陛下驾崩,正是检视谁怀贰心的绝佳机会,只要谁敢对太子继位说一个不字,迪古乃第一个饶不了他!”
裴满氏大喜,亲了他脸颊一口,嫣然道:“济安若能顺利登基,你就是摄政王兼都元帅!”完颜亮托住她的下巴,在她唇上深深一吻,低声道:“只要能和你长相厮守,做不做摄政王、都元帅,又有什么打紧?”裴满氏浑身登时软了下来,双臂环抱住他的头颈,倒在暖炕上。
许宣怒火中烧,完颜亮这厮明明是最具狼子野心的奸贼,偏偏裴满氏为情所困,视而不见。这狗贼对自己这‘太子’恨之入骨,一旦除去完颜亶,势必集合满朝文武,对济安开刀。朝堂之争可不比斗气比剑,自己若失去完颜亶这最大靠山,纵有屠龙降虎之能,也不过是一介匹夫,要想扳倒势力盘根深种的海陵王,何异于痴人说梦。就算自己杀了他泄恨,又怎杀得光第二个、第三个……海陵王?又如何能借鞑子铁骑,推翻赵宋狗皇帝,为许家数百个冤魂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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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阻止这厮奸谋得逞,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捉奸在床,将这狗贼满门抄斩。但如此一来,裴满氏势必也难逃一死。相处近月,裴满氏对自己这冒牌儿子温柔赤诚,关怀备至,常常让他戏假情真,恍惚间错当成了真姨娘。一想到她会被暴怒的完颜亶寸磔剐死,不由呼吸如窒,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眼角瞥处,扫见箱角的铜镜,心中蓦地一动,摸出怀里的流霞镜。此镜有照录影像的神通,李师师、完颜亮既能将小青、苏里歌的影像摄入境内,自己自然也能将完颜亮与裴满氏的奸情留存为证。等到这二人弑君之后,再当着满朝文武之面亮出此镜,作为如山铁证,斩首迪古乃,软禁裴满氏,杀鸡骇猴,看谁还敢阻止自己登基大位!
当下将流霞镜贴在钥孔,照着当日王重阳的解咒诀,逆向默诵道:“菱花照影,万象留形。三千宇宙,咫尺神镜。”镜面上浮起一层霓光,如粼波微闪。
“是谁?”完颜亮低喝一声,将裴满氏裹入锦衾,飞身扑向箱柜。身在半空,双指疾弹,几道炁芒朝着钥孔闪电连射。
许宣见势不对,早已掀起底板,翻身滚落。岂料身形方动,下方甬道劲风鼓舞,也有一道人影迎面冲来。他心中一沉,双杖卷扫,将来人迫得翻身后退,顺势贴着石壁疾掠而过。错身之际,只觉异香扑鼻,气息似曾相识。
不等细辨,那人已闪身上了木梯,穿过了头顶的箱柜暗门。许宣一怔,方知来人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此时无暇多想,极速掠过甬道机关,纵身跃出了雪地。
狂风鼓舞,雪沫纷扬,月光照在两侧的白墙上,冷如冰霜,四周依旧寂寂无人。他又连续几个翻身,藏在角楼屋檐下,屏息聆听,过了许久,却无任何响动,心下更奇,不知那人是友是敌。如果是友,此人穿过箱柜暗门,与完颜亮撞个正着,为何竟没半点动静?如果是敌,又为何闪身躲避,任他逃之夭夭?
再一摸怀中,心中猛地一沉,流霞镜!流霞镜不见了,却不知是掉在了箱柜内,还是被甬道中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去?又惊又怒,好不容易才用那神镜录下了完颜亮、裴满氏拥抱缠绵的景象,作为扳倒迪古乃、救出苏里歌母女的铁证,不想竟又这么不明不白地失去了!
心念百转,待要重新冲入甬道,夺回流霞镜,又生生忍住了。无论盗走神镜的是何方神圣,完颜亮既察觉有人,必已有了准备,自己折回莽撞强夺,不啻自投罗网。小不忍则乱大谋,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静待良机。
眼下苏里歌母女是迪古乃的护身宝符,那狗贼纵然色胆包天,也断不敢伤她们分毫。只要此行“和亲”,灭了蒙古合不勒各部,立下盖世奇功,就可震慑住所有仍对自己怀揣贰心的金国权贵。无论完颜亮何时动手弑君,都可从容搜罗证据,将其诛灭。到了那时,又有谁能阻挡自己登基金主,借兵灭宋?
想到这里,满腔悲怒稍平,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明月默默祈愿,保佑苏里歌母女平安,而后拄着双杖飞檐走壁,朝太子府掠去。天地茫茫,整个世界都仿佛沉睡着,唯有他的影子在屋瓦街巷间深深浅浅地闪现,孤独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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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出塞
翌日,完颜亶睡到晌午方才醒来,早朝的臣子空等了一个多时辰,只好各自散去。
到了傍晚,完颜亶终于下旨和亲,命济安太子与都元帅兀术率领六千精兵,偕同萧抱珍、王重阳两大国师,护送公主完颜瑶出塞。不到片刻,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第三日清晨,太阳还没升出地平线,和亲的马队便已列队齐整,等候在朱雀大街上。两侧人山人海,欢腾如潮。许宣与王重阳骑马奔到时,更是引得一片山呼海啸。
许宣裘衣雪帽,骑着一匹银白色的汗血宝马,左肩上立着雪白的海冬青,英姿勃勃,与青衣红马的王重阳并肩而行,真如璧玉辉映,也不知惹得多少少女引颈张望,心醉神迷。
这匹汗血宝马原是完颜亶的坐骑,神骏无匹,裴满氏担心许宣双腿残疾,骑坐不稳,特意做了一副鞍辔,可将他双腿牢牢地固定在马腹两侧,即使马儿失蹄摔倒,也能立即解开鞍扣,安全地滚落开来。
王重阳骑坐的这匹赤兔马是西夏国进贡给裴满氏的,为了答谢王重阳对济安太子与公主的救护之恩,裴满氏特意赏赐于他的。单从两人的坐骑便可看出备受帝后恩宠,就连公主与金兀术的风头也全被盖过了。
公主坐在六驾马车内,听见“屠龙太子”的欢呼,掀开窗帘,笑吟吟地凝视着许宣二人,柔声道:“济安哥哥,多谢你与降魔国师千里相送。这一路上势必要辛苦你们啦。”
此时霞光喷涌,满城映染,她的脸也如莹玉般焕发着温润的光,眼波更柔情似水,满蕴着说不尽的话语。许宣明知她十句话里九句都是假话,仍不免心旌微荡,微笑道:“事关妹子的终身大事,做哥哥的岂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
王重阳心底却是一酸,转过头,不敢再与她对望,暗想:“如果是允真,此番我就算豁出性命,也决不让她以身饲虎。”
号角长吹,欢呼四起,完颜亶在数十骑簇拥下飞奔而至。他拍了拍许宣的肩膀,又低头探入马车中,与公主低语了几句,转身朝众人挥了挥手,高声道:“蒙兀的草原枯了又绿,混同江的冰面结了又消,从今日起,蒙兀国将再不是我大金的敌人!”
众人欢腾如沸,在号角与鼓乐声中,六千骑的和亲马队缓缓出发了。大风鼓舞,旌旗猎猎,阳光照在漫漫银甲上,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海冬青尖啼着振翅冲天,率先越过城楼,朝北翱翔。
许宣心潮汹涌,暗想:“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许宣呵许宣,你若想报仇雪恨,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一战,便是你蜕变鱼龙、展翅为鹏的最好机会了!”当下勒缰回首,纵声道:“汗阿玛、额娘,你们保重龙体,孩儿必不负使命!”猛一挥鞭,策马率先疾冲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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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林海苍莽。
众人沿着冰封的河面,穿行于崇山峻岭之间,一路向西。头两日山谷坡势平缓,还可看到大片雪原,行进速度颇快;夜间则驻扎在山阳河畔,凿冰取水,伐木生火,将猎捕的鱼兽架在篝火上烤熟分食,倒也不觉寒冷疲乏。
到了第三日,坡势越来越陡,宽广的河面变成了小溪与山涧,两旁的雪原也逐渐被险峻的高山所取代,积雪更越来越厚,车马难行。
再往西行,翻山越岭,肠道盘旋而上,更加崎岖艰险,一侧是陡峭的石壁,另一侧则是万丈悬崖,马蹄踏处,不时有碎石冰块簌簌崩落。最狭窄之处只容得两人并骑而过,稍不小心,便可能坠亡在那茫茫云雾之中。众金兵只得伐木凿石,铺设栈道,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公主的马车通过。
如此又过了两日,山势重转平缓。茫茫雪岭,连绵起伏,朝西远眺,依稀已能望见那迤逦如长蛇的边关城墙。
一个骑兵飞驰到许宣身旁,道:“殿下,都元帅说前方七十里,便是最近的壕边堡,全军加速前行,争取今夜在堡内扎营。”
许宣想起岳飞那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肉,笑谈渴饮**血”,不由得五味交集,心想:“辽东天气苦寒,山高路险,宋兵不占天时地利,真要杀到了这里,也未见得能直捣长龙。反倒是蒙兀蛮子受惯了饥寒,又善骑射,是金鞑子的大敌。难怪鞑子从不在宋金边界修砌城墙,反倒在蒙金边境建起这如长城般的壕堑高墙。”
六千铁骑全速奔驰,到了傍晚,果然抵达一处壕边堡。所谓“壕边堡”,即在与蒙兀交接处,掘壕为堑,垒土为堡,修成一条条深壕高墙的边关长城,屯以重兵,守护相连,抵御蒙兀各部骑兵的侵扰。
这座壕边堡依山而建,气势宏伟,西边百余米的陡坡下,便是茫茫无边的草原。残阳如血,寒风萧瑟,濛濛雪雾卷着黄沙,如波浪般起伏。许宣、王重阳从未见过如此壮美苍凉的景象,一时神夺。
听闻太子与都元帅护送公主出塞和亲,守将特斯哈早已率兵列队迎接,“屠龙太子”、“都元帅”的欢呼声响彻边关。当夜,壕边堡内篝火处处,欢歌如沸,众人又大醉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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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凌晨,彤云密布,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等到和亲大军出关上路时,四周已是白茫茫一片。
寒风刺骨,扑面如割,后方那苍凉的号角声与欢呼渐渐听不见了。海冬青呀呀尖啼着落在许宣肩上。望着茫茫风雪中若有若无的大军,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王重阳亦蓦地打了一个寒颤,转头朝右扫望。
许宣一凛,道:“你看见什么了?”
王重阳脸上一红,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想来是我眼花了。”心中却暗自惭愧:“若让许兄弟知道你心里总牵挂着小青姑娘,连到了塞外也将别人错认成她的模样,真不知他会如何作想!”
天色昏暗如夜,雪花越来越大,扑落在铁甲上,很快便凝成了薄冰。众人从未见过这么猛烈的暴风雪,冻得嘴唇青紫,浑身发抖,连缰绳、马鞭都有些抓不住了。
许宣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道:“重阳兄,你看好公主!”策马疾驰,奔到前方金兀术身侧,低声道:“都元帅,草原茫茫,偏又遇见这遮天蔽地的风雪,连东南西北亦分辨不清,也不知那阿拉塔和也速该要将我们带向哪里?若是合不勒真起了歹意,重兵设下埋伏,只怕凶多吉少。”
金兀术闻言心中一震:“英雄所见略同……”旋即又想:“这小贼算得什么英雄?岂能与我相提并论!”沉着脸点了点头,道:“殿下说的是,我已经下令全军列为‘龙鳞阵’,谋良虎率八百‘铁浮屠’仔细护卫公主;蒲拉都与纳兰日各领五百‘拐子马’,夹护两翼。至于也速该与阿拉塔,也已被牢牢看住,若有异动,立刻砍下他们的头颅来祭旗。”
他虽对许宣疑忌甚深,奈何这小子已赢得完颜亶与裴满氏的信赖,坐稳了太子之位。此番出塞,更肩负着保护公主与这位“济安太子”的重任,就算再厌恨,也得护卫周全,以免坏了自己的雄图大业。
许宣正欲说话,忽听左前方“轰轰”连震,火光冲天,接着蹄声隆隆,响起如潮呐喊,也不知有多少军马正朝这里冲来。
雪雾茫茫,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听见马蹄声、呐喊声从四面八方逼近。众金兵又惊又怒,弯弓拔刀,正欲迎敌,忽听那蒙兀少年也速该大声叫道:“大家不要动手!来者是我蒙兀塔塔儿部的苏赫巴鲁,让我来和他说话!”
也不等金兀术应答,也速该一把挣开身边的金兵,夺过号角,“呜呜”地吹了几声,凄厉如狼嚎。周围的喊杀声顿时小了下来。遥遥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叽里咕噜地大叫了几句,似在喝问什么。
也速该也叽里咕噜地大声回应了几句,又转过头,用女真语朝许宣高声道:“大金国的谙班勃极烈,苏赫巴鲁是我阿巴嘎忽图剌的安答,他的羊群被你们壕边堡的守军抢走了,特斯哈还抢走了六个塔塔儿的姑娘,他们是来找他讲理的!”
金兀术“哼”了一声,冷冷道:“殿下,塔塔儿人凶暴狡诈,贪得无厌,常常侵扰边境,定是被特斯哈教训了之后,怀恨在心,想要趁着暴风雪来偷袭壕边堡。”
许宣心道:“这可真叫‘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们这些贪暴的金鞑子不也成日来侵扰大宋边民么?”口中却高声答道:“也速该,请你转告他们大金皇帝的话,‘蒙兀的草原枯了又绿,混同江的冰面结了又消,从今日起,蒙兀与大金将不再是敌人’。我们既与忽图剌结亲,他的安答就是我们的安答,从前的事一笔勾销,特斯哈抢走的牛羊姑娘都会奉还,大金还会送他们五百头牛、三千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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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草原
也速该跟着叽里咕噜地大声说了,四周沉寂了片刻,又响起那沙哑的声音,用生硬的女真话叫道:“蒙古的草原枯了又绿,混同江的冰面结了又消,从今日起,蒙古与大金将不再是敌人,而是世世代代的安答!”接着欢呼四起,不停地叫道:“安答!安答!”
众金兵松了口长气,却仍紧握着角弓、刀枪,不敢懈怠。
那沙哑的声音又高声道:“塔塔儿的苏赫巴鲁,恳请拜见大金国的谙班勃极烈、公主,还有天下无敌的都元帅兀术!”火光摇曳,马蹄声声,只见三骑穿过风雪,缓缓地步入了金军阵营。
当先那人毡衣毛帽,骑着白马,背弓佩刀,紫黑的脸庞疤痕遍布,一双三角眼精光闪烁,瞥见许宣、金兀术身后猎猎招展的主帅大旗,急忙翻身跃落马下,朝着两人拜倒,道:“苏赫巴鲁冒犯天威,恳请恕罪。”这句女真话倒是说得字正腔圆,滑溜之极。
许宣从腰上解下裴满氏给他的虎形玉佩,抛到苏赫巴鲁面前,道:“万把干戈,不如半件玉帛。从前的事,谁也不用提了,这是大金皇后给英雄的赠物,今日我要把它转送给草原上的猛虎。”
苏赫巴鲁的名字原本就是“猛虎”之意,听许宣这么说,又惊又喜,忙抓起那虎形玉佩,大声道:“多谢大金皇后的恩典,苏赫巴鲁愿做谙班勃极烈的鹰犬,看牧辽阔的草原!”抬头望见许宣左肩上立着的海冬青,浑身一震,双眼闪过羡妒贪婪的神色。
女真的“雄库鲁”天下闻名,这只海冬青浑身雪白,神俊无比,更是蒙古人梦寐以求的神鹰。若是寻常猎鹰,瞧见这厮贪羡的眼神,许宣或许转手便送给他了,但此鹰乃是苏里歌临别所赠,又曾几次救过自己性命,忠心耿耿,岂能便宜了此人?
好在那苏赫巴鲁倒也识趣,起身将玉佩收好,跃上马,高声道:“塔塔儿的兄弟们,举好你们的火炬,为我们的安答带路!草原的风雪再大,也不能遮挡雄库鲁的天空!”
四周欢呼并起,星星点点地亮起了数以千计的火炬,人影幢幢。众金兵这才发觉竟已落入蒙古人数倍的合围中,冷汗涔涔,暗呼侥幸。
苏赫巴鲁啸呼一声,策马疾奔,那万千塔塔儿骑兵也跟着他高擎火炬,夹护着众金兵,潮水般地朝前席卷。
寒风彻骨,无数雪片纷乱扑面。飞驰在狂风暴雪的茫茫草原,有如跌宕于北极冰洋的惊涛骇浪,分不清方向,看不见前方,只能如鱼群跟随着洋流,羊群紧随着头羊。
过了几个时辰,天色渐亮,风雪又转小了许多,已能望见远处的山廓与湖泊。草原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有如凝固的波涛,他们正奔行在一片高高的山岗上。
苏赫巴鲁指着右前方连绵的山岭,高声道:“翻过那片山,就是捕鱼儿海子,再穿过海子,就是怯绿连河。沿着怯绿连河前往太阳降落的方向,也速该就能带你们找到合不勒汗的毡帐。”
其时蒙古草原上分为许多部落,虽然合不勒威望最高,被尊为可汗,彼此之间依旧常有争斗。为了和睦相处,各部落划定了疆界,互不侵犯。那片丘岭就是塔塔儿与合不勒汗的界山,是以苏赫巴鲁将金人送到了此处,便不再继续西行了。
也速该骑着黑马“得得”地到了他身旁,神色冷峻地道:“谢谢苏赫巴鲁阿巴嘎为我们引路。额布格合不勒汗邀请草原上所有的可汗来参加忽图剌阿巴嘎的婚礼,也为塔塔儿的英雄备好了最好的酸奶酒。”
“安答的婚礼我岂能不参加?”苏赫巴鲁哈哈大笑,三角眼里却冷冰冰的全无笑意,猛一挥鞭,策马疾驰而下,叫道,“请代我向合不勒汗带去最忠诚的敬意!”
成千上万的塔塔儿人也跟着啸呼而下,转眼间便卷过白茫茫的草坡,消失在风雪之中。
众金兵如释重负,继续随着也速该纵马飞奔,翻过一座又一座的草丘,跃过了连绵起伏的山岭,终于到达了捕鱼儿海子。
湖面早已冰封,厚达数尺,犹如巨大的明镜倒映着天上的彤云。两旁雪坡连着雪坡,一望无际。众金兵极少在冰湖上穿行,生怕万马齐奔,踏裂了冰面,便沿着海子南岸,朝西疾驰。
将近傍晚,天空放晴。远远望见了一条蜿蜒的冰封河面,映着西边火红的晚霞,赤红如练,想来就是那怯绿连河了。众人急行了一日,早已人疲马乏,金兀术下令全军在河畔安营扎寨。
此后十几日,风云莫测,时晴是雪,全军在也速该带领下,继续沿着怯绿连河朝西全速飞驰,而后又折转朝北。一路荒丘起伏,雪漠苍莽,除了偶尔望见几只苍狼,再也看不见半个活物。
许宣不由得想起唐朝岑参的那首诗,“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心有戚戚,忖道:“难怪金鞑子对蒙古人无计可施,草原茫茫,荒无人烟,遇到这等恶寒天气,再加狂风暴雪,连方向也辨别不清,不等找到蒙古人的身影,粮草早已耗尽了。”
王重阳更是被这辽阔天地所慑,暗自慨叹不已。
这日风雪初霁,远远望见一片起伏的山脉,积雪皑皑。也速该、阿拉塔翻身下马,神色肃穆地朝那片山脉伏身跪倒,拜了几拜,方又重新跃上马背,高声道:“前面就是我们的圣山不儿罕山了,山下栖息着合不勒汗的所有牛羊。”
众人松了口长气,连日奔波,疲惫已极,连马儿都有些跑不动了,当下稍作休整,放缰缓行。
戈壁连绵,积雪颇深,忽见一座石碑斜立在岩壁下,上面赫然刻着两列汉字。许宣大奇,定睛细看,竟是“汉霍去病斩xx七万四百四十三级于此”,心中一震,难道这里就是一千多年前,汉朝将军霍去病大破xiong奴的狼居胥山?
他小时崇慕岳飞,恨不能承其未竞之志,如同霍去病、卫青等名将般纵横万里,斩灭胡lu。想不到今日竟有缘到此狼居胥山下,亲睹当年霍去病祭天所立之碑。只可惜时过境迁,天翻地覆,自己再也不是那单纯热血的少年了!一念及此,耳颊如烧,也不知是愧是怒是悲是苦。
也速该策马疾行了片刻,站到马背上,取起牛角呜呜长吹,似在呼唤族人。风声凛冽,杳无回应。他皱眉四望,捶胸长啸,叫道:“额祈葛!阿巴嘎!也速该回来啦!”却依旧没有应答。
众人隐隐觉得不妙,持弓握刀,凝神缓行。山下荒丘连着戈壁,只有南边有一片草原,衰草摇曳。别说人影,连一只牛羊也瞧不见。
金兀术冷冷道:“合不勒的金帐呢?在哪里?”阿拉塔脸色发白,似也极为惊讶,喃喃道:“奇怪,奇怪,怎么会全不见了呢?”
蒲拉都、纳兰日“锵”地拔出长刀,分别架住了阿拉塔与也速该的脖子,喝道:“少废话!再敢胡言乱语,别怪刀刃不长眼!”
阿拉塔吓得连称不敢。也速该满面怒容,昂头道:“要杀就杀,孛儿只斤人可不是被吓大的!你杀了我们,也没法活着走出草原。”
众人一凛,知他所言非虚。出塞近二十日,人疲马乏,全靠这两个蒙古人带路才到达此处,所带的粮草虽尚足支撑月余;但如果返程时迷途,又遇见暴风雪,势必凶多吉少。
许宣道:“把刀收起来。蒙古男儿说一不二,合不勒汗既然答应了与我大金和亲,又怎会自食其言,使诈诓骗我们?也速该一定会带我们找到合不勒汗的金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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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拉都、纳兰日悻悻地还刀入鞘。也速该感激地朝许宣点点头,策马前行,不住地左右旁顾,观察雪地上的踪迹。
海冬青忽然转过头颈,振翅尖啼。只见北面空中飞来一只黑色的大雕,盘旋了片刻,朝着众人俯冲而下。众金兵正欲弯弓射去,也速该大声道:“住手!这是合不勒汗的信雕!”
黑雕哇哇怪叫着冲落在也速该的手臂上,扑扇双翅,睥睨自雄。也速该从它脚上绑缚的骨管里抽出一卷薄薄的羊皮纸,展开一看,眉头尽舒,朝许宣高声道:“太子殿下,合不勒汗说,为了迎接公主,庆祝婚礼,他已带领全族扎帐在黄金神山下,与蒙古各部一齐宰牛杀牲,歃血为盟,共奉大金皇帝为天可汗。”
许宣接过那羊皮纸看了看,又递给金兀术与众金将传阅。羊皮纸上画着一幅地图,不儿罕山自北而南,将他们与那座“黄金神山”隔在东西两端,
众金将面面相觑,半喜半忧。喜的是蒙古各部俱已聚齐,若能一举擒住合不勒,便可震慑各部,号令草原;忧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黄金神山”距离此处至少仍有八百里之遥,全军疲乏,等到了那里,也不知还有没有精力将这帮蛮子一击制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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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同仇
也速该指了指羊皮地图,道:“如果绕过山南,全速行军,大概还要八天。我认得一条捷径,可以横穿从不儿罕山,只需三天就能到达了。只是山路险陡,不知你们走不走得?”
许宣正欲答话,忽听公主高声道:“没有大金男儿的弓箭射不落的太阳,没有大金男儿的马蹄到不了的地方。这么远的路我们都走过来啦,还有什么走不得的山路?”
众金将被她这般一说,无不热血沸腾,齐声高呼。当下纷纷拨转马头,随着也速该朝西北飞驰。
雪岭绵延,云雾缭绕,山路果然颇为险陡,结着厚冰,如羊肠蜿蜒。众人缓行了小半日,到了峡谷低处,才又沿着结冰的山溪加速奔驰。
将近傍晚,山谷渐转开阔,前方现出一大片冰湖,雪山围合,残阳如血,倒映着奇形怪状的黑云与红霞,瑰丽中透着阴森诡异。也速该说,此处是不儿罕山里的圣湖,再往西行六十里,就可出山了。按此行程,最快后日上午便可抵达黄金神山。
众人依山伴湖,安营歇息。
夜里,繁星闪烁,山风呼啸,卷起漫天白茫茫的雪沫,毡帐呼啦啦地猛烈鼓舞,仿佛随时都将被掀飞。抱着厚厚的羊毛毯蜷在篝火旁,仍觉得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寒冷,饶是许宣、王重阳等人真气雄浑,也觉得有些难耐,聊了一会儿天,便各自炼气御寒。
许宣盘坐了片刻,帐外忽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苍凉琴声,在这寒夜中听来,犹觉悲怆。王重阳闭目凝神,入定如石人,他却思绪联翩,心潮汹涌,再难运转炁丹了。当下索性拄杖起身,循着琴声走去。
大风呼号,琼英乱舞,站在丘顶,只见数百顶毡帐密密层层地环绕在湖边、山下,篝火闪烁,与冰面倒映的漫天繁星交相辉照,清冷而壮丽。
金兵们大多都已睡着了,有的横七竖八地挤在帐内,呼噜四起;有的抱着刀枪斜靠在篝火旁,歪着头,口角流涎;有的紧裹着毛毡,蜷缩在土坑里……只有少数站岗的士兵不住地跺着脚,瑟瑟发抖。
他拄着双拐七转八弯,随着琴声到了湖畔。湖边只设了一个大毡帐,停着公主乘坐的那辆六驾马车,正是公主的行营。帐外士兵见海冬青呀呀飞来,知是太子到了,忙单跪行礼。
琴声幽幽,火光摇曳,一个影子投映在鼓舞的毡帐上,起伏不定,原来竟是完颜瑶在拉着蒙古胡琴。
许宣驻足而立,琴声渐转凄婉,如泣如诉,正是赵佶所填的那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想起那日她在赵佶囚所对自己吐露的心事,更觉酸楚,忖道:“她母亲早早去世,外公、舅舅又受尽了屈辱,虽有父亲宠爱,在众人眼里仍是个不折不扣的南人杂种。从小长在深宫之中,察言观色,孤苦伶仃,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藏了多少怨恨……”
忽然冒出一个此前从未想过的疑问:“是了,她既对金廷权贵如此憎恨,立誓要为母亲、外公和完颜济安报仇,又为何毛遂自荐,出塞和亲,冒生命危险来帮金鞑子对付蒙古人?”
隐隐正觉蹊跷,迎面走过来一个丫鬟,低着头轻声道:“太子殿下。”匆匆错肩而过。他心中一跳,这声音好生熟悉!转头扫望,那女子背影窈窕,转瞬便已消失不见。
还不及多想,便听公主的声音从毡帐内传了出来:“济安哥哥,是你吗?你们都退下吧,我要和太子单独说会儿话。”
众士兵齐声应诺,四散退开。许宣掀帘而入,只见篝火跳跃,完颜瑶坐在毡毯上,正低头拉着胡琴,湿漉漉的俏脸忽明忽暗,似乎刚刚哭过。
一曲终了,她放下琴弓,朝他嫣然一笑,道:“天寒地冻,睡不着觉,反正就要做蒙古人的新娘啦,就来学着拉拉这些蛮子的胡琴吧。济安哥哥,你呢?为什么还不睡?”
海冬青振翅尖啼,似是对她颇怀敌意。许宣摸了摸海冬青的背颈,微笑道:“你的琴声太刺耳难听,把我们吵醒啦。”
公主“嗤”地一笑,低声道:“小瘸子,你定是想不明白,为何我要自告奋勇出塞和亲,又为何要拉上你来做垫背,所以才过来问我,是不是?”
许宣一凛:“难道她在我心底种的是心蛊?”海冬青趁机一缩颈,挣出他的手掌,不耐烦地在他肩膀上跳了几下,径自朝外飞走了。
公主道:“你在上京待了近一月,想必也看都清清楚楚了,汗阿玛孤家寡人,那些皇叔、兄弟个个觊觎龙位,心怀鬼胎,就连从前最倚信的裴满皇后与都元帅兀术,也都不再和他一条心啦。这些年来,他一直怀疑是皇室里的人合谋害死了济安哥哥,却苦无证据,只能借酒浇愁,乱发脾气。越是如此,周围人越加怕他,全都各找靠山,做了耳目。即便我身边,也找不着一个可信之人。”
她声音极轻,显是不愿让帐外的人听见,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储君,更何况济安哥哥失踪这么多年,太子之位始终空悬。满朝文武分作几派,拥立不同的人选,日子一久,就连裴满皇后也动摇啦,若不是你从天而降,只怕已经立了二叔常胜,或是代王的几个儿子做谙班勃极烈了。”
“二皇叔?”许宣眉头一皱,他与完颜常胜接触不多,却知此人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没有半点君王的气度与胆略,若真的当了皇储,也只是旁人的傀儡。
“不错。除了二叔与代王的三个儿子,还有三叔查刺、阿楞、挞楞都是储君人选。你一出现,他们全成了水中花、镜中月。”公主眉梢一挑,带着几分捉狭与讥诮,“小瘸子,你现在明白啦?虽然你是个假货,但总聊胜于无。只要有‘济安太子’在,那些暗怀鬼胎的奸贼佞臣便不敢太过放肆,我也罢,汗阿玛也好,都能过上舒心安稳的日子……”
许宣淡淡道:“是啊,就算要刺杀,也要先杀了我这太子不是?”
公主一怔,格格大笑,不知想到什么,泪水忽然又涌上了眼眶,摇了摇头,双颊晕红,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死的。你救过我一命,又有和他一样的胎记与翡翠玉笛,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永远将你当作‘济安哥哥’。”
她声音虽轻,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真挚,许宣心中怦然一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公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如果这次能灭了合不勒,扫平蒙古,你我就立下了不世奇功。朝廷里,再没人敢质疑你太子的身份;也再没人敢对我有丝毫不敬。我助你举兵南下,杀了赵构;你助我报仇雪恨,杀死所有羞辱我妈妈、外公、舅舅……还有那些害死济安哥哥的狗贼。好不好?”
许宣隐隐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来,轻轻地反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道:“妹子,我就是你的济安哥哥啊,为何你总不相信?你的敌人,自然就是我的敌人。等我当了皇帝,不消你开口,自会为你出尽恶气。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若论血缘,赵构好歹也是你的亲舅舅,为何你厚此薄彼,肯助我取他狗命?”
公主嘴角泛起森冷的微笑,道:“赵构那狗贼为了坐稳皇帝之位,恨不得我外公和舅舅早点死在这儿,外公几次和泪血书,托南人使者向那狗贼求救,甚至对天立誓若能返回故土,绝不动他皇位,那狗贼却只装作没看见。甚至汗阿玛几次有意将外公送回南朝,也了无回应,只好心照不宣地继续将他囚禁在五国城中……普天之下、古往今来,若论不忠不孝,再没人比得上赵构这狗贼了!”
许宣一震,从前最恨之人莫过于秦桧,总觉得若非这奸臣,岳少保早就直捣黄龙,尽雪靖康之耻了,如今想来,这狗汉奸也不过是摸透了赵构的心思,替他做了不敢明说的事儿罢了。可怜岳飞含冤惨死,始终不明白自己“莫须有”的罪名实因是想迎回二帝!
雅文库
越想越怒,右手不由得陡然攥紧,公主被他捏得生疼,“啊”地叫出声来。许宣醒过神,忙松开手,歉然道:“对不住……”话音未落,嘴已被她温软的手掌倏然盖住了。
她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双颊忽然一阵晕红,神色古怪,贴到他耳边,蚊吟似的道:“小瘸子,我就喜欢你弄疼我,越疼越好。”
许宣心中突突一阵剧跳,耳根如烧,他虽喜欢开些轻薄玩笑,却终究还是个未经风月的少年,被她这般春藤绕树般地缠将上来,反倒心如鹿撞,手足无措,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妹子,你奉旨和亲,又与我是同胞兄妹,若让帐外人瞧见,起了误会,如何得了?”
公主格格笑道:“小瘸子,我瞧你胆大包天,真临战阵,原来也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忽然重重地咬了他耳朵一口。疼得他大叫一声,一掌将她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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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圈套
公主翻身跪坐在数尺开外,眼似秋水,面如桃花,拾起那支胡琴,嫣然道:“济安哥哥,一别十载,不知你的笛子吹得如何了?趁此良辰,你我兄妹合奏一曲,如何?”
琴声悠扬骤起,她一边运弓拉弦,一边笑吟吟地凝视着他,柔声唱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正是司马相如的那曲《凤求凰》。
大风鼓舞,毡帐猎猎作响,篝火忽阴忽晴地映照着她的脸颜,那双灼灼闪亮的眼睛,就像蛰伏在暗夜里的雪豹,美丽而又凶险。
许宣想起那夜在蓬莱“天漏山”,教王允真吹奏笛子的情景。心里一阵刺疼,可惜音容宛在,人物全非,眼前的这个“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单纯善良的姑娘了!如果那时不曾被八歧大蛇偷袭,如果小青没被八歧大蛇吞入肚里,如果……猛地一震,如遭电击。
小青!是了,方才在帐外撞见的那人,声音、背影与小青何其相似!
公主轻拉琴弦,唱道:“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琴声如诉,歌声悠婉,他却听若惘闻,心跳如狂,忖道:“以小青姐姐的脾性,如果真是她,早就耐不住直接与我相认了,又为何要混入金营,乔化为丫鬟?即便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大可传音入密,说与我听,何必这般故弄玄虚?”想到这里,胸腔里方甫蹿起的热火又慢慢地冷却了下来。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公主笑吟吟地凝视着他,眉梢微挑,琴声幽幽,绕梁不散。
他回想着那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眼前耳边已尽是小青的一颦一笑、一嗔一语,五味交织。
自出了蓬莱结界,与她离散以来,每日总会想她个百八十遍,直到得知父母俱死,满心悲愤,对她的牵挂才被炽烈如火的复仇欲念所取代。这一个多月来,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登位金主,覆灭赵宋,杀尽所有仇敌。此时想起她,压抑了许久的思念方又如洪水决堤。
当是时,帐外狂风更猛,火焰贴地乱舞了片刻,突然灭了。漆黑中,只听衣裳窸窣,似是公主朝他怀中钻来。他猛吃一惊,伸手想要推开,公主却“嘤咛”一声,双臂勾住了他的脖颈,顺势软绵绵地偎入怀里。
许宣撤手不迭,腋下双杖一歪,顿时连着她一齐坐倒在毛垫上,腰背被她八爪鱼似的紧紧抱住了。接着耳朵一阵剧痛,又被狠狠咬了一口,她呵着气,吃吃低笑道:“济安哥哥,火已经灭啦,横竖帐外的人瞧不见我们做了什么,天寒地冻,你不抱着我取取暖么?”
不等回答,心中忽然被什么虫子轻轻一咬,又疼又麻又痒,许宣“啊”地一声痛吟,霎时间迷迷登登,如浮云端。正觉飘飘然,忽听帐外传来一声冷笑。声音虽轻,听在他的耳中,却不啻于春雷爆响。
小青姐姐!许宣一震,顿时清醒了大半,转头望去,却见帐外一道人影闪过,又冷笑了两声。这回听得更加清楚了,惊喜得直欲爆炸开来。那声音魂牵梦萦,过耳不忘,除了小青,又能是谁!
一时间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叫道:“小……等等我!”一把将公主推出数尺开外,抓起双杖,疾风似的冲卷而出。身形方动,心里突然一阵剧痛,“啊”地滚落在地,浑身冷汗直涌。
只听公主格格一笑,柔声道:“济安哥哥,你怎么啦?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受了凉?要不要我帮你揉揉?”惊怒交迸,更无怀疑,定是这刁蛮公主催动心蛊,让他出不得帐房。
他深知小青脾性,今日误会若不解开,必定负气远走,也不知何日才有相见之期!当下握杖支起身,忍痛朝外冲去。
公主一跺脚,怒道:“臭瘸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疾念蛊诀。许宣疼得眼前发黑,金星乱舞,却咬牙架着双杖,继续趔趄飞冲。
帐外狂风鼓舞,不知何时,满天繁星已被密云遮布,湖边篝火也被刮灭了大半,四周昏黑一片,哪能辨清小青去了何处?正自惊急,又听左后方传来一声冷笑,扭头望去,却见那条窈窕人影正穿越冰湖,朝东南方飞去。
许宣更不迟疑,全速追掠。刚掠过湖心,忽听“轰轰”剧震,如惊雷迭爆,地动山摇。
他心中一颤,只见左前方那座最高的雪峰突然像折断了一般,鼓起一轮濛濛雪雾,朝着冰湖重重砸落。几在同时,两侧山岭全都喷出了滚滚雪浪,连着无数巨石冰块,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其势直如惊涛骇浪,层层席卷;又如万千雪狮,啸吼披靡。
雪崩!
念头未已,偌高的雪岭已崩塌了近半,四处尘雾冲天,惨叫迭起,瞬间便有百余顶毡帐被乱石冲没了。无数的巨石激啸破空,重重地砸落在山坡上,砸落在营寨里,砸落在冰湖中……
碎冰迸飞,惊涛炸涌。那滚滚雪浪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也不知有多少金兵不及惊醒,便已被活埋其中。冲出毡帐的,不是被陨星般冲落的石雨砸死,就是相互推搡践踏,死在了受惊的马蹄下,只有少数人骑马夺路而逃,连“太子”、公主也顾不得保护了,纷纷朝湖心冲来。
这山谷原本就像一个狭窄的深沟,两侧崖壁险陡,一旦雪崩,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就连东西两端的出口也全被封堵,唯一可去的只剩下这面冰湖了。
许宣暗呼不妙,湖面冰层虽厚,被雪崩的乱石接连砸撞,早已四炸迸裂,众骑兵这般纷至沓来,势必塌坠湖中。果然,“嘭嘭”连声,冰面接连坍塌,惊呼迭起,顷刻之间,又有数百人落马溺水。
轰鸣滚滚,雪崩越来越猛烈了,层层白浪从四面山岭冲泄而下,卷着乱石,奔腾席卷。
南面山阴积雪最厚,来势犹快,转眼便已涌到了许宣身后,他来不及多想,双杖抄点,御气冲天飞掠。当是时,心中又是一阵剜绞似的剧痛,大叫一声,重重地撞落在地。这次疼痛十倍于前,饶是他意志强韧,也再难强撑。
“轰!”雪浪喷涌,将他猛地掀起两丈来高,然后又被后方层叠拍来的滚滚白涛卷没了。
许宣喉中腥甜直涌,砸在冰面上,连翻了十几个滚,便被遮天盖地的碎石、冰块埋在下方,抱蜷如虾米,一动也不能动。
只听隆隆剧震,惨叫不迭。又过了一会儿,轰鸣渐小,然后什么声响也听不见了,似乎整个世界都已被雪崩掩埋,只有他自己的心脏仍在随着那剧烈难忍的悸痛而急速跳动。
压在他背上的冰石重逾万钧,想要奋力挣开,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所幸粉雪松软,中有间隙,尚能微弱地呼吸。当下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平抑住惊怒惶恐,凝神调息,天人交感。
“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
“心之所动,万物之所动;心之所往,万物之所往。”
他意守丹田,渐渐又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空明之境,仿佛溶入了上空的滚滚密云,溶入了密云上方的浩瀚星空,仿佛变成了呼啸的狂风,变成了无边的草原,变成了连绵不绝的雪岭,变成了冰面下的汹涌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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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常人,被这厚达两三丈的乱石累累倾轧,早就如五行山下的孙猴子,动弹不得了。好在他“无脉之身”初成,真气无需沿循经脉运行,又已初窥“天人交感”与“因势随形”的妙境,“格啦啦”一阵脆响,压在他上方的冰石裂纹迸飞,一寸寸地向上蔓延。
这时,又听海东青“呀呀”尖鸣,王重阳的声音从左侧传来,由远而近,极是焦急:“许兄……太子殿下,你在哪里?太子殿下,你在哪里?”
许宣待要运气应答,忽听“轰轰”几声炮响,号角长吹,四面八方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马蹄如潮,地动山摇,似有千军万马正越过山隘,踏过乱石,朝山谷里冲来。
他心中一沉,那些喊声不是女真语,更非汉人官话,竟似蒙古各部的方言。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喊些什么,但听来杀气腾腾,来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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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中伏(求月票)
混乱中又听一人厉声喝道:“我们是大金国黑龙铁骑,奉皇帝之命护送公主前往不儿罕山,与合不勒汗的儿子和亲。敢问你们是蒙古哪一部的?”正是兀术座下爱将蒲拉都。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个粗豪浑厚的声音,笑道:“我们蒙古人喜欢抢婚,不喜欢和亲,娶不娶金国的公主,干嘛要你们皇帝答应?再说我忽图剌已经有女人啦,要娶金国公主,我女人可不答应。”
四周登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许宣大凛,难道来人就是合不勒汗的儿子忽图剌?听他语气,蒙古人似乎压根就不打算与金国和亲。莫非完颜亮那狗贼当真将计划透露给了合不勒,联手设下了这个陷阱?
又听“咻”地一声轻响,似有一枝箭破空飞舞,钉入他上方的冰石,嗡嗡摇震。忽图剌高声道:“金国太子就在那儿!谁能将他活捉,合不勒汗必赏黄金百两,封千夫长!”
欢呼四起,蹄声隆隆,也不知有多少人马朝这儿围拢飞驰。许宣正欲奋起神力,挣身冲出,心中又如尖刀剜绞,痛得几欲晕厥。
“轰”地一声,乱石迸飞,他背上的重压陡然消散,接着衣领一紧,被人凌空提起,只听海冬青呀呀欢鸣,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道:“许兄,你且再忍忍!”正是王重阳。
许宣松了口长气,忍痛睁眼望去,只见密云滚滚,四周的雪岭已崩塌了近半,冰湖几乎全被冲泄而下的乱石填满了。
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火光,数以万计的蒙古骑兵高举火把,翻过隘口,沿着倾斜的山坡潮水似的朝他们卷来。
幸存的金国骑兵不过千余人,由纳兰日、谋良虎等悍将统领,零散地分布在湖面上,寻不见金兀术、萧抱珍等人,本已惊沮溃散,此时眼见许宣无碍,无不士气大振。
蒲拉都拔刀大喝道:“女真的镔铁箭永远向前!保护好太子,朝东杀出去。谁敢后退一步,斩无赦!”众金兵齐声啸呼,迅速形成“品”字阵,弯弓射箭,朝东飞驰。
这支黑龙铁骑是金兀术最倚信的精兵,军纪严明,骁勇绝伦,虽遭雪崩重创,只剩下不足两成的兵力,又陷入敌人数十倍之围,依旧有条不紊,斗志昂扬。箭去如流星,纵横激啸,转眼便射倒了百余名蒙古人;接着怒吼挥刀,楔子般破入了迎面奔来的蒙古骑阵中。
反倒蒙古各部一心活捉济安太子,投鼠忌器,不敢以乱箭反击,气势上便已输了一筹,再被他们这般舍生忘死地冲击,前方的阵型登时溃散。
王重阳宅心仁厚,与蒙古人无仇无怨,不忍痛下杀手,背起许宣,凌空穿掠,右臂气浪挥扫,将围冲而来的蒙古骑兵接二连三地甩飞出去。
许宣伏在他背上,心里剧痛难忍,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了,咬牙道:“重阳兄,别去东边,小青……小青往北边走了……”
“小青?”听得这两字,王重阳如遭电殛,失声道,“真是她?真的是小青姑娘?是她,我早知是她了……啊呀,对不住!”惊喜交迸,一时间竟语无伦次,也忘了收控真气,“嘭嘭”连声,顿时将五六个蒙古骑兵连人带马撞得冲天飞起,大感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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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王国师背着太子突然折身北转,众金兵纷纷跟着调转马头,变阵朝北杀去。此时山谷内汇聚的蒙古骑兵已近两万,铁桶般层层夹围,金兵箭矢早已射光,只能挺枪挥刀,拼死冲杀了。
山坡上凹凹凸凸,堆满了滚落的冰石,策马奔行其间,已颇为艰险,更毋论这般生死相搏。稍有不慎,不是踏空前蹄,连人带马滚落山坡,就是被上方摇摇欲坠的巨石撞中,碾得血肉模糊。
王重阳越奔越快,脚尖在众人头顶接连踏过,惊呼声中,便已腾空跃起,御风飞上了十几丈高,大鸟般朝北掠去。
蒙古人生怕他背着金国太子就此逃脱,一时也顾不得活捉不活捉了,纷纷转头弯弓,箭雨冲天倒射。奈何箭矢方一靠近,立即被他的护体真气震得四散飞弹,嗡嗡乱舞。
只听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喝道:“给我下来罢!”呼呼风响,六七个车轮大的巨石破空激啸,朝着王重阳陨星般撞来。
蒙古人齐声欢呼。那人虬髯卷发,眼如铜铃,身高足有九尺,骑着黑马,竟能轻而易举地俯身抄起巨石,接连抛掷。想必就是被蒙古各部夸耀为神力无双的“巨人”忽图剌了。
王重阳长袖挥扫,将第一块巨石卷得朝后抛起,“轰”地一声,与后两块大石碰得粉碎,指尖连弹,气箭又将其余几块震得四炸迸碎,脚下丝毫不停,转眼间又掠出了百余丈远。
蒙古各部从未见过如此人物,直如天神下凡,又惊又佩,莫之奈何。众金兵士气大振,势如破竹地朝北冲杀,有的射中数箭,血染重甲,依旧岿然不倒;有的枪杆折断,刀刃钝卷,仍然拼死砍杀。
混乱中,又听一人叫道:“国师救我!”王重阳心中一沉,只见几个蒙古兵从乱石丛中拽起了公主,欢呼着朝忽图剌驰去。公主尖叫着又踢又打,却被死死按在了马鞍上,挣脱不得。
王重阳虽知这鞑子公主绝非从前的王允真,但见她危急,仍不免惊怒交迸,转身朝她冲去。
许宣心痛更剧,迷迷糊糊中忽觉不妙,能操纵他心内蛊虫的,唯有公主,为何早不发作,迟不发作,偏偏选在此时发作?难道她为了报母亲与外公之仇,竟背弃父皇,与蒙古人内外勾结,来掳获他这假冒的“济安太子”,以做人质?
正想警告王重阳,一道人影穿掠如电,接连撞飞蒙古人,一把夺过公主,朝他们御风冲来。火光映照,黄袍鼓舞,白眉飘飘,正是大金国师萧抱珍。先前不见他与金兀术踪影,只道已葬身雪崩,不想此刻突然杀出,救了公主。
他来势极快,转眼便越过半个湖面,到了距离王重阳不到三十丈处。斜地里突然窜出一人,“嘭嘭”几声,气浪炸舞,迫得萧抱珍趔趄后退。
许宣心中一凛,萧抱珍真气之绵柔浑厚,就算不及林灵素,也已相去不远了,此人究竟是谁,竟有如此神通?定睛细看,更是冷汗直涌,陡然清醒了大半。那人链锤飞舞,脸上疤痕密布,眼白翻动,赫然竟是那日在上京刺杀他的“火云雷神”郭动天。
他既在此,另外那两个神秘刺客呢?
念头未已,萧抱珍已被郭动天逼得退到了几块巨石中间,闪身躲过链锤,高声道:“王国师,接住公主!”奋力将完颜瑶朝王重阳抛了过来。
王重阳背着许宣,腾不出双手,只得凌空踏步,伸出左臂抄接。几在同时,身后狂风鼓卷,两股凌厉无比的气浪一左一右夹击而至。
许宣浑身汗毛乍起,说曹操,曹操到!这两股真气一个阴寒无比,一个妖诡莫测,正是紫云宫外遇见的另外两个刺客!
出塞之前,便当心蒙古人会识破“和亲”之计,继续勾结这群神秘刺客对付自己;但那时一心直捣黄龙,建立太子威信,仗着初悟“无脉之身”,又有王重阳、金兀术、萧抱珍三大绝顶高手相护,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想被诱到了这峡谷内,突遇雪崩,大军十去八成,金兀术生死不明,接着自己又被心蛊摧折得如同废人……寡众悬殊,凶多吉少。
“嘭!嘭!”王重阳背着他旋身急转,右掌气浪横扫,震开两人,借着反弹之力冲向公主,抄臂将她抱住。公主“嘤咛”一声,惊魂未定地偎入他的怀里,左手勾住他的脖颈。
蛇圣女尖叫道:“小心……”话音未落,王重阳只觉胸口剧疼,似有什么虫子钻入心腔,还不等明白怎么回事,咽喉又是一紧,被一条透明的筋绳死死勒住了,几欲窒息。
公主翻身飞弹而出,格格笑道:“呆头鹅,放风筝喽!”拽住筋绳的另一端,猛地朝外一扯。王重阳脸色涨紫,顿时如纸鸢般趔趄飞了起来,双手本能地松开许宣,奋力拉扯颈上的筋绳,却怎么也揪拽不开。
蛇圣女叫道:“笨蛋!这是青龙筋,越拉越紧!”许宣伸手去拔靴子里的“龙牙”,待要助他一臂之力,又有道人影闪电冲到,“砰”地一声,将王重阳重重地横撞在右侧的巨石上。
许宣呼吸一窒,登时被凌空甩了出去,惊怒交迸,来人竟是萧抱珍!难道这位金国国师竟也是与蒙古人内外勾结的奸细?
蒙古人纵声欢呼,挥舞着绳套,四面策马追来。许宣沿着斜坡滚了不到六七丈,左脚踝一紧,已被绳套圈住了,接着头颈、右臂又被双双套紧。若是平时,他稍一使力,早将套绳者抛上半空了,但此时心蛊狂噬,疼得蜷如虾米,使不出半点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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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日0点第一更;中午12点第二更;晚上九点第三更。)
第二百三十五章 女帝(求月票)
许宣沿着斜坡滚了不到六七丈,左脚踝一紧,已被绳套圈住了,接着头颈、右臂又被双双套紧。若是平时,他稍一使力,早将套绳者抛上半空了,但此时心蛊狂噬,疼得蜷如虾米,使不出半点真气。
那三个蒙古兵想要争功,谁也不肯松手,拽着绳套相互拉夺,将他平空拖了起来。“格啦啦”一阵脆响,许宣只觉骨骼剧痛,肢体似要被生生拽裂一般。海东青发狂似的扑翅啄击蒙古兵,却险被一掌扇飞。
公主喝道:“快松手!他受我心蛊操控,插翅难飞,若是拉成了几截,小心合不勒汗将你们五马分尸!”
蒙古兵听不懂她的话语,仍在拉拽争抢,“嗤嗤”两声轻响,绳索被那两个神秘刺客气剑劈断,登时失去重心,翻身摔下马背。
蒙古兵又惊又怒,起身正欲朝那两人冲去,又遭忽图剌雷鸣般的一阵咆哮,方悻悻地牵马撤开。
那两刺客浑身黑衣,一左一右抬起许宣,顺手抓住海冬青,跃落到公主身前,拉下面罩,笑道:“恭喜公主诛灭逆党,擒拿济安!”
公主格格笑道:“若不是你们鼎力相助,诱得他们自投罗网,又用‘雷神火石’炸崩雪山,活埋了兀术老贼,又岂能如此顺利?多谢啦。”
许宣瞥见那两刺客脸容,心中陡震,失声道:“是你!”左边那人身形魁伟,满脸络腮胡子,竟然是王文卿昔日的大弟子萨守坚!这厮深狡隐忍,两面三刀,嘴里没有半句真话,原以为已留在了蓬莱结界里,想不到竟也随着他们一起逃出来了。
右边那人头戴方巾,挺拔儒雅,颇为面熟,一时却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萨守坚笑道:“都说贵人多忘事,想不到济安太子记心这么好,竟还记得区区小人,真让贫道受宠若惊。”
说话间,萧抱珍已封住王重阳经脉,又用铁镣铐住了手脚,抛在许宣身边,运足真气,高声道:“完颜亶杀戮功臣,戕害皇族,倒行逆施,人神共愤,又想立这双腿残疾的完颜济安为太子,置我大金于亡国危境。公主奉上神之意,察四海民心,大义灭亲,特召蒙古各部义师共伐昏君。尔等若识时务,速速归降,等进了上京,拥立新君,就是第一等大功;否则,立斩不赦,诛灭九族!”
眼见太子、王重阳被擒,公主与萧国师又投靠了蒙古人,众金兵既惊且沮,士气大溃,当下便有不少人“叮叮当当”丢了兵器,下马投降。蒲拉都、谋良虎诸将待要抗争,早被蒙古人一拥而上,绑了个结实。
公主左手抓住海冬青的双脚,任它扑翅挣扎,格格笑道:“济安哥哥,你瞧见了?不是我要夺你皇位,只是天命难违,众望所归。等我当上了大金国的女皇,就将五国城赏作你的封地,横竖你双腿俱断,深如井窖的院子也足够你养老啦。”
许宣满嘴苦水,想不到千算万算,竟会栽在了她的手里。又听王重阳腹中传出蛇圣女的声音,喝道:“臭丫头,你哪儿来的青龙筋?李师师那贱人在哪里?”心中更是一沉,王文卿所化的青龙已葬身吉塔火山,唯一可能拿到残骸的,就只有李师师了。再加上郭动天、萨守坚……难道那女魔头掉入火山后,当真大难不死,暗中策划了这所有一切?
公主也不理会,笑道:“啊哟,我以为只有女人能生养孩子,想不到呆头鹅肚子里竟藏了一个。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汗阿玛封你这等来历不明的妖人做国师,难怪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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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一鞭劈在王重阳身上,娇喝道:“来人,将这妖孽推上囚车。等我大军会合,再砍下他的脑袋来祭我战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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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辘辘,许宣戴着枷锁,与王重阳并坐囚车,在满是冰渣与碎石的戈壁上颠簸了近一日,浑身都欲散架了,又饥又渴,蛇圣女兀自喋喋不休地埋怨咒骂。
众蒙古人自己啃着牛肉干,喝着马奶酒,也不给他们一口水喝,几次索要,只迎来嬉笑嘲骂。反倒是那也速该骑马奔来,不声不响地递给他们半壶奶酒、两块冷冰冰的羊肉。
许宣原以为这小子单纯耿直,不想竟上了他的当,心中恚怒,笑道:“多谢啦,黄金天神的后人果然重信守诺,恩怨分明。”也速该面有愧色,欲言又止,默默地策马离开。
将近傍晚,彤云翻涌,朔风更紧,又开始下起鹅毛大雪。透过漫天茫茫白点,隐约可见前方山岭绵延,横绝南北。号角声起,苍凉回荡,蒙古人齐声欢呼,策马疾驰,想来是那“黄金神山”快要到了。
许宣大凛,运转真气,猛击铁栅。奈何那囚车、镣铐不知以什么混金铸成,奋力挣扎了许久,始终纹丝不动,只惹来两旁蒙古人哄然大笑。
许宣想起当日东海船上,林灵素与李少微合力冲出混金铜藤球的情景,然而彼时他们有“乾坤元炁壶”相助,合炼阴阳真炁,才得以逃出生天。自己与王重阳俱是纯阳之体,又如何以阴阳真炁冲破樊笼?
若以“五雷大法”,天人感应,或许可以借雷霆之力震断囚笼,但这妖术极伤元气,即便真能撞碎枷锁,又如何在重创之下,摆脱完颜瑶的心蛊,横扫群魔?念头千转,未得良策。
过了不久,暮色沉沉,风雪越来越大,前方浮现出点点火光,若隐若现。接着又听“轰轰”连响,几道红光冲天飞起,照得四野彤红如烧。
只见前方山脚下,木寨绵延,高台错立,上万顶毡帐从半山一直铺展到河边,篝火熊熊,气势恢宏。营寨的三重木门次第打开了,数千骑举着火把疾驰而出,当先一人骑着枣红骏马,须发花白,双眸炯炯如星,虽不魁梧,却有不怒自威的凛然之势。
霎时间欢呼如沸,遍野回响着“合不勒汗!合不勒汗!”
那人挥手朝四周致意,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伏在完颜瑶车前,高声道:“合不勒拜见大金国女皇!”蒙古人顿时又是一阵如潮呐喊:“大金女皇!大金女皇!”
许宣心道:“原来你就是敢揪完颜吴乞买胡子的狂徒。”当年金太宗设宴招待合不勒,这厮胆大包天,竟趁醉去捋金太宗的胡须,醒后自知冒犯龙颜,连夜逃回了塞外,从此与金国结下了解不开的仇怨。但此人桀骜不驯,连完颜吴乞买也不放在眼里,为何竟会甘心向完颜瑶臣服?
公主掀起窗帘,微笑道:“合不勒汗免礼。朕今日来此,是为了祝贺草原可汗中的可汗登位蒙兀国主,与我大金永结盟好。朕是宾客,你才是此时此地的主人。”兰花似的手指端起海冬青,道:“除了这只神鹰,朕还给可汗准备了一份贺礼……来人,呈上。”
数十名亲兵轰然应和,推着囚车到了合不勒身前。合不勒大喜,起身接过海冬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许宣,哈哈笑道:“女皇陛下如此厚礼,合不勒真不知如何敢当,只有回一份草原的薄礼了!”
六个蒙古大汉阔步上前,双手各捧着一个锦盒,高举过顶,单膝跪在公主车前。众亲兵接过,打开一看,惊呼四起,险些失手掉落在地。那六个锦盒里竟是六颗血淋淋的人头,有的怒目圆睁,有的惊恐悲惧,神色僵凝,显然刚被割下不久,在火炬下看来,尤觉恐怖。
蒲拉都等人眼尖,失声道:“穆勒儿!”“覃察都!”“乌那木索尔!”这六个人头赫然竟是挞懒旧部的六个首脑。
完颜亶登基后,为巩固皇权,在兀术等人的辅佐下,大肆打压金太宗与挞懒的势力,屠戮异己。挞懒被处死后,余党逃往蒙古,依附在合不勒麾下,屡犯金境,成为完颜亶的心腹大患。合不勒此番将他们尽皆处死,自是对完颜瑶剖表心迹,以示忠诚。
完颜瑶格格大笑,转头乜斜着许宣,道:“济安哥哥,汉人有两句话,‘内圣外王’,‘不战而屈人之兵’。汗阿玛费了十年也无法除叛招降,朕还未正式登基,便已让四海臣服,天下一心,你说,该不该拥立我这样的贤君?”
许宣此时反倒已定下心来,笑道:“妹子,多谢你替我杀了挞懒叛党。君命天授,谁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大金国山高路险,城固兵坚,就凭你们这几万乌合之众也想杀入上京?”
完颜瑶眨了眨眼,柔声道:“谁说我要一路杀回去了?我只消将这六颗人头快马送呈给汗阿玛,再附上奏折,说经过几番鏖战,都元帅为国捐躯,你重伤难治,我与萧国师最终俘虏了合不勒汗,逼降蒙古各部……你猜汗阿玛会不会心急火燎,洞开所有城门,请我速速班师回朝?”
许宣大凛,金国兴亡他自不关心,但好不容易才冒充为济安太子,被她这般一搅合,前功尽弃,再难借鞑子之兵报仇雪恨了!转念又想,既然覆水难收,倒不如设法劝说这鞑子公主,联手讨伐“害死”她外公、舅舅的狗皇帝赵构……
思忖间,众人已纵声欢呼,簇拥着合不勒与完颜瑶朝营寨内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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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的最后一个月,让我们携手这段美妙的旅程!
第二百三十六章 勾结(求月票)
雪花纷飞,篝火熊熊。大汗金帐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数十张案几列满了奶酒佳肴,二十余位蒙古各部的可汗正站在帐门翘首等待,见合不勒等人陪同着一个绝色美人奔来,忙拜伏在地,齐声欢呼。
合不勒将完颜瑶请入正中主座,自己与忽图剌等蒙古各部首领坐在左侧,萧抱珍、郭动天、萨守坚等人坐在右侧,靠近完颜瑶的桌案仍空了两个座位,也不知为谁而留。
众人坐定后,许宣、王重阳的囚车也被推到了帐中篝火旁。众可汗面面相觑,显然仍被蒙在鼓里,不知囚车里坐着是谁,也不知为何只见金国公主,却不见太子与都元帅。
忽听“当”地一声,一人手中酒杯落地,起身叫道:“大金国的谙班勃极烈!”那人身形魁梧,紫黑的脸庞疤痕遍布,正是十几日前受赠许宣虎形玉佩的苏赫巴鲁。众可汗神色齐变,纷纷站起身,又惊又骇地望向合不勒。
合不勒若无其事地举起酒杯,高声道:“远方来的都是客人,来呀,为金国的谙班勃极烈献上我们草原的美酒!”四个大汉端起两张桌案,摆在囚车前,又斟满马奶酒,送到许宣嘴边。
许宣在风雪中捱了一日,只吃了半块冰冷的羊肉、半壶残酒,早已饥肠辘辘,扬眉一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的就是我的,有何喝不得?”运气一吸,奶酒登时箭也似的传入嘴里,奶香浓郁,丝丝酸甜,精神大振。当下又张口将牛肉凌空吸入,自顾大嚼起来。
王重阳闻得酒肉芳香,忧心少减,道了声谢,手指隔空御气,将案上的烤羊肉撕扯成块,一一夹入口中。众人见他们戴着枷锁,竟能如此取食,更是又惊又佩,鸦雀无声。
苏赫巴鲁三角眼精光闪动,高声道:“安答,合不勒汗召我们来黄金.神.山,说是参加你与金国公主的婚礼,既是和亲,为何将大金国的谙班勃极烈关在了囚车里?护送他们来此的都元帅兀术又在何处?”
忽图剌还未答话,完颜瑶已嫣然一笑,道:“合不勒汗说得没错啊,金国的确是要与忽图剌和亲,只是下旨和亲的皇帝不是完颜亶,而是朕;嫁给蒙古的公主自然也不是我,而另有其人……”
众人哗然,许宣“呸”地吐出一块羊骨,哈哈笑道:“妹子,汗阿玛依旧在位,本太子又活生生地在此,哪轮得到你妄称‘朕’字?你勾结合不勒,犯上作乱,陷各位可汗于不义,等到汗阿玛大军压境,你以为被欺瞒的蒙古各部便会甘心为你和合不勒卖命么?”
完颜瑶笑吟吟地道:“完颜亶倒行逆施,众叛亲离,不仅蒙古各部受尽苦难,金国上下也怨恨甚深,朕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怎敢贸然行事?唯一能挡我的路的都元帅,也被雪崩压死啦,等我率领各位可汗进了上京,朝中将相必定应者云集。要真有不识时务的,就请诸位可汗将他们满门抄斩,金帛奴婢,谁先抢到了就是谁的。”
四周顿时又是一阵哄然,蒙古各部逐水草而居,生活贫寒,对金国的富庶繁华早就羡妒有加,听她言下之意,攻入上京后可以随意抢掠,无不大为心动。
许宣高声道:“各位可汗,此去上京万余里,一路上谁能保证走漏不了风声?就算真让你们进了上京,嘿嘿,上山容易下山难,你们真以为还能活着回到草原么?合不勒贪得无厌,目光短浅,甘愿与逆贼陪葬,你们又何苦趟这浑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谁现在改悔,杀了合不勒,大金国就封他为蒙兀国主,赏牛羊万匹,黄金万两!”
完颜瑶嫣然道:“好啊,萧国师,你们全都退下去吧,朕与合不勒汗就坐在这里,绝不动弹。谁想上来取我们首级,向完颜亶讨赏的,只管动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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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抱珍、忽图剌等人果然全都起身退到了帐外,只余下她与合不勒端着酒杯,笑吟吟地坐在中央。
众可汗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个矮胖长须的独眼大汉猛地一拍桌子,起身喝道:“合不勒!当日劝我们放下仇恨,与金国和亲的是你,今日和金国叛党勾结,意图造反的又是你,反反复复,到底哪一句话才是真的?赌赢了,荣华富贵全是你一个人的;赌输了,蒙古各部都要陪你遭殃,天下岂有这等道理!”
合不勒也不生气,微笑道:“草原上的马像云一样自由。阿古达木,你如果不愿意,可以过来杀了我,或者直接离开我的金帐。”
阿古达木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昂然朝外走去。此人是克烈部的可汗,在蒙古诸部中的威望仅次于合不勒,眼见他挑头决裂,顿时又有三个其他部落的可汗起身离帐。
刚到帐门,阿古达木突然“啊”地大叫一声,脸色惨白,捂着右肋跪坐在地,浑身筛糠似的剧烈乱抖。另外三人也随之惨叫倒地,蜷身缩成一团,发疯似的乱滚乱撞。
苏赫巴鲁脸色骤变,脱口道:“毒药!你们在酒菜里下了毒药!”众可汗又惊又怒,无不手握刀柄,朝后退了几步。
完颜瑶格格大笑,将杯中奶酒一饮而尽,拭了拭嫣红的嘴唇,道:“这么好的马奶酒掺了毒药,岂不坏了味道?放心,诸位喝的酒里只加了一些名叫‘忠肝义胆蛊’的虫卵,你们若是忠心耿耿,自然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但若是起了坏心,让这些小虫子知道了,它们便会钻入肝胆,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古达木痛得嘶声惨叫,面目扭曲如鬼,挣扎着爬到她的桌前,想要说些求饶的话,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磕头如捣蒜,撞得前额鲜血斑斑。
众人大骇,阿古达木出了名的英勇无畏,当初被金兵射中七箭,其中一箭穿入右眼,贯脑而出,他只拔出箭杆,将眼珠吞入肚里,便又怒吼着冲锋陷阵。想不到如此狂人,竟被这蛊虫折磨得尊严扫地,叩头讨饶。
完颜瑶叹了口气,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呢?能解‘忠肝义胆蛊’的,只有‘披肝沥胆虫’,此虫长在昆仑山的冰渊里,离这儿十万八千里,除非……”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一个沙磁悦耳的声音,笑道:“除非有人专门带着此虫,从十万八千里外的昆仑山远道而来,庆贺大金女皇登基之喜。”
丝竹阵阵,仙乐飘飘,漫天风雪中出现了七只似鹤非鹤的怪鸟,尖啼回旋着落在可汗金帐前。怪鸟足高六尺,身形巨大,每只背上均坐了两个白衣人,或横吹长笛,或竖弹琵琶,眉目如画。
说话之人是一位白裘高冠的俊美少年,衣袂翩翩,顾盼神飞,右手挥着一柄雪白的羽扇,芳香袭人。众蒙古人呼吸一窒,无不自惭形秽,就连许宣、王重阳也不由闪过一个念头:天下竟有这么俊秀的男子。
完颜瑶嫣然道:“西凉洛公子驾鹤西来,定有佳音。合不勒汗,还不快请他入座?”
合不勒等人如梦初醒,纷纷出帐相迎。萧抱珍抢步上前,朝那洛公子长揖一礼,道:“萧某恭迎公子大驾。”
许宣从未听过“西凉洛公子”的名号,但见他来头如此之大,连萧抱珍也如此恭谨,想来绝非寻常人物。只是如此荒寒天气,却摇着羽扇,作风流自赏状,未免有些滑稽,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
另外的十三名白衣人全是男装打扮的美貌女子,簇拥着那洛公子,凌空翩然踏步,真有如仙女下凡。听见他的嗤笑声,众女纷纷紧蹙眉尖,怒目而视,洛公子也不生气,粲然一笑,摇扇道:“原来这位就是金国太子了。我道是何方俊彦,能屠青龙,斗玄武……可惜,可惜。”
完颜瑶款款起身,道:“降青龙、斗玄武全是旁边那位呆头鹅的功劳,他不过是个瘸腿的绣花枕头,岂能与洛公子相比?一路风尘,霜雪严寒,辛苦你啦,快入座喝杯热酒吧。”
洛公子“啊”地一声轻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满脸惊讶欢喜,叹道:“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我还担心师妹……啊,不,该称陛下啦,我还担心陛下花容不再,想不到破茧重生,更胜从前……”
完颜瑶扬起眉梢,似笑非笑道:“你是在说朕从前长得不美了?”洛公子哈哈大笑道:“岂敢,岂敢!陛下自小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若非师尊三申五令,洛原君早就按捺不住倾慕之心了。听说陛下要与蒙兀国和亲,我还担心假戏真做,便宜了草原上的蛮汉呢。”
忽图剌大怒,待要发作,却被合不勒紧紧抓住了胳膊。许宣心下更奇,完颜瑶自称师从萧抱珍,而这洛原君自称为完颜瑶的师兄,为何却对萧抱珍视若不见?他们所说的“师尊”究竟是何人?合不勒又为何对他如此毕恭毕敬,哪怕当众受辱也不敢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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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兀术
洛原君在完颜瑶身旁坐定,轻摇羽扇,道:“今天是大金女皇登基讨贼的良辰吉日,理当大赦天下。这几位怀着‘忠肝义胆蛊’,却不肯忠肝义胆的,好歹也该给他们一次披肝沥胆的机会才是。”
身后诸女娇声应是,莲步轻移,走到蜷曲打滚的阿古达木等人身边,手指挥弹,数百只米粒似的银白甲虫扑落到他们身上,攒攒爬动,径直往皮肉里钻去,腥臭扑鼻。
阿古达木发狂似的抓挠全身,嘶声惨叫,而后猛地弓起身,口吐白沫,一动不动了。另外三人也簌簌乱抖了一阵,脸色铁青,满嘴白沫地僵直挺立,不知是死是活。
完颜瑶笑吟吟地环顾众人,柔声道:“普天之下,能吃掉‘忠肝义胆蛊’的,只有‘披肝沥胆虫’,只是一来虫子钻入肝胆时痛不可耐,二来这些虫子极是贪吃,吃完了蛊虫,还要吃些血肉,直到撑爆了为止。等到新的蛊虫从卵里孵化出来时,体内又没了克制之物,还得反复再捱几次,直到虫卵殆尽为止。诸位可汗若不想受这等痛楚,不如老老实实,忠肝义胆的为好。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面面相觑,哪里还敢有异议?
洛原君拊掌笑道:“既然大家万众一心,惟女皇陛下马首是瞻,那就再好不过了。蒙古各部十二万精兵,加上金国的两万忠义之师,陛下已经有十四万大军啦。如无意外,大夏国与西域各邦也愿出兵十万,共讨金国昏君……”目光一转,笑嘻嘻地望向萨守坚与那头戴方巾的另一个刺客,道:“如今只欠大宋尚未发兵了。萨天师,茅上师,不知赵官家有何答复?”
茅子元!许宣一震,猛地想起那刺客是谁了。
当日在峨眉山的“白莲寺”中,此人曾以“大师兄”的身份护送刘员外下山,修为之高,就连林灵素也忌惮三分。但他既是佛门居士,为何又会与萨守坚搅在一起,乃至卷入了刺杀“金国太子”的叛乱之中?更让人震愕的是,这厮竟似代表了大宋朝廷,来此与完颜亶、西夏各国结盟伐金。
茅子元微笑道:“赵官家与那完颜亶国恨家仇,不共戴天,女皇陛下又是他的亲侄女,既然能雪靖康之耻,夺回故土,岂有不乐意的道理?只是朝中将相意见不一,需得我们再煽风点火,趁热打铁。”
完颜瑶眉梢微挑,淡淡道:“如此就好。可别像当年与我大金相约伐辽一般,光出声,不出力。”
萧抱珍眉头微皱,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恚怒。萨守坚道:“公……陛下放心,我与茅上师明日便赶回临安,坚定赵官家的心意,有谁敢捣乱的,便喂他一颗‘忠肝义胆蛊’尝尝。”
洛原君道:“既如此,何不直接喂赵官家一颗蛊虫更为省事?”众人一怔,哈哈大笑。
茅子元却知他并非说笑,摇头道:“赵官家身边的佛道高手众多,要想瞒过他们的法眼,难如登天。何况明年春天,临安‘佛道论法’,南海的慈航静斋、临济宗的空明长老、大慧和尚、天童寺的枯木禅师、吐蕃的宗咯玛,还有龙虎张天师、温宝山、朱洞元……都将进京论道。这些人个个都非等闲之辈,绝不可漏出一丝马脚。”
洛原君摇扇叹道:“可惜,可惜。自从林灵素之后,神门勾心斗角,分崩离析,若各派各系能齐心协力,推出一个叫众人口服心服的雄主,还怕什么贼秃驴、牛鼻子?”
许宣心中一动:“难道这姓洛的小子也是魔门中人?”萨守坚、郭动天是李师师的党羽,想来这“金国国师”萧抱珍、“佛门居士”茅子元多半也逃不脱干系了。魔门山头林立,各怀鬼胎,独独惧怕林灵素一人,当初自己假冒林老贼,便差点将狼雕老祖一众吓破了胆,若能借此大旗,或许可奏奇效……
“咻!”念头未已,一枝火箭突然闪电似的钉入大帐的立柱,嗡嗡直振。接着破风之声大作,无数箭矢拖曳着红光,纵横乱舞,密集地穿入四周的毡帐,顷刻间火光四起,惊呼如沸。
众可汗脸色齐变,忽图剌拔出弯刀,大步冲到帐外,拨飞迎面射来的乱箭,叽里呱啦地纵声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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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远处号角长吹,杀声震天,有人遥遥叫道:“大金都元帅兀术、蜀王阿鲁补、龙翔军都指挥使纥石烈志宁奉旨讨贼,缴械投降者,赦死罪;负隅顽抗者,诛灭九族!”
许宣又惊又喜,虽不知来龙去脉,却也猜得出必是完颜亶放心不下,暗暗派遣大军尾随在后,一路追踪到了此处。听辨声音,至少有数万之众,与蒙古各部算是旗鼓相当了。
完颜瑶神色不变,端着酒杯,笑吟吟地浅啜了一口,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都元帅,等了这么久你才来,酒菜都快凉啦。”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忽图剌鲜血狂喷,一头倒撞在立柱上,险些将整个金帐都震塌了。一人昂然而入,双手分花拂柳似的朝外拨扫,将围冲而来的蒙古兵全都抛出了帐外。
火光熊熊,映着那人的脸庞。黑衣乌裘,斜眉入鬓,双眸凌厉冷峻,个头不高,却如山岳压顶,气势凌人。正是金国威震天下的都元帅完颜兀术。
许宣自小对这老贼厌恨入骨,此时见了,却是说不出的激动与亲切,哈哈大笑道:“都元帅,快将这些叛贼全都杀……”心中蛊虫齐咬,痛得汗出如浆,剩下的半句话顿时梗在了喉中。
完颜瑶微笑道:“都元帅,我汗阿玛志大才疏,多疑量浅,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这般护卫着他,又有什么好处?如果此番济安哥哥死在了朕的心蛊之下,你回去又如何向他交差?”
金兀术嘴角冷笑,又接连抛飞了几个大汉,看也不看许宣,径直朝她大步走去。众蒙古人见他一掌就撞飞了小山似的忽图剌,如入无人之境,无不大骇,有的拔刀接连后退,有的则连滚带爬地逃出帐外。
完颜瑶格格大笑道:“朕明白啦,你是想借刀杀人,逼朕杀了济安哥哥,你再杀了朕,这样汗阿玛便成了孤家寡人,只能继续老老实实地当你的傀儡啦。既然如此,我偏不杀他。”
许宣“啊”地一声,心中剧痛陡消,还不等喘气,金兀术忽然一掌风雷激啸地朝他拍来。
王重阳失声道:“许兄小心……”他与许宣同受桎梏,避无可避,真气本能地应激鼓涌,一齐冲向掌心。
“嘭”地一声剧响,气浪炸舞,整辆囚车被凌空掀飞,呼啦啦地拔起大半顶毡帐,撞落在五丈外的雪坑里。许宣浑身酥痹,“哇”地吐出一口淤血,惊怒交迸,想不到这老贼竟趁此刻落井下石,突施毒手!
萧抱珍、萨守坚等人亦大感意外,洛原君拍手笑道:“有趣!有趣!转眼之间,都元帅成了谋弑太子、犯上作乱的反贼啦。大家这下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完颜兀术勾结挞懒余党,趁着忽图剌与公主和亲之际,刺杀太子,栽赃合不勒汗,才激起众怒。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萧国师、萨真人、茅上师,还不快保护公主圣驾,替济安太子报仇?”
“嗤嗤”连声,气箭纵横,萧抱珍率先疾弹“太一指”,将金兀术硬生生迫退数步。
茅子元、萨守坚亦左右夹击,发起狂风暴雨似的猛攻。霎时间气浪迭爆,轰鸣刺耳,偌大的金帐被震得四炸迸飞,片木不存。
金兀术穿花舞蝶似的游走,右臂“呼”地卷起一团黑光,螺旋怒舞,接连荡开萧抱珍的气箭,左手气旋逆转,水泼不进,将萨守坚的剑光与茅子元的气浪阻挡在外。
四周冰土掀卷,被撞出一轮轮深达数尺的弧坑,蒙古兵稍一靠近,立即被震得冲天飞跌,鲜血狂喷。
许宣大凛,原以为萧抱珍真气之强猛,已与金兀术不相上下,想不到加上茅子元、萨守坚两大佛道高手,竟仍只与他战了个平手。难道当日汪洋之上,与李师师及两大太古凶兽激战之时,兀术老贼并未尽出全力?
完颜瑶却似早已料到,笑吟吟地端着酒杯坐山观虎斗。洛原君则不住地摇着羽扇,兴致勃勃地击节叫好,身后众白衣女子或反弹琵琶,或横笛吹箫,似在为四人激斗伴奏一般。
许宣眼花缭乱,越看越是惊讶,金兀术的左右双手犹如太极双鱼,逆向轮动,看似简单随意,却变化无穷,真气更是无穷无竭,层层相激。王重阳更是大奇,脱口道:“先天神功!”
许宣豁然省悟,“先天神功”讲究的是“循天地初成之法,炼阴阳初成之炁,九宫循环,八极轮转”,这厮左手为阴,右手为阳,步行九宫,真气在八极间相激轮转……莫非真的是女娲记录在“白虎皮图”中的太古神功?再一联想这厮的“回风箭”,越发凛然。但此图明明在李师师手里,他又从何处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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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白虎
蛇圣女更是惊怒交迸,尖声叱骂,认定金兀术在海上捞到了李师师的尸体,催促王重阳快快震碎囚车,将他杀了,夺回神图。
西凉众女的曲乐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如惊涛骇浪,排山倒海。起初许宣以为不过是那附庸风雅的西凉洛公子以乐助兴,听到后来,才发觉暗藏杀机,除了以“天魔神音”之类的妖术干扰金兀术心神,似还催动众蒙古士兵体内的蛊虫,发狂似的朝众金兵进攻。
此时远处号角长吹,战鼓如雷,阿鲁补等人率领的金军已越过南面的大河,万马奔腾,潮水似的朝蒙古大营冲来。两军在河岸猛烈对撞,杀声震天,瞬间便有上千人滚落马下,被乱蹄践踏而死。
蒙古兵本就占尽了天时地利,勇悍绝伦,再被西凉蛊虫催动,更是势如疯虎,一往无前。金军人数虽然稍稍占优,士气高昂,但亦经不住他们这等舍生忘死的冲杀,阵型渐渐溃乱。遥遥望去,只见原本齐整如林的金军旌旗如被狂风摧折,接连倾倒。
许宣又急又怒,照这势头,就算金军真能冲入蒙古大帐,自己也早已没命了。正欲天人交感,引来雷霆灌顶,拼死一试,眼前突然人影迭闪,“嘭嘭”连震,洛原君与完颜瑶终于也向金兀术出手了!
丝竹声陡然大变,凄厉如鬼哭。萧抱珍、完颜瑶五人穿梭交掠,快如魑魅,气浪如霓虹叠爆。
王重阳奇道:“五行阵!”许宣心底一震,他曾听程仲甫说过,太古时代,人们分为金木水火土五族,各族体内的五行元炁不同,唯有轩辕黄帝一人具备五德之身,天下无敌。轩辕黄帝一统大荒后,五族融合,经过数千年的繁衍,每一个人体内都有了五行属性,强弱各自不同。所以才有了道门“欲炼真炁,必修五行”之说。
如今的修真,虽然不再拘泥于修炼五行之气,却仍然将“五行生克之道”化入丹药、神兵、法宝乃至招式与阵法之中,以求提升自身真气,克制强敌。这“五行阵”便是唐朝时的道门第一高手李芝仪,根据昆仑山上残留的太古阵法所创,合五大高手之力,五行相生,一齐对付当时的魔帝楚狂歌的。
五行阵的最大妙处,便在于五行相生,让属性不同的五人彼此激化出最强潜力,攻守相从。眼前这五人的修为以萧抱珍、茅子元为最高,萨守坚次之,但即便是洛原君、完颜瑶,也至少有道门“天真”级的水准,联手祭出五行阵,环环相激,威力倍增,金兀术的九宫步腾挪不开,顿时被迫得险象环生。
眼见已退无可退,金兀术突然大喝着飞旋破空,双手合握,两股气浪逆向狂卷。远处河面如沸,冰块连着狂涛,一道道冲天高喷,犹如条条白龙,呼啸着飞入他的手心,瞬间形成一道强猛无比的涡旋水刀。
“轰!”“轰!”刀如龙腾,水浪炸舞,撞得五人接连飞退。
万千颗水珠凌空疾旋,忽分忽合,就像苍龙咆哮,变化无形。直看得许宣、王重阳呼吸如窒,眼花缭乱,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处危境,就连蛇圣女也止住了咒骂。
当日在海上激战李师师时,这厮便曾以气御水,化为这聚散随心的玄冥天兵,但那时人在汪洋,自可借助惊涛骇,此刻身处戈壁荒原,他竟能隔空吸水,威力远胜彼时,简直不可思议!
众蒙古人更是目瞪口呆,慌不迭地朝后溃退,来不及奔逃的,不是被气浪撞得凌空抛跌,就是被水珠破体穿过,惨叫仆地。偌重的囚车,亦被掀得翻了几个滚,摇摇晃晃地卡在土坑里。
金兀术以一敌五,竟然反守为攻,越斗越勇,涡旋水刀凌空划出一道又一道诡谲莫测的太极鱼线,汹汹劈向完颜瑶。完颜瑶真气远逊于他,哪里抵受得住这等猛攻?挡不三合,“嗤嗤”连声,肩臂被几颗水珠穿入,剧痛锥骨,心生怯意,翻身疾退。
她身处“五行阵”的“木”位,木火相生,她方一失位,金兀术立即转而朝“火”位的萨守坚雷霆猛攻。
水火相克,气浪轰然狂爆,萨守坚闷哼一声,长剑脱手,右臂更险些被齐肩斩落,又惊又怒,仓促间聚气为剑,奋力挡住飞旋而来的水刀。金兀术大喝着双臂一振,水珠乱舞,“玄冥天兵”顿时错分为两柄水刀,将气剑瞬间震碎。萨守坚鲜血直喷,断线风筝似的朝外抛飞。
五行阵霎时告破。金兀术更如潜龙出渊,双“刀”时分时合,纵横激吼,竟将以一人之力,将萧抱珍、茅子元、洛原君三大高手杀得连连飞退。
许宣大凛,他涉世虽浅,好歹也已见过了林灵素、李师师、葛长庚、明心、蛇圣女、李少微、王文卿、张天师……等佛道魔各派绝顶高手,但单就真气之霸烈雄浑而论,眼前老贼竟似已超过了上述任何一人!
蛇圣女颤声道:“先天神功!先天神功!”再无怀疑,厉声喝道:“白虎皮图在这人手里!王重阳,快冲出去,杀了他,夺回神图!”奈何囚车坚如泰山,任凭王重阳如何奋力摇振,始终纹丝不动。
“嗷——呜——”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许宣、王重阳脑中“嗡”地一响,气血翻腾。众金兵、蒙古战士更是人仰马翻,惨叫迭起,也不知有多少人被瞬间掀落在地。
只听万雷齐爆,天摇地动,漆黑的夜空银蛇狂舞,竟然蹿起了无数道闪电,映得漫天云层狰狞如鬼。
饭团探书
冬日打雷已是极为稀罕,如此雷暴风雪更是闻所未闻。狂风怒号,雪花灼灼乱卷,就像是千千万万点燃烧的火焰。
在那忽明忽暗的蓝紫电光里,隐约可见西面山岭隆隆崩塌,一团白影从乌云与雪峰交接处高高跃出,咆哮着疾冲而下。
那团白影来势极快,转眼便已掠过山坡,狂飙似的冲到了河边,被四周火光照耀得历历分明。
众人汗毛尽乍,几难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物形如巨虎,足有三丈来高,九丈来长,浑身白毛黑纹,银光鼓舞,一双凶睛如幽碧鬼火,咆哮时,血盆大口层层叠叠地朝外翻开,露出密密麻麻的獠牙,就像是地狱里钻出的狂暴怪兽。
被它一吼,相距最近的金、蒙骑兵无不目瞪口呆,肝胆欲裂,骏马更是惊嘶悲鸣,乱作一团,有的双膝跪倒,翻滚着将主人压在身下;有的踢蹄跳跃,发疯似的四下冲撞。
那怪兽凶睛电光四扫,咆哮着朝金帐处奔来,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巨石坚岩接连迸炸,转瞬间便有百余骑连人带马,惨叫着横空撞飞。众人如梦初醒,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漫山遍野溃不成军。
混乱中有人尖叫道:“白虎!是白虎来啦!”许宣心中剧震,如果眼前怪物当真是被女娲封镇昆仑的太古凶兽,那便意味着有人已借由“白虎皮图”,寻得神山,解开了它的封印。这个“人”究竟是李师师,还是金兀术?
念头未已,那怪兽已如飓风飙卷,冲到了蒙古营寨之外。惊呼如潮,几人嘶声大叫道:“八个脑袋!它有八个脑袋!”只见电光如紫,照得它浑身炽白,那怪物的下颌、耳后与额顶处血肉模糊,竟似钻出了七颗婴拳大的虎头,龇牙怒目,狰狞恐怖。
“嗷——呜——”那怪兽狂吼着冲天飞起,银毛如炸,势如雪山崩倾,朝着金兀术等人当头撞落。
许宣只觉身体随着囚车猛地往下一沉,轰鸣迭爆,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巨大的压力拍得他头顶欲裂,喉中腥甜直涌,奋力举掌朝上顶去,却如同被五指山压镇的孙悟空,动弹不得。
土浪喷涌,乱石迸飞。混乱中也不知多少人被碾成了肉酱,多少人被撞断了肢体,到处都是凄厉的惨叫,血腥弥漫。
又听金兀术雷鸣般的一声暴吼,气浪爆涌,竟将那白虎硬生生掀起了六七丈高。
许宣、王重阳浑身大畅,却见雪花乱舞,尘土濛濛,四周被那孽畜撞出一个深达丈许的巨坑,尸横遍地。
完颜瑶、萧抱珍、茅子元、萨守坚、洛原君等人早已逃出坑外,守住五方出路,笑吟吟地坐山观虎斗。
白虎在空中咆哮着翻了几个转,再度旋风似的朝金兀术冲来。电光闪耀,长尾呼呼飙卷,竟似瞬间多出了数条。
蛇圣女又是“啊”地一声低呼,似是难以置信到了极点,喃喃道:“八首八尾,八首八尾,这孽畜究竟是太古白虎,还是水伯天吴……”
话音未落,金兀术已大喝着冲天跃起,气刀螺旋飞舞,与那怪兽撞在一处。天地陡亮,巨大的轰鸣与狂吼声瞬间盖过了一切。
夜空中蹿起万千道闪电,雪点莹光乱舞,戈壁、山岭、荒原、冰川……尽皆映成了妖异的蓝紫色。
万马惊嘶,所有人全都如木雕泥塑僵凝住了,仰望着空中那团刺目的光轮,惊怖得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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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小青
万马惊嘶,所有人全都如木雕泥塑僵凝住了,仰望着空中那团刺目的光轮,惊怖得无法呼吸。
那团炽烈的银光就像是彗星流火,上下左右地呼啸回旋,时而直冲九霄,时而陨落山谷,时而斜撞崖壁……每一次碰击都带来天崩地裂般的剧震,从脚底一直酥麻麻地传抵心间,让人两股战战,却又难以动弹。
在那层层炸射的炫光中,隐约可见一道人影翻飞穿掠。冰河喷涌,无数水浪如被飓风卷引,扶摇冲天,环绕着他的手臂,滚滚凝聚为巨大的“白龙”,接连不断地劈撞在那团银光上,雾汽濛濛。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奇景,更不曾想到竟有人能凭一己之力,聚水为兵,和如此凶狂的怪兽斗得难解难分。
许宣越看越是惊愕,当初蓬莱山中、北海冰洋,他曾与林灵素、王重阳、青帝、李少微等众多顶尖高手斗过青龙,战过玄武,深知太古四大神兽之凶威。如果眼前这怪兽真是白虎,金兀术真炁之强猛,无疑已盖过了他所知的任何一人。就算这老贼真的得到了“白虎皮图”,也绝难在短短一个月内,修为暴增至如此程度,难道其中还有什么缘由?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闻得一缕极为熟悉的香气,又听有个细弱的声音道:“别出声。营寨北边,等我解开镣铐,你便全速朝北飞逃……”
小青!
他心里猛地一跳,惊喜得几欲爆炸开来。倏然回头,果见一个婢女低头走来,抬眉朝他微微一笑,似悲似喜,似嗔似恼,除了小青,又复是谁?热泪霎时涌出了眼眶,恨不能纵声长啸。
王重阳也瞧见她了,“啊”地一声低呼,脸色涨得紫红,被她使了个眼色,幡然醒悟。所幸萧抱珍、完颜瑶等人正全神贯注地观望空中恶斗,未曾发现。心底如释重负,欢喜得难以名状,暗想:“小青姑娘,果真是你!果真是你!”
偌大的坑底,除了半陷的囚车,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坑外众人又都在屏息仰望,除了许、王二人,无一察觉小青已快步到了囚车旁侧。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三寸来长的铜匙,正欲插入囚车匙孔,空中电光乱闪,震耳欲聋,狂猛的气浪如海啸席卷,囚车“嘭”地拔地飞起,横撞在坑壁上。小青亦被掀了个趔趄,铜匙把捏不住,登时脱手飞出。
她又惊又恼,四顾急望,见那铜匙卡在几丈外的石隙里。不等追取,周围又是一阵惊呼、惨叫,黑影迭闪,数十名蒙古兵手足乱舞地抛入坑中,其中一人不偏不倚撞落在钥匙旁。
电光如昼,将那人黝黑削瘦的脸庞照得历历分明,正是合不勒汗的孙子也速该。许宣心中一沉,这厮年纪虽轻,却极为剽勇机敏,一旦被他发现铜匙,事必败露。
果然,也速该眼角瞥见铜匙,脸色陡变,猛地转头朝囚车望来,见小青倚立在侧,登时明白了一切,张口便欲高呼,不知为什么又顿住了,神色古怪地盯着许宣,忽然翻身朝外急滚。
小青正欲弹指杀他灭口,却见他脚尖连环飞踢,踹晕了两个想要爬起身的蒙古兵,然后仆地不动,仿佛死了一般,大感奇怪。许宣旋即醒悟,这小子定是感激自己几次相救之恩,是以投桃报李,助他脱身。
心念未已,空中又是一阵轰雷巨响,眩光乱舞,白虎狂吼着从他们上方掠过,“嘭”地倒撞在坑沿,弹起数丈高。气浪炸涌,众人惨叫声中,那枚铜匙连着碎石、残肢……扶摇冲天,不知所踪。
小青俏脸煞白,蓦一跺脚,从鬓上拔下一枝金钗,咬牙道:“王官人,没了铜匙,能不能逃出樊笼,全看你啦!”
那枝金钗形如古龙,镶着珠玉,颇为眼熟,王重阳脱口道:“青龙!”许宣一震,想起此钗正是当日北海之上、李师师封印青龙灵魄的神器,但李师师既同王文卿坠入火山,此钗必已烧熔,又怎会完好无损地到了小青手中?小青又为何乔化为金国婢女,一路跟随自己?
蛇圣女更是惊怒交迸,喝道:“小妖女,你从何处得来此钗?李师师究竟是死是活?”所幸此时轰鸣如雷,她的元神又已衰微,只有许宣三人才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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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也不理会,道:“王官人,眼下生死一线,来不及和你细说。你们身上的枷锁由‘缚魔混金铜’铸成,坚不可摧,除非化身青龙才能挣开。许宣被完颜瑶种了心蛊,身不由己,要想逃出生天,除非你吸纳青龙元魄……”
“什么?”许宣、王重阳一震,均大感意外。
蛇圣女怒极反笑道:“王重阳,别听她胡说八道!青龙凶狂无比,谁敢吞它元神,必遭反噬,王文卿前车之鉴,你也瞧见了?这小妖精只想救姓许的小子,你就算是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她也管不着啦!”
王重阳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忖道:“是了,小青姑娘与完颜兄弟情真意重,为了救他,连自己的性命也舍得不要,又怎会顾得你?”心中又酸又苦,难受到了极点,又想:“王重阳啊王重阳,你母亲已死,妹子也已……也已不在人世,这世上横竖也没人在乎你的死活,用你一条命,换得他二人周全,那也划算得很啊。或许从此之后,小青姑娘还会偶尔念起你,念着你对她的好,那也不枉了你活这一遭了。”想到此处,反倒有种凄苦的快意。当下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还等什么?小青姑娘,你快快将青龙元魄封入我体内便是。”
小青一怔,想不到他竟应答得如此爽快。蛇圣女叫道:“臭小子,你疯了么?”又急又怒,喝骂不迭。
王重阳道:“师尊息怒。青龙之祸,全由我起,今日既有机会将功补过,自是责无旁贷。徒儿若能化作青龙,与白虎拼个鱼死网破,也算不愧神族数千年所托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蛇圣女虽知他生性敦厚,绝不是含沙射影讽刺自己,仍不免一阵羞恼惭愧,怒道:“罢啦罢啦,你既要寻死,我也拦不住你。你若被青龙元魄反噬,我也只有捣毁你的泥丸宫,和你,和青龙,一齐同归于尽!”
许宣刚想说话,心中又一阵虫咬似的剧痛,顿知不妙。果听完颜瑶格格笑道:“济安哥哥,你们嘀嘀咕咕地说什么?说来给我们听听。”上空剑光如电,萨守坚已率先杀到。
小青将朝外囚车一拨,“嘭嘭”连震,气浪激撞在铜栅上,金星四射。
“小师妹?”萨守坚认出是她,脸色微变,笑道,“我早跟师尊说过啦,你狡狯多变,绝不可信,她却偏不听。欺师灭祖,万劫不复,你既甘心为这小子自绝生路,那我就成全你罢!”长剑急风暴雨般朝她猛攻。
许宣心下“咯噔”一响,更无怀疑。这厮口中的“师尊”自非王文卿,而是李师师无疑!但不知小青何时拜入了这大宋第一魔女门下,成了萨守坚的“小师妹”?
小青绕着囚车穿花舞蝶似的闪避,扬眉笑道:“说起欺师灭祖,谁能比得过你?就连将你从小养大的王文卿你都下得了手,还有谁是你不敢杀的?”抓起那支龙形金钗,疾念口诀,倏然拍入王重阳的脊骨。
王重阳大叫一声,浑身猛然弓起,痛得大汗淋漓,脸容扭曲。金钗鼓起刺眼的碧光,沿着背脊直贯头顶,接着又如万千绿线蔓延全身。
萨守坚又惊又怒,喝道:“小妖精,你竟敢盗取师尊的‘封龙钗’!现在纵是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了!”剑光爆舞,迫得小青朝后飞掠,转而雷电似的朝王重阳刺去。
许宣强忍剧痛,双掌奋起真气,“当”地将剑锋撞开,但王重阳的右肩仍不免被剑气扫中,鲜血激射。
王重阳却似全无感觉,仰头振臂,发出凄烈无比的狂啸,一时竟盖过了四周的轰鸣与白虎咆哮。
漫天闪电乱舞,只见他皮肤如波浪簌簌抖动,碧光闪烁,犹如片片鳞甲,密布全身。额头上也隆起了两个尖骨,急剧凸起,头发、胡子急速生长,如鬃毛飞扬,就连口鼻也迅速变长,化如龙吻……
众人脸色齐变。萨守坚接连几剑刺在他的身上,却如触铜铁,金星四溅,厉声道:“茅师兄,萧国师,快一齐杀了这小子,等他变成青龙之身,就来不及了……”话音未落,“当”地一声,长剑已碎成了数截,破空震飞。
王重阳纵声狂吼,双臂朝外一分,枷锁应声裂断,衣裳也被震碎成了万千粉末。浑身碧鳞闪耀,急剧膨胀,转瞬间已将囚车撑得朝外变形隆起。许宣被他的“龙身”紧紧抵在铜栅上,无法动弹,几欲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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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天佑
王重阳纵声狂吼,双臂朝外一分,枷锁应声裂断,衣裳也被震碎成了万千粉末。浑身碧鳞闪耀,急剧膨胀,转瞬间已将囚车撑得朝外变形隆起。许宣被他的“龙身”紧紧抵在铜栅上,无法动弹,几欲窒息。
萧抱珍、茅子元、完颜瑶、洛原君……从四面围冲而至。剑光、气浪、指箭……接连不断地撞击在囚车上,却被王重阳身上鼓起的碧光一一荡开。惊呼声中,那团碧光层层鼓涌,猛地四炸冲天,犹如万千道青蛇腾空乱舞,将方圆数十里映得深翠浅绿。
许宣喉中腥甜狂涌,只觉腾云驾雾,被一股巨大得难以形容的气浪高高抛起,接着眼前一黑,重重地撞落在碎石地里,心里更疼得有如炸裂一般。忍痛望去,才发觉身上枷锁尽断,人已落到了百余丈外,那辆囚车更已被震得七零八落,只余下两个轮毂仍在原地“呼呼”打转。
空中轰鸣如雷,王重阳已彻底化作青龙,在漫天电光中张牙舞爪,发出愤怒而痛苦的咆哮。
就在此时,白虎与金兀术也已分出了胜负。那团刺目的银光如彗星呼啸,抵着滚滚飞旋的水龙气刀,轰然撞击在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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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剧震,冰河喷涌,无数道裂缝如蛛网般极速蔓延,寸寸崩塌。万马悲嘶,惨呼迭起,也不知多少人坠入了突然陷落的深坑。许宣亦猛地往下一沉,翻身急滚,头部、肩膀、后背……接连撞击在冰石上。
混乱中,只见水龙崩散,濛濛如雨,金兀术鲜血狂喷,从他上方翻身抛过,又被横空冲来的白虎撞中,掀了几个筋斗,远远地坠入河中。
白虎咆哮着冲落在地,光芒摇曳,渐渐幻化成人形,竟是一个裘衣雪帽、左衽圆领的八尺大汉,捶胸狂吼。那人满脸疤痕遍布,虬髯如火,在满天碧光与火焰的交相辉映下,双眸凌厉如电,直如天神降世。
众人被他吼得心头震颤,一时竟忘了恐惧,怔怔木立。萧抱珍悲喜交织,顾不得追杀王重阳,伏身叩首,高声道:“臣萧抱珍,叩见大辽天佑皇帝!”四周的蒙古可汗如梦初醒,纷纷拜倒长呼“菊儿汗”。
许宣迷迷糊糊中听到“大辽”二字,心中一凛,辽国被金灭了二十多年了,又哪来的辽国皇帝?远处金军众骑听得“天佑皇帝”四字,更是无不遽然色变,惊哗迭起。
那人双眸悲怒怨恨地盯视着匍匐在岸边的金兀术,哈哈狂笑,泪水淌落,厉声道:“完颜兀术啊完颜兀术,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嘿嘿,当初在鸳鸯泺,你杀我兄弟,追我天祚,灭我大辽,此仇此恨,我耶律大石一刻也不敢忘!汉人有句话,‘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从前你们联宋伐辽,今日也轮到我大辽国联合宋、蒙,灭你女真了!等朕攻入上京,自会将你的狗头悬上城门,让你看看朕如何杀光你们完颜族的所有男女!”
声如惊雷,又将许宣震醒了几分。
突然想起在临安勾栏听书时,那说书人曾提起辽国有个耶律大石,是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极为聪睿骁勇,曾以一城哀兵大破十万宋兵,面对金军的如潮进攻,更是唯一能相与抗衡的中流砥柱。辽亡后,此人率领两百铁骑逃往西域,竟连破强国,开辟了万里疆土,国号西辽。据说他矢志东征,破金复国,奈何壮志未酬,便客死他乡。如果眼前这厮真是耶律大石,他究竟是人是鬼?又为何化作了太古四大神兽之一的白虎之身?
完颜瑶翩然飞掠,朝那耶律大石盈盈行了一礼,道:“师父兽身已成,天下无敌,区区一个金兀术,又岂能阻挡霸业宏图?倒是……”眼波朝上空流转,淡淡道:“倒是那蓬莱山出来的王重阳,与金国太子私交甚笃,此番化作青龙,若不尽早除去,必成陛下大患。”
耶律大石眯起眼,冷冷地眺望着空中夭矫飞腾的青龙,高声道:“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蓦地冲天跃起,银光鼓舞,又化作了那只八头白虎,狂吼着朝青龙扑去。
霎时间,碧光白芒团团激爆,气浪炸舞,那两只太古凶兽咆哮着翻斗半空,强猛的冲击波一浪接着一浪地荡漾开来,让人酸泪直涌,难以呼吸。
完颜瑶转过头,朝着许宣嫣然一笑,高声道:“大家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济安太子、兀术老贼捆起来?那些拥立伪帝、犯上作乱的金军反贼,若再不悬崖勒马,弃暗投明,全都给我杀了,待攻入上京,再将他们九族老少,尽斩不留!”
众人欢呼如沸,纷纷翻身上马,重新朝远处的金军冲杀而去。周围的蒙古兵蜂拥而上,拿混金枷锁铐好金兀术,又争先恐后地朝许宣奔来。
许宣心蛊发作,双腿又残疾无力,虎落平阳,忍痛挥掌撞飞数人后,便被几个大汉按住了手脚。忽听“嗤嗤”连声,鲜血溅得他满脸都是,那几人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仆倒在地。
“小青姐姐……”闻到那缕熟悉的香气,他心中一宽,奈何此时剧痛如绞,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小青身影晃动,瞬间又杀了数人,一把拽起他,朝北飞掠。
前方人影交掠,剑光闪动,萧抱珍、洛原君、萨守坚等人俱已冲到。待要转身南逃,茅子元双掌气浪翻涌,又封住了去路,笑道:“小师妹,天罗地网,插翅难飞。你现在放下济安太子,自缚求饶,我们或许还会在师尊面前为你求情,否则,就别怪我不念同门之谊啦。”
小青剑锋一转,横在许宣颈上,笑吟吟地道:“我现在投降,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啦。大不了我先杀了济安太子,再自刎了断。我们一死,天下再没人能说出林灵素的下落,我倒要瞧瞧师尊会不会放过你们。”
茅子元、萨守坚脸色齐变,许宣幡然醒悟:“敢情李师师收小青姐姐为弟子,是为了换取林灵素的消息!”
洛原君轻摇羽扇,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笑道:“这位小娘子,人死虽不能复生,但肉身里的神识却需半柱香的时间才会消散。我们西凉有一种蝴蝶,叫做‘噬魂蝶’,只要将幼虫放在尸体上,它们就会吮血吸髓,将魂魄一齐吞入体内,然后结茧化蛹,变成骷髅眼花纹的蝴蝶。再将这些蝴蝶放入‘炼神鼎’这类的神器,运气好的话,便能封镇住整个魂魄,知道他生前的所有秘密了。‘噬魂蝶’的幼虫就在这个香囊里,小娘子想不想试上一试?”
“好啊,你想试只管上来便是。”小青眉梢斜挑,剑锋往里一收,许宣脖子上顿时沁出了几滴血珠。
萨守坚生怕她当真玉石俱焚,连累自己受李师师严惩,忙将断剑朝外一抛,笑道:“小师妹,你这又是何苦?师尊对你青睐有加,短短三个月,便尽传衣钵,连封龙钗也送了给你。等抓到了林灵素,找齐了‘炼天石图’,你想飞升成仙也罢,想和这小子做对快活鸳鸯也好,师尊还会不答应你么?”
茅子元道:“萨师弟所言极是。师尊不过是想问济安太子几件事,又何曾想取他性命?小师妹,你这般舍命相救,反倒是害了他,也害了自己。”声音浑厚沙磁,听得人不由自主地便想答应。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趋近。
许宣心中又是一凛,当日峨眉山上,林灵素对这厮颇为推许,认为其真气不在明心之下,必有道理。小青若被他摄魂术控制,前功尽弃。想要传音提醒,却偏偏痛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青突然高声叫道:“王重阳,你还等什么?”空中碧光乱舞,青龙纵声咆哮,挣开白虎,狂飙似的疾冲而至。“轰轰”连震,长尾猛击在周围,将茅子元等人迫得凌空飞退。
土浪喷涌,巨大的龙身如城墙般蜿蜒盘旋,小青提起许宣跃到青龙背上,抓紧鬃毛,随着它冲天飞起。
完颜瑶又惊又怒,叫道:“放箭!放箭!”乱矢纵横,夹带着数以千计的长矛与火石,然而大半还未能触及青龙便已坠落,剩余的则被撞得四炸迸飞。
萧抱珍、茅子元踏空抄掠,一左一右,指箭接连不绝地破风激射,青龙虽被撞得鳞片翻飞,鲜血喷溅,却不管不顾,怒吼着朝北夭矫飞舞。
鼓乐喧天,西凉众女娇叱着穿梭飞掠,数十条彩带如霓虹横空,将青龙层层缠住。那彩带上也不知附着了什么蛊虫、毒物,触及龙鳞,立刻“嗤嗤”激响,黑烟大作,恶臭与血腥气随风弥散。
洛原君拍手笑道:“下来吧!”众人纷纷抓住彩带,奋力下拽。当是时,腥风怒卷,白虎咆哮扑至,一口紧紧咬住了青龙的脖颈。青龙吃痛狂吼,奋力挣扎,身躯却被彩带勒得盘蜷扭曲,鳞甲片片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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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脱围
腥风怒卷,白虎咆哮扑至,一口紧紧咬住了青龙的脖颈。青龙吃痛狂吼,奋力挣扎,身躯却被彩带勒得盘蜷扭曲,鳞甲片片乍起。
小青咬牙道:“许宣,你抓好了,千万别松手!”踏着龙脊挥剑奔掠,剑光如电,将彩带接连劈断,而后一记“彗星流火”,长剑脱手破空,朝那白虎右眼飙射而去。
白虎朝左一闪,长剑贴颊削过,将它右耳下的一颗小头劈了下来,鲜血喷射。那孽畜登时松开口,发出痛苦而又狂怒的咆哮。青龙趁机一头将它顶开,怒吼着旋身飞转,长尾雷霆般扫中白虎肚腹,撞得它冲天飞起。
彩带迸扬,青龙飓风似的螺旋怒舞,巨尾扫处,地裂山崩,乱石如雨,也不知有多少人被瞬间撞成了肉泥。萧抱珍、茅子元等人翻身闪避,再要追时,它已狂啸着冲出了十余里外。
完颜瑶又急又怒,反复念了几十遍心蛊诀,却杳无回应。正自懊恼,白虎咆哮落地,变回了耶律大石,捂着脖子,冷冷地遥望着即将消失天际的青龙,胸口急剧起伏,过了片刻,才强抑住怒气,一字字道:“女帝陛下莫要着急,既有心蛊勾连,就算他们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狂风猎猎,许宣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小青,贴伏在青龙背上,时而直上苍穹,时而飞旋俯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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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消,大转清醒。软玉温香,发丝拂面,想到终与伊人重逢,得逃生天,他心中不由又嘭嘭剧跳起来,恍惚如梦,似有千言万语想要与小青倾诉,却全被狂风堵在了喉中。过了好一会儿,方哑着声道:“好姐姐,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我日里夜里,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小青格格笑道:“是么?我瞧太子殿下你每天依红偎翠,乐不思归,快活得很呢。”
许宣脸上一烫,笑道:“原来你早就到了上京!既是如此,为何不来见我?我也好向皇帝、皇后和满朝文武介绍当今的太子妃。”他这数月常常挂念小青不假,但为了扮足“济安太子”,少不得应付金国的皇亲贵戚,逢场作戏。被她这般反诘,难免心下发虚。
小青叹了口气,道:“我可不敢。许官人连自己的爹妈都不要啦,改姓完颜,如果被我一不小心拆穿了身份,岂不误了你的荣华富贵、大好前程?”
被她这般挖苦,许宣更是耳根如烧,又是羞愧又是悲怒,摇头道:“小青姐姐,我父亲和额娘都已经死了啦!许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全都死在了那姓赵的狗皇帝手里!你说我数典忘祖也罢,说我叛族求荣也好,只要能亲手砍下赵构的狗头,掀翻他的江山,只要能荡平道佛各派,将所有害死我父母的仇人一个个斩尽杀绝,就算是受尽千夫所指,万世唾骂,许宣也绝不后悔!”
小青方知他父母已死,又是惊讶又是难过,想要安慰他,却被他话中森冷刺骨的仇恨激得遍体生凉,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此时,忽听“咻”的一声破风锐响,似有利箭离弦疾射而来。青龙猛地一震,弓紧身躯,发出痛苦的狂吼,似乎气力尽失,笔直地朝着下方的森林坠落。
小青急忙拉着许宣御风冲起。低头再望时,青龙已撞塌了半片山坡,正沿着莽莽苍苍的密林朝下滚落。
许宣失声道:“王重阳!”想要下冲相救,奈何使不出半分真气。小青又惊又疑,不知谁在暗处偷袭,拽住他的手臂,秋波四扫,故意高声道:“不用担心,王圣使神识极强,未受青龙反噬,只是一时气竭难支罢啦。”
此时明月在天,照得四处莹白如昼。周围山岭起伏,黑色的枯林与厚厚的积雪参杂交错,就像一只只蛰伏着的巨大白虎。
北面数里外,银光如镜,竟是一片浩瀚无边的海子,厚厚的冰面倒映着满天星辰,壮丽难言。
苍茫天地之间,除了他们,再未见半个活物。两人凝神探查了片刻,心下稍定。只听隆隆震耳,白浪滚滚,青龙已坠落到山谷最低处,被崩落的冰雪层层覆埋,只露出几截闪着青碧鱗光的身躯。
许宣想起流霞镜,大觉恼恨,可惜那夜在皇宫秘道里被神秘人盗夺而去,否则或许可以用此神器重新封印青龙元魄,让王重阳化回人形。
岂料念头未已,小青忽从怀里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咬破指尖,一边在镜面上疾写血符,一边默念几句咒诀,叱道:“流霞之镜兮,收我青龙之灵!”炫光流舞,投向青龙,登时鼓起万道碧光,直射夜穹。
许宣大喜道:“好姐姐,这镜子怎会到了你的手里……”心中一震,失声道:“是你!”那夜在皇宫秘道里,和那神秘人错身而过时,觉得气息似曾相识,敢情那人就是小青!她有流霞镜在手,难怪先前胸有成竹,敢让王重阳化身青龙。
铜镜摇震,碧光乱舞,小青咬唇蹙眉,死死紧握镜柄,香汗涔涔,苦捱了片刻,忽听“嘭”地一声巨响,青光炸射,天摇地动,青龙狂吼着从雪谷中扶摇飞起。
正自惊喜,那青龙飞到距离流霞镜约莫十丈来远时,突然光芒暴敛,化作人形,然后又厉啸着凌空坠落,压倒了一片松树,没入山坳积雪。
小青“哇”地喷出一口鲜血,铜镜脱手,和许宣一起摔落在雪坡上。许宣抱着她滚了几丈,右手一撑,顺手抄起铜镜,拉着她翻身跃起。而后双手抓起两截树枝,倚杖飞掠,朝王重阳掠去。
“王重阳!王重阳!”他连叫了几声,却见他半身埋在厚雪里,一动不动。小青脸色惨白,抹了抹嘴角的血丝,摇头道:“我修为不够,收不了青龙元魄,他虽暂时变回人形,却难支撑到下一个月圆之夜。到时必被青龙反噬,神仙也难救啦。”
许宣大凛,将他从积雪里挖了出来,只见他脸色发青,鳞甲未消,额头上的犄角急剧跳动,体内真气更极为紊乱,显然并未分离青龙灵魄。
再一细看,更是浑身冷汗直沁。王重阳的左肋插了一支金针,露出半寸来长,显然方才就是这根针破空穿入他的“龙身”。此针看起来颇为普通,像是大夫用来针灸治病的寻常之物,究竟是谁如此神通,竟能凭借这细小银针,将“青龙”硬生生打落山谷?
小青脸色骤变,拔出金针,转头四顾,依旧没见半个人影。
许宣伸手抵住他后背,输了片刻真气,王重阳依旧沉沉昏迷,蛇圣女倒是醒来了,骂骂咧咧道:“忘恩负义的小贼!这傻小子剖心沥胆地待你,你却和小妖精联手害他!他若肯听我半句劝,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小青正蹙着眉头四处张望,听得“剖心沥胆”四字,眼睛一亮,突然出手如电,封住许宣穴位,而后拔出他靴子里的“龙牙”,朝王重阳心窝扎去。
许宣大吃一惊,立时劈手夺过匕首,叫道:“小青姐姐,你这是做甚?”小青见封不住他经络,又惊又奇,也不答话,鬼魅般地旋身飞转,丝带疾舞,瞬间便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住,重新夺下了匕首。
此时她的真气修为已远不及许宣,若是平时,自然无法如此轻易得手,奈何许宣心蛊犹在,浑身乏力,未曾料到她会对自己出手,登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小青生怕他挣脱,又将他全身要穴尽皆点了一遍,这才舒了口气,道:“许宣,你别怪我。这根金针的主人不知是谁,来势汹汹。你心内又被鞑子公主种下了蛊虫,用不得多久,他们便会追到这里来啦。横竖王重阳已经活不长了,倒不如将他的心挖出来,和你对换……”
许宣“啊”地一声,想不到她打的竟是这等主意。蛇圣女更是尖声怒骂,催促王重阳快快醒来,杀了这蛇蝎毒妇。
王重阳眉头紧皱,似乎听见了什么,右手手指微微蜷曲了刹那,又缓缓舒张开来。
小青咬牙道:“王官人,你逃不出囚笼是一死,化作青龙也是一死,我知道你待许宣如手足,如果你听得到我说的话,也必会赞同。对不住啦!”匕首银光如电,朝他胸膛猛刺而下。
“慢着……”许宣还不及喊出声,“当”地一声,“龙牙”竟似触到了坚岩钢铁,震得小青虎口酥麻,几乎拿捏不住。
小青又惊又疑,揭开他衣襟,俏脸陡然变色,奇道:“怎么这……这……这是什么?”
只见他心口前贴了一个黑黝黝的物事,光滑圆润,有如两个对扣的圆盘,严丝合缝,找不到半点罅隙。许宣猛地记起这是当日在北海吉塔,王重阳从火山湖中捞出之物,当下三言两语解释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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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无忧
想到王重阳罔顾蛇圣女之命,几次三番舍命相救,许宣更觉不忍,只怕小青转头又是一刀扎下,忙道:“小青姐姐,你这一刀剜不出他的心脏,足见天意。再说若非他化身青龙,我们绝难逃出生天,要想躲过耶律大石与蒙、金各部的追捕,更是缺他不可。只要能设法守住他的神识不受青龙反噬,我们便能对抗白虎,保住一线生机。”
小青似是没听见他说的话,翻来覆去地转动着那漆黑的圆盘,脸颊潮红,双眸晶晶闪亮,若有所思。
当是时,上空忽然传来呀呀尖啼,一只巨大的怪鸟掠过山顶,盘旋着朝谷底俯冲而下。蛇圣女怒极而笑:“小妖精,你逃不了啦,我倒要瞧瞧这回是谁剜出谁的心!”
小青将那圆盘揣入怀里,正欲提起许宣,朝山林深处掠去,金光一闪,又是一根细针钉入她的脚背,嗡嗡直震。她想要抬脚,却觉剧痛攻心,寒意彻骨,“格啦啦”一阵轻响,双腿竟已被坚冰冻结。
狂风鼓舞,那怪鸟扇动双翼,尖叫着扑落在旁侧,昂首睥睨。鸟背上骑坐着一个乌衣玄冠的道士和一个黑衣女子。那女子瞥见许宣三人,“啊”地一声,奇道:“怎么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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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小青亦齐声低呼,又惊又喜,蛇圣女则大感愠恼,叫骂不迭。眼前这黑衣女子赫然竟是李少微!
许宣见与她同骑的道士脸如冠玉,长须飘飘,腰上系了一个玛瑙葫芦,忽地想起当日乌禄所说,脱口道:“是了,你是无忧子!”
那道士双眸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捏指收回小青脚背上的金针,微笑道:“两位得罪了。贫道云游海外二十年,想不到还有后生认得我。”
无忧子刘德仁与葛长庚齐名,均以高妙医术称绝天下,德高望重,人称“北无忧,南海琼”,许宣出身医药世家,对他自更敬慕,当下恭恭谨谨地道:“晚辈久闻大名,缘悭一面,只是从令徒完颜乌禄口中得知前辈施以回春妙手,将金国公主心脏移入李天后女儿之身,借体还魂。晚辈见道长骑乘大鹏,又与李天后同行,故而才放胆揣测。”
听他提及王允真,李少微眼眶登时一红,低声道:“刘真人,这位许官人与宁小娘子是海琼子临终前所收的弟子,林灵素便是借他们引来道魔各门,而后掏出峨眉,遁入蓬莱。至于昏迷的这位,便是蓬莱山里的少年英侠王重阳了。”
刘德仁显然已听她说过来龙去脉,点头道:“原来如此。”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许宣,道:“难怪这位小朋友骨骼暴长,真气雄浑,原来是服用了‘元婴金丹’的缘故。你的五脏六腑全被换过,想来便是林灵素的‘百纳之身,夺胎换骨’了?”
许宣见他一眼便将自己看得通透,不由又惊又佩,但听他提及“林灵素”三字时,语调忽有些奇异的波动,心中又是一动:“莫非这老道与林灵素也有不共戴天之仇?”
果听刘德仁道:“林灵素聪明绝顶,恶贯满盈,他的‘百纳之身’与贫道的‘移花接木’同出一源,却用于邪魔歪道,而非救渡苍生。自从得知他与王文卿害死贫道恩师严公,刘某便一直追寻他们的下落,二十年杳无音信,所幸遇见李元君,才知究底。适才在空中遥遥望见青龙,只道是王文卿,故而飞针将它击落,不想却险些误伤了好人。”跃下鸟背,凝神为王重阳把脉。
许宣方知他是当年神医严忘一的徒弟,先前那枚金针竟出自他手,更觉骇然。
蛇圣女却越发不忿,冷笑道:“青龙乃上古神兽,若不是只剩三分残魄,又未与王重阳灵体合一,别说一根金针了,就算你搬来如意金箍棒又能奈它何!”
小青念头急转,这老道修为之强,不在葛长庚之下,若能得他相助,再加上李少微,足可抗衡耶律大石、萧抱珍、茅子元等人了。当下抢身朝李少微拜倒,道:“师父,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啦!王文卿的魂魄早被李师师收走了,青龙之灵也被她锁在金钗之中,弟子为了救许宣和王重阳,才不得已将青龙之灵封入王重阳体内,杀出重围……”
“李师师?”李少微身子一颤,如遭电击,倏然跃到小青身前,厉声喝道,“你说得是真是假?那妖女现在何处?”
小青道:“那妖女受了重伤,藏身不出。但她为报私仇,勾结宋朝、西辽、蒙古各部,围攻金国,就连王允真姑娘的还魂之身也被她控制,助纣为虐。我们方才便险些死在她党羽手中。如果师父不信,尽可一问许宣、王重阳便知。”解开许宣的丝带与穴道,在他手心轻轻一捏。
许宣知其心意,盘坐着朝刘德仁揖了一礼,道:“李师师筹谋已久,党羽广众,野心之大,无人可比,所做的恶事只怕比林灵素、王文卿加起来还要多。若不是那日在北海,屠青龙、斗玄武,引得那妖女现身,又对我亲口吐露了许多隐秘,我也想不到天下祸事,竟有大半出自她手。”
当下将他离开蓬莱后,如何结识完颜阿勒锦族人,卷入与完颜亮的争斗,引来灭村横祸;如何击杀狼雕老祖,收其盗众,在海上救了乌禄与完颜瑶,得知自己金国太子的惊天“身世”;又如何撞见王重阳,并肩苦斗青龙,追至北海;如何邂逅金兀术,证实“太子”身份,而后屠青龙,斗玄武,却被乔化婢女的李师师擒夺,掳到火山;如何趁着李师师与王文卿同坠岩浆,飞身逃离,与追来的王重阳齐心协力,回到金国……全都一一道来。
至于如何将错就错,冒充金国太子,如何与苏里歌、完颜瑶暧昧纠葛,又如何阴差阳错,初悟“无脉之身”等事自然全都略过不提。只将李师师如何施连环计夺得大半“炼天石图”,在发现自己洞悉她与完颜亮的师徒关系后,又如何派遣郭动天、茅子元、萨守坚联手刺杀,以及如何诱使他护送完颜瑶和亲蒙古、自投罗网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小青听得惊心动魄,虽知他已安然无恙,仍情不自禁地握紧他的手,掌心里尽是冷汗。
李少微更是越听越怒,脸色涨得通红,又渐渐转为煞白,得知那金国公主借王允真之躯还魂后,竟与李师师勾结,委身于贼,更是指尖颤抖,泪水夺眶,恨不能将她立毙掌下,还女儿一个清白。
刘德仁眉头紧蹙,沉吟道:“耶律大石能变作八头猛虎,必已吞并了白虎魂魄,修成上古的‘八极大法’。白虎被封镇在昆仑山下,能找到并解印白虎,非有‘白虎皮图’不可。既然李师师早已从蓬莱山盗走了‘白虎皮图’,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将此图送与耶律大石,换得他联手相助。”
许宣心中一沉,先前剧痛难忍,未曾想到此节。但以李师师的心计,必不肯将“白虎皮图”平白送与耶律大石,却不知这后头还牵涉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
李少微冷冷道:“小青姑娘,既然青龙之魄被李师师封入金钗,又怎会落入你的手里?”王允真死后,她原已万念俱灰,与小青的关系也大为和缓,但此时悲怒狐疑,话中又满蕴杀机。
小青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我离开蓬莱后,被炁流卷到了海上,抱着浮板漂了十几日,到了一个小岛。岛上尽是些又黑又矮的渔民,穿着木屐,衣不蔽体,说着半生不熟的怪话。他们见我穿着大宋的衣裳,又会武功,无不又敬又怕,指手画脚,说要带我去见他们的藩主。
“我随着他们到了一处木屋外,远远便听见一个男子气急败坏地叫骂,声音颇为熟悉。那些倭人吓得屏息蹑足,不敢上前。我也不理会,径直闯入屋里,却见一个青衣乱发的瞎子正摔桌掀案,大发雷霆,旁边跪坐着一个美貌的红衣女子,神色温柔地凝视着他,轻声劝阻,竟然是林灵素与青帝。”
许宣虽已隐隐猜到,但听到她说出两人身份,仍不免“啊”地轻呼一声。李少微、刘德仁更是脸色齐变。
小青道:“见我进来,青帝又惊又喜,忙起身相迎。林灵素也一下听出我的脚步声,喝道:‘小妖精,姓许的小子呢?是不是和你在一起?老子打碎了他的膝骨,害得他家破人亡,快快叫他进来把我杀了!’青帝朝我连连摆手,示意我不要答话。
“林灵素似是猜到她暗中阻止,怒发如狂,骂得越发难听了,左一句‘阴阳人’,右一句‘不男不女的妖怪’,喋喋不休地叫嚷,说是宁可死在王文卿剑下,死在青龙肚子里,或被仇敌一刀刀剐死,也绝不愿蝙蝠似的和半男不女的怪物苟活在荒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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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缘由
小青道:“若别人这般骂我,我早就按捺不住啦,可是青帝任他骂得如何难听,也只低头垂眉,微笑不语。那时正值黄昏,晚霞满天,夕阳金灿灿地照着她的脸,那么落寞而凄伤。我突然醒过神,她一定是喜欢上那魔头啦。”说到最后那句话时,心有所动,双颊晕红,不由自主地朝许宣瞥去。
许宣惊愕无已,想起在蓬莱山时楚青红凝视林灵素的奇怪表情,难道那时她便已对他情愫暗生?若真如此,她究竟是爱屋及乌,将对李师师的执念移转到了其兄长身上,还是单纯为林灵素的邪魔魅力所着迷?
他拜青帝为义母后,早已将她视如至亲,想到那姓林的魔头风流绝情,也不知害苦了多少女子,李少微更径直被毁了一生,不由得五味交织,为楚青红大感担心。
李少微似乎也想起了那些伤心往事,蹙着眉头,眼中闪过惊恼、愤怒、悲苦、嫉恨……诸种神色,一言不发。
小青握着许宣的手,续道:“我在那岛上住了几日,才知这些渔民都是倭人,青帝出生东岛,听得懂他们的话语,故而带着林灵素藏身于此。林灵素奇经八脉受了重创,双眼俱盲,若是脏腑、四肢坏了,他凭着‘百衲之术’还能自行换过,但他眼睛看不见了,又如何动刀更换?所以他虽百般不情愿,也只能让青帝当他的双眼。青帝将真气全都传给了许宣,督脉尽毁,形如废人,却也由此因祸得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对他们来说,天下虽大,却处处凶险,只有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才是安全之地。
“林灵素心有不甘,满肚子怒火,只想着找到剩余的‘炼天石图’,报仇雪恨,整日软硬兼施,迫使青帝带他出海,青帝始终不答应,说等他养好了伤,再一起去找李师师与剩余的石图。但自我来了之后,她担心你的生死,便让众渔民悄悄为我造一艘坚固的帆船,送我出海,探寻你的下落。
“恰好那日倭民打渔回来,听说北面海上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青龙,兴风作浪,淹没了许多渔船。林灵素也不知从谁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趁我不备,突然将我制住,逼迫我带他们一同出海,寻找青龙。
“我们乘船朝北行驶了几日,海面上冰山漂浮,越来越冷,划船的八个倭人一来抵受不住严寒,二来恐惧青龙,都已趁我们熟睡时驾着小船逃之夭夭。我们只好自行驾船,又过了两天,风云突变,半夜里狂风暴雨,帆船很快就被巨浪掀翻了。我想要救青帝,却被大浪卷入漩涡,险些溺毙。好不容易捱到放晴,却已找不到半片船板,更别说他们两人的身影了……”
许宣如被重锤猛击,失声道:“你……你是说青帝和林灵素都已葬身大海?”小青摇了摇头,道:“他们是生是死,我也不知。但那么大的风暴,方圆百里又找不到一个栖身的岛屿,别说他们一个重伤未愈,一个真气尽失,就连我也是九死一生,抱着浮冰才捡回一条性命。”
李少微、刘德仁又是惊疑又是失望,只有蛇圣女倍感快意,连称老天开眼,尖声大笑。
许宣脑中空茫一片,想到青帝对自己的种种温柔关爱,更是呼吸如窒,热泪上涌。
又听小青道:“我御风踏冰,在海上又找了半个多月,始终不见他们的踪影,只得寄住在一片礁石丛中。那天夜里,终于来了一艘大船,我跃入船舱,才知那些人全是金兵,出海追捕玄武,搜救太子。那时我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太子’便是你,但听说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的‘玄武’也已现身北海,心里不由狂跳起来。‘玄武’既已解印,‘混沌皮图’必定也已落入了某人手中,于是便藏身在甲板下的隐秘处,想要随他们去瞧个究竟。
“我蜷在角落,刚迷迷糊糊睡了不久,便听得轰隆巨响,船身猛烈摇晃起来。舷窗外红光冲天,天空、大海全被映得紫红,巨浪如层层高墙,接连不断地将战船掀飞、撞落。金兵们显然也没见过这等场面,跌跌撞撞,惊呼狂叫。过了好一阵,才有人醒过神,说是吉塔火山爆发了。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火山才喷吐完所有岩浆,海啸也慢慢停息了。金兵们惊魂甫定,又听见北边传来雷鸣般的咆哮,波涛中忽然隆起一个山岭般的庞然巨兽,接着又扬起了几百丈长的头颈,怒吼着撞击在左舷。偌大的战船瞬间就被撞成了粉碎,亏得我眼疾手快,一把抓起救生船,跃入了海里。
“海面上落满了碎板与惨叫的金兵,谁也没料到玄武竟会在此刻出现。它弓着脖子,怒吼着瞪视着我们,似乎在警告什么,然后慢慢朝北游走了。我顾不得危险,划着船,紧随在后。
“玄武朝北越游越快,突然又咆哮了几声,潜入海里。我划着船在周围等了两个时辰,始终不见它踪影,失望极了,只好继续朝着东北方划行。又过了一天,一群又一群的雪鹫怪叫着从我头顶掠过,争相朝西飞去。
燃文
“我随着它们划了片刻,远远望见数以百计的雪鹫尖叫着盘旋俯冲,围攻一条遍体鳞伤的巨鲨。那条鲨鱼发狂地挣扎着,却无法潜入水底。它的背上骑着一个白衣女子,鲜血斑斑,似乎也受了重伤,一手抓着鲨鱼背鳍,将它拉离水面;另一手握着短剑,挥舞出一道道太极鱼似的光弧,雪鹫不待靠近,便被劈得血肉横飞……”
“李师师!”李少微、许宣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两人虽已知道这妖女未死,听到此处,仍不免又是惊怒,又是悲喜。
小青道:“不错,就是她啦!那女魔头被王文卿拽入火山口后,并没葬身岩浆,而是借着喷发的火浪冲天飞逃,坠入了十几里外的冰洋。她身负重伤,无法御风而行,只好抓了鲨鱼当坐骑。她转过头,朝我微微一笑,我虽不知道她的身份,却被她的摄魂术弄得心迷意乱,觉得她似曾相识,极为可亲。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划船上前,助她赶跑了那些雪鹫,又将她拉了上来。不想她刚一坐定,就闪电似的捏开我的口颊,塞入了一只又冰又滑之物,笑道:‘小青姑娘,多谢你出手相助,这只“极渊冰蚕”可消你体内残余的“三尸金线蛊”,助你修成极阴之炁,飞升成仙……’”
“极渊冰蚕?”许宣大吃一惊,曾听“仁济堂”里的食客们说过,在“从极之渊”的最深处,长着一株红萼白花的巨树,每一朵花都是阴间冤魂所化;树叶上攒满了莹白的蚕虫,汲取天地阴寒之炁,可谓世间至阴至毒之物。小青本就是阴寒之身,中此毒蛊,如何得救?
许宣又惊又急,忙恳请无忧子施以妙手。刘德仁扣住小青脉门,凝神探查了一会儿,摇头道:“太迟啦。冰蚕入口即化,直透骨血,如果宁娘子吞下此丸的七天之内,用金针封住任督二脉,放血七次,再以纯阳真炁周转全身,循环八十一次,或许还能将冰蚕血气逼出体外。”
小青虽已猜到,但听无忧子亲口道出,仍不免失望已极,勉强笑了笑,道:“是啊,李师师也说过了,世上除了她拿‘诸夭之花’炼制的药粉,再没什么能克制住冰蚕之毒。‘诸夭之花’也只能压制百日,每隔百日必须再服一剂,否则必定阴毒攻心,万劫不复。”
许宣道:“‘诸夭之花’必是产自南海‘诸夭之野’,既有此花,我们去南海采了研磨成药便是!”
刘德仁道:“‘诸夭之花’生在穷山北崖,相传六十年才开一次花,我不知那妖女从何处寻得。但她既肯将花粉授予小青姑娘,必有所求,暂时还不会伤她性命。”
无忧子说得委婉,言下之意却已再明白不过了。六十年才开一次的奇花,纵然寻着,又复何用?想到小青为了救自己,不惜背叛李师师,自寻绝路,此般情意,又如何报得?许宣胸喉如堵,泪水夺眶,紧紧握住她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青反倒似平静下来了,微微一笑,续道:“李师师最恨三个人,一个是赵佶,已经死啦;一个是王文卿,也已葬身在吉塔火山;最后一个便是她的哥哥林灵素。她用冰蚕挟制我,就是想让我说出林灵素的下落。但我只要一告诉她,便即刻性命难保,所以便骗她说,林灵素藏身在一座荒岛上养伤,我中了他的心蛊,受命前往北海打探‘混沌皮图’的消息,可惜半途遇上风暴,水手都已葬身鱼腹,我也找不着归途了……”
许宣心中一沉,暗呼糟糕。这才想起当初在吉塔火山口,为了拖延时间,曾胡诌小青解印了玄武。李师师用冰蚕挟持她,必是信以为真,想要问出“混沌皮图”与林灵素的下落。自己一句信口胡言,谁想竟害惨了小青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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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冰尸
小青续道:“李师师半信半疑,但那时我已服了冰蚕,纵有心蛊也被荡尽了,无从映证,于是她便笑吟吟地说:‘小青姑娘,李师师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多亏了你,我才能将林灵素、王文卿与李少微一步步引入蓬莱山的圈套;今日又偏蒙你相救,恩德没齿难忘。如不嫌弃,我便收你为徒,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日得齐“炼天石图”,也一并传了给你。如何?’”
小青叹了口气,朝李少微道:“师父,徒儿并非贪图‘炼天石图’,也不相信那妖女真会倾囊相授,只是命悬她手,不得委曲求全。所以……所以我只好假意欢喜拜谢,认她作了师父,但心里却没有半点当真。”
李少微点了点头,心中却想:“你拜我为师,又何尝不是命悬我手,不得不委曲求全?”
小青道:“李师师见我自告奋勇,要带着她去找林灵素,大为欢喜,道:‘你我师徒齐心,何愁抓不到那魔头?不必急于一时,等我养好了伤再说。’于是便让我朝西划船,一路到了金国。那时我才明白,她过去二十年竟都藏身在辽东,经营势力,除了忠心耿耿的郭动天,茅子元、萨守坚,还有那金国的海陵王全成了她的弟子。
“这些人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一口一个‘小师妹’,心里却满怀戒备,尤其那萨守坚,更是终日监视,暗中挑拨。李师师受伤颇重,我乔化为婢女,随着她藏身在海陵王府中,一共也不过见了她三次,对他们商讨的阴谋知之甚少。直到那日,我趁她与完颜亮出门后,潜入她屋中盗取‘诸夭之花’,却不小心触及机关,发现了一条密道……”
许宣“啊”地一声,终于明白为何会在密道中遇见她,但心中仍迷惑不解,不明白为何李师师不拆穿小青的谎言,搜检她身上有无“混沌皮图”?若仅是因为当时重伤未愈,需要她照顾,到了金国之后,又为何仍收她为弟子,留在身边?难道那女魔头放长线钓大鱼,另有图谋?
又听小青道:“密道犹如迷宫,四通八达,通往皇宫后花园、紫云宫等多处地方,想必是李师师用来监视金国君臣,乃至刺杀、叛乱所用。我兜了一圈,没找到解药,便又往回走,到了密室门边,忽然听见完颜亮的声音:‘许宣这小贼如不尽早除去,必是大害。’我心中顿时一紧,贴着隔门侧耳倾听。
“李师师、茅子元、萨守坚、郭动天等人全都到了,我听了片刻,才知道原来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济安太子竟然就是许宣,不由得又惊又喜。再往下听,越发心惊。原来李师师图谋的不仅是‘炼天石图’,而是刺杀金国太子,联合西辽、宋朝、西夏、蒙古各部围攻金国,再以此为借口,扶持完颜亮登上金主之位,扫平辽、夏,南下灭宋;而后再诛杀林灵素,统领魔门,让茅子元、萨守坚领袖佛道各派……一统四海。
“我心乱如麻,正想从密道奔往太子府,警示许宣,却被李师师察觉动静,立刻将我制住了。萨守坚等人七嘴八舌,说既然全被我听见了,必须杀了灭口。好在李师师摇头道:‘她是你们的师妹,没有欺师叛门之举,就这么杀了,何以服众?’又问我,为了求仙,是否愿与许宣划清泾渭?
“那时我性命全操于她手,岂敢忤逆?只好昧着心诅咒发誓,说我与许宣同去蓬莱,假扮女娲伏羲,只是为了夺得‘白虎皮图’,修炼成仙;许宣是死是活,与我全无干系。他们虽半信半疑,但见李师师这般护我,也无可奈何。我心里了如明镜,李师师留我一命,不过是为了找到林灵素罢啦。
“那日之后,他们盯我盯得越发紧了,我几次想要提醒许宣,却找不着半点机会。左思右想,李师师早晚会知道林灵素已葬身汪洋,我也难逃一死,倒不如趁着他们不备,混入和亲的队伍,借机警告许宣,一齐逃之夭夭。
“恰好出行的前两日,李师师急于求成,真气岔乱,险些走火入魔,也不知躲到了哪儿闭关疗伤。我盗取了她藏在密室里的‘封龙钗’,不想回去时,恰巧在皇后的寝宫密道里撞见许宣。他被完颜亮发现了行迹,一旦那厮按下警铃,李师师一众必然全部赶至,情势紧急,我只好盗夺了许宣怀里的神镜,将完颜亮引往别处。
许宣这才知道了来龙去脉,心想:“原来她夺走流霞镜,竟是舍身调虎离山,保我周全,难怪不见迪古乃追来。”大为感动。但隐隐之中,又觉得她似有隐瞒,神态语气总仿佛有些不太自然,几次目光交接,也立即转头避开。
小青道:“在皇宫里呆了这么久,我早已对地下迷宫了如指掌。诱开完颜亮后,我转而潜入鞑子公主的宫殿,趁她不在,封了她贴身婢女的经脉,塞入密室,乔化成那婢女的模样。一来躲开完颜亮的追查,逃脱李师师的掌控;二来正好随许宣出塞,伺机为他解围……谁想那女魔头神机鬼械,一路上找不到任何机会,终于还是遭了她们算计。亏得在这里遇见刘真人,师父,否则等到那些妖人贼党追上来,我们就只有束手待毙了。”
李少微神色稍缓,摇了摇头,道:“小青姑娘,当初我收你为徒并不是真心好意,这‘师父’二字以后还是别再叫啦。倒是你能守住本心,不受妖女威逼利诱,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不枉葛真人传你心经,赐你金丹。”说到“葛真人”三字时,眼眶不由得泪水盈凝。
小青被她这么一夸,脸上晕红泛起,有些忸怩,道:“是了,师……李元君,你又为什么和刘真人到这儿来了?难道神机妙算,早已料到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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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微正欲答话,忽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如惊雷狂爆,地动山摇。只见北面的那片辽阔冰湖上迸开了千百条裂缝,冰块相互挤压,雪雾朦朦,冲天乱舞。
怪鹏呀呀尖叫,振翅欲飞。许宣、小青心中一沉,难道耶律大石这么快便已追来了?
刘德仁眯眼凝视着那极速拱起、又极速崩塌的冰湖,微微一笑:“小青姑娘,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话音方落,上方又是连声巨响,峰顶的积雪层层崩落,滚滚白浪沿着斜坡冲泻席卷。
李少微抓起许宣、小青,跃上大鹏鸟背,刘德仁也拎起王重阳,冲天掠起。身形方动,四周树木摧折,乱石飞舞,顷刻间,偌大的谷底便被填平了大半。
狂风呼啸,许宣凝立半空,衣裳猎猎鼓舞,又惊又疑。震动显然是从湖底传来的,凝神探查,隐约感觉到似有什么庞然巨物在冰层下移动。
刘德仁双眸精光闪动,淡淡道:“这几个月来,贫道与李元君一直在追寻林灵素、王文卿与李师师的下落。七天前,路经长白山时,听采药人提起‘贝海儿湖’中有怪兽,分不清是龙还是蟒,兴风作浪,地震不绝。我们想或是王文卿所化的青龙,逃匿湖底,所以便全速追到了这里。恰好望见王官人变化的青龙,便以金针射其逆鳞,不想误打误撞,遇见了你们。”
许宣闻言更觉骇异,湖底蛰伏的究竟是什么怪物,竟能有如此堪比天地造化之伟力?难道竟是玄武?转念一想,又觉殊无可能,玄武似是对吉塔火山情有独钟,即便它真的离开了那里,又怎能穿过千里雪原,到达这片冰湖?
冰湖隆隆巨震了片刻,终于慢慢停息了,雪崩也随之渐止。湖面上裂缝纵横,波光粼粼,隆起的冰脊犹如无数银蛇,蜿蜒密布。
大鹏突然厉声怪啸,拍翅冲掠。小青眼尖,奇道:“那是什么?”只见远处冰锥裂缝中探出一个苍白浮肿之物,慢慢地爬上冰面,接着又是一个,再一个……转眼间便有数十个从周围的冰隙中钻了出来。
“伥尸!”许宣一凛,当日在吉塔山上,就曾与王重阳并肩激斗过许多伥尸,但眼前这些怪物不同于那些乘坐着龙鲼的白衣伥尸,也不同于当初被李少微吸血而死的僵鬼,一个个湿淋淋、白惨惨,浮肿的身上结着冰霜,目光虽呆滞,眼珠却是血红色的,仿佛燃烧着的火焰,瞧来犹为可怖。
李少微脸色骤变,道:“这些不是伥鬼,是‘火眼冰尸’。若不是中了‘冰尸虫蛊’,就是被极厉害的魔头吸尽气血。能将活人生生吸成‘火眼冰尸’,必已修成最高层的‘阴极真炁’。”
小青得她传授《阴极真炁十三篇》,深谙其道,心中嘭嘭剧跳,灵机一动,脱口道:“是了!我想到个法子对付他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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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再造
小青得她传授《阴极真炁十三篇》,深谙其道,心中嘭嘭剧跳,灵机一动,脱口道:“是了!师……李元君,刘真人,如今林灵素、王文卿都已经死啦,只剩下李师师这妖女未除。要想对付她,必先剪其羽翼。不管湖里是魔头还是怪物,只要我们将耶律大石、萨守坚等人诱入这湖里,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就能渔翁得利,一网打尽啦。到时再提着这些奸贼的脑袋赶回上京,还怕李师师、完颜亮不乖乖伏罪?”
蛇圣女冷笑一声,道:“王重阳被青龙之魄吞噬元神,姓许的臭小子中了心蛊,小妖精你‘冰蚕之毒’未消,李少微的伤势也没痊愈……哼,就凭你们几人之力,也想除灭李师师?”
刘德仁却点头道:“宁姑娘说得不错。贫道与郭动天、萧抱珍交过手,未分胜负;耶律大石既已修成‘八极虎身’,多半在我之上;再加上那茅子元、萨守坚、完颜公主、洛原君……我们确实没什么赢面,但事在人为,只要齐心协力,再适当地用上一些巧计,又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众人精神一振,皆以为然。李少微道:“既如此,我们先别惊动湖中的怪物,等治好许官人与小青的蛊毒,再设法将耶律大石、完颜瑶一行诱入冰湖。”
刘德仁沉吟片刻,道:“济安太子,此处没有心脏可移换,贫道只能用刀、针剖出你心内的蛊虫。王官人神识清明,真气雄浑,贫道可用金针封住青龙之魄,待他苏醒后,再慢慢运气化解。至于小青姑娘,我虽无药可解‘极渊冰蚕’,却有‘正气丸’舒气活血,可暂保无虞。”
许宣、小青大喜,连声称谢,当下随着他冲落山谷。
刘德仁从葫芦中倒出十八颗异香扑鼻的金红药丸,用油纸包好了,交与小青,道:“正气丸乃至阳之药,你先服一颗,其余最好在月圆之日的午时含服,循环运气半个时辰。十八颗应可保你一年半的周全,等合力擒住李师师,再迫她交出解药便是。”
小青再行谢过,依他嘱咐,吞了一枚,收好其余十七颗,盘腿凝神运气,果觉热气升腾,浑身大暖。
刘德仁道:“济安太子,我先封住你脾经、心经、肾经与心包经,以免出血过剧……”指尖刚点到他胸膛,脸色忽变,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
许宣知他必已察觉到自己的“无脉之身”,念头急转,故意让真气四下逸散。刘德仁把脉凝神探察了片刻,惊疑之色稍减,摇头道:“太子殿下,你经脉俱断,真气乱行,要想封住血脉,只能用金针刺穴了。”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平铺展开,道:“殿下,贫道麻药剂量不足,剖心刺蛊时难免疼痛,你且忍上一忍。”
许宣见那布包里插着一排金针、七把薄如蝉翼、大小不一的柳叶刀,头皮不由一阵发怵,笑道:“无妨,刘真人只管剖刺便是。”闭上眼,屏息凝神。胸口一凉,也不知刘德仁涂了什么药膏,酥麻麻、凉浸浸,又过了片刻,微微一痛,似有冰块透心而入。忍不住睁眼偷觑,浑身寒毛乍起。
只见心口周围扎了二十余根金针,无忧子右手握着一柄极薄的柳叶刀切开了他的心脏,黑血直涌;左手捏着几支金针急速刺扎,针尖上绚光闪烁,密密麻麻攒动着发丝粗细的小虫子,腥臭刺鼻。
刘德仁道:“太子殿下请勿睁眼。你一分神,心速加快,贫道可就刺不准这些蛊虫了。”
许宣只得重又凝神闭目,过了好一会儿,才进入物我两忘之境,将那令人心惊的画面从脑海中摒绝而出。
刘德仁右手疾动,快如闪电,每次捏三支金针,刺满蛊虫后,便放入一支玛瑙净瓶中,而后再换三支金针,如此循环往复,那玛瑙净瓶里很快便装满了蛊虫,翻腾爬动。许宣心脏涌出的黑血也渐渐转为鲜红。
小青在一旁正看得提心吊胆,却听嚎哭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数以百计的“火眼冰尸”似是嗅到了血腥气,争先恐后地穿过冰湖,朝山谷中趔趄奔来。这些冰尸看似笨拙,速度却快得惊人,转眼间便有十几个越过两侧的雪坡,抢先冲到了。
李少微道:“小青,护住刘真人,别让他分心。我来超渡这些尸鬼。”高掠低伏,长剑疾旋飞舞,登时将数十颗冰尸头颅切得冲天飞起,污血激射。
周围冰尸闻得腥气,更加发狂,潮水般涌至,饶是李少微神功盖世,也不能将它们尽阻在外。大鹏嗷嗷怪叫,挥翅拍倒了两个冰尸,又一爪将头颅踏得粉碎,昂然站在刘德仁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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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尸越来越多,不断地从两侧雪坡奔下。小青拔剑起身,连砍了三十余颗头颅,剑锋卷刃,身上更溅满了斑斑污血,闻之欲呕,眼见远处冰湖上白影攒动,也不知有多少正前赴后继地赶来,不禁又忧又急。
李少微喝道:“用‘阴极真炁’封凝冰尸的血液,它们嗅不着味道,自然便不会过来了!”剑光如电,哧哧激响,几个冰尸头颈处白汽直冒,刚一切断,立即被冰霜封冻。
小青依样画葫芦,连斩了五六个头颅,封冻血液,四周的冰尸果然没有如先前般扑涌上前。精神大振,与李少微一前一后,交错飞掠,冰尸方一靠近,立即身首分离,累积如小丘。
这些冰尸虽长着血红色的双眼,却似又聋又瞎,依靠嗅觉与触觉行动。闻不着血腥气,狂性大减,再撞到前方堆积的尸丘,越发茫然不知所往,迎风细嗅,转头四“望”。
大鹏突然抓起一个冰尸,尖啸着飞到数里外的山脚下,极速冲落,将那冰尸撞得血肉模糊;而后又盘旋俯冲,将几个冰尸抓起、抛落,血肉飞溅。众冰尸嗅着气味,顿时纷纷嚎叫掉头,朝山下奔去。
小青拍手笑道:“想不到这禽鸟竟如此聪明,想必是沾了刘真人的仙气。”大鹏扑翅冲落,昂首阔步地叫了几声,意态颇为倨傲,对她的夸奖似是不屑一顾。
此时刘德仁也已刺出了所有“真心蜜意”蛊虫,穿针引线,飞快地将许宣伤口缝合起来,又从葫芦里倒出一颗鸽蛋大的青黑药丸,和着冰雪碾碎了,涂在他的胸口上,这才舒了口气,道:“济安太子,蛊虫已经除尽,但你还需运转真气,将血液内残余的虫卵全都荡灭,以绝后患。”
许宣凝神查探,心内果然再无任何麻痒不适,大为感激,伏首朝刘德仁拜了三拜,道:“多谢真人再造之恩!”
刘德仁微微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倒是殿下这双膝盖需要再造一番了。”转头四望,右手一抓,将一具无头冰尸吸到掌心,道:“此人年纪甚轻,骨骼修长,与殿下颇为匹配。如太子不嫌弃,贫道便斗胆移花接木。”
许宣喜道:“那就有劳刘真人了!”
刘德仁动作快逾闪电,将麻药膏合着冰雪敷在他双膝上,就在他闭目凝神之际,便已迅疾地剜下膝骨,将那冰尸的膝盖续接而上,用金针、龙筋密密缝好,而后又化开几颗“续筋生肌膏”,厚厚地涂抹了一遍,拿布帛裹紧,道:“膝盖刚换,需得静养三十六个时辰,等气血通畅,方可活动。麻药失效后,或将疼痛难忍,殿下切切不可妄动。”
许宣这几个月来也不知吃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早已坚忍无畏,扬眉一笑,道:“刘真人放心,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保证绝不动弹。”
刘德仁点了点头,道:“躯体易复,经脉难圆。等过了这一关,贫道再设法为殿下续接经络。”
蛇圣女兀自喋喋不休,骂个不停,说许宣阴狠如豺狼,恩将仇报,刘德仁这么救他,必将自食其果,后悔莫及。
刘德仁也不理会,擦好柳叶刀,又盘坐在王重阳身后,取出金针,捏指御气,依次插在他“阳关”、“命门”、“悬枢”、“至阳”、“灵台”、“神道”、“风府”、“百会”、“神庭”督脉九穴上。每插一针,王重阳便陡然一震,金光鼓舞,等到九针刺毕,浑身上下全都笼罩了一层赤金光晕,随着狂风吞吐不定。
刘德仁嘴唇翕动,指尖连弹,额头、鼻尖沁出密密汗珠,脸色越来越红,又渐渐转白,而后转为青碧,须眉皆绿,最后终于慢慢转回红润,睁开眼,长吁一口气,道:“青龙之魄已被封入泥丸宫,将来会否反噬,就看王官人造化了。”连治二人,真元消耗极大,衣服被汗水浸透,有如水中捞出一般,方欲起身,脚下一个趔趄,竟险些摔倒。
小青急忙上前将他扶住。他微微一笑,举起那装满“真心蜜意蛊”的玛瑙净瓶,道:“贫道没什么大碍。小青姑娘,时间紧迫,要想对付耶律大石与李师师孽党,就得依你之计,设套将他们诱入这冰湖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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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设伏
小青登明其意,拍手笑道:“刘真人妙计!”当下与刘德仁、李少微一齐跃乘大鹏,贴着雪坡朝贝海儿湖上掠去。
这时,晴朗的夜空已被滚滚乌云遮住了,星辰寥落,西边的圆月也黯淡昏黄,在他们下方,密密麻麻的火眼冰尸正嚎哭着冲向山脚的树林,撕斗争抢着血肉模糊的尸体。
冰湖里又不断钻出数以千计的冰尸,四面八方地踉跄奔来,在昏暗的夜色里,点点红睛有如无数跳跃的火焰,壮观而恐怖。
大鹏怪啸着俯冲而下,李少微、小青剑光扫舞,白汽“嗤嗤”作响,将血肉迸裂的尸体尽皆冻住,众冰尸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乱作一团,东嗅嗅,西闻闻,找不着方向。
刘德仁抄手抓起一个冰尸,捏开它的口颊,将净瓶里的心蛊一股脑儿倒了进去,而后凌空抛向冰湖。接着又抓起两个,剖开肚腹,一并扔入湖中。
众冰尸立即掉头狂奔,嚎叫着扑入贝海儿湖,水花四溅。那些刚冒出湖面的冰尸立即翻身下潜,争先恐后地夺取那两具污血汩汩的残肢断体。不一会儿,漫山遍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湖面冰层跌宕,偶尔涌起暗红的血污,气泡翻腾。
“虫饵已经布好,就看鱼儿上不上钩了。”李少微双眸闪烁着久未涌现的凌厉杀机,朝西望去,连绵起伏的雪岭有如凝固的波浪,依旧不见半个人影。
刘德仁松了口长气,道:“不儿罕山距离此处千余里,蒙兀骑兵再快也要六七日方能追到。耶律大石、萧抱珍、茅子元等人就算御风全速追赶,也要再过十几个时辰。你我先回到山谷里找一个隐蔽的所在,以逸待劳,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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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亮,漫天朝霞倒映在蓝白相间的冰湖上,闪耀着层层叠叠的金光,壮丽难言,就像是浩瀚无边的北海。
狂风卷着濛濛白沫,刮过尖利交错的冰棱,刮过嶙峋险峭的崖石,刮过冰挂满枝的树林,发出千变万化的呼号,刺耳惊心。
除了王重阳兀自斜靠着石壁,昏迷不醒,许宣四人全都盘坐在冰洞里调息养气,被那寒风刮卷了一夜,浑身冰霜凝结,呼吸不畅。就连守在洞口的大雕也冻得缩颈踱步,振翅不已。
到了午后,彤云滚滚,贴着冰湖朝山谷涌来,越来越冷。傍晚时琼花乱舞,重又下起大雪。不过小半时辰,洞内已堆满了积雪,五人胸腹以下尽被掩埋。
小青格格打了几个寒战,强笑道:“这儿太……太冷了,刘真人,我有些捱不住啦,真想现在就再服一颗‘正气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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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德仁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急于修行‘阴极真炁’,体内又积蓄了冰蚕寒毒,内外交感,所以觉得格外难熬。‘正气丸’至阳之物,服用过勤,反会阴阳相冲,走火入魔。要想化解寒毒,需得持之以恒,步步为营,不可再想着抄走捷径了。”
睁开眼,沉吟道:“不过……贫道云游北海十余载,自忖去遍了天寒地冻的所在,竟无一处比得上此时此地,真真奇怪。也不知汉朝的苏武,如何在这里捱受了十九年?”
许宣一震,才知这里就是从前苏武牧羊的“北海”。儿时最崇慕的除了神仙之外,便是岳飞、苏武等人,一心要学他们精忠报国,北伐讨虏;偏偏命运弄人,自己竟摇身变成了金鞑太子、赵宋死敌。不免又有些五味交集。
又想:“李陵忠烈无双,被俘后不过是诈降自保,以便伺机反攻,便被汉武帝夷灭了三族。如果苏武也被满门抄斩,又岂肯在这冰天雪地里放羊十九年,为那狗皇帝尽忠?无家可归,何以言国?父母之恩,难道还比不过狗皇帝么?”越想越是激愤,热血上涌,竟也不觉得寒冷了。
狂风呼啸,小青又打了个寒颤,道:“依我看,这儿比极北之地更冷,多半是因为‘极阴之炁’。也许这贝海儿湖就是黄泉入口,所以才有这么多的火眼冰尸。那湖底的怪物,说不定就是阴间妖兽……”
说话间,湖面上忽然又传来“轰”地一声巨响,冰块炸舞,冲天喷涌起一大团橙黄色的蘑菇云,恶臭扑鼻。
四人大凛,齐齐转头凝望,云雾转瞬间便被狂风卷散,湖面上碎冰晃动,再无任何动静。
王重阳“啊”地一声低吟,似是被那巨响震醒了。许宣大喜,道:“重阳兄,你没事了?”小青也如释重负,笑道:“好啦,现在我不用再做恶人啦。”
王重阳睁开双眼,撞见她略带歉疚与关切的眼波,耳根顿时涨得通红,道:“多谢太子、小青姑……”
蛇圣女截口喝道:“谢你个头啊!臭小子,救你一命的是这姓刘的道士,若不是他赶到,你早被这对蛇蝎男女害死啦!”
王重阳人虽昏迷,神识却仍有几分清醒,迷迷糊糊记得先前发生之事。当下忙抖落积雪,朝刘德仁伏身拜谢。
刘德仁将他拉起,微笑道:“王官人,青龙是上古凶兽,虽只剩下三分残魄,也绝非凡人所能承受。如果不是你元神清明,又有一身强沛无比的纯阳真炁,贫道纵有再大的本事,也救不回你。金针只能暂时封住青龙之魄,从今日起,你每日子午各运气一个时辰,循行任督二脉,三年之后或可将青龙残魄全部吸纳干净,真能如此,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江湖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十年。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化,将来成就必远在我辈之上。若能为天下苍生谋福利,也就不枉了贫道这几根金针了。”
许宣在一旁听了,暗暗有些不是滋味儿。刘德仁与王重阳素不相识,竟推崇至此,相较之下,他为自己驱蛊换膝,倒似是看在葛长庚之徒与金国太子双重身份上,虽然和蔼客气,总似隔了几重无形之墙。
王重阳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道长箴言,王喆绝不敢忘。”转头见李少微悲喜交集地望着自己,想起王允真,想起托体重生的完颜瑶,心中不由痛如刀绞。
李少微勉强一笑,泪水盈眶,道:“王官人,当日在蓬莱山上,多有得罪。亏得你照顾允真这么多年,有你这样一个哥哥,是她的福分。我作孽太多,误了她的性命,原想让她‘复活’为金国公主之身,聊作补偿,不料弄巧成拙,反让她做了李师师爪牙的寄体之躯。早知如此,宁可让她留葬蓬莱,和令堂相守,免做这浊世的行尸走肉。”
王重阳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似被堵住了,更觉难过。就在这时,大雕突然翎毛直乍,振翅发出低沉的怪叫声。只听西边“呀呀”尖啼不绝,似有大群的禽鸟急速飞来。
众人俱是一凛,刘德仁抚了抚大雕的颈翎,示意它安静。李少微也定住神,右手捏指,轻轻一弹,使了个“蜃气幻镜诀”,洞外幻光晃荡,凝结如镜,顿时将空中景象映照其中。
但见天地苍茫,琼英乱舞,数以百计的雪鹫正从西边掠来。鹫背上骑乘着漆面刺纹的黑衣人,背弓执钺,狰狞如鬼。当先几人没有纹面,赫然正是耶律大石、完颜瑶、萧抱珍、萨守坚与茅子元。
果如刘德仁所料,他们轻骑轻装,领着精锐驾鸟全速追来了,只是竟比预计的时间更早了两三个时辰。
李少微立即收了气镜,换指念诀,洞口重又结起一层朦朦胧胧的幻光,从外朝里望,洞内似乎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众人屏住呼吸,凝神聚气,静候良机。只听完颜瑶格格一笑,高声道:“济安哥哥,我知道你藏在哪里,乖乖地出来吧。只要你弃暗投明,奉我为金主,奉天佑皇帝为契父,我保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听她声音越来越近,许宣心中突突直跳,难道心蛊并未除尽,她真的发现了此处?小青亦脸色微变,右手按住了剑柄。
刘德仁摇了摇头,还不等传音示意,洞口“呼呼”连声,掠过六七个鹫骑,当先那人肌肤胜雪,明眸善睐,正是完颜瑶。
瞥见那张甜美如花的容颜,李少微身子一颤,泪珠顿时夺眶涌出,好在她旋即控制住了意念,洞口幻光稍一波动,又平复如初。
完颜瑶骑鸟盘旋片刻,未发现异常,笑道:“济安哥哥,你以为你躲到这冰湖底下,我便找不着你了么?除非你把心剜出来,否则就算上天入地,也翻不出我的五指山。”引领众鹫骑,贴着雪坡朝贝海儿湖冲去。
许宣这才松了口气,这妖女果然中计,将那种了心蛊的冰尸当作自己了。
只听“咻咻”不绝,八百余鹫骑呼啸着俯冲而下,火矢齐发,没入冰湖。也不知箭簇上涂抹了什么,霎时间冰块炸射,红光乱舞,湖面竟喷起六七丈高的冲天火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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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混沌
狂风怒号,烟雾弥漫,火焰在湖面上熊熊燃烧了一阵,又渐渐熄灭了。那些冰尸却似已沉到极深的湖底,半晌也不见动静,只有几丝淡淡的焦臭之气,缭绕鼻息。
众鹫骑兵面面相觑,纷纷朝耶律大石望去,耶律大石眉头微皱,凝视着冰湖,耳廓微微转动,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完颜瑶笑道:“济安哥哥,我们的三眛火箭连极渊也能烧穿,你再不现身,我们就只好煮江沸海啦……”
耶律大石面色忽然一沉,朝北边不远处急冲而下,弯弓如满月,喝道:“出来!”箭矢火焰卷舞,去如流星。
火矢没处,冰层猛地朝上一拱,有如巨龙蜕甲,鳞片翻乍,“轰”地一声巨响,冲涌起蘑菇形状的橙黄气浪,冰块迸飞,恶臭扑鼻。
众雪鹫猝不及防,惊啼乱舞,霎时间便有二十余人被纵横飞射的冰块击中,惨叫着翻身坠落。
接着轰隆狂震,如惊雷迭爆,千百道黄光扶摇破空,臭气弥漫,众人吸了几口,便觉烦恶欲呕,天旋地转。饶是茅子元、萧抱珍等人真元强沛,亦憋闷难当,又惊又怒,叫道:“雾气有毒,快走!”纷纷驾鸟高飞。
余下众飞骑还不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下方又爆出一片鬼哭狼嚎,白影闪烁,腥风扑面,成百上千的怪物从喷涌的水浪中冲天跃起,朝他们张牙舞爪地扑来。
“哧哧”连声,数十名鹫骑兵连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被咬住咽喉,直坠而落。
冰尸们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更加疯魔,狂乱地撕夺咬噬,前赴后继。这些飞骑虽是耶律大石精挑细选的契丹勇士,身经百战,勇悍绝伦,却何曾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寒毛直竖,手脚早了软了大半,再兼误吸毒雾,头晕目眩,更难抵挡。
霎时间鲜血激射,惨叫迭起,近半的飞骑兵或被冰尸咬断了喉咙,或被撕裂了肚膛。连那些雪鹫也难以幸免,不是被揪断了脖颈,就是被连毛带肉地撕咬扯烂,情状惨不忍睹。
完颜瑶大骇,右手长剑劈砍,左手指炁纵横,将四面冲来的冰尸斩得血肉模糊,身子却猛地往下一沉,座下雪鹫已被僵尸咬中,悲啼着朝下急坠而落。
完颜瑶尖叫着踢开迎面扑至的尸鬼,翻身跃上旁侧的鹫骑,将那骑兵一把抛向冰尸,乘机冲天飞逃。
“轰轰”狂震,下方冰层接连迸炸,层叠爆放的橙黄气浪中,六条彤红如血的“巨蟒”破空飞扬,将众鹫骑与冰尸撞得四抛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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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条“巨蟒”勾卷飞扬,雷霆万钧地扫向耶律大石,“嘭”地一声巨震,与他射出的火箭撞了个正着,炫光四射,猛地朝后抛转蜷缩,发出愤怒而痛苦的狂吼。
耶律大石大喝着弯弓回旋,连环两箭,朝身后冲来的另两条“巨蟒”射去。箭矢火光迸舞,有如彗星激啸,飞旋着穿入“巨蟒”身躯,鼓涌起熊熊火光。
六条“巨蟒”齐齐收蜷,咆哮如狂雷,接着又听一阵山崩地裂似的轰鸣,整片冰湖仿佛全被掀了起来,数以万计的冰块冲天激射。
滚滚黄云中,只见一大团闪着红光的怪物怒吼着腾空而起。那怪物庞巨如山丘,通体橙红,不住地鼓动闪光,宛如巨大的肉球,看不见任何眼睛、口鼻。“背部”长了四只彤红的肉翼,掀动狂风;下方则挥舞着那六条巨蟒似的触足,暴怒地扫撞着一切。
众人瞧得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飞逃。刘德仁在气镜中折射望见,脸色亦倏然大变,脱口道:“混沌!”
许宣心中剧震,难道这有如飞翔的章鱼般的怪物,竟是与太古四大凶兽同镇于女娲五色石下的混沌神兽?
当年女娲将补天后残余的五色石化作五座神山,封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混沌于五方,并藏纳了诸种上古秘籍,传说只要合而为一,就能拼接为登上仙途的“炼天石图”。为了此图,数千年来也不知有多少修真殚精竭虑、勾心斗角,而这数十年的大宋浩劫,正是起于不周山下的一张“青龙皮图”。
五行木克土,女娲将混沌兽封镇在藏有“青龙皮图”的木属神器之下,又以不周山覆盖其上。混沌既在这冰湖之底,难不成此处就是“不周山”旧址?当年敖无名就是从这里盗走“青龙皮图”,搅得天下大乱?
不等细想,那怪兽已狂吼着冲上高空,六条触足螺旋怒舞,将漫天飞骑撞得血肉横飞,惨呼不绝,就连耶律大石亦被掀得凌空拋出十余丈远。茅子元、萨守坚等人不敢直攫其锋,纷纷驾鸟高飞,朝雪坡上冲来。
“混沌,是混沌!”火光映照在完颜瑶的脸上,惊愕、狂喜、贪婪、恐惧……尽现眼里,木人似的僵立半空,竟似没望见那怪兽正飓风似的飞旋而至。所幸萧抱珍急冲而至,抢在那巨蟒般的触足扫到之前,一把将她从雪鹫上抓起,凌风高掠。
“嘭!”她身形方动,座下雪鹫便被撞得横空飞起,血肉模糊地摔落在许宣等人藏身的洞前。
继而只听轰隆狂震,怒吼如雷,乱石、冰块、尸体……接连不断地掼撞在雪坡上,整片山岭似乎都在嗡嗡抖动。雪沫纷扬,气镜剧晃,许宣五人心中怦怦剧跳,全都悬到了嗓子眼儿。
王重阳平生第一次涌起畏怯之心,暗想,这怪兽凶威之厉,竟似更在青龙、白虎与玄武之上,难道真是传说中可吞噬万物的太古混沌?若真如此,只怕众人联手,也难以抵挡。转眼瞥去,见小青脸颊酡红,娇艳如霞,蹙着眉尖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热血上涌,忖道:“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大不了再变为青龙,就算拼得一死,也绝不让那怪物伤她分毫。”
那怪兽贴着雪坡滚滚飞旋,摧枯拉朽,所到之处,树林、岩石、坚冰……无不应声粉碎,四炸迸飞。成片、成片的崖壁轰然坍塌,引发了连环雪崩,惨叫声中,又有数十名飞骑被上方冲泻的雪浪迎头拍中,消失无踪。
顷刻间,八百雪鹫骑兵只剩下不足二成了。耶律大石又惊又怒,这些飞骑是他数年心血铸就,原想做为攻夺上京、灭金复辽的一支奇兵,不想出师未捷,竟莫名其妙地栽在了这里!
他一生雄图大志,只盼能恢复祖宗基业,威镇四海,眼看着霸业将成,岂能毁在这混沌口中?怒火中烧,纵身追掠,张弓大喝道:“谁能诛此凶兽,祭我大辽战旗,朕与他平分天下!”
“嗖嗖”激啸,七箭火焰飙卷,连环没入混沌兽的背部。那怪物小山似的庞躯猛一收缩,红光炸爆,发出暴怒的痛吼,逆向飞旋而起,朝耶律大石遮天蔽日地兜头扑来。
耶律大石捶胸啸吼,银光鼓涌,身躯急剧膨胀,密密的白毛从额颊、胸颈、手背冒出,瞬间便又化作了那狰狞凶暴的八头白虎,咆哮着冲天而起。
“轰”地一声巨响,混沌兽竟被掀得飞起六七丈高,触足抛扬。白虎则笔直地撞入雪坡,白浪喷涌,又高高地抛弹而起,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怒吼着猱身扑向混沌。
众飞骑惊魂稍定,士气大振,纷纷昂头齐啸,张弓搭箭,接连不断地朝混沌射去。
那怪物贴着山岭极速飞旋,六条触足犹如六条旋转的巨蟒,呼啸着撞碎崖壁,重重地排击在迎面扑来的八头白虎上,将它掀起十几丈高,又猛地紧紧缠住。
白虎纵声狂吼,颈上的七颗小头急剧变大,纷纷张开巨口獠牙,咬住触足,左右撕扯。混沌吃痛收缩,越缠越紧,发疯似的在空中团团乱转,有如羊角飓风,势不可挡。
“轰轰”迭震,雪岭接连坍塌,成片的树林或被碾轧摧折,或被连根拔起,与滚滚白浪一起倾泻而下。
萧抱珍喝道:“混沌的弱点在它六条触足中央的‘脐口’,大家合力攻击此处!”率先御风冲掠,“太一指”光芒连爆,一道接一道地射向那巨兽“肚腹”。
此时众人都被压制在混沌与雪坡间的狭小地带,无处可逃,唯有拼死一搏了。完颜瑶、萨守坚、茅子元引领众飞骑,啸呼着全力围攻。
火矢缤纷乱舞,撞击在那庞巨的彤红球体上,溅起点点火星,不能伤其分毫,反而激起了它狂暴的怒火,六条触足猛然一鼓,光漪急扩,将众飞骑震得弓箭脱手,惊叫着倒飞而出。
白虎趁势挣脱而出,八张巨口齐齐咬住混沌的一条触足,将它凌空抡了几个圈儿,震天裂地般摔掼在山脚的雪地里。不等它弹身而起,长尾又如霹雳似的猛击在怪物的“脊背”上,震得四周雪浪迸涌,连贝海儿湖里的冰层也层层叠叠地掀了起来。
混沌大怒,六条触足闪电般缚住白虎,庞躯如吹了气的皮球般极速膨胀,冒起大大小小的疙瘩,彤红如血,簌簌乱颤,丑怖无比。“腹部”中央突然裂开一条巨缝,光芒刺目,黄雾喷吐,就像一张没有牙齿的巨口,朝白虎猛然“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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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激斗
混沌六条触足闪电般缚住白虎,“腹部”中央突然裂开一条巨缝,光芒刺目,就像一张没有牙齿的巨口,朝白虎猛然“咬”去。
白虎等的就是此刻,银毛直乍,八头齐吼。八团炽光喷薄鼓涌,瞬间汇成一个球形闪电,劈入那混沌“巨口”之中。
“轰!”天地陡然一亮,混沌通体变成了炽白的颜色,万千道金光从它遍身疙瘩里炸射而出。
众飞骑脑中“嗡”地一响,如遭重锤猛击,连人带鸟翻身急坠;许宣等人隔了数里,亦被那扩散的气波震得气血翻腾,烦闷欲呕。
混沌激啸乱舞,紧紧地缚住白虎,发疯似的撞入冰湖,掀起滔天巨浪,又破空而起,左右乱转,而后彗星般地朝山岭极速撞来。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众人眼前一黑,百骸如散,被狂猛得难以形容的气波颠拋而起,重重地撞击在雪地里,连翻了十几个滚,又被上方崩泻而下的雪浪高高推起,手舞足蹈地四下抛飞。
许宣喉中腥甜直涌,接连撞断了百余根树枝,朝悬崖下急冲而落,所幸右脚被藤蔓勾住,猛地往下一沉,又朝上抛起数尺,悠悠荡荡,摇摇欲坠。
狂风扑面,刺得睁不开眼。红光闪耀的混沌兽抓着白虎,狂啸着从头顶飞旋冲过,在它们的上方,喷涌的冰雪如层层高墙,随时将欲坍塌。
“许宣!许宣!”混乱中,依稀听见小青焦急的叫声,他想要应答,却觉双膝剧痛,浑身酥痹无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中大凛,难道受此重击,真气迸乱,濒临走火入魔之境?
“轰!”“轰!”“轰!”雪浪如银狮狂奔,惊涛盖顶,接连撞击在混沌兽飞舞的触足上,有如漫天落英。
顷刻之间,整片山岭几乎全被撞塌了,滚滚雪涛填没了右下方的峡谷。许宣又随着倾崩的崖石猛然往下急坠了六七丈,头部、肩背不断被乱石击中,鲜血淋漓,剧痛攻心。
缠绕在他脚上的藤蔓被尖棱连续磨割,眼看便要断裂,上方疾风扑面,尖啼刺耳,有人闪电似的挥剑斩断藤蔓,将他拦腰夺过,格格笑道:“济安哥哥,早说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你非不信。看这回还有谁能救你?”正是完颜瑶。
许宣松了口气,此时心蛊已除,对这妖女再无所忌,落在她手里总强过葬身崖底,只要能尽快流转真炁,就能反戈一击。当下深吸一口气,声如游丝般地笑道:“好香,好香。妹子,谁说我要逃出你手心了?最好你永远这般抱着我,一刻也别松开。”
完颜瑶脸上晕红,“呸”了一声,笑道:“死到临头,还占嘴上便宜。当初你若这般知情识趣,我一心软,或许还可饶你小命。哼,你既对我无情,就别怪我对你无义啦。”接连几掌,打断了他未愈的奇经八脉,骑鸟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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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痛得眼冒金星,几欲晕厥,好在他悟出“以无脉之身,逆炼混沌元炁”的妙理后,无须再以经脉运行真炁。被她这般重击,体内岔乱封堵的真炁反倒如春冰消融,慢慢地游动起来。
当是时,混沌兽紧抓着白虎,怒啸如雷,发狂似的接连撞击山岭,金光四射,照得方圆数十里亮如白昼。
雪鹫平张双翼,回旋着朝贝海儿湖上掠去。轰鸣迭震,雪涛滚滚,从他们下方倾泻而过,一直冲向冰湖,就像一条巨大的银龙,夭矫飞腾,撞起濛濛白雾。
无数冰尸嚎哭着涌出湖面,沿着那条“银龙”两侧,朝山岭上攒攒涌来。那些被撞落雪地的飞骑,不等爬起,便被它们凌空扑落,撕扯得血肉模糊,被混沌兽的金光照耀,更显阴森恐怖。
完颜瑶不敢停留,驾鸟朝西极速飞掠,却听“咻”地破风激响,身下一沉,雪鹫似被什么射中,悲鸣着急坠而落。
她急忙抓起许宣,凌空抄掠,身后传来一个阴柔森冷的声音:“要走可以,留下我女儿的身体!”剑气如狂飙,激得颈后汗毛乍起。
完颜瑶笑道:“好啊,给你!”将许宣朝后一挡,顺势旋身舞剑,朝来人当心刺去。
“叮!”光波荡漾,剑尖仿佛撞在无形的冰墙上,震得她虎口迸裂,腥甜直涌,一股森寒得无法形容的真气更沿着剑锋,瞬间涌入经脉,半身如被冻结了般酥痹难当。
完颜瑶大凛,奋起真气,“当啷”一声,长剑齐柄碎断,她趁势拔身飞退,右指捏诀疾舞,气箭接连不断地朝那人射去。
碧光激荡,阴晴不定地照在那张惨白而妖媚的脸容,双眸闪耀着地狱鬼火般的凌厉杀机。完颜瑶隐隐觉得此人颇为熟稔,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想起她方才的那句话,心中一震,脱口道:“是了,你是魔门妖后……”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头顶已被李少微左手按住,眼前一黑,剧痛锥骨,霎时间竟似魂魄离窍,飘出了头顶三尺之外。
完颜瑶大骇,灵光霍闪,忙叫道:“妈妈!妈妈!”
李少微浑身一震,双眸中的凶光倏然尽消,泪光滢动,颤声道:“孩子,我的好孩子!真的是你?你……你又回来了?”悲喜恍惚,不由自主地松开五指,朝她耳下滑落。
完颜瑶更不迟疑,右手双指毕集全身之力,猛刺入李少微心口。
“哧!”鲜血激射,喷得她浑身殷红。李少微泪水盈凝,惊怒、绝望、伤心、狂乱……诸种神色从扭曲的脸上迭闪而过,厉声激啸,一掌扫在完颜瑶的肩头,顿时将她与许宣一齐凌空拍飞。
恰此时,气箭呼啸,萧抱珍旋风般冲至,“太一指”如霹雳纵横,硬生生将李少微迫退了丈许。
完颜瑶惊魂甫定,急忙忍痛起身,抓着许宣继续朝西飞掠。
只听李少微尖啸不绝,漫天闪电乱舞,猛然汇成一道刺目无比的银光,冲入右手长剑。雷声轰鸣,剑锋电光爆舞,鼓起四丈余长的光焰,将周围气箭瞬间绞碎。萧抱珍身躯一震,趔趄飞退。
许宣后心被那气波扫荡,“哇”地喷出一口淤血,胸膺反觉大畅,喘息着叫道:“老牛鼻子,就凭你这两鸡爪子,也能挡得住神门天后的五雷电剑?想要活命,就快快跪地求饶……”咽喉一紧,又被完颜瑶五指捏住,难以发声。
此时山崩地裂,到处都是濛濛雪雾,被闪电与混沌的金光照得忽明忽暗,瞧不真切。小青听见许宣的声音,从雪坡上方追来,却被层出不穷的冰尸堵住,又急又恼,遥遥叫道:“王重阳,快拦住那妖女!”
西北边响起王重阳的应答声,他抛飞众冰尸,翻过山坳,循着萧抱珍与李少微激撞的团团光浪,全速飞掠。
完颜瑶提着许宣,“之”字形地左冲右折,眼见雪雾茫茫,李少微的电光已在千丈之外,正松了一口气,右后方响起一个生涩的声音:“妹……公主殿下,得罪了。”右肩一紧,已被王重阳扣住。
完颜瑶肩膀中了李少微一掌,伤势颇重,被他五指这般一捏,登时疼得失声大叫,泪水交涌。王重阳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她乘机翻身后撤,弹指急攻,却都被轻而易举地化解开来。
这时右侧风声激啸,又有两道人影冲来,“嘭嘭”连震,光浪陡亮,正是茅子元与萨守坚。王重阳被迫得连退数丈,完颜瑶急如出笼飞鸟,破空而去,笑道:“茅上师、萨天师,你们慢慢陪呆头鹅玩儿,我先走一步。”
她凌空抄足,正好跃上了另一只雪鹫的颈背,抓紧项圈,贴着山岭峭壁,极速飞掠,转眼便将王重阳三人远远地撇在了后头。
被众人气浪所激,许宣体内真炁如春涧融冰,流速渐快,心中大喜。当下假装昏迷,暗自运转真气,一点一点地冲开每个僵堵的关窍。
混沌兽似被白虎咬住了,痛极狂吼,发疯似的撞断了两处山崖,陀螺般朝下急滚,又不时抛弹而起。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山岭连崩,轰隆剧震,滔天雪浪层叠喷涌,席卷的面积越来越大,成群涌来的冰尸被瞬间卷溺,冲回贝海儿湖。就连飞翔的鹫鸟也接连被缤纷石雨击中,悲鸣坠落。
完颜瑶紧紧拽住雪鹫项圈,拉着它冲天直飞。忽听嗷嗷怪叫,一个乌衣道士骑着大鹏斜冲而至,探手一抓,便将许宣从她怀中凌空夺过。不等她使出“太一指”,“璇玑”、“膻中”、“肩井”等穴一麻,已被隔空封住了经络。
“刘真人?”完颜瑶认出这道士正是为自己“借体还魂”的无忧子,又惊又恼,不知他何以竟会现身此处,脸上却笑若春花,“当日亏得真人妙手回春,救我一命。今日若能再助我一臂之力,等朕登基金主,定封你为大国师,想要什么,便给你什么。”
刘德仁淡淡道:“贫道方外之身,不求名利,只求万事无愧于心。”左手取出一个乾坤袋,将她倏然收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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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灵珠
当是时,上方狂啸如雷,混沌兽螺旋飞舞,六足猛地朝外一张,将白虎凌空甩飞。
白虎重重地砸在雪坡上,霓光炸射,痛吼着幻化为人形,弹身飞起。混沌兽不给他片刻喘息之机,狂飙般飞旋俯冲,连环猛击,将耶律大石的护体气罩撞得波荡欲灭。
耶律大石“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笔直地破空弹射,恰好朝刘德仁迎面撞来。
刘德仁右手指尖急弹,金针接连不断地朝耶律大石射去,左手抓起许宣,抛在大鹏背上,喝道:“快走!”
“嘭!”话音方落,金针被旋转爆炸的气浪碾得四射迸飞,耶律大石左掌与刘德仁的右手对了个正着,两人猛地一震,金光炸鼓,衣裳如皮球穿射出万千细孔,巨大的冲击波将大鹏瞬间甩出五六十丈远。
大鹏尖啸着扑落在雪坡上,双翅扑扇着扫开冲来的冰尸,右脚爪却似被气浪震伤,一个趔趄,险些将许宣压在了身下。
“轰!轰!”混沌兽如飓风般呼啸而至,霓光炸射,瞬间将刘德仁、耶律大石双双甩飞。
许宣眼前一黑,如被山岳当胸倾轧,连着坍塌的山坡朝下急坠了数丈,被随之崩涌而来的雪浪掩埋了。
好在混沌兽的目标并不是他,在他头顶狂啸着飞旋而过,继续陀螺般朝百余丈外的耶律大石冲去。
许宣仅有头顶露在雪堆外,无法动弹,憋闷欲爆,猛吹了几口气,方将双眼、口鼻外的冰雪震开,只见雪花乱舞,数尺外已被撞出了一个直径半里的巨坑,冰尸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一时瞧不清刘德仁与那大鹏落在了何处。
山脚处霞光四射,轰鸣震耳,应是混沌在追击耶律大石。这远古凶兽被触怒后,简直狂暴不可当,每一次撞击都有如天崩地裂,相隔虽远,仍能感受到那恐怖无比的气浪。
许宣受这般连续冲击,真炁如同冰山深处的熔岩,汹汹涌动。凝神运转,手指已能微微屈伸,精神一振。
“许宣!许宣!”小青从雪雾中冲掠而出,衣袂飘舞,左右顾盼。
许宣大喜,叫道:“小青姐姐,我在这里……”话音未落,右侧狂风凛冽,有人抢先跃到了身前,一把将他从雪地里拽了出来,横剑于颈,笑道:“小师妹,要想救你情郎小命,就乖乖地随我们回去向师尊请罪。”正是萨守坚。
小青眉梢一挑,嫣然道:“好啊,既然萨师兄如此坚持,小青只有从命了,还盼你能在师尊面前为我美言几句,求求情……”探手入袖,取出那面流霞镜,道:“只是这一路风尘仆仆,若不先整理整理妆容,岂有颜面向师尊请罪?”不等萨守坚答话,神镜一晃,炫光四射,猛地朝他当头照去。
萨守坚猝不及防,直如被利剑当头劈中,酸泪直涌,大叫一声,本能地抛开许宣,捂住双眼翻身疾退。小青立刻抓起许宣,飞也似的朝西冲掠。
“茅师兄,别让那小妖女逃走了!”萨守坚羞怒交迸,大喝着忍痛追去。不远处响起茅子元的声音:“小师妹,我们念着同门之谊,好言相劝,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人影闪烁,气浪连震,显然已堵住连她的去路。
萨守坚正欲上前将她擒住,王重阳又从雪雾中冲出,高声道:“两位堂堂丈夫,修为高绝,何苦对一个弱女子苦苦相逼?”与他“嘭嘭”连对两掌,震得他气血翻腾,踉跄后退。
“弱女子?”萨守坚气极反笑,全力猛攻,“这妖精奸狡狠毒,无人可比。王官人又何苦被她迷了心窍,自寻死路?”
小青格格笑道:“师兄谬赞,愧不敢当。王圣使,接住!”长袖挥卷,将许宣拋向王重阳,左手神镜绚光激射,接连不断地照向茅子元,右手拔剑急攻。
流霞镜是女娲亲自铸造的神器,用来镇伏凶兽,被称为“太古九大神兵”之一。小青虽不懂其中玄妙,借其光芒,却已威力暴增,瞬间转守为攻,迫得茅子元招架不迭。
王重阳接住许宣,右袖鼓卷,荡开萨守坚凌厉无比的剑气,正欲抢身相助小青,山下传来雷霆般的啸吼,天地摇震。混沌兽突然贴着雪坡,狂飙冲至,悬山般压在众人头顶。
那怪物四翼平张,六足收蜷,彤红的庞躯膨胀了三倍有余,肚腹处的裂口猛烈地收缩颤动,腥风喷吐,涎水如雨线不住地滴落在小青身上,随时将欲扑下。
小青汗毛直乍,只觉它身上的每一个红点都如同狰狞凶睛,似在狂怒地“瞪”着自己,不由自主地举起流霞镜,疾念口诀,喝了声:“收!”朝它照去。
霓光炸舞,如涡轮飞旋。混沌似是被彻底激怒了,簌簌乱抖,发出狂暴无比的咆哮,浑身朝外一鼓,继而陡然收缩,肚腹处的裂缝瞬间张开,内壁层层翻出,阴风倒卷。
“轰!”雪沫乱舞,小青呼吸一窒,天旋地转,连着流霞镜朝它“脐口”中冲去。就连数丈外的萨守坚、茅子元亦趔趄腾空,险些被那阴寒狂猛的飓风卷入,大骇之下慌忙对击一掌,借力翻弹飞逃。
“小青姐姐!”“宁姑娘!”许宣、王重阳惊呼未已,霞彩陡敛,小青已倏然消失在那彤光刺目的裂洞中。混沌兽蓦地合拢“脐口”,陀螺般冲天飞起。
“孽畜哪里走!”王重阳大喝着凌空抄步,剑光划起耀眼的太极鱼线,闪电般劈入那混沌腹部。奈何那怪物转速奇快,力量又堪称恐怖,剑尖刚一相触,立即“叮叮”连震,碎炸为数十截。若非他及时撒手,右臂只怕已被齐肩绞断。
不等他闪躲,混沌的触足又已呼啸扫到,当下奋起神力,伸手扣住那条巨大的触足,借势翻身飞旋,破空跃起六七丈高,毕气于右手拇指、食指、小指,接连不断地朝那怪物的背脊刺射而去。
许宣“咦”了一声,大觉惊奇,王重阳这几记指剑因势利导,炁浪雄浑,竟似从自己的“一阳指”脱胎而来。旋即明白,这小子必是在与自己的连番切磋中,悟出了其中至理。
“阴阳三才指”是楚青红集毕生所学所创的独门气剑,以三指为“天、地、人”三才,将阴阳二炁转入相应的“八极之门”,循转激生,感应天地,变幻出“六十四卦指剑”,玄奥无穷。饶是许宣聪慧绝伦,也只能初悟其妙,并根据自身情况,简化成了“一阳指”。
想不到王重阳仅凭着与他的比武斗技,短短时日内,便能融合“先天神功”的“八极大法”,自行琢磨出“一阳指”的精髓,虽然缺失了“三才”与“六十四卦”,却也得其神韵,不拘一格地将纯阳真气转化于三指之间。难怪狂妄如林灵素,亦将他看作超越自己的武学奇才。心中不由又涌起一丝酸妒。
片刻之间,王重阳便已攻出了八十余指,气剑纵横,鲜血飞溅,在混沌兽的背脊上刺出十几个伤口,但除了将那凶兽激得更加怒发如狂外,并无作用。
混沌咆哮着越转越快,六足飞旋,气轮如飓风,稍一碰触,无不雪崩石炸,血肉横飞。茅子元、萨守坚早已退避到了百丈之外,只有许宣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它几次三番擦着自己身沿扫过。
王重阳一心剖开这混沌肚子,救出小青,不顾一切地翻身穿掠,贴着坡地从它触足间冲过,接连刺中那怪物的肚腹。混沌身躯猛然收缩,再度张“脐口”狂啸,腥风倒卷。
许宣霎时间拔地而起,被吸入那彤红腥热的“脐口”之中,所幸王重阳眼疾手快,一把将他脚踝抓住,另一手死死拽住混沌裂口边缘,任由它如何飞甩,也不松手。
混沌怒吼如雷,旋风倒吸得越来越猛烈,许宣呼吸窒堵,酸泪交涌,依稀瞧见那怪物的“喉洞”上壁,光芒闪动,似乎嵌着一颗直径盈尺的圆珠。在那圆珠与右侧颚壁之间,卡着一个女子,赫然正是小青!
“小青姐姐!小青姐姐!”许宣又惊又怒,连叫了几声,浑无应答,不知是死是活。王重阳也瞧见她了,奈何双手全都不能松开,无法施救,若将许宣拋出,势必被旋风重新卷入混沌腹中;急得脸色涨红,束手无策。
许宣忽想:“大凡神兽,体内都有灵珠,难道那颗圆珠就是混沌的兽丹?”灵机一动,大声道:“王重阳,快将我朝那孽畜兽珠丢去,等我咬住后,你立刻将小青姐姐救出来!”
王重阳一愣,明白其意,却觉得此举太过凶险,不忍答应,被他连声催促,方咬了咬牙,道:“太子殿下,得罪了!”奋力一抛,许宣不偏不倚迎头撞上了那颗硕大的灵珠,张口死死咬住。
那灵珠柔韧如胶,又腥又苦,方一咬下,立刻涌出橙红色的汁液,直灌喉中。许宣猛地打了个激灵,如坠冰窖。那汁液阴寒苦涩,直如冥间黄泉之水,冻彻脏腑。不敢松口,只得硬着头皮汩汩地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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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有你,乃有奇迹!
第二百五十章 香销
许宣猛地打了个激灵,如坠冰窖。那汁液阴寒苦涩,直如冥间黄泉之水,冻彻脏腑。不敢松口,只得硬着头皮汩汩地咽了下去。
岂料混沌吃痛狂吼,“腹口”猛然收紧,王重阳探手急抓,只凌空夺出了小青手中的流霞镜,待要伸手再拉,那凶兽的“脐口”已然合上。王重阳大凛,奋力将五指强行挤入,一把抓住小青胳膊,手上一滑,却只抓住一个冷冰冰、滑溜溜的圆物。
混沌咆哮飞旋,瞬间将他甩飞出三丈来远。眼角余光瞥处,手上所攥的竟是个黑黝黝的圆盘,正是当日自己在吉塔火山湖中捞取出的“铁饼”,却不知为何会到了小青手中?
还来不及细想,混沌已合紧腹口,冲天飞旋。小青早被那怪物挤入喉洞,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青姐姐!”许宣急怒攻心,拔出“龙牙”插入混沌“上颚”,不顾一切地紧咬兽珠,大口吞咽。此珠是孽畜的命门,吸尽其灵汁,不信它还能活命!到时再剖开其腹,救出小青不迟。
混沌发疯似的飞旋乱撞,震塌了半座雪峰,又冲天而起,浑身簌簌颤抖,急剧膨胀,炸射出万千道霞光。
“轰!”天地炽白,许宣当胸如被巨浪猛击,整个人陡然掀起。从那怪兽的腹腔中,源源不绝地喷涌出阴寒无比的飓风,夹杂着濛濛白雾,就像是来自地狱的狂潮。
他甚至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通体便已被坚冰冻结,炮弹似的破空飞了出去,人事不省。王重阳伸手想要拉他,呼吸一窒,寒彻心骨,瞬间也已化作冰人,被旋风拍出百余丈远。
混沌犹如漏气的皮球,上下左右乱舞了片刻,轰然撞入贝海儿湖,惊涛掀涌,继而又再度破浪腾空,飞旋着喷射出条条水柱。湖水原本就冰寒无比,被它这般吞入腹中后喷出,更如极渊魔龙,夭矫呼啸,无论鹫鸟、伥尸、飞骑……一旦挨着,尽皆冻结为冰。
茅子元、萨守坚大骇,御风飞逃。冲不出百丈,双双被汽柱扫中,登时真气僵凝,“咯啦啦”地覆上一层三寸来厚的坚冰,径直从半空砸落在地;接着又被从天而降的冰瀑“淹没”,凝固在十几丈高的冰墙里。
没过多久,隆隆的雪崩声渐渐消止,云开雾散,雪坡、山谷、湖岸……全都冻结成了连绵数十里的冰丘,在月光下闪着点点荧光。
混沌越缩越小,怒吼声也越来越嘶哑低沉,在半空摇摇晃晃地悬了一会儿,光芒尽敛,“嗵”地坠入湖心,缓缓沉没,再也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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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醒来时,四周已是一片死寂,明月当空,冰湖如镜,他被封冻在峭壁下的雪坳里,下方的斜坡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冰锥、冰墙,琥珀般镶嵌着数以百计的金兵与伥尸,有的惊慌失措地跃向半空,有的满脸恐惧地缩蜷在地,姿态各异,神色不一,一直绵延到山脚冰湖,在夜色中看来,壮观而又恐怖。
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心中一沉,如坠深渊,想要大声呼唤小青,喉咙却如冰石塞堵,就连眼珠也被坚冰冻结,无法转动。凝神感探,体内原已开始流转的真炁也重新冰封,甚至连寒冷与疼痛也都感觉不到了。越发惊骇悲怒,难道自己中了混沌妖法,变成了一个“石人”?
明月在乌云中缓缓穿梭,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刻都漫长得有如三秋。好不容易捱到天亮,霞光喷涌,染红了皑皑雪山,红日倒映在贝海儿湖的冰面上,闪着刺目的金光,他却连眼睛也无法交眨。
太阳越升越高,他的心却越坠越深。原指望坚冰在阳光照耀下,能逐渐融化,体内真气也能随着气温上升而恢复流动,但直到正午,无论是自己,还是冰块,依旧如磐石般纹丝不动。漫山遍野被冰封的人群,也没有一个呈显出松动的迹象。
日头移转,渐渐沉落西山。余霞消尽,狂风呼啸,四周又被无边无尽的黑暗与寒冷所笼罩。许宣悲沮已达顶点,短短一日,却仿佛熬过了千年。
眼看着星辰寥阔,明月重又攀上中天,心中五味交陈,分不清是悲苦、愤怒、焦躁,还是滑稽可笑。背负血海深仇,怀抱凌云之志,却偏偏作茧自缚,被封冻在这荒寒偏僻的北海,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破茧而出。
又想,父母死了,葛仙人死了,许府上上下下几百人被狗皇帝斩尽杀绝,白素贞死在了明心贼秃的金钵下,如今那妖兽又当着自己的面,将好不容易重逢的小青吞入了腹中……这世间所有关心的人,全都死了,纵然自己能活到冰雪消融的那一日,又与死了有什么分别?想到此处,更是悲从心来,恨不能纵声啸吼,大哭一场,却偏偏连一颗眼泪也流不出来。
如此胡思乱想,悲恸愤恨,疲困已极,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睁着眼睛“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见“隆隆”震动,似有千军万马朝这里赶来,心中一凛,顿时醒了过来。
经历了这连番变故,他已谙熟“天人合一,内外交感”之道,虽被冻结冰墙之内,却依旧能“听”见周围微弱的声音。
却见阳光灿烂,蓝天如洗,几只鹰隼在上空盘旋。其中一只似是瞧见他了,突然平张双翼,尖叫着冲来,其余几只也随之变向俯冲。
东南山脚响起一片欢呼,马蹄如潮,数千金国铁骑沿着斜坡蜂拥急驰,到了雪深处,纷纷跃下马,大踏步地朝上涌来,叫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撞见漫山遍野“琥珀”似的人像,无不悚然色变,呼喊声顿转惶急。
许宣又惊又喜,瞧众骑兵的旌旗、盔甲,似是完颜乌禄的“龙鳞军”,难道乌禄探得消息,领兵追到这儿来解救自己了?
那几只猎鹰冲落在他头顶的冰块上,扑翅尖啼。众金兵闻声争相奔来,当先那人高大魁伟,狮鼻方脸,果然是乌禄。他身边几人有老有少,身着兽皮裘衣,猎户打扮,颇有眼熟。
望见冻结在冰墙里的许宣,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惊呼。乌禄喝道:“还等什么?快凿开冰块,将太子救出来!”百余金兵抢身上前,拔刀挺枪,奋力凿斫。谁知那冰块竟硬如钢铁,“叮叮当当”连凿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只敲迸了几个缺口,留下几百道浅浅的白痕。
许宣心中的狂喜渐渐转为焦急,忽想,以耶律大石、刘德仁、王重阳、萧抱珍等人的修为,如果混沌寒冰这般容易凿开,他们又岂会封印不出?顿觉沮丧。
乌禄转身四顾,指着远处山脚的枯树林,高声道:“把所有能砍的树木全都砍来,围着冰块生火!”众金兵轰然应诺,纷纷跃上马背,风驰电掣地冲向树林,不过一会儿,便砍得精光,每人背了一捆,奔回半山。
树枝被冰雪冻结,极为潮湿,仅有小半能够烧着。白烟滚滚,火苗跳窜,终于越烧越旺。众人齐声欢呼,加柴的加柴,煽风的煽风。然而那冰块简直就像是地狱的冥水冻结,烈火炙烤了半晌,除了表面滑落百十条水线外,并无加速融化的迹象。
眼见日头渐渐西移,堆积的木柴烧去了大半,冰墙依旧岿然不动,众金兵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乌禄皱眉沉吟片刻,命众人将冰墙凿出许多小洞,再将火药填塞洞内。
许宣大喜,心中连赞妙计。众金兵却脸色齐变,生怕炸伤了太子,谁也不敢动手。
乌禄夺过一柄长枪,厉声喝道:“时间紧迫,太子若冻死在冰墙里,你们一个也别想活命!若是被火药炸伤,纵有抄家问斩之罪,也全由我完颜乌禄一个人承担!”率先一枪刺向冰墙。
众人这才齐声应诺,扑灭火堆,围上前挺枪乱刺。三千金兵分成数十批,轮番上阵,“叮叮当当”地凿了小半时辰,手臂酸麻,方凿出百余个深深浅浅的小坑。又挑了几十个深约两三寸的小洞,塞入火药,填好引线。
众人点燃引线,潮水似的退到百余丈外的冰丘、冰墙后。许宣眼前一花,“轰轰”连震,火光炸舞,坚逾钢铁的冰墙终于被炸掉了尺许来厚,迸出百余道裂纹。
众兵将大喜,当下又沿着缝隙,轮番刺凿,埋入火药。如此反复几回,厚达丈许的冰墙终于被炸得只剩下一尺来深了。
欢呼声中,西边忽又传来高越入云的号角,伴随着隆隆马蹄与震天呼喊。众金兵脸色齐变,叫道:“蒙古蛮子!蒙古蛮子来了!”
完颜乌禄拔刀奔上高处,果见西边刀光闪动,黑压压的蒙古骑兵正啸呼着穿过西边山林,越过贝海儿湖的冰面,朝着此处涌来。遥遥望去,绵延近十里,少说也有三四万人。除了蒙古各部,竟似还有不少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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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破冰
完颜乌禄高声喝道:“蒲察左古多,你带神箭营与火铳营守住两边隘口,舅舅,你带右军守住山腰,在我们救出太子殿下之前,绝不可放一个蒙古蛮子上来!”下方两将凛然应允,各带一拨人马奔下雪坡。
剩余八百人继续奋力凿冰,填埋火药。山下喊声震天,千余蒙古骑兵已率先引弓杀到。蒲察左古多喝令声中,火光纵横,箭矢乱舞,冲在最前的百余名蒙古兵顿时翻身坠马。
金兵亦有二十多人被对方箭矢射中,惨叫着倒地打滚,如颠似狂。旁边的金兵想要将其按住,拔箭疗伤,却被伤者发疯似的抓挠,纷纷痛叫着捂脸跳开,脸上、手上瞬间多了十几道抓痕,淤肿青紫,痒不可耐。
“箭上有毒!”蒲察左古多脸色陡变,高声道,“大家全都退开!被挠伤的速速划开伤口,挤出毒血,直至鲜红为止……”话音未落,十几个被抓伤的金兵又已惨叫着四下抓挠,遍地发狂打滚,有人甚至将自己衣甲撕烂,肚肠血淋淋地扯了出来。
众人大骇。饶是完颜乌禄经历大小战斗无数,也从未见过有如此诡异的毒药,又惊又怒,大步上前,一刀将脚下伤者的头颅砍了下来,喝道:“兄弟们,给他们一个痛快!用他们的毒血浸箭,以牙还牙,报仇雪恨!”拔出背后的箭矢,在断颈汩汩冒出的黑血里蘸了蘸,挽弓如满月,“嗖”地离弦破空。
箭去如流星,不偏不倚地贯入一个蒙古百夫长的右胸。那人惨叫着翻落马下,抓胸乱滚,被马蹄接连踏中,竟又发狂似的抱住马腿,掀翻了两骑,引得前后骑兵相撞,乱作一团。
众金兵士气大振,争相抽箭浸染毒血,啸呼着朝蒙古人射去。一时间乱箭纷飞,火铳齐鸣,不时有人惨叫倒地。
蒙古大军来势汹汹,不过片刻,便有万余骑越过冰湖,从东、西、北三面朝山上涌来。所幸山势斜陡,又覆满坚冰,加上星罗棋布的冰墙、冰锥,骑兵无法继续上冲,只得弃马奔行。
金军虽然居高临下,占据了有利地形,又有火铳密集压制,奈何寡众悬殊,蒙古人又极为剽悍,前赴后继,毫不畏死。上千个最为勇健的大汉高举藤盾,排成一字阵,冲锋在前;数千名神箭手贴身尾随,分批朝空放箭,密如飞蝗,反倒迫得金兵不敢探头。
眼见蒙古大军越逼越近,距离金兵火铳营坚守的隘口已不过百步之遥,完颜乌禄灵机一动,高声喝道:“调转炮铳,集中轰击雪坡!”蒲察左古多心领神会,命令众炮手连环猛轰。
火光喷吐,轰鸣震耳,下方几百丈处的冰墙、冰锥接连崩塌,引发了一场小型“雪崩”,将冲在最前的数百名蒙古藤盾兵瞬间掩埋。后方的弓箭手失去屏障,不是被滚滚而下的雪浪拍倒,就是被火铳的铁弹击中,惨叫迭起。
顷刻间,蒙古军被硬生生后推了数十丈远,阵型大乱。
这时,完颜乌禄等人也已在许宣封冻的冰墙上埋好火药,点燃引信。许宣只听连声狂震,浑身酥痹,冰墙又被炸开了寸许。金兵欢呼声中,又听远处有人高声道:“金鞑子想用炸药炸死他们的太子,咱们岂能不助上一臂之力?孩儿们,还不拿三昧真火侍候!”嗓音沙磁悦耳,应是那位风流自赏的西凉公子洛原君。
话音方落,数十条黑色的水柱从山坡下喷涌而出,浇淋到金兵四周,异味刺鼻。接着“嗖嗖”之声大作,无数火箭破空乱舞,与那漫天遍地的黑水接触,顿时轰雷连爆,窜起冲天烈焰。
数十名金兵被烧成火人,惨叫着抓挠打滚,片刻间便只剩下了一堆焦骨。众人大骇,慌不迭地朝外退散。但那黑水如暴雨倾注,方圆数里内避无可避,被火星溅着,立刻熊熊燃烧,蔓延成一片火海,顷刻间又有两百余金兵被烧死,惊呼惨叫此起彼伏。
所幸那黑色的水龙并不持久,喷了一会儿便渐渐止住了。黑水四处流动,朝山坡下方与低洼处淌去,烈火浮在黑水表面,随之滚滚喷涌,所到之处,冰柱、冰锥无不迅速消融,白汽“哧哧”蒸腾。
金兵惊魂未定,争相跳到火浪舔舐不到的高处。不想山坡上的冰块被烈焰卷席,连连崩塌,融为雪水,加速了火焰的流动,转而怒潮般朝山下涌去。
蒙古人显然未曾预料到此节,阵脚大乱,纷纷掉头奔逃。众金兵又不由欢声大作。
许宣周遭的冰块也被烧融了大半,右手、左脚均已露出,手指丝丝刺痛,心中大喜。既已能感觉疼痛,恢复动弹就不远了。正凝神感应,借助那燎原火势催动体内真炁,下方雪坡“嘭”地一声炸响,碎冰四射,一道人影飞旋着直破蓝穹,纵声长啸。
“菊儿汗!是菊儿汗!”“天佑皇帝,天佑大辽!”蒙古军、辽军欢呼四起,那人虬髯如烧,衣袂烈焰跳跃,就连双眸也仿佛燃烧着怒火,正是耶律大石。
许宣暗暗叫苦,这厮能以白虎之身与混沌恶斗良久,其凶威之恐怖,绝非刘德仁、王重阳等人可匹敌,他既率先冲破了混沌冰印,自己再想翻盘,只怕难如登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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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金兵虽不知来龙去脉,却都闻得耶律大石的威名,听到“天佑皇帝”四字,无不色变。
完颜乌禄喝道:“谁能杀了这贼酋,赏黄金十万两,封西凉王!”挽弓如满月,三箭连珠怒射。众兵将争先恐后地朝上拉弓,乱箭齐发。
耶律大石大喝着飞旋俯冲,浑身鼓起一轮银白炽光,猛地朝外扩散。数千箭矢缤纷乱撞,反弹抛飞,就连火铳营的炮火、铁弹密集地击撞在那轮气罩上,也只荡起数以百计的光漪。
不等众人挽弓再射,他已狂飙般冲至头顶,“砰砰”连声,气浪炸舞,雪坡被撞出几个深达丈许的大坑,数十名金兵连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被压成肉泥,被震飞的更不计其数。
金军大骇,溃乱奔逃,辽兵、蒙古人则欢呼四起。耶律大石足不点地,翻身飞起,径直朝许宣扑去。
完颜乌禄连射两箭,尽被撞飞,不顾一切地抄起长枪,大喝着刺向他胸口。“当!”枪尖还没碰到耶律大石的护体气罩,便如撞铁板,倏然震断为几截,乌禄眼前一黑,“哇”地喷出一口淤血,凌空拋飞。
“济安太子已在朕手,你们还不跪下乞降!”耶律大石一掌猛击在冰墙上,顿时又将迸裂的冰块撞碎了两尺有余。许宣喉中腥甜直涌,体内阴阳二炁突如春江奔涌、火海翻涛,痛得五脏六腑都似被寸寸扯断了。
就在这时,下方雪坡“轰轰”连震,王重阳、萧抱珍、茅子元、刘德仁等人也纷纷震碎残余的坚冰,冲天跃起。然而刘德仁身形方动,萧抱珍、茅子元已一左一右夹击而至,气浪炸涌,撞得他鲜血狂喷,断线纸鸢般飘出十几丈远。
蒙、辽大军欢声雷动,重又漫山遍野地朝上涌来。乌禄脸色惨白,断枪支地,趔趄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女真男儿只有站着死,绝不跪着降!所有炮铳转向,对准上方的山崖开火!”
众金兵面面相觑,炮轰山崖的唯一后果,必将引发雪崩,与蒙辽大军同归于尽,济安太子自然也绝无生还之机。这数千“龙鳞军”跟着完颜乌禄水里来火里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因此“害死”了当朝皇帝的唯一血脉,以完颜亶的残暴脾性,必将震怒迁罪,将他们的父母妻儿全都杀了泄愤。一时间犹疑不决,只有寥寥数人调转火铳,朝着上方开了几响。
完颜乌禄大怒,哑声喝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等这些贼军绑着太子进了上京,你们的妻儿还想活命么?”夺过身旁将士的火铳,待要开火,却觉天旋地转,喉头腥热直涌,手一松,踉跄跌坐在地,火铳掉出了丈许。
四周金兵听不见他的声音,只道他已投降,更是士气尽失,接连抛下铳炮弓箭,潮水般跪坐在地。
耶律大石一生中从未有如此刻这般快意,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跪地投降的一律免死,若能随朕攻破上京,还可论功行赏,做我大辽的复国功臣!”一掌震碎冰块,将许宣拔了出来。
王重阳聚气于指,风雷激啸,将萧抱珍迫得连退数丈,高声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阁下身为辽国皇帝,却靠着蛊毒奸谋,以多欺少,算得什么英雄好汉?若真有胆识,就与我一对一见个真章!”说到最后一字时,已旋风般扑向耶律大石,连环攻出了十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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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千军
王重阳旋风般扑向耶律大石,连环攻出了十六指。
萧抱珍待要追上前,却被茅子元、萨守坚双双挡住,茅子元笑道:“萧国师,天佑皇帝八极之身、白虎之魄,四海八荒无人可敌,对付这区区黄毛小儿岂在话下?你我道行微末,又何必与日月争辉掠人之美?若传了出去,反倒堕了陛下威名,叫天下人笑话。”
耶律大石眼中闪过难以察觉的怒火,森然一笑:“茅上师说的是,人心隔肚皮,天下最不缺的便是骑墙摇摆的两面派,若连这黄毛小儿也收伏不了,朕又如何让四海服膺,天下归心?”抛开许宣,双手光轮爆舞,反守为攻,瞬间将王重阳压得透不过气来。
许宣心下雪亮,茅子元、萨守坚等人是李师师的党羽,虽不知何故与耶律大石结成同盟,彼此却勾心斗角,绝非铁板一块。茅子元必是看出耶律大石与混沌激斗良久,大耗真元,无法再化身白虎,所以故意借王重阳来探其虚实。敌我寡众悬殊,刘德仁、李少微气息奄奄,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王重阳与耶律大石身上,要想活命,就得利用这稍纵即逝的绝好机会。
此时距离刘德仁为他所做的换膝手术已过了三十六个时辰,他经脉虽断,凭借着初炼而成的“无脉之身”,气血已渐转流动,再经火药爆炸、雪崩震动,以及耶律大石这几记猛击,内外交感,真炁更如春江裂冰,磅礴而出。当下一边凝神聚气,一遍遍地在体内运转,一边暗自观察四周,伺机而动。
擒贼先擒王,要想扭转战局,最好自是出其不意,一举制住耶律大石。但这厮凶暴绝伦,且不说能否侥幸得手,只要一击不中,势必遭受萧抱珍、茅子元、萨守坚等人围攻,再难逃生。
转眸北望,蒙、辽大军已如潮水涌上半坡,山脚下只留了千余蒙古铁骑,簇拥着合不勒、忽图剌、苏赫巴鲁等各部可汗,另有千余辽骑铁桶般围护着洛原君与西凉众女。暗觉奇怪,蒙古人团团护卫着可汗理所当然,辽军又为何重兵保护这位西凉公子?瞧他骑乘白马,手摇羽扇,志得意满地昂立于中军大旗之下,俨然三军统帅的模样,心中一震,突有所悟。
耶律大石与王重阳越斗越快,有如两团旋风轰然对撞,绚光炸射,刺得人酸泪直涌,难以逼视。气浪扫处,岩石、冰锥无不碎裂迸飞,“呼呼”乱舞,十几个金兵避让不及,登时被碎石贯体,仆地而亡。众人越发骇然,举着盾牌连滚带爬地朝外退去。
许宣眼角瞥处,见一面长方铁盾斜插在几丈外的雪地里,光滑的弧面闪着亮光,忽然记起父亲说过的一件往事。当年许正亭在长白山采药,忽遇雪崩,他在当地猎户的指引下,双脚踩着木板,顺着斜陡的雪坡一路疾滑,竟抢在上方席卷的雪浪前,有惊无险地冲到了山底,躲过一劫。灵光霍闪,顿时有了主意。
耶律大石大喝着反身飞旋,双手虚握,喷涌出一道七尺长的霓光气刀,“轰”地一声巨震,将王重阳横空撞出十几丈远。众人惊呼声中,光浪炸舞,第二刀、第三刀……又已狂飙劈至,杀得王重阳护体气罩明灭摇曳,险象环生,攻到第六刀时,竟险些将他左臂齐肩卸下。
茅子元、萨守坚越看越是心惊,脸色齐变,原以为金兀术的涡旋水刀已是至强气兵,想不到山外有山,中原外竟然还有如此惊神泣鬼的刀法!即便没有白虎之身,单单凭此气刀,也足以横扫天下了。难怪以李师师通天之能,也要对这厮礼让三分。
许宣更不敢有片刻耽误,趁着众人仰头齐望,目不暇接之际,暗暗运转真气,冲开了所有气血滞堵之处,猛地翻身一滚,抓起那面盾牌,双脚顺势卡入内侧的两个布带挽手,侧着身,闪电似的朝陡坡下冲去。
“呼!”狂风扑面,人影飞闪,瞬间便滑出了三百余丈远。等到有人发现时,他已飞身从雪崖上高高跃起,猫腰曲膝,越过烈火熊熊的斜坡,霹雳般穿入下方的蒙古大军。
“是鞑子太子!抓住他!”“别放箭!别放箭!要活的!”“哎呀!”
四周惊哗迭起,几人大喝着挥刀砍来,不是抡了个空,便是被他迎面一掌,手舞足蹈地惨叫抛飞。上千人奔抢堵截,却连影子也没摸着,眼睁睁看着他忽左忽右,鬼魅似的疾冲而过。
茅子元幡然醒悟,脱口道:“他想抓合不勒汗!”萨守坚弹剑破空,翻身踏剑追掠,萧抱珍紧随着冲天飞起。然而此时许宣早已到了千丈之外,三人速度再快,也绝难追截了。
耶律大石脸色微变,想不到这小贼如此滑头,竟再次从自己眼皮底下溜之大吉,纵声喝道:“能取济安首级者,赏牛羊两万,黄金十万两!”气刀爆舞,一心尽快了结王重阳,再亲手砍下许宣头颅。
“杀了他!杀了他!”漫山遍野登时响起雷鸣般的呐喊,数万大军有如乱潮激涌,四面八方朝许宣围去。长枪疾刺,乱箭飞舞,贴着他的身侧呼啸而过,密雨似的没入雪地。
若换了几个月前,他不即刻被乱骑践踏而死,也早被箭矢射成了刺猬、刀枪剁成了肉泥。但经历了这连番际遇,他体内真气日臻强沛,虽然所会的招式寥寥依旧,却深谙“天人交感、因形应势”之道,凭借着青帝所传的“阴阳指”与自悟的“无脉之身”,随机应变,连斗林灵素、王文卿、李少微、蛇圣女、王重阳、郭动天、萧抱珍、茅子元……等绝顶高手,又与青龙、玄武两大太古凶兽拼死激战,早已如凤凰涅槃,脱胎换骨。
此时双腿康复,更加如虎添翼,踩着盾牌左折右拐,上冲下掠,就如游弋在惊涛骇浪中的鲨鱼,无论前后左右涌来多少骑兵,总能有惊无险地从间歇中穿过。体内真炁应激鼓舞,形成寸许高的护体气罩,箭矢稍一碰触,不是被震得冲天反弹,就是撞偏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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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他顺着斜坡“之”形回折,势不可挡,转眼间便已穿透重围,旋风似的冲至山下,众可汗脸色齐变,不由自主地拉缰朝后退去。
忽图剌驭马冲挡在合不勒身前,拔刀出鞘,大吼道:“牛军在前,狼军居中,鹰军在后,布阵!”
蒙古军山呼啸应,数千铁骑极速汇集山脚,列成马蹄形的大阵,将合不勒汗密密层层地挡在后方。最前两排是千余步兵,前蹲后立,个个握刀持盾,有如城墙绵延,密不透风。第三、四排、五排是长枪手,尖矛如林,严阵以待。后面几排则是弓箭手与强弩车,弓如满月箭在弦,只等许宣进入射程,立即乱箭齐发。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耶律大石与王重阳转到了许宣身上,漫山蒙辽骑兵潮水般朝下席卷,众金兵也全都站起来了,睁大双眼,心中突突狂跳,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山脚坡势转缓,再往前便是宽阔的雪地,难以再凭借盾牌的滑行速度闯过围堵。许宣凌空飞起,双脚踩着盾牌猛击在迎面奔来的百夫长脸上,登时将他撞飞出八九丈外,而后翻身骑坐在马背上,抓起盾牌,勒缰回旋,猛地一夹马腹,风驰电掣地朝中军大旗冲去。
忽图剌咆哮道:“放箭!”
“咻咻”破风之声大作,万千箭矢破空飞起,在蓝穹停顿了一刹那,暴雨般倾泻而下。
许宣伏身紧贴在马背上,举着盾牌,气罩鼓舞,策马全速狂奔。箭矢撞在盾牌与护体气罩上,缤纷乱弹,他虽然未伤分毫,却有几枝穿入马颈、马臀。那马儿吃痛悲嘶,昂首踢蹄,顿时又被更多箭矢密集贯入,重重地侧身撞倒在地。
许宣早有所备,脚尖在马鞍上一踩,跃起五丈来高,御风抄步,继续朝两百余丈外的蒙古盾阵掠去。反倒是身后涌来的追兵惨叫连声,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不等他脚尖落地,第二轮的箭雨又呼啸而至,“咄咄”不绝地撞击着他高举的铁盾与护体真气,震得他呼吸滞堵,浑身酥麻,压抑的怒火也随之一点点地窜起,越烧越烈。
父亲、真姨娘、葛长庚、白素贞、王允真……甚至许家上下每一人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中交迭飞闪,最后又化作了小青似笑非笑的眼波。
他们全都死了。所有关心他的、和他所关心的人,全都死了!只剩下他孤独地面对所有的敌人,面对这如山的藤盾,如林的枪尖,如潮的追兵,如雨的箭矢……
呐喊声、马蹄声、轰鸣声……交相激荡,充斥着耳膜,他的怒火也如岩浆喷薄。
虽万千人,吾往矣。只要他一息尚存,就誓将扫平复仇之路上的每一个拦路者,哪怕与整个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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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破阵
呐喊声、马蹄声、轰鸣声……交相激荡,充斥着耳膜,他的怒火也如岩浆喷薄。虽万千人,吾往矣。只要他一息尚存,就誓将扫平复仇之路上的每一个拦路者,哪怕与整个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
此时距离第一排盾阵已不过三丈远了,他大喝着纵身跃起,双脚再度卡入铁盾挽手,凌空后翻,“当当”连震,脚下铁盾狂飙似的斜撞在盾阵上,借势又冲上了第二排的盾面,破空飞起。
数十名盾手登时被生生压倒,刀尖互戳,惨叫迭起,第三排、第四排的枪尖也被瞬间碾断。弓箭手们甚至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他已大鸟般飞过头顶,脚踏盾牌,势如流星地冲向合不勒汗。
忽图剌又惊又怒,叫道:“护住可汗!”抱起一个数百斤重的巨石,旋身飞转,大吼着朝许宣掷去。身后近千名蒙古骑兵齐声啸呼,围绕着中军大旗,铁桶似的团团围守,乱箭齐发。
许宣翻身抬脚,盾牌与飞来的巨石撞了个正着,“嘭!”铁盾猛地凹入大半,巨石则炸散成了三块,其中一块呼啸着横空倒贯,不偏不倚,将中军大旗撞折为两截。
山上的金兵爆出一片欢呼。许宣曲膝落地,踩着盾牌闪电似的穿过忽图剌身侧,一把拽住他的右腿,竟将这九尺高的巨汉小鸡儿似的举了起来,雷霆万钧地砸入人群。
众骑溃乱,争相后撤。许宣顺势在雪地上翻身急滚,趴在盾牌上,双手拨划,倏然滑入乱军之中。
前后左右到处都是马蹄,争相挤撞践踏。换做别人,哪怕是王重阳、萧抱珍这等顶尖高手,也绝难不被踩到。但他最擅长的便是“内外交感,因形应势”,反应快常人百倍,真炁又不必徇经脉游走,在万千马蹄之间滑行,竟似穿花舞蝶,随心所欲。
蒙古人不见他的踪影,更觉惊慌,不住地东张西望。忽听一人骇然叫道:“他在下面!他在下面!”众人纷纷低头,胡乱挥刀戳枪,大呼小叫:“他在你马下,快刺他!”“在哪儿?在哪儿?”“他朝那儿去了!”“在这里!哎呀!”
许宣在马腹下翻身一滚,抓起盾牌连挡数枪,劈手夺过一把弯刀,瞬间砍断了六匹骏马的前腿。
六马悲嘶,将背上骑兵掀落在地,惨叫迭起。他则继续翻身急滚,左手持盾,右手刀光如轮,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许宣当年在临安瓦肆,便曾听说书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岳家军如何以“斩马刀”大破金兵“拐子马”,热血沸腾,回家后便央求铁九传了自己几招“滚堂刀”,终日摹演,不亦乐乎。想不到时隔数年,竟在这荒寒北海派上了用场。
蒙古众骑大骇,纷纷叫道:“散开!散开!”争相策马四奔。
许宣更不迟疑,凌空高跃,佯装朝十几丈外的合不勒汗扑去,脚尖在旗杆上一踩,突然变向疾冲,滑入洛原君骑乘的白马腹下,而后翻身跃起,横刀驾住了他的脖颈,高声道:“所有人都听好了,西凉洛原君在我手中,谁再敢轻举妄动,我立刻砍下他的脑袋做成蹴鞠玩儿!”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逾闪电,所有人都没料到他的目标竟是那浪荡公子,就连环卫两侧的十三名西凉白衣女亦猝不及防。
他运足真气,声音如洪雷滚滚,遍山回荡。蒙辽众骑无不脸色大变,纷纷勒马回缰,瞬间一片死寂。萧抱珍、茅子元、萨守坚三人原已冲到了山下,闻声也猛然顿住身形,转头往山上望去。
洛原君身子微微一僵,倒是很快镇定了下来,轻摇羽扇,笑嘻嘻地道:“我只听说宋朝的亡国之君喜欢蹴鞠,没想到金国太子也是个中好手。可惜可惜,洛某只是偏隅西凉的一个小人物,平日也不过和蒙古、辽国做些小买卖,阁下就算把我的脑袋踢烂了,他们也不在乎。”
许宣笑道:“是么?那咱们试试便知。”右手从靴子里拔出龙牙刀,一把插入他的右肩。洛原君疼得大叫一声,羽扇脱手。
众人哗然,耶律大石喝道:“住手!”收起气刀,一掌将王重阳迫退,凌空疾掠而下。
许宣更无怀疑,哈哈笑道:“天佑皇帝,你儿子长得跟你真像啊,只是堂堂大辽国的太子,为什么要改名换姓,躲在西凉?难道你作孽太多,怕有人断了你唯一的血脉,让大辽无后么?”拔出龙牙,在洛原君的右腿上又扎了一刀,笑道:“你每进十丈,我就在你儿子身上扎上一刀,猜猜是你的速度快,还是他死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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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大石蓦地顿住身形,脸色铁青,双眸直欲喷出火来,森然传音道:“小子,是谁告诉你他是我的儿子?”
许宣心中又是一动,这厮原是辽国大将,受天祚帝猜疑,辽亡后逃往西域,自立为王。虽然大破西域各国,威震一方,却矢志灭金,光复辽国。大敌环伺,出身又非正统,将心比心,必定比完颜亶更加孤独猜疑,将儿子藏身西域,也必是因为这个原因。
之所以猜出洛原君的辽国太子身份,除了他五官与耶律大石颇有几分相似,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立马于蒙、辽中军大旗之下,始终与合不勒汗并头而行。如果仅是夏国的贵侯,岂会不带夏国军马,而俨然以辽国主人自居?又怎会入李师师法眼,成其弟子,并敢对未来的“金国女帝”完颜瑶风言风语,百般调戏?最重要的一点,耶律大石又怎会放心让他蛊毒控制蒙古各部的可汗,坐镇后方?要想让太子提升人望,慑服群臣,最好的策略莫过于让他立下赫赫军功,这与完颜亶任命自己“和亲”灭蒙的道理是完全一样的。
但这些话自然不能对耶律大石说出来。当下故意朝萧抱珍、茅子元等人扫了一眼,笑道:“天佑皇帝能在我大金国安插耳目,我又为何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以为李师师真心助你么?若是真心助你,又为何让她的弟子们串谋一气,放出青龙,诱你们到此地?只是没想你如此命大,竟能在混沌兽的口爪里侥幸逃生。”
耶律大石脸色骤变,冷冰冰地朝茅子元、萨守坚望去,果然已起了疑心。
萨守坚大凛,忙拱手道:“陛下!家师与你同是一言九鼎,既已对天盟誓,又岂会再生二心?这小贼伶牙俐齿,陛下切不可受他挑拨……”
茅子元截口笑道:“师弟多虑了,天佑皇帝英明神武,又怎会中这小贼离间之计?这小贼不过虚张声势罢啦,以天佑皇帝的八极神功,再加上萧国师与你我二人,瞬息之间便可夺下洛公子,就算来不及,还有师尊的‘夺骨换胎百衲大法’,定能起死还生。倒是这小贼若敢轻举妄动,就真真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了。”
许宣哈哈笑道:“天佑皇帝,现在你可听出来是谁在挑拨离间了?李师师蛇蝎野心,岂会甘心与你结盟?她处心积虑,便是想教你我斗得两败俱伤,让金国、辽国全断了皇脉,天下尽入她手。大金国人才济济,我死不足虑,横竖会有新立太子取而代之,倒是天佑皇帝你,嘿嘿,就不知还能让谁来继承大统了。”左手弯刀一紧,洛原君的脖颈登时沁出一道血痕。
“且慢!”耶律大石凌空一掌,震得茅子元、萨守坚前方雪浪迸扬,厉声喝道,“没朕的同意,谁敢胡来,朕便让他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茅子元两人神色微变,虽自恨得牙根痒痒,偏又无可奈何,只得恭声应是。
山上的金兵终于放下了心中悬着的大石,惊喜交迸,欢声雷动。唯有王重阳听得一头雾水,直到此刻仍不知发生了什么,当下趁着四周无人,抢身将刘德仁扶起,绵绵输入真炁。
耶律大石强抑怒火,沉声道:“一命抵一命,你放了洛公子,朕保证你毫毛无伤,平平安安地回到上京。”
许宣笑道:“天佑皇帝一言九鼎,我自然相信。不过我这一条小命,比起天下苍生又算得什么?不如你我化干戈为玉帛,我放了你儿子,你带着辽军即刻返回西域,终身不得再踏入中土一步。”
耶律大石紧攥双拳,青筋暴起,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字字地道:“完颜亶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是金国的造化。朕答应你,只要你放了洛公子,你活着一日,朕也好,大辽军也罢,就绝不进入中土。”
许宣大笑道:“有天佑皇帝这句话,我必须长命百岁地活着啦!”狂风吹来,背上凉津津的全是冷汗,这场孤注一掷的生死豪赌,总算是侥幸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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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舌战
许宣收回龙牙刀,右手探到洛原君眼前,道:“洛公子,容我再向你讨要一件东西。”
洛原君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道:“这瓶中除了‘披肝沥胆虫’,还有昆仑山的‘冰渊魁花蜜’,你调匀了,让中蛊的各位可汗喝下,三个时辰内便可杀尽体内蛊虫,安然无恙。”
许宣想不到自己不用开口他便已猜着,莞尔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洛公子冰雪聪明,快人快语。得罪了!”接过玉瓶,竟真的将他隔空抛给了耶律大石。
众人哄然。耶律大石手指急点,封住洛原君的伤口,见他无大恙,方才放心,提着他纵身跃上黑马,冷冷地盯着许宣,森然道:“草原上没有吃得光的草,没有不相逢的云。完颜济安,我们终会有相见之期。”猛地一夹马腹,叱喝着电冲而出。
那十三名西凉白衣女子也都恨恨地瞪了许宣一眼,随着萧抱珍与数千辽军朝西奔驰,转眼便呼啸着卷过辽阔的冰湖,消失于茫茫山林之间。
金兵欢呼不绝,茅子元眯起双眼,拍手笑道:“好一个完颜济安!茅某倒真是小觑你啦。不过辽军走了,还有三万蒙古大军,以你和王重阳,再加上这些残兵败将,也想反败为胜么?”
萨守坚踏剑飞掠,挡在许宣与合不勒汗之间,提起从刘德仁那里夺来的乾坤袋,轻轻一抖,将完颜瑶“倒”了出来。完颜瑶想要说话,却脸色煞白,一时发不出声,只恨恨地盯着许宣,嘴角冷笑。
萨守坚扶起她,高声道:“诸位可汗,辽军虽退,还有大金国的女帝与关内呼应的十万大军。只要你我合力,擒住济安小贼,再以完颜兀术等一干囚犯为人质,何愁不能攻破上京,平分天下?你们是想永远待在苦寒荒芜的草原,做金人呼来唤去的奴隶,还是抢尽他们的黄金玉帛,做自由翱翔的鹰?”
被他这般一煽动,蒙古军的士气顿时又鼓舞起来了,有人高声大叫道:“我们要抢尽金狗的黄金玉帛,做草原上自由翱翔的鹰!”呼应声汹汹四起。
许宣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将呐喊声瞬间压了下去,道:“列位可汗,你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辽阔的草原上,逐水草而居,自由自在;我们住在黑山白水之间,渔猎耕种,世世代代无仇无怨,为何要受人挑拨,相互残杀?完颜瑶是想自己做金国皇帝,骗你们来为她打仗,她若是赢了,会容忍蒙古人来抢夺自己的江山吗?倒是合不勒,他与完颜瑶暗中勾结,出卖你们各部,等你们与金国打战,死光了年轻的勇士,就与完颜瑶联手夺取你们的草地和牛羊。到了那时,你们不但分不到半点黄金玉帛,反而世世代代要做合不勒的奴隶。草原上从此将只有波儿只斤氏,再没有其他的部落!”
笔趣阁
这句话如尖楔般钉入众人心底的罅隙,四周顿时又安静下来。
许宣高高举起手中的玉瓶,朗声道:“众位可汗,我亲眼看见你们是中了完颜瑶的蛊毒,受她与合不勒的胁迫,才违心起兵的。如今蛊毒的解药就在我的手中,只要你们愿对天盟誓,与我大金重归和平,我立刻就将解药送与你们,并奏请汗阿玛,赐你们黄金牛羊,在边境开设集市,你们想要什么,不管是茶叶、瓷器,还是丝绸、铜铁,都可以随时拿牛羊来换取。大金与蒙古各部之间,将不再是绵延万里的深堑高墙,而是处处欢歌笑语的草原与大山!”
蒙古众可汗心中大动,相互对望,但惮于合不勒的威势,谁也不敢率先表态。忽听一个沙哑的嗓音高声道:“大金国的谙班勃极烈,你是飞遍草原与高山的雄库鲁。蒙你厚爱,将皇太后的虎形玉佩转赠于我,我早已对天发誓,要做为你看牧草原的猛虎。忽图剌虽然是我的安答,但我岂能为了安答欺骗天神,违背誓言?今日谁敢与谙班勃极烈为敌,就是我八万塔塔儿男儿的敌人!”
那人毡衣毛帽,背弓佩刀,骑着神骏无比的白马,疤痕遍布的紫黑脸庞上,一双三角眼精光闪烁,正是塔塔儿部的首领苏赫巴鲁。
忽图剌大怒,抽出长箭一折两断,掷在他的马前,狠狠地啐了一口,道:“见利忘义的小人!从今天起,你再不是我忽图剌的安答,塔塔儿与我的仇恨,比草原更广,比北海更深!”
苏赫巴鲁也抽出一枝长箭,折断抛地,高声道:“蒙古的草原枯了又绿,混同江的冰面结了又消,从今日起,塔塔儿世世代代的安答再不是你,而是大金国的雄库鲁!”三千塔塔儿骑兵随之奔涌而出,拔刀高声啸呼。
有了领头的,其余可汗顿时勇气倍增,乃蛮、克烈、泰赤乌、蔑儿乞各部的首领纷纷拔刀跃马,加入苏赫巴鲁的行列。顷刻间,三万蒙古军倒有大半站到了许宣一边,与合不勒的蒙兀军交相对骂,剑拔弩张。
众金兵大喜,纷纷啸呼着跃上马背,从山坡上奔驰而下,“屠龙太子,天佑大金”的欢呼声遍山回荡,声威大盛。
萨守坚又惊又怒,想不到原已胜券在握的大好局势,竟让这黄毛小儿瞬间反转!与茅子元对望一眼,心领神会,提着完颜瑶双双凌空高跃,朝东南御风飞掠。没了耶律大石与蒙辽各部的强兵,单凭他二人之力,绝难斗过王重阳与眼下的许宣,倒不如趁早全身而退,伺机卷土重来。
许宣胸中畅快已极,也不追赶,放声大笑道:“合不勒,汗阿玛好心赐你‘蒙兀国主’,与你和亲,你却当他软弱可欺,暗通叛贼,勾结辽兵,几次三番设计害我,还妄图攻破上京,亡我大金!嘿嘿,现在你还敢与我一战么?”
眼见大势已去,合不勒等人脸色尽变,暗暗懊悔不该被耶律大石与完颜瑶蛊惑,上了这艘贼船。如今辽军已退,蒙古各部众叛亲离,茅子元等人也逃之夭夭,只剩下己方近万将士,战也不是,降也不是,真真骑虎难下。
忽图剌脸色涨紫,猛地拔起中军大旗,厉声大吼:“要战便战,怕你怎的?黄金天神的子孙岂有贪生怕死的孬种!”翻身跃上马背,正欲冲出,也速该策马疾驰而至,一把拽住缰绳,叫道:“阿巴嘎,且慢!”
忽图剌一愣,喝道:“你做什么?”
也速该扬鞭跃马,单骑驰到许宣身前,高声道:“黄金天神的子孙从不怕死,我们与你们为敌,是因为金国一直将我们蒙古男儿当作奴隶。你们和阿巴嘎和亲是假的,封额布格‘蒙兀国主’也是假的,只是想将我们像牛羊一样赶到圈里,一起杀了。你们说的话本来就是假的,带着豺狼的心来到我们的草原,为什么反要怪我们背信弃义?”
许宣没想到这剽悍勇武的蒙古少年竟如此善辩,每句话都理直气壮,一时竟难以反驳,无名火起,冷冷道:“这么说来,你们背信弃义,使这些奸谋诡计倒是对的了?”
也速该道:“蒙古人的心胸像草原一样坦荡,从来都是光明正大,说话算话。如果你们是真的要与我们和好结亲,我们自然就会把你们当作安答;对于狡猾的豺狼,再正直的猎人一样会用弓箭和陷阱。今日你们要杀便杀,但道理却不可不说清。孛儿只斤人高贵的头可以被砍断,却绝不能被你们丢到污泥里,泼这脏水污蔑辱骂!”
蒙兀部的骑兵听得热血沸腾,齐声高呼。
许宣扬眉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成全你了。我倒要看看孛儿只斤人的脖子有多硬。”刀光一闪,架住他的颈子,便欲一刀将头颅旋落。
也速该昂头挺胸,竟连眼皮也不眨上一下,冷冷地瞪着他,一字字地道:“孛儿只斤人就像野草,拔不尽,烧不光。就算你今日将我们全都杀了,辽阔的草原也容得下剩余的族人,终有一日,他们会让你们流百倍的血来偿还。”
见他如此坦然无畏,许宣原已涌起的杀心又不禁转为几分敬佩,暗想:“这小子威武不能屈,是条好汉,我若杀了他,反显得恃强凌弱,难以服众。再说那日小青姐姐救我与王重阳时,他明明瞧见,却不点破,也算是有恩于我。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世间太多奸险小人,遇到有情有义的男儿,岂能不交个朋友?”
念头急转,撤回刀,笑道:“也速该,你说你们使用弓箭和陷阱,是因为将我们当作了豺狼。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和亲是真,封合不勒汗为‘蒙兀国主’也是真呢?”
众人大哗,也速该亦微微一愣,想不到他竟突出此言,皱眉道:“如果是真的,我们自然不该将你们当作敌人。只是……”转头望向合不勒汗,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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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结盟
许宣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绸,“呼”地迎风抖开,高声道:“合不勒汗、忽图剌,看好了!这是当今金国皇帝亲笔题写的圣旨,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封合不勒为‘蒙兀国主’,并将公主完颜瑶嫁与忽图剌。出京之前,虽有密报,说你们与叛贼勾结,谋逆造反,汗阿玛还是坚持让我护送公主出行,他说‘宁叫人负我,绝不先负人’,既然要与蒙古各部和睦共处,就绝不受人挑拨,妄动干戈。只是我们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叛贼竟然就是公主本人!”指尖一弹,将那卷圣旨抛到合不勒汗手中。
合不勒汗将信将疑地展开布轴,众人围上前来,指指点点,轻声念读,脸上均现出惊愕、惭愧的神色。这些蒙古汉子虽骁勇凶悍,杀人如麻,心机却仍颇为简单,听许宣这般一说,无不信以为真。
苏赫巴鲁大声道:“合不勒,大金国待你这么好,你却恩将仇报,到处散布谣言,说大金假借和亲,要将蒙古各部一网打尽,逼迫我们与你一起谋逆作乱,还将西域的豺狼引入草原,让我们做辽人的奴隶和鹰犬。如今真相大白,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如果还有半点羞耻,就挖出自己的心,向草原上所有的部族请罪!”
蒙古各部纷纷高声附和,斥骂不绝。合不勒汗默然不答,周围众亲兵也低头无语,自觉理亏,士气大馁,再没先前那般无畏勇烈了。
也速该双眸怒火闪耀,大声道:“苏赫巴鲁,你就像坟头的草一样随风摇摆!在辽人的使者面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济安太子给了你玉佩时你却变了脸,他被关在囚车时你又龟缩不前,现在辽人退兵了,金国公主的帮手跑了,你又像夏天的绵羊一样褪了毛……”
众人哄然大笑。苏赫巴鲁大怒,拔刀喝道:“八哩丹的小杂种!就是你跑到金国皇帝的跟前欺骗他的,你把大金的谙班勃极烈带入了狼群,现在还假惺惺地装什么羔羊?我要割下你的舌头,让你做鬼也说不了假话!”
也速该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不再理会他,昂然道:“不错!也速该误信了金国公主的谗言,是我劝说额布格和辽人联手,也是我自告奋勇前往金国,带太子进陷阱的。所有的罪过全部由也速该一人承担,我愿意挖出自己的心来向太子和金国皇帝谢罪,请太子放过额布格、阿巴嘎、还有孛儿只斤的所有人。”拔刀朝自己的心口扎去。
许宣目的已经达到,劈手夺过他的匕首,摇头道:“也速该,既然你们的本意并不想与我大金为敌,我又为何要拿你们问罪?大金皇帝的旨意是不能更改的,只要合不勒汗与忽图剌对天立誓,永远效忠大金,不生二心,合不勒依旧是草原上最受敬重的‘蒙兀国主’,忽图剌依旧会是大金的驸马……”
四周轰然大哗,忽图剌等人想不到他竟会就此放过蒙兀部,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瞠目结舌,倒是合不勒汗反应最快,率先翻身下马,朝着许宣伏身跪倒,高声道:“大金皇帝、太子宽仁慈悲,合不勒感恩不尽!合不勒愿对天发誓,从今天起绝不再与大金为敌,世世代代效忠大金皇帝与太子,如有背约,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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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图剌、也速该等人尽皆下马,朝着许宣拜倒,山呼海啸。苏赫巴鲁等各部可汗虽然惊愕恼怒,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也跟着齐声呼喊,立誓效忠金国,不起二心。
许宣哈哈大笑,晴空中突然霹雳乱舞,汇成一道炽光贯入他的头顶,刺得众人睁不开眼。
他手掌扬处,“轰”地一声,登时将数丈外的半截中军旗杆炸成了粉末。收起笑容,双眼厉电似的扫过众可汗,森然一笑,道:“人在做,天在看。各位的誓言天神记着,我也会记着。如果有人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这根旗杆就是榜样。”
蒙古各部无不骇然,俯首帖耳,鸦雀无声。
此时金军众将士早已策马奔到许宣周侧,见他恩威并施,不伤一兵一卒,便将桀骜不驯的蒙古人镇得如此顺服,更是热血如沸,倍感骄傲,振臂山呼万岁。
完颜乌禄略一犹疑,低声道:“殿下,此行出征,皇上本意是让我们灭了合不勒部,眼下正是绝好良机,为何反要放虎归山?”蒲察左古多等将心中都有此疑虑,纷纷朝许宣望来。
许宣微微一笑,传音道:“蒙古人就像草原上的狼群,杀了狼王,就会有新的狼王取而代之。你看那苏赫巴鲁,比合不勒更狡诈阴狠,我们今日杀了合不勒,不过是帮助苏赫巴鲁除掉劲敌,等他统领草原各部,只会更加麻烦。倒不如矬去各部的锐气,赦免合不勒,让他们互相仇恨对峙。相互仇恨的狼群,就不再是狼群,而成了向咱们争宠的牧羊犬。”
完颜乌禄等人恍然醒悟,大感佩服。
金军众将对这乳臭未干的瘸子太子原本并不以为然,经此一役,方觉智勇双全,有胆有识,无不心服口服。班师回朝后,更是一传十,十传百,渲染夸大,将他吹得天花乱坠。相比之下,海上屠龙的神奇壮举,反倒不如他单骑平叛、大破蒙辽联军这般受三军崇敬拥戴了。
许宣心中却暗觉好笑:“我这些识见、计谋,不过是从说书人那里学来的罢啦。若论谋略,这些鞑子也好,蒙古人也罢,就算加上辽国、西夏,也抵不上我汉人半本评书,更别提什么《孙子兵法》、《武穆遗书》了。嘿嘿,如果大宋君臣同心,倚重岳爷爷与韩爷爷,又怎需对这些鞑子畏惧如虎,年年朝贡?”但想到自己如今已是大宋的敌人,又不禁酸苦交杂,满心得意消了大半。
盟誓既毕,蒙古各部可汗列队上前参见许宣,一一送上贺礼。合不勒汗除了呈上一把金刀、一匹汗血宝马,又毕恭毕敬地将夺走的那只海冬青献还给了许宣。
海冬青扑落在许宣左臂上,振翅欢鸣,不住地轻啄他的脸颊,似在亲昵问候。忽听一人道:“罗荒野的雄库鲁,吉塔山的烈火也烧不死的神鹰,你的名字已经长着翅膀传遍了白山黑水,阿勒锦在天上的英灵,也为你感到骄傲!”
说话那人身穿兽皮裘衣,背着长弓,是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猎户,许宣蓦地认出他来,脱口道:“乌拉塔利!”
“是我!”那猎户见他叫得出自己的名字,脸色涨红,说不出的得意与喜悦,转头对身后的十几个老少猎户叫道,“哈哈!雄库鲁还记得乌拉塔利!雄库鲁还记得乌拉塔利!”
那群猎户先前一直跟随在完颜乌禄左右,颇为眼熟,许宣此刻终于也一一想起来了,他们都是当初与完颜阿勒锦、苏里歌母女同住在一个山村的猎户,当下连叫了几个名字。众猎户大喜过望,纷纷上前拜倒问候。
许宣问他们怎会到了此地,乌拉塔利眼圈一红,咬牙切齿地道:“都是那千刀万剐的迪古……”被众猎户连使眼色,又硬生生地顿住,朝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涌出泪来。
完颜乌禄低声道:“殿下,你离开罗荒野后,海陵王又派了数千人四处搜捕,在乌塔尔河附近追上了苏里歌母女,掳走了她们,整村猎户只有这十七个人逃出来了,其他男女老少全被海陵王杀了个精光。他们逃亡到深山里,躲了一个多月,听说殿下屠青龙、斗玄武,威震四海,回到了上京,就跟随其他的猎户,混入京城,想找殿下为村民主持公道。乌拉塔利与我府中的一个老奴是表亲,所以辗转找到了微臣。那时殿下已经护送公主出塞,微臣担心海陵王暗中通敌,加害殿下,所以密奏陛下,准许微臣带领亲兵悄悄出关,一路追寻到了这里。”
许宣虽然早已知道苏里歌母女落入了迪古乃之手,闻言仍不免怒火中烧,冷笑道:“我早猜到了,若不是有人暗中通敌,必置我于死地,蒙古人与辽军又怎会未卜先知,设伏围攻都元帅与蜀王的援军?等我回……”原想说“等我回京,必要让汗阿玛灭了迪古乃满门”,忽想完颜亶如此多疑好杀,对迪古乃与皇后的暧昧关系明明已起猜疑,尚且隐忍不发,必有原因。迪古乃耳目众多,又有李师师在后面撑腰,在无必胜把握之前,不可急于翻脸,当下硬生生吞回后半句,改口道:“对了,你是如何知道我们的下落,抢先一步到得此地?”
完颜乌禄微微一笑,道:“微臣哪有这等神机妙算?多亏乌拉塔利养的这几只神鹰,它们长了一对千里眼,能在万丈高空毫厘不差地认出殿下,又能与其他鸟儿互道消息。我们跟着它们一路辗转,越走越北,还担心出了什么差池,没想到竟阴差阳错到了贝海尔湖,遇见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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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托付
那几只鹰隼扑落在乌拉塔利等人的肩膀上,与海冬青一齐拍翅尖叫。许宣登时醒悟,摸着海冬青的颈背,笑道:“鸟兄,难不成是你千里传音,招来了救兵?”海冬青昂头摩挲,状甚得意。
众人又惊又奇,相视大笑。合不勒等蒙古可汗在一旁听了,耸然动容,越发认定许宣有上神相助,不敢再起半点相欺之心。
喧沸的人群中,唯有王重阳满面悲戚,怔忪不语,木人似的跪坐在刘德仁与李少微身旁,也不知在思忖些什么。见许宣朝自己望来,方勉强一笑,将先前从混沌“脐口”夺回的流霞镜隔空送入他的手中。
许宣瞥了眼镜面,心头顿时如被尖刀刺剜,痛得难以呼吸,险些连镜柄也拿握不住。只见镜中幻光流离,小青衣袂飘飞地站在峨眉山顶,云海茫茫,霞光镀染,转过头,眼波含情地凝视着他,似笑非笑,栩栩如生。
小青被混沌生吞后,他虽悲怒如狂,但彼时性命交关,思虑更多的,是如何碎冰破茧,生死逆转,将所有仇人与拦路者斩尽杀绝。直到此刻,面对着伊人幻影,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小青已经永远离自己而去,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深入骨髓的悲痛,和前所未有的空茫与孤独。一时间,克敌脱险的得意与喜悦荡然无存,指尖颤抖着抚摸着镜面,泪水夺眶,忍不住仰起头纵声狂吼。
吼声如雷,震耳欲聋。众人气血翻涌,慌不迭地抱头后退,都不知他为何又笑又哭,有如发了疯一般。蒙古各部更是脸色惨白,忐忑不安,只怕他天威难测,忽然反悔。
过了好一会儿,许宣才渐渐止住啸吼,胸膺里空空荡荡,泪水却仍烈火般地烧灼着脸颊。
完颜乌禄见他握镜怔怔不语,只道他还在思量如何救出苏里歌母女,上前低声道:“殿下,海陵王深得太后宠爱,又在宫中深耕耳目,广结党羽,仅凭着这十几个猎户的供词,只怕难以说动陛下,白白打草惊蛇。要想将他扳倒,必先得到都元帅与皇后的支持。若能找出实证,证明此次海陵王通报消息,谋害殿下与都元帅,就可与都元帅联起手来,将他连根拔去。”
许宣一凛,回过神来。当前最大的敌人,不是将自己满门抄斩的狗皇帝赵构,也不是对他群起围攻的大宋道、佛各派,而是李师师与完颜迪古乃师徒。前者是连环算计林灵素与李少微的幕后黑手,也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首恶元凶;后者野心勃勃,觊觎大金皇帝之位,几次三番欲置他于死地,害死了完颜阿勒锦与无辜的猎户村民,这次更是害死小青的罪魁祸首。如不将这二人除去,难消自己心头之恨,更无法登基金主,灭宋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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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流霞镜重回自己手中,镜里照摄下了那夜完颜亮与裴满氏通奸的情景,有此铁证,何愁扳不倒那厮?当下强抑悲怒,点头道:“海陵王狼子野心,若不除去,国家必遭大乱。乌禄,你立即带领军马,随蒙古各部返回‘黄金神山’,救出都元帅和蜀王。再将海陵王屠杀众猎户灭口、抢掳苏里歌母女之事,密报都元帅,尤其要让乌拉塔利描述清楚,当日海陵王与我独斗时所射的箭术。其他不消多说,都元帅自然便知道海陵王的底细与来龙去脉了。至于汗阿玛与朝中大臣么,我自有办法。”
完颜乌禄听得莫测高深,却仍恭谨领命。略一迟疑,又道:“殿下是与微臣一同前往,还是由蒲察左古多另外率领精兵,先行护送回京?”
许宣转头望着那倒映夕阳的灿灿冰湖,热泪盈眶,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我要与降魔国师在这里留上一段时日。你不必管我,速速出发。”心想:“小青姐姐,不管你是死是活,就算流尽贝尔湖的水,掘光湖底的泥,我也定要找出那怪物,将你从它的肚子里挖出来!”
完颜乌禄不敢多问,当下传令全军,由蒲察左古多率领八百精兵守护济安太子,待太子决定回京时,再护送返程。自己则领着剩余的龙鳞军,由苏赫巴鲁、合不勒等各部可汗领路,即刻启程,赶往黄金神山。
众人轰然应命。不过片刻,数万大军已收拾齐整,在完颜乌禄与众可汗的率领下,别过许宣,浩浩荡荡地朝西奔驰。蒲察左古多则带领最为精悍的八百名骑兵,在山脚安营扎寨,生火备饭。
许宣收起流霞镜,走到王重阳身边,却见刘德仁脸色金紫,浑身僵直,兀自昏迷不醒,李少微的双眼虽已微微睁开,却气若游丝,眼神涣散,显然已活不久长了。
许宣心中一酸,这魔门妖后虽害得自己不浅,终究也是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一生为情所困,误入邪途,最终落得如此凄凉结局。伸手扣住她的脉门,想要为她输送些真气,她却轻轻摇了摇头,想要说话,眼角倏地淌下泪来。
许宣知她心事,悲怒交涌,一字字道:“李元君,你放心,我定会杀了李师师,为你,为允真姑娘报仇雪恨。”
李少微苍白的脸上泛起奇异的晕红,反手将他握住,又摇了摇头,蚊吟似的道:“我这一生咎由自取,谁也不怨。只是……只是连累了我那苦命的女儿,连死也不得清净。我只求你们……求你们帮我取回允真的肉身,让她入土为安,下一辈子,再不要投胎到我这样……我这样绝情寡义的……”说到最后一句时,嘴唇颤动,咽喉似被堵住了。
王重阳在一旁听了,悲从心来,忍不住垂头拭泪。李少微又伸出左手,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王官人,多亏有你这么一个好兄长,允真活着时才能那般快乐。她与你虽无血缘,却是……却是比亲骨肉更亲的兄妹。如果我没去蓬莱就好啦,她便能永远和你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世外桃源。”
王重阳想起从前的日子,想起母亲,越发伤心,几个月来强忍的悲恸似乎全在这一刹那爆发了,紧攥着她的手,肩头颤抖,若不是四周有金兵逡巡来往,险些便要痛哭失声。
李少微泪光涌动,微微一笑,道:“我原已托付小青姑娘,让她帮我照顾允真的孪生姐妹,可恨那混沌偏将她吞入了肚里。如今我只能托付你了。她与允真长得十分相似,也一样的单纯善良。世道险恶,人心如鬼,你若找着她,就瞧在允真的情面上,当她是妹妹一般好好照顾,可别让她……别让她受人欺侮,像我一样误入歧途。”
许宣心中一动,知她说的是李秋晴。听言下之意,不似临终托孤,倒像是希望王重阳能与李秋晴结为伴侣,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虽然自己对李秋晴并无男女之情,但总相识在先,又曾共患难、同生死,为何李少微却偏偏将她托付给素昧平生的王重阳?
王重阳却浑然不知她话中之意,哽咽点头,以示答应。
李少微如释重负,握着的双手顿时松开了,望着远处的残阳,眼神迷离,嫣然一笑:“这里的夕阳多美啊。我已经好久……好久没看见这么美的黄昏了。”
也不知她想起了什么,双颊忽然泛起晕红,轻声道:“我和他初识之时,也是在这样落日的山谷。只是那时是秋天。他受伤躺在溪边,头枕着苔石,笑嘻嘻地看着我。溪水倒映着漫天的晚霞和两岸枫叶,就像着了火。如果当时我一剑刺入他的胸口,就再也不会发生后来这许许多多、纠缠不断的恩怨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偏偏刺不下分毫?
“他抛弃我后,我自轻自贱,想要报复他,故意和王文卿搅在了一起。有许多回,我明明可以和王娘子联手杀了他,却为何总下不了手?我肚子里怀着的不是他的骨肉,又为什么要回到与他初识的山谷,在那枫林两岸的溪边,生下秋晴和秋晚?”说到最后一句,泪珠簌簌而落,哽咽难语。
王重阳心中一震,方知允真的原名竟是“秋晚”。想到彼时秋山夕照,枫林河畔,她独抱着两个婴儿,苦苦等候着一个永不会成真的幻梦,也不禁为之难过。
李少微停顿了好一会儿,望着残阳,轻声唱道:“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她嫣红的脸上带着淡淡的泪痕,似笑非笑,被夕晖映照,艳光四射,却又仿佛冷如冰雪,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许宣记起当日在东海之上,风暴之中,林灵素浮沉于惊涛骇浪,拍腿高唱的便是这首歌。李少微一生被这魔头所害,原以为她早已心灰意冷,看破情关,想不到临到末了,却依旧对他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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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冰渊
狂风鼓舞,雪沫纷扬。许宣默立在那堆新坟前,望着王重阳手指一笔一画,在那石碑上刻下“茅山元君李少微之墓”九个大字,百感交织,恍如隔世。
当日若非小青、白素贞在他家古宅老树下,挖开李少微藏身的古墓,就不会有接踵而来的连番大劫。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李少微终于真的长眠地底,他所梦萦魂牵的蜀山二女也阴阳永隔,再无相见之期。短短一年,天翻地覆,就连从前的自己也仿佛随风飘散,不知消失在了何处。
王重阳心中亦是一阵空茫,想到王允真虽死却难以入土,小青葬身混沌之腹,更是痛如锥刺。转头朝贝海尔湖上望去,皓月当空,无垠的冰面泛着银光,宁静而壮丽,只有那些凝结的冰塔、浪花保留了混沌肆虐过的痕迹。
湖边篝火簇簇,众金兵忙碌奔走,有的在冰面上凿开大洞,举着火炬朝下探照;有的在洞口边架起丈许高的转轮,将树皮编织的数百丈长绳盘到轮上;有的用木车移来铳炮与投石车,沿着湖岸排开。蒲察左古多见两人朝他望来,打了个手势,示意一切就绪。
许宣深吸了一口气,强忍锥心的悲痛,将那块留给小青的空碑插入雪地,森然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重阳兄,不管那孽畜藏在湖底何处,我们定要将它揪出来。”
声音虽轻,却如狂风在王重阳心里鼓起了熊熊火焰。他攥紧双拳,热血上涌,起身随许宣走到那冰洞前。
蒲察左古多挡住许宣,道:“殿下,你是大金国未来之主,不能有半点闪失。湖水寒冷,深不可测,还是由末将代你下去吧。”周围金兵个个神色紧张,显然都担心护卫太子不力,难以复命。
许宣摇了摇头,道:“我斗过青龙、玄武,也会过混沌、白虎,龙潭虎穴都闯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你们抓紧绳索,只要感觉到扯动超过三下,便将我们拉上来。如果有什么怪物随我们一起跃出湖面,立即调用所有的火箭、抛石、炮铳来围攻。”
蒲察左古多还想说话,却已被他拨到了身后。金军众将士面面相觑,无人再敢拂许宣之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与王重阳从转轮上各取一条长绳,绑在腰上,又举着火炬,朝冰洞里晃了晃。
那两支火炬上蘸有西凉神奇的“黑水”,跳跃着青绿色的三昧真火,浸入冰水后,非但不熄灭,反倒窜得更加猛烈了,照得水下一片亮紫。许宣将臂上的海冬青递与蒲察左古多,又多取了一捆绳索,套在左肩,与王重阳深吸了口气,一齐朝水里跃去。
湖面的水冰冷彻骨,往下沉了两三丈后,反倒觉得暖和了不少。只是许宣虽识水性,却从没潜入如此深的冰湖,越往下压力越大,就如背负着一座冰山,胸肺憋闷,耳鼻更是难受已极,全靠着强沛真炁,方勉强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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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却如鱼归大海,极为舒展自如,眼见许宣脸色涨红,一口气行将憋尽,他翩然翻身,指了指口鼻,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手背上的毛孔,用极细小的声音传音道:“太子殿下,到了水里,就应当像鱼儿一样呼吸。水里有许多空气,你无需用口鼻,只消打开毛孔,用真炁将水里的空气滤入体内,再导入心肺便可以了。”
许宣定睛细看,只见无数极为细小的气泡从他肌肤毛孔中冒出。当下按照他所传授的窍门,运转真炁,果觉肌肤冰冰凉凉,丝丝脉脉的气流从周身毛孔渗入,随着气血运转全身,胸肺登时大畅,又奇又喜。
王重阳见他一学便会,大感佩服,心道:“这是神族从太古传下的‘龙息诀’,我传给允真,她学了三个多月才初有成效,完颜兄弟真是天纵奇才,一学便会。”想到王允真,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气息险些便乱了,水泡汩汩乱舞,忙又定了定神,传音道:“人在水中,当心如止水,顺势而为,随着水流运行真炁,否则气息一乱,经脉反要受其害。”
却不知许宣之所以一学就会,便是因为他目睹极光,初悟出了“以无脉之身,逆炼混沌元炁”的妙理,又谙熟“因势利导、随形变势”之道,常人就算学会了用毛孔汲取水中空气,也绝难像他这般随心所欲,无需靠经脉循行气血。
两人擎着火炬,轻轻舞动双腿,如游鱼般往下穿行。四周鱼儿纷纷循着火光围集而来,龙卷风似的环绕着他们,灿灿飞旋,鳞光闪动,蔚为壮观。
三昧真火遇水虽越烧越旺,光照范围却毕竟有限,许宣从怀中取出流霞镜,映着火炬四下照耀,登时霓光四舞,直透出三十余丈远。
下方幽深不见底,鱼群密集穿梭,反射出一轮轮的七彩炫光,应接不暇,被火炬一晃,又四散乱流。前后左右也是紫茫茫一片,除了如彩虹般变幻摇曳的鱼群,什么也瞧不见,更别说那大如山岳的凶兽混沌了。
腰上忽然一紧,不知不觉长绳已到了尽头,湖底却依旧遥遥不可见。两人对望一眼,心领神会,解开绳索,继续朝下游溯。上方绳索乱舞,显然众金兵感觉到异常,倍感慌张。
又往下沉潜了百余丈,鱼群似是有所畏惧,渐转稀少。水流越来越急,似有一个极大的漩涡,卷引着两人螺旋而下。更奇怪的是,湖水忽冷忽热,竟似有冷暖两股暗流,滔滔旋转。
火炬忽明忽暗,许宣体内的阴阳二炁也跟着滚滚飞旋起来,心中一动,想起当初在蓬莱的天漏山两仪峰修炼“盗丹大法”的情形来。只是比起气候狂暴变化,暴雪、飓风、岩浆、乱石……交相乱舞的两仪峰,此处显得更为暗流涌动,诡谲莫测。
再往下潜行,涡旋越发狂猛,忽冷忽热,时而如悬火山,时而如浸冰渊,火炬猎猎卷舞,几次将欲熄灭。饶是王重阳真炁如此雄浑,也被激得气息紊乱,经脉刺疼。反倒许宣内外交感,阴阳二炁恣意相生,畅快无已。
“呼!”下方突然冲上来几个白惨惨的东西,两人一凛。挥手拨开,火光辉映,竟是五具浮肿的冰尸,张大嘴,双目圆睁,狰狞恐怖。
接着“呼呼”连声,水泡滚滚,又有上百具冰尸接连不断地冲涌而至。往下探照,寒毛直竖,数以千计的尸体随着暗流螺旋乱舞,简直就像是同往阴间的黄泉之路。
两人不惊反喜,既见冰尸,混沌想来也不远了。当下举着火把,螺旋逆流而下。激流扑面,冷时如冰刀乱戳,冻彻心骨;热时如岩浆席卷,百骸俱焚,难受到了极致。火光明灭乱闪,越来越小,只能靠流霞镜来照耀前路。
如此又往下潜了百丈,忽然霓光爆射,刺得两人酸泪直涌,手中的流霞镜更是“嗡嗡”乱震,迸得许宣虎口开裂。
凝神俯瞰,猛吃一惊,下方竟如一个巨大的太极,一半是赤红的热流,沸腾如岩浆;一半是蓝白的冰潮,白汽蒸腾。交界处的太极鱼线泾渭分明,霓光便是从正中央的“天元”位置焕发出来的,一时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许宣心中嗵嗵狂跳,紧握流霞镜,传音道:“重阳兄,我下去探个端倪,如有不测,你再拉我上来。”王重阳点了点头,取下他左肩上的绳索,一端绑在他的腰上,一端紧紧握住。
许宣定了定神,徐徐往下潜游,火光缩小如豆,霓光却越来越炽烈,难以逼视。体内真炁狂暴乱转,饶是他初已炼就“无脉之身”,仍觉刺痛难忍,直欲寸寸爆炸开来。
“嘭”地一声轻响,手里的火炬应声熄灭,流霞镜却炸射出前所未有的炫丽彩光,泪水交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逐渐适应那如极光般瞬息万变的视野,只见下方约十丈处,耸立着一座石崖,那石崖两侧是绵延缭绕的山脉,恰恰形成了太极鱼形状,将冷热水流分隔两侧。石崖顶端的罅隙里,插着半截长约两尺的弯曲物事,霓光炸舞,与流霞镜交相辉映。
许宣一点一点地游潜而下,每进一寸,便觉胸肺被无形的山脉往下压沉一分,将要碰到那物时,喉中更是腥甜直涌,五脏六腑几欲挤爆开来。他吐了一口气,猛地往下一沉,右手抛掉火炬,紧握住那物,奋力朝外一拔。
“轰!”炽光如爆,眼前尽白,冷热狂流交汇成汹猛得难以形容的怒潮,瞬间将他掀起数百丈高。
他喷出一口鲜血,百骸如裂,痛得几欲晕厥,双手却死死握住了那物与流霞镜,随着狂流扶摇直上,破浪而出,直冲苍穹。
湖面如炸,碎冰喷舞,炮台、弩车、转轮架……连着岸边的百余名金兵全被抛上了高空。剩余众人大骇奔逃。几十人跑得迟了,登时被炸射的碎冰撞中,惨叫仆地。另有数百人掉入湖里,惊呼迭起,扒着浮冰上下扑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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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裂天
许宣醒过神时,已从最高处往下疾速坠落,上方一块三丈见方的冰石正朝他扑面撞来。他猛吸一口气,大喝着一脚将那冰石踢得粉碎,顺势翻身飞旋,卸力稳稳地落在湖面。
海冬青呀呀尖啼,扑落在他肩头。身侧狂风鼓舞,王重阳也有惊无险地冲落在浮冰上。众金兵见太子安然无恙,惊魂方定,欢呼着爬上冰面。蒲察左古多松了口长气,捂着被冰块贯穿的右肩,忍痛朝两人奔去。
月光照在许宣右手紧握的物什上,铜锈斑斑,宛如新月,竟是一柄式样古朴的砍柴刀,刀面上刻了两个蛇形文字,闪耀着霓光。反转到另一面,也刻着两个古篆,一时认不出是什么字。
“共工康回!”王重阳腹中突然传来蛇圣女的尖叫,这老虔婆的元神不知何时又醒来了,声音尖细,夹杂着难以名状的愤怒与恐惧。
共工?许宣一凛,难道这柴刀竟是传说中撞断不周山的共工之物?指尖运气,在刀面上一弹,铜锈铿然而落,除了“共工”、“康回”四字外,竟还刻了几百个蝇头小字,若不细看,还道是花纹血槽。
蛇圣女咬牙切齿地叫道:“不周山!是了,这柴刀是共工的‘无形裂天刀’,这里是镇压混沌的不周山!敖无名那狗贼,就是从这儿找到‘青龙皮图’,才找到蓬莱的!”
众金兵听见“不周山”三字,无不哗然。金国崇拜女娲大神,对于共工撞断不周山、女娲补天的传说,更是耳熟能详。听闻太子手中这柄砍柴刀就是太古时共工横扫天下的神兵,更是凛然敬畏,纷纷俯首拜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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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跳更剧,灵机一动,道:“敖无名既然到过此地,必定也见过这把柴刀。这刀面上的纂字说不定便是他留下的,老虔婆,你认不认得这上面究竟刻着什么?”
蛇圣女对敖无名爱恨入骨,被他这般一说,又勾起了难以遏制的好奇,冷笑道:“有什么认不得的?你且写给我看看!”
许宣故意打乱顺序,随机挑了几个蛇篆,刻写在冰面上。蛇圣女逐一念道:“第一个是刀锋的‘锋’字,第二个是影子的‘影’,第三个是招式的‘招’,第四个是……”
许宣记性极好,过目不忘,蛇圣女每念一个字,他便在冰面上抹去,重刻一个。这般刻了四五百字,已将刀面上的所有蛇篆尽皆认熟,蛇圣女却被弄得颠三倒四,浑然不知什么意思,越发狐疑恼怒。
唯有王重阳一心记挂小青生死,好不容易等到蛇圣女将所有篆字念完,忍不住插口道:“师父,敖无名既已……既已死在了金山寺,他留下什么谜语都已无关紧要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混沌凶兽,将它重新镇伏,以免祸乱天下。”
蛇圣女“呸”了一声,道:“王芋头,我瞧你关心混沌是假,对那小妖女不死心是真。就算现在找到混沌,那小妖女也早已消化得尸骨无存了!我劝你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将功补过,做正事要紧。”
王重阳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心中又是一阵悲怆难过,默然不语。
许宣怒气上涌,哈哈一笑,道:“老虔婆,所有的祸端都是你捣出来的,偏要赖在他身上,羞也不羞?若不是你,敖无名又岂会搅得天下大乱?林灵素、李师师又怎会成为魔头、祸水?王允真又怎会受屈枉死?蓬莱三十三山又怎会变得这般模样?我若是你,早就找段重阳兄的肠子,一头撞死了,哪还有脸在这里喋喋不休胡言乱语。”
蛇圣女恼羞成怒,尖声叫骂,许宣只不理会,道:“重阳兄,别理这老虔婆,咱们调气休息片刻,再到湖里探个究竟。”当下盘腿而坐,将那砍柴刀横放膝上,低首垂眉,按照方才蛇圣女所授,一字字地辨认刀面上的古篆。
左右刀面各刻了两百余字,左面的应是共工刻写的刀诀心法,颇为简练,却又玄奥无比。许宣只读了几句,脑中便“嗡”地一响,如遭电殛。
首段刻道:“天地无形,万物无常,无形无常,方能无敌于天下。欲成无形无常之道,必先与天地交感,应四时之气、八荒之势,逆炼五行为阴阳,而后以人为刀,炁为锋,万物为招诀,无形无影,随时随境,我即宇宙矣。虽女娲重生、伏羲再世,亦复何惧?”
他得林灵素、楚青红亲传,早已谙熟“内外交感、天人合一”与“因时应势、随形变化”的妙理,又在北海与王重阳切磋时,受其“先天神功”触动,仰望极光,终于悟创出了“以无脉之身,逆炼五行为阴阳二炁,再炼混沌元炁”的独门修炼之法。
只是虽已开悟,仍未成体系,尚未真正融汇贯通,此时看见柴刀上的这段话,直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仿佛有人将他想说又无法说透的妙处一语道破,心中之震撼狂喜,难以形容万一。
他反反复复地默念那句“以人为刀,炁为锋,万物为招诀”,激动得浑身鸡皮疙瘩全都冒了起来。心想:“天下的道理果然都是相通的。葛仙人的‘翠虚金丹诀’、林灵素的‘盗丹大法’、楚青帝的‘阴阳指’,还有那‘阴阳五雷大法’,都说到了‘天人合一,因时应势’,还有女娲的‘先天神功’,也提到了‘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说法与这共工的‘无形刀’虽有些许差异,却都殊途同归,相互辉映。原以为那‘混沌一炁诀’是我旷古未有的独创,如今才知坐井观天,早在太古之时,共工便已曾想到了。嘿嘿,只是以他震天动地的神通,也只想到了将五行真气逆炼为阴阳二炁,今日我更进一步,能以‘无脉之身’,打通‘先天八极’与‘后天八极’的局限,逆炼五行阴阳为混沌一炁,也算是独辟蹊径,言前人所未能言了。”
想到这里,激动之余又不由倍感得意。再往下凝神细看,余下的两百多字讲的是具体刀诀,如何因时因地,内外交感,将逆炼的阴阳二炁化为“随境而动、随意而生”的无形气刀,乃至“天”、“人”、“气”合而为一,达到“宇宙即我,我即宇宙”的至高之境。
这些刀诀要义,有的他已在“盗丹大法”、“阴阳指”等神功中见过,有的也已自行悟明,有的却是闻所未闻,此刻逐字逐行地读来,真可谓如雷贯耳,振聋发聩。一时狂喜难禁,双手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翻过刀,再看另一面的刻字。这边的两百多字不再是刀诀,而像是共工自述,大意记录了他如何以一己之力与天下为敌,纵横四海,睥睨五族,最后又如何指海为誓,撞断不周山,矢志覆灭整个世界。
如果说前半段的刀诀让许宣心有戚戚,感同身受,这后半段的自述简直就像是一枝火箭,贯穿到他灵魂最深处,将他整个人瞬间燃烧起来了。他心如鼓槌,耳颊烧烫,念到那句“凡挡我者,必成齑粉。我誓让昆仑崩倾,沧海横流,众生匍匐脚底”,热血更涌上了头顶,恨不能捶胸啸吼,与共工同化一体,将整个世界都撞为粉末。
众金兵见他低头盘坐,脸色忽而涨红如紫,忽而惨白似雪,手脚更不住地颤抖,只道在冰湖里受了重伤,调气不畅,无不惴惴不安,却又不敢上前问询,只好屏息敛气,守在周围。
许宣心潮汹涌,抚刀暗想:“共工撞断不周山后,这把柴刀便遗落此地,数千年来无人知晓,偏偏今日让我寻到。难道是共工在天英灵,知道我所背负的如山重冤、如海深仇,特意选我来继承遗志?”一念及此,更是怒火攻心,热血如烧。
他自小任侠率性,好走极端,经历灭门惨祸后,目睹佛道各派自诩正义之士的所作所为,又受林灵素撩拨蛊惑,满心早被仇恨所浸,日益偏狭。如今随着小青葬身混沌之腹,他心底留存的那点真情与善念也跟着荡然无存,见此柴刀,更如闻天谕,在仇世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王重阳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记挂小青生死,悲怒焦躁,故而咬牙切齿,满眼都是凶光与杀机。心道:“若不是为了救我,小青姑娘就不会困在此处,也不会死在混沌肚里了。王重阳啊王重阳,完颜兄弟与小青姑娘两情相悦,他心中之悲伤,你又怎及万一?你所亏欠他们的,今生今世又岂能报答?”越发愧疚难过,不顾蛇圣女絮叨,起身道:“太子殿下,湖底漩涡想必就是混沌的藏身之处,它既躲着不出,想必是受了重伤。你且再休憩片刻,等我下去将它引上来,再合力与它斗个不死不休。”
许宣心中一震,想起从前听家中食客说过的远古逸事,暗呼糟糕:“是了!贝海尔湖既然是太古时不周山的所在,那湖底的冷暖水流想必便是传说中‘大荒八极’之一的‘寒暑海窍’了,若真如此,混沌兽只怕早已从那海窍中逃走,遁到了万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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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不仁
许宣想起从前听家中食客说过的远古逸事,暗呼糟糕:“贝海尔湖既是太古时不周山的所在,那湖底的冷暖水流想必便是传说中‘大荒八极’之一的‘寒暑海窍’了,若真如此,混沌兽只怕早已从那海窍中逃走,遁到了万里之外!”当下跃起身,命众金兵重新架好弩车、炮台,和王重阳再次入湖,寻找那凶兽踪迹。
此后几日,许宣、王重阳深入冰湖数百丈,找遍了方圆十几里,就连那凶险无比的冷热漩涡,两人也轮番下探到了极深处,除了悬浮飞转的冰尸,始终未见混沌踪影。
许宣又是恼恨又是失望,越发笃定混沌已从海窍逃遁到了别处。王重阳却仍不死心,除了吃饭、打坐,为刘德仁输气疗伤,剩下的时间全都用于沉潜冰湖,四处找寻。
如此日出月落,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多月,两人几乎寻遍了半个贝海尔湖,连湖底的每一块岩石、每一处罅隙都已烂熟于心。众金兵虽心有怨怼,却丝毫不敢假以颜色,只能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们辗转迁移,从南岸到了湖心,又从湖心到了东岸,却一无所获。倒是刘德仁的伤势一日比一日好转,在王重阳、许宣的交替输气下,奇经八脉已好了大半,只是真炁仍只恢复了一成,难以行走。
许宣终于渐渐断绝了念想,悲怒日甚。休憩打坐时,抚着那柄柴刀,除了默念刀诀,逆炼混沌元炁,就是想着父母,想着白素贞与小青,想着葛长庚、铁九、王六、洗琴、完颜阿勒锦、罗荒野众猎户……等所有遭劫枉死的人。越想越是愤恨,仿佛更与共工戚戚相感,柴刀也跟着在他手心嗡嗡乱震,似乎在随他一齐嘶吼、悲哭。
狂风鼓舞,冷彻骨髓,他体内的真炁跟着汹汹起伏,心却冰冷如这无底无边的贝海尔湖。只有当他抬起头,望见漫天璀璨的星辰时,才会想起完颜苏里歌弯弓搭箭、转过头时那凝着泪光的笑靥,感到一丝甜蜜的温柔与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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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库鲁,不管你要不要我,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啦,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我要你记住,那一颗星星,就是我。”
然而即使是她,此刻也命悬完颜亮之手,生死未卜。每念及此,方涌起的一丝酸楚与甜蜜又立刻被愤怒和忧惧所代替,恨不能立刻拔身而起,返回上京。
逝者已矣。父母已死,白素贞与小青也离他而去,在这个世界上,如今唯一能让他魂牵梦萦的,或许只剩下这个单纯爽直、热烈如火的金国少女,只剩下这双泪水盈凝、璀璨如星的眼睛了。她若也死了,自己便真的生无所恋,唯有快意恩仇,用手中这柄锈迹斑斑的柴刀,斩灭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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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凌晨,看着晓星渐沉,红日初升,许宣翻覆了几日的心也终于落定,吐了一口长气,对着那冰湖默默许愿:“小青姐姐,等我杀尽仇敌,了尽恩怨,再为你上天入地搜寻孽畜。就算拼得一死,也要挖出你的骨骸,带回蜀山安葬。你今生修不成仙,望来生能转世为人,与我在西湖重见……”念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翻涌的悲伤,泪水又倏然模糊了视线。
他割下衣帛,将柴刀层层捆好,背在身后,起身对王重阳道:“天地八极,相隔数万里,那孽畜既不在此处,必定已从海窍逃到了别地。我们继续刻舟求剑,也没什么用了。重阳兄,你是愿随我回上京,找李师师和她的爪牙报仇,还是受李元君临终之托,南下大宋,寻找允真的孪生姐妹李秋晴?”
王重阳虽然也早知无望,听他这般说,仍鼻中一酸,险些涌出泪来。转头望着那金光灿灿的冰湖,怅惘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刘真人经脉未愈,难以走动,我还是留在这里助他疗复一段时日。”心中却怀着一丝侥幸,暗想:“或许那孽兽藏在湖底,等你们走了,重又现身亦未可知。”
许宣原盼着他与刘德仁能同回上京,共同对付李师师,闻言微觉失望,勉强一笑,道:“也好。我也劝刘真人几次回上京疗养,他闲云野鹤之身,不愿浸染红尘。既如此,我让蒲察左古多带六十人留守此地,渔猎警戒,也好有个照应。”
王重阳摇头谢辞,道:“这儿天寒地冻,他们留着也是白白捱苦,还是随太子早日返京。你无需担忧我们,等刘真人伤势痊愈,我自会……”原想说“我自会跟着南下”,但忽想人海茫茫,除了许宣与刘德仁,竟一无所识,天下之大,更不知将欲何往,不由得喉头梗堵,吐不出话来。
许宣知他虽谦恭温和,内心却颇执拗,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语还休,又转身恭恭敬敬地向刘德仁行了拜礼,领军辞别。
众金兵在这荒寒北海呆了近两月,早已度日如年,归心似箭,闻言无不欢声雷动,争先收拾启程。唯有那海冬青对王重阳颇有几分眷恋,在他头顶盘旋了数圈,又冲落肩头,倨傲地连啄了他额头三下,方振翅朝许宣追去。
王重阳挥手遥遥作别,满心惆怅,望着众骑渐渐消失在西边林海雪原之间,才收回手来。
刘德仁微微一笑,闭上眼,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王官人,你若有心求道,就当破除‘情’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生死离别,一如四时更替,方能与万物同化,和天地共寿。”
王重阳脸上一烫,知他表面在说自己与许宣的惜别,实则在劝诫他放下对小青的执念,所幸此时蛇圣女的元神沉睡未醒,否则必定又是一顿絮絮叨叨的挖苦斥骂了。想到“生死离别,一如四时更替”,越觉难过,黯然道:“真人说的是,只是我凡心俗质,纵有求道之心,也难以隔绝悲喜,修成‘无情’之境……”
刘德仁摇头道:“‘不仁’并非‘无情’,而是看破生死,顺时应势,而后与天地共存。如果修道只是为了‘无情’,那又何必生而为人?只需化作草木便是了。所谓修道,是修‘无情’、‘不仁’之表,炼‘有情’、‘大仁’之心。你宅心仁厚,心怀慈悲,正是我辈中人。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听他这般一说,王重阳耳颊更加烧烫起来,大感惭愧,苦笑道:“小子无德无能,又无夙慧,岂敢担刘真人如此赞誉?我守在这里,倒不只是为了……为了小青姑娘,而是因为这连番大劫,全由我而起。如果不是当年我误信李师师妖言,就不会将小青姑娘当作女娲转世,搅得蓬莱大乱,她与李元君母女也不至枉死,青龙、玄武、白虎自然也就不会解开封印,祸乱人间了。如今大错铸成,我只好努力补救,先从降伏混沌做起,再设法将其他凶兽逐一封印,还天下太平。”
刘德仁道:“你有此心,更说明我所言非虚。佛教分小乘、大乘,我辈修道中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只是求个人的长生不老,哪怕真与天地同寿,也只是修成了‘小道’,真正的‘大道’,是与天地万物同心,化‘无情’为‘有情’,视‘不仁’为‘大仁’,才能真正修成‘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之境。”
王重阳心中大震,默默念了几遍“真正的‘大道’,是与天地万物同心,化‘无情’为‘有情’,视‘不仁’为‘大仁’,才能真正修成‘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之境”,竟似茅塞顿开,连“先天神功”中一些玄奥难解的要诀,也瞬间豁然贯通了。
刘德仁道:“修武即是修道,道心境界最终决定了武学之境。如果没有向道之心,就算当真修成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也不过是神通广大的邪魔罢了。”睁开双眼,精光灼灼地凝视着王重阳,道:“王官人,自古邪不胜正,求道之路,不在仙山洞府,而问诸心。你与济安太子的分别之路,也不在这里,而在彼处。”
王重阳一愣,不知他所言何意。
刘德仁淡淡一笑,又闭上了眼睛,道:“贫道数十年来阅人无数,王官人天赋高绝,可谓百年罕见的武学奇才,但若论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三个人,王官人并不在其内,反倒是济安太子可以排在第二。”
王重阳听了倒是心服口服,道:“太子殿下七窍玲珑,悟性的确远胜于我。刘真人将他排在第二,却不知第一的是谁?是林灵素,还是……还是李师师?”
刘德仁道:“你猜得不错,在我心里排为第一聪明人的,便是如今搅得天下大乱的李师师。十八年前我曾与她有过一次谋面,那时她楚楚可怜,将一身神通隐藏得滴水不漏,但她无意间显露的机谋,已让贫道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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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大道
刘德仁顿了顿,又道:“世间最怕的便是‘聪明’二字,聪明人每寻捷径,好走极端,稍有不慎,就会被聪明所误,将‘我心’等于‘宇宙’,却不将‘宇宙’视为‘我心’,最终在邪魔之道上越走越远,再难回头。单论心机、悟性,除了李师师,当今之世,只怕再无人能高过济安太子。他年纪轻轻,修武不过一年,竟能达到如此境地,简直匪夷所思。我与他相处一个多月,如未看错,他已修成旷古少有的‘无脉之身’,又从共工的柴刀上悟成了‘无形刀法’,假以时日,只怕连李师师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王重阳听了更感佩服,点头道:“太子殿下的修为确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我与他在蓬莱山初次交手时,还只空有一身真炁,如今已经在我之上了。最了不得的,便是他经脉尽断,竟然还能自如运转真炁,也难怪师尊认定是他拿走了‘混沌皮图’,修成了混沌之身。”
刘德仁摇头道:“混沌皮肉相吸,如果济安太子当真拿到了‘混沌皮图’,又怎会搜寻不到那孽畜?他这无脉之身,只怕是他因缘际会自己悟创出来的,所以贫道才说他是我所见的第二聪明人。只可惜他满心恨火,一腔杀机,得了共工的柴刀后,整个人便如出鞘利刃,锋芒毕露,如果不修‘大道’,必定误参‘无情’、‘不仁’之意,成为共工、李师师一样的邪魔。”
王重阳大凛,他也不知听蛇圣女说了多少许宣的坏话,心中只不肯信,此刻又听刘德仁这般论断,不由有些将信将疑起来。但连月来,与许宣朝夕相处,早已将他看作了生死挚交,时时感念的,都是他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实在无法将他视作敌人。
见他默然不语,刘德仁又是微微一笑,道:“王官人,你宅心仁厚,待人赤诚,眼中所见的尽是好人,就连李师师这样的魔头,你也感念恩情,不忍将她视作仇雠。这便是我说你能成‘大道’的原因。也罢,得大道者,必有天助,倒是我杞人忧天了。”自此不再多提此事。
说话间,寒风凛冽,彤云密布,天上又开始飘起雪来,越下越大。众金兵既已撤离,周围篝火尽灭,营寨也已收起,只留了两顶皮帐和一个火堆,被狂风刮卷,猎猎鼓舞,颇为寒冷。
王重阳担心刘德仁真炁未复,受寒成疾,忙收集了几堆干柴,生火取暖。又突发奇想,聚气为刀,切割下大块冰砖,堆砌成半球形的冰屋,只留了一个窄小的门,将刘德仁移到屋内;又用皮帐作为帘门,遮挡风雪。有了冰砖阻隔,狂风暴雪也难以侵入,冰屋内竟比他原想的更加暖和。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每天清晨,王重阳先下湖搜寻混沌,回来时将捕到的大鱼在屋外烤熟,又将鱼油盛在冰碗里,置入油绳点燃,当作取暖与照明的油灯,放置在冰屋中央。
而后与刘德仁盘腿对坐在冰屋内,听着狂风呼啸,吃着香甜的贝海尔湖烤鱼,谈天论道,温暖如春,丝毫不感寒冷。倒是刘德仁的那只怪鸟不住地嗷嗷怪叫,似是抵受不住风寒,时不时地探入头来。
王重阳自小与世隔绝,对蓬莱之外一无所知,出了结界后,除了跟随许宣大开了一番眼界,便数这半个多月最长见识了。刘德仁对他极为喜爱,不但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还告诉了他云游四海所见过的种种趣闻轶事。
王重阳听得心醉神驰,最让他着迷的却是老子的《道德经》,让刘德仁从头到尾讲解了许多回,百听不厌,直至自己倒背如流,全部熟记于心。刘德仁见他有志于道,更是欢喜,又将道门的许多经典一一相授。短短半月,王重阳便已尽皆掌握,每有所悟,刘德仁见了越发宽慰。
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寒之地,蛇圣女的魂识日渐虚弱,起初还隔三差五地醒来,或絮絮叨叨地责骂他放走许宣,或冷语讥嘲刘德仁道行浅薄,过了十来日后,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虽仍能感觉到微弱的神魄,却仿佛随着这冰封的贝海尔湖一同沉睡了。
这日午后,王重阳照例从冰湖里捕了大鱼归来,刚进冰屋,见刘德仁装束齐整,昂然而立,大喜道:“刘真人,你经脉全都恢复了?”
刘德仁点头微微一笑,解下腰上的玛瑙葫芦递与他,道:“王官人,多亏你悉心照顾,贫道才得以重生。今日一别,也不知有否相见之期。这只葫芦便当是临别之礼。”
王重阳“啊”地一声,这才知道他竟是要走了,又是失望又是难过,接过葫芦,似有满腔话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德仁道:“这个葫芦,原是当年家师传给我的,他盼我不只做一个求长生、修‘小道’的道人,而要能悬壶济世,解救苍生。只可惜我天资终浅,穷尽一生也未必能有大成。所幸能在油尽灯枯之前遇见王官人,贫道的那点微末道行,如今都已连同这个葫芦传给你了。悬壶济世,救的终究只是少数人,你有大德之才、大悲之心,将来必能修成大道,救济苍生。若真如此,这个葫芦也算是随你而成正果了。”
王重阳热泪上涌,恭恭敬敬地捧着葫芦,便欲朝他拜倒行师礼,却被刘德仁一把托住,摇头笑道:“王官人,你的道行、慧悟都远在贫道之上,他年必有大成。以刘某之徳,岂敢妄自作你师父?你我忘年之交,一见如故,就以道友相称便了。”
说着一挥衣袖,已飘然出了冰屋,骑着那怪鸟直冲云霄,遥遥传音道:“山高水长,就此别过。他日有缘江海重逢,再与你剪烛夜话,煮茶论道,兴尽方休。”
王重阳奔出冰屋,悲喜难禁,仍捧着那葫芦,朝他遥遥拜倒,叩了三叩。再起身时,那一人一鸟早已没了踪迹,天地苍茫,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的影子,斜斜投映在冰屋上,随着那皮帐一齐猎猎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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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领着那数百龙鳞军,日夜兼程,跋山涉水,一路朝着上京疾驰。过了七八日,终于抵达边关。守军听闻是太子凯旋归来,忙开门迎接,准备了大酒大肉,饱餐一顿,更有歌姬舞女相陪作乐。
许宣担心夜长梦多,京城有变,次日凌晨又继续启程。如此又过了五日,将近傍晚,终于回到上京。完颜亶早得消息,亲自领了文武官员上百人,在御林军夹护下,出城门十里相迎,眼见太子安然无恙,众人无不欢声雷动。
许宣亦松了口长气,他最担心的是自己回来之前,完颜亮便已在李师师一众的扶助下发动政变,弑君篡位,那自己辛苦经营数月的计划就全都泡汤了。此时眼见金兀术、阿鲁补、乌禄、唐括辩等权贵尽皆簇拥在完颜亶周侧,完颜亮也混在常胜、查刺、阿楞、挞楞诸王里,满脸堆笑,知道自己拉拢金兀术、阿鲁补的手段果然奏效了。
金国境内,唯一能抗衡李师师、完颜亮师徒的,就只有金兀术的势力,此番金兀术被李师师与耶律大石联手暗算,若非自己力挽狂澜,将他救了出来,这老贼也早命丧草原了。以金兀术的老谋深算,一旦得知完颜亮是李师师的徒弟,岂会不立刻想明来龙去脉?选择与自己这刚刚立下彪炳战功的太子结盟,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了。
他翻身下马,朝完颜亶拜倒,高声道:“汗阿玛,孩儿幸不辱使命,已联合蒙古各部,平定叛乱,将辽贼耶律大石逐回了西域。此番在北海驻扎月余,虽未捕获那凶兽混沌,却也找到了太古水神共工的神兵,有此神兵,我大金国必当横扫八荒,锐不可挡!”
完颜亶跳下马,将他拉起一把抱住,哈哈大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朕早知你是飞越高山与海洋的雄库鲁,没有什么能将你挡住!有共工的神兵也好,没有也罢,你都能带着我大金国的雄兵横扫天下!”
众人谀辞如潮,争先恐后地将许宣吹夸了一番,纷纷赞他屠青龙、斗玄武,捉混沌、逐白虎,单枪匹马便可扫灭辽蒙三军,奇功伟绩,震古烁今。有的说可媲美都元帅搜山检海捉赵构,有的说堪比金太祖围点打援黄龙府,有的说就算比起金太祖两万精骑大破七十三万辽兵,也不遑多让,简直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之第一人。
虽然捧得天花乱坠,但此次金兵全军覆没,就连金兀术、阿鲁补也为敌所囚,许宣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扭转必败战局,兵不血刃,便粉碎了辽、蒙、完颜瑶的灭金阴谋,确实是立下了赫赫奇功,举国震动。就连那些原本对他诸多猜疑、暗怀二心的权贵,也无不敬畏有加,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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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太后
众人簇拥着许宣回到宫中,裴满氏早陪着徒单太后等候多时,见他平安无恙,又因祸得福治好了瘸腿,自不免喜极而泣,拉着他嘘寒问暖地说了好一会儿话。而后又让婢女侍候他沐浴更衣,一起移驾紫霞殿,与完颜亶大宴群臣。
歌舞喧阗,觥筹交错,众王侯重臣纷纷祝辞敬酒,庆贺太子立功凯旋。完颜亮也假惺惺地大赞了一番,举杯相敬。见那厮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许宣恨不能一脚蹬飞桌案,将他剖心挖腹,碎尸万段,但想到苏里歌母女仍命悬他手,不得不强捺怒火,冷笑着将酒饮尽。
心想,这狗贼有李师师在后撑腰,又得徒单太后与裴满氏的恩宠,这些年遍值耳目,广罗羽翼,宫廷内外也不知有多少走狗。金兀术如此权势熏天,此番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回来后亦不敢和他直接翻脸,自己在未救出苏里歌母女、稳操胜券之前,仍不可大意。横竖有神镜在手,镜中又完好照录了这厮与裴满氏的奸情,就算他有孙猴子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本事,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完颜亶喜悦无已,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从侍女手里夺过酒壶,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拍案高歌。裴满氏蹙起眉头,低声道:“陛下,你又喝多了,母后在此,不可……”
话音未落,“当”地一声,完颜亶将酒杯狠狠地掼碎在地,拔剑踉跄起身,乜斜着她,双眸凶光毕露。四座登时鸦雀无声,那些歌姬舞女更吓得脸色惨白,簌簌发抖。
许宣一凛,不知他为何突然大发雷霆。裴满氏却无丝毫惧色,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淡淡道:“来人,陛下醉了,扶他下去休息。”左右却噤若寒蝉,无一人敢上前半步。
完颜亶一剑将桌案劈成两半,趔趄四顾,骂道:“你们都当朕醉了,朕清醒得很!这天下是朕的,朕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如今朕要传给济安,谁再敢说半个不字,这桌子就是他的下场!”
众人脸色齐变,完颜亶忽然又放声狂笑,抓起许宣案上的酒壶,仰头灌了几口,重重地砸在他面前,打了个酒嗝,道:“济安,你听好了,除了朕,谁的话你也别信,就算是你额娘的话,你玛玛的话,也全别听……”
徒单太后终于忍不住了,脸一沉,截口道:“陛下!你九五之尊,口不择言,成何体统!虽是醉话,传了出去,岂不是一样让人笑话?”
完颜亶哈哈大笑道:“醉话才是真话,真话都是醉话。汉人说,众人皆醉我独醒。你们平时跟朕装醉,朕也跟你们装醒。朕今天高兴,就说点真真的醉话。朕……”话未说完,手一松,连着宝剑一起摔倒在地,顷刻间鼾声大作。
满座无不如释重负。徒单太后摇了摇头,吩咐侍从将他抬回寝宫休息,众臣也不敢再逗留,纷纷告退。许宣正要起身,徒单太后招了招手,微笑道:“济安,你随芷儿、萱儿到栖霞阁等我,玛玛有话和你说。”
两个婢女转头朝他嫣然一笑,提着灯笼款款而行。
许宣看得分明,心想:“完颜亶虽是皇帝,看来颇受太后与皇后的掣肘。皇后又与完颜亮暗通私情,要想连根拔起完颜亮,光有他私情的证据不够,还得争得太后的支持。”当下手托海冬青,随二婢出殿穿廊,转入栖霞阁。
屋内灯火辉煌,焚香袅袅。两婢女引他到内阁的暖炕上坐定,沏了香茗,捧了小食,侍候着他洗过手、漱过口,又将海冬青托到鹰架上,方退到一旁。
许宣盘坐在炕上,总觉得有缕异香颇为熟悉,凝神遍察,既不是那墙角缭绕不绝的兽烟,也不是左右瓷瓶里的花香,不知从何而来。四下打量,这间内阁未曾来过,陈设典雅,除了身下的暖炕,圈椅、桌案、灯架、箱柜……尽是宋式的黄花梨家具,花瓶、碟盘不是钧瓷,便是汝窑,云母莲花灯璀璨如宝玉,那摩画了《清明上河图》的九叠屏风更是夺目……
楚青红!他心中一震,突然明白那缕异香为何这般熟悉了。这气味分明就是楚青帝身上的香芬!而这屋内的陈设,尤其云母莲花灯与九叠屏风,更与青帝百花宫里的布置毫无二致……难道楚青红离开蓬莱后,也到了此处?一时间狂喜难抑,竟情不自禁地脱口大叫了一声:“妈妈!”
芷儿、萱儿吓了一跳,掩嘴相视而笑。许宣脸上一烫,方觉失态,徒单太后恰好已到了屋外,笑道:“好孩子,玛玛来啦。”揭开布帘,异香涌动,与完颜亮一起走了进来。
海冬青振翅尖啼,作势欲扑,显然还记着完颜亮。许宣一愣,想不到她竟会带着这狗贼来见自己。完颜亮笑道:“太后,见着迪古乃,太子殿下似乎不是很高兴,这可如何是好?”
徒单太后微笑道:“那一定是你得罪济安啦。济安如此识大体,懂时务,岂会无缘无故地与人结仇?你是他的堂叔,只要你好好赔个不是,他又怎会记挂心底?济安,你说是不是?”
完颜亮装模作样朝他一揖到底,道:“既如此,迪古乃就向太子殿下赔礼谢罪了。太子的心胸比天海还要宽广,迪古乃从前得罪之处,乞望海涵。”脸上却笑嘻嘻的无半点悔疚之意。
许宣怒火蹭地直窜头顶,哈哈笑道:“我的心胸再宽广,也比不上海陵王的眼睛啊。再高的天,再宽的海,海陵王也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我这瘸了腿的小堂侄?倒是我该请玛玛求情,让海陵王别再将我得罪之处记在心底才是。”
徒单太后柔声道:“济安说的哪里话,你是金国未来的皇帝,他只是你的臣子,岂有臣子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的道理?他从前不知你的身份,无意冒犯了天威,你瞧着玛玛的薄面,便饶他一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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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早听说太后偏爱迪古乃,见此情状,怒火更炽,笑道:“玛玛,我能饶得他,却不知汗阿玛与天下人饶不饶得他。是了,孩儿此次回来,带了一件稀罕的物什,正好请玛玛掌掌眼。”从怀中掏出那流霞镜,微微一晃,啥时间霓光四射,满堂映彩。
神鉴失而复得已有数月,但这段时日以来,他或溺于愤恨悲伤,或忙于炼气修功,无暇查验其中录影。原想回京之后,先将证据密呈完颜亶,等他部署完毕后,再一举铲灭迪古乃,救出苏里歌母女,此刻被这厮激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亮了出来。岂料晃了又晃,镜中幻象纷呈,流丽万变,却始终不见完颜亮与裴满氏的身影。这一惊非同小可,浑身汗毛全立了起来。
难道那夜忙中出错,匆促间来不及录下完颜亮与裴满氏的影像?又或是小青取走神镜后,不知何故删除了录影?奈何与她匆匆重逢,太多衷肠未诉,她便已意外玉殒,如今伊人不再,纵有千般疑问,也已无从问晓,只能眼睁睁看着扳倒迪古乃的如山铁证化作泡影。
见他晃动着流霞镜,脸色陡变,完颜亮笑道:“殿下,镜子是女人玩儿的物什,你一个大男人,拿着这般照来照去,又是作甚?难不成也要理理红妆,贴贴花黄么……”徒单太后朝他肩上一捶,道:“臭小子,我刚替你求情,你又这般疯言疯语,仔细济安扒你的皮!”
完颜亮正色道:“太后明鉴,太子殿下若真扒了迪古乃的皮,便会发现里头全是铮铮铁骨,赤胆忠心。”徒单太后莞尔道:“说不定济安手里这柄是照妖镜,不消扒皮,朝你照一照,你知道你是奸是忠。如果真这样,那也好得很呐。”
许宣听这两人一唱一和,隐隐更觉不安,当下定了定神,收起流霞镜,笑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玛玛既有这话,孩儿又怎能拘泥于水月镜花。”
徒单太后拊掌笑道:“这就对啦!济安是大金太子,迪古乃是股肱之臣,今后君臣齐心,同仇敌忾,一起灭了赵宋,报仇雪恨,岂不快意?”
说到“报仇雪恨”四字时,她的双眸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怒火,凌厉而怨毒,许宣呼吸一窒,宛如被重锤当胸猛击,冷汗刹那间爬满了脊背,突然明白眼前这“徒单太后”是谁了!
李师师!
一时间惊怒交迸,暗骂自己蠢不可言。楚青红对李师师痴慕迷恋,难以自拔,乃至将自己“变”成了第二个“李师师”,妆容言行、家居衣饰无不学她。这屋中的摆设既与女帝山百花宫一模一样,就连香气也与楚青红身上的香氛浑无二致,而这屋子的主人“徒单太后”又是完颜亮的最大靠山,诸多巧合,串成一串,早该想到她便是那变化万端的天下第一女魔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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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交易
许宣念头转处,真气激涌,反手便欲抽拔后背的那柄共工柴刀。“徒单太后”嫣然一笑,柔声道:“好孩子,冤家宜解不宜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这么聪明,应该听得懂玛玛的话吧?”
许宣意动神摇,更无半点怀疑,那笑容艳光四射,勾魂摄魄,除了李师师,又复是谁?就在这一瞬间,手腕已被她柔腻的五指紧紧扣住了,周身如被巨蟒缠绕,透不过气来,心中恐惧攀到了顶点。
海冬青呀呀尖啼,不顾一切地朝李师师冲来,被她左手虚空一压,顿时又跌落在地,扑翅挣扎。
许宣趁着她意念稍分之际,猛地一咬舌尖,醒神聚念,大笑道:“玛玛都开金口了,济安哪里还敢生海陵王的气?只是他从我这儿夺走了两样最心爱之物,若是真心赔罪,为何不立刻还我?”真炁如狂流乱涌,冲入紧握柴刀的右手,将她五指猛然震开,顺势连退数步。
“轰!”柴刀光芒大炽,锋芒凌烈,迫得满室灯火明灭不定。
完颜亮脸色骤变,想不到相别短短两月,这小子的修为似乎又有了突飞猛进,竟能一举挣脱李师师念力、真气的双重控制;更为震骇的是,他体内的真炁似已与那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同化一体,呼吸之间,刀芒随之吞吐不定。
李师师的眼波却如春水融冰,微澜不惊,施施然地坐在暖炕上,似笑非笑道:“有了济安这句话就好办啦。迪古乃,你给太子准备的礼物呢?还不赶紧呈上?”
完颜亮强捺惊怒,拍了拍手,高声道:“给太子献礼!”候在廊外的四个大汉立即抬着两个箱柜次第而入。
许宣微微松了口气,冷汗涔涔,直如孙悟空跳出了如来佛的手掌心。心知这次能全身而退,纯属侥幸,当下紧握柴刀,凝神聚气,不敢再有半点大意。
箱柜由沉香木所制,长五尺,宽高各三尺,镶嵌铜锁,雕花环绕,简约雅致。四个大汉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许宣面前,躬身退下。完颜亮从怀中取出铜钥,慢条斯理地打开锁,道:“太子请过目。”
许宣虽然早有预料,还是忍不住“啊”地一声低呼。箱中软绵绵地蜷着两个女子,也不知是被点了穴,还是被灌了蒙汗药,一动不动。左边的妇人肌肤似雪,云鬓缭乱,正自昏昏沉睡,像极了真姨娘;右边箱中的少女清秀娇小,双眸紧闭,满脸红晕。正是他近来日夜牵挂的完颜苏里歌母女。
完颜亮笑嘻嘻地道:“迪古乃早说过啦,海水被大风吹成了云,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如果迪古乃有雄库鲁的锐眼,早能看出殿下的身份,又岂敢对美丽的苏里歌存有他想?罗荒野虎狼遍地,为了避免苏里歌母女落入那些对殿下心怀叵测的叛党之手,迪古乃才斗胆将她们保护起来。如今完璧归赵,还望太子殿下体谅微臣的苦心,重新做回和和睦睦的一家人。”
许宣念头飞转,以李师师的神通,再加上候守在侧的完颜亮,方才要想杀了自己并非难事,她不下狠手,反而主动示好,必有原因。要么是从吉塔山逃生后,重伤未愈,尚无击杀自己的绝对把握;要么是别有所求,需要与他联手方能达到目的……
心中又是一动,这妖女最切齿痛恨的仇人是胞兄林灵素,当日不惜暴露身份,将自己捉往吉塔山,是想逼问出林灵素的下落;力排众议,将小青收为弟子,无非也是认定她能找着那魔头。如今小青已死,寻找林灵素的线索只剩下他一人了,自然想留作活口。
小不忍则乱大谋。与其贸然拼个鱼死网破,倒不如以林灵素为饵,交换苏里歌母女,两相妥协,进而借这师徒势力,灭宋复仇。等大功告成,自己也已修成了“混沌一炁之身”、炼成了“无形刀”,再痛痛快快地杀他个你死我活。
当下松开手,哈哈笑道:“那就多谢海陵王为我金屋藏娇了。汉人有句话叫投桃报李,你既将苏里歌母女送还给我,我也当送你一个人作为回礼。此人放出了青龙,解印了玄武,搅得天下大乱,人神共厌,却又偏偏是四海之内人人都想得到的宝贝。”
“你瞧,我早说济安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是不是?”李师师嫣然一笑,端起茶盏轻轻地吹了口气,“不过据玛玛所知,你说的那个人早已葬身北海了,尸骨无存,你又从哪里捞来?”
“玛玛,那是因为说这话的人骗了你,”许宣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她的双眸,悠然道,“倘若林灵素真的死在了北海,解开‘方丈山封印’、放出玄武的真是小青,她身上为何没有皮图?我又是从何处看到‘混沌皮图’,修成了‘混沌之身’?”
他知道李师师疑心极重,既然连蛇圣女都怀疑自己的“无脉之身”是从“混沌皮图”上修来的,这女魔头听了茅子元、萨守坚等人的消息,必然也会生此怀疑,所以索性故意自挑话茬。
李师师瞳孔果然陡一收缩,微笑道:“这么说来,济安果然已经修成了太古的‘混沌之身’?难怪你吞了混沌兽的灵丹,也没被‘混沌丹汁’蚀断筋骨、经脉,成为废人,反而因祸得福,将盗丹得来的五行真气融合成了混沌一炁。是啦,若非如此,耶律大石也不会被你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是玛玛有些不明白……玄武封印解开之时,你仍和葛王、都元帅在船上,隔了千余里,又如何拿得到皮图?”
许宣不知道混沌兽的灵丹汁液竟如此可怕,暗呼侥幸,笑嘻嘻地道:“说起来这就得感谢一位女魔头了。我与小青、楚青帝兵分两路,原是想引开王重阳与蛇圣女,由她们随林灵素去寻觅‘方丈山’。谁想我使尽解数,也甩脱不了王重阳,反而在北海屠青龙,斗玄武,重创了经脉,幸亏被一个女魔头趁隙抓走,掳到了吉塔山。那女魔头原想迫我说出林灵素的下落,找到‘方丈山’与‘混沌皮图’,却不知‘吉塔’就是‘方丈’,她苦苦找寻的林灵素就藏在眼皮底下。火山再度爆发后,她被震飞到了数十里外,而我则藏到海里,躲过一劫。等我醒来时,才发现被楚青帝与林灵素救了,‘混沌皮图’也已落到了他们手里。原来玄武解印后,引发了第一次火山爆发与海啸,小青被玄武卷到了百里之外,他们则落在附近的冰洋,找到了皮图。”
见李师师脸色微变,知道她已信了大半,哈哈一笑,继续编道:“这就叫‘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林灵素看不懂‘混沌皮图’上的太古蛇篆,只能求楚青帝逐字逐句地翻给他听,我在一旁自然全都记了下来。谁知那魔头心机歹毒,等到皮图上的蛇篆全都译出来了,就立刻翻脸,趁着楚青帝为我治伤时,将我们二人打成重伤,把我抛入了冰洋,所幸我的神鹰带着王重阳及时赶到,方才捡回了一条性命。”左手一张,海冬青振翅飞落在掌心,朝着李师师二人愤怒尖啼,翎羽尽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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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番话与小青的记述完美契合,浑无破绽,听来更是合情合理,李师师妙目光芒闪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方微笑道:“照你这么说,林灵素拿到了‘混沌皮图’,译出了‘混沌心经’,现在多半也已修成了‘混沌之身’,逃得不知所踪。既如此,你又如何将他当作回礼,送给迪古乃?”
“猎人需要飞翔在天的海冬青,瞎子需要带路的眼睛。”许宣轻抚着海冬青的背翎,待它平定后,轻轻地放在苏里歌的身旁,“那魔头双眼俱盲,就算用‘百纳之术’也无法复明。如今他唯一能信任的‘眼睛’,就只剩下楚青红了,即便修成了‘混沌之身’,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所以才没对她痛下杀手。而这世界上,唯一知道楚青红会去哪儿的人,自然就只剩下她的义子了。”
李师师正欲说话,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呼,“轰轰”连声,火光四起,有人尖叫道:“有刺客!有刺客!”接着又似有大批人涌入宫中,高声叫道:“都元帅府卫军奉命前来保护太后、太子!”
门外长廊喧哗大作,花园里也响起了叱骂与兵器交接声,显然是冲进来的金兀术亲兵与完颜亮的部属动上手了。
李师师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柔声道:“想不到济安和都元帅这么快就冰释前嫌了,连在哀家这儿多喝了一会儿茶,也要累得他亲自带人来接驾。君臣同心,可喜可贺。”
许宣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原本后悔酒席上未能偷隙与金兀术说上几句话,暗缔联盟,所幸这老贼心思缜密,自行寻上门来了,高声喝道:“都给我住手!紫云宫有海陵王府的卫兵守护,并无刺客,莫再吵嚷,打扰了太后的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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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勾心
听是太子的声音,外头顿时安静下来。过不多时,金兀术领着几人大步而入,朝李师师行了一礼,道:“兀术奉旨护驾,捉拿刺客,惊扰了太后,万请恕罪。”转头与许宣对望了一眼,续道:“既然太子与太后都安然无恙,老臣就放心了。”
“有劳都元帅了。”李师师浅浅地啜了口茶,眼皮抬也未抬,“哀家与济安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你们都到外屋候着吧。”
完颜亮与两婢齐声应是。眼见许宣点头示意,金兀术也只好随着躬身后退,出了暖阁,出门前又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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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得他相援,胆气更壮,也大摇大摆地坐回暖坑,啜了口茶,道:“玛玛这茶好香,是福建武夷的岩茶么?”
李师师道:“是啊,除了岩茶,我还另外加了‘散经软骨水’与‘赤焱花’、‘玄冰草’,常人喝了,半柱香的时间内,必定炎寒交攻,经脉全断。济安你修成了‘混沌之身’,连‘混沌丹汁’也不怕,这些自然更不在话下啦。”
许宣一凛,念力扫探全身,查看是否有新的蛊虫。
“傻孩子,玛玛请你喝这茶,不过是想确认你是否已当真修成‘混沌之身’,岂有害你之意?再说……”李师师嫣然一笑,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桌案,“你吞了混沌的灵丹,世间还有什么毒物毒得过你的血液?就算心窍里钻入至阴至毒的蛊虫,碰着你的鲜血,也立刻熔灭了。所以呢,我只将‘三尸食脑虫’喂了苏里歌姑娘……”
许宣手一颤,茶水泼了半杯,抢身抱起苏里歌,一手抓住她的右腕,一手贴住她的头顶,心中陡沉,惊怒交迸。她的脉息忽快忽慢,血液中似有蛊虫爬行;隔着天灵盖,也可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奇异的律动,契合着李师师指尖的节奏,变幻莫测。
李师师笑吟吟地啜着茶,柔声道:“你放心,这些蛊虫听话得很,玛玛让它们往东,它们绝不会往西。只要你与玛玛一条心,不耍心眼,苏里歌和她的妈妈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等你帮玛玛找到了林灵素,玛玛就教你除灭‘三尸食脑虫’的办法。对啦,这虫子还有一个特点,它们喜欢睡觉,睡着时什么也不吃,一旦受了惊扰,就会发疯似的吞食脑浆。所以你最好别想着用什么‘百衲之术’来帮她开颅取虫,若惊吓了这些虫子,刀子还没剖开头骨,脑浆就被吸光啦。”
许宣心念百转,天下之大,定有克制这蛊虫之物,只要先救回苏里歌母女,何愁没有办法?当下松开手,粲然一笑:“玛玛一诺千金,我岂有不信之理?再说你我同仇敌忾,当日吉塔山上,又已立誓为盟,谁若违背,岂不要受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李师师格格笑道:“玛玛这辈子听过了无数男人的甜言蜜语,越是年轻好看的男子,越不敢信,还是这些虫子让我来得安心。至于山盟海誓,就留给你和你的苏里歌姑娘吧。”顿了顿,高声道:“来人,送济安太子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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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栖霞阁,明月当空,狂风扑面,许宣始觉浑身凉浸浸的尽是冷汗,两腿酸软,有如在阎王殿里走了一圈,竟似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他虽侥幸赢了这场生死豪赌,却无半点庆幸与喜悦,想到蜷身柜中的苏里歌母女,心里更如灌铅般沉重。
且不说她们所中的“三尸食脑虫”难以根除,纵有灵丹妙药,又如何从李师师等人的眼皮底下,将她们转移到安全之处?苏里歌母女已成了李师师操纵自己的傀儡之绳,若不设法保住她们的周全,他必然像被戴了金箍的孙悟空,难以脱身。
思忖间,院外又是一阵喧哗吵闹,金兀术领着数百卫兵再度涌了进来,将他团团护住,高声道:“太子回府,凡有挡道者,杀无赦!”紫云宫内外响起如潮呼应,声势震天,少说也有数千人。
完颜亮的部属虽有万般不甘,也只好朝两旁退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夹护着许宣与那沉香木柜,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门,朝太子府折转而去。
“老臣救驾来迟,万请恕罪。所幸殿下吉人天相,始终能够逢凶化吉。”金兀术与许宣骑马并行,火炬的光焰明暗不定地照着他枯瘦的脸,看不出半点表情,声音也依旧干巴巴的听不出悲喜。
许宣哈哈一笑,道:“哪里哪里,都元帅掐准时间,带着数千人大军守候在紫云宫外,来得不迟不早,正正好。”
金兀术却似听不懂他话里的挖苦之意,淡淡道:“殿下,老臣也是被李师师蒙蔽了许多年,直到先前宴会结束时,见她嘴唇翕动,与海陵王传音说话,才猛然醒悟。奈何那时殿下已经前往紫云宫,来不及提醒,只有即刻返回,领兵前来救驾了。”
对他这番话,许宣倒是毫不怀疑。这老贼阴狡深沉,野心勃勃,向来视金主如傀儡,如果早知徒单太后就是李师师,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更不会马失前蹄,遭那妖女与耶律大石联手算计,差点搭上一条性命。
心念急转,道:“都元帅,那妖女对你恨之入骨,必欲杀之而后快,全因你搜山检海,灭了赵宋。她原是昏徳公的姘头,在上京大内潜藏多年,为的便是想亡我大金,替昏徳公父子报仇。嘿嘿,只是谁又能想到,她竟会冒充太后,勾结海陵王、瑶公主这些狼子野心的逆贼,搅得我大金天下大乱?”
金兀术鹰隼般的双眸中闪过难以察觉的怒火,传音道:“蒙古一战,太子殿下不计前嫌,救了老臣,老臣铭感在心。兀术对陛下忠心耿耿,更不敢对太子怀有丝毫不敬,只是这些年来想要谋反篡位的逆贼太多,太子失踪这么多年,突然现身,兀术身为辅政老臣,岂敢大意?如今猜疑尽消,大敌当前,你我血脉相连,自当君臣同心,携手相抗。从前老臣有何冒犯之处,还乞望殿下宽恕。只要能将这妖女与叛贼连根拔去,保我大金万年社稷,完颜兀术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许宣等的便是这话,却故意摇了摇头,策马缓行,道:“都元帅,并非我不相信你,只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师师妖术通天,修为深不可测,又在我大金深耕多年,爪牙遍地,我与她为敌,毫无胜算,何苦自寻死路?再说她恨的是你,不是我,只要我能助她杀死林灵素,夺齐‘炼天石图’,她便愿意投桃报李,帮我一统天下,分享‘石图’中的所有奥秘。换做是你,又当如何选择?”
“殿下,”金兀术果然沉不住气了,脸色微变,一把勒住他的马缰,“那妖女奸狡歹毒,连自己胞兄也不放过,说的话岂能相信?她正是害怕我们联手,才故意分化瓦解,以利相诱。殿下若上了她的钩,就再难脱身了!”
许宣假意沉吟不语,金兀术又沉声道:“殿下可知朝野上下,有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想要谋你之命,夺你之位?就算李师师愿意饶你,她手下的那帮逆贼爪牙,也绝不会放过你。此次蒙古之战,你虽立下不世之功,暂时堵住了小人之嘴,却引来了更多的嫉恨。汉人有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想不被狂风刮倒,就要背靠大山,结树成林。大金国山头林立,哪些是友,哪些是敌,殿下慧眼如炬,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许宣心里冷笑,难道你这老贼竟是我的朋友不成?口中却叹了口气,道:“都元帅赤胆忠心,我心里自是亮如明镜。这些年若非你辅佐,汗阿玛早被居心叵测的逆贼谋害了,又哪来我这济安太子?只是如今大金国的山头,一半都被李师师占了,我的性命,阿玛、额娘的性命,都在那妖女手心里攥着,就算我有心杀贼,只怕也无力回天。”
金兀术松开手,道:“殿下最担心的,只怕还是这沉香柜里苏里歌郡主的生死吧?”
许宣一凛,猛地转过头。
金兀术道:“李师师能在皇宫大内遍插眼线,我自然也能在她身边安上一两个耳目。殿下莫怪老臣不出手相救,苏里歌郡主是晋王阿勒锦的孙女,一直随着晋王隐居在罗荒野,从小到大我也只见过两面。我只知迪古乃将她们藏在紫云宫内,但苦无真凭实据,连她们母女相貌也不清楚,又如何援救?”
顿了顿,道:“晋王忠厚正直,功劳又大,这些年来与世无争,将钱财爵位视作浮云,想不到依旧逃不脱这等惨祸。迪古乃这小贼,野心勃勃,仗着有李师师撑腰,竟敢下此毒手,满朝公卿,又有谁能独善其身?如果殿下再不斩草除根,大金国的江山,必将毁在这小贼与李师师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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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海誓
“照你这么说,满朝文武里想要扳倒迪古乃的也不少了?”许宣眉梢一挑,森然道,“他们既对迪古乃满怀戒惧,又为何如缩头乌龟般自求自保?依我看,这些墙头草不过是想挑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金兀术摇头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些年来,皇上最信任的人只有四个,一个是韩公美,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徒单太后,还有一个是老臣。韩公美是皇上的老师,份量自然不同,只是他谨小慎微,权位越高,反而越不敢直言进谏,这几年身体不好,更常常辞病休养。皇后对老臣原就有些误会,迪古乃又对她百般讨好,谗言挑拨,她自然就帮着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说老臣的不是,再加上又有‘徒单太后’煽风点火,日子一久,皇上对老臣也不似从前那般信任了,反倒迪古乃越来越受器重,成了皇上跟前炙手可热的第一大红人。这小贼媚上欺下,对不依附他的忠臣义士极尽打压,弄得人人自危,却敢怒不敢言。但他再受恩宠,又怎比得了皇上的亲生骨肉?殿下归来后连立赫赫大功,满朝震动,除了那些乱臣贼子,都盼着你能拨乱反正,还天下清平。如果殿下与老臣联手,戳穿假太后的真面目,迪古乃乱党何愁不能一网扫尽?”
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双手呈与许宣,道:“这几日,老臣已秘密联络了许多忠臣义士,他们都愿誓死追随太子,马首是瞻。只要太子下定决心,君臣协力,必可扭转乾坤,除尽奸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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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打开一看,心中大喜。纸上密密麻麻签署了五十余个姓名,并押了指印,阿鲁补、完颜宗本、完颜可喜、纥石烈胡沙虎……几乎个个都是皇亲国戚,有的更统领重兵,拱卫京城。奇怪的是,完颜乌禄的名字反倒不在其中。旋即明白,名单上的这些“忠臣义士”都是金兀术的死党,乌禄忠于完颜亶,权位又不重,自然不在这老贼笼络之列。
完颜亮这几年青云直上,官拜尚书左丞,遍插心腹,连兵部侍郎等要职也被他的亲信萧裕、徒单阿里出虎等人所把持。金兀术虽日渐式微,毕竟仍是执掌大金兵权的都元帅,集结了众多老派势力,要想扳倒李师师党羽,非得他鼎力相助不可。
许宣刚才这番做作,就是逼得金兀术交出所有筹码,有了这份投名状,顿时底气大壮,心道:“等我除掉了李师师、完颜亮,再照着这份名单,一个个斩尽杀绝。”
当下假意犹豫了片刻,将名单掖入怀里,叹道:“都元帅如此苦心孤诣,我若再推脱,岂不教天下人寒心?只是……”皱眉朝那沉香木柜瞥去,沉吟不语。
金兀术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银丝袋,传音道:“‘三尸食脑虫’离施蛊者越远,越难作祟。这‘九转乾坤袋’是上古神器,可以隔绝阴阳,容纳百倍、千倍之物,如果殿下不放心苏里歌母女的安危,可以将她们装入袋里,随身携护,或将她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千里之外的隐秘之处。李师师纵有通天眼、顺风耳,又能奈她们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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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屏透绿,烛影摇红。
苏里歌也不知梦见了什么,脸颊如醉,双眉微蹙,额上、鼻尖尽是细细的汗珠,嘴唇不住地翕动着,似乎想要大喊,却发不出声。许宣指尖抚摹着她额头那两道淡淡的刀痕,想起她当日挥刀自划,在阿勒锦坟前叩头痛哭的情景,不由得柔情翻涌,胸膺如堵。
这英武倔强、又柔情似水的金国姑娘呵,为了他,背井离乡,家破人亡,也不知吃了多少的苦,遭了多少的难。想起方才回宫途中,金兀术与他说的那一番话,心里更如打翻了五味瓶。
苏里歌的爷爷阿勒锦是金太祖的异母兄弟,战功赫赫,为逃避残酷的权力之争,带着妻小远走罗荒野,末了却依旧被卷入漩涡,满门屠灭。而热衷权斗的开国功臣粘罕、挞懒等人亦躲不过腥风血雨,凄惨结局。就连贵为天子的完颜亶,登基后连杀了蒲鲁虎、讹鲁观等宗亲功臣,疑神疑鬼,众叛亲离,连自己的皇后也要百加防范,归根结底,不过是困守深宫的孤家寡人,和被囚禁在五国城的赵佶父子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可以,他多想现在就带着苏里歌离开这里,离开这诡谲凶险的人间,找一个无求无争的世外桃源,快乐而平淡地度过一生。哪怕是万里冰封的罗荒野,也比这布满了锦绣陷阱的世界自由自在得多了。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又迅即被仇恨的怒火盖过。
大风呼啸,帏幔轻拂,更梆远远地敲了三下。不知何时,月光已移转到了西窗,满室莹白如雪。苏里歌的汗珠都已消了,脸颊凉润如冰,却依旧蹙着眉头,不知在忧愁什么。
那微微上翘的唇瓣,仿佛还带着分别那日、又咸又甜的泪水滋味。“苏里歌这一生都是许仙的妻子。不管他走多远,抬起头,都能在星空里看见她的双眼!”想起她回眸时,嘴角含笑,泪光如波碎,许宣越发心潮汹涌,刺痛如扎,忍不住低头kiss。
四唇交接,苏里歌睫毛一颤,蓦地睁开眼睛,“啪”地一掌,重重地扇在他的脸上,翻身便朝外滚去。
“打得好,苏里歌,”许宣抓住她的手腕,一把拽回怀里,将她的手心贴在热辣辣的脸颊上,声音低哑,“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将你留在罗荒野,让你落入那狗贼的手里,受了这么多的罪……”
苏里歌登时停住挣扎,浑身僵凝,过了好一会儿,才似认出他来,“啊”地一声,泪水夺眶,颤声道:“许仙,许仙,真的是你?”
听着她用生硬地临安官话叫自己“许仙”,许宣忍不住笑了,擦去她脸上的泪珠,低声道:“是我。苏里歌,我的苏里歌,罗荒野的雄库鲁回来看你啦。”捧着她的脸,俯头堵住了the trembling lips。
苏里歌如棉花般瘫软,双臂却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脖颈。(此处删除两人久别重逢的情景描写约二三十字)丁香辗转,泪水在他们的lips间洇开,泛出甜蜜而刺痛的滋味(删除十来字)。
许宣脑海里忽然闪过小青的笑脸,心中又是一阵痉挛似的剧痛,双臂不由自主地勒紧苏里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小青与过往的一切全部遗忘。
“许仙,许仙……”苏里歌浑身发抖,恍惚如梦,环抱着他的头颈,一遍遍地在耳边呢喃(此处删除两人久别重逢的情景描写约二三十字),巨大的喜悦与幸福像惊涛骇浪,(删除十来字)将她淹没。
狂风拂动着帏幔,海冬青呀呀叫着,跳到她的肩上,又跳到他的肩上,歪着头,看着她……又吃惊而惶惑地扑翅尖啼,飞回鹰架。
红烛越烧越短,摇曳欲灭。在这沉沉的昏暗与幽香里,一切都显得如此虚幻,只有怀中的人,只有那炽烈的情感与烧灼般的疼痛才是真实的。有一刹那,许宣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身在何地,只想炸散成缤纷的落英,随风跌宕,只想化入那泥泞的春泥,和光同尘……
蜡烛终于灭了,就连香柱也已燃尽,只有月光明晃晃地照着屏风上的那对金鹧鸪。苏里歌将头埋在许宣的肩上,青丝缭乱地缠绕在他的指尖,脸颊滚烫得像火。
许宣忽又想起李后主的那句词,“斩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由得苦甜交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他虽非亡国之囚,却已无家无国,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怀中之人了。
“苏里歌,”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丝,分不清心里涌起更多的,是爱怜、羞惭、担忧还是愧疚,“等我杀了赵宋的狗皇帝,就回来娶你为妻,然后带着你到天涯海角,一起打猎牧羊,好不好?”
“你不做皇帝了?”她蓦地抬起头,双眸闪亮得如同星辰,嘴角眉梢尽是惊讶和喜悦,见他摇了摇头,更是笑靥如花绽放,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管你是大金国的皇帝,还是南朝的乞儿,也不管你是真心娶我,还是说过就忘了,在我心里,自己早已是你的妻子啦。你走到哪里,我的心就随你到哪里。如果你不回来……”眼圈一红,泪水盈凝,柔声道:“我也会在罗荒野永远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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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山盟
许宣心潮激荡,在她额上深深一吻,低声道:“大金国的皇帝不做也罢,苏里歌的夫君却非做不可。”
苏里歌噗嗤一笑,满脸酡红如醉,泪水却忍不住涌了出来,埋在他怀里,道:“那日你当着玛法与我额娘的面,不肯应承娶我,我……我还以为你早有心上人啦。”
许宣想起了小青,心里痛如锥刺,暗想:“小青姐姐,我已经负了你,不能再负苏里歌了。她为我倾尽了所有,无依无靠,你泉下有知,尽可生我的气,却别迁怒于她。”
又听苏里歌轻声道:“难怪迪古乃见了你的玉笛,非要置你于死地,原来他早就猜出你是济安太子了。如果玛法知道杀死白虎的雄库鲁就是大金的谙班勃极烈,他可不知该多么欢喜。”
许宣耳根一烫,道:“苏里歌,其实我并不是济……”话刚出口,立刻又咽了回去。这秘密不仅关乎自己身家性命,更关系到能否借鞑子之力灭宋报仇,难道真要因为一时冲动,便对这金国郡主和盘托出?
但见她澄澈的双眼惊讶地凝视着自己,热血登时涌上了头顶。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以赤诚之心待他、乃至甘以生死付托的,只有眼前这个少女了,他又岂能以谎言相欺!
当下深吸了口气,握住她的肩头,低声道:“苏里歌,你听好了:我并不是济安太子,那支玉笛,是我从杀死的白虎肚子里找到的。葛王也是见了那笛子,才将我误认作了济安太子。我将计就计,假戏真做,不过是为了借金国军马来除灭赵宋的狗皇帝,替我父母报仇雪恨。”
他不愿让外人听见,运气传音,将自己的身世及这一年来的所有遭遇,全都一五一十地与她说了一遍,就连自己如何倾慕白素贞,后又如何渐渐移情小青,也全无半点隐瞒。
苏里歌听得惊心动魄,柔肠百转,听到紧张处,连呼吸也仿佛停滞了,掌心里尽是冷汗。戚戚相感,暗想:“原来他背负着如此血海深仇,沉冤难雪,难怪他对南朝皇帝恨得这般咬牙切齿。如果害死玛法和全村人的,不是迪古乃与假太后,而是大金国的皇帝,我定然也会像他一般。”
但她对“炼天石图”、飞升成仙毫无兴致,不明白为何那些人竟会为了几块皮图、甲骨大开杀戒,甚至连至亲、爱侣也能瞬间反目成仇;也不理解那些所谓的皇图霸业、道魔正邪,既然可以骑马打猎,简简单单地生活,为何还要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然而这一切加在一起,也不如那两个许宣钟情的蛇妖令她着迷。
女真人尊崇女娲,又奉从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对于这两个蛇妖她自是有种天然的敬畏,故而虽好奇钦羡,却不含半点嫉妒之心。听闻她们一个被和尚的金钵打得魂飞魄散,一个葬身混沌腹中,更是又震惊又难过:“可怜的许仙,没有了额娘、阿玛,连心爱的人也都死啦。”紧紧握住许宣的手,心中夹涌着酸楚与温柔。
许宣费了小半时辰才说完,见她螓首低垂,默默不语,不免有些忐忑,托起她的下巴,道:“苏里歌,你在想什么?是怪我现在才和你说实话么?”
苏里歌笑了笑,摇头道:“我在想,你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却能越来越强大,果真就像是浴着吉塔山的烈火重生的雄库鲁,也只有小青姐姐那样的女娲族的神女才能和你般配。苏里歌原先企盼着能和你牧马狩猎,终老罗荒野,现在想来,不过是乡下姑娘没见过世面的一厢情愿罢啦。天下这么大,四海八荒,任你翱翔。终有一天,你……”话音未落,唇瓣又被许宣堵住了。
许宣紧紧地将她箍在怀里,热泪盈眶,喉头如堵,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从今往后,你再不许说这样的话了!你说过,从你朝着星空射出那枝箭的一刻起,苏里歌就已经是许宣的妻子,纵然天崩地裂,也无法更移。你是金枝玉叶的郡主,而我不过是无家无国的流囚,能和你终老罗荒野,今生今世,夫复何求?”
苏里歌的身子烫得像火,软绵绵地似是失去了所有力气,泪珠一颗颗洇湿了衣襟。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刻这般幸福,但不知为何,却又从未有如此刻这般脆弱与悲伤。
更梆声远远地传来,响了五下。不知不觉间,天竟已快亮了。许宣定了定神,道:“是了,我忘了问你啦,迪古乃那狗贼抓了你与额娘后,没有难为你们吧?”
听到“迪古乃”三字,苏里歌登时怒气上冲,双颊潮红,咬牙道:“他对我们母女倒不敢怎么样,但是罗荒野的猎户都被他杀光啦,就连孩子和老人也全不放过。”
许宣想起那些孩子灿烂的笑脸,恨火更炽,森然道:“你放心,这个仇我一定会报。”顿了顿,道:“这狗贼在你和额娘身上种了‘三尸食脑虫’,天下能去除此蛊的,超不过三人。我已经让人连夜赶往贝海尔湖,请刘德仁真人秘密回京为你医治了。如果连他也无良策,我便趁着此番回临安,找些大宋的名医想想方子。我走之后,迪古乃必会兴风作浪,宫里不安全,罗荒野也不能再待了,我会找个最可信赖的人,带着你躲到安全之地,等我替父母报了仇,再回来除灭迪古乃,接你离开。”
苏里歌不知什么是“三尸食脑虫”,也不害怕自己的生死,倒是想到与他方甫重逢,又将分别,心如刀割,满腔的喜悦与甜蜜顿时消荡了大半。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紧紧地抱着他,听着他的心跳与呼吸,悲喜交集,只盼这长夜永无穷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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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刘德仁走后,王重阳独自又在冰屋中住了半个多月,白天依旧下湖寻找混沌,午后打坐炼气,参修《道德经》与刘德仁所传的道门经典。到了夜间,形影相吊,就连蛇圣女的元神也极少苏醒,面对着满天星斗与灿灿冰湖,难免倍感孤独。实在寂寥难耐时,便又跃入湖中,独自沉潜到最深处,在那冷暖涡旋中跌宕飞转,修炼真炁。
转眼冬去春来,贝海尔湖上的厚冰渐渐融化,山脚雪色斑驳处也露出了淡绿的苔藓。屋内越发温暖,他索性除去衣裳,赤膊盘坐。到了正午阳光灿烂时,冰屋顶上偶尔会滴下水来,冷不丁地落在脖颈,凉沁入心。
这日傍晚,东边突然来了十几骑猎户,风驰电掣地从岸边冲过,瞥见冰屋,无不吃了一惊,勒马回缰,奔上前来探个究竟。
这些猎户常年居住在极寒之地,开春时便回到贝海尔湖渔猎为生,从未见过这等奇怪景象。眼看王重阳精赤着上身,纹丝不动地盘坐在冰屋内,不知是死是活,不由议论纷纷,猜测他的身份。
一个胆大的跳下马来,握着猎叉小心翼翼地朝他身上捅了捅,见他依旧不动,转身叫道:“死啦!我早说这人死啦,你们非不信……”话音未落,王重阳突然睁开眼来,吓得众猎户失声大叫,慌不迭地策马狂奔。
王重阳正自凝思炼气,心如止水,也不理会,重又闭上眼睛静默调息。众猎户远远地停下,转头回顾,啧啧称奇,却不敢再轻易靠近。
此后几日,来湖边渔猎的人越来越多,都听说了湖边有座冰块垒砌的坟墓,坟墓里坐了一个活僵尸。纵是见识再广的老猎户,也绝难相信活人能这般捱过北海的漫漫长冬,赤膊坐在冰墓里,终日不动。
传言不胫而走,越说越奇,有的讲他原是湖边的猎人,被湖怪拖下水后,成了伥鬼,专门在此诱人落水;有的说他其实不是伥鬼,也没有死,而是被吸尽鲜血的僵尸,每到凌晨,就要钻入湖中躲避阳光,傍晚时才又回到冰墓里,等到夜深时才四处出没,吸人鲜血。
王重阳耳廓微动,虽隔了数百丈,也能将众人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听他们口口声声称自己活死人,心中虽觉错愕好笑,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思来想去,心中忽有所悟。
母亲、王允真和小青都已死了,天地虽大,自己却茕茕孑立,又与活死人何异?刘德仁也曾说过,要修得“大道”,必先破除“情”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将生死离别看作四时更替,而后才能与万物同化,以“无情”、“不仁”之表,炼“有情”、“大仁”之心。既然如此,自己就坦坦荡荡地做一个活死人罢!
想到此节,反倒大彻大悟,索性也不向众人解释了,自行在冰屋前立了一块石碑,刻了“蓬莱活死人墓”六个大字。
众猎户见了,越觉可怖。奈何贝海尔湖渔产丰富,春天一到,林中、湖上又来了许多麋鹿与大雁,乃是方圆数千里最理想的渔猎之地。众人虽然害怕,却不舍得离开,只得远远躲避,派人日夜监守,王重阳一出冰屋,立时彼此啸呼提醒。如此又过了八九日,见无其他异状,猎户们的恐惧才渐渐消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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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怪人
这天夜里,王重阳正自盘坐沉睡,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凄厉可怖的惨叫,接着惊呼四起,叫道:“杀人啦!杀人啦!活死人来吸人血啦!”他心中一凛,起身跃出冰屋。
只见冰湖东岸火光闪动,到处都是惊呼惨叫。一道人影鬼魅似的从众猎户的木寨上方穿过,越过湖面,朝冰屋疾速飞掠。虽看不清那人的脸,却可清晰地望见他手上提了个浑身鲜血的年轻男子,也不知是死是活。
众猎户惊怒悲愤,更无怀疑,顾不得恐惧,纷纷叫道:“活死人!就是那活死人!”“别让活死人跑了!”“操他奶奶的,老子和他拼了!”骑马弯弓,不断地射箭急追。
王重阳心中突突剧跳,虽知绝不可能是小青,却仍涌起了一丝侥幸。当下御风抄掠,全速朝那人冲去。
那人来势极快,阴风扑面,瞬间便已奔到眼前。月光雪亮,只见他黑衣鼓舞,须眉皆白,左袖空空荡荡,仅有一臂,显然不是小青。
王重阳大为失望,喝道:“站住!”想要将他截下,那独臂人咧嘴桀桀一笑,空荡的左袖卷起浑身鲜血的男子,当头横扫,顺势飞旋,右手又已挥掌朝他拍来。王重阳呼吸一窒,接连对了两掌,“砰砰”剧震,只觉冰寒彻骨,整个人似被冰霜瞬间冻结,心中大凛,此人是谁?竟有如此恐怖的极阴真炁!
念头未已,那独臂人怪笑着又是旋身两掌,竟将他硬生生撞得飞出丈许,顺势将挟卷的尸体抛在冰屋前,转身跃入了湖中。
王重阳顾不得多想,也抓起三昧真火炬,跟着跳入湖里。然而那人在水中的速度竟比岸上更快,急闪了几下,便已消失在视野中。王重阳奋力游溯,往下追了百余丈远,举火四顾,除了受惊穿梭的鱼群,什么也没瞧见。
待他游回岸上时,冰屋前早已围集了数百个猎户,掣着火把,闹哄哄地吵成一团,见他湿淋淋地跃上冰面,无不惊慌后退。混乱中有人叫道:“杀了他!杀了他!”顿时呼应四起,“嗖嗖”连声,数十枝箭纵横射来。
王重阳双手拨舞,将乱箭撞飞。事到如今,再不开口也不成了,当下高声道:“大家不要惊慌,我不是僵尸,只是在此地修行的道人。你们的朋友不是我杀的,杀人的凶手已经……”目光转处,“啊”地失声低呼,又惊又怒。
冰屋十丈外,李少微的坟墓已被刨开,坑内空空荡荡,早已不见了尸体。他原以为是众猎户为了泄愤,挖坟戮尸,但四下扫望,却并无尸身,连残肢断臂也见不到半截。心头一紧,是了,难道刚才那独臂怪人是湖底的冰尸,不但吸人血,连墓里未腐化的尸身也不放过?
转念一想,绝无可能。冰尸眼珠血红,无法转动,方才那怪人双眼碧绿,滴溜溜地乱转,迎面相撞时,还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与呼吸,必是活人无疑。再说湖底的冰尸似乎受制于混沌,只有当混沌苏醒时,冰尸才会随之活动。这两三个月来,混沌销声匿迹,冰尸们自然也静静地沉于湖底。
那么盗走李少微尸体的人究竟是谁?是方才的怪客,还是另有其人?
思忖间,远处湖面又传来“轰”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惊涛狂涌。众猎户转头齐望,骇得目瞪口呆。
黄云滚滚,一个庞大如山岳的彤红怪物从冰湖中心破浪而出,碎冰冲天乱舞。那怪物形如巨大的肉球,橙光鼓动,看不见任何眼睛与口鼻。“背”上长了四只彤红的肉翼,“腹部”则挥着那六条巨蟒似的触足,飞旋破空,发出暴怒的狂吼。
混沌!王重阳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怒火直冲头顶。这孽畜果然没走,始终藏匿在冰湖深处!
正欲追去,湖面波涛如沸,嚎哭四起,数之不尽的冰尸跃出水面,朝着他们张手扑来。离得最近的十几个猎户还没回过神,便已被撞倒在地,撕成了几段,血肉飞溅。
众人大骇,放箭的放箭,劈砍的劈砍,却哪能抵得住这嗅着血腥、前赴后继的疯狂冰尸?
王重阳踏空飞掠,双手气刀鼓卷,将潮水般涌来的冰尸接连撞飞,挡在众人身前,大喝道:“这些才是真正的僵尸,你们快快带上妻儿,骑马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众猎户哪里还敢停留,纷纷翻身上马,一边没命价地朝木寨驰去,一边奋力狂呼,提醒家人速速逃命。好在那数以千计的冰尸似是冲着王重阳而来,竟任由他们沿湖奔驰,也不拦截,只是四面八方地围向冰屋。
王重阳生怕自己一旦御风腾空,失去目标的冰尸将转而攻击众猎户,只得且战且退,故意将它们朝山上引去。眼见混沌狂啸着冲天而起,却追之不得,心焦如火烧。好不容易等到众猎户逃回山寨,又与家人们落荒而走,足足奔出了数里,这才长啸着撞飞众冰尸,转身踏空飞掠,追向远处的混沌。
那孽畜张开四翼,六足盘旋,飓风般卷过群山,向东南方呼啸飞舞,影子投映在下方的山峦上,方圆数里尽是黑影。
王重阳奋起全力,随着它翻山越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烈火般炽热燃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那孽畜逃到了何处,我定要将它的肚腹剖开,找出小青姑娘!”
***********
新月如钩,清寒的夜风夹带着淡淡的芬芳,也不知是来自院角的那几树初绽的桃花,还是这汝窑瓷杯中的琥珀色美酒。
三月将至,这北国的深宫终于也有了些许春天的气息,苏里歌却满怀愁绪,想到或许明夜此时,许宣已在船中海上,也不知何日才能重见,心中更是刺痛难忍,手指微微一颤,酒水险些泼落裙裳。
这二十多天来,除了面见完颜亶与裴满氏,许宣几乎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两人情浓似火,初识风月,自是百般温柔缱绻;日日夜夜,直如浮在云端,如梦如幻。越是如此,临近分别之际,越难以割舍。
许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雨过天青云**,一泓海水杯中泻,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醇酒佳人在侧,岂能使良辰美景虚设?来,来,来,苏里歌,额娘,咱们今夜不醉不休!”
苏里歌勉强一笑,仰头将酒饮尽,喉中却如烈火窜涌,肝肠尽焚。纥石烈女婴不胜酒力,才喝了半盏,却已脸颊酡红,旋又将空杯斟满,微笑道:“多谢太子这些时日的照顾,我也敬你一杯,祝殿下马到成功,早日归来。”
苏里歌守口如瓶,对母亲也不吐露半点许宣的真实身世。纥石烈女婴对许宣原就颇为喜欢,得知他竟是大金太子济安,又与女儿倾心相许,更是喜慰不尽。她经历了种种劫难,对于皇族权斗早已心怀恐惧,为了避免引起各方权贵的注意,多生事端,便与苏里歌乔扮为太子府的侍婢,深藏在太子府里,不与他人接触、言语,只有三人相对的时刻,才敢吐露真情。
许宣刚举起酒杯,海冬青忽然振翅尖啼,朝着屋门作势欲冲。苏里歌、纥石烈女婴一凛,此时已近二更,谁会半夜前来登门?正欲起身避让,许宣却摇头示意她们坐定,笑道:“菜肴都已凉了,热酒也变温了,葛王方姗姗来迟,当自罚三杯。”
灯光晃动,一个虬髯大汉在两个小婢引领下掀帘而入,正是完颜乌禄。他穿着破旧的棉袄,头戴毡帽,打扮得如同赶车的马夫,躬身行礼,微笑道:“都说太子府中的酒胜过天上的琼浆玉液,神仙也难喝到。莫说三杯,就算是三斗,微臣也一气干了。”
此次许宣孤身平叛,大破蒙辽联军,威名大振,朝臣权贵无不争相攀附,上门贺庆的络绎不绝。他既与李师师、金兀术各自暗结盟约,暂时控制住了金国局势,又无心长久做劳什子的鞑子皇帝,也就懒得与这些各怀鬼胎的马屁精应酬,一概推辞不见。越是如此,众权贵越惴惴忐忑,想方设法地讨好巴结,就连今夜的汝窑瓷杯、陈年女儿红,都是阿鲁补、唐括辩等人送来的。
许宣哈哈大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咱们好朋友喝酒,自然不能以杯论,而要用斗量。”将瓷杯“当”地砸得粉碎,换了海碗,抱起酒翁斟满。
完颜乌禄果然连喝了三碗,面不改色。许宣待要再斟,瓮中却已空了,索性抓来两坛酒,开了封,与他各抱一坛,直接对饮。苏里歌母女从未见过如此酒量,心中骇然。
却不知许宣酒是仗着雄浑的混沌真炁,将酒水从毛孔迅速蒸腾化散,方敢如此牛饮;完颜乌禄却是实打实的海量,仰着头,喉咙咕咕滚动,竟连气也不喘上几口。许宣一坛喝完,他也灌了个底朝天,倒转酒坛,相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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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诀别
完颜乌禄放下酒坛,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恭恭敬敬地呈与许宣,道:“殿下让微臣办的事,微臣已办好了。只是我遣人找遍了贝海尔湖,也不见刘真人与王国师的下落。”
许宣心中一沉,展开那卷纸,纸上只拓了“蓬莱活死人墓”六个大字,又是惊讶又是失望,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青被混沌所吞后,许宣恨火填膺,生无所恋,原想立即引军南征,疾风暴雨般覆灭宋廷,再将道佛各派尽皆除灭,以泄心头之愤。待得与苏里歌重逢,心头千折百转,终又改变了计划,只想将苏里歌母女托付给刘德仁与王重阳,断绝后顾之忧,而后尽快重返临安,报仇雪恨。等将那狗皇帝赵构、程仲甫等仇人的头颅全都砍下,祭奠过父母亡灵后,再赶回上京,与李师师、完颜亮决一死战。故而秘令完颜乌禄,遣人将刘德仁、王重阳尽快请回太子府。
到了昨日,完颜乌禄遣往贝海尔湖的密使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连鞋底的雪泥也来不及擦拭,就急匆匆地赶回密报,说找遍了贝海尔湖畔,也不见王重阳与刘德仁的踪影,只见有一个坟墓似的圆顶冰屋,离着一个石碑,刻着“蓬莱活死人墓”六个大字。
完颜乌禄云里雾中,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直至今天傍晚,第二批密使赶回葛王府,说在贝海尔湖百余里外的深山里撞见一批猎户,盘问良久,才从他们口中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乌禄不敢再有半点耽搁,立即乔化为马夫,连夜赶至太子府。
许宣虽不知此中详情,但听了乌禄此番转述,也已猜出前因后果,想到混沌重伤未死,竟深藏湖底,等自己走后方又现身作恶,不由得怒火中烧。奈何如今那孽畜已逃之夭夭,天地之大,也不知王重阳能否将它追到,找回小青的尸骨。而刘德仁素来云游四海,行踪不定,此次一别,只怕更无相见之期。
许宣将那卷纸揉作一团,大为懊恼失望。没了这两大援手,要想解开苏里歌母女的“三尸食脑虫”,唯有回大宋碰碰运气了!奈何金国上下到处都是李师师的耳目,他孤身一人又如何瞒天过海,守护二女周全?
心念急转,拉着乌禄坐下,又取来酒坛斟满,道:“葛王,你我几次出生入死,算得上是刎颈之交了。今晚请你来,除了想知道王国师与刘真人的下落之外,还想与你喝一杯践行酒。明日我就要奉父皇秘旨,出海办一件机密要务。只是临行之前,还有一件极为重要之事,需以性命相托,思来想去,除了你,再也找不到能让我真正倚信的人了……”
完颜乌禄的酒意登时醒了大半,伏倒叩头道:“承蒙太子垂青,乌禄受宠若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许宣道:“你别忙着答应我。此事说大不大,却极为凶险,稍有不慎,只怕还会连累你满门,你且考虑清楚了,如有疑虑,现在即可起身回宫,我绝不见怪。”
完颜乌禄又“咚咚”叩了几个头,道:“殿下越是将凶险的任务托付微臣,越是对微臣信任。乌禄这条性命本就是殿下救回的,就算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又复何言?”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许宣这才将他扶起,指着身边的苏里歌母女,一字字道,“我托付给你的,是两个比我性命更重要的人,在我回到上京之前,我要你尽一切所能,保护她们的周全。”
完颜乌禄听说这两个美貌的婢女便是完颜阿勒锦的儿媳与孙女,脸色骤变,忙又伏下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叩礼,而后拔刀划破掌心,将鲜血涂抹在额头,正容道:“乌禄以我大金列祖列宗的英魂起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必以我乌禄之血保护苏里歌郡主母女,若有违殿下重托,愿以满门性命相赎。”
许宣心中悬了数日的大石终于落地,举起酒杯,扬眉道:“那我就先谢过葛王了。等我奏凯归来,再与你狂歌痛饮,一醉方休!”
*******
“驾!”完颜乌禄挥鞭疾抽,四匹骏马争先狂奔,车轮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剧烈地颠簸,几乎像要散架了。
苏里歌心中突突急跳,忍不住掀开窗帘,朝外窥望。狂风鼓舞,雪沫纷扬。街道两旁深深浅浅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蓝紫的光泽。无数光秃秃的树枝探出墙头,摇摆起伏,仿佛无数妖魔张牙舞爪,想要将马车截住。
“放心吧,”许宣握紧她的手,微微一笑,“等出了城门,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海冬青似乎听懂他在说自己,低叫了两声,跳到苏里歌的肩上。苏里歌勉强笑了笑,抚摸着它的背翎,心中却是如割的酸楚。纥石烈女婴看在眼里,暗觉难过,柔声道:“苏里歌,飞越四海的雄库鲁无论飞得多高,飞得多远,都永远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许宣在苏里歌手指轻轻一吻,微笑道:“额娘说的既对也不对。其实我这只雄库鲁是苏里歌手上的风筝,无论我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心上的绳线的永远系在你的指尖。”
苏里歌嫣然一笑,泪珠却忍不住涌了出来。
这时骏马长嘶,车速陡减,已到了城墙脚下。城楼上有人喝道:“车里头是谁?半夜三更的,急着出什么城?”完颜乌禄粗着嗓子答道:“我们是太子府的,奉密旨出城办事。将军下来一验便知。”
城楼上那人骂道:“胡说八道!太子府的马车老子不认识么?死贼囚竟敢假冒太子府,活得不耐烦了!操他奶奶的,全都给我绑起来!”十几个金兵拔刀执枪,骂骂咧咧地奔上前来。
许宣探出头,厉声道:“这儿守城门的是谁?劾离保么?叫他滚过来见我!”众金兵见他如此跋扈,反倒被镇住了,噤声面面相觑。
过不片刻,一个满脸虬须的金将骑马疾奔而来,怒气勃发,指着马车正欲破口大骂,瞥见许宣的脸,登时骇得抛去长鞭,一骨碌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拜倒道:“小人劾离保,不知殿下大驾光临,万请恕罪!”
这劾离保几个月前曾随许宣西征蒙古,凯旋归来后升了谋克,镇守城门,终日吹嘘太子的种种神威,此时重见其面,吓得七魂去了六魄。众金兵闻言面色齐变,纷纷伏身跪倒。
许宣从怀里取出一卷纸,随手一晃,又收了起来,道:“我奉汗阿玛密旨,出城办事,快把城门打开。”
劾离保哪里还敢细问,忙迭声应是,亲自奔到城门边,指挥众人打开门,恭恭敬敬地列队相送。
完颜乌禄立刻挥鞭策马,驾车风驰电掣地卷出城门。眼见雪原茫茫,上京的城墙越去越远,纥石烈女婴松了口气,笑道:“早知出城这般容易,我也不必提心吊胆这么久啦。”
许宣摇了摇头,道:“跳出掌心容易,翻出五指山可就难了。”话音未落,远远地又见城门打开了,雪尘滚滚,冲出一队人马,朝他们急速追来。月光照着那猎猎拂卷的旌旗,赫然正是完颜亮的铁骑。
纥石烈女婴脸色微变,紧紧握住苏里歌的手腕。海冬青展翅欲啼,却被许宣捏住了尖喙,收入了那只乾坤袋中,道:“额娘,委屈你了。这袋子看着虽小,却能隔绝阴阳,容纳万物,纵然迪古乃有‘三尸食脑虫’,也寻你们不着。你与苏里歌只管安心待在里头,葛王自会将你们藏身在安全之处。”说罢抖开袋口,默念法诀,也将纥石烈女婴收入其中。
此时马车疾驰,已驶入了一片树林。狂风鼓动着帘幕,月光斑驳,忽明忽暗地斜照着苏里歌泪珠盈凝的双眼,莹白的脸如敷霜雪。
许宣喉咙窒堵,早已想好的临别话语此时一个字也记不得了,从怀中取出那支翡翠玉笛,塞入她的手中,哑声道:“苏里歌,我一旦报得大仇,立刻便回来找你。你把天上的星星留给了我,我却没什么更珍贵的可以给你,只剩下这支玉笛,还有你送我的海冬青。无论相隔多远,只要你吹起笛子,罗荒野的雄库鲁就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苏里歌睫毛颤动,想要微笑,玉箸却倏然划落脸颊,低声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在他唇上深深一吻。咸涩的泪水在他们舌尖泛开,如烈火般卷引全身,焚烧着五脏六腑。
马蹄如潮,越来越近。苏里歌心如刀剜,柔肠似绞,甜蜜、痛苦、悲伤、恐惧……如怒海般将她卷溺,难以呼吸。蓦地一把推开许宣,嫣然道:“飞过吉塔山的雄库鲁,你该飞向更高的天空了!”
许宣泪水夺眶,轻声道:“再见,苏里歌!”抖开乾坤袋,将她吸入其中。
就在袋口收拢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她竟有种强烈的预感,就像上空纷扬飞舞的花瓣,就像林间将欲融尽的残雪,此时此夜,将是她与他的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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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12月30日凌晨0点01分更新。感谢所有的兄弟姐妹;爱你们!神门永兴!让我们将云海奇迹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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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离合
车轮辘辘,冲出树林,又翻过了两座小丘。完颜乌禄挥鞭叱喝,打得马臀、马背血迹斑斑。那四匹骏马奋力狂奔了许久,渐渐不支,其中一匹口吐白沫,险些失蹄跪倒。
而后方的千余铁骑却越追越近,三面包抄。完颜亮一马当先,遥遥叫道:“太子殿下有何要事,需要连夜出城?后天便是陛下的寿诞,纵有天大的事,也得先过了‘天寿节’再说。”
许宣哈哈笑道:“我给不给汗阿玛过生日,也是由汗阿玛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发话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大金国的江山是我的,我想去哪儿,想做什么,干卿何事?左丞相指手画脚的,是把自己当大金国的勃极烈了吗?”
完颜亮策马急追,却故作诚惶诚恐的语气,高声道:“微臣岂敢!只是太后对殿下百般惦念,生怕有失,所以命令微臣护卫周全。如果殿下真有要务,也恳请先与太后禀明辞别,省得她日夜牵挂。”
说话间,数百铁骑已抄过山头,拦住了去路。骏马惊嘶踢蹄,完颜乌禄叱喝着拉缰转向,想要朝南侧的山林突围,前方却又涌出数百骑兵,啸呼着将马车团团围住。
许宣施施然跃下马车,朝着勒马止步的完颜亮森然一笑:“这么说,是太后让你带兵将我抓回去的了?太后有没有说如果我不肯从命,你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杀了我,由你继承皇统啊?”
完颜亮叹道:“微臣赤胆忠心,殿下何出此言?西辽、夏、宋、蒙兀各部都对殿下虎视眈眈,妄想断我大金龙脉,微臣的使命只是护卫殿下的周全,将殿下平平安安地送回陛下与太后的身边。”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周围金兵登时潮水般涌向马车,里里外外地四下搜查。乌禄粗着嗓门大声喝止,却被几人生生拽下,抛到了一旁。
许宣运足真气,纵声长啸。众金兵脑中“嗡”地一响,气血翻涌,数十人被惊嘶昂起的坐骑掀落马蹄,惨遭践踏。就连完颜亮也被震得脸色惨白,御马连退了四五丈,又惊又怒。
回声滚滚,如雷鸣激荡。许宣右手握住后背的柴刀,环顾众人,森然道:“青龙、玄武、白虎三大神兽杀我不死,蒙兀、西辽数万大军也奈何我不得,诸位觉得就凭你们,也能挡得住我完颜济安的去路?”
被他那杀机凌烈的目光一扫,众人肝胆尽寒,全都不由自主地拉缰朝后退去。完颜亮双眸凶光闪烁,笑嘻嘻地道:“殿下搏虎屠龙,威震四海,就算是十万天兵也拦你不住,更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是众所周知,殿下乃是一等一的大孝子,对太后更是敬爱有加,既然知道太后担忧牵挂,又岂会不登门抚慰,再行告别?”
许宣见他一再以李师师威胁自己,怒火冲顶,恨不能手起刀落,立刻将他狗头斩飞天际。但眼下的第一要务是助苏里歌母女脱身,而不是报仇雪恨。眼角瞥处,见乌禄趴在雪地里,无人理会,当下强抑憎恨,哈哈笑道:“左丞相的口才果然无人能及!照你这么一说,我若不随你回紫云宫,岂不成了不忠不孝的贰臣逆子了吗?”
众金兵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又已上上下下搜过马车,对那匍匐在地、浑身酒气的车夫全不在意。见许宣按着刀柄,大踏步朝完颜亮走去,无不潮水般随着移动,将他团团围在中心。
当初许宣与白素贞从蜀山脱身,也是利用了还愿归来的刘员外的马车,假扮车夫,一路瞒过众人之眼。此刻故技重施,果然奏效。
忽听远处蹄声隆隆,又有数以千计的铁骑飙卷而来,有人高声叫道:“皇上驾到!”完颜亮脸色微变,似是没想到向来宿醉不醒的完颜亶竟会突临此地,挥了个手势,众金兵纷纷跳下战马,单膝跪地。
众骑越奔越近,单先的两人一个白裘狐帽,一个黑甲熊衣,赫然正是大金天子完颜亶与都元帅完颜兀术。眼见许宣平安无恙,两人神色稍松,完颜亶喝道:“迪古乃,你做什么?”
完颜亮毕恭毕敬地跪地行礼,道:“微臣奉太后之命,看护太子安危。眼见太子半夜出城,恐怕有失,所以奉命将他劝回。”
完颜亶虽然暴烈多疑,动辄酗酒杀人,对徒单太后却不敢有半点不敬,听闻此言,“哼”了一声,满肚子的怒火也不好再发作。
许宣见金兀术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心中雪亮,知道必是劾离保传信于他,他又立刻进宫请来皇帝救驾。当下嘴唇翕动,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传音完颜亶,飞速地娓娓而谈。完颜亶脸色骤变,闪过惊骇愤怒的神色,过了片刻,又渐渐地舒展眉头,犹疑不决。
许宣知他已被说动,朗声道:“汗阿玛,儿臣奉旨执行要务,原想趁着半夜出城,机密行事,不想却惊动了太后,又惊扰了汗阿玛圣驾。诚惶诚恐,请汗阿玛责罚。”
完颜亶点头道:“你一片孝心,朕知道了。此行关系重大,十万火急,容不得半点耽搁。太后那边,朕自会替你向她启禀。事不宜迟,你乘朕的这匹坐骑,快快去吧。”翻身下马,将缰绳塞到他的手里。
两人这番做作,完颜亮看在眼里,偏又无话可说,隐隐中越觉不妥。三丈高的城墙,许宣一个筋斗就翻过去了,如果真想机密出城,又何必乘坐马车招摇过市?心中猛地一震,转头朝马车望去,车厢栽入积雪,轱辘散落一地,四匹骏马只剩其一,剩下的三匹连同那车夫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惊又怒,方知上了这小子的恶当。
“多谢汗阿玛,儿臣告辞!”许宣跃上马背,又朝金兀术拱了拱手,“都元帅,汗阿玛与额娘就交托给你了。白山上的乌云来自黑水,你们要小心披着人皮的鬼。”说罢朝完颜亮哈哈一笑,策马疾冲而出。
潮水般涌动的众人里,谁也没有发觉乔装为金兵的完颜乌禄,掖了掖藏在怀中的乾坤袋,压低帽檐,朝着越去越远的许宣默默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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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云涌,波涛起伏。王重阳骑着一只巨鸟极速飞掠,远远地追随着那如小山般浮出海面的太古凶兽。
这只巨鸟是他前几日在海岛上撞见的,形如巨雕,凶猛无比,被他擒为坐骑,不眠不休地追赶了混沌三天两夜,早已精疲力竭;此时狂风鼓舞,被几个大浪连续兜中,再也支撑不住,悲鸣一声,急坠入海。
“哗!”惊涛喷涌,不等那凶禽振翅挣扎,一条巨鲨倏地破浪而出,张开血盆大口,将它与王重阳一起吞入。
王重阳大喝着一掌拍向巨鲨的下颚,顺势翻身跃出,骑上了它的头背。鲨鱼吃痛狂舞,想将他掀翻入水,却被他双窒插入头顶,死死扣住,疼得疯狂飞转,又一个猛子扎入海里。
王重阳虽觉不忍,然而眼见那混沌越去越远,也顾不得许多了,双指朝外拨转,犹如拉拽马辔,将巨鲨硬生生拽出水面。
他自小居住在蓬莱结界,除了塞外、北海,对人间之事一无所知。这二十余日来,奋尽全力追赶混沌,不知不觉已越过长白山,穿过高丽,掠过大大小小上千个海岛,来到了这浩淼东洋。
一路几乎目不交睫,困得极了,便伏在鸟背或鱼背上打个盹儿;渴了饿了,便喝几口雨水,或胡乱吃几条生鱼。熬到此时,全靠着“找回小青尸身”这一念头苦苦强撑。好不容易将要追上那孽畜,又怎肯功亏一篑?
这条鲨鱼长近八丈,重逾两万斤,在他指下,竟如泥鳅般顺滑服帖,几次潜入海里,几次被拽出水面,始终不得甩脱,发狂挣扎了片刻,终于老老实实地朝南破浪游驶。
待到那鲨鱼追至百尺开外时,他深吸一口气,松手高跃,凌空几个抄步,便已落在了混沌背顶,十指猛插而下。那凶兽在水下发出轰雷般的暴吼,陀螺般地横旋乱转。
若换了平时,王重阳或可拼死抓住它的触足,但经过这昼夜不息的漫漫长途,已如强弩之末,被它这般拖拽着乱舞,海水接连猛击后背、胸口,喉中腥甜直涌,顿时被翻身撞飞,直沉海底。
混沌庞躯一鼓,彤光四射,咆哮着冲天抛弹,有如一大团赤红的火烧云,遮天蔽日,不等他游出水面,早已飞旋着掠出了数百丈远。
王重阳经脉火烧火燎,再也无力追击了,从怀中掏出刘德仁送与他的七枚子母青蚨针,强聚真气,接连不断地朝那团“红云”射去。七枚金针破风激啸,其中五支力所不逮,飞了千余丈后纷纷落入海里,所幸剩余的两枚全都没入了混沌腹部。
他仰面浮在波涛上,沉浮跌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释重负。
阳光刺眼,在云层间闪烁不定。漫天白云倏忽离合,瞬息万变,时而变成了蓬莱的悬山,时而化作了小青的侧脸,时而又幻化为允真鼓舞的衣裙,让他莫名地悲从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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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团探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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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素晴
阳光刺眼,在云层间闪烁不定。漫天白云倏忽离合,瞬息万变,时而变成了蓬莱的悬山,时而化作了小青的侧脸,时而又幻化为允真鼓舞的衣裙,让他莫名地悲从心来,热泪盈眶,仿佛天海倒悬,化身为云,迷失在这空茫无边的碧空里,不知所往。
又想,这些云朵聚还散,落为雨,汇溪入海,最后又蒸腾为云,想必早已破除“情”执,看穿了别离生死。自己何时方能像这朵朵白云,超然物外,以“无情”、“不仁”之表,炼“有情”、“大仁”之心?
王重阳疲惫已极,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间竟浮在海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繁星满天,黑漆漆的海面起伏摇晃,高一浪低一浪地将他朝南推送,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到了什么地方。
二十余日来,首次睡了充足的长觉,精神大振,真气也已充盈饱满。他正想取出青蚨虫,追踪混沌的去向,忽听后方传来一声惊呼:“师父,那儿又来一具尸体。”
大浪扶摇,一艘双桅船从小丘般的波顶掀起,冲落在他右侧八九丈处,两道人影几乎同时腾空跃起,朝他掠来。
王重阳心中一动,难道他们将自己当作了海上浮尸?念头未已,香风扑鼻,琵琶骨已被一人扣住,“哗”地提出海面,另一人握着根尖木棍,朝他心脏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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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大凛,低头急转,从后方那人双手下挣脱而出,顺势一掌拍在他的胸口,后翻跃起,避开了尖木棍。却觉触手柔软已极,仿佛压在了两堆羊脂绵球上。
那人又羞又怒,叱道:“伥贼敢尔!”剑光疾闪,狂风暴雨般接连猛攻。光芒闪耀,忽明忽暗地映照着那人的脸,竟然是个颇为清秀的白衣女尼。
“啊呀,对……对不住!”王重阳窘得面红耳赤,不敢再招架,手忙脚乱地朝后闪躲。
握着尖木棍的那人听见他说话,惊咦一声,收手叫道:“二师姐,他不是伥尸!”白衣鼓卷,也是个年轻貌美的尼姑。王重阳转眼瞥去,当心如被重锤猛击,失声道:“允真!”
那年轻女尼眼如新月,姿容秀丽,活生生就是王允真转世!瞧那羞怯歉疚的神态,绝然不像被完颜瑶附体了的“王允真”,但普天之下,又岂有如此相似之人?
心念一分,剑气森森,咽喉、左胸险些被刺中。那使剑的尼姑满脸潮红,喝道:“他不是伥尸就是淫贼,更加饶他不得!”欺身紧逼,必欲置他于死地。
王重阳这才恍然醒悟,敢情她们将自己误认作悬浮海上的伥尸,当下忙道:“在下并非伥尸,只是连日来追击凶兽,疲困难耐,在海上卧睡了几个时辰,无意冒犯师太,万请恕罪!”
那使剑的尼姑咬牙不理,依旧全力猛攻。忽听船上传来一个柔和低婉的声音:“素心,停手罢。这位施主若真有恶意,方才那一掌便可取了你性命。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更何况只是无心之过?”
那尼姑素心这才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收剑退回,口中兀自强辩:“师父,海上风波险恶,冰寒彻骨,谁能卧躺上几个时辰?此人故作良善,用心歹邪,满嘴都是假话,纵然不是伥尸,也与那吸血鬼摆脱不了干系!”
那柔和低婉的声音又道:“这位施主真气纯阳,深不可测,所修的绝非吸人气血的阴邪之术,他能在海上卧躺几个时辰,也不出奇。你与素晴叨扰了人家,快请他上来喝杯热茶,聊表歉意。”
王重阳大为感激,忙朝那船行了一礼,道:“多谢师太!”
素心哼了一声,径自飞掠而回。剩下那年轻尼姑素晴更觉羞窘,敛衽回了一礼,道:“贫尼无状,唐突施主,还请施主与我们……与我们回返客舟……”见他呆呆地盯着自己,双颊酡红,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王重阳心中一阵刺痛,暗想:“原来你法号素晴。”原想就此辞别,争分夺秒地追赶混沌,但见了这酷似王允真的女尼,从前的种种美好回忆直如狂潮般涌上心头,悲喜交织。
忽然想起李少微临终所托,喉咙突如被无形之手扼住,心跳欲爆,难以呼吸:“难道天下竟有这等巧事,这小师太就是允真的孪生姐妹李秋晴?”旋即又想,小青当日奉葛长庚所托,早将李秋晴送到了茅山。道佛两隔,她又岂会从上清派女道姑变成南海女尼?方甫涌起的惊喜又骤然尽消。
念头百转,双眼却如磁铁吸附,难以从那素晴身上移开。当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随她一起踏波掠向客船。心中凄酸,暗想:“她虽不是允真,也非她的姐妹,但能多看上片刻,也是好的。”
那艘双桅船长约九丈,宽近三丈,船头与帆布上都印画着一朵八瓣莲花。艉舱双层,简约壮丽,甲板上除了二十多个舵手、船夫,全是白衣尼姑,约莫四十人。定睛细看,那些水手也全是女扮男装。除了他,整艘船上竟无一个男子。
素心跃落甲板,朝主桅下的一个师太喊了声“师父”,便板着脸步入左侧的群尼队列。那师太点了点头,转眸朝王重阳微微一笑,道:“风浪变大了,我们到舱里说话罢。施主有请。”
视线交接,王重阳心中一震,莫名地涌起敬畏之意。这师太端庄秀美,肌肤白腻,除了眼角几缕细微的鱼尾纹,几乎无从辨察年纪。单论美貌,绝不在小青、楚青红诸女之下,但她秀美中带着一种慈悲庄严,直如蓬莱“珞珈山”上的观音菩萨像,让人不敢起半点邪念。
他躬身行礼,随着众尼进了船舱。舱内宽敞朴素,除了几十个蒲团与整齐堆放在墙沿的被褥,几乎空无一物。群尼围绕着那师太鱼贯坐定,眼观鼻、鼻观心,直如菩萨入定,只有那素心仍不甘心,恨恨地斜了他一眼。
几个女船夫提着茶壶、托着杯盏,悄无声息地走入众人中间,倒好热茶,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船身随着波涛急剧摇荡,茶水也跟着在杯中左摇右晃,却一滴也没泼洒出来。
王重阳眼尖看得分明,那师太右手拈花式,横于膝上,左手五指抵住地板,真气绵绵运转,将舱中的三十九个杯盏牢牢“锁”住,任凭客船如何震荡,始终将茶水收在杯内。看似简单,若无雄浑无比的真气却绝难做到。
他大感佩服,端起茶杯朝那师太致意,一饮而尽。茶水清洌幽香,颊齿回甘,竟是从未喝过的好茶,忍不住轻声称赞。
那师太微微一笑道:“此茶是南海‘诸夭之野’的‘落霞山岩茶’,用三昧真火低温久焙,调香调味,再用‘穷山’的冰川融水煮成。我们出家人原不当如此讲究,但既是身边、眼前之物,随手调来,也就姑且用之饮之了。”
若是常人听见这话,必定早已猜出她们的身份,遽然色变,但王重阳自小住在蓬莱结界,对人间之事一无所知,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忖道:“‘青帝山’悬崖壁上的茶叶,若是也用这方法制作,再用山顶的雪水煮沸,味道想来也不在此茶之下。”想起王允真最喜欢喝茶,当年曾缠着自己去采“通天壁”的云雾茶,心中一酸,忍不住转眸朝素晴望去。
素晴也正好奇地凝视着他,四目交对,娇靥飞红,急忙垂下眼睫。
那师太道:“贫尼慧真,与徒弟从南海而来,前往临安论道。不知施主尊姓大名,将欲何往?”
这名字由任何一个人听来,必都如雷贯耳,偏偏王重阳压根未曾听说,放下茶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在下王重阳,途经此处,只为了追捕一只凶兽。”
群尼忍不住面面相觑,惊疑困惑。无论是道佛各派,还是魔门邪类,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能在海上卧躺几个时辰,又轻而易举化解素心的“慈航剑法”,修为之高绝,足可排入当今天下最顶尖高手的行列。但瞧他年纪轻轻,身法、招式与各大门派浑无关联,又对“慧真”二字殊无反应,难道当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慧真沉吟道:“王重阳?王重阳?方才素心刺你眉心、喉咙、胸口的三剑,被你一指弹开,那一指的指法倒与刘德仁真人的‘无忧指’有些相似,但弹气的方式却又像是金国师萧真人的‘太一指’……恕贫尼孤陋寡闻,实在猜不出施主的师门身世。”
王重阳越发佩服,道:“师太慧眼如炬,在下的那一指确是糅合了几种指法,其中有青帝的‘阴阳指’,许……完颜兄弟的‘一阳指’,也有刘真人与萧国师的绝学。实在是胡乱拼凑而成的,贻笑大方。若说师门,我的师父是……是……许多人。前些日子听刘真人讲法论道,醍醐灌顶,倒是很想拜他为师,只可惜他不肯收我为徒。”原想说“我的师父是李师师”,但话到嘴边,忽觉说不出的难过与羞耻,便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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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魔怪
众尼不知“青帝”、“完颜兄弟”是谁,也从没听说过“阴阳指”与“一阳指”,见他吞吞吐吐,只道是故意搪塞,不肯透露。
素心冷笑一声,道:“师父,他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必是魔门妖类。依徒儿看,这一路的种种诡秘凶险,全都与他有关,不如即刻将他擒下,带往临安由佛道各门问讯处置。”
素晴“啊”地轻声低呼,显然为王重阳大感担忧,见众师姐转头朝自己望来,方觉失态,忙又低首垂眉,耳根红透。
王重阳心里大暖,忽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允真死后挂念自己,魂魄转附到了这年轻师太的身上,欲借神佛之力来保佑他么?虽知断无可能,却仍不由气血上涌,热泪盈眶,当下定了定神,道:“各位师太明鉴,在下绝非魔门中人,只因久居世外,家慈、舍妹惨遭不测,为了追拿元凶,一路到了此地,实不知发生了何……”
素心截口道:“你方才不是说追捕一只凶兽么,怎的现在又变成追拿凶手了?驴唇不对马……”似知失言,顿了顿,又冷笑道:“不管追拿凶手也好,追捕凶兽也罢,你若真是千里迢迢为家人报仇,又何来这等闲情雅致,与我们这些出家人聊天喝茶?”
王重阳道:“说来话长,我追拿的凶手并非眼下追捕的凶兽,追捕的这只凶兽也并非害得家慈、舍妹惨遭横祸的那只凶兽,那只凶兽的灵魄已被神器封印到了我体内,而这只凶兽却是……”自觉越说越绕,挠了挠头,叹气道:“总之种种祸端,都是那元凶引起,重阳口拙,一时难以说清。至于我为何登船喝茶,一是因为慧真师太出言相邀,不便拒绝,二么……实在因为这位素晴……素晴师太长得与舍妹极为相似,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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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尼齐声低呼,大感惊讶,素晴更是睁大了妙目,难以置信。素心怒极反笑,道:“师父,你听这人胡言乱语,颠三倒四,哪有一句像是真话?当着你的面,竟敢装痴卖傻,再三调戏小师妹,就算不是‘不夜城’的吸血妖鬼,也必是居心叵测的se魔!”
慧真摇头道:“阿弥陀佛,你应是错看这位王真人了。他的真气浩然坦荡,绝非奸恶之徒可以修炼而成。”朝王重阳微微一笑,道:“王真人,世间诸法,皆因缘起。不管是那逃亡的凶兽将你引到此处也罢,还是令妹与素晴相貌相似也好,你我相逢于此,都是缘分使然。冥冥之中,自有深意。贫尼……”
话音未落,舱外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尖呼四起:“伥鬼!伥鬼来啦!”素心又惊又怒,拔剑跃起,道:“师父,现在你可信啦?伥鬼全被这奸人引来了!”见慧真不为所动,才又悻悻地瞪了王重阳一眼,重新坐下。
慧真淡淡道:“素莲,你带几个师妹出去看看。”一个圆脸尼姑应诺起身,领了六个女尼拔剑朝外奔去。
“嘭!”还未及奔出舱门,船身剧震,像是撞在了暗礁上,接着乒乒乓乓之声大作,仿佛有无数只触手在猛击客船。
船身剧震,群尼趔趄摇晃,舱外的女船夫更是贴着倾斜的甲板,左右翻身急滚,有几个甚至被凌空掀起,或撞入客舱,或抛入海里。
王重阳心头一紧,也不知是惊是怒是喜,难道那逃之夭夭的混沌兽又杀回来了?抢身出舱,跃上桅杆,只见天海黑漆漆一片,漫天星辰不知何时已被乌云遮住了,四周鲸波起伏,白浪摇曳,却没发现那凶兽庞巨如山的身形。
风浪中隐约听见诡异的凄号声,此起彼伏,定睛细看,这才瞥见十几抹黑影如鬼魅翻飞,随着波浪一起轮番撞击着客船两侧;身体扁平,有如巨型蝙蝠。
龙鲼!王重阳大凛,想不到竟会在距离北海数千里的汪洋上,再度邂逅这群嗜血凶狂的“海中魔怪”!
其中一只怪物似是认出他来了,猛地朝他竖起长尾,凶睛紫光闪耀,发出尖利狂怒的啸叫。另外几只也纷纷平张双翼,贴着大浪朝急速冲来,尖叫如狂。
龙鲼背上依旧各坐着数名头戴高冠的白衣伥尸,大袖鼓舞,手里提着白纸灯笼,灯笼上仍用朱笔涂着“不夜”二字,明暗不定地映照着一张张惨白的脸,阴森恐怖。
这些怪物来势极快,转瞬间便扑到了他头顶。王重阳呼吸一窒,翻身急转,避过了带钩爪的蝠翼与两条棘刺长尾,指尖疾弹,气箭闪电般接连没入五六个伥尸的胸口。那些伥尸来不及跃起,便被打得凄号抛飞。
然而众魔怪前赴后继,不给他半点喘息之机,四只龙鲼刚从他头顶、左右掠过,又有四只尖啸着俯冲撞来。狂飙掀卷着巨浪,如暴雨倾注,他本能地侧身飞旋,指剑扫舞,顺势随形地使出了一记“六十四卦阴阳指”中的“风水涣”。
“风水涣”,巽上坎下,风在水上行,推波助澜,势不可挡。此时此境,天人交激,威力竟似暴涨了数倍。
“轰!轰!”迎头冲来的那两只龙鲼鲜血喷射,悲鸣着撞入舱顶,碎木横飞。其背上的八个伥尸更被瞬间掀起八九丈高,断肢乱舞。另外两只龙鲼则被指剑卷起的旋风扫得如断线纸鸢,尖叫着擦过船舷,栽入滔天巨浪。
群尼又惊又喜,惊的是,以她们见识之广,竟不知世上有威力如此狂猛的指剑;喜的是,这石头里蹦出来的神秘少年既与不夜城的伥尸为敌,自然便非魔门歹人了。
“六十四卦阴阳指”原是青帝楚青红集毕生所学悟创的独门气剑,感时应势,将阴阳之气在八极间循环激生,转换为天人合一的六十四式指剑。当初她生怕许宣难以在一夜之间参悟,特意择重传授了其中的“阳卦指剑”。孰料许宣聪明绝顶了,短短一夜便将其精义熟记于心,翌日比剑时更是现学现卖,大放光彩。
相比许宣,王重阳单纯质朴,心无旁骛,对于武学的钻研更可称得上是“天纵奇才”,是以虽未得到楚青红的面传亲授,仅仅凭借着与许宣的连番切磋,便触类旁通,将许宣的“一阳指”与其他诸种指诀相融合,创造出似是而非的独门指剑,将体内雄浑无比的纯阳真气发挥到了极致。
他凌空盘旋,指剑飞舞,接连几记“水风井”、“水泽节”、“泽水困”,势如飓风飙卷,怒浪冲天。龙鲼、伥尸方甫靠近,立刻被撞得血肉模糊,凄号抛飞。
慧真师太越看越是讶异,饶是她遍识天下武学,竟也辨不出半点端倪,想起王重阳刚才说的那番话,心中“咯噔”一跳,浑身寒毛全都立了起来:“难道他也是从蓬莱出来的?”
巨浪掀涌,鬼影幢幢。海里的伥尸们嗅到血腥气,嘶吼凄嚎,竟越集越多,四面八方地游向客船,“咚咚”之声此起彼伏。
这艘双桅船的龙骨、船壳、桅杆是采“穷山凤凰木”制成,水火不侵,坚如钢铁,在这惊涛骇浪里连受猛击,依旧固若金汤;但船舱、甲板却是用次一级的金刚木所制,抵受不住龙鲼、伥鬼的疯狂轮攻,接连迸裂。
慧真不及多想,高声道:“布‘慈航剑阵’,普渡众生!”群尼齐声呼应,银光爆舞,数十柄长剑交错飞舞,如莲花倒悬,散射出刺目金光。
“哧哧”连声,数十个爬上船舷的伥尸被剑光射中,登时腥血飞溅,翻身滚落。
忽听海上传来一阵狂笑:“好一个‘慈航剑阵,普渡众生’!敢情你们这些假慈假悲的臭贼尼,‘普渡众生’的方式就是送众生上西天。妙,妙,妙不可言!”
声如惊雷,忽东忽西,震得群尼气血翻涌,脸色大变。素心喝道:“何方妖孽,装神弄鬼,给我现形罢!”左手擎起一柄铜镜,右手剑诀变幻。长剑空中急转,银光反射镜面,又如闪电般劈入黑茫茫的大海。
“叮!”光芒四射,只见一人骑在龙鲼上,青衣鼓舞,神采飞扬。
素心呼吸一窒,脸颊、耳根滚烫如烧。那人双眸灼灼地盯着她,似笑非笑,带着种摄魂夺魄的邪魅之力,仿佛将她里里外外看了个通透。一时间竟绮念如潮,难以自持。
“原来是你!”慧真瞳孔陡然收缩,大袖挥卷,声如玉磬般叱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般若波罗蜜!”素心手里的那面铜镜登时脱手飞旋,闪起眩目的霓光,照得众尼神智陡醒。
素心这才知险些中了那邪魔的幻术,又羞又怒,正欲御剑急攻,却被慧真喝止:“结莲花阵,守心护剑,不可轻举妄动。”
群尼齐声应诺,左手捏诀,右手指剑,与眉心共成一线,结成八瓣莲花形状,围绕着慧真,盘坐在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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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无畏(求月票!)
王重阳此时也认出那青衣人了,心头一震,失声道:“林灵素!”又惊又奇,这魔头明明已双眼俱盲、经脉尽断,为何竟安然无恙地会出现在这里?转头四顾,不见楚青红的踪影,更觉不安。这厮冷血无情,难道竟趁青帝不备,挖出了她的双眸,安在自己身上;又用她的身躯修炼“嫁衣神功”,接好了奇经八脉?他将许宣视为挚交,对楚青红自然也就转敌为友,此时此况,不由大感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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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灵素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王芋头。你的师父李师师呢?敢情你们盗走了‘青龙皮图’、‘白虎皮图’还嫌不够,又盯上了‘慈航静斋’的‘玄武骨图’?”
群尼哗然,王重阳忙道:“各位师太莫听他胡说,我绝不是为盗取‘玄武骨图’而来的,王某虽曾是李师师的徒弟,如今却已改奉蛇族圣女为师,从蓬莱一路到此,就是为了封印青龙,追拿李师师。如若各位不信,请蛇圣女澄清便知。”
奈何这几个月来,蛇圣女的元神日渐衰微,往往要“昏睡”许多日才会醒转片刻,任凭他朝着丹田连喊了几十声“师父”,始终毫无应答。
林灵素大笑道:“王芋头,你在旁人面前装痴卖傻便也罢了,还想瞒过佛门第一高手的慧眼?你盗走‘青龙皮图’,吞了青龙的凶魄,又将蛇族圣女的元神吃进了肚里,胃口可真不小啊。”
王重阳急得面红耳赤,一边指剑疾舞,杀退四面围攻的龙鲼与伥尸,一边努力辩驳;奈何口才远逊于他,此中情状又极为复杂,被那魔头七绕八拐,越辩越糊涂,就连慧真也起了几分疑心。
林灵素笑道:“王芋头,真人面前又何必说假话?你我都是为了‘玄武骨图’而来,那就各凭本事,看谁得手了。”从袖中取出一支骨笛,横置唇边,呜呜地吹了起来。
笛声凄厉激越,听得众人汗毛乍起。素晴心头一颤,凝立空中的长剑顿时“当”地掉在了甲板上,另外几个修为尚浅的年轻尼姑也意动神摇,长剑在空中“嗡嗡”乱震。
海面上鬼哭狼嚎,数以百计的伥尸浮出波涛,像被笛声驱使,争先恐后地朝船上爬去。就连与王重阳恶斗的龙鲼与伥鬼也仿佛受骨笛所激,势如疯魔,威力暴涨。
慧真高声道:“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般若波罗蜜!”被她这“佛门狮子吼”一震,群尼精神陡醒,齐声呼应,数十柄长剑破空飞旋,忽聚忽散,忽左忽右,犹如莲花朵朵开落。光芒所及处,血肉横飞,腥臭刺鼻,也不知有多少伥尸被斩落海中。
奈何这些行尸走肉不知生死,更无畏惧,纵然被斩去头颅、劈断手脚,残躯依旧顽强地从海里钻出,爬上船舷。有的更嚎哭着冲天跃起,如飞蛾扑火般撞向长剑。霎时间,便有四支长剑贯入僵尸胸腹,被脊骨卡住,随之跌落甲板。
慧真左手往甲板上一拍,甲板“砰砰”接连掀起,将围涌而来的僵尸震飞三丈来高,骨肉迸裂,卡在尸骨中的长剑也纷纷透体破空,重归剑阵。
此时空中的龙鲼越集越多,尖啸如狂,放眼望去,如乌云翻涌,密密层层地罩在了客船上空。饶是王重阳神功盖世,在这群魔怪前赴后继的凶狂围攻下,也渐渐气息难继,环绕着桅杆飞旋躲闪,惊险万状。
骨笛声越吹越高,狰狞凄烈,几欲刺穿耳膜。
“嘭!嘭!”船身剧震,一只龙鲼不顾一切地穿透剑阵,断为数截,陨石般撞击在甲板上。接着两只、三只……转眼间又有六只龙鲼自杀似的冲过剑阵,撞碎甲板,卡在底舱龙骨之间。
船上大乱,女船夫们争相奔走逃窜。慧真从袖中取出一只绿锈斑斑的铜木鱼,“当”地弹指槌击,声音清越高扬,顿时盖过了骨笛。漫天俯冲的龙鲼仿佛瞬间醒过神来,尖啸着四散冲天。
林灵素身子微微一震,擦去嘴角沁出的血丝,哈哈笑道:“木鱼呼客振林莽,铁凤横空飞彩绘。忽惊堂宇变雄深,坐觉风雷生謦欬。羡师游戏浮沤间,笑我荣枯弹指内。千里孤帆又独来,五年一梦谁相对!”衣裳鼓舞如球,笛声如风起悬崖,层层高上,竟又硬生生压过了木鱼。
波涛如倾,天海茫茫,双桅船如飘萍飞旋跌宕。木鱼声、笛声、龙鲼尖啸声、僵尸嚎哭声、风浪声……交织密奏,迫得众人呼吸如窒,气血翻腾。
群尼凝神聚念,齐诵心经,莲花剑阵团团飞转,越来越快,从上往下俯瞰,只见“*”字光轮不断闪现。骨笛声亦越来越尖利急促,隐约可见道道光波从笛孔扩散而出,撞击在剑阵光轮上,如银蛇乱舞。
慧真指尖疾弹,嘴唇翕动,脸色越来越红,额上、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林灵素的手腕也不住微微颤抖,指尖摇震,拼斗到了最为激烈的时刻。到了这等境地,双方都已再无退路,一旦退让,必如长堤崩决,受彼此气浪的双重反噬。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破空飞旋,抡起三丈余长的艳红光锤,“嘭”地撞碎右舷,直没底舱。
巨浪喷涌,船身被掀离海面,险些翻转。喧哗声中,那道艳红的光锤撞碎甲板,又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入剑阵下沿。
“轰!”剑阵猛地朝内一缩,嗡嗡摇震。群尼喉中腥甜直涌,运气奋力压制,却被震得浑身酥痹,经脉欲裂。又惊又骇,不知此人又是谁?竟有如此强霸如地狱烈焰的真气!
那人厉吼着翻身飞转,光锤如霞涌雷鸣,再次破入剑阵,喷射出姹紫嫣红的万道炫光。
笛声、木鱼双双变调,林灵素身子一震,骨笛爆裂;慧真亦朝后翻仰,铜木鱼“当”地迸开无数细纹。就连在空中翻旋的王重阳,亦被那气波震得趔趄踩空,险些被龙鲼的利爪扫中。
群尼再也抵受不住,闷哼迭声,数十柄长剑冲天炸散。没了剑气屏蔽,环伺四周的伥尸立即潮水般涌了上来。顷刻间,便有十几个女船夫被活生生撕扯为数截,吃得尸骨无存。
慧真脸色煞白,捏指御剑,想要结阵反攻,却“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群尼大惊,素心叫道:“师父!”不顾一切地挡在她身前,将扑涌而来的伥尸接连挑飞。
素莲倚住慧真后背,御剑飞旋,高声道:“结并蒂莲花阵,护住师父!”群尼背靠着背,两两相护,将慧真围在中央。但此时群龙无首,又被对方气势所夺,剑阵威力大打折扣。
素晴年纪最轻,修为又最浅,眼看一个又一个丑怖的僵尸摇摇晃晃地伸手扑来,不免心惊胆战,尖叫着闭上双眼,胡乱刺砍。
王重阳听见她的惊呼,心中一紧,指剑风雷激啸,将迎面扑至的龙鲼劈为两半,脚尖在桅杆上一点,翻身疾冲而下。
“呼!”
身形方动,炎飚狂卷,那道赤红色的光锤已激啸着朝他眉心扫来。王重阳本能地侧身飞转,一记“水火未济”,水下火上,借着下方的滔天巨浪与额顶扫来的炽烈光锤,将体内的纯阳真气瞬间激爆了一倍有余。
眼前一红,轰鸣狂震。指剑与光锤猛地漾开数十轮巨大的光漪,将客船、海面、伥尸、龙鲼……照得灿灿蓝紫,也将那人的脸映得历历分明。
“王真人!”王重阳一愣,眼前之人赫然竟是将蓬莱闹得天翻地覆的王文卿!当日这厮化身青龙,逃至北海,被他与许宣联手重创,而后又被李师师打回人形,坠入了吉塔火山。想不到竟如此命大,连滚沸的岩浆也烧不死他。
群尼显然也已认出他来了,惊哗四起。王文卿却木无表情,双眸眼白翻动,仿佛已经瞎了,仅听声辨位,发疯似的挥舞双臂,挟卷光锤,朝王重阳连环猛攻。
王重阳连挡三合,震得半身酥麻,眉睫、头发更如被火焰烧卷,炙热得难以呼吸,又惊又奇。他与王文卿交过几次手,知其深沉阴狡,每一步都预算了许多后招,然而眼下却似换了一个人,真炁也和从前迥然两异,就像是在地狱里浴火重生了,凶暴霸烈,大开大合,看似毫无章法,却如喷薄的熔岩般难以抵挡。
加上龙鲼、伥尸环伺在侧,不断地从背后、下方突施围攻,稍一分神,便有性命之虞。只能环绕着桅杆上下翻飞,伺机反击。
“砰!砰!”
炽烈的光锤擦着他的头顶飞旋而过,接连猛击在船桅上,那“穷山凤凰木”所制的桅杆竟瞬间断折,连着横杆、帆布一起格啦啦地坠落,火焰乱舞。十几个伥尸登时被烧成了“火骷髅”,张牙舞爪地凄嚎趔趄。
混乱中,又听素晴失声尖叫,继而满船惊呼迭起:“小师妹!”
王重阳一凛,循声俯瞰,只见林灵素骑着龙鲼冲天飞掠,素晴赫然已被他掳在了怀中。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喝着奋起神力,气剑扫卷,将王文卿震退丈许,借着那反弹之力朝林灵素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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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门的兄弟姐妹们,让我们擦亮刺刀,子弹上膛,吹响冲锋的号角!
新年钟声敲响之时,我们的旗帜将高高飘扬在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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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我的、我们的,
荣耀!
第二百七十二章 慈航
王重阳一凛,循声俯瞰,只见林灵素骑着龙鲼冲天飞掠,素晴赫然已被他掳在了怀中。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喝着奋起神力,气剑扫卷,将王文卿震退丈许,借着那反弹之力朝林灵素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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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在同时,慈航剑阵如流星乱舞,朝林灵素左右夹击。林灵素哈哈笑道:“王娘子,给你!”将素晴凌空抛到了王文卿的手中。
王文卿纵声狂吼,抱着素晴跃上龙鲼背颈,直冲云霄。王重阳大急,也翻身骑上右侧的龙鲼,左掌扫飞众伥尸,右手五指插入那魔怪的头顶,将它硬生生地拔空拉起,全速急追。
“素心,指挥剑阵,保护好船员、师妹,原地等我们回来!”慧真亦翩然冲天,与素莲双双御剑追去。
闪电乱舞,在滚滚黑云与汹涌鲸波间此隐彼现。龙鲼几次飞旋狂转,直冲海里,想要将王重阳甩飞背颈,却挣脱不得,只能凄厉地嘶叫着,在他手指操控下,贴着海面全速飞掠。
王文卿、林灵素骑乘的两只龙鲼一左一右,朝东齐头并飞,与他始终相隔百丈。慧真、素莲踏剑捏诀,衣袂鼓舞,犹如两尊菩萨悬在上空,被闪电辉映,仿佛笼罩着淡淡的佛光。
林灵素遥遥笑道:“慧真大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想要救你小徒弟的命,就拿‘玄武骨图’来换。更何况这小尼姑还是你亲亲老情人的亲孙女,若是被我先奸后杀、碎尸万段,你到了西天有何颜面见葛真人?”
素莲叱道:“妖孽休要胡言乱语!”慧真却不生气,淡淡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当初葛仙人慈悲为怀,不忍杀你,是念你良性未泯,盼你能面壁思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恩将仇报,良心何安?”
林灵素纵声狂笑道:“老贼尼,这世上若真有什么普渡众生的佛陀、菩萨,又为何眼睁睁看着苍生受尽浩劫,却见死不救?就算真有佛陀,也不过是唯我独尊、冷血虚伪的独夫罢了,和老子又有什么区别?”
慧真道:“世间离合悲欢,不过是因果循环。菩萨渡人,不在于有求必应,而在明心见性。业孽自造,能救你的唯有自己。施主如此聪明,为何始终不能悟穿?”
林灵素大笑道:“照你这么说,这小尼姑今日遭劫,也不过是因果循环,是她前世造的孽,你又为何眼巴巴地前来相救?老贼尼,你真想救她,就老老实实地交出‘玄武骨图’,少啰里八嗦地惺惺作态。”
慧真摇头道:“‘玄武骨图’到了你的手里,苍生又不知要受多少浩劫。就算施主杀光慈航静斋的每一个人,贫尼也不能交给你。”
王重阳心中一震,突然想起许宣说过的人间典故,才知眼前这尼姑竟是被视作佛门第一高僧的“慈航静斋”掌门。慈航静斋崛起于唐朝,相传为观音菩萨的弟子龙女转世所创,历代都隐居于南海“诸夭之野”修行,极少涉足中原,一旦介入,必有惊天动地之事,因此几百年来被奉为佛门第一庵,也是天下最为神秘的门派。只是不知那“玄武骨图”为何竟会在慈航静斋的手中?
林灵素嘿然道:“很好,很好。王娘子,慧真大师既然这么说了,你就先卸下这小尼姑的一条臂膀送给她吧。”
只听素晴尖声大叫,“呼”地一声,王文卿将一个血淋淋的东西隔空远远地抛了过来。
王重阳大凛,叫道:“住手!”驱鲼疾冲,一把将那物抄了个正着。断袖黏连着血肉模糊的残肢,果然是齐肩卸下的手臂,只是骨骼粗大,皮肉毛糙,断然不是素晴。顿时松了口气。
林灵素哈哈笑道:“王芋头,我砍这小尼姑的手臂,你这般紧张干嘛?难不成想讨她做老婆么?那也容易,你把那老贼尼杀了,献上‘玄武骨图’,我就当你们的媒人,让这小尼姑还俗……”
素莲再也忍不住,喝道:“无耻!”翻身御剑,剑光如闪电般飞向林灵素。那魔头笑道:“我说要给他们做媒,你这小尼姑又生什么气?莫非也春心萌动,想要还俗么?”曲弹疾指,那柄长剑“叮”地一震,竟沿着中脊劈为两半,凌空双双划过太极鱼般的弧线,朝素莲激射而回。
素莲翻身飞旋,长袖挥卷,想要将两片剑锋兜住,剑尖却“哧哧”破袖而过,直刺咽喉。所幸慧真左手一记“拈花式”,硬生生将那两片剑锋夹住。饶是如此,喉咙仍被剑气划得鲜血沁出,肝胆尽寒。
林灵素哈哈大笑,与王文卿转而朝北,将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慧真将长剑抛给素莲,自己则脚踏那两片断剑,风驰电掣地追在最前。王重阳大为佩服,须知御剑飞行最难便是分散真气,气一散,剑必乱,她脚踩双“剑”,却比踏在一支剑上更快、更稳,足见其心无杂念,定力无双。
海上风浪越来越大,黑漆漆的云雾扑面弥合,闪电如银树密布。又追了半柱香的工夫,忽见前方涡旋滚滚,海面形成了方圆数十里的深渊,在那深渊的周围,一道接一道的螺旋水柱冲天喷涌,寒气森森。
霹雳乱舞,天海蓝紫。龙鲼似是倍感恐惧,厉声尖叫,奋力扑打着双翼,不肯继续上前。饶是王重阳一身纯阳真炁,也被扑面的阴寒狂风刮得毛骨悚然。
林灵素转过身,被闪电映照,双眸闪烁着诡异的蓝光,笑道:“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慧真师太,现在是看你是否真菩萨的时候到啦!”话音未落,忽听素晴尖声大叫,被王文卿凌空抛向深渊。
王重阳大吃一惊,纵身高跃,不顾一切地随着她朝深渊冲去。慧真、素莲亦双双踏剑电掠,从他头顶呼啸而过。
“呼!”慧真丝带飞卷,缠住素晴的纤腰,拔夺起三丈来高。然而不等她继续回拉,王文卿已怪吼着骑鲼杀到,紫红的光锤接连猛撞着慧真的剑芒,霓光四炸,那裂为两片的剑锋登时又崩了几个缺口。
素莲抢身上前,想要拽住素晴,却被林灵素气箭迫得应接不暇,衣袖、下摆瞬间便被刺破了数十个小口。
王重阳高声叫道:“王文卿,这位小师太与你无冤无仇,长得又与允真这般相似,你怎忍心下此狠手!”踏空抄截,被四周气势狂猛的漩涡所激,指剑光芒暴涨,连续几记“泽水困”、“风水涣”、“泽雷随”,将那光锤硬生生撞飞。
慧真趁势收紧丝带,将素晴拉回怀里,脚尖一点,踩着那两片断剑冲天直飞。却听雷声轰鸣,林灵素纵声长啸,万千道闪电如银蛇窜舞,汇聚成龙卷风似的滚滚炫光,倏然冲入他的头顶,接着炽光一鼓,天海骤白。
“轰!”海面猛地朝下沉陷,继而喷涌如沸。王重阳当胸如锤,喉中腥甜直涌,竟连指剑也来不及成型,便被那魔头惊涛骇浪似的真气撞得连翻了几个筋斗。素莲更是被震得如断线风筝般飘出数十丈远,没入海中。
炽白的电光从林灵素合握的拳心夭矫破空,如苍龙飞舞,瞬间划过几道刺眼的太极鱼线,从四面八方劈向慧真。
慧真左手抱着素晴,右手捏诀御剑,螺旋疾转,两片断剑环绕如羊角旋风。气浪迭炸,激撞的炫光密密层层,如火树银花,滚滚高上。
林灵素哈哈大笑道:“老师太,西天路遥,我这就送你成佛!”那太极鱼线似的炽光又是一鼓,如银龙巨蟒,逆向将慧真的螺旋光剑死死卡住,一寸寸地朝里绞去。
漩涡也仿佛随之加速,风暴如狂,滔天巨浪极速飞转,很快便形成了高过海面八九丈的水墙。遥遥望去,又如万兽狂奔怒吼,随时将欲俯冲吞噬。
王文卿骑着龙鲼飞旋上空,与林灵素一左一右,恰恰形成了太极之势。那道陨星流火般的光锤越转越快,拖拽着六丈余长的光芒,呼啸着朝已无法动弹的慧真撞去。
王重阳大凛,奋起浑身真气,冲入海涡,连续三记“雷风恒”、“泽水困”、“风雷益”,指剑滔滔不绝地卷引着水浪,如青龙咆哮,与那光锤轰然迭撞,光波炸射,白汽“哧哧”冲天。
就在这时,昏迷不醒的素晴突然一掌猛击在慧真的胸口。慧真猝不及防,“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旋风剑阵顿时告破,“噗噗”连声,浑身上下被林灵素的电光炁索紧紧缚住。
素晴又是一脚踢在她的胸口,姿势曼妙地翻身高跃,银铃般大笑道:“老尼姑,你没有勘辨真假的慧眼,还敢故作禅机,说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慧真脸色涨紫,又转煞白,张着嘴,惊讶悲悯地凝视着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电光炁索急速收紧,波光激荡,素晴的皮肤如迸裂的瓷器,洇出无数细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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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我的胜利,是我们的胜利!所有荣耀归于神门的每一个人!归于2021年匆匆“重组”的新神门,也属于八年前曾一起欢笑、一起战斗过的旧神门!不管你们在哪里,不管你们是否看到,请接受我最深切的爱与感激。
谢谢你们!神门!谢谢最凶残又最亲密的兄弟姐妹们!你们——牛——逼——到——炸——裂——了!我爱你们每一个人!!
夜太深,心情太激动,而感谢的名单又太长。请原谅我只能将感谢的名单留到明天再一一细数。让我们带着荣耀继续上路,继续这场壮丽的、欢乐的漫长旅程!
新年快乐!2022年快乐!
第二百七十三章 惊涛
电光炁索急速收紧,波光激荡,素晴的皮肤如迸裂的瓷器,洇出无数细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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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又惊又怒,难道这“素晴”竟是假的?头顶轰鸣狂震,海涡层层飞旋,有如一口深井,将他与慧真困在下方。朝上望去,那两个魔头的真炁轮转飞旋,有如阴阳太极,封住了出口。能破太极者,唯有阴阳鱼。要想杀出去,就得以先天神功奋力一搏了。
当下脚踏九宫步,在体内八极间运转先天真炁,大喝着一记“火雷噬嗑”,指剑亦挥出一道太极鱼线般的炫光,劈向林灵素拳心那道绷紧的电光炁索。然而终究还是迟了半步。
“嘭!”慧真身躯剧颤,头顶幻光鼓舞,元神竟从玄窍中硬生生地挤了出来!
王重阳心中一沉,从怀中拔出刘德仁所送的玛瑙葫芦,将慧真元神收入其中,脚下不停,指剑顺势飞旋,又是一记太极鱼似的炫光,瞬间破入那两大魔头中央的连接点,冲天而起。
林灵素格格笑道:“好一个王芋头,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乖徒弟!你既这般有情有义,智勇双全,为师又岂能不给你一些奖励?瑶儿,把他的素晴妹子还给他吧。”声音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悦耳柔媚。
李师师!
王重阳心中一颤,幡然醒悟,敢情眼前的“林灵素”竟是这女魔头所化,难怪这般惟妙惟肖,又谙熟五雷大法与先天神功。她称那“素晴”为“瑶儿”,莫非竟是金国公主完颜瑶?
果见那“素晴”骑着龙鲼盘旋在上,衣服虽仍是素白的僧袍,脸容却笑吟吟的神态全非,正是数月未见的完颜瑶。她取出一个布袋,笑道:“王芋头,师父这般体恤你,你到了黄泉之下,可别忘了请师父喝喜酒。”轻轻一抖,竟将真的素晴抛入了海涡。
“小师太!”王重阳不及多想,翻身疾冲而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当是时,眼前一花,轰鸣狂爆,海涡的水墙已四面八方撞了上来,五脏六腑几欲挤爆。他想要朝上冲跃,却觉金光乱舞,身不由己地螺旋疾坠,被那狂猛无比的漩涡吸入了阴寒可怖的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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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海一色,波涛汹涌。许宣扶舷南眺,衣裳随着风帆一起猎猎鼓舞,胸膺里也仿佛有骇浪翻腾,风云激荡。
再过两日,便可抵达明州了。山河虽在,人物全非,相别不过短短十月,却已恍如隔世。所谓“故园”,只怕也已陌生得如同塞外北国了。遍海灿灿金光,仿佛全都化作了那些熟悉的脸容;大浪高一声,低一声,就像他们在耳边欢笑轻语。
他双手攥紧船舷,青筋暴起,强忍住将欲夺眶的泪水,心道:“爸,额娘,孩儿不孝,害你们受屈枉死。狗皇帝听信谗言,杀我满门;程仲甫狼心狗肺,灭绝人性;还有那些牛鼻子与贼秃驴,个个道貌岸然,佛口蛇心……今日归来,虽不能为你们洗冤昭雪,却誓将他们斩尽杀绝,报仇雪恨!”
此次南下,他只身乔装成辽东参商,未带任何随从,为了避人耳目,连海冬青与翡翠笛子也留给了苏里歌,只怀揣了价值三百万贯的“会子”和那柄共工柴刀,作为复仇之用。
他知道完颜亶、裴满氏绝不会同意自己孤身前往临安,刺杀赵构,因此那夜辞别完颜亶时,假称从蒙古人那儿得知,赵宋灭金之心不死,一直在遣使联合西夏、蒙、辽、高丽四国,三面围攻大金;蒙辽之盟既破,他身为大金国的太子,下一步的任务自然是瓦解高丽与大宋的联盟。为免打草惊蛇,不让金国的内奸走漏消息,他必须隐藏身份,秘密行动。
完颜亶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虽有些担心其安危,但一想自己儿子有如神助,连青龙、玄武、混沌、白虎四大太古神兽也奈何不得,小小高丽,又何足为惧?也就让他去了。
一想到完颜亮气炸了肺却还得满脸堆笑的神情,他就不禁莞尔。这一路上倒是未见这狗贼的追兵,也不知李师师是否派人暗中相随,是以他反复乔装,又戴上了这张堪称鬼斧神工的人皮面具,直到确认无人盯梢后,才辗转到了高丽国,登上了这艘大宋商船“顺济号神舟”,从礼成江碧澜亭出发,一路顺风而下。
此时此刻,完颜乌禄想必也早已怀揣着装有苏里歌母女的乾坤袋,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燕京了。也不知她是否也正在思念着自己?
想到临别前苏里歌的缱绻柔情,他心中又是酸苦又是甜蜜。在与这温柔似水、热情如火的金国少女重逢之前,他虽也曾爱慕过白素贞,情迷小青,却从未曾真正体会过男女之情。那双泪水盈凝的眼睛,让他几次欲走还留,难分难舍。
如果不是因为此行太过凶险,多么想带上她呵!然而不行。他就像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几乎所有他爱的、爱他的人,都已经死了,只剩下她,无尽黑夜里灿灿于星穹的牵挂。如果她也死了,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依恋?自己也唯有如同共工,撞断天柱,湮灭所有一切!
思忖间,忽听“轰”地一声巨响,大浪如倾,船身剧晃,主桅不知被什么撞断,连着帆布喀啦啦地倒了下来。
甲板上惊呼四起,几个水手大叫道:“有海盗!有海盗!各位客官速回舱房……”话音未落,轰鸣狂震,碎木炸舞,船舷、艉舱接连被炮火击中,舵楼上的梢工更是直接被打得血肉模糊,连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连同炸散的舵盘一起拋入海里。
满船大乱,惨叫声、惊呼声此起彼伏。一艘漆黑的战船突然出现在远处掀起的波涛上,红光吞吐,号角破云,夹杂着嘈杂刺耳的阵阵喊杀。
许宣又惊又恼,他之所以挑选此船,便是因为它被称作几年来大宋最坚固安全的商船。船长二十余丈,楼高三层,可载近千人,两侧更安装了十八门火炮,配了两百余名的水手与军士,用来防御海贼。想不到今日真遇上了海盗,竟如此不堪一击,就连纲首、部领也吓得抱头鼠窜,丝毫没想到如何开炮还击。
海盗船来势极快,不多时便已撞向了“顺济号”的左舷,“砰砰”连声,船身被掀得朝右倾斜,数十人尖叫着翻身连滚,从甲板滑向右舷。
混乱中,只听海盗船上有人粗声粗气地大叫:“船上的人听好了,要想活命,就把尼姑全交出来!敢藏一个,老子就把你们全部丢到海里喂鲨鱼!”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纲首大着胆子,颤声道:“这……这位大王,我们只是来往高丽的商船,船上装的都……都是些土特产,哪来的……哪来的尼姑?”
那海盗骂道:“直娘贼,你当老子是……”却被另一个尖嗓门的海盗喝止,高声道:“你们从高丽来,一路上可曾见到尼姑?”
众人慌忙摇头。那尖嗓门的海盗道:“连尸体也不曾见着一个?”众人忙又摇头,纲首颤声道:“大王,我们行船海上,最怕的就是带着女眷,更何况是尼姑?”
众海盗哄然大笑,那尖嗓门的海盗笑道:“海上行三日,母猪变貂蝉。我瞧你色眯眯的,多半把尼姑藏到舱板底下了。来呀,弟兄们,给我好好地搜!犄角旮旯全别漏过了!”
群盗轰然响应,霎时间火箭纵横,杀声震天,船帆、艏舱、舵楼全都烧起来了,数以百计的黑衣海盗口衔弯刀,紧握绳索,从空中飞旋荡落,猛虎般朝甲板上慌乱的人群扑去。
两个海贼砍翻数人,咆哮着挥刀冲向许宣。许宣怒从心起,假意跟着人群惊叫奔逃,指尖连弹,“啪啪”地抽在那两人胸口,登时打得他们口喷鲜血,怪叫着飞撞船舷,翻入海中。
“是谁?是谁?”众盗又惊又怒,纷纷围作一团,左顾右望,七嘴八舌地叫道:“臭贼尼,有本事就别躲躲藏藏,出来跟我们比个高下!”“他妈的,老尼姑已经死了,剩下你们这群小娘皮还敢嚣张?聪明的就赶紧滚出来,给老子做压……压舱夫人!”
许宣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些海贼找的尼姑也不知是哪门哪派的,我且吓他们一吓。”笼着袖子,指尖连弹。
众海贼“哎哟”迭声,有的被气箭射中膝盖,有的被气丸弹中脑门,顷刻间便倒地一片。群贼惊怒更甚,纷纷叫道:“操他奶奶的,这般贼尼躲在暗处不出来,定是受了重伤,把这船上的人全杀了,再放一把火,送她们上西天!”
众盗挥刀四散冲开,杀向人群。许宣气箭连弹,风雷激啸,转眼又将数十人打飞落海。这些海贼武功虽然平平,却凶悍无比,毫不畏死,狂呼怒吼着砍杀船夫、乘客,继而点燃火把,纷纷朝船舱里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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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勋册的名单太长,现在暂停封神榜,让我们将镜头拉回到新年的第一天!21响皇家礼炮,致谢神门“威武大将军”呆呆马与“威武小将军”王伯通(神门最聪明美貌的大军师纤纤之子),联手送上的炫拽盟主赏与双倍月票400张!神武大小将军太萌太帅了!欢呼致谢!
同时感谢新年第一天,烈云狂盟主、荒颜之空、弦月洋葱圣骑士的三个威武舵半赏与双倍月票60张!感谢木小君的6连环赏与双倍位票12张,长缨在手(刑天)的半舵赏与双倍月票6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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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再会
许宣眼见一个又高又瘦的黑衣人立在横杆上,挥舞令旗,料想必是盗魁无疑。当下弹指将他射落,抢身上前,正欲勒住他的脖子,喝退群盗,心中忽地一震,失声道:“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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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盗魁皱巴巴的瘦脸上留着两撇胡子,贼眼滴溜溜地转动,赫然竟是当日“狼雕号”上的海盗头领胡三书。
胡三书一愣,许宣身着裘衣皮帽,一副辽参豪商的打扮,脸上贴着极为逼真的人皮面具,容貌尽变,岂能难以辨出?但这声音极为熟稔,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许宣把脸一抹,又迅速覆上面具。胡三书又惊又喜,颤声道:“帝尊!是……是帝尊陛……”
许宣不愿在满船人面前暴露身份,勒住他的脖子,传音喝道:“快让弟兄们退回去,别坏了我大事。”胡三书哪敢忤逆,连连点头,被他抛入人群后,立即翻身急滚,舞旗大叫道:“弟兄们,船上没有尼姑,把火扑灭了,撤!全都给我撤!”
群盗哗然,不知为何明明已占领了商船,却又突然放弃,还要帮着灭火。这些海贼贪狠凶残,纪律却极严明,心虽不甘,还是骂骂咧咧地扑灭火焰,随着胡三书如潮撤退,抓着绳子荡回海盗船。
顷刻间,呼啸而来的悍匪又呼啸而去,商船甲板上剩下了数十具尸体,和蜷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几百名船工和乘客。眼见那海盗船扬帆远去,众人面面相觑,惊魂未定,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经此一劫,“通济号”受损严重,主桅、舵楼均被摧毁,杂事、梢工、火长也全被砍死。好在船上有备用的桅杆和舵盘,又有许多熟练的工匠,那纲首虽然胆小,经验却还算丰富,缓过神后,立即带领众船工修缮船身,花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将主要的损坏处一一修毕。
船上的商贾、乘客始终提心吊胆,生怕海盗去而复返,直到商船重新起航,方如释重负,爆起一片欢呼,纷纷朝南磕头礼拜,将观音菩萨、妈祖、通远王……全都跪谢了一番。
许宣在一旁看得暗自冷笑:“林灵素那老贼说得不错,这世间哪有什么狗屁神仙?就算真有,也是视苍生为无物的无情之物。我命由我不由天,只有这些任人宰割的愚民,才会眼巴巴地乞求贼老天开眼垂怜!”
到了黄昏,风向转为东南,漫天晚霞渐渐化作了乌云,垂悬在黑沉沉的海面,犹如万千蛰伏的猛兽,不断变幻着形状。纲首只恐海盗追来,下令收起船帆,轮桨齐飞,继续全速航行。
落日将尽时,忽见东南方漂着一艘断为半截的残船,翻覆摇荡,上面围坐着数十个白衣女尼与船夫,望见“通济号”,纷纷欢呼跃起,挥手求助。
众人哗声大作,猜想海盗们追捕的多半就是这群尼姑了,个个都怕惹祸上身,叫嚷着快快调转方向,不可让尼姑们登船。船夫们也早被那群凶神恶煞的海盗吓破了胆,纲首忙命转舵,加速行驶。
尼姑们又急又气,船夫们更是绝望得失声痛哭。一个容貌颇为清秀的尼姑柳眉倒竖,顿足怒道:“你们见死不救,和海贼有什么分别?”拔剑想要追来,却被边上的圆脸尼姑喝住。
许宣大觉好奇,凝神细看,这群尼姑约三十二三人,个个血染白衣,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背负长剑,显然是江湖中人,只是大半的剑也都折断了,剑鞘空空。那些船夫也全是女扮男装,十个里约有七个奄奄一息,蜷卧在残船舱顶,倘若不及早医治,必死无疑。
众尼围坐一圈,轮番为躺在中央的中年女尼输送真气。那女尼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气息,似是已经死了。一个年纪极轻的尼姑握着她的手,肩头颤抖,努力抑制着啜泣。
那年轻女尼新月般的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却难掩端丽之色,瞧来极为眼熟……许宣心中猛然一震,热血冲顶,险些叫出声来。
李秋晴!这尼姑竟然是葛长庚葛仙人的外孙女李秋晴!当初峨眉山上,虽只相处了短短几个时辰,却同生共死,印象深刻,断然不会认错。但她明明已被小青护送到了茅山朱洞元门下,又怎会从一个道门弟子变成了尼姑?
当下不及多想,挤到纲首身边,掏出一张十万贯的会子悄悄塞入他怀里,低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救的是几十个佛陀的弟子?纲首功德无量,菩萨庇佑,从今往后必当一帆风顺,平平安安,纵有海贼,也绝不敢近‘通济号’半尺。”
那纲首行船来回一趟,也不过挣得千八百贯,瞧见这便钱上的数目,眼都直了,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点头如捣蒜:“是,是,官人说得对,官人说得对!”转身朝众船工高声道:“弟兄们,咱们行船海上,终日跪求菩萨保佑,遇见了落难的观音弟子,反倒躲得远远的,也不怕招来报应么?你们是怕海贼,还是怕菩萨怪罪?”
满船人面面相觑,虽百般不情愿,却不敢吭声。纲首夺过舵盘,朝东南转去。群尼大喜,纷纷扶起伤者,踏波跃上船,朝众人合十致谢。
纲首瞥了眼许宣,踌躇道:“各位师太,并非……并非小人不敬,只是船上的客舱都已满了,只剩下底舱还有些空房,只能委屈各位了。”
许宣清清楚楚地知道二楼还有几间客房,这厮不肯说实话,必是生怕海盗又追将上来,发觉众尼的踪迹。当下也不拆穿,传音道:“底舱密闭潮湿,没受伤的师太倒也罢了,受伤的老师太住在里头……只怕等船靠了岸,纲首你要好事变坏事,惹上人命官司啦。”
纲首脸色骤变,忙又道:“不过船上还有一间小人用来休息的舱房,众位师太如不嫌弃,可将伤病体弱的移到舱内休憩。我们从高丽带回一些人参药材,还有一些金创药,师太们如果需要,只管拿去。”
圆脸师太合十道:“那就多谢施主了。”与李秋晴一齐抬起中年尼姑,随纲首上了艉舱二楼。其余众尼与女船夫则相护搀扶着,下了底舱休息。
许宣几次想要传音告知李秋晴自己的身份,强行忍住。此行关系复仇大计,而自己眼下的身份又是“金国太子”,一旦走漏了风声,成为众矢之的,势必前功尽弃。况且尚不知来龙去脉,连这群尼姑是哪门哪派的也不清楚,又何必多生枝节,只需暗中保护李秋晴,静观其变就是。
等纲首从舱房中出来,又塞了他一张五万贯的会子,让他好饭好菜招待群尼,有什么药材只管送去;若有消息,时刻来报。那纲首行船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出手阔绰又不愿张扬的客人,心花怒放,对海贼残存的恐惧也被贪念冲淡了,忙连声答应,四下打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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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涡浪滚滚飞旋,形如高达千仞的圆形巨井,又如同亿万凶兽咆哮腾舞,疯狂地挤压着,推搡着,时刻将欲崩塌扑下。白沫纷扬,水浪倾落如暴雨。
朝下望去,则是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海涡,时刻不停地轰鸣吞吐着,有如巨龙张口狞笑,等着他们坠入其中。
王重阳骑在玛瑙葫芦上,随着涡旋狂风左摇右摆,浑身早已湿透,分不清是水雾还是冷汗。素晴顾不上僧俗之分、男女之别,从背后紧紧地抱着他,闭着眼睛,不敢有半点松脱。
火烧云卷过蓝色的天空,白鸥回翔。日去夜来,红日从那井口般的涡墙间西移已有三次,他们被困在这海底深渊里也足足有三天了。若非王重阳急中生智,用刘德仁传授的法诀放大葫芦,骑坐着跌宕其间,只怕也早支撑不住,被吸入海涡更深处了。
涡墙虽高千仞,以他的真气与修为,原也不难翻越。但奇就奇在这涡旋有着难以形容的巨大引力,越往下坠,越如被海草缠足、山岳压顶,任他有浑身神力,也难朝上冲脱。就连上方穿掠的鸥鸟,飞得稍低一些,也往往尖叫着被吸入海涡,流星般从他们身边冲过,瞬间消失不见。
三日来,他目不交睫,骑乘着葫芦与海涡殊死相搏,已近精疲力竭。除了昨日从涡墙里甩飞而至的一条大鱼,二人再未吃过任何东西,此时唇焦口燥,饥渴难忍,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寒渊般的绝望与恐惧,心想:“哎,可惜我太过愚钝,不能尽悟阴阳指的奥秘。若是许……若是济安太子在此,或许便能借这天海之势,逃出涡旋了。”
轰鸣中,忽听葫芦里传出慧真师太细微的声音:“王真人,这漩涡之势,何止万钧。你这般支撑,终非良策……”
素晴“啊”地一声,睁开双眼,又惊又喜,叫道:“师父!你……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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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1月3日上午十点更新。2022年快乐!
第二百七十五章 归墟
素晴“啊”地一声,睁开双眼,又惊又喜,叫道:“师父!你……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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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心中欣悦却只一闪即逝。无忧子传他的这个葫芦名叫“乾坤一炁壶”,乃是上古传下来的神器,小可烧丹化药,大可炼神固魄。慧真元神被李师师震出玄窍,他急中生智,将其收入葫芦,原想凭借此壶神力,足可固守其魄。然而眼下听她语音,气如游丝,受创极重,且不说如何附体重生,能保住不逸散湮灭,已是万幸了。
慧真道:“残灯枯油,亏得王真人相救。”顿了顿,道:“王真人,若贫尼猜得没错,此处应是东海归墟,八纮九野之水,最终全都汇入这无底之洞中。”
王重阳一凛,他虽久居蓬莱,对“归墟”二字却如雷贯耳。自幼便曾听族人说过,东海上有一个无底深渊,亿万年来,吸纳了五湖四海之水,海面却始终无减无增。相传彼处原是太古时囚禁金族少昊的所在,少昊登位白帝后,戏称之为“少昊之国”。那时的“归墟”还并非无底海涡,中央立着一座高山,石堡耸立。后来共工撞断天柱山,也震动了大荒八极,位处“八极”之一的归墟也因此崩山倾海,变成了大洋中的无底之谷。
又有人说,“归墟”原本就是天柱山的所在,被上古共工撞断后,碎成了五色悬山,漂悬海上,而下方则形成了深不见底的海涡。女娲采此五石补天,又将混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封于五座残山之下,移镇五方。倘若真是如此,他出身蓬莱,此番也算是阴差阳错,回到“故乡”了。
慧真道:“归墟是众水所归之处,若与这海涡强行抗衡,不啻于孤身与天地相争。四海源源不竭,王真人的真气虽然雄浑绝顶,但终有穷尽之时……”
话音未落,四周涡墙猛地一鼓,鲸浪滔天,飓风狂卷,其势之猛,远胜于前。葫芦登时被掀得陀螺飞旋,素晴凌空甩飞,所幸王重阳应变极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借势挥臂,大喝着将她拉回怀中。
葫芦急旋未已,撞击在涡墙边缘,朝上抛弹起七丈来高,被涡旋引力所吸,又笔直地疾坠而下。素晴惊魂未定,紧紧地抱住王重阳的脖子,鼻息间尽是温暖好闻的男性气息,脸颊一阵烧烫,忙松开双手。
她的僧帽早已被飓风刮飞,秀发乱舞,忽东忽西,不时拂扫在王重阳的脸颊、眼睫,让他不由想起从前与王允真共骑狻猊,飞驰蓬莱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酸,定了定神,道:“师太说的极是,奈何晚辈资质鲁钝,修为太浅,舍此之外也找不出脱身之法了。”
慧真道:“王真人天资之高,世所罕见,何须如此妄自菲薄?人非菩萨,岂能敌得过天地伟力?但求随形借势,化为己用而已……”
听到“随形借势,化为己用”,王重阳心中一震,想起许宣所说的“阴阳指”奥义,陡有所悟。果然又听慧真说道:“空空色色,法无定法。王真人的指剑玄奥莫测,显然已深谙此道。归墟海涡固不可敌,但若想从中脱身,只要借势得当,倒也不无可能。”
王重阳肃然道:“但求师太指点。”
慧真道:“**常转,有无相生。归墟集四海之势,上有狂风,下有海涡,层层左旋,不可与之争锋。倒不如反其道,借其势,毕集全力,逆旋而下,或有一线生机。”
她的声音虽细如蚊吟,传入王重阳耳中却响如雷霆,幡然醒悟,心想:“女娲的‘先天神功’、青帝的‘阴阳指’、老子的‘道德经’、师太的佛法……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都有暗合相通之处,天下武学之道,可谓殊途同归。可叹我久居蓬莱,见识浅薄,不知修道之本在于修心。浑身纯阳炁,不如一颗智慧心。”
正自惊喜沉吟,忽听腹内又传来蛇圣女的厉笑声:“傻小子,莫听这老虔婆胡说八道!归墟集八纮九野之水,力势何止万钧,你傻乎乎地逆旋而下,可不成了以卵击石,粉身碎骨?”
慧真、素晴猛吃一惊,听闻王重阳解释,方知是蓬莱蛇族圣女的神识附着其身,更觉骇异。蛇圣女对往事深以为耻,不愿王重阳多提,他刚说了数句,便连声喝断,道:“臭小子,生死关头,你和她啰嗦什么?要想活命,唯有凭借纯阳之身,和你怀里这纯阴之体的小娘子双修两仪之炁,脚踏九宫星宿,气转先天八极,方能保住小命!
听她喋喋不休地念叨了几遍“阴阳双修”,素晴只道与男女之事相关,不由脸热如烧,又羞又恼,想要出言驳斥,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王重阳不敢忤逆师命,只好苦笑着唯唯诺诺,所幸慧真并不着恼,道:“蓬莱神族,贫尼素有耳闻,今日有缘会见,荣幸之至。圣女所说的‘双修阴阳之炁’确是妙法,只是一则炁动则意动,小徒是出家人,修持尚浅,未见适合;二则本门虽是女尼,修的却是‘自阴生阳’的心法,正所谓‘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所炼的并非纯阴之炁,也难与王真人的纯阳真炁双修相生……”
蛇圣女冷笑道:“我还以为慈航静斋里有什么世外高人,原来不过如此。阴极生阳,阳极生阴,有何不能双修之理?既然这小尼姑道行太浅,还有什么可啰嗦的?王重阳,你快将她一并装进葫芦,用我传你的先天八极之法向上冲出去!”她听慧真言语温文有礼,语气也不由放软了一些,言辞却仍不客气。
过去三日间,王重阳早已使尽浑身解数,试过多次。奈何这海涡吸力之狂猛,言语难以形容万一,加之滔滔水墙,千变万化,如论他如何炁转八极,脚踏九宫,也难以化解这天地伟力。但蛇圣女乖戾偏执,理论不得,他只得恭声应诺。
正待奋力冲跃,“轰轰”连声,四周鲸浪狂喷,漩涡有如巨蟒突然收紧。王重阳心中大凛,抬头望去,霞光尽没,漫天黑紫,与滚滚飞旋的万丈涡墙连成一片,仿佛无数妖魔鬼怪咆哮乱舞,随时将欲扑落。
轰鸣声中,只听慧真一字字道:“王真人,今夜正值十五月圆,潮汐四涌,正是归墟海涡倍增倍涨之时,强与争锋,万劫不复;顺时借势,方有生路……”
她后半句话被轰隆声盖过,已听不真切,眼见涡浪层层喷涌,飞旋着,绞扭着,哮吼着……一浪盖过一浪,一轮险过一轮,果比前几日增强了许多倍,知她所言非虚。王重阳心念急转,顾不得再受蛇圣女责骂,高声道:“师父恕罪!”左臂抱紧素晴,双腿夹住葫芦,猛地翻身下冲。
“呼”地一声,眼花缭乱,左旋疾坠,狂风、海水、碎木、乱石……劈头盖脸地打来,如乱箭密射,刀枪刺剐,无法睁眼,无法呼吸,只能透过眼睫的细缝、借着暮色未尽的微光与涡流的方向,极速飞旋闪避。
一旦掉头朝下,海涡的吸力竟似猛增了十倍。刹那之间,两人便已急落数三百余丈,深不见底的螺旋黑渊有如巨兽口喉,又似地狱黄泉,阴寒彻骨,腥臭扑鼻。
上下左右尽是万顷海水,惊涛重重。他凝神聚气,一记“坎为水”,真气从右臂食指轰然贯出。坎上坎下,层层险阻,内外交感,真气澎湃汹涌,长流不息,朝着下方左旋而来的涡墙撞去。
“轰隆隆”迭声狂震,王重阳眼前一黑,右臂酥麻,顿时被反向掀起六七十丈高,左臂本能抱紧素晴的腰肢,勒得她几欲窒息。蛇圣女怒道:“臭小子,不听我的话,活该你死无葬身之地!”又喋喋不休地斥骂慧真师徒见识浅薄,扭捏作态,若是用了阴阳双修之法,早就逃出生天云云。
素晴紧紧闭住双眼,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除了当初峨眉山上,曾与那少年许宣同处一袋,从不曾与男子如此肌肤相贴。此时被王重阳紧抱怀中,耳鬓厮磨,颠三倒四,只须臾间,额头便与他的口鼻相撞多次,脸颊如烧,又惊又羞,心似是要从嗓子蹦将出来。
却听王重阳大喝一声,右臂光芒鼓舞,顺着指尖化为炫目无比的气剑,再度激撞在迎头扑来的涡墙上,炸涌起滔天气浪,震耳欲聋,慧真、蛇圣女的声音全听不见了。
他借着惊涛之力,飞身逆旋,连使出“水雷屯”、“风雷益”、“水风井”、“雷风恒”四记指剑,每一次被震得朝上抛弹后,都在翻身下落的瞬间撞击左旋而至的涡墙,立时又被重新抛起。如此循环反复,层层爆涌的涡浪排山倒海,转瞬间便将二人连同葫芦掀起数百丈高,如风筝般扶摇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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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旧仇
狂飙怒卷,呼吸如窒。等到素晴再睁开眼时,距离上方的海涡之口竟然只有百余丈远了!忍不住“啊”地一声惊呼,大喜过望。蛇圣女没想到真会奏效,兀自嘴硬,喋喋不休地骂他忤逆师命,必吃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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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归墟之口越近,海涡的吸力越减,所能借助的反撞之力也随之越弱。王重阳抱紧她翻身朝下,又是接连三记“水风井”、“泽水困”、“泽风大过”,却只反向抛飞起六十余丈,距离出口仍有五十丈之遥。
此时空中乌云渐散,星辰寥阔,东边海面已露出一轮圆月,清晖如雪,照得归墟西面的涡墙一片银亮。王重阳全身沐在月色里,水汽濛濛,衣裳鼓舞,笼罩着淡淡的七彩光晕,俊俏的脸有如神仙。素晴只瞥了一眼,心中又突突狂跳起来,耳颊滚烫,忙转开头去。
王重阳在归墟中苦苦强撑了三昼夜,此番又拼尽全力,生死以搏,到了此刻,实已筋疲力竭,眼见逃生在望,精神大振,当下聚气逆旋,接连七记“一阳指”,终于借着天人合一之力,回旋跌宕,翻身高高跃出了海面。
就在四人如释重负,忍不住要齐声欢呼时,上方忽然焱飚狂卷,一道光锤拖拽着七丈余长的炽芒,雷霆般朝着两人当头扫至。
两人只觉眼前一红,唇焦口燥,浑身仿佛瞬间烧了起来。王重阳应变极速,霎时间又是两记“泽火革”、“火雷噬嗑”,螺旋飞卷,指剑纵横,和那光锤激撞起冲天气浪。
“轰轰”巨震,惊涛四炸,两人连同葫芦,如断线纸鸢般飘飞出十余丈远,险些又一头朝海渊下栽去。眼角扫处,却见一人骑着龙鲼,鬼魅般极速冲来,衣袂猎猎鼓卷,双眸眼白上翻,赫然正是那从吉塔火山里死而复生的王文卿!
王重阳大凛,难道这厮竟在归墟上方等候了三日三夜?那么李师师呢?是否仍潜伏在周遭?不等扫望,王文卿的那道光锤又以焚天卷海之势,呼啸而至。他好不容易跃出归墟,已如强弩之末,此时怎抵得住这般狂暴猛攻?勉强挡了两合,便觉喉中腥甜直涌,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朝下翻身直坠。
好在素晴剑尖一点,借着葫芦的回旋之力,将两人重又朝上卷起。王重阳深吸一口气,脚踏九宫,气剑从指尖划出太极鱼似的的炫光,劈入怒旋而来的光锤下沿,借势再度冲天飞起。
王文卿纵声啸吼,浑身红光爆吐,那道光锤炸射出万千姹紫嫣红的烈焰,夭矫如龙,击穿了王重阳的第二道指剑,轰然猛撞在玛瑙葫芦的后端。两人后心一烫,发丝、衣袖、眉睫……连同那葫芦瞬间起火,接连喉咙、脏腑也仿佛窜涌进了熊熊火焰。
混乱中,只听慧真高声道:“你不是王文卿,你是火云雷神郭动天!”
王文卿骑着龙鲼,昂立于满海沸波与火光里,伸手缓缓地抹去脸皮,露出一张因仇恨而扭曲的狰狞面容,眼白翻动,厉声狂笑道:“不错,我就是郭动天!被你们慈航静斋害得家破人亡的郭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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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吃过晚饭,正盘坐在舱房内逆炼混沌之炁,忽听舷窗“咄咄”轻响,有人低声叫道:“帝尊陛下,帝尊陛下。”开窗一看,胡三书满脸堆笑地扒在窗沿,双脚悬在船舷外,换了一身船工的打扮。
船下紧靠了一艘梭形的小帆船,想来他竟是趁着夜色,划着这小船悄悄追上来的。船里还坐了一男一女,正仰着头朝他谄媚地笑。那男子五短身材,又黑又丑,叫做李公甫;女的则高高胖胖,白净端庄,叫做许娇容,家中排名老二,唤做“许二娘”,乃是“狼雕号”上的一对海贼夫妻,外号“武大郎”、“潘金莲”,心狠手辣,却极为恩爱。海贼最忌讳船上有女人,许娇容乃是唯一一个,故而印象颇为深刻。
许宣微微一笑,道:“你们倒机灵。”侧身让他们跃入舱中,关好舷窗。
三人掩抑不住激动与狂喜,伏身便拜,谀辞如潮。听他们七言八语地抢说了一番,许宣这才知道自己屠青龙、斗玄武之事早已传遍四海,关于他究竟是林灵素元神寄体,还是其亲传弟子的争论也已炒得沸沸扬扬。
胡三书抹了抹眼泪,哽咽道:“那日‘狼雕号’被青龙撞得粉碎,众兄弟伤亡近半,好不容易才重聚一起,四处打探帝尊消息。听说那孽畜被金军围追,死在了一个双腿受伤的少年手里,我们都猜那必是帝尊无疑。只是弟兄们都是海里的鲨鱼岸上的鸭,又不会说金鞑……金国话,无法到上京去寻探帝尊,所以只有继续在海上打转儿,盼着有一天能与帝尊重逢,天可怜见,总算让我们等着啦!”
他虽有些夸张做作,言语倒也算发自肺腑。自从与许宣失散后,这些海贼群龙无首,有如丧家之犬,处处不受待见,好不容易重新撞见旧主,真可谓喜从天降,心花怒放。
许娇容抢道:“前天听说帝尊驾驭不夜城的龙鲼和伥尸,在海上大破慈航静斋,把慧真老贼尼打得七魂去了六魄,我们都激动死啦!这两日在海上转悠,没遇见帝尊,却撞见了神门的好几拨人,哼,他们定是闻得风声,想来争功捡现成便宜,讨好帝尊。”
许宣心中猛跳,敢情今日救上船的那群尼姑竟是慈航静斋!饶是他聪明绝顶,也想不出李秋晴为何会从茅山道门转投到了慈航门下。慧真师太人称“南海神尼”,普天之下,能将她打得奄奄一息的,绝不会超过三人,巅峰时的林灵素或许算得上其中之一。难道那老贼靠着“百衲大法”,竟又治好了双眼、修复了经脉?那么楚青红呢?楚青红现在又在何处?满腹疑问,却又偏偏无法开口细询。好在林灵素虽然歹毒狠辣,却一向快意恩仇,楚青红这般照顾他,想必不致恩将仇报。心下稍定。
当日自己冒充林灵素,不过是想借这些魔门凶徒之力,炮轰临安,趁乱刺杀赵构。如今林灵素重新现身,自然无法再继续瞒骗,但“魔帝弟子”的身份,对于他慑伏群凶、纳为己用,还是大有裨益的。
思绪急转,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你们了。我并非帝尊本人,却是帝尊的亲传弟子,姓许,原是临安仁济堂的少主人,你们想必也都听说过了。若非帝尊授予我‘百衲之术’与‘盗丹大法’,我也无法修好自己的两条断腿。帝尊被李师师那女魔头陷害,九死一生,神门中又有许多狼子野心之辈想要落井下石。为了对付李师师与这些叛徒,他闭关苦修‘混沌神功’,让我以他的身份引蛇出洞,再将彼等逐一消灭。当初安羽臣便是帝尊让我杀的第一个叛徒。”
胡三书等人听说他并非帝尊,无不“啊”地失声低呼,难掩错愕失望之色,再听到最后一句,急忙又“咚咚”叩头,大表了一番赤胆忠心。他们早都听说林灵素带着仁济堂少主人前往蓬莱寻找“炼天石图”之事,后来又见过许宣那块“通真达灵”的玉牌,亲睹了他的种种神威,对于他“帝尊弟子”的身份实不敢有半点怀疑。
许宣点了点头,道:“你们对帝尊忠心耿耿,弃暗投明,他老人家很是欣慰。至于那些阳奉阴违、野心勃勃的叛徒么,终究会一个个显出原形,你们心知肚明就好,切不可轻信、误信,被这些奸贼蒙蔽利用。此次我前往临安,便是奉帝尊之命,收拾道佛各派,掀翻赵宋狗皇帝,搅他个天下大乱,而后再拨乱反正,一统神门。这事儿若成了,你们都是我神门中兴的功臣。”
三人大喜,胡三书笑道:“我们这些海贼武功低微,别的本事没有,‘捣乱’二字却最是擅长,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帝……少主尽管吩咐。功不功臣全不打紧,能重见少主,火里来水里去,跟着干一番大事,已是祖宗八辈积德,天大的造化。”他佞滑乖巧,善揣人意,许宣既已自承是林灵素的弟子,立即改称“帝尊”为“少主”,谀辞如潮。
许宣忍俊不禁,摇头道:“你可太谦虚啦。想那樊哙是个屠狗的,张飞也不过是个猪肉贩子,怎比得上你们这些刀头舔血、杀人越货的海贼?”
三人听了不以为耻,反而大感得意,胡三书正色道:“人逢明主,马遇伯乐。想那汉主刘邦不过是个老混子,刘备也不过是个卖草鞋的,岂能与帝尊、少主相比?我们这些海贼跟着少主,比樊哙张飞有出息那也是应当的……”
话音未落,船身猛地一震,左右剧晃,似是撞到了什么礁石上。四人一凛,只听甲板上有人叫道:“海盗!海盗又来啦……”接着又听“嘭嘭”几声炮响,船上顿时惊呼四起,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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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1月5日上午十点更新。2022年快乐!
第二百七十七章 普安
又听“嘭嘭”几声炮响,船上顿时惊呼四起,乱成一团。
许宣将头探出舷窗,却见黑漆漆的海面上火光闪烁,连成一片,依稀可辨是十余艘大船,风帆猎猎,正排成雁形阵朝商船冲来。
胡三书变色道:“少主,这不是我们的船。海上也极少这么庞大的海盗船队,想必是宋廷的水师。”
许宣接过他递来的望远镜,凝神眺望,果见那十几艘大船上都挂着“宋”字战旗,两侧船舷均安了火炮,轮桨如飞。最大的那艘五桅战舰足有三十五六丈长,巍如山岳,艏楼正前方漆着一条盘蜷的红龙,双眼喷为绿漆,灼灼醒目。
“呜——”角声激越,战鼓如雷,十余艘战舰很快便将商船团团围住。船身摇震,前后左右不断地遭受撞击,惊呼如沸。混乱中,又有人大叫道:“是官兵!是官兵救我们来啦!”“大宋赤龙军来啦!大宋赤龙军来啦!”霎时间喧哗声又全都变成了欢呼。
赤龙军是宋朝的水师精锐,船坚炮利,既是阻挡金军渡江南下的第一屏障,又是扫荡沿海海贼的王者之师,威名远扬。胡三书等人面面相觑,暗呼侥幸,倘若他们穷追猛打,继续围剿慈航静斋的尼姑,此刻只怕便要成了赤龙军的瓮中之鳖,全军覆没了。
船上欢腾一片,木板吱吱嘎嘎,到处都是欢呼声与蹦跳奔跑的脚步声。过了好一会儿,舱外又突然安静下来了,许宣耳廓微动,舱廊里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朝此处走来,他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听舱门“咄咄”轻响,有人战战兢兢地道:“官人,赤龙军使孟将军求见。”正是那纲首的声音。
许娇容、李公甫脸色齐变,许宣故意打了个哈欠,道:“我一个乡野村夫,何德何能,岂敢劳孟将军大驾?”指了指窗外。
三人心领神会,翻身出了窗口,挂在舷上。所幸此时夜色昏黑,赤龙军的战舰又已离开商船,回归阵队,隔了数十丈远,倒也不担心被官兵瞧见。
门板“嘭”地一声撞响,有人喝道:“不识抬举的东……”话音未落,又似被人截止了,换了个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道:“施主,我们是南海慈航静斋弟子,特来登门感谢施主相救之恩。”
许宣心想:“这些尼姑的眼光果然锐利,我塞给那纲首会子,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想还是让她们瞧见了。却不知为何要与官兵同来?”
打开门,只见外头重重叠叠站了十几人。当先的正是李秋晴与那圆脸尼姑。她们身后是一位纶巾襴衫的年轻男子和六个银盔白甲的武将,最后则是八个和尚,从各自袍服来看,有的似是金山寺的僧人,有的则是来自峨眉各寺,凝神感探,个个真炁充盈,显然都是佛门中的绝顶高手。那年轻男子被众人簇拥在中间,高瘦白净,儒雅从容,看似鹤立鸡群,来头不小,也不知是何方人物。
李秋晴与许宣四目交视,满脸飞红地垂下头,显然没有认出他来,低声道:“这位施主,劳你相助,感铭在心。出家人无以为报,不知……不知可否请教尊姓大名?贫尼也好馨香祷祝。”
许宣悲欣交集,许多话语想要和她倾谈,奈何一字也不能透露,定了定神,回礼道:“小师太言重了,贱名不足挂齿。家严、家慈信奉菩萨,教导小人多做善事,遇见出家人有了困难,更要略尽绵薄之力,也是为子孙积德。”
“阁下施恩不图报,福德无边,令人钦佩。”那年轻男子上前一步,朝他拱手微笑道,“小王赵伯琮,乃慈航慧真大师的俗家弟子……”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敢情此人竟是赵构的养子普安郡王赵伯琮!赵构这厮为了保住皇位,构陷岳飞,坑害父兄,也如秦桧般得了断子绝孙的报应,只能从宗亲里收养了两个孩子,一个赵伯琮,一个赵伯玖,据说赵伯琮宽厚谦逊,深得其心,将来要被立为皇太子。想不到今日竟会在这东海商船上撞见!
一时又惊又怒又喜,右手握住背后的柴刀,便欲大开杀戒,转念又想:“许宣啊许宣,你要报的是满门被斩的深仇大恨。今日你杀了赵构的养子,他可以再立一个,就算你把赵构杀了,赵家还能挑出一个继续当皇帝。只有夺了赵构的江山,再把赵家上上下下杀个精光,才能消你心头之恨!”深吸了口气,将满腔杀机硬生生摁了下去。
赵伯琮哪知这瞬间自己已在鬼门关走了几个来回?兀自拱手微笑道:“慈航静斋普渡众生,于我大宋有护国之功,对本王又有授业之恩,此次受魔门妖类偷袭围剿,又逢惊涛骇浪,危在旦夕,多亏阁下挺身相助。如此恩德,没齿难忘。稍备了些薄礼,聊表敬意,还望阁下笑纳。”
敢情这厮竟是慈航静斋绝无仅有的俗家男性弟子。此番大张旗鼓,带着佛门众僧出海,自是为了来援救慧真师太而来。
那几个武将捧了几个包裹上前,无需拆开,也知必是价值连城之物。换做别人,见当朝准太子如此谦恭有礼,亲自登门拜谢,早就受宠若惊了,跪倒叩谢不迭了,许宣却怒火更炽,只抱了抱拳,淡淡道:“乡野草民,怎担得如此大礼?方才小民也说过了,只是为子孙积德,力所能及地做点善事,不求回报,还望王爷成全。”
那几个武将脸色齐变,若不是赵伯琮眼神制止,只怕立刻就要发作了。圆脸尼姑合掌道:“阿弥陀佛,那就多谢施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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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伯琮挥手让众人退下,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制的八瓣莲花,双手呈上,道:“阁下义薄云天,小王钦佩之至。这是慧真大师亲赐于我的‘濯心花’,他日阁下若需相助,以此为凭,本王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许宣心里一动,南海慈航静斋的医药天下闻名,说不定就有“三尸食脑虫”的克制之方,有备无患。当下伸手接过,道:“那就多谢王爷了。”赵伯琮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与李秋晴、圆脸尼姑等人并肩告退。
许宣目送众人出了艉舱,转而上了挨靠着左舷的战舰,方收起那铜莲花,关好舱门。胡三书等人从舷窗跃了进来,欲言又止,神色古怪,显然都已听到了对话,不明白林灵素为何出手截杀慈航静斋,又让许宣暗中相救。
许宣微微一笑,胡诌道:“帝尊让我救这些尼姑,自有深意。他老人家行事深谋远虑,算无遗策,有什么嘱咐交代下来,我们无需过问,只要妥妥当当地办好就行。”
胡三书等人连连称是,冷汗却凉津津地爬满了脊背,庆幸这几日未曾找到这群尼姑,否则自作聪明乱炮轰杀,马屁拍在了马蹄上,反倒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公甫干笑两声,道:“是了,再过十几日,便是临安的‘仙佛大会’,天下各门各派的秃驴、牛鼻子都将云集西湖。帝尊不杀这些贼尼,定是留了妙计,在‘仙佛大会’上羞辱得他们没脸没皮。”
听到“仙佛大会”四字,许宣心中又是一动。当年宋徽宗听从林灵素、王文卿蛊惑,崇道抑佛,搅得天下大乱,赵构登基后汲取教训,虽仍崇奉道教,却也将慈航静斋、金山寺等佛门高僧奉为国师,两相平衡,所收的两个儿子,也一个拜入道教门下,一个成为佛门俗家弟子。每隔十年八载,便要办上一次仙佛大会,请来四海的名僧羽客讲道论法,观者如云,万人空巷。难怪慈航静斋此番不远万里,从南海到此。
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个粗略的计划,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极为机密,万万不可让其他人知道了。万一传到了那些居心叵测的叛徒耳中,那就坏了帝尊的大事了。”三人连忙齐声应诺。
许宣从怀中掏出六张十万贯的会子,递与胡三书,道:“你先赶往临安,买一个临街的铺子和小宅院,开间药店,打点打点。等通济号靠岸后,再来接我。剩下的钱,你安置好弟兄们,买几艘好船泊在江口,备好大炮弓箭,等我号令。”
魔门虽然势力广大,却山头林立,彼此间常常勾心斗角。胡三书等海盗依附狼雕老祖多年,安羽臣一死,树倒猢狲散,这些日子饱受其他门派欺侮,如今被帝尊的亲传弟子重收麾下,不啻于一步登天,扬眉吐气。
见他出手如此阔绰,胡三书精神更是大振,笑道:“少主放心,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这么多钱,别说临安城里的鬼了,就算是阎王爷也得听我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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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葫芦
许宣点了点头,道:“临安城是天子脚下,耳目众多,行事切不可引人怀疑。许二娘姓许,正好与我同姓,此番就与李公甫继续做夫妻,当药店的老板。三书做药店伙计,我就做老板娘的弟弟兼学徒。”李公甫、徐娇容忙伏倒在地,齐称不敢。
许宣又道:“你再帮我打探几个人的消息,一个是青城‘铁剑门’的程仲甫,一个是成都‘仁济堂’的南宝棠,一个是成都府姓李的提刑,还有一个是成都府的节级郑虎。他们现在何处,有多少家中老少、至爱亲朋,我全要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几个姓名从他齿间一字字地迸出来,语气虽平淡,却森然阴冷,双眸中更是恨火欲喷。
胡三书打了个寒噤,虽不知端底,却也猜到了大半,忙一一记下。许宣又嘱咐了一番,让他们约束手下,不可再啸聚胡闹,滥杀无辜,免得坏了大事。三人唯唯诺诺,翻出舷窗领命去了。
此时海上号角长吹,那十几艘战舰缓缓驶动,也已载着赵伯琮与慈航静斋众尼朝西航行。
许宣紧攥双拳,悲喜填膺,想到今日一别,与李秋晴不知何时方能重逢,更如块垒郁堵。转念又想,葛仙人羽化,王允真、李少微也相继死在了蓬莱和塞北,只留下她一个人孤伶伶地面对这凶险的世界,如今遁入空门,忘记所有的俗尘旧事,也未尝不是解脱,这才稍感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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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银盘,遍海粼光,只有归墟的滚滚涡墙被火焰映照,变幻着姹紫嫣红的绚丽色泽,有如地狱入口。龙鲼在他们头顶张翼盘旋,发出凄厉恐怖的尖叫,夹混着郭动天的狂笑,更如啾啾鬼哭。
王重阳陡然想起当初在金国上京曾与此人交过手,正是三大刺客中最难抵挡者,铁锤势可开山裂地,此番重逢,真气之狂猛霸烈,竟似更远胜于前。却不知如此人物,为何屈尊冒充王文卿?又如何甘为李师师之奴?
此时无暇多想,骑着葫芦翻身急旋,擦着海面的惊涛反弹冲起,借势浇灭了浑身火焰,却听郭动天厉笑道:“老贼尼,这一锤是替我枉死的母亲送你的!”天海一红,那道光锤又如火龙般咆哮冲至,与指剑交撞,光焰万丈,登时将他重新扫回归墟涡口。
接着又是一记,两记,三记……每次撞击都如五雷轰顶,怒焰喷薄,硬生生将他们朝下砸落了二十余丈。若单论真气,王重阳绝不在他之下,但在归墟里苦斗了三昼夜,疲困交加,此番上冲,更已耗尽气力,被如此压制猛攻,几无招架之力,斗到第九合时,指剑已气光涣散,再难抵挡,只得夹住葫芦,朝下飞旋避开。
先机一失,更是落尽下风。火锤风雷激吼,烈焰如倾,压得两人胸膺如烧,连气也透不过来了,唯有如浮萍般迭宕闪避。四周涡墙高涌,层层叠叠,仿佛随着圆月东升越转越快,吸力也越发强猛。
郭动天斗到酣处,纵声长啸,遍体霞光炸射,那道光锤陡然涨大了数倍,彗星般直落海渊。“嘭”地一声炸响,波涛如沸,海面塌陷,偌大的归墟瞬间扭曲,朝内收紧了百余丈。万千巨浪遮天蔽月,如凶魔妖兽层层奔涌,咆哮着朝下倾塌崩泻。
两人如同被翻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奋尽全力想要朝上冲起,却被那天崩地裂的无形巨力寸寸压制,强撑了片刻,便笔直地疾坠而下。
瞬息之间,巨蟒般飞速绞扭的漩涡竟已收紧了十余里,渊口几乎闭合,上方漆黑一片,雷鸣震耳,只能隐约瞧见那团红光吞吐闪烁,伴随着银树般乱舞的闪电,嵌印在周围极速逼近的滚滚涡墙里,此起彼伏,疏忽即逝。那景象之惊怖诡异,见所未见。
王重阳强聚真气,待要故技重施,朝下逆向激撞涡墙,却再难奏效。海涡的内径收缩原来的数十分之一,周遭的压力与渊底的吸力则增强了百倍有余,此时再与之逆势借力,无异于以卵击石,稍一碰触,立即凌空飞弹,绞扭着加速坠落。
轰鸣声中,只听慧真叹了口气,道:“四海潮涨,尽入归墟,此时再想出去,已经迟了。哎,想那李师师聪明绝顶,既算准时辰,将我们诱入埋伏,又怎会再留出路?全怪贫尼,连累了王真人。”声音竟似苍老了十岁。
两人闻言,吊着的心更是直落渊底。蛇圣女又惊又怒,咒骂不绝,此时既知是中了李师师的陷阱,对那妖女的仇恨自然压过了一切,也顾不上怨责慈航静斋了。
风声激啸,下坠之势越来越快,涡墙亦越旋越紧。眼见素晴俏脸涨红,额头、鼻尖香汗淋漓,已被那无形巨力勒得无法呼吸,王重阳更是心中大凛,潮水每涨一分,归墟之力便增十倍。照这架势,不消片刻,就算不被吸入渊底溺毙,也势必被涡墙生生挤死。
不及多想,抓紧素晴,滑到葫芦口沿,拔开玛瑙塞子,念了“收”字诀,彩光四射,顿时将两人吸入壶中。方甫入壶,四周涡浪呼啸着激撞在葫芦口,随之激涌而入,他翻身急旋,将塞子奋力堵住,又喝了声“黏”字诀。葫芦剧烈摇震,似被海涡绞扭猛击,螺旋疾坠。
刘德仁所赠的这枚玛瑙葫芦,原是上古神器,可大可小、水火不侵,可以炼化阴阳二炁,既是存放道门丹丸的绝佳器物,更是闭门修炼的寄身之所。唐朝时原属道门散仙李芝仪,他为了炼化“太乙真炁”,曾藏在葫芦内龟息闭关七年,若非葫芦被砍柴人无意捡到,打开了塞子,他原可再多待两年,修成第九重真炁。此时作为归墟中的藏身之地,再也合适不过了。
在海涡重重挤压之下,葫芦越旋越小,却始终坚如磐石。二人寄存其内,除了稍感逼仄、天旋地转之外,并无其他不适,比起方才憋闷欲爆、骨骼寸寸欲裂的濒死之感,有如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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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晴松了口长气,转头四顾,只见葫芦内壁光滑如镜,流光溢彩,似是有无数个“她”正与无数个王重阳紧贴在一起,四面八方凝视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红,朝外挪了半尺。左前方悬浮着一缕人形莹光,想必就是慧真的元婴神识了,忙合十叫了声“师父”,想到她魂魄离窍,如今被困壶中,肉身又不知坠入何处,只怕再难有复生之望,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慧真似是知她所思,光影摇动,微微一笑,道:“痴儿,痴儿,皮囊葫芦,有何异同?无我无常,来去皆空。为师修行数十载,早已了生死,只是本门尚有大愿未了,此行原想付托于你,偏偏累你困守此处,才有了得失之心……”
“师父!”素晴闻言越发难过,泪珠簌簌而落,想要说话,喉中梗堵,什么也说不出来。
王重阳见她伤心之状,与王允真别无二致,胸膛有如被重锤猛击,热血冲顶,脱口道:“慧真大师放心,王重阳以天地立誓,纵然粉身碎骨,也必保护小师太周全!”
素晴耳根一阵烧烫,又是惊讶又是感激,却听蛇圣女怒笑道:“臭小子,这小尼姑虽然长得极似你妹妹,和你却没半点关系,哪轮到你来献殷勤?再说即便是你妹妹,也与你毫无骨肉之亲,不过是李师师从李少微那儿抢来、设计报复王文卿的工具,你上了一次当犹嫌不够,还要死乞白咧地往里跳么?”
素晴先前虽听王重阳说过其妹与她长相绝似,也知他坦荡真挚,不会虚言,却总觉得太过巧合,此刻听蛇圣女如此映证,方才信了。听到那句“即便是你妹妹,也与你毫无骨肉之亲,不过是李师师从李少微那儿抢来、设计报复王文卿的工具”,心跳加剧,颤声道:“王真人,你……你妹妹是妖后李少微的……的女儿?”
王重阳眼眶一热,点头道:“她与我从小一起长大,虽非骨肉之亲,却胜似骨肉之情。只恨我……只恨我……”强抑了许多的悲痛突如洪水决堤,一时热泪滂沱,哽咽难言。
素晴脸烫如烧,心里反反复复只回荡着一个念头:“他死去的妹妹竟是我的孪生同胞!”想到自己从小成了孤儿,抚养她长大的外公死在了母亲手里,失散的妹妹连面也无缘见上一回,便已永诀人世,更是翻江倒海,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惊是恨。
慧真叹道:“阿弥陀佛!原来令妹与小徒竟是一母所生。世间之缘,皆有因果,王真人此番与我师徒相遇,也是冥冥之中天意使然。却不知那李师师既要复仇,又为何费如此周折,掳走素晴的同胞姐妹,寄养蓬莱?”
王重阳“啊”地一声低呼,才知这位酷肖允真的小师太果然是李少微临终托孤的女儿李秋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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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孽海
王重阳“啊”地一声低呼,才知这位酷肖允真的小师太果然是李少微临终托孤的女儿李秋晴。他虽早就隐隐预感素晴与王允真有极深渊源,此时闻言,仍不免悲喜交织。当下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至于李师师如何盗夺白虎皮图的细节,关系蛇圣女颜面,自然或择要简述,或索性略过不提。
素晴这才知道许宣、小青二人与她分别后,竟闯入蓬莱,与眼前少年有了如此奇遇,又和自己的生身父母经历了种种生死纠葛,越听越觉惊心动魄,五味翻陈。最后听说李少微惨死北海,临终将自己托付于他,忍不住双手捧住脸,珠泪涔涔。
慧真黯然道:“善哉,善哉。碧霞元君为情所误,终能迷途知返,也算是不幸中的幸事了。倒是那李师师执迷不悟,在魔道里越陷越深,犯下这许多罪孽,令人扼腕。”顿了顿,道:“素晴,你可知我收你为徒时,为你戴上的那枚铜戒是何寓意么?”
素晴肩头颤动,摇了摇头,抽泣难言。只见她十指捧面,右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黑漆漆的细小铜戒,毫不起眼,想来就是“慈航静斋”人人皆有的“断情戒”了。
慧真道:“世间最难断的,莫过于‘情’。要想成佛,须断却俗世之情,修炼慈悲之心。但若无情,又如何慈悲?如若慈悲,又如何断情?修佛之道,最难的便是‘以无情之表,修有情之心’。前进一步,则沦魔道;后退一步,即堕凡尘。世间种种劫难,包括本门中的许多波折,都是因此而起。贫尼恩师观照师太,便因嫉恶如仇,被称为‘玉面佛魔’,虽毕生以无情之表修慈悲之心,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却终不免杀孽太重,招引来这番祸端。”
王重阳、蛇圣女不知人间事,听闻“玉面佛魔”之名自无反应,素晴却是心中一震,抬起头来。观照神尼昔日被称为佛门第一高手,所杀的邪魔奸类据说有上千之众,就连搅得天下大乱的“九头龙王”敖无名,也一度被她追杀得无路可走,仓皇逃到北海。若非她过于刚直,最终中了敖无名的狡计,被那魔头与“冥王”殷纣联手暗算,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许多浩劫。
葫芦仍在朝着归墟之底极旋下坠,但身在壶中,无半点天旋地转之感,只有四壁流离万变的绚光昭示着外部炁流与涡浪的剧烈动荡。
慧真的神识明灭摇曳,续道:“敖无名、林灵素、李师师、郭动天……与本门的诸多恩怨,说来都源于‘情’之一字;今日我们之果,也是源于当日之因。”
素晴心下好奇,脸颊晕红,已止住抽泣,又听她道:“本门号‘慈航静斋’,除了隐居南海、静修佛经之外,还有一个更久远的缘由。创建本门的原非佛门中人,而是被称作观音菩萨座下‘龙女’的‘静姑’。她世代居住在‘诸夭之野’,奉上古神人之命镇守‘朱雀封印’……”
蛇圣女“啊”地一声,又惊又奇:“你是说你们这些尼姑,竟然是……竟然是奉女娲娘娘之命镇守‘瀛洲’的‘朱雀守印人’?”
慧真道:“不错,本门所处的‘诸夭之野’便是所谓‘瀛洲’,和‘蓬莱’、‘方丈’、‘昆仑’同为女娲封印上古四大神兽的所在。只是南海龙族日渐式微,到了静姑之时,已无同类,所以她才成立了‘慈航静斋’,将镇守瀛洲的神器‘甲子轮’作为掌门戒指,世代相传。
“敖无名也不知从哪里盗探了这个秘密,唆使一个倾心于他的女子拜入本门,成了贫尼的师姐,法名‘慧心’。慧心师姐秉性善良,虽为那魔头所迷,寻探打开‘朱雀封印’的门径,却始终不肯做忤逆良心的恶事。师父见她悟性极高,深为喜欢,也不介意她是带艺投师,暗受非议,执意要将衣钵传授于她。她日复一日,听佛念经,受师父的感召,渐渐懊悔所做之事,偏偏此时大错已成,怀上了那魔头的孩子。
“敖无名以孩子为诱迫,逼她盗取‘甲子轮’,她百般无奈,趁着师父闭关龟息修行之际,从师父手指上盗走了神戒。为了测试敖无名的真心,也为了保护孩子周全,她故意将‘甲子轮’一分为二,将‘甲子轮’的‘甲环’藏在秘密之地,只将微雕在‘子环’上的‘阳极真经’放大后,拓写在羊皮纸上,连同那半枚‘甲环’一起送与敖魔头。
“不想敖无名得了‘甲环’与拓图后,不知还有半枚戒指,竟对她弃若敝屣,逃之夭夭。她又是伤心又是悔恨又是绝望,痛苦中生下了孩子,想要亲手了结他的性命,却始终难以下手,于是血书一封,将男婴与半枚‘阳戒’送还诸夭之野,自己则舍身跳下了悬崖。
思路客
“师父得知后,怒不可遏,上天入地追拿敖无名,却在北海中了魔头的圈套,被他和冥王殷纣合力重创,九死一生才回到南海。“师父重伤难愈,圆寂前将毕身真炁连同那半枚‘甲子轮’作为掌门信物,一并传给了我,要我立誓收伏敖无名,夺回剩下的半枚‘甲轮’戒指。菩萨保佑,时隔两年,终于让贫尼在北海擒住了那魔头……”
蛇圣女颤声叫道:“这么说,那狗贼就是死在你的手中?他抢走的半张白虎皮图和……如今……如今又在何处?”她自诩女娲之后,又对敖无名恨之入骨,自得知慧真也是女娲封印的守印人,便对二尼态度大改,听说慈航静斋与敖无名的恩怨,更是同仇敌忾,愤愤然地骂不绝口,此时听闻敖无名落入慧真手中,激动难抑,声音变得说不出的尖利古怪。
慧真道:“惭愧,贫尼虽擒住了魔头,却无法夺回那半枚‘甲环’神戒,更不知白虎皮图或其他物事的下落。他满口诳语,无一是真,贫尼将他镇在静瓶内足有两年,一无所得,反倒险些惹出了其他祸端。师门所传的那半枚神戒想是真被他遗落在了永不可复得之地。思量再三,既已负师命,不可再负苍生,便与金山寺的照影长老联手,将他永镇在安全之地,时隔多年,早已化为尘土了。”
蛇圣女又悲又怒,虽然从李师师等人口中知道敖无名早已作古,但此番映证,仍是失望到了极点,想到再无法亲手复仇,弥补自己的罪过,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大为尴尬,过了好一会儿,等她哭声渐渐平息,王重阳方咳嗽一声,问道:“师太刚才说‘昨日之因,今日之果’,却不知这些恩怨与我们当下处境有何关联?”
慧真道:“慧心师姐临终前将婴儿托付师门,师父虽恨她为情所迷,犯下孽罪,却对那无辜的孩儿怎么也狠不下心。但事关本门机密,又是从未有过的丑闻,自不能将婴儿留在南海,于是便命贫尼将他悄悄送给了江西一户姓郭的人家……”
王重阳心中一动,脱口道:“郭动天!”
“不错,那孩子就是郭动天,”慧真魂识摇曳,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与苦涩,“当初送他到江西时,他刚足月,贫尼也不过十八岁,抱着他走了一路,哭了一路。慧心师姐与我最为要好,我不想她的孩子长大后被身世所扰,便打了诳语,说是南海渔家丢弃在寺庙的孤儿。那江西郭员外虽富甲一方,妻妾成群,却苦无一子,为延香火,也不知到南海向菩萨祷告了多少次,听说是观音送子,自然喜出望外,对他百般疼爱,见他聪明伶利,从小痴迷武学,也不强迫他读书,让他拜龙虎山的杨真人为师,做了天师道的教外弟子,短短几年,便成了道门年轻一辈风头最健的人物。
“贫尼听说这些消息,又是欢喜又是忧虑,欢喜的是他这么有出息,慧心师姐九泉之下有知,也当瞑目;忧虑的是他如此聪明好胜,不知会否走上敖无名一样的邪路。哎,世间之事,越是烦忧什么,越是成真。他长到十六岁,也不知听信了什么流言,认定贫尼是他生母,几次不顾一切地闯至南海,要与我对质。我不能告其身世,又不能再打诳语,只有避而不见,岂料反倒更坚定了他的疑心,纠缠不散。
“他见我始终不认,越发激愤,偏离侠义之道也越来越远。后来为了激我生气,索性拜入魔门,自暴自弃,几年间,便成了凶名昭著的‘火云雷神’。贫尼只得联手金山寺高僧,将他收镇南海,日夜诵经,只盼感化其心,回头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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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甲子
慧真道:“那时林灵素已接替敖无名,成了四海第一魔头,也不知他从哪儿得知了郭动天的身世,将他劫救后,哄骗挑拨,说其生母原是慈航静斋的嗣掌门,因与南海渔家少年相恋,悄悄生下了他,又说贫尼为了掩盖师门丑闻,夺取嗣掌门之位,亲手杀了他父亲,逼得他生母跳崖殉情。
“他信以为真,自是对贫尼恨之入骨,再次大闹南海,激斗中反被烈火所噬,瞎了双眼,从此不知所踪。我原以为他已葬身海底,谁知他被林灵素与李师师蛊惑,执迷不悟,隔了这么多年,仍一心报仇,哪怕同归于尽,也要将我们打下归墟。
“为了盗取‘瀛洲封印’中传说的上古宝物,敖无名以‘情’之一字,蛊惑慧心;林灵素又以‘恨’之一字,蒙蔽郭动天。哎,世间多少劫难,全都因这‘爱恨’二字而起,可叹世人多少聪明豪杰之士,偏偏为之所迷,不能看穿……”
三人这才明白前因后果。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蛇圣女只觉这番话含沙射影似在讥嘲自己,截口怒笑道:“老尼姑,原来这番祸都是你们闯出来的!你引狼入室便也罢了,还要放虎归山,如今不但害得我拿不回白虎皮图,还要受你牵累,困在这黄泉地狱似的归墟里!”
慧真念了声“阿弥陀佛”,也不辩驳,道:“素晴,现在你可知为何我收你为徒时,本门许多人出言反对了?”
素晴幡然醒悟,脸上蓦地热辣辣一阵烧烫,低声道:“是了,弟子与慧心师伯都是带艺投师,前车可鉴;而弟子生母又曾因情所困,误入魔道,当初众位师姐定是怕我重蹈覆辙,铸成大错,所以才……才……”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忍不住又扑簌簌掉下泪来。
“你想错了,”慧真光影晃动,摇了摇“头”,“碧霞元君是碧霞元君,慧心是慧心,你是你,更和带艺投师与否毫无关系。慈航静斋虽被视为江湖门派,归根结底不过是南海的一座庵庙罢了。出家人六根清净,不可有半点凡心。你年方豆蔻,未谙尘事,又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痛苦,被茅山所弃,如何割舍‘爱恨’二字?她们反对的不是你,而是爱恨未净之心。”
素晴心中一凛,想起葛长庚、李少微,想起那难以忘怀的少年许宣,还有这几日对王重阳似有若无的异样情愫,耳颊烧烫更剧,低下头,更不敢瞥望身边少年一眼。
慧真道:“那你可知我又为何不顾众议,执意收你为徒?”她定了定神,轻声道:“弟子听说师门与我外公曾有因缘,想是师父不忍我被茅山所弃,所以……所以动了慈悲之心。”
慧真又摇“头”道:“葛仙人于本门确有恩德,但贫尼收你为徒,却不是因为故人之情。你所说的‘慈悲’二字,才是原因。当初听闻蜀山之事,贫尼原想前往相助,奈何事起仓促,山海茫茫相隔,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我初见你时,你已在茅山门下,那日在成都府‘功德楼’用斋,见你被同门轻慢,受尽了冷嘲热讽,始终温柔和婉,没有半点怨怼,却因师兄呵斥撞翻了菜肴的乞丐,挺身相护;又对地上聚拢的蚂蚁小心以对,生怕被众人践踏……这份慈悲之心,才是向佛之根本。”
素晴“啊”地一声,才知师父对她观察已久。当日小青依照葛长庚所托,将她送至茅山上清派,朱洞元虽碍于葛长庚情面,不好推拒,却因李少微的缘故对她恨屋及乌,至为冷淡,同门道士、道姑看在眼里,自是百般排挤。那时她正为外公的惨死伤心,又记挂着许宣与白素贞姊妹的生死,对自己的处境反倒无暇考虑,若非朱洞元突然变脸,将她当众逐出上清派,她根本留意不到一直跟随照应的慈航众尼。
慧真道:“你年纪虽轻,修为亦浅,但有此菩萨之心,足成大器。我收你入门时,众位师伯、师叔并不赞同,过了不到百日,却都暗自达成共识,将来掌门之位非你莫属……”
素晴大吃一惊,道:“师父,我……”慧真道:“此话我们原想等过了三年五载,你修为有成,尘心尽涤之后,再告知众人。眼下死生一线,也不必再等了。正好请蓬莱圣女与王真人为证,贫尼圆寂之后,小徒素晴即为慈航静斋第十三代掌门……”
素晴伏身跪倒,哭道:“师父福德深厚,何来此言!弟子……弟子德薄才浅,方入师门,又何能担此重任?”
慧真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皮囊一卸,万般解脱。为师修禅六十载,虽未能成就无上正等正觉,立地成佛,但也知往西天极乐之道,如今终能涅槃,乃是欢喜之事,何必伤心?”顿了顿,又道:“此次北行,为师虽未能预料前程,总算也做了万一之应对。你戴的这枚铜戒,可知名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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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晴哽咽道:“戒名‘断情’,本门弟子人皆有之,是要弟子清净本心,了断俗情。”
慧真摇“头”道:“你师姐们戴的是‘断情戒’,你手上这枚却并非如此。本门自静姑祖师开始,便立下了‘以戒传嗣,默不明示’的规矩,我收你为徒时,便已将本门的掌门信物传了给你,从你戴上这半枚‘甲子环’的那一刻起,你就已是慈航静斋的后任掌门了……”
“师父!”素晴这番震骇更甚于前,右手颤抖着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不起眼的铜戒,怎么也不敢相信它竟是藏载了慈航静斋与“瀛洲”无上奥秘的“甲子环”!
慧真道:“李师师夺走我的肉身,必是为了这半枚‘甲子环’,但纵她聪明绝顶,也想不到我早已将‘子环’戴在了嗣掌门的手上,而你就是嗣掌门。她机关算尽,却偏偏得而复失,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来守护瀛洲,正是菩萨的安排。”
素晴脸上一阵阵发烫,咬着唇,心乱如麻。王重阳在旁听了,想起王允真,想起李少微临终所托,也觉百感交集。她年纪轻轻就遁入空门,青灯相伴,李少微泉下有知,未必欢喜;但她能得慧真师太如此重托,成为领袖群伦的慈航掌门,又何尝不是无上荣耀与慰藉?究竟是悲是喜,此中滋味也只有她知晓了。
这时葫芦绚光四射,突然猛烈震动,将素晴重重掀撞在内壁上,王重阳忙一把攥紧她的手腕,盘腿坐定。只见上方壶嘴哧哧激响,离心飞甩出无数斑驳陆离的光弧,水雾蒙蒙,就像是漫天虹桥飞架,银河即将从崩裂的天穹喷泻而下。
众人大凛,归墟水深万仞,又值潮汐最盛之时,这葫芦所承之力何止万钧,照此下去,只怕过不了片刻就要被生生挤爆了!
慧真道:“王真人,你的指法深谙阴阳八卦之妙,又与无忧子亦师亦友,应尽得道门真传了。佛道虽殊途,但万法同宗,所谓‘阴阳互化,死生相寄’,到了这等绝境,也只有奋力一搏,向死而生了。”
王重阳喃喃道:“阴阳互化,死生相寄?”心中剧跳,似有所悟。又听她道:“素晴,本门心法庞博艰深,我原想花费三年五载,倾力传授与你,可惜现在来不及了。亏得蓬莱圣女珠玉在前,可以范水模山。你且凝神念‘归一诀’,将我的神识收入体内,若得菩萨保佑,或许还来得及将贫尼毕生所学吸纳合一。”
素晴不住地摇头,泪如泉涌,但也知道舍此之外,再无他法,只得依言念诀。刚定神念了不到两遍,便觉眼前光芒大炽,头顶如被雷霆劈中,天旋地转,眼前所见尽是重影,颜色各异,仿佛有两个自己在审视周围。接着只听师父的声音从头顶传出:“好了!如今你即我,我即你,等时机到了,自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葫芦越转越快,彩光刺目,震得两人五脏六腑都似要绞扭在一处了。慧真道:“王真人,你与素晴各坐一侧,左手两掌相抵,右手抵在壶壁上,运气朝下左旋……”
“左旋?”王重阳一愣,归墟海涡正是朝下重重左旋,如果葫芦随之顺旋,岂不是正入涡心,被瞬间搅碎么?
慧真道:“你与素晴修的均是纯阳真炁,只是你是男子之身,她是女子之体,这葫芦又是炼化阴阳二炁的神物,彼此阴阳相生,又全都化作‘一阳真炁’,正好与归墟的至阴之炁相反。如果此时再反旋而下,针锋相对,势必粉身碎骨。只有顺其道而行之,或许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王重阳肃然道:“多谢指点!”当下伸手抵住素晴的手掌,将右手压在葫芦内壁上,真气绵绵不绝地输入她的体内。
素晴与他指掌紧贴,柔荑酥麻如电,心里登觉说不出的异样,忽想师父已寄身体内,对自己所思所觉感同身受,羞得脸颊滚烫,急忙闭眼默念“归一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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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归途
阳极真炁如热浪滚滚,经由经络周转奔卷,又从右臂冲入壶壁,再由壶壁涌入了王重阳的右掌,霎时间便在葫芦内形成了狂猛得难以形容的回旋气浪。
“嘭”地一声剧震,神壶猛地飞旋下沉,葫芦嘴所承受的压力也仿佛随之泄尽,头顶的蒙蒙水雾和七彩弧光全都瞬间消散,只剩下周围壶壁上的霓光,越来越亮,很快便炽白得让人无法睁眼。
素晴心中突突狂跳,只觉身躯如与葫芦化作了一体,疯狂地左旋疾坠,越来越快,快得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眼前突然一亮,万籁俱消,那炽白的霓光、坚韧的壶壁、飞旋的气浪……全都不见了,消失如虚空。四周上下漆黑混沌,仿佛冲出了葫芦,坠入归墟最深处。但若是身处归墟,为何原来狰狞咆哮的海涡也不见了?就连对面的王重阳也似乎随着时间一道凝固了,扬起的发丝、张开的衣角、凝视着她的双眸……全都一动不动,。
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又惊又奇,恐惧到了极点,口中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嘴唇、牙齿、喉咙、心肺……似被冰雪冻结,连意识也迅速模糊。
无声,无息,无动,无静,无始,无终……
两人就这么纹丝不动地悬在黑暗中,两两对望,仿佛化作石人,封印在了无穷无尽的永恒虚寂里,就连心跳和呼吸也化作了虚无。
也不知过了多久,短得似只一瞬间,却又漫长如亿万年,忽然又听“轰”地一声巨响,天摇地动,素晴猛地撞入王重阳怀中,一起抛弹在壶壁上,急速翻滚了数十圈,才随着葫芦砸落某处,摇荡起伏。
两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蛇圣女喝道:“臭小子,还愣着做什么?快出去看看掉到哪儿了!”王重阳如梦初醒,忙松开紧攥着她皓腕的手,跃上葫芦嘴,小心翼翼地将塞子旋开。
刚旋到半截,忽听“嘭”地一声剧震,葫芦从上而下迸开一条长缝,倏然朝两旁裂开。
狂风扑面,星光晃眼,鸟啼声如潮水涌入。王重阳“啊”地一声惊呼,似是见到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素晴眯着眼,屏住呼吸,慢慢地起身朝外望去,浑身陡然僵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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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与南海众尼别后,晴空万里,一路顺风。“通济号”桅帆猎猎,全速前进,到了第三天傍晚,终于到达明州,满船欢腾,炮仗齐鸣。
胡三书、李公甫早已领着众海贼先到一步,乔化为渔民、船工,在岸上伸头探脑地张望,远远望见许宣,无不大喜。
群盗簇拥着他进了酒楼,为他接风洗尘,恣情欢宴。这些悍匪见惯了大风大浪,身经百战,看似乌合之众,纪律却极为严明,办事有条不紊,酒足饭饱后,立即按计划四下奔散,各自领命去了。
胡三书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回了临安,继续办理未尽事宜。其余群盗在几个小头目的带领下,兵分几路,假扮成阔绰的高丽海商,买了艘大船,日夜赶工,暗中改装火炮,停靠在明州,随时候命。
李公甫、许娇容则扮作许宣的姐夫、姐姐,陪着他在明州歇了几日,打点整齐。许宣强捺似箭归心,等到第五日傍晚,接到胡三书飞鸽传信,方与两人包了一辆马车,同行前往京城。
等过了钱塘江,到达临安时,已是第七日午后。胡三书早早在城外相迎,引着他们绕过大慈山,转过报恩寺,由西南入城。
时值清明,细雨霏霏。左边窗外,西湖云横雾绕,山色空蒙,也不知多少楼台烟雨中,直如一幅泼墨山水;右窗外,城墙迤逦,角楼高矗,连着凤凰山,俯瞰钱塘江,气势恢弘。
车帘卷舞,濛濛雨丝扑落在脸上,冷沁心脾。城楼上传来苍凉的号角,隐约还能听见湖上的丝竹歌声。刹那间,许宣的喉咙像被无形之手紧紧扼住了,热泪夺眶,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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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临安!这让他梦萦魂牵的地方呵,生死难忘的故乡。那铺着青石板的大街小巷,鳞次栉比的酒楼食肆,挂满灯笼的飞檐翘角,彻夜歌舞的瓦舍勾栏……还有那烟雨之外、孤山以西,承载着他所有欢乐回忆的慈恩园,全都怒潮般涌入心头。
数月来燃烧胸膺的悲恨火焰,被这江南春雨瞬息浇灭了,原本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铁马金戈,断壁残垣……突然如尖刀般剜痛他的心底。难道为了掀翻那姓赵的狗皇帝,自己当真要带着金鞑子踏平这世间最美之地?
车马辚辚,杨柳依依。木轮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碾过,穿过清波门,绕过仁和坊,一路北驰。颠簸摇晃,如浮云端。
沿途行人熙攘,车马如流,满楼红袖招,到处都是吆喝歌卖,喧哗笑语,繁华如昔。然而他却感到说不出的陌生。许家的宅院、当铺、彩帛店……全都改了模样,封的封,卖的卖,尤其当马车驶过旧日雄伟热闹的仁济堂门前时,那破败的店铺,褪色的封条,更让他有种恍惚如梦的虚幻错觉,似乎只要眨一眨眼,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他梦游般地穿过了大半个临安城,直到马车在报恩坊停下,看见胡三书买的宅院,那撕心裂肺般的悲痛才又突然如狂潮席涌,将他卷溺。
这所小宅院赫然竟是许正亭发迹前居住的旧宅,他儿时常常随铁九到此玩耍。几间小小的瓦房,垒土为壁,矮墙围合,木门红漆早已剥落。沿街的一面开设为宽不过丈许的店铺,此刻木窗紧闭,蛛网遍结。只有院内的那几株杏花开得正艳,探出墙头,迎风簌簌,如琼英乱舞。
他恍恍惚惚地下了马车,伸手触摸着摇曳的花枝,想起赵佶所作的那首《北行见杏花》,更是五味翻腾,泪如泉涌。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天地之广,不过一梦之长。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也不知有多少次梦回这杏花烟雨江南。可是真真回到了这里,却反似隔着天遥地远,万水千山。家人不再,何以为家?所谓故乡,早已是近在咫尺,远如天涯!
可他明明早已想清了这一切,为何仍抱着痛苦而渴切的怀想?为何经过八字桥的肥羊酒店时,仍会不自觉地张望,仿佛那临窗的桌前依旧坐着铁九?为何听见北瓦街角的敲盏歌卖,仍会本能地转头,寻找花茶坊里拿着茶壶直接啜饮的王六?为何听见明庆寺的钟声,仍会四处搜索着上香的女子,冀望能撞见真姨娘回眸时的笑脸?为何听见有人高声叫喊“许相公”时,仍将那骑马男子误认作了父亲,几欲狂奔上前?
他们死了!他们全都死了!这个念头从未有如此刻这般真实而炽烈。铁九、王六死在了峨眉,许家上下死在了那狗皇帝的铡刀下,父母更是受尽了千刀万剐,悬头城门数日。只有他,只有惹出泼天大祸的他,依旧孤零零地苟活于世。
他将杏花攥入拳心,掐出血来,悲怒、悔恨、愧疚、狂怒……如大浪交迭,将那复仇的三昧火焰越涌越烈。
完颜瑶说得不错,那狗皇帝阴狠无情,为了守住皇位,不惜装聋作哑,借秦桧之手令父兄永陷囹圄,受尽凌辱,甚至以莫须有的罪名,戕害岳少保等一干忠臣,卖国以自保。在这狗皇帝眼里,至亲似蝼蚁,江山如筹码,许家上下几百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在剜出这狗贼的心肝之前,若不夺其所爱,抢走他的天下,又岂能泄我心头之恨!
眼见许宣一言不发地站在院墙下,咬牙切齿,两眼喷火,李公甫等人都不敢上前说话。
胡三书更忐忑不安,生怕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蹄上,过了半晌,方咳嗽一声,大着胆子低声道:“少主,许家的产业封的封,卖的卖,只剩下这个院子尚未有主。小人见标价不高,擅作主张,以李公甫的名号买下了,正好临街开间药铺。宅院里一切如旧,小的不敢乱动,只叫人打扫了屋子,换了干净的被褥。药材都已经买齐了,放在后院,等少主过目后,就可收拾铺子,挂上牌匾开业了。”
许宣回过神,点了点头。
胡三书小心翼翼地道:“小人花了一千贯,托人假造了本丁户簿,从今少主与许娇容就是姐弟了;又花了五千贯疏通临安知府,让李公甫到衙门里当了差,明日起,他就任副总捕头,今后这临安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少主立刻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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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隔世
许宣没想到他手脚这么快,短短数日便办了这么多事儿,勉强一笑,道:“做得好。你这么本事,当个海贼倒真是屈才了。”
胡三书松了口气,干笑两声,道:“不是小人本事,而是钱可通神。临安大小官员的招子只对着钱眼,有了少主的几十万贯,想要办点儿这样的小事,又有何难?”
顿了顿,压低声道:“少主让小的打探的那几个人,也都有消息了。程仲甫如今是‘铁剑门’的执法掌门,如无意外,过几日就要到临安参加‘仙佛大会’;南宝棠如今是‘仁济堂’的掌柜,在里仁坊新开了一家药房,和全家老小住在后头的大宅院里,因为惧内,不敢纳妾,就在仁美坊偷偷养了个粉头,隔三岔五在那儿过宿;郑虎应是贪赃枉法,被革了官职,如今恰巧也回到京城,正四处贿赂,想求些一官半职,听说家中有一个老母,一妻一妾,两个儿子,还有一个望仙楼的相好吴怜儿;至于那姓李的提刑,应当叫做李忠,如今也升官了,当了刑部侍郎,估计是坏事做尽,膝下无子,只有一个老婆,管得甚严,住在保佑坊。”
许宣双眸杀机毕露,冷笑道:“很好,很好。”
胡三书犹豫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又道:“另外……小人打探过了,少主双亲被狗皇帝所害后,悬头城门七日,抛尸野外,幸有几位受过许员外恩情的百姓,偷偷收拾敛葬,埋在了宝石山后的乱坟岗……”
许宣一震,登时将其他一切抛到了脑后,攥住他的手腕,喝道:“那还等什么?快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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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黄昏,漫山凄风冷雨,大大小小的石碑、木牌歪歪斜斜地插在数百个乱坟土丘前。
有的墓前摆了些酒水菜果,显然已有人拜祭过;有的荒草丛生,坟头已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露出了几截棺角;有的也不知是被野兽刨开,还是被盗墓者挖掘,棺盖横斜,白骨累累。
许正亭、真姨娘的坟冢在一株松树下,石块垒堆,竖了一个墓碑,只简单地刻了“许正亭夫妇之墓”七个字。坟前放着一束花、几碗干果菜肴,也不知是哪个受过他们恩惠的老百姓刚来祭扫过。
许宣低头长跪在泥泞里,视线迷蒙,满脸湿漉漉的,已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眼泪。许多话想要倾吐,却全堵在了胸喉里,刚欲开口,便化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与喘息。
他连连磕头,直到额角磨破,腥甜的鲜血混着苦涩的泪水流入嘴中,才爆发出第一声号泣,伏地嚎啕大哭了一场。泪水流尽后,胸中块垒方消了一些,拔出那柄龙牙短刀,划破掌心,按在额头,咬牙暗暗发誓:“爸,额娘,你们放心,许家的冤屈我定要用所有仇人的鲜血来洗尽。下次孩儿再来祭墓时,这碗中所盛的,就将是赵构、程仲甫、南宝棠等人的狗头!”
空中忽然亮起一道闪电,雷声轰鸣,似是他们在天之灵予以回应。
雨越下越大,胡三书淋得如落汤鸡般,在一旁不住地缩头搓手,好不容易捱到许宣起身,忙牵过骡子,尾随着他下山。
走到半山,忽见几个白衣人围在一座荒墓前,低头四望,似在寻找什么。许宣心下起疑,乱葬岗上埋的不是穷人,就是被抄家治罪的犯人,这三个白衣人丝帽绸裳,穿着考究,打的伞也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的玉柄油纸伞,怎么也不像是到这儿来上坟的。其中一人手上攥着个罗盘似的铜饼,见他们走来,忙起身避开,将那罗盘藏到身后。
过了百多步,竖耳倾听,依稀听见那几人窃窃低语:“今天再空手回去,公子定要生气了。”“那有什么法子?临安方圆百里的墓地全都找遍了,若真埋在这里,早就察探出来啦。”接着叽叽咕咕,又说了一通不知是哪儿的方言。
许宣隐隐觉得这几人似曾相识,一时间却记不在哪里见过。但此时满心悲郁,只想着如何复仇之事,虽觉古怪,很快也就抛到了脑后。
两人骑着骡子,一前一后出了宝石山,到了西湖北岸。胡三书见他依旧郁郁不乐,道:“少主,我在跨虹桥下订了一艘篷船,热酒热菜、干净衣裳都已备好,还叫了两个歌女作陪,不如吃几盏热酒,等雨停了再回去。”
到了桥下,果见一艘大蓬船泊在岸边,船里坐了两个清秀的歌女,已等候多时。两人将骡子系在亭台边,上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艄公摇着橹,篷船晃晃悠悠朝北山划去,那两个歌女则一个吹笛,一个弹着琵琶,悠悠扬扬地唱起曲子。
天色昏黑,湖面上灯火绚烂,丝竹喧阗,四处都是扫墓归来、巡湖宴乐的游客。过了秋鹤亭,画舫彩舟越来越多,欢歌笑语,此起彼伏,阴冷凄清之气一扫而空。
往年扫墓归来,许宣和家人也是这般同乘画舫,其乐融融。见此情状,他心里又是一酸,提起那温热的酒壶,咕咕连喝了几大口,入口绵柔,芳醇回甘,浑身陡然暖和起来,忍不住赞了声好,道:“这酒是丰乐楼自酿的眉寿酒么?至少得有十六个年头了。”
胡三书竖起大拇指道:“少……爷见识非凡!这是丰乐楼十七年的陈酿,今早刚从地下挖出来的。”又端起旁边的另一小坛酒,为他斟满,道:“这坛是遇仙楼的女儿红,说是有十八年了,配鲥鱼最是合适不过。”
胡三书办事伶俐,品味也颇为不俗,除了两个歌女是专程从熙春楼里请来的,就连桌上的酒蒸鲥鱼、鲜虾蹄子脍、冻石首、雪霞羹,也都是赏心楼的招牌菜,量虽少,却极为精致美味,配上眉寿酒与女儿红,口味更是绝佳。
此时篷船已摇到了断桥下,雨雾濛濛,垂柳乱舞,许宣回想起当日与白素贞、小青在篷船内抚弦高歌,痛饮女儿红的情景,越发伤感。一气连灌了半坛酒,趁着几分醉意,叫那俩歌女吹奏《临江仙》曲,拍腿唱道:“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觞。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唱到最后一句,悲从中来,纵声狂笑,泪水却接连不断地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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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歌女见他又哭又笑,状似疯魔,都有些害怕,不敢再吹笛弹琴。胡三书正不知该如何打岔,忽见断桥上站着一人,忙咳嗽两声,笑道:“少主你瞧,那人也不打伞,木桩般淋着雨一动不动,可不是疯了么?”
篷船从断桥下摇曳穿过,许宣转眸瞥望,脑中“嗡”地一响,如雷霆齐炸,酒登时醒了大半,喝道:“艄公,停船!”霍然起身,奔到船尾,却见那人白衣鼓舞,肌肤胜雪,眼波如融冰春水,清冷而又神秘。
白素贞!
许仙只觉天旋地转,浑身热血全都涌上了头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之人虽然头戴素纱通天冠,身着白袍,一身男装打扮,但那眉眼、风姿、神情,除了曾让他朝思暮想的白姐姐,又复何人?
当日扬子江上,许宣亲眼目睹白素贞被明心的金钵打得魂飞魄散,喷血沉江,只道从此阴阳永隔,再无相见之期,想不到竟会在这断桥重逢!难道她并没有死,又回到两人初遇之地等他来了么?一时间激动欲爆,方才的愤懑悲愁也全都消荡得干干净净,大叫道:“白姐姐!白姐姐!”纵身朝她跃去。
然而满腔狂喜转瞬即逝,白衣人飘然转身,避到了三丈开外,双颊晕红泛起,皱眉道:“敢问阁下是谁?”
许宣一愣,想起自己仍戴着人皮面具,笑道:“白姐姐,我是一年前和你在此初识的许……”岂料那白衣人竟似完全记不得他,不等他伸手揭开人皮面具,目光便已移向了远处的湖面,摇了摇头道:“阁下想必是认错人啦,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临安。”
许宣有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张着嘴,耳颊热辣如烧,又是惊愕又是失望。难道自己思念成疾,当真看走了眼?然而此人若非白素贞,天底下又哪来如此相似之人?
他对白素贞虽然念念不忘,但自从她“亡故”后,他与小青互生情愫,这一年间,又不知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几如隔世,对于伊人的记忆终究也被这接连不断的变故渐渐冲淡。此刻被“她”这般问诘,反倒恍惚忐忑,有些难以确定起来。
可要他接受眼前之人并非白素贞,又实难死心。念头急转,抱拳道:“抱歉,抱歉,在下与好友约了此处相见,想是天色昏黑,认错人啦。这位兄台,相请不如偶遇,寒风急雨,如不嫌弃,何不到篷船中喝壶热酒,避上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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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玉蟾
白衣人正欲说话,瞥了湖上一眼,也不知发现了什么,神色微变,朝他回揖一礼,微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翩然跃上篷船。
许宣心里突突急跳,“她”的声音与记忆中的白素贞略有不同,就连扑面而来的香气也少了几分幽冷,多了几丝馥郁,身段也仿佛更高挑了一些,最最不同的却是神容语气,不像从前那般孤冷清高,而变得温柔和蔼了许多。
他定了定神,一起入舱坐下。凝神细辨,灯火摇曳,映照着白衣人那张清丽的脸容,尖尖的下巴,双眉斜挑,简直像是和白素贞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唯有唇角多了一颗红痣,眉宇间也多了几分英气。颈子修长,不见喉结,十指纤美如春葱,肌肤更是莹白如雪,吹弹欲破;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胸脯上,却又无明显隆起。一时分不出究竟是男是女。
胡三书似是看得呆了,脸色涨紫,忘了手中仍在斟酒,酒水泼了满桌尽是。就连见惯了风月的两位歌女,也为之神夺,视线如磁石附铁般吸在那白衣人身上,心迷意乱,险些拨错了弦、吹走了调。
许宣暗想:“晋人说‘看杀卫玠’,就算卫玠重生,想来也不过如此了。然而世间须眉,又岂能真有这等绝色?”回想当日在断桥初遇白素贞的情景,也是这般风雨同舟,也是这般男女莫辨,更觉悲喜交掺,恍如隔世。
强忍住几欲夺眶的泪水,斟了杯酒端与“他”,笑道:“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江遥海阔,你我今宵能同船共饮,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在下姓许,双名完兆,字慕白,爱慕的慕,李白的白。不知兄台贵姓,如何称呼?”
“免贵姓白,字玉蟾。”白衣人接过酒杯,朝他微微一笑,双眸又转向了远处湖面。
“白玉蟾?”许宣笑道,“这可巧啦!白兄不仅和我那位朋友长相相似,竟也和她一样姓白。不怕你笑话,我这‘慕白’之名,就是为了她而起的。来,来,来!咱们虽是新朋,却胜似故交。许某先干为敬!”仰头遮袖,将酒一饮而尽,又道:“在下初到临安,与兄嫂经营一间药铺,敢问白兄哪里人氏,做何营生?”
“从西域来,做些小买卖。”白玉蟾心不在焉地啜了一口,似是不胜酒力,蹙起眉尖,轻轻咳嗽了几声,双颊很快又红晕泛起,映着烛光,更增丽色。
许宣每问一句,“她”便极为简短地答上半句,双眸始终凝眺着湖面。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一艘龙头画舫正朝此处越驶越近,许宣心里一动,莫非“她”在断桥上等的并非自己,而是画舫中人?当下悄悄朝艄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调转船头,朝那画舫迎去。
过不多时,与那龙头画舫相距已不过两三丈远。画舫高阔壮丽,两层舱楼里坐满了人,华灯璀璨,丝竹喧阗。除了数十名歌姬舞女,还有十几个白衣人与八九个华服纱冠的男子,觥筹交错,极是热闹。
临窗的一个锦衣男子听见水声,转过头,脸色一沉,指着篷船艄公骂道:“老不死的,你瞎了眼了么?没瞧见大爷们在这喝酒听曲儿?有多远滚多远,搅了爷的雅兴,把你整船人都沉到湖里喂王八!”
胡三书大怒,便欲起身回骂,许宣摇头使了个眼色,传音道:“租得起这等画舫的,非富即贵。我们如今只是新来的小药铺伙计,无需……”瞥见那锦衣男子色迷迷的猪肝脸,陡然一愣,怒火中烧。
天下竟有这等巧事,此人居然是当初对小青、白素贞图谋不轨的纨绔子弟张宗懿!这厮仗着是清河郡王张俊的嫡长孙,横行霸道惯了,当初为了掳夺小青,夜闯慈恩园,若非自己出手相救,早已沦为僵鬼的腹中物。然而这厮竟恩将仇报,反诬许家勾结妖后,谋逆作乱。虽非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却也是必须惩办的帮凶。
那艄公认得这混世魔王,哪敢应嘴,急忙将船摇开。所幸张宗懿喝得醉眼惺忪,没辨出许宣,也没瞧见那白玉蟾,被身旁的几人劝酒,便又嘻嘻哈哈地行起令来。
白玉蟾却似根本不识得这厮,妙目一瞬不瞬地盯着画舫二楼。
一阵斜风刮来,细雨濛濛,画舫上空突然落英纷扬,只听一个沙磁悦耳的声音笑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在座各位都是怜香惜玉的摘花老手了,这道理不消说都懂。初次相会,无以为敬,唯有将临安三十六楼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献给诸位好朋友了。”满船登时响起欢呼、喝彩声。
许宣心头一动,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循声望去,更是惊怒欲爆。只见一个白衣素冠的俊秀公子起身将一篮鲜花洒向众人,满脸微笑,顾盼神飞……那容貌举止竟和他自己的真容别无二致!
胡三书“啊”地一声低呼,亦大为讶异。所幸此时许宣戴着极为精致的人皮面具,声音又与那白衣公子截然不同,无论是白玉蟾,还是那两位歌女都未瞧出异常。
张宗懿将酒壶往桌上重重一放,正色道:“颜大官人远道而来,如此盛情,我们做主人的,岂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道理?张某人就代表诸位,第一个笑纳了。”拈起一朵落花,在鼻间嗅了嗅,突然将身侧的歌姬一把拉入怀中,朝她脸上、脖颈胡乱亲去。歌姬尖声惊叫,画舫上众人却哄然大笑,纷纷搂住身旁女子,上下其手。
那白衣公子抚掌大笑道:“张公子快人快语,诸位如此赏脸,颜某人荣幸之极。”一时间丝竹高奏,满船春色融融。
许宣惊怒更甚,世间岂有如此巧合之事,这厮究竟是真的酷肖自己,还是故意乔化成他的模样?如若真是后者,此人到底是谁?居心何在?眼见白玉蟾满脸晕红,神色古怪地凝视着那白衣公子,更是疑云层涌,难道“她”便是为了追踪此人而来?倘若眼前的这“白玉蟾”确非白姐姐,因何对长相酷似自己的“颜公子”如此关注?如若她是白姐姐,又为何对他的声音、话语丝毫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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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自狐疑,却见水波摇荡,一条篷船从右侧穿过,驶向画舫。篷船上站着三个白衣人,打着油纸伞,眉目如画,正是先前在乱葬岗遇到的、拿着风水罗盘四下寻看的怪人。
那三人脚尖一点,飘然跃上画舫。许宣心下更奇,敢情巧事成双,这三人也跟那姓颜的是一伙的?果见那三人走到那颜公子身边,低头附耳说了几句什么,颜公子脸色微变,起身笑道:“各位好朋友恕罪,在下有些急事,去去就来……”
众人纷纷起哄,连称败兴。颜公子笑嘻嘻地做了一大揖,道:“颜某初到贵地,承蒙诸位厚谊,岂敢扫兴?只是事出突然,不得不去。各位兄台,美酒佳人,但用无妨,过几日等在下安顿完毕,再请诸位到寒舍一聚,以尽余兴,聊表歉意。”
张宗懿醉醺醺地一拍桌子,笑道:“金无赤足,人无完人。颜兄大名‘完金’,便是要做赤足之金、十全完人,大家岂有不信之理?想必是春寒料峭,嫂夫人锦衾难耐,飞鸽传书来啦。罢了,罢了,大家只管放他一马,改日咱们再登门拜访。”众人大笑,纷纷举杯。
许宣默念了几遍“颜完金”,心中突地一沉,怒火直冲头顶。“颜完金”倒过来不就是“金完颜”么?这厮乔化成自己的模样,又取了这寓示“金国太子”的名字,其意昭然若揭。却不知为何要假冒自己,在此大摇大摆地结交权贵,引人注目?
捉狭心起,趁着篷船转向,白玉蟾看不见画舫的瞬间,右手毕集真气,凌空弹指,急电般朝画舫的船底射去。
“噗噗”两声轻响,船板顿时被贯穿了几个婴拳大小的裂洞。画舫一震,朝左倾斜,惊呼声中,张宗懿一头撞在窗沿,险些翻身抛入湖里。不等众人坐稳,船身又朝右剧晃,接着猛地朝下一沉,湖水很快便从底舱汩汩冒上甲板。
众人猝不及防,连呼救命,张宗懿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双手紧紧抓住船舷,左悬右荡,朝许宣的篷船嘶声大叫道:“船家,回来,回来!快回来救人!”
许宣大快,笑道:“艄公,各位大官人在那儿喝酒听曲儿呢,咱们有多远滚多远。小心搅了官人们的雅兴,把咱们整船人都沉到湖江里喂王八。”艄公大是为难,口中连声应是,却不住地掉头回望。
四周游船听见呼救声,纷纷驶来。但那画舫被许宣打穿了大大小小十来个洞,下沉极快,转眼间船头已没入水中,船尾高高翘起。众人纷纷朝船尾爬去,互相推挤,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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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芳踪
眼见两个歌姬尖叫着翻身滚入水中,白玉蟾站起身,正欲出手相救,却见白影一闪,颜公子姿势曼妙地翻身冲掠,提起那两个歌姬,跃上白堤。随行的十几名白衣人也纷纷拽起船上的宾客、歌姬,凌空跃上堤岸。湖中岸上的游人们见了,叫好不迭。
张宗懿惊魂未定,酒已吓醒了大半,只道是画舫年久失修,船底漏水所致,抓住舫主、艄公,一顿凶神恶煞地踢打喝骂。颜公子忙拉住他,塞了舫主几锭银子,笑道:“李太白诗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今日这西湖之水何止深千尺,再加上诸位情谊重逾泰山,所以才将这舫船压沉啦。”双眸却电光四扫,似在寻找何人作祟。
许宣心中冷笑,这厮应变极快,修为倒也不浅,一时间却想不出他究竟是谁,又为何冲着自己而来。
那颜公子四下扫望,未见异常,拍了拍手,又有两艘画舫从不远处驶来。待船靠岸后,他将张宗懿等人送上画舫,作揖道:“各位好朋友,酒席已重新备过,万请尽兴,不醉不归。”五指在酒瓮上轻轻一扫,酒水破空飞出,如细蛇摇舞,点滴不差地注入桌上的数十盏杯中,又激起喝彩一片。
此时三辆马车已停在岸边,颜公子别过众人,与众白衣人登上马车,径直朝钱塘门驶去。
白玉蟾朝许宣拱了拱手,道:“许官人,多谢招待,在下有事先告辞了。”许宣心中一跳,更无怀疑,“她”果然是为了这姓颜的而来!顾不得与胡三书招呼,抓起油纸伞疾追而出,道:“白兄稍等,外面风雨甚大,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白玉蟾翩然踏波,听若罔闻,转眼间便跃上了湖岸。许宣不想惹“她”怀疑,当下打伞紧随,与她一前一后地追循着那三辆马车,飞掠在茫茫雨雾之中。
将近城门,颜公子一行陡然放缓马蹄,许宣、白玉蟾也随之减速。城内车马川流不息,街边酒肆饭铺里尽是扫墓归来的百姓,油纸伞层层叠叠,热闹非凡。白玉蟾夹在人流里,时隐时现,随着那颜公子的马车折南而行。许宣则拨开人群,忽近忽远地跟随其后。
到了鹤林宫,三辆马车停在了一个驿馆前。颜公子与众白衣人下了车,鱼贯而入。白玉蟾在门口候了片刻,转到旁边的面馆里,叫了碗面,一边用筷子心不在焉地挑着面条,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驿馆大门。
许宣打着伞,远远地站在暗处。隔着濛濛雨帘、重重人影,“她”更如镜花水月,如此遥远,又如此迩近;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心念百转,悲喜交掺,端望得越久,反倒越觉恍惚,不知今夜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这一刻恨不能冲上前去,抱住她问个究竟;下一刻又担心只一开口,她便散如泡影,自己立刻从梦中醒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玉蟾忽然站起身,许宣一凛,转头朝驿馆望去,只见几个白衣人撑着伞,夹护着一人上了马车,正欲拔足上前,却见那人青衣长髯,高瘦清隽,绝非方才的颜公子。
青衣人似是不愿让人瞧见,低头上了马车,立刻将布帘放下,催马疾行。众白衣人转身回入驿馆,又过了片刻,重新鱼贯而出。
许宣暗点人数,依旧是十六个,却不见了那颜公子。定睛再看,脑中“嗡”地一响,险些叫出声来。最中央的白衣人羽扇纶巾,俊美绝伦,赫然竟是当日在塞北被自己挟为人质的西凉公子洛原君!
再一看他身边围立着的白衣人,果然都是草原上见过的女扮男装的侍从,难怪如此眼熟。霎时间电光霍闪,幡然醒悟,敢情那“颜完金”就是洛原君,洛原君就是颜完金!
此次南下临安前,为了劝服完颜亶,许宣胡诌说从蒙古人那儿探得消息,耶律大石不甘失败,已遣使赵宋,妄图联手大宋、西夏、高丽一同伐金。没想到竟真的在此撞见这耶律大石的私生子!这小子身兼西辽王子与西夏富豪双重身份,野心勃勃,蒙古事败不足一月便泛舟西湖,还大摇大摆地伪装成“金国太子”,虽不知是何阴谋,但显然不是为了游乐。难道自己无心插柳,一语成谶?一时竟有些啼笑皆非。
绍兴和议之后,金宋一直未有战事,金国的权贵大多安于现状,耽于享乐,就连最为好战的金兀术,也找不出借口再南攻宋朝,完颜亶自然也不愿轻启衅端。倘若洛原君此番真是来联宋伐金,那么无疑给了他掀灭赵宋的绝佳复仇理由。
此时这厮没有耶律大石庇护,想要出手擒拿,自是易如反掌,但放得长线,方能钓得大鱼,且看这厮乔化“完颜济安”,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心念未已,忽听“轰”地一声震响,右前方火光喷吐,有人尖叫道:“城隍庙走水啦!城隍庙走水啦!”满街大乱,行人推搡狂奔,转眼间就有十几人被车马踩轧,惨叫迭起,油纸伞掉了遍地。
许宣一凛,拨开挡在身前的人潮,只见周围一片混乱,洛原君的马车朝东绕驰,转头再看那面馆,桌椅翻斜,杯盘狼藉,却不知白玉蟾去了哪里。
他又急又恼,忽想,白玉蟾既是为了洛原君而来,必定还要追随其后。于是折身奔掠,随着洛原君马车急行了数条街,左右扫望,始终未见白玉蟾。当下趁乱跃上坊墙,又沿着墙头抄足飞掠,腾身上了鹤林宫的檐角阴暗处。
四顾眺望,西南角火光熊熊,照得四下亮如白昼,雨丝如箭。满街如热锅蚂蚁的行人中,丝毫不见伊人身影。回头再看时,连洛原君的马车也找不到了,又是惊恼又是懊丧。
死生相隔,犹如再世,好不容易才在茫茫人海与“她”重逢,想不到一不留神,竟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凭空消失了!
八面凄风冷雨,阴寒透骨,许宣体内却似激荡起了一团烈火,随着远处城隍庙的火光越烧越旺,攥紧双拳,猛地一跺脚,恨不能对着这混乱喧沸的临安城纵声长啸,心道:“不管你是白姐姐,还是白玉蟾,就算搜山捡海,翻遍临安的每一寸土地,我也一定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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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湛蓝如海,阳光明媚,满街的檐角都插满了嫩绿的枝条,在春风里拂动闪耀。
许宣抬起头,望了眼上方“王家分茶酒肆”金光灿灿的牌匾,心底五味交杂。
这家分茶酒店的茶食、酒菜精致美味,京城首屈一指,他小时也不知来过多少次。他最喜欢店里的酥油鲍螺、海盐蛇鮓,铁九则最爱灌肺与竹叶青。除了各色茶酒、美食,每日还有鼓子词、唱赚、象声等演出,精彩纷呈。他和铁九常常一坐便是半日,直到窗边晚霞满天,夕阳挂上了城墙角楼,方才买上几盒九色果子,回家带给真姨娘品尝。
胡三书迎面出来,低声道:“少主,二楼。”便若无其事地转入旁边的俞家七宝铺。
许宣收敛心绪,随着热情的伙计上了二楼。店里依旧宾朋满座,喧哗如沸,茶汤的芬芳与酒菜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勾得人食指大动。
正值晌午,楼上被阳光照得敞亮,南楼的三十几张桌子几乎已全坐满了,斗茶的斗茶,喝酒的喝酒,还有在中央唱曲儿、说诨话的,热闹极了。临窗的大八仙桌围坐了六个白衣人,靠窗的男子羽扇素冠,闭着眼举杯品茗,摇头晃脑地自得其乐,正是那西凉公子洛原君。
许宣冷笑一声,拣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朝那尖嘴猴腮的堂倌招手道:“刘猴子,给我来一壶今年的日铸茶,再来一份海盐蛇鮓、一盘炸刀鱼、一盒酥油鲍螺和一盘九色果子。”
那堂倌见他脸容陌生,却对店里的分茶、糕点了如指掌,就连自己的诨号也叫得一丝不差,不由暗觉奇怪,奔到他身边,点头哈腰地倒了茶,陪笑道:“这位相公几时来过咱王家?您瞧小的这记性,竟然一眼没认出来,恕罪恕罪!”
许宣抛了锭银子在他手心,道:“我姓许。你认不认得我不要紧,只要认得这个就成啦。多出来的给你孩子买糖葫芦吃。”那银子沉甸甸的少说也有六七两重,刘猴子见他出手如此阔绰,大喜道:“相公少坐,分茶马上就来!”
过不多时,刘猴子果然便端着菜肴果子风风火火地上来了,还给他多加了一壶酒和一碗河豚羹,笑道:“许相公,这壶‘春红酒’和河豚是小的孝敬您的,还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
许宣正欲说话,周围忽然一阵哗然,有人叫道:“晦气!晦气!这儿可不是郊坟墓地,清明刚过,怎的让卖棺材的丧气鬼进来了?”几个人跟着起哄,纷纷嚷道:“掌柜的,快轰他出去!”只见一个满脸麻子的高胖男子一边拱手作揖地朝众人陪笑,一边朝洛原君走去,正是临安城最知名、又最遭人厌的棺材铺老板钱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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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伊人
只见一个满脸麻子的高胖男子一边拱手作揖地朝众人陪笑,一边朝洛原君走去,正是临安城最知名、又最遭人厌的棺材铺老板钱老三。
许宣暗奇,此人出了名的悭吝奸猾,平时连一个铜板也舍不得多花,今日肯进这京城最贵的分茶酒肆,自是有人请他白吃白喝无疑。只是洛原君千里迢迢来到临安,若是为了联宋伐金,为何要请一位棺材铺的老板?
钱老三也不管别人如何哄他,满脸堆笑地朝洛原君行了一揖,施施然坐了下来。
那夜追踪白玉蟾未果,胡三书、李公甫等海贼查遍了临安城的驿舍宾馆,也无消息。许宣灵机一动,想出守株待兔之计,转而打探洛原君的行踪,如果白玉蟾的目标当真是这西凉公子,只要守住这厮,就不愁她不再现身。
然而这六七日来,他跟着洛原君转遍了大半个临安城,却始终不见白玉蟾。越是见不着,越是牵挂,日里夜间,眼前耳边尽是当日白素贞的音容笑貌,与这白玉蟾时分时合,难辨真假。心思全萦系在了伊人身上,患得患失,此前的满腔恨火熄散了不少,一时反倒不急着复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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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原君出手阔绰,随行仆婢众多,包了保佑坊的一座驿馆作为寓居之所。平日不是乔化成“颜完金”,宴请城中显贵,就是在勾栏瓦舍里流连忘返,醉宿青楼,或在名妓府宅里寻欢作乐,通宵达旦;除此之外,常常还以真实身份,间隙里会见一些三教九流之徒,有相命先生、风水大师、名工巧匠……今日竟连棺材铺的老板也叫上了,真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许宣竖耳倾听,洛原君却似极为警惕,一句话也不说,让侍女取出笔墨,涂涂写写一番,递与钱老三。钱老三提着笔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逐行答复,递还她们。如此一来一去,往复了好几轮,仍不见结束。
许宣拽住刘猴子,又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块碎银子,低声道:“你去看看钱老三写的是什么。”刘猴子心领神会,立刻提着茶壶、果子奔到洛原君那桌,假意添茶招呼。那几个白衣侍女有意无意地将他挡住,他仍然偷瞥了两眼,又假装回到许宣桌边添茶,压低声音道:“棺材!他们画的是棺材!”
许宣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洛原君到临安若是为了联宋灭金,和“棺材”又有什么干系?想起那几个白衣侍女当日在乱葬岗上四处找寻的情景,更觉蹊跷,难不成他们找的是什么死人?跟踪这厮的最主要目的,原是为了等候白玉蟾现身,此时被激起好奇心,直想查个水落石出。
过不多时,钱老三起身朝洛原君拱手作别,喜滋滋地将白衣侍女递送的一小包物事揣入怀里,自行去了。
许宣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跟着下了楼。街上车马川流不息,正想着如何将这棺材老板擒到偏僻处,问个究竟,钱老三突然捂着胸口大叫一声,直挺挺地扑倒在地,浑身抽搐。
众人惊呼着避让不迭,许宣心里一沉,便欲上前施救,眼角瞥处,却见洛原君正笑嘻嘻地摇着羽扇,从酒肆的二楼窗口朝下观望,只得又顿住脚步,朝胡三书使了个眼色。胡三书抢步上前,摸了摸钱老三的脉门,又查了鼻息,故意朝周围行人叫道:“不得了啦!钱掌柜得厥心痛死啦!”
许宣又奇又恼,知道必是洛原君施毒灭口,但不知究竟是何奇毒,除了引发心悸,竟似无其他症状。转头再望时,洛原君已在众侍女簇拥下出了酒肆,钻入候在店前的马车,朝南飞驰。
许宣迈步欲追,忽见白影一闪,有人将钱老三扶了起来,心中猛地一跳,狂喜欲爆。那人白衣素冠,清秀绝伦,赫然正是自己连日来苦苦找寻的白玉蟾!立刻将洛原君抛到了九霄云外,折身返回。
街上行人纷纷围拢上前,探头张望,只见白玉蟾取出一排金针,接连封住钱老三胸口、头顶的十三处要穴,又在他心口扎了几针。钱老三眼球上下翻动,浑身簌簌乱抖,过不片刻,竟然“哇”地喷出一口黑血,竟似重新活了过来。
众人惊呼四起,许宣亦大为讶异,从“她”纯熟老到的手法来看,医术高超,绝非一日之功,然而白素贞修行虽久,却对医术一窍不通。难道“她”真的不是自己念念不忘的白姐姐?
白玉蟾又从袖中玉瓶里取出两颗药丸,喂钱老三服下,而后收起金针,对众人的惊叹、赞扬听若罔闻,起身便走。
许宣传音胡三书,让他速命李公甫将钱老三带回衙门问话,查明洛原君的目的。自己则时快时慢,紧紧尾随白玉蟾。
此时洛原君的马车早已不知去向了,白玉蟾似乎也知追他不上,索性漫无目的地在坊间闲逛。“她”在“张古老胭脂铺”转了片刻,又到“徐茂之扇子铺”里把玩了一会儿各色折扇,而后在“石家念二叔镜子铺”挑了面古铜菱花镜,不紧不慢地沿着小河朝南信步。
“她”似是对京城的市井生活事事新鲜,就连满街叫卖的凉水、小食也让“她”应接不暇。“她”在“段家乳酪”吃了碗雪乳,经过“李家食铺”时尝了些胡饼、干脯,到了聚安桥上,又品了品皂儿膏、琥珀蜜、糖丝饯,每样都是浅尝辄止。而后朝西转入下瓦子,走走停停,看了一阵斗鸡、爬竿、傀儡戏,经过茶馆时,又被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吸引,站在人群外听得津津有味。
许宣始终与“她”保持了二三十步的距离,暖风拂面,陶然如醉,似有若无的幽香氤氲鼻息,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里。尤其当“她”斜倚桥栏风满袖,微眯妙目,凝望着河面上的篷船时,想起那日与白素贞在成都廊桥上对视而笑的光景,更是呼吸如堵,意乱情迷。
那夜在断桥小船内,相隔虽近,不敢仔细打量,反倒不如此时看得通透。阳光下,远近端详,“她”的容颜举止分明就是白素贞,但眼波神态似乎又颇为不同。从前的白素贞犹如出尘不染的荷花,欺霜傲雪的寒梅,令人只敢远观,不敢有丝毫轻慢;而眼前的“白玉蟾”却像是融冰春水、深涧桃花,冰雪单纯的冷艳下,藏着几分温柔与暖意。
详察越久,越发难以断定。几次想要上前与“她”说话,却又怕唐突佳人,再次消失人海,无从寻觅。
春天孩儿脸,说变就变,方才还澄蓝通透的天空,转眼风起云涌,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浇下。
雨势越来越大,满街行人乱奔。白玉蟾在茶馆屋檐下避了片刻,或许是听见旁边瓦舍里传来的曲乐声,索性转身步入其中,点了一壶茶和几盒果子,听起戏来。
许宣也跟着入内,在“她”斜后方坐定。今日台上唱的正是《西厢记》。这本诸宫调乃是金国董解元所作,说的是《会真记》的故事,这些年来传唱大江南北,红极一时,真姨娘很是喜欢。从前逢年过节,许正亭总要请来戏班子,在家中演上几日,完完本本地从头唱到尾。许宣自小也不知听过多少回,此时听见那熟悉的曲调,想起父亲与真姨娘,不由悲从心来,泪水盈眶。
听着台上唱道:“九十日光阴能几?早鸣鸠呼妇,乳燕携雏;乱红满地任风吹,飞絮蒙空有谁主?春色三分,半入池塘,半随尘土……”他更是心有戚戚,霎时间难过已极。
风月最是无情物,哪管人间寒暑!归来多日,始终不敢近慈恩园半步,便是因为此中缘故。
当下强敛悲思,叫来伙计点了壶酒,就着果子自斟自饮。他向来爱看打斗热闹的戏,不喜欢这等咿咿呀呀的男欢女爱,但经此一年,饱历冷暖,早已不再是当日那童稚未泯的少年了,看到台上红娘撞破张生、莺莺好事,忖道:“这红娘倒有些像小青姐姐。从前她也这般唇舌如枪,数落我与白姐姐……”旋即想起伊人已逝,心中痛如刀绞,猛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假使时光倒转,小青仍在,今日三人团聚于此,该有多好!
台上张生独自回房,想着佳人魂不守舍,唱道:“剗地相逢,引调得人来眼狂心热。见了又休,把似当初,不见是他时节。恼人的一对多情眼,强睡些何曾交睫。更堪听窗儿外面,子规啼月。此恨教人怎说?待弃了依前又难割舍。一片狂心,九曲柔肠,剗地闷如昨夜。此愁今后知滋味,是一段风流冤业,下梢管折倒了性命去也!”
转头望去,白玉蟾目不转睛,正看得入神,也不知是雨天潮闷,还是被那唱词撩拨了心绪,眼波似水,脸颊酡红如醉。
许宣越发悲喜夹杂,连饮数杯,酒入喉肠,如烈火焚烧,不知不觉间便有了六七分醉意,又想:“罢了,罢了!不管她是白姐姐也罢,不是白姐姐也罢,总得趁着今日,问个明明白白。”当下推盏起身,便欲朝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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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故园
许宣推盏起身,便欲朝她走去,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少主,可算找到你啦!”回头一看,正是胡三书。他拉着许宣到了角落,从袖中掏出将一张纸,轻声道:“公甫随便吓唬了钱老三几句,便骇得他屎尿齐流,什么都说出来了。那姓洛的找他打探的,乃是这东西。”
许宣展开一看,纸上画着的果然是一具棺材,样式古朴奇特,棺沿刻着一圈貌似古篆的文字,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却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便道:“钱老三说什么了?”
胡三书道:“钱老三说他从没见过,但看这棺材的样式,少说也有一千多年了,上面的文字不是先秦古篆,倒像是传说中的上古蛇文。如果是蛇文,那这棺材便有三五千年历史了……”
“蛇文?”许宣一凛,酒登时醒了大半,难道洛原君找的棺材竟与“炼天石图”有关?那么白玉蟾跟踪他的目的呢?莫非也是……转头望去,心中一沉,白玉蟾竟然不见了!无暇再与胡三叔多说,传音道:“让公甫好好审审钱老三,定要将他问个底儿掉!”夺路疾奔而出。
凄风冷雨,暮色沉沉,一转眼竟已过了酉时。他四下扫望,隐约瞥见一道白色人影正朝西奔掠,当下更不迟疑,全速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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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路上行人稀少,他也顾不得被巡行的官兵撞见,飞檐走壁,紧紧跟随白玉蟾,转眼间便过了岳王府、国子监、风波亭,接着又旋风般越过城墙,出了钱塘门。
此时天色已全黑了,湖面上只有星点灯火。白玉蟾凌波踏步,径直横穿西湖,朝孤山掠去。
许宣真炁虽强,御风术却远逊于她,所幸湖上泊了几艘游船,他踏水抄掠,又点着船顶连续几个起落,勉强与她保持了六七十丈的距离。但等过了秋鹤亭,她突然提速,瞬间便将许宣远远抛在了身后,越拉越远。
雨势越来越大,她穿过大佛寺,越过山峦,向西南飞掠。许宣全速尾追,竟被抛得越来越远,心中大奇,白素贞的御风术虽然不凡,但绝不快至如此,连自己鼓起浑身的混沌真炁也难以追及。难道她当真不是白姐姐?又或是白素贞得了什么了不得的际遇,竟在短短一年间脱胎换骨,修成了更胜于己的超凡神功?
许宣运足真炁,御风疾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茫茫山林里。又往前冲掠了数百丈,白玉蟾残余的那缕幽香早已被狂风吹尽,毫无痕迹,终于什么也察觉不到了。
懊丧已极,顿住脚步,转头四顾。疏影横斜,花香扑鼻,右前方灯火辉煌,亭台楼阁掩映于密林假山之间,极为熟悉。
慈恩园!
他胸口如遭重锤,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不知不觉间,竟又回到了这片梦萦魂牵的旧宅故地!
狂风吹来,前方台阁檐下,灯笼摇曳,忽明忽暗地照着横匾上的“慈恩园”三个大字,那是许正亭亲手题写,并由许宣架着梯子挂上去的。
其时正值暮春,柳絮纷舞,六岁的他坐在梯子上,得意地朝着欢笑喧哗的人群挥手。铁九、王六生怕他跌落,焦急地上来抱他。真姨娘嫣然而笑,温柔的脸容在夕晖里洇着光彩……情景历历,恍然如昨,然而那些欢声笑语却再也听不到了,只有淅沥的冷雨不断地击打着树叶,风声呜咽。想起方才《西厢记》里的那句“触目凄凉千万种。见滴流流的红叶,淅零零的微雨,率剌剌的西风”,更是情难自已。
这片山林与宅院,承载了他童年所有的快乐回忆,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能牵动内心最深的悸痛。归来多日,始终不敢登门,怕的便是触景伤情。想不到今宵追逐白玉蟾,误打误撞,终于还是来到了这片伤心之地。
他定了定神,回思片刻,除了许宅,周围并无什么达官富豪的府邸,最近的王府、张园,也在南边灵隐一带,更别说什么酒店馆驿了。慈恩园往西就是栖霞山,荒无人迹,实在猜不出白玉蟾究竟要去哪里。又想,难道她记忆虽失,心底深处却仍惦记着自己,故而将这片废园当作了暂时的栖身之地?一念及此,心中登时怦怦狂跳起来。
山林里一片漆黑,再不见当日笙歌十里、华烛彩灯通明如昼的盛景。
凝神四顾,假山四周的亭台楼阁虽挂满灯笼,却不见人影,倒是西南边的“听荷楼”里传来似有若无的丝竹与说笑声。当下转身疾掠,穿过假山、花园,转过梅林、竹院。
将至莲花池边时,瞥见东侧的伙房,他心中忽然一震,想起当日在成都死囚大牢内,洗琴临终对他说的那句话来。
“公子爷,老爷被官兵抓走前,让我回临安取一件东西,说那东西关系到许家上下的存亡。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出城,就被官兵追上了。老爷说,那物藏在一个极为隐秘之地,你如果逃得出去,切切记得去取出来。那地方……那地方……”
“公子爷,你……你还记得去年元宵节,你写的……你写的的灯谜么?东西就……就藏在谜底里……”
那时许宣刚经历了严刑拷打、雷电轰顶,又被林灵素“换”过脏腑,重伤未愈,精疲力竭,想不起元宵节自己所出的灯谜,更猜不出父亲所说的那件“关系到许家上下的存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此后出生入死,连经大劫,更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此刻,故地重游,突然电光石火般冒了出来。
临安的元宵灯会乃是每年最为热闹的时节,万户千家张灯结彩,四夷番客歌舞朝拜。一连五夜,满城百姓秉烛游玩,大小寺院都成了观灯的好去处。为了吸引游客,勾栏瓦舍灯红酒绿,通宵歌舞;食肆店铺也挂出各种别出心裁的华灯,争奇斗艳。南至龙山,北至北新桥,四十里霓光不绝。宫城内更有各种机关彩楼,极尽新巧;琉璃灯山,光焰通天。
许宣双腿行走不便,真姨娘担心他被人潮推挤践踏,不让他入城观赏灯会,便年年在慈恩园里自行举办灯节。久而久之,许府灯会也成了元宵一景,许多百姓游湖赏灯后,纷纷到慈恩园外眺望那繁复壮丽的灯山花楼。许正亭索性开放了一部分灯园,让游人赏灯猜谜,送些奖品。
许宣最好灯谜,乐此不疲,除了在灯笼上题写谜面外,还喜欢在上灯圆子和油?里掺上绢布谜语,谁能猜出,另给重赏。那年他一边和洗琴在厨房里帮忙搓圆子,一边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自认绝妙的灯谜:“肚量小,总难填,动辄来火,气得冒烟”,谜底便是“灶”。
难道父亲托洗琴去取的至关重要之物,就藏在这伙房的灶里?
当下转身跃落,推开伙房后门。屋里潮湿油腻,蛛网密布,桌椅倾倒,锅碗瓢盆也散落了一地,显然已有许久未曾开伙了。他摸到灶台边,握起烧火棍,在灶台里扒拉了片刻,隐约望见有个铁盒,小心翼翼地拨了出来。
那盒子早被烧得变形了,撬开一看,嵌着一个三指来宽的金片,灿灿如新,只是也已被烧得七歪八扭,正面刻着的图案难以辨识,倒是反面依稀可见“长庚曜夜”四字,此外别无出奇之处。
正欲细看,窗外灯光晃动,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过来了。他忙将金片揣入怀中,跃上横梁。
只见三人提灯进了屋,为首的是个身型颀长的白衣人,眉眼如画,唇边有一点朱砂痣,赫然竟是那日在乱葬岗上见过的洛原君侍女。许宣心头一凛,又奇又恼,想不到竟在这里又撞见她们。旋即醒悟,洛原君既与李师师、完颜瑶勾结,自然早已对他这“金国太子”的身世了如指掌,闯入此处,必有缘由。当下屏息静看。
那朱砂痣白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银白丝袋,敞开朝下一抖,骨碌碌滚出五个汉子,胖瘦高矮皆有,五花大绑,嘴里都塞了布条,满脸惊恐骇怒。朱砂痣白衣人指尖轻弹,震开五人绳索,将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麻脸大汉拉了起来,作揖道:“屠师公贵人难请,在下三次登门都见不着一面,只有出此下策,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麻脸大汉惊魂稍定,想要站直,双腿却仍不住地打抖,壮了壮胆子,道:“是了,你们……你们是前两日上门请我……请我的……”
朱砂痣白衣人道:“正是。在下初来乍到,不知屠师公身价几何,想是定金太少,惹恼了尊驾,抱歉之至。不知这回够了没有?”拍了拍手,另外两个白衣人变戏法似的端出两个红漆木盘,每个盘上都垒了十六个大银锭,少说也有五百两。
见她如此毕恭毕敬,麻脸大汉不由又神气了起来,皱眉打量了四周一番,沉下脸道:“他奶奶个六儿,这灶里的霉都长一尺高了,还烧个鸟菜?等老子把锅碗刷洗干净,天都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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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恩平
朱砂痣白衣人微笑道:“屠师公息怒,我家主人买下这片宅子不过半个来月,百废待兴,今夜突有贵客降临,所以才临时抱佛脚,劳君大驾,重增光彩。想当年,太和楼不过是一间又破又小的瓦房,屠师公都能在一炷香的工夫里,凭着一道‘八仙脍’名震京师,如今两个时辰内烧出几道小菜,又有何难?”
那络腮胡子的大汉哼了一声,脸上却大有得意之色。许宣心道:“‘屠师公’?‘八仙脍’?难道此人竟是太和楼的首席大厨屠云龙?想不到烧菜手艺无与伦比,长得却像个猪肉贩子。”
朱砂痣白衣人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再说,屠师公不是对掌管官家御食的刘三娘不怎么服气么?今夜的贵客里有一位贵得不能再贵的人物,只要师公能施展出八分手艺,或许不用过上多久,你就是屠尚食了。”
许宣心头一震,能让屠云龙当上宫廷首席御厨,敢情她说的“贵得不能再贵的人物”,竟是赵构那狗皇帝?怒火登时直贯头顶。
“当真?”屠云龙又惊又喜,横肉堆积的黑脸焕出光来,将褡裢往台上一摔,高声道,“那还等什么?孩儿们,快把灶台勺碗收拾齐整了,菜料全都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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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四个汉子齐声应诺,点上灯,分头麻利地收拾起来。朱砂痣白衣人嫣然道:“那就有劳屠师公了。我这就让人将厨具、菜料全都送来,还缺什么,只管屠师公吩咐。”提着灯躬身出了屋外。
许宣翻身倒勾,悄无声息地贴着墙壁滑到门口,尾随着三个白衣人出了伙房,绕过莲花池,来到了听荷楼。
听荷楼高三层,飞檐琉瓦,有如几重交叠的荷叶,碧绿通透。此时雨势渐渐转小,如笼烟纱,只见楼内灯火通明,丝竹喧阗,九个霓裳舞姬翩翩旋转,一个与他长相极为相似的贵公子正坐在中央,和数十个宾客觥筹交错,饮酒作乐,果然是乔化为“颜完金”的洛原君!
许宣怒火上冲:“原来买下慈恩园的‘新主人’就是你这番孙,难怪白姐姐追到了这里!很好,你尽管吃,吃多少,我今夜便叫你吐出多少。”悄然跃上荷花池西南角“说风阁”,凝神探望,却不见白玉蟾踪影。
那朱砂痣白衣人走到洛原君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洛原君点了点头,笑道:“各位兄台,小弟初来乍到,不识中原礼数,如有怠慢之处,宽恕则个。这宅子刚买不久,未及修缮,连家丁、厨子都是刚刚请来的。但按我北方人的规矩,越是尊贵的宾客,越当迎入家里宴请,方显赤诚。百废待兴,诸位姑且将就一下,下次相聚,断不会这般徒立四壁,让君见笑了。为表歉意,上菜之前,小弟略备了几份薄礼,万请笑纳。”
众白衣人各端了一个漆盒,鱼贯走到宾客身边。张宗懿这厮果然也在其中,第一个伸手接了过来,哈哈笑道:“颜大官人知情识趣,视金钱如粪土,难怪短短半月,名声就震彻京城。那夜画舫夜宴,未曾尽兴,今宵盛情难却,张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打开漆盒盖,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宝物,映得他满脸霓光乱闪,嘴张得老大,合不拢来。
许宣心道:“这番孙到了京城,四处撒钱,结交达官贵人,除了寻找那上古棺材,必是为了打通人脉,撺掇狗皇帝和耶律大石一道夹攻金国无疑,但不知为何要乔装成‘颜完金’?”一时仍猜不出其意。
众宾客打开礼盒,无不又惊又喜,一个肥头大耳的紫衣男子拍案笑道:“这冰翠孔雀钗举世只有一对,一只便戴在我宠妾的鬓上,我找了三年也找不到另外这只,颜公子又是从哪里寻来?”
洛原君摇扇笑道:“天下万物,都有其缘分。冰翠孔雀钗原是当年大宋第一美人李师师的饰物,听说秦侍郎的爱妾是如今的江南第一美女,也只有她才配得上此钗。”
许宣一震,难道这胖子竟是大奸臣秦桧的儿子秦熺?临安百姓都暗自议论,秦桧坏事做尽,断子绝孙,所以才将妻子王氏的外甥过继为儿。这厮仗着秦桧荫蔽,官运亨通,如今已是户部侍郎兼直学士院。其妾宛然原是艳冠京城的名妓,极得他宠爱,洛原君找来此钗相送,颇费苦心。
许宣自小最崇敬岳飞,对秦桧恨之入骨,如今虽因血海深仇,摇身变作了赵宋的敌人,但对这害死岳少保的奸贼一家仍是恨怒难平。杀机大作,暗想:“秦老贼一直与金国暗中相通,惟命是从,他的狗崽子竟敢脚踏两条船,两头下注……嘿嘿,我倒要看看金国上下还有谁敢保你!”
另外那十几个宾客也笑逐颜开,与洛原君客套了一番,许宣越听越是凛然,这些人要么是权臣子孙,要么是本朝新贵,个个都是赵构面前的大红人,加在一起,简直可以遮天蔽日,覆雨翻云。洛原君到临安不过半个多月,竟能将这一干人全都请来,倒也有几分能耐。想来这厮也怕惹人闲话,所以不在城中酒楼大宴宾客,而故意改在这废园里低调举行。
这时忽听有人道:“恩平郡王驾到!”洛原君、秦熺、张宗懿等人急忙站了起来,列队相迎。
许宣呼吸一紧,难道来者竟是赵构老贼收养的第二个儿子赵伯玖?只见几个道士夹护着一位高高胖胖的锦衣男子走了进来,与当日商船上见过的普安郡王赵伯琮相比,此人满面春风,年轻更轻,衣着容貌也更显雍容富贵。身后的六位道士圆冠黄袍,应是龙虎山天师道无疑。
临安百姓最喜议论官家闲闻,他从小就道听途说,知道了不少赵构两个养子的杂谈。据说赵伯琮虽勤奋谦恭,很有人望,却因身体瘦弱,小时多病,赵构不太喜欢,于是又收养了更加聪慧、白胖的赵伯玖。为保两位皇储平安,赵构让两人一个做了慈航静斋的俗家弟子,一个则拜入龙虎山张天师的门下,绵延多年的太子竞位也就多了几分道佛争锋的意味。此番“仙佛大会”在即,龙虎山的道士自是倾巢而出,要为赵伯玖涨颜面、保平安。
洛原君抢身上前,毕恭毕敬地将赵伯玖领到上座,也不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赵伯玖频频点头,开怀大笑。他与秦熺、张宗懿等人显然极为谙熟,目光扫过众人,微笑致意;众人自是恭礼相迎,百般奉承。
洛原君在他下席坐定,举杯笑道:“颜某三生有幸,能迎恩平郡王大驾光临,还有这么多好朋友赏面,真真叫蓬荜生辉。感激涕零,先自饮三杯。”说罢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海碗。众人轰然叫好,也纷纷举杯相敬。
许宣心中微动,此时若出手除了赵伯玖、秦熺等人,拆穿洛原君身份,就算这小贼逃得了“刺客同谋”的罪名,也绝逃不脱护卫不力的责任,再想要联宋伐金,便绝无可能了。转念又想,这厮乔化“颜完金”,必有奸谋,等探清他的底细再下手不迟,当下强捺杀机。
丝竹乱耳,霓裳眩目。赵伯玖酒量极佳,众人轮番起身祝酒,他无不欣然应接,转眼便喝光了两壶“眉寿”,满座喝彩不迭。洛原君抚掌笑道:“久闻恩平郡王量如江海,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想来也只有真龙天子才有这等海量。”
赵伯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众人端起酒杯,干笑几声,都不敢接话奉承,毕竟太子之位悬而未定,妄议官家之事保不准马屁未成,反遭大祸。
洛原君举杯笑道:“哎呀,颜某醉了,胡言乱语,该死该死。自罚三杯,以谢妄言之罪。”三杯饮罢,拍了拍掌,四个白衣人托着一个五尺高的木箱,恭恭敬敬地到了赵伯玖桌前,掀开盖子,箱里矗着一个三尺来高的龙纹青铜鼎,古朴厚重。
秦熺“咦”了一声,奇道:“大禹鼎!”洛原君鼓掌道:“秦侍郎果然慧眼如炬!此鼎是大禹亲手铸制的‘镇水鼎’。国之重器,自当赠予国之重器,还望恩平郡王笑纳。”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叫好,赵伯玖依旧微笑不语,眼中却是精光闪动。
洛原君起身道:“颜某还有一件薄礼想要呈给郡王,只是难断真假,怕有冒犯。秦侍郎既有如此眼力,斗胆恳请与殿下一起移驾品鉴,不知可否?”
赵伯玖摆了摆手,道:“无功不受禄,这等国宝岂敢妄收?至于颜相公还有什么珍奇之物,见识一番,自是无妨。”秦熺起身笑道:“既如此,秦某便托郡王之福,跟着开眼眼罢。”众人心下好奇,但见洛原君并无相请之意,都识趣地只管饮酒。
洛原君领着赵伯玖、秦熺沿湖朝东南角的小琴楼走去,几个龙虎道士想要跟随,被张伯玖摆手示意,留步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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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聆秘
那小琴楼原是许宣生母弹琴的所在,她去世后便再无人使用,摆在案上的两把古琴早已蒙上厚尘,久无弦声。许宣小时顽皮,曾从门缝钻入多回,发现屋角的多宝柜后有一个暗门,可通往湖边回廊,此时见状,立刻悄无声息地跃下屋檐,绕过廊亭,打开机关,藏到了那琴楼的暗门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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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不过片刻,洛原君便引着两人到了楼外,开锁推门而入。此处距离听荷楼约有三百步,松竹环绕,极为僻静。洛原君却似生怕被人听见,关上门,依旧压低了声音,说道:“秦侍郎想必已经和殿下说过我的身份,以及此行的目的了?”
秦熺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殿下,家父已遣人映证过了,颜相公确实是当今的大金国太子。他此番赴京,诚欲与殿下结好,以待他日殿下登位之后,成就宋金两国千年和平之大业。”
许宣一愣,大为意外。隔着暗门的缝隙窥望,只见赵伯玖皮笑肉不笑地道:“济安太子北海屠龙,草原驱虎,威名如雷贯耳,此番远道登访,实在让小王受宠若惊。只是小王既无安邦治国之才,又无降龙伏虎之力,且不说父皇龙体康健,正值盛年,纵然等到百年之后,论能力、人望,只怕也轮不到小王,有负济安太子厚望。”
洛原君道:“殿下实在过谦了。济安虽远隔万里,也素闻殿下福泽深厚,众望所归,大宋天子之位非君莫属。自绍兴和议之后,你我二国化干戈为玉帛,四海升平,风调雨顺,我此番赴宋,也是为了千秋万载,永绝烽火,赤诚之意,天地可鉴。”
赵伯玖点了点头,道:“宋金和平永固,是苍生之幸,也是小王日夜所祷。父皇当年听从秦相国等满朝文武的忠谏,痛下决心,除去岳飞,也是为了彰显结好的诚意。盟约既成,非海枯石烂不能更改,无论小王登不登位,这点都是一样的,太子不必担忧。”
洛原君叹了口气,道:“赵官家一言九鼎,济安自不忧虑,但我听说普安郡王素怀收复旧土之志,对岳飞极为同情,如果赵官家百年之后,由他继位……哎,那就指不定浩劫重起,生灵涂炭了。秦侍郎,你说是不是?”
秦熺小心翼翼地道:“普安郡王当年确有说过要收复河山,迎回二圣的话,但见龙颜不悦,这些年已极少再提此事了。据我所知,官家也是担忧他矢志不改,为一己功业而坏了苍生之福,所以才采纳家父举荐,将仁厚聪睿的恩平郡王立为皇子。”
赵伯玖似笑非笑地道:“秦相国举荐之恩,没齿不忘。但普安郡王年幼时说过的话,岂能作数?这些捕风捉影之事,不提也罢。”
洛原君摇扇笑道:“恩平郡王宅心仁厚,果不其然。只是人无伤虎意,虎有食人心。殿下想必也听说了,大夏、西辽两国联合蒙兀各部,勾结我大金国的内奸作乱,想要杀我父子,分我天下,你且猜猜,大宋有没有人与之暗中联手?如果有,又是何人?”
赵伯玖皱起眉,欲言又止。
洛原君道:“殿下聪慧过人,想必早已猜出来了。暗中勾结辽、夏、蒙兀,想要颠覆绍兴和议的,正是素有收复旧土之志的普安郡王。”见他神色骤变,笑道:“不过郡王放心,我早已打探清楚了,此事与赵官家、与殿下都无半点干系。此番我奔赴万里,正是带来了汗阿玛的密旨,要与大宋携手结盟,永固太平。”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绸,递与赵伯玖。
赵伯玖展开只看了两行,神色登缓,沉吟片刻,道:“不是小王信不过济安太子,只是此事关系甚大,单凭太子擒获的刺客一面之辞,实难佐证。即便说服得了父皇,也难让满朝文武信服。”
“殿下考虑的极是,”洛原君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微笑,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密信是普安郡王身边的人亲手所写,郡王就算不认识他的笔迹,赵官家想必也已熟识得很了。”
赵伯玖瞥了眼信末的签名,“啊”地一声轻呼,接信的手微微发抖,双眼中尽是掩抑不住的惊喜。
秦熺凑近一看,失声道:“史浩史相公!”洛原君道:“若只是我大金国乱贼的一面之辞,自难确断,但这位史相公乃是赵官家御命的王府教授,普安郡王奉为恩师,他亲笔所言,想来不会是假的了罢?”
赵伯玖眯起眼,目光闪动,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此事关系太大,就算真是史相公的手笔,也不能断言普安郡王参与谋逆。爹爹最讨厌兄弟不睦,我若呈上此信,说普安郡王勾结外贼,妄图弑君篡位,他不但不会相信,反倒会怀疑我构陷栽赃。”
洛原君摇扇叹道:“那就没有办法啦。再过几日,便是‘仙佛大会’,赵官家照例必亲临观看,普安郡王若真安排刺客,杀了他,取而代之,必会重启宋金之战,到时候只怕迫不及待要割下郡王的头颅来祭旗。”
赵伯玖脸色忽红忽白,半晌未答。洛原君朝秦熺使了个眼色,秦熺低声道:“史相公偏袒普安郡王,已非一日,他做事缜密,素求万无一失,如果真如信中所言,必会在仙佛大会上动手。殿下若不敢进言,不如将此信交与我,改由家父呈送给官家……”
赵伯玖摇头道:“更不可!爹爹本就疑心我与秦相结党,史相公与秦相又有嫌隙,他见了更要生疑。”
见他咬牙踱步,犹疑不决,洛原君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先下手为强’,既然普安郡王要杀你父子,不如你先动手将他杀了!”
赵伯玖猛地抬起头,惊愕无比地瞪着他,又望了秦熺一眼。秦熺慢慢地点了点头。赵伯玖深吸了口气,待要点头,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普安郡王若被刺客,爹爹必要怀疑是我所为。就算……就算不彻查端的,也必定……必定……”
洛原君似是大为不耐,冷笑一声,道:“秦侍郎,你说恩平郡王行事果决,帝王之器,原来不过尔尔。看来我此次是来错地方,找错人了。告辞!”拉开门,作势欲走。
赵伯玖脸色涨紫,秦熺忙关上门,道:“济安太子且慢!”转身将赵伯玖拉到屋角,压低声道:“殿下,自古帝王行事,杀伐果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我上下齐心,再加上金国倾力相助,何愁大业不成?今日若让他走了,不止你我小命难保,大宋千千万万的百姓势必堕入浩劫,水深火热!”
赵伯玖咬了咬牙,道:“不是我狠不下心,只是爹爹……若普安死了,爹爹必定生疑,多半要改立其他皇子,到时就算秦相与众位大人合力进谏,也无济于事。”
“这有何难?”洛原君施施然地摇着羽扇,走到两人身边,“只要殿下肯狠下心,先发制人,借着‘仙佛大会’的东风,送赵官家上西天成佛,再让‘刺客’招出受普安郡王与史相公指使……有此如山铁证,加上秦丞相等一干忠臣,还愁不能继承大统么?”
“你……你是说,让我……”赵伯玖脸色大变,声音颤抖,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剩下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洛原君微笑道:“你我都生在帝王家,最知帝王事。外人看似风光,可每一天、每一刻都有行走在刀山上,一步迈错,粉身碎骨。是进是退,哪有什么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许宣听到此时,早已是怒火中烧,这西凉小贼胆敢假冒自己,伪造金国圣旨,必是与假太后李师师沆瀣一气,只是一时间仍想不透他们的奸谋。若是要联宋伐金,刺杀赵构便也罢了,为何要构陷矢志北伐的普安郡王?难道仅仅因为赵伯玖更为软弱,容易操控?隐隐觉得另有蹊跷。
又想,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贼老天开眼,让这厮撞在自己眼前,只消一刀结果了他的狗命,不管什么阴谋,全都化作泡影!右手握住柴刀,待要大开杀戒,手指碰到了一个冰凉之物,正是那夜赵伯琮在商船上送他的八瓣铜莲。心中忽地一动,浮现出一个极为壮阔的复仇计划,杀机骤消。
这时,赵伯玖一手攥着金国的黄绸“秘旨”,一手捏着史浩的信笺,青筋暴起,几次似已下定决心,却又欲言而止。秦熺咳嗽一声,道:“济安太子,此事非同小可,我们怎知你是否出自真心,言出必行?”
洛原君摇扇笑道:“殿下若是担心我骗你,可以问问这只虫子。”左手一张,掌心多了一只背纹金线的肥白蚕虫,道:“此虫叫做‘真心虫’,长在昆仑……”
话音未落,数丈外树叶沙沙,狂风卷动,一道人影闪电般地穿入窗子,朝赵伯玖等人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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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乐阵
“有刺客!有刺客!”众人大乱,众西凉白衣侍女与龙虎道士纷纷朝琴楼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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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光石火间,洛原君已抢身挡在赵伯玖身前,掀起桌案朝来人凌空掷去。“嘭”地一声,碎木飞炸,那人身形却无片刻停滞,鬼魅般地扑到了两人头顶。
洛原君羽扇疾舞,便连挡了八九合,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秦熺乘机抱住赵伯玖,翻身滚到桌下。楼外人影闪掠,十几个白衣侍女与龙虎道士率先赶至,有的团团护住赵伯玖二人,有的叱喝着拔剑围攻刺客。
“白姐姐!”许宣又惊又喜,差点儿叫出声来。从缝隙中望去,那刺客白衣纱冠,虽蒙着面巾,但那双眸与身形却必是白玉蟾无疑。忽想,难道“她”连日里追踪洛原君,竟是为了守株待兔,刺杀赵伯玖?一时间却又猜不出任何“她”这般做的缘由。
如果“她”真是白素贞,与一年前相比,堪称脱胎换骨,无论真气之强,还是剑术之奇,都强了不止十倍。冲入琴楼的西凉诸女与龙虎道士越来越多,个个修为均在“真人级”之上,身陷重围,她却似闲庭信步,翩翩起舞。
“叮!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众人兵刃与她的长剑甫一相接,不是脱手震飞,就是断裂迸碎。转眼间众人两手空空,趔趄跌退,反倒那洛原君岿然不动,羽扇如光轮飞转,将自己与赵伯玖死死护住。
许宣越看越奇,他自幼崇仙慕道,见识了不少道门各派的剑法,又受了林灵素、李少微等绝顶高手的指点,对各门剑术也算略有了解,却独独未曾见过白玉蟾这等剑法。
“她”舞剑如舞蹈,轻盈快疾,看似绵柔纤巧,却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强沛真气,仿佛不在舞剑,而是舞动丝带,没有任何剑招可循。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真气时顺时逆,虽是在经脉间运转,却也如同手中长剑般随心所欲。常人这般运炁,早已经络尽断了,“她”却越转越快,如狂风倏忽不知所往。
而那貌似绣花枕头的洛原君,修为之高竟也远出他的意料。运转真气时,炁随意走,竟似与白玉蟾异曲同工;手里的羽扇分合迅疾,也如在挥扇起舞,姿势曼妙。两人虽然一个使剑,一个舞扇,却像是同门同派。
洛原君显然也察觉到了,喝道:“阁下是谁?为何竟会……”话到嘴边,似觉不妥,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左袖一卷,将赵伯玖、秦熺拽到西凉众女手中,羽扇光轮爆舞,突然反守为攻,迫得白玉蟾连退数步。
许宣一凛,这几下快如急电,看似无奇,却用到了“八极转换”的要诀,脚步踩的则是九宫步,难道这厮竟也学会了“先天神功”?对他残留的几分轻视之心顿时烟消云散。敢情当日在草原、北海与蒙辽各部激战时,这厮是有意藏拙,不愿在萨守坚、茅子元等人面前显山露水。所幸自己声东击西,假意奔袭合不勒汗,出其不意地制住了这小子,否则被他反戈一击,贻误战机,最终鹿死谁手可就难说了。
此时生死攸关,洛原君又有意在赵伯玖、秦熺等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本事,更无半点掩藏,羽扇越转越快,如穿花舞蝶,姿态美不胜收。众人看得目不暇接,一时竟忘了凶险,忍不住大声叫好。
许宣的心反倒渐渐定了下来,这厮的招式虽然奇诡炫丽,真炁却比白玉蟾弱了老一大截,只是仗着脚步莫测,气势汹汹,暂时将她压制在下风,撑不多久,必定又得转攻为守。
果然,没过片刻,白玉蟾的剑光陡然转盛,“叮叮”连声,似是刺在扇骨上,洛原君险些脱手,急忙后翻飞旋,在横梁上一勾脚,重又冲向白玉蟾。
众人齐声喝彩,许宣却暗呼可惜,她剑术高绝,奈何临敌经验欠缺,方才若顺势前冲,那西凉小贼早被刺个透心凉了。
众西凉女子瞧出不妙,互使眼色,绕到白玉蟾后方,忽地挥袖抛出几个弹丸大的球茧。
“嘭!嘭!”球茧迎风起火,纵横炸射出万千银丝,瞬间交织成一张大网,将白玉蟾罩入其中。众人欢呼方起,白玉蟾旋风急转,剑光斜挑丝网,竟反将洛原君兜了进去。
那丝网也不知是什么毒物所织,坚韧无比,尖刺密布,收勒在皮肉上,“哧哧”激响,疼得洛原君嘶声大叫。西凉众女又惊又怒,纷纷吹奏笛箫,丝网的残茧里登时爬出许多七彩斑斓的茸毛小蜘蛛,沿着银丝纵横穿行,所到之处,丝网纷纷迸断收缩。
洛原君乘机挣脱,翻身急滚,不等起身,白玉蟾剑光炫舞,已震飞西凉众女的笛箫、兵刃,抵住了他的眉心。
众人大凛,鸦雀无声,秦熺更是吓得面色如土,躲在桌下簌簌发抖,赵伯玖眼见必死,反倒惊惧尽消,挣开挡在他身前的龙虎道士,昂然道:“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这位颜官人是外邦贵客,与本王素昧平生,阁下要杀的是本王,何必牵连无辜?你把这些人全都放了,赵某项上人头,任君摘取。”
许宣大感意外,忖道:“想不到这厮看似蠢笨,却也不贪生怕死。赵构老贼若有几分他的气魄,当年岳爷爷早就大破兀术老贼,直捣黄龙了。”一时对这恩平郡王不由起了几分敬意,忘了自己已是金国太子、赵宋仇敌。
白玉蟾眉尖微蹙,正欲说话,楼外突然响起如潮的诵唱声,謦鼓齐鸣,只听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耳旁嗡嗡震道:“天子脚下,紫薇殿旁,岂容妖孽放肆!”
说到“放肆”二字时,楼外电光骤亮,雷声轰鸣,震得众人头晕目眩,纷纷趔趄跌倒。许宣亦气血翻腾,难受之极。白玉蟾手指一颤,剑尖偏离了洛原君的眉心。洛原君乘机挥扇疾舞,荡开长剑,翻身朝她反攻。
许宣大凛,不知来者是谁?单凭这声雷电交加的震吼,除了林灵素与耶律大石,当世想不出还有第三人来!
却见百余名黄袍道人敲磬打鼓,吹号品箫,正绕过莲花池,朝这里走来。当先的那中年道士清雅俊逸,脸如冠玉,三绺青须,直如年画上的神仙,赫然正是当日在长江上见过一面的龙虎宗张守真。
数百年来,龙虎宗正一教始终是道门第一大派,茅山上清、阁皂山灵宝各派始终难以望其项背,这些年青城各派崛起,在司马浮云统领下,携九门之力才勉强压了龙虎宗一头。但真正算来,唯有当年林灵素与王文卿红得发紫时,其神霄派才无可争论地盖过天师道锋芒,成为大宋第一道门。权势旁落的张天师自然将这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林灵素灭宋复仇的阴谋败露后,天师张继先率先发难,联合道佛各派一路围剿,最终虽然在九华山颠联手震碎了林灵素的经脉,挑断其脚筋,却还是被他以妖法血遁,并一掌震伤了心脉。
张继先伤重不治,将天师之位传给长子张守真。而这张守真的天赋更远胜其父,弱冠之年参加第一次“仙佛大会”,便连败青城十九剑、灵宝四仙、茅山双老,轰动天下,被看作林灵素之后的道门第一高手,声望直逼司马浮云。经过这数十年的修炼,更被奉为与葛长庚齐名的“大宋四大散仙”之一。
许宣小时听程仲甫说过许多道门轶事,对张守真之名自是如雷贯耳,那日在长江上,也曾亲睹他与郭动天之战,此时再见,不由得凛然警惕。
龙虎山的“降魔咒”天下闻名,以九九八十一名高手组成乐阵,摄心动魄,变幻莫测,百余年来也不知有多少高手为其所困。当年九华山上,张继先就是趁着林灵素与三十三名道佛绝顶高手僵持不下时,以此阵干扰林灵素的神识,而后一举偷袭,将其重创。
“降魔咒阵”最厉害之处,还不在于它恐怖的摄魄之力,而在于可将声浪精准地传导给百丈内的任何一个目标。此时它的目标显然是白玉蟾。
衰草贴地,树枝剧摆,层层叠叠的声浪如无形狂飙,席卷过粼光乱闪的池面,刮得白玉蟾衣袖鼓舞,发丝纷飞,而与“她”咫尺之距的洛原君却仅如微风拂面。饶是如此,荷花池周围的其他人已被那乐声搅得神色迷乱,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西凉众女见此情状,急忙牵着赵伯玖、秦熺、张宗懿等贵客朝远处避退。
龙虎道士们沿着荷花池布成了“凹”字阵,八十一名乐手身边各立了一个持剑的道士,剑锋随着乐声嗡嗡摇震,全都指向白玉蟾,只等张守真后背的“太一剑”出鞘,立即乱剑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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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救美
锣鼓喧天,箫笛节节高上,乐声越来越凶怖凄厉。众人身在局外,却仍听得双股战栗,心跳如狂,纷纷依从西凉诸女的警示,撕下衣帛,紧紧地塞住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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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蟾虽然疾舞如风,轻盈依旧,剑光却已摇曳不定,额上、颈上香汗淋漓。反倒洛原君精神大振,羽扇“哧哧”激响,仿佛化成了满手长剑,将“她”压得密不透气。
白玉蟾突然后仰贴地,单手撕下衣袖,塞住双耳,顺势回旋疾卷,剑光如水银飞泻。洛原君眉睫一凉,额鼻登时被剑气划破,惊怒交迸,翻身急退,冷汗涔涔遍体。
张守真双手金铙“哐”地一声相撞,锣鼓齐鸣,刺耳穿心。白玉蟾身子一颤,剑光陡敛。许宣心中一凛:“糟了,贼老道要下手了……”
念头未已,果听张守真喝道:“八部六天,鬼神辟易。雷电霹雳,万剑归一。疾!”空中闪电密布,倏然汇入众道士剑尖,天地骤白。八十一支长剑划过万千道炫目的光芒,直如流星雨般,随着他后背破鞘而出的“太一剑”,朝白玉蟾缤纷射去。
“呼!”白玉蟾衣裳狂舞,整个人竟被剑飚卷出琴楼,左摇右摆地悬在莲池上空,离地三丈来高,长剑也被压成了一轮圆弧,几近折断。八十一道剑光飞旋周侧,伸缩吞吐,刺扎着,挤压着,越收越紧,随时欲将她戳如刺猬。
洛原君拍手道:“好一个‘八部六天降魔雷剑飚’!龙虎张天师,果然天下无双!”众人惊魂未定,听见他高声喝彩,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欢呼叫好。
许宣又惊又恼,原以为自己连得奇遇,以“无脉之身”逆炼“混沌元炁”,又初窥共工的“无形刀”心法,深谙“天地交感、因时应势”之妙,足以横行天下,报仇雪恨,今日目睹这张天师剑阵之威,方知自己仍不免坐井观天,小觑了四海英豪。
此阵集一百六十三人之力,以摄魂之乐扰敌心魄,又借五雷大法将剑阵威力激至最大,此消彼长,一时间实难想出破解之法。然而此刻生死攸关,也容不得他多想了,当下摸出另一张人皮面具蒙住脸,朝众道士疾冲而下,捏着嗓音笑道:“什么‘八部六天降魔雷剑飚’,我看是‘狗屁不通以多欺少真可笑’!”指箭连弹,将八九个道士手中的乐器、长剑打得冲天飞起。
他不想暴露身份,又不愿过早地使出“无形刀”,这几记气箭用的全是楚青红所授的指法,加之身形快如鬼魅,无人可挡,剑阵顿转溃乱,惊哗四起。
张天师金铙又是“哐”地一响,如雷霆当头,震得他眼前金星迸现,气息滞堵。众道士立即回转阵型,锣鼓密奏,箫号齐鸣。声浪如狂涛掀涌,四面八方地猛击他的耳膜,心脏剧跳,几欲窒息。
许宣虽早已耳闻“降魔咒阵”的厉害,也目睹白玉蟾受困局中的种种艰险,此时亲身相试,方知其恐怖竟一至于斯!铙、锣、钟、鼓、謦、号、角、笙、笛、箫、阮、二胡、铛、琵琶、扬琴、叫、吹、板……二十余种法器加上那嘶嘶如鬼哭的诵唱声,直如置身地狱,听着万千妖魔嚎叫咆哮,威力之强猛,比先前置身局外时强了百倍、千倍。若是五音不全之人倒也罢了,偏偏他又通晓音律,每节每拍全都丝毫不落地钻入心底,意裂神摇,难受到了极致。
闪电乱舞,剑光缤纷,合着那凄厉狂躁的咒乐声极速飞旋,眼花缭乱地从每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朝他进攻。饶是他深谙“六十四卦阴阳指”随形应势之妙,被这魔乐干扰,也不免捉襟见肘,顷刻间,衣裳便被剑气割破了数十个口子,险象环生。
混乱中,又听白玉蟾“啊”地一声低吟,西凉众女欢呼不已。余光扫处,却见落英缤纷,“她”捂着左肩滚落在地,浑身已被丝网紧紧罩住,显然被洛原君偷袭得手。
洛原君满脸得色地站在丈许外,摇着羽扇,笑道:“情花一夜开满树,入骨相思再难除。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越是挣扎,情网收得越紧,花毒发作也就越快。想要活命,赶紧乖乖地一动也别动。”
许宣虽不知“情花”是何物,但见这小贼如此得意洋洋,也知必是极罕见的剧毒。意念一分,情状越发凶险,“哧哧”连声,头发、衣袖被六七道剑光削去半截,就连胸口也被剑气刺中,剧痛锥骨。所幸那流霞镜正好紧贴心口,为他挡去了一劫。
乱剑闪耀,晃着电光,刺得他酸泪直涌,却陡然触动了灵犀,拔出那流霞镜,四下挥动。霞光怒爆,众剑“叮叮”反弹,近处的数十个道士脸色骤变,似是被被那神镜炫光晃得心神迷乱,管弦钟鼓随之变调。
许宣更不迟疑,变向疾掠,一把夺过右侧道士手中的帝钟,极速乱摇,流霞镜则继续迎着闪电左右晃动,将纵横冲来的飞剑拨撞开来。离得最近的几个道士再也抵受不住,长剑、法器叮当掉地,惨叫着捂住双耳,或趔趄跪倒,或满地打滚,痛苦已极。
周围众道惊怒溃退,纷纷撕下布帛塞住双耳。许宣幡然醒悟,敢情这群牛鼻子怕的不是流霞镜反射的炫光,而是神镜反弹的咒乐!
“降魔咒阵”最了得之处,在于能将所有法器发出的咒乐声精准无比地传导向同一个目标。好比将所有拳头猛砸在一个点上,自然威力倍增。而这柄流霞镜是女娲用补天残余的五色石所炼,隔绝阴阳,五行不侵,就连咒乐传到镜面,也被瞬间激爆了数倍,原路折返。这些道士修行远不及许宣,遭此反噬,措手不及,登时乱作一团。许宣无心插柳之举,竟收得奇效。
张天师神色微变,喝道:“何方妖孽,还不跪下受死!”金铙连撞,压过他的帝钟声,“太一剑”呼啸飞旋,死死地抵住流霞镜,炸射出橙黄金灿的层层光芒。许宣呼吸一紧,如被泰山压顶,一时竟脱身不得。
众道士如释重负,重结咒阵,乱剑层叠相接,犹如金甲长龙,随着那排山倒海的诵唱声翻腾回旋,变幻莫测地连番猛攻。
许宣右手紧握流霞镜,嗡嗡颤抖,被“太一剑”顶得无法翻转,只能以左手帝钟勉力格挡剑阵。奈何众剑忽分忽合,他却无三头六臂,“哧哧”连声,瞬间便被五支长剑刺破护体真气,左臂、双腿鲜血长流。
张天师双眸灼灼如火,嘴角勾起一丝森然冷笑,念念有辞。漫天闪电如银树倒挂,接连不断地汇入剑阵,光焰冲天,四周草木有如被烈火烧灼,迅速焦枯,池水喷涌如沸。
众人齐声惊呼,慌不迭地后退散开。此时白玉蟾已被那丝网紧缚,难以挣脱,洛原君更加有恃无恐,拊掌笑道:“天雷勾地火,神剑诛妖魔。颜某久居夜郎之国,素闻大宋豪杰遍地,今日有幸大开眼界,果然名不虚传。恭喜恩平郡王,有这么多能人相助,何愁不能灭……不能国泰民安?”
赵伯玖此时见胜券在握,惊魂大定,高声道:“天师,上苍有好生之德,此人身份未明,意图不清,何妨先饶他一命?等问出前因后果,再交由大理寺发落。”秦熺、张宗懿等人登时谀辞如潮,齐赞郡王仁厚,实乃大宋之福。
许宣反倒被激起怒火,心道:“你们杀我全家时不问青红皂白,此时何须你来惺惺作态?”哈哈笑道:“就凭你们这些三脚猫的牛鼻子,也能奈何得了老子?我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太一雷剑’!”
凝神念诀,喝道:“三关三田,水火坎离。玄窍元始,无孔之笛。风火云雷,五气聚顶。三十三天,神霄太一!”真气如涡轮狂转,狂涛骇浪似的冲上了泥丸宫。
天地骤白,雷声狂奏,夜空中猛地炸开一轮绚丽无比的霓霞,漫天倒垂的霹雳急剧扭舞,如银河崩泻,转而冲入了他的头顶。
“轰!”
他仰身狂啸,万千道霞光从身上炸射而出,又涌入手中铜镜,迸放出更加刺目的炫光。剑阵应声迸飞,众道人或跌或坐,或踉跄连退。赵伯玖、秦熺等人更被震得面无人色,几欲晕厥。
张天师骇怒交集,面色涨紫,双手紧拢金铙,“太一剑”已被神镜拱成了弓形,橙光流离倒舞,一寸寸地朝后退去。
许宣长啸不绝,闪电接连不断地劈入他的身体,在体内狂乱地飞窜,又喷涌为滚滚炽光,环绕着右臂冲入神镜,朝外冲天炸散。瑰丽剧变的霓光有如漫天烟火,映照着姹紫嫣红的庭园,也映照着众人惊怖又难以置信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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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罗盘
许宣长啸不绝,闪电接连不断地劈入他的身体,在体内狂乱地飞窜,又喷涌为滚滚炽光,环绕着右臂冲入神镜,朝外冲天炸散。瑰丽剧变的霓光有如漫天烟火,映照着姹紫嫣红的庭园,也映照着众人惊怖又难以置信的脸。
自从敖无名将“阴阳五雷剑谱”盗入中原后,便为各方觊觎,蜂起模仿,数十年来滋生出众多流派,其中最响震四海的自然莫过于林灵素与王文卿的“五雷电剑”,除此之外,茅山的“上清雷法”,青城的“引天雷”,乃至张天师的这“降魔雷剑飚”都是由此而来。
然而“以炁感雷,经脉自伤”,任一流派的雷法,都无法避免自伤经脉,这也是为何高手相争,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意轻启雷法,以免一击不成,反受其害。唯独许宣悟创出“无脉之身”逆炼混沌元炁,奇经八脉本已尽断,自然不怕再受雷电之创,至多捱受点常人难以捱受的痛苦罢了。众人不知此中关窍,见他竟能连绵不绝地动炁引雷,无不震骇。
“嘭嘭”连震,张天师手中的金铙迸开数十条裂缝,他脸色由紫转白,又转为铁青,蓦地大喝一声,撒手抛开金铙,右手夺过“太一剑”,奋力一拨,将流霞镜朝外撞开,顺势欺身扬掌,左手毕集全身之力拍向许宣胸腹。
这一掌势如狂飙,避无可避,等到众人回过神时,他的左手已结结实实地印在了许宣腹部。“轰”地一声,闪电涣散,许宣竟被顶着冲起六七丈高,啸声顿绝。众道士又惊又喜,纵声欢呼。
张守真也没料到竟能一击得手,只觉对方真气崩乱,经脉似已被自己尽数打断,正觉狂喜,许宣丹田内的真炁忽然极速飞旋起来。他呼吸一滞,左掌如被漩涡所吸,真气滔滔不绝地泻入其体内,霎时间冷汗遍体,惊怒交迸,失声道:“盗丹大法!你……你是魔头林灵素!”
听得“林灵素”三字,众人无不大哗,白玉蟾亦微微一颤,睁眼朝他望来。
林灵素的“盗丹大法”源自上古的“摄神御鬼大法”,却更阴邪独特,为了以最快速度强吸对方真炁,不惜牺牲自身脏腑,旁人若是学了,自是不啻于饮鸩止渴,而他仗着“百衲大法”,每每用他人的脏腑移植替代,化险为夷。他传给许宣的“嫁衣神功”乃是“盗丹大法”的篡改版,阴毒更甚,习此妖功,虽能将别人的真炁纳入丹田,却无法化解,只能将辛苦炼成的炁丹白白送给第三人,而自己却受尽痛楚而死,这便是所谓的“人为鼎炉,化炁炼丹。丹成鼎裂,为伊嫁衫”。
许宣被林灵素骗得修炼此邪术,吃尽了苦头,幸亏炼成“无脉之身”,才将积藏在体内的炁丹吸化干净。本不想再施此术,害人害己,但被张天师迫得无从闪避,才不得已又冒险用之。既被他误认为林灵素,索性逆转丹田,模仿那魔头的声音,狂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年张天师以多欺少,偷袭寡人,想不到儿子换了老子,还是一样卑鄙无耻!”
眼见真炁源源不断地泄入这妖魔丹田,张守真惊怖骇怒,不顾一切地挥舞太一剑朝他心口刺去。
许宣大笑着挥镜格挡,“哐!”霓浪四炸,张守真喷出一口鲜血,抛飞出六丈开外。他则凌空后翻了几个筋斗,顺势疾冲而下,直扑洛原君。
众人见他这么快就破了“太一雷剑阵”,将张天师打得吐血飞跌,无不大骇溃退。却不知许宣虽神功初成,修为却未必能及得上已臻散仙之境的张守真,此番侥幸得手,一半是流霞镜的功劳,另一半则是借着林灵素的积威,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洛原君应变倒也奇快,挥扇疾舞,连挡了他四记指箭,却躲不过第五、第六记,双膝剧痛,“哎哟”跪倒在地,翻身急滚,左手一扬,冰针暴雨似的朝他打来。许宣闪身避过,西凉众女抢身护挡,却被他接连撞飞。
许宣恨这厮出手阴毒,原想一掌将他拍死,但一则担心拍死他后,解不开白玉蟾所中的“情花”之毒;二则这小子一死,刚才想到的复仇大计便断了重要一环。当下出手如电,封住洛原君的经络,掐住脖颈喝道:“解药呢?”
洛原君脸色涨紫,眼珠滴溜溜乱转,朝自己腰间锦囊瞥去。许宣劈手夺过,还不待打开,头顶乱剑飞舞,张守真又已领着众道士结阵反攻。几在同时,庭院外火光闪动,啸呼不绝,似乎又有许多高手朝这儿赶来了。
许宣想要抓住赵伯玖挟为人质,那厮却早已被群道团团护在了阵心,见张守真率众冲来,更不恋战,哈哈笑道:“牛鼻子,改日再会!”拎起洛原君掷向剑阵,反身挑断白玉蟾身上的丝网。
此时白玉蟾所中之毒业已发作,迷迷糊糊,浑身绵软无力,见有陌生人将自己抱起,本能地挥掌拍来。许宣低声道:“白姐姐,得罪了!”封住“她”的经脉,抱着朝西疾掠。
张守真御剑直追,喝道:“各位听好了,逆贼林灵素祸国殃民,罪孽滔天,圣上早已降下圣旨,谁能砍下他的头颅,赏黄金万两,封大国师!”声如洪雷,遥遥回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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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仙佛大会前夕,西湖旁的寺庙、道观里本就住了许多僧侣道人,远远闻得动静,都已朝慈恩园里奔来,此时听见张守真话语,无不遥遥呼应。一时间喧呼如沸,四面八方也不知来了多少追兵,此起彼伏地叫道:“林灵素,是逆贼林灵素!”“林灵素在这里!莫让这魔头跑了!”
许宣对附近山林了如指掌,高掠低伏,左折右转,很快便绕过堵截,将张守真等人甩在了数百丈外。眼见前方峰峦叠嶂,溪水潺潺,知道已到了灵峰山。
他小时喜欢山上的一处瀑布,铁九常常背着他到瀑布下玩耍,那瀑布内的岩壁上藏着一个极隐秘的岩洞,据铁九说,那岩洞直通山腹,四通八达,有如迷宫,听得他心痒难搔,几次想要钻入探寻究竟,都苦于双腿无力,不能成行。此时故地重游,灵机一动,凌空掠向那瀑布。
山洞隐秘,追兵极难找到;就算真找到了,在那曲折狭窄的迷宫甬道里,他们纵有千人万人,也绝讨不得好去。
瀑布轰鸣,水雾濛濛。许宣踏着湿漉漉的石壁朝上冲跃了六七丈,很快便找到了隐蔽在灌木丛后的一处罅隙,恰容一人侧身钻入。他贴着石壁挤入洞口,又小心翼翼地用草木、石块将洞口掩住。
铁九所言非虚,山腹内果然有迷宫般蜿蜒的甬洞。洞道逼仄蜿蜒,嶙峋凹凸,最宽处不过三尺,最窄的地方只有四指来宽,若是常人自难通过,但此时许宣已初成混沌元炁,又有共工遗留的“裂天刀”,逢石开路,直如削泥。
如此走了百八十丈,甬道渐宽,伸手不见五指,瀑布的轰鸣、追兵的啸呼全都渐渐听不见了。许宣凝神扫探,已到了一个纵横数丈的腹洞,隐约可见左右各有几个黑漆漆的甬道,不知通向何方。
他闭上眼,天人交感,左侧两个甬洞只有回旋鼓荡的空气,右侧第二个甬道则阴风隐隐,迤逦不绝,显然可通往山外。正欲右转,白玉蟾睫毛微颤,似已从昏迷中醒来。
许宣忙扶她靠坐在石壁边,把脉探察。“她”脉象极乱,心跳忽快忽慢,浑身滚烫如火,显然已剧毒攻心。当下也顾不得是否会被追兵察觉了,从怀里取出火折子打着,映着流霞镜,洞内顿转明亮。
白玉蟾眉头紧蹙,双颊酡红,浑身香汗淋漓,大半件白衫都被星星点点的黑血洇染,肩头、左臂、右腿、后背……也不知被丝网上的尖刺扎了多少伤口。
许宣将洛原君锦囊里的物事全都倾倒而出。锦囊里有一个青铜罗盘,一个插着数十枚冰针的银匣,此外还有花花绿绿的几十颗丹丸、三个琉璃瓶装盛的药膏和一个拇指大的白瓷瓶,也不知哪个才是“情花”解药。大为恼恨,实不该轻易放走那西凉小贼,事到如今后悔也迟了,只有竭力试上一试。
正思忖间,那青铜罗盘上的金针突然极速飞转起来,光芒大作。
那青铜罗盘直径约四寸,形如圆饼,周沿只刻了“子丑寅卯”等十二个地支字符,极为简洁质朴。罗盘上浮了一枚寸许长的金针,针头被罗盘中央紧紧吸住,针尖不住飞转。
许宣心中一动,想起那日在乱葬岗上,那几个女扮男装的西凉侍女正是端着这罗盘鬼鬼祟祟地四处找寻。指针如此狂转,难道她们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宝物,就藏在这山腹之中?好奇心大起,当下将药丸、银匣塞回锦囊,揣入怀里,右臂抱着白玉蟾,左手托着罗盘,顺着那金针指引的方向,朝左蜿蜒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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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铜榇
许宣右臂抱着白玉蟾,左手托着罗盘,顺着那金针指引的方向,朝左蜿蜒而行。
又往前走了三四百步,金针嗡嗡摇震,焕发出刺眼的白光,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小,等他转过几个弯后,更是倏然定住,一动不动。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白玉蟾,打亮火折子,只见上方石乳倒垂,四壁湿滑,水声滴答,在火光映射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绚芒。罗盘金针直直地指向右前方漆黑的洞角,以肉眼难以觉察的幅度疯狂地摇震着,炽光欲爆。
许宣举着火折子往彼处照去,猛吃一惊,浑身冷汗全都冒了出来。那凹洞里赫然竟放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材!
还不等细看,一阵狂风刮来,阴寒彻骨,火光明灭摇曳。白玉蟾“啊”地一声低吟,似已从昏迷中醒来。也不知是被那妖风所袭,还是剧毒发作,滚烫的身躯忽然变得冰冷无比。
许宣大凛,再不动手疗毒,只怕便来不及了。当下顾不得那棺材,将金针、药丸平铺于地,低声道:“白姐姐,你中了剧毒,性命攸关,我要帮你吸出毒血,再将余毒逼出心脉。不是我有意冒犯,你可别见怪。”
白玉蟾蹙眉闭眼,含混不清地轻声呓语了几句,也不知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许宣只当“她”是同意了,道了声“得罪了”,卷起“她”的左袖,却见那白藕般的手臂上乌血点点,被丝网上的尖刺扎了八九个小孔,独有一处鲜红欲滴,不像是血,倒像是红痣。
守宫砂!许宣猛然醒悟,这颗“红痣”必是代表处子贞洁的朱砂。既有守宫砂,白玉蟾自非男身无疑!
心中嗵嗵狂跳,拨开她那春葱般的手指,将衣襟轻轻拉开,却见内里白布层层紧裹,黑血洇透。再用力分扯,露出半截嫩绿色的罗绢抹¥胸,绣了一对蝴蝶,随着xiong丘急剧起伏。
“白姐姐,果然是你!”这件蝴蝶抹¥胸何其眼熟!许宣虽然早已料定她必是白素贞无疑,但此刻亲睹,仍觉天旋地转,热血瞬间涌上了头顶,狂喜得像要炸开来了。想起当日峨眉山上,她中了李少微的“九转寒冰箭”,也是在这等昏暗寒冷的山洞,也是这般为她吸毒疗伤……一时更是恍惚如梦,忘了今夕何夕。
相别一载,不知她如何死里还生,究竟去了何处?为何认不得自己,又为何要女扮男装,刺杀恩平郡王?满腹疑团,悲喜交集,千言万语想要和她倾诉,奈何此刻却无暇说起。
黑血从她左肩伤口溢出。莹白小巧的肩头下方有三个针眼大的细孔,周围黑紫淤肿,高高坟起。火光辉映下,隐约可见几团七彩斑线,有如花瓣层叠怒放。也不知那“情花”究竟是什么奇毒,如此诡异。
许宣伸手抵住她的脉门,将她封住的经络解开。运气一震,“哧哧”激响,扎在她身上的数十根尖刺应声倒飞而出,唯独左肩浑无响动。凝神探查,那三个小孔中并无细针。想起洛原君银匣里的几十枚冰针,遽然醒悟,那小贼必是用凝冻了毒液的冰针作为暗器,遇血即化,无踪无影。
当下拔出“龙牙刃”,在那三个细孔间轻轻一划,黑血直涌。白素贞疼得蹙眉呻吟,十指本能地抓紧他的手臂,胸口急剧起伏,spring光乍泄。
许宣心跳更剧,低下头,正待帮她吸出毒血,她忽然睁开双眸,又惊又羞,“啪”地抽了他一耳光,翻身急滚。
以许宣现在的修为,原可轻易闪避,但他却不想躲开。结结实实地捱了这一掌,抚着热辣辣的脸颊,浑身灼烧,神魂颠倒,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峨眉山上的时光。
“是你!”白素贞似乎也认出他了,脸红得直欲滴出水来,想要起身,却使不出丝毫气力,左右顾望,妙目中尽是惊讶迷惘,摇了摇头,“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我……是了,我来过这里……”
许宣又惊又喜,道:“白姐姐,你想起来了?”只道她已逐渐记起一切,误将此处认作了当初与他避敌共处的峨眉山洞,正欲大步上前,她却朝后一缩,道:“你别过来!”
流霞镜映着火光,明暗不定。她打量着四壁,又定定地凝视洞角的棺材,不知想起了什么,酡红的脸颊霎时变得惨白,抬起头,怒道:“是你!我想起来啦,是你……是你将我困在这里,险些害得我形神俱灭!”
许宣一愣,不知她是剧毒攻心,出现了幻觉,还是将自己误认作了他人,揭下人皮面具,柔声道:“白姐姐,你好好瞧瞧,是我啊,我是许宣。你还记得么?去年此时,你和小青姐姐同游西湖,遇着大雨,在断桥与我初遇。前几日清明扫墓归来,又与你断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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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料白素贞见了他的真容,俏脸涨红,越发嗔怒,颤声道:“不管你叫什么,不管你如何花言巧语,我找的就是你!你……你当我全不记得从前之事么?原来那夜你……你在断桥等候,就是想要将我……将我骗回此处,是不是?快将你盗走的……盗走的……还我!”越说越怒,翻身跃起,一掌朝他拍来,奈何气息不继,立即便又从半空摔落。
“白姐姐?白姐姐?”许宣见她蜷地一动不动,脸上罩了层黑紫之气,知她必是急怒攻心,加速剧毒发作。顾不得多想,忙将嘴贴在她肩头,将毒血大口大口地吮吸吐出。如此吸吐了二十余口后,白素贞脸色终于渐转彤红,微弱如游丝的气息又重新急促起来。
忽听她低吟一声,双臂软绵绵地搂住了自己的脖子,抬眼望去,只见她满脸潮红,星眸微张,迷离的眼波里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渴求。
许宣心中嗵嗵狂跳,敢情这“情花”不仅含有剧毒,更兼具催qing之效。难怪洛原君先前得手后,神色那般古怪,那厮必是早已看出白素贞女儿之身,才出此淫毒暗算!
见她心如鹿撞,身体越来越热,越发焦急,照这般下去,剧毒很快又要随着贲张的血脉加速扩散了,再吸出多少毒血也无济于事。只好重新封住她的经络,阻住气血流动。
白素贞呼吸渐转平静,脸颊却依旧红如桃花,许宣微微松了口气。虽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但若不尽快找出解药、为她输血,纵是华佗再世,也难有回天之术。偏偏自己遍身毒血,吸了混沌元丹后,更堪比鹤顶红,无法为她输血救急。
心如乱麻,又想,她被明心打得魂飞魄散,坠入扬子江后,不知究竟遭遇了什么?是谁将她困在了山洞里?又是谁救了她?短短十个月,何以修成这一身惊神泣鬼的剑术?为何要刺杀恩平郡王?见了他的真容因何如此愤怒?她所说被“盗走”的又是何物?
疑窦丛丛,一时难解。她说的话颠三倒四,更难理出头绪。瞥见洞角的棺材,想起她望着此棺时的古怪神情,更觉蹊跷,于是将那棺材从凹洞里拖出,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拿着流霞镜,缓步绕走。
镜面折射着火折子的光芒,摇曳闪烁,棺材也跟着变幻出黑、紫、青、碧的颜色。样式古朴,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棺沿刻着一圈似篆非篆的古文字,颇为眼熟。
许宣心念一动,从怀里摸出先前胡三书给的那张纸,交相比对,竟和纸上钱老三所画的上古神棺有八九分相似!呼吸如窒,也不知是惊是怒是喜,敢情眼前这具棺材竟然就是洛原君苦苦寻找之物!
他抚摩着棺沿又走了几圈,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蓦地一震,险些大叫出声。
李少微!这是李少微藏身的棺材!这具棺材赫然竟是当日慈恩园老槐树下,白素贞、小青埋剑时挖出的那具铜棺!
妖后李少微藏在这铜棺之中,摄童男精血,修炼阴极真炁,形迹败露后,弃墓而走,那座埋藏了无数尸骨的荒冢也被官府封禁,就连许家人也不得靠近。莫非那姓洛的西凉小贼买下慈恩园,就是为了搜掘此棺而来?但若未曾被他们找到,究竟又是谁掘墓拖棺,将它藏到了这离慈恩园不远的山腹之中?
他心头突突乱跳,想起白素贞方才所言,难道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将铜棺藏到这里的,就是将她囚困山洞、并差点害得她形神俱灭的神秘人?若真如此,此人究竟是谁?又为何要将她困在这里?这一年来,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又为何变成丧失记忆的“白玉蟾”?
饶是他聪明绝顶,也猜不出半点端倪。收敛心神,敲了敲棺盖,果是青铜所铸,极为沉重。掀开后,异香扑鼻,空空如也,内侧四壁也都刻满了古篆。凝神细看,似是驭神通鬼的咒语,棺盖内侧刻着一个太极八卦的图案,不知是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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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洗血
许宣暗想,既然李少微选择此棺修炼“阴极真炁”,洛原君又大费周章苦苦找寻,棺中必有玄秘。当下躺入棺中,拉上棺盖。漆黑中,只见那些篆文竟自闪闪发光,有如星辰密布,那轮太极八卦更如圆月般焕发出柔和的光晕。
太极轮周围刻了李贺的四句诗:“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義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诗是唐诗,字为颜体,与棺内的其他古篆截然不合,显然是后人刻上去的。
许宣默诵了几遍,心念微动,拔出龙牙刃一晃,棺内登时深碧浅绿,应了那句“剑光照空天自碧”,又伸手敲了敲棺盖的那轮太极,“叮”地一声脆响,那轮太极竟朝内凹入半寸,也算与那句“義和敲日玻璃声”相符。然而除此之外,并未发现其他异常,也找不到任何机关。
微觉失望,又想,李少微能借此棺来修炼“阴极真炁”,或许也能借它来平抑白素贞体内炽热如火的情花之毒。此时别无他法,无论成与不成,也只能姑且一试了。当下抱起白素贞,将她平放棺内,又逆炼混沌真炁,将阴属真气绵绵输入她的脉门之中。
过不多时,白气蒸腾,碰到铜棺内壁,顿时“哧哧”激响,结成薄冰。她的脸上、手上很快也覆盖了一层白霜,气血流速果然更加缓慢。
许宣大喜,正欲继续运气,忽听得东北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心中一凛,忙翻身钻入棺中,又将棺盖轻轻合上。
那脚步声从右侧甬洞外传来,越来越近,似有两人,到了相距约百余步处忽然顿住。有人“咦”了一声,笑道:“师姐,这儿有个神仙洞府,不如咱们到里头双xiu片刻。”又听一个女子“呸”了声,道:“臭小子colour胆包天,师父命你上山搜寻那姓林的逆贼,你抗命偷懒便也罢了,还想犯上欺侮师姐,不想活了么?”听来却似毫无怒意。
那男子笑道:“张天师都斗不过那姓林的,咱们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他半根手指。找不到便也罢了,找到了那才真叫‘不想活了’。”窸窣有声,似是在解那 woman''s clothes。
那女子“啪”地拍了他一掌,压低声道:“山上山下都是人,你找死啊……”话音未落,mouth似被什么堵住了。那男子着气低笑道:“好师姐,你就给了我吧,我憋了几日,再也憋不住啦。死在你两仪袍下,也比做神仙快活。”
许宣暗想:“原来是两仪派的贼道yin妇。”道门各派中只有茅山和青城两仪派同时招收男女弟子,茅山上清教规森严,当年李少微便是因为动了男女之情,被从“元君”之位逐出山门;而青城两仪派就宽松得多了,常有男女弟子阴yang双xiu的传闻,就连掌门杜吹花也欠了一屁股的风流债,被人戏称为“杜采花”。
许宣对两仪派原本就没什么好感,被舅父程仲甫所害后,更是恨屋及乌,对青城各派厌憎到了极点。此时撞见这狗男女,顿时动了杀机,心下冷笑:“我正愁没法给白姐姐输血,你们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很好,很好。”尚不知是否还有其他人跟来,当下凝神聆听,暂且按兵不动。
那两人生怕被同门察觉,摸索着钻入山洞,又听那女子叫了声:“哎呀,这儿有个棺材!”连呼晦气,便欲出去。那男子容得她退缩,拉扯着笑道:“阴极生阳,阳极生阴,墓穴棺材正是万物长生之地。好师姐,咱们修道之人岂有避忌棺墓的道理。难不成你还怕棺材里钻出什么恶鬼来么?”
那女子忍不住笑道:“我不怕恶鬼,就怕你这colour鬼!”两人打情骂俏,说笑声断断续续,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groan and pant。
那棺材虽宽大,许宣与白素贞挤在一起,对额贴胸,仍不免局促。听着那对男女的声音,心中不由怦怦剧跳起来,若是小青、苏里歌如此倚偎在怀,多半忍不住要偷偷地kiss上一kiss,但对白素贞,却始终心怀敬慕,不敢起半点亵渎之意;更何况她春毒未除,此时稍有造次,只怕更加不可收拾。
当下摒除绮念,继续凝神倾听。洞外水流潺潺,松涛阵阵,除了簌簌扑落的夜鸟,以及在林间蹑步而行的猛兽,并未听见可疑响动。纵有其他搜捕的追兵,想来也在方圆数里之外了。
又听那男子喘着气道:“师姐,这石地又硬又潮,不如咱们挪到棺材上去。”女子骂道:“死鬼,你就不怕惹恼了棺材里的僵尸,钻出来拉你下地狱?”那男子笑道:“有僵尸才好呢,我贴符捆了,正好可以卖上几贯钱,给你换些胭脂首饰。”
“咚”地一声,那厮显然已将女子压到了棺盖上,棺内顿时又焕发出深碧浅绿的层层光芒。白素贞的肌肤被映照得晶莹剔透,如冰似雪,双眼水汪汪的凝视着他,呵气如兰,说不出的娇媚。
许宣口干舌燥,几将把持不住,忙闭上眼,捏尖嗓子,阴测测地道:“是谁在外头叫我?把我卖了,可否分些纸钱给我?”话音未落,猛地一脚蹬开棺盖。
两人吓得大叫一声,滚落洞角,眼见他鬼魅似的从棺中疾扑至头顶,只道真是撞惹了僵尸,更是骇得魂飞魄散,还不等反应过来,已被他封住周身要穴,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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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道士约莫二十岁,黝黑削瘦,鼻如鹰勾,眉眼间透着几分阴狠狡诈;道姑长他几岁,脸如银盆,倒也算有几分姿色。两人虽已脱了clothes,头上的莲花冠与脚上的青云鞋仍未曾摘下,果然是两仪派的道人。
许宣打开火折子,咧嘴一笑:“生当同洞府,死当共棺穴。两位这般恩爱,等到了阴间冥婚时,可别忘了我这媒人。”火光摇曳,忽明忽暗地照着他的人皮面具与森森白牙。
那道士骇得脸色惨白,张大了嘴,喉中赫赫作响,想要求饶,奈何却说不出话;反倒那女道士听他声音,知道并非僵鬼,惊惧之色一闪即逝,白净的脸涨得通红,怒目而视。
许宣龇牙一笑,也不理会那道士苦苦哀求的眼神,转身出洞。甬道外乃是一个较小的洞窟,四周漆黑,隐约可见有一个平整的巨石,几块石墩。洞口则被几块大石斜斜挡住,外面瀑流飞泻,轰隆作响。
他侧身跃出洞外,云收雨散,月光朗朗,满山林海起伏,遥见东边山脚西湖如鉴,从方位判断,果然到了灵峰山的东北面一带。左右扫望,见四周无人,便又拔了几株芦苇,返身入洞。
他提起两人到了棺材旁,又将白素贞抱了出来,抽出“龙牙”,笑道:“吉时已到,两位佳偶谁先去拜见阎王?”
那道士大骇,眼珠滴溜溜乱转,朝道姑不住地瞟去,似是在示意先拿她开刀。
许宣叹了口气,道:“你这么贪生怕死,薄情寡义,本来应该让你先来,但又不能让你的血弄脏了白姐姐的身体,唉,只好先遂你的意了。”提起道姑的手,挥刀在腕上轻轻一划,将芦苇管插入创口,鲜血顿时从苇管的另一端喷了出来;接着又将苇管另一端轻轻插入白玉蟾的手腕,运气输导。
那道士见了,眼白一翻,竟自吓得晕了过去。道姑又惊又怒,才知他想要做什么,双眼泪水盈凝,终于露出了恐惧哀求的神色。
许宣心中一软,但想到这些道貌岸然的牛鼻子为了得到“炼天石图”,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不由又怒意上涌,微笑道:“修炼求仙,等的就是尸解证道的一刻,今日你能为人捐躯,也算是死得其所了。”那道姑泪水直流,知道难逃一死,索性闭上了眼睛。
过了半柱香的工夫,白素贞的脸色渐转红润,但脉搏仍是忽快忽慢,气息微弱。毒入脏腑,又无解药,必须将毒血冲淡,乃至尽数换过。许宣左手握住白素贞的脉门,导引气血。黑血不停从她肩头涌出,鲜血则不断从那道姑的手腕流入。如此又过了一盏热茶的工夫,道姑体内的血液几已淌尽,面如死灰,呼吸全无。
许宣封住白素贞的创口,转头朝那道士森然一笑:“道长方才不是说,死在师姐的两仪袍下,比做神仙还快活么?她已经在阎王殿等你了,你又岂可失约?”
道士面如土色,又是绝望又是恐惧。这时洞外传来几声呼啸,夹杂着飞剑破风之声,似有人朝这里来了,隐隐夹杂着“秦师弟!柳师妹”的叫声,想必就是叫唤这两道人。
许宣一凛,将白素贞放回棺内,转身一手抵住那道士的后心,一手解开他的哑穴,低声道:“山下都来了哪些门派,多少人?”
道士颤声道:“青城九大剑派、龙虎山、茅山、阁皂全都来了,还有峨眉、灵隐、金山寺的和尚。约莫……约莫有四……五六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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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神棺
这厮话语虽有夸大恐吓之嫌,却也说得大致不差。
赵构为了粉饰太平,彰显盛世之象,特意召开“仙佛大会”,将天下道佛各派全都请进京城讲法,除了大宋的僧道,连南海慈航静斋、吐蕃密宗、西夏僧人也都在受邀之列,盛况空前。这些道士大多借住在城西与西湖北岸的各大道观,僧尼则住在灵隐寺、妙灵庵,与慈恩园相距不远。
林灵素刺杀普安郡王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片刻就传遍了各大道观、佛寺,众僧道无不将林灵素视作死敌,更何况他又是赵官家钦定的头号逆贼,闻讯纷纷赶来,漫山遍野地搜寻。
许宣思绪急转,这些秃驴、牛鼻子既分片搜捕,不见了这两道人,势必集中搜索此处。想要脱身,要么及早原路返回,再从慈恩园逃出去;要么就得掩人耳目,设法骗过追兵。
那道士趁他凝思之际,高声大叫:“救……”许宣掌力一吐,登时将他打得心脉尽断。
洞外呼啸声四起,似是众道士听见声音,纷纷朝此处赶来。许宣将那两道人尸体抛到棺后,又挥舞“裂天刀”劈下一整块巨石,挡住棺材,闪身出了甬洞。
瀑布轰鸣,他穿过水帘,又故意在泥泞处翻了几个滚,坐到了崖边那株松树下。刚倚树坐定,山坡下便飘然掠来一个年轻僧人,左右顾望了片刻,朝他行礼道:“敢问施主,可曾见到有人从这里经过?”
“是你!”许宣一怔,那僧人浓眉大眼,赫然正是金山寺的法海和尚。此人与峨眉上的那些秃驴大为不同,浑身正气,曾两次救过自己,故而一直心存感激。当日扬子江上,法海与易水寒、白璧等人一起坠入惊涛,也不知是生是死,此时见他安然无恙,不由大为欢喜。
法海奇道:“施主认得贫僧?”许宣信口道:“是啊,家母笃信菩萨,从前常带我去金山寺听明心大师讲法,见过几次长老。”
“阿弥陀佛,”听到“明心”二字,法海眼圈微微一红,双手合十,欲言又止。相隔经年,许宣骨骼大长,又戴了人皮面具,法海纵然还记得当时救过的瘸腿少年,也断然无法将他与眼前的男子联系起来。
夜空中银光闪动,转眼又有十几个两仪派、飞剑门的道士御剑飞至,四下高声呼喊:“秦师弟!柳师妹!”见无应答,都觉不妙,又转而喝问许宣。
许宣装傻充愣,只管摇头。一个两仪派的黑脸道士狐疑地打量着他,目露凶光,森然道:“小子,道爷问你你一问三不知,那我再问你,深更半夜,你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又是做什么?”
许宣挠头道:“小人姓许,名完兆,乃是保和堂的伙计,昨日到山上采药,遇到大雨,来不及回城,就只好在树下暂睡一宿,等天亮了才好进城。”他在丁户簿上给自己取名为“完兆”,是暗指要“完灭赵宋“,众道人哪听得出这谐音之意?见他浑身污泥,腰上又别了锈迹斑斑的柴刀,疑心消了大半。
那黑脸道士却不依不饶,冷笑道:“采药?你的药篓呢?”许宣哭丧着脸道:“雨天路滑,小人摔了一跤,药篓掉悬崖下去啦。”
黑脸道士脸一沉,喝道:“胡说八道!清明才过,雨水甚多,哪个药店的伙计会挑这时上山采药?我瞧你不是盗贼,就是魔门妖人。老老实实跟道爷走一趟!”劈手朝他头顶抓来。
法海拂袖轻轻一挡,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采药伙计,连经脉也不通畅,各位道长何苦与他为难?”看似浑不经意,袖间却蕴含着雄浑无比的真气,将那道士震得如风筝般凌空翻出六七丈远。
许宣微觉吃惊,一年未见,法海的修为竟似也突飞猛进了。众道人更是脸色微变,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年轻和尚竟有如此本事,黑脸道士喝道:“你又是哪个庙来的臭和尚,敢在这儿多管闲事!”
法海合十道:“贫僧金山寺法海,在此清修,冒犯之处,还望几位道长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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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道士面面相觑,纷纷朝那黑脸道士使了个眼色。金山寺执佛门之牛耳,京城一带都属其地界,他们从青城远道来此,自不敢轻易启衅。更何况这和尚深不可测,合他们所有之力,也未必讨得好去。
黑脸道士心有不甘,凝神查探,许宣体内经络果然滞堵岔乱,不像是习武求道之人,当下冷笑一声,道:“好和尚,我记住你了!咱们仙佛大会见真章!”领着众道士,御剑朝别处飞去,继续高声叫道:“秦师弟!柳师妹!”
法海摇了摇头,道:“此处有妖人出没,十分凶险,施主还是快快下山吧,以免无端遭殃。”许宣假装吓得腿脚发软,拱手道:“多谢长老相助。”连滚带爬地往山坡下奔去。
他隐身藏在乱石丛后,等到法海与众道人都走得远了,立即闪电般回掠,穿入洞隙。眼见白素贞依旧躺在棺中,昏睡不醒,呼吸却已转均匀悠长,方如释重负。看来输血已初见功效,剩下的活儿就是尽快找出解药,为她除清脏腑内的余毒了。
他打量着地上的那两个道人尸体,凝思片刻,将他们的道冠、云鞋除下,聚气吸起散落各处的尖刺,将大半打入那道姑的身体,又从银匣里抽出三枚冰针,弹入她左肩。而后拾起长剑,将两人的脸都劈得血肉模糊,丢到洞角,将长剑连着道袍、鞋帽一并卷起,塞到棺内。
道姑浑身扎满那“情网”尖刺,滴血无存,四周又淌满了毒血,若有人追到洞内,必会先将她误认为刺杀普安郡王的白玉蟾。至于那道士嘛,或可认为是“林灵素”找来为她疗毒的倒霉蛋,疗毒失败后,“林灵素”就杀人灭口,自行逃之夭夭。不管这“障目法”能骗过多少人耳目,只要能拖得一时片刻,让山上山下的追兵因此散乱,他就能带着白素贞安然离开。
只是这铜棺又长又大,重逾千斤,如何一同带离此地?虽然不知此棺来历,但李少微在此修炼,洛原君又求之若渴,必是极珍罕的宝物无疑,好不容易撞见,又岂能平白留在这里?
正自沉吟,洞外又传来法海的叫声:“施主?施主?”许宣一凛,不知为何他去而复返,当下重又翻入棺中,将棺盖合上。双手紧贴棺盖内壁,凝神聚气,一旦他发现此处,立即倾尽全力,务求尽快将其制住。
忽听“咯哒”一声轻响,碧光大盛,棺盖内侧的太极轮朝左微微转动了些许。
许宣大奇,不知无意间触动了什么机关。双手轻轻拍了拍那太极轮,浑无响应,又贴着轮沿朝右旋转,纹丝不动;朝左旋转,依旧无法转动。端详片刻,隐约可见阴阳鱼上各有一个凹凸不平的浅印,似是两个手掌,灵机一动,将双掌抵在阴极、阳极上,运转体内的阴阳二炁,朝左旋转。
“格啦啦!”太极轮果然应声而动,接着碧光怒爆,朝左飞旋。
他被带得左肩一沉,如被漩涡所吸,连人带棺朝左急“滚”而下。还不等反应过来,光芒陡暗,重归沉寂,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他依旧挤贴着白素贞,只是姿势已变成了俯卧棺中,紧紧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白素贞胸口急剧起伏,隔着薄薄的衣帛,他可以真切感受到那玲¥珑浮¥凸的身躯,炽热如火烧。许宣心旌摇荡,忙双手、双脚撑住旁侧,提起身紧贴住棺盖,竖耳倾听。
棺外寂静无声,不但没了法海的动响,就连瀑布声、松涛声也全都听不见了。他微觉不妙,弓起背,待要顶开棺盖,却如泰山压顶,牢牢嵌箍。接着运足真气,猛地朝外一掀,才将棺盖硬生生抬了起来。
他用肩背、左臂扛住棺盖,轻巧地朝右一滚,落到棺外。周遭漆黑一片,定睛细看,大吃一惊,他所置身处乃是个直径约八九丈的球形密室,竟不再是刚才的灵峰山石洞了!
许宣心中嗵嗵狂跳,又惊又疑,莫非这里是山洞的下方,洞穴震塌,铜棺滚落到了此处?但弧壁光滑,叩之铿然有声,分明是钢铁所铸,山腹里又怎会有这样的所在?仰头望去,上方垂了一个丈许高的巨型镇墓铜兽,正是此物压在了铜棺上,难以抬动。
他握住悬挂镇墓兽的铁索,轻巧地攀上顶壁,用手摸索周围,未发现任何机关,只有几丝微弱的凉风,似有若无地从右侧铁壁的上沿传来。他循风查探,发觉一个米粒大的小孔,被泥土堵住了。当下张口轻轻吹了吹,顿时射入一道微弱的光线。
许宣凑在孔洞边朝外望去,更是呼吸一窒,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外面佛塔林立,庙殿巍峨,自己竟似到了一个佛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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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六合
许宣凑在孔洞边朝外望去,更是呼吸一窒,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外面佛塔林立,庙殿巍峨,自己竟似到了一个佛寺中。
距离他最近的,乃是一座丈许高的石塔,月光明晃晃地照着塔碑,赫然刻着“金山寺佛印禅师舍利塔”十个大字。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瞬息之间,自己竟然从临安灵峰山“穿越”到了数百里外的镇江金山寺!
为了乞佛庇佑他的双腿,许正亭带他来过许多次金山寺,对外头的景象他熟悉之极,一眼便认出正是山顶塔林,藏放寺内历代高僧舍利子的地方。尤其那座“佛印禅师”的舍利塔,当日他趁众僧不备,让铁九背着自己偷偷溜到塔下玩耍了好一会儿,还想将塔檐上的风铃偷摘几个带回家去。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通过一具棺材“回”到了这里。
低头俯瞰着那具黑漆漆的棺材,简直像是做了一场梦,咬了咬舌尖,却又疼痛无已,绝非虚幻。想起棺材内所刻的那句“秦王骑虎游八极”,又记起当年听家中食客说过的奇闻逸事,忽然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难不成这棺材……这棺材竟是秦始皇的‘六合棺’,可以穿越六合八荒?”
相传秦始皇迷醉长生不老,死后也想要一统阴阳两界,除了在陵墓中遍布涂抹了“阴阳之血”的兵俑,还用“盘古九碑”的残石铸成了一个“六合棺”,等他复活后,可通过此棺穿越阴阳两界,率军横扫四海八荒。
许宣原只当是荒诞不经的野史传说,不放心上,此番亲历,方知真有其事。一时间心跳如狂,也不知是惊是喜是骇是奇。难怪洛原君费尽心机寻找此物,若自己能洞晓棺中奥秘,岂非便能穿梭古今,天下无敌!
远处灯光闪动,似有僧人朝这里走来。隐约听见有人断断续续地道:“劳烦法师了……师尊的伤只有大悲长老能治好,如今危在旦夕,实在等不得了……烦请法师通报一声,能否……”声音清脆悦耳,竟是个女子。
许宣暗奇,金山寺寺规森严,就算是信女香客,也只能在山下的观音殿祈愿还愿,绝不可入山上半步;来人究竟是谁,竟能在僧人陪同下径闯山顶塔林?等那几人提着灯笼越走越近,更是吃了一惊,当先的两个和尚一胖一瘦,身后跟着两个白衣尼姑,左边一个脸圆肤白,颇为眼熟,右边那位清秀端丽,赫然正是李秋晴。
海上一别,见她与慈航群尼随赵伯琮等人先行返航,原以为必是到了大内宫中,或是寄宿在尼姑庵里,不想竟会出现在这金山寺中。听她们言语,想是到这里请什么“大悲长老”为慧真师太疗伤。
那两僧人领着她们到了塔林,胖和尚合十道:“师太请在此稍等片刻,贫僧去通报一声。”转身便朝这里走来。许宣心下更奇,塔林乃是寺庙存放众僧舍利子的地方,那“大悲长老”又怎会禅居于此?
胖和尚抬腿从眼前跨过,又听“吱嘎”一声,似是推开了木门,接着又轻轻将门合上,从顶壁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许宣幡然醒悟,敢情他现在就在慈寿塔下方。
元符年间,宰相曾布为了超荐亡母,在金山的山腰各建了一座塔,南北对峙,由皇帝赐名为“荐慈塔”、“荐寿塔”,合称“慈寿塔”。
到了政和四年,徽宗宠信林灵素,崇道抑佛,依其言将金山寺改为道观“神霄宫”。林灵素少年为僧时,在金山寺吃了许多苦头,对寺内僧人恨之入骨,改寺为观后,犹不解恨,将这两座塔连着佛殿、禅房全都拆了,大肆重建,改在山顶塔林重修了一座高七层的八角宝塔,依旧名为“慈寿塔”。林灵素失势后,神霄宫复建为金山寺,众僧却将此塔保留了下来,作为存放方丈舍利子的地方。
那“大悲长老”能隐居在这塔里修行,想必辈分极高,不在当今方丈之下。
李秋晴低首垂眉,和那圆脸尼姑静静地提灯等候。过了一会儿,胖和尚又从塔里出来了,朝她们行礼道:“阿弥陀佛,大悲长老说时限未到,不可出关,若贸然出关,不但治不了慧真大师,反怕会连累了她,酿成大祸。”
李秋晴满脸失望,待要说话,忽听山下喧哗声起,一个小沙弥提灯跌跌撞撞地奔上塔林,叫道:“师兄,不好了,林灵素那魔头现身西湖……”撞见二尼,忙收住身势,掩嘴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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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林灵素”三字,李秋晴神色陡变,圆脸尼姑拉了拉她的衣角,道:“既然大悲长老时辰未到,那我们便再等上几日。多谢……”话音未落,许宣下方的铜棺突然“嘭”地一响,四人登时朝这里望了过来。
许宣一凛,低头望去,那铜棺棺盖不住地微微摇震,又是“嘭”地一声,顶着镇墓兽朝上弹起寸许。暗觉不妙,白素贞明明已被封住经脉,岂能妄动?忙跃落地面,一手托起镇墓兽,一手移开棺盖。却见白素贞依旧星眸半合,满脸潮红,一动不动,棺材内却是碧光乱舞,照得满室光怪陆离。
“是谁?”那俩和尚显然也已察觉到动响,转身朝慈寿塔下奔了过来。许宣立即钻入棺内,将棺盖重新覆上。然而那棺盖却似被一只无形之手抢夺,怎么也覆盖不住,“嗵!嗵!嗵!嗵!”接连猛撞在镇墓兽上,铜棺也随之摇震得越发猛烈,绿光刺目。
许宣不及多想,双手贴住棺盖内侧的太极轮,转动阴阳二炁,朝左猛旋。
“格啦啦!”铜棺陡地一沉,如漩涡急转,碧光如炽,接着“砰”地一声,光芒尽消,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这回轮到白素贞紧紧地压在了他的body上,face贴着face,the soft lips恰好覆住了his mouth,鼻息相闻。
许宣想要将她推移开来,却又不舍这旖旎光景,蚊吟似的低声道:“白姐姐,不是我要占你便宜,实是棺内太窄,腾挪不得,又不能惊动外人……”白素贞‘s body hot如fire,迷迷糊糊似乎低吟了一声,听得他心flags摇荡。
定了定神,凝神聆听,棺外没有僧人的叫喊,也听不见瀑布、松涛,反倒隐约传来丝竹、笑语,也不知瞬息间又“穿越”到了何处。
他用左脚试探地托起棺盖,轻轻上抬,泥土簌簌而落,歌乐喧哗声顿时响了数倍。接着右脚朝下一踩,一手掀开棺盖,一手抱着白素贞,翻身滚出了地面。
丝竹喧天,乱草起伏。上方乃是一座面积颇大的楼台,柱基离地三尺,刚下过大雨,泥泞遍地,他抱着白素贞侧卧在屋底,浑身脏污,却松了一口长气,说不出的轻松。他对临安城了如指掌,无需钻出察看,单听这靡靡歌乐,便知到了太平坊一带的青楼 ji 馆。
此时已近四更,临安城内虽无宵禁,但能彻夜歌舞的不夜之地,也只有这附近的青楼瓦舍了。他正欲将这神奇的“六合棺”掘出,一并扛回报恩坊,转念又想,此刻满城的官兵、僧道多半在四处搜索“林灵素”,如此扛着棺材招摇过市,万一被人瞧见,必引为奇谈,暴露了行踪。倒不如暂时将此棺藏在这里,等找到妥当的存放之地,再寻机前来转移。于是移填泥土,封好棺材,抱着白素贞自柱基下钻了出来。
岂料那情花之毒极为猛烈,离开六合棺,白素贞的血速又立刻重新加快,浑身烫如火烧,心跳更是急促得似要蹦出胸腔来。许宣大凛,照这么下去,不等回到家,她便要毒发身亡了!
正想转身回棺,灯光晃动,十几人嬉笑推搡,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来。走在最前的两人绊了一跤,摔在柱基边的泥地里,又伸手将旁边的whores拽入怀里,尖叫、狂笑声四起,顷刻间全都倒在楼台前,如小丘相叠,醉醺醺地爬不起身。
许宣左右环顾,见四周灯火通明,处处喧声笑语,唯有旁侧那幢小楼的阁楼里漆黑无人,当下不及多想,抱着白素贞从阁楼窗口疾跃而入。
方一跃入,忽闻浓香扑鼻,一个低柔的女子声音叹息道:“你……你终于来啦!”他本能地挥掌拍去,却觉来者naked,毫无真气,忙又收回手,旋身急转。那女子“啊”地一声,仍被他的气浪卷得趔趄后跌,坐倒在地。
窗子吱嘎摇曳,月光斜照,那女子蜷缩着坐在床前,双手朝前摸索,圆睁的双眼空洞无神,惊惶失措。
许宣忖道:“原来她是个瞎子。”这间阁楼简陋逼仄,楼下是堆放杂物的库房,室内除了一张小床、一个圆凳,就只有墙角的一个柜子和洗浴用的旧木桶。眼前女子年不过二十五六,清秀的脸上却已满是风尘之色,显然是目盲色衰后,被遗弃于此。但以老鸨之势利,若无恩客,只怕连这么一间难蔽风雨的斗室也不会施舍给她。她想是误将自己当作了苦苦等待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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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盲女
许宣一念及此,不由起了怜悯之心,右手抱住那盲女的腰,轻轻地放到了床上。盲女神色登转松驰,嫣然一笑:“是你,是你。这世上只有官人对我这般温柔。我等了半个多月,还以为官人不会再来啦。”泪水却从眼角倏然流下。
许宣轻轻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脸颊,想要劝慰,却又怕一开口便露了馅,惊动楼下的醉客。盲女嘴角眉梢尽是喜悦,伸手似乎也想抚摩他的脸,却又缩了回来,叹了口气道:“官人不愿让奴家知道长相,奴家便不摸啦。但是官人能……能不能说几句话?让奴听听你的声音,至少下次来时,奴家也分得出是不是别人。”
许宣心下顿宽:“原来她不但没见过情人的脸,也没听过他的声音。”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有个朋友在碧云楼喝醉了酒,无处可去,能不能在你这里借宿一宿?”
盲女听见他的声音,脸上红晕泛起,但听闻他带了一个朋友来,又闪过慌乱失落的神色,微微一笑,道:“奴家这间屋子原本就是官人包下的,你朋友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双手摸索床沿,便欲起身相让。
许宣忙道:“我朋友喝得烂醉,让她在浴桶里坐坐便好。”盲女歉然道:“奴家等着官人来,桶里早盛好了热水,过了这许久,只怕已经凉透了,奴这就去叫人换些热的……”
许宣道:“不必,凉了才好。正好让她浸浸冷水,清醒清醒。”右手探入浴桶,运转阴属真炁,水面很快便结了一层薄冰。
此时白素贞已昏昏沉沉,烫如火炉,许宣将她抱入木桶,冰水刚没过肩颈,立即“哧哧”激响,雾气蒸腾。盲女听见声响,又惊又奇,却不敢相问。
许宣一手抵住白素贞的背脊,一手探入水中,寒气循环周转,很快便将她的体温降了下来,气血也越来越缓。正舒了口气,忽又觉得不妙,她身上越来越冷,冻如寒冰,牙关更是不住地格格乱撞,原本酡红的脸已变做了淡青色,冰霜冻结,月光下望去,直如僵尸。照这么下去,只怕不等压制住春毒,她便已生生冻死了。
只得又运转阳属真炁,将冰水制热,然而不过片刻,她的体温又急剧上升,香汗淋漓,脸颊更红得似要洇出水来。如此反复了几次,冰块结了又化,化了又结,她却依旧忽冷忽热,急剧交替,剧毒毫无半点消减,饶是许宣一身绝学,也无施展之地。
想起贝海尔湖底的寒暑海窍,心中一动:“是了!眼下她体内就如那海窍一般,阴阳淆乱,忽冷忽热,我与其借水来调节她的体温,倒不如用‘逆炼混沌元炁’的方法,直接将她气血调平,就算无法清除余毒,也能延缓毒发。”
当下将白玉蟾抱到床上,用毛毯裹实,解开封闭的经络,盘腿坐在她身后,双掌抵住其背,徐徐运转阴阳二炁。
她的真气极为古怪,时顺时逆,忽阴忽阳,与道门各派的修炼法门截然不同,又不像是魔门的阴邪之术,在花毒催发下,更是时而如岩浆翻涌,时而似冰风肆虐。好在许宣谙熟阴阳逆炼之法,又曾在蓬莱“天漏山”苦修天人交感,换做别人,只怕疏导不成,反被引得经脉紊乱,走火入魔了。
饶是如此,他仍不免时而如坐蒸笼,满头热汽升腾;时而如堕寒渊,遍体冰霜凝结。盲女不知发生何事,却能感觉到周遭温度的离奇变化,抱腿蜷在屋角,满心忐忑,过了小半时辰,听见两人呼吸大为平顺,气温也渐趋正常,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却不知许宣的惊恼沮丧更甚于前。他用尽全力,也不过将白素贞体内忽寒忽热的邪毒勉强压下。情花之毒早已侵入她的骨髓、脏腑,哪怕按照气血最慢的流转速度,七天内也必定渗透全身,别说换血,就算换遍五脏六腑,也救无可救。唯一的办法,只有尽快抓住洛原君,迫使那小贼交出解药了。
他折腾了一夜,精疲力竭,一时间忘了那盲女仍在屋中,盘坐在白素贞身侧,胡思乱想了片刻,困意排山倒海地涌来,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突觉寒气直迫眉睫,许宣一凛,蓦地睁开眼来。
却见月满西楼,烛影摇红,白素贞云鬓缭乱,左手举着红烛,右手紧握“龙牙”,抵住他的咽喉。许宣大喜道:“白姐姐,你醒了?你体内余毒未消,不可妄动真气,以免又随气血攻入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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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你的白姐姐!”白素贞俏脸如红霞晕染,又惊又恼,匕首往前一顶,低声道,“你是谁?这是哪里?是谁……是谁换了我的衣裳?”但见她身着一袭素丝褙子,衣襟半¥敞,露出嫩绿绣罗抹xiong,原先的衣裳则堆在了墙角的箩筐里。
许宣心中一凛,低眼望去,才发现自己那件沾满污泥的长衫也被换成了干净的青布褙子,冷汗登时沁满全身,一边转眸扫望,一边敷衍道:“白……娘子少安毋躁,待我慢慢解释。”
“白娘子的衣裳是奴换的,”昏暗中,只见屋角盲女战战兢兢地摸索起身,朝白素贞的方向行了一礼,颤声道,“奴家见官人与娘子衣裳破损,所以才……才自作主张,惹怒了娘子,万请恕罪。”
许宣松了口气,暗呼侥幸。想不到自己疲惫至此,盲女为他更衣,竟丝毫未曾察觉。所幸无人追至,否则梦中被人取了首级也不自知。却不知正因那盲女动作温柔轻缓,毫无杀机,才未曾将他惊醒,若真是追兵杀来,体内真炁早已戚戚感应了。
听说是这盲女为自己换的衣裳,白素贞羞恼稍平,瞥了眼左臂,眼见守宫砂灼灼犹在,松了口气。正欲收回“龙牙”,忽然想起先前发生之事,神色又是一变,低喝道:“是了,你是魔头林灵素!”匕首朝前刺去。
许宣右手二指闪电似的夹住刀锋,道:“白姐姐,我若是那魔头,又岂会这般待你?”白玉蟾浑身绵软,使不出气力夺抢“龙牙”,惊怒更甚。
那盲女目不视物,却似看懂了两人之间的羁绊,轻声道:“白娘子,你……你别怪奴家多嘴。奴虽是个瞎子,却也看得出官人对娘子情深意重。这一年来,他虽常常身在此处,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娘子若不信,摸摸床底木板,是否刻满了你的姓名?”
白素贞双颊飞红,蹙眉道:“这位娘子休要胡说,我与他非亲非故,他为何……为何……”
许宣生怕那盲妓胡言乱语,激恼了白素贞,让好不容易才镇住的花毒又随气血攻心发作,左手凌空弹指,将那盲女震得颓然昏倒,道:“白姐姐,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小青姐姐吧?自你被明心那贼秃打得坠入扬子江后,我和小青姐姐无一日不在牵挂你,如今小青姐姐……小青姐姐……”心中痛如刀剜,抑制了数月的悲伤突然又如雪崩河决,哽咽难言。
白素贞第二次听他提及“小青”,总觉得这个名字极为耳熟,却想不起究竟是谁。见他欲言又止,眼中滢光闪烁,不知为何也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摇头道:“我说啦,我不认得什么小青。你定是认错人了。”
许宣见她果真什么都忘了,大为失望,连和她从头道来的心念也打消了,过了好一会儿,方勉强一笑,松开手,道:“白姐姐,你是白玉蟾也好,白素贞也罢;记得我也好,不记得我也罢,我都永远不会忘记你,更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你若是不相信,认定我是林灵素,或是想要害你,随时可以将我一刀杀了,我绝不闪避。”
她握着匕首朝前一挺,刺入他咽喉半分,见他果真动也不动,坦然望着自己,任由血丝滑落,越发心乱如麻,道:“你若不是林灵素,又为何会‘盗丹大法’?”
许宣叹了口气,道:“我若真是林灵素,又何必救你?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你不记得我,不记得小青,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却独独记得那魔头?”
白素贞摇头道:“我不记得从前之事了,但那林灵素是我师门之敌,自是刻骨不忘。”匕首虽仍顶着他的咽喉,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想起先前他在山洞中俯身为自己吸吮毒血,脸上一阵发烫,匕首徐徐下垂,道:“你为什么帮我吸出毒血,不怕中毒么?”
烛光摇曳,映镀着她嫣红的脸,层层晕染。许宣突然想起当日在峨眉山洞,她也曾这样质问自己,悲喜交加,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微笑,哑声道:“怕。不过更怕被人当作色鬼,一巴掌打成冤魂。”
白素贞蹙眉道:“既然怕,干嘛还要冒死救我……”话刚出口,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似乎知道下一刻将许宣要说什么,果然又听他道:“人命关天,哪还顾得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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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仇人
白素贞心头猛地一阵剧跳,却不由自主地脱口道:“人分好人坏人,难道你不分好坏都要救么?如果……如果中毒的不是我,是其他什么人,你也一样拼死相救?”说到最后一句时,眼前闪过万千纷乱幻影,耳边好似听见无数他的声音,一时间目眩神迷,难以呼吸。
“白姐姐,”许宣胸咙若堵,灼灼地凝视着她,一字字地道,“我不知道这一年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在你心底深处,其实一直还是记得我的,是不是?”
白素贞耳颊如烧,蓦地收敛心神,又将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低声道:“你还没回答我。”
许宣摇了摇头,道:“我早就回答过你啦,只是如今答案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温柔悲喜的眼神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冷酷阴狠,淡淡道:“一年前,我愿意舍身以救天下人;但现在么,除了你和……和寥寥几个人,其他人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
白素贞心中一凛,刹那间,眼前这少年仿佛变了一个人,方才那奇异的熟悉感也随之烟消云散了。与他目光相对,如置寒渊,就连窗外吹入的和风拂在脸上,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与喧哗声,有人高声道:“出来!都给我出来!公差爷爷来查人了!”接着“乒乒乓乓”之声不绝,惊呼迭起。只见窗外红光涌动,数十人高举火把,分几股冲入了四周楼馆。
许宣暗呼糟糕,这些官差必是奉命前来缉查刺客。原以为藏身青楼,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此劫,想不到他们竟似要掘地三尺,不搜出林灵素誓不罢休。以他如今的修为,别说这区区几十个官差,就算来数千御林军,也丝毫不惧;但此时城内尽是佛道各派的高手,白素贞又余毒未消,一旦形迹败露,好不容易筹划的复仇大计就付之东流了。
与其冒险背着白素贞杀出重围,倒不如设法瞒过官差。若周旋失败,大不了再带着她从那六合棺逃之夭夭。念头急转,低声道:“白姐姐,狗皇帝正在满城搜捕刺客,委屈你先隐瞒身份,随我……”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屋门已被人重重推开,四五个捕快提着灯笼冲了进来,不耐烦地叫道:“操他奶奶的,叫你开门,你……”瞥见白素贞举着匕首,抵在许宣的咽喉上,俱是一愣,张口结舌,视线全如磁石附铁般移转不开。
许宣扭头朝众捕快拱了拱手,苦笑道:“各位公差老爷来得正好,快劝劝我娘子。普天之下,又有哪个男人不逢场作戏,到青楼里听几出小曲儿,喝几杯花酒的?偏就她不依不饶,追到这里不说,还嚷嚷着要谋杀亲夫,简直把我大宋王法视为儿戏!”
众捕快面面相觑,一时回不过神。一个满脸凶相的捕头拨开众人,眯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白素贞好一会儿,叫道:“李妈妈,这小娘子是你们家的么?”
老鸨小心翼翼地探入头,陪笑道:“捕爷,奴家从未见过这位娘子。”奔到屋角将那盲女摇醒,低喝道:“采奴!还不告诉捕爷这位娘子怎会出现在这里?”
那盲女茫然地站起身,朝众人行了一礼,战战兢兢地道:“这位白……白娘子确是官人的夫人。奴正为官人斟酒唱曲,白娘子就冲进门来了。事起突然,奴也被……也被吓昏了。”
许宣想不到她竟会为自己掩饰,松开原已按住背后刀柄的手。那捕头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子正奇怪呢,这破窑子哪儿冒出来这么个面生的标致小娘子。小娘子,这小子说他是你的老公,是不是真的啊?”
许宣只觉此人颇为眼熟,却想不起是谁,见他色迷迷的不怀好意,直盯得白玉蟾双颊酡红,眉尖微蹙,生怕她嗔恼之下动了杀机,忙夺过匕首,挡在她身前,朝那捕头拱了拱手,道:“这位捕爷,在下许完兆,乃是李公甫李捕头的舅子,我娘子姓白,与我同是苏州人氏,刚到京城不久。大人若仍有疑虑,可请来李捕头一问便知……”
“郑捕爷,”话音方落,李公甫已从门外抢身挤入,满脸堆笑地朝那捕头行礼道:“这两位的确是卑职的舅子、舅妇。我舅子年少轻狂,常干一些混账糊涂事,别说舅妇了,我和内人都时常看不下去。想不到今日竟又把笑话闹到这里来了,实在是贻笑大方,无地自容……”
“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那姓郑的捕头满布红丝的双眼依旧死死地盯着白素贞,仿佛恨不能将她吞到肚里去,喉结滚动,“许官人有这么美貌的娘子,居然还跑到这破窑子来找个瞎婊子取乐,也实在让郑某人不解。万一白娘子激愤之下,真的错手杀了你,岂不成了寡妇了?这般水灵粉嫩的寡妇,若换了我郑虎,定然放心不下。”
郑虎?许宣胸口如被重锤猛撞,猛然想起来了。这厮满脸横肉、三角眼,眼角外有一处刀疤,凶相毕露,竟是当初在成都地牢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郑虎郑节级!霎时间怒火直冲头顶,恨不得当场将他碎尸万段。
“瓜娃子,你看什么?”郑虎被他眼中的凶光盯得头皮发麻,恼羞成怒,脸色猛地一沉,“格老子的,就因为你是李捕头的舅子,老子才苦口婆心地劝你,别不识抬举!”
李公甫忙道:“是,是!郑总捕头方任新职,便为了缉拿刺客,保护京城老百姓的平安,出生入死,废寝忘食,带着我们弟兄奔波了一夜,百忙中不顾唇焦口燥,仍语重心长地劝诫教导,我们无不感激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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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暗想:“原来你这狗贼贿赂求官,只捞了总捕头这么个下三流的差事。一刀宰了你未免太便宜了,若不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许爷爷誓不为人!”转念间已生毒计,行了一礼,道:“郑捕爷误会了,得聆捕爷教诲,没齿难忘,岂敢有丝毫不敬?只是……小人生在医药世家,自幼耳濡目染,略懂一些医术。见捕爷眼红面紫,印堂有黑气,似有隐疾,所以才多瞧了两眼……”
“隐你奶奶的疾,”郑虎的脸登时成了猪肝色,一脚将圆凳踢飞,羞怒交迸,“瓜娃子你豁我啊!再扯把子,管你是李捕头的大爷还是小舅子,老子都把你舌头给割了!”
众捕快均知这位总捕头流连花柳,好色无度,心里无一不信,却都低头强憋着不敢笑出声来。李公甫不知许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摸着鼻子苦笑不答。
许宣故作惶恐地道:“郑捕爷又误会了。小人说的此‘隐疾’并非彼‘隐疾’,而是难以察觉的恶疾。大人摸摸‘俞府’、‘幽门’、‘盲俞’三穴,再按下‘期门’、‘章门’二穴,是否有刺割剧痛的感觉?”右手暗暗从袖中银匣里摸出两枚毒冰针,屈指蓄气,等他将信将疑地伸手摸摁这几处穴道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凌空弹指。
郑虎“啊”地失声大叫,一跤坐倒在地。众捕快忙上前相扶,他却痛得杀猪似的满地打滚,冷汗涔涔。
众人大惊,许宣道:“各位莫慌,若小人猜得不错,郑捕爷应该只是误服了某种慢性毒药,暂无性命之虞……”听说并非生病,而是中毒,众捕快更是哗然,纷纷问所中何毒。
许宣伸手搭住郑虎脉门,装模作样地探察了片刻,摇头道:“奇怪,奇怪。”不等众人发问,又从银匣里取出金针,在他指头上扎了一滴血,抹在舌尖尝了尝,变色道:“郑捕爷气血平缓,看似正常,但毒性却已深入脏腑,又随着气血循行,沉积各处。这……这可真有些难办了。”
李公甫顿足道:“郑捕爷,这可糟啦!你别看我舅子年纪轻轻,自小就随他父亲周游学医,见多识广,绝不在京城任何一个名医之下。他既敢这般诊断,就决计错不了。”又转身拉住许宣,假意央劝道:“郑捕爷为人爽直仗义,是我六扇门的豪杰,你无论如何也要救上一救。”
郑虎被唬得浑身发抖,紫棠脸煞白如纸,一时话都说不出来了。
想起这厮当日折磨自己时穷凶极恶的模样,许宣心中大快,摇了摇头,道:“姐夫,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不过好在郑捕爷中毒不久,若能及时配齐解药,应当还有回天之力。只是……”故意看了眼众捕快,欲言又止。
郑虎犹如抓住了悬崖边的救命稻草,连忙挥手呵斥众公差与老鸨、盲妓出去,只等李公甫关上门,立即“嗵”地一声跪倒在许宣脚边,也不顾白素贞仍在一旁,额头撞地连叩了十几个响头,连呼神医救命。
许宣忙将他扶起,道:“郑捕爷言重了,小人不过略懂些医术,岂敢妄称‘神医’二字?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中的毒叫做‘冰火焚心’,是从一种西域奇毒的花草里提炼出来的。这种花毒倒也不是无药可解,只是小人刚随家姐从苏州迁来,人生地不熟,铺里的许多药材尚来不及购买、运来,想要照解毒药方配齐,最快也要十天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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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忘情
郑虎听说有救,大喜过望,忙道:“许神医放心,郑某虽然只是个捕头,却也广通人脉,不管神医缺什么,只要吩咐一声,定可火速配齐。”
许宣道:“郑捕爷神通广大,临安谁人不知?小人担心的是,郑捕爷这毒……唉,我实话实说罢,”压低声音道:“这花毒世间罕有,捕爷只怕不是无意间吞服的,而是有人暗中所为……”
郑虎脸色骤变,许宣道:“此毒无色无味,每日若只吞服小剂量,毫无知觉。等过了九九八十一天,才会慢慢发作,时而冰寒入骨,时而剧痛如焚,最终骨肉焦烂,有如被烈火活活烧死。不知郑捕爷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能买通左右忙,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此奇毒?如果查不出此人,躲得过初一,又如何避得过十五?”
郑虎这一辈子构陷冤狱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一时间哪能排清?倒是“买通左右”这四字如针扎刀剜, 让他浑身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许宣叹气道:“再说这‘冰火焚心’是西域才有的奇毒,寻常人决计找不到, 能懂此毒的, 更如凤毛菱角, 我也只在‘仁济堂’里见过一次,用来做以毒攻毒的辅药。能给郑捕爷下毒的人如此神通广大, 若是听闻消息,只怕不等我配齐解……”
“仁济堂?”郑虎猛然一震,惨白的脸又变成了猪肝色, 拱了拱手,咬牙切齿地道,“多谢许神医指点,郑某这就去查个水落石出,回头再登门拜访神医。解药之事, 就有劳神医费心了, 需要什么药材, 只管开口, 事成之后, 郑某必有重谢!”
许宣知他必已上套,将南宝棠视作了凶嫌,却故意道:“郑大人想起什么了?”
郑虎也不答话, 再也无心缉查刺客,怒气冲冲地出门领着众捕快去了。李公甫朝许宣做了个手势,示意已让胡三书等人速速赶来。
四周的青楼妓馆喧闹了一宿,早已疲困, 众官差一走, 很快便沉静下来。白素贞听得窗外再无声响, 松了口气,她余毒未消, 强撑了许久,气力已竭,再也支持不住,缓缓坐在了椅上。。
许宣拴上门, 清了清嗓子, 低声道:“白姐姐你也看到了, 官兵、捕快正满城戒严,挨家挨户地搜寻刺客。我与你假扮夫妻,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横竖这些官差都已当真了, 倒不如将计就计,随我到寒舍养伤,等风声过后,清尽了体内余毒,我再以带你回苏州省亲之名,送你离开此地……”
“许官人,”白素贞对他疑虑已消,语气也变得更为温婉和缓,“第一,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位‘白姐姐’,你真的是认错人啦。第二,我也不是什么刺客,昨夜我想抓的不是那位恩平郡王,更不是大宋的皇帝,而是那和你……和你长得有些相似的颜公子……”
“颜完金?”许宣虽然早已料到她是为了追踪洛原君而来,但听她亲口说出,仍有些难以索解,不知她何时与那花花太岁结下的梁子。
白素贞点了点头,道:“他从我师门盗走了至为重要之物,我找他讨还回来。昨晚他送给那位太子的‘镇水鼎’便是其中之一。”
许宣拊掌道:“原来如此。我与那小贼也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同仇敌忾,更该齐心携手。却不知白……娘子师从哪位神仙?”忖想白素贞既已失忆,多说无用,倒不如旁敲侧击,打探出她师门来历,再逐步帮她记起从前之事。
白素贞摇头道:“师父不许我透露师门之事,还请许官人见谅。”脸上红晕泛起,道:“入我师门,终身不得嫁娶。若不是为了追回被盗之物,原本连山门也不可踏出一步。所以我此番下山,才以男装示人。许官人那些戏语可别再提了,若教师父听见了,少不得责罚。”
许宣有如当头被敲了一记闷棍,心想:“终身不得嫁娶,师门又与林灵素为敌……难不成你也拜了什么道姑、尼僧做师父?”又是错愕又是懊恼,口中却道:“是,是。你我假扮夫妻,也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尊师大人有大量,若知道是为了捉拿那姓洛的小贼,也决计不会与我计较。”
白素贞也不理会,接着道:“第三,我中的毒是‘苦情花’的花毒,此花又叫‘海枯石烂’,以昆仑的‘情花’与南海的‘红豆’嫁接而成,长在西域的‘死人渊’底。一旦花刺见血,七日内必定肝肠寸断、血枯骨烂而死……”
许宣闻言不惊反喜,拍手道:“白姐姐既然知道所中何毒,那就再好也没有了。”从怀中取出洛原君的锦囊,倒在桌上,道:“这是那姓洛的小贼随身之物,你瞧瞧里头有没有解药。”
白素贞又摇了摇头,道:“师父说过,‘苦情花’因情生毒,所生之毒又因人而异。只要情根未断之人,被此花所伤,必受尽情殇之苦,至死方休。花儿本身无毒,自然算不上毒药,因此也就无药可解。就算你抓到洛原君,他也拿不出解药来。毒由情生,情断则毒消。若说普天之下,真有能化解‘苦情花’之毒的,恐怕就只有‘忘情草’啦。”
“忘情草?”许宣默念了数遍,想不起曾听任何人提起过此物,好在自己早有准备,笑道,“白姐姐放心,管它是‘绝情花’还是‘忘情草’,临安这么多药铺,四海珍奇,总能找到。就算没有,再过几天便是‘仙佛大会’,道佛各派势必要献贡许多灵丹妙药,七日之内,包管叫那郑总捕头乖乖地将‘忘情草’搜刮了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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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贞“啊”地一声,方知他吓唬那姓郑的捕头,竟是为了此节。虽记不得这少年,见他如此关切自己的生死,也不由感动,微微一笑,道:“忘情草一共只有三株,全都长在昆仑山不死树的树缝里,你叫那捕头七日之内从哪里送来?”
许宣一怔,见她不似玩笑,心头大凛,道:“既如此,我们立即赶往昆仑,片刻也不能再耽搁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便欲朝窗口奔去。
白素贞只觉右腕酥麻如电,脸上一烫,挣开手,道:“多谢许官人厚意。且不说昆仑与此相隔万里,就算赶到了,也已经太……太……”她对许宣心生感激,稍有情动,花毒立即又迅猛发作,额上、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耳根、脖颈都已红透,话才说了半句,便觉天旋地转,难以呼吸。
许宣忙抢身将她扶住,指尖所触,只觉浑身滚烫如火,真气乱走,费了整整一夜才压下去的毒性又已汹汹发作。又惊又急,难道历经千劫,好不容易与伊人重逢,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玉殒香消,死生相隔?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白素贞讶异地凝视他,想要摸一摸那行倏然滑落的泪水,指尖将触,又缩了回来。迷迷糊糊中想起师父曾说过:“想要修仙,必先练成万物不侵之心。这世间最难抵挡的,不是水火,也不是雷电,而是你喜欢的人为你流的泪水……”呼吸不由紧促起来。
她记不得从前的一切,却为何偏偏觉得他似曾相识?又为何情不自禁地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为了他的眼泪而心跳如鹿撞?究竟只是因为情花之毒,还是真如他所说,自己洗髓涤心之后,忘却了曾与他有过的情缘与羁绊?一时间意乱情迷,体内躁动的真炁如烈火喷薄席卷,眼前赤红一片,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白姐姐!白姐姐!”见她委地不醒,许宣忙运转阴阳二炁,分流导引。过了片刻,她体内乱窜的真气随着呼吸、心跳渐转平缓,脸靥却依旧红如桃花,映着烛光,说不出的娇媚。他却无半点如释重负之感。苦情花之毒如此猛烈,唯一的解药又在万里之外的昆仑,短短七日如何得到?
正自烦恼,门板“咄咄”连扣,却是胡三书带着许娇容匆匆赶来了。见他安然无恙,胡三书又惊又喜,急忙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少主,昨晚刺杀恩平郡王的刺客……”
许宣点点头,又朝白素贞努了努嘴。两人一怔,方才明白昨夜轰动京城的“白衣刺客”竟是许宣连日追寻的“白玉蟾”。
胡三书早知少主被这女扮男装的美人儿迷得神魂颠倒,趟入这浑水自不出奇,只是想不到竟搅得如此惊天动地,满城风雨,苦了他提心吊胆地找寻了一夜。当下定了定神,道:“我听公甫说,帝尊从天而降,救了白衣刺客,想来昨夜的‘帝尊’就是少主了。但按龙虎山牛鼻子们的说法,少主带着她朝西边灵峰山去了,如何又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城里?”
六合棺!
言者无心,许宣却陡然想起那具可在瞬间穿越东西南北的神棺,精神大振。此去昆仑万余里,唯一能助他在七日内采到“忘情草”的,就只有这具六合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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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消失
许宣跳起身,猛一拍胡三书的肩膀,笑道:“好三书,多谢你提醒!我去去就来!”撇下面面相觑的两人,径直从窗口跃了出去。
此时正值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分,夜色沉沉,园子里绿荫浓重,花香袭人,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许宣左右顾望了片刻,闪电似的钻入楼底柱基之间,朝昨夜掩埋六合棺的地方匍匐而行。
奈何满腔狂喜很快便被浇了个透心凉。他将埋藏六合棺之处掘地三尺,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许宣只道自己记错了位置,又钻入附近的几座楼台底下,端着那青铜罗盘一一寻遍,却始终不见神棺踪迹。心里怦怦剧跳,又惊又怒,难道昨夜被龟公、鸨姐儿听见动响,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偷偷挖走了?但此棺重逾千斤,就连他抬动时也颇感吃力,就凭这些市井小民又岂能搬走?又或者,此棺的入口仅能保留一段时间,过了这一夜,便自行封堵, 再难寻见?
百思不得其解。定神思忖片刻,唯有赶回灵峰山的藏棺洞, 去探个究竟。
当下跃回阁楼, 吩咐胡三书与许娇容备好轿子, 趁着天色未亮,将白素贞抬回家中。又让许娇容在里屋生好炉火, 备好一桶热水;让胡三书买来大量冰块,垒在地窖里。
而后语如连珠似的叮嘱道:“她体内的剧毒冷热交替,每隔几个时辰就循环一次。。若是发冷, 便将她抱入火炉边的浴桶里取暖;若是发热,就用冰块敷盖;若是醒了,就告诉她我去找解药,很快回来;必要时封住她的经脉, 千万不可放她离开……另外,千万记住了,倘若有人来问,就说她是我明媒正娶的醋坛子老婆,住在苏州,昨夜赶到青楼抓我现行来了……”
两人听得云里雾中,不等多问, 他已三步并作两步, 迫不及待地冲出了院外。
已过辰时,街上车水马龙, 熙熙攘攘,八字桥上挑担的挑担, 推车的推车,挤满了蚕丝商人和卖蔬果鲜花的流动铺子, 桥下则泊着数十艘鱼船,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昨夜恩平郡王遇刺, 官兵、捕快满城搜捕刺客, 钱塘门更是人头攒动, 出入无不排着长队仔细搜检。好不容易出了城,已近巳时, 许宣不愿施展御风术, 引人注目,于是便匆匆买了一匹马,朝西疾驰。
春光明媚, 绿柳如烟, 比起雨雾蒙蒙时的湖景又别有一番风致。奈何此刻心焦如焚, 无暇流连。清明已过数日,游人大减,一路只遇见几拨扫晚墓的百姓,倒是不时撞见外地口音的僧尼道士,甚至还有吐蕃的喇嘛、西夏的僧人,显然都是陆续赶来参加仙佛大会的。
经历了去年的灭门惨祸,他对普天下的秃驴、牛鼻子无不厌恨得咬牙切齿,若非担心暴露身份,早就出手戏弄一番,以消恨火了。此时急着找到六合棺,无心理睬,策马呼喝,从他们身边风驰电掣地冲过。
沿着北岸一路朝西,转入山径,又穿过几片丘林,不多久便到了灵峰山瀑布下。
水帘飞泻,鸟鸣啾啾。他将马缰栓在树干上,跃下凝神四顾,不见任何动静,又在岩石边静待了片刻,确认山林中没有其他人,这才飞身纵跃,窜入瀑帘后的山洞。
山洞中幽黑寂静,一如昨夜。然而他端着那青铜罗盘四下感应,在那迷宫般的山腹里前前后后找遍了每一条甬道,甚至已将每一处罅隙、每一个岔口熟记于心,却终无所获。那具六合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连那两仪派道士、道姑的尸体也跟着不翼而飞。
许宣又惊又恼,莫非昨夜他与白素贞离开后,法海或是众牛鼻子搜到此处,搬走了神棺?旋即又觉断无此可能。此棺又宽又长,即便众人合力抬出,也势必要逢山开道,豁个大口方能出去,岂会不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再说那两仪派男女道士的尸体若是被人发现了,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李公甫怎会没听闻半点消息?
左思右想,始终不得其解。洞外余晖斜照,不知不觉竟已在山中找寻了整整一日。他又饥又乏,沮丧到了极点,一掌重重地猛击在旁边的岩石上,碎石簌簌落了满地,尘土蒙蒙。
忽听风声呼啸,左侧洞道里隐约传来人语。他心中一凛,侧身贴在洞壁上凝神倾听。自参悟了“天人合一”之境后,听力倍增,此时身在山腹深处,仍可清晰地分辨出方圆数里内的风声、水声、动物的蹄声与各种嘶鸣。说话声断断续续,似是从山北侧的峡谷里传来,细聆片刻,当是昨夜留在此处搜山的道士。
只听一个道士道:“听说慧真师太在海上被林灵素打成重伤,这几日正藏在金山寺里。二师兄,你说林灵素此番会不会是冲着慈航静斋的‘玄武骨图’而来?”
另一个道士“嗤”地笑道:“如果林灵素真是为了‘玄武骨图’,为何不去找普安郡王的麻烦,反而去刺杀恩平郡王?普安郡王是‘慈航静斋’地位最尊崇的弟子,慧真躲在金山寺不出来,想要逼她现身,挟持普安郡王才有几分道理。依我看,那厮定是到对张天师恨到了极点,所以才拿他的皇子徒弟来出气。”
几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说林灵素真要刺杀恩平郡王岂有不得手之理?这厮奸狡之至,故意失手说不定是打草惊蛇,声东击西;有的说林灵素最恨之人莫过于慈航静斋与龙虎、峨眉几大门派,仙佛大会在即,他定是卯足了劲来大闹一场,既已打了慧真师太与张天师的脸面,多半还要收拾峨眉众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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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道士约有五人,听口吻似是青城天罡剑派,对张天师、慈航静斋出丑无不幸灾乐祸。许宣听得啼笑皆非,想不到自己假冒林灵素解救白素贞的无心之举,竟被这帮牛鼻子如此猜测。
又听一人道:“听说这次慧真老尼被那魔头伤得极重,所以才请金山寺的大悲和尚为她医治。金山寺藏龙卧虎,谅那姓林的胆大包天,也不敢硬闯。”
一个道士插嘴道:“我听师父说,那大悲和尚立誓终身不出禅房半步么,六十年了谁也不曾见过,难道会为慧真老尼破戒?”前一个道士嘿嘿两声,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金山寺不把慈航静斋放在眼里,好歹也得普安郡王一个交代。否则他日普安郡王登了皇位,焉知会不会将金山寺变做尼姑庵?”众道士哄然而笑。
许宣想起昨夜从神棺“穿越”至慈寿塔下时,正好撞见李秋晴登门请求那大悲和尚为师父疗伤,心中一动。那具六合棺被重逾千斤的镇墓兽所压,存放在坚不可摧的混金地室里,绝无可能移动。如果这儿找不着神棺,无尘庵古墓里也无踪迹,至少还有彼处可寻。
精神陡振,当下决定先回慈恩园里李少微藏身的古墓撞撞运气。
出了山洞,许宣骑上马,沿着慈恩园西沿绕道飞驰。晚霞如烧,马蹄飞驰,余晖在林叶间斑斓闪烁。一阵狂风刮来,忽觉颈间发凉,芒刺在背,似有人在身后暗暗跟随,他猛地回过头,林鸟惊飞,乱影摇动,却不见有人藏匿其中。
骏马昂首踢蹄,许宣勒缰扫望了片刻,重新策马疾驰,耳廓微动,始终察探着四周动静。林风簌簌,光影闪动,除了鸟雀、野兔、奔窜而过的梅花鹿,未见异常。
到了无尘庵附近的山林里,他翻身跃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马儿惊嘶奔窜而出。候了半晌,见无人追随,才猫腰冲出树林,闪电般跃过围墙,高掠低伏,朝当日李少微藏身的坟墓全速飞奔。
浮光掠影,四周荒凉冷清,听不见半点谈笑歌舞,也不见丝毫灯光火烛,更未撞见半个人影,只有阴风扑面,夜枭声声。偌大的园林就像幽冥鬼地,静静沉埋在昏暗的夜色里,昨夜的繁华仿佛只是骷髅的一场幻梦。
刚越过那片荒丘古林,许宣的心便猛地一沉,从前那株被雷电劈成两半的千年老槐、断壁残垣的无尘庵……全都不见了,墓穴所在处被挖成了纵横二十丈、深八九尺的巨坑,坑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也不知究竟是官府所为,还是那洛原君干的,但无论如何,那具棺材显然早已不在这儿了。
昨夜六合棺出现的四处地方,已排除了三处,如今只剩下金山寺的慈寿塔了。许宣深吸了口气,摩挲着怀中的那块八瓣莲花铜牌,暗想,不知那慈寿塔里医术通天的大悲和尚究竟是谁?如果找不到六合棺,凭借这面太子钦赐的“濯心花”,说不定也能请他治一治‘苦情花’之毒,或许还能顺便问问如何解治苏里歌所中的“三尸神脑虫”。普安郡王的面子,想来金山寺不敢不给。唯一的问题,就在于这些和尚知不知道昨夜洛原君给“刺客”下毒之事,自己带着白玉蟾上门,会否自投罗网?
然而此时已经别无他路可走,若是大悲和尚见死不救,又或者秃驴、牛鼻子们将他们当作林灵素与刺客围攻并剿,大不了使出“裂天刀”,如共工撞断天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强行搜夺“六合棺”,再带着白姐姐穿越万里,赶往昆仑寻找仙草。
就算前路刀山火海,也只有闯上一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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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法海
回到钱塘门时,已过戌时,满城灯火璀璨,行人如流,清湖桥两侧的酒楼妓馆更是喧声如沸,红袖招展。许宣饥肠辘辘,站在推车面摊旁胡乱吃了碗面,匆匆赶回报恩坊。
方到院子门口,却听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耳边轰然震响:“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
佛门狮子吼!许宣一凛,假意被震得抵受不住,脚下一个趔趄,向前扑倒。眼前黑影一晃,左腕已被来人铁箍似的紧紧拽起。门前灯笼摇曳,照得那人的脸忽明忽暗,赫然竟是法海。
许宣昨夜在山上撞见这和尚时,戴的便是脸上这幅面具,此时再想乔化已来不及了,心念急转,故作惊喜道:“长老,怎么是你?”法海果然认出他来了,单手行礼道:“阿弥陀佛,原来是许施主。”右手却依旧握着他的左腕,真气绵绵涌入,显然仍在试探他的深浅。
许宣更觉不妙,难道这和尚已看出自己的底细?好在修成无脉之身后,真炁早已收放自如,既不循行经络, 也不蕴藏气海,而是散于全身各处, 法海自然感应不到任何炁流。
法海果然神色稍缓, 松开手, 皱眉道:“奇怪,施主不是修真练武之人, 为何会经脉尽断?”
许宣“咦”了一声,笑道:“长老真是慧眼如炬。。说来话长,我小时候生了场大病, 险死还生,任督二脉却从此错断了。家父带着我四处求治,偏偏遇见的都是庸医,左治右治,越治越糟, 连奇经八脉全都毁了。反倒是我自己久病成医, 学了点医药之术, 自济自救,苟延残喘……是了, 长老让我留步, 所为何事?”
“原来如此, ”法海点了点头, 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他片刻, 沉吟道, “施主印堂晦暗,身有阴邪妖气,贫僧还以为你经络损毁与此有关。既然施主并非修真中人,这身阴邪之气只能是受妖怪所染了。不知施主近来是否有遇到什么奇人怪事?”
“妖怪?”许宣心头一紧,笑道,“长老何来此话?我从苏州搬到这里不过几日, 除了家姐、姐夫与我娘子, 就只有一个跟随了十几年的伙计,在苏州老家更从未见过什么妖怪……”
法海瞥了眼院门挂着的“李府”灯笼,道:“此处就是施主的宅邸?”许宣道:“是我姐夫的宅子。临安地价贵如黄金, 我暂时寄居篱下。”
法海双眸精光闪耀,沉声道:“施主, 贫僧刚从明庆寺出来, 便见此处妖气冲天。如果施主未遇奇人怪事, 就是这宅院里藏了妖怪。”从怀中取出明心和尚的那只金钵, 一字字道:“还请施主为贫僧带路, 降妖除魔。”
许宣心中又是一凛,难道这只金钵真能感应妖气,远远便探出了白素贞的踪影?此时若要推托,反要激起他的怀疑,念头急转,故作惊慌恐惧之状,颤声道:“风水先生说这里是上上吉宅,哪来的妖怪?长……长老莫要吓我!”
法海摇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放心,贫僧此钵可炼化天下妖魔,任它神通广大,也难逃脱。”不等他回应,已“吱嘎”一声推开院门,右手握着禅杖,左手托着金钵,昂然而入。
若是其他僧道,许宣早已杀心骤起,趁其不备,从身后一掌击毙。但法海曾数次救过自己性命,感铭于心,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当下双手暗聚真气,只等他发现白素贞真身,立即闪电出招,封其经脉,藏到后院柴房里,等报得大仇后再放他出来。
绕过照壁,灯火辉煌,许宣高声道:“姐姐,姐夫,金山寺的法海长老来了。”李公甫、胡三书闻声忙从偏厅奔出,见一个和尚朝院子里大步走来,都觉愕然。
许宣又高声道:“这位法海长老,说我们家里藏着妖怪,要为我们降妖除魔……”
忽听一人喝道:“哪来的野和尚胡说八道!许神医家风清气正,哪来的妖怪!兄弟们,把这野和尚给我轰出去!”说话之人满脸横肉,叉着腰,凶神恶煞似的站在偏厅门口,正是京城新任总捕头郑虎。
一群公差轰然应诺,从厅里奔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推着法海,朝外驱赶。以法海的修为,只消稍一发力,便可将他们尽数震飞,但他终究是出家人,不愿与如狼似虎的差人横生纠葛,只是立地岿然不动,合十道:“阿弥陀佛,此处妖气冲天,若不尽早除去,不仅祸害许施主,势必还要……”
话音未落,忽听“吱嘎”一声,白素贞趔趄着从正厢房推门而出。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她的脸上,众人无不呼吸一窒,寂然无声。
许宣暗呼糟糕,法海果如被雷霆当头劈中,浑身僵凝,显然已认出她来了。白素贞瞥见他与法海,原来莹白无血色的脸亦瞬间泛红,颤声道:“你……你……”身子一晃,软绵绵地昏倒在地。
许宣叫道:“娘子!”正欲奔上前,法海却醒过神来了,脸一沉,喝道:“妖孽,还不现形!”右手将握紧杖往地上一顿,气波鼓荡,震得众捕快踉跄后退,左手抛出金钵,光芒怒射,直照白素贞头顶。
众人惊哗声中,白素贞衣裳“呼”地朝后鼓舞,被那金光猛然拔地托起,浑身光波晃动。
许宣大凛,当日明心就是凭借此钵将白素贞打得魂魄出窍,如果再不出手制止,就算法海不将她炼化得形神俱灭,也必会照出原形,成为京城道佛各派的众矢之的。此时围观者众,自己一出手,势必暴露身份,前功尽弃,眼见白素贞光芒鼓动,急速摇曳,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叫道:“别伤我娘子!”假意惊慌失措地朝她踉跄扑去。
法海金钵一翻,将白素贞凌空掀起丈余高,喝道:“许官人,看仔细了!她并非凡人,而是峨眉山上修炼千年的蛇妖。”金光大盛,刺得众人睁不开眼,白素贞悬浮摇曳,如彩虹般变幻出层层颜色。
许宣原已将真气毕集右掌,只等欺近时发力猛击,见那金光已臻炽白,她却依旧未化蛇形,心中一动:“难道这和尚修为尚浅,不足以照出白姐姐真身?”重又收敛真炁,顿足道:“长老何来此言!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自幼长在平江府,我姐姐、姐夫都可为证。”
许娇容、李公甫纷纷附和,叫道:“和尚莫要血口喷人!好端端的一个清白娘子,被你说成了妖怪,今后如何再见街坊邻居?”“好好一个黄花闺女,嫁到许家不过几月,被你这般糟践清誉,岂有此理!”
法海也不理会,大喝一声,双手捧钵,金光冲天乱舞,又将白素贞托起两丈来高。墙外的行人们也都瞧见了,驻足指指点点,惊呼不已。有些好奇的更忍不住挤进院子,探头观望。
院里院外人声鼎沸,眼见围观者越来越多,白素贞却浮在空中,始终未有变化,法海皱着眉头,惊疑不定,显然也渐渐有些动摇了。
许宣朝李公甫使了个眼色,李公甫心领神会,嚷嚷道:“臭贼秃!你这般冤枉我舅子、舅妇,私设刑堂,罗织罪名,是当大宋没有王法么?郑大人,众位兄弟,你们可得为我做主啊!”奔上前,猛推法海后背。
郑虎如梦初醒,喝道:“秃贼竟敢妖言惑众,信口污蔑许神医的夫人!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弟兄们,还不快把这秃驴给老子轰出去!”众公差轰然呼应,也都涌上前去叱骂推搡。
“砰砰”连声,众官差被法海的护体真气震得四下抛飞,惊呼怒骂。法海心念一分,金钵光芒陡敛,白素贞凭空跌落草地。
许宣抢身将她抱起,叫道:“娘子!娘子!”将真炁绵绵输入。见她并无大碍,心下大定,却故意顿足哭道:“你这贼秃好不讲理!我娘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定要找你偿命!”
郑虎瞪眼喝道:“你们还愣着干嘛?来呀!快把这和尚带回衙门,关进牢房,明日一早听候王大人发落!”众公差连滚带爬,骂骂咧咧地掏出绳索便去捆法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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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双手合十,也不反抗,一言不发地由他们推搡出了院子,绕过影壁时,忍不住又回头朝白素贞望了一眼,脸色惨白,神情古怪已极。
众街坊围在门外,议论纷纷,有的随法海一行朝外涌去;有的仍不断地挤入院内,好奇观望。
胡三书、李公甫将众人轰了出去,栓上大门。许宣抱着白素贞入屋,运转阴阳二炁,好不容易才调平其气血,想到方才发生之事,仍大惑不解。究竟是法海修为不足,无法用金钵照出白素贞的真身,还是她已经炼化人形,摆脱了蛇妖之躯?
正无头绪,许娇容趋步而入,轻声道:“少主,那姓郑的还在外头等着你呢。”
许宣将白素贞交由她照顾,转身出屋。郑虎仍在廊下伸头张望,见了他,忙满脸堆笑迎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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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设局
许宣强忍厌憎朝那厮拱了拱手,故作感激涕零之状,道:“郑大人,方才多谢你相助!”
郑虎干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保护京城百姓,乃是郑某应尽之责,更何况许神医还是李捕头的舅子。许神医,尊夫人没什么大恙吧?只要你一句话,弟兄们定将那贼秃打个魂飞魄散,直接送他上西天见佛祖去!”
许宣道:“多谢郑大人,拙荆并无大碍。哎,那和尚虽疯疯癫癫,却也未尝犯法,若动刑时下手失了轻重,连累了各位公差大人,小的心中如何能安?还望郑大人对他好生训诫,不要再来惊吓我娘子便是。”
郑虎原本就只是嘴上说说,岂敢真的招惹金山寺的和尚?闻言忙拍着胸脯答应:“许神医放心!我这就吩咐弟兄们,将他关牢里十天半月,不老实悔过就别想出来!”
“那就多谢大人了!”许宣知他为了何事这般大献殷勤,故意道,“不知大人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郑虎微露尴尬之色,清了清嗓子,道:“不知……不知许神医和那采奴究竟多么相熟?今日可曾回过留春楼?”
“采奴?”许宣一怔,旋即醒悟他说的是昨夜青楼中的盲女,登起警觉之心,“我初来乍到,昨夜也是头回去那里。今日忙着遍山采药, 不曾见过她。怎么,出了什么事?”
“那就好, 那就好!”郑虎如释重负, 摆手笑道:“那小娼妓想是撞见贼人了, 今日不知何时,竟被勒死在了阁楼里。许神医既未去过留春楼, 郑某就放心了。”
许宣心中一沉,他与那盲女虽只相处了短短半夜,却深觉其善良温柔, 如此可怜之人,究竟是谁下此狠手!想起那不翼而飞的六合棺,更是汗毛乍起,惊怒交迸, 难道移走六合棺的人,就是杀死盲女的凶手?虽猜不出究竟何人所为,却隐隐感觉必与自己有关,一时间又悔又悲又怒,难受到了极点。定了定神,道:“对了,大人所中的‘冰火焚心’, 不知今日可曾查出什么线索了?”
郑虎又干笑了几声,道:“幸亏得了许神医指点,郑某在成都当节级时,得罪了不少人, 最可能下毒的几个龟儿子,今日都已经被我抓起来了。只有那姓南的烂眼仗着有人撑腰, 死不认账, 以为老子奈何不了他, 还敢跟老子摆龙门阵, 说没听过啥子‘冰火焚心’, 我日他个先人板板, 迟早让他知道老子的手段!”
“郑大人说的可是仁济堂的南掌柜?”许宣此时已平复了心情,故作一惊, “他走南闯北,也不知购选了多少药材, 岂会没听过这南疆的奇毒?听说许家被抄之后,仁济堂就落到了他的手上, 连官家的御医配药,也是由他亲自挑选, 可谓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如果郑大人真的得罪了他,那可就难办了。”
郑虎悻悻地啐了一口,道:“就算他有如来佛祖、玉皇大帝罩着,惹了我这小鬼判官,老子也有法子让他生不如死!”顿了顿,又绽开谄媚的笑容,道:“先不提这龟儿子了,许神医奔忙了一日,这‘冰火焚心’的解药不知配到了几味?不管差什么药材,郑某定能弄到。”
许宣心中冷笑:“狗贼,爷爷倒盼着你的狗命能长些,等你帮我报完了仇,再送你们一起去见阎王。”摇头道:“实不相瞒,小人在城里城外转了一日,能配的药材都被仁济堂买走了,到了仁济堂,伙计又不肯卖我,只推口说没有。就算郑大人亲自上门,南掌柜也可矢口抵赖。无凭无据,他又手可通天,真闹将起来,难道郑大人还能将他一刀杀了?”
郑虎脸色涨红,憋了半晌才骂道:“日他个先人板板!龟儿若逼得老子走投无路,大不了老子豁出去,将他一家老小杀个干干净净,一命抵二十几条命,那也值当得很!”
“郑大人言重了。要想解毒,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许宣假意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压低声道,“只是这法子凶险之极,一不小心就会惹来杀身大祸,轻则砍头,重则灭门……”
郑虎有如抓住了悬崖边的救命稻草,忙截口道:“横竖都是一死,老子还怕他啥子?许神医只管说来!”
许宣附耳道:“听说昨晚刺杀恩平郡王的刺客中了奇毒。南掌柜是御药特贡商,无论多么稀奇古怪的解药,一应俱全。如果赵官家得知他与乱党勾结,帮助刺客治毒,郑大人猜会如何?”
郑虎一愣,登时明白其意,大喜道:“你的意思,是让我逮捕南宝棠那龟儿子,安个刺客同谋的罪名,迫他交出解药配方?”他本就是成都第一酷吏,对逼供栽赃最为擅长,就算是钢筋铁骨,最终也必能屈打成招。一经点醒,精神大振,但旋即又连连摇头:“不成,不成。这里是天子脚下,不比成都,那龟儿子又有靠山罩着,无凭无据,不等我拷问,老子先被抓进牢狱去了。”
许宣拱手道:“所以小人才说这法子凶险之极,万一不成,就是欺君之罪。郑大人不愿意,也是理所当然。既如此,小人还是尽力去外地配齐药方,只是时间紧迫,不知来不来得及……”
“且慢!”郑虎一把拽住他,眼中凶光闪烁,寻思片刻,咬牙道,“日他个仙人板板!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子干了!只是……”顿了顿,皮笑肉不笑地道:“只是郑某有些不太明白,此事关系重大,许神医与我非亲非故,为何肯冒死卷入?”
许宣微微一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小人从苏州迁来京城,就是想多结识些贵人,多赚些银两,好让一家老小过上富足的日子。另外郑大人刚才也瞧见了,人生地不熟,随便一个和尚就能欺上门来,有了郑大人这样的贵人相助,我们就能扎住根了。”
郑虎眯着眼盯了他好一会儿,笑容方慢慢漾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郑某是许神医的贵人,许神医也是郑某的贵人。”压低声音,一字字道:“许神医若肯真心救我,事成之后,郑某定有重谢。金山银山或不敢说,但保你买下这条街上的所有铺子,世世代代,吃喝不完。”
许宣心中冷笑:“等事成之后你早就来杀我灭口了。”脸上却故作惊喜贪婪之色,朝他深深揖了一礼,道:“那许某就先谢过郑大人了!”又压低声音,道:“小人听说遇刺的恩平郡王与普安郡王之间有嫌隙,赵官家一直定不下让哪一个当太子,若是官家听说普安郡王与魔头林灵素勾结,刺杀恩平郡王,又指使南掌柜为那魔头治毒疗伤……你猜会不会龙颜震怒,从严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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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虎脸色骤变,道:“你……你是说将普安郡王拖下水?”
许宣道:“小人岂敢。只是按常理推断,恩平郡王若被刺杀,朝野上下谁最得利?林灵素的夙仇究竟是并无恩怨的南海尼姑,还是害得他差点儿丢了性命的张天师?林灵素本已被道佛各派追杀得东躲XZ,逃到了海上,为何偏偏挑在仙佛大会时返回临安?慧真师太是当今天下的佛门第一高手,仅凭一个林灵素,岂能真的将她重伤?林灵素若真的对慧真师太恨之入骨,为何不趁着慧真师太重伤之际,除掉她的弟子普安郡王,而反而冒险刺杀张天师的弟子恩平郡王?”
郑虎张口结舌,石人似的说不出话来。
许宣道:“郑大人既然要干,就得干得大一点,闹得越大,南掌柜的靠山才越不敢保他,大人也才越安全。这么大的案子,势必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满朝权贵避之不及,得知是郑大人逮住了刺客的同谋,揭开了这惊天大案,他们还不得争相巴结,求大人给个清白?到了那时,别说‘冰火焚心’的解药,就算是龙肝凤胆,也有人抢着给大人送来。”
郑虎怔了半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哑声道:“想不到许神医久居苏州,却对朝野、江湖之事无不了如指掌。开间药店,实在是屈才了。”
许宣装作诚惶诚恐,道:“大人谬赞了。我们看诊卖药,每天都要见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消息自然也就灵通一些。京城米贵,要到这儿谋生,岂能不事先做好功课?有幸得到郑大人这样的贵人扶持,可谓祖上积德,自当竭心殚虑,毫无保留。郑大人若能得道,我们这些鸡犬也就跟着升天了。”
郑虎干笑两声,目光闪烁不定。他虽凶残歹恶,却从不敢有如此疯狂的想法,震骇、贪婪、恐惧、怀疑、愤恨……在心底交叠翻涌,一时间难以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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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1月30日晚上十点更新。
除夕(1月31日)至大年初三,将保持一天两更,早上十点第一更,晚上十点第二更。预祝大家春节愉快,虎年大吉,阖家幸福,万事如意!
第三百零二章 本真
郑虎定了定神,摇头道:“许神医此计虽妙,但大宋毕竟还是个讲王法的地方,就算我将南宝棠下狱,给他戴个刺杀谋反的罪名,也得有证人、证据才是。更何况此案若牵扯到普安郡王,不等我严刑拷问,南宝棠早被移交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了。这三司里与普安郡王交好的高官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我这不是……这不是拿着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么!”
许宣低声道:“郑大人放心,我既敢出这主意,自有把握帮你拿到南掌柜谋叛作乱的证据。等郑大人将这证据亮出来,再找几个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高官作为与普安郡王勾结谋乱的叛党,其他人还敢吱声么?等到那时,郑大人立下平叛除乱的第一大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别说大理寺、刑部了,只怕更大的官儿见了大人都得毕恭毕敬。”
郑虎听得心里突突狂跳,忙问是什么证据。许宣微微一笑,道:“自然是足够让他抄家灭门的人证物证。郑大人现在先别忙问,等过上几日,我让姐夫传话给你时,你再带足弟兄,赶往仁美坊南掌柜的藏娇金屋,就知端的了。”
“仁美坊?”郑虎一怔,登时省悟,“你是说南宝棠小粉头住的院子?”
许宣道:“正是。等我消息传到时,郑大人记得带上最忠心的弟兄上门, 最好再邀上几个熟识的和尚和道士,人越多越好。”
郑虎虽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见他如此胸有成竹, 也不由精神大振, 平添了几分信心,拱手道:“多谢许神医!郑某这就去好生准备, 等候神医消息!”
眼见这厮兴冲冲地去了,浑然不知已掉入了他构设的连环毒计里,许宣大感畅快, 这一日的焦虑烦怒总算消了些许。。
回到房里,白素贞兀自昏迷不醒,烛光摇曳,脸容越发酡红娇艳,有如春睡海棠。
许宣扣腕探察, 刚放松的心又吊了起来。她的脉象忽强忽弱, 忽快忽慢, 心跳也随之异常搏动, 比起此前,真炁更是逆行乱转,古怪到了极点。想起她所说, 苦情花之毒因人而异,也不知她体内的异象,究竟是受了金钵冲击的缘故, 还是与她修行的真炁有关。
原本计划带着她直闯金山寺,无论那大悲和尚解不解得开苦情花之毒, 都可伺机潜入慈寿塔下盗取神棺。如今偏偏被法海撞破白素贞的身份, 虽侥幸暂未现出蛇形, 却已露了行迹,此时再带着她贸然送上门,岂不真成了自投罗网?
左思右想,一时计穷。到了将近三更时, 他抵不住困乏, 伏在白素贞身边昏昏睡着了。方甫交睫, 忽听她尖声大叫,顿时惊醒。只见她浑身衣裳尽被汗水浸透, 蹙着眉,不断地摇头挣扎, 似是正做着梦魇。忙抵住她的掌心, 输导真炁。
白素贞猛烈地挣扎着,胸脯急剧起伏,大叫一声,坐起身来,睁大双眼。许宣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抚慰。她双颊潮热,浑身发抖,似是惊怒到了极点,咬牙道:“是他!”
许宣奇道:“是谁?”
白素贞双眸定定地凝视着前方,黑暗中,有如两簇跳跃的火焰,闪过羞愤、恐惧、悲怒、迷惘……诸种神色,梦呓似的道:“那个和尚……将我困在山洞里,害得我差点形神俱灭的,就是那个和尚!”
“法海?”许宣大吃一惊,“你是说……将你困在灵峰山山洞、困在那六合棺里的,便是金山寺的法海?”
白素贞却似仍沉浸在梦魇里未曾苏醒,不住地打着寒颤,摇头挣扎。转瞬之间,她双眸中的光焰又已黯淡了下来,变得空洞而迷乱,浑身烫如火烧。
许宣心里突突剧跳,灵光霍闪:“是了!昨夜在灵峰山上撞见法海时,他自称在那里清修,难不成他早已发现了‘六合棺’,一直藏在山洞里潜修奥义?他去而复返,发觉‘六合棺’被移动后,莫非又追循我们穿梭的路线,来到了妓馆楼底,将神棺偷偷移走?而后又在灵峰山守株待兔,等我自行现身,再一路追随到了此处?他口口声声说要助我降妖除魔,是不是早已猜出了‘刺客’就是白姐姐,借机前来查验虚实?难怪这厮先前撞见白姐姐,二话不说,就用金钵逼她现出原身,定是生怕白姐姐说出实情,杀人灭口。”
越想越觉得合乎情理,冷汗冒了一身。又想:“他做贼心虚,既已失手,又有众公差和街坊做证人,一时半刻多半也不敢再上门寻衅了。若只是暗中捣乱,我又何惧之有?”
一念及此,心神稍定。但怎么也想不明白,法海当初究竟是如何找到了‘六合棺’,又为何要将白素贞囚困在那山洞之中?可惜白素贞记忆全失,否则或可利用此中细节,反杀法海一个措手不及,要挟他交出神棺来。
正胡思乱想,忽听门窗“咄咄”轻响,胡三书低声唤道:“少主?少主?”
他弹指震开门闩,胡三书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伸头探脑了片刻,方与李公甫、许娇容一起侧身挤了进来,摸了摸鼻子,嗫嚅道:“少主,白……白娘子如何了?”
许宣无心应答,只摇了摇头。三人相互使了使眼色,许娇容轻咳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葫芦,道:“少主,奴家有一物,或可暂保白娘子无碍。”
许宣方甫接过,便觉异香扑鼻,将葫芦嘴往掌心摇了摇,滚落几颗紫红色的丹丸,凉丝丝的香气从鼻息直贯头顶。
许娇容道:“这药丸叫‘本真丹’,又叫‘僵尸丸’,相传是上古九尾妖狐所创。当年苗帝蚩尤被黄帝碎尸后,九尾妖狐为了让他复活,上天入地,找了九十九种奇花异草炼成此药。可惜少了最重要的一味‘还魂草’,终究还是没有起死回生之效,九尾狐伤心之下,将炼成的几百颗‘本真丹’全吞入肚里,就此变成了一个石人……”
许宣“啊”了一声,大为失望。
许娇容忙道:“这丹丸虽不能叫人起死回生,却能让人心跳呼吸全无,宛如僵尸。白娘子忽冷忽热,全因体内阴阳两种真炁激化所致,吃了‘本真丹’,气血停滞,纵然解不了情花之毒,也总能延缓上几日。”
许宣心中一动,道:“这‘本真丹’你从哪里得来?有几人知晓?”
李公甫抢道:“少主放心,娇容本是苗人,这丹丸乃是她祖祖辈辈独门秘传,如今除了她爹,全天下就只有我……”被许娇容狠狠地瞪了一眼,又咳嗽一声,道:“……就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知道啦。”
许宣道:“既然这丹丸不能起死回生,你们又为何世代秘传?”
许娇容脸上微现忸怩之色,道:“实不相瞒,我们拿这丹丸,是做些瞒天过海的唬人买卖的。少主想必也听过‘湘西赶尸’的奇闻了?其实那些僵尸都不是真的僵尸,只是吃了这‘僵尸丸’后形如死尸的活人罢啦。苗地自古匪寇众多,截镖之事层出不穷。起初我们只是借‘赶尸’掩人耳目,帮商贾运送些值钱的货物,后来我曾爷爷索性自己贩运私盐,发了大财。可惜财引祸来,到了我爹这一代,被眼红的族人秘报官府,差点儿落了个满门抄斩。我逃到海上当了水贼,留着这丹丸,寻思着哪天遇到大难,还可借此装死,躲上一劫。”
许宣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那狗官家也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了。”回味着“装死”二字,脑海里闪过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左掌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道:“有了!”
三人吓了一跳,许宣容光焕发,宛如霎时换了一个人,扬眉道:“公甫,法海现在还关押在衙门里吗?”
李公甫道:“郑虎一心巴结少主,岂敢让他走脱?早吩咐弟兄们将那贼秃套上大枷、铁锁,押在牢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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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道:“很好。与他同押的牢房里有多少死囚?”
李公甫想了想,道:“已经定了死罪,只等秋后问斩的约有二十一人,还有十几个正在乞鞫。”许宣道:“这些人可都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的恶徒?”
李公甫干笑两声,道:“都是些杀人越货、偷盗奸淫的惯犯。”许宣点头道:“妙极了!我要你现在就赶往牢房,悄悄将法海放了。”
“放了?”李公甫一愣。
许宣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将洛原君那盒藏了数十支毒针的银匣递与他,淡淡道:“你放走法海之后,再用这些银针扎入那些死囚的头顶,确保一个活口也别留。如果有衙役撞见,也全都一并招呼了。”
三人更是面面相觑,不明其意。
许宣又取出几张十万贯的会子递给胡三书,道:“明日午时之前,你要设法买通所有死囚的家属;再叫上弟兄们,备好棺材和大船,将这些家眷一起载往金山寺,动静弄得越大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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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大智(求月票!)
许宣又如此这般布置了一番。
胡三书等人本就是胆大妄为的海贼,过惯了惊涛骇浪、刀头舔血的日子,越是混乱刺激,越是兴奋,虽不明白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听了却热血贲张,当下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领命去了。
不知不觉间鸡鸣声声,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
许宣将两颗“本真丹”和水化开,喂入白素贞口中,过不片刻,她果然气血渐平,急剧起伏的胸脯也慢慢平缓下来,再过了一会儿,脸色越来越苍白,双眼紧闭,呼吸全无,接着连心跳、脉搏也全都感觉不到了。
第一缕霞光透过窗纸,映着她僵尸似的薄霜凝结的脸颜,诡异而又凄艳。许宣握住她冰冷的手,心潮汹涌,一字字地低声道:“白姐姐,你放心,不管此行找不找得到六合棺,我定要解开你的苦情花之毒,哪怕夷平整座金山寺,闹他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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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残照,遍江金光粼粼。
岛上绿树葱茏, 掩映着漫山金碧辉煌的殿阁佛塔,壮丽非凡。从江上遥遥望去, 可以清晰地看见朝西的山门上赵官家御笔亲题的“龙游寺”三字。
金山寺又名龙游寺, 坐落于江心岛上, 依山而建,楼台殿宇鳞次栉比, 层层相接,绵延至山顶慈寿塔。塔高十二丈高,宏伟雄丽, 突兀云天。。整座山如被寺庙包裹,远看山是寺,近看寺是山。此时迎对夕晖,更是漫山楼塔辉映, 光芒夺目,直如到了西天灵鹫峰。
正值春季的水陆法会前夕,两岸尽是善男信女,幡旗舞动,香火弥漫。江上少说泊着大小数百艘船只,都等着停靠金山, 入寺礼拜。码头上人头攒动,挤满了等待知客僧放行的香客,喧闹嘈杂。
江风拂面,尘心尽涤。
许宣扶着船舷, 想起上次经过金山,还是与白素贞、小青、林灵素同舟出海,目睹郭动天驭龙大战道佛各派的惨烈情景,接着不久,白素贞就被明心金钵打得魂飞魄散,直沉怒江。短短一年,却已遥远如前世。转头瞥了眼船舱里的棺材, 更是心潮澎湃, 悲怒翻腾, 深吸了一口气, 蓦地纵声大哭:“娘子,我苦命的娘子啊!”
周围众海贼心领神会, 纷纷跟着放声号哭。霎时间唢呐齐吹,悲乐齐奏, 甲板上那些披麻戴孝的死囚家眷也哭天抢地地嚎叫起来:“天杀的贼秃!还我爹爹命来!”“我苦命的儿啊, 你怎地就这般遭了秃驴的毒手啊!”“老天爷啊,快救救我的兄弟吧!菩萨开恩,救救命吧!”
岛上、岸边众人闻声纷纷转头望去,只见一艘长近二十丈的车船轮桨如飞,朝金山寺疾速驶近。艉舱与甲板上横七竖八地放置了几十口棺材,或坐或立攒集了三四百号人,个个披麻戴孝,捶胸顿足。唢呐激越破云,与哭嚎声交相呼应,震天动地。
胡三书站在艉舱高处,一边猛击大鼓,一边尖声大叫:“各位乡亲,各位居士,你们可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金山寺的法海和尚,昨晚大闹报恩坊,当众活生生打死了我们‘保和堂’的少奶奶,接着又越狱潜逃,大开杀戒,把牢里、牢外五十七人全都打死了,就连三个狱卒、差役也都被一并灭了口!朗朗乾坤,堂堂大宋,上有天道,下有王法,岂容这种贼秃妄为逞凶!今日我们到这里,就是要向金山寺讨个说法!”
众海贼跟着轰然附应,叫骂不绝。
岸上香客听他们指名道姓,直斥寺里长老杀人,不由得惊呼迭起,议论纷纷。早有海贼混入人群,此起彼伏地高声起哄:“快把法海绑出来,是真是假,当着大家的面说个明白!”“操他奶奶的,金山寺变阎王殿啦!老子到这儿来拜的是菩萨,可不是牛头马面!”
许宣莞尔一笑,朝胡三书点了点头,以示嘉许。这厮心思缜密,办事甚为得力,短短一日,便将大小事体安排得天衣无缝,就连自己未曾想到的细节,他也布置得妥妥当当。比如棺材里的数十具“尸体”,除了被判定秋后问斩的死囚要犯,还有六个曾受许家厚恩、遇难时却落井下石的卑劣小人,这回一并被算了老账。更让他喜慰的是,众海贼看似乌合之众,行动起来却令行禁止,雷厉风行,有了这帮亡命凶徒,对自己的复仇大计必然大有裨益。
车船顺流直下,去势极快,挤开泊在江面上的众船只,疾速冲向码头。周遭的船艇最大的不过六七丈长,被它这般顶撞,无不猛烈摇晃,朝两侧漾开,数以百计的乘客趔趄翻滚,险些从船舷坠落,惊呼四起。
码头上乱作一团,人潮涌动,慌不迭地朝高处推搡奔走。知客僧们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挡又不是,放又不是,一时间慌了手脚,只得关了山门,叫人传报方丈。
“砰砰”连声,车船接连掀翻了几艘小船,又重重地顶在一艘大客船的艉舱斜后方,撞得舱板迸飞,连尾舵也轰然塌落。客船摇摇欲坠,被顶着朝前冲了八九丈,轧翻了三艘蓬船,不断有人尖叫落水。
混乱中,隐约听见孩童啼哭,有个女子嘶声大叫:“铁蛋!铁蛋!我的孩子!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许宣一凛,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青衣妇人匍匐在摇晃的蓬船上,朝外探手哭喊。江面波涛汹涌,断板跌宕,一个六七岁的男童正忽上忽下,狂乱地扑腾着,一个大浪卷来,顿时又将他推出了数丈开外。
许宣正欲出手,忽听吼声如雷,震得肝胆一颤,所有的哭嚎、哀乐、惊呼、叫骂……全都被压了下去。一道人影从金山寺的山崖上疾冲而下,大鸟似的飞上那艘客船的桅顶,拽住帆索,翻身跃向江面,顺势抓住了男童的胳膊,冲天高掠。
船帆“哗啦啦”一阵鼓荡,连同整艘倾倒的客船,被他瞬间拉起。那人抱着男童飘然落在蓬船上,稳稳放好。不等妇人叩头跪谢,便又蜻蜓点水般穿过江面,所到之处,人影纷飞,落水的三十余名香客全被他一一救起,凌空抛到了客船甲板上。
接着又听“轰”地一声,车船巨震,船头的铁锚被那人沉入江底。偌大的船身朝右急转,众海贼趔趄翻滚,棺材也争先恐后地朝右舷滑去。
许宣大凛,知道遇上了顶儿尖儿的高手,车船顺流直下,轮桨齐飞,加上自重,冲击力何止千钧,此人竟能凭一己之力,硬生生阻住冲势,真炁之沉雄刚猛,足可与王重阳一争短长。当下假意踉跄前跌,脚底一扬,将封载了白素贞“尸体”的棺材踢回舱内,右手顺势按在船舷内侧,朝外吐力。
车船急旋,直如小山崩倾,朝右侧的几艘蓬船、客船当头压下。客船上惊呼迭起,识得水性的顾不得多想,纷纷朝江里跳去。
只听长啸不绝,那人凌空踏步,在车船右侧连点了十余脚,竟又硬生生朝左扳回丈许,接着翻身跃上艉楼,一掌压在舵盘上,水浪如墙喷涌,船身剧荡,终于渐渐稳住了。
有人高声叫道:“大智法师!是大智法师来啦!”岸上、江上欢呼四起。那人合十道:“阿弥陀佛,照顾不周,万请诸位施主恕罪。”飘然跃落甲板,一手捏着念珠,一手行礼,慈眉善目,脸含微笑,竟是个清瘦矮小的老僧。
许宣心道:“原来是他!”金山寺的大智和尚被称为佛门三大隐僧之一,深居简出,德高望重。他自小耳闻,却从未见上一面。就凭方才这番手段来看,其修为只怕更在明心之上。
大宋佛门讲究谱系,金山寺的原方丈明心虽然名震天下,深受赵官家尊崇,奉旨当了金山寺的方丈,却因其本是峨眉七十二寺总住持明空的师弟,一直被视作外人。金山寺上下最服膺的始终是当年照影和尚的两大弟子,一个是如今接任方丈的大慧,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位与白云禅院的宗慧大师、天童山的枯木和尚并称“三隐”的大智长老。
此人佛理、修为均深不可测,却淡泊无争,七十年来既不与人论禅,也不和人比武,始终独坐荐慈塔内,念经修道,悠然自得,连弟子也不肯收上一个。唯有法海颇得其赏识,这几年经常出入其禅堂,讨教佛理,被金山寺众僧看作他的半个徒弟。想必知客僧听闻许宣斥骂法海,才将他请了出来。
胡三书扯着脖子叫道:“老和尚,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假慈悲!什么恕罪不恕罪,你们寺里的秃驴法海害死了我家少奶奶,又越狱灭口,杀死了五十七人,快将他绑了交出来!”众海贼、家眷跟着嚎哭怒骂,嚷嚷着要金山寺偿命。
大智长老道:“众位施主少安毋躁。是非生死,且容老衲一个个听来、看来。”声如金钟,嗡嗡回荡,立刻又将方圆数里内的喧哗声尽数压下。
许宣抚着棺材,号啕大哭,道:“昨夜那贼秃法海污蔑为我娘子为妖怪,又拿金钵将她生生打死,街坊邻居都可为证。长老定要还我个公道!今日若不将法海绑了偿命,我们便将金山寺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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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海贼、死囚家眷七嘴八舌地起哄,有的嚷嚷自己亲眼目睹,法海欺人太甚;有的顿足捩耳,哭天抢地,要大智和尚帮他们救救自己的亲人;有的则锣鼓乱响,唢呐高吹,乱作一团。
大智长老道:“阿弥陀佛,众位放心,若法海真的做了这般伤天害理之事,金山寺定会秉公而行,绝不包庇姑息;但若此中真有误会,也当厘清曲直,查明真相,以免冤枉无辜,放脱真凶。”又转身朝许宣稽首行礼,道:“这位施主,老衲略知医术,既然尊夫人是被法海金钵所伤,能否请打开棺盖,让贫僧一探究竟?”
胡三书怒道:“老和尚,报恩坊至少有两三百号人亲眼目睹,还能有假?你既不肯,大家就全都打开棺材,让今日在场的居士、乡亲们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众海贼轰然喝应,纷纷推开棺盖。
大智指尖轻弹,袈裟上飞出一缕丝线,隔空绕住白素贞的右腕。他闭起双眼,指尖捏住丝线,把脉片刻,神色越来越凝重,接着双眉紧蹙,低着头,似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索解的谜题。又过了片刻,眉头忽地松开,如释重负,睁开眼道:“阿弥陀佛!施主,尊夫人并未亡故……”
周围一阵惊呼。许宣“啊”地一声,颤声道:“长老莫骗我!我娘子……我娘子她明明呼吸俱止,心跳全无,怎么可能还活着?”
大智摇了摇头,道:“尊夫人经脉无碍,看似没有心跳、呼吸,气血却仍在极为缓慢地流动,忽正忽反,忽冷忽热,老衲也想不明白是何道理。但若是被金钵所伤,断不会如此,或许是中了极罕见的剧毒,濒死昏迷。”
许宣想不到这老和尚如此厉害,仅凭一根丝线,竟看穿了“苦情花”与“僵尸丸”的把戏,好在他早有所备,装作又惊又喜,紧紧拽住大智的衣袖,大声道:“长老,不管是被金钵所伤也好,被剧毒所害也好,终归是因法海而起。有因有果,系铃解铃,我娘子的性命,可就交给金山寺了!”
胡三书朝众海贼使了个眼色,众海贼纷纷大叫“长老救命”,蜂拥上前,拉拽着大智,要他把脉诊治。大智绕着众棺逐一探查,刚看了几具尸体,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满脸迷惑。
众人鸦雀无声,岛上的知客僧们更是面面相觑,忐忑不安,大智长老师从照影和尚,颇通医术,他既束手无策,必是遇到了极为难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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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入寺(求月票)
大智沉吟了好一会儿,方道:“奇怪,这五十七具‘尸体’,有的确实已经过世了,有的还存一丝气息。若说是法海所害,身上却都找不到重创痕迹,死因也是各不相同。但若说……若说是……”欲言又止,摇了摇头,道:“罢了,老衲见识浅陋,一时难以定断。各位施主如信得过金山寺,请容老衲将这些棺材抬入虚心堂,与住持师兄一起诊断……”
许宣等的就是这句话,抢道:“大智长老德高望重,在下岂敢不信?只盼菩萨开眼,长老妙手回春,救回我娘子一命!”
众海贼齐声附应。那些死囚家眷原本只是拿了胡三书的好处,想来金山寺再讹上一笔的,听闻还有起死回生之机,更是喜出望外,声泪俱下地叩头跪谢。
大智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蒙诸位施主相托,老衲必全力而为。”从怀中取出一个净瓶,倒出丹丸,逐一塞入棺中“尸体”口中。这丹丸乃是金山寺特制的药丸,人称“如来丹”,含在舌下可续养阳气,即使是重伤垂死之人也能多活数日。
众人欢声雷动,道坛又响起了庄严法乐。。
眼见一场危机就此消弭,知客僧们无不松了口大气,当下指挥众船靠岸, 又拉动锚索,将那车船泊在了深水处, 而后架好浮板, 逐一抬下棺材, 放到岸边。
海贼们抬起棺材,正欲奔入山门, 众知客僧忙上前拦住,道:“水陆法会将至,寺内实无太多可供留宿之处, 各位家属、女眷权且在寺外耐心等待……”
胡三书叫道:“那可不成!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少奶奶还没死呢,岂可独自一人留在寺庙里?我怎知法海那贼秃会不会又起什么歹心?若被他杀了灭口,你们这些和尚担当得起么!”
他伶牙俐齿, 加上众海贼七嘴八舌地起哄,知客僧如何辩得过?大智微微一笑,道:“施主说的是,那就烦请你家相公与夫人一同前往虚心堂等候,老衲去去就来。”朝许宣合十行礼,转身自行回去了。
众海贼还要吵闹,却被群僧阻挡在外, 见许宣眼色示意,只得愤愤作罢,敲锣打鼓地挤在山门外,目送着许宣、胡三书拾级而上, 消失在金山寺的大门里。
许宣随着知客僧七折八转,沿山麓南侧走了六百余级石阶, 到了虚心堂。楼阁高两层, 周围竹林森森, 绿影摇动, 极为清幽, 原是众僧读经讲法的所在, 后来因香客众多,便专门辟出供远道而来的香客留宿。
一楼的大堂里原本排列的二十张简陋竹榻, 还堆放了几十个蒲团,可供五六十人歇息, 此时为了放置棺材,全都摞到了廊道上。
二楼则是分隔开来的十余间客房, 简单素净,知客僧挑了间敞亮的供许宣、胡三书住下, 又端来了清茶素饼,合十道:“两位施主,大智师叔已去问请方丈了。你们且在这里歇息,等用过晚膳,方丈定会前来会诊。”
知客僧刚行礼退出,又有其他知客僧引着香客上楼入宿,只听一个沙磁的声音笑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久闻金山寺乃大宋名寺之最,除了佛法精深,高僧如云,风景也是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洛原君!
许宣险些怒极而笑,白素贞中了这厮的苦情花之毒,自己不去找他,他却送上门来了!虽无解药,好歹可以杀了解气。若不是此处耳目众多,真想一脚踹开房门,立刻将他大卸八块。
心中一紧,糟了,也不知这厮几时到的金山寺,有没有瞧见方才的闹腾的情景?那几十具“尸体”都是中了他银针上的情花之毒,老和尚们诊断不出,但若被他撞见,难保不看出端倪。怒火登时浇灭了大半。
当下朝胡三书做了个手势,竖耳倾听。那厮所住的客房在最东边,与此相隔四间,除了知客僧外,还有三人,其中两人声音绵柔悦耳,当是女扮男装的西凉侍女无疑;另外一人呼吸似有若无,心脏更是过许久才轻轻搏动一次,修的想必是“龟息法”之类的偏门奇功。
洛原君摇扇笑道:“好茶,好茶。在下远在西夏时,便曾听说大慧方丈除了佛法深不可测,还精于茶道,因茶见禅。这次特意带来了西域的‘花神茶’,请方丈品鉴,顺便也好与达瓦法王以茶论道,点拨点拨我等愚人。”
知客僧道:“阿弥陀佛,达瓦法王乃大夏国的帝师,密法精深,四海皆闻。今日能聆宝训,蔽寺幸甚,‘点拨’二字,从何谈起。”那神秘人“哼”了一声,也不回答。
许宣心道:“原来此人是西夏国的帝师。”他曾听家中食客说过,西夏国野心勃勃,为了吞并吐蕃,东侵大宋,历朝都封吐蕃番僧为帝师,一来可以笼络吐蕃各族民心,蚕食青藏诸地,二则可与中原佛法一争长短,以示正统。洛小子带帝师到此,多半是为了压金山寺众僧一头……
转念又想,不对!这小贼处心积虑,四处找寻六合棺,今日到此,难道已探知神棺藏在寺里,带着番僧前来强夺?心里嗵嗵狂跳,又听洛原君道:“当年照影大师遍游西域,论法辩道,三个月间折服了十三国、一百零八座寺院的高僧,天下震动。在下只恨出生太晚,未能目睹盛况,今日随帝师到此,就是想借‘仙佛大会’的东风,一饱眼福,也为后世再创佛门‘东西论法’的佳话,还望金山寺各位长老不要推辞。”
知客僧道:“施主言重了。照影方丈当年为访真经,西行求道,并不敢有丝毫争锋之心。蔽寺也只是江南一座小寺院,念经修禅,别无他求。达瓦法王如想与中原佛门的高僧切磋,应当到临安参加‘仙佛大会’才是。”
达瓦法王又“哼”了一声,冷冷道:“法师太过谦了,中原所有的寺庙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金山寺。老衲只是想来见识见识,你又何必推三阻四?当年照影大师走遍了西域各寺,拿走了六百多卷真经,连本寺珍藏了五百年的佛陀舍利子,也一并取走了。愿赌服输,我们论法比不过他,被取走了也心服口服。但今日老衲登门论道,贵寺方丈却不敢赐教,又是什么道理?如果这么怕输,那就将当年照影大师拿走的所有经卷和舍利子还给老衲,再当着大宋皇帝与佛道各派的面,朝我叩头谢罪便是。”
他汉语的语调虽有些生硬,表述得却颇为通畅流利,平缓的语气里更是机锋毕露,咄咄逼人。许宣历经变劫,虽对大宋佛门满怀怨怼,但听这番僧如此凶蛮,也不由怒从心起,一时间又忘了自己已是“金国太子”,暗想:“臭贼秃夜郎自大,真当我中原无人么?老和尚若坚辞不出,且看你许爷爷如何戏耍你!”
眼见那番僧步步紧逼,知客僧甚是为难,苦笑道:“这个……水陆法会在即,寺里俗务众多,方丈又正忙着为……为……嗯,法王若执意要与方丈论道,且容小僧再去禀告一回。”
洛原君笑道:“那就多谢法师了。今日香客众多,能让大家有缘开眼,得聆妙音,也是莫大的功德。”
忽听楼下喧哗四起,盖过了知客僧的声音。胡三书将头探出窗外,却见那数十口棺材便全都运到了,众僧正抬棺沿阶排队,有条不紊地安放在楼下大堂。
香客们见到棺材,自是均嫌晦气,吵嚷着让僧人搬到别处去。几个知客僧只得好言劝解,说棺中人一息尚存,暂居此地,只是等着方丈、大智长老前来医治。
几个香客不依不饶,叫道:“既如此,方丈为何还不前来救治?等我们全都染了尸毒,才过来一起超渡么?”
笔趣阁
“嬲你妈妈别!老子从湘西大老远赶到这儿,是来见识水陆法会的,可不是来赶尸的!”
“可不是么!千里迢迢到金山寺,香火钱也交了,功德钱也捐了,就盼着在佛祖脚下睡个好觉,这可好,改睡阎王殿了!”
许宣哑然失笑,听那声音,便知是海贼里的赵甲、赵乙、赵丙、赵丁四兄弟。
这四人虽是一母同胞,高矮胖瘦却各不相同,老大如黑胖金刚,脾气火爆;老二像弥勒佛,终日笑眯眯的,却颇为狡狯阴狠;老三老四干瘦黑丑,最喜胡搅蛮缠,吵架抬杠。四兄弟合在一起,众海贼见了都避之不及。胡三书让他们扮成香客前来捣乱,再也合适不过了。
四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白,众人跟着起哄,不管知客僧如何解释,只逼着他们将棺材挪到别处去。
赵乙咳嗽一声,笑眯眯地道:“大家稍安勿躁。几位长老也说了,正值水陆大会,金山上上下下都是人,棺材放在这儿,我们不痛快;放到别人待的地方,我们也不痛快。依我之见,有一处地方最是适合……”
“我知道了!”话音未落,赵丙、赵丁便抢道,“塔林!把这些棺材放到塔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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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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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比翼(求月票!)
众香客轰然附应,纷纷拍掌叫好。
“那可不成!”胡三书更不迟疑,探出身叫道,“我们家少奶奶一息尚存,正等着方丈与大智长老救治呢!丢在塔林里,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找谁偿命去?”
眼见众人又吵作一团,知客僧忙出声制止,道:“各位施主,塔林乃是存放本寺僧侣舍利子的地方,原本不该对外人开放,但今日情况特殊,也只有便宜行事了。”又转头朝楼上的许宣、胡三书合十行礼,道:“塔林是本寺圣地,防护甚严,施主不必担忧。若实在放心不下,两位也可随棺而行,守护在侧,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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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初升,挂悬塔檐。
金山寺的塔林里存放了八百年来上千僧人的舍利子,大大小小数百座石塔参差错立,被月光斜照,亮处白如霜雪,幽深处则晦暗朦胧,鬼影幢幢。
已过清明,江上的寒风依旧刺骨,卷到山顶,更是扑面如割。站在崖边往下望去,数以万计的灯盏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沿着金山寺一直蔓延到山脚、两岸,映得满江彤红,蔚为壮观。
鼻息间尽是浓郁的香火气味, 耳中则灌满了诵经声、讲经声、木鱼石磬声、丝竹法乐声……此起彼伏,庄严肃穆。
此时此夜, 也不知有多少信徒香客, 正从大宋各地赶来, 烧香点灯,一步一叩拜。
许宣幼年时曾随真姨娘参加过两次金山寺的水陆法会, 对此盛况自不陌生,想起当日骑在父亲颈肩,被人群推挤, 不住探头遥望山顶慈寿塔的情景,更是止不住泪水夺眶,心痛如绞。。光影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又见到了真姨娘扬起头, 慈爱无限的笑容。
从他记事起,父母也不知在这寺院里烧过了多少香,许过了多少愿。贼老天呵贼老天!如果世间真有神仙菩萨, 又怎忍心让善良无辜的他们蒙冤惨死?如果没有菩萨,又要这数不尽的殿宇佛像何用!
悲怒填膺,扶在石塔边沿的五指不自觉地朝里一捏,齑粉簌簌, 险些崩塌。胡三书正小心翼翼地挪开棺盖,闻声吃了一惊, 转头四顾, 好在周围看护塔林的僧人正忙着抬放那数十口棺材,未曾察觉。倒是树顶的寒鸦被惊得冲天尖啼, 枝叶纷摇。
许宣收敛心神,从怀中取出乾坤袋,抖了抖,掉下一个白衣女尸, 又敞开袋口,朝着棺内默念法诀,旋风鼓荡,顿时将白素贞吸入了袋中。
胡三书忙抱起草地上的白衣女尸人,塞到棺里,整了整衣裳,又覆上了棺盖。这女尸正是被无端扼死的盲妓采奴,尸首存放在衙门里, 被李公甫连夜盗走。许娇容用“苦情花”毒针在她身上扎了几个小口,稍作乔化,由许宣带到这里,来个“狸猫换太子”。
金山寺不比所在,高僧如云,如非耍此手段,要想带着白素贞大摇大摆闯入慈寿塔,绝无半点可能。大智长老虽已为白素贞开棺把脉,但他碍于清规戒律,未曾端看脸容,就算再次开棺查验,也难分辨真假。至于那法海,此时多半已被囚禁在戒律堂里,由执法和尚反复审问,再决定如何交给官府审断,等他来此开棺对质时,自己早已将慈寿塔翻了个底朝天了。
许宣刚将乾坤袋掖入怀中,山下便窜起一道火光,有人尖声大叫:“走水啦!走水啦!”接着不远处又有火焰喷涌,红光乱舞,霎时间惊哗四起。
山顶众僧脸色齐变,顾不得棺材,纷纷冲出塔林,朝山下失火处奔去。水陆法会人山人海,到处都是香火灯烛,最怕的便是火灾,一旦火势蔓延,轻则人潮自相践踏,重则全岛陷入火海,后果不堪设想。
许宣更不迟疑,转身朝慈寿塔疾掠。这几把火不消说,自是假扮香客的海贼们放的,为的便是调虎离山,给他制造出寻找六合棺的宝贵时机。他只是嘱咐李公甫弄出点乱子,没想这帮海贼如此无法无边,索性放起火来了。
也不知他们在火里又加了什么幺蛾子,“轰轰”连声,山南山北又喷起几道冲天火龙,黑烟滚滚,地动山摇。
金山寺乱做一团,里到处都是惊呼、惨叫。守在慈寿塔下的两个僧人也忍不住奔到了崖边,四下张望。
慈寿塔高近二十丈,共七层,石木构建,飞檐金瓦,壮丽非凡。四周密树掩映,石塔环绕,正是藏身的绝佳所在。
许宣猫腰窜到一株大樟树与石塔之间,见塔下再无僧人,又闪电似的掠到塔基南侧的几株桃树下。
天人交感,侧耳倾听,塔里塔外除了守门的两僧人外,还有十三人,两人在第三层,三人在塔顶最高层,还有八人在地下一层。
他心中一凛,昨日从六合棺“穿越”到这慈寿塔时,便是在塔底地下墓室内,难道金山寺僧人察觉有异,已加派人手,镇守左右?
他从怀中取出洛原君的青铜罗盘,金针却一动不动,更觉狐疑。这罗盘乃是搜寻六合棺的神器,那日在山腹中隔了百余丈,金针便已感应到神棺,嗡嗡乱震;此刻紧贴着塔室,又怎会殊无反应?
许宣想起前夜在塔底朝外窥望的孔洞,伸手在塔基上摸索片刻,果然发现了那个米粒大的小洞,贴近朝下凝视,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要想探清端倪,只有凿墙而入了。当下拔出“龙牙”,插入石缝,岂料“叮”地一声,火星四迸,削铁如泥的刀尖竟崩了一个小缺口。
旋即醒觉:“是了!那墓室弧壁全由混金所铸,岂能轻易划开。”念力扫探,石壁里的那层铜墙铁壁足有半尺来厚,也不知是何奇铁铸成,坚不可摧。再一想那个小孔,不由悚然心惊,不知普天之下,谁竟有如此惊天神力,竟能这等铁壁生生洞穿?
他心有不甘,伏低身,绕着塔基又试了数次,始终无隙可乘。到了西北侧时,塔下隐约传来极细微的说话声。
贴在塔基凝神辨听,一个温和浑厚的声音问道:“法成,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另一个年轻的声音甚为恭敬地答道:“天王殿、妙高台、楞伽台走水了,大仁师叔与觉先长老已经在疏散香客,安排救火,方丈勿念。”
许宣忖道:“敢情金山寺的方丈大慧就在这里。那大智长老说去请他,莫非也在塔中?”
果然听见大智的声音说道:“今日香客近万,切切不可出半点差池。师兄,我去看看便回。”
又听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且……且慢,素晴,你……你拿这支‘甘露瓶’随大智长老去……去灭火救生。无风不起浪,你……你要小心……”断断续续地说了半句,忽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许宣心里一动,原来是慈航静斋的尼姑。
昨夜李秋晴曾与那圆脸尼姑到慈寿塔乞求什么“大悲和尚”救她师父,听这声音如此微弱,想必就是那日在海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慧真师太了。传闻中她被林灵素打得奄奄一息,从这声音辨听,果不其然。
大智道:“阿弥陀佛,那就多谢师太了。”过不片刻,“吱嘎”一声,灯光晃动,有人从塔内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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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先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高胖和尚,提着灯笼,想来就是那位“法成”了。身后是个容貌端丽的白衣女尼,右手托着一支浅绿色的玉净瓶,正是李秋晴。
大智跟随其后,袈裟鼓舞,白须飘飘,也不知听见了什么动静,突然转过头,双眸如电,朝许宣匿身处望来。
许宣一凛,屏息凝神,好在他的目光从头顶桃树扫过,又移转到了十几丈外的石塔上。只见圆月当空,蓝黑色的夜穹下,两只血红色的怪鸟正一高一低地立在塔顶,东张西望。
那两只怪鸟似雕非雕,碧睛尖喙,身形足有成人大小,羽毛稀疏,片片如利刃,在月色里闪着鲜血似的红光。定睛细看时,才发现这两只怪鸟竟是一只双头鸟,一只仅有左翼、左爪,一只仅有右翼、右爪,身体似被缝合在一起,极为丑陋诡异。
比翼鸟!许宣心头大震,险些叫出声来。眼前这凶暴狰狞的双头鸟赫然竟是魔帝陆成仇豢养的凶禽!
当初他被林灵素掳到神农架深山时,这凶鸟为了保护被砍去双手双脚的陆成仇,便曾与自己激斗过一场。最终他侥幸砍掉了陆成仇的脑袋,也将这孽畜打落山崖,时隔许久,只道早已死得透了,不想今日竟在此处重逢。
比翼鸟张开喙,扑翅冲落草地,一举一动竟悄无声息,有如鬼魅。许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以他当下敏锐的念力,竟察觉不到这怪鸟何时飞落在这山顶塔林,难道它并非活物,而是从地狱飞出的凶鸟冥禽?
大智眉头微皱,显然也已认出这恶鸟的来头了,伫足道:“阿弥陀佛,素晴师太,有劳你随法成前去灭火,老衲在此暂留片刻。”
李秋晴转头瞥见比翼鸟,“啊”地一声低呼,法成更是脸色骤变,反手便去拔腰间的戒刀,被大智使了个眼色,方才涨红了脸,将刀按回鞘中。
比翼鸟毫不畏惧,昂首阔步,倨傲地朝慈寿塔走来。许宣心里突突一阵急跳,难道这孽畜发现了自己,替主寻仇来了?他自不怕区区一只凶禽,只是被它这般一搅,再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六合棺,就难上加难了。
所幸那恶鸟并非冲着他来的,走到塔下的桃树时,突然双双张开尖喙,脖颈颤动,“哇哇”地狂叫着,扇翅冲天而起,绕塔飞了数十匝。
刺耳凄厉的啸叫声盖过了所有喧哗,引得山顶僧人纷纷循声探寻,山坡、山脚的香客更是听得毛骨悚然,一时竟忘了夺命奔逃,不由自主地仰头齐望。
沉寂了片刻,忽然有人尖叫道:“鬼烈鸟!这是地狱里的鬼烈鸟!它带着冤魂阴火索命来啦!
许宣听这声音,便知又是赵乙在人群里起哄。众香客原本大多就是愚顽迷信之辈,听风便是雨,闻言大哗,重又开始推搡奔逃,顷刻间便有数十人被撞倒在地,惨叫四起。
大智高声道:“大家不要害怕,这鸟只是寻常的畸形双头鸟,绝非什么‘鬼烈鸟’,寺院里失火更与它无关。”他运足真气,回声滚滚如惊雷,压过了比翼鸟的怪叫。
李秋晴长袖一卷,将托在掌心的净瓶抛上了高空,“嘭”地一声,银光四射,一道水流从瓶口喷涌而出,直如天河崩泻,暴雨倾盆。
霎时间火势陡减,雾气蒸腾,漫山惊哗很快就转为了如潮似的欢呼。许宣大奇,想不到这小小的净瓶里竟藏着大江大湖般的水量,源源不竭。
那比翼鸟却似愤怒已极,嘶叫着盘旋了数圈,俯冲直下,猛撞在慈寿塔的塔尖上,石瓦崩飞。不等众人回过神,它又已回旋斜冲,再度撞击塔尖南侧,硬生生撞断了两个檐角。
塔顶的三个僧人又惊又恼,争相翻跃而出,扑向那妖鸟。妖鸟双头齐吼,“呼!呼!”喷出几个火球,势如狂飚。冲在最前的僧人来不及闪躲,顿时浑身着火,惨叫着直坠而下。
第二个僧人空中勉强变向,却避不过妖鸟迎面扫来的右翼,“哧”地一声,鲜血激射,整条左臂齐肩卸落,手脚乱舞地摔在第六层塔檐上,继续朝下滚落。第三名僧人则被它啄中右眼,双手捂头,嘶声狂呼,重重砸落在下方的石塔尖上,一命呜呼。
漫山欢呼霎时间又变成了惊叫。大智喝道:“孽畜敢尔!”禅杖脱手破空,化为一道金光,与比翼鸟撞了个正着。
“轰!”光波剧荡,断羽纷纷,妖鸟怪叫着被那轮七色彩漪震飞出数十丈远,扑翅猛一摇摆,又狂啸着朝塔顶冲去。
“舍利子!”法成幡然醒悟,叫道,“师叔,这孽畜要盗取照影大师的舍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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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塔底
“舍利子!”法成幡然醒悟,叫道,“师叔,这孽畜要盗取照影大师的舍利子……”话音未落,比翼鸟已撞入塔顶,双爪抓起一个七彩小塔,从另一侧窗口穿掠而出,“哇哇”怪叫着飞向北方。
群僧大哗。饶是大智修行甚深,也不由露出了惊怒之色。照影大师是金山寺五十年来最德高望重的住持,也是他的授业恩师,岂能容得这妖鸟众目睽睽之下夺走舍利子?当下纵声长啸,腾空抄步,踩着那支禅杖如驾祥云,朝比翼鸟全速追去。
众香客惊魂未定,仰头四顾,议论纷纷。遥遥又听一个僧人朗声道:“火势已灭,各位施主不必担心,还请各自回到原处。受伤的檀越就地盘坐,我们定会竭力救治……”
这时守塔僧人们已陆续回到山顶,有的与法成一起扶救从塔顶坠落的和尚;有的奔入塔林,继续抬放棺材;有的则站在慈寿塔的门阶上,警惕地左右张望。许宣顾不得多想,悄无声息地翻身跃上二层的塔檐,从被树枝遮蔽的窗口钻了进去。
月光从东侧的窗口斜照而入,轻烟牛乳般淌了一地。塔室宽敞空荡,除了地上的几个草蒲团与西侧的如来佛龛外,别无他物。。中央是一根三人方可合抱的巨大石柱,雕满了喻经里的故事。石柱周围环绕着木梯,上抵塔顶,下通地室, 隐隐约约传来大慧方丈等人的说话声。
只听慧真师太蚊吟似的道:“比翼鸟是魔门妖禽,早已被林灵素那魔头所驯服。它既飞到这里, 说明那魔头离此也已不远, 方丈务必小心。”大慧方丈道:“阿弥陀佛, 那魔头与蔽寺渊源甚深,如果真到此处, 也算是因果循环,终得了断。”
李秋晴也已回到了地室,插口道:“师父, 徒儿实不明白,金山寺执中原佛门之牛耳,眼下又正值‘仙佛大会’,高手云集,那魔头再胆大包天, 又怎敢自寻死路?”慧真师太咳嗽了几声, 道:“千头万绪, 说来话长。”却不肯再说什么。
又听那圆脸尼姑素心的声音说道:“那魔头敢来此, 只怕不是孤身一人, 若是纠集了魔门群妖, 今夜只怕是腥风血雨, 在劫难逃。既然方丈对我师尊伤势也无良策,能否请大悲长老垂怜?救我师父一人, 也是救天下苍生。”
大慧道:“大悲师弟立下誓愿, 不证大道, 不出禅门。这么多年来, 能与他交谈的仅有大智一人。如今既连大智师弟也劝他不动,只怕……”叹了口气, 沉吟不语。
素心道:“方丈, 那魔头叫比翼鸟夺走照影法师的舍利子, 正是为了引走大智长老,延误时机。如果……”待要再说, 慧真师太出声喝止, 咳嗽道:“世间因缘,岂可强求?多谢方丈竭力相救。我们在金山寺盘桓多日, 叨扰各位长老久矣,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啦……”
大慧连称不敢, 道:“师太此言可就让贫僧惶恐之至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更何况慈航静斋于本寺有再造之恩。既如此, 请师太随贫僧移步。”
许宣凝神扫探, 从六合棺的方位与大悲等人的说话声来判断,存放六合棺的墓室当在大悲脚下,要想进入墓室,必先经过他们所处的地室。正寻思对策,忽听脚步声起,大慧方丈已引着慧真一行朝上方走来。
他心念急转,贴着中央石柱壁虎似的朝上游走。所幸那几个守塔僧人死的死,走的走,上方几层塔室都空空无人。大慧等人沿着木梯层层绕行而上,丝毫没有止步之意,他只得屏息滑行,径直到了慈寿塔最高层。
塔顶被比翼鸟撞击,八檐去了三角,顶壁也崩塌了近半,上方的十字顶梁被震裂了数十道隙缝,狂风刮来,吱嘎有声。圆月正好悬在豁开的顶壁瓦沿,照得满室雪亮。
许宣翻上横梁,寻找栖身之处。此处当是存放金山寺名僧舍利子之处,沿壁而立的架子上摆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盒子,中央放着一个长约九尺的物事,铺盖着乌黑的袈裟,不知是何物。旁边立着一个僧人铜像,铜僧右手托着一个金钵,左手托着一个七彩塔基,塔基上的小塔已经不见了,想必就是比翼鸟夺走的那尊照影大师舍利塔。
不等细看,大慧等人的脚步声已经到了五楼,当下顾不得多想,又从顶壁的豁口跃上了塔顶。
岂料身形方动,便听大慧方丈道:“中宵夜冷,风寒霜浓,塔顶的那位朋友何妨下来喝一杯斋茶?”猛吃一惊,脚底打滑,险些收势不住,冲落塔檐。
狂风呼啸,檐铃叮当乱撞,琉璃瓦结了层薄霜,又冷又滑。他一把抓住檐角,猱身倒钩。但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两岸灯火漫漫,喧腾如沸,那壮丽的夜景与扑面寒风激得他心神如涤,惶乱尽消。
下方石塔如林,众僧奔走,并无一人发现他的身影,此时若要走,自无一人能够阻挡,但想要再找到真的六合棺,可就难上加难了。何况此番南下,原本就是为了复仇而来,要想掀翻姓赵的狗官家,面对的又何止是一个金山寺?别说区区大慧方丈,就算是道佛各派今夜齐聚于此,又何惧之有?大不了再冒充林灵素,杀出一条血路便是。
霎时间热血上涌,索性重又跃回塔室。此时大风刮来,将铺盖在中央的那件袈裟掀得朝上翻卷,他脑中“嗡”地一响,狂喜欲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双眼。
那件袈裟下横置着一个漆黑的棺材,赫然正是他苦苦找寻的六合棺!
但那神棺明明存放在地下的密室里,又怎会转移到了塔顶?相距如此之近,怀中罗盘又为何没有半点反应?难道此棺并非彼棺,仅仅只是外观相似的舍利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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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念一生,顿时瞧出了几分不同。真的六合棺乃青铜所铸,在火光照耀下,会变幻黑紫青碧种种颜色,而眼前这具棺材则只有黑中带紫的光泽;真六合棺的棺沿上刻着似篆非篆的古文字,而这具棺材的棺沿虽也有刻文,却总有些别扭生硬。
忍不住好奇心起,打开棺盖一探究竟。却见棺中空空如也,没有太极凹图,也没半个古篆、刻画,倒是棺底似有一个直径约半尺的圆盖,周沿泛着一轮隐隐白光。他伸手抓扣,轻而易举地拔了起来,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圆洞,寒气扑鼻。
几在同时,身后金光爆射,一股霸厉无比的气浪突如漩涡怒卷,朝他兜头罩下。心中一沉,刺眼的光芒中,瞥见身旁那铜人竟似活了,手持炽芒乱舞的金钵,有如怒目金刚,泰山压顶。
法海!
许宣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这厮不在戒律堂反思,反倒扮成铜人,于此守株待兔!此刻飞身疾旋,想要拔出裂天刀反击,却已来不及了。
“轰!”棺底圆洞亦炸射出万道彩光,狂飙怒卷,上下交攻,形成了一道强猛得难以形容的滚滚气旋,他连刀柄也来不及触到,就已飞旋着卷入金钵,而后又被吸入棺底那极速乱转的绚光之中。接着只听轰然狂震,眼前一黑,似被封入了无边无际的幽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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涡旋狂舞,呼吸如窒。许宣朝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螺旋疾坠,过不片刻,“嘭”地重重撞落在地,百骸欲裂,四周那道狂猛无比的气旋也随之陡然消失。
周围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鼻息间尽是潮湿、腐烂的气味,像是置身于废弃的井底。他摸了摸怀中,装盛白素贞的乾坤袋犹在,她的呼吸虽然微弱,却清晰可闻。见她无恙,惊怒尽敛,心中大定。
这时隐约听见上方大慧方丈“咦”了一声,奇道:“法海,执法师伯不是让你在静思堂思过,等候命案水落石出么?为何私自到了此处?”法海道:“蒲团即是西天,思过不分何处。弟子在这里扫塔年余,心意虔诚,纵蒙不白之冤,也不敢有半日耽误。”大慧方丈“嗯”了一声,似是对他的回答颇为嘉许。
许宣循声仰望,依稀看见一轮极细的淡淡白圈,当是先前在棺底所见的圆洞无疑。想起慈寿塔中央的那根石柱,恍然大悟,那根石柱中间必是空的,上端连着塔顶的棺材,下端直通地底,法海知道自己见了那具棺材,必定忍不住打开,故而早早扮作铜人,守候在此,用金钵将自己打入塔底深处。
又听大慧方丈道:“你既在塔顶,可曾看到有外人出入?”法海道:“不曾。只有那比翼鸟飞入塔室,夺走照影师祖的舍利子。弟子跃上屋顶,想要追拿它,故而发出了些响动。”
许宣恨得牙关痒痒,不知这和尚既已知道白素贞的身份,又猜出他是前夜救走“刺客”的“林灵素”,为何不报知官府与道佛各门,宁可干冒奇险,孤身对付自己这威震天下的魔门第一人?得手之后,又为何隐瞒不说?又想起白素贞所说,法海曾将她藏在六合棺中、困在山洞里,更觉蹊跷。可恨自己被这和尚忠厚外表所蒙蔽,一时不察,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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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大悲
许宣运足真气,抬头大笑道:“法海,你既已知道寡人的身份,寡人也就不再隐瞒了。冤有头债有主,你师父死在老子手里,想要替他报仇,就堂堂正正地出来,耍这等阴谋诡计,也不怕丢了如来佛祖的脸面么?”
声如洪雷,嗡嗡狂震,上方众人却似什么也没听见。倒是从外头隐约传来了一阵惊呼,又不知发生了何事,大慧道:“法海,你陪慧真师太在此稍候片刻,老衲去去便来。”法海恭声应是。
许宣纵声大喝道:“老秃驴,林灵素在此!有种就放老子出来,光明正大地比个高下,装聋作哑,羞也不羞?”
“阿弥陀佛,”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施主喊得再大声,他们也无法听见。再说施主并非林灵素,法海的师父也没被林灵素所杀。既是假话,叫他听见了又有何用?”
许宣心中一凛,却见黑暗中隐约坐着一个人影,竟连呼吸、心跳也查探不着。惊怒更甚,紧握裂天刀,嘿然道:“敢问阁下是谁?你与我素昧平生,又怎知我说得是真是假?”
那人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叹了口气,道:“真亦假来假亦真。施主说得对, 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老衲连自己是谁也不清楚, 又岂能妄论施主是非?是老衲着相了。。”
此人自称老衲,听其言语, 对法海、林灵素又似颇为熟悉,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相隔四五丈远,四周漆黑, 许宣只能模糊睽见其轮廓,须发又长又乱,僧袍上满是补丁,双手双脚全被镣铐锁住,八条婴拳粗的钢链拖拽在地, 一直没入四壁。
许宣越发起疑, 冷笑道:“和尚?阁下莫不是说这地牢是你的禅房, 锁链是你的念珠吧?”
那人突然睁开眼, 双眸明亮,直如暗夜中的两颗星辰。微微一笑,道:“这回是施主着相了。朗朗乾坤,莫非囹圄;芸芸众生,尽是囚徒。施主手脚之上,又何尝不捆缚着锁链?只不过无形无影罢了。”
“老子没空和你斗什么机锋,”许宣哈哈一笑, 跃起身, “你告诉我这儿是什么地方, 出口在哪里,我就斩断你的锁链, 带着你一起出去。”
那人摇了摇头, 道:“施主误会了。没人将老衲囚禁此处, 是老衲自己将自己锁在这里的。”
许宣一愣, 放声大笑道:“我还以为你真是什么得道高僧,原来也不过是不开悟的野狐禅!你既知道‘朗朗乾坤, 莫非囹圄;芸芸众生, 莫非囚徒’,又何必多此一举,将自己囚禁在这里?就算你将手脚锁住,又能锁得住自己的心魔么?”
那人叹道:“施主所言极是。老衲智拙根浅,苦修数十年, 心魔未消,所以才不敢出牢。惭愧,惭愧。倒是施主年纪轻轻,有此慧根,又何苦要假扮林灵素,学他为祸苍生?”
许宣笑道:“老和尚,林灵素天下公敌,千夫所指,我假冒他又有什么好处?你口口声声说我不是,难道你认识我么?”
老僧道:“老衲不认得施主,却认得林灵素。”
许宣心中一紧,冷笑道:“胡说八道。你刚刚说在这里困了数十年,又在哪里认得他?”话方出口,登觉后悔,这个“他”字自是无形之中承认自己并非林灵素了。眼下大仇未报,宁可被人当作这天字第一号的魔头,也不愿暴露真实身份。
那老僧摇头道:“老衲没有出去,却不表示他未曾进来。初次见他时,他不过与施主现在一般年纪,转眼已是几十年了。”
许宣曾听林灵素亲述身世,知他幼年时流浪乞讨,饱受屈辱,所幸得到恩人苏东坡救助,才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苏东坡临终前将他托付给老友佛印和尚,他这才到了金山寺落发为僧……心中猛地一震,失声道:“难道你是佛印长……”旋即想起佛印方丈早已圆寂了数十年,自己小时还曾随父母到金山寺拜过他的舍利塔,又岂会蓬头垢面地囚居在这黑暗地牢?
果听老僧道:“阿弥陀佛,佛印上师智慧慈悲,涅槃已久,老衲何德何能,岂敢沾其光泽?”
此时许宣已逐渐适应了周遭的黑暗,视野渐明。置身处是一个直径约八九丈的球形石室,通体黝黑光滑,似是金属所铸,与那夜放置六合棺的墓室颇为相似,唯一不同之处,是上方约二十余丈高,峭陡如深井,仅有一个长宽不足一尺的圆口,直抵塔顶。偌大的石室内,除了那老僧座下的蒲团,以及将他铐牢的八条混金钢索,别无他物,更不见神棺与镇墓兽的踪影。
许宣手指抚墙,缓步绕行。老僧知他所思,道:“施主,这囚室在地底深处,通体由厚达三尺的北海玄冰铁所铸,就算是齐天大圣也掀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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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打个哈哈,道:“这可就奇了,你说林灵素曾到过这里,难道他比齐天大圣还厉害,既能进得来,还能出得去?除非……”此处既无他人,老和尚又知道林灵素的底细,他也就无意再继续假装了,转眸灼灼地盯着老僧,又道:“除非解铃还需系铃人,他是你放出去的。”
老僧微微一笑,双眸却满是悲楚,道:“施主猜的不错。老衲自囚于此,自然也也知晓出去的方法。老衲放他出去,原是想让他为我补过,消弭罪业,想不到反而搅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此中种种罪孽,全因我起,就算刀山火海,也难抵万一。”
许宣越听越奇,有意套他话,冷笑道:“你说你放走林灵素是为了替你赎罪,难不成……难不成此番听说林灵素重回临安,刺杀恩平郡王,所以设下了这‘请君入瓮’之局,让法海以‘六合棺’为诱饵,将他镇回这里?”
老僧道:“施主如此聪慧,又何苦明珠暗投?”竟似承认他猜得不错。
许宣心念飞转,道:“你能让法海言听计从,又认得林灵素,想必是金山寺的前辈高僧。这里又是金山寺的地底,金山寺里修行数十年的前辈,除了大智长老和……”心底一震,连骂自己愚蠢透顶,脱口道:“我知道了,你是大悲长老!”
只听链铐叮当作响,老僧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为孽深重,这‘大悲’的法名,实在愧不敢当。”
上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周围一片阴冷死寂,就像是置身于幽冥地狱。许宣浑身冷汗涔涔,此行的备选方案,原是想找大悲和尚解开白素贞的苦情花之毒,但此情此景,唯有断绝念想。定了定神,道:“我若是林灵素,你自要亲手将我除去;我既不是,长老又待如何?”紧握刀柄,凝神聚气,只要他稍有异动,立即抢先猛击。
大悲和尚摇头道:“我佛慈悲,降魔之道不在杀伤,而在归化。施主虽非林灵素,却心浸仇恨,满怀杀伐戾气,老衲若放你出去,假以时日,只恐又是一个林灵素。不如请施主在此暂住个一年半载,与老衲一起修禅论道。等到心魔化消,别说这区区斗室,就算九天三界,六道轮回,又岂能将你困住?”
“你们这些秃驴个个假慈假悲,一口一个‘阿弥陀佛’,暗地里却凶暴淫毒,干尽了丧尽天良之事,竟然还有脸来归化老子?”许宣怒极反笑,声如雷霆,在铁室里轰鸣狂震。若是常人,早被震得喷血昏迷了,大悲和尚却依旧如坐如磐石,连须发也一动不动。最诡异的是,声浪传到他身上,非但不反震回弹,反而如泥牛入海,消失得干干净净。
许宣又惊又奇,被他激起了好胜之心,扬眉道:“老和尚,你真当自己是如来佛祖,锁着双手双脚,也能将我压在五指山下?好,我倒要瞧瞧谁是如来佛,谁是孙猴子!”运足真气,“呼”地飞身一掌,狂飙怒卷,朝着老僧当头拍下。
大悲和尚垂眉闭目,合十道:“阿弥陀佛。”衣裳忽然朝外一鼓,浑身金光炸射。
“嘭!”
许宣左手方一劈入金光,浑身骤然凝顿,仿佛悬浮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就连呼吸、心跳也瞬间僵停了。待要奋力后拔,左臂却似被磁铁紧紧吸住,无法移动分毫,惊怒交迸。
这一年多来,他得葛长庚、林灵素、楚青红之亲传,又与林灵素、李少微、王文卿、王重阳、金兀术、耶律大石、李师师……等天下超一流的各派高手接连交锋,见识了诸多难以置信的绝学,却从未见过这等神通。
这老和尚的真炁若用一个字形容,那便是“空”,就像是宇宙之初的混沌,空茫无边,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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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2月2日上午十点更新。初二、初三继续每天两更,祝大家虎年吉祥,万事如意!
第三百零八章 如来
无论是林灵素所传的“五雷大法”,还是楚青红亲授的“阴阳指”,抑或是许宣在北极自行悟创的“无脉之身”,都是遵循“天人交感”之道,应机而动,随形变势,故而才能遇强则强,越斗越勇。奈何此时身陷地底囚室,这老和尚如泰山般一动不动,真气又不分阴阳、无谓五行,任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无从交感,难以借力。
蓦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老和尚竟先我一步,早已悟出了‘以无脉之身,逆炼混沌之炁’的至理?”然而凝神感探,大悲体内经脉完好,显然与他并非同道。越发惊疑骇怒,杀心骤起,右手握紧柴刀,大喝着挥斫而下。
这一刀看似简单,却暗藏了共工无形刀“以人为刀,炁为锋”、“随意而生”的几条无上心诀,将混沌真气瞬间激化到了最大。刀锋与金光交撞,“哧哧”激响,火星四射,刀身通红刺目,如在火炉中煅烧一般,原本斑驳四布的铁锈尽皆消融。
大悲和尚抬起头,双眸微露惊讶之色, 缓缓道:“施主年纪轻轻,竟能修成混沌之气, 真可谓天下一等一的奇才了。你既有如此灵悟, 为何始终不懂‘放下屠刀, 立地成佛’的道理?”合着的双掌微微颤动,笼罩周围的金光气罩如烛光摇曳, 波荡不息。
许宣哈哈大笑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世界不是刀俎, 就是鱼肉,哪有什么狗屁神佛!”右手柴刀嗡嗡摇振,再难劈下分毫,趁着大悲金光剧荡之际,猛地撤回左手, 一记“雷风恒”, 指箭激射。
先前老和尚巍然不动, 真炁如空无宇宙,他难以借力施展“阴阳指”, 此时柴刀在上, 其势如雷霆激啸, 大悲的气罩在下, 有如风起云涌,正合了六十四卦中的“雷风恒”, 这一指箭登时应激而生, 直破那老和尚头顶。。
“阿弥陀佛,施主定是经历了极伤心之事, 才有如此愤激之语。”大悲和尚双眸凝视着许宣, 微微一笑,周遭金光又是一鼓,便将那支指箭消散无形,“万象由心,西天地狱, 皆在人境。你何不以慈悲为怀, 俯瞰苍生?”
也不知是被他磅礴无边的真炁压制,还是被他双眸中的悲悯怜惜所摄,许宣只觉胸喉窒堵, 心乱如麻,压抑了许久的痛苦、委屈、哀憷、悲恸……如狂潮迸涌,浑身再使不出半点气力。
大悲和尚垂下眼睫, 左手单立,右手做拈花之式,低声道:“施主的种种痛苦,也是众生之痛苦。以己之苦,而知众生之苦,方能看清世间一切真相。诚如六祖所说:‘若识众生,即是佛性;若不识众生,万劫觅佛难逢。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自性平等,众生是佛;自性邪险,佛是众生。邪迷之时魔在舍,正见之时佛在堂。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能明白以上真谛,便能以般若波罗蜜多,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而后成佛。”
许宣听到那句“自性平等,众生是佛;自性邪险,佛是众生”,心中陡然一震,脸颊如烧,似有所悟,但很快又想起了父母家人,想起了道佛各派的种种嘴脸,怒火立刻又盖过了羞愧与悲恸,奋力旋身拔刀,大笑道:“好一个‘邪迷之时魔在舍,正见之时佛在堂’,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假惺惺故作慈悲,暗地里干尽伤天害理之事的秃驴贼道!既然西天地狱,都在人间,那就让我来荡尽群魔,还众生一个朗朗乾坤!”
“阿弥陀佛,施主七窍玲珑,为何偏偏一窍不通?”大悲和尚摇了摇头,闭目诵经。浑身金光越来越盛,刺得许宣难以睁眼;那潮水似的念经声更铺天盖地,震得他心迷意乱,难受到了极点。
许宣一边奋力后夺,一边嬉笑怒骂,极尽粗鄙恶毒之能事,想要将老和尚激怒,以便趁其气息波荡时脱身杀出,但那老和尚却始终不为所动,他越是挣扎,那团金光越是炽白耀眼,泥沼般将他一点点朝里吞陷。
许宣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难道这老和尚真已成佛?仅凭这无遮无挡的拈花之式,便能以佛光制敌?”
他悟创“无脉之身”、修得共工心法后,雄心万丈,自恃必将横扫天下,不想先是在李师师那儿栽了个跟头,如今又被这老和尚不抬一手一脚便治得服服帖帖,一时懊沮羞惭,骄气尽锉,方知山外有山,自己未免小看了天下英雄。
又听“哧哧”轻响,大悲和尚所披的那件破旧不堪的袈裟忽然迸飞出万条细缕,如蛛丝乱舞,将他紧紧缠住。
许宣大喝着想要挣脱,却被越缚越紧,不过片刻便被包裹得如同蚕茧,只剩下头颈、双手露在其外,仍可勉强动弹。惊怒骇怖,大骂不绝。
大悲和尚淡淡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束缚施主的并非此物。等到施主除灭心魔,世间自然再无金箍。”垂眉盘坐,金光闪闪,脸容慈悲柔和,当真有如菩萨布道。任凭许宣骂得如何难听,也只低声诵经,不再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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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渐转黯淡,过了片刻,囚室内又恢复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那念经声依旧如歌乐缭绕,铿锵悦耳。
许宣也不知骂了多久,从释加牟尼骂到达摩祖师,又从唐三藏咒到佛印长老,嗓子都骂得嘶哑了,依旧无法激恼大悲。到了末了,精疲力竭,想到自己大仇未报,却莫名其妙地受困此处,也不知猴年马月方能解脱,更不由悲从中来,从未有过的绝望。但一想起怀中生死未卜的白素贞,又不得强振精神,心想:“许宣啊许宣,共工尚能撞断天柱,且不说这老秃驴不过是一介凡胎,就算他是如来,你手握裂天刀,难道还不能翻出五指山,杀他个天翻地覆么?”当下定了定神,凝思感探。
四周漆黑,“丝茧”紧裹,每一根丝线都随着他的呼吸、心跳与气血的流动鼓舞起伏,而丝线的彼端则汇聚于大悲和尚的十指,感觉不到任何真炁的流动,只能隐约察觉到那团混沌之气,而后又倏然消失,如陷虚无。
许宣越感惊佩,忖道:“这老秃驴的混沌元炁已臻化境,空空荡荡,浑无破绽。我要想脱身,只能混沌生两仪,两仪分五行,无中生有,才能寻隙借力,搅他个乱七八糟。”当下凝神于内,徐徐运转混沌真炁,分化为阴阳两脉。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突然传来“笃笃”之声,似有人在敲叩铁门。大悲和尚睁开双眼,拈花指轻轻并拢,裹在许宣头脸上的丝线极速飞绕,转眼又将他的嘴唇紧紧封住,显然不想让他出声呼救。
只听头顶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嗡嗡响道:“大悲师弟,大悲师弟……南海慈航剑斋掌门人慧真师太在此,可否破例一见?”正是去而复返的大慧方丈。
许宣心中一跳,大悲和尚道:“阿弥陀佛,贫僧立誓证得涅槃之前,闭关谢客,六十年来未得正果,不敢有违誓言。”
大慧默然片刻,又嗡嗡说道:“大悲师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慈航剑斋乃观音门下,对我金山寺有大恩德,当年佛印师祖与师父都有遗言,只要是南海之托,本寺必不推辞。如今慧真师太为林灵素暗算,性命垂危,贫僧修行浅薄,束手无策,只有师弟的‘大悲四空掌’能助她复原,还望……还望师弟慈悲为怀。”
等了片刻,杳无回应,又听上方传来慧真师太的声音:“长老六十年闭关之期未满,贫尼原本不该叨扰,只是那魔头已夺了几幅‘炼天石图’,搅得天下大乱,此番暗算贫尼在先,刺杀普安郡王在后,对‘玄武骨图’实是志在必得。若让他得逞,苍生必遭浩劫。长老今日救我慧真一人,实是救天下千千万万人。”
大悲道:“承蒙慧真大师高看,实在愧不敢当。贫僧若真有如此神通,又何须在此闭关六十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岂敢受人香火礼拜?”
慧真师太道:“长老过谦了。‘万法归宗,四大皆空’,普天之下,能化除‘五雷大法’,治好贫尼将死之身的,唯有长老的‘四空掌’了。出家人早已看穿生死,贫尼并非贪生,只是大劫将至,责无旁贷……”
剧烈咳嗽了几声,又道:“那魔头被仇恨所驱,一心毁天灭地,被困蜀山数十年,凶焰不减反炽,此番归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贫尼本就是风烛残躯,死不足惜,但‘玄武骨图’若因此落入他手,罪业深重,几世才能偿清?”
那大悲和尚沉默良久,方道:“善哉,善哉,世间罪业,皆有因果。贫僧自囚斗室六十载,终不得脱,那魔头非选今夜来此,也是天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贫僧唯有勉力一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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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2月2日)十点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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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现形
听他口风松动,上方传来李秋晴与素心的双双低呼,显是惊喜难抑,慧真师太也甚是喜慰,道:“多谢长老慈悲相助,贫尼感铭肺腑。”
“哐当”一声,上空投下一束微弱的亮光,冷风飕飕,一条银丝悬着铁盒,从那直径不足一尺的圆洞缓缓垂了下来。
许宣心中剧跳,知道逃生的机会来了,大悲就算有通天之能,也绝无法一边为慧真诊脉疗伤,一边继续这般压制自己。当下凝神聚气,静待时机。
大悲道:“慧真大师言重了,慈航剑斋对敝寺恩德深厚,贫僧若能报得万一,也不枉了这六十年的修行,只恐德薄能鲜,有负重托。”说话间,那系着铁盒的银丝已悬到了头顶,他抬手伸指,缠绕住丝线。
银丝嗡嗡震动,金光晃漾,忽明忽暗地照着大悲的脸庞。
他“啊”地低呼一声,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神色,待要说话,却又似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沉吟探查。过了片刻,脸色忽白,又渐转通红,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双眸精光闪动, 又惊又疑又怒。
上方突然银光晃动,似有人持镜反照明月, 将月光折射而入。。一道刺眼的金光登时沿着那丝线直贯地底。
“叮!”
那银丝末端的铁盒突然弹开, 光芒四射, 万千萤火虫似的发光物喷涌而出,围着大悲和尚嗡嗡乱舞。
许宣猝不及防, 被刺得酸泪直涌。大悲在黑暗中待了数十年,被这强光所照,更加睁不眼。
“哧哧”连声, 缚在许宣身上的丝茧纷纷松脱。
他心下大喜,正待发力反制,铁盒内悬空浮起一颗光球,折射着月光,映照着大悲四周的万千萤火虫, 炽芒轮转, 更加幻丽夺目, 难以逼视。
大悲和尚紧闭双眼, 须发乱舞, 扭曲的脸容涨得通红,闪掠过愤怒、恐惧、悲哀、愁苦、狂喜、贪婪……种种古怪而又矛盾的神色,双手也跟着不住地颤抖, 十指忽曲忽直,忽而握拳忽而合十,忽而探爪交叉,青筋暴起, 像是在反复挣扎。
许宣大奇, 虽不知端倪, 但也能猜到这光球必有古怪。心中一动,凝神曲指, 朝怀中隔空一勾,流霞镜登时冲脱而出,与那光球交相辉映。霎时间霞光万道,满室姹紫嫣红。
大悲和尚“啊”地一声大叫, 猛地睁开双眼, 张大嘴, 狰狞而又恐惧地瞪视着流霞镜中所映的光球。五官虽无变化,原本慈眉善目的脸容却被霓光波映得凶暴无比,竟似变成了另一个人。
许宣汗毛倒竖, 隐觉不妙。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当”地一声响,似有什么摔碎在地板上,接着又隐约听见惊呼四起,慧真师太颤声道:“是你!果然是你!你……你就是当年盗走玄武骨图、害死观照大师的敖无名!”
许宣心中剧震,大悲和尚也似被雷霆当头劈中,张口结舌,满脸肌肉抖动,急速变幻种种古怪的神色,突然“呼”地振臂站起,纵声狂笑道:“不错!我是敖无名!我是敖无名!我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九头龙王敖无名!”
铁链绷直,金光怒舞,整个人都似被地狱的烈焰焚烧起来了。
还不等许宣回过神,“轰”地一声狂震,炽光爆射,气浪排山倒海似的迎头拍来,又接连撞击在囚壁上,炸涌成十倍、百倍的狂猛冲击波,他眼前一黑,喉中腥甜直涌,登时晕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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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中,有如被山岳覆轧,百骸欲裂;又像是坠入了万顷波涛,憋闷欲爆。也不知过了多久,压力陡消,许宣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却见顶上的洞口已经关闭了,那颗光球却仍悬在半空,萤火虫飞旋乱舞。
咫尺之外,一人歪着头,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他心中一凛,本能地挥掌朝那人拍去,“当啷”一声,右手却被铁链紧紧箍住,只能移动尺许。低头望去,却见自己须发又长又乱地垂在胸前,身着破旧不堪的僧袍,双手双脚俱被铁镣箍住,猛吃一惊。定睛再看那人,不由大叫一声,骇怒交迸,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那人青衣葛巾,腰别柴刀,左手握着流霞镜,笑吟吟地半蹲在地,满脸神采飞扬,赫然正是他自己!
霎时间闪过一个恐怖又不可置信的念头,朝那流霞镜中望去,镜中的“自己”白眉长须,果然已变成了大悲和尚!
对面那“许宣”看了看流霞镜,又看了看他,抿着嘴,肌肉抖动,似乎想要强忍着憋住笑,过不片刻,却又禁不住捧腹狂笑,翻身后跃,绕着他一连翻了十七八个筋斗,快意已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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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又惊又怒,喝道:“老秃驴,你……你……”声音沙哑苍老,也已变做了大悲的嗓音。
“许宣”扮了个鬼脸,叉腰笑道:“老秃驴骂谁?”抬头看了看上方,似是怕被地牢外的人听见,朝他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小兄弟,现在你成了我,我成了你,骂老秃驴就是骂你自己。你喊破喉咙,外面的人也绝不相信。”
许宣这两年来经历了无数奇事,却从未有过比眼下更离奇诡异、更让他束手无策的遭遇。忽然想起从前听许府食客说过的上古秘术,汗毛倒竖,脱口而出:“移神换魄大法!”
“许宣”做了个惊讶的表情,竖起拇指,笑道:“黄毛小儿居然有如此见识,了不起,了不起!”
许宣满嘴苦水,想到这和尚先前道貌岸然之状,更是愤怒、恐惧、焦急、屈辱、不甘、滑稽……交叠翻涌,怒极反笑:“老贼秃,你惺惺作态假扮慈悲宽厚的得道高僧,原来不过是个卑鄙无耻的可怜虫!敢情你闭关六十年是假,被囚禁不出是真。却不知你干了什么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勾当,连金山寺的秃驴们也怕丢脸,才遮人耳目将你关在这里……”
心中猛地一沉,这才想起昏迷前大悲和尚狂笑的话语,失声道:“是了,敖无名!你……你真的是敖无名?”
那“许宣”大笑道:“我还以为你被贫僧的‘四空掌’打傻了,什么也记不起来啦。不错,敖无名就是大悲和尚,大悲和尚就是敖无名。”
见他目瞪口呆,更是得意,索性盘腿坐到他面前,笑道:“你定是认为金山寺的和尚擒住我之后,为了避免道魔各派寻上门来,才假意声称我已死了,却暗地里将我‘剃度’成大悲和尚,囚禁地底,是也不是?”
许宣心如乱麻,想起林灵素当日所说,摇头道:“不对,不对,林灵素说他当年在金山寺为僧时,在伏魔塔的佛像背后,发现了敖无名刻留的图谱、文字,清清楚楚地说明敖无名曾在此被困十年,还被金山寺的和尚挑断脚筋,震断经脉。后来他又在舍利塔里撞见了敖无名的尸棺,得到了逆鳞刀和司南珠。你若是敖无名,棺中的尸骨又是何人?难道是真的大悲和尚吗?”
敖无名哈哈笑道:“小娃儿,原来你和林灵素真有些瓜葛,那小子连这些也告诉你啦。嘿嘿,可惜他满口谎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躲进尸棺里,撞见的不是尸骨,而是我活生生的敖无名本尊……”
“六合棺!”许宣一震,脱口道,“难道……难道他是经由六合棺,误打误撞掉到这里来的?”
敖无名又竖起拇指,笑道:“聪明!小娃儿真聪明!林灵素这小贼虽是百年一见的奇才,但那时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娃,毫无根基,若能仅凭着我胡乱涂刻在石壁上的字谱,就能修成一身绝学,那岂不成了笑话了?”
许宣念头急转,道:“这么说他是在这儿拜你为师,学成所有本事的?”
敖无名晃了晃流霞镜,笑嘻嘻地道:“不然他又是从哪儿得到的这面镜子的?又如何传到了你的手里?这小畜生背信弃义,自然没脸说出真相,只好扯谎说是在舍利塔里得了我的衣钵,自学成才,修成一身神通。这等蠢话也能骗得了天下人,可见天下人全是该骗该杀的蠢材。”
他双眸中的恨怒火焰稍纵即逝,兴高采烈地道:“想不到贼老天开眼,这小畜生恶有恶报,吃足了苦头;我在这地底困了几十年,最终又叫他的徒子徒孙给救出来了,就连这面流霞镜也回到了我的手中……哈哈哈,有趣,真他奶奶的有趣!”纵声狂笑。
许宣虽不知究底,但听他语气,也猜得出对林灵素恨之入骨,想必当初这魔头收林灵素为徒,反遭其害,几十年来耿耿于怀。所以听说林灵素重回大宋,刺杀赵官家,才让法海顺藤摸瓜找上门来,将自己这“林灵素”镇回地底,清算老帐。等发现自己是个假货后,又以“移神换魄大法”金蝉脱壳,逃出禁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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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双面
许宣心中一动,冷笑道:“谁说我是林灵素的徒子徒孙了?那老贼害得我家破人亡,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我到临安,就是找他算账的。倒是法海……是了,他对你这般言听计从,想来也是你的徒弟了?却不知他算是大悲和尚的徒弟,还是敖无名的徒弟?”
敖无名笑道:“小娃儿,你还是没明白,敖无名就是大悲和尚,大悲和尚就是敖无名。大悲和尚和敖无名就像是一个铜板的两个面,翻来覆去,终究还是一个铜板。”
他将覆盖在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了下来,笑嘻嘻地道:“譬如你戴着的这张面具,戴上时你是一个人,揭下时你成了另一个人。不同的是,我的面具戴在皮相之下,什么时候戴上,什么时候揭下,连我自己也难说清。”
许宣听得云山雾罩,冷笑不语。想起当初葛长庚元神寄体的情景,幡然醒悟:“是了!这魔头定是将元神寄附在大悲和尚的身上,所以才在舍利塔内留下了敖无名的尸骨……”
旋即又觉不对,正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一具躯壳之内更容不下两个元神, 少则几个时辰,多则数月, 必有一个魂魄荡灭消失。以蛇圣女修为之强, 在王重阳体内寄附了几月, 也不免日渐衰竭。如果敖无名真是以“元神寄体大法”占据了大悲和尚的肉身,何以历经数十年, 双方神识仍争据不下?
敖无名重脱樊笼,显然心情大佳,又将面具敷回脸上, 扮了个鬼脸,笑道:“小娃儿,我瞧你这模样,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罢了,罢了, 既然你要做我的替死鬼, 总不能让你死得糊里糊涂。反正我也憋了几十年啦, 趁着眼下还有空暇, 索性就原原本本地说与你听吧。”
他“呼呼”地旋转着手中的流霞镜, 眯起眼道:“小子,你照镜子时,有没有想过镜中人究竟是不是你?你真的就是镜中的这具皮囊么?皮囊里究竟藏着一个魂魄, 还是好几个不同的你?”
许宣一凛, 只觉此中颇有禅意。
敖无名道:“我六岁起便有这些古怪的念头, 每次偷照母亲的铜镜, 总是毛骨悚然, 仿佛镜中有另一个自己在狞笑地盯视自己。打那时起, 我就不敢照镜子,不敢靠近河边湖畔,就连洗脸也得紧紧地闭上眼睛。
“久而久之, 家里的丫鬟小厮全都知道了,将我视作怪物,暗中取笑, 还故意吓唬我,说我长了九个脑袋, 一照镜子就全伸出来了。我听了越发可怖,不时地摩挲后脑、脖子, 一旦发觉有隆起之处,便骇得浑身发抖, 大哭大闹。”
许宣心想:“原来你‘九头龙王’的名号是这么来的。”
又听他道:“我父亲是苏州的豪绅, 刻板冷酷,待我极为严苛,稍有不顺从,便是棍棒责罚。有一次,听了我的哭诉,不但不抚慰,反倒勃然大怒,认为我怯懦妄想,成不了大器,将我暴打了一顿,丢进布满铜镜的房间,锁死门窗,不许任何人放我出来。
“那天晚上正值二月十五,月亮又圆又大,风声尖利地凄号着,刮得窗子、门板嘎嘎作响。烛火明灭摇曳,屋内到处都是镜子,四面八方仿佛有无数个狞笑的‘我’、无数双诡异凶戾的眼睛。我恐惧到了极点,却怕再遭父亲的责罚,不敢哭喊,只能紧闭双眼,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忽然,横梁上传来一声婴儿啼哭似的怪嚎,吓得我魂飞魄散,大叫着跳了起来,发疯似的拍撞门板,却没有一个人敢为我开门。那怪嚎一声比一声凄厉,我筛糠似的发抖,大着胆子转头望去,只见一团黑影匍匐在梁上,碧绿的双眼闪闪发光。
“我松了口大气。原来那是一只猫,是我母亲养的小母猫。那只猫乖巧温顺,平日和我极为亲密,想必是看见我被锁在了房里,就悄悄溜进来陪我了。我朝它招了招手,它一跃而下,轻巧地跳入我的怀里。
“抱着那团毛茸茸的、温热柔软的骨肉,我的心也跟着平定下来了。它轻轻地叫着,舔着我的额头与鼻尖,似乎在安慰我。我精疲力尽,就这么搂着它,不知不觉地缩在屋角睡着了。
“被冻醒时已近三更。蜡烛全都灭了,窗纸被狂风划破,噼啪作响,正好可以看见那轮血红的圆月。我寒毛直竖,不由自主地朝墙上的那几面铜镜望去。镜子里,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我’头顶血月,正诡异地狞笑着,嘴唇翕动,似乎正在对我说着什么。
“我头皮发紧,耳朵滚烫,天旋地转。镜子里的每一个‘我’都在周围眨着眼,狞笑着,喘息着,耳语着,此起彼伏。‘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我闭上眼,想要将他们驱逐出脑海,那些狂乱的低语却反倒交汇在了一起,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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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万籁俱寂,只有呼呼的风声,还有来自我脑海深处的尖叫,如同来自地狱。迷迷糊糊中,突然听见那只猫的惨嚎,我猛地一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死死地箍住了它的脖子。看着它睁圆眼睛,狂乱挣扎,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浑身发抖,分不清是害怕、激动还是狂喜。
“我掐住那只猫的脖子,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全身的血液似乎全都燃烧起来了,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如此强大,可以主宰他人的生死。那只猫龇着牙,蹬着腿,碧绿的眼睛里尽是绝望与恐惧,仿佛在瞪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时圆月被乌云遮住了,远处传来几声更梆,我的心里忽然一颤,就像从噩梦里惊醒,松开手,浑身凉津津的全是冷汗。
“它趁机狂叫一声,狠狠地在我手背上抓了几道血痕,跳上了横梁,浑身的毛如尖针般炸开来了,尾巴高高竖起,颤抖着朝我呜呜咆哮。月光又从云层后出来了,透过窗洞,斑斑点点地照在我鲜血淋漓的手背上,我的怒火顿时又涌了上来。
“那时我不足十岁,没有半点武功,自然无法跳上屋梁抓住它。于是我堆起笑容,温柔地朝它招手,就如平时一般说尽了各种好坏。它在梁上走来走去,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喵’地一声跳了下来,慢慢地走到我身边。
“我轻轻地抚摩它的额头,抚摩它的下巴,抚摩它的耳朵和脖子,等它闭上眼睛打呼噜时,猛地拽住它的尾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地上……”
许宣“啊”地一声,又惊又怒,敢情这厮竟是个疯子,而且从小就疯了。
镜面霓光乱舞,与那光球、莹虫交相辉映,敖无名的脸也仿佛随之诡谲万变,似笑非笑地舔了舔嘴唇,哑声续道:“我看着它在地上抽搐,说不出的兴奋,又抓起它的尾巴,在地上狠狠地砸了几下,鲜血四处飞溅,它终于不动了。我歪着头,看着它血肉模糊的身体,看着我双手和衣服上的鲜血,鬼使神差地将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腥热的血顿时火苗似的窜烧全身。
“我转头四望,铜镜里有无数个沾满血迹的我,正吸吮着猩红的手指,狞笑地回望我。然而那时我却感觉不到半点恐惧,就像是……就像是有另一个自己在身体里破茧重生了。
“第二天早晨,丫鬟们打开房门时,被猫的尸体和浸满鲜血的我吓坏了,尖声狂叫。我从睡梦里惊醒,也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骇得大哭大叫。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道真如我所说,有邪魔侵入了房子。我父亲急忙请来了道士做法,驱除邪祟。
“风波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我也渐渐忘了此事,直到八月十五中秋夜。那天晚上,月亮也是这般又圆又大,我和母亲、丫鬟们正坐在院子里赏月、吃点心,忽然听到‘喵’地一声尖叫,一只黑猫窜上屋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龇着牙,碧绿的眼睛就像地狱里燃烧的鬼火。
“我脑袋里‘嗡’地一响,突然全记起来了。那轮月盘就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将另一个我照得无所遁形。我中了邪似的盯着那只黑猫,心嗵嗵狂跳着,面红耳热,激动得手脚发抖。
“那些愚蠢的丫鬟还以为我被黑猫吓着了,互相挤眉弄眼,暗自偷笑。我的怒火顿时从那只畜生转移到了丫鬟们的身上,尤其那个叫‘小翠’的贱人。那贱人占着得过几次我爹的宠幸,飞扬跋扈,连我母亲也不放在眼里,对我更是三番五次的奚落取笑。嘿嘿,她当我像我妈一样软弱可欺,我就故意作出怯懦恐惧的模样,拉着她的裙角,躲到她的身后。
“那贱人拾起一块石头,塞进我的手里,笑道:‘胆小鬼,这有什么可怕的?你用这个砸它。’我假装害怕,摇头大哭。丫鬟们越发哄笑起来。母亲见我哭闹得厉害,就让那贱人带我到后花园里平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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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2月3日)十点第二更。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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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邪魔
敖无名道:“那贱人拉着我穿过桃林,转过院墙,假装大声地抚慰我,等众人听不见了,就开始如往常般奚落、吓唬我。到了井亭里,我趁她不注意,从她鬓角扯下她心爱的金钗,丢进了井里,她又惊又急,打了我一巴掌,就赶忙扑到井边,朝下探望。
“我紧紧地攥着她给我的那块石头,瞬间就被狂怒与嗜血的冲动吞没了,用尽力气猛砸她后脑勺,一下,一下,又一下。她就跟当日那只猫一样,鲜血直喷,抽搐了一会儿,软绵绵地栽入了井里。”
许宣听得目瞪口呆,鸡皮泛起,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个十岁的孩童竟会如此凶暴歹毒。
敖无名眯着眼,呓语般地续道:“我朝井里望去,她已经看不见了,只有那轮倒映着的圆月,和我荡漾摇曳的影子。它扭曲地摇晃着, 闪烁着,朝我狞笑, 夸奖我, 赞美我, 一遍遍地怂恿我,让我把所有耻笑我的人、打我骂我的人, 全都杀了。
“我的心里又麻又痒,就像有万千只蚂蚁爬过喉咙,钻入了头顶, 紧攥着那块沾满鲜血的石头,浑身兴奋得发抖,真想把那些丫鬟、那些小厮……还有整日呵斥我的父亲,全部砸成肉泥。
“然而当我雀跃地转过身,却看见母亲站在亭外, 张大了嘴, 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圆睁的眼睛就像那只被我掐住喉咙的猫一样, 尽是无法置信的伤心、绝望与恐惧。那一瞬间, 我的心里闪过杀人灭口的歹恶念头, 但立刻便转而崩溃了。。那是我的母亲呵!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慈悲、疼我怜我的母亲!我可以毁灭整个世界, 甚至毁灭我自己,但我怎么忍心伤她一根汗毛?
“刹那之间, 那个嗜血的我、狞笑的我消失了, 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气力, 扑地嚎啕大哭, 心里无限地悔恨与恐惧。母亲却似突然醒过神来了,跑上前紧紧地抱住我, 温热的泪水甘霖般浇落在我的脸上, 浇落在我的心底。
“我埋在她的胸口, 感觉到她噗通噗通的心跳,那么温暖, 那么真实, 就像从噩梦中惊醒,悬崖边逃生。我什么话也没说, 她也没有,只是抱着我, 不停地抚摩着我, 亲吻着我。除了她,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她, 也没有人会饶恕我的罪孽。”
许宣想起真姨娘,心中剧痛如绞,竟突然有些戚戚之感。如果真姨娘泉下有知,知道自己为了复仇无所不用其极,会不会也这般震惊、伤心,而后宽恕他的罪孽?
敖无名双眼似有泪光闪动,顿了好一会儿,才又哑声道:“那夜之后,我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又变回了从前那乖巧善良的孩童。我母亲再也没提起此事,也没人知道小翠去了哪里。恰好那时账房先生私吞了几万贯,逃之夭夭,大家都说小翠和他狼狈为奸,一起淫奔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读着圣贤书,待人谦恭有礼,写的文章也被到处称颂,人人都说我孙家祖荫庇佑,出了个有出息的少年郎,将来是要做圣人、当大官的。可是只有我知道,在我温良恭俭的躯壳里还藏着另一个灵魂,一个足以让所有人颤抖的灵魂。
“每次到了月圆之夜,那种麻麻痒痒的狂躁感就从心底钻上头顶,平时受过的每一点委屈、每一丝愤怒,都像烈火一样焚烧着我,折磨着我,让我恨不得将自己开膛破肚,破茧而出。无论是镜子、圆月,还是水里、地上的影子,仿佛都在对我不休不止地怂恿低语。我只有抱着头,蜷在被窝里,一遍遍地想着母亲那双如猫一样惊骇伤心的眼睛,苦苦地熬到黎明。
“但是到了后来,我惊恐地发现,那个声音、那个自己,不再只出现于月圆之夜了,它时不时地冒出来,无所不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里也时不时地出现惨死的动物,起初还只是猫、狗,后来变成了马,变成了牛,最后终于变成了丫鬟和小厮。死状一个比一个惨烈,有的被折断脖子,有的被柴刀砍死,有的被扯出了肠子,有的甚至被剁成了数十块……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孙家出现妖魔的传说不胫而走,丫鬟、家丁们终日疑神疑鬼,战战兢兢,太阳一下山,立刻全都紧锁门窗,一个也不敢出来。官府来过了,道士来过了,各大寺庙的法师也上上下下搜查几了几次,全都束手无策。只有我,只有我知道那个妖魔是谁……当然,还有我的母亲。”
敖无名轻轻地摩挲着流霞镜,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笑容,慢慢地道:“我母亲日渐消瘦,短短半年就苍老了十岁,满头黑发全变白了。她不说话,不吃荤,整日跪坐在佛龛前,默祷念经。我去看望她时,她甚至不敢与我对望,只是闭着眼,泪流满面。
“终于有一天,我父亲将金山寺的照影长老请到家中做法,临走时,母亲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一把抱住照影的右腿,用左手指着我,放声大哭。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又惊又怕又愧又悔,只道母亲就要告发我了,她却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照影收我为徒,让我到金山寺里落发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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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大怒,想要将她拽开,却又碍着照影长老之面,不敢发作。嘿嘿,我瞧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反倒下定了决心,上前拜倒在照影脚下。照影望着我,笑了笑,合十道:‘邪迷之时魔在舍,正见之时佛在堂。善哉,善哉,你随我去吧。’就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他已看穿了一切。
“我是家里的次子,除了两个姐妹,还有一个庶出的兄长,大我八岁,精明干练,年纪轻轻就接掌了家里的不少生意。我父亲本就喜欢他远胜于我,见我母子忤逆他的意愿,自请出家,虽觉惊愕愤怒,也就恨恨地由我去了。
“我哭着拜过母亲,随照影去了金山寺,剃度做了沙弥,法名大悲。金山寺僧人的法术、武功天下闻名,号称‘东金山,西峨眉’,照影却不肯传我半点本事,成天让我打坐念经。我心虚有愧,自然也不敢有什么奢望。
“起初两年,我日夜诵读经书,听照影讲道解惑,心中戾气化消了不少,想到所犯的罪孽,更是羞愧难当,一心悔过。每到月圆之夜,便跪坐在佛像前彻夜念经,偶尔歹念翻腾时,想到母亲伤心、绝望的眼神,心如刀绞,也就压制下去了。
“到了第三年,眼见师兄弟们的本事越来越高,我依旧只会念经打坐,心里不免越来越不平。奈何照影这老贼秃说我心魔未除,不可修武,非但不开恩,反倒让我去看管、打扫藏经室。倒是我师兄大智与我十分亲密,私下谈经论道时,总不免偷偷教我一招半式。
“我百无聊赖,几乎将藏经阁里的每一部藏书都翻遍了。经阁里上万卷书,除了各代名僧翻译的经卷、极为珍罕的梵文原抄,还有许多与法术、武学相关的书籍,我越看越有兴致,索性自学自练起来。嘿嘿,那些典籍部部都极为高深,没有高人指点,这等瞎练简直就是自己找死。
“我这么胡练了半年多,奇经八脉隐隐做痛,打坐时连腿也盘不起来了。大智师兄瞧出不妥,急忙拉着我去见照影。那老秃驴居然说我咎由自取,不肯施救,大智师兄苦苦哀求了许久,才假惺惺地传我‘空空大法’。
“‘空空大法’原是唐朝时金山寺的四空方丈所创,据说他武学冠绝天下,却始终未能悟得涅槃之道,痛定思痛,认为是对武学的痴迷耽误了修道,于是一狠心,将自己的真炁散了个精光。嘿嘿,照影那老贼秃传我这‘空空大法’,是想散尽我的真气,让我一辈子与武学无缘,不料却阴差阳错,反而帮我日后修成了‘四空掌’,这就叫祸福相倚,无中生有,哈哈哈哈……”
敖无名纵声狂笑,泪水直涌,也不知是悲是喜。许宣心中一动,若有所得:“原来这厮空茫混沌的真炁竟是由此而来。阴极生阳,阳极生阴,世间所有,无不从‘空’中而来。”
敖无名笑了一阵,又道:“我学成了‘空空大法’,越发有恃无恐,自学各种典籍,反正就算是走火入魔,也能散尽真炁,重新来过。大智师兄见我好武成痴,不忍心我这般折腾自己,于是就假借论法之时点拨我,传了我不少炼炁法门。这么又过了两年,我无意间找到一卷唐朝三藏法师亲笔写的《西行琐记》,提到秦始皇陵中藏了一个上古神棺,名为‘六合棺’,得到这棺材,就可直登西天佛境。
“嘿嘿,这卷经书也不知有多少金山寺的和尚翻过,但人人都只关注三藏法师的经文校注,只有我瞧见了这些不起眼的文字。我翻箱倒柜,陆陆续续搜寻了一年多,几乎将藏经阁查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十几处关于‘六合棺’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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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完毕,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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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妖女
敖无名道:“我将这些只鳞片爪的记载交叉印证,整理出有用的线索,牢记在心。但那时我终究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不会武功,又没有盘缠,纵然知道了‘六合棺’的所在,又有什么用?
“偏偏那年秋天,峨眉召开‘七十二寺论法大会’,照影老秃驴应邀前往,他挑了大智、大愚、大慈三位师兄陪同,考虑到我在藏经阁里待了两年,对经卷了如指掌,便将我也一并带上了。我自小没出过远门,又在金山寺里囚居了四年,此番出行,自然是大开眼界,兴高采烈。
“到了神农架一带,接连遇到了几拨貌似逃难的灾民,个个神色惊恐,不住地哀哭。大智师兄开口相问,才知山里来了吃人的妖怪,短短两个月已吃了六十几个童子。那些难民听说我们是金山寺的和尚,纷纷跪下苦苦哀求,请我们绕道去降伏妖怪。
“照影推却不得,就带了我们折北而行,一连走了五百余里,过了九个荒废的村寨,才到了难民们所说的‘七色山’。那里奇峰峻岭,瀑布飞泻,漫山遍野都是橙黄红绿青蓝紫的七彩密林,当真像是彩墨从天泼落, 美不胜收。怎么也难想象,在这仙境般的山林里竟会藏着吃人的妖怪。
“我们兜转了两天, 一无所获。。第二天夜里, 正在一座荒庙里打坐, 忽听妖风大作,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连呼救命。照影脸色陡变,命我和大慈在庙里等候,自己带着大智、大愚循声追去。谁料他们前脚赶走, 妖怪后脚就来啦。
“我只听‘嘭’地一声闷响,尘土簌簌,庙顶已破了个大洞。转头望去,大慈张大嘴,满脸古怪地瞪着我, 双手狂乱地抓挠着胸口, 突然摇摇晃晃地一头栽倒在地。我这才发现他身后蹲着一个黑衣女子, 右手抓着一个血淋淋的物事, 左手食指竖在唇前, 朝我嫣然一笑。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莹白如冰雪,衬得嘴角的血丝更加殷红夺目。我猛地醒过神, 敢情她手里攥着的、嘴中咬着的, 就是大慈的心脏!这美如天仙的女人竟然就是几天来我们苦苦寻找的吃人的妖怪。”
许宣心中跟着一颤, 又听敖无名哑声道:“我寒毛直竖, 脸热如烧, 看着她笑吟吟地将大慈的心脏咬在齿间, 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兴奋还是恐惧。照影听见响声,知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急忙带着大智、大愚返身奔回, 高声呼喊我和大慈的名字。那妖女闪电似的封住我的经脉,提着我冲天飞起,朝西边的雪山掠去。
“她去势极快, 转眼就将照影抛得不见踪影了。山上的寒风凛冽如刀,冻得我瑟瑟发抖。那妖女格格一笑:‘小和尚, 你们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看破生死了么?怎么死到里头, 却吓得浑身发抖?’我说:‘死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武功低微,耐不住寒冷罢啦。你既要吃我的心, 就快点挖出来, 省得我白白挨冻。’
“妖女笑道:‘小和尚细皮嫩肉的,嘴倒挺硬。好啊,你想要早点死,我偏不让你死。不但不让你死,还要让你多受几日冻。’提着我到了山顶,took off my僧衣,将我杵在雪地里without any clothes。
“嘿嘿,我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她越是想让我害怕求饶,我越是咬牙硬撑。她见我冻得浑身青紫、气息奄奄,依然不肯服软,也起了斗气之心,故意在我几丈外生了一堆火,烤起山鸡和红薯。
“我冻得迷迷糊糊,闻见烤鸡与红薯的香气,神智顿时清醒了不少。出家四年,未尝荤食,见她啃着鸡腿,不住地发出啧啧赞叹声,更觉饥肠辘辘。妖女将鸡骨丢到我脚边,吮了吮手指,笑道:‘小和尚,姐姐今天心情好,只要你向我讨饶,我就给你吃香喷喷的鸡肉,再裹上暖烘烘的棉袄……’
“我闭上眼睛,只不理会。她将油乎乎的鸡翅膀在我嘴边蹭来蹭去,见我不张嘴,又强行撬开牙齿,将鸡翅膀塞进我口中。她塞多少,我便吐多少,死活不肯咽下一口。妖女笑道:‘想不到小和尚你贼眼溜溜的,倒是个严守清规戒律的小长老。’
“哼,其实我哪愿意守什么狗屁清规戒律?在金山寺四年,有如坐牢一般,不知憋了多少窝囊气,更不知多少次幻想过逃之夭夭,想要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但不知为何,从见那妖女的第一刻起,便心跳如狂,尤其看她剜咬大慈的心肝,头皮更是又麻又痒,从前月圆之夜的种种凶暴躁动仿佛随之苏醒了。我闭着眼睛,反反复复地想着母亲那张伤心、绝望的脸,想要将恶念赶出脑海。如果一念失守,必将万劫不复。
“那妖女将鸡翅抛到了雪地里,我以为她终于放弃,正松了口气,my lips忽然一热,一个soft a的物事撬开了我的mouth ah,探了进来。我猛地醒过神,那是她的tongue!又惊又恼,想要用力咬断,她却捏住了我的双颊,动弹不得。那时我不过十五岁,久居寺庙,别说经历过man and women之事了,就连听也未曾听过,被她这般戏弄、 flirt with,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许宣听得两耳发烫,忍不住“呸”了一声,冷笑道:“姓敖的,你这辈子干尽了伤天害理之事,还在这儿装什么正人君子?敢情你憋了六十年,就想找人听你说这些这些狗屁风月?”
敖无名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道:“小娃儿,你往下听便明白啦。我变成如今这模样,全都拜这妖女所赐。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搅得天下大乱的九头龙王,就不会有林灵素,也就不会有你了。你有今日,说来还得感谢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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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顿,续道:“她戏耍了我一番,弄得我面红耳赤,方才松开手,格格笑道:‘小和尚,唐三藏受尽九九八十一难才修成正果,我倒要瞧瞧你能捱得过几道关。’我心中怦怦狂跳,又羞又怒,睁开眼道:‘你杀了我吧,我修不成正果,也绝不做有愧父母、有辱师门之事。’
“她笑吟吟地朝我耳边吹了口气:‘你们佛门里全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难得你这样的正经小长老。姐姐我呀,非帮你破了所有戒律,逃离苦海不可。’从怀里取出一颗艳红的药丸,塞进我嘴里。我只觉喉中一热,如fire入腹,接着my body便轰然焚烧起来。
“她喂我吞下的,乃是魔门中最为猛烈的spring药,别说是我,就算是菩萨吃了也未必抵受得住。我迷迷糊糊,颠¥鸾@倒&凤,就像是做了一场难以置信的#@绮¥%梦。醒来时,篝火跳跃,她naked地蜷在我的身边,沉沉睡着。雪花漫天飞舞,落在她的脸上、睫毛上,融化了,如泪水淌落。
“我的经脉已经解开了,她那柄月牙形的弯刀就插在几尺外的雪地里。如果我悄悄地爬起身,拔出刀,或许就可以趁着那妖女熟睡时割下她的头颅,为大慈、为所有被她吃掉的童子们报仇。但我却没有动。
“我屏着呼吸,又惊又悔又喜又怕,连指尖也不敢动弹,仿佛稍一动弹,就会从这场幻梦中醒来,回到那寒冷漆黑的藏经阁里。唉,我明知道她是个杀人如麻、吃心吮血的妖女,她抓我到山顶,除了挟为人质,不过是想作为存粮,也许她一睁眼,就会将我的心剖出来吃了,然而我偏像着了魔似的,被她熟睡时的模样所倾倒。
“这六十年里,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刻。火光摇曳,雪花无声地飘落着,她湿漉漉的脸忽明忽暗,那么明媚,那么洁净,就像开在忘川彼岸的曼珠沙华,让我忘记了所有的愤怒、痛苦、邪念与恐惧,甚至忘记了母亲绝望与悲伤的眼睛,和无数个狞笑的自己。
“佛经里说,过去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而未来的又未曾到来,真实的唯有眼下的这一刹那。然而我这一辈子,仿佛只有那一刻是真实的。
“那一刻,我从无数面镜子里破茧重生,从黑暗的藏经阁里破茧重生,从小翠坠落的深井里破茧重生,从母亲和那只被我掐死的猫的眼睛里破茧重生……那一刻,我不再是孙家怯懦疯癫的小公子,不再是金山寺沉默畏缩的小沙弥,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真实的人。
“可偏偏就在那时,照影带着大智、大愚追来了。我听见他们的呼声,本能地一跃而起,挡在那妖女的身前。见我神色张皇,and stripped naked,照影惊怒到了极点,喝了声‘孽障’,便一杖朝我头顶扫来。
“那妖女闪电般挡开禅杖,提起我冲天飞起,却被照影的铁木鱼打中后心,喷了口鲜血,抱着我朝悬崖下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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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我为什么夹杂着英语和字符,因为不这样根本发不出去。)
第三百一十三章 破戒
敖无名道:“山峰隆隆作响,雪崩滚滚,转眼就将我们抛起六七丈高,又摔入了喷涌如潮的雪浪里。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时,一只似雕非雕的双头连体怪鸟突然尖啸着扑来,一把抓起我们,朝山下飞去……”
“比翼鸟!”许宣脱口而出,当初林灵素将他与白素贞留在神农架的山顶,正是这只恶鸟从天而降,抓着他们送与陆成仇作口粮,最终阴差阳错地“死”在了他刀下,今夜却又起死回生,大闹金山寺,抢走了照影的舍利子。听敖无名此番讲述,敢情这凶禽的前主人竟是这不知名的女魔头。
敖无名嘿然道:“小娃儿果然有些见识。不错,那双头怪鸟就是神门圣禽比翼鸟,我见它绕着那妖女不停地踱步轻啄,振翅悲鸣,才猛然醒悟,原来眼前的妖女竟是那时名震天下的神门圣女蛮蛮。相传她是魔帝的独生女儿,刁蛮任性,为所欲为,就连魔门里的人都对她头疼不已。
“比翼鸟将我们藏在隐秘的山洞里,朝我怪叫了几声又飞走了。她昏迷了足足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凌晨才醒来,睁开眼时,见我还在身边,甚为欢喜,问我为什么还没走?我心底里早已不知问过自己几百几千遍了,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只好说,她救了我一命, 自当以命相偿。
“她听了脸色却变了,格格笑道:‘好啊, 小和尚, 我被你师父打断经脉, 需得吃心饮血才能恢复。。你既知恩图报,就把自己的心剜出来给我吃吧。’我二话不说, 取过她的月牙刀就朝胸膛剖去,她大叫一声:‘住手!’恨恨地瞪着我,苍白的脸变得通红, 忽又展颜一笑:‘我改主意啦,这儿荒山野岭,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长久。你去捕些鸟兽来,我要喝点儿鲜血。’
“她见我犹豫不决, 又喝道:‘臭和尚, 我只叫你捕来鸟兽, 又没叫你杀生。我若渴死饿死了, 你才是害死恩人的罪魁祸首。’我只好出了山洞,光着身子四处找寻。好在山谷僻静无人,也不甚寒冷, 过了一个多时辰, 才在山谷里抓到一只野兔, 带回洞中。
“她说:‘你快把它脖子折断了给我。’我吓了一跳, 合十道:‘出家人不能杀生。’她‘呸’了一声,笑道:‘你色戒都破啦, 还什么出家人?你不折断兔子的脖子, 等我生吞鲜血时, 它更加生不如死。你们出家人就是这般慈悲为怀么?’
“我摸着兔子的毛绒绒的颈子, 想起当年那只猫绝望、恐惧的眼睛, 想起母亲同样神色的双眼, 心痛如割, 猛地撒开双手,摇头道:‘你若真要吸血, 就吸我的血吧。’拿起月牙刀, 便朝手腕上划去。
“她高声喝止, 冷笑道:‘小和尚,你自己说啦,我救了你一命,你要拿你的命相抵。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主人,你是死是活,什么时候吃你的心、喝你的血,全由我说了算。’夺过兔子,咬住它的脖颈。兔子吃痛尖叫,猛烈地挣扎着,鲜血飞溅在她的脸上、身上。我看得头皮发麻、喉咙发痒,急忙转过身去。
“她喝足鲜血,气色转好,脸上红艳艳地更增丽色,将死兔子抛在我脚下,道:‘去生些火,把这兔子开膛破肚洗干净了,烤与我吃。’我闭着眼将兔子剖膛,掏空内脏,拎到瀑布边冲洗干净。滑腻腻的肠子缭绕指尖,让我忍不住干呕了几次,但心喉间又涌起那熟悉、可怕的麻痒感,如虫蚁攒动,直爬头顶。
“我饿了一天两夜,早已前胸贴后脊,闻见烤兔子的焦香,越发饥肠辘辘,便到洞外摘了些野果充饥,等到她约莫吃完了,才返回洞中。她容光焕发地盘坐在火堆旁,笑吟吟地吮着手指,naked的身子沐在夕晖与火光里,泛着玛瑙般温润的色泽,美得让人不敢逼视。哎,她多像佛经里说的曼珠沙华呵,灼灼妖艳,开在忘川彼岸的地狱之花,让我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沉沦,难以自拔。
“我担心照影找来,不敢将火堆烧得太旺。到了半夜,篝火渐熄,我迷迷糊糊中忽然感到一阵阴风,鸡皮泛起,睁开眼,只见圆月高悬,一个巨大的阴影挡在洞口,两只碧绿发亮的凶睛正瞪着我,发出低沉暗哑的吼声。
“虎豹!我的心猛然抽紧了,这畜生足有普通豹子的一倍半大小,金黄色的皮毛上布满鲜艳的圆形黑斑,龇着獠牙,涎水直滴。它朝我咧嘴低吼了一声,慢慢地朝蛮蛮走去。
“蛮蛮蜷着身,睡得正熟。我握紧月牙刀,不顾一切地朝那虎豹当头剁下。那畜生腾挪极快,闪电似的跳开,前掌猛击在我的头上,我只觉眼前一黑,撞飞到洞角,温热腥甜的鲜血从头顶汩汩流下。
“那畜生闻见血腥,越发狂暴,撇下蛮蛮,咆哮着冲我扑来。蛮蛮忽然跃起身,骑在它的颈上,也不知从哪里扯来粗长的藤蔓,紧紧勒住它的脖子,将它硬生生拉得直立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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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畜生狂吼乱甩,翻滚跳跃,想将她掀下背来。她叫道:‘笨蛋!你还呆着作什么?快割它喉咙!’但那孽畜气力极大,反抗得至为剧烈,我生怕刀子误伤着她,几次想要砍下,却又临阵缩回。
“虎豹猛一腾跃,将她甩飞数尺,狂吼着扑到我的胸口。那一瞬间,我看见圆镜似的月盘悬在它狰狞的头顶,它的头颅仿佛幻化成了我自己狞笑的脸,也不知从哪里迸发出的力气,突然大吼着将它一脚顶起,挥刀猛然劈入那孽畜的肚子。
“鲜血如暴雨喷了我满头满脸,也将我身体里禁锢了四年的嗜血本性彻底唤醒了,我甚至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发出野兽似的狂吼,一刀又一刀地劈落,等到我终于醒过神时,那只虎豹已被我从头到尾剖成了两半,拉出了所有的脏腑与肠子,就连脑袋也被剁成了肉泥。蛮蛮坐在角落,双眸闪闪,惊讶地望着我,忽然格格大笑起来。
“我猛地丢掉刀,浑身发抖,分不出是激动还是害怕。她止住笑,眼神从未有过的温柔悲悯,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小和尚呀小和尚,这个才是真正的你,对不对?’我又羞又怒,想要反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第一眼瞧见你,就知道你绝不是个腼腆怯懦的小沙弥。所以那老贼秃才想杀了你,是不是?你现在已经浴血重生啦,被你杀死的,不是虎豹,而是那个叫做大悲的小和尚。’
“我寒毛直竖,想不到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竟是这相逢不过两天的妖女。难道她与我相遇,就是佛经上所谓的缘分与因果?我注定要被她拽着坠入那口倒映着圆月的深井,万劫不复?沁入心骨的恐惧像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的咽喉,我双手发抖,涌起凶暴的恶念,想要立刻捡起刀,将这妖女剁成肉泥。
“她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凶光,挺起胸,笑吟吟地道:‘反正你已经破了色戒和杀戒,不如将我也一刀杀了,提着我的人头,回去找你的师父。’我耳根烧烫,歹念反倒瞬间消散了,颓然坐倒在地。
“后来她告诉我,虎豹还没到洞口,她便已惊醒了,就像那天夜里在雪山之顶,她假装熟睡,不过是想看看我做些什么,如果我醒后想要逃走,或是杀她,她一定会将我大卸八块,但我却两次奋不顾身地保护她。
“她说她这一生中,从没人像我这样待她。那些讨好她的人全都居心叵测,就连她父亲,也不过将她当作筹码,换人效忠罢了。所以当我留在那山洞里,为了她与虎豹搏命时,她便下定了决心要和我比翼而飞,双宿双栖。她还说,她绝不允许我像对待她这样对待另外一个人,如果有,她就要先杀了那个人,然后再杀了我,最后杀死自己。哪怕那个人是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她也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她这一辈子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却从没说过真心话,这些都是临死前才告诉我的。她说告诉我这些,是为了让我明白她所犯的所有罪孽,但我知道,她只是想让我永远记着她,无论是爱是恨,一直到死。”
密室内的萤虫越来越暗淡,只有那颗光球依旧圆月似的悬在敖无名的头顶。
他神色恍惚,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用那分不清是悲是喜的语调接着说道:“那天夜里,月亮就像血红色的大圆盘,我看什么仿佛都是红色的,红色的火,红色的血,红色的豹子的尸体,红色的枫叶,红色的花,还有她笑吟吟的红色的脸……我冲到洞外剧烈地呕吐着,直到将苦水全都吐得一点儿不剩,才趴在地上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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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无名
敖无名道:“醒来时,将尽晌午,她已将豹皮剥下,缝制成了两件裘衣。她穿着豹裘,越发像一只危险而又美丽的野兽;而我望着水潭里的自己,满眼凶光,也再不是那个藏经阁里的小沙弥了。吃过烤熟的豹肉,空中传来比翼鸟的怪叫声,那只恶鸟终于又飞回来了。
“她脸色忽变,叫我快藏到洞里去,然而不等我起身,比翼鸟已扑入森林,冲落在洞前的水潭边。那恶鸟背上骑着一个极俊美的青衣男子,脸色阴沉,冷冷地望着我们,一言不发。
“她挡在我面前,身子微微发抖,也不说一句话。青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我片刻,道:‘杀了他,跟我回去。’她摇头道:‘爹,他救过我一命,你放过他吧。’我心中大凛,才知眼前此人竟是道佛各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魔帝敖青云。
“敖青云脸色稍缓,冷冷道:‘你这次逃出来,闹得天下大乱,好在展国主宽厚大量,还在等你回去完婚。。你不杀这小贼秃也成,但必须割了他的舌头, 断了他的双手,免得他到处张扬, 坏你名声。’
“蛮蛮握住我的手, 忽然格格笑了起来, 摇头说:‘爹,女儿已经把身子给他了, 没法再嫁给姓展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若杀了他, 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你若割他的舌头,断他双手,我也割断自己的舌头,砍掉自己的双手……’
“话音未落,敖青云已狂飙似的冲到我头顶, 一掌猛击而下。知父莫若女, 她应变更快, 飞身将我扑倒, 死死护住。敖青云狂吼着收回手掌, 顺势将旁边的岩壁打得碎炸迸飞,一连震塌了十几面岩壁,才咬牙切齿地顿住身形, 原本俊美的脸扭曲得如同魔鬼。
“她却反而不害怕了,紧紧地抱着我,脸色晕红,嘴带微笑。我以为敖青云会上来将她拽走, 然而终究没有。他满脸嫌恶愤恨地看着我们, 一字字地道:‘你既然死心塌地要跟着这个小贼秃, 从今日起就不再是我的女儿。是死是活,全与我无干。’
“她毫无悔意, 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谢谢敖帝尊不杀之恩。’直到敖青云骑鸟冲上云霄,消失在茫茫天际,方才肩头颤抖,涌出强抑的泪水。
“见她为了保我性命, 不惜与生父决裂, 我惊愕之余, 自然倍觉感动,但想到她的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又不免头皮发怵,讷讷道:“多谢你又救我一回。只是我……我是出家人,不能娶亲……’
“她脸色微变,大笑道:‘小和尚,你当我真要嫁给你么?我只是拿你来气我爹罢啦。他强迫我做这做那,逼我嫁给姓展的僵尸,我才逃到这里。如今你欠我两条命,就算到了下辈子还得给我做牛做马,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听明白了么?’说着重重地打了我一耳光。
“我怒火上冲,转身便走,她喝道:‘你只管走好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走了,我就找到你家,将你满门上下全都杀个精光!’我又惊又怒,知道这女魔头说得出做得到,虽觉愤懑屈辱,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到她身前。
“她坐在溪边的岩石上,抬起脚,笑道:‘这就对啦,你时时刻刻记着,我是你的主人,叫你往东,就绝不可往西。主人的脚沾上污泥了,还不快洗干净?’我只好捧起水,冲洗她的脚底。她却一脚踹在我的脸上,喝道:‘谁让你用水洗了?我要你用tongue舔干净!’
“我羞怒到了极点,却无计可施,只得捧着her foot,一点一点地licked it 。Her foot小巧玲珑,沾着黑泥,更显白皙,碰触在lips ah之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她脸颊晕红,笑吟吟地盯着我,神色也说不出的古怪。
“我licked up了她的左脚,待要捧起她的右足,她却突然缩了回去,笑道:‘好啦,今天就到这儿吧。我饿了,给我抓几条鱼,今晚我想吃些烤鱼。’然而等我烤好鱼,送到她嘴边时,她却横加挑剔,只吃了几口就丢到烂泥里,然后又借机将我折辱一通。
“我忍气吞声,照旧吃了些野果充饥,她却迫我将烂泥里的烤鱼吃了,如若不然,就要杀我父母。嘿嘿,她似是抓住了我的软肋,接下来的几日,动辄拿我父母之命威胁,逼迫我破尽了所有戒律,像奴隶一般俯首帖耳,像狗一般摇尾乞怜。”
许宣想起自己父母,戚戚有感,忖道:“如果有人敢这般威胁我,我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将她杀了。”但不知何以,听他讲述之时,脑海中总是不断闪过小青似笑非笑的脸颜,总觉得那妖女蛮蛮与小青有几分相似。假如换了是小青这般威胁自己呢?旋即想起小青已经死了,心里不免痛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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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无名道:“那天夜里,看着她蜷在火堆旁沉沉睡去,我心念千回百转,几次想要杀了她,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或许是因为月儿已经不圆了,我身体里那个凶暴的自己随之沉潜,又变回了心慈手软的大悲;或许是因为她睡着的模样太过甜美,就像一个纯洁无暇的婴儿,让我起不了半点歹念。我想要偷偷逃走,逃回苏州,带上母亲躲到这女魔头搜寻不到的地方去,但想到她伤势未愈,孤身在这凶险四伏的山林里,又狠不下心。
“我胡思乱想,疲惫不堪,将近黎明时终于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riding on me,窒息似的asm如浪潮般席卷而来。我睁开眼,却见山林里雾气弥漫,她半naked着身子,凌乱的长发在晨风中摇摆,朝霞如火如荼,映染着洞壁,映染着林海,映染着她侧脸的轮廓,她的眼睛也仿佛着了火。她灼灼地盯着我,突然格格笑了起来,重重地扇了我一耳光,然后反手又是一巴掌。
“我嘴里、鼻子里尽是血腥,desire 却仿佛随着怒火瞬间点燃了,猛地翻身将她压住,想要掐住她的脖子,却又被她扭住手臂,重新掀到下方。她一边摇晃,一边左右开弓,狠狠地扇我,格格大笑。
“她虽伤势未愈,但真气却强我千倍、万倍,我挣扎不得,羞愤懊丧中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兴奋,纵声狂吼,恨不能将她杀了,撕成碎片。她似乎知道我的心思,银铃般地笑道:‘来呀,小和尚,杀了我呀!快杀了我呀!我就喜欢你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忽然发出一声尖叫,脸色flushing,浑身筛糠似的trembling,伏在我的胸膛。
“我也仿佛突然炸开来了,那个凶暴的自己仿佛炸散在了满天的朝霞里。晨风鼓舞,山壁上的树枝韵律地摇动,霞云变幻着各种形状,阳光刺破了密林和云隙,将周围的薄雾染成了彩虹。
“她伏在我body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涌出了一颗泪珠,然后两颗、三颗……成串地掉落在我胸口,冰凉沁心,就像是晨风吹落的露水。我身体僵直,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她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开口相问。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如果有一个女人在你胸口落泪,或许是因为她发觉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却找不到回头的路。
“也许那时她就已预见了我们的命运,预见自己将会死在我的手里。但她为什么宁可被我杀死,也不杀死我呢?为什么要羞辱我,挑逗我,鞭挞我……千方百计地诱我破茧而出,蜕变成凶暴的敖无名?为什么要藉由毁灭我,来毁灭她自己?”
他紧攥双拳,似在微微发抖,静默了好一会儿,又道:“接下来的十几天,我就像浮沉在‘寒暑海窍’里,她忽而待我情热如火,忽而对我严酷如冰,我这一刻恨她咬牙切齿,下一刻又情不自禁地为她神魂颠倒。她对我而言,是开满地狱之路的曼珠沙华,然而我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忘川彼岸的恶魔之花?我们相互折磨,越陷越深,周而复始,就像那山谷里的明月,缺了又圆,圆了又缺。
“她逼我做的事越来越残暴,起初还只是猎杀些飞禽猛兽,用来果腹,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她竟从山外的村子里抓来一个少年,当着我的面与他欢好。我狂怒得浑身发抖,在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已一把将她推开,夺过那柄月牙弯刀,将他头颅剁得稀烂,接着又如劈开那只虎豹一样,将他开膛破肚,绞断了每一寸肠子。她也不阻挡,坐在一旁格格大笑,鲜血飞溅在脸上,身上,就像是灼灼桃花。
“我怒吼着想要杀了她,她却蛇般缠了上来,紧紧地hugged着我,kissed着我,在我耳边说着绵绵情话,将我的怒火点燃为更炽热的desire。我碾碎了所有的戒律,碾碎了她,碾碎了自己,就连母亲那绝望、惊恐、伤心、哀求……的眼神也被我彻底碾碎了。
“她翻身rode on me,用那柄月牙刀在我胸口刻了一个名字,笑吟吟地说,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不是金山寺的大悲了,她给我起了个新名字叫‘敖无名’,因为她姓敖,而我是她的奴隶,奴隶不配有任何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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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虐爱
许宣低头望去,果见胸口皮肉翻卷,有一圈紫红的疤痕,有些像“敖无名”三字,心中怵然。这妖女对敖无名霸道而恐怖的情感固然刻骨铭心,却如烈火般将彼此烧成灰烬。若非如此,人世间或许不会有后来那翻江倒海的九头龙王,而只会多一个籍籍无名的大悲和尚。
敖无名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忘记了周遭一切,凝视着那霓光乱舞的虚空,自顾哑声道:“就在我日渐沉沦,难以自拔时,她却忽然消失了。有一天夜里,当我从梦中惊醒时,火堆已被狂风吹灭,山谷里飘起了漫天大雪,洞里洞外都不见她的踪影,只有岩壁上刻着一行小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我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才知发生了什么,迎着风雪狂奔,找遍了整个山谷,嘶声叫喊她的名字,却始终杳无回应。
“与她相遇以来,我时时刻刻无不想着逃走,但真的不见了她,心中却像被尖刀剜过,空空洞洞,痛得无法呼吸。我精疲力竭,跪倒在雪地里,纷乱的雪花四面八方地扑打在脸上、身上,很快就将我掩埋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 已是两天后的傍晚,躺在三十里之外的一座寺庙禅房。附近的猎户在山谷里撞见冻成雪人的我, 见我头顶有僧人的戒疤, 就将我送到了最近的永福寺。。那些和尚问我师门、法名, 我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想回答, 脑子里回旋缭绕的,只有她。
“永福寺的僧人只道我被暴风雪冻得痴傻了,直到半个月后, 灵隐寺的几个和尚从峨眉论法归来,路经此地,认出我来,才将我一起带回了金山寺。众人听说我平安归来,无不轰动, 争相看望。但我却依旧如行尸走肉一般, 无论照影、大智师兄问我什么, 也如没听见般, 怔怔地浑不应答。
“好在照影未曾透露我被蛮蛮破了色戒之事,众人只当我劫后余生,受了惊吓,围观几日后也都各自散了。我照旧回到藏经阁,终日如木头人似的打坐念经,扫地整理。仿佛留在金山寺里的,只是我的躯壳, 我的魂魄依然徘徊在神农架的山谷里。
“如此过了将近一年, 所有人都当我疯了, 大智师兄也渐渐放弃了,就连寺外的老百姓谈论起我来, 都不再说‘大悲’, 而笑称为‘大傻’。如果你问我那一年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连一丁半点也记不起来了, 我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哪怕每个月圆之夜, 我也感觉不到从前的半点躁动与恐惧。
“有天深夜, 我正纹丝不动地坐在藏经阁里,忽听屋顶上传来一阵响动,接着又听见几声奇怪的鸟鸣。我心中猛地一跳,仿佛瞬间活转过来了。奔到窗边,朝上望去, 只见那只久违的比翼鸟正扑扇着翅膀,歪着头看我。
“它叫了两声,回旋冲到窗前,拍了拍我的头。我如梦初醒,浑身发抖地跃上它的颈背,随之冲天飞起。狂风扑面,我紧紧地抓着比翼鸟的颈毛,不是担心从高空坠落,而是生怕一松手,就会从梦中惊醒。
“它飞过扬子江,飞过重重山峦,直到东方泛出鱼肚白时,才朝着一处悬崖冲落。第一缕霞光穿透重云,染得崖壁彤红如火,她就站在崖顶的松树下,衣裳猎猎,长发鼓舞,满天的朝霞仿佛全都倒映在她闪亮的眼睛。
“她远远地看着我,挥着手,笑了,又哭了;想要朝我奔来,却又突然掩着脸顿住了脚步。我等不及比翼鸟落地,便翻身跃下,趔趔趄趄地朝她奔去,却被她劈手打了一耳光。热辣辣的疼痛与熟悉的血腥,让我彻底苏醒了。我也狠狠地一掌扇在她的脸上,掐住她的脖子,朝她唇上kiss去。
“她破涕而笑,挣脱开又是一巴掌,翻身rode on me。朝阳从黛色的层峦间跳了出来,天地金光灿灿,她浑身都闪着夺目的光彩。这些年来,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像她那么美,美得像菩萨,美得像魔鬼,美得让我害怕,美得让我心碎。美得让我想匍匐在她脚下,永生永世做她的奴隶,却又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她灼灼地盯着我,眼眶里尽是泪水,突然又狠狠地抽了我两个耳光,然后俯身咬破my lips,咬破my tongue,又热又咸的泪水交掺着腥甜的鲜血,在我们的lips ah之间泛开,火焰一样燃烧着,蚀骨焚身。
“我知道那是地狱的火,终将我们烧为灰烬,片骨不存。但就算永受炼狱之火的煎熬,也好过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什么六道轮回,什么刀山火海,全都去他妈的!我只要眼前这一刻。只有这一刻,我才是真实的,她才是真实的,只有这一刻,我才明白活着的价值和滋味。”
敖无名道:“比翼鸟在上方呀呀地盘旋,蓝天无边无际,我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悬浮在望不见底的深渊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她跃起身,拉着我奔入旁边的岩洞。洞内的草铺上躺着一个粉嫩的婴儿,正蹬着藕节一样胖乎乎的小腿,哇哇大哭。
“她抱起孩子,瞟了我一眼,嘴角上扬,第一次露出喜悦而又害羞的神情,背过身喂乳。我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醒悟那是我的孩子,是她和我的孩子!原来她消失了一年,是为了生育我们的骨肉!怒潮似的狂喜与激动瞬间将我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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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正值盛夏,山顶碧树成荫,知了密集,满眼都是深深浅浅的绿,随风摇动。我抱着我的女儿,站在那翠绿色的凉风里,就连心肺也仿佛被吹透成了温润的翡翠。于是我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做‘青青’。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女儿时,这个世界的颜色……”
许宣一震,失声道:“敖青青?敖青青是你的女儿!”
敖无名却似没有听见,依旧沉浸在往日美妙的时光里,眯着眼,神色恍惚地续道:“我抱了她整整三天三夜,睡着时也抱,醒着时也抱,除了蛮蛮给她喂乳时,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看着她们母女坐在夕阳里,泪水突然莫名地模糊了视线,满心温柔,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那是我这一生最平静快乐的日子,从前没有,今后也再不会有了。
“然而花无百日好,没过几天,我和她又开始互相折磨了。她看我眼里只有女儿,竟然生出了妒意,起初还强忍着不挑明,只笑吟吟地看着我,说些带刺儿的酸话,到了后来,脸色越来越难看,渐渐将怒火撒到了青青身上,就连喂乳也不情愿了。
“那时我不明白她的心思,只道她喜怒无常,无意间触动了哪块逆鳞。她不许我抱青青,也不许我碰,哪怕想要看上一会儿,也得低三下四地哀求她的同意。然而我越是哀求,她越是不答应,反而一次比一次凶狠地折辱我。
“如果那时我知道她需要的只是甜言蜜语,只是比对青青更加专注温柔,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一系列惨剧了。唉,可惜我偏偏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被她的羞辱激起了狂性,任她如何鞭挞折磨,也绝不再吭声屈服。这么对峙了几日,她怒火中烧,终于按耐不住了,竟一把夺过青青,奔出山洞,朝山崖下抛去……”
许宣“啊”地一声惊呼,旋即明白青青并没有死,否则后来也不会长大成新一代的女魔头,与陆成仇闯入金山寺,撞见林灵素了。
敖无名道:“那一刻,天似乎塌下来了,我发疯似的冲向悬崖,不顾一切地往下跃落,却被她一把拽住。她从身后举起青青,格格大笑,笑得泪水直涌,喘不过气来。我这才知道被她耍了,狂怒之下,夺过月牙弯刀,朝她当头猛劈。她猝不及防,竟没完全躲开,脸上血口迸裂,从此留下了一条斜长的伤疤。
“我又惊又悔,急忙撕下袖子,裹住她脸上的伤口。她惊愕地望着我,没有发怒,反而又忽然格格地大笑起来,殷红的血丝从黄布里渗出,合着泪水,顺着莹白的脸颊不住滴落。她执意不肯用药膏将那伤疤抹平,说是破镜无法重圆,她要永远留着它,让我愧疚到死。
“当天夜里,我几乎忘记了青青,目不交睫地守护在她左右。火光忽明忽暗地照着她熟睡的脸,那条疤痕非但没有减损她的美,反而增添了一种妖冶邪恶的魅力。当我颤抖着亲吻那道伤疤时,她突然睁开眼,泪水盈盈地凝视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那一瞬间,我像坍塌的雪山般崩溃了,将头埋在她的胸口,哽咽着,乞求她的原谅。
“我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相互折磨,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我为她脸上的伤疤懊悔自责,曲意逢迎,她则被我的泪水打动,情热如火。我们缱绻在一起,如胶似漆,就像浅洼里相濡以沫的鱼。我告诉了她所有的隐秘,她也告诉了我从未透露过的痛苦。我们终于把最脆弱的地方都袒露给了彼此,哪怕那将带来最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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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秦陵
敖无名道:“她说她有一个美貌远胜于她的母亲,爱她父亲爱的发狂,却因为他的风流薄情受尽了屈辱和痛苦。五岁那年,母亲在跳下万丈悬崖之前,对她说,这辈子要么别喜欢上任何一个男人,要么就千方百计让他只对她着迷,绝不要像自己这样飞蛾扑火,作茧自缚。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离家五年,再没见过一面。想起临别前母亲那双恐惧、伤心、绝望的眼睛,更是心如刀绞。让我意外的是,蛮蛮听说后,主动提出带着我们的女儿去探望母亲。我心花怒放,却万万没有料到,那竟是我们所有人走向毁灭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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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周围的萤虫都已黯灭了,流霞镜的霓光从下方投映在敖无名的脸上,狰狞而诡异。
他喉结滚动,用干哑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们骑着比翼鸟,连夜飞回苏州。她将比翼鸟留在城外的山林里,与我换了普通人的装束。。但是一路上,她脸上的伤疤还是引来许多人的注目。不过半日,平江府孙家小公子私自还俗,带着一个刀疤美人淫奔的流言便传遍了全城。
“我父亲对我出家之事始终耿耿于怀,见我私自成婚,还带回不足三月大的私生女,更是怒不可遏, 不等我们坐定,便已亲自挥棒驱逐。总算大哥还念着手足亲情, 苦苦相劝, 才给我和母亲讨来了半个月的团聚。
“母亲见我已长大成人, 还带回妻女,百感交集, 抱着我痛哭了一场。她身体不好,这几年又得了肺病,经常咳血。我对她愧疚最深, 久别重逢,又怕她时日无多,自然竭力尽孝。一连七天,日夜服侍左右。
“岂料蛮蛮怨我冷落了她母女, 竟对母亲生出妒恨之意。起初还只是故意当着我的面,或与大哥卖弄风情,或挑逗账房、管家,惹我嫉妒,见我不理会,索性变本加厉, 勾搭童仆。不过几日,丑闻便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我恨怒到了极点,偏偏修为悬殊, 斗她不过,又不愿在家人面前与她动手,白遭羞辱,于是便横下一条心,不理不顾。只等母亲养好身体后,再与这妖女做一个了断。谁想……谁想这妖女被我这般冷待,越发妒怒, 竟被恨火烧没了理智。半个月后, 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竟趁着那天夜里无人照应, 悄悄潜入母亲的卧房,将她……将她活活勒死了!”
许宣虽已早早猜到, 听到此处,仍不免失声惊呼。
敖无名咬牙切齿道:“众人见母亲吊死在屋梁下, 都以为她不堪病痛, 自缢解脱,只有我,只有我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脸,一下便猜到是她干的!我悔恨莫及,痛不欲生,只恨自己被这疯女人迷了心窍,生生害死了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当着众人之面,我强忍着没有发作。到了夜里,我趁她睡着时,偷来弯刀,想先杀了青青,再杀了她。然而不等我挥刀砍落,她便已惊醒,一把抢过月牙刀。她见我面目狰狞,连挚爱的女儿也忍心下手,才知将我逼到了绝路。直到这时,她才恐慌害怕起来,对我流泪央求,百般讨饶,甚至不惜叩头认错。
“嘿嘿,若是从前,或许我早就心软了,但自从看见母亲吊死在梁下的那一瞬间,那个对她执迷痴狂的‘敖无名’也跟着死了,苏醒过来的是无数个镜子里狞笑的我。我虽恨她入骨,却知道凭我之力,真要动起手来,根本不可能为母亲报仇,于是便狠狠地鞭挞了她一顿,而后假意心软,放声恸哭。
“她以为我宣泄了一番,真的就此作罢了,此后几日,变得从未有过的温柔乖顺,千方百计地讨好我。却不知她越是如此,我越是厌恶。看着她低眉顺眼地柔声细语,恨不得将她一脚蹬翻,踩入污泥。
“不知不觉中,我和她的关系竟然颠倒过来了,从前总是她骑在我的头上,恣意折辱,而如今她却仿佛成了我的女奴,被我呼来喝去,拳打脚踢,还得对我盈盈笑语。
“时日一长,她竟日渐习惯,陶然其中。我对她越是凶暴,她似乎越觉快意,我甚至分不清她究竟是在取悦我,还是取悦她自己。于是我挖空心思地凌虐她,千方百计地让她痛苦,除了花样翻新的鞭挞辱骂,还故意当着她的面,与家里的小婢欢好,看着她强抑着伤心与妒怒,浑身发抖地跪坐在一旁,还得堆出满脸僵笑,我就觉得说不出快意。
“母亲入殓后,我一直将棺材放在屋里,每次我要鞭挞踢打蛮蛮时,就逼她跪在在棺材前。三七过后,屋里尽是尸臭,所有人都绕道而走,大哥几次劝我下葬,我全一概拒绝。众人见我凶横如狂,都不敢再开口,就连父亲也被我眼中的凶焰所慑,三缄其口。
“有天夜里,我一人独坐在棺材边,想到母亲尸骨渐朽,正觉悲戚,忽然想起唐三藏秘录的‘六合棺’,突发奇想。如果那些经书上说的是真的,只要我找到‘六合棺’,除了能让母亲起死回生,还能修仙登天,长生不老。但我毫无真气,武功平平,如何能找到秦始皇陵,寻得这具人人梦寐以求的神棺?
“思来想去,能帮我的只有蛮蛮。她听了大为欢喜,说只要能将功补过,让我母亲重新复活,莫说盗墓寻棺,就算下九泉九狱,也甘之若饴。却不知我心里早打定了主意,一旦找到神棺,就找机会将她杀了,抛在古墓里。
“于是我们将青青托与大哥照管,辞别家人,骑着比翼鸟朝西而飞。一路上,她依旧对我顺从服帖,百般讨好。我让她教我武功,假称路途凶险,以防意外,实则是为了得手后将她杀死。她丝毫没起疑心,将魔门所学倾囊相授。
“这些歪门邪术即为庞杂,要想在短短时日内学会,谈何容易?好在我虽毫无根基,却独擅长‘空空大法’,不管什么邪术,来者不拒,一旦引得真炁岔乱,立即用‘空空大法’将其化散。就像一个怎么也填不饱肚子的饕餮,胡吃海塞,倒也尝了不少滋味。
“古书上记载,秦始皇陵在终南山、骊山一带,然而秦岭群山连绵,方圆数百里尽是莽苍山林,仅凭着书上的只言片语,岂能找到?我们在那儿转悠了三个月,一无所获,盘缠也都花了精光,只好住在山中岩洞里,狩猎为食。
“那时正值隆冬,漫山大雪,野兽全都藏了起来,难觅踪迹。虽有比翼鸟相助,也得费尽心机,才能捕到几只羚羊、野猪。我受困深山,一无所获,越来越懊丧焦躁,对她也越来越凶暴残忍,她却春风满面,似乎只要能和我厮守在这与世隔绝的两人天地,就算被我终日辱虐,也满心欢喜。倒是那比翼鸟颇为不忿,每次见我打骂她,都振翅狂叫,似要扑上来与我拼命。
“转眼到了三九时节,山中苦寒难耐,连松鼠、野猫也找不到了,只得让比翼鸟飞到几百里外觅食。一日,我正和她沿着整理出的线索,到骊山北岭寻找陵墓,撞见了一家猎户。爷孙三人颇为热情,请我们到家中休憩。
“那老头儿姓赵,年近七旬,却仍精神奕奕,颇有力气。孙子赵志远、孙女赵小莲,与我差不多年纪,都未嫁娶。我见那赵小莲每次偷觑我时,总是红晕满脸,知道她对我有意,顿时生出了折磨蛮蛮的新法子,于是就骗那爷孙三人,说我和蛮蛮也是兄妹,父母双亡,打猎为生。赵老汉大喜,旁敲侧击问我们,可有意与他孙子、孙女成亲,做一家人。
“蛮蛮知我心思,脸色顿变,却又怕忤逆我,低头不语。我装作大喜,当即同意。赵志远早被蛮蛮迷得神魂颠倒,闻言自是喜出望外,赵老汉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说择日不如撞日,当夜便让我们拜了天地,各自洞房。”
许宣听得惊心动魄,暗想:“这两人真真疯了,一个为了独占对方,不惜杀其生母,抛弃骨肉;另一个却由爱生恨,怨毒至斯,为了凌虐对方,故意将她送与别人为妻。”
敖无名道:“我吹了灯,和赵小莲并躺在衾被里,想到此时隔壁发生之事,竟觉心痛如刀绞,生不出半点和她亲热的心思。她怯生生地伸手碰了碰我的脸,摸着我的眼泪,吃了一惊,悄声问我怎么回事。我抑制不住,险些放声痛哭。那时我才发觉,我对那蛇蝎毒妇伤得越深,自己也就痛得越深。我百般折磨她,不过是在百般折磨自己罢了。
“就在这时,隔壁突然传来蛮蛮发疯似的尖叫,我跳下床,夺门而出。赵老汉抢先冲入他孙子的洞房,大叫一声,瘫倒在地。我点起灯,猛吃一惊,接着又忍不住狂笑起来。赵志远虾米似的蜷在血泊里,昏迷不醒。蛮蛮右手紧握弯刀,已将他那物齐根切下,鲜血星星点点地溅了满脸,她转过头瞪着我,神色凶狠狂乱,有如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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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龙王
敖无名道:“赵小莲从我身后奔入屋里,吓得尖声大叫,蛮蛮一闪身,已将她的heart生生挖了出来,接着手起刀落,将赵老汉砍成了两段。我捧腹狂笑不止,她翻身将我骑倒在地,弯刀高悬,作势欲砍,却始终没有剁下。
“见我毫无惧意,她浑身发抖,泪水盈眶,左手摸着我胸口上的‘敖无名’三字,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始不再喜欢我的?’我笑嘻嘻地不回答,她的泪珠涟涟滴落在我的脸上,接着道:“是从我骗你将青青丢下悬崖的那一天,还是你母亲死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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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不理她,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心里痛如刀扎,却又快意无比。这些日子我百般折磨她,就是为了看到这样的神情,最终还是让我如愿了。她闭上眼睛,强忍住泪水,声音却止不住地发抖:‘既然你这么恨我,那天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
“我故意道:‘如果我想杀你, 你肯让我杀么?’她睫毛一颤,睁开眼睛, 苍白的脸泛起奇异的嫣红, 神情竟似突然平静下来了, 真的将弯刀递给了我。
”我一愣,想起母亲吊死时的惨状, 怒火冲顶,挥刀便欲朝她头上剁去,但瞥见她脸上的那条刀疤, 心中一酸,将刀猛地抛出了门外,哈哈大笑:‘你错啦,我根本不恨你, 要恨也还是恨我自己。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坨狗屎,不小心踩在脚底,甩也不甩掉的狗屎。杀你?那不是作践我自己么?我这么对你, 就是希望你自己明白过来, 滚得越远越好。’
“她听我恶毒地辱骂挖苦,像是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 才慢慢地转身出门,连弯刀也没捡,就失魂落魄地径直走入冰天雪地里去了。
“我纵声狂笑,泪水却汹汹涌出, 分不清究竟是痛快、空虚,还是后悔。我虽然没有杀她, 她却和行尸走肉没有分别了,不知这算不算替母亲报了仇?
“然而她走了后, 我心里空落落的,越来越抑郁难受, 眼前耳边, 尽是她的音容笑貌。黎明时,我仿佛看见她长发飞舞地摇晃在晨风里, 朝霞映染着玲珑的轮廓,灼灼的眼睛着了火;黄昏时, 我仿佛看见她抱着青青坐在洞口,转过头嫣然一笑, 夕阳瞬间失去了颜色;半夜里醒来, 我仿佛看见她支着肘默默地凝视着我, 泪水盈盈,如星辰闪烁……
“我越想将她从脑海里驱逐,她却越发鲜活,风声、雪声、火焰噼啪声……全都化作了她的笑语,她的啜泣,她的低吟,让我如坐针毡,火烧火燎。我越想她,就越恨她;越恨她,就越想她。我真后悔没有杀了她,真想立刻追上她,凌虐她,将她碎尸万段,只有这样才能泄尽我心头之火,才能彻底忘记她,才能从生不如死的折磨里解脱。
“日复一日,我坐立不安,心里、脑中尽是这些凶狂的念想,别说寻找继续六合棺了,就连在那屋子里吃饭、睡觉,都成了无法忍受的煎熬。终于,我下定决心放火烧了赵老汉的家,再追去杀了蛮蛮,彻底做个了断。临行前,我翻箱倒柜,想要找些肉脯、干粮,不想却在地下铜匣里意外地发现了一本秘卷。
“那本秘卷密密麻麻记录了赵老汉一家的族谱,还画了许多地图与机关布署,我看了几行,便如雷霆震顶,狂喜得难以置信。原来这赵老汉祖上竟是汉高祖刘邦御定的秦陵守墓人,千余年来,他们祖祖辈辈假扮猎户,守护在秦岭南侧,虽饱经战乱,沧海桑田,始终不改。
“我顿时将追回蛮蛮的念头抛在了脑后,废寝忘食地诵读秘卷,将每一页、每一张图都牢牢记在脑海,而后放了一把火,将赵老汉的祖屋连着秦陵秘卷,一起烧成了灰烬。按秘卷所述,秦陵的秘密入口就在山下的温泉附近,入墓后,只要走对路径,三天足可安全往返。我破釜沉舟,只背了四天的水和干粮,找到温泉附近的墓门,打开机阀,进入了地宫。
“陵墓里暗道四通八达,有如迷宫,到处都是致人死地的机关,好在我记性极好,按图索骥,不过半天工夫,便有惊无险地到了存放秦始皇棺椁的墓室。那棺椁自然就是女娲留下来的那具‘六合棺’了。此棺原名‘八荒棺’,秦始皇吞并六国,一统天下,为显示自己功绩,改为‘六合棺’。
“然而我打开棺盖,里头空空如也,不见任何尸体,想必秦始皇已找到了飞升成仙的法门,登入了天界。我将棺材里里外外查了个遍,终于发现了一张夹藏在棺底缝隙里的皮图……”
许宣脱口道:“青龙皮图!”
敖无名嘿然道:“不错!相传此图是‘炼天石图’的第一张。根据陵墓里的秘卷记载,秦始皇得到此图后,临摹副本,派遣徐福出海寻找蓬莱,以求长生不老,但没等徐福回来,他自己便暴病而亡。我从六合棺里找到的,正是女娲亲手剥下青龙鳞皮绘制而成的原本。”
许宣心道:“原来你是从秦始皇的六合棺里寻得‘青龙皮图’的,那么又是谁从不周山下解开了混沌的封印,找到此图?难道那凶兽自秦末以来,就一直潜藏北海,为非作歹?”
又听他道:“我在六合棺里待了两天,如饥似渴地研习皮图上的上古秘籍,又初步摸清了六合棺的秘密。原来女娲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混沌五大凶兽镇在五座神山下,又各自封入结界,而这具‘六合棺’除了能穿梭古往今来、六合八荒,更是进入这五处结界、找齐‘炼天石图’的最佳捷径。
“踏破铁鞋,终于找到梦寐以求的宝物,我自然欢喜得快要炸裂了,心想,只要能找齐‘炼天石图’,就能借此神棺,让母亲起死回生了。当下从墓室里找来‘指南车’,将神棺放在车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出了地宫。而后又在深山里找了个隐秘的山洞,埋头苦练皮图上的绝学。
“若是常人这般胡练,自不免走火入魔,好在我有‘空空大法’,大不了荡尽真炁,重新来过。如此过了两年,初有所成,我便带着‘青龙皮图’与‘六合棺’,前往东海寻找蓬莱。
“凭借神棺,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蓬莱结界。在三十三山转悠了半年,骗得蛇族团团乱转,就连他们的圣女也被我迷得七荤八素。嘿嘿,那半人半蛇的傻娘皮把我当作伏羲转世,不仅乖乖地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就连处子之身也傻乎乎地给了我。
“我得了半张‘白虎皮图’,又以青龙逆鳞炼成了无坚不摧的‘逆鳞刀’,几次想溜之大吉,但一来还有另外半幅‘白虎皮图’不知藏在了何处,二来那傻娘皮的眉眼与蛮蛮有几分相似,每每让我心如火烧,咬牙切齿,将恨怒全都转移到了她身上,打定主意,定要弄到完整的‘白虎皮图’,再把那傻娘皮弄得生不如死。
“谁想那傻娘皮失了贞洁,镇不住青龙,搅得蓬莱天下大乱。我本已盗走这流霞镜与半张白虎皮图,准备趁乱逃走,见她被三十三山怪罪,受尽羞辱,竟然鬼迷心窍,又稀里糊涂地跳出来为她解围,反被她制住,夺回了‘白虎皮图’。好在我早已拓印了副本,趁着她舍身跃入青龙腹中,镇伏妖兽,我借由‘六合棺’逃出结界,回到了大宋。”
许宣听到此处,才明白了来龙去脉。林灵素必定也是上了这厮的恶当,不知他当初是借由神棺逃出蓬莱,否则也不会有恃无恐地闯入结界。倒是李师师聪慧绝顶,竟能从“蜃珠洞”中寻得女娲留下的离界咒诀,来去自如。
敖无名道:“我虽只得到半张的‘白虎皮图’的拓本,却修成了‘阴阳五雷大法’等上古绝学,而后又隐居在小岛上苦修了三年,自恃已可无敌天下。恰好那时峨眉又召开‘七十二寺论法大会’,我想起当年在金山寺受的种种窝囊气,怒从心头起,径直奔往峨眉山搅局。
“凭着一柄‘逆鳞刀’和‘阴阳五雷大法’,我把满山和尚杀得屁滚尿流,又借着天降雷霆,移山御石,把峨眉中峰都撞断了。那些秃驴全都吓傻了眼,圆如那老和尚更是气得鼻孔冒烟,差点上了西天。照影和大智认出是我,又惊又怒,却怕人移罪金山寺,不敢声张。哈哈哈,痛快!真他奶奶的痛快极啦!
“我杀得兴起,索性又奔往青城山,搅得天翻地覆,而后又拐到龙虎山,把那什么狗屁张天师也打了个落花流水。短短三天,‘九头龙王敖无名’这名号便传遍了大江南北,不管是什么秃驴、牛鼻子,无不所向披靡,闻风丧胆。我憋了这么多年的怒气总算出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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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 爱恨
敖无名道:“杀出龙虎山后,我想起女儿,思念无已,想回家将她接走抚养。岂料到了平江府,才知我和蛮蛮离开不久,青青便被人从家中抢走了。听大哥描述,抢走她的赫然竟是敖青云。我怒火中烧,四下打听这魔头的下落,一无所获。偏巧那时我声名鹊起,魔门妖后听说我连闯峨眉、青城、龙虎三山,大败道佛各派十一名顶尖高手,有意拉拢,自行找上门来。
“那时魔门分崩离析,空有魔帝、妖后,彼此间却是谁也不服谁。那妖后野心勃勃,联合了魔门五神六祖,想要逼迫敖青云退位;反倒那敖青云武功虽高,却成了孤家寡人,只有阴阳两大护法追随左右。妖妇只道我易于操控,便以美色和魔帝之位相诱,让我助她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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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为魔门的阳极护法,却一口一个“魔门”、“妖后”,显然并不将自己视为其同类,冷笑两声,道:“嘿嘿,我原本就想找敖青云算账, 她愿倒贴帮忙,何乐而不为?于是便随她到了南海‘舍身崖’。魔门每隔十年八年便要在那儿论一次剑, 推举帝、后、五神、五母、十祖。我原本只想当众羞辱敖青云, 逼他将青青交还与我, 岂料到了那里,竟然见到了……见到了六年未见的蛮蛮。”
他脸色陡转阴沉, 咬牙切齿地道:“我还以为骊山一别,她从此消身匿迹,不敢见人了。没想到摇身一变, 居然成了阳极护法‘不夜国主’的夫人。她盛装打扮,面无表情地依偎在那姓展的小子边上,瞧见我,就像被当头打了一棒, 脸色涨红,再瞥见我身旁小鸟依人的妖后,顿时又变得惨白如纸。
“后来我才知道,姓展的对她垂涎多年,提亲数次都被拒绝。敖青云为了得到姓展的支持, 掳走青青为要挟,终于逼迫她嫁给了那混蛋。但那时我怒火万丈, 心里颠来倒去的只有一个念头,誓要当着众人之面,当着她的面,杀了姓展的, 再杀了敖青云, 最后将她碎尸万段。
“论剑开始后, 我连败魔门四祖、三母,接着又将火、金、木三魔神打得心服口服。众人欢呼如沸,我却什么也没听见, 万千人里, 我只看着她,她也只看着我。她那双泪水盈盈、悲喜交织的眼睛透露了所有的秘密,到了后来,就连瞎子也看出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姓展的妒怒攻心, 直接向我挑战。嘿嘿, 猫逮到耗子也得先玩儿个尽兴,我岂能这么便宜地杀了他?我先是假装斗他不过,故意躲得惊险万状, 引得众人惊叫连连,唯有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从始至终都只温柔地凝视着我,嘴角微笑,就像母亲宽容地注视着淘气的孩子。
“六年了。六年里,我不知多少次假想过和她重逢的场景,假想过如何在她面前扬眉吐气,如何让她匍匐在我脚底,如何穷尽恶毒的方法来羞辱她、折磨她,然后将她一刀刀地剐死,像享用蜜糖一样享用她的痛苦和恐惧。但为何真到了相见之时,我却像被千刀万剐,心如针刺?为何一起渡过的每一时、每一刻,那些甜蜜的、痛苦的点点滴滴,突然像狂潮一样将我卷溺,让我无法呼吸?
“就在我分神的瞬间,那姓展的趁机一剑刺入我胸口,也点燃了我所有压抑的痛苦。我大吼着导入漫天雷电,震碎了他的长剑,也将他震得鲜血狂喷,飞出十几丈外。那几年里,我也不知练过多少次‘五雷大法’,早已掌握自如,那独独那次,我仿佛彻底失控了。
“万千雷霆劈入我的身体,就像万千面银镜将我分裂成无数个狞笑的自己,五脏六腑像被烈火焚烧,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逆鳞刀劈入山顶,将半个舍身崖震塌掉入了海里。所有人都被我的声势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山呼海啸地欢腾起来。
“我模模糊糊看见蛮蛮蹲在那姓展的身边,似是在保护着他,狂怒、憎恨、嫉妒、痛苦……就像是在我体内奔突、撕裂的雷电,让我更加无法控制自己。我一把将她推开,逆鳞刀架在那姓展的颈上,狂笑着说,如果她想要救她夫君的性命,就得当着天下人的面委身于我,俯首帖耳地做我的奴隶。
“周围瞬时安静了下来,就连妖后、五魔神等人也都呆住了,敖青云终于认出了我,震骇羞怒,却又无计可施。嘿嘿,只要她在众人面前做了我的奴隶,任我羞辱,她的父亲、她的‘夫君’,就全都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我这一箭三雕的法子是不是妙得紧?
“但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朝我摇了摇头,然后拔下金簪,嫣然一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我脑子里就像是雷霆齐奏,全身僵硬,一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周围惊呼四起,她纸鸢似的朝着舍身崖下飘落,我才如梦初醒,不顾一切地追身跃下,将她抄入怀里。
“我抱着她直坠入海,又被惊涛骇浪卷出了十几里远,掀到了一个礁岛上。天海如紫,闪电仍在一道接一道地亮起,她的脸惨白如雪,双眼紧闭,已经没了气息。我发疯似的拍打她的胸腹,输入真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哇’地喷出几口血水,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想要拔出金钗,封住她的伤口,她却摇头告诉我,那金钗上焠有七十二种剧毒,神仙难救。这些年来,她戴着这支金钗,原是想以死明志,不让那姓展的近身,但今日见到我,就再也用不着了。她告诉了我所有的往事,她说她已经被爱恨折磨得精疲力竭,再也没有气力继续活下去了,只有死亡才能让她解脱,并偿还此生犯下的所有罪孽。
“我脑子里轰轰作响,听不明白她说了些什么,只是不断地给她输送真炁,一遍又一遍地大吼着告诉她,她是我的奴隶,我不允许她死,她就绝不能死。她惨白的脸泛起红晕,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轻声说:‘我这辈子唯一后悔的事,是将你变成了敖无名。如果你永远是那个金山寺的小和尚,该有多好。’
“那时天色渐开,夕阳从紫黑色的云层后露了出来,大海上尽是金光。或许是回光返照,她的脸又变得如从前那样嫣红娇媚,光彩照人。
“她在我唇上轻轻吻了吻,粲然一笑:‘可是如果我不放出你心底的恶魔,又怎么能住进你的心里?小和尚,我要你生生世世,永远都记着我。’然后她的笑容凝结在嘴角,满脸的艳光突然就如彩霞般消散了。
“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我昏昏沉沉,如在梦里,直到残阳彻底沉落,天海尽墨,才猛然醒觉。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我浑身发抖,分不清是因为蚀心彻骨的寒意,还是苍茫无边的孤独。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杀死她时的解脱与快意,可是那一刻,竟连疼痛和悲伤也感觉不到。风浪越来越猛,海鸟在暮色里狂乱地悲啼,而我却想哭也哭不出声,就连眼泪也仿佛早已流尽了。
“不知不觉中,海潮已涨过岛礁,淹没了我的胸口。我看着她从我手里一点点地松脱,最终被巨浪卷走,消失于漆黑的大海,突然明白,爱是恨之因,恨是爱之果。从恨里解脱的唯一法门,是你不再爱一个人。没有潮起,就没有潮落。然而那时她已经死了,我对她的爱与恨都将永远停留在那一刹那,今生今世,再也无法解脱。”
许宣对这两魔头虽无半分好感,听到此处,却莫名地有些怅惘难过。
敖无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一转眼六十多年过去了,这六十多年里,我做了许多惊天动地之事,风头无两;也处处留情,得手过许多美貌动人的女子,但我却常常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也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只有和她在一起的那些片段,却越来越鲜活,越来越真实。
“我总是不住地想起她,日里夜里,梦里梦外。她死了,仿佛还活着;而我活着,却仿佛已经死了。什么修仙登天、王图霸业,对我来说,全都变得索然无味。更让我发狂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躯壳里的‘大悲’又悄悄复活了,他开始喋喋不休地在我脑子里低语,呱噪着佛经里的种种狗屁言论,时而让我除灭心魔、慈悲为怀,时而让我放下情执,立地成佛……啰里八嗦,简直快把我逼疯啦。
“偏巧那时我中了那姓展的狗贼与冥王殷纣的奸计,遭他们合谋暗算,打了个两败俱伤。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却又落入了照影那老贼秃的手里。那老贼秃瞧出蹊跷,百般诱导我体内的‘大悲’,又联合众僧法力,终于使得我心底里的‘大悲’破茧而出,压过了‘敖无名’,让‘我’心甘情愿地入此地牢,一困便是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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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 囹圄
敖无名道:“这六十年里,老子和‘大悲’日夜争斗,有时我占了上风,有时他占了上风。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占上风的日子越来越多,只有月圆之夜、极阴之时,我才偶尔能压他一头。当初林灵素那小贼撞入这间地牢时,正好是老子重新醒觉之际,我见他聪明讨巧,一时高兴,就将本领倾囊相授,连‘炼天石图’的秘密也一并告诉了他,只盼着他念着师徒之情,将我从这儿救出去,找那姓展的僵鬼与冥王殷纣报仇。
“操他奶奶的,谁想这小贼寡恩薄情,狼子野心,竟然就此一去不回。等他再回到金山寺时,却已摇身变成了赵佶最恩宠的金门羽客,到处灭佛崇道,就连金山寺也被他拆建成了道观。
“这小贼煞费苦心,在我地牢上方建了慈寿塔,逼我说出六合棺与‘炼天石图’的所有秘密。幸好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没等他得逞,赵佶便被金鞑子掳走,他也成了天下公敌,被陈楠的徒弟封镇在了峨眉山。最有意思的是,相隔数十年之后,贼老天居然将他的徒子徒孙送到这里, 让老子得以移魂换魄,逃出樊笼。”
他哈哈狂笑, 快意已极, 拍了拍许宣的肩膀, 道:“所以哪,小娃儿, 你先前说我惺惺作态假慈悲,那可说错了。此一时彼一时,两个时辰前和你说话的‘我’与现在的‘我’并非一个人, 那时的‘我’是满嘴佛经、迂腐不堪的大悲和尚,不但对你啰里八嗦,对‘我’自己也是这般呱噪讨嫌……他奶奶的,老子被他啰嗦了这么多年,今日可算解脱啦!”
许宣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若非听他亲口陈述, 谁能想到金山寺的得道高僧大悲和尚竟然就是恶贯满盈的九头龙王?
想起他先前为“大悲”之身时说的那些话, 心中一动, 故意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一个肉身之内岂能寄住六十年的两个灵魂?你恶贯满盈, 又抹不下‘大悲’与金山寺的脸面, 胡编了这番鬼话, 将罪孽都安在另一个自己身上。明明早就算计好了, 与法海里外勾结, 找一个寄体之身逃出樊笼,所以才将我诱入此地, 却还惺惺作态, 演了这出变脸的鬼把戏, 可笑不可笑?”
敖无名哈哈笑道:“若是寻常的寄体之身就能逃出樊笼,老子又何须等到今日?林灵素百衲之躯, 天分高绝,本就是最好的寄体,又是老子和金山寺的第一仇人, 小子,你谁不假冒, 偏偏冒充他, 又怪得谁来?嘿嘿, 若早知你是别人,就算老子答应,‘大悲’也绝不会答应呐。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闯进来!”
许宣更无怀疑, 冷冷地道:“这么说来,法海早和你沆瀣一气,助‘大悲’封禁林灵素是假,助你这魔头脱身是真了?”
敖无名笑道:“苦海无边,若要靠傻乎乎的修行,何时才能到岸?法海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短短一年,就会有如此脱胎换骨的进境了。”
却不肯多说,嘿嘿一笑,转口道:“小子,你也不赖啊,乳臭未干,居然就能修成混沌之炁,可见也是聪明绝顶的可造之材,老子得你这具肉身,也算是贼老天开眼,将功补过了。”纵声狂笑,快意无已。
许宣恼怒已极,冷笑道:“你当窃据了我的肉身,就能逃之夭夭么?元神寄体,时间一长,必定灵体相斥。蛇圣女这么大本事,寄附他人体内,不过短短几个月,便已如寒薪残火。你再有能耐,又能活得过几年几载?”
听到“蛇圣女”三字,敖无名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扬眉笑道:“小娃儿,原来你也去过蓬莱,见过那半人半妖的傻娘皮了。几十年没见,她居然还没被我气得元神湮灭,可喜可贺。”
许宣虽与蛇圣女相互厌憎,听他此言,仍不免义愤填膺,哈哈一笑,道:“那半人半蛇的傻娘皮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找了个神通广大的徒弟附体,冲出蓬莱找你算账来啦。如今你行踪已露,不消几日,她必定闻风而至。你有什么恭喜道贺的话,留待见面时亲口对她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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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无名第一次露出不自在的神态,嘿嘿干笑两声,点头道:“很好,很好,几十年的恩恩怨怨,总得一次算清了才是。”
眯着眼端详着流霞镜,嘴角又泛起狡黠恶毒的微笑,拍拍衣袖,施施然站起身,笑道:“你说的对,现在外头想必已经闹翻天了,不消半日,道佛各派必将蜂拥而至,那半人半蛇的傻娘皮说不定也闻风赶来,抢破头皮要将囚禁地底的‘敖无名’千刀万剐。只可惜啊,如今我已经不是敖无名,也不是大悲和尚,而是被你这‘敖无名’骗入地底的药店小伙计。哈哈哈哈,小娃儿,让你替我挡上这么多刀,心底里真有些过意不去。这样罢,不如我用‘吸真大法’吸回我的真炁,借你这肉身了却未尽的恩怨,再回来帮你报仇雪恨,上香祭坟……你看如何?”说罢伸手朝他抓来。
许宣大凛,忽而想到一事,放声狂笑,笑得连泪水都涌将出来了。
敖无名笑嘻嘻地道:“什么事这般可笑?”
许宣喘着气笑道:“老魔头,我笑你得意忘形,到了现在竟然还没察觉出来!你左等右等,千挑万选,偏偏挑中了一个经脉尽断的残疾之身来移魂换魄……哈哈哈,真是乐死我啦!”
敖无名凝神探扫,脸色骤变,张大嘴,又惊又怒。旋即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有趣,有趣!小娃儿,你经脉尽断,居然还能修成‘混沌元炁’,我倒真真小瞧你了。这般看来,你的天姿、际遇,只怕更在林灵素那小贼之上。我得了你这具皮囊,岂不更妙?”
许宣摇头笑道:“老魔头,你要嘴硬,那也由得你。我的奇经八脉、十二经络全都彻底毁损,无可救药。就算你偷了太上老君的神丹妙药,盗来太乙真人的荷菱藕丝,也得费上三年五载才能奏效。远水解不了近渴,过不了多久,道佛各派全都闻风而来,凭着这废人之躯,你能逃到哪儿去?”
顿了顿,又悠然道:“常言道,‘元神寄体,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每寄体一次,魂魄便削弱一分,不可逆转。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再找一个经脉周全的完美之躯来寄换魂魄,你也只剩下五六成的能耐了,还能报得了什么仇?掀得起什么浪?”
敖无名思忖片刻,双眸凶光毕露,狞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不用你这具废人之躯了。等我砍断这些铁镣,再自断手脚,重新换回老子的躯壳。”握紧柴刀,上前朝着许宣双腕上的锁链接连猛劈。
“当!当!当!”火星四溅,敖无名虎口震得鲜血直流,婴拳粗的锁链却只迸开几条细微裂纹。
许宣哈哈大笑,心中却连呼侥幸。
“裂天刀”乃是共工纵横天下的太古神兵,锐不可当;敖无名的混沌真炁又已臻化境,先前仅凭着护体真炁便将他压制得透不过气,若非自己肉身经脉尽断,令这魔头附体后威力大打折扣,纵有十倍粗的锁链,也早被斫断了。
敖无名又惊又恼,连砍了十几刀,猛地将柴刀摔向墙角,纵声狂吼,目眦欲裂。眼见天赐良机,六十年囹圄终于得破,却偏偏功亏一篑,困在了这具残疾之躯里,就连锁链也劈斫不断,暴怒沮丧,难以言表。
光球滚滚,莹虫乱舞。
许宣后背冷汗淋漓,松了口长气,哈哈笑道:“老魔头,你想要脱身,先前又何苦假惺惺地装慈悲老僧,只需和我实话实话,做个两全其美的交易,说不定我就帮你劈断枷锁了,又何必弄得这般两败俱伤,束手待毙?”
“两全其美的交易?”敖无名顿住哮吼,转头眯眼看着他,愤怒狰狞的脸又渐渐松弛下来,展颜一笑,“小兄弟,你有什么高见?说来听听。”
许宣也粲然一笑,悠然道:“高见不敢。我与老前辈你无冤无仇,细究起来,倒是托前辈的福,从你徒弟那里学了些片长末技,真按辈分来算,叫你一声‘师祖’也是应该的。除此之外,你我也算得上同仇敌忾。比如,对你恩将仇报的林灵素,害得我家破人亡;一心取你性命的蛇圣女,也视我如仇寇。既然我们有如此渊源,又同仇敌忾,何不各取所需,两两相帮?你回你的肉身,我回我的躯壳,等我用这把破柴刀斩断枷锁,再合力杀出生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此两全其美,岂不甚好?”
“善哉!善哉!”敖无名目光闪动,笑嘻嘻地鼓掌道,“只是……我怎知道小兄弟你魂归原窍之后,会不会翻脸不认账,坐视着我被千刀万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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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师徒
许宣心中冷笑,口里却恭恭敬敬地道:“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但若是有了师徒情谊,自然就不一样了。我这点微末道行,十之八九都是源自老前辈,今日若能拜前辈为师,那也算是饮水思源,落叶归根了。你我师徒合力,何愁不能打败林灵素、李师师兄妹,夺回炼天石图?”
“李师师?”敖无名皱起眉头,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
“前辈不知道这位女魔头么?”许宣故作讶然,叹了口气,“这面流霞镜便是由她带回蓬莱,又辗转到了在下手中的。她是林灵素的胞妹,也是南唐李煜的后人,为了报亡国之仇,害得天下大乱,死在他们兄妹手中的各派高人不计其数,就连前辈的女儿敖青青,也死在了他们的手里……”
“青青?”敖无名脸色倏地惨白如纸,身子一晃,将许宣凌空提了起来,几乎是鼻尖顶着他的鼻尖,狂怒咆哮,“小杂种, 你说什么?”
许宣被他掐得无法呼吸,心中却自大喜, 知道找到了他的软肋:“这厮穷凶极恶, 唯独对女儿舐犊情深。只要激得他对李师师恨之入骨, 就不愁他不对付那女魔头了。”
当下半真半假、删枝加叶地将敖青青当年如何到金山寺来寻找敖无名,又如何被林灵素花言巧语所骗;而后林灵素如何撞见王文卿, 合谋逃跑,又设套将追来的敖青青、陆成仇骗与陈泥丸火并;最后林灵素又如何趁着他们两败俱伤时,将他们折断手脚, 压在冰川下的故事说了一遍。
敖无名听得脸色由白转紫,又由紫转青,浑身更是不住地发抖,狂怒到了极点。
许宣道:“敖青青的尸体就在神农架的山沟里,前辈如若不信, 等出了此地, 我带你见上一见便知。。当年林灵素将她与陆成仇骗到冰川, 折断手脚,活活受了十几年的罪, 又将青龙皮图藏到了敖青青的肚子里;林灵素被镇峨眉后, 李师师又将敖青青开膛破肚,取出了这面流霞镜和青龙皮图……”
“住口!”敖无名铁青着脸大喝一声, 泪水夺眶涌出。
他浑身颤抖, 从怀中摸出流霞镜, 摩挲着镜背的花纹,仿佛刻缝里还残留着未干的鲜血。泪水一滴一滴地坠落在手背, 顺着镜沿滑落在地。
镜面闪耀,在那颗悬空光球与万千萤火虫的辉映下,散射出流丽万端的霞光。不知敖无名从镜中望见了什么,忽而咬牙切齿,忽而悲不可抑, 忽而凄伤酸楚, 忽而又懊悔痛恨,仿佛沉溺在波涛汹涌的时光长河里。
虽知这老魔头作恶多端,敖青青也是咎由自取,见此情状, 许宣却莫名心有戚戚,微觉同情。
过了好一会儿,敖无名的脸色才渐渐恢复,收起神镜,转头重又笑嘻嘻地道:“想不到我坐井观天六十年,世间却已沧海桑田。小兄弟,你说要与我合力对付林灵素与李师师,夺回炼天石图,难道五块石图已全到了他们手里?”
许宣听他语气,知已心动,只需火上浇油,再推上一把,当下将李师师抢走青龙皮图后,如何按图索骥,入蓬莱盗走白虎皮图之事择要简述,又添油加醋地胡编了一番,将白虎、玄武、混沌的解印全都算在了她的身上,道:“青龙、白虎、玄武、混沌四大凶兽都已解封,只有朱雀尚未现身。按此推算,白虎皮图、朱雀翎图、混沌皮图、青龙皮图只怕都已落入李师师手中,唯有玄武骨图尚难断定去向。”
敖无名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双眸凶光闪烁,点头道:“照你这么说,那这妖女的本事可真通了天啦。盗走青龙皮图倒也罢了,能解印白虎、偷走朱雀翎图……嘿嘿,有意思,有意思。”
许宣道:“朱雀属火,白虎属金,五行火克金。白虎既已解封,一定是有人盗走了用以封镇的朱雀翎图。当今天下,除了李师师,晚辈实在想不出谁还有这等神通。但她得了朱雀翎图,为何没解印朱雀,反而让林灵素捷足先登,解印了玄武,就教人有些想不通了。如果晚辈猜得没错,玄武骨图十有八九仍藏在南海,此次慧真师太遇袭,多半与此有关。”
敖无名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笑容,淡淡道:“小娃儿,你这般聪明,亏的是我徒弟,如果是敌人,那为师可真有些寝食难安。”
许宣大喜,“叮啷啷”挣着锁链俯身下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若按常理,他曾拜林灵素为师,自不可再领投他人门下,但一来他与林灵素本无师徒之情,不过是迫于形势的尔虞我诈;二来敖无名当年威震四海,林灵素的阴阳五雷大法、嫁衣神功、天人交感……都是拜这老魔头所赐,追根溯源,这一声“师父”叫得倒也不算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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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无名哈哈大笑:“你能以’无脉之身’修成混沌真炁,这一声‘师父’我可真有些不敢当。但我们既有如此渊源,贼老天又让你出现在此,也算是冥冥之中的师徒缘分。嘿嘿,我受了你这一拜,不传点儿东西是不行啦。普天之下,唯一知道‘玄武骨图’下落的,就只有为师我了。师徒一心,其利断金。等你我灭了李师师与林灵素,夺回五幅石图,再与你共享这千古之秘。”
许宣料想这魔头只是拿炼天石图当饵食相钓,真等杀了林灵素兄妹,指不定如何收拾自己;但他也只是利用敖无名来对付李师师,半斤八两,自不点破。当下又是满口答谢。
一老一少各怀鬼胎,彼此虚情假意,恭敬客气,比起先前相互讥嘲辱骂的情状,有如天壤。
敖无名忽又叹了口气,道:“可是世间忘恩负义之辈太多,我收的徒弟反来害我的,也不只林灵素一个。我又怎知你换回躯壳后,不会落井下石,恩将仇报?除非……”
双眸精光闪动,嘴角浮起一丝诡谲的微笑,道:“除非你有什么心爱之人,可作为人质,留在为师手里。”从怀中取出乾坤袋,抖了抖,白素贞顿时滚落在地。
许宣暗呼糟糕,原来这魔头早就知道袋中乾坤了!敖无名“咦”了一声,却似又惊讶又狂喜,突然哈哈狂笑,连泪水都迸涌出来了,连呼有趣。
许宣念头急转,笑嘻嘻地道:“师父好眼力,连我藏在袋里的干尸也能察觉。徒儿只是借着这女尸做敲开金山寺大门的拍门砖,师父若是喜欢,只管拿去。”
敖无名揉着肚子,前俯后仰,似是快笑断气了:“小娃儿,若我现在是大悲,或许便叫你骗了。哈哈哈哈……你可知这事最有趣……哈哈哈……最有趣之处在哪儿么?在于……哈哈哈……在于这蛇妖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上回是法海,这次是你,哈哈哈哈……难不成老子命中注定,收的徒弟都拿这蛇妖来当见面礼么……哈哈哈,有趣,有趣!”
许宣心中一沉,惊怒交迸,敢情法海早就带着白素贞到过此地。再一想白素贞说过的话,隐隐已猜到些端倪。
敖无名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憋红了脸,喘着气道:“这蛇妖中了苦情花之毒,只有几天的活头,你居然能想出喂她‘本真丹’,假扮僵尸,真真也算是……也算是一等一的天才了……哈哈哈哈……”
许宣更是大凛,这魔头既不把脉,也未问诊,仅凭电光一瞥,竟不但瞧出白素贞所中之毒,连许娇容独门‘本真丹’也未能逃过其法眼,果真识见非凡。难怪慈航静斋的尼姑们三番五次前来登门求医。
这时上方传来“嘭”地一声闷响,光球飞旋,莹虫乱舞,万千亮点缤纷闪耀。
隐约听见有人叫道:“敖无名,给我滚出来!”
“臭和尚,交出敖无名,否则我们就放火将金山寺烧了!”
呼喊声越来越多,应是有不少道佛中人闻讯赶来了。
敖无名当年作恶多端,得罪的仇家比林灵素只多不少,加之又洞悉“炼天石图”之秘,六十年前传闻被照影和尚囚入伏魔塔时,便曾引来四海英雄围诛。照影虽当群雄之面,假意用“两仪瓶”将他炼化为一滩血水,仍未能消解众人怀疑,此后三五年间,不知有多少人闯入金山寺,上下搜寻,却都一无所获。
时光流逝,当天下终于忘记了这魔头时,又爆出了这等消息,偏偏正值“仙佛大会”之际,可想而知会有多少人从临安连夜追来了。
敖无名脸上却无半点惧色,扬眉笑道:“嘿嘿,这些臭贼尼、牛鼻子等了六十年,却连这一时半刻也等不及啦。时不我待,好徒儿,站好了,为师这就与你移魂换魄!”右掌抵住许宣的前额,真炁汹汹涌入。
许宣眼前一黑,仿佛又被拍于山下,沉入海底,寸寸挤压,头顶如炸,瞬间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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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净瓶
等许宣再睁开眼时,面前对坐着的,又变成了那长须乱发、袈裟破旧的老僧,左手捏拈花指,右手握着乾坤袋。低头下看,又已回到了自己的肉身,大喜过望,一面拾捡裂天刀,一面想着如何从敖无名手中夺回乾坤袋,笑道:“多谢师父!徒儿这就为你断开枷锁。”
刚握住刀柄,却听敖无名道:“且慢!”只见他抬起头,双手合十,低声道:“施主,一旦劈断锁链,苍生浩劫,将因你起。业孽深重,望君三思。”
见他脸色苍白,眉目慈悲,神情又似换了一人,许宣不由得一愣,脱口道:“大悲长老?”
“敖无名”勉强一笑,道:“邪迷之时魔在舍,正见之时佛在堂。施主还不明白么?空空一具皮囊,本就是过往之所,敖无名也好,大悲也罢,都不过是暂居于此的过客……”
话音未落,脸容急剧扭曲,眼冒凶光,一把捏住乾坤袋, 喝道:“好徒儿,别听他啰嗦, 快把锁链斩断了, 否则你我, 还有这娇滴滴的蛇妖就全死在这儿了!”
许宣正欲劈斫,他的脸又停止波动, 摇头道:“一念之差,万劫不复,施主回头是……是……是……”脸肌抖动, 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涔涔滚落,那“岸”字却始终吐不出来,忽又咬牙切齿地狞笑道:“地狱西天,皆在人间, 东南西北, 何处是岸?许小子, 快动手!”
顷刻之间, 敖无名便更换了十几遍神色, 忽阴忽阳,忽恶忽善,仿佛是两个人在唇枪舌剑, 交替激战。
许宣心念也跟着千回百转,蓦一咬牙,取出流霞镜朝那光球一照,霞光炸射, 映在敖无名扭曲剧变的脸上。
那魔头大叫一声, 汗出如浆, 神色却陡然平静下来,喘了一会儿气, 笑道:“好徒儿,你果然聪明伶俐。移神换魄大法极伤元气,通常用上一次,需休养十天半月, 方可恢复。为师连用两次, 便被那老秃驴趁虚而入。。亏得你用镜面反照‘鲛珠’和‘海鬼尸萤’, 否则就坏了大事啦。”
许宣“啊”地一声,方知头顶飞旋的光球竟是传说中鲛人泪水凝化的灵珠。此珠长埋海底最寒冷幽暗之处,被视为极阴之物;而那“海鬼尸萤”又是从海底残骸里腐生的尸虫, 据说寄存了水鬼魂魄。先前慧真师太垂下铁盒,放出这两种极阴之光,照耀“大悲和尚”,想必就是为了迫出藏埋于他体内的“敖无名”,令其无所遁形。
敖无名叹了口气,道:“我少说要三五天才能恢复元气,这鲛珠和尸萤也只能暂时镇住‘大悲’,等出了地牢,外头阳光普照,只怕我就压不住他了。罢了罢了,小子,这镣铐不必斩断了,你先自己一个人走吧。”
许宣一愣,若换作两个时辰前,他自是乐得溜之大吉,但此时白素贞落入这魔头之手,六合棺又不知在何处,岂能一走了之?
敖无名嘿然道:“放心,小子,我会出去的,不过并非现在。为师不怕外头那些窝囊废,只是担心‘大悲’作祟。你出去后,替为师去拿一样东西,再送回到此处。有了彼物,我就再也变不回大悲了。”
许宣被他勾起了好奇心,道:“既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却不知师父要我去哪里、拿什么?”
敖无名嘴角勾起狡黠的微笑,道:“你自然该放心。为师让你去的地方、拿的东西,就是能救你心上人性命之物。”
许宣一震,失声道:“昆仑山,忘情草!”
“现在你知道什么叫因缘际会、造化弄人了吧?”敖无名须眉乱颤,放声狂笑,扭曲的脸在诡谲的霓光里更显狰狞,“普天之下,能断绝老子情根、抹灭‘大悲’意志的,唯有昆仑山忘情草;而能救你这位娇滴滴蛇妖、清除她体内情花之毒的,偏偏也只有此物。贼老天呵贼老天,你将这小子送到我面前,我且看你这回又想如何戏耍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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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里突突剧跳,也不知是惊是奇是骇是喜,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虽知这魔头一旦泯灭了“大悲”心魄,人间必定浩劫再起,为祸之深广,势必远超林灵素。但他自遭灭门惨祸,日益愤世嫉俗,认定老百姓都是愚昧冷漠的看客,只要能救回白姐姐、报得大仇,纵使苍生涂炭,又与他何干!
当下定了定神,扬眉道:“既然天意如此,又复何言?只要师父能将我送入‘六合棺’,穿梭昆仑山,我定将‘忘情草’送到你眼前……”
敖无名双眸寒光闪动,大笑道:“小子,你当昆仑山是这金山,不死树是这塔林,可以由你任意来去么?老子去过秦陵、蓬莱,也闯过穷山、北海,刀山火海全都如履平地,唯独在昆仑山上栽了跟头,差点儿把脑袋挂不死树上了。你一黄毛小子,乳臭未干,竟然也敢说如此大话?”
许宣暗感讶异,这魔头修为之高,只在李师师、林灵素、楚青红等人之上,脾性之凶狂,更是举世无双,不知昆仑山上藏了何方神圣,竟能让他折锋铩羽,历经数十年仍心怀畏惧?
又听他道:“忘情草虽不起眼,却是炼制‘不死药’的关键,四海全无,只在不死树的树缝里长了三株,那两个老妖怪日夜看守,除了几百年前,险些被楚狂歌使诈掘走一株外,再没人能靠近半步。此草离开不死树便活不了,你需连着树干,齐草根剜出,才能带回此处。”
楚狂歌乃是唐朝魔门的传奇人物,与威名最盛的孙悟空前后辉映,堪称魔门双璧,许宣对他早已耳熟能详,然而从未听过他盗取昆仑仙草之事,更不知看守仙草的“两个老妖怪”究竟是谁。越觉好奇。
敖无名张口吐出一枚珍珠,擦了擦,递与他道:“小子,你有如此胆识上昆仑盗草,为师甚是喜慰,这枚‘定心珠’就送你作为拜山之礼。那两个老妖怪,一个贪财,一个贪吃,你若是被她们抓住了,奉上这枚珠子,至少可以让一个老妖怪见宝眼开,至于另外那个嘛,嘿嘿,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那珠子比一般珍珠略大几分,触手冰凉,颜色晦暗,虽看不出奇特之处,但既名“定心珠”,料想定是可以“定心炼气”的宝物。
敖无名嘿然道:“这珠子看着不起眼,却是上古圣物,能定心凝神,堪称修炼的不二法宝。大悲那老贼秃就是靠着这珠子和老子为敌。哼,老子这回把它送给老妖怪,看他还能奈我何!”
顿了顿,又道:“别怪为师没提醒你,那两个老妖怪多疑凶狠,千百年来,到那儿去撞运气的无不被做成了花肥。当年我误打误撞找到了不死树,又误打误撞才逃出一条生路,如今你再上昆仑,却不知有没有这般好运气……”
许宣正想问个究竟,上方的喧哗声越来越响,锣鼓咚咚,夹杂着雷鸣海啸般的呐喊,都是闻讯赶来的道佛各派,逼迫金山寺交出敖无名。还不等细辨,又听“嘭”地一声震响,壶壁摇晃,似是被什么重物猛击。
外面欢呼四起,有人叫道:“众人同心,其利断金。这帮贼秃再不交出那姓敖的魔头,咱们就一起动手,将慈寿塔拆喽!”
敖无名脸色微沉,来不及再与他详细解释,冷笑道:“这帮废物和尚顶不了多长时间啦。小子,你坐到这囚室阴阳相交之处,随我念诀,为师这就送你出去。”
许宣忙将那定心珠塞入怀里,走到他指尖比处,盘腿坐定,又按着他口授的法诀,凝神聚气,一句句诵道:“阴阳相济,五行交替,六合八荒,无往不及……”
话音未落,四周突然猛烈震动起来,绚光乱舞,接着“轰”地一声闷响,天旋地转。定睛再看时,“啊”地一声,又惊又奇,上悬镇墓兽,下横六合棺,竟又回到了前夜到过的墓室!
敖无名则依旧盘坐在六合棺旁,锁链紧扣,头顶光球飞旋,萤虫乱舞。霎时之间,墓室、囚室竟似合二为一。难道这囚室本就是墓室,只是被施了障眼法,才看不见六合棺与镇墓兽?倘若如此,为何那夜从六合棺里出来时,未曾看见这魔头?
见他瞠目结舌,不明所以,敖无名嘴角勾起一丝讥诮而又得意的微笑,道:“乾坤两仪,阴阳相依,这囚室与墓室本就是一体。照影那老贼秃当年口口声声说,观音在人间留下这‘两仪瓶’,是用来普渡众生,他却偏用来作为囹圄,请君入瓮。也只有大悲这等愚蠢透顶的废物,才会心甘情愿地自囚于此。嘿嘿,若不是老子当年耍了点儿心机,将六合棺一起藏在这里,那可真真死无葬身之所了!”
许宣闻言更是难以置信,敢情这囚室竟是观音菩萨的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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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昆仑
许宣闻言更是难以置信,敢情这囚室竟是观音菩萨的净瓶!再一想这囚室的形状,圆底长颈,果然有如一支净瓶。心念微动,转头扫望,寻找那指头大的圆洞。
敖无名知他所思,笑道:“小子,你不用找了,那孔洞乃是当年孙悟空用金箍棒戳穿所致,但纵然是那魔头,凿穿了瓶壁,也依然无法逃得出去。要想离开这里,唯有进此神棺。这神棺能将你径直带到昆仑,回来时,只消逆念法诀,反向操作,便可全身而退。但至于找不找得到忘情草,有没有命活着出来,还得看你的福分。好消息是,山中一月,山外一天,你还到了那里,还有十天半月的时间来寻找忘情草,若再晚些时日,就保不齐还能不能见到这蛇妖了。”
他指尖一弹,棺盖嗡嗡摇震,硬生生将镇墓兽抬起三尺,喝道:“万水千山,天遥地远,要想救你的心上人, 还不快快上路?”
许宣深吸了口气,望着他手中的乾坤袋, 心中默念:“白姐姐, 你定要等到我回来!”翻身跃入棺内。
背脊刚挨着棺底, 棺盖便“砰”地合上了,漆黑一片。只听敖无名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道:“双手贴于棺顶掌印内, 运阴阳二气,向左转动太极轮,将阳极鱼线对准‘参宿’……”不由一愣, 这铜棺之内哪里来的星宿?但仍运气转动太极轮。。
“哐”地一声,太极轮朝外凸起,徐徐左转,棺顶突然浮现出几点刺眼的绿芒,接着又是几点, 越来越密, 越来越亮。转瞬之间星罗棋布, 竟如盛夏星夜, 灼灼闪耀。
他前几回转动六合棺,要么是误打误撞,要么是仓促而为, 从未见过这等壮丽奇景, 一时呼吸为之夺。
又听敖无名道:“记住, 左旋为‘宇’, 右旋为‘宙’,待六合棺启动之后, 你切不可朝右旋转, 否则……”
话音未落, 阳极鱼线已对准“西方七宿”中的“参宿”, 碧光突然一鼓, “轰!”漩涡狂转, 许宣连人带棺朝着无底深渊极速下沉, 那魔头的后半句话顿时听不见了。
此次旋转下坠的速度远胜于前,如被飓风席卷, 难以睁眼, 无法呼吸, 就连皮肤也如波浪般簌簌抖动,灼痛如烧,就连五脏六腑也仿佛被绞扭焚烧,痛不可抑,忍不住纵声长啸。
他越转越快,周遭星空飞旋,就像是穿行在黑暗而又绚烂的宇宙里。体内阴阳二气时分时合,忽而聚化为混沌之炁,鼓舞欲炸;忽而分散为五行真元,生生不息。
脑海里幻像迭闪,纷至沓来,仿佛前生记忆破印解封,无数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颜,无数似曾相识的影像与话语,如怒潮扑面,将他卷溺……这种奇异的感觉前所未有,难以言语形容万一。
狂乱中忘了敖无名那半句叮嘱,双手不自觉地抵住棺顶,朝右微转,想要抗衡左旋之势。岂料“格啦啦”一阵微响,碧光爆舞,涡旋反倒加速左转,接着“轰”地一声巨震,似是撞在了什么硬物上,震得他喉中腥甜直涌,百骸如散。
碧光尽消,周遭终于又恢复了黑暗,听不见任何响动。许宣推了推棺盖,沿隙登时射入一线亮光,刺得他酸泪直流。凝神聆听,风声呼呼,鹰啼阵阵,似是在高山顶上。
待双眼重新适应了光线,拨开棺盖,探出头来,果见蓝天万里,鹰隼回旋,雪山连绵起伏。又惊又喜,眼前当是昆仑无疑。再往下瞥望,汗毛尽竖,冒出一身冷汗。
壁立千仞,云雾缭绕,六合棺此番竟卡在了峭壁洞隙之中,上距峰顶少说有数百丈,下方则深不见底。狂风刮来,碎石迸落,铜棺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将滑坠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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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小心翼翼地挤身跃出神棺,右手抽出裂天刀,斫入上方石壁,猱身朝上攀跃。风声激啸,雪沫粉扬,不时有石块、雪团从山顶崩落,撞在他护体气罩上,四碎喷涌。
此时朝阳初升,跃出云海,照得群峰半山幽蓝、半山金黄。几只雄鹰张翅盘旋,尖啸着从他头顶、身侧冲掠而过,只等他失足摔落,立刻俯冲夺食。
想到片刻之间,竟由金山寺顶来到了昆仑之巅,胸中也似有层云激荡,他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昆仑山的神鹰,看看是你们飞得更高,还是我罗荒野的雄库鲁飞得更远!”聚气高掠,啼声渐远,很快便将群鹰撇在了百丈开外。
许宣踩着绝壁时纵时奔,眼看距离山顶只有十几丈之遥了,忽见右上方的岩隙里长出一丛雪白的奇花,花瓣剔透如冰绡,绿蕊攒攒摇动,异香扑鼻。心中大喜,难道这就是能解“苦情花”之毒的忘情草?
忽又想起敖无名与白素贞所言,忘情草长在“不死树”的树缝里,想必并非此物。暗觉懊悔,入棺之前,应当先向敖无名问个仔细,如今浑无线索,又该上哪里找不死树与忘情草?但此处山高万仞,荒寒贫瘠,此花能开得如此绚烂,必定也是罕物,无论是不是忘情草,先摘了再说。当下挥刀连根掘起,继续朝上奔跃。
山顶怪石嶙峋,冰雪皑皑,不见一株草木。放眼望去,只见一片山脊连着一片山脊,镀着金色的朝晖,如银龙盘旋,夭矫于无边无际的碧空与云海之间。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狂风呼啸,衣袂猎猎乱卷,遍地雪沫如白烟狂舞,倏忽而来,倏忽而往。
许宣去过蜀山塞外,也到过蓬莱北海,却从未见过如此苍凉壮丽的景象,一时呼吸如堵,心想:“难怪世间都说昆仑山上有神仙。也只有这等壮美寂寞之地,才能让人洗尽尘心,安然修炼。”
念头未已,颈后忽然一凉,右侧方有人娇叱道:“大胆小贼!竟敢在此盗采雪莲,还不跪下受死!”剑气如电,瞬间已疾刺到后心。
许宣本能地便想回手格挡,心念疾转,往前翻身滚倒,假装吓得哇哇大叫。那人唰唰几剑,要么刺空,要么被他柴刀看似乱挥地撞开。阳光照在她身上,红衣鼓舞,明艳动人,竟是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女。
许宣连滚带爬,哭丧着脸叫道:“仙姑饶命!仙姑饶命!”以他的真气,只消一招就能震飞这少女手中的长剑,将其制服。但初来乍到,不知她与敖无名忌惮的那“两个老妖怪”有何干系,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装疯卖傻,从她口中套出忘情草的消息。
红衣少女顿足道:“臭小子,你哭什么?这么怕死还敢来偷昆仑雪莲?”又是一剑朝他眉心刺来。
许宣“啊”地大叫一声,翻身急滚,避过她的剑锋,一把抱住了她的右腿,大呼小叫道:“仙姑姐姐明察,我只是山下的采药人,不知这雪莲是神仙家的,若早知道是仙姑姐姐的,就算吃了一百个豹子胆,也不敢采摘。”
红衣少女被他紧紧抱住小腿,双颊霞涌,怒道:“谁是你仙姑姐姐?臭小子再胡说八道,我把你舌头割下来!”作势欲砍,瞥见他俊俏的脸,心中一软,这一剑怎么也劈不下去。
许宣双手早已扣住她的“曲泉”、“地机”、“照海”三穴,只要她剑尖下沉,立即封其经脉。忽听南边的山岩上传来一个温柔清悦的声音,道:“八妹,八妹,你在哪里?”
红衣少女急忙挣开许宣,收剑叫道:“阿芙姐,我……我在这里抓盗采雪莲的小贼!”一个白衣女子越过山岩,翩然飞落,讶异地凝视着许宣,道:“盗采雪莲的就是他?”
“人赃俱获,那还有假吗?”红衣少女狠狠地瞪了许宣一眼,“你瞧,崖上的最后一株雪莲也被这采花贼揣到怀里啦!”说到“采花贼”时,似是自觉好笑,虽仍是凶巴巴的神情,嘴角却忍不住朝上微微翘起。
许宣心中一痛:“她这般神情,倒与小青姐姐有些相像。”
见他眼圈微红,泪光闪动,红衣少女啐道:“臭小子,装什么蒜呢!你盗花的时候胆大包天,这会儿却吓哭啦?”
白衣女子摇头道:“雪莲长在绝壁上,就算有御风术,也未见得能摘到。这位……这位小相公经脉尽断,又怎能采得来?”
许宣一凛,想不到这女子年纪轻轻,眼光竟如此锐利。
红衣少女“哼”了声,语如连珠似的道:“阿芙姐莫被他骗了,他既能生龙活虎地从悬崖下蹦上来,又岂会经脉尽断?他怀里的雪莲不是摘来的,难道是别人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再说他若真是个经脉尽断的采药人,又岂能从山脚爬到这里?”长剑一抖,抵住他的眉心,喝道:“臭小子,再不老实招来,别怪我不客气啦!”
许宣思绪急转,苦着脸道:“两位仙姑姐姐慧眼如炬,我又岂敢有半点欺瞒?小的姓甄,叫采奇,实实在在是山下的采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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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花神
许宣道:“三天前,有人找我带路上山,说找什么‘不死树’、‘忘情草’,小的虽然未曾听过此物,但贪心他给的酬劳,就满口应承了,原想随便糊弄他一番,赚点儿老婆本。谁知那厮忒也歹毒,看出端底,提着我一路飞到了这山顶,居然一掌将我经脉拍断了,丢下悬崖。好在小的命大,抓住了这株雪莲,等他走远了,才费尽力气,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
二女听见“忘情草”三字,果然脸色微变,红衣少女叱道:“那人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模样?”
许宣挠头道:“那人自称无名无姓,眉毛胡子全都白了,年纪想必已经不小了。毡帽下藏了个光头……但我看绝非和尚,若是和尚,岂有这等心狠手辣的道理?”
“无名无姓?和尚?”白衣女子阿芙沉吟片刻,嘴唇翕动,朝红衣少女传音密语。
红衣少女“啊”地失声低呼,又惊又怒,道:“那魔头不是早……”被阿芙使了个眼色,又将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许宣喜道:“原来仙姑认得那人, 那就再好也……”
红衣少女“呸”道:“谁认得那魔头了?你带那……那人来这儿盗采仙草,死有余辜, 只被打断了奇经八脉, 算是便宜你了。”显然已对他胡诌的话信以为真。
许宣心下更无怀疑, 这二女既知道敖无名,必定与他所说的“两个老妖怪”有极深的渊源, 只要跟着她们,定可找到忘情草。于是又哭丧着脸道:“我经脉尽断,哪能下得了山?两位仙姑万万不可见死不救, 万一爬到半山,再撞见那魔头,那小的可真真死无葬身之地了。。”
忽听西边又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阿芙姐,八妹, 破茧之期就快到了, 你们还没找到雪莲花么?”
另一个甜美的声音惊呼道:“咦?这男子是谁?”
只见两只似鹤非鹤的巨型怪鸟掠过雪岭, 一左一右地朝红衣少女冲来。鸟背上骑着两个长相极为相似的妙龄女郎, 一个身着蓝衣,一个黄裳鼓舞,苗条秀美。
许宣心中一动,这对怪鸟与当日洛原君一行现身戈壁荒原时所骑乘的飞禽毫无二致, 难道那厮竟然与这些少女同出一门?
红衣少女朝那对双胞胎少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嘴唇翕动, 显然在说敖无名上山寻盗忘情草之事, 二女脸色齐变,跃下鸟背。
蓝衣少女秋波流转, 好奇地打量了许宣片刻,眼珠滴溜溜一转,在黄衣少女耳边低语, 忽又格格而笑。
黄衣少女脸颊晕红, 狠狠地锤了锤她的肩头,却忍不住也“哧”地笑出声来。
阿芙沉吟片刻,道:“梦耶, 未醒, 你们速速带这位甄相公回花神谷, 把雪莲交给慕华师姐,以免误了少宫主的‘洗髓汤’, 被姥姥责罚。我和八妹去周围探查那魔头的行踪。”
蓝衣少女嘴一扁, 道:“误了‘洗髓汤’才好呢!我才不要什么妖怪来当‘不老宫’的少宫主。”
黄衣少女应和道:“就是就是!再说花神谷里禁止男子进入,若被姥姥知道了,才会被责罚呢!要送让八妹送去,反正大姥姥偏心最疼她,她又正值思春年华……”
话音未落,红衣少女已如一团彤云扑了过来,她尖叫一声躲闪开来,绕着阿芙奔走,格格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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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默念了几遍“花神谷”、“不老宫”,却想不起听过这么个所在。
阿芙道:“好啦,八妹,未醒,别闹啦。见过那人的只有这位甄相公,若那人真是姓敖的魔头,需得尽快禀报姥姥,有所提防才是……”
那黄衣少女未醒藏在她身后,朝红衣少女吐了个舌头,笑道:“姥姥大寿,报喜不报忧,我们可不敢自触霉头。还是让八妹去吧。”
红衣少女嗔道:“去就去!我才不像你这睡不醒的胆小鬼,畏手畏脚,连个臭男人也不敢碰!”气呼呼地提起许宣衣领,也不顾阿芙呼唤,便跃上鸟背,径直朝南掠去。
未醒笑道:“好啦,八妹,莫生气啦!我陪你去还不成么。”翩然追来。
阳光刺眼,风声呼呼,二女骑鸟一前一后,去势极快,迤逦穿行于雪岭绝壁之间,衣带曼舞,飘飘若仙。
许宣假意吓得手舞足蹈,尖呼乱叫,双眼却四下扫顾,默记来路。
红衣少女手指一松,猛地将他下沉了半尺,娇叱道:“花神谷内不许有臭男人进来,你再大呼小叫的,我就把你丢下去,省得叫人听见了,把你拎去做花肥!”
未醒在后方格格笑道:“小相公,你可别听她吓唬。我们八妹刀子嘴豆腐心,她是怕别人瞧见你,把你抢了去……哎呀!八妹,你想杀人灭口么?”笑声忽左忽右,一边闪避红衣少女弹射来的细针,一边紧随其后。
阳光照在红衣少女春葱似的指尖,拈着几枚金光闪闪的冰针,长短、形状均与那夜洛原君银匣里的细针极为相似。
许宣心下更奇,按诸女所说,花神谷中无男子,那姓洛的小子又哪来的与她们毫无二致的金针与怪鸟?
不等细想,怪鸟已尖啼着越过雪岭,贴着陡崖朝下疾掠。云雾合散,冰川闪烁,扑面的狂风中隐隐可嗅见花香。
过不多时,香气越来越浓,郁馥贯脑,神魂欲销。然而下方数百里尽是冰山雪岭,寸草不生,又哪来如此浓郁的花香?
只听未醒在身后叫道:“八妹,你再不蒙上他的眼睛,我可就要刺瞎他啦!”
红衣少女“呸”了一声道:“你刺不刺瞎这采花贼,与我何干?但你想要刺瞎他,我偏不让你如愿!”从袖中抖出一个布袋,将许宣兜头套入。
那布袋想是与“乾坤袋”一样的神物,隔绝阴阳,容纳万物。他被全身套入,什么也瞧不见,隐隐只听风声凛冽,似是朝着无底深渊极速坠落。
接着又听“轰”地一声闷响,也不知撞中了什么,五脏六腑全被挤压成了一团,喉中腥甜直涌。然后速度陡然减慢了,就像羽毛漂浮在空中,悠悠旋转。
许宣取出柴刀,在袋底戳了个隙洞,贴着缝隙凝神俯瞰,猛吃一惊。
只见下方的景象竟瞬间全变了。白茫茫的云雾与雪岭之间,透出点点绿意。一阵狂风刮来,更如锦绣乍现,深翠浅绿的草坡、万紫千红的花海、白龙飞舞的瀑布……全都应接不暇地扑入眼帘。
想起蓬莱,更无怀疑。这“花神谷”必定也是昆仑山上的一处结界,若无这红衣少女带路,自己纵然踏破山岭,也不得其门而入。
又往下冲掠了百余丈,云雾尽消。雪岭巍巍,遥遥围合,夹着绵延起伏的辽阔草甸,绚彩斑斓的花海如霓霞缭绕,与先前山顶苍凉壮美的景象相比,旖旎绚丽得有如仙境。
山谷地势极为奇特,有如巨大的漏斗朝中央倾斜。数十道瀑布从四周山岭飞泻而下,隆隆不绝,蜿蜒成溪,又汇聚成十几条粼光闪闪的大河,朝着盆地中心滔滔奔流。彼处绿荫葱茏,无数古木参天交错,就像一大团碧翠的蘑菇云凝固在中央。
遍野长草纷摇,巨树连绵,夹杂着斑驳陆离的奇异花卉,蜂蝶乱舞。二女骑鸟极速掠过跌宕摇曳的枝头,如同穿梭在碧绿的云端。所到之处,落英纷卷,麋鹿狂奔,一群又一群的白鹤惊啼着冲天飞旋。
许宣目眩神迷,越看越奇,他出生医药世家,《本草纲目》上的花草无一不识,但眼前草木,竟有大半见所未见。若非亲眼目睹,又岂能相信在高寒荒凉的昆仑山里,居然长着如此多的奇花异卉。
到了盆地中央,才发现那里竟是一个巨大的深渊,四周河流涌过隘口,又崩泄为声势更为狂猛的瀑布,雾气蒸腾,震耳欲聋,在下方近千丈处形成一个方圆数十里的天湖。
先前在空中之所以未发现这天湖,是因湖心竦立着一株如擎天柱般的巨树,那株树的树干直径足有数百丈,粗枝盘虬,交错破空,枝叶层层叠叠,汹汹起伏,竟将天湖遮了个严严实实。更出奇的是,树干上也不知衍生出多少奇花异树,枝藤密密麻麻地垂入湖面,乍一望去,浑然不似一株巨树,而像是绵延数十里的莽苍森林。。
许宣心中怦怦剧跳,难道此树就是不死树?若真如此,树干上长满了数以万计的植物,又怎能辨寻哪三株才是能解苦情花之毒的忘情草?
怪鸟呀呀尖叫,冲落在巨树的粗枝上。置身其中,前后左右枝桠纵横,尽是望不到头的深碧浅绿,有如迷宫。
红衣少女提着布袋跃下鸟背,沿着枝藤忽左忽右地朝下奔掠。
眼前忽地一黑,接着又一亮,光影极速闪烁。鸟鸣如潮,也不知有多少见所未见的珍禽扑面冲来。
许宣透过布袋孔洞凝神细看,这才发现树干、粗枝上高低错落地环筑了数以百计的亭台楼阁,全是就地取材,依势而建,有的枝藤环绕,有的鲜花密笼,掩映在无边绿荫里,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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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八美
许宣正瞧得眼花缭乱,又听嗡嗡狂鸣,有如闷雷频震,一大片黑漆漆的乌云“轰”地穿过前方的浓荫,迎头撞来。
霎时间落英缤纷,碎叶纷舞,那团“乌云”竟然是数以万计的巨蜂。每只约有婴臂大小,尖刺足有两寸来长,黑身灰条,形成诡异的骷髅头纹案,颇为狰狞。
红衣少女却丝毫不惧,在蜂群间翩然穿梭,不时抓住几只巨蜂,从腹部蜜囊中挤出蜂蜜,吮指舔尝,又随手抛飞。她提着布袋顺长藤急冲而下,连过了十几重空中楼阁,方在一个悬空的长廊上落定。
那长廊环绕着树干,高低起伏地穿过无数粗枝,朝东南方迤逦延伸。红衣少女走不数步,前方忽又落下一只毛茸茸的赤红巨蛛,身体足有三人大小,四对步足长近三丈,螯肢如巨斧,腹部紫光闪耀,急速鼓动,口中喷吐蓝雾,作势欲扑。
未醒笑道:“八妹,情蛛定是察觉你春心荡漾,因而嗅出那小子的气味啦。”
红衣少女“呸”了一声, 长剑挥卷,黏住悬下的蛛丝, 将那巨蛛凌空甩飞, 继续朝前冲掠。四周登时响起刺耳的“嘶嘶”声, 红影闪烁,刹那间又冲出数十只巨蛛, 丝网喷舞,层层叠叠地拦住去路。。
红衣少女顿足叫道:“寻欢姐!寻欢姐!”话音方落,前方突然响起清越的笛声, 悠扬婉转,层层高上。
众巨蛛闻声倏然凝住,在蛛丝上摇晃了片刻,又飞快地朝上攀爬散去。
只见前方悬阁里立着一个青衣云髻的女子,衣带猎猎, 横吹长笛, 艳若桃李。她收起笛子, 嫣然一笑, 道:“怎么只有你们回来了?大师姐与五妹呢?”
未醒道:“阿芙姐和梦耶去找……”被红衣少女瞪了一眼, 吐了吐舌尖, 笑道:“哎呀, 我可不敢说, 还是让八妹告诉你吧。”
青衣女子也不多问, 道:“你们回来就好。慕华姐的洗髓汤已烧了好久啦,只差这一味雪莲了。”拉着二女便往悬阁里疾步走去。
浓香扑面,闻之欲醉。悬阁里竟是个巨大的伙房,明晃晃地点满了灯烛, 四周灶台围布,架着大大小小数十口锅鼎。
中央炉火跳窜,正烧着一鼎紫黑色的药汤, 水泡汩汩上涌。几十名白衣婢女正在一个黑衣女郎的指挥下,提着木桶、竹篮,川流不息地往那鼎中倾倒热汤、药草。
那黑衣女郎薄唇柳眉, 冷如冰霜,见她们进来, 劈头问道:“雪莲花采到了吗?”
笔趣阁
红衣少女道:“采倒是采到了, 只是……”环顾四周, 嘴唇翕动, 似是将方才发生之事传音说了一番。黑衣女郎、青衣女子脸色微变,一齐朝她手中的布袋望来。
黑衣女郎挥手让众婢女出去,又将大门锁上。
青衣女子笑道:“慕华姐,当年是二姥姥一时不察,中了那魔头的奸计,才险些叫他得逞。今日他若真敢再来,不过自寻死路罢啦,咱们又有什么可担心的?破茧之期只剩几个时辰了,你只管熬‘洗髓汤’,我们带他去见姥姥,问个仔细便是。”
黑衣女郎冷冷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贵客云集,若现在扫了姥姥的面子,可不只挨骂这般简单了。不如我熬点儿‘真心汤’,问这小子个水落石出,再寻机禀报不迟。”
红衣少女拍手道:“这个主意好!”打开布袋,将许宣抖落在地。许宣一把抱住青衣女子的右腿,叫道:“各位仙姑饶命!”
未醒格格笑道:“八妹说得没错,这小子果然是个色胆包天的采花贼,抱完八妹的腿犹嫌不足,还要趁隙来占寻花姐的便宜。”
青衣女子寻欢笑道:“六妹莫急,等他喝完了真心汤,说完了真心话,我拿情蛛咬他,让他来占你便宜。”
未醒双颊飞红,呵手挠她,两人笑作一团。
黑衣女郎慕华在屋角铜炉上支起小鼎,烧了沸水,加入几十种花草,又抓了十几只奇形怪状的虫豸丢入其中。霎时间彩雾蒸腾,恶臭扑鼻。
许宣鸡皮泛起,顾名思义,这“真心汤”必是能让人说出真话的蛊汤,他虽已可辟百毒,却不知能否克制此物。
正寻思应对之策,有人“咄咄”敲门,未醒方拉开门闩,便听“哇”地一声,一个绿衣少女掩着脸奔了进来,伏在桌上哭得伤心。
身后跟着一个白皙美貌的紫衣女郎,苦笑着朝众女摆了摆手,劝道:“七妹莫哭啦,姥姥不是责罚你,而是……”瞥见许宣,“啊”地一声,讶然道:“这是谁?”
绿衣少女转头望来,耳颊倏然涨红,又羞又窘,听未醒说了许宣的来历,更觉好奇,双手捂着脸,从指缝里悄悄打量着他,抽抽嗒嗒地止住啜泣。
紫衣女郎摇头道:“敖无名当年连朱雀翎图都差点儿盗走啦,今日又何须找个采药人带路上山?若不是这采药人说谎,就是有人冒名顶替。”
红衣少女“啊”地一声,狠狠地瞪了眼许宣,怒道:“繁华姐说得不错,我们一时惊慌,竟忘了此节。我瞧这小子贼眉鼠眼,就知不是好东西,现在连‘真心汤’也省啦,直接剐了做花肥!”拔剑架在他脖子上。
许宣连呼冤枉,暗运真气,只要她一剑劈下,立刻雷霆反击,务求在瞬间制服诸女。
慕华冷冷道:“八妹且慢。他经脉尽断,绝不可能独自攀到山顶。早不来晚不来,偏挑在姥姥寿宴、少宫主洗髓的大喜之日,怀里偏巧还揣着整个昆仑山唯一剩下的雪莲……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等问出这厮的同谋,再做花肥不迟。”
紫衣女郎繁华道:“二师姐说得极是。这几日怪事甚多,来祝寿的贵宾里只怕混了好些不速之客。不管来者是不是敖魔头,都不能让他们浑水摸鱼,扫了姥姥的兴。否则姥姥发起火来,可就不是方才嫌菜品不可口,骂我和七妹这般简单啦。”
绿衣少女薇烟眼圈一红,又伏案委屈地哭了起来。
诸女七嘴八舌地安慰,未醒揉着她的肩膀,道:“七妹莫哭。大姥姥素好面子,今日来这么多贵客,就怕众口难调,所以难免比平时严苛些。”
红衣少女道:“是啊,再说二姥姥反对立那……立那小师妹为少宫主,这阵子也不知和大姥姥吵过多少次啦。依我看,大姥姥也是怕她挑刺发作,当着众宾客的面搅得大家下不了台才……”见繁华朝自己连使眼色,便顿住不往下说了。
许宣听众女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会儿,终于知道了大概。
这八个女子自称“花神八姝”,果然都是敖无名口中那两个“老妖怪”的弟子,先前所见的白衣女子阿芙是大弟子,黑衣女郎慕华排在第二,青衣女郎寻欢与这紫衣女子繁华排在第三、第四,双胞胎梦耶、未醒则位列第五第六,绿衣少女薇烟年纪虽最小,却因入师门比红衣少女早了几年,故排第七,红衣少女嫣石是八姝中的小师妹,在那“少宫主小师妹”到来之前,也是最得两个“老妖怪”宠幸的关门弟子。
那两个“老妖怪”一个乘鹤,一个骑鹿,故称“鹤鹿双仙”,也是这“昆仑不老宫”的主人。
不老宫溯源至上古,乃是太古第一巫医流沙仙子所创,相传她以九百九十九种奇草加上不死树的花果,制成了永远不老不死的神药,嫦娥就是吃了她的不死药飞升成仙的。鹤鹿双仙是流沙仙子的第七代传人,今日正是两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的寿辰。
花神谷原是女娲封印白虎的地方。相传轩辕黄帝一统大荒后,云游不归,五族叛臣联手解开“五大凶兽”的封印,祸乱天下。流沙仙子助轩辕黄帝重新封镇白虎,无意中发现了不死树炼制神药的秘密,从此定居于斯,其门下也世世代代成了昆仑结界的守印人。
比起蓬莱、方丈、瀛洲,花神谷结界藏于昆仑之巅,荒寒险峻,数千年来能找到此处的人,少之又少,能闯入其中的更是凤毛鳞角,能像敖无名这般全身而退的,可谓绝无仅有。
这厮凭借六合棺出入结界,虽未能盗走朱雀翎图,却搅得此处翻天覆地。为绝后患,鹤鹿双仙不惜耗损百年真元,强改结界法诀,就算那魔头重新找到此处,也无法再破界而入。因此花神八姝先前听说敖无名重上昆仑时,才会阵脚大乱。
许宣心中怦怦狂跳:“是了,我可真是傻了!敖无名当初到昆仑自是为了盗夺朱雀翎图。所以他听闻李师师居然能完成自己未竞之事,才会这般惊怒。”但几个月前,白虎明明已经被耶律大石解印,乃至与之合体成了八极虎身,现身戈壁,为何这花神八姝竟似浑然不知?隐隐觉得大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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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寿宴
许宣接着倾听,方知在这漫长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年里,除了花神八姝,鹤鹿双仙还曾有三十三个弟子,其中二十三个均活了三千余年,尸解登仙;七个不知何故被逐出师门;两个死在了敖无名手上;而最后一个弟子夜光被收入门下不过十多年,却深得鹤姥姥的欢心,竟然青云直上,早早被定立为少宫主。
今日除了是鹤鹿双仙寿庆之日,更是夜光正式登位‘少宫主’的大喜日子。
鹤鹿双仙虽是孪生姐妹,又同为花神谷之主,彼此却素爱抬杠,就是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也要争个对错,分出高下。也不知是鹤姥姥要立夜光为少宫主,惹来鹿姥姥反对;还是鹿姥姥嫌弃夜光,激得鹤姥姥非立她不可,总而言之,这两个老妖怪就为此较上劲了。
鹤姥姥因此大张旗鼓,借着庆寿之际,将花神谷七十二洞的宾客全都请来,当众宣立少宫主;鹿姥姥却突然改弦易辙,不加拦阻,反倒引得鹤姥姥更加猜疑,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直到宾客咸集,酒过三巡,鹿姥姥才突然宣布要立金花公主为少宫主。而这位金花公主正是六百年前被鹤姥姥逐出师门的弟子。
许宣对“金花公主”这名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是何方神圣。听诸女谈论,此女身世显贵,常将各种珍奇异宝敬献给“鹤鹿双仙”, 故而深得贪财的鹿仙子欢心,却因破了情戒, 引得鹤仙子震怒, 方被赶出师门。此番鹿仙子为与姐姐做对, 竟将她又搬了回来。。
两个老妖怪当着众宾客之面,针锋相对, 大有天雷地火一触即发之势,难怪八姝忐忑不安,听闻“敖无名”将至, 也不敢将许宣贸然送去。
薇烟抹着眼泪,抽噎道:“都怪我,没本事烧出合姥姥意的菜肴,让她在这么多客人面前丢了脸, 若是……若是……”哽咽了几声,又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
繁华叹了口气,道:“七妹, 这事岂能怪你?要怪也得怪金花姐姐,她为讨大姥姥欢心, 带来了西域九国的御厨,当众为宾客做菜。却不知她的饭菜越是好吃, 便越驳大姥姥的面子。大姥姥恼羞成怒,才将一肚子气发在你身上……”
转头朝众女苦笑道:“所以大姥姥将我们赶回来,限令一个时辰内烧出九道菜, 压过金花姐姐的九位御厨。可是所有菜品都早准备好啦,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们又哪来得及推倒重来?”
众女面面相觑, 一时忘了许宣。寻欢沉吟道:“大姥姥早知道菜单了, 让我们重新烧过, 必是知道比不上金花带来的御厨,被二姥姥驳了面子。七妹, 你有什么姥姥没尝过的菜肴,能在一个时辰内备好的?”
薇烟红着眼圈摇头道:“大姥姥一日三餐都得轮换着花样, 我哪还存得下什么新菜谱?”
慕华道:“既如此,也不用多想了, 就在现成的食材里找些姥姥没怎么尝过的稀罕之物, 胡乱混搭,或许还能出奇制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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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念微动, 脱口道:“要想出奇制胜,怎能用罕见的食材?须得用普通常见之物, 越普通越好。”
众女一愣,嫣石冷笑道:“你一个盗药的采花贼,又知道什么?再呱噪就拿你做人肉包子!”
许宣故作惶恐,道:“是,是,小人不自量力,胡说八道。只是这话不是小人说的,只是小人从相识的老厨子那里听的闲话。据说他当年是大宋的御厨,东京城破后,一路流亡,辗转逃到了昆仑。”心中却已打定主意利用这天赐良机,以菜谱为饵,一步步诱导她们自行献出忘情草。
“普通常见的食材,普通常见的食材……”繁华轻声念叨了几遍,双眸闪闪发亮,转头凝视着他,“这位老御厨除了和你说些闲话,可曾教过你如何烧菜么?”
许宣挠了挠头,道:“我是采药人,他是厨子,隔行如隔山,又怎会无端端学他烧菜?倒是他瞧我无父无母,甚是可怜,经常送些剩菜给我果腹。我也时常到他伙房,回馈他一些药材,去得久了,耳濡目染,见他烧过不少菜。”
众女此刻束手无策,死马当作活马医,纷纷问他尝过、见过那老厨子什么拿手的绝活儿。
许宣假意冥思苦想了片刻,拍手道:“是了!有一次,大宋的商队来昆仑买药,尝了老厨子的‘炸桧菜’,赞不绝口,都说远胜临安的酒楼名厨。这道菜再也简单不过,不消一刻就能备齐。”
未醒精神陡振,催他说出菜谱。
许宣道:“你有白菜、粉条、豆腐、肉丸么?最好是鹿肉、猪肉、牛肉、羊肉、鸡肉混制而成的丸子,将肉糜搓成丸,加些蟹黄、干贝,用香料腌好,和豆腐一起下油锅炸透,再和白菜、粉条一起放入鸡汤中熬煮,加上葱姜、香菜,熬熟就可以了。”
听说果真是些普通之极的菜料,众女微感失望。
繁华道:“能将普通食材烧出滋味的,才是真工夫。横竖都要挨罚,咱们姑且试上一试罢!”她显然是花神八姝中主厨的弟子,指挥众女有条不紊地备好各色食材,按照许宣所说,一步步地油烹、熬煮。
过了一刻来钟,锅中肉香四溢,闻之馋涎欲滴。薇烟舀了一小勺,浅尝半口,脸上晕红泛起,又惊又喜,众女见状争先品尝。
肉丸外酥里烂,入口即化,鲜美不可言;炸豆腐、白菜、粉条……这些寻常之极的食材,吸透了鸡汤、蟹黄、肉汁,在舌尖竟能泛化出层层滋味,变化无穷。
众女久居花神谷,吃的尽是极尽精致的雕蚶镂蛤,从未尝过这般粗菜烹熬出的美味,更觉别开生面,惊喜过望。
未醒鼓掌笑道:“妙极妙极!八妹,想不到你的采花贼竟然立功啦……”
嫣石“呸”道:“什么叫‘我的采花贼’?若不是你护着他,他早被我做成花肥啦。若要论功行赏,还得夸你才是。”
诸女见有了转机,心情大好,又开始斗嘴说笑。
唯有那慕华面无表情,冷冷道:“甄相公,除了这道菜,我们还缺八道菜,你可还记得那位老厨子有什么其他拿手的菜肴么?”
许宣叹了口气,道:“各位仙姑,小人的记性素来不太好,听说要被做成花肥,更是吓得七魂去了六魄,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若能吃些好酒好菜,回味回味,或许能逐一记起……”
嫣石抢道:“繁华姐,别和他啰嗦,灌他几口真心汤,就什么都知道啦。”
“仙姑且慢,小人突然全都想起来了,”许宣愁眉苦脸地道,“老厨子有一道‘早莺争暖树’,用黄雀制鮓,味道极美,我瞧你们这儿鸟雀众多,烧这道菜必是易如反掌。”
诸女很快捕来九十九只黄雀,只只鲜肥,依他吩咐,去毛除脏,用酒擦洗,又用软布揩净,从背部剖开,将葱末、花椒等几十味香料填入其腹中,而后上下倒置,层层码在陶罐里,再将剩余的香料入沸油爆炒,连同熟香油、盐、酒、花蜜一起浇入罐中,没过黄雀寸许。
许宣“啊”地一声,道:“糟了,我忘了你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期限,黄雀腌是腌好了,但要浸透入味,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才能上笼蒸熟。除非……除非……”
他故意要了摇头,顿住不说,只等六女追问,再引她们上钩说出忘情草的消息。
岂料六女相视一笑,寻欢嫣然道:“甄相公,山外一天,在我们这山中便是足足一月。要想让光阴过得快些,又有何难?你且想想还有没有其他佳肴,我去去就来。”将陶罐放入一个外方内圆的铜匣,提着翩然掠出悬阁。
众女又催着许宣回想其他菜谱,好在他从小锦衣玉食,吃遍了临安的酒肆饭馆,各种美馔如数家珍,家中更是名厨云集,其中不乏当过御厨的大庖。虽然未曾亲手下厨,却见多识广,对各种珍馐的料理过程甚为谙熟。此时信手拈来,很快便组合出了几道用普通食材打造的名菜,只是该如何诱导诸女自行献出忘情草,又不引起猜疑,实是大费周折。
正指点众女如何烹制第四道菜“鹿食野苹”,寻欢又骑鸟飞回来了。打开匣盖,浓香袭人,罐中的九十九只黄雀鮓果然已腌足了火候。
许宣幡然醒悟,这才明白敖无名为何说“山中一月,山外一天,你到了那里,还有十天半月的时间来寻找忘情草”了,敢情这昆仑结界内外,时间一长一短,竟有如此差别!既如此,倒也不急着一时了,免得打草惊蛇,弄巧成拙。
当下抖擞精神,再不提忘情草,专心致志地助六姝备菜。待到那罐黄雀鮓与第九道菜“纤手剥蟹酿新橙”齐齐蒸熟时,恰好刚满一个时辰。
诸女不胜欢喜,忙将许宣藏入内阁,打开门,命众婢女将九道菜肴用玉碗罩好,骑鸟送往不老宫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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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鹤鹿
过了许久,仍不见送菜的婢女回来。六姝方甫松弛的心弦又渐渐绷紧,越来越忐忑不安,无人说话。薇烟更是咬着指甲,红着眼圈,绕着内阁来回踱步,泫然欲涕。
这时屋角的小鼎彩汽蒸腾,水泡汩汩,“真心汤”已经熬好了。诸女面面相觑,都朝慕华望去。
慕华拿勺子舀了一碗药汤,道:“甄相公,多谢你帮了我们大忙,但事关花神谷安危,我们终究得问个水落石出。六妹、八妹,把甄相公的嘴巴捏开。”
未醒道:“甄相公,这药汤不会要你的命,最多让你昏昏欲睡几个时辰。得罪啦!”与嫣石一左一右架住许宣,捏开他的口颊。
许宣正寻思是否当闪电反制,用真心汤来逼问诸女忘情草的下落,门外突然传来如潮鸟啼,送菜的婢女们终于回来了。。
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繁华、薇烟接姥姥口谕!”众女顾不上灌许宣“真心汤”,忙将他塞到柜子后,就地朝悬阁大门拜倒,齐声道:“弟子在!”
香风鼓荡,鲜花飘舞,几个白衣女子推门而入,当先的那位高挑秀美,似有西域血统,金发雪肤,双眸淡蓝,高声道:“大姥姥说, ‘这九道菜你们绝做不出来,必是有他人指点。是谁烧的菜, 立刻带来见我, 否则以欺师之罪论处’。”
六姝脸色齐变, 险些瘫软在地。
许宣也满嘴苦水,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好端端地非要旁生枝节,原本只消借“真心汤”问出诸女忘情草的下落,就可以趁着两个老妖怪寿宴之际, 盗草溜之大吉。现在可好,就算能强行拔走仙草,也已行迹尽露,难以全身而退了。
薇烟脸色惨白, 泪珠打转儿,好不容易熬到那几个白衣女子骑鸟远走,方捂脸哭出声来。
未醒叹了口气, 道:“这回真真完蛋啦!当着众宾客的面, 让大姥姥发觉我们藏了男人, 就算她想饶过我们也不成了!”
嫣石咬牙道:“祸是我闯的,我带他去向姥姥请罪!”拽起许宣的衣襟,便欲朝外冲去。
“八妹且慢!”繁华一把夺过许宣,转身道,“七妹, 去把里间婢女的衣服拿来。三姐, 借你胭脂一用。”抓起一块布帛,在热水里浸湿了, 飞快地在许宣脸上、身上抹了抹, 又拿小刀刮净他脸上、下巴的须毛,接过寻欢递来的胭脂盒, 在他脸颊上迅速敷粉。
众女这才知道她想做什么,慕华按住她的手腕,低叱道:“四妹, 你疯了么?擅自带男子入谷,至多不过在‘思过渊’禁闭十年,更何况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你这般故意欺瞒姥姥,可就重责难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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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姥姥的脾气你又不是又不知道?”繁华轻轻挣开手, 继续为许宣画眉、涂抹胭脂, “她正愁没借口搅黄大姥姥宣立少宫主呢,被她撞见了,保不齐将我们全逐出师门。将此人乔化为婢女的是我,万一被她察觉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也不用受此牵连……”
嫣石涨红了脸,道:“繁华姐!人是我带回来的,岂能无端连累你?让我来!”抢过未醒手里的婢女衣裳,也不管众女惊呼转头,便脱下许宣的衣衫,换上女装。
未醒顿足道:“罢了罢了,要死一起死好啦!”将他的衣物、柴刀卷了塞入布袋,丢到墙角,又抓起两个洗净的驼峰,塞入他的胸口。
薇烟瞥见,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众女七手八脚,转眼便将许宣乔化成了一个白衣婢女。他五官俊秀,原本就男生女相,这般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位楚楚动人的俏丫鬟,只是身型略显高大,举止间也欠缺女子的风致。好在假扮的是伙房仆妇,稍显蠢笨些倒也无妨。
慕华捏开他的口颊,将一只冰凉滑腻的甲虫塞了进来,冷冷道:“甄相公,这只变声虫能将你的嗓音变做女声。到了姥姥面前,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若敢妄自乱来,漏了马脚,我就杀了你!”
许宣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啼笑皆非,却装作惊惶无比,连连点头,心想:“许宣啊许宣,你两次‘初见’白姐姐时,她都是女扮男装,今日你为了她扮作女身,也算是因果循环,缘分使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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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浩渺,绝壁围合,巨树的荫盖如漫天绿云滚滚起伏。无数须藤从上方枝条垂下,没入湖面,随着细碎的阳光一起摇动。
许宣衣袖猎猎,骑鹤贴着湖面朝东疾掠。
凉风鼓舞,落英纷飞,白猿尖叫着纵跃回荡,一条接一条的大鱼从粼光里跃出,此起彼伏地划过淡淡的银弧。
前方数里外,花团锦簇,如彩云悬浮水面。定睛凝望,竟是数以百计的亭台楼阁被藤蔓垂悬,鲜花满缀,高低错落地形成了空中庭园。中央是座玲珑剔透的七层水晶琉璃台,辉映着周围的水天花树,炫彩变幻,流丽万端。
丝竹袅袅,仙乐飘飘,白衣婢女们托着酒肴、花篮,骑鹤川流穿梭。此情此景,如赴王母蟠桃盛会。
正自恍惚,耳内的“传声虫”又传来慕华冷冰冰的如蚊之声:“甄相公,切切照我说的做,若自作主张,被姥姥看出破绽,可别怪她们将你剁碎了做花肥。”
许宣佯装害怕地不住点头,暗自摸了摸怀中的乾坤袋。方才趁着六姝不备,已将裂天刀藏入乾坤袋,重新收纳入怀。如果当真在那“鹤鹿双仙”面前露出马脚,唯有舍身夺取忘情草,杀她个鱼死网破。但以敖无名的凶威,尚且险死于二仙之手,自己此番又能否全身而退?
来不及多想,楼阁扑面,鼓乐轰鸣,鹤群已载着他与六女穿过那彩云般的空中庭园,飞到了七层水晶琉璃台前。
周围的悬楼、云阁里云髻雾鬟,红飞翠舞,尽是盛装华服的女子。有的金发碧眼,高大丰腴;有的发红如火,肌肤胜雪;有的矮如侏儒,却匀称玲珑……燕瘦环肥,姿态迥异,却各有各的美貌,恰与满楼鲜花交相辉映,争妍斗艳。
只听“当”地一声钟鸣,所有的喧哗、管弦全都停了下来,众女纷纷转眸朝那七层琉璃台望去。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从高台顶端传来:“繁华、薇烟,这个丫鬟是谁?就是指点你们烧出这九道菜的高人么?”
“姥姥慧眼如炬,徒儿知罪。”繁华、薇烟拉着许宣跃落琉璃台,伏身拜倒。
许宣低着头,装作诚惶诚恐,眼角瞥处,却见上方花树如雪,翠绕珠围,水晶阁里,数十名盛装美人或站或坐,簇拥着两个女童,狂风忽来,落英乱舞,又倏如轻烟散尽,袅袅堆了遍地。
说话的女童坐在高台中央莹绿剔透的翡翠床左侧,身着红衣,肤白如雪,冲天髻上别着大红花,一手端着野果喂身侧的梅花鹿,一手握着玛瑙矩尺轻轻地拍着膝盖,笑嘻嘻地凝视着许宣,双腿一荡一荡。
许宣大奇,难道眼前这“女娃儿”就是“鹤鹿双仙”中九千九百九十岁的“鹿仙子”?心中一动,想起那句“山中一月,山外一天”,但即使按照“人间”历法换算,也当有三百三十三岁了,为何却貌似六龄女童?当真匪夷所思。忽想起当初在蜀山撞见的离火老祖,又是一凛,莫非那妖女也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余光瞥扫,右边的绿衣女童皱着眉头,小脸阴沉,盘腿端坐在翡翠床右侧,双手紧握着墨玉长短规,身后单脚立着一只白鹤,不住地弯颈低头,轻啄她的手背,想来就是“大姥姥”鹤仙子了。
鹿仙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片刻,笑道:“姐姐,咱们不老宫里何时收了一个经脉尽断的丫鬟?你记得么?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啦。”
鹤仙子一言不发,冷冷地望着许宣,盯得他心中发毛。
耳畔又传来慕华蚊吟般的传音,当下照她所说,轻轻叩了叩头,道:“姥姥,奴婢……”话方出口,猛吃了一惊,自己的声音竟变得清柔婉转,有如少女,想必就是慕华塞入口中的“变声虫”的功劳了。定了定神,续道:“奴婢甄真,半年前为地牢里的贼道士送饭时,被他发狂打断了经脉。奴婢……奴婢不听姥姥嘱咐,离他太近,方遭此祸,所以一直不敢声张,怕受姥姥责罚……”
鹿仙子格格笑道:“你一个送饭的丫鬟,被那小臭道士打断了奇经八脉,竟然还能活到今日……姥姥活了九千九百九十岁,倒是第一日撞见这等奇迹。”
慕华伏地道:“姥姥恕罪。甄真被那小贼道打得奄奄一息,是徒儿怕姥姥怪责,私自将她医好的。只是徒儿医术浅薄,只能治得好骨肉之伤,却续不上经脉。”
嫣石等女齐声附和。
鹤仙子脸色稍缓,冷冷道:“那小贼道没将你一掌打死,也算是你的造化了。但你既只是个送菜的丫鬟,又怎能指点繁华、薇烟烧出方才那九道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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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孽徒
她长相与鹿仙子有如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只是神色严肃,寒如冰霜,就连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和鹿仙子截然相反。
许宣照着慕华指授,道:“回姥姥,奴婢在不老宫待了十年,确实只会烧水端菜,对烹饪一窍不通。只是这两年来,日日为那贼道送菜,他暴躁挑剔,对每日饭菜殊不满意。我在一旁等他进食时,听他骂骂咧咧,一会儿指摘饭菜如何差劲,一会儿又喋喋不休地吹嘘从前吃过的美食,久而久之,居然也记住了不少。”
鹿仙子笑道:“你是说,这九道菜都是从小道士那儿听来的?偏偏上个月他便死了,这下岂不死无对证?”
许宣故作诚惶诚恐,低声道:“姥姥明鉴,奴婢不敢有半点欺瞒。只是奴婢蠢笨,记心也不好,这九道菜的许多细节只怕丢三漏四,还望姥姥勿怪。”
心中却暗觉奇怪,男人进入花神谷,格杀勿论,却不知那道士是谁,鹤鹿双仙为何要将他囚禁两年之久?难道仅仅是因为鹤仙子馋嘴, 想要从他口中问出些新鲜的菜谱么?
鹤仙子沉着脸,也不知信了没有。
鹿仙子格格大笑, 转眸朝身后的紫衣美人瞟去:“一个小丫鬟记得丢三漏四的菜谱, 居然差点儿盖过了堂堂大夏国的御厨, 金花呀金花,今日你再不多拿出些绝活儿, 只怕要连累你皇帝哥哥颜面扫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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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紫衣美人微微一笑道:“师父放心,徒儿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给今日赴宴的七十二洞贵宾呈上毕生难忘的美食, 否则丢了皇兄颜面事小,丢了二老的脸,徒儿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拍了拍手,丝竹齐奏, 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提着七彩漆盒,骑鹤飞旋,翩翩穿梭于四周的悬楼、云阁, 所到之处,无不惊呼欢腾。那漆盒中装盛着极为精美的各色果子、甜点,饶是许宣见多识广,也有大半不曾见过。。
许宣心道:“她衣着华贵,带着西夏国的御厨, 又有做皇帝的哥哥,难道竟是西夏国的公主?她以举国之力来讨鹿仙子的欢心,难怪薇烟、繁华比斗不过。”
金花公主的美食越受宾客欢迎, 鹤仙子的脸色便越阴沉。
金花公主亲自端了两个锦盒呈到她面前, 恭恭敬敬地道:“师父, 这是弟子专门从诸夭之野、波斯、天竺、北海……各地搜寻来的珍罕食材制成的‘九色冰霓’,不知合不合你老人家的口味?”
鹤仙子“哼”了一声,也不理会。
鹿仙子从锦盒里夹起一个玛瑙似的五色果子,笑道:“姐姐, 这‘正心果’不是你最爱吃的么?今日怎么突然变了口味啦?你是花神谷七十二洞众望所归的谷主, 偏食不要紧,偏心可就不成了。要当‘不老宫’的少宫主,必须‘六艺’第一, 这是祖师爷定下的规矩。金花的厨艺大家见识过啦,却不知姐姐偏心的夜光能烧得出几样菜?”
鹤仙子道:“这些菜是金花一个人做出来的么?那她又带夏国的御厨来这儿干什么?”
鹿仙子笑道:“一个人纵有三头六臂又烧不出这许多菜啊,总得有人打打下手不是?”
“这就是了, ”鹤仙子朝许宣一指, 道, “金花有这么多下手,就不许夜光有一个烧柴送饭的帮手么?”
众人哄然,鹿仙子格格笑道:“姐姐连这丫鬟的名字也不知道,几时就指派她做夜光的下手了?”
鹤仙子冷冷道:“不老宫里这么多丫鬟,为什么我就偏要记住她的名字?她就甄真也好,叫做贾假也罢,总之我早将她派给夜光做贴身丫鬟了。方才这九道菜便是她给夜光打下手烧出来的,慕华、繁华,你们说,是不是?”
慕华诸女面面相觑,势成骑虎,哪个敢说不是?
许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头含糊应了一声。
鹿仙子笑道:“姐姐既这般说了,那就算是好啦。但做少宫,光有厨艺可不够,还得有‘五艺’齐全。这个小丫鬟能帮夜光烧柴端菜,总不能帮她炼气、制药、奏乐、赏花、鉴宝吧?你想立夜光为少宫,好歹也叫她每样露上几手,让不老宫众弟子与七十二洞的宾客们心服口服才是。”
话音方落,上方忽然传来一阵笑声:“二姥姥说的是,‘不老宫’自古以降,只有‘六艺’第一的弟子才能继承宫主之位。所以弟子听闻姥姥贺寿传位,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啦。幸好来得及时,尚未错过盛况。”
那声音轻柔悦耳,听在许宣耳中却不啻晴空霹雳,心头剧震,又惊又怒,浑身汗毛瞬间全都竖了起来。
李师师!
他天不怕地不怕,唯一忌惮的便是这妖女。半年多来,与之几番交手,对她的声音早已铭心刻骨,决计不会认错。但她几个月前分明便已盗夺了朱雀翎图,为何今日又重临此处?听她自称“弟子”,难道她竟也曾拜“鹤鹿双仙”为师?
惊疑间抬眼上望,只见乱花飞舞,鹰隼长鸣,八个女子骑鸟急冲而至。
当先那人白衣胜雪,长带飘飘,粲然一笑,艳光四射。除了那倾国倾城的大宋第一魔女,又复何人?
七十二洞宾客尽是女子,被那妖女秋波扫中,却无不呼吸窒堵,魂魄俱销,心中俱闪过一个念头:“天下竟有如此绝色!”又是羡妒又是倾慕。
鹤鹿双仙脸色齐变,鹤仙子霍然起身,喝道:“孽障!你竟然还敢回来!”
四周悬楼云阁里响起一片低哗,众宾客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显然也都认出她是谁了,有的惊怒,有的鄙厌。
李师师翩然跃落琉璃台,朝六姝微微一笑。许宣忙低下头,所幸那女魔头并未认出他来,朝鹤鹿双仙盈盈行礼,嫣然道:“徒儿蒙两位恩师厚恩,无时无刻不铭感于心,今日师父寿庆,又岂敢不回来?”
鹤仙子双眸怒火欲喷,当着众宾客的面却又不好发作,慢慢地坐了下来,森然道:“花神谷一月,算作世上一天。即便按人间的时日来算,我与你断绝师徒关系也有二十多年了,何须你记挂在心?当初逐你出门时,便已说得清清楚楚,你若再敢踏入不老宫一步,就当你自寻死路。难道你忘了么?”
许宣心中又是“咯噔”一跳,二十多年?难道这女魔头二十多年前便已联手耶律大石,从此处盗走朱雀翎图,解印了白虎,所以才被逐出师门?转念又知断无可能,如果真如此,白虎早已为祸人间,耶律大石又何必卧薪尝胆直至今日?
却听李师师柔声道:“师父说的每一句话,徒儿都不敢忘。一日为师,终身如母,你与二姥姥认我也罢,不认我也好,我都是不老宫的弟子。不老宫世世代代的规矩里,只说任何一位‘六艺’第一的弟子可登位宫主,从没说过被赶走的弟子,不能回来一争高低……”
秋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望着金花公主,道:“否则金花妹妹今日也不该出现在这里了,是不是?”
四周哗然,金花公主俏脸红霞泛起,闪过愠怒之色。
鹤仙子更是怒极反笑,森然道:“很好,很好,原来你是回来争夺‘少宫主’之位的。你是自认为在所有弟子中,你的修为最高,没人比得过你了?那你不如直接与我斗上一斗,你若赢了,我便径直将宫主之位让与你,如何?”
“徒儿岂敢,”李师师摇了摇头,笑吟吟地扫望众人,“按照‘不老宫’的规矩,宫主年满九千九百九十九岁,便要立下传人。‘不老宫主’是花神谷的领主,自应‘六艺’超群,众望所归,让‘七十二洞’心服口服。我比在场的师妹都早入师门,若是斗力,胜之不武。如果大家不介意,‘六艺’今日只消比‘五艺’就好啦。”
鹿仙子却似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咬了口五色果子,格格笑道:“姐姐,这孽徒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当着众宾客的面,新的‘少宫主’如果连‘五艺’也胜不过她,那就算我们将她杀了,又何以服众?她要上门送死,也当让她死个明明白白才是。”
鹤仙子冷笑不答。
周围悬楼、云阁里议论纷纷,有人高声道:“鹿姥姥说得不错!这妖女当年盗夺‘朱雀翎图’,差点害死‘花神谷’里的所有人,原当千刀万剐。但按谷里的规矩,就算是‘不老宫’的弟子,只要愿以命相赌,也可以比试‘六艺’,争夺‘少宫主’之位。就看她敢不敢拿自己的性命相搏了!”
“无尘仙子别来无恙?”李师师转眸朝那人嫣然一笑,“师父待我恩同再造,当日只将师师逐出师门,未取性命,更已是格外留情。这些年来,我日夜思过,愧疚难当,今日归来,只为将功折罪,区区性命又何足惜……”
南边悬阁里又传来一声尖利的冷笑:“敢情你今日忤逆姥姥之意,擅闯花神谷,强夺少宫主之位,还是戴罪立功了?请问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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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穿越
李师师道:“清冷洞主,你饱读诗书,自然知道义有大义、小义,功有当下之功与千秋之功。圣人趋大义而舍小义,为立千秋之功甚至甘作一时之罪人。师师虽算不上圣人,但铭记姥姥教诲,早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只要能为万世开太平,受尽众人唾骂,千刀万剐,又复何惧?”
东边云楼里响起一阵掌声,一个霓裳美人拍手笑道:“说得好,说得太好啦!可是你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却还是说不出‘功’在何处。”
李师师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四方形盒子,道:“晚晴仙子广闻博见,应该认得出此物了?”那盒子黑黝黝的极为光滑,不知是何金属铸成,阳光照处,隐约可见几个霓光闪闪的蛇纹小字。
那霓裳美人晚晴仙子眯起妙目凝视了片刻,失声道:“翻天匦!”
众人轰然大哗,鹤鹿双仙脸色齐变。只见李师师打开盒子,高高举起,里头空空荡荡,浑无一物。
晚晴仙子奇道:“‘翻天匦’在外,匦中应当还有一个‘圆乾卣’,怎会……怎会独有此匦,不见其卣?”
李师师道:“仙子既认得此物,自然也知道丢了‘圆乾卣’,意味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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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仙子道:“‘翻天匦’又叫做‘宇宙元始敦’,可分拆为‘方坤匦’与‘圆乾卣’二物。天圆地方, ‘宇宙元始敦’却是内圆外方,如乾坤倒罩, 故有此名。五行土克水, 此物属土, 乃是女娲娘娘藏在‘方丈山’,用来封镇玄武的神器……”
许宣心头一震, 又听她道:“乾卣坤匦,乾不离坤,卣不离匦。卣匦既分, 乾坤必离,想必……想必玄武已经逃出方丈山了。。”
四周又是一阵哄然。
许宣忽然记起王重阳当日从火山湖中捞出的那黝黑圆物,心里突突狂跳,难道彼物就是“圆乾卣”?隐隐想到了什么,却又倏忽即逝。
李师师道:“仙子猜的不错。诸位不妨再猜猜, 是谁打开‘宇宙元始敦’, 放出玄武, 盗走了混沌皮图?”
云楼悬阁里惊呼四起, 显然都已知道她所指何人, 嫣石忍不住道:“难道是那姓敖的魔头?”
李师师微笑道:“这位小师妹果然冰雪聪明, 一猜即中。敖无名这些年蛰伏不出, 江湖中都传言他早已死了,殊不知却因闭关修练‘炼天石图’上的神功, 冒进贪快, 走火入魔, 所以才一直未曾现身。但他的弟子林灵素却后来居上, 青出于蓝,几个月前, 放出青龙, 盗走白虎皮图, 接着又打开‘宇宙元始敦’,解印玄武, 抢走了混沌皮图。如果没有敖魔头指点, 试问他又岂能得逞?”
鹤仙子与鹿仙子对望一眼,神色古怪, 冷冷道:“金花,你在人间知道这些事么?”
金花公主道:“弟子确曾听说过林灵素此人, 都说他是赵宋亡国的第一大罪人, 当年极受赵佶宠幸, 权势熏天, 却暗怀灭宋之志,搅得天下大乱。这些年一直被葛长庚葛仙人封镇在蜀山,几个月前却不知何故逃脱,潜入了蓬莱,再后来又听说与青龙、玄武一起现身北海。至于此人是不是敖魔头的弟子,又或者那两大凶兽是不是他放出来的,弟子未亲眼目睹,就不敢定论了。”
众宾客窃窃私语,更无怀疑。
李师师道:“敖无名师徒为了得到‘炼天石图’,数十年来处心积虑,如今混沌皮图也已得手,不消多久,混沌兽也必定被解印放出。五行木克土,天下能克制混沌兽的,唯有青龙;而克青龙的,又唯有白虎。要想重新封印三大凶兽,必先解印白虎,以白虎克青龙,再以青龙克混沌,以混沌克玄武。等收齐四兽,合力对付敖魔头师徒,应可奏效。否则等他们放出朱雀,五行火克金,纵然我们再解印白虎,也难压制了。到了那时,敖魔头挟四兽凶威再上昆仑,我们又当如何应对?”
四周鸦雀无声,鹤仙子冷冷道:“这么说,你此番破誓上山,强夺‘不老宫主’之位,倒是满腔赤诚、一番孝心,想替花神谷对付那姓敖的魔头了?”
李师师叹了口气,道:“师父,弟子何德何能,岂敢觊觎不老宫宫主之位?我方才也说过了,我回来只是想将功折罪,斗胆以‘少宫主’的身份对付那魔头师徒。戴罪之身,死不足惜;但若侥幸赢了,也算是为七十二洞请命,为万世开太平。否则二老以‘不老宫主’的身份,终身不得出昆仑,岂不是只能坐视那魔头收齐四兽,白白贻误良机?”
许宣越听越觉得古怪,李师师如果已瞒着鹤鹿双仙,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了朱雀翎图,解印了白虎,为何还要如此做作,重投罗网?莫非……想起启动六合棺时敖无名最后的那句叮嘱——“左旋为‘宇’,右旋为‘宙’,待六合棺启动之后,你切不可朝右旋转,否则……”
心中猛地一沉,如坠寒渊。
六合棺不但可以瞬间移换万里,还能穿梭时空,莫非自己无意间右旋棺盖内的太极轮,时空逆转,竟使得自己“回”到了半年多前的昆仑?
未及细想,又听鹿仙子鼓掌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妙,说得铁树呱呱叫石头别别跳。有你这等颠倒黑白的三寸不烂之舌,又何须怕那姓敖的小子?不消动手,只需叽里呱啦说上片刻,就能鼓动他找块豆腐自行一头撞死了。金花,看来你师姐已经胜券在握了。你说说,若为师推你做‘少宫主’的人选,你有胆量和她比斗‘五艺’么?”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听鹿仙子言下之意,竟是已同意李师师来竞夺“不老宫”少宫主之位了。
金花公主淡淡道:“若论口才、智慧、见识、修为,师姐无不远胜金花,所幸‘六艺’比的是‘食色药艺珍炁’,即不斗炁,剩下‘五艺’弟子或可斗胆一试。只是按祖师爷的规矩,要承师位,必谢师恩,不知师师姐此番带来了什么谢师礼?”
李师师道:“师恩如海,何以谢之?薄礼倒是略有准备,也给金花妹妹带了一份,却不知能否入得你们法眼?”从袖中取出一个丝袋,轻轻抖了抖,掉下三个大小不一的箱子。
随行的七个女子上前打开第一个小箱子,异香扑鼻,嫣石诸女“啊”地齐声低呼,却见箱内密密攒攒地塞了百余枝绿蕊冰绡的昆仑雪莲。
李师师道:“听说师父新收了一位关门弟子,这一百零八枝雪莲是徒儿送给小师妹的礼物,祝她洗髓涤心,万象从新。”
嫣石叫道:“原来崖上的雪莲全是被你拔走的……”被慕华使了个眼色,方才涨红了脸,强行忍住。
许宣心道:“这女魔头借花献佛,有备而来。如果鹤姥姥不同意,她所钟意的弟子夜光就得不到雪莲,敖不成洗髓汤,自然也无法竞夺少宫主之位了。”
鹤仙子“哼”了一声,眼中怒火欲喷。
李师师又道:“第二件礼物是送给金花妹妹的。当年金花妹妹因为此人被逐出花神谷,今日重归师门,解铃还需系铃人。”
七侍女打开箱盖,四周登时轰然大哗。
许宣猛吃一惊,箱内蜷着裘衣辫发的大汉,满脸疤痕,虬髯如火,赫然正是当日在戈壁、贝海尔湖与之激战过的耶律大石!
霎时间更无半点怀疑,自己必是不慎转动了六合棺的机关,“穿梭”到了半年多前、李师师与耶律大石合力盗取朱雀翎图的时刻。否则这两人既已得手,又何必冒险重回昆仑?
心里怦怦狂跳,原以为“六合棺”穿越六合八荒不过是夸大之语,想不到竟真能无所不往。若非自己亲身经历,又岂敢相信!
眼角瞥处,却见金花公主俏脸惨白,复转酡红,羞愤交集。敢情她当年竟是因为与这西辽开国皇帝相恋,被逐出师门。天意弄人,竟让自己穿梭时空“回”到这至关紧要的时刻。虽不知李师师究竟设计了什么奸谋,但自己若能阻止这女魔头拿到朱雀翎图,耶律大石便无法解印白虎、化作八极之身,就不会有此后戈壁、贝海尔湖的连番大战,小青自然也不会被混沌生吞下肚了!
一时间热血冲顶,激动得几欲爆炸开来。
忽想,“六合棺”既能穿越时空,改变前事,自己又何必拘泥于今日?倒不如直接回到初见小青、白素贞之时,只要阻止她们挖坟掘棺,李少微便不会知晓林灵素被镇蜀山,自己亦不会被震断奇经八脉,许家也不会卷入灭门惨祸,白素贞与小青也自然不会陷入连环死劫了……
然而自己是误打误撞,才“回”到了“此时”,却不知该如何驾驭神棺,方能“回”到与白素贞、小青断桥初会之日?
就算是敖无名那魔头,只怕也不知道驭棺穿越时空的奥秘,否则以他对蛮蛮母女的深情痛悔,早已借此神棺扭转乾坤,改变前尘了,又何须自困塔下,受尽数十年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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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 礼物
许宣一念及此,登时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狂喜陡敛。定了定神,咬牙暗忖:“罢了!且不想如何扭转时空,拯救父母,先赢了当下,挫败李师师的阴谋要紧。若真能救回小青姐姐,自然也有机会悟出神棺奥秘,改天换地。”
千思万虑间,又听金花公主淡淡道:“多谢师师姐如此费心。当年金花年幼无知,不知人心险恶,才会被这狼心狗肺的人所骗。好在有师师姐前车之鉴,才让我悬崖勒马,未作出祸害师门的错事,否则今日就算如何悔改,姥姥也绝不会让我再入此门。”
却见她挽起左袖,莹白如雪的手臂上有一颗殷红的朱砂痣,在阳光下灼灼如血。
李师师鼓掌道:“金花妹妹为情所困,却能守身如玉,意志之坚,令人敬服。”
金花公主道:“岂敢。师师姐出身青楼,艳盖群芳,居然能洁身自爱,这才叫人佩服。。古往今来,只怕也独此一家了。”
李师师微笑道:“姥姥为我取号‘清莲’,是让我坚守本心,出污泥而不染,师师虽离开师门多年,却一刻也不敢忘。”挽起长袖,左臂雪白的肌肤上竟然也有一颗鲜艳欲滴的守宫砂。
许宣大奇:“原来花神谷众女早知道李师师出身青楼了。听她们之意,唯有处子之身才能入不老宫之门,李师师颠倒众生, 裙下也不知有多少入幕之宾,怎么可能仍未失贞?难道这‘守宫砂’是用什么奇特的颜彩点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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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已完全平复了心绪, 这妖女奸狡万变, 有备而来, 此时若贸然戳穿其阴谋,一则无凭无据, 难证其罪;二则反倒可能被她反咬一口,诬为林灵素盗取朱雀翎图的同谋,自陷险境, 坏了大事。当下凝神静观其变。
众人嗡嗡议论,显然也大感怀疑。
晚晴仙子高声道:“若是真的守宫砂,失身后自然会逐渐褪色,但若是‘南海龙蛛’或‘穷山赤角蛇’的汁血点成的红痣, 可就消不掉了!”
李师师微笑道:“晚晴仙子见多识广,应也知道世间有一物,可以消除‘南海龙蛛’或‘穷山赤角蛇’的血。”右袖挥卷, 高高举起一只冰雪剔透的蟾蜍。
“极渊冰蟾!”鹤仙子脸色微变。
李师师道:“师父慧眼如炬。这种冰蟾生长在极渊至为阴寒之处, 可活六千岁。这只个头不大, 但应也有一千六百岁了。冰蟾之血乃是至阴至补之物,凡人喝了可以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师父早已是不老不死之身,自不稀罕, 但好在其味极为鲜美, 用来佐酒更是无上珍品。恰逢师父大寿,徒儿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 如蒙不弃, 就用它来为师父凑趣了。”
众宾客又是一阵喧哗,无不露出惊羡之色。
极渊冰蟾举世罕有, 她说得这般轻描淡写,自是给足了鹤仙子颜面。鹤仙子又“哼”了一声,脸色却缓和了许多。
李师师道:“冰蟾之血纯阴至寒, 可销天下纯阳至热之物。如果是‘南海龙蛛’或‘穷山赤角蛇’的血点出的假‘宫砂’,只消用一滴冰蟾之血,就可以消融干净。为鉴清白,师父请恕徒儿借冰蟾之血一用。”
她取出银针在冰蟾腿上轻轻一扎,挑出一点殷红的血珠, 滴落在左臂的守宫砂上。“嗤”地一声, 白汽四溢,玉藕似的臂膀上瞬间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那点守宫砂非但没有半点消退,反而越发鲜艳欲滴。
别人倒也罢了,许宣却是惊讶无已,几难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亲耳听这女魔头叙述过平生隐秘,知她身世坎坷,不但备受蹂躏,更曾为周邦彦珠胎暗结,又被王文卿以“寒冰掌”生生打掉了胎儿……经历过这种种事端,又怎么可能还是完璧之身?但饶是他聪明绝顶,一时也想不出这妖女究竟耍了什么把戏。
李师师将冰蟾放在琉璃盘上,让侍女端与鹤鹿双仙,嫣然一笑,道:“金花妹妹冰雪单纯,自然不需用冰蟾之血来验证清白了。是不是?”
金花公主双颊晕红,冷冷地取过银针,在冰蟾腿上挑了一滴血,点在自己的守宫砂上。汽雾激涌,守宫砂亦灼灼如初。
鹿仙子格格笑道:“好了,现在你放心了?”话似是说与李师师听的,眼波却瞟向了鹤仙子。鹤仙子冷笑不语。
李师师微笑道:“金花妹妹玉洁冰清,弟子岂敢有半点质疑?正因如此,才将这妄图玷辱她清白的狂徒作为礼物,送与金花妹妹发落。”拍了拍手,众侍女将那盛了耶律大石的箱子扛到金花公主跟前。
金花公主冷冷道:“多谢师师姐。大喜之日,不敢败兴。等姥姥寿宴之后,我自会亲手将他大卸八块,沤作花肥。”
正欲将箱盖扣上,鹿仙子笑道:“且慢!这厮若不由我亲手绑缚,姐姐多半还要疑心。”抛出一条七彩丝带缠住耶律大石,指诀变幻,瞬间收紧。
李师师目光闪动,嫣然道:“有了姥姥的‘销香索’,就算金花妹妹不将他大卸八块,七日之后他也自行化作一滩花肥了。”
耶律大石脸色涨紫,惊怒交迸,似要拼命挣扎、破口大骂,却丝毫动弹不得。
许宣想起慕华的“真心水”,心中一动。要想扳倒李师师这天字第一号的女魔头,最稳妥的莫过于人赃俱获,在她盗取朱雀翎图时抓个正着。但真到了那时,只怕又已经晚了。思来想去,无一万全之策,或许唯有强灌耶律大石几杯“真心水”,才能问个水落石出。
李师师道:“除了冰蟾,弟子还有两件礼物送与二位姥姥,一件便是这‘翻天匦’。可惜‘乾不离坤,卣不离匦’,光有这‘方坤匦’,仍不成完器。若弟子侥幸能登少宫主之位,便能挟白虎之力,封镇青龙、混沌、玄武,夺回‘圆乾卣’,将完整的‘翻天匦’献与姥姥了。”
鹿仙子笑道:“说了半天,还是画饼的孝心。如果你当不了少宫主,就解印不了白虎,自然就封镇不了玄武,拿不回‘圆乾卣’,这‘方坤匦’也就不用送给我们了,是不是?”
李师师微笑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区区‘方坤匦’既能入得了姥姥法眼,弟子又怎敢私藏?”长袖轻轻一卷,竟真将那“方坤匦”隔空送到了鹿仙子手上。
众人低哗,鹤鹿双仙亦微微一愣,想不到她竟如此慷慨。
李师师道:“第三件礼物虽非罕见的珍宝,却也是二位姥姥心头所好。”又拍了拍手,众侍女打开第三个大箱子。
四周又是一阵大哗,嫣石、薇烟六女齐声惊呼,叫道:“阿芙姐!梦耶!”
许宣一凛,箱内蜷着一个白衣女子和一个蓝衣少女,赫然正是之前在山崖上遇见的阿芙与梦耶。
李师师道:“这两位师妹被奸人暗算,中了极为罕见的剧毒,所幸弟子恰巧路过……”
嫣石怒道:“什么恰巧路过,我看那奸人就是你罢!”
李师师置若罔闻,续道:“说来这也算是天意冥冥,因祸得福。自弟子走后,花神谷结界路径全非,若不是弟子恰巧救了两位师妹,又岂能赖其指引,如此顺利地重回花神谷?两位师妹既是上天给弟子的谢师礼,也恰是此次‘五艺’比争的最好引子。”
她长袖轻舒,将二女凌空托到鹤鹿双仙座前,道:“两位师妹所中之毒极为罕见,弟子虽暂以‘冰心花’阻缓其气血运行,但至多也只能延缓二十四个时辰。依弟子之见,此番比试‘五艺’不如先从‘药艺’开始,谁能解开两位师妹所中之毒,就算赢了第一局。师尊以为何如?”
未醒叫道:“哪有这等便宜事!指不定便是你自己下的毒,要想解开,还不轻而易举?”
众宾客七嘴八舌,附和称是。
却见阿芙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地说道:“不是大师姐,是……是个和尚……”
四周哗然。鹤鹿双仙脸色齐变,各自把脉探查了片刻,眉头越皱越紧,显然也未能看出端倪。
众人更是凛然,鹤鹿双仙的医术冠绝天下,如果连她们也束手无策,此毒可真是厉害之至了。
阿芙又蚊吟般地说道:“那和尚……那和尚年纪很轻,会逆鳞刀法,倘若不是敖无名乔装而成,也必和他有……有极深的渊源。”
听到“敖无名”三字,悬阁云楼里更是喧声鼎沸。许宣暗想:“半年多前敖无名仍是‘大悲’之身,自囚在慈寿塔下,绝不可能到达昆仑。一个年轻和尚,却会逆鳞刀法……难道……”心中“咯噔”一响,难道来者竟是法海?
鹤仙子与鹿仙子对望一眼,缓缓起身,对着李师师森然道:“很好。如果来人真是那姓敖的魔头,无论你赢不赢得了少宫主之位,我都饶了你从前之罪。但若你有半句虚言,就算你赢下了少宫主之位,也怪我不念师徒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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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夜光
鹤仙子此话一出,自是同意李师师竞夺少宫主了,周围不免又是一阵骚动。
鹿仙子笑吟吟地道:“好啦,现在少宫主的竞夺者已经有三位了。除了师师、金花、夜光,你们还有谁想来试试的么?”目光从慕华、嫣石六女脸上徐徐扫过,见无人应答,又转眸朝鹤仙子笑道:“既没别人了,那就让夜光出来一展身手吧。”
鹤仙子冷冷道:“时辰未到,你急什么?等夜光破茧涤心,沐浴更衣之后,自然会出阁来与金花一决高下。”转眸望向慕华,道:“洗髓汤备好了么?”
慕华略一迟疑,道:“火候倒是差不多了,奈何……山崖上的雪莲全让大师姐采走了,仅摘到一朵,只怕药效不……”
鹤仙子皱眉道:“那还等什么?带上这箱雪莲,随我一起去‘涤心阁’。”
六姝齐声应诺。
许宣低头转身,正准备从鹤鹿双仙与李师师眼皮底下溜之大吉,鹿仙子忽道:“且慢!”红裙鼓舞,挟卷着浓烈馥郁的花香,闪电般挡在他身前,笑道:“姐姐,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既要竞夺少宫,自当公平公正,叫人心服口服。我怎知你会不会违背祖宗之法,借着为夜光洗髓涤心之际, 偷偷喂上几颗丹丸,暗输真炁?”
鹤仙子大怒, 喝道:“那你待怎样?”
鹿仙子笑道:“依我看, ‘六艺’比试在即, 最公平的方法莫过于你也罢,我也罢, 包括慕华、寻欢众位弟子,都莫出入‘涤心阁’。”
鹤仙子怒极反笑:“凡弟子正式拜入我宫,都必须破茧涤心, 做一个清净人。我们都不上门,你让夜光如何洗去凡骨,涤尽尘心!”
“这还不简单?”鹿仙子用玛瑙矩尺轻轻拍了拍许宣的肩膀,粲然一笑,“你可以让夜光的这位贴身丫鬟为她送去‘洗髓汤’, 破茧涤心, 侍浴更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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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壁万仞, 一道七十余丈宽的瀑布如银河飞泻, 轰鸣震耳,水雾迷蒙。在那道瀑布中央闪烁着道道金光,时隐时现,想来便是那少宫主“夜光”清修的“涤心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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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骑鹤高飞, 距离彼处已不过百丈之距, 耳中犹自传来慕华喋喋不休的叮嘱与恐吓。想起方才鹿仙子让他为少宫主侍浴洗髓时, 六姝那惊骇懊悔、张皇无措的表情,忍俊不禁。
不老宫戒律森严,严禁男子步入, 鹤鹿双仙又正为“立储”斗得不可开交, 不容对方出半点纰漏,一旦被她们发现自己是男扮女身, 不仅将他带入花神谷的八姝罪责难逃, 就连将他说成少宫主“贴身丫鬟”的鹤仙子也必受牵连,这场“立储之争”的胜者, 自然也只能在李师师与金花公主中产生了。六姝再大的胆子, 也不敢在此时自首担责,只能哑巴吃黄莲,眼睁睁看着他孤身前往“涤心阁”了。
好在六女乔化之术巧夺天工,以鹤鹿双仙与李师师的修为, 竟丝毫未察觉出他并非女儿身,一时半刻也无露馅之虞。在六姝眼里, 许宣不过是一个经脉尽断的采药人,体内又有蛊虫可以遥控,不足为惧,因此诸女权衡利弊,仍抱着侥幸之心,以“传声虫”来传音胁迫他应命行事。
若换了几个时辰前,许宣自趁此良机,找几个不老宫中的婢女逼问往忘情草的下落,抢在身份暴露前逃之夭夭,但自李师师现身,知悉时空逆转,计划已全盘改变。
思绪千转,定下了上中下三策,上策自是找出“六合棺”穿梭时空的奥秘,返回与白素贞、小青初逢之时,扭转乾坤,救回所有人的性命;中策则是挫败李师师与耶律大石的阴谋,改变数月来发生之事,自然也就救回了白素贞与小青;下策才是找到忘情草,“穿”回慈寿塔底的囚室,解开白素贞情花之毒。
奈何上策难如登天,敖无名费六十年之力尚不能成功,自己又岂能急于这一时?至于中策么,他与李师师几番交手,深知这女魔头布局深远,机变百出,贸然逼她现形,说不定反被她诬陷,最为稳妥的办法,还是将计就计,暗中助那“少宫主”夜光与她相争,再寻机拆穿其奸谋,乱其阵脚,借鹤鹿双仙之手将她除去。若能奏效,哪怕不能扭转时空,改变既已发生之事,或许也能从鹤鹿双仙手里讨来忘情草,回到慈寿塔救回白素贞。
思忖间,身后白鹤长鸣,两个婢女一左一右夹护着他,已将他送到了瀑帘外,齐声道:“时辰将至,恭候少宫主破茧出关。”
既来之,则安之,权且走一步看一步,相机行事了。
当下许宣深吸一口气,接过二女抛来的那篮雪莲,照着慕华的指示,骑鹤冲入瀑布。
水雾扑面,被他护体真气所激,飞花溅玉般四炸开来。
水帘内是座极为壮丽的三层楼阁,通体以水晶、翡翠、红玛瑙砌成,玲珑剔透。后面连着一个高三、四丈、宽约五丈的溶洞,奇石嶙峋,水光辉映,变幻莫测,“涤心阁”所用石材想必就是在此凿取出来的。但瀑布外看见的刺目金光却非洞石返照,而来自于甬洞深处。
他抱着花篮,沿石阶拾级而上,甬洞内越来越宽敞,奇香扑鼻,金光反而渐转柔和。洞壁如白玉,光滑如削,每隔十步嵌了一盏莲花状的水晶灯,然而那金光亦非来自灯火,而是源自甬洞尽头的一团云絮般的金丝。
走到彼处,他心中一紧,浑身汗毛竖了起来。只见洞底高阔,四壁围合着一池清水,热气蒸腾。洞顶彩色斑斓,竟倒悬着一只毛茸茸的五色巨蛛,足足有先前撞见的“情蛛”三倍大小,那团云絮般的金光赫然是它蛛网上吐结而成的丝茧。
也不知是否被他脚步所惊扰,那五色巨蛛猛地拱起身子,螯肢连着蛛网上下抖动,腹部也跟着急剧起伏,金光闪耀,仿佛随时要朝他当头扑下。
慕华似是预见到他的反应,又借“传声虫”蚊吟般地叮嘱道:“别动!这只彩蛛是‘情蛛’的蛛后,能从气味和呼吸辨别出男女,你越是慌乱,越容易被它嗅出。屏住气,将雪莲花慢慢地涂抹在耳颈、手背上,千万不要慌乱……”
许宣依她所嘱,将雪莲花捏碎涂抹在肌肤上,那蛛后果然渐转平复,重新匍匐在洞顶,一动不动。
慕华道:“再过半柱香,少宫主便将破茧而出。你快将雪莲花撒入池边的玉鼎,搅匀后再一齐倒入池中。”
他这才发现池边立着一个冰雪剔透的玉鼎,鼎中紫黑色的药汤汩汩冒着气泡,想来就是熬好的“洗髓汤”了。于是将一篮雪莲花尽数倒入鼎里,搅动片刻,又一起倒入池中。
“嘭”地一声,水面猛然朝上鼓起一尺来高,无数水泡翻腾乱涌,原本清澈见底的池水也瞬间浑浊,变成了暗紫色,接着又变作了金红色,而后橙黄、深碧、浅翠、蔚蓝、浅蓝……极速变幻,很快又复转清澈,满池乱涌的水泡也逐渐消散,只余下数十朵雪莲浮在池面,摇荡起伏。
馥郁的花香随着热汽蒸腾逸散,入鼻贯脑,飘飘欲仙。悬结蛛网的那团丝茧忽地一动,金光四射,隐约可见一团黑影,像是有人抱蜷其中。不等细辨,蛛后陡然缩成一团,丝茧金光暴涨数倍,继而“轰”地一声震响,金丝炸舞,霞光万道,照得洞内炽白一片。
许宣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半步,只见一那团丝茧朝着水池直坠而下,蛛后嘶嘶怪叫,沿着顶壁飞也似的朝外逃去,满室光芒顿敛,只剩下数十盏莲花灯散发着柔和的黄光。
池面雾汽袅袅,异香缭绕。丝茧悬在离水面三尺处,金丝摇荡。
茧中人抱蜷着身子,仍被一团云絮似的丝茧笼着,瞧不清脸容,但从那隐约可见的冰雪玲珑的身影来看,也知必是美人无疑。
许宣心中突突急跳,忖道:“此人想必就是那少宫主夜光了。”
耳中又传来慕华急切的问询:“少宫主破茧入水了么?”听他回答仍悬在水面,“啊”地一声,也不知是忧是喜,停顿了片刻才道:“她过了这么久未能破茧,可见情丝未断,尘念未消。现在已经没时间再等啦,你需切断蛛丝,助她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那几根悬晃的蛛丝倏然又往下一沉,丝茧应声迸裂,露出茧中人的大半张脸颜,鼻尖距离池面仅有寸许,水光辉映,双眸紧闭,清丽得难以描摹。
许宣“啊”地一声低呼,胸口如遭电击,热血全都冲上了头顶,惊喜欲爆。
白素贞!眼前蜷身茧中的不老宫少宫主竟然就是白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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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蛛阵
许宣灵光霍闪,暗骂自己蠢不可言。
白素贞若非拜入了不老门下,又怎知能解“苦情花毒”的唯有忘情草?又怎知世间只有三株此草长在不死树上?她又怎会去追拿那与花神谷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洛原君?想起当初葛长庚临终所托,更是豁然贯通。
那日葛仙人将血书卷入玉箫,授予白素贞时,曾说道,“至于你们姐妹……经此一劫,大宋只怕再没有你们容身之所,等将秋晴与许官人安顿好后,你们可带着老夫这支玉箫作为信物,前往昆仑山灵鹫峰寻找我的一对故友。这两人虽然非魔非道、亦正亦邪,却与我颇为投缘,若肯收你们姐妹为徒,也不枉了这两颗元婴金丹和你们几百年的修行”。
难道他说的那对“昆仑故友”,竟然就是鹤鹿双仙?若真如此,也难怪鹤仙子会破格收白素贞为弟子,并将她立作少宫主了!
与她重逢后的所有疑惑全都冰消雪融,唯一不明白的是,她为何被法海所困,又如何脱困来到了昆仑。但此时此刻,这些都已毫不重要,重要的是既已阴差阳错,穿梭时空,“回”到了数月之前,又与安然无恙的白素贞重逢,那么就根本无需再找什么忘情草,“返回”慈寿塔解救她了,只消与她联手挫败李师师,便可扭转乾坤。
听见他的轻呼,慕华急问其故, 许宣正待说话,只听洞外嘶嘶迭声, 那只巨大的蛛后又沿着顶壁爬回来了, 身后跟着一大群血红色的情蛛, 密密麻麻地四散涌来。
“咻咻”激响,万千蛛丝交错飞舞, 凌空结成了一张大网,朝他兜头罩下。
许宣暗呼不妙,难道自己情心方动, 这些怪物便已嗅出他的男性气息?要想除灭它们并非难事,但若因此惊动了鹤鹿双仙,可就前功尽弃了。不及多想,翻身跃入池中。。
被池水相隔, 蛛群闻不着他的气息,乱作一团,却密攒攒地聚集在四周洞壁, 不肯离去。好在他从王重阳那儿学会了“龙息诀”后,已深谙水中“呼吸”之道, 丝丝空气从毛孔透入全身,胸肺立转舒畅。
气泡汩汩, 莲花跌宕。
他仰面浮在水下,恰好与白素贞咫尺相对,望着那张睡美人般的脸颜, 悲喜交织。想来这她就是从“情茧”中破茧而出、又在这满池的“洗髓汤”里脱胎换骨,洗尽了从前的记忆。此时此地,三寸之距, 却仿佛隔着三生三世……
就在这时, 白素贞睫毛微微一颤, 睁开双眼,神情恍惚地凝视着他, 双颊晕红,仿佛认出他来了, 又惊又喜,低声道:“你……你是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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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大喜过望, 忽想起“应声虫”能将周遭响声传回慕华耳中, 情急之下,猛地探手封住她的口。悬直的蛛丝再也支撑不住, 齐齐崩断,“哗”地一声, 连人带茧落入池中,莲花摇荡。
五色巨蛛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领着蛛群,怒潮般汹涌冲来。许宣凝神聚气,抱着蜷于茧中的白素贞急沉池底,将经由毛孔渗入的空气转丝丝脉脉地传入她的口中。
若在寻常水中,“龙息诀”过滤的空气清新冰凉,越吸越觉精神奕奕,但这“洗髓汤”却似颇为奇特,“吐纳”片刻,不但没有清凉之感,反倒灼灼如烧,涌起异样的感觉
白素贞的呼吸亦越转急促,身体滚烫,丝茧也仿佛收紧了许多。他心中一凛,难道这“情蛛”之丝应情而动,越收越紧?又或者这“洗髓汤”里有什么古怪?
此念一起,立即想起李师师献供“雪莲花”时的笑容,汗毛尽竖。是了!这女魔头明知少宫主需洗髓涤心,脱胎换骨,又岂会这般好心,将费尽心机夺来的雪莲平白奉上?
要登少宫主之位,必须是无暇处子,一旦白素贞情动失身,自然就失去了竞位的资格。难道那女魔头早已看穿自己身份,故意设下此局?旋即又觉断无可能。李师师盗夺雪莲是在遇见自己之前,她再奸狡,也不可能未卜先知。
(此处delete五百字)
迷迷糊糊中,几次想要撕开薄韧的丝茧,那情茧却纹丝不动。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探入腰囊,想要取出“裂天刀”,却摸到了那颗冰凉的“定心珠”,眼前忽然闪过敖无名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心中一凛,又如被当头浇了满盆冰水。
那魔头将吸藏在体内数十年的“定心珠”送与自己,难道是早已料到他会在此遇见白素贞,被情丝所困?此时此刻,鹤鹿双仙与漫山宾客正在翘首等待着白素贞脱胎换骨,与李师师、金花娘娘一决高下,如不能让她尽快定心静气,破茧而出,这盘好不容易重新摆好的棋局,势必又将满盘皆输!
当下抓起那颗定心珠,塞入她的口中。凝神聚气,将耳中、腹内的“应声虫”瞬间震死,左手抱住她的腰肢,右手拔出“裂天刀”,破水冲出了池面。
数以百计的情蛛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绕着水池四处乱转,嗅觉他的气息,立即轰然聚拢而来。
五色缤纷,蛛丝乱舞,他挥舞柴刀,劈开扑面而来的万千银丝,脚尖在洞壁上一点,翻身冲向那只巨大的五色蛛后。
雪莲花若真沾了春毒,自然不能再用于涂抹肌肤,避开情蛛。唯一的办法只剩下“擒贼先擒王”,杀了这只蛛后,群蛛无首,或许便一哄而散。
那蛛后的步足长约九丈,倒悬上方,几乎覆盖了整个洞顶,腹部震鼓,螯肢颤动,发出尖利急促的啸叫,千万银丝随着幽蓝毒雾一齐喷爆而出。饶是他百毒不侵,亦被熏得呼吸一紧,头晕目眩,浑身立刻被缤纷乱舞的蛛丝重重缠住。
好在“裂天刀”锋锐无比,刀刃外旋,迸开百余绺蛛丝,顺势又将扑来的蛛丝卷住,奋力朝右挥甩。蛛后啸叫着从他右上方擦过,螯肢斫入石壁,竟如刀斧般劈下两块钟乳石。
不等他喘口气,数十只巨蛛又已凌空扑至。此时已顾不得是否惊动花神谷众女了,许宣飞身急旋,切瓜砍菜般斩落了十来只,抱着白素贞朝瀑布外掠去,眼前一花,蛛后却已尖啸着挡住了洞口。
那巨蛛似已被彻底激怒,八脚齐张,蛛网遍结,腹部胀大了数倍,金光刺目,急剧鼓动,绒毛根根戟张如钢刺,时刻将欲吐丝喷毒。
情蛛之毒不在于见血封喉,而是诱动心跳加速,气血岔乱,一旦被蛰,轻则情火癫狂,失智疯魔;重则经脉尽碎,炁爆而死。
许宣阴差阳错修成了“无脉之身”,又已悟通“逆炼混沌元炁”的心法,蛛毒虽不能致其命,却足以让他心猿意马,难以聚气招架。尤其又中了雪莲花上浸染的催情之毒,火上浇油,意乱情迷,既要抱着佳人避开蛛群,又要守住心底红线,实是艰难到了极点。
当下一咬舌尖,趁着剧痛清醒的瞬间,翻身回旋,躲过蛛后喷来的毒雾,从蛛群的间隙冲落洞角。
原以为蛛群会立即转向涌来,方要朝洞口下方蛛网最稀薄处冲去,却见蛛后啸叫陡止,触毛四转,八只彤红的眼睛跟着左右翻动,群蛛随之止步,到处“张望”,似乎都在寻找他们的下落。
正自不解,忽听白素贞低声道:“情蛛又瞎又聋,全靠嗅觉与触毛的气流变动来辨别猎物的位置。我们身上沾了蛛血,它们把我们当作同类啦。”语气轻柔平静,显然“定心珠”已生奇效。
许宣大喜,低头撞见她温柔喜悦的盈盈眼波,顿觉热血上涌,闭上眼不敢再看,深吸一口气,道:“白……”
“姐姐”两字还未出口,唇间一凉,似有冰浆玉液直灌喉中,欲念陡消。睁眼望去,见她右手已从丝茧中伸出,倒握着一支嫩绿色的玉石小瓶,瓶口悬着一颗仍未滴尽的水珠。
“许官人,这是‘冰心花’所酿之蜜,可以暂缓情蛛之毒,只是……”她微微一笑,眉眼间闪过淡淡的忧虑,“只是‘洗髓汤’里似乎掺入了‘苦情花’与‘相思蚕’,‘情入肌肤,相思入骨’,除了‘忘情草’,世间无物可消。你给我的这颗‘定心珠’也罢,‘冰心花蜜’也好,最多都只能维持几个时辰……”
许宣一凛,想不到穿越时空,竟还是中了苦情花毒!
但见群蛛仍未发现他们,满腔情火也熄灭了大半,心中稍定,正要问她何处可寻忘情草,怀中的青铜罗盘突然震动起来。
他摸出瞥望,却见金针炫光闪动,朝着身后的石壁嗡嗡摇晃了片刻,顿住不动了。心下大奇,六合棺明明悬卡在昆仑万仞绝壁上,距离这儿极远,为何罗盘竟会指示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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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 秘道
许宣用手一寸寸地抚摸石壁,凝神查探,终于发现壁上竟然有一圈极细微的裂纹,犹如一扇隐藏的小石门。
拔出裂天刀,轻轻插入罅隙,用足真炁朝外勾拽,“格啦啦”一阵响动,石壁被拉出尺许,后面竟然藏着一个黑乎乎的罅口。
白素贞“啊”地一声低呼,又惊又奇,想不到这角落里竟有如此隐秘的石洞!以花神谷结界的时间来计算,她在此已近两年半,却从未听说涤心阁、洗髓池内藏着什么暗道机关,却不此洞通向何处?
就在这时,忽听蛛后尖啸狂震,似是察觉到了他们的气味,领着群蛛四面八方朝他们涌来。
许宣咬了咬牙,此时此地已别无选择,就算这罅洞通往幽冥地狱,也只有闯上一闯了!当下抱着白素贞钻入那罅洞,右掌从内侧吸住“石门”,朝里拉回。
几在同时,那五色蛛后的毛茸茸的长脚已抓住岩石边缘,死死拽住。转瞬间,洞口石壁便层层叠叠地覆压了数百只巨蛛,嘶嘶怪叫,长脚、螯肢争先恐后地朝里挤去。
许宣挥起柴刀,将蛛后的脚尖斩去半截,趁着它吃痛收缩之际,将挤探而入的情蛛劈得稀烂,然后左手扳拽石沿,猛地朝里闭拢, 将洞口封了个严严实实。饶是如此,左手、右臂仍被蛛群连蛰带咬了数口, 又红又肿, 火烧火燎。
洞中逼仄, 漆黑一团,许宣抱着白素贞, 弯腰半蜷,头颈、后背、膝盖全顶在光滑冰冷的石壁上,难以舒展, 她的唇正好贴在他的左颊,呵气如兰,他心中不由嗵嗵剧跳,定了定神,道:“白姐姐, 得罪了。”
白素贞含糊应答了一声。。
此时他已适应了洞内的黑暗, 见石壁上竟有个极小的孔洞, 透出一线微光,于是屏住呼吸, 将右眼贴在那小孔上, 朝外窥望。孔洞极小, 依稀可见蛛群长脚交错乱舞, 依旧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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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眼前一蓝, 酸泪交涌, 似是蛛后朝空洞喷吐毒雾。许宣一凛,本能地朝左后方缩去,却觉左肩外空空荡荡,并无遮挡。摸索查探,才发觉背后的洞壁另有乾坤,朝左有一个三尺来高的甬洞, 幽深曲折, 不知通向何处。
情蛛嗅觉极灵,石壁虽厚,有此孔洞便足以让它们聚集不散。当下顾不得多想, 抱着白素贞小心翼翼地挤入左侧甬洞,朝前匍匐爬行。
如此七折八转, 约行进了数十丈, 前方出现了两条分岔, 他燃着火折子察看片刻, 未觉有何不同, 于是朝右继续爬行。岂料越往里行,岔路越多,最多处竟有四个分岔,这洞壁的山腹里竟似藏着一个四通八达的巨大迷宫。
白素贞想不到此中大有乾坤,惊讶更甚于他。
爬行了三百来丈后,甬道越来越宽敞,可以直起身行走。到了个较大的洞窟内,料想相隔甚远,蛛群已绝不可能再察觉了,他方松了口长气,靠着洞壁坐下,将白素贞倚在身旁。
劫后“重逢”,直到此刻才有了和伊人畅谈的时机,然而所有想说的话,前两日在临安,在她昏迷的榻前,都已经尽情倾吐过了,此时反倒悲喜填膺,不知从何说起。
白素贞浑身仍被丝茧包裹,仅露出肩头与双足,在火折子忽明忽暗的幽光下,更衬得肌肤如雪。见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不由晕生双颊,低声道:“许官人,劳烦你转过身。”
许宣“啊”地一声,道:“抱歉!”头转得太急,前额磕在了石壁上。只听她“扑哧”一笑,接着“咻咻”连声。洞壁也不知是什么晶石被刀斧劈斫而成,光滑如镜,竟倒映出她的窈窕身影,原来她正将丝茧抽剥而出,“织”成衣裳。
他心如鹿撞,忙转回眼,不敢多看。晶石洞壁映照着他的面容,目光瞥及,又是一声低呼,这才发现他所乔化的“婢女”妆容不知何时已消失殆尽了,露出了真面目,想来是先前浸泡在洗髓池中的缘故,难怪白素贞一眼便认出他来。
“许官人,”白素贞已将蛛丝织成衣裳,翩翩立定,“花神谷与世隔绝,数千年来罕有外人进入,你是怎么找到……找到这里的?”似是想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话到嘴边,双颊酡红,又硬生生换了措辞。
火光跳跃,两人拉长的影子在壁上晃动,那情景与当初蜀山何其相似。
许宣喉中若堵,恍如做了一场大梦,哑声道:“说来话长。白姐姐,你又是为何会到了此处,成了花神谷的少宫主?”
白素贞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日在长江被明心打散了魂魄,便什么都不记得了,重有意识时,便已到了这里。姥姥说,是一个小道士送我来的,说奉了葛仙人所托……”
“小道士?”许宣大奇,突然想起八姝所言,“是那个被关在地牢里两年多、上个月才刚刚死了的小道士么?”
“许官人又是如何知道的?”白素贞蹙起眉尖,越发惊讶,“那道士自称是茅山道士虚尘子,受葛仙人外孙女李姑娘的嘱托,从金山寺和尚法海的手中救了我,将他和我一起送到了昆仑……”
“法海?你是说法海也在这里?”许宣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白素贞点头道:“两位姥姥对和尚极为厌恨,所以一直将他囚禁在地牢。葛仙人对花神谷有大恩,姥姥见了他的玉箫和血书,便将我合力救活,收为弟子,那虚尘子也被奉为上宾,居住在‘望天宫’里。谁知过了半个多月,便发觉那虚尘子暗藏二心,几次潜入藏宝宫。姥姥疑心他与法海同为敖无名的党羽,假借护送我为名,想要盗取上古宝物,大怒之下将他也关入了地牢。”
许宣心中突突狂跳,暗忖:“这么说来,几个月前李师师、耶律大石盗取‘朱雀翎图’时,法海便已被囚禁在此了。他是如何逃出去的?死在这儿的茅山道士又是何方神圣?”他从小对道门各派高手如数家珍,却从未听说过“虚尘子”这号人物,隐隐中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稍纵即逝。
白素贞道:“许官人,那日长江一战,明心为何死在了林灵素之手?我听说你们被林灵素与李少微挟持去了蓬莱,如何又到了这里?小青呢?小青和你在一起么?”
许宣心中刺痛,泪水夺眶而出,摇头道:“小青……小青姐姐死了!”
当下将与她分别之后的所有事情一一道来。
这些话,他当日曾与小青说过,后来也曾在她昏迷的榻前倾吐过,此时重述,虽已流畅自如,但说到自己满门惨死、小青被混沌所吞等事时,依旧痛如刀绞,哽咽难言。
至于他与小青的日久生情,以及对苏里歌的因怜生爱,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唯有含糊其辞地一带而过。
白素贞想不到相别之后的短短一年,他竟经历了如此翻天覆地的种种变故,直听得她时而惊心动魄,忐忑不安;时而荡气回肠,心生神往;时而又柔情百转,想要抚平其创。听到小青意外葬身于混沌之腹,更是如闻晴天霹雳,“啊”地一声,既惊且悲,捧着脸,软绵绵地坐倒在地,泪水如断线珍珠般从指缝间掉了下来。
许宣愧恨难当,重重地打了自己一耳光,道:“都怨我!我若能快上一步,小青姐姐也不会……不会……”积累了数月的自责与悲痛这一刻如洪水决堤,再也无法自已,忍不住放声大哭。
地洞内哭声回荡,滚滚如雷,两人一凛,只怕惊动了花神谷众女,齐齐顿止。静候了片刻,不见有异常,悬着的心方落了下来。
白素贞与许宣相识以来,从未见他如此悲伤,戚戚相感,起身擦去他的眼泪,低声道:“许官人,小青古灵精怪,吉人天相,从前也不知惹了多少乱子,却总能化险为夷。就算真被混沌吞下肚,也未见得就不能逃出生天……”
她越是温言抚慰,许宣越觉愧疚伤心,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泪如泉涌,过了好一会儿,才重转平静,强笑道:“白姐姐说的是。再说就算……就算……我也找到了能让时光倒转的六合棺,总有法子能让她活转过来!”
当下又将自己如何重返临安,遇见“脱胎换骨”后的白素贞,又如何为了救她,误得六合棺,而后阴差阳错撞见敖无名,穿越回数月前的“现在”,与她在此“重逢”之事……择要道来。
白素贞越听越奇,讶然道:“你是说你……你是从数月后的临安‘穿越’到了这里?那时李师师、耶律大石已从花神谷盗走了朱雀翎图?而我奉师命去临安追回被盗走的宝物,却被冒充你的、耶律大石之子用情花毒针所伤?你为了救我,撞见了被囚禁六十年的敖无名,又经由那六合棺,从金山寺‘回’到了数月前的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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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时空
她每问一句,许宣便点头应诺一声。
白素贞虽知他绝不会欺骗自己,却仍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无稽之奇事,思绪如乱麻,咬唇思忖片刻,又道:“如果那‘六合棺’真有如此神通,为何敖无名不扭转时空,逃出囹圄?”
许宣道:“那魔头善恶互搏,自囚自困,一直压不过体内的善识‘大悲长老’;加上又被混金锁链铐住,肉身难以靠近‘六合棺’,逃脱不得。”
想了想,又道:“‘六合棺’的奥义深不可测,我此番‘回’到数月前的昆仑,只是误打误撞,触动了不该碰触的机关。我想那魔头应该也只掌握了‘六合棺’纵横千里的诀窍,就算能脱身,也不知如何扭转时空,否则他当年早就‘穿越’回去救蛮蛮了。”
白素贞蹙眉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你说数月后在临安,我丝毫不记得从前所有之事,想来那时我已洗髓涤心,脱胎换骨了,为何又会在昏迷时突然提及法海?他是何时将我困在那存放六合棺的山洞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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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闻言大震,突然明白自己方才隐约想到什么了, 眼前这迷宫般的山洞与灵峰山腹内的甬道何其相似!难道几个月后的白素贞误将此处当成了彼处?难道法海曾经、或将要经由六合棺,将她囚禁在此秘洞, 差点害得她形神俱灭?
一念及此, 心中突突狂跳, 但仍猜不出此中关窍。当日他返回灵峰山洞寻找六合棺,里里外外搜寻了一日, 那迷宫般的甬洞早已烂熟于胸,左右扫望,忽想:“倘若这两处山洞布局一致, 从这里朝左拐,再朝右、朝左、朝左……走上五百来丈远,就该到灵峰山腹存放‘六合棺’的所在了。难道从这儿往彼处走,也能回到来时存放六合棺的悬崖?”
当下道:“白姐姐,你随我来!”拉起白素贞的衣袖, 朝左边的甬道奔去。
左折右转, 奔行了数百丈, 果然到了一处较大的洞窟, 石乳倒垂, 四壁湿滑, 与当初灵峰山存放六合棺的山洞极为相似, 然而转眼四顾, 却丝毫不见六合棺的踪影, 更无其他出口。
许宣大为失望,刚理出的些许头绪又乱做了一团。忽然想起那青铜罗盘,将手探入乾坤袋,心中猛地又是一沉, 袋中其他物事都在,独独不见了金针罗盘!
他浑身摸寻,又惊又恼, 方才进洞前明明将罗盘塞入了袋中,难道甬道狭窄,仓促间挤掉了而不自知?
金针罗盘能感应六合棺, 无论是盗取绝情草后返回金山寺,还是探索神棺奥义, 穿梭时空救回父母与小青, 都缺其不可。。当下不容分说, 拉着白素贞又往回奔, 一路扫望。
白素贞不解其意,正想问他,忽听“咚”地一声巨响,洞壁微颤,土石簌簌而落。
两人猛吃一惊,顿步回望,却不见任何异常。面面相觑,火光摇曳,四周掉针可闻,只觉这幽深逼仄的甬洞透着说不出阴森诡异,饶是两人艺高胆大,也不由鸡皮泛起。
不等移步,右侧岔洞突然狂风鼓动,冲出一道人影,探手朝许宣天灵盖拍来!
许宣仓促间矮身闪避,与他对了一掌,“嘭!”气浪鼓舞,震得那人翻身飞退,自己喉中亦腥甜直涌,又惊又奇,想不到此处藏龙卧虎,除了鹤鹿双仙与李师师,竟然还有这等人物。
那人咦了一声,笑道:“好丫头,再吃老子一掌!”显是将身着女装的许宣当成了花神谷婢女,掌风凌烈,鬼魅似的闪身攻至。
白素贞听出他的声音,奇道:“虚尘子!”
许宣一凛,敢情此人竟是从法海手中救走白素贞,将她千里迢迢送至昆仑的“虚尘子”!按八姝所说,此人上个月早已死在了地牢内,为何竟活蹦乱跳地藏身于此?
人影分合,光浪四炸,火折子忽明忽暗地映照着那“虚尘子”的脸,许宣当胸如被重锤猛击,几难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道:“是你!”
那人身着道袍,双眸灿灿如星,嘴角挂着桀骜凶暴的笑容,赫然竟是许久未见的大宋第一魔头林灵素!
自从离开蓬莱后,许宣便未曾见过林灵素,没想到竟会在此地重逢!但这魔头的双眼明明已被蛇圣女刺瞎,为何此时竟神光炯炯?按小青所说,他与楚青红应已葬身北海,又为何现身万里之外的昆仑,摇身变成了护送白素贞抵达花神谷的“虚尘子”?
万千疑窦,瞬息闪过,不及多想,已和林灵素连对了数掌,喝道:“魔头,你怎么从北海逃到这儿来的?青帝呢?青帝在哪里?”
林灵素笑道:“什么北海南海、青帝黄帝?你这男装女装的小子又是哪里钻出来的什么东西?”
说话间又激斗了数合,许宣转守为攻,讶异更甚。这厮气若奔雷,快如鬼魅,确是林灵素无疑,然而相别数月,何以须发如墨,看似年轻了许多,就连真炁、修为也似大不如前?更奇怪的是他已尽显真容,白素贞一眼便认将出来,以林灵素的毒辣眼光,又怎会丝毫认不出自己?难道……想起李师师足可乱真的乔化之术,心中一震,难道此人并非林灵素,而是那女魔头遣来鱼目混珠的假货?
虽猜不透李师师的奸谋,但想她阴狡多谋、机变百出,为了盗夺朱雀翎图,多半会利用花神谷对敖无名师徒的痛恨与防范,来个以假乱真,调虎离山。
若真如此,只要活捉此人,让白素贞提到鹤鹿双仙面前对质,就可以当众拆穿李师师的奸谋了!当下毕集真炁,朝那人全力猛攻。
“林灵素”嘿然道:“臭小子倒有些本事!”虚晃向左,突然脚尖在洞壁上一点,翻过两人头顶,探手抓向白素贞。不等许宣回掌扫至,立即又旋身转向,贴着左侧洞壁闪电滑过,右手以指代剑,真炁纵横,接连向许宣刺出七剑。
许宣大凛,这几下看似一气呵成,快如闪电,却至少由道佛六大门派的剑术、掌式演化而来,尤其最后这三剑,一记是铁剑门的“星飞天外”,一记是峨眉般若寺的“佛光普照”,一记则是魔门冥王殷纣的成名绝技“龙沉九幽”,全是当初受困蓬莱时,林灵素传授他与小青的“三十六剑式”之一。普天之下,除了那博采百家的大宋第一魔头,又有谁能在如此短的瞬间、如此狭小的甬洞里,随心所欲地使出这让人眼花缭乱的各派绝学?难道自己想错了,此人当真是林灵素?
那“林灵素”的惊怒却远甚于他,似是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假冒婢女的黄毛小子竟能将自己的全力猛攻一一化解,无心恋战,连攻数“剑”,忽然借着反撞的气浪翻身冲出六七丈远,消失在黑暗里。
许宣岂能容他逃脱,与白素贞并肩疾追。
那厮对这迷宫般的甬洞显然也极为熟悉,时而忽左忽右地翻腾闪躲,时而贴着滑溜溜的石壁闪电飞旋,不管他们如何提速追赶,始终保持了六七丈的距离。
许宣念头急转,依当日灵峰山腹内所见,前方甬道左折后再无岔路,百余丈后将与另一条甬道相通,与其尾追不舍,倒不如抢到前头堵他。当下拉着白素贞转入右侧山洞,绕折飞奔。
过不片刻,果见那厮从前方侧洞窜出,迎面冲来。许宣笑道:“这回看你哪里走!”柴刀气浪鼓卷,刀背一侧朝他当头拍落。
“林灵素”应变奇快,侧身急旋,银光怒舞,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青钢剑,荡开柴刀,继而又朝他与白素贞连刺出九剑。
剑如闪电,雷霆万钧,许宣猝不及防,虽撞开前六剑,却险些被第七剑刺中左肩,幸亏白素贞挥带卷扫,将那魔头长剑震开寸许,才博回至为宝贵的转圜之机,反守为攻。
霓光四炸,照得洞中幻彩流离,许宣、白素贞俱是一震,惊愕莫名,只这片刻,林灵素竟然换了一身装束,紫衣纶巾,玉带皂靴,就连脸容也似有几分变化。
更怪异的是,那厮仿佛并不认得他们,扬眉笑道:“哪来的假丫头,竟敢挡你爷爷去路!”势如狂飙,将二人撞开后,立即飞卷而去。
正待追赶,又是一道人影疾冲而至,道:“两位娘子,借过!”
火折子光焰摇曳,晃见那人侧脸,两人更是猛吃一惊,失声道:“葛仙人!”白衣飘飘,清俊挺拔,赫然竟是葛长庚!
那人转头讶然回瞥,微微一笑,继续闪电般朝前追去。许宣目瞪口呆,如堕云雾。
葛真人明明已死在蜀山,怎会活生生地出现于此?若只是虚象幻影,又怎会有如此真实的互动?再看他的脸容、须眉,竟似年轻了几十岁,仿佛时光倒流……
他心中一凛,时光倒流?难道六合棺启动之后,时空逆转,不仅将他带回到数月之前,就连死去的葛长庚、从前的林灵素……也都被卷到了此时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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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涡流
许宣一念及此,冷汗涔涔,也不知是惊是喜是忧。旋即又想,如果时光倒流,为何会出现两个不同的林灵素?他们与葛仙人又为何会现身在这花神谷的秘洞之中?隐隐之中觉得另有玄机,只是这一时间又如何能参透?
却听白素贞急道:“葛仙人!”拉着他往前追赶,方醒过神来,提气疾掠。
然而奔不数步,又听见“轰”地一声巨响,洞壁颤动,土石簌簌,前方葛长庚、林灵素的身影如水光波荡,陡然消失无踪。
白素贞茫然四顾,分不清梦耶醒耶,是真是幻,想到葛长庚对自己的如山恩情,热泪盈眶,难过到了极点。
许宣正不知该说什么,又听“轰”地一声剧震,心胆俱颤,右侧甬道内霞光幻射,涟漪般层层荡漾,接着从光波里冲出一男一女,女子白衣素褙,裙上绣了几团云纹,清丽不可方物;男子黑衣皂靴,双眸灿灿如星,俊朗中带着几分愤嫉凶恶的神情,颇有几分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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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来势极快,见许宣、白素贞挡在洞中,亦猛吃一惊。
黑衣男子扬眉笑道:“云奴,这两位是你的丫鬟还是师妹?是来送行呢,还是殉葬?”碧光暴卷,挥刀朝他们横扫而来。
“别杀她们!”不等许宣闪避, 白衣女子已奋力将那人拽开,噙泪摇头, “我亏欠师门太多, 罪孽深重, 你若……你若真的怜惜我,就别再多伤无辜了。”
“云奴?”白素贞蓦地想起当年失身敖无名、被逐出花神谷的少宫主, 失声道,“你是云奴师姐,他是敖无名!”
许宣幡然醒悟, 难怪这厮似曾相识,敢情竟是几十年前的九头龙王敖无名!
此时再无半点怀疑,这迷宫般的甬道必是时空交叠之处,方才撞见的两个林灵素、“死而复生”的葛长庚,还有眼前的敖无名与云奴, 全是由不同的时空里撞出来的。虽不明白为何会发生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但也猜得多半是六合棺的缘故。。
这时又是“轰”地一声巨震, 霓光晃荡, 冲到眼前的敖无名与云奴瞬间消于无形,周围的洞壁也如水波急剧晃荡。
等到一切平复时,周遭甬道竟似发生了变化,原来左侧的甬洞消失了, 变做了光滑坚硬的石壁, 而右侧、前方则多了两个幽深的黑洞。
许宣心中一寒, 这迷宫般的石洞似乎随着那神秘的巨震不断变化,若真如此,自己二人岂不是要被困在这时空迷道里, 永远也找不着出路了?
白素贞此时也隐约猜出些端倪, 和他面面相觑,彼此紧握的双手尽是冷汗。
“轰!”
“轰!”
“轰!”
“轰!”
巨震声越来越响, 间隔也越来越短, 霓光乱舞,大地摇颤, 就像是天神正用巨锤猛击着山岳, 一下又一下,每一记都仿佛撞在他们心底。
不时有人从光漪中漾出,或叫或哭或笑或喊,活色生香地扑面而来, 眼花缭乱地交错而过,然后又随着下一次的震动消弭于黑暗。
两人真炁乱窜, 呼吸窒堵,有如滔滔洪流中的两片浮萍,浮沉在错乱交汇的时空里,时刻将被撕碎、卷溺。
许宣暗呼不妙,他是无脉之身,真炁原本就可无序循行,再难受也能强撑,白素贞可就不同了,如果不尽快找到出口,势必被这时空涡流冲断经脉,走火入魔。
当下大声道:“白姐姐,你闭上眼睛,什么也别看,什么也别听,只管跟着我走!”撕下衣袖,塞住自己与白素贞的双耳,闭上眼贴着洞壁,依照脑海中灵峰山洞的走向,朝着“涤心阁”摸索而去。
耳目既闭,干扰顿时小了一大半,但周围炁流仍狂飙般回旋乱涌,时前时后,忽上忽下,扑面如割,难以呼吸,脚下更是趔趄难行,只能将手掌紧贴石壁,一步步地朝前移动。
走了约两百余步,左手忽然摸到一道细微的裂痕,接着又是几道,越来越密。
许宣一凛,此地洞壁光滑无比,怎会有如此细密的裂痕?难道是前人凿刻的指引信号?
重新打亮火折子,凝神端看,却见玛瑙般的石壁在火光与炁流辉映下,绚丽万变,光怪陆离,隐约可见一条条发丝般的细纹,似是百余个弯曲如蛇的上古篆字,排成数列。
奈何这些文字一个也不认得,细辨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出“宇宙”两个字。
他灵光一闪,是了,这些字与裂天刀上的篆字何其相似!心里怦怦狂跳,料想此中必有玄秘,当下逐字逐行地默记、辨认,勉强又认出了二十余字。
白素贞见他停下后半晌不动,不知发生了何事,忍不住睁开双眼,却见前方霓光滚滚,冲出一个少年,朝着他们飞奔大喊:“快把壁上的文字抹掉!”心中一震,失声道:“许官人!”
许宣转头望去,亦大吃一惊。方才种种不可思议的奇幻诡象,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此刻令他难以置信——来人英姿挺秀,满脸焦急,赫然竟是他自己!
短短半个时辰,他先后“邂逅”了两个林灵素、年青时的葛长庚与敖无名,还有数十年前的“云奴”等各色人物,时空涡流在这里错乱交汇,难道竟将未来的自己也卷了回来?
不容细想,波光晃荡,那“许宣”已冲至面前,急道:“快!快把这些字统统抹掉!”见他依旧目瞪口呆地动也不动,更不分说,拔出柴刀便往石壁上劈去。
“砰”地一声,碎石迸飞,半面石壁轰然坍塌。
眼看“许宣”的第二刀又旋风劈落,剩下的半壁文字行将湮灭,许宣如梦初醒,叫道:“慢着!”柴刀扫挡,和“自己”的“裂天刀”撞了个正着。
“轰!”
强光刺目,刹那间,时间仿佛突然凝固了,只见碎石悬浮半空,微尘一动不动,无数道彩色光弧在两柄柴刀间以极慢的速度缓缓漾开,又慢慢地炸散成万千绚芒。
在他与“许宣”之间,仿佛横亘着一堵巨大的无形炁墙,炫光扩散的同时,那面炁墙也以极慢的速度扭曲为层层扭转的漩涡,徐徐将碎石、绚光、石壁……乃至他与白素贞及“自己”全都卷了进去……
然后雷霆狂奏,震耳欲聋,时间突然又变回了常态。
他喉中一甜,百骸如裂,扭曲的炁旋陡然飞炸,爆发出狂猛得难以形容的气浪,排山倒海,将他重重砸落在地,接着又似羊角风般将他凌空揪起,横掼在石壁上,左右飞弹,摧枯拉朽地撞塌了好几面洞壁,飞滚出数十丈远,瞬间被雹雨般砸落的乱石埋在黑暗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剧痛中醒过神来,额头、肩膀、双臂、左腰、右臀、双脚……几乎无一处不疼,在那毁天灭地的炁旋冲击下,护体气罩竟不起丝毫作用。
眼前漆黑一团,身上、头上似被泰山压覆,难以动弹。想起白素贞,心中一凛,叫道:“白姐姐!白姐姐!”
四周死寂,只有回声阵阵。他凝神扫望,山洞内影影绰绰,依稀可见塌落后堆积如丘的乱石,就像置身荒坟古墓,方才的种种绚光炁浪、真人幻影……全都彻底消散了。
他推开压在身上的乱石,趔趄起身,一边继续呼唤白素贞,一边摸索前行,越走却越觉骇异沮丧。巨震之后,不但白素贞凭空消失,就连那迷宫般的甬洞也似完全改变了,再难找寻方向。
忽听右前方“吱吱”连声,定睛望去,竟是一只老鼠躲在石缝中伸头探脑,时停时逃。
许宣大喜,这老鼠又肥又大,毛皮光亮,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现身于此,说明不远处必有出路。当下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
老鼠东奔西窜了数十丈,转入左侧的一个洞角,东嗅西闻,又刨又拱,听到身后许宣的脚步,缩身回头,惊慌失措地吱吱尖叫了几声,急忙钻到了一个罅洞里。
许宣趋前探查,见那罅隙约两寸宽,里头弯弯曲曲,仅容蛇鼠通过,大为懊恼。拔出柴刀,正欲试着撬开罅洞,忽听一个细微的声音从右侧洞壁后方传来:“还没找到夜光么?”
许宣一凛,将耳朵贴在石壁上,屏息聆听。又听一个女子道:“禀大姥姥,奴婢们找遍了涤心阁,始终不见少宫主踪影。守在阁外的所有弟子,也均未见少宫主出过瀑布。”
又听一个声音格格笑道:“这可就奇啦,难道夜光那孩子眼看斗不过金花,怕丢了姐姐的脸面,索性化蛹成蝶,一飞了之?又或者本非我类,其心不正,早就和那‘虚尘子’沆瀣一气,洗心修炼是假,图谋盗宝是真,眼看就要败露,赶紧逃之夭夭。”
前一个声音寒冷如冰,后一个声音清脆甜美,正是鹤鹿双仙。
许宣心跳更剧,循声探查,却见洞壁下方透出一丝幽光,似乎也凿有个极细的小孔。当下屏住呼吸,伏身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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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宝窟
许宣屏住呼吸,伏身窥望。那孔洞小如发丝,根本看不见彼端的情形,只听鹤仙子冷笑一声,道:“你放心,夜光不比金花和李师师,绝不会阳奉阴违,违背师命,做出大逆不道的勾当。”
鹿仙子笑道:“那可不一定。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夜光还尚未修成人身呢?”顿了顿,道:“慕华、嫣石,你们留下,其他的孩儿们全都出去,我和大姥姥有话要讲。”
众婢女齐声应是,脚步声渐去渐远。
许宣将眼紧贴孔外,凝神窥视,始终瞧不真切。想起当初葛长庚以“隔垣洞见”之法,借三棱铁剑折射气光,映照出洞外影像,心中一动,取出乾坤袋里的流霞镜,斜对着孔洞,将真炁绵绵传入镜面。
霞光一鼓,朝着洞顶幻射而出,水波般晃荡了片刻,逐渐形成清晰的图景。
只见石壁彼侧竟是个巨大的洞窟,顶上嵌满了夜明珠与各色宝石,与斜插洞壁的火炬交相辉映,亮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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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内密密麻麻堆满了数以千计的箱柜,有的笔直地垒叠至洞顶;有的横七竖八地倾倒在地,洒落满地珍奇;有的则被挤压变形, 露出藏放于内的各式宝物……想起敖无名所说,鹤鹿双仙一个贪吃、一个贪财, 难道这秘洞竟是她们的藏宝窟?
鹿仙子笑吟吟地举着“方坤匦”, 在变幻万端的明珠炫光下左右端看。。
鹤仙子沉着脸站在一旁, 背手紧握着墨玉长短规,白鹤绕着她不断踱步。慕华与嫣石则垂首低眉地站在数尺外, 一动也不敢动。
又听“哐”地一声闷响,似是洞窟的秘门被众婢紧紧关上了,鹿仙子方放下“方坤匦”, 转身朝慕华二女嫣然一笑:“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将男人带入花神谷。”
慕华、嫣石如五雷轰顶,脸色齐变。鹤仙子皱眉道:“什么男人?你说什么?”
鹿仙子也不回答,依旧笑吟吟地朝二女道:“你们是当姥姥瞎了眼呢,还是老糊涂了?可你们忘啦, 就算我真瞎了眼, 辨不出假凤虚凰, 鼻子还能嗅得出男人的气味。你们既有本事给那‘甄真’易容、变声, 为何不索性透骨熏香,把那臭男人味彻底销个干净?”
许宣一凛, 原来这老妖婆早就知道自己是男扮女装了!既如此,她为何不当着众宾客之面拆穿?
嫣石俏脸血色尽失,咬了咬牙,仰头道:“姥姥,是我……”
慕华一把将她拽住, 抢前跪倒道:“慕华罪该万死!此事全由弟子一人而起,与其他姐妹无关,姥姥要杀要剐,弟子甘愿受罚, 但请勿牵连无辜……”
“慕华姐!”嫣石眼圈一红, 挣开她的手, 跟着跪倒在地, “这事和慕华姐无关,也与阿芙姐不相干, 都怪我自恃有姥姥恩宠,不顾各位师姐反对,私自将他带入谷中……”
“住口!”鹤仙子气得小脸通红,长短规猛地在铁柜上狠狠一拍,登时将铁柜击得粉碎,珍宝骨碌碌滚了满地。
嫣石、慕华从未见过她如此震怒,齐齐噤声,伏地微微颤抖。
鹤仙子胸脯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冷冷道:“慕华,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慕华略一踌躇,道:“是!”
当下将阿芙、嫣石奉命到谷外寻找雪莲,如何撞见为敖无名带路的许宣,又如何将他擒回花神谷,听其建议,烹制菜品,败露后又如何担心受罚,将他乔化为婢女之事……一一道来。紧要处,或轻描淡写,卸去嫣石诸女之责,或夸大自己的罪过,将责任全都揽至身上。
嫣石在一旁听得大急,几次抬头插嘴,都被鹤仙子喝止。
慕华道:“姥姥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弟子岂敢抱欺瞒的侥幸之心?只是双喜临门,贵宾云集,实不敢扫了姥姥的兴头,所以一时糊涂,错上加错,才弄到这等田地……”
“够了!”鹤仙子又用长短规猛击了一下地面,怒色却已缓和了不少,转头朝鹿仙子冷笑道,“既然你早就闻出了那臭小子的气味,为何非但不拆穿,反倒指名让他去给夜光侍浴更衣?你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鹿仙子笑道:“洗心涤骨,方可脱尽凡胎。如果夜光连这么一点考验也经不住,又如何担得起‘不老宫’少宫主的重任?姐姐也不希望因为她一个人,而坏了‘花神谷’几万年来的规矩吧?”
眉头忽然一皱,拍手道:“糟啦!她情茧虽破,却和那假‘甄真’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该不会是真的动了凡心,和那小子云雨之时,被情蛛你一嘴、我一口地吃下肚去了?”嘴上说担心,嘴角眉梢却尽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许宣又是惊恼又是庆幸又是好笑。这老妖婆心机如此歹毒,若非自己守住本心,又有“定心珠”与“冰心花蜜”相助,只怕真已着了她的道了,即便此刻不受情蛛围攻,白素贞也势必因失贞而成众矢之的。
想起李师师送来的雪莲上浸染的“相思蚕”与“苦情花”毒,心中又是一震,难道鹿仙子早已和那女魔头暗中勾结?
旋即又想,金花乃是鹿仙子的嫡传弟子,于理于情,这老妖婆都应当支持金花登位才对,又岂会暗中支持李师师?但若非如此,以鹿仙子异乎常人的嗅觉,又怎会闻不出雪莲花上的情花之毒?即便真闻不出,她又为何如此胸有成竹,仅凭自己这么个男扮女装的“甄真”,便能让白素贞动情失身?
思如乱麻,隐隐觉得此中另有玄机,一时却捋不清头绪。
又听鹤仙子怒道:“臭丫头,你和我抬杠便抬杠,干嘛迁怒到夜光身上?她是葛真人临终托付给咱们的,就冲这一点,少宫主便非她莫属。你为了跟我捣乱,恩将仇报,自毁声誉,对得住葛真人,对得住不老宫么?”
鹿仙子叹了口气,道:“送她来的虚尘子是假冒的茅山道士,阴狡歹恶,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果两人沆瀣一气,托孤是假,盗宝是真,也不知是谁对不起葛真人,对不起不老宫……”
见鹤仙子气得小脸涨红,又上前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笑吟吟地软语央求:“好姐姐,算我错啦,你莫生气。吉时已到,且不管夜光去了哪儿,外面尽是等着看六艺比试的客人,总不能让她们看不老宫的笑话吧?如果敖无名真的又来捣乱,我们俩姐妹就更不能吵嘴啦。”
鹿仙子冷笑着挣开她,正待说话,忽听洞门“咚咚”闷响,有人道:“姥姥!姥姥!少宫主找到啦!”
许宣大喜,鹤仙子更是容光焕发,叫道:“夜光在哪儿?快传她过来!”
只见一个白衣婢女急匆匆地奔入,跪在鹤鹿双仙面前,道:“禀姥姥,少宫主正在‘会仙台’与大……与那李师师对质,还要众宾客速速离开,说是李师师和金花师姐勾结,要盗取‘朱雀翎图’;还说不消多久,敖无名就将打倒不死树,天崩地裂……”
众女脸色齐变,鹿仙子拍手大笑道:“好一个白夜光,我真真小瞧你啦!没想到你看来温婉柔顺,暗地里却有如此心机。你斗不过金花,也斗不过师师,居然想得出这等‘移山填海、浑水摸鱼’的妙计!”
许宣听到那句“李师师和金花师姐勾结”,心中“咯噔”一跳,原先的疑惑登时有了答案。但不知白素贞方才去了何处?又因何忽然说出这番话?
想到先前凭空蹦出的“许宣”,更是心中剧跳,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竟是从“未来”穿越而至的“自己”,将这些即将发生之事透露给她的?
鹤仙子“哼”了一声,道:“夜光可不是金花,她这般说必有缘故。”无心再与鹿仙子斗嘴,招呼众女前往“会仙台”,刚走了两步,又转头冷冰冰地朝着慕华、嫣石道:“你们八个丫头欺瞒师尊,胆大妄为,可恨至极。等花宴过后,水落石出,再与你们慢慢算账!”
慕华二女对鹤仙子脾气了如指掌,见她没有立即将自己逐出师门,知道尚有转圜之机,大喜过望,忙伏地称是。
众女取下壁上的火炬,转眼便走得干干净净。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洞门闭拢,满窟的明珠、宝石光芒渐暗,很快便只剩下万千点荧光,明灭闪烁,有如星穹。
许宣恨不能插翅飞到“会仙台”,奈何身陷迷宫,出口难觅,唯有收起流霞镜,运气于掌,一寸寸地摸索周遭洞壁,搜寻孔洞。
正自心焦,忽听“吱吱”连声,先前那只老鼠又从罅洞里探出头,左右顾望了片刻,一溜烟朝前飞窜。
他顾不得多想,立即拔步紧随其后。
老鼠左冲右突,奔得飞快,大约穿行了百余丈,蓦地停了下来,贴着角落嗅闻片刻,吱吱尖叫,立起身,发狂似的啃噬着石壁。
那洞壁坚逾钢铁,被它尖牙磨咬,发出刺耳的声音,却纹丝无损。
许宣大奇,擦亮火折子,凝神观望,这才发现彼处悬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铁线,线的末端系着一个极为小巧的钓钩,钩上空空如也。那硕鼠贪婪焦躁地扑咬空钩,始终差了半截,是以在石壁上胡乱啃咬。
朝上望去,铁线约丈许长,从顶壁的一个极小的孔洞垂下来,竟像是有人在此放下空钩,“姜太公钓鼠”。
老鼠始终扑咬不着,竟突然跳了起来,一口紧紧咬住了尖钩,吃痛怪叫,拼命挣扎。
铁线猛地朝下一松,被硕鼠拖到了地上。那孽畜惊惶失措地退了几步,掉头狂奔,铁线随之越拉越长。
许宣更觉好奇,取出神镜朝那小孔照去,重展“隔垣洞见”之法,霞光折射,幻化出洞外情景,惊讶之余,大为失望。
但见栅栏交错,囚笼林立,石壁彼侧竟是个阴森森的地牢。地牢上下四方全是婴壁粗的混金铁柱,嵌在原就铜墙铁壁的洞窟内,插翅难飞。
牢笼里只有一个囚犯,蓬头乱须,衣裳污渍斑斑,手脚俱被链锁铐住,正盘腿坐在草堆上,右手指尖夹着一根极细的铁线,低头闭目,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冥思。从孔洞中垂下空钩“钓鼠”的,应当就是此人了。
自与另一时空“穿越”而来的“许宣”对了一刀后,这地底迷宫竟在瞬间不可思议地完全改变,再难寻觅出路。
他原指望这钓钩彼端暗藏出口,此时得知彼侧竟是地牢,自是气馁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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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重会
许宣原指望这钓钩彼端暗藏出口,此时得知彼侧竟是地牢,自是气馁到了极点。
却不知这厮为何放下空钩垂钓?是因为身陷囹圄,憋闷难当,以此聊以作乐;还是饿得发疯,想要钓几只硕鼠来打打牙祭?又或是无意中发现这个孔洞,有如绝望中瞥见曙光,想要以此打探出路?殊不知此端望着彼端,墙里墙外都是一般的牢狱,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一念及此,满嘴苦水,忍不住想要放声狂笑。
又见地牢内火光闪动,那人立即收起铁线,藏在袖中。
人影闪动,六个白衣婢女提着灯笼走到牢笼外,嘴唇翕动,朝着那囚犯说了几句什么。囚犯拖着镣铐叮叮当当站起身,顺势松手,将铁线悄然抛落在乱草堆里。
六婢取出钥匙,打开里外两重笼门,拽引铁索,拉着那囚犯朝外走去,转眼间,地牢便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那硕鼠见没了钓钩,焦急如狂,不住尖叫打转儿,以头撞壁。
许宣正待收起神镜,另觅出路,却见石壁上镜光摇荡, 又有个绿衣婢女提着灯笼蹑手蹑脚地走入地牢。
那绿衣婢女在笼门外左右张望了片刻,确定并无旁人, 这才侧身钻了进来, 低头四处寻看。。
许宣大奇, 瞧她举止鬼祟,显然是趁着囚犯被带离之际, 偷偷摸摸地潜入此地,却不知在找寻什么?
却见她顿住脚步,拾起那条细铁线, 露出惊讶的神色,忽又微微一笑,拨开干草堆,从怀中取出一个膏盒, 将一只七色蛊虫穿在尖钩上,又将盒里的泥膏厚厚地涂抹于钩线,然后小心翼翼地塞入地板的细孔。
“咄”地一声轻响,那根细如发丝的钓线已从上方的孔洞中探了出来,一点点垂至头顶。
那蛊虫约两寸来长, 形如蚯蚓,七彩斑斓, 被穿在尖钩上不住地挣扎蠕动,光芒闪耀,异香扑鼻。
老鼠嗅见香气,越发躁狂, 不住朝上跳跃。钓钩垂至离地不到两尺时, 终于被它一口咬住, 连钩带饵扯落在地。尖钩从它上颚破出,挣脱不得,它丝毫不顾, 吧唧吧唧地贪婪啃噬, 很快便将饵虫吃得半点不剩。
那老鼠犹觉不过瘾,前爪抓住铁线,边舔边咬,过不片刻, 浑身忽然一僵, 发出凄厉的惨叫,四爪抓挠腹部,以头撞地, 肥硕的身躯鼓起颗颗小包,似有虫子在皮下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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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一凛,本能地朝后退了数步,屏息戒备。
只听“吱吱”连声,脚下黑影飞闪,也不知从哪儿窜出十几只肥硕的老鼠,全都奔向那只被尖钩钓住的老鼠,争先恐后地扑咬起来。
接着左侧、右方的甬道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奔出数十只、上百只……成千只硕鼠,潮水般地扑涌到洞角,疯狂刨拱啃咬。
被压在最下方的几只老鼠尖叫挣扎,回咬了踩踏它的鼠群,立刻被群起攻之,血肉飞溅,转眼便只剩下了几根骨头。
鼠群也不知是嗅见血腥,还是受蛊毒所驱,越发癫狂,有的交相撕咬,有的猛撞石壁,有的只顾埋头啃咬。
不过片刻,洞角已垒起丈许高的“小丘”,大半是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鼠尸,不住地朝下塌陷,又被后继涌来的鼠群填满,越堆越高。
许宣脚下尽是奔涌而来的老鼠,密密麻麻,已盖过了他的小腿,好在它们直奔洞角而去,对他的血肉之躯并无兴趣。饶是如此, 站在这怒潮般的鼠群中, 亲睹这奇诡恐怖的一幕,仍不免毛骨悚然,进退不得。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 终于不再有新的鼠群涌入,洞角堆积如山的鼠尸也渐渐塌落,只剩下数百只最凶暴的老鼠仍在躁狂地互相撕咬、撞击石壁。
四处血肉泥泞,白骨森森,腥臭味扑鼻欲呕。等到最后几只硕鼠也挣扎倒地,弹脚不动时,那绿衣婢女方将铁线从鼠堆中缓缓抽了上去。
只见那铁线转了几转,弯曲的尖钩竟自行变直,朝右慢慢延伸,过了两尺多的距离,又朝上转向,徐徐插向顶壁。
许宣这才发觉顶壁上还有一个极小的孔洞,铁线穿入其中,竟又透过顶壁,伸入上方地牢。
绿衣婢女一手捏住铁线,一手按在地上,徐徐朝左转动,“嘎啦啦”一阵响动,坚逾钢铁的顶壁竟露出一圈缝隙,朝上慢慢抬起。
许宣又惊又喜,此地果然暗藏机关。这时地牢笼门洞开,除了绿衣婢女并无他人,正是冲出生天的绝好良机。
收起流霞镜,正欲动手,忽听上方“哐啷”连声,又有人拖着镣链走进来了。绿衣婢女脸色微变,立即俯身钻入地洞,顺势将地板轻轻盖拢,反向旋紧。
她竖耳聆听了片刻,神色转松,皱眉看看周围的鼠尸,跨步跃出,从袖中取出一瓶精油,洒在尸堆上,放火烧着。
顷刻间火焰冲涌,四壁皆红,到处弥漫着让人闻之欲呕的焦臭之气。
她捏住鼻子,朝后退了几步,方一转身,撞见藏在洞角的许宣,大吃一惊,不等反应,已被他瞬间制住。
许宣左手捂住她的嘴,右掌贴在她的后心,低声道:“要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听懂了便点点头。”听他所发之声竟是男子,绿衣婢女惊讶更甚,点了点头。
许宣道:“地牢的所有钥匙你都有么?出了地牢,能不能通往‘会仙台’?鹤鹿双仙是否正在‘会仙台’观看‘五艺’比试?”
他每问一句,绿衣婢女便点一点头。得知众人都在彼处,地牢无人看管,他心下大宽,又传音追问:“这秘道究竟是什么所在?你为何要从地牢里钻进来?”
绿衣婢女被他捂住嘴巴,回答得含混不清。
他方松开手,虎口忽然被狠狠咬了一口,接着左肋剧痛,似被尖锥刺入。还不等右掌发力,那婢女已翻身窜出了数丈开外,扬手一把银针扑面打来。
许宣没料到区区一个婢女竟有如此身手,所幸护体真炁应激反弹,将银针尽数震飞。那婢女似也想不到他这般了得,拔剑拨卷,将满地鼠尸连着烈火,接连不断地朝他扫来。
许宣满腹疑窦待解,不愿伤她性命,指诀变幻,应势移形,瞬间便扑到她左侧,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阴阳指!”她“啊”地一声低呼,不怒反喜,脱口叫道,“许宣!你……你是许宣!”
这一声直如春雷轰顶,许宣也陡然认出她的声音了,惊喜如爆,颤声道:“小青姐姐!”
“许宣!许宣!你真是许宣!”绿衣婢女顾不得脱手的长剑,转身扑入他的怀中,又哭又笑,双手捧住他的脸,猛地往他嘴上口勿去。
霎时间,他只觉天旋地转,胸口如被重槌猛击,抱着她趔趄后退,坐倒在地。湿湿咸咸的泪水洇入他们的唇间,泛开酸甜苦辣的五味,翻江倒海似的将他卷溺,难以呼吸;又似雷霆夹着暴雨,让他脑中轰鸣,无法思想,跌宕在狂喜与惊愕的两极。
小青!
小青!
小青!
那熟悉的幽香、温车欠的身体、甜美的气息与声音……除了他梦萦魂牵,想过千遍百遍的小青,又复是谁?
但她明明已被混沌吞入腹中,沉埋北海,又怎会在这数万里之外的昆仑死而复生?心中一震,忽然醒过神来了——这是几个月前的小青!是尚未在塞外与他重逢的小青!
这迷宫般的神秘山洞,似是时空交错的节点,让他遇见了几十年前的敖无名与云奴,遇见了年青时的葛长庚与两个林灵素,遇见了来自“未来”的自己,此刻又遇见了未曾蒙难的小青!
数月来,他梦里梦外、时时刻刻总会想起小青,悲恸、懊悔、自责、思念……总会突如其来地将他击倒,哪怕在与苏里歌缱绻的罗帐,哪怕在与白素贞重逢的断桥,哪怕在被仇恨浸染、痛哭跪拜的父母坟头。
然而此刻,当时光倒转,祈愿成真,当他紧紧地抱着伊人,肌肤相贴,呼吸互闻,内心爆炸般的狂喜却化作了忐忑与恐惧。
被他咒骂过千遍万遍的贼老天,为何突然大发慈悲,将白素贞和小青全都活色生香地送到他的眼前?究竟是菩萨垂怜,还是贼老天故意戏耍,让他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重新体受生离死别的苦痛煎熬?
旋即又想,我命由我不由天,就算贼老天成心耍我,我也势必能参透“六合棺”的奥秘,扭转乾坤,救回所有所爱之人!怒火与豪情顿时又压过了怖惧,将小青更紧地箍入怀中。
火焰摇曳卷舞,渐渐熄灭。
小青脸颊滚烫,忽似有些害羞,低头挣开身,朝后退了数步,笑道:“小色鬼,从蓬莱出来后你去了哪儿?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亮晶晶的双眼却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羞涩与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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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潜流
许宣许久未曾听她骂自己“小色鬼”,此时闻见,直如隔世,想要调笑回应,喉中却似被堵住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好姐姐,可我却知道你去了哪儿,又为何来到这里。”
小青一怔,正想说话,忽听“轰”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脚下一个趔趄,登时重又扑入许宣怀中。
两人心中俱是一沉,循声望去,左侧甬洞幻光荡漾,伴随着隆隆剧震,一轮接一轮的七彩晕波贴着石壁极速扩散,声势之凌烈,竟比先前的几次震动强猛了十倍有余。
绚光刺目,乱石如雨,二人携手站在洞中,竟似踩在惊涛骇浪的小舟上,左倾右摆,踉跄跌撞。
接着又听“轰轰”连声,水龙咆哮,银瀑喷涌, 甬洞的那段突然崩泻出滚滚洪流,摧枯拉朽, 瞬间便将他们掀卷着冲出了数百丈远。
所幸许宣反应极快, 立即施展“龙息诀”, 紧握小青左手,将空气透过肌肤, 绵绵不绝地输入她的心肺。
饶是如此,两人仍如浮萍乱卷,被洞壁接连猛击, 剧痛攻心,口鼻、胸喉灌满了冰冷咸苦的海水,憋闷欲爆。
又听“砰”地一声闷响,颈背撞在坚硬的石壁上,身后忽然一空, 被怒流冲得凌空飞起, 又重重砸落池中。
四周气泡汩汩, 莲花跌宕, 情蛛乱窜飞逃, 嵌在洞壁上的水晶灯已被破壁喷出的水柱撞得七零八落。
小青浮出池面, 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惊魂未定, 不知发生了什么。。许宣却是又讶又喜, 敢情这从天而降的怒瀑惊涛竟将他们又冲回了“涤心阁”“洗髓池”!
还不等多想,洞外鹤鸣阵阵,惊呼迭起,花神谷众女显然已察觉异动, 纷纷赶来一探究竟了。小青急忙又抓住许宣的手,低头朝池底潜去。
水龙滚滚喷薄,池面急速上涨, 很快便没过了洞壁的罅口。
透过上方跌宕晃动的莲花与汩汩水泡,只见情蛛已沿着顶壁逃出了涤心阁。数十个白衣女子掠入洞中,惊惶失措地四下扫望, 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两人不愿被众女发现,携手悄然潜到莲叶最密集处。指掌交贴, 但觉小青脉搏忽快忽慢, 气血乱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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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一凛, 转眸望去, 水光潋滟,斑驳陆离,她的脸酡红如醉,水汪汪的双目艮,女乔女眉难言。视线相接,心中猛地一颤,忍不住将女也拉入怀中(删除三十五字)。
小青双手车欠绵绵地勾缠着他,如春藤绕树,在水中翻了几个身,缓缓沉入池底。黑发飘卷,衣裳鼓舞,水泡从他们的唇间串串涌出,时断时续。
四周碧叶浮沉,莲花跌宕,两人就像相濡以沫的鱼,沉睡在无边无际的梦里。
迷迷糊糊中,他瞥见右前方悬浮着的情蛛断肢,猛吃一惊,顿时(删除七字)清醒。“苦情花”与“相思蚕”!方才被洪流冲回“涤心阁”,只顾惊喜,竟忘了洗髓汤中的致命情毒。
按白素贞先前所说,洗髓汤里融入的这两种情毒可渗入肌肤,直透心骨,除了‘忘情草’,世间无物可消。他体内的那枚“定心珠”已送给了白素贞,几个时辰前服下的“冰心花蜜”,也行将失效。难怪情心方动,便被谷欠潮席卷。
如果未与白素贞重逢,此番见着小青, 狂喜如爆, 就算未被情毒所驱, 也必两情缱绻, 难以自拔。但此时脑海中闪过白素贞的脸容, 如浇冷水, 竟有做贼心虚之感。
当下推开小青,在她耳边传音道:“小青姐姐,池水有情毒,我们先离开这……”
小青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见,脸如木兆花,双手勾住他的脖颈,又往他唇上口勿去。
许宣转头一咬舌尖,趁着剧痛清醒之际,翻身挣开,从背后抱住她,朝上方浮去。
池面已漫得极高,距离洞顶不过三尺,花神谷众女都已退出了涤心阁外。他顺着激流越过溶洞的外沿,游向涤心阁外的瀑布。
那三层高的壮丽楼阁大半都已淹没在洪流中,水晶、玛瑙、翡翠……砌筑的楼台亭榭在水中闪闪发光,有如传说中的龙宫。
水流遄疾,还不等细览,两人已被卷过白玉栏杆,随着怒涛喷涌而出,与飞泻而下的瀑布隆隆交汇,直坠湖中。
“轰”地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尽是气泡。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看清周围。
此时已是深夜,圆月高悬,清晖直透湖底,灰蓝色的水中彩鱼翩翩,绿藻与石头的阴影里悬浮着盏盏灯笼,忽红、忽蓝、忽绿地鼓动闪烁着,定睛细看,竟是数以千计的水母,与上方晃动的星空交相辉映,直如梦幻。
瀑布如银河崩落,将他们抛入湖中后,又朝着湖心巨树冲出了数百丈远。
巨树的万千须藤直垂湖底,有的牢牢植入土中,有如森林;有的随波飘荡,和鱼群、水母一起律动。两人被绿藻与须藤缠住,卡在了滚滚潜流中,不再继续漂流。
小青双眼似闭非闭,脸颊潮红,张口似要说话,呛了几口冷水,猛烈地咳嗽起来。
许宣忙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贴住她的月匈口,运气将水逼出,接着将清凉的空气丝丝脉脉地传入她的身体。
此处离湖面约有百来丈,通常水深则流缓,但这湖底却颇为古怪,潜流四涌,忽冷忽热,时缓时急,变化莫测。两人受情毒所激,本就气血乱涌,再遭渊流这般冲击,更是情火火勺心,谷欠罢不能。
小青十指紧紧地掐住许宣后背,不住地想要口勿他。他左右闪躲,待要将她唤醒,却被她(删除三十字);想要将她推开,掌心却磁石附铁般地紧贴着那急剧起伏的月匈口,被汹涌席卷的谷欠念淹没在迷乱而绚丽的暗流里。
恍恍惚惚中,忽听“轰轰”几声闷响,似是水底惊雷,惊涛爆涌,四周气泡乱窜,无数水母、鱼群如霓彩风暴般掀卷飞旋,缠绕在他们身上的水草、须藤也被乱流瞬间震断,浑身如被巨力推送,瞬间便腾云驾雾似的上冲了数十丈。
许宣重又清醒了几分,低头俯瞰,水龙层层翻滚,白沫喷扬,数以百计的涡流从那巨树根部四周喷薄而出,有如银蟒乱舞,雪狮狂奔。
心中一凛,难道那树根之下还有深壑,与其他水域相通?还不及细想,潜流飙卷,已将他与小青推上了湖面。
波涛如沸,须藤乱舞,湖面一半被璀璨的星穹辉映,银光万点,一半则遮蔽在巨树漆黑的荫盖下,鬼影幢幢。
通常月朗则星稀,繁星满天时必见不着明月,但这昆仑的夜空颇不寻常。浩瀚星穹中高悬着一轮圆月,恰好“挂靠”在那巨树荫盖的边缘,焕发出层层炫彩光轮,倒映于湖面银黑交界处,瑰奇诡怖,霓艳万变。
湖面上涨极快,白日里那宛如仙境的空中庭园大半已被淹没,仅余数十座亭台楼阁露出水面,或高或低,繁花落尽。
唯有那座七层水晶琉璃的“会仙台”依旧花团锦簇,高悬湖面;夜色中,玲珑剔透,若隐若现,与水天上下相映,更如飘渺彩云间。
七十二洞宾客全都挤在了悬楼、云阁的琉璃瓦顶上,举着火炬东张西望,惊呼声此起彼伏。
数百名花神谷侍女提着灯笼,骑鹤盘旋,个个神情惊惶骇异,显然从未见过如此奇诡凶险的情景。
就连鹤鹿双仙也似被眼前奇景所慑,方寸大乱。
鹤仙子已从翡翠床上站起来了,绿衣鼓舞,皱眉打量着不死树四周翻涌的巨浪,小脸阴沉,又惊又恼。
鹿仙子虽仍笑吟吟地吃着果子,摇着团扇,星眸中却是光芒闪烁,横在膝上的玛瑙矩尺随之激起刺目的彤光。
“轰!”
巨浪扶摇,众人惊呼声中,一艘月牙形的兰舟被掀起十几丈高,两个白衣女子衣带如飞,四掌相抵,随着小船翻转着冲上半空。
左边那女子艳光四射,夺魂摄魄;右边的女子清丽脱俗,冰雪雕琢,正是李师师与白素贞。
两人显然已斗炁到紧要关头,任狂风巨浪,颠倒乾坤,谁也不能后撤半分,否则必被对方真炁直捣黄龙,轻则经脉尽断,重则玉殒香消。
许宣心中突突剧跳,惊急中更有几分狐疑。
他与二女均交过手,深知李师师修为远在白素贞之上,且不论真炁之强弱有如天壤,单以斗战应变、所学庞博而言,白素贞便绝不可能支撑百合。尤其这般抵掌斗炁,更是瞬间生死立判,为何反倒难分难解?
就算北海之战后,李师师重伤初愈,实力大打折扣,也绝不可能一至于斯。再说以那女魔头的秉性,若无必胜之把握,又怎敢这般大摇大摆地重返师门,生死相赌?难道她故意示弱拖延,别有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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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盗草
还不等多想,又是“轰轰”几声巨响,有如惊雷迭爆,巨浪喷炸,一条青黑色的巨鲨夭矫破空,恰好划过白素贞身侧,猛一扭身,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当头咬去。
众人大哗,许宣心中一沉,惊骇交迸,白素贞斗炁正酣,无暇自救,而自己与她相隔甚远,出手也已来不及了。
忽见鹿仙子手中的墨玉长短规碧光一闪,那巨鲨从头到尾被劈裂为两半,擦着白素贞身沿重重砸落湖中,霎时间将浪花染得一片猩红。
波涛汹涌,数十条黑影卷着滚滚白沫,朝那巨鲨坠落处极速汇聚。只见浮出水面的半截鲨尸往下一沉,发狂似的打了一会儿转,蓦地被撕扯成几段,血水激射,上下扑腾。
接着漩涡四起,巨浪起伏,湖面上出现了五六十个三角黑鳍,穿梭游弋。
四周惊呼不绝,许宣更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鲨群!这花神谷天湖地处巍巍昆仑,雪山积水所化,哪来的这许多海鲨?从鹤鹿双仙与七十二洞宾客惊愕的神情来看,这群不速之客应是被湖底潜流带来的,莫非不死树下真有暗通大海的地窍?
低头俯瞰,水中泡沫窜涌, 数以千计的鱼群纷乱穿梭,除了鲨鱼、鲼、石斑鱼、巨鲶……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深海怪鱼, 嗅见血腥, 都发狂般地四下冲击、夺咬。
湖中原来的鱼群、水母登时成了它们的猎物, 惊惶逃窜。
潜流遄疾,将他与小青又朝上推高数尺, 手背被藤条上的棘刺划破,洇开几条血丝,两条鲨鱼立即狰狞地摇曳冲来。。
许宣抱着小青翻身下潜, 顺势化指为剑,破入左侧鲨鱼的肚腹,血雾弥散。
右侧鲨鱼顾不得追他,转头咬中同类的侧腹, 一口便撕下五尺见方的血肉,引得周围鲨群蜂拥而至。
激流滚滚,原本清澈的天湖已变得浑浊灰蓝, 弥漫着血腥与海水的咸苦味。许宣生怕小青被鲨群追咬,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任她如八爪鱼般勾缠着自己的颈背与腰腿。耳鬓厮磨,好不容易强捺下的情火又如这潜流惊涛般阵阵卷来。
此时生死攸关, 更不敢有半点大意,唯有再次咬破舌尖,强忍谷欠念, 朝鱼群最稀少的地方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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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处藤条密集,棘刺交错,犹如张张大网飘摇拂动。他鼓起护体真气, 分花拂柳, 游入最挨近不死树干的藤丛中。
那如擎天柱般巨大的树干疙疙瘩瘩, 皲裂密布,长满了各种奇花异树, 即使是在这湖面之下,也寄生着数以万计、说不出名字的水生植物。有的如灌木丛生, 有的似藤萝攀附,有的像剑戟横斜, 有的则如长草绵延, 在水中鼓舞摇曳。
他右脚一紧,似被水草缠住, 正想运气震开,左腿、腰腹、右手……全被死死捆住。低头望去, 猛吃一惊,下方一朵巨大的怪花层层怒放,仿佛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那怪花五颜六色,似菊非菊,花蕊处是一个四尺见方的猩红腔洞,遍布肉刺,急剧收缩鼓动,黑液直涌。万千“花瓣”如群蛇乱舞,条条粗如婴拳,头部则是长满棘刺的吸足,将他紧紧缠住,急速朝那腔洞拉夺。
他自小耳濡目染,也不知见识了多少四海奇异的药草,却从未见过这等丑怖的怪物。难道这就是孙思廖说过的“食人花”?但传说彼花只长在热带密林深处,又怎会出现在天湖水底?
还不等细想,手脚已被“花瓣”层层捆缚,送到了急剧张合的腔洞前。他奋起神力,待要挣开,却觉那“花瓣”坚韧无比,越箍越紧,一时竟不能甩脱。
眼看头顶距离那怪花腔道只有数寸,摒除杂念,接连两记“坎为水”、“水泽节”,借着周遭水势变化,猛然翻身急转,脚底在那腔洞边缘一点, 离弦之箭般朝外弹去。
“噗噗”闷响,百十条“花瓣”应声震断, 仍有数百条死死缠住他的手脚, 绷得笔直。
他又是一记“地水师”,旋身左转,将“花瓣”绞扭到极致, 而后全力反身右旋,登时将“花瓣”尽数甩飞,顺势冲出丈许。
岂料身形方动,黑影纵横,手脚、腰腿又被数百条触角似的物事缠住,难以挣脱。目光四扫,又惊又急,险些呛了口水,腥臭刺鼻。
但见五彩斑斓,浮翠流丹,周遭竟突然怒放出数百朵巨大的食人花,群魔乱舞,朝他们争相围攻。
敢情这些怪花原都含苞闭拢,藏在水草暗处,待到猎物靠近时,方怒放偷袭。
以许宣、小青的修为,若换做平时,自然丝毫不惧,但此刻身中情花之毒,越是运气,毒发越速,一旦心识迷乱,气血迸爆,就算挣得出食人花的重围,也势必沦为鲨群的腹中之物。
稍一犹疑,浑身已被数十朵食人花的花瓣重重缠住。
这些水底怪花似饥饿已久,几近疯狂,瞬间便将两人捆裹得有如粽子一般,争相夺扯。幸亏许宣右手紧握着小青手腕,仍能将空气经由自己毛孔,丝丝脉脉传入她的体内,否则不等被食人花、鲨群吞食,她便已生生闷死了。
混乱中,只见一条青绿色的荆藤在眼前摇曳。那荆藤说是一条,实则为三股交缠而成,长约两丈,根植于不死树干的罅隙中。
许宣急中生智,张口死死咬住那荆藤,下堕之势立止。
两人如草茧般悬在水中,左摇右摆,将数百条食人花的花瓣绷得笔直。
荆藤上遍布棘刺,坚硬锐利,扎得他满嘴、满脸都是鲜血。血腥味在水中漫开,很快便引来了大群鲨鱼。
食人花察觉异动,纷纷转向撞来的鱼群,顷刻间便有数十条大鱼被缠住送入“花心”,扭曲挣扎,血雾弥漫,不消片刻,便被腔道内分泌的消化液溶成了肉泥。
捆在两人身上的花瓣登时少了大半,许宣心中稍宽,却不敢松口。荆藤又粗又韧,咬在牙间,表皮渗出酸臭苦涩的汁液。
他咽了两口,舌根尽麻,恶心之极,然而怪异的是,体内炽烈的情火却似被冷水浇泼,神智为之一醒,。
许宣大奇,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三股荆藤就是敖无名、白姐姐所说的三棵‘忘情草’?”又吮吸了几口,满嘴苦涩刺麻,如芥末灌顶,泪水直涌,喉腹却冰凉凉的极为受用,欲念尽消。惊喜交迸,就算此物并非忘情草,也必可解苦情花毒。当下一边吞咽藤汁,一边聚气震开食人花,拔出柴刀,砍劈青藤。
岂料那荆藤坚韧无比,连斫数刀,居然只迸出一小条白色的印痕,绿汁汩汩洇出。
眼见鲨群逃散,食人花又重新朝他们聚拢而来,许宣将青藤抵在小青齿边,引导她吸入汁液。双腿勾住青藤,抱着她倒悬急转,劈断四周食人花瓣,顺势荡到了树干旁,挥刀朝荆藤根部劈去。
柴刀齐柄而没,水波剧晃,不死树竟似变成了活物,偌大的树身猛地一扭,死死卡住了柴刀,枝藤乱舞。
许宣一惊,险些被四周的狂乱的食人花缠住。
难道此树生长了几万年,业已成精?但按敖无名所说,忘情草离开不死树便活不了,要想移走,唯有连着树干齐根刨出。当下也顾不得其他,紧握刀柄,奋力旋转。
不死树有如扭曲的巨蟒,随之寸寸绞紧,枝藤猛烈抖动,仿佛在发出无声的痛吼。
透过震动的水波,隐隐听见上方传来清越的笛声,接着“咚咚”闷响,涟漪密集,数以百计的巨蜂、情蛛、怪鸟……陨石星雨般坠入波涛,朝他冲来。
霎时间血雾弥漫,断羽浮沉,大半都被鲨群撕扯成了碎片,余下的仍前赴后继,但即便冲到了他周遭,也尽沦为了食人花的囊中之物。
许宣沿着不死树干的皲裂朝下划拉,剜落一大块,只见那荆藤的根密密麻麻,交错虬结,与其他花树的根茎缠在一起,透向树干更深处。连挖了四尺,仍不见底。
就在这时,下方忽然漩涡倒卷,巨浪鼓涌,其势比先前更猛烈十倍,猝不及防,柴刀又已从树干里抽出,无所依傍,登时往上掀起数丈。
“小青姐姐!”许宣一凛,只觉左手空空,再往下望时,白沫滚滚,整个天湖直如炸锅般,层层叠叠地朝上喷涌,小青早被狂飙巨浪冲卷得不知踪影。
他惊急交加,待要返身下冲,却听轰雷狂震,天摇地动,耳边风声呼呼,已腾云驾雾般冲出了湖面,鱼群、花树、水母……全都跟着扶摇直上,破空飞扬。
四周惊呼迭起,有人叫道:“甄真,是甄真!”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挖掘忘情草,动摇不死树,引来这滔天洪水!”
许宣心中一紧,喜忧交迸,喜的是这三股荆藤果然是忘情草,情毒可消;忧的是先前藏宝窟内,慕华已将他的“来历”向鹤鹿双仙和盘托出,此刻仙草尚未得手,便暴露了行迹,不但无暇寻救小青,只怕还要拖累白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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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之旅,皆因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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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盗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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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双仙
念头急转,已至绝境,倒不如拼死一搏,挖出忘情草,救醒小青,闹他个天翻地覆!
笛声入云,汹汹激越,漫天巨蜂随之转向,四面八方朝他冲来。
他一边翻身疾坠,寻找小青踪影;一边假装惊慌失措地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将扑至眼前的巨蜂尽皆震飞。
忽听白素贞叫道:“姥姥手下留情!”眼前碧光霍闪,一道凌厉无匹的杀气已直迫眉睫。
此时洪水滔天,兑上乾下,正合六十四卦中的“泽天夬”,他指诀变幻,借势疾旋,瞬间便移到了来人身后。
岂料那人身法快如鬼魅,碧光如电,破风激响,杀气竟又直指他的眉心。
许宣朝后疾翻,连续几记“水天需”、“水泽节”、“水雷屯”,眼花缭乱地左冲右晃、上冲下翻,引得周围惊呼连连,然而那人却始终如跗骨之蛆,丝毫不得甩脱。
借着月光瞥去,来者头簪翡翠花钗,绿衣鼓舞,正是“大姥姥”鹤仙子。
他心中大凛,这老虔婆步法似东而西,真炁忽正忽逆,简直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若非亲眼目睹, 实难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神通。
却不知鹤仙子心中之惊怒更远胜于他。她在昆仑修炼近“万年”,经历了大大小小三十六劫, 虽谨守誓言, 不出花神谷一步, 却自忖已天下无敌,不想今日众目睽睽之下, 连出十九招,居然奈何不得这男扮女装的黄毛小儿,颜面尽失。。
尤其让她骇异的是, 这小子年纪轻轻,经脉尽断,竟似炼成了混沌之身,感天应势, 倏忽万变,简直匪夷所思。比起当年的敖无名等魔头,更是过之远矣, 今日不除, 必成大祸!
杀心骤起, 墨玉长短规凌空划出几轮“8”字形的碧光,劈入许宣的护体气罩。
许宣呼吸一窒,肝胆尽寒,衣裳倏地崩裂开十余道口子。
此时上有狂飙,下有惊涛, 正合六十四卦中的“风泽中孚”, 他弹指应势,仰身后翻, 只此瞬间, 头脚颠倒,上有惊涛, 下有狂飙,立时又变作了“泽风大过”,右手挥卷柴刀, 顺势反撩。
“轰!”
当空绚光炸涌,滚沸的湖面猛地朝下一沉,接着喷起一圈数丈高的水墙。
鹤仙子微微一颤,墨玉长短规与柴刀双双震开,许宣“哇”地喷出口鲜血, 急坠而下。
众女欢呼四起, 都道许宣一触即溃,却不知他感时应势,借天地之力卸去了鹤仙子的雷霆重击,反倒是鹤仙子碍于脸面不肯退却,生生硬捱了一刀,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小脸煞白,难受已极。
唯有鹿仙子、李师师、金花公主等寥寥数人看出端倪,又惊又奇。
鹿仙子格格笑道:“姐姐,这臭小子男扮女装,欲行不轨,差点儿坏了夜光的名节,你却对他百般庇护,手下留情,莫非是早已暗通款曲,别有衷情?”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鹤仙子大怒,喝道:“你早已看出他是男扮女装,却故意让他去洗髓侍浴,我瞧你才是和他暗通款曲,别有居心!”旋身疾冲,长短规有如两条碧龙缠卷飞舞,直破惊涛,“轰轰”狂震,逼得许宣跌宕翻卷,险象环生。
鹿仙子笑道:“哎呀,姐姐你想杀人灭口么?是死是活, 好歹也得等我灌他几杯‘真心水’, 当着众人之面说个水落石出才是。”
鹤仙子身法之快已如鬼魅,而她竟似更迅疾莫测,笑声初起时还远在千丈之外,说到“灭口”时, 红裙卷舞, 业已霞云般掠至许宣头顶,待到整句话说完,更已连攻十三尺,时而挡开鹤仙子的长短规,时而雷霆抢攻,将许宣迫得左支右绌。
眼见这来历不明的小子在鹤鹿双仙的连环夹击下,竟能强撑不倒,众人迭声惊呼,越发讶异,花神八姝更是又惊又恼。
只听李师师高声道:“师父,此人姓许名宣,乃是林灵素的徒弟、敖无名的徒孙。一年前,正是他诓骗葛长庚葛真人,放走林灵素,惹得天下大乱;而后又联手林灵素,大闹蓬莱,夺走了白虎皮图;接着祸乱北海,解印玄武,抢走了混沌皮图。如今混入花神谷,必是里应外合,与敖无名、林灵素一起盗夺朱雀翎图来了!师父如若不信,只管问夜光师妹便是。”
众人不免又是一阵喧哗。
许宣大凛,他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女魔头忌惮三分。为了避免被她认出,横生枝节,已使尽了浑身解数,不想还是露了马脚。
此时再掩藏,势必要拖累白素贞,当下连续两记“水雷屯”、“天泽履”,借着巨浪晃过鹤鹿双仙,翻身跃上树枝,大笑道:“好一个恶人先告状!李师师,‘翻天匦’在你手中,是谁打开了‘玄武封印’还用说么?你和林灵素同胞兄妹,狼狈为奸,先是串谋偷走了‘青龙皮图’,又设计接连抢走了‘白虎皮图’、‘混沌皮图’,引发连番浩劫,如今竟妄想祸害师门,盗取昆仑镇山之宝。我许宣今日冒死到此,就是要替天行道,除灭你这魔头,为葛仙人,也为天下受你祸害的万千百姓报仇雪恨!”
他运足真炁,声如洪雷滚滚回荡,震得众人气血翻腾,无不心惊,怎么也想不出这年纪轻轻、经脉俱断的少年为何竟有这等修为。
李师师嫣然一笑,道:“许官人,你说得这般义正词严,豪气冲天,先前却为何不敢以真容示人,和我当面对质?为何藏头缩尾,鬼鬼祟祟地去找夜光小师妹?是不是想仿效当年敖无名勾引云奴,让她与你里应外合,盗走‘朱雀翎图’?”
她声音轻柔,却压过许宣的笑声,字字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顿了顿,又转对白素贞道:“小师妹,我知道你对他余情未了,念念不忘,所以姥姥才为你备了洗髓汤。若不是他突然闯入涤心阁,说不定此刻你已破茧重生了。究竟是他的甜言蜜语,让你心猿意马;还是他投在汤池里的情毒,让你意乱情迷?你为了引开众人注意,让他有充足的时间盗取‘朱雀翎图’,才不惜背誓欺师,诬告我和金花合谋盗宝,是不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年敖无名如何对云奴始乱终弃,他就如何待你,你这般冰雪聪明,难道还想不明白么?”
白素贞俏脸彤红,又急又怒,想要辩驳,却被她真炁压制,半点声也发不出来。众人只道她被说破心事,羞愧难言,一时间嘘声大作。
鹤仙子极好面子,当年少宫主云奴被敖无名勾引之事更引为平生之耻,深恶痛绝,此时被当众揭开这陈年伤疤,怒不可遏,喝道:“你们全都给我住口!是真是假,孰对孰非,等我捆了这小子,给你们人人灌上一杯‘真心水’,一问便知!”周身碧光暴涨,羊角旋风般朝许宣汹汹猛攻。
许宣回旋闪避,哈哈笑道:“人说‘越老越智慧’,我看你们二位是‘越老越糊涂’。你们还记不记得护送夜光到此的道士‘虚尘子’?实话告诉你们罢,他就是李师师的同胞哥哥林灵素!那魔头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与他誓不两立,天下皆知,又岂能认贼作父?今日乔装到此,只是不想打草惊蛇,一举拆穿他与李师师的无耻奸谋!”
众人轰然大哗,就连李师师的神色也陡然变了,双眸中闪耀着古怪的光焰。
有人尖声道:“虚尘子早就死啦!死无对证,就算你说他是玉皇大帝,也由得你了!”
许宣念头急转,笑道:“‘虚尘子’或早死了,林灵素却还活着。我猜猜,‘虚尘子’死时,是不是有人被开膛破肚,取了脏腑?”
花神八姝“啊”地齐声低呼,薇烟又惊又奇,叫道:“你……你怎么知道?”就连鹤鹿双仙也脸色微变,不由自主地凌空凝立,暂停攻击。
许宣想不到信口胡猜居然言中了,暗呼侥幸,高声道:“林灵素有一手绝活儿叫做‘百衲大法’,除了可以吞吸别人的真炁,还能将旁人的肢体、脏腑续接在自己身上。他只需自残装死,等瞒过你们之后,再抓一活人,取其内脏,便可以嫁接恢复。你们连我男扮女装也瞧不出来,以他的易容本领,又岂能认得出?如果我猜得没错,此刻他就藏在你们中间,伺机浑水摸鱼,里应外合……你们看看身边,是否就有可疑之人?”
众人哗沸,面面相觑,显然被撩起了疑心。
慕华道:“姥姥,虚尘子的尸体就埋在‘落星坡’,真死假死,徒儿去一挖便知。”
鹤仙子点了点头,冷冷道:“繁华、嫣石、未醒,你们一同前去。若那贼道士当真死了,先别将土坟填上,等我割下这小贼的脑袋,和他们埋在一起,沃作花肥。”
众女齐声应诺,骑鹤朝西面山峰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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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3月4日晚上十点更新。
第三百三十九章 双仙
第三百四十章 会合
此时明月当空,湖面已涌至“会仙台”下沿。
漩涡滚滚,轰鸣狂震,接连激撞在四周崖壁上,喷涌起冲天白沫。偌大旳不死树也随着涡流急剧摇曳,枝叶簌簌断折。群鸟盘旋,巨蜂乱舞,不断有鱼群被涡流破空甩飞,此起彼伏地划过一道道银亮的弧线。
众人纷纷转移至高处,唯有鹤鹿双仙一左一右,有如太极阴阳两仪,稳稳地凝立在许宣上方,渊停岳峙,泰山压顶。
周围涡墙高耸,层层绕叠,仿佛随时将要崩泻而下。
许宣凝神聚气,身似满弓之箭,感应着周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只等二人发力,立即借势随形,离弦冲天。
但奇怪的是,那两个老妖怪似是看透了他所有心思,意念稍动,她们的眼神、真炁也随之调整,封堵了相应的去路。虽未动手, 却似已交锋了上百合,饶是他狡智多端, 竟找不出任何脱身之机, 心下凛然, 遍体冷汗。
就在这时,水底忽然传来一阵狂烈得难以形容的炁波震动, 漩涡猛然停滞,巨浪坍塌,湖面急降。
还不等众人发出惊呼, 漩涡又陡然朝上一鼓。
“轰!”直如苍龙夭矫,银河倒泻,一道螺旋水柱以摧枯拉朽之势,撞碎了“会仙台”,撞碎了数以万计的树枝, 挟卷着鱼群、许宣与鹤鹿双仙……轰鸣狂啸, 直破夜穹。
若换做旁人, 被这雷霆万钧的涡柱迎面猛击, 自是百死一生;但对于许宣,却不啻千金难买的逃生之机。
涡流朝上鼓涌的瞬间,他立即朝下疾冲,使出“泽水困”、“水泽节”, 借势螺旋反弹, 而后接连又变换“巽为风”、“泽天夬”、“风水涣”……等七记“阴阳指”, 穿过鹤鹿双仙的夹隙, 腾空冲起百余丈高。
涡柱滚滚,源源不绝, 他陀螺飞转,冲势不减反增,将二姥遥遥甩出数十丈远。等到她们交错追近时, 又忽然翻身下坠, 挥刀猛劈在涡柱外沿,借着反撞之力,离心抛甩, 闪电般冲向白素贞与李师师。
兰舟飞转, 被漩涡掀卷着跌宕飘摇, 二女四掌相抵,生死关头, 谁也不敢松手后撤。
眼见许宣变向突袭, 众人齐声惊呼,金花公主扬眉喝道:“花神之争,岂容你小贼捣乱!”翩然飞冲,金光爆舞,数百枚细针脱手激啸而至。
下方雪沫喷扬,巨浪排空,许宣就势飞旋,柴刀在扑面涌来的鲸涛中一卷,如与波涛同化,“轰”地一声,将漫天金针全都卷入狂飙,朝交错追来的鹤鹿双仙打去;左掌顺势回扫,与金花公主的急刺而来的剑尖拍了个正着。
几在同时,身后鹤鹿双仙的炁锋已双双袭至。气浪炸涌,金花公主飘身飞退,他则借着前后冲击波的落差,不可思议地腾身翻转,挟卷巨浪,一刀朝李师师当头劈落。
这番腾空、下坠、变向、卸力、再变向……一气呵成,势如雷霆,尤其最后与金花公主、二姥的交手,更是福至心灵,第一次化用出共工“以人为刀,炁为锋,万物为招诀”的妙境。
李师师微眯的妙目中闪过一丝惊讶与骇怒,足尖一点,连着兰舟凌空反转,将白素贞朝刀锋扫去。
许宣仰头后翻, 左手顺势抱住白素贞腰肢,脚尖不偏不倚地踢入二女手掌交贴处。
“嘭!”
三人猛然一震,四掌陡分。
他抱紧白素贞,螺旋急坠, 柴刀抡扫狂飙, 荡开斜地里杀入的鹤仙子长短规,又借着反撞之力,震退鹿仙子的玛瑙矩尺,有如“之”字般凌空折转,直冲螺旋水柱外沿。而后再借着涡流撞击之势,变向抛飞,瞬间掠出数十丈远。
众人眼花缭乱,惊呼迭起,都未看清他究竟是怎么躲过二姥、金花与李师师的交替夹击,夺走白素贞的。
鹿仙子小脸涨红,厉喝道:“夜光,杀了他!”
白素贞对姥姥言听计从,本能地一掌朝他心口拍去,手掌方动,如梦初醒,立即朝左转向。但终究相隔太近,掌沿仍是猛击在许宣的肩窝。
“砰”地一声,许宣断线风筝般冲天抛飞,她亦被其护体真炁震得腥甜直涌,又惊又悔,失声叫道:“许官人……”
话音未落,下方轰雷狂爆,漩涡竟又猛然扩大了数倍,层层叠叠地怒旋喷涌,中央霓光炸射,金蛇乱舞,猛地冲起一团炽白之物,扶摇破空。
众人呼吸尽止,仰头齐望,那物在圆月下划过一道弧线,而后突然顿住了,一动不动地凝立空中,竟是个玲珑剔透的玛瑙葫芦。
时间仿佛随之顿止。过了许久,又似乎只过了短短一瞬,高喷的漩涡忽然层层塌落,水面骤降,那玛瑙葫芦也跟着直坠而下,沉入惊涛,又悠悠浮起,在满湖破碎的月光中起伏跌宕。
众人惊疑不定,正不知发生了何事,那葫芦忽又“砰”地一声,裂缝飞迸,朝左右炸开为两半,露出两个人来。
许宣如遭电击,失声道:“重阳兄,秋晴姑娘!”刚在不死树上落定,脚下一晃,差点又从树枝上摔了下来。
月光清亮,葫芦中的一男一女宛如璧玉,交相辉映,赫然竟是王重阳与李秋晴!
******
星穹寥阔,圆月当空。
湖面波光摇荡,葫芦内的那对璧人抬头望向许宣,叫道:“太子殿下!”“许官人!”又惊又喜,显然都未曾料到竟会与他重逢。
许宣大喜,跃下一把抱住王重阳,哈哈大笑道:“重阳兄,真的是你!你怎会遇见秋……素晴师太,又怎会一起到这昆仑山来了?”
王重阳奇道:“昆仑山?”
素晴与他一年未见,听他脱口叫出自己法名,正觉讶异,听到“昆仑”二字,更是大吃一惊,失声道:“昆仑……这里是昆仑山?”
许宣正要答话,忽听王重阳腹内传来蛇圣女咬牙切齿的厉喝声:“李师师!你这千刀万剐的泼魔!你将我们骗入海涡,就是想卷到这里来么?好!好!还有什么阴毒手段,只管使来!”
王重阳这才发觉李师师就立在数十丈外的兰舟,心下一沉,道:“师……”话刚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满脸涨红,忐忑不安。他生性敦厚念旧,与李师师虽已成雠敌,又几次被她害得九死一生,心底却仍将她视作恩师。
花神谷众人云里雾中,都不知发生了何事,更不知这陌生的少年、少女从何处来,又为何认识“甄真”与李师师。
鹿仙子喝道:“清……李师师,是你私开结界,放他们进来的么?”
“姥姥,”李师师双眸闪着古怪的光芒,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我以天地神明起誓,绝不知此事……”
蛇圣女大怒,截口厉骂。
李秋晴体内又传出慧真的声音,将她盖了过去:“阿弥陀佛,贫尼素闻李仙子智计无双,神鬼莫测,但你纵瞒得过天地神明,又岂能瞒得过因缘果报?一念起,万劫生,千般算计,不过是苦海沉沦。”
鹿仙子格格笑道:“敢问阁下又是谁?”
慧真道:“贫尼乃南海‘慈航静斋’慧真,误入宝地,多有得……”
花神谷众人听得“慈航静斋”四字,无不哗然,她们虽与世隔绝,却都对之如雷贯耳。
许宣更是一凛,来此之前,他刚与“慧真”、“素晴”在金山寺里打过照面,按山外的时间掐算,至多不过一刻钟,慧真如何附体到了素晴身上,又如何与王重阳一起从天而降?
鹤仙子脸色稍缓,皱眉道:“南海与此相距万里,又有结界相隔,你们如何到得这里?”
蛇圣女冷笑一声,森然道:“那就得多谢这位李师师‘李仙子’了!你既是她的姥姥,又何必装傻充愣?”
王重阳怕她出言不逊,无端得罪了众人,忙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王重阳,来自东海蓬莱。附在我身上的,乃是蓬莱蛇族圣女的魂魄……”
众人又是一阵骚动,想不到东海蓬莱圣女与南海慈航女尼竟双双来此。
鹤仙子将信将疑,冷冷道:“蓬莱蛇族不是女娲嫡孙,奉命镇守青龙么?又怎会背誓离界,到我昆仑?”
王重阳苦笑道:“如何到得这里,我们也是云里雾中,不得其解。但我们离开蓬莱,却是因为李师师设计解开青龙封印,盗走了白虎皮图,引来灭顶之灾。在下曾是……曾是李师师的徒儿,为了将功补罪,特与圣女离界追讨……”
“我何德何能,收得了你这样的弟子?”李师师摇头叹了口气,转眸望向鹤仙子,“姥姥,这位王重阳的师父就是附在他身上的蓬莱蛇族圣女,蛇圣女的情人就是敖无名。当年她被那魔头迷得神魂颠倒,背弃族人,盗取白虎皮图;事败后,又帮助敖无名逃出蓬莱。敖无名不甘心失手,又派遣徒子徒孙前往蓬莱,与这蛇圣女师徒里应外合,终于成功盗走了白虎皮图,却也因此放出青龙,搅得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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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章 会合
第三百四十一章 方圆
蛇圣女怒不可遏,李师师每说一句,便叫一声“放屁”。
鹿仙子笑吟吟地道:“你说旳‘敖无名的徒子徒孙’就是林灵素和这位假扮‘甄真’的许官人了?”
李师师道:“正是。林灵素原本被葛真人封镇峨眉,插翅难逃,这位许官人装病求医,暗中却引来魔门围山,挑拨道佛相争,又巧言令色,从葛仙人手里骗走了林灵素……”
素晴再也按捺不住,脱口道:“胡说!”见众人纷纷朝她望来,双颊烧烫,颤声道:“引来魔门围山的,乃是妖后李少微。许官人冒死从‘玄龟老祖’刀下救了我的性命,又舍身助我外公斗抗群魔。若不是……若不是……”
原想说“若不是被李少微识破”,但想到那妖女是自己的生母,害死了外公,最终也不免孤零零地抱恨而终,泪珠忍不住夺眶涌出,哽咽难言。
李师师点头道:“原来你就是葛长庚的外孙女李秋晴李姑娘。”
运足真气,压过众人的惊呼,一字字道:“那好,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且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妖后李少微是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李少微是不是一直藏身在许官人的府宅里?夜光……这位曾在峨眉修炼的白素贞白娘子,是不是被许官人引至李少微藏身的古墓, 方才走漏了林灵素的消息?许官人是不是从葛真人的葫芦里放走了林灵素?林灵素是不是带着许官人到了蓬莱?你是不是还有一位孪生姐姐,从小被掳至蓬莱, 成了王重阳从小一起长大的义妹?王重阳是不是这位许官人的生死之交?”
她说的每一句都非虚言, 但连在一起, 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素晴听一句,点一下头, 待要补充辩解,却又被她紧接而来的下一句打断,急得泪珠在眼眶里团团打转儿。
许宣哈哈大笑道:“女魔头, 你断章取义、含血喷人的本领真真无人可及!你也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林灵素是不是你的骨肉胞兄?掳走李少微长女、将她送到蓬莱的是不是你?你收王重阳做弟子,是不是为了盗取白虎皮图?你和金花公主重返师门,是不是想要联手骗夺朱雀翎图?”
李师师毫不理会, 高声道:“秋晴姑娘,你与葛真人都是质朴天真的好人,所以才会被奸人所骗。你可知这位慧真师太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收你为徒?你又知不知道当年这花神谷内,原也有一位处子之身的少宫主云奴,就是被敖无名诱骗,盗宝事败后, 被逐出师门,投入了慈航静斋门下?慈航静斋先是收她为徒,与收你为徒的原因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勾结敖无名师徒, 夺取‘炼天石图’!”
四周哗然。
素晴、慧真亦忍不住失声低呼,方知这里竟是封镇白虎的昆仑“花神谷”结界, 骇异更甚, 怎么也想不明白如何从归墟来到了此处。
李师师道:“葛真人当年有恩于花神谷, 慈航静斋收你为徒, 不过是想借此旧情, 日后将你送入‘不死宫’做少宫主, 顺理成章地盗取‘朱雀翎图’。可惜敖无名棋先一招,暗遣林灵素和许宣, 将夜光送到了昆仑。想必慧真掌门听到消息,怕被他们抢了先, 这才联手王重阳,带着你匆匆赶到这里, 是不是?”
她簧口利舌,句句丝丝入扣, 自然缜密,素晴不知从何驳起,只是涨红了脸,不住地摇头,众人看得越发心疑。
慧真道:“阿弥陀佛,葛真人悬壶济世,普度众生,对本门也有大恩。贫尼收素晴为徒,虽有此因,但归根结底,是因为她智慧慈悲,足成大器。此番带素晴赶赴临安‘仙佛大会’,也是为了让她多增见闻,日后好接替掌门之位。慈航静斋奉师祖龙女之命,世代镇守南海,出家人四大皆空,又岂会对‘炼天石图’执迷不悟?倒是李仙子如此聪慧之人,因爱成魔,在苦海里越陷越深,不肯回头,可怜可叹。哎,归墟昆仑,向死而生;跳脱孽海,立地可成。善哉!”
她苦口婆心,仍想劝诫李师师,众人却听得一头雾水。
鹿仙子拍手笑道:“有趣,有趣!你们公说公有理, 婆说婆有理,真假难辨, 依我看,只有大家排成队, 轮流喝上几口‘真心水’,才分得出谁是谁非。”
“姥姥说的是,”李师师秋波流转,笑吟吟地朝金花公主瞟去,“金花妹妹,请端‘真心水’来,我愿先喝第一杯。”
众人不想她竟答得如此爽快,又听蛇圣女厉声大笑道:“什么‘真心’、‘假意’,你寡廉鲜耻,全无心肝,连守宫砂也能造假,还有什么编不出的谎话?”
许宣心中一动,故意道:“蛇圣女此言差矣,真的‘守宫砂’乃纯阳至热之物,就算用‘极渊冰蟾’的血也销解不得。你们来之前,李师师与金花公主已亲手提取冰蟾之血验证过了,岂能造假?”
蛇圣女森然道:“若是拿‘龙蛛’或‘赤角蛇’的血点出的假‘宫砂’,自然一点即销,但她臂上的守宫砂,却是用‘青龙角血’重新点出来,就算拿一千只冰蟾的血,也洗刷不去!”
众女哗然。
李师师微笑自若,金花公主的脸色却倏然变了,嗔道:“放肆!花神谷清誉,岂容你这般胡言诋毁!”长剑“叮”地出鞘悬空,随着她的指尖,朝王重阳吞吐光焰。
蛇圣女冷冷道:“我说的若是假的,你又何必这般着急?青龙角血一入肌肤,刻骨难除,每到月圆之夜,必然锥心刺痛。李师师劝你点上这假‘宫砂’之前,没有告诉过你么?”
金花公主大怒,指尖一弹,剑光如闪电破空。几在同时,“当”地一声脆响,长剑突然变向冲天,碎为几段。
她脸色霎时惨白,失声道:“姥姥!”
众人这才发觉鹤鹿双仙竟已凌空站在王重阳三丈开外,金花公主的长剑显然是她们震飞的。
嫣石“啊”地一声,拍手叫道:“方圆天地,一寸光阴!我终于见……”被慕华瞪了一眼,方觉失态,吐舌一笑,满脸却仍是掩抑不住的兴奋与喜悦。
许宣与王重阳对望一眼,骇异无已。方才鹤鹿双仙距此少说有两百丈远,如何瞬间移到此处的?还不等细想,四周惊呼迭起,金花公主一把抓住薇烟,朝北侧山崖急掠;李师师则制住了嫣石与未醒,闪电般冲向南侧悬崖。
风影霍闪,金花公主闷哼一声,忽然旋身抛坠,被数十只情蛛喷出的丝网缠住,摇曳半空。薇烟则手舞足蹈地凌空甩回到慕华怀中,不迭地拍着心口,惊魂未定。
几在同时,三百余丈外炫芒炸射,李师师转身掷飞未醒,左手扣住嫣石脖颈,盾牌似的挡在身前,脚踏九宫步,飞旋如飓风,右袖亮起一道接一道太极鱼线般的刺目弧光,气浪叠爆。
众人喧呼如沸,许宣越看越觉震骇,以他眼下的修为,竟丝毫辨不清鹤鹿双仙的身形,只依稀瞥见两缕极淡的黑影,伴随着一红一绿两抹炫光,若隐若现,忽东忽西。
这一年多来,他屡得奇遇,日新月异,更与林灵素、王文卿、王重阳、蛇圣女、楚青红、金兀术、耶律大石、张天师……等修为通神的顶尖高手一一交锋,却从未见过如此迅疾而恐怖的招式。“快逾闪电”四字说来容易,但直到今天,才算真正亲眼目睹!
天下武学,唯快不破。原以为李师师已称得上天人无敌了,想不到在这鹤鹿双仙面前,竟似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半点还手之力。难怪就连那已修成“空无”之境、修为深不可测的天下第一魔头敖无名,提及这两个老妖怪时也心有余悸。想起先前借着狂飙惊涛之势,竟能与二姥周旋许久,不由遍体生寒,暗呼侥幸。
王重阳好武成痴,对李师师又敬如天人,此时此境,更是看得惊心动魄,目眩神迷,不住地想:“如果是我,又该如何抵挡?”双拳紧握,手心里尽是冷汗。
忽听慧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世间真有这等绝学。素晴,你曾听葛真人提起过这二位仙子么?”
素晴摇了摇头,忽又“啊”地一声,轻声道:“是了,徒儿小时曾听外公说过,昆仑山有一处秘境,长着不死神树,看管神树的‘鹤鹿双仙’长生不老,修为通神,一个使‘圆天规’,一个使‘方地矩’,合在一处时,便可扭转乾坤,快逾闪电。原来就是她们!”
慧真道:“昆仑‘不死宫’原是太古第一巫医流沙仙子所建,传说她炼成了不死药,却难熬孤独之苦,日思夜想,只盼能穿越光阴。有人说,她以‘不死药’和金神夫妇交换,学得了‘一寸光阴’的神技;也有人说,是轩辕黄帝将‘刹那芳华’与‘一寸光阴’糅合,传了她‘方圆天地’的绝学。一手画圆,一手画方,阴阳交济,便可‘以方圆之境,越光阴之疾’。哎,贫尼原以为这只是传说,今日方知果有此事。”
(第五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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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 方圆
第三百四十二章 难敌
许宣心中一动,知道慧真是故意说给自己和王重阳听旳。
知己知彼,方可言胜。但以慧真之博学睿智,也仅仅知道大概,要想据此找出这“方圆宇宙,一寸光阴”的拆解之道,谈何容易?
王重阳喃喃道:“以方圆之境,越光阴之疾……以方圆之境,越光阴之疾……”心驰神往,似有所悟。
又听“嘭嘭”连响,众人齐声欢呼,嫣石飘然跃落在不死树上,毫发无伤。李师师则翻身冲天,越过了悬崖。
她脚尖还未落定,前方又闪起两点炫光,太极鱼线的弧光瞬间震碎,“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直坠天湖。
许宣大凛,虽知李师师绝非二姥敌手,却未料到这么快便已落败。倘若鹤鹿双仙立即转而对付他们,又当如何是好?
念头未已,颈后寒气袭来,汗毛乍起,本能地旋身挥刀,喝道:“她们来了!重阳兄, 背靠背,阴阳指!”
气浪迸爆, 刹那间已连挡了四合, 左肩仍不免被矩尺扫中, 眼前一黑,喷血抛飞。
耳边只听白素贞失声惊呼, 轰鸣连震,王重阳已斜地里冲到,和他背靠背倚在一起, 陀螺飞旋,直上云霄。
两人真炁雄浑,又都尽得“阴阳指”之妙,脊背相贴,心心相感, 接连使出“雷风恒”、“水雷屯”、“天地否”、“乾为天”, 随形借势, 真炁相激倍增, 虽被鹤鹿双仙无形无影的“一寸光阴”杀得招架不迭,却也算有惊无险,仅仅肩背、腿脚受了几处轻伤。
风声激啸,电光石火, 四人在空中越斗越急。
许宣、王重阳应接不暇, 根本看不清二姥身在哪里、将从何处袭来, 只能凭借着护体真炁的应激本能,以及“阴阳指”借境化力的神通,勉强闪避周旋。
好在蛇圣女、慧真师太的元神没了躯壳所限, 看得比他们更加通透, 每每出声提醒,抢在生死一线之际挡避开来。
所有人都仰头齐望, 时而欢呼, 时而喝彩,时而顿足惋叹, 祈盼着鹤鹿双仙快快拿下这两个少年。只有白素贞、素晴心惊肉跳, 不住地闭眼祷告,不敢细看。
慧真朗声道:“素晴,你看仔细了,‘方圆交会, 阴阳相济’,此间最为紧要的, 是两人要心心相印,毫无罅隙。心不齐则无规矩,无规矩则不成方圆。我们南海的莲花剑阵也是如此。”
许宣知她在假借传学,提醒自己二人,心中醒悟:“是了!先前我能与这两个老妖怪周旋许久,是因为她们意气相争,不肯协力。要想扭转局势,必得设法离间,乱其阵脚。”
当下哈哈大笑道:“慧真师太,这两个老妖怪一个贪吃,一个好财,虽是孪生姐妹,却向来貌合神离,凡事必争高低。鹿姥姥鼻子极灵,男人的气味一嗅便知,你以为她看不出我是男扮女装的假‘甄真’么?她只是收了金花公主和李师师的贿赂,心怀鬼胎,在洗髓池里下了情毒,想让我坏了夜光的贞洁,当不成少宫主罢啦!”
下方一片哄然。身后传来鹿仙子的笑声:“胡说八道!姐姐别听这小子挑拨,先将他沃成花肥,我们再谈少宫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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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传来鹤仙子一声冷笑,她虽然早已知晓此事,但此刻被当面道破,想来十分挂不住面子。
二姥的声音忽左忽右,身影却露出了一丝痕迹。许宣大喜, 又高声道:“所谓‘酒色财气’,居其一者,必得其二。鹿姥姥除了贪财,还喜欢斗气, 处处和她姐姐做对;而她姐姐嘛,除了贪吃, 还很好色。当年敖无名勾引云奴,惹得她大发雷霆,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她迷上了敖无名?这次林灵素化名‘虚尘子’,送来夜光,还捎带抓了一个年轻和尚,她明明识破了他的身份,却为何将他与那和尚留在牢里?当然是垂涎他们的男色……”
“住口!”鹤仙子怒不可遏,终于在右前方现出身形,碧光霍闪,规尖直刺他面门。
许宣等的便是此刻,喝道:“天雷无妄,风火家人!”与王重阳一起旋身急转,狂风般瞬移到了鹤仙子的身后,指诀变处,柴刀、“一阳指”雷霆夹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鹤仙子忽然从眼前消失了,身后响起鹿仙子银铃似的笑声:“臭小子,我们是连体并生的姐妹,你这点小伎俩也能拆得散么?”
笑声未绝,他的后背已接连捱了四计重击,百骸如散,鲜血狂喷,与王重阳双双急坠而下,直没湖中。
波涛掀涌,冰冷的湖水卷着血腥,灌入鼻腔、咽喉。迷迷糊糊中只听见素晴、白素贞失声惊叫,十几片黑色鲨鳍破浪极速逼近。
许宣紧握刀柄,将游在最前的鲨鱼劈成两段,想要再挥刀砍斫时,却觉浑身剧痛欲裂,灌了铅似的朝着无边无际的深渊沉落,然后眼前一片昏黑,心肺如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不住地在耳边呼唤:“许官人!许官人!”
他想要睁开眼,却觉头痛欲裂,金星乱舞。又听一个柔美悦耳的声音笑道:“能捱得住鹤鹿双仙‘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四记重击而不死的,许官人只怕是头一个了。”
李师师!
许宣一凛,想起发生了什么,猛地坐起身,刚睁开眼,天旋地转,又一头朝旁边栽去。
“许官人!”一截温软幽香的手臂抄住他的脖颈,一张俏生生的脸,悲喜交加的眼睛,带着几丝羞怯而又温柔的笑意,正是李秋晴。此情此情,让他忽生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峨眉山洞。然而她所戴的僧帽,却让他心底涌起的柔情霎时又化作了酸楚与悲凄。
素晴似也醒过神,脸上一红,将他轻轻地倚靠在石壁上,低声道:“许官人,你经脉全都断了,脏腑、骨骼多处重伤,还是不要妄动为好……”
左侧又传来李师师轻柔的笑声:“小师太不必担心,你的心上人已经修成了‘混沌之身’,经脉全断了也不打紧。倒是你尘缘未尽,春心萌动,又如何出得了家,修得成佛?”
素晴耳颊如烧,慌不迭地往后退了两步,道:“他不是我的心……”想要辩解,又怕越描越黑,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低眉不语。
许宣打了个哈哈,道:“秋……素晴师太,你莫理她。她一介蛇蝎妖魔,岂能体会得了……体会得了菩萨心肠?”虚弱已极,才说了半句,便觉心肺疼如刀绞。
忍痛扫望周围,才发觉铁柱林立,上下四方全是密密交错的混金栅栏,昏暗阴冷。他与素晴的手脚俱被锁链铐住,固定于地上的铁环,显然被囚禁在某个地牢里。
右侧与背后尽是森森石壁,左前方是一条曲折幽深的甬道,阴风从彼端吹来,昏黄的烛火明灭跳跃,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短忽长。
李师师盘腿坐在左侧紧邻的牢笼里,捏着拈花指,闭目微笑,端丽如菩萨,丝毫看不出受了伤。金花公主则蜷卧在她几尺外的草堆上,一动不动,气息细微,应是重伤未醒。
再往左眺望,牢笼重叠,却未见其他人影。
想起王重阳,心中一沉,也不知他生耶死耶,或是被囚禁在了别处?忽听素晴体内传出慧真师太的声音,道:“许官人放心,王真人并无大碍,只是被鹤鹿双仙请去问询,过不了多时,想必就要被送回来了。”
许宣松了口气,刚想细问,甬道深处传来衣裙窸窣之声,火光闪烁,十几个女子提灯走来,当先的黑衣女郎满脸冷如冰霜,怀抱着一个八角金瓶,正是慕华。未醒与嫣石左右相随,各握着半片青铜所制的黑白太极鱼。
“各位仙姑姐姐是给小人送饭来了么?”许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道,“可惜小人骨头尽断,手也抬不起来啦,还望仙姑姐姐可怜则个,喂我吃上几口……”
“喂你个头!”嫣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头对李师师娇声喝道,“姥姥要见你和金花!若再敢耍花样,立将你们熔成肉泥,魂飞魄散!”
慕华面无表情地倒举金瓶,朝着许宣的牢笼抖了抖,嘴唇翕动,念念有辞。
“呼!”霞光吞吐,从瓶中滚出一人,翻身落在许宣身侧,剑眉星目,手脚俱被铁链锁缚,正是王重阳。
嫣石、未醒各举起半片太极鱼,合在一处,“叮当”连声,王重阳手脚上的锁链如被磁石吸附,双双扣入地上的铁环。
素晴待要将他扶起,又觉僧俗殊途,男女有别,收回手道:“王官人,她们没难为你罢?”
王重阳摇头道:“她们只是请我喝了杯‘真心水’,问了些话。倒是圣女的魂魄原已十分微弱,先前又各中了那鹤鹿双仙一记规尺,险些脱壳散逸,一直未曾听她话语,也不知究竟如何了……”
见许宣已醒,眼睛一亮,喜道:“许……太子殿下,你没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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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 难敌
第三百四十三章 地牢
见许宣已醒,王重阳眼睛一亮,喜道:“许……太子殿下,你没事儿吧?”
未醒笑道:“王官人,他可不像你,十句里没一句真话。有事没事,是死是活,要等姥姥审过这两个孽徒,才知端旳。”
又与嫣石一起举起太极,朝着李师师的牢笼晃了晃,分夺为两片。
“叮!”李师师、金花公主的镣铐应声解开,慕华立即斜握金瓶,疾念法诀,霓光一鼓,将二女拔地收入瓶中。
慕华冷冷地瞥了许宣一眼,抱瓶转身就走。
未醒朝他扮了个鬼脸,笑道:“你若饿了,就赶紧多喝几口西北风。等姥姥审完了她们,就该轮到你上路啦!”拉着嫣石,紧随慕华之后。
许宣心中一动,想起先前在地下密道,曾望见有个蓬头乱须的囚犯受困地牢,此刻牢中并无其人,那厮究竟是被沃作了花肥,还是从小青撬开的机关遁入了地道?可惜那人所禁闭的囚笼, 似乎不是眼前这个,否则便能逃出生天了。
想到好不容易与小青在秘道里重逢, 来不及叙旧, 她便被漩涡卷溺, 生死不明,不由又肝肠如绞。
等到诸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甬道尽头, 他方定了定神,问道:“重阳兄,你是何时离开北海, 又怎会遇见慧真、素晴两位师太,卷到这花神谷来的?”
王重阳叹道:“为何从归墟来到昆仑,我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当下将离开北海后,如何遇见慈航众尼, 又如何卷入李师师、郭动天等人的阴谋伏击, 阴差阳错, 从归墟渊底卷到了花神谷天湖之事, 一一说来。
许宣幡然醒悟,道:“原来我在海上遇见的‘慧真师太’与秋晴姑娘并非你们, 而是李师师与完颜瑶!”
心中暗想:“难怪我离开金国时未遇阻挡,敢情那女魔头早已先走一步了。她夺了慧真师太的肉身,装伤前往金山寺求医,必是早已知道大悲与敖无名实为一人,趁着月圆之夜, 用‘鲛珠’和‘海鬼尸萤’照出敖无名魔神,好从他那儿找出‘六合棺’的下落。可惜她千算万算,却算不出我抢先一步,到了慈恩塔下。”
当下择要简述了他与王重阳分别后发生之事。
王重阳、素晴越听越奇, 想不到“九头龙王”敖无名竟然就是大悲和尚, 正邪同体, 更想不到世间竟有“六合棺”这样穿梭时空的神器, 竟能将许宣带回到数月前的昆仑。但他们又怎会被归墟的海涡吸卷,不偏不倚也回到了彼时此地?
慧真沉吟道:“天地有八极, 地有八窍。‘归墟’与‘花神谷天湖’或许都是八窍之一,可以转换相通。但为何能将我们卷回到几个月前的昆仑,实在是……实在是难以索解。”
许宣想起李师师献给鹤鹿双仙的“翻天匦”,灵光一闪,脱口道:“是了!慈航静斋的掌门神戒‘甲子轮’和‘翻天匦’乃是封镇朱雀、玄武的太古神器,月圆之夜又是灵力最盛之时,或许一西一东,与花神谷山洞里的六合棺遥遥感应,贯通归墟与天湖,形成扭曲时空的涡流,将你们带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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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素晴听得一头雾水,慧真沉默了片刻,徐徐道:“贫尼曾听先师说过,轩辕黄帝以‘盘古九碑’铸成可以瞬移万里的神器,又以‘十二时盘’、‘两仪钟’等宝物重炼成‘回光轮’,也叫做‘轩辕轮’,将这两大神器合在一起,辅以“回光诀”,就可穿越时空,逆转过去与未来。后来轩辕黄帝为避免此神器落入奸人之手,酿成大祸,又拆解‘轩辕轮’,分为‘甲子轮’、‘十二时盘’、‘宇宙元始敦’与‘乾坤柱’四样神器,其中‘宇宙元始敦’又可再拆分为‘方坤匦’与“圆乾卣”。他将这四件神器重置在南海、昆仑、方丈、蓬莱,作为封镇四灵之器,又将那可以瞬移万里的神器作为镇守不周山混沌之物……”
素晴“啊”地一声,道:“这么说来,那件可以瞬移万里的神器就是‘六合棺’了!这半枚‘甲子环’原来是……原来是……”
低头端详着手指上的那枚铜戒,一时间也不知是惊是奇是喜。
慧真道:“如果真像许官人猜测的那般,‘六合棺’与‘回光四宝’此刻必定都在昆仑山上,唯有如此,方能感应万里之外的东海,将我们从海涡吸卷到几个月前的天湖。”
许宣猛地一拍大腿,道:“难怪我先前在山腹秘道内时,竟能遇见过去、未来的许多怪事!”激动之下,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王重阳、素晴对望一眼,心中剧跳, 也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个念头:若能在此地夺齐“六合棺”与“轩辕轮”, 或许便能回到浩劫开始之前,扭转乾坤,救回亲朋,让一切重回正道!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嗡”地一声轻响,三人一凛,循声齐望。只见黑暗中掠过一道人影,阴风呼卷,夹着隐隐幽香。
许宣大喜,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量,一跃而起,叫道:“小青姐姐!”那人瞬间翩然而至,秋波流转,笑吟吟地竖指于唇,示意噤声,果然是小青。
王重阳胸口如遭重锤猛击,虽明知这是半年前的小青,但见她重又活色生香地站在自己面前,仍不免悲喜填膺,热泪盈眶,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素晴相隔经年,重见小青,亦有如隔世,欢喜难言,然而瞥见许宣与王重阳激动的神色,心中又有些许莫名的酸苦与失落。
小青朝她笑了笑,又回头望了眼身后,对许宣轻声道:“地牢大门有两个看守,再过片刻,那两个老妖怪就要来审问你啦。要想从地底秘道逃走,就得快快行动。”从袖中摸出一个青铜太极钥,分成两片。
“咔嚓”一声,众人身上的锁链连同牢门一齐打开。
许宣大奇,不知她从哪里盗得此钥。此时无暇细问,待要迈步,却觉剧痛难忍,右膝一软,重又坐倒在地。
王重阳忙弯腰将他背起,领着素晴出了笼门,随小青朝甬道另一端疾奔。
阴风扑面,光影闪烁。左折右转冲出百余丈后,小青拉着王重阳奔入左侧的一间铁牢。许宣一眼便认出此处正是困禁那无名囚徒的所在,地上的机关已经开启,露出黑幽幽的秘洞。
小青率先跃入秘道,示意素晴紧随其后,王重阳正欲将许宣放下,忽听甬道尽头“叮”地一响,传来细微的脚步与衣裳窸窣声。
四人大凛,许宣不及多想,一把将王重阳推入地道,传音道:“重阳兄,我重伤难行,只会拖累你们。你快送走小青姐姐和素晴,回头再设法救我!”
不等他们答话,他已翻手将地道暗门盖紧,铺上乱草,以双臂代脚,忍痛倒立着冲出栅门,滚入斜对面的铁牢。
还未落定,便听有人“啊”地失声惊呼,叫道:“糟了,地牢全空啦!快去告诉姥姥……”话音陡绝,“仆仆”轻响,灯光晃动,似有几人接连委地。
许宣屏息凝神,又听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轻唤道:“许官人?许官人?”心下大喜,叫道:“白姐姐,我在这儿!”
白素贞提灯闪入牢门,将他扶起,见他重伤至此,忍不住簌簌掉下泪来,低声道:“秋晴姑娘与那王官人已经逃走了么?你……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灯光下,黛眉微蹙,似悲似喜,泪珠悬在颔尖,晶莹欲滴。
许宣喉头一紧,心驰神荡,仿佛什么也记不起、想不得了,鬼使神差地捧起她的脸,朝她的泪痕轻轻吻去。
白素贞一颤,想要推开,却似使不出半点气力。冰凉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在唇间洇开甜蜜而酸涩的滋味,又层层叠叠地淹没心底,翻江倒海。
断桥初会,蓬船夜雨,蜀山洞中冷暖自知的旖旎,峨眉云海生死与共的相依,初经人世的诡谲,方开情窦之迷离,离别,重逢,同舟共济……所有刻骨铭心的片景,此时都浮光掠影地极速涌来,狂潮似的将他们卷溺,跌宕在悲与喜的两极,无法呼吸。
一阵阴风刮来,灯火摇曳,四周倏然暗黑如墨。白素贞打了个寒颤,迷迷糊糊中,想起葛长庚说过的话。
“白娘子,你本性纯真善良,修行千年,淡泊无求,殊为难能可贵。但你知道为何妖精都要化成人形吗?欲修仙道,先修人道。只有感受过人的七情六欲,经历过由此引起的种种磨难劫扰,而后明心净意,斩断尘念,才能以超凡脱俗之心,得窥仙道之门。
“这颗‘元婴金丹’带给你的,除了道家梦寐以求的内丹真炁,还有你从未体验的凡人情感与种种烦恼。如果你不能从七情六欲里破茧而出,要么如凡人般只剩下百年之寿;要么堕入魔道,永隔仙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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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女人,世界第一!
第三百四十三章 地牢
第三百四十四章 封印
恍惚中,她又想起鹤仙子说过旳话,“为师为你取名‘夜光’,是望你心魄皎皎如明月,纤尘不染。长生不老者,其心必无暇。心欲无暇,先破情执。你虽然得了葛仙人的‘元婴金丹’,初为人身,却也因此为七情六欲所困。所以为师才为你‘破茧洗髓’,洗尽尘心,脱胎换骨。只有你破去情执,忘掉所有,方能领悟‘与天地共生’之境,成为不老宫的新主人……”
“人初生于世,必先大哭。当你苦修千年,为某人落下第一颗泪珠时,你便从妖炼成了人;而当你不再为任何人掉泪时,你便从人飞升为仙。夜光,你是想要与天地同寿,如明月不朽呢,还是宁愿生老病死,随腐萤而灭?”
那些话语如春雷滚滚,一声接着一声,将她从五味的漩涡里震醒。
白素贞强忍住泪水与锥心的刺痛,从怀中取出一个银白丝袋, 塞入许宣手里,低声道:“许官人, 你的所有东西都在袋中。快走吧, 再不走就来不及啦!姥姥为了让我接掌不老宫, 必要……必要取你项上人头……”
许宣心中激荡难已,紧紧攥住她欲挣脱的手腕, 一字字道:“好姐姐,你若肯随我一道走,我爬也要爬着离开这里;你若要留在这里, 那我就算被碎尸万段,也绝不挪开半步!”
白素贞耳颊火烧火辣,用尽了浑身气力,方摇了摇头,推开他道:“我若随你一起走, 必定没有一人能活着离开。你快走, 我留在这里请罪, 姥姥或许还会网开一面……”
话音未落, 忽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格格笑道:“好一对痴情怨偶、末路鸳鸯!姐姐, 你说说, 究竟该拿他们怎么办?”
两人大凛, 转头望去,“哧哧”连声, 灯火通明, 百十个白衣婢女举着火把、灯笼从外涌入。慕华、繁华诸女簇拥着鹤鹿双仙紧随而至。
鹤仙子脸色铁青, 嘴唇颤抖, 想要说话却说不出口,显然已愤怒到了极致。
白素贞伏身跪倒, 哽咽道:“姥姥!徒儿有负重托, 罪该万死。只是……只是许官人并非奸恶之徒, 和敖无名、林灵素更无瓜葛,他侠肝义胆, 救过我们姐妹, 又曾冒死救过葛真人爷孙。姥姥既听过王官人的真心话,也听过李师师与金花师姐的供状, 就当知道他绝非……”
鹤仙子喝道:“住口!”凌空一掌,猛地将两人身后石壁打得轰然坍塌。众女从未见过她如此震怒, 吓得脸色煞白, 噤声低首。
许宣哈哈大笑道:“白姐姐, 你跟这善恶不分、恩怨不明的老糊涂虫讲什么道理?金花公主和耶律大石勾搭成奸, 祸乱师门,她们不惩治;李师师与敖无名、林灵素里外勾结,几次盗宝,她们也不明察;对恩人葛真人的孙女、徒弟,倒是百般刁难,恨不能斩尽杀绝。如此蠢笨多疑、忘恩负义的老妖怪,亏得只躲在昆仑结界里,否则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许官人骂得好!”鹿仙子拍手笑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乃是我不老宫的上古祖训。祖师爷还说了,人非神仙,谁不犯错?错了改过就好。我们姐妹失察,不老宫几百年里出了好些个孽徒,只因从前心软,未能严惩,才让奸邪之徒心怀侥幸,一犯再犯。今日终须做个了断了。”
她从慕华手中接过八角金瓶,轻轻一抖,将李师师与金花公主抛落对面的铁牢中,道:“李师师与金花俱已招供。按照不老宫的门规,欺师盗宝,死罪难逃。前次念在她们盗宝未成,又有悔过之心,才免死逐出师门,今日可就不成啦。至于夜光么……”
秋波流转,笑吟吟地朝鹿仙子瞟去, 道:“且不说有没有内外勾连,窃夺翎图,单就‘私通情郎, 盗掘仙草;违抗师命,释放死囚’这两项罪过,就足以处死了。姐姐,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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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仙子眉梢一挑,方欲说话,许宣抢道:“这就奇了,明明是你偏心金花公主,给白姐姐的‘洗髓汤’里下了情毒,想要坏她贞洁,怎么反怪她拿‘忘情草’来解毒?再说那‘忘情草’是我为了躲避漩涡和食人花,无意间挖到的,众人看得一清二楚,与白姐姐又有何相干?至于这‘违抗师命,释放死囚’就更可笑了,王重阳与秋晴姑娘被那‘灭魂葫芦’从东海卷到昆仑,已是骨肉欲散,又被你的八角金瓶晃来晃去,魂魄尽销,慕华姑娘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瘫倒在地,化成一滩血水了。”
众女转头望去,地牢里果有一片未干的血迹,不由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她们一直在牢外暗自监守,只见白素贞进去,未见王重阳二人出来;牢内又铜墙铁壁,插翅难飞,实在想不出两个大活人如何凭空消失。
鹤鹿双仙的神色亦微微一变。王重阳、李师师“供状”一致,足可证实李秋晴确是葛长庚的孙女,若她真的魄散于此,两人又有何颜面再对花神谷祖训与葛长庚的在天英灵?
嫣石怒道:“姥姥,别说这臭小子胡说八道!我们走时,李姑娘与那王官人都生龙活虎,岂会突然形魂尽销?定是……定是被这狡狯的小滑头藏到什么隐秘之处去啦!”
未醒道:“八妹说得不错。姥姥,给他也灌上几口‘真心水’,李姑娘是死是活,一问便知!”
许宣见众女对地牢秘道一无所知,心下大宽,笑道:“你许爷爷正口焦舌燥,渴得难耐,有什么‘真心汤’、‘假意水’,只管拿来。”
地道四通八达,有如迷宫,只消再多拖延片刻,就算她们找到入口,也来不及追上王重阳和小青了。
嫣石从慕华手中接过一个翡翠瓶,正欲朝他口中灌去,忽听“嘭”地一声剧震,四壁颤动,土石簌簌而落。
她猛吃一惊,玉瓶险些脱手。转头四望,众人面面相觑,亦不知这巨响从何处传来。
不等细辨,又是“轰轰”连震,山摇地动,脚底酥麻,整排牢笼也跟着嗡嗡狂颤起来,地面迸开数十条极细的裂纹,原本固若金汤的地牢竟似随时将欲崩塌、陷落。
众女趔趄后退,又惊又骇,久居昆仑,从未见过这等景况,唯独李师师格格大笑。
鹤仙子喝道:“孽障!你笑什么?”
李师师摇了摇头,嫣然道:“我笑你们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真真是老糊涂啦……”
话音未落,地底又传来迭声狂震,仿佛万千个雷霆一起炸响。鹤鹿双仙脸色齐变,失声道:“白虎封印!”
鹿仙子顾不得多话,旋风似的朝外冲去。
鹤仙子“呼”地一掌,打得李师师、金花公主横空撞落石壁,厉声道:“把这两个孽障锁好,一寸也别让她们移动!这小子装进金瓶,一起带走。”
慕华诸女凛然应诺,“哐啷”连声,李师师、金花公主浑身尽被混金索收紧,牢牢地拴扣在地。
许宣眼前一花,拔地而起,被未醒收入八角金瓶。瓶内狂风滚滚,霓光闪耀,将他卷得上下乱转,什么也瞧不清楚。瓶外隐约传来阵阵轰鸣,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惊呼与惨叫,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轰鸣声越来越响,虽隔着金瓶,仍能感觉到迸天裂地的震动。
许宣眼前闪过李师师有恃无恐的笑容,心中嗵嗵狂跳,难道白虎已经破印而出了?但那女魔头与金花公主一直未曾离开众人视线,又如何能盗走“朱雀翎图”,放出白虎?
忽然想起地牢中未曾见到耶律大石,又是一凛,难道那厮瞒天过海,趁着李师师与白素贞比斗“六艺”时解开了白虎封印?
胡思乱想间,瓶口陡亮,旋风倒卷,又将他凌空拔起,甩出了金瓶。眼前炫光刺目,轰鸣声震耳欲聋,他在地上滚了几滚,忽被一只小脚踏住,抬眼望去,那人红衣鼓舞,满脸惊怒,正是鹿仙子。
鹤仙子与白素贞、慕华诸女围立在数尺外,举着火把转头四望,俱是惊惶骇怒之色。
四周石壁高阔,顶上嵌满了夜明珠与各色宝石,辉映如昼,应是之前在秘道里窥见的藏宝窟。
洞内原本密密麻麻堆叠的箱柜如山倾倒,奇珍异宝散落遍地,深可没膝。轰鸣声从洞底传来,每一次剧震,都将满地珍宝朝上掀起,如波浪起伏。洞窟裂纹飞迸,碎石如雨,顶壁的宝石、明珠更是摇摇欲坠。
未醒失声道:“姥姥,你看那些柜锁!定是有人进来了!”
诸女这才发觉大小箱柜的金锁虽然尽皆开启,却机簧俱全,并无破坏的痕迹,显然是被人用钥匙一一打开。
鹿仙子拾起一枚完好的铜锁,气得双手直颤,喝道:“红药,白桃!我命你们守在洞口,一有动静,立刻来报,为何会变成这等模样?”
两个婢女吓得面无人色,忙跪倒道:“姥姥息怒!小婢半步也未离开,实在不曾看见有何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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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封印
第三百四十五章 盗图
“你怪她们做甚?”鹤仙子此时反倒平静下来了,从袖中摸出一枚蛇形铜钥,冷冷道,“藏宝室通体由玄冰铁铸成,无缝可钻,唯一旳这对‘阴阳钥’又在你我手里,谁能进得来?”
听到“无缝可钻”四字,许宣忽然想起先前洞壁上的小孔,心中一动,隐约想到了些什么,却又觉得太过匪夷所思。
鹿仙子脸色稍霁,但见遍地瓦砾般的珍奇,仍不免恨恨难已,跺了跺脚,喝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将‘翎图宝匣’找出来!”
众女一字排开,弯腰仔细拣看。洞壁剧颤,碎石飞迸,满地珍宝沸腾似的上下跳窜,许宣躺在其间,只觉心跳如狂,浑身酥痹。
忽听未醒、嫣石齐声欢呼,叫道:“找到啦!”高高捧起一个长约三尺的青铜匣。
鹿仙子挥袖将那匣子卷到手中,打开一看,顿时如释重负,拍了拍心口, 笑道:“亏得还在,真真吓死我啦!”
匣内放着一卷图轴, 五色缤纷, 想来就是那朱雀翎毛织成的炼天图了。
朱雀翎图既在, 白虎封印自然也就未曾解开,许宣也不由松了口长气。但想到藏宝窟壁上的小孔, 想到山腹中迷宫似的暗道,想到地牢的秘门,想到小青, 想到不知去向的耶律大石……他总隐隐有些不祥之感。以李师师的奸猾秉性,若非算无遗策、万无一失,绝不会以身犯险。
鹿仙子收好铜匣,转眸笑道:“夜光,你先前言之凿凿地宣称, 不出三个时辰, 金花与青莲必将合谋盗走‘朱雀翎图’, 又必会用‘伏羲牙’收纳白虎魂魄, 封入耶律大石的泥丸宫,使得他变成‘八极白虎之身’。还说什么白虎解印之际, 就是敖无名打倒不死树,天崩地裂之时,花神谷从此化作废墟云云……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白素贞脸色苍白, 蹙眉沉吟。
“身为不老宫宫主, 镇守白虎,统领七十二洞, 最为紧要的便是‘公正赤诚’四个字, ”鹿仙子将匣子抛与鹤仙子, 扬眉一笑, “姐姐,金花的供词你也听过了,且不论夜光与这小子有何私情, 就凭她为了一己之私心,危言耸听,构陷同门,便是不公不诚。若由她当了少宫主, 众人又如何能服?”
鹤仙子“哼”了一声, 冷冷道:“夜光, 这些话你究竟是从何处听来的?为什么如此笃定,能知未来之事?你需老老实实做个交代,免得授人以柄,含冤难洗。”
“姥姥,我……”白素贞瞥了眼许宣,双颊倏然晕红,摇头道,“告诉徒儿这番话的人,乃是借由‘六合棺’,从未来穿越至此……”
众女哗然,鹿仙子又抬脚踏住许宣胸口,斜睨着他笑道:“照你说来,这位许官人就是从未来穿越至此、一心拯救不老宫的、大慈大悲神秘人了?”
许宣被她踩得憋闷欲炸,剧痛难忍,心中却忽然一片雪亮。他只和白素贞说过李师师、耶律大石解印白虎之事,从未提过敖无名打断不老树、毁灭花神谷。能告诉她这番话的人,必是先前在“时空涡道”里撞见的另一个自己。
果听白素贞道:“告诉我这些的,确实是许官人,却不是眼前这位……这位许官人,而是从‘未来’而来的‘许官人’。”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晦暗龟裂的珠子,道:“此珠叫做‘幻尘珠’,可以照见过去与未来所发生之事,那位许官人原想将它交与姥姥,作为明证,可惜还不等我看完,便被时空涡轮毁损,无法再显示出任何影像了……”
鹿仙子格格大笑道:“我道你能拿出什么证据,原来还是信口无凭。你说彼许官人,非此许官人, 所以任你如何胡编, 纵使这位许官人喝下‘真心水’, 也无法印证了?”
白素贞望了眼许宣,眼圈一红, 低声道:“徒儿性命全系二位姥姥所救,再造之恩,岂敢有半点欺瞒?那位许官人不是这位许官人,有如‘明日之我’不是‘今日之我’。他冒死前来昆仑,除了想要阻止李师师与金花师姐,还想毁灭‘六合棺’,抹去‘回光诀’,断绝时空穿越之道……”
诸女不免又是一阵喧动,许宣心中猛然一震,难道先前刻在秘道石壁上的、百余弯曲如蛇的上古篆字便是“回光诀”?他曾听程仲甫说过,“回光诀”是盘古大神所创的无上密法,可以纵横宇宙,穿梭时空,无所不能。然而太古浩劫后,刻此神诀的五色石被女娲大神用作补天,仅有断章残句流传后世,后来幸得轩辕黄帝收齐,重现于世。如果石壁古篆真是此诀,辅以“六合棺”,足可扭转时空,救回父母,时空涡道中撞见的“未来之许宣”为何反要将其毁灭?
鹿仙子笑道:“你这可是越编越错漏百出了。既然那位许官人是从‘未来’穿越而至的,又因何千方百计断绝时空穿越之道?”
白素贞摇头道:“他说‘六合棺’与‘回光轮’原是轩辕黄帝所制,后来轩辕黄帝深感时空逆乱之害,才将两大神器分拆藏埋。他说‘所有过往,皆不可改’,想要改变过去,只会倒置因果,给未来带去更多浩劫。他以身相试,悔之晚矣,所以才冒死前来做个了断。他还说……”
忽然泪水盈眶,闪过伤心欲绝的神色,低声道:“他还说一切因果,始于他与徒儿的孽缘,如果不能毁灭‘六合棺’,打断业障轮回,就让……就让徒儿亲手杀了他……”
话音未落,地下又是连声轰雷狂震,许宣心中一颤,惊骇交迸。
众女亦大感意外,鹿仙子笑道:“既如此,你还等什么?你若能亲手杀了他,斩断情执,我便第一个同意你登位少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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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白素贞伏身朝鹤鹿双仙磕了几个头,泪水涟涟而落,“‘日月昭昭,恩仇必报’是我不老宫几万年来的祖训,许官人是徒儿的恩人,我若杀他,又如何面对花神谷列祖?徒儿有一个万全的替代之法,恳请两位姥姥恩准。”
鹤仙子沉着脸,冷冷道:“你说。”
白素贞道:“既然一切因果,全都始于他与徒儿的孽缘,只要徒儿洗心换骨,忘了他,忘了从前所有一切,便自能除去业障,了断我和他的世世轮回,重回正轨。”
许宣耳边嗡嗡震响,心如乱麻,脑海中隐隐约约仿佛闪过万千画面,却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反反复复只是回荡着她所说的那几句话。
“‘所有过往,皆不可改’,想要改变过去,只会倒置因果,给未来带去更多浩劫……”
“一切因果,始于他与徒儿的孽缘,如果不能毁灭‘六合棺’,打断业障轮回,就让……就让徒儿亲手杀了他……”
“忘了他,忘了从前所有一切,便自能除去业障,了断我和他的世世轮回,重回正轨……”
当是时,耳边忽响起一声摧天灭地的狂吼,阴风怒号,火炬尽灭,万千珍珠、宝石连同碎石轰然崩泻。
几在同时,藏宝窟的圆形铜门倏地破壁而出,横空猛掼在对面石壁上,登时将两个婢女轧成肉酱。
周遭漆黑如墨,珠光乱闪,惊呼惨叫不绝于耳,也不知有几人被巨石砸中、掩埋。狂风从洞口呼啸卷入,夹着扑鼻的腐臭与血腥,闻之欲呕,似是从阴曹地府刮涌而来。
“嗷——呜!”那狂吼声瞬间又似大了几倍,震得许宣肝胆俱颤,陡然清醒。是白虎!白虎即将要冲出封印了!
混乱中,又听见鹿仙子尖声大叫:“假的!这卷‘朱雀翎图’是假的!”惊怒而又绝望,“呼”地一声,一团烈火从她手中熊熊窜起,将紧握着的五彩画轴烧成了灰烬。
许宣的心陡然一沉,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朱雀乃火灵神兽,翎毛织就的图卷自然不可能被火焰烧毁。李师师究竟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李代桃僵,从这坚不可摧的密室中换走了“朱雀翎图”?
只听鹤仙子厉声道:“用铜门压住虎兕柙,别让它出来!”
四周响起众女零落的呼应声,火光闪耀,十几道人影掠至中央,拔剑指地,齐声念诀,那块圆形铜门嗡嗡摇震了片刻,忽又凌空飞旋,重重地压在剑尖所指之处。
铜门猛烈摇动,霓光乱舞,下方跳动着一个蹴鞠大小的棱形铁笼,每跳一下,那铁笼便涨大一圈,白光刺目,想必就是太古四大凶兽之一的白虎了。
当日在塞外戈壁,许宣曾见过耶律大石所幻化的白虎,但那终究只是吞并了白虎元神所化的兽身,与其本尊相比,凶威厉焰可谓相去万里。虽隔着虎兕柙与铜门,仍能感觉到那毁天灭地的狂怒与力量,令人肝胆尽寒,不敢逼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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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盗图
第三百四十六章 破柙
鹤鹿双仙齐声喝道:“塞上耳朵,结‘不死阵’!”
墨玉长短规与玛瑙矩尺双双架在铜门圆心,白素贞诸女长剑交错,层层叠压,将铜门硬生生又往下沉落了半尺。
白虎咆哮如雷,一声比一声狂烈,藏宝洞壁上旳巨石都已崩落,露出了青黑光滑的玄冰铁。
火炬、剑光、满地珠宝……辉映着铜镜般的四壁,亮如白昼,将众女颤抖的手指、脸上惊怒、恐惧、痛楚……的神情照得清清楚楚,纤毫毕露。
许宣浑身都被巨石压覆,满头是血,剧痛难忍,此时别说帮忙镇伏那孽畜,就连从石堆里爬出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目光扫处,心底忽地一震,又惊又奇。那道铜门状如圆饼,周沿刻着“子丑寅卯”等地支字符,象极了从洛原君手里夺来的罗盘,唯独少了那根金针。
还不等细辨,忽听洞口传来一阵狂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妖怪,快把那‘十二时盘’和‘朱雀翎图’交给我,否则就别怪老子新账老账一起算!”
许宣汗毛尽竖,骇怒交迸, 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僧人斜扛着根黑黝黝的长棍, 笑嘻嘻地叉腰站在洞口, 赫然正是敖无名!
与慈恩塔下所见相比, 眼前的这个敖无名显然要年轻得多,满脸桀骜嚣狂的神色, 也不知是从哪年哪月穿越而来,又为何不用逆鳞刀,改使一根铁棒?
“是你!”鹤鹿双仙脸色齐变, 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心神一分,铜门立即被白虎朝上震起数尺,长剑纷飞,未醒、嫣石诸女惊叫着趔趄后退。
“阿弥陀佛!”敖无名双臂夹住长棍, 低头合十,双眸却寒光闪烁地盯着二姥,嘴角浮起一丝狞笑,“二位仙姑虽已长生不老,却仍未能超越轮回。贫僧这就度你成佛, 送两位姥姥上西天去!”
说到“西天”二字时,身影一晃,狂飙怒卷, 长棍已与长短规、玛瑙矩尺轰然相撞。
光浪叠炸,白素贞诸女再也抵受不住,长剑脱手,凌空抛飞,就连鹤鹿双仙也被震得双双后退。
矩阵既破, 再无可以压制白虎之物。
“轰!”银光万道,掀卷着铜门直贯顶壁。那小如蹴鞠的棱形铁笼瞬间涨大了百倍,陀螺狂转, 狂猛的气浪四面爆射, 顿时将众人拔地甩飞。
许宣眼前一黑, 凌空几个筋斗,重重地撞在铁壁上, 又弹入角落。睁眼再看时, 那棱形铁笼已与六面玄冰铁墙紧紧相贴, 笼中弓身站立着一只巨大的猛兽, 正将头颈、脊背抵住笼顶, 发出震天裂地的咆哮。
众女虽已塞住耳朵,仍被震得气血乱涌,几欲晕厥。真炁稍弱的几位婢女更是紧紧地抱头尖叫,如癫似狂。
那怪物白毛黑纹,银光鼓舞,碧绿的凶睛犹如地狱燃烧的鬼火,血盆大口层层叠叠地朝外翻开,露出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獠牙,与戈壁所见时对比,少了七颗婴拳大的虎头,气势却更为凶暴恐怖。
众人全都退到了角落夹隙,唯有敖无名昂然站在笼顶,睥睨大笑道:“世无猛虎,豺狼当道。来!来!来!让我们同化一体,挣破樊笼,杀它个天翻地覆!”左手一翻,多了支三尺长的青黑獠牙,紧握着朝那凶兽头骨猛插而下。
白虎浑身猛然收紧,吃痛狂啸,银光炸射,几个婢女惨叫着抱头委地,鲜血从双耳激射而出。嫣石诸女亦踉跄坐倒,晕厥不醒。
“伏羲牙!”许宣心中大凛,幡然醒悟,原来用伏羲牙夺走白虎魂魄的不是耶律大石,也不是李师师,而是这个魔头!
鹤鹿双仙更是惊怒欲爆,喝道:“狂贼敢尔!”在铁笼与铜壁的狭窄空隙里腾挪翻跃, 双双朝敖无名猛攻。
那厮右手持棍,风卷电驰, 一一震开规尺,左手则将伏羲牙一寸寸没入白虎头骨。
那凶兽剧痛难忍, 紧紧抵住虎兕柙,每一块骨肉都似已扭曲变形, 獠牙咬住上方铁栅,与前爪反向拉扯,已将牢笼撬开一个大口,压在它头顶的圆形铜门也随之深深嵌入藏宝室的铁壁。
只听几声狂雷剧震,铁壁倏然炸裂,炫光刺目。
众人喉中腥甜直涌,登时被气浪掀翻出十几丈远。许宣额头、后背、腰臀……接连猛撞在巨石、岩壁上,疼得酸泪横流。
轰鸣不绝,乱石如雨,他重重砸落在地,又沿着斜坡翻身急滚,好不容易方避开那惊涛骇浪般的冲击波,勉强止住身形。
眼前漆黑一团,指掌所触,尽是土石,也不知被埋在何处。
他定了定神,吸气扫探,所幸除了皮肉淤青,未添新伤。若换做别人,经脉尽断,脏腑重伤,纵然不死,也与废人无异;但他修成“无脉之身”后,真炁循行不靠经络,加之自小残疾,早已习惯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种种不便。
当下一边运气周转,活络气血,一边天人交感,寻找出路。
周围除了岩壁,就是崩塌的巨石,层层叠叠地堵住了所有出口。正自绝望,忽听左后方十余丈外,隐约传来极细的脚步声,有人蚊吟似的问道:“你确信这里真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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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住呼吸,竖耳倾听,依稀有个更微小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如果……手指捏死……若是……蜜……”想要凝神细辨,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又过片刻,“轰”地一声,石壁摇震,夹带着急促而细微的咳嗽,似是有人在挖通被乱石堵隔的甬道。
震动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说话声也逐渐清晰起来。
至少有两人,其中一个声音又细又小,带着哭腔,就如婴孩一般;另一个声音颇为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许宣盘起双腿,以手代脚,“一步步”地朝彼处移去。
只见数丈外土尘蒙蒙,红光闪动,有人举着火把,从洞隙里钻了出来。他忍不住“咦”了一声,大感惊讶。
火光照在那人脸上,蓬发乱须,衣衫褴褛,赫然是之前在地牢里用空钩钓老鼠的囚犯。
那人猛吃一惊,喝道:“谁?”一掌朝许宣隔空拍来。
许宣侧身一晃,借势贴着石壁滑到他面前,探手扣住其脉门。那人反应倒也极快,立即挥扫火把,右掌斜切,将许宣震开数尺。
“救命!救命!”那人怀中突然传出方才那尖细如婴儿的啼哭。
那人脸色骤变,急忙收手捂住胸口,旋身疾踢,登时将许宣踹出丈许。
若是平时,这一脚自然踢不到许宣,奈何他先被鹤鹿双仙重创,又遭白虎气浪猛击,行动迟缓,真炁不畅,竟无半点招架之力。不等落地,左肩和肚腹又被那人连续两掌拍中,变向直撞洞角。
说也奇怪,原本真炁岔乱,难以运转,被此人一掌打中肚子后,丹田内反倒炁轮飞旋,瞬间将狂窜乱奔的真气卷到了一处。
许宣心下大喜,假装呻吟滚地,只待他再凑身上前,便一举结果了他性命。
那人抬起右掌,想要朝许宣天灵盖打下,眼中却又闪过慌乱、痛苦、迷惘而又恐惧的神色,犹疑不决。
“是你!”许宣心中一震,陡然认出他来了,原来这蓬发乱须的囚犯竟是法海!
按白素贞所说,林灵素从法海手中夺走白素贞后,将他一起送到了昆仑。
世上一天,山中一月,他被鹤鹿双仙囚在地牢这么久,难怪乱发长须,辩认不得。此时火光从下而上,照着他的脸,那张被狰狞、痛苦、绝望、恐惧……所扭曲的脸,活生生就如同那只想要破柙而出的猛虎。
法海又是一惊,却认不出眼前之人是谁,待要运掌拍下,忽听有人叫道:“他在那儿!”
风声凛冽,两道人影从后方疾卷而至。他忙转头挥掌,“砰!”借着反撞之力,翻身扑灭火炬,匿入黑暗。
那两人追势甚急,其中一人似是绊到了某处,“哎哟”一声,险些扑倒,另一人急忙将其拦腰抱住,又立即松开手,道:“李……小师太,你不要紧罢?”
许宣如闻仙乐,大笑道:“重阳兄!素晴师太!”
那两人又惊又喜,双双叫道:“太子殿下!”“许官人!”火光陡亮,明晃晃地照着二人的脸,果然是王重阳和素晴。
王重阳抢身将他扶起,运气扫探,松了口气,微笑道:“太子殿下,你真是福大命大,被鹤鹿双仙如此重创,又遭白虎近身猛攻,居然还能安然无恙。”
许宣大奇,正想问他如何知道白虎破柙之事,灵光一闪,脱口道,“是了!你们从藏宝室的小孔看到了!”
王重阳比他更为惊讶,愕然道:“太子殿下,你怎么知道……”
许宣来不及解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小青姐姐呢?她不是和你们在一起么?”
王重阳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们藏在地牢底下,听那鹤鹿双仙要带你前往封印白虎之处,小青姑娘就领着我们到藏宝窟去了。可惜藏宝窟固若金汤,挖凿不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敖无名放出白虎,帮不上半点忙。等到那凶兽破柙而出,天崩地裂,小青姑娘也就随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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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破柙
第三百四十七章 虎魄
王重阳道:“等到那凶兽破柙而出,天崩地裂,小青姑娘也就随之不见了。我和素晴师太瞥见人影,一路追到这里,不想却遇见了殿下。”
许宣大为失望,但料想小青聪慧机变,足可自保,心下稍安。忽然又想,他们既然一直藏身地底,自己与白素贞旳种种卿卿我我,想必都已落入他们耳中、眼里了,脸上不由一烫。
又听慧真师太叹了口气,道:“昨日之因,今日之果;因缘未去,业孽安消?纵然我们有六合棺在,囚住李师师、拦住敖无名,只怕也困不住赵师师、钱师师,阻不了孙无名、李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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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凛,俱有所悟。
许宣暗想:“敖无名早知有‘六合棺’,过去几十年来,说不定已试过千次、万次,却为何一直被困在慈恩塔下?我们明知李师师、耶律大石要来解印白虎,盗走翎图,使尽解数,却只能徒呼奈何。难道真的‘所有过往, 皆不可改’,命定劫数, 永难逃除?”
越想越觉悲沮, 如堕寒渊。但眼前闪过父亲、真姨娘的慈爱笑颜, 闪过白素贞脸上湿漉漉的泪痕,闪过小青似嗔似喜的眼睛……热血又倏然涌上了头顶。
深吸一口气,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笑道:“改不改得了,先试了再说。这次改不了, 就下次;下次再改不了,就下下次……白虎尚且有破柙的一天,何况你我?就算我粉身碎骨,也定要挣脱贼老天的枷锁。”
他的语气听似轻松,却带着透骨的杀气, 眼中更是寒意森森, 全无笑意。素晴与他视线相触,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低眉合十, 第一次感到这曾让她梦萦魂牵的少年已变得如此陌生。
慧真道了声“阿弥陀佛”, 欲语还休。就在此时, 后方又传来“轰”地一声剧震, 土石飞炸, 万千道刺目的阳光透过滚滚烟尘直射而入,照得洞内殷红万点,霞光乱舞。
接着“隆隆”狂震,整座山似乎都要坍塌了, 顶壁不断地崩裂、砸落。王重阳更不迟疑,背起许宣,拉着素晴, 风驰电掣般朝裂洞外冲去。
混乱中,只听地动山摇,白虎狂烈而痛苦地咆哮着, 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尖叫与惊呼:“白虎出来啦!不死树就要倒啦!”
狂风扑面,阳光耀眼。地狱般惨烈的景象, 随着澄澈如洗的蓝天, 一起扑入他们的眼帘。
三人高高凌空跃起, 那一刹那, 时间仿佛突然凝固了。
刺目的阳光宛如道道利剑,穿透上方无边无际的绿荫,也穿透了满布空中、大大小小的万千碎石。悬浮着的金色尘土里,错落有致地镶嵌着无数断木、残花、飞禽、走兽……以及姿势不一、神情各异的人们,最近的两个白衣女子,距离王重阳的头顶只有数尺,圆睁的眼睛充满惊骇,直直地瞪视着他们。
然后这壮丽恐怖、宛如梦魇的景象,又被白虎震耳欲聋的狂吼粉碎了。
天旋地转,所有一切突然加速坠落。惊呼、惨叫、哭泣……伴随着猛烈的撞击与轰鸣,在三人耳边极速擦过。
当他们避开石雨,撞碎枝叶,终于冲上了树冠的最高处,整个花神谷已经在脚下层层坍塌。
碧虚如洗,天湖金光粼粼,原本遮天蔽日的不老树倾斜半矩,树干撞抵在西面的悬崖上,石壁轰隆崩塌,接连不断地朝两侧蔓延,乱石滚滚,如瀑布崩泄。
巨蜂乱舞,鹤鸟悲啼,环绕巨树的空中楼阁几已毁灭殆尽。
不断有人尖叫着坠落湖中,或被游弋的鲨群撕咬抢夺,或被伸出湖面的食人花裹卷,瞬间便只剩下残肢片肉,血污汩汩。
虎啸如雷,三人循声望去, 那只巨大的凶兽已挤开柙笼, 探出半个身躯,在不老树上发狂地跳跃、撞击,想要将骑在颈上的敖无名掀飞。
然而那魔头却似生了根般紧贴在它身上, 左手紧攥着插入其头骨的伏羲牙,右手挥扫铁棒,猛击它的肚腹,哈哈大笑。
白虎吃痛狂吼,巨尾横扫,上下跳跃,将四周的枝藤花树、亭台楼阁全都打得粉碎。忽听“格啦啦”一阵脆响,它似被什么拽住,虚空前扑,双爪乱舞,却怎么也前进不得。
一人尖声叫道:“忘情草!它被忘情草藤缠住了!”
下方喧声如沸,有人惊叫,有人欢呼。只见白虎的右后脚爪与柙笼上缠绕着三股青绿色的荆藤,绷得笔直,果然是忘情草。
忘情草深植于不死树中,坚韧无比,白虎被其缠住,比虎兕柙更难挣脱。敖无名大笑道:“贼老天,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左手握紧伏羲牙,猛地朝外一旋。
白虎浑身抽搐,仰头发出绝望的狂吼,银光爆舞,丝丝脉脉地汇入头顶的伏羲牙。
许宣大凛,叫道:“这厮要夺走白虎魂魄了!重阳兄,你我……”
话音未落,空中忽然闪过两抹极淡的青光红芒,敖无名“哇”地喷出一道血箭,松开伏羲牙,握着铁棍飞跌出数十丈远。
众人欢呼如沸,叫道:“方圆天地,一寸光阴!方圆天地,一寸光阴!”
两道人影掠上树梢,一左一右,一红一绿,正是鹤鹿双仙。
许宣、王重阳虽已亲身领教了这“规矩合璧、方圆天地”的神威,此时遥遥旁观,仍不免怵然心惊,怎么也想不出破解之道。
先前在藏宝窟中,鹤鹿双仙只顾着镇伏白虎,被敖无名杀了个措手不及。后又投鼠忌器,怕砸坏柙笼,放出猛虎,不敢用尽全力;加上柙笼与藏宝室紧密相贴,腾挪空间极小,难以施展“方圆天地”的绝学,才让敖无名步步紧逼,迫使白虎震碎山窟,破柙而出。此时到了室外,天遥地广,随意穿掠,任敖无名有通天之能,也难以抵挡。
那魔头翻身倒勾,蝙蝠般挂在树枝上,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狞笑道:“好一个‘方圆天地,一寸光阴’!只可惜两位仙姑的性命,和这株不老树息息相关。树在人在,树死人亡。树都快倒了,你们还剩得了几寸光阴?”翻身疾冲,铁棍气浪飚卷,将嵌在柙笼上的圆形铜门凌空拔起,“轰”地劈入忘情草根部。
忘情草根植处的树干,原已被许宣的“裂天刀”劈斫了四尺多深,再遭铜门如此重劈,顿时又“格啦啦”裂开七八丈,树冠一沉,摇摇欲坠。
众人齐声惊呼,鹤仙子大怒,喝道:“狂贼放肆!今日若不杀你,誓不为人!”倏忽一闪,与鹿仙子双双消失不见。
只见光点闪烁,似有若无,敖无名挥棍乱扫,似是抵挡不住,大叫一声,趔趄摔入湖中。
数十条鲨鱼嗅到血腥,立即四面八方急速游去。树干上的食人花也纷纷张开艳丽多彩的“花瓣”,有如群蛇乱舞,探入湖中。
波涛沸涌,鲜血翻腾,鹤鹿双仙御风凝立,四下扫望,却始终不见敖无名出来。
有人叫道:“那魔头死啦!”欢呼方起,不死树突然“嘎啦啦”巨响,偌大的树干又往下倾斜了几分,接着“砰砰”连声,剧烈摇震。白虎挣扎狂吼,连同柙笼,一起被忘情草拽到了距离湖面不足一丈处。
许宣猛然醒悟,那魔头故意潜到水中撬动不死树!
鹤鹿双仙的“方圆天地”快逾闪电,无可抵挡,然而到了水里却又完全不同了。水中阻力重重,二姥本领再大,至多也只能保留十之二三的速度,这魔头外号“九头龙王”,水性极佳,藏在水下撬动树干裂缝,自然胜算大增。一时间又是气恼又是佩服,自己自恃聪明,居然未能想出此招。
鹤鹿双仙脸色大变,清叱着直冲水底。隔着滚滚波涛,瞧不清三人激斗的情形,只隐约看见炫光点点,如流萤乱舞。
过不片刻,炫光渐消,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众人又惊又疑,鸦雀无声,唯有那白虎困兽犹斗,咆哮着拖拽柙笼,蹒跚上爬。
许宣心中一动,此时众人都在屏息观望,正是夺取伏羲牙的绝好时机。正待提醒王重阳,空中风影疾闪,四人已抢先冲向白虎。
当先那人白衣胜雪,艳光四射,正是李师师。她闪电般跃至白虎颈背,素手反卷,立刻将插在它头顶的伏羲牙拔了出来。
第二人旋即冲到,待要伸手劈夺,被她云袖一扫,翻身飞退。但见那人裘衣辫发,须髯如火,竟是被囚禁地牢后不翼而飞的耶律大石。
众人惊呼方起,第三人、第四人也已双双冲至。
李师师笑道:“两位师妹,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岂能以下犯上,乱了秩序?”只一闪身,从两人间翩然穿过,右袖闪起一道刺目的太极鱼弧光,将耶律大石追劈而至的气刀轰然震碎。
伏羲牙方从白虎脑骨拔出,那孽畜立即悲吼着颓然翻倒,连着囚笼滚入湖中,水花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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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虎魄
第三百四十八章 神棒
数十朵旳食人花争先恐后地缠夺撕扯,柙笼激震,白虎浑身扭曲,皮肉簌簌乱颤,凄厉的哮吼声倏然断绝。
顷刻间,这凶威震天彻地的太古神兽竟被食人花夺为数截,腐蚀得片骨不存。然而此刻它的魂魄已尽被吸入伏羲牙中,肉身如何已丝毫不重要了。
第三人喝道:“李师师,你说好了将白虎魂魄交与我们,如何背信弃约?”金针暴舞,剑如银瀑,封住李师师去路。众人哄然大哗,认出正是鹿仙子爱徒金花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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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的话,自不改悔。但贤伉俪趁奴不在,瞒天过海夺走‘朱雀翎图’,又是何道理?”李师师脚踏九宫步,穿花蛱蝶般在她与耶律大石之间闪掠,舞袖如云,又将第四人直指后心的剑尖一一荡开。
众人闻声喧呼鼎沸,惊怒更甚。
许宣强忍住胸肺剧痛,哈哈大笑道:“我早说过这妖女和金花公主、耶律大石勾结,解印白虎,盗取朱雀翎图,你们偏不肯信,还无端端冤枉白姐姐。如今树倒山崩, 活该有此下场!”
顿了顿,故意高声道:“白姐姐, 那两个老妖怪对你百般猜疑, 万般刁难, 你管她们做甚?且让她们自己来收拾残局!”
第四人摇头道:“姥姥待我恩重如山,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两位师姐, 你们同是不老宫弟子,阳光雨露,沐尽天恩, 又岂能忍心毁灭师门?现在将功补过还来得及。”白衣飘掠,不论如何险象环生,姿态始终优美如舞蹈,正是白素贞。
她声音虽不激昂,听在花神谷众女耳中, 却如春雷激荡, 热血沸腾。
嫣石高声道:“夜光少宫主说得不错, 我们都是不老宫弟子, 就像这不老树上附生的花草, 同根并发,生死与共。大难当前, 岂能偷生?就算要死, 也要死得其所, 轰轰烈烈!”红衣鼓卷, 率先持剑冲向李师师等人。
慕华、繁华、未醒诸女纷纷拔剑追随,叫道:“愿随夜光少宫主, 粉身碎骨,死而无憾!”
四处山呼海啸,剑光点点,一时间, 又有数百名女弟子不顾一切地凌空掠去。
许宣心底五味交陈,一时也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疾风知劲草,白素贞终得众人拥戴;忧的是她若真当了少宫主,又当如何再续前缘?但眼下生死攸关, 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叹了口气道:“好一个‘同根并发,生死与共’。重阳兄, 来者都是客,客随主便,我们便也追随夜光少宫主,和这帮妖魔决一死战罢!”
王重阳早有此意,背着他纵身疾掠,朝李师师三人冲去。
李师师笑道:“金花妹妹,她们都已联起手来了,我们若再内讧,岂不叫人笑话?姐妹连心,同甘共苦,伏羲牙我自会如约双手奉上,‘朱雀翎图’你我也一齐共赏,意下如何?”
“一言为定!”耶律大石抓住那扇圆形铜门的边沿,大喝着从树干缝隙中拔了出来,“呼呼”抡扫,气浪飙卷,将冲在最前的十几个女弟子撞得如纸鸢抛飞。
就在这时,惊涛喷涌,敖无名突然破浪而出,铁棍金光弧卷,不偏不倚地横扫在那圆形铜门的中央。
“当!”耶律大石双臂酥麻,鲜血狂喷,连着铜门飞旋破空。金花公主猝不及防,伸臂想要将他拉住,却被撞中左肩,一起掀翻坠落。
敖无名哈哈大笑道:“我道你有多大本事,敢来虎口夺食,原来连老子一棍也挡不住。来,来,来,小丫头,且试试你有什么能耐!”回身卷扫,铁棍飓风般朝李师师劈落。
李师师翩然飞转, 太极鱼弧光一闪, 铁棍被震开寸许,擦着她的身沿砸入不死树。
敖无名待要挥棍再扫,棍梢却卡在罅隙内,恰被忘情草根紧紧缠住,一时拔夺不出。
“我道你有多大本事,敢来虎口夺食,原来连一根棍子也拔不出。”李师师衣袖如飞,荡开白素贞诸女的长剑,嫣然一笑,又亮起几弧太极鱼炫光,“来,来,来,小和尚,且试试你有什么能耐。”
敖无名眉睫一凉,险些被削下半个头颅,又惊又恼,连续翻身闪躲,嘿然道:“好丫头,倒是我小瞧你了!”
右手一张,金光霍闪,铁棒忽然凭空消失,掌心内多了一支寸许长的细针,又疾念口诀,喝了声:“大!”那细针瞬间光芒暴涨,变作碗口来粗、六丈来长的铁棒,将她撞得凌空翻飞。
四周惊呼如沸,李师师趔趄立定,难以置信地望着棍身上隐约闪现的蛇形金篆,失声道:“金箍棒!”
许宣心中“咯噔”一沉,难道眼前这金光闪闪的铁棍,就是当年孙悟空横扫天下的“如意金箍棒”?
魔门自唐朝创立以来,出过许多神通广大的魔头,其中最让人耳熟能详的,莫过于自号“齐天大圣”的孙悟空。
此人无父无母,无名无姓,自称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因个头矮小瘦削,形如猴子,就索性给自己取名为孙猴子。原是道门第一高手菩提祖师的弟子,只因胆大妄为,杀孽太重,被逐出师门。凭借着千变万化的易容术、御风法与金箍棒,十年间横行天下,无人能敌,后来被道佛各派数百名高手设计拿住,镇在五行山下。据说他被囚镇后,观音托梦,大彻大悟,从此改过自新,拜玄奘和尚为师,并护送他前往西天取经,得了正果。
其故事口口相传,越来越玄乎,最终演变为说书人口中的《西游记》,那根金箍棒也被说成上古大禹治水的定海神针,可以随心变化,大似擎天柱,小如绣花针。
许宣原以为这不过是天花乱坠的瓦舍奇谭,想不到竟真有此物!
敖无名哈哈大笑道:“你既识此棒,就该知道它专打妖精。老老实实将伏羲牙还我,尚可饶你一命,否则……”
铁棍一转,重又顶住不死树干的裂口,嘴角露出一丝狞笑,道:“否则你就只能埋在这树底下,和那两个老妖怪作伴了。”双手握住棍梢,猛然往下按落。
“轰”地一声狂震,那铁棍金光刺眼,竟又陡然变大了数圈,硬生生将不死树的裂口撬出百余丈深。
擎天巨树应声断折,继续往下撞落。庞大的树冠如碧云迸散,枝条飞炸。树干重重劈入悬崖,轰鸣如雷,峭壁接连崩塌。
“孽障受死!”空中忽又闪过一红一绿两个光点,电光石火,倏忽百丈。
“砰!”“砰!”敖无名与李师师双双鲜血直喷,横空摔出数十丈远,金箍棒也被震得抛飞倒转,斜插水中。
鹤鹿双仙踏波飞掠,重现天湖,一左一右将不死树朝上推直。
就在众人欢呼四起,以为两大魔头死劫难逃之际,敖无名竟又翻身跃上那巨柱般的金箍棒顶端,喘息着狞笑道:“老子早就活得不耐烦啦!今天有这么多人陪我一起死,痛快之极!”双掌猛地朝下一旋,喝道:“大小如意,移山填海!”
“轰!”金光爆射,天湖如炸,众人眼前一黑,喉里腥甜直涌,无不被扑面而来的气旋甩得腾空飞跌。
那铁棒炫光层层怒放,越变越大,斜顶着不死树,急剧螺旋飞转,湖面漩涡怒卷,巨浪扶摇。
四周惨叫迭起,悲鸣狂吼不绝于耳,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鸟兽不及闪避,或被金箍棒扫中,或被气旋拍卷,直坠湖中。
王重阳翻身抓住一只巨鹤,将许宣、素晴全都拉上鸟背。
低头望去,金箍棒矗立在滚滚涡流中央,有如旋转的天柱。偌大的不死树被它搅扭得如麻花一般,撕裂成几股。
四面山崖在那巨大树冠的滚扫下,有如泥塑纸糊,分崩离析,再被惊涛裂岸拍卷,更是层层剥落,连片坍塌。景象之惨烈,言语难描万一。
混乱中,瞧不见白素贞、李师师等人的踪影,只见鹤鹿双仙站在急速旋转的不老树上,簌簌发抖,抱头厉声尖啸。
两人虽然身形依旧,但那女童般的容貌却已变如老妪,鹤发鸡皮,手如枯爪,就连啸声也变得说不出的苍老。若非衣着花饰、手中所握的规矩,简直无法相信她们就是先前长生不老的童颜仙子。
“姥姥!”
“姥姥!”
四处响起花神谷众女惊骇的哭叫声。对她们来说,白虎死了,不死树倒了,花神谷坍塌了,都远不及鹤鹿双仙瞬间变老来得震撼、恐怖。
许宣大凛,这才明白二姥的性命果然与这不死树息息相关,难怪先前他砍树盗草时,众女如此惊怒。敖无名敌不过“方圆天地”,便出此阴招,保不齐他助自己来此盗草,就是为了断绝鹤鹿双仙的生路。
鹤仙子厉声道:“敖无名!你害我弟子,乱我神宫,断我神树,盗我翎图……今日再不杀你,死不瞑目!”身形一晃,与鹿仙子又齐齐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敖无名纵声狂吼,拔出金箍棒朝上飞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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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神棒
第三百四十九章 衣钵
霞光冲天,轰鸣狂震,敖无名身上激射出七道血箭,翻了几个筋斗,猛撞在不死树上。金箍棒随之一晃,光芒骤散,消失得无影无形。
众女欢呼方起,又转为一片惊哗。
只见鹤鹿双仙双双坐倒在树枝上,脸如金纸,摇摇欲坠,手中的墨玉长短规、玛瑙矩尺竟只剩下了半截。
素晴“啊”地一声低呼,不知发生了何事,许宣与王重阳却看得历历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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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树既倒,鹤鹿双仙瞬间苍老,“方圆天地”的威力自不免大打折扣,这一记“一寸光阴”虽仍快若闪电,却已难逃敖无名法眼,因此被他奋起神力,以金箍棒撞断了规、矩。
饶是如此,那魔头仍不免遭受七记重击,经脉尽断,眼见是活不成了。
慧真叹道:“无量亿劫,九百生灭。红粉骷髅,白云苍狗。既能立地成佛,又何必与天地同寿?”
“姥姥!”白素贞跃到二姥面前, 想要将她们扶起,输送真气, 泪水却又止不住夺眶而出。
鹿仙子格格一笑, 摇头道:“夜光, 你已是我……我不老宫的宫主了,当着众弟子与这么多的宾客, 岂能再这般……这般轻易落泪,有失威仪?”
白素贞听其言外之音,显然已回心转意, 暗示由她来接掌不老宫了,越发悲恸难忍,泪如泉涌。
鹤仙子嘴角抽动,竟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低声道:“二姥姥说得对, 泪水只属于凡人。好孩子, 你想要成仙, 长生不老, 就必须洗心忘情,斩断尘缘,从此不再流半滴眼泪。。”
断规在忘情草上搅了数圈, 与矩尺一勾, 竟轻而易举地揪下一截, 递到她的手中, 道:“忘情草是祖师流沙仙子亲手所植,尝一口, 可以清心净性;尝两口, 可以辟毒祛邪;若吞服一整截, 便可以斩断情执, 忘掉过往一切。”
白素贞捧着那截忘情草, 指尖微颤, 想要转头望向许宣, 却柔肠百转,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许宣大急, 叫道:“白姐姐, 别听她的!”
鹤仙子笑容顿消, 沉下脸道:“夜光,你在藏宝室内,已对着祖师立下誓言,这么快就想改悔么?这小子和李师师、金花虽非同党,却与敖无名、林灵素羁绊甚深,没存半点好心。你被他所惑,意乱情迷,已违师门祖训,险些铸成大错。若想我们饶他一命,就践约守誓,服下这截忘情草,从此和他再无半点瓜葛!”
许宣怒笑道:“老妖怪,明明是你们有眼无珠,不辨忠奸;贪婪顽固,不听忠言,才惹来灭顶之灾。不反思自省,却觍着脸怪罪白姐姐,真真笑死人了!你们想让白姐姐忘了我,我偏不让你们如愿。有本事现在就来杀了我!”
鹤仙子大怒,颤巍巍便欲起身,白素贞忙跪倒道:“姥姥放心!徒儿立过的誓言,天地可鉴。也请花神谷所有弟子与七十二洞洞主为证,夜光必洗心忘情,率众弟子夺回‘朱雀翎图’,重活不老树,再建不老宫!”
说罢划破掌心,不顾许宣叫喊,将沾着鲜血的忘情草嚼碎吞下。
鹤仙子脸上重又浮起一丝笑容,点头道:“很好,很好!”与鹿仙子一起伸手,抵住白素贞双掌, 高声道:“各位听好了, 今日起,夜光便是不老宫的宫主,我与二姥姥万年来的修行, 也将倾囊相授。你们必须如待我一般, 奉她为尊,令行禁止。若有违抗者,严惩不赦!”
慕华、嫣石诸女纷纷跃上树枝,抹泪跪倒。其他女弟子也尽皆就地拜伏,齐声呼应。
许宣又急又恼,却无计可施。
素晴默立在侧,想到自己,五味交集,心有戚戚,忽然觉得说不出的难过,又听慧真道:“阿弥陀佛,欲有所忘,则无所忘。心无挂碍,不忘即忘。”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烧烫,知道师父在提点自己,忙低眉合十。
鹤鹿双仙浑身鼓涌起两团金碧之光,经由双掌,滚滚冲入白素贞体内,嘴唇翕动,似是在同步传授心法。
阳光透过枝叶,斑斑点点地在三人身上晃动,水光潋滟,真炁蒸腾,浮现出一轮彩色光晕,有如佛光般笼罩在白素贞头顶。
忽听空中呀呀怪叫,一只青绿色的巨鸟掠过碧空,掉头朝三人俯冲而下。
未醒眼尖,失声道:“虚尘子!”鸟背上紧贴着一个道人,背负长剑,赫然是自称为“虚尘子”的林灵素。
此时金花公主、耶律大石身负重伤,已被花神谷众女以蛛丝捆住,双双黏缚在青铜圆门上。
李师师又被二姥击沉湖中,生死不明。敖无名更是经脉尽断,气息奄奄。所有人的注意力全系在了鹤鹿双仙与白素贞身上,等听到未醒的惊呼声时,林灵素已乘鸟冲至白素贞头顶。
许宣心中一沉,奈何相距甚远,伤势又重,来不及阻挡。
所幸王重阳反应极快,连弹四指。气箭激射,三支被林灵素拔剑震碎,一支贯穿那巨鸟肚腹,打得它悲鸣坠落。
诸女如梦初醒,纷纷御剑围攻,护住二姥与白素贞。
林灵素变向疾冲,抖开乾坤袋,将斜靠在树干的敖无名兜头收入,哈哈笑道:“叨扰了,告辞!”凌空翻身,脚尖在众飞剑上踏过,借势破空西飞。
众人这才醒悟他的目标并非鹤鹿双仙,而是敖无名。
众女只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危及白素贞与鹤鹿双仙,面面相觑,都不知当追不当追。只此瞬间,他已遥遥掠出了数百丈。
许宣念头急转,叫道:“这厮要用‘百纳大法’救活敖无名,重阳兄,莫让他逃走!”
初到昆仑时,许宣自是想要掘取忘情草,再重返慈恩塔下,救回白素贞;而后借敖无名之手,一起对付李师师等魔头,报仇雪恨。但自从明白“六合棺”可以穿越时空、改变过去,他便逐渐转变计划,一心赢在当下。
若能收齐“六合棺”与“回光轮”,随心所欲地扭转乾坤,自然是上策;即便不能,也可以借着敖无名、林灵素、李师师齐聚花神谷的天赐良机,将他们一一除灭。
过去数十年来的几次浩劫,全由这三大魔头惹出,一旦他们被杀死或镇伏,则过往之事自然随之改变,父亲、真姨娘也好,葛长庚、小青也罢,也许就全都活转过来,恢复如初了。
眼下敖无名、李师师两大魔头已和鹤鹿双仙斗得两败俱伤,气息奄奄,若被这从天而降的“年青林灵素”劫走救活,那可真叫“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王重阳亦有此念,当下不及多想,背起他御风急追。素晴道:“王官人,等等我!”驭剑尾随其后。
当是时,千丈外的湖面冲起一道人影,太极鱼弧光夭矫破空,直取林灵素。
“李师师!”众人又惊又恼,这妖女被“一寸光阴”重创坠湖后,踪影全无,原以为她即便没立毙当场,也早沦为鲨鱼腹中之物了,不想竟还有如此强沛真炁,使得出这般雷霆一击。
万里蓝天忽然亮起几十道闪电,如金蛇乱舞,直没林灵素头顶。
“轰隆隆!”雷声狂鸣,他浑身炫光炸射,从右手青钢剑汇涌而出,化作一道十余丈长的电光,顿时将那弧太极鱼线的剑芒击得粉碎。
霓光辉映,李师师双眸如烈火燃烧,狂怒、仇恨、悲伤、痛苦、失望……层层交叠,将那张绝美的脸容扭曲如魔鬼。
林灵素长啸陡绝,失声道:“妹子!”剑光一斜,贴着她的护体气罩劈入湖中,惊涛喷炸。饶是如此,李师师仍被气浪撞得旋身抛飞,坠入湖中。
许宣暗呼可惜。如果那女魔头未曾受伤,“青年林灵素”绝挡不住这一击。她对胞兄恨之入骨,这番舍命相搏已耗尽了她残余的所有真气,无法卷土重来了。
林灵素冲势陡减,正犹疑着是否要入水救出李师师,王重阳已追至身后。他不敢再做停留,踏浪翻身,右臂银光破舞,五雷电剑挟卷漫天雷霆,杀得王重阳接连后退,而后虚晃一枪,继续朝西侧山崖极速飞掠。
当是时,又听众女惊呼迭起,许宣一凛,回头望去,只见耶律大石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大喝着振臂分扯,扯断蛛丝,又一手抓起青铜圆门,转身甩出,一手抱起金花公主,踏波跃上铜门,破空飞旋。
嫣石喝道:“魔头哪里走!”长剑破风激啸,“叮”地撞在飞旋的门沿,冲天飞起。
众女亦纷纷捏指御剑。霎时间,银光乱舞,如天河飞泻,上千柄长剑时分时合,接连不断地朝两人汹汹猛攻。
耶律大石将那铜门当作盾牌,极速旋转,拨开飞剑。
剑阵攻势如潮,越来越急,他脸色涨红,越转吃力,眼看就要被乱剑刺中,金花公主睁眼默念法诀,忽然喝了声:“收!”
铜门炫光一鼓,深翠浅绿,倏然收合。“叮叮叮叮”之声大作,乱剑如雨,全都磁石附铁般攒集在铜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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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衣钵
第三百五十章 归途
“叮叮叮叮”之声大作,乱剑如雨,全都磁石附铁般攒集在铜门上。
耶律大石右手狂颤,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强撑片刻,“轰!”铜门陡然缩小如圆盘,长剑尽碎,漫天炸射。
他则抓紧“铜门”,与金花公主一起反弹抛空,从许宣、王重阳的头顶高高越过。
朱雀翎图仍在这两人手里,自不能放他们逃走。但他们朝北,林灵素与敖无名朝西,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了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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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刚一犹豫,又有一道人影横空掠过,丝网纵横,将耶律大石与金花兜入其中。
那人绿衣鼓舞,赤足如雪,脚尖在碧波上一点,又变向西折。
“小青姐姐!”
“小青姑娘!”
许宣与王重阳几乎同时喊出声,又惊又喜。然而小青却连瞥也不瞥一眼,飞鱼般跃入波涛,而后“哗”地一声,从前方百丈外跃出湖面, 左手所提的网中,赫然又多了一个蜷卧着的白衣女子, 正是李师师。
许宣连声呼喊, 小青毫不应答, 再次折转朝西,紧随林灵素。
漫天剑光散而复聚, 随着慕华、嫣石众女一起朝她御风追去。王重阳更不敢怠慢,背着许宣全速追赶。
不死树斜抵在山崖的裂壑里,枝叶如青云遮天, 鼓涌起伏。。林灵素、小青一前一后没入其中,上冲下掠。
剑阵“嗖嗖”横空,斩叶除枝,穷追不舍。
王重阳心里跟着七上八下,双眼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小青, 聚气于指, 如箭在弦, 所幸她左折右转, 飞剑始终难以企及。
林灵素右脚忽然猛地一踩, 凌空飞起,不死树轰隆下沉,又将前方山崖压塌了十余丈, 尘土濛濛,隐约露出一个狭长陡峭的裂谷。
他御风下冲,沿着裂谷又奔行了数百丈,忽又折转朝右, 消失不见。
王重阳三人紧随小青, 下冲右转, 却见石壁上有一個幽深的洞口,高六七尺, 宽不足二尺,仅容一人弯腰通过。
小青倏然钻入。
许宣顺手揪下一根树藤,绑在自己身上,另一端系在王重阳臂弯, 道:“重阳兄, 你只管拉着我往前, 若是情况紧急,将树藤斩断便是……”
飞剑如暴雨倾盆,清脆不绝地撞击在洞口周围。王重阳气剑扫挡, 拽着他与素晴钻入洞中,弯腰奔行。
甬道里逼仄漆黑,阴风阵阵,王重阳几次打开火折子,都被妖风刮灭,只得倚仗念力探路,拖着许宣、护着素晴,朝里摸索追赶。
所幸甬洞仅有百余丈长,奔到尽头,渐转宽敞,只见前方阳光刺目,一个黑乎乎的物事横在彼端洞口,林灵素正俯身站在其侧,见一行人追来,转头哈哈一笑,翻身钻入。
霎时间炫光乱舞,尘土飞卷,那黑乎乎的物事随之剧烈颤动。
“六合棺!”许宣心中一震,不知是惊是喜,那洞口赫然是自己“穿越”到昆仑时所处之地,而那黑乎乎的物事正是踏破铁鞋而觅不得的六合棺。
“青年林灵素”对这里轻车熟路,显然也是由此“穿越”至昆仑。“六合棺”有如时空通道的出入口,谁也不知连接往何年何处。
一旦神棺启动,再想抓住林灵素与敖无名,便似大海捞针,永无可能。放走那两个魔头倒还罢了,若放走小青,焉知时空洪流会不会奔回原路,她会不会葬身混沌之腹?
想起那句“一切过往, 皆不可改”, 他更是心焦如焚, 叫道:“小青姐姐, 等一等……”也不知哪里迸出的力量, 猛地拽下王重阳手臂上的树藤,破空直抛,不偏不倚地缠住了小青脚踝。
小青托住棺盖,回眸望了他一眼,黑暗中瞧不清她的脸容,却见双眼滢光闪烁,悲喜、爱怜、伤心、恼恨、痛楚……倏忽即逝,继而嫣然一笑,跃入棺中。
气旋狂卷,许宣腰上一紧,顿时被树藤拖着凌空拔起,疾冲向六合棺。
王重阳失声低呼,一把抓住他的脚踝,也被拉得横空飞起,仓促间,他拽住素晴的手腕,三人连珠似的冲入棺中。
“轰!”
棺盖沉落,嗡嗡剧震。
许宣旋身狂转,如堕深渊。上下左右漆黑一片,腰上的树藤被涡旋瞬间绞断,脚踝处空空如也,小青、王重阳、素晴全都不见了踪影,就连惊呼声也听不见了。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坠入六合棺的时空通道,然而惊急忐忑,却远胜于前。
白素贞、小青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一切有如黄粱一梦。却不知梦醒之时,身在何地?所爱之人,是死是生?
“砰!”不等细想,右肩撞在棺侧,借着背脊连震,六合棺似已落地。神棺嗡嗡剧颤,棺盖内侧的星图光芒乱闪,仿佛犹在极速转动。
接着气旋猛然一鼓,将他从掀开的棺盖边沿抛甩而出,翻身急滚。
待他回头再望时,六合棺炫光摇动,如浮光泡影,猛地一收,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宣又惊又急,待要探手去抓,却觉天旋地转,万千幻象、声音有如狂潮席卷,继而倏然尽散。
四周漆黑,流萤乱舞,那颗光球仍在上方忽隐忽现。
转瞬之间,他又从半年前的昆仑“回”到了金山寺的塔底囚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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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紧紧攥住素晴的手腕,在黑暗中极速飞旋,呼吸窒堵,心跳如狂,忍不住纵声啸呼。接着只听“轰”地一声巨响,眼前陡亮,星月迭闪,被巨浪托着冲天飞起。
狂风呼啸,天旋地转。
在他们上方,是苍茫无边的夜穹,下方,则是漆黑无垠的汪洋……
刹那之间,竟似又从巍巍昆仑回到了茫茫东海!只是原先那深不可测的归墟海涡,已变成了倒喷起百余丈高的滚滚水柱,有如苍龙夭矫于天海之间,盘旋狂舞。
两人又惊又奇,凌空环顾,不见许宣、小青、林灵素等人踪影,难道他们被六合棺送到了别处?
王重阳运足真气,高声叫道:“太子殿下!小青姑娘!”声如洪雷,遥遥回荡,却杳无应答,心里失望到了极点。
脚下水柱忽然朝下坍塌,素晴身子失衡,惊呼一声,急跌丈许,被那狂猛无比的涡柱离心飞甩,朝外抛坠而出。
王重阳忙俯冲抄住她的腰肢,脚尖在涡柱上一踩,顺势翻身疾旋,牵着她的手,衣裳鼓舞,朝远处海面飘然斜掠。
圆月西悬,将他们的影子若隐若现地投映在粼粼波光上,仿佛两只鸥鸟比翼而飞。
素晴耳颊一阵烧烫,想要撤回手,却又觉得这样反露了痕迹,指尖轻颤,欲伸还屈。所幸慧真、蛇圣女的魂魄被时空涡流席卷,仍昏睡未醒,无人察觉她微妙的心思。
此时身后轰鸣转小,那高达百丈的涡柱已萎缩了大半,当他们脚尖触及海面时,又缩成了仅十几丈高,而后雪涛翻涌,渐渐平息,那吸卷一切的深渊海壑也消失不见了。
想起花神谷那短暂又奇幻的经历,恍如做了一场大梦,说不出的忐忑悲惘。
六合棺既已将他与素晴送回东海,那么是否意味着许宣、小青、李师师、敖无名……都已被抛回了原时、原地,时空轮转,一切却均未改变?此时的小青,是否依旧葬身在混沌腹里?
一念及此,王重阳更觉锥心刺骨,险些掉下泪来。
天海苍茫,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且不说此时已无法重回昆仑,就算回得去,也再不是半年前的花神谷了。过往既不可改,只能求之未来。当务之急,唯有尽快将素晴送回临安,在仙佛大会上挫败李师师的阴谋,夺回慧真肉身。
他定了定神,正欲说话,忽见波涛起伏,风帆鼓舞,一艘商船正左摇右晃地朝着他们破浪而来。
两人对望一眼,又奇又喜,喜的是沧海茫茫,要想御风前往临安,难如登天,有此大船乘渡,自是轻松得多了;奇的是方才高空俯瞰时,海上并无舟帆,这艘大船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来不及多想,一并高声呼喊,一边朝那大船踏浪掠去。
两人跃上船舷,却见月光明晃晃地照着甲板,数十人或站或坐,或匍匐在地,姿势僵硬古怪,任他们如何呼唤,全无反应。个个脸色惨白,眼睛通红,衣服、头发被狂风刮得起伏乱舞,肢体却一动不动,表情也像是凝固住了一般。
“火眼冰尸!”王重阳心头一震,想不到在这距离贝海尔湖数千里远的东海上,竟也能撞见这些怪物!
素晴见过伥尸,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一时间寒毛直竖,又惊又怕,不由自主地往他身后靠去。
王重阳当日在北海与火眼冰尸打了多次交道,略有经验,低声道:“师太莫怕,这些人刚变成冰尸不久,双眼尚未燃起‘尸火’,暂无大碍。”
领着她慢慢地穿过尸群,四下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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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 归途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夜船
这艘商船应是由高丽开往明州的,除了宋人,还有不少高丽的水手与商人,货舱内更堆积了不少参药、貂皮。
船长约九丈,宽三丈,艏艉上下三层,可容至少三百余人。
除了甲板上的六七十人,艉舱、艏舱、底舱里果然还有两百多个冰尸,姿势、神情各异,有的满脸惊恐,有的做嚎哭尖叫状,有的仍在熟睡……显然是在很短时间内遭了毒手,只有二三十人是在奔往甲板的途中倒下的。
究竟是哪个魔头如此疯狂,片刻之间咬死了数百人,连几个八九岁的孩童也不放过?
穿行其间,如置地狱。素晴心里的惊惧逐渐变成了难过与悲悯,合掌默诵佛经,为他们超度往生。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似哭似喊的凄厉号叫,闻之毛骨悚然。
几在同时,四周“格啦啦”脆响迭起,众冰尸耳廓轻晃,头颅随之循声转动,呆滞的红眼仿佛闪起了点点火光。
王重阳大凛,拉着素晴疾速退往甲板。沿途“格格”直响, 所有的躺卧、坐着的冰尸全都慢慢地爬了起来,成群结队地朝甲板上走去, 喉咙里发出低沉嘶哑的嚎哭, 似在回应着远处传来的呼号。
两人奔到舱外时, 甲板上已密密麻麻站了百余个冰尸,艉舱、艏舱也摇摇晃晃地涌动着惨白的僵鬼, 都呆滞地“望”着东北方,张口哭号。
王重阳拉着素晴跃上桅杆,风帆猎猎, 朝东北望去,只见夜色苍茫,波涛起伏的海面,被一座急速移动的青黑山脊劈成了两道极长的滚滚白浪,朝外层叠掀涌。
在那“山脊”顶上, 仰头跪着一个黑衣人, 白发乱舞, 右拳捶胸啸呼。侧耳倾听, 似是在一遍遍地叫喊着“女儿, 女儿!我苦命的女儿!你在哪里啊, 我的女儿……”声音凄烈悲苦, 像是从地狱深处发出的鬼哭。。
素晴听得鸡皮泛起,原来“唤醒”众尸鬼的就是此人。
他越来越近, 船上的火眼冰尸们也随之越发躁动, 翻动着血红的双眼, 密密攒攒地挤在船舷边, 僵硬地摆动着肢体,发出刺耳凄厉的哀嚎。
忽听呜鸣如雷, 那“山脊”朝上高高隆起, 顶部喷出一道雪白的水柱, 直破苍穹。被狂风一吹,水柱在十几丈高处濛濛炸开, 细雨般漫空飘散。
“鲲龙鲸!”
素晴曾听师父说过, 海上有一种阔嘴巨鲸,身长可达三十余丈, 有如浮动的高山,生性凶暴贪婪, 就连蓝鲸也能被它一口吞入肚里。传说乃是“鲲”与“龙”所生之子, 极为罕见, 就连慧真也仅见过一次。
可惜慧真的魂魄仍未醒来, 无法求证。却不知那黑衣人又是何方神圣?竟能乘此巨鲸遨游海上,与满船伥尸遥遥感应?
巨鲸呜鸣不绝,庞躯剧烈摆动,似是痛苦至极。
此时鲸鱼距离商船已不过数百丈了,船身被狂涛掀得跌宕欲倾,时而重重砸落海面,时而接近翻转,惊险万状。
素晴五脏六腑都似要颠倒过来了,烦闷欲呕,抓握桅绳的手几次将欲松脱,亏得王重阳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才勉强站稳,没有坠落海中。
听到她的惊呼,黑衣人霍然起身,左袖空荡鼓舞,一双绿眼直直地望向他们,扭曲的丑脸欣喜若狂,大笑道:“女儿!我的乖女儿,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啦?爸爸找得你好苦!你穿着尼姑的衣服,爸爸差点儿认不出你来啦!”
王重阳一凛,又惊又怒,这厮竟然是当日藏身在贝海尔湖底、咬死了许多猎户的吸血独臂人!他为何从塞外冰湖来到了东海?又为何将素晴认作了“女儿”?
还不及多想,那独臂人黑影一闪,已踏浪冲向商船。他速度之快,简直胜似鬼魅,刹那间便已跃上艏舱, 凌空腾挪,探手朝素晴抓来。
王重阳道:“小师太,得罪了!”抱住她的腰,绕着横桁, 倏然翻身俯冲, 在下方冰尸头顶一点, 跃上了艉舱。
然而腥风鼓舞,那怪人竟后发先至,扑到了他的右前方,一把抓住了素晴的袖子。
素晴惊叫着疾刺数剑,均未中的,左袖被撕下半截,雪白的手臂上也被抓出了两条血痕。
满船冰尸嗅着血腥,顿时乱作一团,推搡着,挤压着,潮水般朝艉舱涌来。
只听四面八方传来阵阵呼号,此起彼伏,十几個僵尸率先爬上艉舱,跌跌撞撞地扑了出来,接着左侧、右后方的舱门里也陆续奔出了数十个冰尸。
王重阳正欲抱着素晴抢身突围,只听“砰砰”连声,眼前一花,惨叫迭起,冲在最前的十几个冰尸已被那独臂人拧掉了脑袋,捂着断颈,污血直喷,抽搐着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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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怪叫着翻身匍匐在地,舔了舔嘴角的血迹,歪着头,朝素晴咧嘴一笑,道:“乖女儿莫怕,爸爸在这里,就算是阎王老子也伤不了你!”
他满头蓬乱的银发,须眉皆白,黑衣血污斑斑,左袖空空荡荡,竟只剩下一臂,手指干瘦如枯爪,双眸就如翡翠般碧绿通透,倒真像极了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素晴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往王重阳身上靠去。
就连一向无所畏惧的王重阳,心底亦不由泛起森森怖意,以他的眼力,竟连此人如何出手也未能看清。但听其言语,似乎真将素晴认作了自己的女儿。
当下右掌聚气待发,朗声道:“在下王重阳,这位师太乃慈航静斋嗣掌门,与前辈素无瓜葛,更无仇怨……”
独臂人听若罔闻,望着素晴眼圈一红,柔声道:“乖女儿,爸爸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为什么突然就跑走了?是因为爸爸不同意你的亲事吗?天底下有这么多的好人家,你要嫁人,为何偏要嫁给这小子?”
巨浪滔天,船身剧晃,数以百计的冰尸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围来。
独臂人双脚、右手撑地,身体忽然“格啦啦”一阵响动,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扭”了过来,仰面朝上,绕着两人诡异地爬行,喉咙里发出暗哑而又凄厉的呜吼,似在恐吓、警示。
众冰尸纷纷朝后退散,但嗅着素晴手臂上的血腥,又忍不住嚎哭着百般挣扎,作势欲扑。
“呜!”
就在这时,船舷外忽然传来雷鸣般的巨响,不知何时,那鲲龙鲸竟已到了商船左侧,惊涛喷涌,将船身朝右高高掀起。
王重阳心中一沉,还不等拽着素晴跃起,巨鲸已旋身猛撞在船舷上,“轰”地一声狂震,甲板飞炸,桅杆断折,这艘固若金汤的神舟瞬间瓦解。
雪涛扑面,眼花缭乱,众冰尸嚎哭怪叫着漫天坠落。他右掌炁剑纵横,将所有撞来的物事尽皆撞飞,左手抓着素晴的手腕,冲向另一侧漆黑的海面。
然而就在他脚尖踏触波涛的一瞬间,四周忽然隆起一圈山岳般的黑影,尖牙密布,呜鸣震耳。海面朝下塌陷,涡流飞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深渊,登时将他和素晴双双卷入其中,朝着那深不可测的黑洞极速坠落。
鲲龙鲸!
这狂暴巨鲸撞碎商船后,翻转庞躯,立刻便出现在另一侧,张口巨口,将他们候了个正着,连同身后的汹汹海流、沉船碎板、鱼虾、冰尸……全都吞了进去。
王重阳又惊又恼,想要转身上冲,却被滚滚涡流抛得飞旋乱舞,难以使力。接着眼前一黑,巨鲸的阔嘴业已闭拢。
水流陡降,两人身下一空,齐齐坠落在柔软的鲸舌上。
惊魂未定,呜鸣如雷,鲸舌抛卷,将他们朝上下交错的尖牙挤去。
只听“咔嚓”连声,血肉飞溅,碎板迸飞,那些冰尸、鱼虾很快便化为肉泥,就连半艘沉船也被嚼成了粉屑。
王重阳抱着素晴腾挪闪掠,炁剑猛刺在巨鲸上颚。那孽畜吃痛呜鸣,上方巨嘴张开一道长缝,海流又如天河之水滔滔崩泄,登时将他们冲了起来,朝那下方的喉道飞旋滚落。
寻常鲸鱼的喉道至宽不过两三尺,仅吞得下一个鞠球,这怪物的食道直径却足有丈许,凹凸滑腻,不断蠕动,将两人连同口中嚼碎的血肉一起咽了下去。
两人脚底一空,天旋地转,水流尽消,仿佛坠入了一个虚空的无底深渊,空气稀薄,腥臭扑鼻,难以呼吸。
接着“砰”撞在一个腥滑柔软的肉壁上,翻身弹起,又继续跌跌撞撞地朝下冲落了好一会儿,终于触底。
王重阳胸肺憋闷欲爆,却听素晴“啊”地一声,率先撑不住吸了口气。他心里一凛,也忍不住张开口鼻,却觉一股清冽的空气直贯体内,神智陡然一醒,又惊又奇。
凝神四扫,周围是一个颇大的粉红色腔室,隐约瞥见几处甬洞,缓缓地涨缩搏动。腔室里不见水流,充盈着新鲜的空气,一如陆地。
王重阳心中一动,明白自己必是误打误撞,坠入了巨鲸的肺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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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 夜船
第三百五十二章 缘由
流萤炸舞,点点闪烁。
“好徒儿,你可算回来啦!忘情草挖回来了么?”敖无名盘坐在黑暗中,双眼灼灼闪亮,有如猛兽蛰伏。
许宣心底一沉,此去昆仑,本是为解白素贞“苦情花”之毒,然而“穿越”之后,先是盼着搅乱李师师、金花公主的阴谋,改变过往,直接扭转白素贞与小青的命运;后来虽阴差阳错,差点掘出忘情草,却又疲于奔命,忙着阻止年青的林灵素与敖无名,早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见他语塞,敖无名眼中凶光毕露,“哗啦”一声,拽着锁链昂然站起,狞笑道:“小子,你法螺吹得价响,我还以为你真有什么本事,原来也不过是酒囊饭桶,白白误了老子大事!你既无心助我,想必也不打算救你的心上人了?我这就将她大卸八块,给你个痛快!”
抓起横卧脚前的白素贞, 便欲发力撕开。
许宣大凛,喝道:“住手!”待要运气冲上前, 却觉丹田剧痛, 五脏如裂, “啊”地一声坐回在地,黄豆大的汗珠涔涔滚落。
敖无名“咦”了一声, 啧啧道:“小子,你五脏六腑都快废啦,居然还能硬挺到现在, 真真难为你了。”
将白素贞放回脚下,笑道:“不过你放心,为师断断不会杀你的心上人。你既没能挖回忘情草,又重伤待毙, 指望你是没什么用啦。倒是你的这位心上人,经脉俱全,真气充沛,可以勉为其难,当作为师移魂换魄之体。”
许宣又惊又怒,知道这魔头说得出做得到,忍痛大笑道:“堂堂‘九头龙王’敖无名, 竟然要借女人之体重生,传将出去,也不怕天下人笑掉大牙!”
敖无名笑嘻嘻地道:“老子干尽了伤天害理之事,早就臭名昭著了, 还能怕人笑话?小子,要怪便怪你自己, 若是你挖回了忘情草, 为师自可用金箍棒撬开枷锁, 再带着你俩从六合棺逃出生天, 又何苦要换魄到这小娘子身上?”
“金箍棒?”许宣一怔, 回想起年青敖无名与鹤鹿双仙激战的情景, 陡然醒悟,“是了, 你和那两个老妖怪打斗时,金箍棒缩成金针, 掉在忘情草藤上了!”
敖无名双眼闪过一丝惊讶之色,笑道:“小子, 想不到你这等聪明,就像是亲眼看到一般……”
笑容忽然凝固,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无比滑稽之事,复又纵声狂笑,连眼泪都涌出来了,喘着气,拍腿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你就是当初那个女扮男装、差点儿拐走不老宫少宫主的神秘小子!”
许宣思绪飞闪,所有不解之处此时全豁然贯通,冷笑道:“我明白啦。当年你想要闯入昆仑结界,盗取朱雀翎图,却阴差阳错,被六合棺送到了几十年后的不老宫。你大闹花神谷,解印白虎,和鹤鹿双仙斗了个两败俱伤,金箍棒也变做金针,落在了忘情草藤上。
“所以那‘青年林灵素’是你逃出‘花神谷’后遣去的,法海也是你近年来才送去的,你将他们‘穿越’到了几十年后、解印白虎之时,便是为了找回金箍棒。。奈何两人全都功亏一篑,所以你才故技重施,将我又送回到彼时彼地……”
敖无名拍手笑道:“聪明!聪明!居然被你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有处地方你说错啦,林灵素也好,法海也罢,就连方才送你前往昆仑时,我都不知道你们竟会聚集在同一夜。我得到六合棺许多年,苦苦研究,只悟出了异地穿梭的奥秘,至于我当年为何会穿越至几十年后, 你们又因何从不同的时点, 全都齐聚到那一夜,老子拍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可能这就是贼老天的‘天意’罢!”
许宣想起李师师从方丈山盗走的“翻天匦”, 素晴指上所戴的半枚“甲子轮”, 又想起慧真所说,心里猛地一跳,更无怀疑。
轩辕黄帝以“盘古九碑”铸成可以瞬移万里的“六合棺”,又以‘十二时盘’、‘两仪钟’等宝物炼成“回光轮”,两大神器合在一起,便可穿越时空,逆转乾坤。
此后轩辕黄帝又将“回光轮”拆分为“甲子轮”、“十二时盘”、“宇宙元始敦”与“乾坤柱”。
他将这四件神器重置在南海、昆仑、方丈、蓬莱,作为封镇四灵之器,又将六合棺作为镇守不周山混沌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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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件太古神器原本分布于四海,遥遥相感,却永无合聚之机。数千年后的一個月圆之夜,敖无名经由“六合棺”闯入昆仑结界,神棺至此留在了山腹迷宫。
又几十年后的另一个月圆之夜,偏巧李师师带着“宇宙元始敦”中的“方坤匦”闯入不老宫,正值慧真师徒与王重阳被“甲子轮”从“归墟”卷至花神谷天湖,加上昆仑山原有的“十二时盘”,“回光轮”所拆分而成的神器重新聚拢,与“六合棺”交相感应……或许这便是前后数十年的几个月圆之夜叠合为一、扭转时空的原因。
但若慧真师太所言属实,“回光轮”必须由“甲子轮”、“十二时盘”、“宇宙元始敦”与“乾坤柱”重组而成,方能与“六合棺”相互作用。
“甲子轮”、“十二时盘”、“宇宙元始敦”都已齐了,难道“乾坤柱”当时也在花神谷中么?
许宣灵光一闪,失声道:“金箍棒!是了……金箍棒就是‘乾坤柱’!”
“好小子,又被你猜出来啦!”敖无名此时杀心已起,无意隐瞒,笑道,“不错,‘乾坤柱’就是‘金箍棒’,‘金箍棒’就是‘乾坤柱’!此柱原在蓬莱‘镇妖塔’内,被缩成一尺来长,半许来粗。当初老子剜下青龙逆鳞,制成宝刀,独独少了称手的刀柄。他们将我囚在塔内,我见这小铁棍尺寸正合适,便嵌作‘逆鳞刀’的刀柄,杀了个天翻地覆。可是直到几年之后,我才无意中发觉此物竟然就是孙悟空当年盗走的‘乾坤柱’。”
许宣小时也不知在瓦舍里听过多少遍孙悟空的故事,后来又从程仲甫与王六等人口中得知,唐朝真有个绰号“孙猴子”的魔头,神通广大,为所欲为,改邪归正后保护玄奘法师前往西天取经。然后直到此时,方明白那孙悟空所闹的“龙宫”竟是蓬莱,所斗的“东海龙王”竟是青龙。
究竟是孙猴子自吹自擂,极尽夸张来神话自己;还是他故意编谎,掩盖“金箍棒”的秘密,如今已难以知悉。
但从他最终修成正果后,悄然将“乾坤柱”送回蓬莱“镇妖塔”来看,多半还是不想让天下人知道真相,免再多生事端。孰料几百年后,终于还是让另一个魔头盗走了此物。
许宣惊恼之余,心里又是一动,道:“这么说来,‘两仪瓶’壶壁上的小洞并非孙悟空所为,而是你钻出来的了?”
“正是!”敖无名眯起眼睛,满脸得意的狞笑,“观照老贼尼被我打死后,那小尼姑慧真一心报仇,找了照影老秃驴联手,将我骗入这‘两仪瓶’中,镇在慈恩塔下,逼我交出另外的半枚‘甲子环’……哼,老子哪能让他们如愿?”
许宣一凛,敢情慧真师太早已知道大悲就是熬无名,先前在花神谷听他讲述这魔头之事时,只口不提,想来也是不愿泄漏师门之秘。“甲子环”乃是慈航静斋的掌门神戒,偏被这魔头夺走半枚,也难怪她深以为耻。
“两仪瓶”相传是观音赐给龙女的神器,内生两仪,隔绝阴阳,虽然上有瓶口,可以透入日月之光,却无法逆向逃逸。这魔头纵有通天本事,被封入此瓶,也有如瓮中之鳖。
敖无名嘿然道:“亏得我早有准备,将青龙皮图、半枚甲子环,还有云奴当初为我默画出的‘朱雀翎图’与‘玄武骨图’拓本,全都藏在了六合棺内。六合棺本在虚空里,不在五行中,只有我才知道如何让它移动现形。照影那老秃驴搜遍我全身,空空如也,恼羞成怒,于是日夜诵经,想要逼我体内的‘大悲’。
“那群贼秃早也念,晚也念,嗡嗡嗡嗡……苍蝇般昼夜不停,尤其到了每日正午,太阳从瓶口直射而下,我脑子里尽是大悲絮絮叨叨的声音,他奶奶的,听得老子头都快炸啦!我在瓶子里发狂地乱劈乱砍,砍到后来,瓶壁纹丝不动,刀柄和刀身反倒散架了。
“我怒不可遏,又抓起那刀柄挥舞乱砸。撞上几次,刀柄竟浮现出数十个弯弯曲曲的金光蛇篆。当初为了破解‘炼天石图’上的奥秘,我从那蛇族傻妞圣女学了不少蛇文,这时可就派上用场了。
“我读了几遍,才知眼前的细棍竟然就是孙悟空当年横扫四海的金箍棒,又惊又喜,照着咒诀将它变大变小,奋力挥扫。谁知这破瓶子坚不可摧,虽是金箍棒,竟也奈何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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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缘由
第三百五十三章 长夜
敖无名道:“我灵机一动,将金箍棒缩小为细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凿出了一个小孔。嘿嘿,那空洞小如米粒,要想钻出去自无可能,但用来连通瓶外的‘虚空’,引入六合棺,却已是绰绰有余。”
许宣恍然大悟,他曾听程仲甫说过,“混沌生两仪,两仪生五行,五行生万物”。
所谓“混沌”,又名“太虚”,修行到至高之境时,可以神游“太虚”,进入“虚空之界”。“虚空”不在五行之中,却又无处不在。
道教玄之又玄的“穿墙术”、“搬山术”都是借用此理罢了。
六合棺藏在‘虚空’之中,只有这魔头知道秘诀,能将神棺从“虚空”移动到任意之地,难怪照影、慧真等人从未察觉,也难怪那日自己找遍了无尘庵古墓、灵峰山腹、太平坊青楼……各处,始终不见其踪影。但一时间却猜不透为何敖无名要将神棺“留”在这些地方。
转念又想,李少微藏在墓底棺中修炼多年,显然并不知道此棺的奥妙, 多半只是留在彼处等候林灵素罢了。
那么最初将棺材移至无尘庵的,或许不是敖无名, 而是那姓林的魔头。至于棺材为何藏在灵峰山腹, 则或与法海有关。敖无名被囚塔下数十年, 朝思暮想着脱困而出,对这两个“徒儿”想必是有求必应。
敖无名道:“我得了金箍棒, 又将六合棺引入了瓶里,随时都可逃出生天,反倒不急着出去了, 一心戏弄照影老贼秃和那小尼姑。。于是我假装被他们的诵经声逼得发狂,终日尖叫厉骂,有时故意装出大悲的声音,念上几段佛经。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我装作神识分裂, 发狂昏厥, 醒来后俨然变成了大悲, 张口闭口阿弥陀佛。他们果然中计,以为终于唤醒了我体内沉睡的‘大悲’。
“大智更是苦苦哀求那老贼秃放我出塔。我偏假意痛哭流涕, 坚辞不出, 自称为孽深重, 对不起世人。嘿嘿, 我越是这般,他们越是相信, 就连那小尼姑慧真也开始为我求情。
“照影老秃驴要我自断经脉, 交出那半枚‘甲子环’。我骗他说,那半枚‘甲子环’被我留在了昆仑结界, 我愿意将功折罪, 重回花神谷讨回神戒,但需要小尼姑手上的另外半枚戒指,方能启动六合棺。等我从不老宫讨回神戒后,必会断毁经脉,散尽真气, 终生念经赎罪。
“照影老秃驴怕我使诈, 不肯答应,倒是那傻乎乎的小尼姑一口应承,竟真的将另外半枚‘甲子环’交付给我……哈哈哈哈!所以说天下最为好骗的, 莫过于女人。
“那时我有了六合棺、‘乾坤柱’,又得了‘甲子环’,只要再从不老宫抢得‘十二时盘’, 而后再回北海夺回‘宇宙元始敦’,就可以收齐‘轩辕神器’和‘炼天石图’,扭转乾坤,让她重新回到我身边了!”
许宣心头一震,知道他所说的“她”指的便是妖女蛮蛮。想不到这魔头凶暴冷酷、风流无情,对云奴、蛇圣女等人始乱终弃,却对蛮蛮用情如此之深,上天入地,只为了救回她一人。
一时五味交杂,忽想:“若能救回父母,救回白姐姐与小青,就算生灵涂炭,我也心甘。如此和这魔头相比,我又有什么两样?”
敖无名道:“我拿了‘甲子环’,只怕那小尼姑反悔,立刻启动六合棺,穿至昆仑结界。谁想那两个老妖怪做了手脚,路径全改,费了老大工夫,才找到迷宫出路。
”他奶奶的,等我摸到藏宝窟,朱雀翎图已经被人抢先盗走了,那两个老妖怪正和白虎斗得难分难解。老子一怒之下,打破了白虎的铁笼,杀了個昏天黑地,连不老树也一并打倒了。
“白虎出笼,天崩地裂, 幸好老子早有所备, 将不周山下捞出的伏羲牙插入它头顶。嘿嘿,只要吸入那凶兽的元魄,变做八极之身,就算照影老秃驴叫来全天下的和尚尼姑一起念经, 也休想将我变回‘大悲’了!
“偏偏贼老天不从我愿,紧要关头却中了那两个老妖怪的暗算,连金箍棒也脱手化成细针,插落在了忘情草藤上。
“我九死一生,才从六合棺逃回慈恩塔下。受伤太重,又丢了金箍棒,急火攻心,竟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说了三天三夜的胡话,把心底里那些事儿全抖搂出来了。
“照影老秃驴知道上了当,怒不可遏,取出当年佛门封镇孙猴子的‘元始混金索’,把我困在这两仪瓶里……操他奶奶的,这下就算老子召来六合棺,也逃不出去了。”
许宣冷笑道:“所以后面的几十年里,你才先后遣了林灵素与法海,回去找寻金箍棒,好让你打破樊笼,逃出生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各怀鬼胎,毫无半点师徒情分,别说找不到金箍棒,就算找到了,也决计不会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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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无名哈哈狂笑,震得流萤乱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小子,别说师徒了,父子兄弟间尚且尔虞我诈、骨肉相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子收他们为徒,就和收你为徒一样,都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心知肚明之事,又何必说破?只是我不曾想到,当初误打误撞,竟扭曲了时空,我第二次所去的‘昆仑’,竟是几十年后的昆仑,而林灵素、法海一前一后,居然也和我去了同一夜的昆仑……”
笑音忽然断绝,圆瞪双眼,喉结上下滚动,脸色忽红红白,青筋暴起。过了好一会儿,神色才慢慢平复,深吸了口气,嘿然道:“天快亮了,老子没空再和你啰嗦。”
叮叮当当地盘腿坐下,右手抵住白素贞额头,便欲施展“移神换魄大法”。
许宣大急,眼下别无他法,只有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故意又是捶地又是拍手,放声大笑。
敖无名果然起疑,收住手掌,转头道:“小子,你笑什么?”鲛珠悬在头顶,照得他须眉皆绿,阴惨如鬼。
许宣想起他方才的神情,心里一动,突然明白那句“天快亮了”是什么意思了。
这魔头神识分裂,善恶同体,“大悲”在塔下苦修了数十年,仍无法完全压制“敖无名”的恶念,反之亦然。
“敖无名”之所以重占上风,全因今夜正值月圆,阴气极盛,又被那假冒慧真的李师师以“鲛珠”和“海鬼尸萤”相激,才唤醒沉睡的“敖无名”。
一旦天亮,阳光从瓶口照入此间,阴气尽消,“敖无名”极可能又被“大悲”取代。所以这魔头先前才心急火燎地送自己前往不老宫,挖掘忘情草;此计不成,只好铤而走险,将神识转移到白素贞身上,抢在“大悲”觉醒之前,逃之夭夭。
当下笑道:“‘烛蛾谁救活,蚕茧自缠萦’。我笑你自作聪明,却一头钻进李师师布好的天罗地网!”从怀中摸出一枚洛原君的冰针,抛到他的脚下,道:“大悲医术通天,你又去过两次花神谷,想必能轻易认出冰针里的剧毒了?”
敖无名拾起在鼻尖嗅了嗅,脸色微变。
许宣道:“很好,很好,你一下就闻出来啦。这‘苦情花之毒’乃是花神谷不传之秘。李师师身为不老宫弃徒,对花神谷的各种蛊毒了如指掌,这根冰针便是她亲手所制。而你想要移神换魄的这位白娘子,中的便是此毒。”
顿了顿,一字字道:“你再想想第二次造访花神谷的情景。是谁抢先盗走了‘朱雀翎图’,揭开了白虎封印?又是谁趁着你和两个老妖怪在水底激斗时,抢走了伏羲牙?”
“砰”地一声,冰针震碎如烟末,敖无名面容扭曲如鬼,怒火欲喷。
许宣点头道:“对了,你想起来了。那个差点削下你半个脑袋、害得你被两个老妖怪偷袭、险些命丧昆仑的白衣妖女,就是李师师。就是将你女儿敖青青开膛破肚,夺走青龙皮图的李……”
敖无名再也按捺不住,“哗”地站起身,振臂狂吼。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腥甜直涌。万千尸萤瞬间粉碎,那颗鲛珠飞撞在囚壁上,四下折射抛弹,如闪电乱舞。
吼声忽止,鲛珠撞落在地,“咚咚咚”地弹了几下,滚到许宣眼前,光芒已黯淡大半,裂纹遍布。
他又惊又骇,这魔头真炁之强猛,只能以“深不可测”来形容。
纵是林灵素、耶律大石这等顶尖高手,吼声攀升至最高点时,也必定逐渐衰减,而这厮竟一浪高过一浪,层层上叠,而后又突然断绝,不留半点余响。如此收放自如,随心所欲,简直闻所未闻。要想从他手中救回白素贞,不可力敌,唯有智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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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长夜
第三百五十四章 鲸腹
王重阳凝神四扫,周围是一个颇大的粉红色腔室,隐约瞥见几处甬洞,缓缓地涨缩搏动,明白必是误打误撞,坠入了巨鲸的肺部。
当日在吉塔火山上,他曾听许宣说过,鲸鱼以巨肺呼吸,每过一刻钟,乃至半个时辰,方吐纳一次。肺中容纳的空气之多,可想而知。
肺必与鼻、喉相连,倘若自己能找到出口,或许就能借着这巨鲸喷气之时,从它头顶的气孔冲出海面。
一念及此,心下大宽,却听素晴“啊”地一声低呼,道:“我的剑……我的剑没啦!”她站在几丈外,脸颊彤红,惶急四顾,泪珠急得在眼眶里打转儿。
她所佩的“漱石剑”乃是慧真师太亲手所赠,原是观照师太的长短双剑之一,短剑遗失在北海,仅余此长剑。众师姊对她受托此剑原已诸多不忿,如今再从自己手里遗失了, 又不知该生出何等波澜!
素晴转头四望,腔室里空空荡荡, 也不知是否坠入此处时, 插在了鲸鱼的某处喉壁上?又惊又急, 无暇与王重阳招呼,转头冲入后上方的腔洞, 想要原路返回,找到那支神兵的下落。
王重阳叫道:“师太留步,等我一等!”奈何素晴心急如焚, 全速飞奔,此处又不比别处,可以借风飞翔,只能在狭窄曲折的腔洞间反弹冲跃, 要想立即追上她,殊为不易。
鲸肺内腔管纵横交错,复杂如迷宫, 四周又黑漆漆一片, 一时间哪能找得出来时之路?两人一前一后纵掠了片刻, 空气越来越稀薄,却始终一无所获。
素晴正自心焦,忽见前方浮起一团萤绿的剑形光焰,悠悠荡荡地朝右边的腔道飘去,暗忖:“人有其魄, 剑有其灵。难道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剑灵’?”不及多想, 疾风似的尾随其后。
随着那团“剑灵”折转下冲,又过了片刻, 前方闪起点点碧光, 如星河漫漫,腥臭味也越来越浓, 闻之欲呕。
那“剑灵”光芒鼓舞,忽然疾冲而下,“叮”地一声, 在空中嗡嗡摇震,照得四下一片雪亮。。
“剑灵”光焰汇入处,果然是那柄“漱石剑”!
剑在半空,斜指下方,气芒吞吐不定。
素晴又惊又喜, 脚下一滑, 险些收势不住。凝神俯瞰,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下方竟是个极大的“湖泊”,气泡汩汩,不断涌起酸臭的浆液与断肢断臂。那些碧光赫然是尸骨的磷火,星星点点地在其中沉浮,宛如地狱。想来应该就是巨鲸的胃袋了。
漱石剑所指处,正是巨鲸胃液中央浮着的一座彤红小丘,遍布大小不一的疙瘩,急剧鼓动。
她稳住身形,运气念诀,想要将漱石剑收回手中,长剑却嗡嗡震动,不听使唤。
反倒是那彤红的“小丘”随着剑气变化,鼓动得越来越剧烈,红光闪耀,从鲸鱼胃湖中一寸寸得朝上拔起。
身后传来王重阳的叫声:“师太小心,这是混沌兽!切不可让它……”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汁液喷炸,那彤红的“小丘”破空翻腾,彤红的庞躯像巨大的皮球,猛然涨大了三倍有余。
四翼平张,六条触足飞扬狂舞,“肚腹”处裂开一条巨缝,光芒刺目,黄雾喷吐,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笔趣阁
“叮!”
漱石剑去如流星。她脑中嗡然一响,如被巨力吸卷,随着那神剑急坠而下,倏然没入混沌兽裂开的脐口。
王重阳惊怒交迸, 他从塞北追至东海,原本就是为了从混沌剖肚中剖出小青,想不到误打误撞, 竟会在鲲龙鲸的腹中撞见这孽畜!时光既然未能逆转,伊人想必还在混沌腹中,他又岂能坐视不顾,眼睁睁看着允真的孪生姐妹步小青后尘!
当下大喝道:“孽畜受死!”不顾一切地纵身跃下,气剑如虹,劈向混沌即将闭合的脐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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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橙黄紫红,混沌一片,什么也瞧不清。只依稀感觉疙疙瘩瘩的肉壁起伏鼓动,不住地挤压蠕动。
漱石剑碧光闪烁,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在前飞舞,素晴如被无形之力牵引,不由自主地疾速随行。
她曾听外公说过这可吞噬万物的太古凶兽,传闻就算是坚不可摧的玄冰铁、混金铜,被它吞入肚中,也必化作混沌虚无。想不到今日初见,竟变成了它腹中之物!
此时恐惧也已于事无补,唯有尽快夺回“漱石剑”,或许还有刺破混沌肚子、逃出生天的一线机会。
漱石剑忽然朝左一转,带着她冲入一个黑漆漆的腔洞,而后凝空顿立,嗡嗡直震。
素晴心中突突剧跳,慢慢地走上前,探手握住剑柄。
剑光大盛,照得四周翠光流离。
呼吸一窒,只见四周高阔,若非疙疙瘩瘩的肉壁犹自鼓动,简直就像一个极大的钟乳石洞。
在腔洞中央,悬浮着一個直径约四丈的圆球,通体光洁,温润如玉,忽正忽反地徐徐转动,变幻着七彩斑斓的光芒。剑气指处,球面闪过一条太极鱼线般的炽光,倏忽即逝。
素晴又惊又奇,如此巨大的圆球是如何通过方才那狭长的腔壁,被混沌兽吞咽到这里的?
其材质似玉非玉,似铜非铜,浑圆的表面毫无瑕疵,却又布满了细密如毫毛的圆孔,霓光霞彩便是从这些微孔中焕发而出……世间岂有这般能工巧匠,能打造得出此物?难道真的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
“漱石剑”在她手心里不住震荡,似要牵引着她走到那圆球下。
她刚迈出两步,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阵阴恻恻的凄嚎声,似哭似笑,忽左忽右,前方鬼火大炽,忽明忽暗地摇曳闪烁。
又听“格啦啦”一阵响动,仿佛有人朝她后颈吹了口凉气。
素晴转头望去,毛骨悚然,忍不住“啊”地失声大叫,这才发觉腔洞角落匍匐着数以百计的伥尸与骷髅,其中一些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素晴朝后疾退了几步,待要转身奔逃,凄号并起,所有的尸鬼全都爬起来了,狞笑似的咧着白牙,十指探伸,四面八方朝她趔趄逼近。
素晴惊骇烦恶,翩然飞退,剑光劈斫如电,将它们接连撞飞。奈何退路断绝,数以百计的尸鬼潮水般涌来,任她如何腾挪闪避,也无法突出重围。右脚踝突然一阵锥心剧痛,已被地上一只腐臭的伥尸咬中。
她寒毛尽竖,尖叫着一剑将它颅骨劈碎。那些僵鬼嗅着血腥,越发狂乱,低吼着腾空扑来,前赴后继。
素晴左支右绌,眼见便要招架不住,忽听长啸如雷,王重阳斜地里翻身冲到,“嘭嘭”连声,将靠近的伥尸接连撞飞。
素晴惊魂未定,又听他道:“小师太,你被僵鬼咬中,中了尸毒,切切不可妄动真气!”果觉脚踝麻痒难当,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虫子在钻心挠骨,丝丝缕缕地朝全身扩散。心中一凛,力气尽消,不由自主地坐倒在地。
王重阳左手取出刘德仁所赠的金针,迅疾如电,刺入素晴脚踝四周的穴位,封阻毒血流动;右手气剑光芒怒卷,将周围尸鬼劈得骨肉横飞。
他有过几次与伥尸激战的经历,知道这些僵鬼如嗜血狂鲨,闻腥而动,最好的办法,就是挑一些血肉尚存的伥尸下手,引得他们自相残杀,再趁隙逃生。偏偏这些伥尸早已腐烂得皮肉不存,只能用自己的鲜血聊充诱饵了。
当下咬破指尖,将血滴洒在几个伥尸上,再将它们远远地踢飞到洞角。
众尸鬼纷纷散开抢食。片刻间,沾了鲜血的伥尸全被啃夺殆尽,唯有摔在圆球下的伥尸安然无恙。
王重阳心中一动,数十名尸鬼挤在圆球周围,却不敢啃食那具近在咫尺的伥尸,莫不是圆球中藏有什么令它们畏惧的玄机?
于是背起素晴,陀螺似的飞旋疾转,冲到那圆球下方。
众伥尸果然不敢追来,只是层层叠叠地涌到周围,嗅着他们的气味,不住地伸爪哀嚎,却不再迈近半步。
圆球在上方悠悠旋转,霞光变幻,激得素晴手中的“漱石剑”急剧摇震。此时她的右脚已紫黑淤肿,污血从四个的牙孔里汩汩渗出。
王重阳无暇端看圆球,道:“小师太,得罪了!”聚气于指,划破她的脚弓,污血四溢而出。
素晴被刺骨的剧痛激得冷汗直冒,瞬间清醒。眼见自己倚靠在玉柱旁,右脚鞋袜俱被除下,王重阳正低头吸着她的脚弓,不禁“啊”地一声,羞得双靥如烧,想要收脚挣脱,浑身却一阵阵地发着寒战,酸软无力。
王重阳不觉有他,转头朝边上吐了一大口腥臭的毒血,歉然道:“小师太,在下没有刘真人的回天之术,只能用这最为粗浅的办法了。”不等她说话,又继续低头吮吸伤口。
素晴这才知道他竟是冒死为自己吸吮尸毒,又是惊异又是感激,心中又不免剧跳如撞,涌起异样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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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五章 女婿
素晴虽已遁入空门,却毕竟正值及笄年华,情窦初开,这些日子与这少年同生共死,不知不觉间,心底里也有了极微妙的变化。
此刻生死边沿,与世隔绝,许多被压抑而不敢多想的情思,竟如春草滋生。一时间耳颊如烧,血流加速,莹白的小腿顿时浮现出十几条黑紫色的细线,交错着朝上疾速延伸。不由天旋地转,软绵绵地委顿在地。
王重阳大凛,忙封住她的经脉,取出刘德仁所赠的“正气丸”,送入她的口中,又用手掌抵住她脚底的“涌泉穴”,将真气绵绵输入。
“正气丸”乃是至阳之物,他所修的亦是纯阳真炁,内外交攻,总算阻住了尸毒的蔓延之势。接着大口吮吸毒血,吐在一旁。
如此连吸了二十余口,她腿上的黑紫细线终于逐渐变淡。见她虽昏昏沉沉,似睡非睡,脸色却已重转红润, 呼吸细匀,他心中悬着的大石才算落地。
碧光一闪, 素晴手指松脱, “漱石剑”如离弦之箭, 钉在圆球下方。
“格啦啦!”剑尖所嵌处,应声裂开一条太极鱼线般的长缝, 狂风倒卷,霓光四射。周围伥尸嚎哭着趔趄后退。
王重阳心中突突剧跳,小青被混沌吞噬后, 他一直暗怀侥幸之心。。此番舍身跃入混沌脐口,一来是为了救护素晴,二则也是为了探明小青是生是死。
虽不知这圆球究竟是何神物,但它能在混沌腹中长存不化,必有奥妙。如果小青真能侥幸存活, 或许答案便在这圆球之中。
当下深吸了口气, 拔下“漱石剑”, 抱着素晴,纵身跃入那条霓光四射的太极鱼隙。
眼前一花, 如浮云端。周遭霓光倏忽万变, 他就像凝立在了苍茫无边的冰洋上方, 浮冰跌宕, 倒映着极光炫丽的北极夜穹。狂风从四面八方刮来, 冰寒彻骨。
素晴在他怀中打了个寒战,呵出一团白汽,就这一瞬间, 周围忽然变成了茫茫云海,奇峰兀立, 松涛起伏, 白鹤飞翔……壮阔的景象倒有几分像蓬莱三十三山。
念头未已, 四周沧海横流, 夕阳如豆, 悬山重叠,虹桥斜跨……竟又陡然变成了蓬莱的模样!
王重阳又惊又奇,难道这“圆球”竟能感知人心, 随之变化出种种幻境?
思绪飞转,闪过戈壁、草原、贝海尔湖……四周果然随之瞬变, 幻化出大漠落日、草野茫茫、冰湖浩淼……的种种景象。
“呜——”
正自讶异,外面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长鸣, 也不知是巨鲸还是混沌所发,霎时间霓光涣散,万象俱消。
他抱着素晴,就像悬浮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
过了不知多久,周围那迷蒙虚空的黑暗才慢慢呈现出光洁透明的球形弧壁,然后又如水波晃荡,变成了银装素裹的冰雪天地。碎琼乱玉,漫天飞舞,前方矗立着一座冰雕玉砌般的殿宇。
“漱石剑”嗡嗡直震,似在指引着他走入殿中。
狂风鼓舞,雪花扑面,殿宇越来越近。拾级而上,只见殿中灯火通明,垂幔轻拂,中央赫然放着一个样式古朴的青铜棺材,棺沿刻着一圈蛇篆。
笔趣阁
六合棺!
王重阳猛吃一惊,“漱石剑”登时脱手飞出,“叮”地刺入棺沿缝隙,激撞起刺目的火星。
又疑又奇,大步上前,绕棺抚摩端看,触手冰凉、真实,绝非虚幻。难道这神棺也随着他们从昆仑山腹“飞”到了万里之外的东海?即便如此,又为何会被混沌吞入肚里,进入这神秘的圆球之中?
当是时,狂风鼓卷,殿中烛火陡然转暗,一道人影鬼魅似的朝他扑来。
王重阳一凛, 抱住素晴翻身急转,一掌朝来人劈去。
“嘭!”手掌相对, 浑身剧震如电, 仿佛从外到内瞬间结成了透骨寒冰。那人头一低, 一把拽住素晴的胳膊,闪电似的将她从怀里拉了出去。
他心中陡沉,生怕两人使力齐夺,将素晴拽成两半,只得松开手,“呼”地一掌拍向那人的面门。
那人也不撒手抵挡,怪笑着翻身跃起,将素晴抛到棺后,旋身飞舞,继续狂风暴雨似的朝他汹汹猛攻。绚光飞炸,将其容貌照得历历分明。白发蓬乱,碧眼如灼灼鬼火,赫然正是当初藏身在贝海尔湖里的独臂人。
王重阳与李师师、李少微均交过手,却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阴极真炁,饶是他纯阳之身,亦不免被冻得浑身冰霜凝结,牙关格格直撞。
又惊又佩,想起刘德仁所授的《道德经》:“是了,‘阳极阴生,阴极阳生冲’,与其以纯阳真炁与他强斗,倒不如借阴生阳,和他周旋。”当下脚踏九宫步,陀螺似的极速飞转。
“嗤嗤”激响,被那怪人的阴极真炁汹汹压迫,体内真气应激转换,越来越盛,身上凝结的薄霜渐渐蒸腾为白雾,气剑也越来越刚猛流畅,将那怪人的如潮攻势接连化解,转守为攻。
独臂人不怒反喜,哑声怪笑道:“妙极!妙极!”鬼魅似的翻飞闪掠,突然到了他背后,张口朝他颈上咬去。
王重阳汗毛直乍,本能地旋身急转,气剑横扫。那怪人身形一晃,倏然避开他的脚尖与气剑,又到了他的颈后。
两人有如太极鱼般越转越快,无论王重阳如何闪躲,那怪人始终如附骨之蛆,甩脱不得。四周幻境随之瞬息万变,时而化为冰山汪洋,时而变作蓬莱悬山。
王重阳退无可退,连使了几记“一阳指”,翻身贴入圆球弧底,顺势挥舞气剑,朝上螺旋狂扫。“嘭嘭”连震,气浪如霓光炸涌,冰屑横飞。
“不打啦!不打啦!”独臂人怪叫一声,猿猴似的倒翻在棺盖上,双目灼灼地瞪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朝他竖起大拇指,眉开眼笑道,“很好!很好!不愧是我女儿挑的好女婿!”
王重阳一愣,那人又已翻身跃落到素晴身边,咧嘴笑道:“乖女儿,爸爸在外头到处找你,你为何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把新郎倌带到这里来了?万一他没本事,被一口咬成了僵尸,岂不糟糕?”
素晴妙目微睁,已经醒转。闻言又羞又恼,莫名其妙,想要说话,却牙关打颤,又呵出了一团白汽。
“哎呀,爸爸忘了帮你清除尸毒啦,”独臂人从怀里摸出一个黑黝黝的丹丸,满脸堆笑地塞入素晴口中,柔声道,“乖女儿,你被这群不长眼的僵鬼咬中,靠这小子的法子可救不了命。吃下这颗‘无极丹’,再运上一个时辰的真气,就能排清尸毒了。”
那“无极丹”起效奇快,素晴只觉喉中一热,体内寒意尽消,暖洋洋如漂浮在云端。过不片刻,脚踝那黑紫的伤口便转为了粉红色。
王重阳见他虽然说话颠三倒四,对素晴确无恶意,心下稍宽,拱手道:“前辈妙手回春,神通广大,远非在下所能及……”
独臂人嘿然道:“我哪有什么回春妙手?这都是她妈妈的本事。她妈妈才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
忽然瞪了他一眼,道:“小子,再过几日你就要娶我女儿了,还一口一个‘前辈’,是什么意思!”
王重阳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那独臂人忽又哈哈大笑道:“我看你小子傻乎乎的,却几次三番舍命救我女儿,很好,很好。你跟你爸爸不一样,很对我的胃口,可以做得我女婿。”
王重阳大奇,正想问他如何认识自己父亲,旋即明白此人疯疯癫癫,必是认错人了。
素晴在一旁听得脸颊烧烫,蹙眉道:“你……我不认识你,更不是你的女儿,你莫要胡说八道。”
独臂人挠了挠头,讷讷道:“好女儿,我知道你还生爸爸的气。你眼光很好,这小子本事不小,心地也不错,是我错看他啦。今后你说什么,爸爸便听什么,你可别再一赌气又跑得没边没影了。否则爸爸,爸爸……”眼睛一红,声音竟似有些哽咽。
见他真情流露,将自己误当作了亲生骨肉,百般宠溺,素晴心中也不由一颤,忽想:“如果他真是我爸爸,或许我也不会吃这么多的苦了。”泪水盈眶,五味交杂,分不清是在同情这怪人,还是怜悯自己。
独臂人抹了抹眼睛,笑道:“今日是我们全家团圆的大喜日子,光顾着高兴,都忘了让你妈妈见见女婿了。”
推开棺盖,柔声道:“珑儿,珑儿,我们的乖女儿带着她的新郎官回来看你啦。”
两人一凛,只见棺内寒气森森,霓光隐隐,躺着一個极美貌的白衣女子,长睫紧闭,双颊晕红,神色温柔安详,若非心口插了一柄短剑,呼吸、心跳全无,看似犹在香甜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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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冥王
素晴更觉难过,心想:“原来他妻子早就死了,女儿不知去向,难怪变得疯疯癫癫,见了我,只当是失散的女儿。”
却听“嗡嗡”连声,嵌在棺沿缝隙间的“漱石剑”急剧摇荡,女尸胸口的短剑也随之绿光闪烁,剑柄隐隐现出两个篆字。
她心中一沉,几难相信自己的双眼。
独臂人浑然不觉,轻轻抚摩着棺中女子的手,丑怪的脸上焕发出温柔的光彩,朝王重阳笑道:“小子,你看我女儿长得像不像他妈妈?”
被他这般一说,王重阳果觉眉眼有几分相似,见他兴高采烈地望着自己,不忍拂其意,道:“尊夫人天姿国色,确实极美……”
“那是自然!”独臂人白眉一扬,碧眼中尽是得意喜悦之色,“当年她可是才貌冠绝天下的‘玲珑玉美人’。她愿意下嫁到我‘不昼国’,是我祖宗积了八辈子的德。否则凭我殷纣,岂能生出这等聪明标致的女儿?你又哪来的福气,娶得了……”
素晴脸色倏然大变,颤声道:“你……你就是当年魔门‘阴阳护法’之一的‘不昼国主’殷纣?”
独臂人大喜, 道:“女儿,你终于想起爸爸了……”
话音未落, 素晴蓦地拔出插在棺沿的“漱石剑”, “唰唰”几剑朝那他刺去。
独臂人猝不及防, 朝后连翻了六七个筋斗,怪叫道:“丫头, 你这是干嘛?”
素晴咬牙道:“师祖遗命,不敢不从!”念诀御剑,剑光破空飞舞, 接连追刺。
王重阳幡然醒悟,敢情眼前这疯疯癫癫的独臂人就是慈航静斋的宿仇“冥王殷纣”。
当年观照师太在北海中了敖无名与“魔门冥王”的圈套,重伤而死,半枚“甲子环”也因此落入九头龙王之手。素晴身为传剑弟子、下任掌门,见此魔头, 岂有不为师祖报仇的道理?
殷纣伸手一晃, 牢牢地夹住夹住剑锋, 苦笑道:“我知道啦, 爸爸说这小子与你仇深似海, 结不得亲, 你还在生气, 是不是……”
神色忽然一变,喃喃道:“是了, 仇深似海, 仇深似海, 我想起来了!他爸爸杀了你妈妈, 我杀了他爸爸……”
碧眼凶光毕露,蓦地瞪向王重阳, 叫道:“臭小子!你爸爸杀了我老婆, 我杀了你爸爸!我这条左臂, 也是被你爸爸弄断的!仇深似海,结不得亲!”大吼着将“漱石剑”朝他劈面甩来, 挥手凌空扑至。
王重阳想不到他突然发疯, 左手勾卷,将“漱石剑”转向抛回给素晴, 右手指剑纵横,瞬间与他连对了十余合, 气浪炸舞, 浑身如冰霜冻结。
素晴夺回长剑, 碧光如电, 接连不断地朝殷纣刺去。左手捏诀,念念有辞,“叮”地一声轻响,插在棺中女尸心口的短剑突然朝上拔起半尺。。
殷纣又惊又恼,鬼魅似的闪掠躲避,却不还手,叫道:“丫头,你疯了么?这是你妈妈的遗体,岂可妄动……”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阴柔娇媚的声音道:“爸爸,你认错人啦,你的女儿在这里。”
王重阳一凛,这声音听来颇为熟稔,转头望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道:“李元君!”
绚光乱舞,四周又幻化出沧海悬山、晚霞残照的壮丽景象。说话的女子俏立于粼粼金涛之上,霞光映照,青衣飘飘若仙,赫然竟是碧霞元君李少微!
素晴“啊”地一声,惊讶迷惘,转头望向王重阳。
她与这魔门妖后虽有母女之实,却无骨肉之谊,反倒是听王重阳转述其临终之言后,悲悯难过,后悔未能和她共叙亲情。此时见她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不由泪水盈眶, “妈妈”两字滑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王重阳更是大惑不解,李少微的尸体是他与许宣亲手掩埋,过了三个月, 才被人盗掘而走。就算偷走她尸体的真是殷纣,就算他有通天之能,又怎可能让死了数月的尸体复活重生?
“女儿,你怎在这里?”殷纣望见李少微,亦吃了一惊,狐疑地瞪向素晴,“你是我女儿,那她又是谁?”
李少微柔声道:“我是你的女儿,她自然就是假冒的。你瞧她穿着尼姑的僧衣,御使着‘漱石’、‘枕流’双剑,难道还猜不出她是谁么?”
棺中女尸忽然朝上一挺,插在胸口的短剑倒飞而出,“叮叮叮!”与“漱石剑”连环交撞,炫光四射。
素晴手指一松,双剑破空飞旋,有如星斗横空。
“漱石枕流?”殷纣神色登时僵凝,碧眼凶光大作,喝道,“这两把剑是慈航静斋臭贼尼的!你不是我女儿,你到底是什么人?”抡起棺盖,挥舞着朝她大步走来。
王重阳暗呼不妙,这魔头阴极真炁无人可敌,发起疯来更是招招搏命,起初将素晴误认为女儿,是以爱屋及乌,对他也未下重手;此时一旦翻脸,势必难挡。
当下抢到素晴身前,高声道:“前辈,我们与你无冤无仇,只是路过此地,更无意假冒……”
“当!”话音未落,棺盖已劈面扫来,将长短双剑撞得冲天飞起。
王重阳双臂酥麻,虽勉强挡住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却被那森寒气浪迫得透不过气来。
素晴更被震得趔趄后退,脸上血色全无,咬牙捏诀道:“莲花开且落,世间本无我。一砂一世界,一人一佛陀。贫尼南海素晴,与你本无瓜葛,正邪不两立。”双剑上下飞旋,如星斗轮转,连绵不绝,竟几次险些刺中那魔头。
王重阳大奇,素晴拜入慈航静斋不足一年,修为平平,这几日与她并肩而战,从未见过这等精妙剑法,单剑变为双剑,威力竟似暴增了数倍。
殷纣比他更加震愕,脸色涨紫,哈哈怒笑道:“南斗阑干北斗斜!观照老贼尼,原来是你!当年老子没杀了你,你却装神弄鬼,跑到这儿假冒老子女儿来啦!”浑身黑光暴涨,飓风似的呜呜狂转,棺盖接连猛撞在剑锋上,激起流丽万端的火光。
xiaoshuting.info
慧真立素晴为嗣掌门,是因为她慈悲良善,他日可有大成。为免众弟子不服,私下将观照师太的“南北十三剑”传授与她。这套剑法以长短双剑的两套剑诀组成,短剑舞“南斗六星”之式,长剑转“北斗七星”之阵,参差交错,变幻无穷。
素晴虽天资聪颖,将剑诀、剑式牢记于心,奈何修行尚浅,真气不足,与这魔头斗不过六七合,便被完全压制,若非王重阳气剑相助,早已一败涂地。
眼见那“李少微”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不时煽风点火地激怒殷纣,王重阳更无半点怀疑,此女绝非李元君。
虎毒不食子,就算他们从“六合棺”穿越到从前,遇到了依旧活着的李少微,她也绝不可能认不出李秋晴,更不可能故意陷其于死地。既非李元君,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乔化得如此惟妙惟肖?难道……心中“咯噔”一响,难道竟是李师师?
念头未已,四周忽然一片黑暗,隐见那“李少微”身影疾闪,绕过铜棺,从斜后方扑向素晴。
他心中一凛,指剑卷扫,“哐——”地一声巨响,火星四溅,竟似劈在了铜棺上。
霓光骤起,缤纷乱舞。只见铜棺被撞得凌空翻转,将女尸飞旋抛出。
“咔嚓”一声,女尸恰好被他指剑扫中,头颅齐颈而落,滚了几滚,从口中吐出一颗莹白的珠子。
殷纣身子一晃,满脸涨紫地跪坐在地,张大嘴,睁眼瞪着那颗头颅,手指颤抖,刚想探出碰触,“哧哧”激响,白汽蒸腾,那张绝美的脸急速腐烂,刹那间,便和数尺之外的尸身一起化作了骷髅。
王重阳又是惊愕又是愧疚,道:“前辈,对不起,在下……在下实非有意……”
殷纣突然发出无比惊怒、悲伤的狂吼,将妻子的头骨掖入怀里,抡起棺盖,狂风暴雨似的朝着他雷霆猛攻,一遍遍地咆哮道:“臭小子,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嘭嘭”连震,气浪炸涌,震得王重阳气血翻腾,接连飞退。
这时,斜侧方碧光忽闪,“李少微”已趁机鬼魅般制住素晴,收了“漱石”、“枕流”二剑,朝外飞掠,遥遥叫道:“爸爸,这小子就交给你啦。我杀了这贼尼,为妈妈报仇雪恨。”
王重阳大凛,手掌连拍,借着殷纣的反撞之力,“之”字形地左右折掠,穷追不舍。奈何那魔头如癫似狂,除了报仇,什么也不管不顾了,怒吼着抡舞棺盖,忽左忽右地汹汹猛攻。
外面漆黑一团,绿光点点,“李少微”早已不见了踪影。嗅着血腥,众僵尸呜吼四起,潮水般围来。
王重阳疾旋飞转,一边要抵挡殷纣排山倒海般的攻势,一边还要撞飞扑咬而来的僵鬼,险象环生,心焦如焚。
此时若不追回素晴,只怕永无相见之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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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七章 破晓
王重阳凝神施展“一阳指”,气剑纵横,霓光迭爆,仗着雄浑无比的先天真炁,硬生生扛住了冥王泰山压顶般的疯狂连击,而后借势随形, 奋力突围,将迎面扑来的僵鬼劈得血肉横飞。
殷纣越斗越凶狂,纵声啸吼,黑衣鼓舞如球,白发、须眉竟似一根根竖了起来, 手里的棺盖结了层厚厚的坚冰,每一次挥击, 有如雪落山崩,震得他虎口迸裂,酥麻如痹。
他虽疯疯癫癫,却似能指挥尸鬼。众伥尸怪嚎着四面涌来,将王重阳团团围在中央,蜿蜒绕走,不断地挤压围攻,却不敢近他分毫。
“嘭嘭”连震,不时有僵鬼被剑光震飞,但立即又有其他尸鬼补上,犹如巨蟒层层收拢,又如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王重阳大凛,且不说冥王的阴极真炁深不可测,照这般激斗下去,他就算不被咬成僵鬼,也势必活活累死。
“当”地一声剧震,两人斗到酣处, 迎面对撞, 光浪激爆。
王重阳气血翻腾, 连退数步。
那魔头挥舞的棺盖被他气剑劈扫,亦硬生生削去了小半角。六合棺乃上古“盘古九碑”所制,坚不可摧,这棺盖既能被他削断,自然不可能是真的了。
正微觉失望,却见众伥尸嚎叫转头,纷纷朝着殷纣围拢。原来那魔头虎口震裂,流出一丝鲜血,周遭尸鬼闻着腥气,无不骚动怪叫。
王重阳灵机一动,咬破舌尖,将血丝喷吐在殷纣身上,翻身飞退。。
众尸鬼推搡奔走,阵型大乱,有的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魔头,有的左右“顾望”,茫然不知所往。
殷纣大怒,怪吼着翻身飞转,棺盖扫舞。
惨嗥迭起,顷刻间便有数十个僵鬼被他拍碎、撞飞。后方的尸鬼被血腥所诱,再也顾不得他的号令,越发疯狂地围涌而上。
王重阳乘机朝外冲去。殷纣哇哇怒吼,杀透重围,几次方甫接近,又被众尸鬼拦截。昏黑的腔壁内气浪叠爆,鬼哭狼嚎。
混沌兽似觉疼痛,发出雷鸣般的呜吼,肉壁乱颤。
王重阳左折右转,终于掠到了那孽畜的脐口,趁其张“口”咆哮时,纵身高跃,冲入了上方的巨鲸食道。
余光下瞥,胃液汩汩翻腾,混沌兽四翼平张,六足曲卷,彤红鼓胀的庞躯已将鲲龙鲸的胃袋撑至变形,殷纣也已狂吼着跃出那裂开的脐口。
王重阳不敢有丝毫停留,朝上全速疾掠。
那巨鲸似是不堪忍受混沌的连环猛撞,发出狂雷似的呜鸣,震得他气血翻涌,当下扯下一幅衣袖,塞住自己双耳,沿着那蜿蜒曲折的腔道,朝鲲龙鲸的肺部冲去。
要想逃出生天,最快捷之“路”,莫过于鲸鱼头顶的喷气孔。那“李少微”掳走素晴,必定也是奔彼处而去。
鲸鸣声低沉悲郁,虽堵住耳朵,仍清晰可辨。
如此忽左忽右,循声冲掠了片刻,鲸歌越来越响,在这狭小的空间轰鸣回荡,更觉震耳欲聋。
“呼!”
刚冲入肺室,前方气旋乱舞,他身下一空,仿佛被飓风拔地卷起,冲入了炙热的深渊,四面八方炎风呼啸,刮得睁不开眼,透不过气。
王重阳只觉头痛欲裂,气血有如沸腾的岩浆,随时都欲喷薄而出。
凝神感应,上方气流如旋,层层高上,想来就是鲸鱼的喷气孔了。当下借势随形,顺着周围的涡流极速冲天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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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只过了短短一瞬,又仿佛过了漫漫几个时辰,就在他浑身烧灼,憋闷欲爆之际,忽听“轰”地一声巨响,寒风扑面,亮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那股狂猛无比的气柱终于将他高高地喷上了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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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无名的吼声层层上叠,而后又突然断绝,不留半点余响。许宣暗自心惊,这厮真炁收放自如,随心所欲,简直闻所未闻。要想从他手中救回白素贞,不可力敌,唯有智取。
当下定了定神,冷笑道:“你现在明白了?为了从你手中夺走六合棺与炼天石图,李师师与林灵素两兄妹谋划了数十年。若无林灵素相助,李师师又怎进得了昆仑结界,拜那老妖怪为师?又怎能算准时机,抢在你之前盗走朱雀翎图?你和那老妖怪姐妹斗得两败俱伤,她趁机大捡便宜,把该拿走的好东西全抢走了;林灵素则救你一命,捞了个现成人情。若非如此,你又怎会对林灵素推心置腹,倾囊相授?”
尸萤尽灭,鲛珠也只剩下黯淡的幽光,囚室里漆黑一团,瞧不清那魔头的神情。
许宣又道:“你被困塔底几十年,她则在塔外翻云覆雨,循着你的路线,将大半‘炼天石图’和‘回光轮’收入囊中,如今没到手的,就只剩下你的六合棺、金箍棒和半枚‘甲子环’了。”
“半枚‘甲子环’?”黑暗中只听敖无名森然道,“你是说另外那半枚‘甲子环’也到了她手里?今天来的这个‘慧真’,难道就是她假扮的?”
许宣冷冷道:“你总算猜出来啦。当年你是被慧真师太与照影和尚联手镇在这‘两仪瓶’里的,她如果是真的,又怎会全然不知?何必拿这‘鲛珠’和‘海鬼尸萤’迫你现身?”
敖无名“哼”了一声,道:“按你所说,她既是林灵素的胞妹,勾结害我,又怎会不知我被囚禁在此?”
许宣这番穿凿附会的胡诌,只是为了编谎吓阻这魔头,以便拖延时间,等到天明。被他突然反问,一时辞穷,哈哈大笑道:“我还道你是绝顶聪明之人,想不到连这也不明白!”
念头飞转,扬眉道:“你若是林灵素,会将这等机密告诉旁人么?这俩兄妹貌合神离,勾心斗角,早就为了‘炼天石图’杀得你死我活了。林灵素被镇蜀山二十年,也是拜他这位妹妹所赐。李师师若知道你就是大悲,又何必踏破铁鞋,寻到今日?”
从怀中取出当日赵伯琮所赠的那八瓣铜莲花,道:“这件‘濯心花’想必你也不陌生吧?半个多月前,李师师在海上伏击慧真师太,将她打得魂魄出窍,而后夺占其肉身,抢走了另外半枚‘甲子环’。我恰巧经过,救了慧真师徒,她们送我此花,以作答谢。李师师就是从那一刻起,才知道你被囚在金山寺塔下,于是设下连环圈套,等你来自投罗网……”
敖无名截口喝道:“啰里八嗦,废话连篇!老子要和这小娘皮移魂换魄,怎地就自投罗网了?”
此时塔外寂静无声,隐隐传来几声鸡鸣,那魔头满腔狐疑躁怒,似乎未曾察觉。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叹了口气,道:“你既然还不明白,那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罢。我救了慧真师徒,回到临安,原想在仙佛大会上拆穿李师师的真面目,不想却中了她的暗算,被她用这毒针打伤了白娘子。
“她故意走漏口风,说‘苦情花毒’无药可解,只有大悲的‘四空掌’可以消除。我带着白娘子连夜潜入金山寺,想求大悲和尚出关相救。谁想到了塔顶,竟被法海使诈拍入塔底,这才撞见了你,有了先前的种种事由。
”我原也以为这些不过是机缘巧合,直到先前到昆仑走了一遭,才知那女魔头处心积虑,就是想让你将白娘子作为换魄之体!”
顿了顿,接着胡诌道:“你想想,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对你恨之入骨?又有多少人对你的‘炼天石图’虎视眈眈?她故意选在仙佛大会前夕挑破你的身份,就是迫使你移神换魄,逃出此塔。而我经脉尽断,形如废人,你眼下唯一能选的寄体就只有白娘子。
“偏偏白娘子又中了无药可解的‘苦情花之毒’。‘刻骨情花蜜,铭心不老蜂’,苦情花本身无毒,不老蜂也非蛊虫,但二者偏偏相吸相引,难舍难分……”
“不老蜂?”敖无名一愣。
许宣故作讶然道:“你去过两次花神谷,难道没见过那绕树飞舞的巨蜂么?不老蜂非情花之蜜不能食,情花也非不老蜂不能传播花粉。你若中了情花之毒,就算僵而不死,也必成为不老蜂的‘蜂巢’。不老蜂透过你的七窍,将卵产在你的大脑内,让幼蜂汲取脑浆为食。李师师只需吹奏蜂笛,便可感应你的所思所想,‘乾坤柱’的下落、‘六合棺’的秘密……全都了如指掌。”
那魔头目光闪烁,沉吟片刻,嘴角突然浮起一丝狞笑,森然道:“小子,你乳臭未干,居然也敢唬我?不过亏得你提醒,否则老子差点儿忘了这小娘皮是不老宫的少宫主了。等我移魂到她身上,穿回不老宫,吃下‘忘情草’,且看那李师师还能不能盗走‘朱雀翎图’!”
右手一张,将白素贞额头吸到掌心,便欲念咒施法。
许宣大凛,不顾一切地冲跃而起,奈何真炁方动,五脏六腑直如撕裂一般,从半空直坠在地,痛得蜷成一团,连呻吟的气力也没有了。
就在这时,塔外鸡鸣四起,囚室上方的孔洞亮起一点红光。
漫漫长夜终于告尽,天色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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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救赎
塔外鸡鸣四起,囚室上方的孔洞亮起一点红光,长夜终尽。
敖无名脸色陡变,按在白素贞额上的右手青筋暴起,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大喝一声,左手按住右腕, 待要疾念法诀,牙关却格格乱撞。
那抹红光沿着囚室上方的“瓶颈”逐渐下移,越来越低。
许宣强忍剧痛,从怀中摸出流霞镜,迎光晃动,霎时间霞光四射,满室皆红。
敖无名大叫一声,松开手跌坐在地,恶狠狠地瞪着许宣,想要探手朝他抓来,十指却时曲时伸,不听使唤,脸上皮肉也跟着簌簌波动,忽而咬牙切齿,忽而慈眉善目,神情急速变幻。
许宣奋力举起流霞镜,朝他双眼照去。
霓光如虹,刺得那魔头酸泪直流,发疯似的挣扎咆哮。
此时朝阳想必已跳出了地平线,瓶口如镶金边, 万道朝晖在瓶壁、镜面之间反射折转, 流丽万变, 如火如荼。
敖无名避无可避,挡无可挡,直如被地狱烈火炙烤,昂身狂吼,八条铁链绷得笔直,扭曲的脸丑怖无比。
许宣心中狂跳,此时他裂痛难熬,也已强撑到了极限,只消那魔头一掌劈下,必死无疑。
又听一声雷鸣般的狂啸,震耳欲聋,许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拿握不住,神镜脱手,翻身急滚。
几在同时,敖无名颓然跌坐在地,垂头耷肩,声息全无。。
许宣暗呼侥幸, 若非这魔头盛怒之下将“鲛珠”与“尸萤”震碎, 单凭这第一缕霞光, 未见得能将其镇住。
屏息观望了片刻,浑然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心跳,也不知是死是活。心下忐忑,正待抓起神镜,爬上前探查个究竟,那厮又忽然猛吸一口气,抬头睁眼,直愣愣地瞪着他。
他猛吃一惊,往后挪了数寸,“敖无名”却忽然眨了眨眼,神色大转舒缓,合十道:“善哉,善哉!多谢施主相助。”盘腿坐在满室晨晖里,安详慈悲,如罩佛光,显然又已从魔头变回了大悲和尚。
“你是大悲长老,还是……”许宣右手紧攥着留霞镜,仍有些惊疑不定。
大悲道:“诸行无常,五蕴非我。世间本无敖无名,也无大悲和尚。施主问贫僧是谁,贫僧又如何知道?”
许宣心中一震,若有所悟。从前他随父亲与真姨娘听过金山寺和尚讲法,也听过家中食客参禅辩道,对于佛家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自不陌生,但此时此刻听来,却如闻天雷。
又听大悲道:“施主,你既已乘六合棺往返过去、未来,可否告诉贫僧,来此塔前你是谁?出此塔后你是谁?此刻与贫僧同困塔内的你又是谁?”
许宣想起花神谷的所见所闻,想起那山腹时空涡道内遇见的众人、遇见的自己,心乱如麻,忽想:“我是谁?我是谁?我若是许宣,为何要南下灭宋?我若是完颜济安,为何时刻只想着复仇?究竟是想要寻得六合棺、逆转乾坤的‘许宣’是我,还是意欲摧毁六合棺、阻止‘我’的‘许宣’是我?我又怎知‘现在’是否仍在那时空涡流之中?这一刻的‘我’是谁?”
霎时间大汗淋漓,竟觉得从未有过的虚妄和恐惧。
大悲凝视着他,合十道:“所有烦恼,皆由自取。困住你我的,不是此塔,也不是此瓶,而是你我之心。施主若能找出答案,贫僧立刻便送你出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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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道:“过去之我非我,未来之我未来,当下之我转瞬即逝,不过是未来之因、过去之果。和尚问我是谁,我非我,是世间万法因缘和合。”
“施主慧根深种,当结正果。可惜作茧自缚,言不由衷,”大悲微微一笑,目光温柔慈悲,仿佛窥进了他灵魂最深处,“爱与恨皆为虚妄,抛下情执,方可解脱。有朝一日,当你真正放下时,再想起今日所说,才会明白此中真义。”
话音方落,又听有人叫道:“大慧方丈,我們如你所求,足足等了一夜了!天色已亮,快将那魔头交出来!”
塔外喧哗四起,呼应声此起彼伏。昨夜云集而至的佛门各派显然并未离去,从那声浪推断,少说已有上万之众。
许宣大凛,金山寺虽执佛门牛耳,却终不能为了一个“敖无名”,与天下为敌。
眼下白素贞气若游丝,自己又形同废人,一旦大慧方丈打开塔门,势必连同大悲,被暴怒的人群剁为肉泥。
别无良策,急道:“长老,你快与我移魂换魄,带着白娘子从‘六合棺’离开此地。等出了塔寺,再找人换个躯壳便是……”
“阿弥陀佛!”大悲捏指念诀,朝下轻轻一拂,四周炫光乱舞,天旋地转,瞬间又变成了存放六合棺的“墓室”。
“贫僧自囚塔下已经几十年了,”他叹了口气,眼中悲喜交杂,“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心亦不可得。我这一生作孽深重,许多次想借此棺消除罪孽,却不知一念起,则万劫生。此心不灭,纵有神棺何用?”
许宣心底又是一震,知他犹在点化自己。回味着那句“一念起,则万劫生”,又涌起那如潮的虚妄与恐惧。
大悲摇头道:“诸法因缘而生,因缘而灭。这位女施主在蜀山修炼千年,方与施主相遇;贫僧在此苦修几十年,又焉知不是为了今日?”
他举起右掌,微微一收,登时将白玉蟾凌空提起。
“长老……”许宣一惊,见他遍体金光鼓舞,自掌心源源不绝地涌入白玉蟾体内,方知他在隔空为她运炁祛毒,大喜过望。
“苦情花之毒”因情而生,大悲的“四空掌”却是四大皆空,以之相驱,可谓再也合适不过了。
白玉蟾眉尖微蹙,脸色渐渐转红,额上、鼻尖沁出极细的汗珠,雾气蒸腾。虽未苏醒,呼吸细匀绵长,心跳如初,“本真丹”的药毒显然也已被一并清除。
许宣又是感激又是敬服,暗想:“天下武学无不为了‘杀伤’二字,唯有这‘四空掌’可以祛毒疗伤。”他生平最为尊敬的三个人,除了父母便是葛长庚,但与医术高绝的葛仙人相比,眼前的老和尚一不用丹药,二不用金针,仅凭一双肉掌,便可起死回生,简直匪夷所思。
当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多谢长老慈悲为怀,救白娘子一命。”
大悲微微一笑,隔空将白玉蟾徐徐平放在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然而纵使造出万级浮屠,也抵消不了贫僧罪孽之万一。”
顿了顿,道:“救人之命容易,救人之心却难如登天。施主满腔仇恨,杀心浸染,有如我年轻之时。老衲原想留你在此,修禅论道,化消心魔,但眼下只怕是不成啦。好在贫僧看你与敖无名周旋,似邪而正,善念犹存,与当初林灵素并非同道。以你的聪明,只需保持正念,必可迷途自醒,贫僧就不必杞人忧天了。”
许宣听他言下之意,似是要放自己出塔,又惊又喜,正欲拜谢,又听他道:“你已修成‘无脉之身’,经络虽断,却无妨碍。但你脏腑重创,不治必衰竭而死。贫僧‘四空掌’虽能驱毒化炁,却没有‘无中生有’的本事,要想救你,唯有立即更换脏腑,输血续命。贫僧老朽之躯,脏腑自不能与施主相比,但生死关头,也只能将就了……”
许宣“啊”地一声低呼,方知大悲要自剖脏腑与他更换!
老和尚与他素昧平生,仅仅几個时辰前,还将他视作魔头,必欲伏之而后快,孰料现在竟愿舍身相救?一时间惊疑有之,感动有之,羞愧亦有之,百感交织,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悲道:“施主与林灵素缘分匪浅,应知何为‘百衲之术’了?当年他从花神谷救回‘敖无名’后,曾挖人脏腑,救我肉身。贫僧依稀记得一二,若有差池,还望施主及时提醒。”
双手分开袈裟,右手食指在胸口轻轻一划,沁出一行鲜血。
“且慢!”许宣热血上涌,视线也随之突然模糊了,伏地哽咽道,“我与长老非亲非故,岂能受此重恩!许某百罪之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能为父母报仇而已。即便长老愿割肉饲鹰、舍身救虎,我也只能心领厚意……”
大悲道:“阿弥陀佛。五蕴皆空,五蕴非我。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又何来恩仇?何必报之?”
左手一张,将许宣轻轻提放到身前,道:“贫僧悟性浅钝,恶念难消,几十年不成正果。今日因缘和合,施主到此,不是贫僧救你,而是你救贫僧。”
许宣还待说话,被他双掌轻拂,呼吸窒堵,有如忽然悬浮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
大悲近在眼前,远如云端,浑身金光笼罩,仿佛如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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