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今》 第一章 梦(1) 脱弦之箭御风疾飞,气势逼人。惊心动魄的利箭插进靶心稍偏的位置,噌棱棱一阵激颤,便凝固不动了。 射箭之人正是莽石,见此情景,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不等收拾起失望的表情,他匆忙观察起了排列在右边的士兵们。所有的人都是满脸的尴尬和惊诧。 与此同时,列队在左边的士兵爆发出高亢的欢呼声。一位年轻的军官神色紧张,站在莽石刚才的位置上拉满了弓。 “喂,天寿!一定要射出水平来啊!” “千万不要忘了,今天晚上的酒肉就全靠你了。” 天寿注视靶心,眼睛里充满了紧张,但他好象并不急躁。只见他沉着地咽了口唾沫,射出了早已迫不及待的利箭。箭去如虹,直奔靶心。刹那间,空旷的靶场陷入了更为空旷的沉默。为了确定中靶的位置,天寿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就在这时—— “中了!” “胜利了!” 左边的士兵高举双手,蜂拥而上。直到此时,天寿脸上的紧张方才渐渐褪却,迈步向靶子走去。 “太棒了,天寿!托你的福,今天晚上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了。” “今天晚上一醉方休!” 士兵们热烈地拍打着天寿的后背,天寿却拨开人群走向箭靶。近前一看,他发现插在靶子上的只有箭头,而箭杆却孤独地躺在地上。天寿不由得大吃一惊,但他很快也就镇定下来,暗想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等他伸手捡起落在地上的箭杆,身体却在突然之间变得僵硬了。整个右手血肉模糊。他满腹狐疑地端详着弓箭,却看见刚才还绷紧的弦无力地断了。 天寿惊慌失措,转身去看自己的同伴们。他的脸立刻就变成了土灰色。同伴们正齐刷刷地举起箭来,瞄准天寿的胸膛。莽石也混杂在人群中,正狡猾地冲他眨着眼睛。 瞄准天寿的军官们缓缓地缩短着与天寿之间的距离。天寿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后退,无奈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天寿僵住了,双腿动弹不得。他想拔腿躲避,而军官们已经紧贴到了他的眼前。“赶快停止这种可怕的玩笑!”他很想厉喝一声,不料连嘴也张不开了。 他们不是开玩笑。为防万一,莽石拉满了弓。这时候,士兵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射出了手中的箭。流矢如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天寿无可奈何,只有胡乱摆动着满是鲜血的双手。 “啊,不要啊,不要!” 天寿以为自己终于张开了嘴,却发现眼前豁然开朗。 “难道我是在做梦?” 晨曦穿过门缝,射进了房间。 身体下面潮湿一片。天寿擦了把冷汗,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心。没有血迹。 “原来真是做梦。” 虽説手上并没有丝毫血迹,然而梦中受伤的部位却火辣辣地疼。真是奇怪。 站成两列的命令一下,原本聚拢在一块的军官们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四散开去。 “明明知道会输,怎么还要比赛?” 表面上是自言自语,听语气却分明是想让对方听见。天寿再三打量着磨蹭不动的莽石,尽管是个噩梦,然而莽石手握弓箭面带狰狞笑容的目光却浮现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 “喂,天寿,今天该轮到我们红军胜利了。” 天寿埋头在纷乱如麻的思绪中,没有听见莽石説话。 “喂,天寿,我跟你説话呢!” “嗯?” “你这人,怎么大清早就没精打采的?莫不是昨天晚上用力过猛?” “没有啊。” “那为什么听不见我説话?” “你説什么了?” “你看你看,把我説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我要你比赛的时候不要太卖力。每次输给蓝军,副将都是凶神恶煞,好像要把我们活活吃掉,吓死人了!” “比赛总要决出胜负,这有什么办法?谁都要靠实力取胜。” “行了,你这家伙!説话这么难听,哈哈哈。” 莽石夸张地笑了,説完便回到了红军的队伍。 “难道这次比赛我会碰上困难?” 望着莽石的背影,天寿暗自思忖。为什么昨天夜里会做那么可怕的梦呢。这不过是内禁卫士兵之间的规模极小的赌博而已,与其説是射箭比赛,其实更接近于游戏。 “喂,徐天寿!你怎么了,刚才就看见你魂不守舍?” 从事官*(朝鲜时代的临时官职——译者注)的催促声惊醒了沉思中的天寿,他这才从紧紧橛住内心的噩梦中摆脱出来。 内禁卫是君王身边担当护卫职责的部队,在朝鲜时代所有的军队中待遇最高。从世宗时代开始,内禁卫士兵全部来自五品以下义官*(朝鲜后期隶属于中枢院的官职——译者注)的子弟,几乎个个文武双全且容貌英俊。士兵们自感地位殊拔,言谈举止不免流露着自负。 靶场上清风徐徐。莽石走出了右侧的红军队伍,老远就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紧张神色。 从事官举起令旗,莽石竭尽全力拉满了弓。箭矢应声飞出,落在了稍微偏离靶心的位置。红军士兵遗憾地连连叹息。 天寿突然想起刚刚忘却的梦。为什么偏偏就是梦中的位置呢。天寿有些害怕了。他迈步上前,脚下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蓝军呐喊助威的声音响彻耳畔,天寿才刚瞄准就把箭射了出去。浮现在天寿脑海中的念头无关胜负,他只希望这个瞬间快些过去。 “中了!” “胜利了!” 天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是而非地瞄准,漫不经心地放箭,竟然正好命中靶心,不偏不倚。他的眼睛首先去寻找插在靶子上的箭杆。从远处就可以看得很清楚,箭杆安然无恙,正插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天寿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天寿来到靶前,伸手正想拔箭,竟不料箭杆无力地掉在了地上。天寿缓缓抬起颤抖的双手,顿感眼前一片漆黑。手心里竟然满是鲜血! “哎呀,天寿,你的手怎么了?” “天啊,他的手上流血了!” 蓝军士兵蜂涌过来,把天寿团团围住。他茫然若失地望着润湿了地面的血滴,感觉方才宛如一场大梦。 “你们都干什么?还不赶紧止血?” 身后传来的分明是莽石的声音。 这时,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进了靶场,看衣着穿戴好像是承政院的使令*(官厅、军营里当差的人——译者注)。男人走到从事官身旁耳语一番,然后两人就消失在大本营的遮篷之中了。 “承政院使令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莽石一边举起天寿的胳膊忙着止血,一边望着大本营的方向喃喃自语。 “看上去不像什么好事……” 天寿也在自言自语,心里纳闷承政院使令怎么来到了靶场。 “説的是啊,看他行色匆匆的样子,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了。” 不大一会儿,从事官推开遮篷走了出来。他神情悲壮地逐一打量着散乱的官兵。他眼珠迅速转动,最后落在天寿的脸上。 “徐天寿!” 蓦地,天寿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还有李莽石!” “到?” “赶紧准备准备,跟我来。” 来不及问清缘由,从事官已经催促他们上路了。 “看来这件事非同小可啊?难道跟昨天夜里的恶梦有关?” 嘴上这么説,莽石还是毫不犹豫地跟从事官走了。 八月的某个正午,山路上幽暗而阴沉。路边盛开的白色狼尾花随风摇曳。内禁卫从事官骑马开道,紧随其后的是刑房承旨*(朝鲜时代的五品官职,负责礼仪、接待等事宜——译者注)李世佐、义禁府*(朝鲜时代的司法机关——译者注)都使、史官、军官和士兵。所有人都是面色阴郁。 “令监*(朝鲜时代对从二品和正三品官员的称呼——译者注)大人!” 山路上只有马蹄声,从事官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但是李世佐却眼望前方不做回答。 “令监大人!” “她不是被流放,只是圈禁而已。” “……” “她只不过是在圈禁的时候出了趟门,难道这也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吗?” “……” “再説了,她为什么出门,不就是想远远地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吗?” 从事官拼命解释,李世佐始终闷闷不语,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只有眼皮是活动的,偶尔合上然后再慢慢翻上去。 “闷死我了,您倒是説句话呀,令监大人。” “这是圣旨,我有什么办法?” “她可是元子*(王长子,在未被册封为世子之前称为元子——译者注)的亲生母亲啊。等到元子即位时……” “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听到元子这两个字,李世佐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他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从事官。一阵棕耳鹎的鸣叫声传来,又凄凉地散去,带走了李世佐的话语。 天寿和莽石的身影也夹杂在队伍中间。他们两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红包袱走在前面,书吏、官员、内禁卫甲士跟在他们身后。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乌云。 郁郁葱葱的树林深处传来了鸡鹞的叫声。此时此刻,天寿盼望自己能像鸡鹞一样放声痛哭。昨天夜里的噩梦,难道就是今天的预兆吗? “要不要来一杯?” 莽石从怀中掏出一瓶酒来,对着天寿窃窃私语。莽石大概已经喝过酒了,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天寿用力摇了摇头。 “喝一口吧!你这么清醒,怎么去面对那样的场面呢?” 天寿不停地摇头。趁官员们不注意,莽石又咽下了一口酒。 从事官还在前面殷切地劝説着李世佐。 “在圈禁状态下出一次门就要赐死?这样的处罚未免也太严重了!” “哼,你这人!那你想怎么样?难道让我抗旨不成?” “我的意思是説,现在死也是死,将来死也是死。元子即位之日,就是令监大人和我被砍头之时,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的确是个可怜的女人,可是我也没有办法。难道要我抗旨?” 李世佐态度坚决。话都説到这个份儿上,从事官也只好缄口不语了。 一行人走过山路,在一座桥前停了下来。这座桥与废后娘家的村庄相连。李世佐心事重重地过桥进村,脸上的表情无比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悲壮。 “走!” 李世佐命令一下,从事官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件东西。一把小锥子。趁着周围的人不注意,他用锥子迅速刺向坐骑的臀部。马头猛然蹶起,从事官颓然栽落在地。 “呃——啊!” 从事官的惨叫声悲痛至极。天寿就站在他的身后,这时候赶紧放下手上的包袱跑上前去。莽石好不容易才控制住那匹疯了似的奔马。李世佐下马过来,忧心忡忡地问道。 “你呀你,没事吧?” “呃!呃啊!” 从事官双手紧握脚踝,没命地连连呻吟。 “你给他看看!” 李世佐命令道。天寿过来,刚刚碰到从事官的脚踝,他就拼命惨叫起来。 “呃啊!天啊!我要死了!” “怎么样?” “好像是脚踝崴了。” “嗯。” “不……不好意思,令监大人,马突然……” 从事官咬紧牙关努力解释,李世佐默默不语。这时,莽石突然插了一句。 “嘿嘿,连马都疯了似的跑开,看来它也不愿去那儿。哈哈哈哈……” 一路走来,莽石几乎喝光了整整一瓶酒,满嘴都是酒气,他无聊地大笑不止。李世佐皱紧了眉头。 “你嘴里怎么有酒味?” 李世佐冷若冰霜地説道。莽石立刻扑倒在地。 “令……令监大人,小的该死。” “执行圣旨的人竟敢如此不忠?” “请您……请您处死小人吧。” “就算立即把你杀死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不过现在我还没时间处置你,就算你命大吧。从事官怎么样了?可以走路吗?” “是的。” 从事官回话倒是很痛快,却没有马上站起身来。等到好容易站起来了,却又尖叫一声倒了下去。 “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 “是,令监大人。就算是找个人搀着,我也一定要奉旨办差。” “好了好了,你这个样子还奉什么旨啊?” “哦,不,我能行!” “不行!来人哪!” 李世佐冷如冰霜的目光转向了莽石。 “在,令监大人!” “你的罪过我们秋后再算,先送从事官去医院。” “遵……遵命。” 李世佐二话没説上马便走。莽石略做犹豫,也背起了从事官。天寿事不关己的样子,从头到尾都在旁边看热闹。 “要晚了。立刻出发!” 李世佐猛提缰绳一声断喝。天寿拿过莽石的东西一并抱在胸前,紧紧跟在队伍后面。莽石朝天寿吐了吐舌头。从事官的脸上流露出安然的神色。 “废后尹氏生性凶险,贪恣暴虐,作恶多端,罪孽累累。念其身为元子生母,格外开恩,优柔日久,未能及早处置,不料竟致国事纷扰,以至于斯。着即于八月十六日,赐死于家中。” 宣读圣旨时,李世佐的嗓音分明是在颤抖。废后身穿素服,俯首坐在赐药瓶前,她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坦然。 “我要面见殿下。” 尹氏的声音十分低沉,但是很坚决。 “如果是殿下亲手赐我毒药,我肯定会毫不迟疑地服下。把殿下请来!” “戴罪之人,岂敢放肆?这是圣旨!” “不可能!殿下怎么会要我死呢……这不可能!殿下绝对不会让我那年幼的元子伤心的,我是母亲啊,我赤脚跑出去看一眼元子,难道这也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吗?殿下不会因此就赐我毒药的,肯定是奸臣企图谋害元子。快把殿下请到这里来!” “罪人不得无礼,不许侮辱殿下!” “你这混帐!竟敢……” “罪人,赶快遵旨服药!” “不行!见到殿下之前,我绝不服药!” “闭嘴!你已经身为废后,竟然奢望见到至尊的大王殿下!” “我是继承王室血统的元子的亲生母亲!” 听到这里,李世佐的态度愈加坚定起来。 “把元子带来!” “不行。来人哪!给罪人喂药!” “你们……如果你们一定要我死,那就把元子带来!我要当着元子的面领受赐死药。” “磨蹭什么?还不赶快给罪人喂药?” 废后盛气凌人,李世佐冷若冰霜,天寿夹在中间,感到左右为难,愣在当地汗水涔涔直流。最先采取行动的还是内禁卫的甲士们,他们正缓缓缩短着与废后之间的距离。天寿万般无奈,也只好违心地迈出了沉重的脚步。 “你们这群混帐!还不赶快给我退下?” 听见废后怒气冲冲的声音,天寿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李世佐也大声呵斥,“还不赶快给她灌药?难道你们想抗旨不遵吗?” 天寿紧闭双眼,感到头脑中一阵眩晕。当他再度睁开眼睛,天寿努力不往废后那边看,只是不停地催促甲士们。 “把罪人牢牢按住!” 还没等走出几步,甲士们就被废后的声音震慑住了。 “站住!还不赶快给我站住?” “你们中间谁敢违抗圣旨,统统处死!” 再也无路可退了,天寿只希望这场恶梦能够尽快结束。 “退下!退下!退下!” 废后咬紧牙关,字字句句无比艰难地吐着言语。当天寿走到废后面前伸出双手时,她的脸上终于现出绝望的神色。 “别碰我!我……我是这个国家的国母。我自己喝!” 八月的艳阳让人窒息,此时此刻正无情地照射着围观者的头顶。围墙外面的榉树上,知了在齐声嘶鸣。 废后尹氏缓缓举起盛有赐死药的药碗。直到这时,一直在旁边默默流泪的母亲申氏才向她跑过来。 “王后娘娘!” 迷迷糊糊中的天寿以整个身体挡住了跑来的申氏。申氏在天寿胸前苦苦挣扎。 “不要,不要啊!王后娘娘!” 废后凝视着哭喊的母亲,目光渐渐移向远方。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难道是在寻找元子所在的宫殿吗? “元子啊!你一定要继承王位,为母亲报这血海深仇!” 凝结在眼眶的泪水仿佛马上就要滴落下来,然而就在转瞬之间,废后把碗里的毒药一饮而尽。当药碗滚落在地时,申氏挣脱天寿的阻挡冲上前去。 暗红的鲜血流出了废后尹氏的嘴角。 “王后娘娘……” 年迈的母亲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望着女儿走向死亡,她的哭声哀绝之极,令人扼腕叹息。吐血的人是废后,可是废后母亲那哀肠九转的哭喊声中仿佛也有鲜血在流淌。 临近断气前的最后时刻,废后以仅存的气息和浑身的力量取出一件汗衫,一件绸缎汗衫。喷涌而出的鲜血霎那间染红了汗衫。 “告诉元子……告诉元子……把这些人的恶毒和霸道……一定……一定要……告诉……元子……” 説到这里,废后好象已经咽气了。然而就在最后一瞬,她又勉强撑起了快要合上的眼皮,恶狠狠地瞪着天寿。 “你们今天所犯的罪行……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这诅咒是废后尹氏最后的遗言。呼吸已经停止了,但她仍然不肯合上双眼。死人的双眼直直地盯住天寿,这样的凝视比死者生前更为犀利。天寿汗如雨下,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鸡皮疙瘩。 申氏帮助女儿合上双眼,放声痛哭。夏日的正午,连知了都懒得鸣叫了,是老人的哭声撕破了正午的寂静。天寿不忍心看这凄惨的一幕,转移视线向着远方的天空,而天空也蔚蓝得让人悲伤。 树叶摇曳的声音飘洒在夜风里,从未有过的深邃的凄凉。尽管这条山路每天早晚都要两次经过,如今却有种初来乍到的陌生感。天寿不停地回头张望。月光映照下的松叶宛如废后无力伸出的手,正在悲切地招呼天寿。才只三杯烧酒,就让天寿的身体颤抖不已了。红角鸮在蒙栎树梢上尖叫。这样的夜晚,就连自己的呼吸都是那么恐怖。 天寿逐渐加快了脚步。树叶随风摇曳的声音仿佛是废后的呜咽。脑海里一旦浮现出这样的恐怖念头,恐怖感便一刻不停地追随在身边,紧紧抓住他的后脑勺不放。天寿几乎跑了起来,边跑边频繁地回头看。月光下轻轻摇摆的树叶就像废后凌乱披散的头发。 天寿拼命地向前奔跑。等他再回头看时,后面齐根斩断的树木正披头散发追赶而来。天寿早已是魂飞魄散,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跑出了路边。天寿跑啊跑啊,突然间一脚踩在树叶上,滑落到山下了。 睁开眼睛时,天寿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山洞里,身边传来滴水声。听见滴水声,天寿感觉自己已经神志清醒了,就想努力坐起来,最后还是放弃了。也不知道哪里受了伤,手臂竟然伸展不开。 “你醒了吗?” 起先,天寿以为这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然而,煤油灯下盘腿而坐的轮廓分明是个人。当他逐渐适应灯光,也就看清了坐在那里的是一位身穿道袍的老者,一位非同寻常的老者。 “你的手臂受伤了,短期之内可能行动不太方便。” “我好像是从山坡上一脚踩空了……这么説是道长您……” “先把这药吃下去吧。” 床前放着一碗药。天寿使出吃奶的劲好容易坐起身来。药有些苦,苦中又略带一丝甜味。 “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老人双眼紧闭,纹丝不动。 “请您告诉我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 “前辈!晚辈就此告别了。从这里出去的路……” “看起来你也不像害人之人,可是虎口上怎么有血气呢?” 天寿大惊失色,连忙对着老者仔细端详。老者仍然闭着眼睛,天寿实在读不懂老者的内心。 “您,您説什么……” “命途多舛啊……你这辈子跟女人的冤仇深之又深啊。” “前辈!哦,道长!我的命运怎么了,何以见得我命途多舛?”老人这才睁开紧闭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神。 “三个女人把握你的命运。” “三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你想杀她,但她却死不了。” “我……我会杀女人?” “第二个女人,你救了她,她却因你而死。” 天寿听到这里,顿时哑口无言。 “第三个女人,她杀死你,却救了更多的人。” 听説自己会被人杀死,天寿异常惊讶。 “这真是我的命运吗?那我该怎样做,才能摆脱这样的命运呢?” “……” “道长!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做。” “躲避才是最好的办法。” “怎样才能避开那些女人呢?” “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天寿又一次张口结舌。 “我已经见过并将她杀害的女人,那不就是废后尹氏吗?” 天寿毛骨悚然,感觉后背上冷汗直冒。 “那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説嘛,你的命运注定不幸。” “道长!只要我能避开第三个女人,不就可以活下来吗?我该怎样做才能避开这第三个女人呢?” “其实不然,你只要避开第二个女人就行了。” “第二个女人?那就请您告诉我避开第二个女人的方法吧。” 老者站在那里缄口不语。 “道长!” 天寿连声呼唤,而老者却始终不肯开口。天寿注视着老者,心中倍感失望,当他决定放弃时,却看见老者拿来笔墨,在纸上写着什么。 不一会儿,老者将一挥而就的三张纸抛向天寿。天寿慌忙接住,急匆匆地打开来看,三张纸上分别写着“妗”、“顺”、“好”三个字。 “这……这是什么意思?” 天寿抬头去看,然而老者方才坐过的地方只剩下阴森森的冷风。天寿忘了疼痛,连忙跑了出去。 “道长!道长!” 急切的声音变成了回声,返回来响彻在天寿耳畔。老者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妗’字表示轻佻,‘顺’字表示温顺,而‘好’的意思就是美好,这些字代表的都是女人吗?” “有什么含义吗?” “怎么説呢,轻佻的女子,温顺的女子,美好的女子……仅凭这些还无法得知含义,依贫僧之见,只好拆字了。” “拆字又是什么意思?” “太祖建国前夕,民间广为流传‘木子得国’的故事,施主可否知道?” “大师,我越来越糊涂了,您説的怎么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 “木和子,结合起来是什么字?” “是‘李’字啊。” “对。所谓‘木子得国’,説的就是姓李的人统治国家。就像这样,如果表面看不出内在的奥妙,那就只能拆字了。‘妗’字是由‘女’和‘今’组成的,拆开来看,就是你今天遇见的女人。施主是什么时候得到这些字的呢?” “昨天。” “昨天有没有遇见什么特别的女人?” 天寿眼前一片漆黑。 “难道废后尹氏就是第一个女人?” 天寿脸上血色顿失。 “看你脸色苍白,就知道的确存在这样的女人了。” “大师,请您帮我解释一下另外两个字。” “依贫僧之见,‘顺’字左边的‘川’表示水,右边的‘页’表示头,其奥妙也许就在于这两个字吧。” “表示水的川,表示头的页……” “至于‘好’字嘛,则跟女儿的‘女’、儿子的‘子’密切相关。” “女儿的女、儿子的字……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跟女儿的女和儿子的子相关呢?” “贫僧无能,不过是略为拆拆字而已。” “既然大师都弄不明白,我又怎么能懂呢?” “你还没见到代表‘顺’和‘好’的女子吧?只有菩萨的慧眼才能看见你今后将要遇见的这两个女人。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看来再等下去也不会有准确的答案,于是天寿把纸放进袖筒,向大师合掌作别。 迈步走出一柱门之前,恰好传来的木鱼声留住了天寿的脚步,他转身回望刚刚离开的庙宇,佛像所在的大雄宝殿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庄严而灿烂。 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天寿正在穿鞋。下半身仍然留在院子里的莽石只把上半身探了进来,他的脸活像一个裂开的西瓜。 “你没事吧?” 天寿低着头,默默地穿鞋。 “我知道,新君即位后,你一直惴惴不安,其实你的自责根本就是多余。” 一只蜻蜓落在门外的泡菜缸上,很快就飞走了。清晨的阳光新鲜而灿烂,温暖而祥和,这是秋天将至的前兆。 “转眼之间就过去了十四年,那些事情你也该忘了吧。” 十四年,天寿默默地念叨。都过去这么久了吗?然而他非但没有忘记,那个夏日的正午反而日益变得清晰,就像一把匕首牢牢插在他的心上,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你就听信一个疯老头子胡説八道,四十岁的人了还不肯结婚,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算婚可以不结,可你为什么对女人这么冷淡,竟然看都不看一眼?” 听完这话,天寿轻轻地笑了。 “可怜的人啊!即使忘掉过去成家立业,你也不会痛快的,你又要结束军旅生涯?” 莽石越想越气。而天寿全然不顾莽石的情绪,起身收起挂在墙上的军装,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对这身旧军装竟怀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原来你根本就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那你辞去军官职务靠什么谋生呢?” “我要离开。” “离开?去哪儿?”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什么时候动身?” “等最后的班值完了,第二天早晨就走。” “你什么时候值班?” “今天。” “真没见过像你这么没有人情味的人。你呀你,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莽石做出满脸哭相,偷偷去瞥天寿。 “上次闹瘟疫的时候,我失去了妻子,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和你相依为命,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抛开我説走就走呢?” 听着莽石的话,天寿感觉鼻子阵阵发酸。 “对不起……” “如果你真感到对不起我,那就不要离开。你还能去哪儿?我们两个留在这里,相依为命,直到老死。难道非要跟老婆一起才能过日子吗?” “很抱歉,但我一定要走。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你这人怎么这样,那个疯老头的话比我更重要吗?老头儿不过是随口説説,你竟然让他吓成这样,还要抛下我一个人走?” 莽石感觉到天寿的毅然决然,索性纠缠起来。 “你太让我伤心了!愚蠢的家伙!无情无义的家伙!” “我无法忘记那个眼神。” “眼神?什么眼神?” “废后临死抛向我的怨恨眼神。” 也许是想摆脱这眼神的困扰,天寿粗暴地取下军装,可是腰带怎么也系不上。 “要説圣上也真是的,杀头鹿也就罢了,怎么能连恩师也杀呢?想起这件事来,我全身直起鸡皮疙瘩。” 好象真的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説到最后,莽石猛地抖了抖身体。 这段时期,燕山君的暴虐在百姓中间广为流传,其中有两件事更是满城风雨,首先是燕山君射死了先王珍爱的鹿。 燕山君与鹿之间的恩怨要追溯到燕山君还是世子的时候。有一次,先王成宗把世子隆叫到身边教他为君之道。听到父王的召唤,隆立刻跑了过去。刚要接近父王,一头鹿突然跑了过来,伸头舔了舔隆的衣服和手背。隆勃然大怒,忘了父王就在旁边看着自己,便朝那头鹿一顿猛踢。成宗大怒,狠狠地训斥了隆。隆登上王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那头鹿,乱箭射死。 传闻还不只这些。隆有两位师傅许琛和赵子书,他们两个都是德高望重的学者,是成宗请来专门教育世子的。这两位师傅的脾气判若天壤,赵子书性情严厉,一丝不苟,而许琛则宽厚豁达,为人大度。隆动不动就逃学,严厉的赵子书经常吓唬隆説,要把他逃学的事禀告大王。许琛的态度与之形成鲜明对比,他总是很和气地微笑着,就连责怪也是和颜悦色。隆登基后,首先杀死了师傅赵子书。 莽石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头依旧萦绕着难以排解的愤恨。 “你也听説了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竟然连自己的师傅都能杀,还有什么人不能杀呢?” 岂止是听説!正是因为听説了这些事情,天寿才毅然决定放弃军官身份远走他乡。 “对。如果那老者真是神机妙算的道士,为了你的安全,也许离开才是完全之策。” 莽石沮丧的话语重重地敲打着天寿的心灵。对天寿来説,莽石是值得生死相托的好朋友。 “别太伤心,只要还活着,早晚有一天我们还会重逢。” “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唉!先到处转转,再找个落脚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罢了。” “那么,一定是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吧。” “也许是吧。” “哎呀,那肯定很无聊。” “你又不在,就更无聊了。” 一个是鳏夫,一个是老光棍,两个好兄弟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两个男子汉的眼圈都红了。 第一章 梦(2) 建春门上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站在入口处的甲士中间当然有天寿的身影,魁梧的身材,合身的制服,足以展示护卫君王的内禁卫军官的风采。 燕山君平时起居于昌德宫,如果出入景福宫,则表示他要举行宴会了。为了接待明朝使臣,特意在水中修建了庆会楼。通往庆会楼的每条路上,都有宫女步履匆匆地奔走。 表面看来天寿十分严谨,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激荡着无限悔恨。天寿的父亲是一名武官,看到长子在射箭方面有天分,就亲手教他旗枪*(朝鲜时代的兵器,枪尖处挂有黄色或红色的旗帜,又叫短枪——译者注)和击球*(朝鲜和高丽时代的武将在练习武艺时一边骑马一边以木仗打球,也叫打球或抛球——译者注)。天寿在木箭、飞箭、铁箭等比赛中都曾拿过第一,当他通过式年试*(朝鲜时代每三年举行一次的科考——译者注)时,中风的老父亲坚持着坐起来接受儿子的大礼。经历了废后事件,天寿逐渐失去了往日的斗志,终日里神情恍惚。不久,父亲离开了人世。又过了两年,母亲也随父亲而去。父母殷切地盼望着自己的儿子能够早日成婚,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作为武官,作为徐家的长子长孙,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难道我就这样离开吗?” 天寿眼角湿润了。 门里边的宴会场里传出阵阵喧哗,然后逐渐变得平静。尽管看不见里边的情景,却也知道王宫深处的宴会正在热热闹闹地准备着。 离宴会场稍远的地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遮阳篷。这是为宴会临时搭建的“内熟説所*(朝鲜时代为王宫宴会而搭建的临时性厨房——译者注)”。 男女侍从们穿梭于遮阳篷之间,待令熟手*(在宴会或其他大型活动时负责准备宫廷饮食的男厨——译者注)打开最大的遮阳篷正要进去。 御膳和宴会用膳分别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调理室内进行,君王的日常用膳由厨房尚宫负责,每逢宫中举行宴会或庆典时,则由待令熟手负责。 负责厨房事宜的厨房尚宫通常都是十三岁进宫,跟随固定的一位师傅学艺满二十年,等到了三十三岁时才能正式任命。“手艺娴熟随时待命”的待令熟手并不直接调制食物,只是负责准备宴会和接待事宜。待令熟手和尚宫所属机构也不相同,他们从属于吏曹下辖的内侍府。 “嬷嬷,请问您有何吩咐?” 待令熟手走进遮阳篷,垂首请示提调尚宫。 “圣上想吃鸡参熊掌,崔尚宫已经备好了材料,你看一看。” “是,嬷嬷。” 待令熟手认真检查了整理好的熊掌和其他材料。 “这些够吗?”提调尚宫问道。 “是的,崔尚宫准备得很充足。” “那就好,一定要准备好,确保万无一失。” “是,嬷嬷。” 提调尚宫回头看了看崔尚宫,终于松了口气。崔尚宫紧绷的脸上也少了些紧张。 “御膳房里也不能有半点闪失,你告诉御膳房内人*(朝鲜时代尚宫以下的宫女称为内人——译者注)了吗?” “是的。最高尚宫正亲自准备王后娘娘的膳食呢。” “我还忙着准备宴会顾不上那边,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马虎不得。” “是,嬷嬷。” 崔尚宫垂首侍立,极尽谦恭。提调尚宫朝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信任。 与此同时,崔内人正在御膳房里烹炒鲍鱼。负责君王和王后膳食的地方叫做御膳房或烧厨房,烧厨房又分为内厨房和外厨房,内厨房负责御膳,外厨房负责宴会或祭祀所需的食品。 鲍鱼已经收拾停当了。崔内人切鲍鱼的动作既柔和又麻利。改刀完毕,她又开始捣蒜和姜,速度更快了。 离此不远处,朴内人正在切萝卜,准备往萝卜酱汤里放。不知道为什么,她并没有集中精神切萝卜,而是不停地偷瞟崔内人。 崔内人没发现朴内人正在偷看自己,她专心致志地捣蒜。仔细看时,中间好象有几个不是大蒜。朴内人要看的似乎就是这些,她的眼神立刻尖锐起来。 捣完调料后,崔内人把它们放进正在熬制的调料酱。正在这时,最高尚宫进来了。 “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 负责指挥内人的气味尚宫站到最高尚宫面前説道。君王和王后用膳之前,先由尚宫对食物进行检验,负责该项工作的就是气味尚宫。这个步骤只是为了检查食物中是否有毒,食物摆上御膳桌前品尝味道则是最高尚宫的职责。 连同早晨七点钟前的初朝饭床在内,包括早餐、午餐和晚餐,王宫里一天要进四顿膳食。初朝饭床和白天的膳食相对简单,而晚餐就不同了,原则上至少要有十二道菜,需要准备的食物很多。 最高尚宫开始检查了,吃一口,如果点头,烹饪这种食物的内人立刻面露喜色。拌香蔬还没入口,只是打眼一看,就被最高尚宫扔到了一边。当事者大惊失色。 “我……重……重新做……” “哪里做得不好?” “这……这个……” “你见过这么差劲的东西吗?” “嬷嬷,请饶恕我一次吧。” “到现在还不知道该放多少苏子油才能让圣上满意吗?” “……” “重新做!” “是,嬷嬷。” “不是你!你,再做一遍!” 犯过错误的内人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拌香蔬交给了其他内人,萝卜酱汤则安全通过了检查。 朴内人紧张散去,调匀了呼吸。最高尚宫走到烹饪“松仁野鸡”的内人面前,目光立刻变得犀利。所谓松仁野鸡,就是把炒过的野鸡精肉和黄瓜、鲍鱼、海参、葡萄、梨等材料混合腌制,再准备好以醋、酱油和白糖等调料调过味的高汤浇在上面,最后撒一层松仁。松仁野鸡是今天御膳桌上的主打菜。 “做好了吗?” “是的。” “风太大了,香味很容易跑掉。把最后要加的材料单独准备出来,我来做这道菜的收尾工作。” 最高尚宫説完,一刻未停就离开了御膳房。气味尚宫如影随形,紧跟在最高尚宫身后。朴内人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的背影,目光中充满了矛盾,因而显得有些迷离。她好像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似的,快步离开了御膳房。 尽管下了很大的决心,但当她来到气味尚宫门前时,心还是再次抽紧了。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恐惧感才稍微减轻了。 “嬷嬷,奴婢是朴明伊。” “有什么事吗?” “奴婢有事要禀告嬷嬷。” “进来吧。” 门开了,出来的是侍奉内人。气味尚宫使个眼色,侍奉内人便出了房间。 “説吧,有什么事?” “这……这个……” 开口之后,却又不知道如何往下説了。朴内人思忖许久的话含在口中説不出来。 “到底是什么事,吞吞吐吐的?” “奴婢要説的是圣上吩咐御膳房给太后娘娘准备膳食的事。” 气味尚宫紧张起来。 “对呀,圣上説太后娘娘患有肥胖症,所以特地吩咐御膳房为太后准备食物,怎么啦?” “对,可是崔内人在给太后娘娘准备食物的时候,把草乌、川芎和蒜放在一块儿捣。” “草乌是治疗肥胖症的药材,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的确如此,不过生食会使人精神萎靡,关于这点御膳房里每个内人都知道。川芎如果生食,也会导致气血不畅,恐怕还会加重病情。而且川芎也不是治疗肥胖症的药材。” 气味尚宫无言以对。朴内人紧张极了,但是既然説到这里,也只能全部説出来了。 “起先我以为这是内医院给太后开的药方,可是长期这样下去,奴婢担心太后娘娘的病情会更严重,所以……” “你看清楚了吗?” “我亲眼所见,看得清清楚楚。”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四天以前。” “四天以前?不就是圣上吩咐御膳房为太后娘娘准备膳食那天吗?” “是的。” “竟然出现这种混帐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这件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説起过。” “你做得很好!” “是,嬷嬷。” “我知道了。我会暗中调查清楚并做出处理的,你先退下吧。” 朴内人谦恭地答应着,起身离开了。突然,气味尚宫又把朴内人叫住了。 “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奴婢牢记在心。” 走出气味尚宫的房间,紧张万分的朴内人连忙大口大口地喘息。腊月的寒冷空气搅动着她热烈的心。现在她感觉轻松了许多,同时恐惧之感也更加深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她安慰自己,但是当她想到接下来即将汹涌而来的波澜,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反正事情已经説完。朴内人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就在这时,她看见韩内人正从对面走过来。 “白荣!” 韩内人赶紧走过来,匆匆忙忙的样子好像被人追赶着。 “怎么了?我还有要紧事呢!” “我説了。” “跟谁説了?最高尚宫?” “不,我是跟气味尚宫説的。” “你做得对。我也总觉得把崔内人的事告诉最高尚宫不太妥当。那她説什么了?” “调查以后再做处理。” “感觉好轻松啊。” “气味尚宫问我还有谁知道,我没説你。” “为什么?” “没什么……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韩内人正想説点儿什么,等候在旁边的同伴催促起她来。 “白荣,快走吧。” “对了,圣上的御膳里出现了过期材料,现在生果房里正乱成一团呢。” “那可糟了,快走吧,等回到宿舍再谈。” “好吧,呆会儿见。” 韩内人大步流星地走远了。朴内人久久地凝视着韩内人的背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仿佛被钉住了。与韩内人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宛若朵朵浪花,正汹涌在心灵深处。如果没有她,也许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宫中的艰难和寂寞。 朴内人沉浸在悔恨之中,突然想起自己离开御膳房很长时间了,心里着急起来。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朴内人加快了脚步。在通往御膳房的门前,她看见别监*(对男性仆从的尊称——译者注)站在那里,便立刻停了下来,就像凝固了似的。她想假装没看见径直闯过去,不料别监却面露喜色地向她走来。 “我有话要对你説。” “又有什么事啊?” 朴内人问得很不耐烦。但别监似乎并不介意,他从红色衣服中取出一样东西,看上去好象是药材。 “……” “这是从中国弄来的胭脂。” “如果你总是这样的话,我只能告诉尚宫嬷嬷了。” “我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对上次的事表示感谢,请你一定要收下。” 朴内人正在犹豫,别监已经把东西甩给她,匆忙离开了,根本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朴内人茫然若失,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御膳房的门开了,一群内人走了出来。 “刚才就没看见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明伊,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呀?” 朴内人吞吞吐吐,不知道该説什么。宋内人走过来一把抢过胭脂。 “这是什么呀?” “别动,这不就是胭脂吗?” “就是中国女人用的胭脂?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明伊,你的命可真好,你一定很高兴吧?” “我们一起用吧,好吗?” “好的。” “这胭脂,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这还用问吗?又是那个别监吧。” 宋内人替她做了回答。朴内人不置可否,低头望着拖在地上的裙角。 “不管欠下多大的人情,拿这种东西表达谢意总归有点过分。” “这有什么关系,我要是能得到这么贵重的礼物,可真是别无所求了。” 从前只有耳闻没有目睹的中国胭脂如今终于亲眼看见了,内人们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这时候,从旁走过的气味尚宫和最高尚宫发现了她们。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突如起来的叱责把内人们吓了一跳,赶紧低头散开。气味尚宫打量着内人们,目光移至朴内人时略为停顿片刻。她轻轻瞥了一眼最高尚宫,开始催促内人。 “宴会马上就开始,别磨蹭了,快跟我来。” 命令一出,大家立刻排成一列。朴内人手握胭脂,慌慌张张不知道该放哪里放,迟疑了一下,便迅速塞进袖管,而这时别人都已走出很远,她赶紧追赶过去。 巨大的餐桌上,盛得满满的盘子堆起来足足超过两尺。堆砌如小山的食物中间插以鲜花,更增添了餐桌的华丽。参加宴会的人各就各位,专注于自己眼前的食物。负责挪动食物的是内人。每逢宴会,大臣们都享受单独开桌的待遇。这些餐桌由熟手负责移动。 乍看之下,仅是单桌就多达百余张,在旁边伺候的内人和熟手就更多了。以提调尚宫为中心,御膳房最高尚宫以及内厨房、外厨房等各个部门的大房尚宫们全都恭身侍立。 在提调尚宫的监督下,最高尚宫开始检查为御膳桌准备的供君王享用的膳食,并在花样繁多的山珍海味上洒布调料或芝麻,以便结束最后的收尾工作。毫无疑问,她的手艺极其熟练。最后,鸡参熊掌被放在中间,预示着检查工作已经做完。 宽阔的宴会场上,以太后为首的王室成员和大臣们表情十分严肃。宫廷宴会一般分进宴和进馔两种,每逢国家有大型活动时举行进馔,而进宴则在王室有喜事时举行。今天是太后娘娘的诞辰,圣上为此举行了进宴。 燕山君与王后一入场,登架乐演奏就开始了。所谓登架乐,就是在宴会或祭祀时演奏的雅乐,乐曲雄壮而平和,洋溢着与民同乐的旋律。直到这时,宴会的气氛才渐渐热闹起来。 三名尚宫在燕山君身后侍奉,她们分别是负责检查食物的气味尚宫、负责碗盖开合等杂务的尚宫,以及煮杂烩的尚宫。煮杂烩之前,先要准备好火炉和汤锅(煮杂烩专用锅),以便现场烹煮,所以通常都安排某个尚宫专门负责。 鼓声响过七下,舞女们开始跳舞了,宴会气氛达到了最**。最高尚宫心急如焚,等候圣上品尝第一口杂烩,御膳房的内人们也在看得见宴会场的门前焦急等待着,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气味尚宫取过一块鸡参熊掌,今天晚上的主菜,检验之后放到圣上面前。刹那间,内人和尚宫们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了。所有的视线都齐刷刷地射向燕山大王,盯住他咀嚼食物的嘴唇。 不一会儿,燕山君微微点了点头。这表示味道不错。御膳房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轻松神色。 最高尚宫向厨房尚宫使个眼色,厨房尚宫立刻打手势示意大家退下。内人们退回到御膳房。 朴内人跟在大家后面,慢吞吞地停下脚步,朝太后望去。气味尚宫和最高尚宫同时注意到她的这个举动,两人目光相遇,相互交换了短暂、强烈而充满疑惑的眼神。 做完手上的活儿,韩内人正往宿舍走去,一个影子拦在她的面前。影子是宋内人。 “有什么事吗?” “最高尚宫有事吩咐。” “这么晚了,什么事?” “不知道,所有人都得去。” 韩内人无奈,只好跟在宋内人身后,边走边回头朝宿舍方向张望,想必朴内人也被叫到最高尚宫的执务室了。 此时此刻,朴内人正在宿舍做蝴蝶结,顺便等候韩内人。她已经脱掉蓝色长裙和玉色小褂,身上只剩了白色的内衣,露出美丽的曲线,扎在羊角辫上的紫色稠带一直垂到腰间。 这是一条流苏飘带,用粉红、淡绿、紫、蓝、玉等五色彩线编织而成,一看就知道费了不少的工夫。朴内人又将青、红、黄三个单色流苏飘带系在一起,做成了三色流苏飘带。 朴内人停下手上的动作,仔细倾听门口的动静。夜已经很深了,却还不见韩内人回来。 “怎么会这么晚呢?” 她喃喃自语,心里直犯疑惑。正在这时,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突然之间,内人们蜂拥而入,不问青红皂白便蒙住了朴内人的眼睛和嘴巴,又用大木棍把她抬了起来。可怜的朴内人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 朴内人坐过的地方,只有尚未完成的三色流苏飘带静静地躺着,玲珑而可爱。 如果猫头鹰朝着某个有人烟的村庄鸣叫,那就是死人的预兆。猫头鹰可是不孝之鸟,就连自己的母亲也能吞食。听着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朴内人不寒而栗,头发根根直竖。 黑暗之中,一群内人正沿着宫墙外面的山路奔跑。掠走朴内人的正是她们。韩内人的身影也出现在队伍后面,她剧烈地颤抖着,拿在手上的东西好像马上就要掉落似的。 没有月亮的夜晚,尚宫们出现在密林深处。内人们放下担架,解开包裹,朴内人从里面爬了出来。一位内人眼明手快,替她拿去了堵在嘴和眼睛上的东西。朴内人失魂落魄。 最先出现在眼前的是最高尚宫,她还看见了崔尚宫和气味尚宫愤怒的脸庞。 “你可知罪?” 最高尚宫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奴婢不知道您説什么……” “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知罪?” “嬷……嬷嬷,奴婢到底犯了什么罪,竟然被带到这里,我真的一点也不明白。请您告诉我为什么?” “你这个贱女人!你以为装糊涂,我就会放过你吗?” “奴婢真的不知道啊。请您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嬷嬷……” 朴内人的哭诉是那么地悲凄,然而越是这样,尚宫们的目光就越是阴冷。 “宫女是什么?宫女就是圣上的女人。对于宦官以外的男人,看都不许看!难道你不知道吗?” “奴婢时刻铭记在心。可是奴婢从来没有忘记,也从来没有违背过啊!” “从来没有违背过?嗬,真没见过这么不知羞耻的女人。那你説説看,这东西是怎么回事?” 崔尚宫拿出了胭脂和饰物。别监不但送过胭脂,遭到坚决拒绝之后还强塞给朴内人一件饰物。看见这些物品,朴内人几乎昏厥过去。 “这……这个……这个是……” “看守万春门的别监,你可认识?” “是,我认识他。” “恐怕还是在深夜见面的吧?” “……” “还不赶快从实招来?” “事情是这样的。他半夜突然腹痛,倒在地上,恰好被奴婢撞见,就顺手采取了点措施。” “你采取的是什么措施?” “让他喝了杯热水,又把随身带的药给他吃了。” “于是他心怀感激,送给你胭脂和饰物?” “……” “那你就随便接受了?” 还能再説什么呢?此时此刻的朴内人只希望一切都是恶梦。韩内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五内如焚。 “毫无廉耻的贱人!看见有人病倒在地,为什么不赶快通知其他别监?即便情况紧急,你先采取了措施,可这么点儿小事就能接受如此昂贵的物品吗?若非两人有私情,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嬷嬷!不是这样的,事情真的不是这样。” “闭嘴!崔内人,你站出来,告诉大家你都看到了什么!” 崔尚宫话音未落,崔内人立刻向前迈出一步。她就是往太后殿膳食中放草乌和川芎的罪魁祸首。直到现在,朴内人仿佛才如梦初醒。崔内人恶狠狠地盯住朴内人,目光中杀气腾腾。 “四天前,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朴内人跟一个男人进了仓库。” “嬷嬷!冤枉啊!绝对没有这种事。” “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身为宫女,既然失去贞操那就应该自尽,而你却反过来诬陷无辜之人?” “不是这样的!奴婢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这种事!” “内人是什么?幼年进宫,十五年之后才能正式成为内人!内人仪式就代表婚礼,象征你正式成为殿下的女人。所以,内人应该终生保守贞洁。你背叛圣上,与人私通,诬陷无辜,竟然还有脸在这里信誓旦旦?” “不是的,奴婢冤枉啊,嬷嬷。” “犯这种罪的人难免一死,想必你也知道吧?” 听到“死”这个字眼,朴内人顿时语塞,甚至就连辩解的话也説不出来了。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朴内人身上。趁此机会,韩内人从衣囊中取出一样东西,然后趁人不注意,又把什么东西放进包裹里面的酒瓶中。这一切做完之后,她假装若无其事。最高尚宫厉声喊道。 “立即执行!” 四名内人迅速涌过来,揪住朴内人的头发按倒在地,宋内人和崔内人拿汤匙把她的嘴巴撬开。韩内人抓着酒瓶,浑身颤抖如同筛筛子。 “还磨蹭什么?” 最高尚宫气急败坏地催促着,韩内人依旧没有立即行动,宋内人想冲过去夺下酒瓶,韩内人手上用力这才没被抢走。然后,她一步步靠近朴内人。 悲哀的双眼凝望着虚空,朴内人充满血丝的眼睛里,仿佛包含着千言万语,想要证明,想要辩解。然而韩内人已经来到面前,硬是把附子汤灌进她的嘴里。 朴内人越是挣扎,其他内人的手上就越是用劲。汤匙无情地刺痛了她的嘴巴,而附子汤则顺利地流下她的喉咙。 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停止了,朴内人的身体无力地挺直了。 “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希望这种不吉利的事情以后再也不要发生了!” 最高尚宫説得斩钉截铁。 韩内人无声地落泪,扶起朋友僵直但尚有一丝余温的身体。最高尚宫并没有制止韩内人的举动,而韩内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插进了朴内人的裙带。 底下传来骚动声,好象有人来了。 “把尸体藏起来,我们赶快离开!” 最高尚宫命令道,然后自己先转过身去。崔、宋两名内人拉过朴内人的尸体,迅速塞进了草丛。 脚步声越来越迫近了,韩内人仍然痛哭不止。忽然,一双有力的手拉起了韩内人。 黑暗中再次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若隐若现的烛光映照着三名姓崔的宫女,她们面色沉痛地围坐在一起。 “赶快把眼泪擦干!” 最高尚宫烦躁不安地喊道。 “可是,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 崔内人的辩解中不乏埋怨,当时对朴内人怒目而视的腾腾杀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就别再孩子气了。种子迟早都要开花,花儿必定结出果实!不死的火种总会燃烧!” “难道不杀就没有别的办法説服她吗?” “太不象话了!心肠太软,是守不住现在这个位置的。你一定要记住。” “……” “好好想想吧。你是我的亲侄女,是未来的御膳房最高尚宫。我们崔氏家族的荣耀就只有这一条出路,难道你都忘了吗?” “姑妈!可我现在没有信心。” “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毫不起眼的中人,凭什么积累这么多财富?” 崔内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她不停地流泪,泪水打湿了地面。崔尚宫坐在她们中间,表情有些悲壮。 “文宗以来,我们崔氏家族总共培养出五位最高尚宫,为六位君王烹饪御膳。在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的恐怖王宫,怎么可能做到这样?” “您把杀人得来的荣华富贵当成无上的光荣?” 崔内人突然抬头,与最高尚宫面面相觑。此时,崔尚宫插了句话。 “你能不能闭嘴?” 听到崔尚宫的责备,崔内人闭上嘴巴不再説话。最高尚宫连连咂舌。 “这个懦弱的孩子能够担当起我们家族的命运吗?” “她现在还小,以后我会好好教她的,您不用太过担心。” “我们崔家第一个进宫做宫女的人,是五代先祖崔茉姬尚宫,你们知道她是怎么坐到最高尚宫之位的吗?” “……” “当时,文宗大王因患褥疮而痛苦不堪,然而崔茉姬尚宫每天都做猪肉给文宗吃。” “患褥疮的人不是禁食肉类吗?” “是啊。” “内医院怎么会坐视不管呢?” “我要説的就在这里。当时内医院里都是世祖的人,而世祖很快就要登上王位了。我们的先祖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所以她选择了势力更强大的一方。如果当时她不是连命都豁出去了,怎么可能做这种危险事呢?” “……” “我也是从小进宫,从丫头、内人一直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举行过内人仪式以后,又磨练了二十年,终于被任命为厨房尚宫。如果想成为尚宫,至少磨练三十五年,还要取得正五品官衔。通往尚宫的道路漫长而艰辛,但在我们国家,能够拥有自己的事业的女人只有宫女、医女、妓女,还有舞女。这当中,只有宫女可以获得头衔,身份最为高贵。” 最高尚宫的声音充满了悲壮。崔内人连忙收起眼泪,认真听姑妈説话。 “总之,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特别是最后一句,尽管声音低沉,但是悠长的震颤却几乎穿透了崔内人的耳朵。摇摇晃晃几欲熄灭的烛光,又重新燃烧起来。 刚才还死了似的动也不动的身体,现在开始缓缓蠕动起来,并且轻轻向前挪着。不一会儿,朴内人睁开了眼睛,肠子却是撕心裂肺般地疼痛。她捂着肚子翻了个身,伸出手去,抓住的只有潮湿的草。隐隐约约,仿佛有水声传来。如果附近有峡谷,那这里就很可能有人经过。朴内人向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努力爬去,爬啊爬啊,她又一次昏厥过去。 阳光明媚的早晨,河边的树梢上,山雀在鸣叫。山路走得太久了,天寿心里有些厌烦。身上早就大汗淋漓了,每次呼吸都有白茫茫的口气飘出。尽管是夏天,山里却弥漫着凉飕飕的气息。天寿把包袱放在一边,两脚踩住平坦的岩石,把手伸进水中。 “啊哈,太爽了!”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刚刚捧起两三捧水,全身的汗似乎都消失了。他正准备弯腰喝水,却偶然瞥见有人在轻轻挥手。长长的白布,分明是女人的衣带。天寿顺着衣带的方向望去,目光停留在一个只穿内衣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上。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朴内人。她躺在岩石上,脑袋垂向一边,衣带随着水波悠悠地摆动。散乱的头发垂进水里,宛如水草般荡漾。 天寿急忙跑过去,摇晃着朴内人。 “喂,喂。” 没有回答,天寿把耳朵贴近朴内人的心脏,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天寿摸了摸她的脖子和手腕,只有脉搏在微弱地跳动。天寿背起朴内人,立刻往回跑去。 “大师!大师,您在吗?” 没等迈进寺门,天寿就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大雄宝殿的侧门打开了,一位大师手执木鱼走了出来。这就是当年为天寿拆字的那位大师。 “这个女人快死了!” “赶快背进房里。” 大师先行一步把门打开。天寿刚把朴内人放下,大师就过来给她把脉。仅凭把脉好象还难以判断,大师就拨开她的嘴巴看了看舌头,又把眼皮翻上去,看了看瞳孔。最后,大师连连摇头。 “怎么样?还有救吗?” “好象是喝了附子汤。” “附子汤不是用做赐死药的吗?” “不过她还没有断气,可能喝的量比较小,或者吃过了解毒草。” “那她还有救吗?” “老衲得给她熬点解毒汤。熬药需要很长时间,最好让她先喝点儿绿豆汤。老衲熬药去了,施主你先煮些绿豆汤喂她喝下去。” “绿豆汤也能治病吗?” “绿豆解毒。至于结果嘛,还有待观察。” 走出房门时,老和尚把汤罐和绿豆递给天寿,顺便嘱咐道。 “老衲出去找些解毒草。绿豆煮好以后,把绿豆汤喂她喝下去。喝完水她会呕吐,这是好兆头,一定要让她继续喝。” “是。” 老和尚很快就上路了。天寿蹲在汤罐前专心致志地摇着扇子。背负僵直的女人,沿着山路跑了这么远,两条腿疼得就跟抽筋似的。然而,当务之急还是挽救这个女人的性命。 当他端着绿豆汤进来时,朴内人已经死一般地躺在地上。天寿不知所措,怔怔地站着不动。好一会儿,他才跪下来,伸手扶起朴内人的头,用汤匙把嘴唇撬开,食道稍微打开了些。天寿忘记了膝盖的麻木,开始喂绿豆汤给朴内人。 醒来之后,她痛苦地挣扎着,不停地在滚来滚去。面对此情此景,天寿所能做的也只是把药碗递给她。 “请喝下去吧。” 她没有回答,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总得喝下去才行啊。” 竟然没有一点儿反应。她捂着肚子在地上爬动,后来好象觉得这个动作也太吃力,她就索性趴到地上。天寿看不下去,情急之下一把抱住朴内人,大声喊道。 “你既然有力气死,就把这药喝了!” 天寿强迫她把绿豆汤喝了下去。咽下去的少,吐出来的多,尽管如此,天寿仍然没有放弃。随着喂下去的绿豆汤在逐渐增加,朴内人的身体也越来越无力。最后,气力全无的朴内人在天寿怀中昏厥过去。 老和尚带着解毒草回来时,天寿已经头枕门槛睡着了。往里看去,尽管朴内人筋疲力尽,却分明是闯过了难关的样子。 喂解毒草也不容易。因为折腾的时间过久,老和尚和天寿都累得没有一丝力气,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见朴内人沉沉睡去,两人这才离开了房间。 山夜如此寂静。天寿和老和尚漫无目的的视线在黑暗中游走,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天寿首先打破了沉默。 “她还能活过来吗?” “虽然还不稳定,但好象已经度过了难关。” “真是谢天谢地。” “你知道她为什么喝附子汤吗?” “我不知道。我从峡谷经过时发现了她,就把她背到这里来了。” “施主救了这个女人。” “是我救了她?您不是説她自己服过解毒草吗?” “即使她服用 了解毒草,如果不是施主立即采取措施,她终归还是一死。施主真是功德无量啊。” 老和尚若无其事地合掌离开。听老和尚説是自己救了那女人的瞬间,天寿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推门看去,女人依旧未醒。天寿反复端详着这张脸,尽管伤势严重,却是掩饰不住的高贵气质。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服毒呢?是自杀吗?还是被迫服毒然后扔进峡谷? 想到峡谷,天寿赶紧从怀里掏出那张纸。尽管纸张已经褪色,还皱巴巴的,但是“妗、顺、好”三个字仍然清晰可见。忽然间,天寿想起大师曾经説过的话来,“‘顺’字左边的‘川’表示水,右边的‘页’表示头”。头垂在溪水中的女人!何况大师説是自己救了女人。 “啊,难道这就是我要遇见的第二个女人?如此説来,虽然是我救了她,她却注定因我而死?” 天寿怅然地打量着朴内人,她的脸孔突然变得狰狞恐怖。天寿在颤抖。今夜月光明亮,窗外的竹子映在窗户纸上,形成一个鲜明的“竹”字。 第二章 顺 想到这里,天寿决定离开。尽管自己在蒙昧无知的情况下救了这个女人,不过既然姻缘害人,那就应该及早阻止。天寿决定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当他坐在台阶上穿鞋时,听见屋里传来阵阵呕吐声,他又情不自禁地跑了进去。朴内人正用汗衫捂嘴,强忍着不吐出来。 “别捂嘴!吐出来才能活命啊!” 天寿把早就准备好的碗放在朴内人面前,然后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帮她呕吐毒药。黑色的液体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真让人难以置信,如此瘦弱的身体怎么能够盛下这么多东西。 这样过了许久,朴内人总算恢复了平静。 “我……躺……” 伤势严重的嘴唇尚未愈合,所以每吐一个字都很困难。天寿做个手势表示听懂了她的意思,然后弯腰帮她躺下。这时,他看见一张白纸落到褥子上,便捡起来交给朴内人。朴内人的脸色突然间变得惨白如纸。 朴内人双手颤抖着展开那张纸,本就深陷的眼睛盈满了泪水。纸上的字迹写得十分潦草,好象是在御膳房写的,用的可能是章鱼墨汁或鸡腿菇。 明伊: 我的手里握着将要置你于死地的药瓶,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首先想到了细草叶,它可以解附子汤之毒,我就在御膳房找了一些。 如果你死了,我不求得到你的宽恕。如果你活下来,一定要牢牢记住我的嘱咐。 她们説你跟别监通奸,这话我绝对不信。 尽管事情的详细经过我无从得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你再次出现在她们面前,必定保不住性命。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回来。 千万不要想着回宫,逃得越远越好。 我只能眼睁睁地把你送走,你可以恨我,无论你在哪里,只要还在人世,就一定要好好活着。 信读完了,明伊呆呆地发愣,兀自流泪。天寿到外面回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里左右为难。一个美丽的女人抱着书信愁肠百结,恐怕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痛的情景了。 当天夜里,房间里的煤油灯朦胧黯淡,灯光把女人的身影镶嵌到窗纸,影子若隐若现地跳动,彻夜不息。 天寿翻来覆去,整整一夜未能入眠。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汤药罐前。本来就元气大伤的身体再加上悲伤,如果昏厥过去可就糟了。她哭得那么伤心,説不定早就离开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想到女人可能已经离开,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竟然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失落感。 天寿端着药碗站在门前,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 “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 女人既没有昏倒,也没有离去。门那边传来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 明伊起身迎接天寿。她换了一件民妇的裙子和小褂,可能是大师送给她的。盘到头顶的头发和露出的额头都很端庄。嘴唇破了,肿得很高,上面的血迹依稀可辨,然而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却怎么也遮盖不住。 惊慌失措的天寿手里端着药碗却不敢坐下,也不敢正眼看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徘徊不定。 “请坐吧。” 天寿这才磨磨蹭蹭地坐到地板上。血汗斑驳的被褥已经不见了。 “您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激之情。” 明伊好象要行大礼。天寿猛地站起来。 “您千万不要这样。” 明伊默默地给天寿行礼,诚惶诚恐的天寿也跟着回礼。 “我没什么可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请您原谅。” “你要抓紧时间恢复元气才行,你的身体和心灵一定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您的恩情我会牢记在心。我先告辞了。” “现在就走恐怕为时尚早吧。” “我不能留在这里继续给您添麻烦,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 明伊隐隐地笑了笑,没有説话。 “一点准备也没有,怎么……” “有什么好准备的,有路走路,没路就找路呗。” “一个女人家,身体又不好,路上会很危险的。” “反正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既然无所畏惧,两手空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天寿满怀恐惧生活了十四年,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如今他听完明伊的话,不禁哑口无言,不知道她是洒脱还是自暴自弃。难道恐惧不是人的本能吗?还是先拦住她再説。 “既然你相信自己一无所有,那就更危险了。人心险恶呀。” “您对我的担心连同先前的恩情,我都会牢记在心,没齿不忘。” 説完,明伊毅然决然地上路了。 天寿呆呆地站着,再也没办法阻止她了,只能目送女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小辫子上的紫稠带在碧绿的山色中红得耀眼。 “第三个女人,她杀了你……” 道长的声音阻止了天寿的脚步。 “为了苟且偷生,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独自离去?” 女人不是因为有事才离开的,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第二个女人,你救了她,她却因你而死。” 就这样让她走,説不定她会遇上灾难丢掉性命。她身无分文,而且无处可去,漫漫长路对她来説,实在是太危险了。 想到这里,天寿沿着女人走过的道路追赶,动作灵巧而安静,仿佛女人的影子。天寿打算就这样如影随形远远地跟着,直到女人找到安身之地。 明伊来到距离自己晕倒的峡谷不远的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揣摩一下方向,她隐约看见了王宫的屋顶。行礼之后,明伊心里无限失落,久久地注视着王宫的方向。她身上的小褂十分简陋,根本不象是个出远门的人。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天寿正在不远处偷看,他的心里也刮起了猛烈的风。 天寿原以为她就此不动,没想到她很快就上路了。风越来越猛烈。天寿嗅出了雨的气息。 没等他们走出这座山,天色就黑了。而雪上加霜的是,偏巧就在这时候下起了雷阵雨。明伊加快了脚步。脚下道路泥泞不堪,穿着宫中小鞋走起路来相当吃力。漆黑的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走出很远了,仍然没有人家。 好象是让树根绊住了,走在前面的明伊摔了一跤。但她哼都不哼一声,默默地站起来,擦了擦衣袖。 倒是天寿差点儿没叫出声来。看见明伊的一只鞋子陷进泥水中,他多想亲手把鞋从泥水中拔出来,为她穿上。想到这里,他的手指颤抖起来。他真想立刻跑上前去,背起她来,一口气跑到山下。然而天寿并没有这样做。每次他想冲上去时,道长的话都会响彻在耳畔。 “第二个女人,你救了她,她却因你而死。” 明明可以帮忙,却又不能这样做,只能眼睁睁地在一边看着,这比无力帮忙更让人痛苦,天寿平生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雨没有变小,也没有更大,依然生机勃勃地下着。明伊的身体在黑暗中颤抖,同样身处黑暗的天寿甚至感受到了她的颤抖。 好象是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明伊久久地观察周围,最后终于找到一棵橡树,下面有个深陷的鸟巢。仿佛这棵树可以把这个瑟缩的女人拥在怀中,为她挡风避雨。天寿这才放心,便找个看得见明伊的树丛钻进去了。就这样,天寿睁着眼睛过了一夜,雨声渗透进树叶,天寿的身体和心灵也跟着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东方初白时,明伊就急着上路了。 走在前面的女人,还有跟在后面的男人,两人都是整整一天没有吃饭。天寿的行囊里倒是带了不少炒米面,但他不能一个人吃。他逐渐放慢脚步,为了不让敏感的明伊察觉,他只能靠捋湿树叶来解渴。 “这个女人到底要去哪里呢?” 从方向上看,不是南方,好象是通向江原道的路,就算那里有她的故乡,以她现在这个样子回到父母家中也是不合适的。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固定的目的地。 水声越来越大,很快就出现了一条小溪。明伊在溪水中润了润喉咙,然后脱下鞋袜,好在脚上的伤并不很重。既然小溪里有这么多的水,那就表示附近会有村庄。天寿环视渐渐变黑的山色,只等明伊起身了。 溪水与河水交汇的地方,有一家灯火通明的小酒馆。推杯换盏的男人们看见明伊独自进来,不禁都把目光瞟向她。如果不是她那傲然的目光,人们很容易把她看成是卑贱的女人。 明伊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打量着热气腾腾的汤泡饭,但她拉不下面子,不能白白向人乞讨。明伊观察着老板娘的表情,天寿趁此机会找到了通向厨房的后门。 明伊找了个空座位,呆呆地坐下。老板娘端上来一个托盘,放到明伊面前。 “请慢用。” 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粥和一小碟酱油。酒馆里很少有这种食物,但是明伊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 “谢谢!可是我现在手上没有钱。” “您不用掏钱。” 老板娘闷闷不乐地回答,然后转身就走,连句客套话都不肯留下。 天寿站在厨房的门槛处,等着明伊。 “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做了米粥,付钱吧。” 老板娘伸手要钱。天寿付给她的饭钱绰绰有余。 “今天让她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离开的时候,到村里皮匠那儿给她买双结实的皮鞋,并带点儿吃的。千万不要提起我,如果她问,你就随便撒个谎。” “明白了。”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消耗在路上。白天,天寿影子似的跟随明伊。日落以后,天寿不露声色地保护明伊的安全。他跟在她的身后,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发现障碍,天寿就先绕过去帮她开路。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走到没有桥的河边,天寿搬来石头垫在脚下。遇到山贼时,他以一挡十,不在话下。天寿默默地为明伊保驾护航,而明伊虚弱的内脏也逐渐恢复了元气。 终于到达利浦江边,对面就是江原道了。利浦码头有一条两旁都是小酒馆的街道,来来往往的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明伊选择了其中一家,天寿还没来得及行动,她先跟老板娘攀谈起来。两人説了大约三四句话,明伊就跟随老板娘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托盘。 “老板娘!给我们每人来一碗米酒。” 几个急躁的男人刚进酒馆就吵着要酒喝。老板娘就把明伊推向他们这边。 天寿怒火中烧,但他还是决定先看看形势再説。明伊把饭菜放在那些男人面前,正准备转身离开。 “去哪儿啊,过来。” “这丫头,模样倒是不错。” “给大爷倒杯酒。” “大哥让你倒酒,没听见吗?” 看来这些男人不会善罢甘休。明伊犹豫半晌,终于把酒瓶握在手中。突然间,天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天寿不问青红皂白,抓住明伊的手腕就要离开酒馆。这时候,那几个男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 “滚开!” “这家伙想死想疯了。” 不等话音落地,男人的拳头就飞了过来。然而天寿的速度更快,对方挨了一拳,立刻退到后面。眼看其他人就要冲上来,天寿掀翻酒桌拔腿就跑。 “那家伙逃跑了。” “抓住那小子!” 男人们追了出来。天寿紧紧拉住明伊的手,眨眼便消失在人海中。 等到彻底摆脱了追击,天寿突然发现明伊的手还抓在自己手中,他赶紧松开手转过身去。 “你不能做那种事。” “……” “你的手就不是做那种事的手。” 明伊没有回答。天寿转身发现明伊正在默默地流泪,他猛地转过身去,心脏疯狂地在跳动,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便摇晃着胳膊大步流星地走了,他好象生气了。 明伊站在那里,望着与天寿之间逐渐扩大的距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天寿追去。情况出现了逆转,现在走在前面的天寿,明伊在后面跟随。天寿迈步如飞,明伊紧追不舍,两个人的心中都在暗暗用劲。 炎炎的烈日之下,两个人默默无语地赶路。石头滚动,树枝随风摇曳,若有若无的鸟鸣声偶尔传来。 越过陡峭的山坡,到达山顶,眼前呈现一片广阔的平地,没有树荫的山脊两旁,萱草和剪秋箩正在茁壮成长,脚下层层叠叠的山脊越来越模糊,一直延伸到天边。 经过山脊时,天寿没有回头看一眼。尽管他心里焦急,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回头看了,那他这辈子都无法离开这个女人了。 终于到了下坡路,天寿拔腿就跑。对于女人的腿脚来説,下山似乎有些吃力,她每走一步,都会传来石头滚动的声音。天寿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自己的脚下,还是来自女人的脚下,但他还是疯狂地向前奔跑,一直跑完山路,到达平地。转过弯来有一条河,没有渡口的岸边,有位老船夫靠在船上打盹。 “快走吧。” 天寿催促船夫,船儿徐徐前进。阳光照耀,水面仿佛绽放无数朵小花,闪耀着熠熠的金光。天寿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原来波浪也在他心中绽放无数小花,痛苦地荡漾。 “我的心情怎么会这样?我的这份心意会变成杀害这位美丽姑娘的匕首……我只能把她埋藏在心中,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忘。” 直到这时,天寿才回头看了看。蓦地,他的心脏仿佛跌落下来,砸中了自己的脚背。明伊没有上船,就像路标一样直挺挺地站着,正朝天寿这边遥望。明伊无比凄凉地站在那里,仿佛她是世界上第一号的可怜女人。 天寿心底突然涌起阵阵悲伤,説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明伊。他从船夫手里夺过船桨,向着明伊使劲划去。 船夫大声叫嚷,天寿充耳不闻。 “因……因我……” 天寿站在明伊面前,气喘吁吁,话也説不完整。明伊望着她,眼角情不自禁地红了。 “你因我而活,也将因我而死。” 天寿一口气説完,然后观察明伊的脸色。 “所以,你和我在一起是件危险的事。” “我的生命早已不属于我自己。” 明伊望着天寿的脸色説。 “请你一定要收留我。” “我説过,你会因我而死。即使这样,你还是愿意跟随我吗?” 明伊不再説话。她平和的目光就像水波,静静地飘向天寿。 村庄里到处都是锤子敲打的声音。两座草屋之间的田地里,黄瓜藤爬上了土墙。油腻的碗刷挂在屋檐下轻轻摇摆。从烟囱里冒出的烟活像一头白发,飘向天空。太阳犹如蛋黄般大小,却也散发出炽热的光芒。 连绵不绝的铁锤声戛然而止,接着响起了淬火的声音。篱笆墙围起的铁匠铺里,一位身材魁梧的铁匠正在用心锤打着什么。 一个小女孩从山上跑下来,在铁匠铺里转来转去。这个小女孩八岁左右的年纪,伶俐的面孔上满是稚气。 “爹。” 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然后笑嘻嘻地张开嘴巴,两颗门牙都掉了。 “爹。” 听到急切的呼唤,铁匠父亲知道是女儿回来了。看到女儿,父亲高兴得几乎把嘴咧到耳根子了。做了八年铁匠的天寿,裸露在外的肩膀还是那么健壮。 “抓到了吗?” 听见父亲问自己,女孩子又露出两颗缺牙笑了。她得意洋洋地説,“抓到了。” 女孩子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只死去不久还有余温的兔子。 “又是跟那些小家伙……” “我娘呢?” 这时候,女孩子的母亲已经悄悄地站到了她的身后。天寿闭紧了咧开大笑的嘴巴,重新拿起放在一边的锤子。 看到父亲做起了别的事情,女孩看出情势不妙。回头一看,母亲正冷冰冰地望着自己。 “跟我来!” 明伊严厉地説。女孩向父亲投去求救的目光,但是父亲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顾埋头敲打烧红的铁。 “干什么呢?我让你跟我来……” 没办法,女孩只好跟在母亲后面,只是仍然不肯放下手中的兔子。明伊进入房间,拿出了鞭子。 “赶快露出小腿!” 女孩好象早就知道是这种结果,于是乖乖地露出小腿,她的小腿上已经伤痕累累了。 “我不是对你説过吗,不许你跟那些男孩子到山上玩!” 犀利的鞭子抽下去,孩子娇嫩的皮肤上立刻添了一道新的伤痕。 “恩成一定要去抓兔子……” “恩成,不就是进士家的少爷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跟贵族家孩子一起玩吗?” 鞭子再次落在女孩的小腿上,这一下比刚才似乎更用力。更让女孩感到痛苦的,似乎不是鞭打,而是委屈。 “我只想去一趟学堂马上回来,可恩成总是缠着我。” “又……又去学堂……” 话一出口,女孩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説错了。这回算是完了! “又到学堂跟人家学习了?” “娘……” “是不是?” 女孩点了点头,母亲的鞭子同时落下。 “我告诉过你,不许接近学堂半步!” 女孩一直强忍鞭打,到这时终于放声大哭。 “恩……恩成和允……允权他们都上学堂……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上学堂?” 思来想去,女孩还是觉得自己委屈。她哭得那么伤心,竟有些哽咽难言了。 明伊无话可説。孩子哭得这么伤心,她不能坐视不管。明伊消了气,把孩子拉起来,温柔地抱在怀里。 “长今,娘跟你説过的话还记得吗?” “是的,恩成和允权都是贵族家的少爷,而我是卑贱白丁*(韩国古代社会地位最卑微的阶层)的女儿。” “对,白丁的子女是不能读书的。” “这是为什么,娘?” “因为白丁地位卑微。” “可是我喜欢读书呀。我比恩成学得更好。” “那也不行。贵族子弟读书识字,长大做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白丁的女儿读书,就会给全家带来灾难。到底要娘説几遍,你才能记住呢?” 説到这里,长今闭上了嘴巴。她的性格里有天寿的遗传成分,非常固执。 “在这个世界上,贵族、中人、良人都有自己的本分,白丁也是。如果白丁模仿贵族,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明伊也担心过这样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説是不是过于残酷了,既然话已出口,索性就説个明白了。女儿好奇心很强,如果不把她唬住,难保她不惹出什么乱子。听完母亲的话,长今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眨着眼睛抬头去看母亲。 “但是,娘,我们不是白丁。” 明伊听了这话,立刻感到毛骨悚然。而长今却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似乎把这件事当成了她炫耀的资本。 “你,你説什么?” 看到母亲脸上血色全无,长今立刻知道自己又説错话了。 “再説一遍,是谁告诉你竟然説我们不是白丁?” “爹……是军官……” 真如五雷轰顶一般,明伊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再也没有了平时的温和沉静。 “你从哪儿听説的?哪儿?” “那里……挂着父亲的军……军装,还有护牌。” 长今胆战心惊地指了指衣柜,失声痛哭。明伊正想拿鞭子继续抽打长今,门开了,天寿走了进来。长今依然紧抓住那只兔子,迅速地躲到了父亲的身后。 “都是我不好。” “相公,你让开。” “我説了,这是我的错。长今缠着我问那是什么,我就……” “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把这些告诉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我跟她讲得很清楚。” “这次绝对不行,你过来!” 明伊瞪大了眼睛,躲在天寿背后的长今却不准备乖乖地听母亲的话。 “你还不赶快过来?” “夫人,我已经説过,我跟长今讲得很明白。” “趁这个机会我要好好教训她。” 説着,明伊拉过长今,不料天寿的速度更快,他扛起长今,冲明伊歉然一笑。 “交给我吧!我再嘱咐她一次,保证不会泄露出去。” “相公……” 明伊跟着丈夫出去了。因为心急,她的鞋子总是打滑。明伊正想重新把鞋穿好,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子走进了铁匠铺。那是一位身穿绿色圆衫*(韩国传统的女性礼服——译者注)的尚宫。 “有人在吗?” 背着孩子往外走的天寿停下了脚步,夫妇两个顿时紧张起来,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我是负责挑选宫女的训育尚宫。” 明伊立刻挡在天寿面前,弯腰説道。 “是。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我在附近转了一圈,听説你们家做的小刀不错,所以就随便过来看看。” “真是太荣幸了。” “可以让我看一看吗?” “我们一般都是有人订货才做,所以没有存货。如果您愿意,就请看看正在做的这把,怎么样?” “那好吧。” 天寿依然站在门口,既不出去,也不进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明伊使个眼色让他出去,天寿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开了铁匠铺。 来到小溪旁,天寿放下长今,重重地吁了口气。 “这回我们爷两个可惨了。” “怎么了,爹?” “我违背了跟你娘的约定,向你透露了秘密,这可糟了。” “我呢?” “你娘发现你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你也惨了。这下你的小腿怕是保不住了。” 听完父亲的话,孩子也跟着叹了口气。父女俩并肩蹲在流水前,好象早就规定好了顺序,两人轮流叹气。 紫薇花的花瓣浮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上,长今捧一捧水,水很快就从手指缝里流走了,只剩下粉红色的花瓣紧紧贴着手心。 “这是什么花?” “是紫薇花。” “对,因为开花时间比较长,所以又叫百日红。如果有人挠它的树皮,叶子就会动,所以也叫小痒痒树。” “我只有一个名字,为什么花却有三个名字呢?” “花可以有好多名字的。” “为什么呢,爹?” “因为花没有耳朵呀。” “那人呢?” “如果你有好几个名字,那么爹叫你的时候就不知道该叫什么好了,而且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叫你,那样会很麻烦的。所以呢,就给你起一个名字,长今,就这么叫你。” “这是您和我娘一起商量好的名字吗?” “当然了,爹和娘商量好的。” “娘太过分了。” 説到母亲,长今顿感闷闷不乐。 “不过在爹看来,你做得更过分。怎么一点儿都不听娘的话呢?” “娘总是不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 説完,长今又叹了口气。看见孩子这副模样,天寿心里既是喜欢又是怜惜。 “你真的那么喜欢读书?” “是呀,爹!” 长今面露喜色,以稚嫩的小手在地上写了个大字。“天”,让人吃惊的是,这个“天”字竟然写得有板有眼。 “我觉得‘天’字这样写非常有趣。还有,您看,表示黑色的‘玄’字这样写,真是太神奇了。” “玄”字同样写得像模像样。 “有这么神奇吗?” “爹,您不觉得很神奇吗?” “我倒是觉得你更神奇。” “爹!” “怎么了?” “爹您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中人呢?” 长今的特长就是专拣让人哑口无言的话説。 “谁知道呢。” “只有爹成了中人,我才能随心所欲地读书识字,还可以做官。哦,对了!爹,你做上人吧!” “你喜欢上人吗?” “爹要是成了上人,不就可以去中国了吗?我也可以跟着您到万里长城走一走,看看万里长城是不是真的有一万里长?” 天寿的心在抽搐,孩子的想法这么多,却出生在白丁家庭。想到这里,天寿感觉无比心痛。 “长今啊。” “不用担心,爹,我知道。” “那你説説,你都知道什么?” “不要对任何人説。” “一直到什么时候?” “直到爹告诉我现在可以説了为止。” “万一你不小心説出去了,那会怎么样?” “爹、娘还有我都会死掉。” 长今晶莹剔透的目光里充满了悲伤,天寿几乎在这目光中融化了,他把收藏以久准备日后给女儿的三色流苏飘带拿了出来。 “漂不漂亮?” “哇,是三色流苏飘带!” “我把它送给你做礼物,作为你向爹爹做保证的奖励。” “爹!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那当然啦……墨筒、笔筒和小刀,这上面都有。既然你喜欢读书识字,所以爹就让你带在身上。小刀可不是拿来刺自己的。” “那是做什么用的呢?” “你不是喜欢到处乱刺吗?山上、原野上没有你没刺过的东西。你带着它,万一遇上什么紧急情况,会有用的。” “小刀还可以,可是墨筒和笔筒就没用了。” 孩子的表情里流露出一丝不快,但也只是闪念之间就过去了。 “可是爹呀,兔子为什么不会走路,只会蹦蹦跳跳呢?” “呵呵,这个嘛,你应该直接去问兔子才对!” “我问过了。” “兔子怎么説?” “它没有回答我。它不听话可我也不能抽它的小腿呀,真是郁闷死了。” “这个坏家伙。” “还有啊,爹,铁踯躅是先长叶子再开花,可是金达莱为什么先开花呢?” “这是因为金达莱花的脾气比较急噪嘛。” “花儿也有脾气吗?” “每种花都有自己的名字,当然也有脾气了,长今!” “哦,爹。” “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是长今,徐长今。不要忘记这个事实啊!” “爹,你説这个干嘛?” “你的名字只有一个,不管爹是白丁也好,是中人也好,你永远都是徐长今,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这就是你只有一个名字的原因,明白了吗?” 长今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她好象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再怎么聪明,她毕竟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这样想着的时候,天寿极目眺望远处的群山,突然想起铁匠铺里的事。 天寿站起身来,一把抱起了女儿。 “现在我们该回家看你娘了。” “如果今天我订下来,什么时候可以做完?” 训育尚宫摸着小刀,目光冷冷清清。明伊只想快点儿把她打发走。 “大概需要五六天时间。” “好,给我做三把小刀。” “您能抽出时间来取吗?” “从进贤谷回来的时候,我还会再过来一趟。” 训育尚宫不等明伊回答,就走出了铁匠铺。突然她又回过头来,斜着眼问道。 “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奴婢怎么可能见过尚宫嬷嬷呢?” 明伊努力装得若无其事,脸却早就红到了耳朵根。还好,训育尚宫没有继续追问。 训育尚宫刚走,天寿就回来了。长今靠在父亲腿上,悄悄看了看大人的脸色,然后就无声无息地跑开了。天寿皱着眉头问明伊。 “不是以前认识的人吧?” “对,她订完货就走了。” “这么説她还会再来的。” “看来是相公做的刀太好了。” “以后我应该做得稍微差点儿才行呢。” “你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説呢?” “不,我应该做得差点儿,免得陌生人听了传闻来买刀。” 天寿回答得很认真,明伊情不自禁地笑了。 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天寿独子留在铁匠铺里,明伊进了厨房。长今正往豆芽篮子里浇水,刚才哭肿的眼睛现在还红红的。长今专心致志地浇水,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挨打的事。 明伊假装没看见,走到锅台前点上火,然后把米放上去。明伊偷偷瞟了长今一眼,看见长今正在摘豆芽,明伊欣慰地笑了。这个时候的长今真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虽説是明伊亲生,明伊却怎么也搞不懂她。 切萝卜丝、捣蒜、切葱,然后摆好,明伊的动作敏捷而又娴熟。有一段时间,厨房里只有菜板发出轻快的声音。明伊觉得厨房过于安静,于是回头去看长今,却发现长今正用豆芽摆出一个“天”字。明伊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像撕裂般难受。应该趁她不太懂事,就教她学会放弃,可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长今啊。” 孩子压根没听见母亲在叫自己。 “长今啊。” “……怎么了?” “你真想学写字吗?” “是呀,娘。” “从明天开始,娘教你写字。” “这是真的吗?” “是的,但你以后不许再去学堂了。” “娘,您也会写字吗?”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条件是你不许再去学堂!” “是,娘,我知道了。” 孩子回答得很痛快,但是明伊仍不放心。什么时候高兴起来,她肯定会忘记一切的。 “娘的心情……长今啊,娘害怕失去你和爹,你一定要理解娘的苦衷啊。” “不用担心,娘,我以后不去学堂就是了,那个秘密我也会藏起来的。” 年纪轻轻的孩子表情却是无比坚决,明伊决定相信她的眼神。 “娘又是什么时候学习写字的呢?” 孩子兴致勃勃,高兴得喃喃自语。 “爹説得对。娘会画画,还会做衣服,娘做的饭菜也是天下第一。哪怕是土呢,娘也能做出可口的食物。” 孩子的话让明伊感到幸福,却也激起她心灵深处的不安。 “爹要我向娘学习,我一定要像娘那样。” 那天夜里,天寿和明伊房间里的煤油灯直到很晚才熄灭。不谙世事的长今睡着了,明伊给她胖乎乎的小腿敷上碾碎的药草。长今因为隔三差五就要挨打,小腿上留下了颜色不一的伤疤。 天寿默默地打量着妻子和女儿,他在寻找説话的机会。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单凭説话时的语气,就知道天寿有多么怜惜妻子了。明伊的心里更加难过了。 “孩子既然看见了,她就会刨根问底追问个没完。” “其实,我也是想给孩子留点希望才跟她説的。” “……” “当我告诉她白丁人家的孩子不可以读书识字时,你不知道她的叹息有多么悲伤……” “希望,恐怕也会变成妄想吧。” “不过你做得好象有点过火。这个孩子的理智像你,而不管不顾的性格好象是受了我的遗传,天生的性格谁都不能否认啊。” “就因为天生的性格谁也否认不了,所以我才更担心。” “夫人。” 天寿呼唤妻子的声音充满无限的温柔。明伊感觉奇怪,于是抬头打量丈夫,天寿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深邃目光凝视着妻子。而在平时,只要对视时间稍长,他都会感到害羞。 “让我们忘记道士的预言吧,很久以前我就想这样做了,他猜对了两个字只是偶然,第三个字和我们无关。我们权且这样理解吧。”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希望这是真的。就应该这样,也只能这样。” 妻子的回应出乎意料,天寿脸上顿时明朗起来,可惜这明朗的表情也只有短暂的一瞬。 “即使没有道士的预言,我们也要小心翼翼地生活。就算预言错了,可那些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尚宫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另外我还听説当今的圣上非常暴戾,简直让人发指,有很多人只因为説错一句话就当场毙命。废后的事情他还不知道,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如果有奸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禀告,到那时……” 明伊的身体剧烈颤抖,天寿也无言以对。 “我能活下来就已经是老天的恩惠了。我们不应该再给孩子留下那些没用的希望,而应该教她怎样习惯没有希望的生活。出身卑微怎么啦?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心里已经感激不尽了。” 我们不应该再给孩子留下那些没用的希望,而应该教她怎样习惯没有希望的生活。天寿表面上静静倾听,内心深处却在大声呼喊,“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话只能对已经没有希望的人説,并且也只有与死亡之恐惧做过斗争的人才能听懂。 长今却不是这样。孩子的希望就像芝麻叶,是斩不断,采不绝的,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只要它的根还扎在泥土中,只要它的茎还有阳光照射,它就永远不会停止生长。这就好像明伊,明知自己会因天寿而死,却依然紧紧追随;这又像是天寿,明知自己会牵累明伊,却还是不忍心把她放弃。尽管他救了人,而被救的人却要因他而死,所谓希望也许就是这样吧。 天寿和明伊埋头于各自的心事,长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流淌。那天夜里,夫妻两个辗转反侧,彻夜不能入眠。 又过了七个月,一口轿子悄悄抬进了仁士洪家里。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仁士洪和身着素服的老妇人相对坐在外间。两人纹丝不动,互相对视,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膨胀,几乎淹没了呼吸声。 “大监*(朝鲜时代辅佐将军的武官——译者注)大人!” 急切而紧张的声音分明是一种信号,预示着苦心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圣上驾到!” 仁士洪猛然起身,准备迎接圣驾。谁知不等他迈步,大王已经跑了进来。祖孙二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可怜王后当年连大王的龙袍都没摸过,更没能目睹龙颜。尽管他已经成为一国之君,可一见到外婆,便立刻变成了一个缺少亲情抚慰的外孙。他那尊贵的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外婆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她努力使自己情绪稳定,拿出了随身带来的包袱。仁士洪接过来打开,废后尹氏的遗愿终于得以实现。血迹斑驳的锦衫交到了燕山君手上。 “圣上……这……这是你母后临终前留下的血迹。她一边吐血一边嘱咐我,如果元子将来能登上王位,务必把这个交给他。她请圣上为她报这血海深仇……” 外婆放声痛哭,孙子翻了翻眼睛。 “是谁?是谁害死了母后?” “圣上……” “您快説出来!寡人一定会为母后报仇的。元勋功臣也好,先王的后宫也好,寡人一定要斩草除根,一定要为母后报仇。即使谋害母后的人是太后,寡人也要亲手杀了她。您快説呀,一个也不要漏掉,统统説出来!” 当天夜里,大小官员都被召集到景福宫思政殿,分东西两边落座,等候圣上降旨。紧接着,圣上坐上御座,满脸杀气地扫视群臣。所有的人都猜不透究竟出了什么事。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讨论为废后封谥号和陵号的事宜。” 修撰权达手首先站了出来。 “殿下!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左议政李克均也积极参与。 “殿下!先王有遗训,废后之事不得再提。请殿下明察,并收回成命。” 燕山君似乎早有准备,高声断喝道。 “立刻把这两个人关进大牢!” 官员中间哗然骚动。但是燕山君根本就不把他们的建议放在眼里。 “内禁卫干什么呢?立刻把这两个家伙关进大牢!” 内禁卫甲士跑过来带走了权达手和李克均。直到这时,官员们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禁不住冷汗直冒。 “主张赐死母后的王室!不予反驳的大小官员!打点赐死药的官员!把赐死药端到母后面前的军官!配置赐死药的内医院医官!装殓造墓、安置棺椁的内禁卫甲士!一个不漏,统统处死!现在就动手!立即执行!” 燕山君狂傲不可一世。燕山十年(1054年)三月,甲子士祸*(燕山君将所有与废后尹氏赐死事件相关的官员、王室、军官、甲士全部处死,这在历史上称为甲子士祸)爆发,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 人声鼎沸的集市上,响起了喜气洋洋的太平箫声。长今正拿着一个装饰品爱不释手,听见箫声便像兔子似的竖直了耳朵。 “爹!好象是要演戏吧。” “是啊,可能吧。” 戏班子恰好从父女二人面前经过。长今拉起父亲的手便在后面跟着,天寿被长今拉着往前走。眼前突然出现一块板报,板报前面有很多人正在围观。父女两个不以为然地走了过去,天寿怎么也没想到,板报上面贴的竟然是通缉令,而通缉对象正是自己。通缉令上有三个男人的画像,天寿处于中间,格外显眼。 戏班子在摔跤场前停下了,一个男人正跟一位身材魁梧的壮士较量,眨眼之间那壮士便将对方掀倒在地。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 看来这是一场有赌注的摔跤比赛。牙子数完钱后,交给了坐在一边神态傲慢的两个贵族。 贵族下了比前面一场更大的赌注,牙子得意洋洋地站到摔跤场中央,高声喊道。 “还有没有人敢跟这位壮士较量?” 人群中一阵混乱,只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长今站在父亲前面,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去。恰在这时,长今响亮地説。 “爹,您去试试吧。” 这话让天寿感觉很不舒服,便不置可否,假装没有听见,只是怎么也没想到长今是如此固执。 “爹!” “嗬,不许胡説八道!” “爹,您的力气不是很大吗?连大石头都能举起来,还能搬动大铁疙瘩呢。” “不许多嘴!” “出去试一试嘛,爹!” “现在我们得走了。” 这样説着,天寿站到了长今面前。不懂事的长今终于闯下了大祸。 “等一等!我爹要上场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天寿身上。牙子指着天寿问道。 “喂,你敢不敢上来较量较量?” 众人的目光可以置之不理,可是天寿不忍心辜负长今满心的期待,他终于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 天寿一上场,呐喊声就响彻了整个摔跤场。牙子收好了钱,兴致勃勃地观看比赛。加油助威声好似狂风骤雨一般。 沙地上的两个男人紧紧揪住对方的胯部,谁都不肯往对方倾斜,就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那人突然在胳膊上用力,同时用脚去踢天寿的腿肚子。趁此机会,天寿使劲抓牢对方,将他狠狠地压倒在沙地上。 比赛以三局决胜负,然而每一局都是同样的结果。看热闹的人群沸腾了,长今跑进沙地中间,兴冲冲地扑进天寿的怀抱。 “赢了!我爹赢了!” 最狼狈的还要数那几个下赌注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搞的?” “这家伙,一定是犯规了。” 牙子干脆耍起赖来。 “我看出来了,这家伙不是东镇谷那个做刀的白丁吗?” 话音未落,那几个下赌注的人都站了出来。 “你这肮脏的白丁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你这白丁竟敢坏了老子的好事?” 几个男人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挥舞着拳头冲了过来。天寿无意与他们争辩,只想钻出人群,快点儿找到长今。 “这个兔崽子,想溜……” 天寿拔腿就跑,穿过人群四处寻找长今。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对天寿大打出手,紧接着,那些男人不约而同地冲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地殴打起天寿来。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天寿根本来不及躲避。 “长今!” 天寿倒在地上,扭做一团,却仍然念念不忘长今。突然,伴随一声尖叫,传来了长今的声音。 “不是!我爹不是白丁!我爹……他是保护国王的军官!” 男人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齐刷刷地回头望着长今。 “我爹不是白丁,他是军官,是保护国王的内禁卫军官!” 长今伤心地哭着,反反复复重复着刚才的话。 天寿沉默,那些男人们也都沉默了。最后还是牙子打破了死亡般的沉默。 “对,就是那个家伙!” “通缉令上的家伙!” “哎呀,真是他呀!” 男人们蜂拥而上,对着天寿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直到天寿不能动弹。然后,他们捆起天寿的手腕拖走了。 “爹!爹!” 长今推开人群,抓住父亲的脚脖子。 “不要把我爹带走,赶快放开我爹!” 牙子粗暴地把长今推倒在地,又是一阵猛打。孩子的身体就像扬起的铁锹上飞出的土块一般,无力地跌落下来。 “长今!” 天寿的嘴唇裂开了,伤痕累累,他一直在呼唤长今,眼睛几乎睁不开,却还在努力寻找长今。一定要救长今!这念头支撑着天寿站起来。天寿用尽浑身的力量,甩开他们的手,凶猛地撞了一下旁边男人的肋骨。那个男人腰部突然受到冲撞,立刻抱着肚子滚倒在地。此时,又有一个男人扑了上来。 天寿敏捷地躲开,狂打一气之后,正要跑向长今,突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有士兵们赶来,拿枪指着天寿的脑袋。天寿动弹不得,听凭士兵把自己五花大绑地捆走了。 “爹!” 最让天寿感觉心疼的,不是皮开肉绽之苦,而是女儿悲切的呼唤。天寿想要告诉女儿别再无谓地哭喊,也不要跟着过来,却又担心如果自己喊出来了,反而引起士兵们的注意,所以就只好强忍着,任凭焦急的怒火烧灼内心。 “爹!爹!” 长今朝着天寿这边奋力跑来。天寿用力地朝女儿摇了摇头。 “不要再叫爹了,也不要跟上来,你先逃跑再説。” 人群中有个男人似乎读懂了天寿的心思,穿过人群捂住了长今的嘴巴。看见这个男人,天寿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男人正是同村的白丁昌大,他一定能把长今带回母亲身边的。天寿静静地闭上眼睛,把自己彻底交给了如狼似虎的士兵们。 厨房里飘出香喷喷的大酱汤的味道。看着长今急匆匆地独自跑来,明伊到处寻找天寿。 “你爹呢?” “……” “怎么了?” 长今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却一句话也説不出来,她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爹呢?” “……” “快説话呀!” “爹……爹……爹他……” “好了,长今!你爹现在在哪儿呢?” “爹被人抓走了……” 仿佛有一根灼热而尖利的铁签从头顶直插至心脏,明伊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但她还是努力保持镇静。 “你爹被人抓走了?被什么人抓走了,怎么抓走的?” “跟别人摔跤的时候……” “摔跤?长今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説得清楚点儿,让娘听懂好不好?” “我爹跟人摔跤摔赢了,可是……” 这时候,充州女*(韩国古代的风俗,以女人娘家所在地的地名称呼结婚以后的女人——译者注)甩着胳膊走了进来。她就是昌大的女人。 “长今娘在家吗?我们家孩子他爹让我告诉你一声,你们家出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听説长今她爹曾经当过军官,还杀死了当今圣上的亲生母亲?”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明伊勉强把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陷进了刻骨的绝望之中。 “街上到处都贴着长今她爹的画像,看来你们还没看见。” “那长今她爹现在怎么样了?送进县衙了吗?” “不是啊,直接送到监营*(朝鲜时代各个道的官衙——译者注)去了。大王下令説,所有参与杀害他生母的人都要抓起来严刑拷打。我们家孩子他爸説,不知道会怎么处理你们家,最好还是出去避一避吧。” 听到这里,明伊赶紧站了起来。 “长今,赶快回房间收拾行李!” “为什么,娘?” “我们得去找你爹。路途很远,一定要准备好行李。” 刚才还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明伊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刻的明伊,脸上充满了悲壮,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 第三章 好 “听説已经押送到汉阳义禁府去了。你们来晚了一步。” 明伊送给老板娘一把天寿亲手打造的银簪子,求她到监营官衙帮忙打听一下消息。听完老板娘的回话,泪水顺着明伊的脸颊扑簌簌流淌。明伊顾不上擦拭眼泪,一把拉起了长今的手。 “我们走吧!” “去哪儿?” “去汉阳。他们比我们早走了半天工夫,我们得一刻不停地赶路才行。你不要闹,跟着娘走。” “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你还看见你爹被抓走时的样子,可我连你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找到你爹。” 明伊的话并没有説给谁听的意思,她只是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八年前,她曾经和天寿一起走过这段崎岖小路。当年的河面上绽放着银白色的波浪之花,如今却只有冬日的寒风裹挟余威在凛冽地吹刮。当年的山脊上剪秋罗盛开,冰雪融化,人走在上面咯吱作响。沿着鲜花烂漫的山路,紧紧跟随天寿走在风中,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今天走着从前的山路,想到物是人非,明伊的脸上泪水不停。 天寿跟几个男人打过架的小酒馆依然存在,没有任何变化。在这里,明伊得知天寿他们刚刚离开一顿饭的工夫,于是她更加快了步伐。她们在山中度过黑夜,没有休息,只是不停地赶路。当初走过这条山路,几乎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如今回头再看,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难走。明伊再次想到今生今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和丈夫见面,就在与离别的恐惧苦苦斗争的过程中,背着女儿走在山路上的绝望实在算不得什么。 远处传来狼叫声。夜深得让人心惊肉跳,各种各样的野兽好象都出来活动了。还好,背上的女儿总算是个依靠。 快要到达都城的时候,母女两个的样子几乎成了乞丐。 “长今,现在就快到都城了。加油啊!” “是,娘。” 长今嘴上回答得痛快,声音里却明显带着哭腔。心里再急,总得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会儿。上午明伊给女儿吃了个饭团,现在天色已是暮黑了。幸好,刚转过弯来就发现一座小村庄。 明伊以为这是一户普通人家,推门进去,却发现像是酿酒的地方。院子里铺满了酒糟,还有好几口看似酒缸的大缸。 “请问有人吗?” 明伊又问了两三声,门咣当开了,差点没把墙撞倒。一个妇人向外看了看,眼神中略带一丝狡黠。 “什么事?” 女人搔着蓬乱的头发,打了个呵欠,嘴咧得很大。 “我想打听件事。” “请问吧。” “您有没有看见义禁府押送犯人的队伍从这里经过?”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有事,必须知道。” “拿钱来!” “什么?” “你不是説必须知道吗?既然这么重要,我怎么可能白白告诉你?” “这点小事,还需要钱……” “不需要就算了,我可是困得要死,别再烦我了。” “要多少钱?” “既然事情十分重要,就给五文吧。” 尽管明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现在哪有时间计较这些,便数出五文钱递给了那个女人。 “他们没从这里经过。” 五文钱骗到手后,女人回答得相当自然。 “那他们会从哪儿走呢?” “这个我也不能白告诉你,再拿五文来。” 明伊几乎要哭了,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给了女人五文钱。要是就这么离开,刚才给的五分钱就太可惜了。 “他们会在驿站里睡觉,那里是行人前往都城的必经之地。官员们晚上到达,通常都会在那里过夜,早晨再赶路。好了吧?” 女人匆忙説完了要説的话,便把门重重地关上了,就和开门时一样。这个女人真是荒唐,但是谁也拿她没办法。 “娘过去看看,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长今早就累坏了,连话也説不出来,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门又开了。 “要想在我家休息,还得再拿钱来。” 明伊已经出了院子,长今尽管年幼,却也觉察出了女人的古怪,就边外跑边喊道。 “我在门外休息,你不用担心。” 从驿站回来后,明伊在附近的小旅馆里要了个房间,手上拿着一套不知来自何方的男孩衣服。 “那些追捕我们的人已经在后面不远了,长今啊,你先扮成男孩子吧。” “是。” 长今不喜欢穿男孩子的衣服,但她没有发牢骚,极度的疲惫和犯罪感折磨着她,哪怕有人扔给她一件乞丐的衣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穿上。 “汉阳跟我们住的村庄可不一样,是个到处都充满险恶的地方。你一定要听娘的话,记住了吗?” “是的,娘。” 明伊让长今坐在自己的两腿之间,把她的小辫子拆散开来。明伊巧手打扮,长今的发型为之一变,乍看上去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女孩子特有的黑色秀发就跟母亲一模一样,这样的头发要想让人觉得蓬乱如麻,必须抹上泥巴才行。 “在吗?” 有人在门外轻声问道。 “好,这就出去。” 明伊放下手里的梳子,打开了房门。女佣轻轻点了点头,带着明伊来到旅馆外面。 一个身穿书吏*(朝鲜时代负责保管书籍的官吏——译者注)服的男人倒背双手正在仰望天空,墨黑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栗子似的圆月。在去往驿站的路上,明伊偶然得知这家旅馆的主人跟监狱长是表兄弟,便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苦苦哀求他在监狱长那里行个方便。为此,明伊不惜送出好几把小刀和银簪子。 从头到尾听完了明伊的哭诉,监狱长立刻暴跳起来。 “嗨,你就别做梦了。” “我不会叫您吃亏的。” “就算你把天下给我,我也不觉得比生命重要啊?” “奴婢哪敢求您放人?只想请您让我们见上一面。” “你的境况我能理解,但我不能冒着生命危险去做这种事吧?你想想啊,太后和领议政大人算不算神通广大,他们不都魂归西天了!” “只让我们説句话就行,哪怕是远远地説一句也行,求您帮帮忙吧!” “哎呀,这个根本就不可能。你也不要在这里耽搁了,赶紧避一避吧。听説当今圣上朝令夕改,每天都要改变几百次主意呢。不但罪犯本人性命难保,就连家人都不放过。” “就算当场去死也无所谓,我只想和他説上一句话。” “嗬,你这人,难道你耳朵聋了?既然能为将死之人不顾性命,为什么不把命留给年幼的女儿呢?” 监狱长恼羞成怒,説完就离开了。现在就连这一线微茫的希望也落空了。 不谙世事的长今睡着了,明伊躺在她的身边,睁着眼睛数日子,怎么也无法入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见丈夫一面,她有话要对丈夫説。 明伊坐起身来,开始写信。 昌德宫的御膳房和寝宫大造殿之间隔开一段距离。上御膳之前,先在退膳间把御膳准备妥当,饭后甜食由生果房负责,退膳间也可以看作是配膳室,食物从御膳房上到御膳桌,先要在退膳间里搭配摆设好,等提调尚宫通知了用膳时间,再放到暖炕上。食物放在这里保管,可以保持温热,不致变凉,所以説暖炕在某种程度上起的是保暖箱的作用。 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负责的食物。不过御膳房的内人们在工作时,都是前后左右排成一队。丫头们在旁边择菜,或者准备其他材料。 御膳房的尚宫在内人和丫头之间走来走去,检查食物的准备过程。八年时间悄然逝去,变化的只有服饰和头型,其余一切都与明伊离开时别无二致。韩尚宫身穿一件回装小褂*(始于朝鲜后期的女式小褂,衣领、衣角、腋窝、衣带等部位使用颜色不用于衣身的布料——译者注),款式十分漂亮。 一个内人怯生生地进来,径直朝韩尚宫走去。 “嬷嬷,鲍鱼都用完了。” “什么?所有的鲍鱼都用光了?” “是的。” “为了买到耽罗岛的鲍鱼,费了多少周折,怎么一夜之间全都用完了?” “这个……首先是接连几天都有宴会,另外每天早晨,那些得到宠幸的内人就排着队……” “好,我知道了,你去看看还有没有蛤蜊。” 韩尚宫一边切菜,一边注视着内人脚步匆匆的背影。鲍鱼用完了,估计蛤蜊也不会有剩余。 解缊亭上的宴会和赏灯游戏已经连续举行了好多天。许多年以前,后院西侧就筑起了高墙,可以避开外界的视线尽情享乐,而在去年,就连东西两面的民房也都统统拆除。此外,燕山大王还开设了采红使和采青使,专门负责到民间挑选美女和良马。成均馆*(朝鲜时代的最高教育机关——译者注)和王宫后院毗连,当时就有了搬迁的迹象。挖地造湖,搭建瑞葱台,并在左右两侧各架游船一艘,这就是即将动工的工程。据説,这些工程一旦启动,包括监督者和劳工在内,总共需要动用几万人。 燕山君的荒yin行状真是罄竹难书,御膳间因此忙得没有了喘气的工夫。全国各地排队向王宫进贡食物,可是材料仍然没有剩余。每天夜里都有多名内人蒙受宠幸,长此以往,整个王宫御膳房的内人们都要为伺候燕山君的女人而手忙脚乱了。 韩尚宫满腹忧虑,在内人中间转来转去却也无计可施。一名男丁背进炭来,他瞟了一眼韩尚宫,便在一排炉灶前点火。 点完了火,男丁仍然磨蹭着不肯离去,举止十分可疑。他一直在观察周围的形势,当韩尚宫与其他内人稍有距离时,他迅速来到韩尚宫身边。 “你有什么事吗?” “是的,嬷嬷,小人……” 男丁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韩尚宫,是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札。 “……” “有个女人托我把这个交给您。” “一个女人?她説是谁了吗?” “她説,您看完书信就知道了。” “那好,你可以走了。” 男丁走后,韩尚宫打开了信札。还没读完第一行,她慌忙把信收了起来,深藏进袖子。走出御膳房时,她的眼睛已经泛红,颜色就像五味子。 气味尚宫也在最高尚宫的房间里。 “嬷嬷,我有急事出宫一趟。” 最高尚宫皱起了眉头。 “什么事?” “内侍府派人传信,让御膳房做海鲜汤,可是材料都用完了。我得带朴内官赶快去购置。” “昨天晚上不是刚从内资寺*(韩国古代王宫中专门负责采办物品的机构——译者注)领了很多吗?” “太后殿急需,就送过去一半。今天我过去看了,剩下的一半都不大好。” “竟有这种事?” 最高尚宫显得有些为难。这时候,在旁边默默听着的气味尚宫説话了。 “韩尚宫一定要亲自出宫才行吗?” “正好内资寺的书吏和司饔院的书吏都不在,其他人手里也都有活儿。” 最高尚宫沉吟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那好,你去吧。” “我快去快回。” 与往日不同的是,刚刚走出最高尚宫的房间关上房门,韩尚宫就飞快地小跑起来。 约好在荡春台一个单独的亭子里见面,可是明伊迟迟不来,只有风声敲打着静寂的空气。国王经常带妓女们在这一带放荡享乐,因此得名荡春台。后来,西人派*(朝鲜中期的政治派别——译者注)的李贵、金鎏、李适等人聚集在这里,废除了光海君*(朝鲜第十五代君王,1575~1641年间在位——译者注),然后在水井里擦洗沾满鲜血的刀剑,从此改名为洗剑亭。 山清水秀的荡春台为“京都十咏”之一,山谷深邃幽静,是恣游享乐的绝佳去处。然而当国王怀抱女人躺在这里时,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瓮岩谷谋逆的仁祖反正*(16年,西人派废除光海君,击溃大北派,拥立绫阳君为王——译者注)功臣会从这里经过,并从彰义门蜂拥而入。 韩尚宫满怀期待,心急如焚,不停地踱来踱去,难以静下心来。信札上的笔迹的确出自明伊之手,不过也可能是别人故意搞的恶作剧。期待紧紧伴随着紧张。 不一会儿,明伊出现在韩尚宫眼前,韩尚宫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原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是的。” “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 两人相互拥抱,分别经年的痛苦与怨恨全都包含在泪水之中,当重逢突然来临,她们哭得是那么伤心。 “他竟然也被牵扯进这件事了。” 痛哭半天,韩尚宫的声音稍微平静下来。 “外面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 “我无话可説。” “不管罪行轻重,就连执行圣旨的医官也要斩首,这是真的吗?” “当今殿下的残暴恐怕是空前绝后。前不久,在一次小型宴会上,殿下当着所有宫女和大臣的面,亲手射死了直言进谏的内侍*(即太监)金处善大监。” 明伊半晌难言。在这之前,她之所以能够支撑到今天,就是因为心里尚存一丝期望,以为还能见上天寿一面。如今天寿已被押送义禁府,明伊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啊。 然而明伊是不会轻易放弃天寿的。何况直到目前,天寿还没见到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呢。明伊是天寿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只要她还活着,天寿就不会遇见第三个女人。只要还没遇见第三个女人,天寿就能保住性命。 想到这里,明伊精神为之一振,紧紧握住韩尚宫的手。 “白荣啊,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刚见面我就把这么危险的事情托付给你,真是过意不去。但是你一定要救救我,就像从前一样,除了你,没有人会救我。” “好,我会尽我所能。如果是昨天被押进义禁府的话,现在应该关在大牢里。你不要放弃希望。” “我真是没脸见你。” “只怪我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 “这是哪里话……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万一被发现,你也必死无疑,就是这种情况,你竟然还往药里放解毒草,又给我留下一封信。是你和长今她爹救了我,我的命是你们给的,以后我该如何报偿这份深恩呢?” “明伊!” 两个人又一次抱头痛哭。 “临走之前,她只想跟犯人见上一面,麻烦您给安排一下吧。” 韩尚宫急切而冷静地説。 “你説那女人不是犯人的妻子,这是真的吗?” 义禁府都使斜眼来问韩尚宫,一副极不情愿的模样。韩尚宫心里越发焦急。 “我从来没见过他妻子,我的这位朋友是犯人的妹妹。” “知道了,后天五点把她带到义禁府来。”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韩尚宫忐忑不安的心这才平静下来。应该赶快把好消息告诉明伊,想到这里,她又加快了脚步。 “那好吧,你回来的时候别忘了买些干鱼。” 最高尚宫也轻而易举地许可了她的外出。韩尚宫借口一个新受宠幸的内人突然来御膳房要牡蛎,而蒙受圣宠的内人数不胜数,最高尚宫也就懒得追问了。不过,最高尚宫还是一直紧盯着韩尚宫匆匆离去的背影。 建筑物侧面传来裙角掠地的声音,紧接着,崔尚宫的身影出现了。她就是八年前在太后膳食中放草乌和川芎的崔内人,自从接受任命,她便堂堂正正地当起了尚宫。当年那个哭着喊着争辩为什么一定要置人于死地的崔内人早已经脱胎换骨,如今她满脸都是尚宫的威严,目光到处更是冰冷如雪。 最高尚宫和崔尚宫换了个眼色,彼此没有説话。最高尚宫稍微点了个头,崔尚宫立刻快步走开,一个内人匆忙跟在她的身后。 韩尚宫哪里知道身后还有两个影子尾随而来,她只想着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明伊,不断地加快脚步。 明伊早就在荡春台的小亭子里等候已久。她们做梦也没想到,就在亭子下面树阴背后,竟然隐藏着阴险的崔尚宫。此时此刻,她正捂着嘴巴筛子般地颤抖不已,脸上却洋溢着难以言明的喜悦之色。 听完崔尚宫的报告后,崔判述怀疑她是不是看错了。 “喝了附子汤的女人怎么可能起死回生呢?” “所以我才来告诉你啊。” “你没看错?” “千真万确,就是朴明伊!” “怎么可能有这等怪事?你们应该亲眼看着她死彻底了才能离开,这可不像是姑妈的风格啊!” “当时突然听见脚步声,所以就……” “留下祸根了不是?” “所以説这下糟糕了。当时跟上面禀告时,説她患上急性肠症突然毙命,现在她冷不丁地又出现了,那我们的事情不就败露无遗了吗?虽然提调尚宫袒护我们,可是这件事太过严重,恐怕她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哼……” “这次朴内人心怀仇恨,不知道她会向谁揭发我们。本来嘛,宫里早就有人对我们虎视眈眈,看不惯我们家跟仁士洪大监的密切往来。” “仁士洪大监现在也担心得要命,生怕杀害祖太后的事情暴露。” “最高尚宫曾经叮嘱过我们,最好跟仁士洪保持距离。” “姑妈这么説了?” “殿下失政越来越严重,再加上这次监狱事件,朝廷里的气氛相当微妙。姑妈告诉我们,必须注意观察大小势力的变动情况。她的意思好象是説,我们迟早要换合作伙伴。” “是这样啊。” “一旦事情败露,倒霉的可不仅仅是我和最高尚宫。弄不好,我们全家都得完蛋。” “知道了,后面的事情我会看着办的,你先回宫吧。” “那就交给哥哥你了。” 崔尚宫起身离开,崔判述的目光已经不在妹妹身上。他紧盯烛光,视野逐渐变得狭窄,当眼睛即将眯成一条线时,他又睁大了双眼,目光里喷射出剧烈的毒气,烛光也为之失色。 准备好了午饭用的花面*(韩国重三节即三月三日食用的传统食物,以绿豆粉和面蒸熟,切成细条后放进五味子汤中,加入蜂蜜,最后撒上松仁——译者注),韩尚宫又急匆匆地准备出宫。她要在荡春台和明伊见面,五点钟带她到义禁府,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韩尚宫故意绕道后面的崇智门,突然感觉后脑勺一阵发热,但她又不想因此而回头,就故做泰然地继续向前走。来到街市以后,韩尚宫首先看见一家布庄,便大步迈了进去。 “哎哟,这不是嬷嬷吗?” 布庄主人面露喜色。一个看似杂役的小伙子也向她躬了躬腰。 韩尚宫垂下眼皮假装看布,一边用眼睛余光往外扫视。虽然那人身穿长袍遮住脸孔,不过一看就知道是烧厨房的郑内人。盯梢者把被盯梢的人跟丢了,她走过布庄,站在陶瓷店门口四处张望。她肯定是从宫里一直尾随到这儿的。 “您想看哪种布料……” 越过布庄主人的面孔,韩尚宫茫然地向外打量。突然,一条摆脱郑内人的妙计涌现在韩尚宫的脑海中。 “你可不可以先帮我一个忙?” “您尽管吩咐。” “我想让这打杂的小伙计帮我跑趟儿腿……” 韩尚宫便把小伙计派到了她和明伊约定的见面场所——荡春台,而韩尚宫假装在这里挑选布料。郑内人看都不看那个走出布庄的小伙计,她藏在对面的陶瓷店里,密切注视韩尚宫的一举一动。 布庄伙计到达荡春台时,看见亭子里站着一个焦急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説了句什么,女人简单回答一句,又伸长脖子往路上张望。站在亭子上面似乎看不见小伙计的身影。现在,拐个弯就是亭子了,布庄伙计加快了步伐。 然而就在这时,亭子后面的树阴里蹿出几条黑影,几个蒙面男人把女人和男孩装进袋子,一刻不停地跑开了。 “这么説,她们是被带到崔判述家里了?” “是的,嬷嬷。” 跟踪回来的布庄伙计把刚才看见的事情从头到尾説完,韩尚宫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难怪事情这么顺利,原来自己的行踪早就被人发现了。这可如何是好呢,韩尚宫头脑里一片空白。明伊被带到卑鄙残忍的崔判述家里,哪里还有什么生还的希望啊。 一串泪珠顺着眼角流下,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力气,韩尚宫无精打采地倒在布庄里。还不如带到义禁府呢,説不定还有转机,而对崔判述则不必抱有丝毫的希望。企图加害太后被发现,逼迫明伊喝下附子汤,这不都是崔氏家族的所作所为吗? 韩尚宫咬了咬嘴唇,打定主意之后便让布庄伙计到捕盗厅*(朝鲜时代的警察官署——译者注)去一趟。只要留得下性命,即使沦为官婢,也比死了强。 “明伊呀,我也只有这样做了,请你原谅我。” 好朋友的命运是如此悲惨,韩尚宫也只能埋怨上天了。 大门开处,月光涌入。月光刺痛了眼睛,但是为了看清走进来的男人,明伊还是拼命睁开双眼。她嘴里塞了东西,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恐惧。 这个男人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尽管衣着打扮像个中人,但是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权威却绝不逊于贵族。直到此时,明伊才隐约想起崔氏家族来,绝望和恐惧更让她颤栗不已。 男人把目光投向长今时,几近窒息:附子汤之夜的恐怖依然清晰如昨。 “没听説她带着个小男孩儿啊……” 崔判述心生疑惑,站在他身后的男人连忙接着説道。 “我们去的时候,那里只有这两个人,大人。” “崔尚宫过会儿就来,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要秘密处理,就是手下人也不能让他们知道。万一泄露出去,你们谁也别想活。” 听到崔尚宫这几个字,明伊顿时惊呆了。到底跟他们崔家结了几辈子的冤孽啊,竟然连丈夫都还没见到,就先落在他们手中。泪水打湿了塞嘴的东西,长今吓坏了,躲在母亲身边,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崔判述走了,门又重新合上。黑暗再度袭来时,八年前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明伊眼前。黑暗之中,只能看见比黑暗更加黑暗的东西。 崔判述出门后正向正房走去,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执事赶忙跑去开门。 原以为是崔尚宫来了,向外看时,却发现来人是捕盗部长,崔判述立刻哑然失色。 “有人看见逆贼家属进了这里,赶快带出来!” 崔判述预感到大事不妙,当然不能叫执事把她们带来。 “这是什么意思?” “捕盗厅刚刚接到举报,犯人徐天寿的家属到这里来了,请您赶快把藏在这里的犯人家属交给我。” “我是六注比庄*(朝鲜时代位于汉阳钟路上,垄断六种生活必需品的大商庄——译者注)庄主崔判述,至于我们这里受什么人关照,我不説想必你也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 “那我有什么理由窝藏犯人家属呢?这么不可思议的话怎么能随便乱説呢?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不行!给我仔细搜查!” 捕快们立刻奉命行事。眼见事情闹大,崔判述也开始动摇了。几十支蜡烛照亮了黑暗,捕快和奴才混在一起,院子里乱做一团。 就在捕快们搜到明伊和长今并将她们带到院子的同时,崔尚宫走了进来。 “大监窝藏罪犯家属,我会向上禀告的。” 捕盗部长似乎在告诉崔判述,他绝对不是説説就算了的。崔判述对此置若罔闻。 “走!” 被捕快带走的明伊和愣在一旁无话可説的崔尚宫四目相对,目光在空气中纠结在一处。疑问和怨恨、惊慌和蔑视,在她们中间闪闪烁烁,经久不散。崔尚宫首先转移了视线,直到捕快离去,执事锁上大门,她这才向崔判述跑去。 “这可怎么办呢?” 崔判述沉痛地闭紧嘴唇,默默地思考着。 “如果他们把朴内人从捕盗厅押解到义禁府,那事情迟早要真相大白,到时候我们对太后所做的一切不就尽人皆知了。虽説殿下对祖太后心怀怨恨,可就算是整顿女官的风气,他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这样一来,我们家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闭嘴!你怎么这么烦人!” “哥哥……” “就算你不来求我,我也会想办法解决的!” “你打算怎么样?” 崔判述不作回答,而是朝站在旁边的执事努了努嘴,示意他过来。 “让弼斗来一趟。” 一听他要弼斗过来,执事和崔尚宫都不説话了。 队伍行进在山路上,已经隐约看得见昌德宫的屋顶了,前面不远处就是义禁府。 据《经国大典》*(朝鲜时代的基本法典——译者注)记载,警察业务交由五卫*(朝鲜早期的军事机关——译者注)办理,义禁府只负责根据圣旨缉拿犯人。王室成员犯罪、政治犯、谋逆造反等大案要案,以及子孙忤逆父祖、司宪府揭发案件、其他机关拖延日久难以定夺的案件等等,都将交由义禁府做出特别裁决。燕山君即位以后,义禁府几乎沦为帮助君王施行暴政、残害忠良的工具,在百姓心目当中更是恐怖政治的代名词。 尽管很快就要被押送义禁府,明伊的心情反而平静了。比起崔氏家族来,义禁府要安全百倍。另外,虽説她已经不再抱希望能见到天寿,可毕竟天寿就在这个地方。 只是长今让她感到心疼。 “你小小年纪就要经历这些悲惨的事情。” 长今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母亲。短短几天之内,母亲的脸已经瘦削如木瓜了。 “这样以来,娘反而放心多了。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找到了你爹在的地方……” 长今紧紧抓住母亲的裙角。突然,明伊惨叫着剧烈摇晃身体。原来明伊肩上中了一箭,中箭部位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什么人?” 狱卒连忙瞄准山坡上的草丛,厉声呵斥。稀里糊涂的明伊也朝草丛看去,蒙面男人正在瞄准长今。明伊本能地抱住长今。密密麻麻的利箭激射而来,一支箭刺中了明伊肋下。明伊怀抱长今,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在那边,抓住他们!” 狱卒抢先跑了过去,捕快们也跟着拥向山坡,只留下明伊和长今。 “呜呜,娘!娘!” 长今躺在母亲身下哽咽不止,她努力挣脱母亲的怀抱,不管她怎么挣扎,母亲都咬紧牙关忍着疼痛,半天也动弹不得。 “我……没……没事。” 明伊长吁一口气,终于説出这样一句话。就在这时,一个蒙面黑影飘然而至。黑影越来越迫近了。明伊抱着长今,竭尽全力滚动身体。明伊一边在地上滚着,一边偷眼去看那个黑影。这是个强盗打扮的男人,只见他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刀。一定是崔判述派来的刺客! “抓住他!抓住这个家伙!” 刚刚跑开的捕快连忙往回跑,而明伊与刺客之间的距离却比正在赶来的捕快切近得多。明伊打量着山坡下面的路,紧紧地合上双眼。她怀抱长今,以自己的身体作支撑,竭尽全力在地上翻滚。母女两个融为一体,咕咚咕咚地滚着,仿佛一条纤弱的线,一直滚落到山坡下面的松树林。 “最后还是让她们跑掉了?” 最高尚宫努力压抑着心里的怒火,强忍着没有大喊出来,但是她的嘴唇在剧烈地抽搐。 “她肋下中箭,应该支撑不了多久。” 话虽这么説,崔尚宫的下巴还是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那孩子命就那么大?” “哥哥説了,一定要找到她们。” 最高尚宫咋着舌头,她似乎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瞟了一眼崔尚宫。 此时的明伊正靠在洞穴壁上,竭力忍受着痛苦。长今也跑丢了,不见踪影。 也许是麻木了,疼痛终于可以忍耐了,只是呼吸越来越困难。一想到再也不能看见丈夫,就这么闭上眼睛,她的眼泪就扑簌簌往下直流。无论如何都要説给丈夫听的话,现在只能埋藏在心底了。 “你曾説过你会连累我,可是就算这样,你也不要后悔,我在你身边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即使只能在你身边待一天就死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你的身边。每一个夜晚都被我当成最后一夜,一边想着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下一个清晨,一边在你身旁甜甜地睡去。所以,你不要后悔,等到来生来世,哪怕只活一天,我也仍然选择在你身边。” “吁……” 明伊长长地吐了口气,嘴角边挂着隐约的微笑。 “我先走一步了,等会儿丈夫就会跟来,我们手拉手一起远行。遥远的路上有丈夫陪伴在身边,这就是幸运。” 唯一让明伊感到恋恋不舍的就是长今。想到长今就要变为一个无人爱怜的孤儿,肝肠寸断的悲伤便开始阵阵袭来。 “吁……” 若是天可怜见,或许丈夫还会平安无事呢,因为丈夫还没遇见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也许现在的他还不到死期。 “表示喜欢的‘好’……女儿的‘女’和儿子的‘子’……女儿加上儿子……儿子加上女儿……” 为了抓住越发模糊的意识,明伊开始拆解“好”字。突然,一个念头令她不寒而栗。 “‘女’和‘子’,男人和女人相遇,并且相互喜欢,便成了‘好’字!那么,长今,难道长今就是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 明伊哽咽了。 “第三个女人杀死你,但是可以挽救很多人。如果不是长今在摔跤场上説漏了军官的事,天寿就不会被人带走。是了,是了,原来如此,长今就是这第三个女人!现在终于明白了。即使我和丈夫都死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第三个女人杀死你,但是可以挽救很多人。这不就是説,在没有父母的蓝天下,长今也能够坚强地活下去吗?而且,她还能挽救很多人,哪里还有比这更有价值的人生?即使我只能跟他生活一天,也足以让我快乐了。我竟然在他身边生活了整整八年,还给他生了个女儿。现在好了,我可以先走一步,到另一个世界去等待丈夫了。” 想到这里,明伊心里平静了许多,暂时抛开的疼痛又回来了,但是明伊有一种预感,这疼痛不会持续太久。 洞穴外面隐约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是长今涨红着脸跑了进来。 “娘!你看,我弄到吃的了。” 説着,长今把东西推到母亲颚下。明伊一看,是葛根和蕨菜。蕨菜尚未成熟,还只是淡绿色的细芽。四月的季节,大人也不可能挖得更多。 “葛根是怎么……挖的?” “我用的是爹给我的小刀。” “那么,如果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你爹……你该怎么办呢?” “……” “你会怎么办?” “爹不是让我听娘的话吗,以后我会好好听娘的话。” “如果……娘也不在了……那时你又……该怎么办呢?” 顷刻间,泪水盈满了长今的眼眶,她的眼神中饱含着悲伤,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孩子会遇到比这更难回答的问题了。 “爹和娘都不在的话……那我……我怎么能活呢?” “……” “你会饿死吗?” “……” “你会病死吗?” “不会的!” 明伊不停地追问,长今终于回答了,但是声音里满含着怨恨。 “如果生病,我会吃药草。肚子饿了,就挖葛根吃。” “万一在山里遇上老虎呢……” “我绝对不会让老虎吃掉!” “那你一直住在山里吗?” “不会!我会出去找户人家。” 这时,明伊终于放心地吁了一口长气。 “好,长今啊,你要好好活下去。只有这样,爹和娘……才能放心地合上双眼。你爹……他是军官……娘……娘是……宫廷御膳房的宫女。” “宫廷御膳房的宫女是做什么的呀?” “就是负责为大王做御膳的宫里人啊。娘……曾经想做御膳房里的……最高尚宫,可惜后来没能如愿……受到坏人诬陷不得不逃跑……娘只好隐蔽起来过着白丁的生活。但是,长今……因为有你,娘……娘感到很幸福。我的好女儿,就算娘打你的小腿……你也很快恢复笑容。就要这样生活,这样坚强地生活。” “娘,我会坚强地生活!” “我想起藏在王宫退膳间里的……烹饪日记。娘的梦想是成为御膳房的最高尚宫,御膳房的最高尚宫……娘是冤枉的……” 瞳孔已经扩散的明伊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长今把葛根撕成小块,放到母亲的嘴里,一边还在抱怨母亲。 “娘,您别説了,先吃点东西吧。” 葛根放进嘴里,只是明伊已经嚼不动了。长今就拿出葛根,嚼碎之后重新放进母亲嘴里。明伊张开已经合上的眼睛,望着长今。 “好,很好吃。” “好吃吗?那从现在开始,我先嚼完再喂给您吃。” 小孩子匆匆忙忙地咀嚼葛根,弄得嘴角全是葛汁。明伊所坐的地方湿漉漉地流了很多鲜血。 “娘,您快吃,吃完才有力气。” 长今恳切地要求母亲多吃,然而明伊的嘴唇已经不会动了,她的眼睛已经合上,呼吸也停止了。长今还在嚼碎葛根放进母亲嘴里。 “不好吃是吧?如果是夏天,这里就会有很多山草莓和野葡萄……娘,等到了夏天,我来摘很多很多的山草莓和野葡萄给您吃,那比葛根好吃多了。” 不管怎么用力,长今还是搬不了太多,用来盛放母亲随身用品的包袱皮,此刻成了从洞穴外面往里搬运石头的工具,虽然能盛下好多块,但她没有力气抬起来,所以每次都不超过十块。 长今想为母亲搭一座土坟,不论刮风下雨都不会倒塌,可是她既没有力气把母亲的尸体挪到洞外,也没有能力挖土。长今只能让母亲躺在刚才坐过的地方,然后搬进石头堆放在四周。 这是一座低矮的长方形坟墓,上面插着吃剩的葛根。 “娘,现在我要走了。” 坟墓里静悄悄的,只有水滴落入水坑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的凄凉。 “等到了夏天,我再来给您摘山草莓和野葡萄。我还要快点长大,给您做一个新坟。您安息吧,娘。” 长今擦了把眼泪,转身离开了。走出洞穴,长今看见了白茫茫的晨曦。 肚子饿了,就挖葛根吃;腿疼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揉揉脚心。虽然是春天,但四月的山风依旧很冷,抽打着长今柔嫩的皮肤。幸好这座山还不算太陡,长今在冷风中足足走了半天,前面终于出现了有人烟的村庄。 别人家里再怎么温暖,却没有她的栖身之地。夜幕降临了,又落起了缠绵的春雨。虽説是春雨,雨点却很粗,都有点儿像暴雨了。长今蹲在茅草屋檐下数雨点,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乞丐!” “小叫花子!” 听见声音,长今睁开了眼睛,却感觉额头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雨停了,一群男孩子正嬉笑着跑在雨后清新的大地上。如果她有力气奔跑,完全可以把两三个男孩子掀翻在地。然而当务之急是先添饱肚子,而不是打架报仇。 长今身上有钱,母亲还留下许多遗物。她要去找家饭馆,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管好母亲的遗物,她咬着起泡的嘴唇暗自下定了决心。 还没找到饭馆,长今首先发现了前天路过的那户酿酒人家。长今当然不愿想起那个悭吝的女主人,但那毕竟是跟母亲一起待过的熟悉的地方,所以她还是很欣慰,甚至有了一些温暖的感觉。 “没有人吗?” 大概是家里没人,没有人回答。门稍微敞开着,容得下一人出入。无意之中长今往里一看,发现里面整齐地铺着晾干的糯米酒糟。长今如获至宝般猛扑上去,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着。突然,酒缸后面跳出一个人来。 “嘘!安静!” 长今吓得连连点头,惊慌失措地嚼着酒糟。 “你是谁?” “叔叔你是谁?”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你已经吃完了,赶快走吧。不要妨碍叔叔做事。” 説着,男人开始把酒缸里的酒往小坛子里舀。 “叔叔,你是小偷吗?” “我怎么会是小偷呢?” “你这不是在偷酒吗?” “嘘!我不是让你安静吗,你怎么这样?我不是偷,这家的女人不给我钱,所以我才这样做。” “叔叔你也被她骗了吗?” “难道你也是?可怜的孩子。” 男人啧啧地咂舌,仿佛他真的很同情长今。接下来,男人打开一个盖着柳条盘子的筐。圆形的酒糟看上去十分诱人,令人垂涎欲滴。 “走吧,嗯?离开这里,我把这个给你,路上饿的时候就拿出来吃。” 真是天上掉馅饼啊!长今非常痛快地接了过来,没想到男人説话这么奇怪。 “现在你也是小偷了。嘻嘻,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小偷也不是天生的,而是被这家主人这样吝啬而恶毒的坏蛋们逼出来的。” 转眼间男人又将另一个坛子也填满了。这时,有个男孩从后面的窗子探头进来説道。 “爹,快点儿!” “好,知道了。” 男人刚想把坛子递出窗户,院子里传来了女主人的唠叨声。 “哎呀,这该死的,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连个面也见不着。这是酒又不是水,要是没有我,它可不会自己流出来。” 男人的眼睛瞪得活像酒糟块。孩子接过酒坛已经逃跑了,男人正在翻窗户。长今一直站在旁边观望,等她想要踩着酒缸爬出去的时候,门开了,女主人走了进来。 “唉,酒缸盖子怎么都是开着的?这……这是怎么回事?酒!我的酒!我的酒哪去了?” 女人破口大骂,突然看见正使劲翻过窗子的长今的屁股。 “给……给我抓住这个小偷!抓小偷啊!” 这时候长今已经敏捷地翻到窗外了。 女主人身体笨重,没追出多远就跑不动了。终于摆脱了女主人的追赶,长今也觉得肚子饿了。真可惜,那些酒糟没来得及带出来。 看见饭馆,长今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来碗汤泡饭!” “汤泡饭?先拿钱来。” 长今慢吞吞地掏钱。掏出来一看,是五文。 “哎呀,这小孩哪来的钱?” “哪来的?当然是偷我的酒卖完了得来的。” 原以为已经甩掉的女主人满脸得意地走进饭馆,扑上来就将那五文钱抓在手里,另一只手揪住了长今的后颈。 “这不是德九媳妇吗?你认识这孩子?” “这孩子我带走了,你不用管。” 不管长今怎么辩解自己没有偷酒,却都跟对牛弹琴一样毫无效果。眼看怎么説也不行,长今便使出浑身的力量苦苦挣扎。不料女人竟説要去官衙。一听説要去官衙,长今骇然失色。 “如果你不想去官衙,就把你娘叫来,让你娘把你偷的酒钱还给我。” 德九媳妇做势欲打,眼睛瞪得其大无比。 长今毫不反抗就被女主人带回了酿酒坊。偷酒的父子俩反而泰然自若地站在院子里。 德九媳妇得意洋洋地喊道。 “小偷抓到了!” “我説过我没偷你的酒!我看见真正偷酒的人了!” 长今刚想伸手去指,男人突然脸色铁青,顺势倒在地上。德九媳妇慢吞吞地走上前去,把男人的身体翻过来,猛然间大叫起来。 “哎呀,你这个人,好好的干嘛要昏过去呢?” 她的声音听着不像是担心,反而更像是心怀厌恶。她那酒缸般庞大的身躯坐到男人身上,连续抽了他好几个响亮的耳光。不知道他是清醒过来,还是疼痛难耐,德九猛地睁开眼睛。 “我……我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不省人事了呢,我晕过去了吗?” “你不是每天都説大王的补养膳食多好多好吗,吃了那么多好东西怎么还晕呢?是不是在哪儿消耗了气力,所以才晕倒?” 德九媳妇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儿子叫住了母亲。 “娘……” “啊,叫我干什么,你这臭小子?” “这回是她晕倒了!” 回头一看,长今晕倒在地上。德九的儿子逸度正在摇晃长今的身体。 第四章 罚(1) 岁月流逝,四季轮回,转眼已经过去了两年,长今始终没能再去看望母亲。每当山草莓成熟的时节,长今都会回想起埋葬着母亲的遥远而依稀的山脊,反复体味母亲临终前的话。 “娘的梦想是成为御膳房的最高尚宫。” 尽管母亲这样説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意识,但这最后一句话却永远烙进了长今幼小的心灵。宫女,每次嘴里嘟哝起这两个字,她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如果可以,长今真想进宫去替母亲实现她的梦想,而且她也想看看藏在退膳间的烹饪日记。然而仔细想来,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她从未没听説过怎样才能当上宫女,而且就算知道,她也不可能去实现。 除了酿酒,德九家还负责为大王制作滋补品。酿酒由德九媳妇负责,而制作滋补品则是德九份内的事。长今从德九那里得知,像他这样负责此类工作的人称做待令熟手。长今心想,通过德九也许能打听到做宫女的途径,可是德九媳妇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长今进宫去做宫女。 德九媳妇每説一句话都令人心生厌恶,她性格暴躁,简直没人能受得了,但她还是把长今留了下来。当然了,她不仅找回了丢失的酒钱,还把长今身上的钱和银簪也都没收了,所以长今的饭都不是白吃的。起先只看衣着打扮,德九媳妇误以为长今是个男孩子,当她得知长今是女孩以后,就把各种琐事全都交给长今做了。 长今越来越能干了。她才只有十岁,然而不管安排她做什么,打扫卫生、跑腿,还是做饭,每件事情她都能做得几近完美。每当这时,德九媳妇就对长今説,我对你的恩情你想还也还不完,所以你就不要想着逃跑。就这样,她把长今牢牢地拴在了身边。 德九人很好,喜欢喝酒,虽然被妻子看管得很严,但是他的事情一件也不耽误。家中杂活主要是妻子和长今做,他只要把酿好的酒挪一挪地方就可以了,但他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这种时候,他总是眯着眼睛慢慢悠悠地走回家来。尽管受尽了妻子的责骂,他也绝不顶嘴。首先是因为他的块头还赶不上妻子一半,而且妻子説话速度太快,他根本受不了。 逸度和长今同岁,跟他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天真善良,就是什么事情也做不好。长今抽时间便教他识文解字,但他总是学一忘十。 每次长今做完事情想要喘口气儿,德九媳妇就看不过去。如果酒坊里实在没什么活儿可做,她就派长今出去给人送酒。这种事都是长今和德九一起做,除了提拉搬运以外,剩下的事情通常都由长今一个人完成。 有一天,长今和德九又装了满满一车酒,朝妓院方向走去。在妓院门前吆喝的时候,德九又拿出大王的滋补品来做幌子。 “长今啊,我要准备大王的滋补品,所以得赶快走才行,知道吗?我们酉时在那边见面!” 那边是指锦川桥以西的锦川桥市场入口处。德九和长今经常在市场入口处见面,然后经过崇礼门,回到酿酒坊。 “今天您可不要迟到哦。” “应该不会吧,可是为大王准备滋补品哪是容易事啊,总之我先走了。” 德九大摇大摆地走远了。妓院的门卫发着牢骚朝这边走了过来。 “明明是去喝酒,倒説什么给大王准备滋补品……” 长今呵呵笑了。 “对了,今天来的都是大人物,你可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是。” “这么明理的孩子怎么可能惹出乱子来呢……” 门卫揉着眼睛往妓院会客室里看去。 崔判述正在门口放哨,五位贵族在会客室里密谈。朴元宗、成希颜、吴兼护、朴永文、辛允武,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 “吏曹*(高丽、朝鲜时代的六曹之一,主要负责官员的选拔、评定事宜,职能相当于中国古代六部中的吏部——译者注)判书柳顺汀、水原副使张梃,司仆寺(高丽、朝鲜时代管理宫中车马器械的官衙——译者注)佥正(朝鲜时代的从四品官职,隶属于正三品官衙如堂、寺、监等——译者注)洪景周都同意了。” 朴元宗紧接着成希颜説道。 “奸臣慎守勤、慎守英兄弟和仁士洪,以及他们身边那些趋炎附势的走狗,这些人都要统统诛灭,计划已经订好了。” “最重要的是入宫,这个问题考虑得怎么样了?” “训练都监*(朝鲜时代负责首都保卫的军营——译者注)和羽林卫*(朝鲜时代禁军之一种——译者注)已经被我们控制,但是兼司仆*(朝鲜初期的兵制,以骑兵为主,负责国王身边的侍立、随从、仪仗等事宜——译者注)和内禁卫还不确定。” “那岂不是要发生大冲突吗?” “虽説不是上上之策,但还是采取了措施。” 朴元宗向吴兼护努了努嘴,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门口放哨的那个崔判述这段时间帮我们筹到了钱,还召集了武士。他是御膳房最高尚宫的亲侄子,通过他姑妈的关系,在内禁卫和兼司仆的食物和水中投放少量毒药,到时候这些人恐怕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成希颜拍腿欢呼。 “真是妙计!现在我们就可以向晋城大君禀报大计了!” 晋城大君,成宗大王次子,燕山君同父异母的弟弟。 “奸臣仁士洪打着保护晋城大君的幌子,派捕快把大君住所包围得严严实实。” “那么,谁能从他们中间闯进去,把这件事禀告大君呢?” “我倒是有个办法……” 吴兼护赶紧接过话来,説到最后就模糊了。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闷死了。什么办法,快説出来呀!” 几个人围成一圈,目光紧盯住吴兼护的脸。但是吴兼护好象嘴上贴了封条,半天不説话。 被崔判述叫过去的门卫阴沉着脸跑向长今。 “你们也给晋城大君家里送酒吧?” 长今点点头。 “我给你跑腿钱,你把这酒送到大君家里。” “今天正好是给大君家送酒的日子,不需要跑腿钱。” “拿着,这是朴元宗大监为庆祝晋城大君生日送的礼酒。” “好。” “但是你要注意,必须亲手把酒交给晋城大君。并且别忘了转告大君,每个瓶子上面都格外标记了酒名,一定要按照这个顺序喝,才能真正品出味道来。” 共有四只酒瓶,贴在每只瓶子上的标签的颜色都各不相同。 “看着颜色能背下来吗?” “今显酒……天天酒……” “好了,别説了,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説这酒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要是不按我説的去做,我就把你送到妓院做妓女。” 听説要做妓女,长今吓得连连后退,腰撞上了装酒的平车。她也顾不上疼痛,赶紧拉起车来就走。吴兼护站在妓院屋檐下注视长今的身影,站在旁边的崔判述目光诡谲地向一个男子打了个手势。那男人赶紧跑到崔判述面前,他就是当年杀害明伊未遂的刺客弼斗。 “就是这个孩子,这次一定不要失手!” 弼斗瞥着长今,目光因疑惑而摇摆不定。分明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便放下疑惑,首先跟踪长今。 晋城大君府第门前,两名捕快在把守大门。长今停下平车,一名捕快走过来问道。 “你去哪儿?” “我是给晋城大君送酒的。 “酒?” 捕快疑惑地往平车里看。另一个捕快走过来,帮长今解了围,他好象没把这当作什么重要的事。 “这孩子经常往这儿送酒,让她进去吧。”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个人送酒?” “她父亲是个懒汉,你看,今天又是一个人来的,快进去吧。” 长今低下头去,又拉起了平车。弼斗躲在旁边密切注视这边的动静,他正在寻找机会放箭灭口。 贞显王后殿里的致密尚宫正在晋城大君的房间。贞显王后在尹氏被废的第二年十一月被封为王后,她生下了晋城大君和慎淑公主。现在,她就在连亲祖母都忍心杀害的燕山君身边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多年以来,燕山君一直以为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后来之所以留她一条性命,也就是看在多年的情份上。 “太后娘娘命奴婢转告大君,务必小心,再小心!” 无论是説者致密尚宫还是听者晋城大君,两个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好像坠上了巨大的石块。他们的中间是浓重的沉默。正在这时,有下人在外面呼唤大君。 “大君大人,朴元宗大监送酒来了,説是给您庆祝生日。” “朴元宗大监给我送酒?” 晋城大君摇了摇头,略加思索,便让下人把酒拿进来。 下人送酒进来。每瓶酒上都挂着颜色不同的标签,分明标记为天天酒、既当酒、死为酒和今显酒。 “大人,上面写了什么,您怎么这么专注?” 致密尚宫问道。大君还是紧紧盯住酒瓶上面的标签,仿佛要把它看穿,无奈怎么看也看不出个头绪来。 “送酒的人还在吗?” “奴婢要她等一会儿,不过只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让她进来!” 下人退出,长今走了进来。长今看都不看晋城大君,只是盯着致密尚宫看。忽然,长今扑通一声跪在致密尚宫面前,连连磕头。 “当着大君大人的面,怎么可以如此无礼?” 不管致密尚宫説什么,长今一古脑地説出了自己想説的话。 “我想做宫女,请您收我做宫女吧!” “哪有这么无礼的?还不赶快给大君大人行礼?” 致密尚宫惊慌至极,不知如何是好,脸色陡然变得铁青。长今满脸遗憾,只好站起来再向大君行大礼。 “这孩子也太没教养了,当着您的面这么无礼。真是过意不去,大人。” “没关系,看来她是真心想做宫女。” 晋城大君看了看长今,目光十分柔和。 “是你把酒送过来的?” “是的,大人。” “听説是朴元宗大监送的。” “是的。” “没説别的吗?” “大监説是送给大人的生日贺礼,酒瓶上面写着贺词,他还转告您一定要按顺序饮用。” “哦,是吗?” 晋城大君眼中绽放光芒,重新摸了摸标签。 “我先説一遍,你看顺序对不对。” 説着,大君首先拿起了天天酒,长今赶忙拦住大君。 “不对!首先是今显酒,其次是天天酒,然后是既当酒,最后是死为酒。” “哦,你竟然识字?” “只懂一点点……” “呵呵,真是个聪明孩子啊!” 説完,晋城大君的目光落在按顺序摆好的酒瓶上。端详良久,大君突然变了脸色。 “大人,您的脸色很不好。”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你别担心。” 长今也看出来,晋城大君的脸色几乎僵住了。 “苍天既死,黄天当为。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是东汉末年黄巾大起义时张角所写的标语,而酒瓶上的字分明是有意变换了标语的第一个字。今天,就是现在的天下,指的是当今圣上。显天就是未来的天下,指的是晋城大君。而且“显”还是晋城大君的名字。 “原来朴元宗大监正准备拥我为王,这可如何是好?成功了,我并不想称王称帝;失败了,我又不愿意看着臣子们引颈就戮……” 晋城大君努力掩饰着内心的矛盾,轻轻地看了看长今。 “你叫什么名字?” “长今。” “我想问你一句话,回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回复那个让你跑腿的人呢?” 长今没有立即做答,而把要説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关系,尽管説。” “大君很愉快地把酒收下,只是显得有些担忧。我会这样説。” “我真是这样的吗?” 长今点点头,大君苦笑了一声。 “好吧,就这么説。” 大君的声音就像他的笑声一样,洪亮而又凄凉。 “这孩子还真是明事理呢。” 长今出去,门又关上了,大君在自言自语。 “有些放肆,不过我觉得也不错。” “要是可以的话,就满足孩子的要求吧。” 大君随口一説,又把目光转向酒瓶,致密尚宫也就不好再説什么了。 致密尚宫走出外间,穿过庭院,长今跑到她面前继续纠缠。 “请您让我做宫女吧。” “哪有你这么可恶的孩子?” “我真的想做宫女!” “嗬,趁我还没打你,赶快滚开。” “尚宫嬷嬷……” “懒得理你,你倒越来越放肆。你要是还不滚开,我就把你送进官衙!” 听到官衙这两个字,长今立刻蔫了下来。致密尚宫恶狠狠地盯着长今,然后回头看看晋城大君的房间,她的脸上也满是忧愁。 事情进展迅速,超乎所有人的预料。就连晋城大君也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仁士洪家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仁士洪手里突然亮出一口宝剑。” “然后呢,爹?” “你爹是谁呀?想当年你爹我赤手空拳摘过野熊胆呢!躲开他的剑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么説您避开了仁士洪的宝剑?” “臭小子,当然避开了,要不然这会儿还能听你説话吗?” “这么説,是爹杀死了奸臣仁士洪?” “这个嘛,也可以这么説。你爹我为当今殿下登基立下汗马功劳,将来封个一等功臣应该不成问题吧?所以……” 德九正説着,突然门开了,走进来一位中年妇女,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高贵的妇人。 “这里是熟手姜德九家吗?” “是的,请问您……” “有没有一个叫长今的孩子住在这里?” “那个孩子就是长今。” 德九指了指正从缸里往外舀辣椒酱的长今説。恰在这时,长今也发现家里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客人。训育尚宫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盯着长今説道。 “听説你想做宫女?” 长今大吃一惊,差点没把盛辣椒酱的碗摔到地上。 “是的!” “现在就收拾行李吧!” “什么?是,嬷嬷。” 咣当当!一反平日里看眼色行事的习惯,长今穿过走廊进入房间。不一会儿,德九父子也跟着进来了。德九眼里含着泪水。 “长今啊,你一定要走吗?” “是的,我一定要做宫女。” “为什么呢?” 连长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当她听母亲明伊提到御膳房尚宫这几个字的瞬间里,她幼小的心灵为之一动,尽管御膳房尚宫是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也许从一开始,明伊未能实现的梦就深深地扎根在长今的心里了。 “听説那是个很可怕的地方,长今,不要到那里去,嗯?” 逸度带着哭腔刚刚説完,站在外面的训育尚宫就厉声呵斥道。 “嗬,小小年纪什么话都敢説。天晚了,快点吧。” 逸度吓了一跳,便趴在长今耳边窃窃私语。 “你看看,吓不吓人?” 长今看着逸度,脸上带着笑容。 训育尚宫走在前面,长今手里提着包袱昂首挺胸紧随其后。德九和逸度跟着来到大门外,含泪目送长今走远。 这时候,弼斗从斜对面的路上跑了出来。他盯住长今不放,但是看着走在前面的训育尚宫,却也只好焦躁而无奈地看着长今走远。弼斗沿着与她们相反的方向跑回酿酒坊,正好与随后跑来的德九媳妇撞个正着。 “我想打听个事。” “説吧。”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收养那个孩子的?” 德九媳妇盯着弼斗,好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不是两年前?” “你想知道吗?” “当然……” “先拿钱来!” “……” “既然你这么急切地想知道,那就先给一百两吧!” 德九媳妇蛮横地把话説完,就把惊呆了的弼斗扔在一边,自己回到院子里。弼斗又拦住送完长今回来的德九,问起了同样的问题。 “刚才那个跟在尚宫后面的女孩子,两年前有没有跟一个伤了肋骨的女人来过这里?” “没有,她是跟一个伤了腿肚子的男人来的!” 德九的语气充满了愤怒,差点儿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德九刚刚走进院子,一只突如其来的水桶把他吓个半死。 “我不管到哪儿,先给我打桶泉水来!” “什么,要泉水做什么?” “我説什么来着?两条腿的小畜生不能养,我説过没有?现在好了,挑水、蒸酒糟,这些活儿叫谁干?谁能给我敷腰?” “我什么时候説过让你养她了?你呀你……” “真是冤家!快去给我挑泉水!” 德九妻子找不着地方撒气,只好到院子里逡巡了个遍。德九这才拣起水桶急匆匆地逃开了。逸度也跟父亲出去了,只有弼斗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吧嗒着嘴。 大概三十多个孩子排成一行坐在大厅里。跟长今一般大的孩子有十个,比长今小三四岁的孩子也有十个,还是十来个比长今大四五岁的孩子。 训育内人和医女侍奉在训育尚宫身后。 “现在检查是不是金丝未断,马上开始!” 训育尚宫命令既出,医女赶紧站到前面。 金丝未断,所谓金丝,就是处女膜;未断,就是没有破裂;金丝未断指的就是处女膜尚未破裂的状态。因为宫女就是君王的女人,所以要求必须是处女。如果在检查金丝未断的时候落选,那就没有可能入宫。滴一滴鹦鹉血在手腕上,如果鹦鹉血凝而不动,则表示还是处女,如果鹦鹉血没有凝结,而是流淌开来,就被视作非处女。要想成为宫女,这是必经的第一道程序。 医女坐下,面前放着鹦鹉笼子,以及盛放针、布的托盘。训育内人把第一个孩子带到医女面前。金丝未断只适于十岁以上的孩子。 医女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韩冠德。” “把袖子挽起来!” 冠德满脸恐惧地挽起袖子,训育内人抓过她的手臂。一滴血滴在**的皮肤上,看着就有些恐怖。血珠仿佛马上要流下来了,却又突然凝往一处。冠德自不必説,就连在旁观看的训练生都吓得面露土色。 “好了!下一个!” 如此反复,孩子们逐一坐到医女面前接受检查。这期间,训育尚宫向她们讲起了金丝未断的由来。 “一个负责守护中国泰山的仙女,忘记了应该遵守的戒律,对一位将军心生爱慕之情。作为对她违反戒律的惩罚,她必须重复别人説过的话。有一天,她发现有人要加害自己思慕的将军,而且这个人正是将军的部下,当他欲加谋害时,被将军发现了。这个部下就撒谎説,仙女想跟他做苟且之事。仙女不得不原样重复。将军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就砍断了仙女的脖子。” 故事讲到这里,就轮到长今接受检查了。她的表情有些紧张,但还是堂堂正正地迈出了脚步。长今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向医女伸出了手臂。 “最后,仙女的冤魂化作一只鹦鹉。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中国的皇宫里就用鹦鹉血来判断是否金丝未断。” 训育尚宫説完,看了一眼长今的手腕。看似凝结的血珠微微颤动,终于滑落到地上。本来就悄无声息的大厅里,现在更是变得死一般静寂。 “对不起,鹦鹉突然动了一下,我碰到了这孩子的胳膊。” 医女承认是自己的错,建议重新检查。 “再查一次吧。” 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所以训育尚宫同意重新检查。幸好,第二次检查时,血珠终于安静地凝住了。 长今放心地吁了口气。这时,训育尚宫站到大厅中央,对训练生们大声喝道。 “现在你们就要进宫了。但是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不是所有进宫的人都一定能成为宫女。早晨起床后就开始学习,然后从中挑选可造之才分配到各个部门。半个月之后公布结果。从那时起,你们就和内人同住一个房间,接受内人的教诲。好了,现在大家做好进宫的准备。” 训练生们安心而又满怀期待,叽叽喳喳地説笑起来。长今黑色的眼眸宛如黑葡萄般迸射出光芒。 鸾驾从敦化门隅津阁的屋顶下面走过,撑伞盖、摇扇子的侍卫看上去威武而华丽,作为护卫队的玄武队和文武百官紧随其后。坐在鸾驾里的大王因为距离较远,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 望着迤俪而过的鸾仗队列,长今看得几近入迷,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她当然不会知道,端坐在鸾驾里面的大王就是晋城大君。 等到鸾仗队列彻底走过,训育尚宫才带领孩子前往训育场。训练场位于针房和绣房所在的安洞别宫*(修建于高宗十八年,是大王和王世子婚礼时迎娶嫔妃的宫殿,因位于安国坊小安洞而得名——译者注)的一角。 每个训练生都得到一套像模像样的宫女服。淡绿色小褂和粉红色裙子,搭配起来十分合适。听説冬天还能再得一套紫色小褂和蓝色裙子。 孩子们分前后左右秩序井然地落坐,撑起一侧膝盖,双手互叠置于膝上,专心等候提调尚宫的到来。 “起立!” 看见提调尚宫进来,训育尚宫高声喊道。训练生不明微里,只在座位上磨蹭着不动,旁边的内人们打手势让大家站起来。于是,训练生们慢吞吞地站起来然后重新坐好,本来整整齐齐的座位现在略显得混乱了。 提调尚宫可以看做是宫女之首。在宫女的世界里,提调尚宫的权势不亚于文武百官中的领议政。多年的资历、威严和人格,再加上足以统帅宫女的学识,使得提调尚宫能够享用到与国君相同的膳食种类,只是每样食物的数量微少些。在拥有职业的所有女性之中,她的地位无疑是最高的。提调尚宫只有一个名额,负责管理内殿的各种资产。 “这里是王宫,进宫的女人无一不是圣上的女人,举止言行不得有丝毫懈怠和疏忽。希望大家认真学习,成为优秀的宫女。” 提调尚宫的训诫到此结束。 话已説完,提调尚宫起身离去,正式的教育从此开始了。让人稍感沉重的挂图端正地悬挂于墙壁,第一页写着四个大字:“宫中女官”。 “这几个字念什么?” 没有人回答得上来,最后还是长今自信地开口説道。 “宫中女官。”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拥有官职或职务的宫中女人。” “你説的很对,这就是宫女的本意。尽管生为女人,却同样拥有自己的官职和职务,这就是我们宫女。有了事业,就必须要有涵养;既然接受品阶,就必须要有胸怀;对上有礼,对下有节。” 尚宫在讲解宫女的含义,也许是过于自信的缘故,训育尚宫仿佛陶醉在自己的讲解中了,声音略微颤抖。训练生们似乎对能念出这些生僻汉字的长今更感兴趣。 “你们现在年纪虽小,但是将来都有可能成为正五品的尚宫。你们至少是中人子弟,所以身份跟那些干杂活儿的仆人、婢女等贱人相去甚远,就是跟官婢中选出的医女也有严格的区别,所以在她们面前一定要保持威严。” 教育没完没了地继续,年幼的训练生们已经有人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而眼睛瞪大的长今在其中格外突出。 艰难的一天过去了,训练生们迎来宫中的第一夜。九重宫阙的深夜,无限广阔的王宫,尽管不知大王身在何方,但是只要想到跟大王生活在同一个大家庭中,长今的心就像灯笼果一样膨胀起来。 这里也是母亲曾经待过的地方,母亲也同样经历了这般严酷的岁月,才最终成为内人。想到这里,长今暗暗下定了决心,不管遇到多少艰难险阻,都要坚强地去面对、去克服。 一旦精神振奋,就连手中的黄铜尿罐也显得轻巧多了。当长今端着尿罐推开宿舍门的时候,所有的训练生蜂拥而出,将她推在一边。 “你还敢进来?” 名叫令路的训练生,本就小气的脸上好象突然扭曲了,她正恶狠狠地瞪着长今。 “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哼!来路不明的家伙!” “我怎么来路不明了?” “听説你是酿酒坊收养的孤儿?这是我叔叔告诉我的。我叔叔叫尹莫介,是大殿别监,同时负责妓院里的事。你听説过吧?” 莫介,就是经常给晋城大君买酒的那个妓院伙计。 “真想不通你这么个贱人竟然也能进宫,我绝对不能跟你这种缺少家教的人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痛骂完长今,令路猛地回到房间,滑上了门闩。长今连辩解、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开门啊,不要这样,你让我进去。” 长今恳切地哀求,里面传来的却是恶言恶语。 “你这种贱人就在外面守着我们睡吧!” “我不是贱人。” “是吗?那你的父母又是谁?” “我父亲是……” 説到这里,长今不得不闭上嘴巴。军官这两个字冲上她的嗓子眼,然而就是因为这两个字,父亲才被人暴打,然后拖走了。时至今日,父亲的身影依然历历在目。突然,长今眼角发热了。另外,母亲还説她做内人的时候曾经遭人诬陷,被逐出宫。尽管长今并不知晓事情的真相,但是就像她説话失口而害死父亲一样,现在如果把母亲也出卖了,恐怕自己的性命都难保。长今心里清明如水。所以,做过军官的父亲以及在御膳房做过内人的母亲,他们的名字至死都不能説破,这是个悲伤的禁忌。这句话她是万万不能不説的。 “我,绝不卑贱!” 咯咯咯,房间里传出一阵笑声。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你们今天也都听尚宫嬷嬷説过了吧?宫女至少得是中人子弟,贱人怎么能进宫呢?” 又一阵嘲笑声震动了门框。 第四章 罚(2) 长今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然后独自离开了。再怎么等下去,也不会有人为她开门。长今想趁此机会到退膳间里寻找母亲的烹饪日记。 月底的夜晚,王宫里一片漆黑。长今对王宫里的路径一无所知,胡乱摸索着,突然听见对面楼阁底下传来清晰的説话声。 “小乌龟啊,你不要让我母亲生病,好不好?” 是连生。一双温柔的眼睛,嘴唇有点发黑,初次见面时,长今就注意到她了。连生看见长今,立刻跑了过来。 “你去哪儿?” “退膳间。” “退膳间在哪儿?” “在殿下居住的大殿旁边。” “大殿?不行,我们不可以离开这里……” “你先回去吧。” “令路看见我的小乌龟,让我赶快扔掉,我也不愿意回到宿舍。再説我不能一个人走,我要和你一起回去。万一被发现了,尚宫嬷嬷会要了我们的小命。” 不管连生説什么,长今只顾默默地向前走。连生小声阻拦长今,但最后她还是跟长今一起走了。 通过仁政门,越过仁政殿,长今已经来到大王的便殿——宣政殿附近,但她全然不知,依旧是大胆地往前走。便殿是大王平日与大臣谈论国政的地方,左右各三间,宣政殿的建筑精巧雅致,涂在房顶上的青釉,以及雕塑全部沉浸在黑暗之中。 宣政殿由宣传官、尚宫、内侍和内人等把守,台阶上放着两双鞋,一双是御鞋,另一双是士大夫的鞋。 看见便殿门前的守门人,长今连忙低身爬了起来,连生坐立不安满脸哭相,却也不得不跟着长今。 她们用胳膊肘向前爬行,到达对面宫殿门前时,意外地遇上了另一个宫女,那宫女两手交叉在胸前,视线朝向便殿,眼神是那么的急切。 长今和连生停了下来,差点没窒息。那个宫女正在朝便殿叩头,她的屁股恰好碰到了连生的脸。 “哎呀!” 声音是从连生口中发出来的,其他两个人同样吓了一跳,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宫殿下面爬去。连生的一只胶鞋爬掉了,却没有时间去拾。便殿前灯火闪烁,内侍的声音穿透黑暗传来。 “什么人?” 内侍们紧张地往前看,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三个人对彼此的呼吸都感到万分惊悸。 内侍们已经靠近宫殿正下方。连生忍受不住,口中发出哆哆嗦嗦的呻吟声,就像破葫芦漏水。长今和那个宫女同时捂住了连生的嘴巴,下意识地彼此对视了一眼。从近处看,那宫女似乎比长今年长两三岁。 此时,内侍已经到达宫殿前面。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们马上就要踩到那只掉落的胶鞋了。连生惊厥不已,几乎不醒人事,然而越是这样,长今和那个宫女就越是用力地捂紧了连生的嘴巴。 “喵唔……” 就在这时,一只猫从宫殿下面跳了出来,长长地叫了一声,并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 “原来是只猫啊。” 一名内侍消除了紧张,轻轻嘟哝了一声。幸好,内侍们离开了,没有踩到那只胶鞋。 长今和宫女不约而同地把手从连生嘴上拿开。连生轻轻咳嗽几声,痛苦地连声呻吟。 “这可是在便殿门前,我们该怎么办呢?” 长今问道,而那宫女的目光仿佛在説,“我还想问你们呢?”并且呼地发出一声长叹。 “你们坏了我的好事。” “什么事?” “最后的道别。” “最后的道别?” “你们看见宣政殿台阶上放着两双鞋了吧?不是圣上的御鞋,是旁边的那双。那个人十六岁就通过了国子监考试*(高丽时代由国子监举行的一种预备考试,考试合格者评为进士,所以也称进士考试——译者注),今天中了状元。所以圣上亲自以茶果招待。” “国子监考试?你是説他科举及第了?” 连生咋咋呼呼地问道。 “不是的。这是参加文科考试的程序,必须首先成为生员或者进士。” “你为什么要跟他做最后的道别呢?” “我在家的时候就很喜欢他,可是家里大人强迫我做了宫女。你们也听説了吧?宫女都是圣上的女人,所以我想来这里向他做最后的道别,想不到全让你们俩给搅和了。” 连生闷闷不乐,而长今却很严肃地説。 “那你再去行礼吧,我们俩给你放哨。” “你疯了?” “你真愿意这样吗?” 两个人同时叫出声来,一起望着长今。长今点了点头,站到宫女的一边。 “疯了,你们俩都疯了。” 连生满腹担忧,嘴里嘟哝个不停。 宫女向着宣政殿合掌行礼,表情极其认真,看上去有些凄凉。连生不停地抱怨,而长今看见宫女为了向自己爱慕的人道别,竟敢冒这么大的危险,就觉得这个人一定心地善良。 “谢谢你!” 宫女施礼完毕,温柔地看了看长今。 “今天的事情一定要保密,记住了吗?” “当然啦!” 宫女以隐约的微笑代替语言,转过身匆匆离开了。 “应该问问名字才是啊……” 此时,宫女敏捷的身体已经消失在夜幕中了。 从那以后,每天夜里令路都把长今驱逐出去,然后把门反锁。即使找人诉苦,结果只会招来令路的恶语中伤,长今索性不予理睬,并且放心地做起了自己的事情。所谓“自己的事情”,就是寻找退膳间,在宫中四处游荡。每当这时,连生总是傻乎乎地紧随其后。 有一天,长今终于忍不住问连生了。那天她又被令路赶了出来,两人正结伴往仁政殿走去。 “你那么害怕,为什么每天夜里都要跟我出来?” “这个嘛,我不能让你自己到危险的地方去。” “其实,你是害怕令路……” “不是的!我并不害怕令路,我是怕她会睬死我的小乌龟。” “哧!那还不是一样!” 正当长今嘲笑连生的时候,差点撞上了前面的墙。无意中抬头看去,竟发现上面赫然写着“退膳间”三个大字。长今不顾一切地推开了退膳间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一丝光线,漆黑一片。连生跟着走进来,免不了又是一顿抱怨。 “什么都看不见,你找什么呀?” “你等着,一会儿就能看见了。” “还是看不见啊!” “哎呀,我説过,等一会儿嘛!” 长今伸出手来在黑暗中探路,不小心碰到了锅台上的桌腿。长今吓得慌忙后退,后脑勺撞上了胡乱摆动双手的连生的额头。恰在这时,门口豁然大亮,两个人躲避不及,人们冲了进来。长今和连生抱成一团,最后干脆趴在桌子上。 “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是韩尚宫。灯光照耀之下,退膳间的地面显得十分凌乱,桌子倒在了地上,碗碟扔得到处都是,洒落的食物更是溅了满地,几乎没有落脚之地。长今和连生蜷缩在地,狼狈不堪的模样就像那些乱七八糟的食物。 “嬷嬷,殿下的夜宵……” “这件事情该怎么办?要是让最高尚宫知道了……” “这倒没什么。麻烦的内侍府的人马上就来,接着还有尚膳大人和提调尚宫……嬷嬷,这下我们是不是死定了?” “提调尚宫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 内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每一句话都把长今和连生吓得够戗,她们就像两只被猎获的小兽,瑟瑟发抖。 “还有更要命的呢,今天的夜宵是贵重的驼酪粥……” “你能不能闭嘴不説?” 韩尚宫一边呵斥,一边低头察看打碎的粥碗。所谓驼酪粥,就是把米磨碎,然后加入牛奶,煮熟以后就成了驼酪色的滋补粥。根据内医院指示,每年十月初一到正月都要做驼酪粥进献大王。朝鲜时代把牛奶叫做驼酪,并有专门负责供应牛奶的部门。 韩尚宫正专心致志地寻思对策,突然间若有所思地轻轻动了动。 “到御膳房看看门是不是还开着,把所有的材料都拿过来。” “可是嬷嬷,这个时候御膳房根本不可能开门,再説退膳间也不是做饭的地方。” “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么多了,到那边看看,有什么材料都给我拿过来!” “是,嬷嬷。” 内人们离开了退膳间。这时,韩尚宫才把目光投向两个小罪人,但她也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随后就打开食柜翻找起来。退膳间不是烹饪场所,除了盐、胡椒等调料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这时候,出去寻找材料的闵内人回来了。 “找到了没有?” “御膳房的门锁着,只在丫头们干活的地方找到这点儿东西。” “生姜和藕……” “大概是谁正在剥皮,没剥完就走了。” “应该是这样……” “这么点材料怎么能给殿下做夜宵呢?我们就住在旁边,竟然没发现有人闯进来,这次我们都惨了。” “赶快剥皮!” “什么?” “赶快剥皮,怎么这么罗嗦?” “是。” 闵内人只得拿来了勺子。生姜和藕数量很多,闵内人递给长今和连生每人一把勺子,她们一起加快了速度。韩尚宫把刚刚剥完皮的姜和藕放在菜板上磨碎。 磨碎的藕放进水里煮,铁锅里的水沸腾了,盖上盖子,使水汽蒸发。水蒸发掉之后,剩下的就是白色藕粉了。然后以同样的方法制作出姜粉,放入蜂蜜搅拌。韩尚宫精湛的手艺令人叹为观止。 准备好的食物盛在小碟子里,盖上台布。直到这时,韩尚宫才稍稍松了口气。她拿起食物去了大殿,致密尚宫和提调尚宫好像是故意找茬,看见韩尚宫开口便问。 “每天都做的事情,怎么还不能按时完成?” “对不起。” 提调尚宫掩饰不住心底的不满,掀开台布看了看。 “内医院没有通知你们夜宵要做驼酪粥吗?” “通知是通知了,可是从御膳房往退膳间拿的时候,一不小心……” “怎么可以这样做事呢?” 提调尚宫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拿什么来了,怎么这么吵啊?” 猛然听见殿下的声音,尚宫们吓得不知所措。 “殿下,奴婢斗胆……” “行了,你进去吧。” 提调尚宫打断了韩尚宫,又瞪了她一眼,目光尖利深邃,几乎穿透了脊梁骨。 “好,带什么来了?” 中宗把书卷合上,推到一边。韩尚宫把托盘放在一旁,食物摆放在鸭子形状的木制容器里,以大枣和花叶做装饰。 “这是藕团和姜粉茶。” “姜粉茶?是生姜粉吗?” “是的。” 中宗的表情骤然变得难看了。 “我不爱吃姜,哪怕喉咙肿了,我也不愿意吃。现在竟然用姜做鸭子!” 提调尚宫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而韩尚宫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了。 中宗瞟了几眼,却是碰也不碰。中宗看了看面如死灰的韩尚宫,不得不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略微嚼了一下,中宗摇了摇头。再嚼一口,中宗还是眉头紧缩。 “哦,这个味道很特别嘛。” 面对中宗意外的反应,提调尚宫比韩尚宫更为惊讶。 “殿下,您喜欢这样的食物吗?” “是啊,寡人从来都不喜欢姜的味道,不过这件食物没有异味,味道很好。” 嚼在嘴里的食物尚未咽下,中宗迫不及待地又夹一块。这时候,韩尚宫的脸上才算有了点儿血色。 回来以后,韩尚宫下令把长今和连生关进仓库。黑暗之中,两人彼此依靠着对方的肩膀,睁着眼睛熬了整整一夜,直等到太阳当空才被放出来。然而事情并未结束,等待她们的是训育尚宫的毒打,尤其是长今,挨打更严重。 “你没有资格做宫女,不用再学习了,以后就负责打扫卫生吧。” 长今的小腿差点没裂开花。打完以后,训育尚宫对长今説了这样一句,这对长今来説无异于青天霹雳,比起责打小腿来,更让长今痛苦百倍。 “嬷嬷,请您原谅我这一次吧,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长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无奈训育尚宫眼睛眨也不眨。 “烦死了!快给我滚出去!” 挨打时忍住没流的眼泪终于势不可挡地涌出了眼眶。训练时间为期十五天,如果没有机会接受训练,那就等于断绝了宫女之路。 长今坐在训育场的院子里放声痛哭。训育尚宫正在给训练生们上有关内命妇*(朝鲜时代在宫中任职的嫔、贵人、昭仪、淑仪等女官的总称——译者注)称谓的课,她的声音传进了长今的耳朵。 “婢、嫔、贵人、昭仪、淑仪、昭容、淑容、昭媛、淑媛……” “婢……嫔……贵人……昭仪……” 长今停止哭泣,情不自禁地跟着念诵起来。 “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尚正、尚记……” “尚宫……尚仪……尚服……尚食……” 两串泪珠顺着脸颊流下,但是长今仍然神采飞扬地背诵着女官品阶。然后长今拍拍屁股站起来,去找笤帚扫地了。 从第二天开始,长今不仅负责打扫训育场,还要打扫尚宫和内人的住所。为了赶在训练时间打扫训育场,长今弯着腰勤勤恳恳地干活。紧咬牙关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后,只要一站到训育场的院子里,她的心就总是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 “接下来是弘文馆*(朝鲜王朝的三司之一,主管内府的经书、史籍、文墨,并负责解答君王疑问——译者注)!” “……领事……大提学……提学……副提学……” 长今一边打扫庭院,一边跟着背诵,忙得不亦乐乎。 “直提学、典翰、应教、副应教、校理、副校理、修撰、副修撰……” 每背诵一句,长今就挥舞一下笤帚做为伴奏,她一遍又一遍地打扫着早已扫过的地方。此时的训练场庭院里只有一个孩子,还有一轮太阳在天空中慢吞吞地游走。 眼看着进宫已经十四天了。长今正在打扫走廊,突然听见里面説道。 “明天各个部门的尚宫嬷嬷会来我们这里,检查这段时间你们的学习情况。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亲手选拔称心如意的孩子,未被选中的孩子呢,就只好立刻出宫了。所以説,如果你们想做宫女,那就应该仔细想想该怎么办。” 长今耳朵紧贴门缝,甚至没有来得及放下手里的拖把,便推开了训育场的门。 “你有什么事?” 看着突然闯入的长今,训育尚宫不禁厉声怒喝。长今什么都顾不上了,扑嗵一声便跪在了训育尚宫面前。 “嬷嬷,奴婢再也不会违反纪律了。请您允许我参加考试吧。” “闭嘴!” “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求您能允许我参加考试。” “我饶你一你,你倒不识好歹了。非要我把你小腿打开花,你才能清醒吗?” “只要您允许我参加考试,挨多少打我都心甘情愿。请允许我留在宫里,我一定要留在宫里!” 听到这里,训育尚宫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以为你是什么,还一定要留在宫里?” “我……我……” 长今当然不能吐露帮助母亲实现夙愿的心里话,差点儿出口的话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咽进喉咙的话语却不肯消化掉,化做泪水喷涌而出。 “……我……我无家可归……” 训练生们全都支起耳朵听长今説话,听到这里,她们再也忍不住了,径直爆发出阵阵哄堂大笑。令路撇嘴呻笑,连生哪里还忍心观望下去,无奈之下也只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无家可归?好!你去把那边的水桶装满水举起来,一直举到明天考试,如果滴水不洒,我就让你参加考试。” 尽管这条件苛刻得匪夷所思,长今听完还是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是,嬷嬷!我会按您説的去做,我一定会的!” 训练生们笑得更厉害了,连生把脸深埋在两膝之间。 “如果流出一滴水,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负责监视的考选人员在吓唬长今。长今把水桶举过头顶,毫不气馁地回答道。 “我当然知道,请您不必担心。” “哼!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因为夜里不能睡觉,陪着长今熬夜的考选人员气急败坏。 咬紧的嘴唇、手臂、腿、腰和肩膀,浑身上下,无不剧烈颤抖。长今仍然不肯放下水桶。实在坚持不下去,她就先坐一会儿,然后再站起来。这时候,考选人员就会翻着白眼诘难长今。 “谁让你坐下了?” “尚宫嬷嬷只説让我举水桶,没説不许坐下。” 尽管有些强词夺理,考选人员却也无话可説,只能瞪大了眼睛怒视长今。 后来长今实在受不了,干脆放声大哭。正在瞌睡的考选不无烦躁地问。 “你到底哭什么?” “又没説不许哭。” “别哭了,赶快放下吧。困死我了。” “不行,绝对不能放下!” 説完,长今嘤嘤而哭。 “看你那狼狈样!” 刚刚走进考场,令路便幸灾乐祸地朝长今吐了吐舌头。长今几近半死,哪里还有力气去应付她呀。 “这个贱人,应该受到更严重的惩罚。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我不是贱人!” “听説你是太后殿的致密尚宫推荐的?贱人从哪儿找到这么硬的后台呢?” “我説过了,我不是贱人!” “举了一夜水桶……真有你的!贱人还真能撑。要是流出一滴,你就完蛋了,知道吗?” 光过嘴瘾还嫌不够,令路竟然用手去戳水桶。但是最让长今难以忍受的,是令路张口闭口的“贱人”。 “我不是説过吗,我不是贱人!” “哼!没有父母,寄人篱下,嘴还这么硬,你父母也像你这么贱吗?难怪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天生会打洞嘛。” 听到这里,长今气得两眼喷火,全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举水桶,抬手就把水泼向令路。转眼之间,令路变成了落汤鸡。 这时,正好训育尚宫和提调尚宫正赶往训育场,韩尚宫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令路哭着喊着指了指长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长今把水桶里的水泼到了我身上。” “这是真的吗?” 长今仍然愤怒地瞪着令路。 “我问你话呢,还不赶快回答?” 长今理直气壮,不想解释什么,反倒是站在旁边的连生急了。心急如焚的连生闭着眼睛走到训育尚宫面前。 “其实,是令路先碰了长今的水桶。” 好朋友的一句话,使得长今一忍再忍的泪腺终于爆发了。 “我已经坚持到了最后!所以,嬷嬷,请允许我参加考试!” 令路和长今好像是在打赌,看谁的哭声更响亮。事情发展到这等地步,最尴尬的反倒是训育尚宫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提调尚宫。 “这孩子説什么呀,这么奇怪?” “嬷嬷不必操心。” “呵,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赶快详细説给我听!” “对不起。这个孩子在成为宫女之前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我没让她参加考试。但她苦苦哀求,所以我就惩罚她举水桶。” “水桶和考试,这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能够一直举着水桶,我就允许她参加考试。这是我的承诺。”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举的?” “从昨天晚上……” “什么?从昨天晚上直到现在,足够吃三四顿饭了,不是吗?” 训育尚宫无言以对,提调尚宫连连咋舌。 “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不过这样的惩罚也足够她反省了。就让这个孩子参加考试吧。” 提调尚宫説完,便朝考场走去。 “跟我来!” 提调尚宫走在最前面,其余各位尚宫紧随其后,整齐地排成一列。 “任何宫女都不能自食其言,既然训育尚宫答应你了,我就允许你参加考试。” 提调尚宫严肃地説。 “你听清楚了!同为正三品,可以分为堂上官和堂下官两种。堂上官称为令监,堂下官称为大人。这个你知道吗?” “是,嬷嬷……” “那么你把正三品堂上官的官职都説出来。” “您是让我説出所有的官职吗?”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是。” 长今使劲咽了口唾沫。所有人的眼睛和耳朵都转向了长今。 “宗亲府有都正,仪宾府有副尉,敦宁府有都正,各曹有参议,承政院有都承旨、左右承旨、左右副承旨、同副承旨,司谏院有大司谏,经筵有参赞官……” 长今回答得流畅无比,毫无犹豫。 “内侍府有尚酝,户曹则没有,礼曹有弘文馆副提学、春秋馆修撰官,成均馆有大司成,刑曹有判决事,医官有大都护府使。” “下一个问题!魏国的曹操和蜀国的刘备争夺汉中时,关于进攻还是撤退的问题曹操迟迟难以决断,军事上陷入困境。部下问曹操如何行动,曹操不做任何答复,只説了句‘鸡肋’。这个部下还是明白了曹操的意思,便命令部队撤退。你知道鸡肋是什么意思吗?” “所谓鸡肋,指的就是鸡的肋骨。鸡的肋骨如果扔掉,会觉得可惜;可是吃下去又没什么味道。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尽管舍不得,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理解为撤退的意思。” “啊,了不得啊,韩尚宫!” “是,嬷嬷。” “这个孩子你带回去,好好教教她!” 这表示长今已经通过了考试。长今很长时间都没能理解提调尚宫的话,迟疑了一会儿,这才终于明白过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提调尚宫率领尚宫们离开了训育场,长今仍在身后连连行礼。 快要走到住处了,韩尚宫仍未开口。她的表情非常冷漠,看起来不大容易接近。然而长今从第一眼看见她的瞬间开始,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韩尚宫回到住处,临睡觉之前,终于説出憋了半天的话。 “你要是再惹出什么乱子,我当场把你赶走,记住了吗?” “是。” 看着长今沮丧的样子,韩尚宫又心生怜惜。 “这么柔弱的手臂竟然举了整整一夜的水桶,也真是难为你了,你到底为什么想留在宫中呢?” “……” “没关系,你但説无妨。” “我想成为御膳房的最高尚宫!” 韩尚宫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对于长今的怜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表情变得冷若冰霜。只是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孩子就是好朋友留在人间的唯一的骨肉。 第五章 宫 许多天过去了,韩尚宫根本不理长今。不但什么也不教,甚至很少跟她搭话。长今心里着急,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长今想学的东西多不胜数,但是韩尚宫始终只让她洗碗。其实仅是洗碗,一天的时间就已经不够用了。长今还是在洗碗上花费了不少工夫。只要认认真真做好每件事,早晚有一天,韩尚宫会到自己身边来的。现在,长今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洗碗上了。 一段时期以来,天上总是下土雨。接连五天,土雨覆盖了全国的天空,于是宫廷定于初七举行祭天仪式。在当时,土雨是对国君失政或官员无道的报应,同时也是巨大的灾难。成宗大王在位时曾经连续下过二十二天的土雨,燕山君执政期间也下过土雨,百姓无不惶惶不可终日。当今陛下通过“反正”登上王位,并且刚刚即位不久。 阴雨天气持续了好多天,御膳房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像天空一样呈现出土灰色。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终于还是出事了。 黎明时分,长今跟随韩尚宫来到院子里,闵内人迎面跑了过来。 “大事不好了!” “大清早的,发生什么事了?” “太后殿的烧厨房乱成了一团。大家都等在那儿呢,您快去看看吧!” 韩尚宫预感到事情不妙,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径直向张太后殿的烧厨房走去。这里只剩下长今自己,她理所当然地走向井边。 韩尚宫赶到烧厨房的时候,最高尚宫正在追问太后殿的严尚宫。 “这些食物怎么会烂成这个样子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太后娘娘説今天早晨要早点儿用膳,所以昨天夜里我就把各种材料都准备好了放在那儿。刚才过来一看,谁知道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现在又不是夏天,用的也不是海鲜材料,你是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啊?仅仅一个晚上,所有的材料怎么可能全部变质呢?昨天夜里准备材料之前,是不是已经变质了?” “不是的。我怎能连这个也区分不出来呢?而且这又不是一种两种,所有的材料都变质了。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这里的材料谁负责保管?” 一个内人站了出来。 “是我负责。” “你在保管这些材料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疏忽?” “没有。昨天傍晚刚从内资寺领回来的材料,当时什么问题也没有。” 内资寺专门负责保管王宫所需的食品材料。 “真是见鬼了!” 最高尚宫左思右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就把每样食物都取点来品尝一番。这时,有个内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嬷嬷,大事不好了!” “又怎么了?” “东宫殿的食物也都变质了!”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 最高尚宫急得説不出话来。韩尚宫在一边听着,吞吞吐吐地説了一句。 “嬷嬷,我斗胆説句话,应该看看大殿御膳房里的食物是不是也变质了……” “今天早晨大殿御膳房里谁值班?” “是申尚宫。” “赶快去看看吧!” 还好,大殿御膳房里的食物并没有出现异常,申尚宫正为其他问题生着气呢。 “碗盘和蔬菜到现在还没送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调方你倒是説説啊!” “我明明告诉她一定要赶在昨天晚上全部洗完的……” “什么?” “我是説长今。” “那么多碗盘都交给长今一个人了?” 调方哑口无言。申尚宫朝她挥了挥拳头,让她等着瞧。 “如此説来,这些天大殿御膳房的碗盘和蔬菜都是长今一个人洗的?” 韩尚宫好象看出了什么不对劲。 “是,嬷嬷……” 不等调方回答完毕,韩尚宫立刻向井边走去。其他尚宫也都纷纷摇头,跟在韩尚宫后面。 井边有一座摇摇欲坠的遮阳篷,遮阳篷下的几口大锅里全都烧着水。长今正用烧火棍捅着炉灶里面红通通的火苗,水井旁边堆放着大量需要清洗的东西。 “长今,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叫喊声让长今大吃一惊,眼神中顿时充满了恐惧。 “我……我很内疚。” “我问你在做什么?” “火总也烧不旺,所以耽误了时间。现在水已经开了,我马上就把碗洗完。” “你用开水洗碗吗?” “是的,因为最近总是下土雨,井水都变成了黄泥汤,所以我用开水清洗。蔬菜必须等开水凉了以后才能洗,所以耽误了时间。” “……” “马上就做完了,嬷嬷。” “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没有……” “你自己决定这样做的吗?” “每次天上下土雨,我看见母亲都是这么洗碗洗菜。” “你母亲?” “是的,如果用泥水洗,食物中就会嚼出泥沙来,味道也很奇怪,容易变质,这都是我母亲説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所以在梅雨季节或者下土雨的时候,疾病和瘟疫就容易蔓延。” 不仅韩尚宫,就连后来赶到的最高尚宫和其他宫女也都连连点头称是。尽管长今不知道为什么,但没有听到责骂就已经让她感到安心了。 当天夜里,韩尚宫临睡之前把长今叫到身边,并让她坐下。尽管同住一个房间,然而这段时间里两人不但没有説过话,甚至都没有正眼相看过,长今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韩尚宫,熄灯之后,就连自己听着略显粗重的呼吸都不得不努力控制住,长今感觉尴尬极了。 “我有点儿口渴,你去给我倒碗水好吗?” 韩尚宫让长今为她本人做事,这还是第一次呢。长今心里非常愉快。 “您肚子疼吗?” “不疼。” “今天小便次数多吧?” “是啊。” “您有没有觉得喉咙不舒服?” “我的喉咙本就不怎么好。” 韩尚宫刚説完,长今赶紧跑去端来一碗水。因为心情愉快,碗也显得格外温暖。 “我在温水里加了盐。你要像喝茶似的慢慢饮用。” “好的,谢谢你。我只让你倒一杯水,你都要问这么详细。这也是从你母亲那里学来的吗?” “是的。” “做饭的时候,心情很重要。首先要考虑吃饭者的身体状态,是否适合吃饭者的体质等,然后再选择材料和料理方法。这样才能做出可口的食物,你听懂了吗?” “我一定牢牢记在心里。” “你可能已经从母亲那里听説过了。啊,对了,你有一位很出色的母亲。” 听到韩尚宫説起母亲这两个字眼时,长今哽咽了。 “食物代表对人的心意,看来你母亲深知这个道理啊。” 长今慢慢地消除了紧张,韩尚宫一句温暖的话语终于激发了她的泪水。 “第一天带你回来时,説实话,你説你想做最高尚宫,这话我听着非常别扭。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野心,这让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梦想做最高尚宫,但是现在你不要哭了,心灵这么脆弱,是无法成为最高尚宫的。” 韩尚宫的话让长今停止了哭泣。然而生生吞进肚里的呜咽终于还是卡在心门上,长今轻声打起了嗝。 第二天早晨,长今走向工作地点的脚步与往常大不相同了。下午,不知道是彻底结束,还是暂时告一段落,总之土雨停了,阳光分外地灿烂。 今天是制作祭祀坚果的日子,地点就在大殿御膳房里丫头们平时干活的地方。调方、令路、彩莲、昌伊等十几个丫头坐在那里,两人一组勤快地工作着。一组负责剥栗子,并且做出花的形状;另一组负责把干鱿鱼做成鹤形,做明太鱼团,把米糊涂到紫菜上。看到这个情景,长今接连叹了三口气。 “你们到这边来。” 听见调方的招呼,长今大踏步跑了过去。松子和松枝堆得很高,像个小坟头。 “你们负责把松针插进松子。” 调方刚説完,昌伊和彩莲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起了牢骚。 “这么多都要做吗?” “松子上面有个小洞,把松针插进去就行了。” “那么小的洞怎么找,怎么插得进去松针?” “什么怎么插……插进去就是了。哪来这么多牢骚?再不赶快动手,我让你们死在我手上!” 听着调方的恐吓,丫头们把嘴撅得老高。她们边发牢骚边装模作样地干活,其实根本找不到松子上面的小洞,松针插来插去,急得她们团团转。 长今专心致志地寻找小洞,累得眼皮都酸了。她正想松口气,把脖子朝后一仰,却发现连生正在哭泣。 “怎么了?丁尚宫训斥你了?” “小乌龟死了!” “这个……” “我进宫时,母亲告诉我,只要小乌龟健康,母亲就不会生病,要我不用担心……呜呜,我母亲肯定病重了。” 母亲,听到这个字眼,长今的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她不知道该説什么,只是用自己那双疼痛的眼睛望着连生。 这时响起了开门声,东宫殿的池内人探头进来。调方和芬伊等几个资历较高的丫头跑了出去。 “你们听説了吗?今英又独自去练习了。” “是吗?这次的题目是什么?” “这个我可不知道。这是只有最高尚宫和崔尚宫才知道的秘密!” “太过分了!就她自己知道,然后反复练习,我们怎么能赢呢?” “可不是嘛,每天都让我们插什么松针,人家一进宫就学习改刀。” “哧!如果题目正好是插松针,那我们必胜无疑……” “王宫里面这么森严,今英有她姑妈和姑奶奶保护着,却还要跟我们抢这个第一名,独占出宫休假的机会……天啊,真是太可恶了!” “有人进宫七年还从来没回过家呢。” “对了!这次不是有个丫头分到今英手下了吗?説不定她能听到点什么?” “对!是那个叫令路的孩子吧?” 她们叽叽喳喳地説着,尽管声音很低,却还是能传到了丫头们这边。姐姐们的视线一投过来,令路立刻神情沮丧地説。 “我不知道,我倒是听她説过什么龙制藓之类……” “就是用去了头的豆芽做成龙的形状。韩尚宫嬷嬷做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过。” “对!今英这次完了。” “我们也生过豆芽,拿这些豆芽练习不就行了。” “是啊,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起练习,一定要打败今英。” 她们好象已经把第一名牢牢握在了手里,兴高采烈地欢呼。调方起身离开,来到丫头们干活的地方。 “从现在开始,我们有事要做,你们要给我们减轻负担。不能让嬷嬷看出我们不在,所以你们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把事情做完,听到没有?” 一通威胁之后,调方就把自己的事情推给了别人。长今和连生面前堆起了高高的松子和松枝。 “今英是谁啊?” 看着她们离开,昌伊撇着嘴问。 “就是最高尚宫房里的丫头。” 令路摇头摆尾地説。 “可是,你跟姐姐们説的那些话要是让她发现了,你该怎么办呢?” “説了也没用,她们赢不了的。听我那个做别监的叔叔説,她在学话之前就会做菜了,是个神童呢。” “哇,太厉害了,我真羡慕她。” 感叹、羡慕、叹息和嫉妒交织在一起,丫头们叽叽喳喳説个没完没了。在她们中间只有一个人是安静的,那就是心无杂念忙于吃生栗和鱿鱼的芬伊。长今和连生坐在另一边,努力寻找小洞,找得眼睛都酸了。 直到夜幕降临,她们仍然没能做完手上的活儿。大家都回住所了,只有长今和连生留了下来,不停地流眼泪。看着剩下的这些活儿,长今不禁叹了口气,连生好象还在担心母亲,总是心不在焉。 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是灭火军士兵。他们是带着草席和沙袋负责灭火的士兵,可以看做王宫里的消防队员。 “还不熄灯,干什么呢?” “事情还没做完,所以……” “熄灯!” “如果这个做不完,我们会挨骂的。” “不行!无论如何一定要熄灯!” 长今让灭火兵赶出了工作场,坚持着把疲惫不堪的连生送回去以后,自己也回了住处。走到住处门前的时候,长今发现房间里已经熄了灯,为了不吵醒韩尚宫,她又转身离开了。长今寻找着可以干活的场所,最后找到一个有月光的地方,那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底下。 又大又皎洁的月亮挂在天上,长今借着月光寻找松子上面的小洞,仿佛在黑暗中纫线。 “看来我们只有夜里见面的缘分啊。” 长今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那个面向宣政殿磕头的丫头正朝她微笑。 “哦,上次那个……”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哎哟,别提了,这都因为一个叫今英的姐姐。” “今英怎么了?” “听説她是最高尚宫的孙女,每次比赛嬷嬷们都事先告诉她题目,所以她总是独占第一名,出宫休假的机会全都让她霸占了。” “然后呢?” “这次,姐姐们也知道了题目。她们都説去练习,就把事情全都推给我了。” “她们説练习之后就能赢吗?” “对,她们説只要一起练习就能赢。” “嗯,这次比赛一定很好看。” “谁知道呢,反正我是连觉都睡不上了。姐姐们还説,从来没有人让今英姐姐干过穿松子之类的活儿。所以,如果用穿松子做比赛题目,她们必胜无疑。” “她们对比赛穿松子那么有信心?” “不知道,反正我要赶在天亮之前把这些活全部干完。” “不要总想去看!” “什么?” “不要老想着在月光底下看松子。” “那怎么办?” “把注意力集中到手指尖。” “哎呀,这怎么能行呢?” “之所以让丫头们穿松子,就是要训练她们的手感。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而是盲目地去穿,水平永远都不会提高。把松子放到手指尖上,轻轻一滚,这样就能摸到小洞了。” 长今照她説的做了,仍然没有成功,可惜那个丫头已经走了,只有月亮仍然在天空中发出皎洁的光辉。 凡是没有举行过内人仪式的丫头全部参加了比赛。最为紧张的要数十五、六岁的丫头们了,年纪尚小的丫头只顾感受比赛的氛围,比赛倒还在其次。无论是从资历、还是手艺来看,都不能跟姐姐们抗衡,能够参加这样的比赛,她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大家正焦急地等待比赛开始,这时,崔尚宫来了。一见跟在她身后的丫头,长今大吃一惊,这不就是几天前教她穿松子后飘然离去的那个女孩吗?长今和那丫头目光相遇,对方冷淡地转过头去。完全不同于前两次,她表现得十分傲慢。 “那个就是今英姐姐。” 令路在后面小声説道。长今更害怕了。 “好!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崔尚宫环顾场内,稍微顿了顿。 “好,那现在就开始了。” “请稍等,嬷嬷。” 説话的是今英。 “你有什么事?” “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嬷嬷能改变比赛题目。” 场内出现了短暂的混乱。调方和芬伊相互交换了个眼色,以为她们又要耍什么诡计。 “为什么要改变比赛题目?” “我听説丫头们对我有很多不满。” “什么不满?” “大家都对我不满,説最高尚宫嬷嬷和崔尚宫嬷嬷偏爱我,所以我才每次比赛都拿第一名。” “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敢口出狂言?” “第一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也感到愤怒和委屈。不过后来仔细想想,也许是我越过了最初的训练所以引来这么多误会。” “从进宫开始,你就跟普通丫头有着天壤之别。” “话虽这么説,但我认为只有把我的委屈和她们的委屈一块消除,这才是解决误会的唯一途径。” “是吗?什么途径呢?” “既然我超越了训练课程,那就考她们从丫头初期到现在一直在练习的项目,穿松子。” 今英刚説出这个出人意料的题目,焦急等待的丫头们立刻欢声雷动,看她们的表情,分明是説“这样最好不过了”。 “好,如果你真想这样,那就这么办吧。” “最好把灯也熄了。” “哦,这倒是个好办法,反正穿松子就是为了训练手感。熄了灯就能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的水平究竟提高了多少。” 本来挺好的事情突然泡汤了,丫头们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色。今英的嘴角泛起一丝嘲笑。 煤油灯熄灭了,黑暗来临,到处传来长长的叹息声。长今镇静自若地摸索着松子和松针,这段时间她练习得太多了,就连夜里睡觉,左手拇指和食指也会不自觉地动弹,寻找根本就不存在的松子洞。长今这样练习的目的就是训练手感,当然从未想过这也会成为比赛的题目。 眼前突然一亮。丫头们放下了松子和松针,调方和芬伊好象还想再插一个,恋恋不舍。 “停!” 崔尚宫制止了她们,然后在丫头们中间巡视。今英穿了二十三个,小丫头们几乎全军覆灭。此外调方穿了四个,芬伊两个,还有一个孩子穿了八个,她就是长今。 “混帐东西!” 尽管嘴上这么説,崔尚宫其实是满意的,她的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你们看吧!这就是今英和你们之间的差别。她从三岁就开始学习料理,不但比你们水平高,甚至比内人都高。让她跟你们比赛,目的并不是争夺名次,而是给你们一点刺激。连这番心意都体会不到,还诬陷同伴,污蔑我和最高尚宫?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嬷嬷,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不行!” “不懂事的小孩子有点误解也是可能的!现在她们清楚了我的实力,以后就不会再诬陷我了。” “不行!间苗要赶早,斩草要除根!” “嬷嬷!千万不要……” 看见今英恳切的目光,崔尚宫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答应了侄女的请求。 “好吧!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你们应该感激今英,最好把嚼舌头的劲头放到提高手艺上。今英出宫休假四天!” “不要啊,以前总让我一个人出宫休假,所以才发生了今天这种不愉快的事情,请让第二名的孩子也出宫休假吧。” “这不可能,又不是你的错!” “我恳请嬷嬷,求求您答应我这个要求吧!”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不但料理手艺高,心地竟然也这么善良?好吧,你叫长今是吧?” 长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今英,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惊慌之余,竟然忘记了应答。 “上次下土雨你就立了大功,这次你表现也不错。穿松子的手艺也是跟你母亲学的吗?” “不,不是的,嬷嬷。” “那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水平?” “那……那天晚上……” “晚上?” “今……今英姐姐教我的。” 原来如此,崔尚宫得意地笑了。丫头们无不表现出深深的敌意,这回长今死定了。 “我看她一个人深更半夜认真干活的样子很可爱,就把要领告诉了她,也没什么。” “好,好!” 崔尚宫每点一下头,长今都感觉心脏忽上忽下地狂跳不止。 “今天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説了。” 晚上回到住处,韩尚宫提起了早晨的事。长今的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滴落。 “嗨,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哭了吗?” “可……可是嬷嬷,姐姐们误会我,以后再也不会理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话虽然这么説,可那并不是误会呀。” “什么?” “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详细地告诉了今英,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可我并不知道她就是今英姐姐呀,所以才……” “这里是王宫啊!如果説话不留神,早晚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灾难,这就是王宫啊!” 説到这里,韩尚宫的心猛地一颤。 “气味尚宫问我还有谁知道,我没説你。” “为什么?” “没什么……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明伊曾经这样説过。如果当时她什么都不想就把自己的名字説出去,那么两个人早就一起死了。 听説明伊被崔家带走的时候,韩尚宫深信不疑,与其在那种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还不如去做官婢呢,总比死在崔家好一百倍。所以她打发布庄伙计到捕盗厅去告密状。当听説明伊中箭之后下落不明时,她仍然相信明伊不会死,就像明伊喝附子汤时自己所做的那样,这回还会有人成为明伊的解毒草。她曾到义禁府打听过,而明伊的丈夫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天夜里,韩尚宫在梦中遇见了明伊,还和做内人时一样,明伊身穿蓝色裙子、玉色小褂,辫子上面插了一只刻着蝴蝶的簪子,下面则系着一个悬挂石雄黄的蝴蝶结。 “明伊!明伊!” 她高声呼唤,然而对方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明伊象是在等人,她环顾四周,当一个穿军装的英俊男子出现时,两个人手拉着手毫不迟疑地走了。 “明伊!明伊!” 也许明伊听见了呼唤,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白荣啊,第三个女子就托付给你了。” 仅此而已。 韩尚宫从梦中惊醒,知道明伊已经去了另外的世界。让她痛心的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三个女人?” 她听不懂这句话。听説明伊留下一个男孩。 “嬷嬷。” 在长今的呼唤声中,韩尚宫摆脱了无尽的悔恨。 “怎么了?” “奖励终归是奖励,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小孩子的天真浪漫的确可爱,却又令人哭笑不得,韩尚宫平静地笑了笑。 “嬷嬷,请允许连生代替我出宫休假吧。” “哎呀,你怎么动不动就想这些违反规定的事呢?” 听到长今意外的请求,韩尚宫大为恼火。 “连生因为母亲病重,每天都在不停地哭啊!” “是吗?哪里不舒服吗?” “听説是心脏不好。” “我去跟丁尚宫説説。” “真的吗?谢谢,谢谢您。” 长今高兴得直拍巴掌。看着她的这个样子,韩尚宫不禁摇了摇头。 得到丁尚宫的许可,连生终于可以回家看望她那日思夜想的母亲了。连生休假回来没几天,便意外地发生了一件牵涉到丁尚宫的事。提调尚宫突然检查内人的房间,却发现了一个宫外男人。突击检查内人的住所,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但在宫女住所发现男人,这还不多见。 男人以覆头裙改变装束,躲藏在大树后面,结果被一个内人发现了。内人觉得可疑,就向上边报告了。男人被带到义禁府,审讯过程中坦陈自己是一名医员,进宫是为了给最高尚宫把脉,现在正要回去。虽然是医员,但最高尚宫私自带男人进宫,身患重病竟然秘密请人来把脉,这些事情在女官之间传得沸沸扬扬。 风波乍平,提调尚宫叫来了最高尚宫。 “你看你,怎么也得事先跟我打个招呼吧。” “对不起。” “原来你头痛已经很久了……啧啧,你这个笨蛋,怎么把事情弄成这样呢?” “我很抱歉。” “带男人进宫的事我可以不予追究,但是你也不能继续留在宫里了。” 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最高尚宫表现得异常平静。 “覆水难收。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可能挽回!只有找个新碗,重新盛满水,难道不是吗?当务之急是赶紧物色一个接你班的人。” “这可能有些困难,您可不可以让崔尚宫……” “这个我不是没想过,但王后娘娘不会同意的。” “奴婢见识浅陋……” “你再推荐其他的人选吧。” “太后殿里的朴尚宫怎么样?” “她不行,听説她跟南衮大监是一伙。” “那生果房的金尚宫怎么样?” “看起来没什么野心,可惜她跟沈贞大监是远房亲戚,这有些不妥。日后如何,难以想象。” “是不是嬷嬷心里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其实吴兼护曾为这事找过我,崔尚宫接受任命只有三年,而且这次你的事情又让王后娘娘气愤难平。他説临时找个傀儡来坐这位置,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然后呢?” “这样的人倒不是没有。贵族家的女儿,本来有资格跟你争夺最高尚宫的位置,后来却悄悄退下了。” “您是説丁尚宫吗?一个看了十年酱库的酱库尚宫,怎么可以担当御膳房的重大责任呢?” 酱库尚宫只负责保管各种各样的酱,几乎没有机会调理食物。 “所以説嘛,这个人最合适不过了。丁尚宫只是个傀儡,重要的事情还是交给崔尚宫。” “我听説丁尚宫喜欢吟风弄月这样的风雅事,讨厌琐碎头疼的杂事。” “説得就是啊,上面有我,下面有崔尚宫,她还能惹出什么乱子来?万一出了需要担责任的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股脑地推到她头上。我的主意怎么样?” 最高尚宫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有些不能释然。既然找不到最好的办法,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梨花月白三更天,啼血声声怨杜鹃,尽觉多情原是病,不关人事不成眠。” 每一口缸都是又大又直又丰满。为了不使酱缸台受到虫子侵扰,底下搭起了高高的台子,台子上面铺一层石头,四周再围以垫石。最后一排是几十口大缸,前面摆放一排稍小的缸,再往前是更小的坛子,最前面是瓶子般大小的小坛子。 普通百姓都认为酱缸平整,日子就过得殷实,所以搬家的时候都会先搬酱缸台。百姓尚且如此,又何况王宫呢。 太阳照射着敞开的酱缸。《鳖主簿传》*(朝鲜时代的小説,作者、年代不详——译者注)的旋律断断续续,转而又唱起了时调*(韩国传统的诗歌形式——译者注)。连生、昌伊、彩莲和长今等丫头们托腮倾听,不由得羞红了脸。在阳光下,听着丁尚宫流畅动人的旋律,心情也跟着变得甜蜜起来。 “嬷嬷!嬷嬷!” 闵内人突然跑来,扯起嗓门大声叫道。 “提调尚宫找您。” “提调尚宫,为什么?你呀你,我跟那些地位高贵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听説您要当御膳房的最高尚宫了!” “説什么呢,死丫头!御膳房最高尚宫?你来当吧,要不就让小狗叼走算了。” 丁尚宫又担心万一真有什么事情,只好去见提调尚宫,这次她亲耳听见提调尚宫説。 “御膳房最高尚宫的位置应该由你来做!” “可奴婢一直都在看护酱库啊。” “大殿御膳房的事情有崔尚宫帮忙,烧厨房的事情你和我商量着办就行了。” “真的要我当吗?” “你跟你父亲一样悠闲自在,喜欢默默无闻,我了解你的人品,所以这个位置非你莫属。” “那奴婢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奴婢愿意相信提调尚宫嬷嬷。” 丁尚宫出人意料地顺从。 做了最高尚宫的丁尚宫去往韩尚宫住处时,已经过了戌时。她是带着连生一起去的,大摇大摆地坐在了上席,坐定之后説出了第一句话。 “我做了最高尚宫,你就这么不愿意吗?” “怎么会呢?” “那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 “恕我直言,这个位置不该由嬷嬷来坐。” “这么无耻的话你也説得出口,还装得若无其事?” “这份工作您做起来会很吃力的。” “呵呵,是吗,那应该选择吃力呢?还是选择不吃力?你们怎么看?” 最高尚宫出其不意地把目光对准了长今和连生。连生毫不犹豫地回答説。 “您不应该过吃力的生活。” “好,长今你怎么想?” “嬷嬷您可以随心所欲做选择吗?我不想过吃力的生活,结果却总是很吃力。” “什么?这话倒是有意思。” 最高尚宫哈哈大笑的样子不像个宫女。韩尚宫也跟着微笑起来。 “我一个人玩够了,从现在开始应该跟着别人的节奏玩了。” 最高尚宫笑了笑,然后正色説道。 “天下独一无二的丁尚宫竟然也要跟着别人的节奏跳舞了。” “舞还是由我来跳,你就只管看热闹、吃点心就行了。” 想到以后即将面临的种种问题,韩尚宫心怀忧虑。长今和连生哪里能听得明白,脑袋晃来晃去。 第二天一大早就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情。外面天空还是墨黑一片,最高尚宫突然进来挽起了袖子。 崔尚宫睁开眼睛问道。 “大清早的,您有什么事吗?” “这是我给殿下进献的第一顿御膳,今天我一定要亲手来做。” 崔尚宫有些慌张,朦朦胧胧却发现最高尚宫已经在寻找材料了。改刀、搅拌、制作调料,那手艺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个看守酱库的人。 最高尚宫率领端御膳的宫女走向大王时,仍然理直气壮,仿佛她早已成竹在胸了。 正襟危座的大王面前摆了三张餐桌,上面分别放着大圆盘、小圆盘和方形盘。大圆盘前排右侧是汤,左侧是御膳。旁边小桌上放了三副勺筷,气味尚宫用它们来品尝味道或者把食物夹进小碟子。 “殿下,这是刚刚出任御膳房最高尚宫的丁尚宫。” 提调尚宫介绍完毕,大王对最高尚宫好象很有兴趣。 “以前在哪里工作?” “在酱库。” 话音刚落,大王立刻显得有些不快。气味尚宫把品尝过的食物夹给大王时,大王仍然是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大王也只是咀嚼而已,并不发表任何评论。提调尚宫的脸色早就变了,最高尚宫也越来越着急。 “这是你亲自做的吗?” 大王终于开口説道。 “是的,殿下。” “这不是我平时常吃的烤猪肉吗?怎么味道全不一样,这是什么呀?” “这个叫做‘貊炙’。? ?? “貊炙?” “这是很久以前?桴鲎逅缘氖澄铮菟得胤皆谥泄使睬那拇恕!?/P> “哦,是吗?我倒很想知道这个秘方。” “制作猪肉调料的时候不用酱油,而用大酱。” “哦,怪不得味道这么清淡,原来秘诀在这里啊?正好合我的口味。” 除了貊炙以外,大王还品尝了其他食物,每吃一口都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提调尚宫和崔尚宫不由得垂头丧气。 那天早晨,御膳房的所有宫女全都聚集在食膳间*(御膳房的餐厅——译者注)里。偶尔宫中有大事时大家会聚在一起吃饭,今天就算是给最高尚宫献贺礼了。 几张桌子摆在一起,围成一张大长桌,两边坐了五十余名宫女。最高尚宫还没来,所以正中的位置空着。今英冷冰冰地坐在旁边的座位上。 不一会儿,最高尚宫进来了,她问崔尚宫。 “这孩子是谁?” “她叫今英。” “丫头怎么能坐这个位置?” “从前任最高尚宫开始,她就一直坐这个位置,并对各种食物进行评价。” “是吗?” “这是个具有绝对味觉的孩子。” “绝对味觉?” “是的,嬷嬷。” 崔尚宫点头应道,今英摆出一副傲慢的表情。 “那好,现在就试试看吧?你尝尝这个。” 最高尚宫指了指放在面前的貊炙説。 “里面都用了哪些调料,你一一説来听听。” 只嚼了两三口,今英就满怀自信地回答。 “总的调料是酱油、醋和白糖,还加了芝麻盐和水。” “对。” “另外又有葱花和蒜末的味道,表明肉和香菇是单独炒的。” “那单独炒过的肉里又放了些什么调料呢?” “酱油、葱花、蒜末、香油、胡椒粉、白糖和芝麻盐。” “是吗?你们也都尝尝,然后猜猜都放了哪些调料。” 最高尚宫命令一下,丫头们都忙着品尝放在各自餐桌上的貊炙,一时间室内乱作一团。 “你认为这孩子列举的这些都对吗?” 最高尚宫问崔尚宫。 “是的。” “你也是吗?” 这次问的是韩尚宫。韩尚宫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做明确的回答。 “大家都这么认为吗?没有人回答,看来果真如此了。” “有红柿子。” 分明传来这样的声音。然而声音太低,根本分辨不出来自哪里,説话的人是谁。 “刚才説什么?” “不是白糖,是红柿子。” 説话的人是长今。场内一阵骚乱,所有的人又重新尝了一遍。今英的目光分外冷漠。 “你为什么认为里面放了红柿子?” “嚼肉的时候,感觉有红柿子的味道。” “对!我在里面放了红柿子,当然有红柿子的味道。我刚才还让大家仔细想想猜测一下,看来我真是糊涂。大家看!拥有绝对味觉的另有其人!” 没有人敢搭茬,场内死一般的沉寂。崔尚宫和今英脸色陡变,红得便如柿子一般。 “的确是红柿子!因为红柿子的味道比白糖更柔和更清淡,所以我就试验性地放了一些。红柿子有利于预防换季感冒,还有助于解酒。听説大王昨天夜里喝酒了,所以我特地放了红柿子在里面。这个孩子猜对了!” 感叹和羡慕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长今身上,今英羞愧得全身发抖。 “每个人料理食物的手艺各有不同,但是品尝味道的水平是没有差别的。食物就是这么平等的东西,只要不懈努力,不论年纪大小,机会都是公平的。最高尚宫的位置也将传给最有实力的人,希望大家继续努力。” 最高尚宫的演説结束了,丫头们贪婪地大吃起来。韩尚宫充满信任地望着最高尚宫。长今坐在旁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闯了大祸。长今笑了很久,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回到了父母都在身边的白丁的村庄。 从此以后,韩尚宫交待长今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就爬上后面的小山,用一百天的时间采集一百种野菜。在这一百天的时间里,一百种野菜分别以煮、晒、炸、炒等方式烹制,有时也直接生吃,品尝之后详细记录味道和香气。 白天过后,长今就在韩尚宫面前闭上眼睛,品出各种调料、佐料和酱的味道。经过这道程序以后,长今开始闭上眼睛训练准确估计调料的数量。不用眼看,只用手指尖取适量的调料,便能调出最佳的口味。此外,长今还学习了各种食物之间互相对比、提升以及彼此遏制的特性。 “酸而苦的食物里放入甜物,味道会中和;甜而香的食物里加入咸物,味道得到强化。” 在此基础上,韩尚宫教会了长今熬肉汤的方法,以及使用药材的方法,并且告诉她用水的道理,并非所有食物都使用清水,热水、冷水、温水、淘米水、矿泉水、加入糯米粉的水,等等,根据水的特性不同,食物的味道也各不相同。 在这期间,长今的好奇心与日俱增,当然麻烦也没少惹。为了根据食物的量判断水烧干的时间,她把铁锅烧干了;为了了解哪种燃料最好,她点燃各种木头,结果引发了一场火灾;为了了解炭的味道,她竟然抓起炭来就吃。 其间,御膳房也遇上了难题。孝惠公主开始拒绝所有食物,到第六天,甚至大王和王后也开始拒绝用膳了。眼看着公主饿肚子,父王和母后又怎能只顾自己吃饱呢。御膳房进入了非常时期,最后孝惠公主竟然晕倒了。 对于提调尚宫、最高尚宫、崔尚宫、韩尚宫来説,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崔尚宫接到了处理公主拒食事件的命令。当务之急是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公主进膳,然而费尽心思所做的膳食,公主都只説脏,嚼一口便推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今英焦急地等待着,看见崔尚宫回到御膳房,赶紧拉住她説。 “刚才吃了一点点,看来还得多用香辛料。” “可是姑妈,过量的香辛料只能临时……” “虽説是临时的,但是香辛料里含有刺激食欲的药材,只要进食量稍微增加,她就有胃口了。” “在我看来,公主之所以拒绝进膳,肯定另有原因。” “那你説该怎么办呢?本来孝惠公主就怕羞,不爱説话。从小都没撒过娇,就连她的母亲王后娘娘都猜不透她的心思,为她操碎了心。” “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不管怎么样,你先到酱库找一些陈年大酱,用这个做调料试试。” 前往酱缸台的今英遇见了长今,长今正把头伸进一个比自己大两倍的酱缸,整个身体几乎全都陷了进去。从缸里出来的时候,满脸满手都是大酱,手上还拿着一根沾了大酱的木棍。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哦,原来是今英姐姐。” “你从酱缸里拿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哦,这个,是木炭。” “木炭?” “嗯,我想知道木炭什么味道,所以就尝了尝。我没尝出什么味道来,可第二天早晨的大便颜色跟平常完全不同。我想知道酱油、大酱或者醋的颜色会发生什么变化,就把木炭放进来看看。” “怪不得你每次都要挨崔尚宫嬷嬷的打呢。” “嘿嘿,我是不是有点过分?姐姐要不要尝尝?” 説着,长今顾不得听今英的回答,用手蘸了一滴醋抹在今英的嘴唇上,然后饶有兴趣地咯咯笑起来。此时的长今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稀里糊涂的今英情不自禁地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她突然意外地高声説道。 “哦?醋的呛味没有了!” “你再尝尝这个。” 大酱没什么变化。心存疑惑的今英用手蘸了一滴酱油,品了品味道。 “这个……味道好多了。” “嗯。我把木炭弄碎,上面有很多小孔,小孔容易吸味,所以木炭具有祛除酱油杂味的效果。” “好,我们告诉韩尚宫,在酱油里放入木炭吧。” “嗯。” 长今痛快地答应着,又蹦蹦跳跳地跑到酱油缸前,歪歪斜斜地探身进去。望着长今的身影,今英的表情相当复杂,她似乎无法理解长今,却也讨厌不起来。 今英突然心生一计,精神振奋地大步跑开了。丁尚宫、崔尚宫、韩尚宫、闵尚宫正聚集在御膳房里研究着什么。 “现在只能尽一切努力了。崔尚宫什么都能做好,就按照你自己的方式去做吧。韩尚宫你去煮山药粥,里面放一些刺激食欲的陈皮、砂仁、白豆蔻。闵尚宫把干大枣烤熟后磨成粉末,苏子叶也做成粉末,每样食物里都放一点。” “可是嬷嬷,公主连美味可口的食物都不吃,这些放了药材的食物她又怎么会碰呢?” “那怎么办呢?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内医院已经説了,公主并没有生病。她心灵脆弱,可能是因为什么不为人知的心事才拒绝进膳的。膳食的材料固然重要,可是更需要我们精心调制。” “是,嬷嬷。” “继大王和王后娘娘之后,现在太后娘娘也拒绝进膳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吗?孝惠公主身体健康的时候也从不吃零食,只用正餐。所以又不能在饭上撒什么粉……” 随着最高尚宫一声长长的叹息,其他尚宫的眉宇间也更凭添了一份忧愁。 崔尚宫刚刚走进料理室,随后跟来的今英就正色説道。 “嬷嬷,今天的膳食交给我来做!” “为什么?你有什么妙计吗?” 今英不再説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崔尚宫,好象要把她看穿似的。今英的表情相当认真,崔尚宫决定听天由命,姑且相信她一次。 食物是崔尚宫亲自送去的。面色苍白的孝惠公主无力地坐着,公主殿的致密尚宫和保姆尚宫正在犯愁,脸上满是焦虑,整齐站立的提调尚宫和长番内侍都以尖锐的目光盯着餐桌。内侍分出入番和长番两种,住在宫外每天上下班的内侍叫出入番内侍,在宫中吃住的内侍就叫作长番内侍。 致密内人打开餐布。只有一碗粥和抹在粥上的蟹酱,还有一碟咸菜。长番内侍立刻大吼起来。 “哎,你们到底做的什么呀?” “公主就连刺激食欲的特殊食物都吃不下,你们竟然送来这么没有诚意的东西?” 提调尚宫也过来帮腔。这时,最高尚宫沉着而果断地説道。 “对不起!还是先请公主舀一勺粥尝尝吧。” “哪有你这么放肆的?赶快退下,重做!” 这些人在一边争吵,孝惠公主闻了闻气味,用勺子舀了一口。一口、两口、三口……保姆尚宫屏住呼吸细细数着,公主好象还不打算放下勺子,仍然慢慢在喝。 “公主,现在您吃得下了?” 保姆尚宫激动得哽咽了。公主微笑着点了点头。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叹不已。 “既然吃得下,为什么还让大王操这么多心呢?” “其实……” “是的,公主,您请讲。” “这粥没有异味。” 大家都在摇头,唯有最高尚宫恍然若悟。 “上次下雨让米仓进了水,后来虽然采取了补救措施,但还是让青春妙龄而且味觉敏感的公主倒了胃口。” 听完最高尚宫的话,公主轻轻地笑了。 “最高尚宫説的对吗?” 公主依旧只是笑了笑。 “既然您不喜欢那种味道,为什么不早説呢?” “父王和母后都能吃的御膳,我怎么能……” “哦,公主……” 保姆尚宫流下了热泪,她躬着上身,好像要行礼。 因为解决疑难问题立下大功,当天晚上,宫女们又聚集在食膳间用餐。长期以来忧心忡忡的宫女们终于轻松下来,尽情享受着美好的休息时光。最高尚宫望着大家,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这次事件的原因是年幼的公主对气味产生了强烈反感。大家都没有想到的问题,最后由崔尚宫解决了。你用什么办法去除饭里的杂味的?” “不,解决问题的人不是我,而是今英。” “哦,是吗,你的秘诀是什么?” “是木炭。” “木炭?” “是的,我在饭里放入木炭,米饭的杂味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 “我发现长今把木炭放在酱油里能够祛除酱油的杂味,突然就想到了这个主意。” “把木炭放在酱油里?” “是的,嬷嬷。长今放过木炭的酱油缸不但没有异味,而且味道也更好了。最高尚宫嬷嬷也尝一尝吧。” “好,好,我一定要尝尝。你们今天让我很高兴,我希望大家都以今英和长今为榜样,努力做出更好更可口的食物。” 看着最高尚宫心满意足的样子,今英和长今相视一笑。最高尚宫和韩尚宫目光相对,彼此都匆忙地转过头去。 第六章 缘 又是一年春光明媚。随着不约而至的季节更替,做了八年丫头的长今终于长大成人了。庭院里的白木莲花开得满树灿烂,尽管姿态艳丽却不能与长今相媲美。 大王的诞辰正在一天天迫近。因为明朝使节团届时前来祝贺,所以原本打算俭省的计划不得不修改。当时,朝廷担心明朝会以中宗反正为由吹毛求疵。于是,此次明朝使节团参加生日庆典就有了特殊的意义,必须全力以赴做好充分的准备。 最高尚宫把尚宫以下所有内人和丫头都叫到食膳间,共同研究制订寿宴的仪轨。 仪轨,即有关王室或国家重大活动的记录。宫中举行宴会时,通常任命一位进宴都监,负责策划并指挥仪式的全部过程。进宴都监把有关宴会的全部事项记录下来,就成了活动计划书,即进宴仪轨。例如,临时修建的熟设所*(举行国宴时,临时用于烹饪食物的场所——译者注)需要几间,士兵吃饭用的犒馈所需要几间等,都要详细制定计划。 正在翻看仪轨的崔尚宫突然抬起头来,问最高尚宫。 “这次寿宴有金鸡吗?” “金鸡?” 韩尚宫感觉有些惊讶。 “金鸡出产于中国四川省,据説是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秦始皇曾经吃过。” “嬷嬷您见过金鸡吗?” “听説崔尚宫亲手做过这道料理,是真的吗?” “是的,我哥哥和中国素有往来,所以我见过两三次,至于料理则只有一次。” “这次的金鸡是中国皇帝通过使臣亲送的。所以,殿下寿宴的准备工作和使节接待工作不能有半点疏忽。这次的主料理金鸡,就交由崔尚宫负责。今英从旁积极协助,确保做出最美味的料理。” 今英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长今羡慕地注视着今英。 晚饭过后,宫女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御膳房的院子里,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寿宴。如此大型的庆宴已经多年没有举办了,何况这次又恰好赶在春天。樱花树枝上悬挂着诱人的花瓣,每当春风拂过,景致美不胜收,几欲让人为之迷醉。春天的暮霭激起浓厚的思念,几乎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就连不知心心相念为何物的人都心神摇荡了。然而调方却是黯然神伤。 “人家永远是乘胜前进。我成为内人都五年了,才只是个负责蒸食的中赞*(朝鲜时代内人分三级,分别是上赞内人、中赞内人和下赞内人——译者注),而她连内人仪式都没举行,竟然成了大王寿宴的帮手……” 令路不知深浅地插了一句。 “那姐姐你也赶快立功啊。” “什么话!总得给我立功的机会,才谈得上立不立功吧!” 从旁经过的韩尚宫正好听到了这句话。 “立功不用等机会。只要你真有实力,机会随时都为你准备着!” 调方大吃一惊。旁边的闵尚宫好象也很不满。 “从这次的金鸡料理就看得出来,总是交给平时就经常做的人,其他人哪有机会积累经验啊?” “大王的御膳是让你们积累经验的吗?为什么就知道诋毁别人,自己却不努力呢?” 韩尚宫掩饰不住心中的厌恶之情,转身离开了,她还要接受最高尚宫的吩咐。 “我把你叫来,是想告诉你不要过于伤心。” 最高尚宫没头没脑地説道。 “我説的是金鸡料理,虽然你没表现出来,心里一定很失落吧?” 还以为是什么意思,原来她在暗中揣摩韩尚宫的心思。 “您明知我这个人的性格,为什么还説这些不愉快的话呢?” 韩尚宫的声音里饱含着愤怒。 “好了,好了,区区一个玩笑你都受不了。” 韩尚宫气不打一处来,而最高尚宫却是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 “其实是这样的,提调尚宫总觉得太平馆*(朝鲜时代,明朝使臣居住的客馆——译者注)的尚宫们信不过,所以让我派你去。到了那里好好照顾使臣们的饮食,可千万不能疏忽啊。” 最高尚宫收敛了笑容,很严肃地説道。韩尚宫什么也没説,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尽管如此,最高尚宫注视韩尚宫走远的目光里仍然充满了至高的信任。 司饔院前的庭院里到处都是盛满食物的大车、小车和平车,人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司饔院隶属于吏曹的属衙门,负责王宫里的食物,同时兼管在全国各地设立鱼所,捕捉鱼类献给王宫。 司饔院朴副监把金鸡递给等候在一边的崔尚宫,没有忘记叮嘱她几句。金鸡被关在一个特别制作的鸟笼子里,正骨碌碌地转着眼珠。 “金鸡可是无价之宝,一定要保管好。” 崔尚宫接过金鸡,像供奉神灵似的捧回了饲养场。王宫饲养场里有狍子、哈巴狗、鸡、沙獾等,凡是来自国外的牲畜,这里应有尽有。 “我要立刻出宫购置金鸡料理的材料。从现在开始直到寿宴那天的早晨,你一定要看好这只金鸡,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您就放心出宫吧!” 崔尚宫走了。今英出去舀水,才离开不大一会儿,谁知等她回来的时候,金鸡竟然不见了。今英面若死灰,拿在手上的水碗跌落在地。鸟笼子的门开着,门闩不见了,有人偷走了金鸡。 从饲养场附近找起,太后殿、东宫殿等全都找过了,甚至连便殿都悄悄巡视过了,可是哪儿都没有金鸡的影子。后院也找过了,没有发现金鸡,只有明媚春晖倾洒在大地上。沿着宫墙往前走,突然间今英精神一振,竟是下水道。桥下打了个圆孔,水从中流过,水沟上面被什么东西覆盖了,今英发现有什么在动弹。 説不定就是金鸡!紧张的今英向前迈出一步,正好对方也突然直起了腰。竟是长今。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捂嘴,生生地咽下了差点迸发出来的惨叫声。 “吓死我了,姐姐你怎么来这儿了?” 忐忑不安的心脏稍稍平静了,长今放下手来嘟哝着説。 “哦,没什么……你怎么到这儿来?” “我来找点儿花瓣做花煎饼,刚从树上凋谢的樱花漂浮着水上,我正在看呢。” “后院可是严禁出入的地方!” 今英分明在説“这次算你走运”,她瘫软似的蹲了下来。长今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到花瓣浮在水面,长今想起了跟父亲一起看门前小河旁的紫薇花的情景。 “因为开花时间比较长,所以又叫百日红。如果有人挠它的树皮,叶子就会动,所以也叫小痒痒树。” 父亲讲到树有三个名字的理由,还説你永远都叫长今,你只有一个名字,不管你是白丁也好,中人也好,你永远都是徐长今,这个事实无法改变。当时,父亲的嗓音仿佛有些湿润。过不了多久,那座空荡荡的房子和铁匠铺也会迎来夏天,漂浮在水面上的紫薇花瓣又将经过门前的小河。 长今想着自己的父亲,今英想着金鸡,两人暂时忘记了使命,顾自犯起愁来。长今首先抖擞精神。 “可是姐姐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今英犹豫良久,索性把这件事合盘托出。听今英説完,长今决定帮助她。 “正好韩尚宫去了太平馆,我们一起去找吧。收养我的大叔是个待令熟手,应该有办法弄到金鸡。” “如果恳求大伯帮忙,应该也能找得到,可是……我们没有得到允许就擅自出宫,万一被发现了,你我都要受处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你弄丢了金鸡,这已经够你受罚的了?” 长今説的也是那么回事。今英为难地看了看宫墙。只要翻过一道石墙,就是宫外了。 “再説了,金鸡不仅是大王寿宴上的主打菜肴,还是明朝皇帝送来的礼物。这不仅是姐姐一个人的问题,更关系到御膳房的所有宫女,甚至事关国家安危。快走吧!” 不等今英回答,长今猛然起身,并向今英伸出手去。今英磨磨蹭蹭,始终不敢轻易抓住这只手,长今等不下去,催促今英道。 “没时间磨蹭了,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长今的身体已经向宫墙倾斜了大半,今英受到鼓舞,终于站起身来。 好容易赶到崔判述的家,刚巧崔判述外出不在家。看见今英,执事大惊失色,赶紧带她们朝正屋走去。 “有个东莱商人来找大人做生意,大人去跟他会面,晚上喝酒可能要到很晚。” “糟了!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如果不能在今天夜里看见大伯并弄到金鸡,我一定会被驱逐出宫的!” “难道……小姐……您没有出宫令牌就擅自出宫吗?” “现在的问题不是出宫令牌,我要找到金鸡、金鸡!” “我听説宫女一旦进宫,不变成尸体是不能出来的。” “还用你教,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出宫有罪,弄丢金鸡有罪,反正都是一样,都要被驱逐出宫!只是金鸡有可能连累到御膳房的全体宫女,甚至使国家为之遭殃啊!” “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帮您找金鸡。小姐您还是赶紧回宫吧。” “不行!我一定要亲手把金鸡带回去!” “现在天已经黑了,就算去找,也不可能找到。不管怎么样,小姐您都要在这里等着,千万不要出去!” “别着急,我一定帮您找回金鸡!” 今英急得直跺脚,就连旁边的长今都急得两腿发麻。 “姐姐,反正今天晚上是不可能找到了,在这里干等着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我还是到德九大叔家去一趟吧。” “那边会有什么办法吗?” “德九大叔肯定认识几个买卖食品的商人,他又专门为大王做滋补品。与其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执事身上,我这东方不亮西方亮的办法不是更安全吗?” “那你最晚也要赶在酉时之前回来,如果戌时以后不在住所,会受罚的。” “我知道了。” “长今,这个你带上。” 今英从随身口袋里掏出几枚铜钱塞给长今,长今接过铜钱就跑开了。 “长今!” 正准备开门,长今听见今英匆匆叫自己的名字,回头看去,后院的槐树高过了房顶,今英就在这背景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长今。 “谢谢!” 长今笑了笑,飞跑出去。 “我今天腰疼……” 德九紧抓腰带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嘴里还在不停地耍着贫嘴。他不时把腰贴到墙壁的角落里,看样子怎么也不像腰疼,倒比健康人更健康。 “前天头疼,昨天腿疼,今天又轮到腰了?你的身体有一天正常吗?” “所以……这个……” “让你干活你就找借口推辞,收完酒钱就揣进自己腰包,如果今天你还想推掉,你还是个男人吗?” “谁想推掉了?我不是腰疼吗?” “我不管!今天就算你腰折了、头炸了,我也不管,我不管!” “你这臭婆娘!别的时候先不説了,腰疼怎么做啊?” “忍着,那个地方不疼吧?” 德九媳妇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来就要解丈夫的腰带。德九就像听见人声吓傻了的河蟹,蜷缩着藏匿了四肢。 “你看看,男人也是有感情的,你就知道用力推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既然如此,我今天还非做不可了!平时只有给丈夫搓背的时候才能看见丈夫的身体,这叫我有什么乐趣?” “哦,哦,好,我现在就脱。我要脱衣服了,你去熄灯!” “熄什么灯啊……这么大岁数了,难道你还害羞啊?” 即便如此,德九媳妇好象还是非常喜欢丈夫的可爱样,她咧嘴笑着悄悄坐起身来。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德九。 “德九大叔,我是长今!” 德九推开妻子,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长今!哎呀,长今啊,看见你真高兴啊。” 长今冲向欣喜若狂的德九。 “您还好吧?” “还好,我就算进宫也只能老远偷看你一眼,应该想办法靠近才行啊。哎呀,我们长今都长成大姑娘了,快进来!” 被德九推开以后,德九媳妇回到房间背对门口坐下,第一句话就是抱怨。 “要来也得看看时间吧,出宫休假也不该是这个时间啊!难道是被赶出宫了?” “对啊,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长今向德九打听弄到金鸡的渠道,德九猛然起立。 “出事了,出事了!” “孩子,趁着还没被人发现,赶紧回宫!就算被赶出宫来,这里也没有你的地方了。” “没有办法啊!明天天亮之前必须弄到金鸡,然后我跟今英一起回宫。” “好吧,既然已经出来了,今天先睡觉,明天你跟我上雏鸡店看看。” “谢谢您,我就知道大叔有办法。” “哎哟,大人孩子你都不管,根本办不到的事你倒逞能揽下了。” 德九媳妇紧握拳头,瞪大了眼睛。德九吓得躲到了长今背后。 德九和长今在天亮之前赶到了雏鸡店。所谓雏鸡店,其实就是买卖野鸡或家鸡的地方。德九拿起一只黄色的公鸡递给长今。 “大叔,金鸡不是家鸡,而是野鸡。” “金鸡是野鸡吗?哎呀,这个你该早説嘛。” 德九边説边走到老板面前。听长今这么一説,德九的心里就更着急了。 “不是这个,有金色的野鸡吗?” “金色的野鸡是什么呀?” “就是金鸡、金鸡。” “金鸡?哎呀,刚才就应该这么説嘛!什么金色的鸡、金色的鸡,烦不烦呢你……” 长今在旁边默默聆听,顿时感觉浑身滚烫。 “你知道金鸡吗?” “见倒是见过。不过通常都不在雏鸡店里卖,那些跟中国商人做交易的湾商*(17世纪末期从事中朝贸易的义州商人——译者注)带回来两三只,很快就被大户人家的仆人买走了。也就是説,这是直接交易。有一次我在松坡码头看见过,当时湾商的船刚靠岸不久。” “长今!这就好办了,今天正好是湾商船在松坡码头靠岸的日子……” “是吗?” 长今喜出望外,立刻赶往松坡码头。 码头上荡漾着春天的气息,商贾行人往来如梭,熙熙攘攘。尽管在清早,江风却是十分柔和。松坡码头作为水货集散地,是以全国有名的常设市场——松坡市场为背景发展起来的。船只在松坡与蚕室之间往来穿行,为汉阳人运送木柴。 长今站在松坡市场入口处等待德九。德九打听到了货船到埠的时间,表情却是十分扫兴。 “听説船要到申时才能到呢。”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赶在酉时之前回宫!” “在这之前我们可以先做好准备工作。首先找到商人,船一靠岸立刻就把金鸡卖给我们,你拿着金鸡直接回宫。” 尽管并不像説的那么容易,但除了寄希望于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所以呢,为了收买商人,应该先给他们灌上几升酒,你説是不是?” “哦,对!” 长今数出几枚铜钱给了德九,德九兴高采烈地跑开了,甚至没讲好什么时候回来。 “大叔,今天説什么也不能迟到啊,知道吗?” “那当然,那当然!你不要担心,就在这里等我。” 长今还是隐隐觉得不安,却也只能相信德九。 等待德九的时候,长今无事可做,就在市场上转悠起来。长今来到一个卖杂货的遮阳篷前面,立刻就被那里的图画和书籍吸引住了。突然之间,长今感到一阵寒气袭人,侧身去看,一个目光不同寻常的女人正向自己走近。长今和那个女人目光相遇,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惊慌失措地把视线转回到图画上。这时,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擦身而过,把一个纸条样的东西塞进女人手里,飘然离去。 长今没有力气逛市场,也迈不动步子,于是来到小山入口处的一座亭子。这个地方没有人来人往,悠闲安静,码头和汉江尽收眼底。长今坐在亭子里,刚刚松了口气,突然悄悄走过来两个男人,每人抓住了长今的一条胳膊。 不等长今做出丝毫反抗,便被带进一片茂密的松林。 “把你藏的东西拿出来!” 听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长今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男人取出了堵在长今嘴里的东西,她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你……你们説什么?什么藏东西,我不知道啊。” “赶快拿出来,免得我们没搜你的身!” 一听説要搜身,长今更加害怕了。 “你们不要这样!我既没收过别人的东西,也没藏过什么呀。” “贱女人……” 一个阴森森泛着白光的东西碰到了长今的脖子。长今情不自禁地睁眼去看,竟是一把刀。长今登时魂飞魄散,拔腿就跑,刀也紧紧跟随长今,就像贴在她身上一样。 “不是这个女人!”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长今从死亡的边缘解救了出来。 “是旁边那个穿蓝裙子的女人!” 男人慌忙撤刀,迟疑了一会儿。刚才那个説话的男人向长今走去,此人头戴战笠,下身穿的却是贵族人家的普通服饰。 “那女人在码头上,要上船了,立即行动!” 话虽是説给另外两个男人听的,但是眼睛却始终盯住长今。 “对不起,没伤着您吧?” 长今勉强控制着浑身的颤栗,来不及回答什么。戴战笠的男人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就跟前面的人一起消失了。 幸好德九买到了金鸡。长今接过金鸡,连个谢字都没来得及説,拔腿就跑。离开市场走进山路的瞬间,尖锐的金属声差点穿透了长今的耳膜。不知道这边又发生了什么事,长今正想赶快离开,突然看见茂密的松树林中隐约有个人影,猛地又消失了。动作异常敏捷,甚至分不清是人是鬼。 “倭寇的密探!还不乖乖地束手就擒!” 这句话让长今心惊肉跳。不但内容惊人,而且这声音跟刚才在紧急关头救了自己的那个男人极为相似。长今忍不住好奇,伸长了脖子。没走出多远,她就看见有几个男人在树桩之间举刀对峙。 双方各有四个人,正准备向敌人发起猛烈的进攻。紧接着,刀与刀相遇,双方厮杀起来。最后,两边各剩一人。这边是戴战笠的男人,另一边则是那个贵族打扮的男人。 长今心里想的是赶快拿金鸡回去见今英,无奈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这时,贵族男子把戴战笠的男人压倒在地,好象从他身上找出了什么东西。他刚刚放松下来,准备打开来看个仔细。突然,一个影子如风而至。就在长今发现蓝裙女人的同时,只见她挥刀朝贵族男子刺去,不偏不倚地正中男人后背。蓝裙女人夺过地图,又风一般消失了。 长今上前察看,发现男人已经昏厥。他躺在那里,满地都是湿漉漉的鲜血。长今不知所措,身体不停地颤抖,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把短刀拔了出来。必须一下子拔出来才行,长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长今紧闭双眼,手上用力,男人的身体猛地一挺,随后又倒在地上。 “呃啊!” 拔刀那一瞬间的感觉把长今吓坏了,她大声惨叫着把刀扔出很远。鲜血找到了出口,更加猛烈地汹涌而出。长今急忙撕下一片衬裙,帮男人止住血,一边止血还一边用眼睛寻找着什么,视野之内好象没有,长今的目光逐渐从身边扩及到更远处。 “酉时之前……酉时之前……” 长今不由自主地轻僧叨念。 还好,总算在向阳的岩石缝里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是比黄瓜更有黄瓜味的地榆,虽然还没有开花,但是有止血作用的杆茎已经长成。长今采完地榆回到男人身边时,鲜血的腥味早已弥漫开来。她担心这样下去金鸡会窒息,但是不管怎样,先救人要紧。 长今急于捣药,结果总是碰到自己的手背,忙得不可开交。 应急处理完毕,长今又为男人把脉。如果有同伙及时赶来找他,也许还能保住性命。长今不忍心把这将死之人独自抛下,但若再耽误一会儿,自己也就死定了。她拿好金鸡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等她匆匆赶回的时候,今英已经离开了崔判述家。 “哎呀,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崔尚宫嬷嬷和今英小姐都等急了。” 执事嘴里説出的“崔尚宫”三个字,要比今英离开更让长今震惊。 “崔尚宫嬷嬷也来了?” “她説你们两个出宫的事已经露馅了。所以崔尚宫嬷嬷来把今英小姐强行带回去了,当然啦,今英小姐説什么也不肯一个人先走。” “到底还是被发现了。金鸡呢?” “我弄到了一只。” “原来如此!” 谢天谢地。长今又觉得自己是枉费周折,顿时心生沮丧。 “您也不要丧气,还是赶紧追上她们吧,她们刚离开不久。” 执事话音未落,长今早已跑开了。可惜金鸡让她快不起来,尽管如此,长今也不能把金鸡丢下。 敦化门前,崔尚宫正拿着出宫令牌给士兵看。今英跟在崔尚宫身后东张西望,终于与咬紧牙关跑来的长今目光相遇。她的脸上露出短暂的喜悦,继而又满怀遗憾和歉意地望着长今。崔尚宫强行扭住今英的胳膊。 长今束手无策,呆呆地望着被强行拉走的今英。今英一步一回头,终于消失在长今的视野中,仿佛一切也都随之消失了。 “古往今来,宫女之法甚于国法。区区宫女竟敢翻越宫墙?” 勃然大怒的提调尚宫厉声呵斥。最高尚宫以及御膳房所有的尚宫全都垂首侍立,犹如罪人。王宫上下都忙于准备大王寿宴的关键时刻,长今却被内禁卫军官带走了。如果不是这样,最高尚宫还可以在她的职权范围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竟然有这种事情发生,可见宫女教育何其松散!” 铁证如山,谁都无话可説。韩尚宫阴沉着脸,忧心忡忡。 “简直是可恶之极!最高尚宫罚俸半年!带领长今的韩尚宫、负责御膳房教育的崔尚宫,分别由上赞降至中赞!至于长今,除了领受内禁卫的惩罚,明天凌晨还要重责二十大板!” “嬷嬷!” 韩尚宫的几近于哽咽了。 “她还只是个丫头,面对即将死去的血肉之躯,一时失去了分辨能力,所以才如此轻举妄动。求您发发慈悲吧!” “你给我闭嘴!如果不想被赶驱逐出宫,就给我闭嘴!” 提调尚宫脸色铁青。既没有人敢求情,也没有人敢退下,所有在场的人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真想让我赶你出去吗?” “……” “我不愿再看见你,马上出去!” 即使再坚持下去,提调尚宫的气也不会消。走出执务室的尚宫们全都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 最高尚宫立刻赶往长番内侍的执务室,块头肥大的她摇晃着胳膊逐渐走远。韩尚宫茫然不解地盯着她的背影。 “我也是刚才听説的,提调尚宫下了命令,我也没有办法,这是宫女们的事。” “可你不是分管御膳房吗?这孩子冤枉啊。” “至于最高尚宫为什么要为手下包庇过错,这可不在我的权限之内。” “既然如此,内禁卫那边还请您帮帮忙。她已经被赶出宫了,听説还要追究她侵犯王宫的罪过。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帮忙阻止。” 长番内侍默默无语,不置可否。 “如果一定要赶她出宫,为什么非要从内禁卫的监牢里离开呢?可不可以让她从我的房间里走?” “我明白了,这个我倒是可以帮帮忙。” 今英也在向崔尚宫求情。 “这些事情都是因我而起。” “最高尚宫嬷嬷也会处罚你的。” “不管怎样处罚我,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但是请您救救长今吧。如果提调尚宫了解事情的经过,也许就会改变主意的。” “这样一来,不但你私自外出的事,就连我欺骗提调尚宫拿到令牌,还有你弄丢金鸡的事,不都得让提调尚宫知道了吗?” “长今什么过错也没有,为什么要让她独自受罚呢?” “事情的确是因你而起,但她没有按时回来,这就是她的错了。” 今英无话可説,向来都只散发着傲慢光芒的眼睛此刻正在不停地流泪。 “从现在起你就把这件事情忘掉吧!一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要惹出更大的乱子。我的话你一定要牢记、再牢记,知道吗?” “嬷嬷,求求您……” 崔尚宫转身背对着今英,冷漠得似乎能够掀起一阵凉风。望着她的背影,今英一边叫嬷嬷,一边茫然地哭泣。 长今被内禁卫放出来后回到住处,与韩尚宫面对面坐着。美丽的脸憔悴不堪了,仿佛在地狱过了一夜。 “你打算就这么走吗?” “……” “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我做内人时有一位朋友,也和你一样好奇而且热情。有一天,她被驱逐出宫,我却无能为力,什么忙也帮不上。” 韩尚宫在哭泣,却没有一滴眼泪,怜悯、无力和感叹让她瞳孔充血,竟然流出了血泪。 “真的是无能为力啊。” 韩尚宫不停地重复这句话。长今不由得想起母亲,悲伤顿时涌上心头。 “母亲被赶出宫时,她的心情也像我这样吗?也是这样悲伤、茫然,感觉就像被抛弃了吗?” “真的是无能为力,什么忙也帮不上……” 当时的她也像现在这样感慨,吞咽血泪吗?经历两次难以忍受的生离死别,却不能放声痛哭,宫女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样呢?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心灵,才能成为宫女呢? 晨曦透过窗户纸射进来。长今站起身来行了个大礼,她低下头去,终于还是掉下一滴眼泪,打湿了地面。 “嬷嬷,是您给了我这个没有父母的孤儿血肉般的亲情,请您务必保重。” 韩尚宫没説一句道别的话。然而当门关上,当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时,韩尚宫终于还是小声啜泣了。当然,早已离去的长今无从知道。 最高尚宫的住处门户紧闭。长今在门前施礼,身后的御膳房尚宫、内人和丫头们全都遗憾地望着她,就连令路的表情都有些难过,今英也夹杂在这些沉痛的面孔之间。连生没来,不知道她正躲藏在哪个角落里偷着哭呢。 施礼完毕长今正准备离开,今英向前迈了一步。尽管已是春天,但她看上去却是冰冷的,仿佛站在寒风中。 “一切都是因为我。” “不是的,我没有按时回来,是我的错。我走了。” 长今走了。距离越来越远了。竟然没有握一下长今温暖的手,今英为自己的无情而后悔。现在她想要伸手,只是太迟了。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今英更用力地双手揪紧裙角。 “长今!长今啊!” 听到这个声音,所有的人都回头看去。只见连生把裙角卷到膝盖之上,跌跌撞撞地正往这边跑来。长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长今!” “好,我还以为走之前见不到你了。” “来……长今……説……説是让你去茶栽轩*(朝鲜时代负责试验栽培从明朝引进的各种珍贵药草和植物的下等官衙——译者注)。” “什么?” “哎呀,累死我了。提调尚宫嬷嬷説让你去茶栽轩。” “茶栽轩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提调尚宫收回了赶你出宫的命令。”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们的最高尚宫嬷嬷和韩尚宫嬷嬷哭着为你求情。她们宁愿放弃三年俸禄,只求把你留在宫中。” 长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最高尚宫和韩尚宫正从提调尚宫的住处往这边走来,两位尚宫的眼睛都深深凹陷下去。 最高尚宫什么也没説,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韩尚宫走过来,眼圈立刻就红了。见此情景,长今也流下了热泪。 “怎么能动不动就哭呢?” “因为我……嬷嬷为了我……” “不要説了!虽説比赶出宫门要好,但对一名宫女来説,去茶栽轩和被抛弃也没什么区别。要是这样,你还愿意去吗?” “是的!我去!” “当然了,不久后的御膳竞赛你也不能参加了。不能参加御膳竞赛,也就无法成为内人,这个你也知道吧?” “是的。” “你做御膳房宫女的日子就等于结束了!要么就此放弃,要么到那边以后不管什么事都尽心尽力去做好,这个由你选择。这是我给你出的题目。” 一道简难的题目。但是只要不离开王宫,长今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马上就走!” 听完这句话,长今立刻迈出脚步,连生抽泣着跟在后面。 “长今啊,你一定要回来,记住了吗?” 但是长今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只是用力握了握连生的手,然后松开了。 连生站在那里,就像路标一样。长今与连生的距离逐渐扩大,越来越远了。春日的阳光灿烂得让人心痛。温暖的大地上,一个影子仿佛被钉牢在地,一个影子渐渐走远,还有另一个影子,那是站在远处目送长今离开的今英。 从敦化门出来,还要走一段漫长的山路,尽管属于王宫,却并不在宫墙以内。因为这里地势较高,看得见王宫的屋顶。 长今难以摆脱心底的忧郁,一边走路一边盯着脚底的宫鞋。一个身穿内禁卫训练服的男人正从对面走来,男人用布包着肩膀。正是长今的紧急处理最终挽救了这个生命。两个人擦肩而过,各自沉浸在思绪中,谁也没有认出对方。 所谓茶栽轩,其实只是位于王宫围墙之外的一片菜地,专门用来栽培从明朝或俄罗斯引进的贵重香辛料和药材种子。当时,汉阳城内禁止种植庄稼,进贡给王宫的蔬菜或药材的栽培却是例外。蔬菜由内农圃负责,药材种子则由茶栽轩保管。 越过一座山岗,眼前突然呈现出大片的菜地。菜地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遥远的茶栽轩建筑。垄沟逐渐加深,看似绿油油的药草其实大半都是杂草。药材和杂草混杂,难以区分开来,看着就让人头晕目眩。 长今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突然,脚下好象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仔细一看,竟然是人脚。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叉腿躺在垄沟里打呼噜? ?长今怀着厌恶的心情几乎是打着滚跑到了茶栽轩。大白天竟然摆起了酒席,几个男人正围坐在平板床上喝酒。通过每个人的黑红脸色就可以看出,这场酒决非刚刚开始。长今的脸差点红了,但她还是故做威严地説道。 “我是从御膳房来的宫女。请问哪位是负责管理茶栽轩的大人?” “大人?好,大人,不错。来,喝一杯,大人。” 一个男人慢吞吞地走到另一个男人面前,举起酒瓶,哈哈大笑起来。 “从衣着打扮来看,你们应该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为什么大白天喝酒,而不工作呢?” “怎么了?是不是不给你酒喝你不高兴了?” “什……什么?” “你要是不愿意喝酒,那就给我们倒上?” “你这家伙!虽説还没举行内人仪式,可我总算是个宫女!你一个奴才竟然让宫女给你倒酒!还不赶快给我引见判官大人?”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都三个多月没见他人影了。别张狂了,要不就跟我们一起喝酒,要不就去睡觉。” 长今受到侮辱,气得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看着浑身发抖的长今,那男人用鼻子笑了笑。 “既然是宫女,就应该等着享受大王的恩宠啊,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跟这些混蛋没有共同语言。长今逃跑似的离开那里,出来寻找自己的住所。茶栽轩的一边以横七竖八的木头支撑,上面搭了个盖,看样子岌岌可危,仿佛吹口气就能把它吹倒。房间里只有一床被子,地上积尘很厚,只消拿手一扫,灰尘便仆仆乱飞了。 长今连连叹息,耳边传来了韩尚宫的声音。 “你做御膳房宫女的日子就等于结束了!要么就此放弃,要么到那边以后不管什么事都尽心尽力去做好,这个由你选择。这是我给你出的题目。” 长今挽起袖子,找了把小锄头便去了菜地。烈阳炙烤着菜地,长今甩开大步走在其中,一双双饱含嘲笑的眼睛在她身后紧紧追随。 菜地里的杂草怎么铲也铲不完。光是铲草,就已经耗费了好多天。可是第二天再到菜地里一看,又长出了新草,几乎跟前一天铲去的数量差不多。长今不得不感叹草的旺盛生命力。不过,偶尔也能发现几棵稀落的药草。如果仔细寻找,还可以看见被铲倒的牌子。上面写着藿香、柴胡、何首乌、石蒜之类的名字。石蒜又名龙爪花,它的鳞茎对治疗扁桃腺病症有特殊的效果,长今曾经在白丁村庄后面的小山上挖到过。云白经常喝得烂醉如泥,随便躺下就能睡着,他可比药材更难见到。他好象把菜地当成睡午觉的地方了。有一天,长今怒不可遏,端起一瓢水就泼到了他的脸上。 “一个奴才怎么整天不干活,就知道喝酒睡觉呢?” 睡梦中的云白被泼了个落汤鸡,眼睛半睁半合地抬头看了看。 “你愿意干活儿自己干好了,为什么要来烦我,让我觉都睡不好?” “喂,你能不能马上站起来拿锄头?” 云白躺在地上摸过锄头,胡乱地撅着身边的地。 “你……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把药草也撅出来了吗?” “啊,你不是让我铲吗……我现在不是在铲草吗?” 长今气更不打一处来。云白刚刚铲过的地方长出了嫩苗,嫩苗像蝴蝶似的张开嘴巴向上拱。长今赶紧跑过去夺过了云白手里锄头,把目光投向露出嫩黄叶子的幼芽。 “这是菘菜。” 看着长今兴趣盎然的样子,云白把名字告诉了她。 “菘菜?” “对缓解内脏多热、头脑浑浊、排便困难很有效果,如果喝了酒,第二天口渴的时候服用效果最好了。” 説着,云白当着长今的面把那株看着就让人怜爱的嫩苗一把拔掉,塞进了嘴里。他咯吱咯吱地大嚼不止,长今真想上前狠狠地抽他两个耳光。为了压抑动手打人的冲动,长今脸上的肌肉明显在抽搐。 “菘菜。” 菘菜是中宗时代最早引进朝鲜的,当时刚刚开始栽培,是一种能入药的白菜。虽然不能打他,可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长今正在咂舌,突然听见菜地下面传来急切的声音。 “死人了!快……快来看啊!” 听见声音,一向游手好闲的云白也露出紧张的神色。长今跟在云白后面一起跑进茶栽轩,原来是做饭的女佣晕倒在地上。云白跑过去给她把了把脉,翻开眼皮看了看,又拨开嘴巴望了一下。 “快拿针筒来!” 长今不知道云白冲自己説话,愣愣地站在一边看。云白大声呵斥。 “让你把针筒拿过来,没听见吗?那边,到抽屉里找找!” 长今找到针筒递给云白。云白动作娴熟地开始了扎针,他的额头上滚动着汗珠,但是扎针的手却是十分镇静。云白一连扎了好几针,不一会儿,躺在地上的女佣“哗啦”一声把吃过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这就对了。” 女佣吐出来的秽物沾到云白的衣服上,但他并不在意,扶起女佣拍打着她的后背。 “活动一下手指!” 看着女佣的手指来回蠕动,云白紧张的神情放松下来。 “好了,你现在应该到里面去!你,过来扶她一下。” 长今过来扶起女佣,云白从站在一旁的巴只*(巴只)手里夺过酒瓶,説道。 “煮些黄豆,把黄豆水给她服下去。” 随口説完,他又把嘴贴到瓶口咕嘟咕嘟地大喝起来,然后就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又变成了一个醉鬼。 “他的手艺不像偷看或偷听来的……” 长今一边扶着女佣回房间,一边小声对女佣説。 “您还不知道吧?他就是主簿*(朝鲜时代在内医院、司仆寺、汉城府、惠民署等各部门设立的从六品官职——译者注)郑大人啊。” 主簿可是从六品官员,原来他不是奴才。 照顾佣服下黄豆水后,长今又去了菜地。坐在平板床上的云白仍然在喝酒,他望着菜地那边无边无际的天空,目光之中充满了凄凉。 “我不知道您就是主簿大人,多多冒犯,请您原谅!” “那你以后听我的话吗?” “请您吩咐。” “什么事也不要做。” “为什么?” “你不要整天忙忙碌碌,也不要以为这里还有什么希望。要么喝酒,要么睡觉,如果这些你都不喜欢,也可以跟巴只**。总之怎么都好,就是不要干活。” 云白含糊不清地説完,盯着长今。他的眼睛里含着血丝。面对这样的目光,长今简直无话可説了。 第二天,长今开始整理丢得到处都是的种子。当她发现一个写有“百本”字样的种子袋时,便去找云白。云白依旧以菜地为炕,宽衣解带,舒展四肢。 “大人。” 云白好象没听见。没有办法,长今只好把种子袋推到他鼻子底下。 “这是百本的种子吗?” 云白只睁开一只眼睛,粗略地扫了一眼,不耐烦地回答説。 “是的。” 説完,云白扑腾坐了起来,大声吼叫。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是让你什么也不要做吗,你把我的话都当成耳边风了?” “我做不到。” 长今面带微笑,好象故意激怒云白。 “什……什么?” “你我都是拿国家俸禄的人,既然拿着老百姓的税当俸禄,就应该为国家做事。” “好,你厉害,既然这么厉害怎么会被赶出宫呢?” “而且作为我来説,如果连这边的事也不做,真的会支撑不下去。也许大人您心里没有任何希望,心里反而平静,但是我会把这份希望当做动力。” “别臭美了。你看看这里的人,最初哪个不是像你这样疯狂地折腾?都没有用。黄梁美梦不会给你带来希望,只会令人绝望!” “尽管如此,我总还是要活下去的,绝望之中总能有一粒种子生根发芽吧?” “你的嘴皮子真是不得了。好吧,希望也好,绝望也好,都随你的便吧,只是请你不要干涉我。” 长今没再説话,悻悻地离开了。 耥开一条垄沟,长今播下了百本种。浇水之后又等了几天,依然不见发芽的迹象。有一天,种子终于没等到发芽,腐烂了。撒播方式失败后,长今又试了条播、点播。播种以后,她试过放任不管,也试过轻轻盖上一层土,有时也埋得很深。然而一切努力都没有效果。她试过浇少量水,也试过浇水分充足,有时连续几天停止浇水。好肥料也都用过了,甚至浇过自己的尿。躺在结实外壳中休眠的百本,仿佛故意嘲笑长今的种种努力,就是不肯发芽。 早在燕山君时代,百本种子就被带回了朝鲜,其后足足耗费了二十年的时间,想尽各种办法栽培,可是每次都化为泡影,看来必定是另有原因。百本对人身内外都能产生良好影响,几乎所有的汤药之中都要加入百本。由此以来,百本便没有了固定的行情,只能任凭明朝使臣漫天要价。 长今尝试在两条沟垄之间条播,轻轻地覆盖泥土,撒上肥料。这时候,长今到茶栽轩已经两个月了。不管走到哪里,火辣辣的太阳如影随形,炽烈地灼烤着后脑勺。 “住手!” 长今提着水桶正要往前走,突然听见云白大喊一声。其时云白正趴在地上,盯着地面看。此时此刻的云白眼神之中充满了认真,一反平日的醉鬼形象。长今蹑手蹑脚地向前,朝云白视线停留的地方看去,绿色的幼芽钻出了地面。 “这……” 巴只们三三俩俩地围拢过来,其中一个激动地喊道。 “长出叶子了!百本发芽了!” 长今眼里满含热泪,男人们也都跟着激动,望着远方的天空良久无语。 “这边的杂草铲掉就可以了吗?” “你呀你,杂草可不能这样铲。” 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拿起小锄头趴在垄沟里,有个已经拿着水桶摇摇晃晃地下去打水了。蜿蜿蜒蜒的沟垄尽处,天空像着火似的通红一片。 “我去了趟内资寺,那边还剩下很多,他们都给了我。” 云白把种子袋扔给长今。长今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微笑着接了过来。 “御膳房有个宫女问我是不是从茶栽轩来的,然后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云白稀里哗啦地掏出一本小册子。长今赶紧把信拆开,却是连生熟悉的笔迹。 “我每天都恳求最高尚宫嬷嬷让你回来。丫头们都在准备即将到来的御膳竞赛,忙得不可开交呢。不管今后怎样,我先把希望与你共同分享的心意装进这本小册子,并将我听到和学习到的东西写下来给你看。希望你不要放弃,坚持锤炼,争取尽快回到御膳房。” 小册子里记满了芝麻粒大小的字,偶尔还有画得不大好的图画。长今抚摩着、亲吻着,仿佛那就是连生的脸庞。终于抑制不住,长今把小册子抱在怀里哭了起来。 从第二天开始,长今不论走到哪里,都拿着小册子大声背诵上面的内容,不管是在房间里、菜地里,还是在仓库中。现在,百本已经长到手掌般大小,远远望去,周围的土地都是一片碧绿。 “选择干海带时,叶子比茎重、泛黑光的最好;选择黄瓜时,顶花带刺、摸上去稍感疼痛的最好;选择章鱼时,雄的比雌的更柔软,也更好吃,吸盘按一定顺序排列的是雄章鱼;选择大虾时,先用双手抓住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声音的就是新鲜的;茄子要选顶部带刺扎手的……” 长今大声背诵着走向菜地。此时,一个巴只气喘吁吁地跑来。 “小姮娥先生!您快来看看吧!” 长今跑过去一看,不知是谁把百本地弄得乱七八糟。 “哎呀,是哪个混蛋把这……” 围在旁边的一个巴只失魂落魄地説。 “虽然这是在王宫外面,但是毕竟跟王宫连在一起,普通老百姓很难进来,可这又不像是牲口弄的……” “姮娥先生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百本……到底是哪个该死的混蛋……” “这种混蛋!要是让我抓住,我肯定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长今默默地听着他们説话,仿佛他们谈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从内资寺回来的云白听到这个消息,只若无其事地説了一句话。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对于一个人生基本画上句号的人来説,百本还能是什么好事吗?” 长今原本以为云白总能想出办法来,云白的这番话的确让她既难过又失望。现在只能回到开始,重新播种了。 第二天,长今把被践踏过的土地修整一番,再一次播下种子。尽管发生了这种事,还是有几个人过来帮忙。恰好下了一场毛毛细雨,没过几天,地里又长出了绿油油的新芽。 刚刚发出新芽的那天夜里,长今正在住所看连生写给她的书信。突然,菜地那边传来奇怪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近。长今紧张地竖起了耳朵。这时,长今听见云白的声音。 “赶快出来吧。” 天黑之后,巴只必须离开王宫,这是宫中惯例。尽管这是在宫墙之外,毕竟还是大王的女人也就是宫女生活的地方。巴只和宫女同在一个地方过夜,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长今不明所以,来到外面一看,一个男人被捆绑着跪在地上。云白两手倒背在身后,望着菜地那边。被绑的男人是茶栽轩里的巴只。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这混蛋不可能只做一次就罢手。果不其然,我在这里放哨,正好抓住了这小子。” 长今没想到云白这么有心,早先的失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你説説,为什么要干这事?” 长今既愤怒又疑惑,就问那个男人。男人缄口不语。 “你明明知道这种药材十分贵重,却还要这么做,肯定是有什么苦衷吧?” “我对姮娥先生犯了死罪啊!” “我现在不想听这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快説!” 男人紧闭嘴巴不肯招供,任凭你软硬兼施,他都不肯再开口了。 “好!看来他是不打算説了。明天告诉判官,把他交给义禁府,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太晚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不,我也要在这里……” “我让你回去!” 云白的气势非同寻常,长今不便坚持,只好离开了。看着长今已经走远,云白语气和蔼地对男人説道。 “你的难处我都知道,如果你偷百本卖掉好象还説得过去,可是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把百本给扒翻了。是谁?” “我对不起大人,我很惭愧。” “是啊,是啊,你肯定会惭愧的。哦,不要惭愧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男人无语,只有草虫的叫声不断传来。 “如果你有苦衷,我倒想放你一马。看来没办法了,只能把你交给判官大人了!” 云白把那个男人带到判官面前,判官从头听到尾,只是不以为然地説道。 “我知道了,把他放在这里,你走吧。” “这种药材,就连朝廷都是翘首以待。他毁了这么贵重的药材,我以为您会把他交给义禁府,彻底纠出背后指使的人。” “我知道了。” “宫女长今想尽各种办法,费尽周折,终于成功栽培出了百本,这件事也请您如实禀告朝廷。” “郑主簿到茶栽轩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五个月了。” “这段时间,不知道百本都有多少次长到这个程度。芽是发出来了,但是过不多久就腐烂了,要么就是枯死。刚长这么大,就向朝廷草率禀告,万一再次失败,那可如何是好?等结果确凿的时候再禀告也不迟。” 表面看来是态度谨慎,语气却显得颇不情愿,説不定这个判官也是同党。 “还有,天黑了你怎么还不回家,留在那边做什么?如果再发生这样的怪事,我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怎么会这样呢?抓住犯人,不但没有奖赏,反而受到等同于犯人的待遇。 没过多久,云白就察觉出判官也参与了这件事。巴只过来禀告説判官找他,于是云白跟随巴只离开了。不料,他们去的不是执务室,而是妓院。看见云白进来,判官给云白斟满酒,脸上带着卑屈的神情。 “来,先喝一杯。王宫上下谁不知道郑主簿嗜酒如命啊?” 这话不假。云白一口气就喝光了杯中酒,却没有劝判官喝。判官自己喝完后,开始安慰云白。 “刚才我的嗓门是大了些,实在对不起。我就开门见山实话实説吧,这次的事情你就只当什么也没有。” “不可能!” “如果我们管不住这张嘴,你我不但保不住这个位子,甚至灾祸难免。这是大人物跟大人物之间的事情,我们这些小人物也是无可奈何的紧呢。” “可是大人,现在我们正以不菲的价格购买百本啊。正因为这种药材用处多,所以中国才敢漫天要价啊!” “哈哈,你这人怎么听不懂我説话呢?尽管是贵重药材,可是栽培成功与否跟你我有关系吗?” “这可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啊!” “看来你是説不通了。难道要我追查你跟茶栽轩宫女的私通之罪吗?” 听到这里,云白顿时语塞。果真如此,那受苦的可就不仅仅是云白了。 “你还像从前那样,只管喝酒好了。至于酒钱嘛,这个你放宽心……” 云白回来后,接连几天沉迷在酒气之中。问他什么事,他也只是闭口不答,长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有一天,事情爆发了,已经长大的百本苗全都不见了。上次还只是把百本苗毁了,而这次连苗都不见了。 第二天,义禁府都使和捕快们带走了云白。长今和巴只们不知就里,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当着众人的面云白束手就擒,仿佛履行期待已久的约定。 云白跪在义禁府的庭院里,面不改色。 “你説你卖掉了百本苗,这是真的吗?” “是的!” “卖完之后你还造谣説是茶栽轩的官吏卖的?” “大概就是这样。” “大概?” “是我喝醉酒的时候説的……” “如此説来,百本已经栽培成功了?” “新来的御膳房宫女长今,通过种种办法加以试验,不久前终于冒出了新芽。” “啊哈,这么説你根本就没打算禀报工曹*(朝鲜时代六曹之一,主要负责山川、工匠、营造等相关事项,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工部——译者注)以期造福百姓,你把国家的贵重药材偷出去卖掉了?” “是的。” “你这混蛋!身为君王臣子,竟然做出这等无耻之事,还敢如此猖狂?” “如果我不去偷卖,判官大人根本就不会理我。我抓住破坏百本的混蛋,而判官大人却不做任何处置,所以我也只好这样。我把百本卖掉,很快就可以普及全国,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又是什么鬼话?” 义禁府判官略微停顿,理了理头绪。这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来人正是茶栽轩判官,他与云白四目相对,狠狠地瞪了云白一眼。云白以眼还眼,毫不示弱。 “你来的正好。百本栽培成功的事你也知道吧?” 茶栽轩判官张了张嘴,终于无话可説。 “对于你的玩忽职守,我决不姑息迁就!” “事情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司饔院官员执务室,吴兼护暴跳如雷。利润无限的摇钱树飞走了不説,万一背后操纵之人被揭穿出来,那自己的人生也就走到尽头了。朴夫谦脸色铁青,崔判述连连咂舌。 “我担心陈判官,要不要一起除掉……” “他可是内医院的人,只因酗酒才被赶了出来,怎么会害怕这种威胁?应该趁早杀他灭口才是!” “对不起。” “你们务必守口如瓶。万一我的名字被泄露出去,我就先砍你们的脑袋!” 此时此刻,长今正在接受工曹和内医院官员的礼节性访问。 “你是怎么栽培出来的?” “事情是这样的,百本原来生长在偏僻的山林地带,如果接受光线过多或者浇水过于频繁,没等长出来就先腐烂了。更加详细的栽培方法我已经记录下来,你们可以做参考。” “噢呼,你太厉害了,百本价格暴涨,百姓们早就叫苦不迭了。长今啊,你为朝廷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呀!” “这是茶栽轩所有人的功劳。” “我来这儿之前遇见了公判令监,他负责详细禀告你的大功。” “对了,主簿大人怎么样了?” “谁知道呢,义禁府已经知道了他的本意,应该不会判重罪吧?” 説曹操,曹操到。云白正歪歪扭扭画着之字往茶栽轩走来,尽管经过这么大的事,但他的表情依然狂傲不改,进屋就找酒瓶的习惯也一如既往。 “您怎么这样呢?就算判官大人没有诚意,您还可以正式禀报司宪府或义禁府,为什么随随便便交给一个商人,还大声嚷嚷着让人家给你买酒喝?” “我喝醉之后做的事,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大人,老这样下去您会被赶走的,那可怎么办呀?” “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吧。有时间皱着眉头看我这张老脸,还不如回头看看呢。好象是来找你的!” 听云白这么一説,长今转过头去,连生正跃过垄沟飞也似的朝这边跑来。长今也向连生跑去,她的心膨胀得都要爆炸了。 “长今!提调尚宫让我带你回去呢!” 第七章 情 就在校书阁的八角屋檐映入眼帘的瞬间,长今同时看到了旁边的司书执务室。 “大人!” 长今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可能是声音太小了,她抬高嗓门又叫了一声,里面仍然没有回应。 长今带着云白要她转交司书朴仁厚的纸条。离开茶栽轩之前,长今向云白道别,并送给云白自己亲手制作的菘菜煎饼,临走还不忘嘱咐云白几句。 “如果你一定要喝酒,千万要准备点儿小菜。” “我知道了,你就别废话了。回宫以后,到校书阁执务室把这个纸条交给一个叫朴仁厚的人。” 説着,云白把纸条扔给了长今。 “这菘菜煎饼味道还算不错,看来你不会因为不懂料理而被赶出宫了。” 语气还是从前那种挖苦的语气,只是声音有些湿湿的,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看来,云白也很在意这次分别。 没过几天,长今竟有些思念云白了。他为人不拘一格,大大咧咧,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惹出什么麻烦。长今不禁为他担起心来。现在,她告诫自己抛弃这些不必要的担忧,向校书阁走去。透过虚掩的门缝,长今看见了里面。 “请问朴仁厚大人在吗?” 依然是没有回音。长今被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书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进了校书阁。在阳光的照射下,书架上将近一半的书籍像褪色似的变得花白,而另一半书则沉浸在阳光里,显得有些怪异。陈年旧物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刺鼻的芳香、雅致的情调,这一切让长今感到眩晕。要是能在这里待上几天或者几个月,过一过书瘾,恐怕连御膳房也可以暂时抛到脑后。 “宫女不许到这种地方来!” 书架对面有人在説话。长今刚想抽出一本书,立刻便松开了手,惊慌失措地楞在那里。书架挡着,所以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粗重的嗓音却并不陌生。 “对不起,茶栽轩主簿郑云白大人叫我把书信转交朴仁厚大人。” “朴主簿做了县监,到全罗道去了……” 对方的声音里带着怀疑。长今有些害怕,但还是把心一横,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大步走去。她低头盯着地面,看见一双军官的长筒靴。 长今低着头把信递了过去。 “我是内禁卫闵政浩,内禁卫就在宫女训练场旁边。” 读完了信,男人説了这样一句。长今不明白他的意思,把头垂得更低了。 “情况允许的话,你可以到我们那里去。如果此人读书,定会比昏庸官员更有能力为百姓造福,所以请尽你的能力把书借给她看。这是纸条上的内容。看来你想看书经之类,我借给你看吧?” “区区宫女怎么能看经书呢?” “区区宫女挑选的却都是经书。” 长今立刻涨红了脸。 “只有人才去分辨身份贵贱,而书籍是不会分辨身份的。听説你成功栽培出了百本?” 长今还没来得及回答,便有一群军官闯进了校书阁。最先进来的军官斜眼问道。 “宫女怎么也到这里来?” “她是奉茶栽轩主簿大人的命令来的。” 闵政浩代替长今回答了问题,然而军官的疑惑似乎仍未消除。他走到一张空桌子前坐了下来,长今赶紧离开了校书阁。突然,长今在军官刚才坐过的书桌上发现了三色流苏飘带。这正是长今丢失的那条三色流苏飘带。 “原来他活过来了。那么,刚才那位就是……” 宫女不能与男人相面对,所以她一直没看清男人的脸,现在她有些后悔了。 为了尽快忘记这件事,长今用力摇了摇头。 “可是,内禁卫军官为什么要到校书阁来呢?” 长今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事情,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那条三色流苏飘带。 “下一步!” “把大酱稀释!” “下一步!” “搅拌!” 猛然想不起来,德九媳妇瞪大眼睛望着天棚,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你説什么呀?稀释不就是搅拌嘛。” “是吗?然后好好煮就行了。” “你这人!我问你怎么做好吃,你竟然告诉我好好煮,这算什么?难道没有秘诀吗,秘诀?” “哎,真奇怪,平时每天都做的事,你却忽然让我説顺序,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你教我的时候怎么那么容易?如果通不过御膳竞赛,长今就不能成为内人!” “噢,对了!我就当是教你,这不就行了吗!” 接下来就是顺流而下,一泻千里了。德九硬着头皮认真抄写的秘方,通过司饔院的仆人转交给了长今。不仅德九如此,今英也抱来一大包书给长今看。尽管没有时间长谈,但从彼此的眼神中却也能读出这段时间以来彼此心中的痛苦。想説的话太多太多,但要忙于应付即将到来的御膳竞赛,所以只能相约日后再谈了。 连生也抽空来教长今。借着教长今的机会,自己也可以再背诵一遍,而且长今听着背诵声更能够熟记在心。这是连生想出来的妙策。 “整个做饭过程叫做‘炊’,包括需要加水的‘煮’、蒸焖的‘燕’、微焦的‘烧’……” 现在,她们就等着一决胜负了。 终于到了御膳竞赛的日子,三十多名丫头按顺序落座。一个大柜放在桌子上,尚宫和内人们屏风般围坐在后面。 “御膳竞赛共分两个部分,一是在这里根据考试题目猜食品名称;二是在训育场亲手料理食物。” 最高尚宫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现在训育场里准备了三十套料理材料,这些材料的质量、状态,以及肉的部位等等都各不相同,根据你们答对题目的顺序选择材料,猜得快的可以优先选择好材料。御膳竞赛决定你们能否成为内人!如果通过不了,就要当场离开王宫。希望你们把这些年来的所看所学充分发挥出来!” 考场里一片寂静,就连咽唾沫的声音都听得见。 “打开柜子!” 闵尚宫站出来把柜门打开。 “头非头。” “衣非衣。” “人非人。” 叹息声此起彼伏,充满了比赛场。 “这就是本次御膳竞赛的考试题,也是你们学过的。仔细想想,然后写下食物名称。” 最高尚宫话音刚落,便响起了锣鼓声。 这样的题目长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英开始磨墨,没过多久就写好了答案,最先走到前面。接着,丫头们也都一个接一个地写完了,长今的头脑里依旧是一片空白。 连生交上答题纸先出去了,站在门外心急如焚。 “这可如何是好,怎么会出这种题目呢!” “谁説不是呢,平时只顾着学习料理方法,谁能想到出古诗啊?” 昌伊心里也很着急。 德九紧贴在训育场院外的围墙边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借口给司饔院送酒,很早就来到这里,堆起几块瓦片,垫在脚底,他紧紧抓着墙沿。从后面看去,俨然是个小偷。 “这可怎么办呢,哎呀,料理材料只剩一半了……好材料都挑完了。” 德九远远地看着,清晰地看见长今郁闷的表情。 “你在这里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德九手忙脚乱,本来就有些歪斜的瓦台随之摇晃起来。德九在摇摇晃晃的瓦台上手舞足蹈,最后还是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在这儿偷看内人训育场?” 説话人正是闵政浩。 “不是,我刚才到内禁卫炊事班……” 德九吞吞吐吐,想找个机会逃跑。 那边又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没写出答案的丫头共有十个,长今也在其中。 “答案是饺子。东汉末年的诸葛亮讨伐南蛮,大获全胜,撤兵途中经过泸水河边,突然间狂风四起,天地漆黑一片,到处飞沙走石。这时候有部下提议,根据南蛮的风俗,应该用七七四十九颗人头祭祀天神。诸葛亮不想随便杀人,他灵机一动,想出一条妙计。诸葛亮命令手下制作人头形状的面点当祭品,这就是馒头的由来,后来慢慢演化,又变生出饺子。” 长今遗憾地点了点头。头非头,似头非头。衣非衣,似衣非衣。这两句説的是饺子皮。人非人,似人而非人,当然是饺子了。 现在还没到最后关头。尽管材料不好,毕竟还有机会料理食物。躲在坚硬壳中沉睡了二十年的百本种子不也都发芽了吗?长今从来没包过饺子,不免有些担心,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就试一试吧。长今心里主意已定。 “刚才已经説过,按照答对题目的顺序选择材料,但是如果没有挑选材料的眼光,顺序靠前也没有用!选择材料的眼光也在考试范围之内,请大家慎重选择。” 所有的人心里都很紧张,今英第一个走向桌子,她先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认真观察,试试手感,最后选择了其中一份,是前胸肉。 轮到长今的时候只剩六份了,她选了一份后腿肉。后腿肉主要用于制做罐头或肉脯,做肉汤的时候几乎不用这个部位。 “因为肉汤和豆腐需要时间较长,所以今天就先做肉汤和豆腐,明天早晨再聚集到这里参加比赛。自己的材料要保管好,尤其是珍粉非常贵重。每人只发固定的数量,务必格外小心在意。” 珍粉即面粉,数量只能保证大王和王后的御膳,是御膳房里最珍贵的料理材料。 因为丫头们都还处于考试状态,当天晚上必须在应试所过夜。紧挨应试所的建筑一角备有临时材料室,由两名女佣看守。长今和连生从那里拿到肉汤材料后,又回到了训育场。训育场上已经准备好三十套火炉、菜板、刀等竞赛用具。 今英正在磨刀。就算是即将奔赴战场的男人的眼神,好象都不比她更悲壮。长今精心磨完刀后,一边等待肉汤熬好,一边做些剥姜剥蒜类的准备工作。东宫殿和太后殿的丫头们也纷纷聚集而来,吵嚷着要看今英的特殊秘诀,对于长今则不予理会。 熬好的肉汤没有调味,盖得严严的,防止虫子进入。来到训育场外边吹了会儿风,才知道里面是多么闷热了。 “你没做过饺子,又选了那么不好的材料,这可怎么办呢。” 跟随长今一起出来的连生首先替长今担心,而不是自己。 “连生啊,其实我挑选的材料并不是很差。” “什么?” “肉的部位固然重要,但是还要看肉的新鲜程度。单就今天的材料来説,既有刚刚屠宰完的肉,也有屠宰六天的肉,各种各样,可以説是应有尽有。我从中选择屠宰以后放置五天的肉,放置时间越久,熬出的肉汤味道就越浓。” “可是后腿肉毕竟不适合熬肉汤啊?” “这个嘛,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我小的时候曾经在白丁村生活过。” “是吗?” “是的。当时宰牛的大叔熬别的肉汤时都用前腿肉或前胸肉,惟独在做冷面汤的时候使用后腿肉。母亲也説过,后腿肉熬出的汤更清澈,味道更香。” “原来如此,我还不知道呢。” “可能是因为前腿肉和前胸肉都卖给贵族人家,穷人们就只能想着怎样把剩下的部位做得更可口,所以就想出了这样的办法。尽管这跟饺子肉汤不太一样,也不算很糟糕。” “到底还是你厉害,真是个天才!” 连生高兴极了,仿佛那个天才就是自己。材料不算糟糕的消息仿佛给了她鼓舞,连生竟然也有了求胜的**,这跟平日里的连生可是截然不同。 “长今啊,回到住处以后,我们到后面説几句话吧。” “你要干什么?明天肯定很忙碌,紧张死了,还不赶紧休息。” “材料放在面前,我们一起看看做饺子的程序。我就算是复习,你也听我背一遍。” “你真的愿意这么做?” “説实话,我不仅希望你能通过御膳竞赛,更希望你的分数比今英姐姐高。” “我怎么能超过今英姐姐呢!” “不,你能做到的。如果你表现好,我也会有一种仿佛自己表现很好的满足感。就像从来都被人忽视的我终于也得到了世人的认可……” 连生的信任给了长今鼓舞和力量,两人往住处走去的脚步也轻松了许多。不料,明明放在材料室里的面粉却不见了。女佣一刻也没离开过,怎么偏偏只有长今的面粉不见了。随后进来的连生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瞪大了眼睛。可惜不管是连生瞪得溜圆的眼睛,还是长今失魂落魄的眼睛,谁都没能找到面粉。 长今跟连生去找最高尚宫诉苦,却因管理疏忽挨了一顿训斥。目的没有达到,两个人刚走出最高尚宫的执务室,连生便无力地蹲在地上。 “哎,我好难过,为什么长今你每天都要遇上不顺心的事呢?” 连生像个耍赖的孩子,坐在地上揉着双腿,不停地抽泣着。此时此刻,长今真想跟连生抱头痛哭一场。 “我把我的面粉分给你!” 连生的话让长今感动得痛哭流涕,可是分给每个人的面粉都是定量的,本来就不是很充裕。 “你也知道这不可能。与其两个人双双失败,还不如保住你一个。” “到底是哪个遭天谴的混蛋偷走了呢?” “做馅的材料也是每样少了一点,看得出来是有人偷去练习了。就算半夜翻遍王宫,也要找出来。” “对,很可能是东宫殿和太后殿的丫头们不自信,所以把面粉偷去练习。好,我们一起找找看。训育场人多,不可能在那里。” “与训育场相近而又隐秘的地方……” “内禁卫炊事班!” “对,训育场围墙那边不就是吗。” “你到那边去看看,我到东宫殿那边找找。” 确定了方向,长今和连生便分头行动。 翻越围墙并非难事,但是寻找内禁卫炊事班却不容易。通过两道侧门,每见一扇门就打开看一眼,还是没找到炊事班。更雪上加霜的是,长今正想从一间没有熄灯的执务室门前经过,正好有个军官从里面走了出来。长今差点儿吓得晕过去,好容易才稳住身体没有向前倒下。长今把头垂了下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 惊讶之余,军官大喝一声,当发现对方蜷缩成一团时,才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我的意思是宫女……这么晚了……哦,你不是去校书阁的那个宫女吗?” 这个军官正是闵政浩。长今记住的只是他的声音,因为一直都低着头,所以不管是搭过几句话的闵政浩,还是后来进去的那几名军官,她都没看清他们的脸。 “这个时候来借书,是不是有点晚了?” 长今正想绞尽脑汁説点儿什么,闵政浩背后突然传来了咣咣当当的碗碟破碎的声音。长今顿时振作起来。 “请问炊事班在哪个方向?” 在闵政浩的带领下,长今推开了炊事班的门,一个年幼的女佣正忙着和面。仔细看时,正是看守竞赛材料室的两名女佣中的一个。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惊讶和愤怒让长今説起话来有些颤抖。 “如果没有面粉,明天我就不能参加御膳竞赛,就要被驱逐出宫,你知道吗?” 那名女佣只是默默地流泪。 “快给我!”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还是请你赶快把手上的东西交还给主人!” 女佣用力地摇头,牢牢地抓住盛着面团的碗。 “一定要我动手,你才肯交出来吗?” “对我来説,这面粉比金粉更重要,赶快给我!” 女佣索性把面碗紧贴在胸前,更激烈地摇着头。 “看来得交给义禁府了。” 刚説出义禁府这三个字,长今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侍奉的嬷嬷明天就要出宫进寺庙了。” “明天要走的嬷嬷,你説的是卢尚宫吗?” 长今很久没在宫里,所以不知道这个消息,但她突然想起了丫头们曾经説过的话。卢尚宫就是最早把长今带进王宫,从训练生时期便对她进行教育的训育尚宫。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也许从今往后我再也见不到嬷嬷了,我很想亲手为她做一碗汤饺,所以就偷了你的面粉。” 听完她的解释,长今更加感觉不可思议。不明真相的闵政浩同样感到荒谬。 “虽然你情深义重,可是一碗汤饺难道比一个人的一生更重要吗?快把面粉还给我!” “不行,你们可以惩罚我,但我绝对不会把面粉给你的。” 女佣越来越过分了。闵政浩似乎看不下去了,抬脚向前迈出一步。 长今制止了他。 “我不想草率行动。她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还是先向卢尚宫嬷嬷禀告,然后再做处理也不迟。” “你认识那位尚宫嬷嬷?” “是的,现在她是我们应试所里的训育尚宫。” “那你就去把她找来吧。我在这边帮你看着面团。” 卢尚宫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静静地跟随长今来了。看着痛哭流涕的女佣,卢尚宫顿时流露出怜爱的神色,她朝闵政浩打了个招呼。 “这孩子什么错也没有,我愿意接受你们的惩罚。” “娘……” 听到一声唐突的“娘”字,长今和闵政浩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怎么会是娘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太奇怪了?” “这个女佣……不,阿姮的确是我的孩子。” “您知道您在説什么吗?宫女从小进宫,终生只能服侍大王一人。所以説宫女怎么会有女儿呢?” “明朝使臣住在太平馆时,我受到侮辱,怀上了阿姮,我好几次想要自尽,不料我这条贱命竟然这么硬,就是死不了。” “嗬,竟有这等怪事。可是直到现在你们仍安然无恙,没有被发现?” “上面的尚宫嬷嬷得知我的事情以后,觉得我可怜,就帮我让阿姮做了丫头。” “真是不可思议。宫女私自在宫里生下孩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养大了?” “这就是宫女啊。” 闵政浩不知道説什么才好,回头看了看长今。长今早已泪流满面,怒气也消失了。 “请您惩罚我吧,救救阿姮。” “娘……” “快把面团换给人家!” “不行,我一定要亲手为您做一碗汤饺。” 母亲企图夺过面碗,而女儿则努力不让母亲抢到,抢着抢着两个人抱头痛哭。闵政浩不忍再看下去,悄悄背转了身。 “我们一起包饺子吧。” 听长今这么一説,抱头痛哭的母女二人和转过身去的闵政浩都抬起了头。 “反正我也要练习,那就一块儿包吧。” 炊事班外面的小山上,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包饺子的阿姮在哭,转过头去坐着的卢尚宫轻声啜泣。嚼完葛根放到母亲嘴里的八岁的长今也在哭泣。 看见阿姮把汤饺端上来,卢尚宫更是哭个不停。看着卢尚宫盛了一勺,长今走出炊事班。闵政浩正倒背着双手,站在内禁卫训练场中央。 “你没必要包饺子。” 长今无聊地笑了笑。 “面粉都用完了,你打算怎么办?” “离开王宫呗。” “你刚回宫才几天啊?嗨,真是的!” 他的语气仿佛在説,历尽艰难才做了宫女,怎么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你为我费了不少力气,却没起到作用,我真过意不去。那么我先……” 长今恭敬地道别,然后转过身去,压抑在心头的委屈猛地涌了上来。 “咕咕——咕咕——” 猫头鹰在她身后鸣叫,不离不弃地跟随着她,她想径直往前走,却总是踩到裙角。 “正因为不想通过牺牲他人来换取自己的生存,所有就有了这样的食物。” 政浩的嗓音穿过黑暗,挡住了长今的脚步。 “这种时候説这些的确没用,我也是偶然想到的,因为考试的题目是饺子。” 长今站在那里,低着头侧耳倾听。 “聪明而且多才艺,不管做什么都会造福于百姓。这是写在那张纸条上的字。不管做什么都会造福于百姓。” 听到这里,长今突然想出一个主意。她转过身,越过黑暗对闵政浩説道。 “我可以向您提一个不情之请吗?” 三十种饺子式样迥异,异彩纷呈。有汤饺、蒸饺,还有海参饺,不知哪来的爬山虎叶子铺在下面,做得像模像样。 尚宫和内侍组成的八人评委团站在评委台前,锣声一响,就开始品评食物了。每尝完一种食物,评委团都会反复咀嚼,久久回味。有时向料理的宫女询问几句,有时独自点点头,评分的时候绝对不能轻率马虎。 轮到下面的食物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又大又圆——一个孩子头般大小的巨型饺子。 “这个怎么吃啊?” 最高尚宫问道。这时,今英走到前面掀起大饺子一侧的皮,里面放着好几只小饺子,湿漉漉地摆在那里,仿佛母亲生下的孩子跟自己一模一样。最高尚宫夹起其中一个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然后问道。 “饺子里面为什么要有小饺子呢?” “每次宴会都上蒸饺,可是不一会儿就凉了,我觉得很可惜。这样做似乎能够长时间维持湿软状态,不会很快变凉,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虽然是蒸饺,可是又像水饺。” “是的,饺子皮是用肉汤和面做的,而且藏在大饺子里面,湿气不容易散发。” “吃皮的时候感觉像蒸糕,吃到馅了才知道是饺子,调馅的时候是不是还放了醋?” “是的。” “可是没有一点酸味。” “肉和醋一起使用,酸味就消失了,而且味道更加清淡。我用的是十年之前我亲手浸泡的醋。” 旁边听着的丫头们全都咂舌不止。为了十年之后的御膳竞赛而提前准备好醋,这样的细心与执著令所有人震惊。 下面是长今的作品,做皮的材料很特别。 “包馅的蔬菜是什么?” “是菘菜。” “菘菜?” “菘菜是从明朝引进种子,在茶栽轩培植的药材。做煎饼和包饭时感觉味道还不错,就用上了。” “分给你的面粉哪去了,谁让你用其他材料的?” 最高尚宫知道长今弄丢了面粉,打算就此敷衍过去,不料还是让崔尚宫看出来了。 “丢了。” “那么贵重的东西弄丢了,你神经错乱吗?” 这时,两个长番内侍正在咀嚼五颜六色的饺子。 “哦,这个味道也很特别。” “是啊,用的是用荞麦粉。” “对呀,饺子皮也不一定非用昂贵的面粉嘛。” 长番内侍的反应还不错,长今的紧张感稍微减轻了些,但还得等待结果。不管怎么样,没有使用规定的材料,总是难以安心。 品尝食物结束了,最后只剩下评委团,长今的忧虑变成了现实。 “作为御膳房的宫女,其职责难道仅仅是做出美味菜肴吗?妥善管理材料也很重要。” “崔尚宫説得有道理,弄丢了材料,作为一名内人来説就应该落榜。” 有提调尚宫从旁帮腔,崔尚宫的气焰更嚣张了。 长番内侍站出来表示反对。 “味道还是一流的。不用昂贵的面粉,却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食物,这难道不是很了不起的发现吗?” “你要知道这是竞赛啊。如何使用规定的材料做出不同的味道,我们要考察的正是这个。” 争论的时间越来越长,最高尚宫始终没有发表意见。 丫头们每六人一列,整齐站好。评委团站在中间。提调尚宫对最高尚宫説话的语气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更严厉。 “最高尚宫赶快公布比赛结果吧!” “是,本次御膳竞赛状元——崔今英!” 仿佛结果早在意料之中,今英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状元今英将得到重赏。下面宣布本次御膳竞赛的落榜名单,点到名字的丫头收拾行李,准备出宫。东宫殿的朴顺妍!东宫殿的金伍莲!大殿的徐长今!” 丫头们比刚才宣布状元的时候更加吵闹了。长今脸上闪烁着放弃努力接受现实的神色,涨红了脸的连生却气势汹汹地盯着最高尚宫。 “本次竞赛的评比的确过于苛刻,但这是殿下的旨意,谁也没有办法。落榜的丫头在明天天亮之前必须出宫!” 长今反而轻松了。自己已经尽力,所以没什么好遗憾的,未实现的梦会成为自己的遗憾,然而一个梦想的丧失又将连接另外的梦想。最初她变成孤儿的时候是这样,被赶到茶栽轩的时候也是这样。到处走走看看,总会找到另一个值得倾注心血的梦想。 “太后娘娘驾到!” 长今听到这个声音,精神重新振作起来,内侍和尚宫们正匆忙后退。太后娘娘率领众多尚宫、内侍和内人们来了。训育尚宫也在其间。 提调尚宫跪在太后面前。 “娘娘,您亲自来了?” “看过了致密和针房的竞赛,顺便到这边看看,这也是女官们的大事啊。” “娘娘情怀如水,心胸似海,奴婢们感激不尽!” “哦,竟有这样的饺子。” 太后瞥了一眼食物,目光首先落在今英的大饺子上。 “这是得了状元的大饺子。” 太后娘娘夹一个放进嘴里,咀嚼片刻,脸上的表情好象在説果然好吃。 “还有热气呢,湿漉漉的。” “因为每次宴会的时候饺子很快就凉了,她觉得可惜就做了这样的大饺子。” “那个,那些五颜六色的饺子是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太后娘娘手指的方向,停留在菘菜饺子上。长番内侍迅速应道。 “名字叫做菘菜,是茶栽轩里培育的药材。” “菘菜……呵,听上去好象跟饺子不沾边,不过味道很甜美,很好吃,元子一定喜欢这个味道。” “这是用药材做的,不但味道好,而且对身体有益。” “对,这个自然,这个饺子得了第几名啊?” “落榜了。” 这次是最高尚宫回答了太后娘娘的问话。太后冲着最高尚宫瞪起了眼睛。 “落榜了?为什么?” “没有使用规定材料,所以被判为失去参赛资格。” “这是哪个丫头做的饺子?” “正是奴婢。” 长今走到太后娘娘面前,表情淡然。 “怎么把面粉弄丢了?” “……” 连生在一旁看着,急得直跺脚。韩尚宫和最高尚宫也都屏住了呼吸,长今却是什么也不説。也难怪,这种原因的确不能如实禀告。正在这时,有人自己站出来了。 “嬷嬷,其实是因为奴婢的疏忽才弄成这个样子的。” “什么,因为卢尚宫?” “是的,因为我的疏忽所以弄成这个样子。如果您能原谅她,这对我来説就是莫大的荣幸。” 太后娘娘短暂思考了一会儿,和蔼可亲地看了看长今。 “就算丢了面粉,还可以做滚饺*(不用面皮的饺子——译者注)或鱼饺,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菘菜呢?” “奴婢认为菘菜和荞麦跟饺子馅儿最搭配,所以就做成了这样。再説御膳竞赛做的是殿下的膳食,而殿下胃肠又不大好。菘菜对胃肠很好,还有预防伤风感冒的作用。荞麦味甘性凉,但是黄土之中长大的荞麦则有调节不足与过度的功能,对治疗溃疡性胃肠疾病和肠出血有特殊的功效。” “这孩子多乖巧啊?她甚至考虑到殿下的健康?” “嬷嬷,奴婢斗胆,请您允许我再説两句?” “好,你説吧。” “奴婢听説宫中膳食能引导百姓的饭桌。菘菜虽然是贵重药材,但只要撒下种子很容易就能存活、生长,而面粉过于昂贵,不适合百姓享用。” 突然,太后娘娘哈哈大笑,排成一列的尚宫们紧张得不知所措。 “卢尚宫不但应该得到宽恕,更应该受重赏。要不是你让她弄丢了面粉,她又怎能想这么多呢?” “是,嬷嬷。” “食物味道不错,对身体也好,这还有什么好説的?这孩子既有才华,又有应用变通的能力。这样的人才都要驱逐出宫,那究竟要留什么样的人在宫里呢?把这孩子留在大殿,让她做一些利君利民的食物!” 长今激动万分,摊倒似的跪伏于太后娘娘面前。韩尚宫转过头去,强行抑制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却发现一个内禁卫士兵正紧贴在训练场门框上朝这边窥视。 “通过了!” “这是真的吗?” 闵政浩猛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通过是通过了,但不是直接通过,是先落榜然后再通过。” “先落榜然后再通过?” “怎么会有这种事?” 内禁卫士兵把所见所闻一股脑地説了出来。听完以后,闵政浩的嘴角慢慢向上翘起,一直咧到耳朵根儿。 举行完内人仪式,又过了好几个月,长今再一次见到了政浩。那天夜里,长今打开一个丫头转交给她的纸条就跑去了,政浩正站在后山一角,享受着月光的爱抚。 “祝贺你!” “我应该先向你表示谢意的,可是一直没抽出空来,对不起,我失礼了。” “我又没为你做什么。” “如果不是大人説的那句话,恐怕我早已经放弃了,而且是您为我找来了菘菜。” 政浩没有回答,而是把拿在手里的一本书递给长今。 “不是书经吧?” “先朝尚宫中也有许多人超越性别界限立下汗马功劳,绝不逊于宫廷重臣,希望你也能成为她们那样的尚宫。” “谢谢,我抄完之后还给你。” 政浩笑着点了点头,长今低着头转过身去。正在这时,她想起了那条三色流苏飘带。如果向他打听当时坐在校书阁书桌上的人,应该不算失礼吧。 长今转身时,政浩正巧侧脸站立。突然之间,长今想起了松坡码头附近的树林里,那个身受刀伤躺在地上的军官的脸孔。 第八章 姮娥 从侧面看去,政浩的面孔很像那个受伤倒地的武士,尤其是他那缓慢下滑然后陡然倾斜的下巴。长今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尽管当时是白天,但是松坡码头附近的树林里却是阴森森的。 再説,军官倒地的时候,面孔几乎被脱掉的战袍覆盖了,长今只能看见他的嘴角和下颚。而只看见嘴角和下颚,其实就跟什么也没看见差不多。男人的下巴上都留着胡子,怎么能区分开来呢。 当时的长今正忙着寻找药草并将药草捣碎,根本没时间仔细去看男人的脸。再説就算有时间,她也不敢掀开战袍仔细观察男人的脸。尽管如此,有一个地方她还是看得十分真切。给男人包扎伤口时,长今清清楚楚地发现男人的肩膀上有三颗正三角形的痣,仿佛滴了三滴墨水。 长今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闵政浩。他现在身穿一件灰色官服,头戴一顶单角纱帽,他的职务是内禁卫从事官。因为自己的父亲曾经当过内禁卫军官,所以长今对内禁卫感到分外亲切。 一想到父亲,长今脑海中又浮现出校书阁书桌上的三色流苏飘带。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把父亲的遗物找回来。 “大人,您还记得我去校书阁那天吗?” “记得啊。” 那语气分明是説,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那您还记不记得问我为什么要到校书阁的那位大人?” “你是説那个问你宫女为什么到校书阁来的李正冕吗?” “李正冕……” “你问他干什么?” “其实……” 长今刚想説话,突然闭上了嘴巴。她不能问那个人肩上是否有三颗痣,更不能询问有关书桌上的三色流苏飘带的事。 “不,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事情?难道他因为宫女去校书阁的事难为你了?” “不是的,我好象突然产生了错觉。” 长今的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但她不説话,闵政浩也就不便追问。但是政浩看得出来,长今好象有很多话要説。 两个人都觉得现在应该告别了,但是谁都磨蹭着不肯离去。最后还是政浩迈出了第一步,他意识到背后的目光。但是两个人不能并肩走,所以长今只能在政浩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慢慢地走着。 走到爱莲亭湖边,政浩突然停下脚步。过了这个湖,就是宫女出入频繁的路口,所以应该在这里分开。政浩不无惋惜地回头看了长今一眼。 “每次修建楼阁时都要挖地造湖,湖中又建小岛,这是为了形成天地人的格局。” “那么哪个部分代表人?” “中间的松树就代表人吧。” 一块浑圆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湖水中央,上面是淡雅幽静的爱莲亭,爱莲亭前耸立着一棵松树。一座湖容纳了天、地、人。 长今默默地向湖里看去。白色的是小小的荷花,黄色的是月亮。一片湖水而已,竟然承载了那么多涵义在其中,更何况是人心! 往湖里看着,长今突然感觉到宫女的身份竟是如此分明,几乎渗透进骨髓了。宫女只在两种情况下可以离开王宫,年迈生病,或者服侍的主子去世,此时需要服三年丧,直到主子的灵位进了宗庙或祠堂,然后才能回家。 即便回家也不能结婚,甚至就连妾室也不做不成。一旦成为宫女,则不管宫里还是宫外,直到生命结束,永远都是君王的女人。 因此,有些宫女就以湖里的鱼来比喻自己的心情。 闲依栏杆问湖鱼, 问汝何故游到此? 海阔江深曾记否? 来而无回竟似我! 王宫就是一片湖水,而自己就是这个湖里的鱼。可是,此刻正静静地向自己靠近的目光,又该如何面对呢?长今没有回避政浩从容投射过来的目光,而是勇敢地与他迎视。如果説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强烈而又温柔,恐怕也只有政浩的目光了。 举行过内人仪式,长今和连生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本来连生和令路住一个房间,但是曾被令路折磨得每天夜里流泪不止的连生哭着哀求最高尚宫,最后才有了这样的安排。 成为内人以后,长今正式出宫休假。临行前的那天晚上,韩尚宫把长今叫进自己的房间。她静静地把一个绸缎包裹的东西塞给长今,表情十分悲壮。 “这是刀。现在你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内人,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刀了。” “您什么时候把刀也准备好了?我会一辈子把它带在身边的。” “这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用过的刀,就是那个遭人陷害被逐出宫的朋友。”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以给我呢?” “……你不是説你一辈子都会带在身边吗?” “是的,嬷嬷。” “《论语。雍也篇》里有这样的话,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了解它的人不如喜欢它的人,而喜欢它的人又不如把它当作乐趣的人。” “不错。一个人不管多么了解并为之努力,都赶不上从心眼里喜欢。以前我教你的只是料理的技术。如果你超越不了技术的范畴,就永远达不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就算你成为最高尚宫,也不过是个才华过人的人。出神入化何其不易!它取决于心术,从现在开始,你要战胜的对手就是你自己!” “可是尚宫嬷嬷,就拿给大王做御膳这件事来説,怎样才能达到以之为乐的境界呢?” “《庄子。养生主篇》里曾经讲过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最初庖丁杀牛的时候,眼睛看见的只是一头庞大的牛而已,然而三年以后,他只用心灵与牛接触,再也不需要眼睛观察了。” “真的能用心杀牛吗?” “这是因为他停止了对于外界的感觉,听凭内心的指令去行动。庖丁説,优秀的屠夫一年换一把刀,而普通的屠夫则需要每月换一把刀。一年换一把刀是为了切肉,一个月换一把刀是因为他要吃力地砍骨头。然而庖丁十九年间杀了数千头牛,却从来没有换过刀。他既不切肉,也不砍骨头,而是把刀插进骨头缝里寻找空隙,然后下刀。这样一来,骨头便分裂了,整头牛土崩瓦解,肉也很容易就分离开来。” “这是道家才能达到的境界啊。” “庖丁的故事讲的不是技术,而是道。如果只沉迷于技术,便无法以之为乐;不能以之为乐,便无法达到道家的境界。所以,你是一辈子用这一把刀,还是以后再换其他的刀,这就取决于你自己的心意了。” 长今打开绸缎,小心翼翼地把刀取出。仿佛刚刚在磨刀石上磨过一样,光芒锋利。望着这把锋利的刀,长今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亲切感觉和思念情怀。 “……我的这位朋友也想做最高尚宫。她和你一样,好奇心很强,而且有着侠义心肠。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朋友。如果你能通过这把刀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我的朋友也会高兴的,就像她自己的梦想实现了一样。” “我记住了,嬷嬷。” 长今盖上绸缎,重新把刀包好,她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就是这把看似不起眼的刀,竟然凝结了长今和韩尚宫以及韩尚宫的朋友的心愿。 “明天一早你就要出宫休假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长今收好刀,离开了韩尚宫的住处。那些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犹豫彷徨不知何去何从的悲伤的夜晚,逐一浮现在韩尚宫的脑海。她的凄凉之所以能被融化,并不仅仅是因为岁月,亲爱的朋友含恨离去,而自己却依然苟活于世的伤感,被这个即将成人的弟子融化了。 长今也是如此。她以一个孤儿的身世进宫,在世界上最冷酷无情的地方遇到了韩尚宫。尽管她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却视自己如己出,并让她感受到血缘的亲情,这是一件值得祝福的事情。就在她以为自己失去一切的瞬间,却仍然能够活下来,原因不就在这里吗。 从这个意义上来説,德九一家也算得上是她的家人了。 “这回就算板上钉钉了?” 受礼时心满意足的面孔已经消失不见,德九媳妇很快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听完她的话,德九暴跳如雷,差点儿够到了天棚。 “啧,现在长今已经是正式内人了,从九品的品阶呢,你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説话?您説是不是这样,长今呀……” “一会儿‘您説是不是这样’,一会儿又‘长今呀’,这是什么话呀?” “请您还像以前那样説话,如果没有您二位,我怎么能有今天呢?” “那也不能……” “人家长今不是让咱随便説嘛。” “真的可以……这样吗?” “当然啦,你们就像是我的亲生父母。” 听了长今的话,德九媳妇的脸上立刻变得温和起来。 “今天你去别的房间睡吧。” “真的?那你以后可不要为这个找我的茬儿?” “你这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啊?娘家母亲和闺女有很多话要説,你上一道房间里去睡吧!” 直到这时长今才突然意识到,自从进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一道。现在,一道也该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一道还好吧?” “这个臭小子呀,你提都不要提他。让他娶个媳妇,他死活都不答应,还整天嚷嚷着参加什么内禁卫。” “那怎么了?谁説我们一道就不能当内禁卫了?” “内禁卫是谁都能当的吗?那可是在大王身边保护大王的地方,要有结结实实的后台,出身要好,还得有钱才行?就那么两个东西挂两边,还想当什么内禁卫军官?真是活见鬼!跟人打架倒有一套!” “喂,就这么个儿子,你干吗非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我看你恨不得吃了他啊?” “就因为只有一个,我才不能吃他。要是有两个,我早就吃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长今忍不住想笑,但还是用门牙咬了咬嘴唇,按捺住了。两个人一见对方就吵个没完没了,但是一旦失去任何一个,剩下的那个都会失落而无聊,甚至失去了生活的乐趣。 铺好被褥并肩躺下,长今隐隐有种回到娘家的感觉。八岁时失去母亲来到这里,这里是她寄居两年的巢穴。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离开时是少女,现在刚刚成为内人回来。突然,长今感到无比悲伤,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是你自己喜欢而选择的路,我也不好説什么,但是做宫女可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身旁德九媳妇的説话声听起来很遥远,恍惚是在梦中。 “自古以来,女孩子长大成人就该投进男人的怀抱,继而生儿育女,这就是我们女人的一生。你现在这个年龄是女人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要是一辈子只做宫女直到凋谢,我都为你惋惜……” “什么凋谢呀,如果我能成为最高尚宫,为大王料理御膳,我生命的意义绝不亚于一辈子做男人的女人。” “哎呀,你就这么喜欢做饭?不要光想着给大王料理御膳,还是想想怎么能陪大王睡觉吧。既然一辈子都要在宫里度过,大王的怀抱可比御膳房的炉灶温暖一百倍。哦,肯定温暖多了。别想着当什么最高尚宫,还是试着做大王的女人吧。” “……我更喜欢做最高尚宫。” “到死都是处女之身,你竟然这么喜欢。哎,你既然这么説,肯定也有自己的打算。” 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呻吟,德九媳妇哼了一声,叽里咣啷地翻了个身。翻过身去,她的嘴里仍然念念有词。 “其实,我每天夜里还不是过着宫女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长今放下碗筷便站起身来。 “你这就要走吗?吃完晚饭再走不行吗?” 看德九的表情好象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可见这不是他随口説出的客套话。德九媳妇什么也没説,长今已经走出大门时却把一个包袱递了过来。 “拿着吧。第一次出宫休假嘛,本来就应该给你做些吃的带走……” 长今为她的良苦用心而激动。德九在一边瞪大了眼睛。 “喂,你什么时候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谢谢你,大婶。” “有什么好谢的……这个,你也拿着!” 德九媳妇递给长今一本小册子,翻开看时,每一页都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做了内人,俸禄也涨了吧?我给你做的食物总共花了十两银子,你每个月还我两升白米。那么一年,再加上辛苦费,你还一年半就可以了。你我之间一定要算清楚,别忘了在这儿做个标记,免得以后麻烦。” “我説嘛,你这个铁公鸡怎么这么大方,怪不得……刚才还説什么娘家母亲……” “我只是想告诉她一个道理,天底下没有白吃白拿的好事。要想在宫里生活一辈子,必须坚强而且毒辣才行。” “喂,你这个吝啬的婆娘,从你身上真是一根毛也甭想拔下来。” 就以这每月两升白米换来的食物代替野草莓,长今来到母亲的石头墓前。从最初的约定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深秋时节的山脚下已经没有了野草莓,只有麒麟草依然茂盛。 无忧无虑奔跑在白丁村后山上的懵懂时节,她喜欢和男孩子们打赌看谁捕到的蝴蝶更多。如果谁能找到成堆的麒麟草,谁就算赢了。因为他们都知道,一种名叫红珠绢蝶的蝴蝶定会在那里产卵、吮吸花蜜并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娘……” 长今在母亲坟前跪拜磕头。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洞穴里的石笋与十年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当年的八岁小丫头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堆起来的石头仍如十年前一般冷漠。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既不成长,也不消亡,因为它们没有悲伤。既然没有悲伤,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表情了。 她是一个温柔的妻子、善良的母亲。尽管做宫女的梦想破灭了,然而降生于她那挫败梦境的生命如今正站在她的面前。正如麒麟草养育了红珠绢蝶,每一个生命都会养育另外的生命,而作为宫女却不得不违背这条天理,站在母亲的石墓前,长今彻骨地感受到了这一点。然而,人能孕育的难道就只有生命吗。长今强忍眼泪,回想着自己的梦想,也许从来到人间那一刻起,这个梦就已经在自己的心底扎根了。 成为御膳房内人之后,长今开始接受正规的料理训练,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大王突然降旨,原来预定五天后进行的狩猎活动提前到第二天。这个消息顿时让御膳房忙得天翻地覆。 内侍府慌忙送来了早就准备好的食物清单。最高尚宫指定了由韩尚率领前往猎场的内人名单。今英到保管银器的别监那里取银制餐具,长今则到司饔院去取材料。韩尚宫和闵尚宫对照食物清单,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包括调料在内的各种料理材料。 大王打猎一般定于十二月的腊日*(冬至之后的第三个未日,例如,己未日、乙未日等——译者注)左右,并由内殿烧厨房准备内餐带去打猎,回宫后做腊日汤,这是惯例。今年的狩猎日期没有选在腊日,看来是大王的情绪不好。 当中宗还是晋城大君的时候,曾与慎守勤十三岁的女儿成婚。自从慎守勤的姐姐成为燕山君的后宫,慎守勤便从承旨一路攀升到左议政,他不但是大王的娘舅,更是大王最亲近的心腹,权势赫赫,不可一世。燕山君之所以没有杀死同父异母兄弟晋城大君,也与他是爱妃的侄女婿不无关系。当朴元宗密谋反正,拥立慎守勤的女婿晋城大君时,慎守勤拒绝了。中宗反正成功之后,慎守勤被柳子光一党杀害。对于慎氏来説,丈夫荣登王位之日,即是父亲面临死亡之时。 晋城大君登基不久,便开始讨论册封慎氏为王后的问题,却遭到反正功臣的强烈反对。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説慎氏的姑母原来是燕山君的妃子,父亲则是燕山君的娘舅。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害怕慎氏一旦成为王后,便会为死去的父亲报仇。终于,慎氏在丈夫登上王位后的第八天,被逐出宫。 面对反正功臣们的重压,中宗不得不抛弃了糟糠之妻,然而他却瞒着臣下将自己最喜欢的马匹送给了慎氏,这也是他不忘夫妻之情的证明。 慎氏亲手为御马做粥,一边对马诉説起了自己心中的感慨。 “你是个牲口,我还能见到你,可是大王殿下却不能到这里来。你要吃饱,回去好好伺候大王殿下吧。” 面对那些将自己拥立为王的功臣们的压力,中宗不得不赶走了慎氏,但是大王对慎氏的感情却是特别的。慎氏被逐出宫以后,住在河城尉郑显祖的家里。为了能够眺望景福宫的楼阁飞檐,慎氏经常独自跑到仁旺山上。大王在相思难耐时也会登上宫中最高的楼阁,远远地注视着那一边。慎氏的娘家人得知这件事以后,为了看起来更加显眼,便把慎氏的大红裙子铺在岩石上。然而后来,慎氏的住所迁到竹洞宫,两人之间的想念之情也就彻底断绝了。慎氏与中宗经历生离死别,至死也没有再见到这个令她割舍不下的人,含恨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一段仁旺山裳岩的传説。 忠诚地策马往返于前后之间,统帅御驾队伍的人正是内禁卫从事官闵政浩。他唤马的技术和身穿官服的模样显得相当沉稳,当他发现长今跟在队伍后面,眼睛就更加明亮了。 狩猎场上文风不动,万里无云,秋日的阳光灿烂地普照大地。在中浪川与汉江相接的辽阔平原地带,早在朝鲜初期就修建了养马场。从夹在河流之间、绿草青青的马场洞,到沙斤洞、踏十里、杏堂洞、纛岛,这片广大的地域用来放牧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纛岛也是国王检阅军队的地方。每逢有重大活动,首先要把作为活动象征的纛旗插在这里,所以得名纛岛。 青草荫荫,绿柳成排的纛岛上,大王纵马跑在队伍最前面,身后的王室贵胄和臣子们列成一排。 “谁打到最大的野兽,重重赏赐,大家努力吧!” 锣鼓声惊天动地。大王手握缰绳,纵横驰骋。 “鹤翼阵!” 闵政浩一声令下,内禁卫军官立刻组成仙鹤翅膀的阵形,围绕在大王身后。 在一排溜遮阳篷里,长今一边洗菜,一边倾听着逐渐远去的马蹄声。闵尚宫尝了尝肉汤的咸淡,然后摇了摇头。 “很奇怪。” 调方赶紧接过来説道。 “为了除去怪味我又多放了点儿酒,可这怪味还是除不掉。” 闵尚宫和调方不停地舀汤品尝,每次尝完之后都把头摇得更厉害了。 韩尚宫也过来舀了一勺,然后把头扭向一边。 “拿把大勺子来!” 调方拿来大勺子,韩尚宫在筛骨汤中不断搅拌,同时观察肉汤里的材料。沾在筛骨上面的指甲般大小的白色油块看来有些异常,颜色微微发蓝,比一般油块要硬。 韩尚宫取了小块放进嘴里,立刻就吐了出来。 “刚从海螺里摘出来的有毒物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放到一边了。” 闵尚宫一边回答,一边举手朝那边指了指。调方的目光随着闵尚宫手指的方向看去,她的脸色突然间苍白如纸。 “那……那边盘子里装……装的东西……我以为……那……那是筛骨的软骨……” “什么?难道説你把那东西也放进肉汤里了?” 韩尚宫瞪大眼睛问道,闵尚宫顺势倒在地上。 “天啊!” “闵尚宫!闵尚宫!” “嬷嬷……晕倒了……” 长今和今英听到叫声,赶紧放下刀跑过来。就在这时,调方也一头栽倒在闵尚宫的身上。她们两个并非彻底昏迷,只是一时休克动弹不了。三个人把闵尚宫和调方挪进了临时住所,不料更雪上加霜的是,韩尚宫也有些不太对劲,瞳孔没了焦点,额头上不停地冒冷汗。 长今吓坏了。 “嬷嬷,那毒素是不是致命啊?” “不会死人的,三四个时辰就会醒过来……” “嬷嬷把海螺的毒素都吃下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是大王酉时就会回来,现在还剩下几个干活的人?” “内侍府的人都跟着打猎去了,这里只有我们和烧火的仆人。” “看来只能靠我们三个人了……” 悲壮的决定。韩尚宫脸上的肌肉已经麻痹了,説话声音越来越小,瞳孔几近扩散,根本就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就是这样,韩尚宫仍然歪歪扭扭地迈着步子。 韩尚宫目不视路,踉跄而行,最后绊倒在一块石头尖上,今英赶紧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您这样太勉强了。” “不!大王打猎回来时,一定饿坏了,我们不能让殿下等着。就用剩下的肉做汤给大王……” 韩尚宫没有完全清醒,吃力地睁着眼睛,却时刻不忘大王的膳食。长今再也看不下去了。 “就算找遍整个猎场,我也要把长番内侍令监找出来!” “就算找到长番内侍,没有材料又能怎样呢?” 韩尚宫咬紧牙关,想要抓住遮阳篷的柱子站起来。她的执著让人为之泣下,然而还是不行,韩尚宫又一次倒下了,她绝望地叫着长今。 “长今啊,你帮帮今英。今英啊……” “是,嬷嬷。” “从现在起,整个料理间就由你负责了。你从小做过各种各样的食物,我相信你能够做好。幸好还有几样菜,主要菜肴可以用官员们打回来的猎物做,你们只要做几样配菜和主食就可以了。你们……能行吧?” 韩尚宫艰难地问道。今英没有立即作答,长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轮番打量着今英和韩尚宫,忍不住站出来説道。 “我们两个怎能担当如此的重任……” “我们试一试吧。” 今英毅然决然地打断长今,长今意外地望着今英。今英的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显得异常地果断。 “好,我还动弹得动,你们去吧。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现在必须抓紧了。” 把韩尚宫留在住所,长今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内熟説所走去。今英却是步履如飞,一口气跑了过去,她只往材料堆里瞥了一眼,便抄起了菜刀。 “首先准备凉了也能吃的鱼膳和黄瓜膳,你洗鱼,鱼脯我来切。” 长今心里积攒了许多话,此刻却是一句也説不出来。 “牛肉汤已经煮好,该把萝卜放进去了。你把萝卜收拾好,然后用勺刮,注意不要刮得太厚……” “……” “葱卷肉片在水里烫一下马上就好,所以最好准备这道菜。哦,对了!葱卷肉片里要放肉片和煎鸡蛋,这个也要事先做好准备。” “……” “还要准备牛肉炒蔬菜,蘸酱吃的。” 今英根本不在乎长今的反应,只顾埋头做事。看着今英的这个样子,长今倍感郁闷,无法安心干活,只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过了一会儿,长今叹了口气,然后去抓鱼,但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她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上面。 今英把黄瓜切成斜刀,又把剥了皮的黄姑鱼肉挖出来,把牛肉切成细条。今英切鱼脯的手艺让长今叹为观止。 长今心里想的是煎鸡蛋、择菜、包葱卷肉片,可是视线总不由自主地转向今英,做出来的每一件事都一塌糊涂。 大王的御膳准备完毕,她们又开始折叠装饰用花。这时,大殿别监进来找韩尚宫。今英和长今不约而同地问道,大王是不是已经打猎回来了。 “你们带冰来了吗?” 不知道有没有听见长今和今英的问话,大殿别监没头没脑地到处找冰。冰倒是带来了,为了保持鱼的新鲜。 “冰倒是有,您要用它做什么?” 今英惊讶地反问。 “带了就好,上膳内侍令监吩咐你们准备冷面。” “冷面?” “殿下打猎打得汗水淋漓,想吃清爽的冷面。各位宗亲大人的冷面也要准备出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应该吃些暖和食物才好啊?” “这是殿下的吩咐。” 别监把自己要説的话説完,就匆忙离开了。长今失魂落魄,今英想着种种问题,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我们俩来做冷面吧。大王回来以后,肯定先吃刚打的猎物,我们不就多了点儿时间?” “话是这么説,可是你拉过面条吗?” 今英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从没拉过面条,却説要做冷面,真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勇气。另外肉汤也是个问题,且不説肉够不够做肉汤,首先时间就不充分。 长今心想还是举手投降算了,嘴上却稀里糊涂地冒出一句。 “萝卜泡菜汤!” 听完这句话,今英赶紧打开装有各种大酱的白磁坛子。长今也急忙跑了过去,可惜的是萝卜泡菜汤只剩一半,根本不够给王室宗亲做冷面汤,若是加入梨汁充数,味道肯定大打折扣。 今英和长今盯着汤默默不语,然后转移视线到了对方脸上,谁都是束手无策。即使这样,她们还是不肯轻言放弃。如果现在放弃,她们就可以从攫紧心脏的压力中摆脱出来了。尽管心情无比沉重,但自己总能找个借口説,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两个人生生地把放弃的话咽进了肚里,只是观察着彼此的表情。 突然,长今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好主意。 “有个地方我要马上去一趟。” “什么?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急吗?” “在我回来之前,你先把面条拉好,把肉汤煮好。” “长今,你去哪儿啊?” 今英尖利地问道,但是长今只説了句“马上就回来”,脚步已经迈出了遮阳篷。 刚出发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快到了反而觉得无限遥远。可是既然来了,就要在这条路上走到终点,长今这样想着,哪里还顾得上死活啊,只见她一只手提着水桶,另一只手挽着裙角,不停地跑啊跑啊,也数不清到底摔倒多少次了,反正脸上连撞带划,早已伤痕累累。汗珠不停地落下来,落到被树枝划破被石头擦伤的部位,火辣辣地痛。汗水渗到嘴唇里,咸咸的味道。 距离来时看见的山泉足有二十里远,幸好找到了。水流很慢,在等待水桶盛满的过程中,长今的心里急得都要冒烟了。 好容易装满一桶水,长今要下山了,可是两腿发软,身体总往一边倾斜。为了不让水洒出来,长今费力地挣扎着,可是没有用,她终于还是把水桶放在一边,自己倒下了。 水彻底流光以后,水桶自己往下滚。长今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场面,情不自禁地抽泣着。她知道哭也无济于事,然而除了眼泪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抚慰此时此刻的悲惨心情了。 长今放声痛哭,却忽然发现腿有点儿不对劲。可能是摔倒的时候扭伤了,她掀开布袜一看,高高肿起的部位难看极了。勉强站起来走了一步,可是路太远了,这样一瘸一拐走下去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现在不要説泉水,就连能否赶在日落之间回到今英身边都是个问题。 长今惘然若失,呆呆地望着滚落到下面的水桶,现在也是遥不可及了。就在这时,一名士兵从山坡下面的崎岖小路上走来。士兵看见长今,飞也似地跑上前来,不无担忧地问道。 “我刚从附近经过,听见有人惨叫,姮娥先生到这儿来干什么?” 听长今説完以后,士兵皱起眉头在脑海里努力搜索着什么。 “大王打猎还没结束,就在距离不远的地方。” “那么,附近应该有很多士兵了?” “是的,水我可以帮您再提一桶,可是如果姮娥先生不回到内熟説所,那不也是徒劳吗?我去把您的情况解释一下,帮您找匹马来。” “您对我的恩情太大了,让您这么辛苦……” “您不也是为了给大王做冷面吗?” 士兵的回答令人欣慰,长今的忧虑随之减轻了许多。 长今空着手坐在地上,伤口仍然疼痛难忍。长今心想与其这样坐着,还不如先把水桶拣回来,正当她跌跌撞撞走向水桶的时候,士兵回来了。果然不是吹牛,士兵的身后跟着一匹马。 骑在马上的军官似乎有些熟悉,原来是闵政浩。政浩一见长今,立刻跳下马来快步跑到长今面前。 “我听士兵一説,心想説不定是你,于是就过来看看,真是姮娥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啊?” 长今一时间无言以对,连耳朵根都红了。 “脚受伤了吗?” “好象是吧。” 政浩单膝跪地,轻轻碰了碰长今的脚腕。不料只这轻轻一碰,长今就疼得差点没尖叫出声来,终于拼命忍住了。看着她的这副模样,政浩对士兵説道。 “得上夹板才行。你去找一块用得上的木头!” “大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提水!” 政浩转身凝视长今。看着他的目光,长今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那锐利而炽热的目光让长今难以抵挡,勉强与他对视片刻终于还是转移了视线。 士兵听到提水的命令,赶紧去找水桶。 “在水提来之前,无论如何你都得在这儿等着。所以,现在……可以上夹板了吧?” “……每次我都感觉非常抱歉。” 政浩默默地站起来,穿过山坡旁边的草丛消失在树林里。在等待政浩回来的时候,长今环顾四周,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周围的风景。山坡下面是一片宽广的高粱地,浩瀚的天空下,收获之后的高粱杆矗立在风中。 政浩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可以用做夹板的树枝。 “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嘴上虽然这么説,政浩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怜惜。长今望着那双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政浩双手紧抓住长今的膝盖,略做停顿,然后猛地用力。就在扭曲的骨头重新归位的那个瞬间,长今再也忍耐不住,尖声叫了起来。疼痛比想象中严重。其实这也难怪,想让错了位的骨头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不管什么方式,都不可能没有痛苦。 政浩瞥了一眼长今,接着为她上好夹板,然后把自己的衣里撕下一块,包住了上夹板的部位。他的表情那么认真,仿佛除此之外,世界上再也没有值得他投入的事情了。 长今突然变得严肃,目光好奇地打量着政浩。他的五官棱角分明,搭配得近乎完美,完全配得上保护君王的内禁卫军官的称号,保护君王的内禁卫军官……父亲生前? ?面孔重叠在政浩的脸上,长今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冲动。 “现在好了。” 政浩抬起头来,与长今四目相对,长今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麻雀在碧蓝的天空里排列成镰刀的形状,展翅飞翔。 这时候,提水的士兵回来了,遮住了流淌在两人之间的尴尬的沉默。政浩让士兵提着水桶走在前面,长今骑在马上,他自己则手执缰绳。一滴水也不能流出来,所以他们走得很慢,不能加快速度。 没等到达目的地,远远就看见了急得团团乱转的今英。 “这么晚才回来,这可怎么办啊?” 今英跑过来,嘴里不停地抱怨着,当她看见政浩几乎是把长今抱下马来的时候,不由得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提水的时候扭伤了脚,正巧从事官大人就在附近,是他就帮助我的。” 长今匆忙説完,赶紧往内熟説所走去,她那一瘸一拐的样子显得更加不安。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自己连声谢谢都没説,于是转过头去,却发现今英和政浩正面对面站着亲热地聊天。他们两个竟然认识!这多少有些令长今意外,当然,意外的感觉很快就被急于煮肉汤的迫切冲淡了。 “从事官大人,真的好久不见了!” 今英一反常态,声音中夹杂着几许羞涩。刚才还翘首期待长今归来的今英,此时此刻却把冷面彻底抛在了脑后,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政浩。 “崔判述大房还好吧?” “还好,你在三浦倭乱*(1510年,朝鲜三浦发生了日本侨民暴动事件,史称三浦倭乱——译者注)中立了大功,升为内禁卫特别从事官的消息,我都听説了。” “她的脚腕只做了临时处理,坚持不了太长时间,忙完之后还得赶快叫医女。另外她走路会有很多不便,还请崔内人多多帮忙。” “我知道了……” 今英立刻就显得闷闷不乐,闭上嘴巴不再説话。政浩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开了。望着政浩渐行渐远的身影,今英转身朝内熟説所走去,表情冷冰冰的。 长今接过了今英的活儿,正忙着调制冷面汤。 今英已经熬好了肉汤,长今往里加了点儿水,略微尝了尝,然后摇头説道。 “给我梨汁!” 按照长今的指示,今英找到梨汁递了过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今英一下子怒从心起,想到她二话不説突然离开,让自己在这里苦苦等待,再想到政浩搀扶着把她从马上抱下来的情景,今英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 “你回来之前,上膳令监来过了,因为你事先不禀告就擅自行事所以对你大加责备,他还説了,如果殿下或者王室贵胄对今天的御膳稍有不满,惟你是问。” “给我点醋好吗?” “万一事情搞砸了,不但你我,就连韩尚宫也摆脱不了干系。这对信任我们并把重任托付给我们的韩尚宫来説,真是莫大的侮辱。” 今英滔滔不绝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而长今却只顾埋头做事,只见她加醋、加糖、撒盐,有条不紊。调料加完之后,长今拿一把大勺来回搅拌,然后先尝了尝味道。 “你有信心吧?” “……我第一次做冷面肉汤,所以我也不大清楚,只能靠感觉了。” “你説什么?” 正在这时,别监进来了。 “上冷面!” 长今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望着今英。无论如何,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呈上去了。 两个人仿佛下定了决心,彼此交换着无声的眼神,又忙起来了。按照刚才配好的调料比例,长今做出了大量的肉汤,而今英也拿来了盛有面条和冰块的碗。肉汤浇在碗里,她们的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了。 狩猎餐桌摆在草原正中,前面是竹签串起的山猪肉,骨头峥嵘。中宗大王和王室贵族们吃着烤山猪肉,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快感。大王在狩猎场的膳食,通常都以捕获的野生动物为材料做成腊平汤*(腊日食用的汤),这已成惯例。然而今天的餐桌上却呈上了冷面,而不是腊平汤,这就显得有些例外。 终于,大王用筷子夹了口冷面放进了嘴里。长番内侍目不转睛地注视大王,他的目光冷若冰霜。今英和长今远远地守在一边,宛如窒息一般。闵政浩望着她们两个,脸上的表情也是分外紧张。 “这种味道是怎么出来的呢?” 大王问长番内侍。长番内侍没明白大王的真正意思,正在犹豫。这时,大王又尝了一口,满意地笑了笑。 “以前在宫里可没吃过这种味道的冷面啊。” “殿下,小人也有同感。” 吴兼护观察着大王的脸色,满面阿谀地插嘴道。 “萝卜泡菜汤的味道固然清爽,可偶尔不还有臭味吗?然而这道汤清凉可口,打猎之后吃,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看着长番内侍脸上露出笑容,长今和今英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政浩远远地递了个眼神过来,长今低下头去。今英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脸上的笑容顷刻间一扫而光。 “你从未做过冷面汤,怎么会想到加矿泉水呢?” 韩尚宫仿佛从来就没有麻痹过,脸上始终带着欣慰的笑容。此时餐桌刚刚撤掉。 “以前嬷嬷不是让我了解各种各样的食用水吗?那时我就品尝过很多水的味道。” “原来如此。” “您曾经告诉过我,小堂里梅月堂的矿泉水最适合腌萝卜泡菜。我们来的路上也看见有山泉,我就想这里的味道会不会也合适呢。很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山泉,水的味道跟小堂里梅月堂的矿泉水有天壤之别,幸好老天保佑。” 韩尚宫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今英。 “好!今英从来没有拉过面条,长今不辞劳苦远道取水,你们两个都辛苦了。如果没有你们,今天这场危机我就无法安全度过。尤其是今英,单独留下来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沉着应对,功劳最大。” 向来不喜欢多説话的韩尚宫,此时此刻却毫不吝啬赞誉之辞。 太阳落山了,打猎场上搭起住宿的帐篷。政浩统领士兵在帐篷之间往来巡视。 “今天晚上,大王的安全就掌握在你们手中。绝对不允许片刻疏忽,知道了吗?” 政浩严格管理手下的士兵,威风凛凛。 检查完最后一座帐篷,政浩向内熟説所走去。沉浸在秋夜的习习凉风中,内熟説所安安静静,根本不像刚刚发生过混乱,只有帐篷偶尔沙沙做响。 突然,政浩听见某种奇怪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长今正趴在帐篷旁边的凹地上,好象在写什么。尽管这个晚上月光皎洁,但那小册子看上去却是那么小,借着月光写字实在太过勉强。 政浩担心长今会害怕,于是先干咳了几声。 “你的腿不是受伤了吗,这么晚还在写什么?” 长今连忙端正坐好,整理了一下衣服。蓝色裙子和玉色小褂,羊角辫和红色蝴蝶结,搭配起来真是和谐极了。 “我每天都把料理的材料和方法记下来,免得日后忘记了。” “比起这本小册子,你的毛笔太大了。” 説完,闵政浩把手伸进袖管,翻了半天好象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便不无遗憾地説道。 “哦,我换了衣服没带。我有一管毛笔,跟你这本小册子正好搭配……” 政浩説的是三色流苏飘带上的毛笔。长今当然不知道,只是很感激政浩的良苦用心。 “您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虽然没接到,但也没什么分别。” “什么也没给你,还説跟接到了没什么分别?下次我一定拿给你。” 长今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回答政浩的好意,政浩也是一时语塞,羞涩地笑了笑,便将视线转向天边。漆黑的夜空里,皎洁的月亮是那么美丽。 “长今啊,长今!” 今英在叫长今。声音越来越迫近了,长今和政浩全都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当今英发现他们时,两个没犯错误的人却是一副罪人的表情,今英越发闷闷不乐了。 “本来她正要回去了。” 政浩礼节性地冲今英説道,然后回头看着长今,目光和看今英时截然不同。 “明天还要走很远的路,早点回去休息吧。” 长今点了点头,政浩便不再耽搁,匆忙离开了。今英目送政浩的背影走远,眼里充满了遗憾。当政浩消失在视野之外,今英有点儿神经质地説。 “你们两个这样在一起,要是被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样?幸好我知道他是个本分人。” “对了,我没想到姐姐你也认识从事官大人。” “他经常到我伯父那里去借中国书籍和其他物品,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他了。你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他吧?” “是的。我在茶栽轩的时候认识主簿大人,他派我到校书阁送信,那时候是第一次遇见他。” “是这样啊。以后最好还是小心点儿。” 长今吃惊不小,但还是没怎么多想,也就过去了。她哪里知道,八年前的那个晚上今英曾经给一个人行礼,那人正是闵政浩。 回宫以后,长今得到意外的喜讯。调方因为打猎场上的失误而被调离退膳间,长今被安排顶替调方的位置。现在,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寻母亲的料理日记了。想到这里,她心里既兴奋又不安,宛如小鼓在敲打着胸口。 怀着急切的心情,顾不得腿上的伤口,长今朝退膳间跑去。正好遇见迎面走来的闵政浩,长今立刻低下头去,只以目光代替问候。 “看你跑得这么快,我就放心了。” “什么?” “我是説你的脚腕,看来已经彻底恢复了。” “哦,是的……还没有……不,都好了……” 长今有些难为情,两腮生出一丝绯红,政浩的嘴角挂着亲切的微笑。 “大人,上次您借给我的书,我已经抄完了。” “那么多书你都抄完了?真是没想到。” “不知道该怎么还你……” “……最近几天有训练,我可能不在宫里。等到十五申时见面吧,还在上次见面的地方。” “好的,多保重。” 长今郑重地道别,然后匆忙赶路。刚迈几步腿还有些瘸,走着走着,脚下就像生风似的,越走越快了。 望着长今的背影,闵政浩的脸上堆起了笑容。外表柔弱而内心坚强,文静之中略带豁达,性格骄傲却又不无亲切,如果她不是宫女,真想与她共度此生。想到这里,政浩的脸色不由得阴了下来。 与此同时,今英的脸色正如死灰般难看,心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讨厌!” “你説什么?” “我不需要做这种事,凭我的能力早晚可以担当御膳房的重任。我们家的后台,再加上我的能力,再説我也会努力。只要才华和能力具备,还有什么不能成功呢?” “你説能力加努力?” “是的。可是您为什么让我做这种事呢?” “……你害怕了吗?” “不是害怕。是伤了我的自尊心。” “你竟然説什么自尊心?” 崔尚宫面带嘲笑地奚落今英。 “你的想法大错而特错!的确不假!我们家的前辈尚宫们个个都具有做最高尚宫的能力。但是你要明白,能力也只是能力。你以为只要有能力就一定能坐上最高的位置吗?” “我相信只要尽最大的努力,一定能做到!” “你给我闭嘴!你仔细看看这座王宫,这里面的人哪个不努力?还有,你以为其他尚宫们每天都是懒洋洋地玩乐,最高尚宫的位置才轮得到我们家人来做吗?你应该清楚,能力和努力只是基础!” 要説能力和努力只是基础的话,那么除此之外还应该具备什么呢?今英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苦涩的屈辱感。 “掌握这个世界的不是才华和努力,而是力量。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地方比王宫更苛刻地遵循这条原则。王宫从来都只容有势力的人存在,我们家族就是因为每次都能看透力量掌握在谁手里,所以才能存活到现在。这才是我们家族走到今天这步的真正原因。” 今英不由得暗自呻吟一声,家族的势力和自己的才华给她带来了自信,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个假象。就连这个假象,也让崔尚宫真切地戳穿了。 “这个位置绝对无法保障我们家的贵族地位,但它能够为我们带来比贵族更多的财富。既然不能拥有权力,就只好努力拥有金钱!然后再以金钱去买权力,你懂吗?” “如果非这样不可,那也可以雇人去做,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亲自去做呢?” “这是从前辈尚宫那里流传下来的训育方针。我们家族的女人,不管是谁,成为内人之后必须做一件大事!” 如此説来,这就是与生俱来的使命了。拒绝这个使命就像企图改变崔家的姓氏一样,根本不可能。此时此刻,今英不得不承认现实。今英无法忍受这悲惨的事实,她咬紧牙关,嘴唇渗出了鲜血。 “当年,内人仪式刚刚举行完,我就做了这样的事。甚至因此……给一位朋友造成灭顶之灾。我难道没有痛苦吗?但是,只有经历恐惧才能真正变得强大,温室里的花草怎么可能具有坚韧的生命力?要想在弱肉强食的王宫站稳脚跟,就只能变得坚强!” 拒绝?还是接受?答案只能是二者择其一。即使拒绝,家中的长辈倒也不至于置自己于死地,问题在于仅仅凭借才华和能力难以坐到最高尚宫的位置。然而,今英很想成为最高尚宫。现在,**和自尊正在今英体内进行斗争,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依然痛苦万分。 可是自尊心究竟是什么呢?今英忽然感觉心中一片迷惘。不知不觉之间,她的脑海里竟浮现出长今的面孔。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相信你会听我的话。来!把这个符咒藏到退膳间去!” 这是一张诅咒王后腹中胎儿从王子变成公主的符咒! 最近,吴兼护正在密谋让自己的侄女成为中宗的后妃,当然他的最终目标是王后。如果王后产下王子,他的美梦就将化为泡影。所以他跟崔判述共同策划阴谋,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王后产下王子。 今英把脸扭向一边,不去看崔尚宫递过来的符咒。当她偶尔抬眼看见符咒的瞬间,突然有种抓住的冲动。想到这里,她对自己有种深深的憎恶感,就是这个自己让她觉得恶心。 “我做不到!” “今英!” “讨厌!” 今英冲出房间。崔尚宫在迷蒙中跟了出来,很快便又坐了回去。 “她会回来的,她不能不回来,就像我当初一样……” 崔尚宫低头望着手里的符咒,失神地喃喃自语。 第九章 阴谋(1) 从那天开始,今英一直把自己闷在屋里不肯出门。表面看来什么毛病也没有,但她自己説身体不舒服,一动也愿不动,谁来跟她説话,她也会火冒三丈,大骂着把人家赶跑。同住一室的令路为此吃尽了苦头。 长今还是一如既往地忙她自己的事情,连生感觉很失落。为了寻找母亲留下来的料理日记,长今差点儿把退膳间翻了个底朝天。连生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长今一到夜里就鬼鬼祟祟地出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来,并为此深感不安。有一天,连生悄悄地跟踪长今。 月末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还没走出多远,连生就把长今跟丢了。看方向是退膳间,连生就跑了起来。想到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奔跑,连生的心里七上八下,恐惧感油然而生。她仿佛已经忘记了最初的目的,只想快点找到长今,然后一起回到房间。 退膳间的灯已经熄了。连生想看看长今有没有进到里面,便轻轻地打了开门。透过门缝连生发现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在晃动,那人影正脚踩火炉往上爬,在椽木上蹭来蹭去。黑影穿的分明是内人的服装,但是连生只能看见斜斜的侧面。尽管模糊不清,不过还是可以看出黑影人的个子明显高过长今。 影子在椽木上犹豫了许久,大概是找到了合适的地方,便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迅速塞了进去。连生刚想把门缝开大点儿好看得更清楚,就在这时,影子从火炉上下来了。连生赶紧退到对面的龙柏树下,躲藏起来。 从退膳间出来的内人竟是今英。只见她环顾四周,然后便迈开了大步,却一脚踩住了裙角,差点儿没跌倒。今英好不容易才把持住平衡,仿佛被什么迷惑住似的。她匆匆忙忙的样子,叫旁边看着的人都为之捏了把汗。 今英消失了,连生刚要从树下出来,长今却突然出现了。 “长今啊……” 连生担心隔墙有耳,尽量把声音放低。长今好象没听见,回头看了一眼,便悄悄溜进了退膳间。连生感觉有点儿毛骨悚然的味道,长今每天夜里出没就很奇怪,她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连自己都瞒着不説呢。 本来是找长今的,却意外地发现了今英,这同样让连生感到恐怖。连续几天闭门不出的病人,竟然深更半夜出来藏东西。她藏的会是什么呢?连生打消了叫长今一起回去的念头,决定继续观察一下事态的发展。 长今在退膳间找东西,凡是人们容易找到的地方她都置之不理,只找餐柜背后或墙缝等处,看来她要找的肯定不是什么大件东西,説不定就是今英刚刚藏到椽木上面的东西。 “一个藏,一个找?” 这事对连生来説太过意外,她怎么也猜不透其中的端倪。 长今乱翻一气,很快便垂头丧气。只见她叹息着坐到地上,沮丧的表情让人不敢跟她搭话。 夜风冷飕飕的,寒意和困倦一起扑面而来,连生决定到此为止,准备打道回府,却突然感觉自己把长今扔在了寒冷而阴森的退膳间里。 睁开眼睛看了看身边,被褥冰凉。连生在洗漱间里看见了长今,看来看去,也不説话。长今也只顾着默默地洗脸。反而是连生着急了。 “我……昨天晚上的事我都看见了……” 连生有意探探口风。 “什么……?” 面对连生的恐吓,长今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那凉水洗过的白皙脸颊就如婴儿般透明。 “半夜三更,你们两个到底在退膳间里干什么?” “两个?你是説两个人?” “是啊,你,还有今英姐姐。” “你在退膳间里看见今英姐姐了?什么时候?” “你像小偷似的溜进去之前,今英姐姐刚从退膳间出来。你们两个人在捉迷藏吗?” 长今略做思索,不声不响地跑开了。她当然没想过要捉什么迷藏,捉迷藏的人其实是连生。长今一溜小跑去了御膳房,连生跟在她后面,终于説出了自己的失落心情。 “呀!你真要这样吗?坚决不肯説是不是?” 长今显得很不耐烦,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表情也很怪异,一句话也不説。 “昨天晚上,你分明是在退膳间里找什么东西。如果你是找今英姐姐藏起来的东西,我可以告诉你……” “今英姐姐藏什么东西了?” “是的,我亲眼看见的,清清楚楚绝对没错!” “她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看着长今不以为然的样子,连生非常生气。两个人闹得有些不愉快,连生气呼呼的,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可以垫脚的东西,突然发现了昨天今英踩过的火炉。连生把火炉翻过来,脚踩上去,刚好能够碰到椽木。然而任凭她怎么翻腾,还是什么也没有。好几次用尽力气,终于从一条狭窄的墙缝里摸到一个纸片样的东西,但也只是稍微够到了尾巴。当她往外抽的时候,火炉摇摇晃晃地倒了。连生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时候,有个东西咣当落在了连生的额头上。一眼看去,长今立刻断定这就是母亲的料理日记。 长今跑过去,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像成片成片的黑芝麻。 人不就食,因人而食。 药食同源,食即是药。 母亲的料理日记就是这样开篇的,仿佛自我激励。长今的嘴唇颤抖不已,眼泪潸潸而落,她终于抑制不住激动,跑出了退膳间。 “长今!长今!” 连生大声叫喊,却唤不回长今。 “她怎么会这样呢?” 两人亲密相处十余年,连生还是第一次看见长今这么激动地哭泣。她怎么也猜不透长今的心思,心里就更多了一层疑惑。更让连生想不到的是,椽木上面裂开的墙缝里露出一块红布,就像一条粉红的舌头。连生当然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她往外抽料理日记的时候,今英包着符咒放进去的红绸子同时被抽了出来。 最先发现红绸子的是韩尚宫。她检查完保存在退膳间暖炕上面的御膳之后正要出门,突然看见对面椽木上伸出一块红布。韩尚宫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立刻感觉里面的符咒非同寻常,她不敢耽搁,马上就交给了最高尚宫。最高尚宫看完之后,把崔尚宫和韩尚宫一起叫了过来。 最高尚宫立即着手秘密调查这一事件。从时间上推算,她知道前天晚上退膳间的夜餐值班内人是今英。崔尚宫闻听此言,赶紧站出来为今英辩解。 “如果是今英藏的符咒,那她为什么偏偏选在自己值夜班的时候藏呢?只要她不是傻瓜,肯定会避开容易引起别人怀疑的日子。这分明是嫉妒今英的人干的。” 听起来也不无道理,然而最高尚宫还是觉得崔尚宫的态度很可疑。 “崔尚宫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啊?你应该不知道符咒的内容吧,不过看你的表情,好象你已经知道里面没写什么好话了。” “不,不是这样的……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今英绝对不会写符咒的,所以我才这样説。” 被抓住把柄的崔尚宫大为震惊,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掩饰住了内心的紧张。 “我倒是听説长今最近总在夜里出入于退膳间,要不要把长今叫来查问一下……” “崔尚宫的话听上去有点儿前后矛盾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韩尚宫皱起眉头説道。 “什么意思?” “不管善意还是恶意,今英绝对不会写符咒。这不是你説的吗?如果这样就能説明今英无辜,那么长今就更是清白的了。” “那你是説今英也有可能写符咒了?” “我没有这么説,我只是説长今没有理由写符咒。我跟这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很久了,她虽然偶尔会做些糊涂事,但是对于自己能力之外的事她不会有任何不良企图。即使符咒上写的是善意的愿望,她也绝不会依赖符咒这种东西,她从不期待无须付出努力的意外成功。” 韩尚宫的语气相当果断,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崔尚宫也之语塞,只能气急败坏地抖着嘴唇,虽然不知道説什么好,但她的目光却是恶狠狠的。然而韩尚宫绝不退缩,也没有回避崔尚宫的目光,两人在互相对视。 最高尚宫似乎意识到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便站出来调解。 “韩尚宫你去把长今叫来。” 出乎韩尚宫预料的是,长今竟然有些心虚的样子。崔尚宫把包有符咒的绸布递到长今面前,没头没脑地训斥道。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自己藏下的东西,还装糊涂?” “我真的是第一次看见。” “太可恶了!” “崔尚宫你不要説话了,就算查问也该由我来。” 最高尚宫制止了崔尚宫,注视着长今。 “听説你最近总在夜里去退膳间,这是真的吗?” “……是的。” “昨天夜里也去了吗?” 长今仍然只回答一声“是”,便不再説什么了。韩尚宫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崔尚宫得意地耸了耸肩膀。 最高尚宫环视了一圈,低声问道。 “深更半夜的,你为什么要去退膳间?” 长今没有回答。不,应该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是如实禀告,大家就会知道她的母亲是谁。长今只知道母亲曾经做过御膳房的内人,后来遭人陷害被逐出宫。 想到当年陷害母亲的人説不定仍然在王宫的某个地方横行霸道,长今不禁毛骨悚然。一定是这样的,越是害人的人,生命越长。他们会像当年除掉母亲一样,丧心病狂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赶走,在有能力为母亲洗刷罪名之前,先不要跟他们抗争,一定要坚持活下去。 “你打算就这样沉默下去吗?” 现在,就连最高尚宫的声音里也满含怒气了。韩尚宫在旁边心急如焚,忍不住插嘴説道。 “长今,赶快向最高尚宫如实禀告,快説呀!” “看来她是有难言的苦衷。” “崔尚宫不要无凭无据胡乱猜测。” “我无凭无据?这孩子的行为不就是明摆着的凭据吗?” “请两位尚宫注意身份!” 最高尚宫愤怒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两位尚宫都闭上了嘴,表情有些怪怪的。长今无法面对韩尚宫的目光,便悄悄地蒙上了眼睛。 “现在没有证据,所以暂时不能处罚你,但你就这样闭口不语,我绝不会就此罢休的。把她关进仓库,要是还不説话,一滴水也不要给她喝!” “嬷嬷,请您给我点儿时间,我会问出来的。” 韩尚宫正想方设法劝説最高尚宫改变主意,而崔尚宫已经拖起了长今。看看被拖走的长今,再看看座位上的最高尚宫,韩尚宫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急得团团乱转。长今乖乖地被带走了,屋里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长今被关进漆黑的仓库,一滴水也喝不到,但她还是不肯説话。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韩尚宫和今英各自怀揣着的心事坐立不安。 这时候,询问符咒内容的内人回来了,她带回了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听完消息后,反应最激烈的是崔尚宫。 “才做了几天内人,就敢做这种忘乎所以的事情?这孩子一定要惹大事。把这样的孩子留在宫里,早晚有一天会酿成大祸。” 韩尚宫反而恢复了平静。长今无可奈何,只好一直闭口不语,韩尚宫的心里也稍微有了动摇。当她得知符咒的内容以后,她坚信这绝对不会是长今所为。诅咒王后腹中的胎儿由王子变成公主!王后生王子,还是生公主,这跟长今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很可能她连女人怀孕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这就是长今,不,是韩尚宫对长今的信任。 “幸好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偷偷解决掉算了,这样就不会闹出大乱子来了。” “解决掉?” “难道就这么放过她吗?宫中经常发生类似的诅咒事件,但大多发生在后宫住所。这次竟然在大殿退膳间里发现了符咒!真让人无话可説。” “无话可説最好了,你就少説几句吧。” 最高尚宫这句顶花带刺的话堵住了崔尚宫的嘴。看来她跟韩尚宫想的一样。 “最重要的不就是让长今开口吗?如果真的是她藏了符咒,那肯定是有人背后指使。她不可能自己写这种符咒,也许是受了宫外人的指使!” “如果这中间事情泄露出去,整个御膳房都会鸡犬不宁,还是悄悄把长今除掉……” “如果公正处理会导致御膳房不得安宁,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算闹得人心慌慌,也总比把事情搞错好吧?” 最高尚宫厉声呵斥,紧紧地逼视崔尚宫,仿佛要样崔尚宫的心思看个究竟。崔尚宫吞下了即将出口的话,避开了最高尚宫的视线。 五天过去了,焦头烂额的不仅仅是韩尚宫。长今被最高尚宫叫走以后连续五天下落不明,连生翻遍了整个王宫,到处寻找长今。实在等不下去了便去问最高尚宫,最高尚宫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对劲。连生又去问韩尚宫,韩尚宫慌慌张张地説最高尚宫差长今出宫办事了。今英也把自己憋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直觉告诉连生,肯定出事了。于是她一有时间便到处寻找长今,转眼又过去了四天。事情依然没有半点眉目。如果有人把长今藏起来了,那么这样找下去无异于海底捞针。王宫太大了,最重要的是有很多隐秘地方是内人不能涉足的。连生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办法,她决定故伎重演,跟踪韩尚宫。根据她的猜测,韩尚宫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长今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其实不管睁眼闭眼,反正都是一样的黑暗,这里进不来一线阳光,所以她连过去了几天几夜都不知道。 最初的两天里,她想到今英,脑子里一片混乱。第一次听连生説起这件事,她根本没放在心上,然而现在想来,心里却充满了疑惑。连生説今英藏了什么东西,那么她藏的到底是什么呢,是不是最高尚宫让自己交出来的东西呢,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英一直保持沉默。 “今天的事情……是个秘密,记住了吗?” 初次见面那天,在宣政殿门前分别时今英説过的话至今还记忆犹新。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变成了另一个人。冒着危险向心爱的人告别的十二岁少女不见了,这让长今感到悲伤。 要不要把连生的话説出去呢?如果説长今没有丝毫的矛盾,那是不可能的谎言。可是説出来就会有用吗?即使説了,也不会掩盖自己去过退膳间的事实…… 长今决定保持沉默。尽管沉默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至少可以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她的神情越发恍惚了,然而越是这样,父亲和母亲的脸庞就愈加清晰,对父母的刻骨思念渗进了她的身体。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就孤零零地飞走的父母的灵魂啊。想到这里,长今的心就如刀绞般难过。 昏昏沉沉之中,长今竟然回到了白丁村的时光。白丁村里度过的童年时代,星星点点都是幸福的,也许一生之中的幸福都在那里挥霍光了,现在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了。父亲温暖而坚实的背,母亲严厉而温柔的手,在如梦如幻却又真真切切的黑暗里,长今感受着他们的体温。 忽然间,阳光扑面而来。伴着夺目的阳光,一个影子矗立在面前。也许这就是从前听説的阴间,长今猛然产生这样的感觉,不料听见的却是韩尚宫那熟悉的声音。 “长今!” 思念如翻江倒海般汹涌而来,眼泪扑簌簌纷纷落下。这声音温暖而亲切,仿佛母亲在呼唤自己。韩尚宫悄悄地关上仓库门,来到长今身边。韩尚宫摸了摸长今的额头和脸颊,心里充满了慈爱。 “我知道你肯定没有藏过符咒,但是你一天不説出去退膳间的理由,她们就会一天不放你出去。你一定要説出来啊!” 长今无声地流泪。 “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能告诉我啊?” 长今仍不説话。韩尚宫实在忍耐不住,终于还是发火了。 “就是因为你,我的生活节奏全都被打乱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自从你到了我的手下,我的心就没有一天是轻松的。这都是因为感情。如果没有感情,就不会有烦恼了……” “嬷嬷!” “好,你説吧,你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説?就算你是我仇人的女儿,我也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听了韩尚宫的话,长今心中最后的犹豫和顾虑也冰消雪融了,看来把母亲的事告诉韩尚宫也无妨。她不也曾説过吗,有个朋友也像母亲一样遭人陷害被逐出宫? “其实……” 长今正要开口,突然门开了,闯进来的是最高尚宫。韩尚宫大惊失色,慌忙站起身来。 “我不是説过了吗,除了我任何人不得出入这里。这可不是韩尚宫你一贯的风格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对不起……” “赶快给我滚出去!” 此时此刻,再説什么也没有用了。韩尚宫遗憾地看了长今一眼,脚步沉重地出去了。 抛弃孩子独自离去的母亲,她的心情也许就是这样吧。如此看来,长今已经成了自己的孩子。难道非要因为男人的爱而怀孕,难道非要有血缘,才能成为子女吗?送走明伊之后,十年过去了,这是她用十年时间孕育的感情。她和长今共同度过了十年时间。她无法准确表达自己对这孩子的感情,但她的确是深深地爱护并怜惜长今,几乎汇集了一生之中对于丈夫和子女的全部的爱。对于宫女而言,所谓的爱都是些徒劳的奢侈,然而就在此时此刻,这句话竟是全然失效了。 秋天的阳光依然炙热,没有风,树叶兀自凋零。每迈一步,脚下的落叶纷纷扬起,接着自然而然地落下。她低头望着脚下的落叶,彳亍而行。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叫自己。 “嬷嬷,嬷嬷!” 是连生。 申时已过,等待的人仍未出现。刚来的时候,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而现在晚霞已经变成了墨黑色。树叶沙沙作响,他以为是她来了,赶紧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随风吹来了树叶的味道,他还以为是她身上的香气,心里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可是直到夜深了,长今仍然没有出现。政浩呆呆地望着远方的天空。他负手而立,红、黄、蓝三色流苏飘带的飘穗就像女人的发丝一样在他手指间荡漾。 此时韩尚宫正匆忙赶路,匆忙得裙角生风。她接受最高尚宫的命令去找今英。听令路説,今天正好是今英的夜班。 今英和崔尚宫一起站在退膳间的夜餐值班室里。韩尚宫一进来,两人猛地站起,刚才坐过的地方差点没被震翻。今英不知所以地跟在韩尚宫身后,当她看见关在仓库里面如死灰的长今时,顿时僵住了。 形势有些不妙。最高尚宫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厉,站在旁边的连生也涨红了脸。 最高尚宫向连生努了努嘴,説道。 “你把那天看到的情形一字不落地説出来!” “是,嬷嬷……长今每天都説自己值夜班然后去退膳间,我觉得很纳闷儿,所以就悄悄地跟踪她,但是没走出多远就跟丢了……我想説不定长今就在里面,就往里一看,结果退膳间里的人不是长今,而是今英姐姐,她正在藏什么东西。” “她藏的是什么东西?” “当时天很黑,所以我没看清楚,她踩着火炉往上爬,把什么东西塞到椽木上面的墙缝里了。” “你説你也看见了长今,那又是什么时候?” “今英姐姐刚出来,长今就进去了,长今不是藏东西,她好象一直在找什么。” “她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那天好象也没找到她要找的东西,但是……” 连生説完,看了看长今的脸色。长今只是静静地咬着嘴唇,看也不看连生。 “继续説下去!” “是。第二天早晨我对长今説,昨天晚上退膳间里的事我全都看见了,你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吧。但她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做她自己的事情,我很生气,就爬到火炉上找到了一本小册子。” “小册子?你看见是什么册子了吗?” “长今一见小册子就拿走了,所以我没看见里面的内容。” “我明白了!” 最高尚宫从连生身上挪开视线,转头盯着长今。 “连生找到以后被你拿走的到底是什么?” 长今嘴唇颤抖,头垂得更低了。 “好,你要是不説,我就当作是你干的。下面我要问今英。你在退膳间椽木上面藏了什么东西?” 今英也不开口。崔尚宫吓得浑身发抖,连忙替今英回答。 “今英那天只不过值夜班罢了。这个小丫头跟长今住一个房间,肯定是出于朋友感情才这么説的。” “我现在没有问你,今英赶快回答,你到底藏了什么?” 最高尚宫再三催促,今英仍然拒不作答,好像嘴上贴了封条。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注视着今英,只有崔尚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不到侄女竟连一句“我什么都没藏”的开脱话都不会説,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最高尚宫继续追问,今英还是不説话。 “你不想説话我也没办法,大家都退下吧。韩尚宫,你把今英也关在这里,把门锁好!” “是,嬷嬷。” 韩尚宫欣然答应,崔尚宫却目瞪口呆。 “不,嬷嬷!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最高尚宫觉得根本没必要回答,经过崔尚宫身边,离开了仓库。韩尚宫像轰小鸡似的把连生赶到门外,突然回头望着崔尚宫。 “我要关仓库门了,你还要继续留在这儿吗?” 韩尚宫到底是韩尚宫,她装模做样的水平的确是一流的。崔尚宫恨得咬牙切齿。韩尚宫耐心等她出来,然后慢慢地关上了仓库门。 门关上了。长今和今英之间是黑暗。长今死一般地躺在地上,而今英好象觉得这黑暗还不够,索性背过身去。吴越同舟,説的就是这个局势吗? 这时,崔尚宫正在不屈不挠地説服最高尚宫。但是不管她怎么説,最高尚宫依然不为所动。任凭崔尚宫苦苦哀求,她都置之不理,最后勉强説了这样一句。 “明天把她们送到义禁府,一切不都真相大白了。你退下吧!” “义禁府?” “两个孩子谁都不开口,还能怎么样呢,只有送到义禁府了!” “只把长今送到义禁府就行了,为什么无辜的今英也要去?” “这个怎么説呢,今英是不是无辜,等到义禁府查完才能知道啊,你説是不是?” “这可不是两个孩子的问题,为了挖掘真相,我和韩尚宫就不用説了,恐怕嬷嬷您也要跟着受连累。” “就算这样,那也没有别的办法。” “完全可以私下处理的事,您却把它弄得越来越大了。万一殿下知道这件事……” “听你这么説,我觉得很奇怪。不管是私下处理,还是把事情弄大,这是我最高尚宫决定的事!你竟然把殿下抬出来,到底想怎么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想听了,你快滚吧!” 崔尚宫像遭到雷击一般,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执务室。门一关上,像静物似的坐在旁边的韩尚宫沉重地开口説道。 “崔尚宫的话也不无道理。这样一来,整个御膳房就像捅了马蜂窝似的,乱成一团。非要这样不可吗?” “可也不能就此罢休啊?” “……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这会给您带来很多麻烦的。” “……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最高尚宫决心已定,韩尚宫再説下去也无济于事。交给义禁府以后,如果继续以沉默抵抗,就只能惹来严刑拷打。韩尚宫担心的是这些。 长夜漫漫。除了关在仓库里的长今和今英,还有最高尚宫、韩尚宫和崔尚宫,也都感觉这个夜晚是如此漫长。而对独自睡觉的连生来説,这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直到很晚,政浩还是没有等到长今,他在御膳房附近徘徊良久,仍然一无所获,回去以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夜深了,王宫的庭院里,蒙上了一年以来的第一场霜。 “现在就要把你们送到义禁府去了。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你们到底在退膳间里做了什么?” 最高尚宫严厉地问道。今英连眉毛都不眨一下,长今也像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发抖。初霜之夜,长今连口水都没喝,而且只能露天睡觉,这种痛苦可不是闹着玩的。 “走!跟我走!” 最高尚宫的声音比初霜更恐怖,也更寒冷。今英一瘸一拐地走着,长今在韩尚宫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来。正在这时,提调尚宫与崔尚宫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 “丁尚宫,你跟我来。” 听了提调尚宫的话,最高尚宫盯着崔尚宫看。崔尚宫惊慌失措地避开了。仅凭这一点,足以判断出谁是罪人了。 “废话少説,不要惹起不必要的风波。这件事就这么瞒下去吧。” 刚刚回到自己的执务室,提调尚宫就半是威胁半是抚慰地对最高尚宫説道。 “这事应该由义禁府查办。” “皇后娘娘就要临产了,你难道忘了吗?” “正因为这样,我就更不能放任不管。如果这次不查清楚,下次肯定会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就算查得清清楚楚,是福是祸还很难説呢!压下去才是明智之举,难道你不懂?” “诅咒事件不分身份和地位高低!” “嗬,是吗?你想借机会立功,把我变成傀儡?从内人到尚宫统统被带到义禁府,任人宰割,你也无所谓吗?” “这不是立不立功的问题!这件事关系到殿下的安危!” “哼!一个多年看守酱库的人,竟然也知道担心殿下的安危?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推上最高尚宫这个位子的,现在竞敢以下犯上?” “话不是这么説的……” 既然説到以下犯上的地步,最高尚宫不得不退后一步了。在宫女的世界里,这跟不要命没什么区别。 “説到殿下的安全问题,我会比你目光短浅吗?就算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现在也只能暂时压下去,难道你不明白?自从殿下登基以来,变故不断,谋逆事件更是接二连三,就连中国也以反正为借口找茬生事,殿下哪有半天的安心日子啊。现在刚刚平静下来,你非得让朝廷和女官们惶惶不可终日,心里才痛快吗?” 最高尚宫还想説什么,终于把话咽了回去。提调尚宫以为沉默便是妥协,愤怒随之平息了,接着安慰起了最高尚宫。 “你只要在御膳房里做好御膳就行了,可是我呢,我要考虑整个王宫里的尚宫、内人,甚至朝廷大臣之间的关系。你就压下去吧!” “您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而考虑朝廷大臣之间的关系呢?” “你説什么?为了谁?你是在怀疑我吗?” “您为什么要曲解我的意思呢?嬷嬷。” “你竟敢如此侮辱我?” 提调尚宫的愤怒恰恰表明了她的心虚。最高尚宫这时也就不再説话了。看着她的这种态度,提调尚宫更是愤怒不已,但她好歹懂得控制自己,毕竟是老狐狸了。 “好!就算你侮辱我也好,我还是要严守职责。为了尽量减少女官的损失,我先要了解情况,你再等一天!” 提调尚宫是在要求一天的通融时间。她分明是想赢得一天的时间,然后想方设法谋篇布局。最高尚宫没有明确的理由拒绝她的这一要求,只好强忍怒火退了下去。 崔尚宫来到提调尚宫的执务室,提调尚宫当场呵斥。 “事情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你才向我报告,之前都干什么去了?” “有长今当替罪羊,我还以为很容易就能解决。” “事情落在丁尚宫手里,有些棘手。丁尚宫这么固执,又不是图什么功利。她不但怀疑你,甚至对我也起了疑心。” “难道,她还能公然违背您的意思?” “丁尚宫完全有权利这么做。就连这一天的余地,几乎都是求着她才同意……” “现在我哥哥正和吴兼护一起商量办法呢。万一移交给义禁府,他们説会想尽一切办法把罪名都加到长今身上。” “应该趁此机会把丁尚宫彻底铲除,才能永绝后患!” “丁尚宫最近经常不在御膳房,她的关节炎好象很重。我们向王后娘娘进谏,请求换最高尚宫,怎么样?” “哼,做了十年的傀儡,感觉时间太长了是吧?何况现在连傀儡都算不上……” 老狐狸提调尚宫眯起眼睛,脸上带着嘲笑。望着提调尚宫的面孔,崔尚宫脸上也泛起了得意的微笑。想到御膳房里没有了丁尚宫,再想到即将沦为傀儡的韩尚宫,她甚至有些心神不定了。到那时,长今不过是沾在手指尖上的米粒罢了。 王宫之外,朴夫谦受了吴兼护的唆使,脚底生风般地一路狂奔。首先要买通写符咒的算命先生,如果义禁府的人问起来,就説符咒是长今让写的。接着,再找大殿别监莫介,让他出面做假证,就説有急事要找夜餐值班的人,所以去了退膳间,碰巧看见长今正在藏东西。另外,朴夫谦还找了几名义禁府的官员。 就在他们东奔西窜的时候,韩尚宫开始翻找长今的房间,却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于是就在所有长今到过的地方翻找起来。既然长今自己不肯説,那就算把整个王宫翻遍,韩尚宫也必须亲自找出来。只有找到小册子才能救长今。尽管她不知道长今到底有什么苦衷,却知道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韩尚宫正在长今独自练习料理的训育场角落里寻找,连生跑来传达最高尚宫的命令,要她赶紧准备黄花菜。韩尚宫匆忙跑回御膳房,闵尚宫正在调方、昌伊和令路面前晃动着干枯的金针花。 “这个叫做萱花、黄花,也叫忘忧草、地人参。做什锦菜时以萱花代替粉条,味道甜美,并且刺激食欲。而且……” 韩尚宫走进来接着説道。 “缓解五脏六腑,放松身体,尤其能使眼睛变得明亮。用金针花做饭或熬汤时,一定要把花蕊摘除,因为花蕊有毒。” 大家都忽闪着眼睛听韩尚宫説话? ??一直在寻找机会插嘴的令路突然説道。 “嬷嬷!今英姐姐和长今都不见了。” “她们去办事了。还有……明天用海棠花,后天用干藤花,近期之内我们就用各种各样的花来料理食物。所以,大家应该事先学习一些与花食料理有关的内容。” 花食文化在朝鲜时代广泛流传,是转移自然至味觉的尝试之一。除味觉以外,花儿还能影响视觉和嗅觉等,既有赏心悦目的触觉,又能唤起人类的季节感。花朵相当于植物的生殖器官,人们相信经常食用能够辟邪和祈福。以花为食的行为本身便包含着祈祷丰年和请求生子的诚恳愿望。 杜鹃花、黄玫瑰、白色野蔷薇、菊花等,经常用来做花煎饼;梅花、橘花、海棠花、忍冬花、荷花、金达莱、玫瑰等则常常用来泡茶;金针花、韭菜花、紫藤花、栀子花、油菜花、南瓜花、松花等一般用于做拌菜或酱菜、汤和饭。杜鹃花、南瓜花、金莲花、菊花、黄玫瑰、金针花等等,都是宫中常用的花食材料。 韩尚宫做的黄花菜由最高尚宫亲自送往大殿。 “听説殿下的眼睛有些模糊,奴婢特意准备了黄花菜。” “哦,是吗?” 大王面露喜色,把餐桌往面前拉了拉,然后坐下。提调尚宫仿佛挨了当头一棒,与坐在杂烩汤前的崔尚宫交换了个眼色。 “有股甜甜的味道,这是什么东西,很刺激食欲啊?” “这是黄花菜,只不过是以金针花代替了粉条。” “金针花……听説鹿吃了这种花可以解九毒,所以又叫鹿花。是吧,嬷嬷?” “是的。听説孕妇把金针花带在身上可以生儿子,所以又叫宜男草。” “好,可是最近你为什么不爱説话了?” “对不起……” “食物就不用説了,每次听丁尚宫讲讲食物的故事,总能忘记一天的疲劳,最近你不大爱説话,寡人觉得有些寂寞呀。” “对不起,殿下。” “听説你在料理御膳时将八大道*(朝鲜时代的行政区域,相当于中国的省,当时朝鲜共分八个道——译者注)进贡的材料全都用上了,就是希望寡人能了解各个地方的土特产。这样一来,寡人吃饭的时候就不仅仅是添饱肚子了,同时还能了解农夫和渔夫们的生活。所以,丁尚宫一定要经常到大殿来!其他尚宫只擅长料理,不会説话,寡人觉得很无聊。” “是,殿下,奴婢遵命。” 看着大王露出满意的微笑,提调尚宫和崔尚宫脸上的肌肉不约而同地僵硬起来。 第九章 阴谋(2) 王宫里的深夜,只有田鹀在凄凉地鸣叫。躺在床上听着鸟鸣声,韩尚宫抑制不住心底的失落。从前的深夜,与明伊并排躺着的时候,明伊经常从被子下面伸过手来,嘴上叫着“白荣”。 “白荣啊!” “嗯?” “你听见那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 “鸟叫的声音啊。” “是的,听见了。” “要是没有你,我就只能一个人听这声音。一个人在夜里听鸟叫,那该多么凄惨啊。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可是这个朋友走了,只留下韩尚宫独自躺在被窝里,倾听田鹀的叫声,鸟鸣声剧烈地刺痛她那波光闪闪的心海。韩尚宫再也无法忍受,便起身朝仓库跑去。连生因为担心一直守在仓库门前,这时候也赶紧跟着韩尚宫进去了。 “拿出来!” 韩尚宫突然闯入,再加上劈头盖脸地大声吆喝,长今不禁瞪大了眼睛。 “再不拿出来,你就要死了!我绝对不能看着你死。马上给我拿出来!” “嬷嬷!以后我会把事情的经过都向您禀明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我要是拿出来,不就让所有人都看见了吗?” “要不然你会死的!一定要让我亲眼看着你死吗?从前我已经送走一个了,幸好她没有死活了下来,但是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我也不想这样。很久以前父亲和母亲就叮嘱过我,説话一定要小心。我没能遵守承诺,结果父亲因我而死。是我这条不懂事的烂舌头害死了父亲。” “可现在要是不用舌头,你就会死的。” “我已经是罪人了,早就该与父亲一起死掉了。” “这些我都不管,赶快拿出来!现在就拿出来!” 韩尚宫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长今也哽咽得説不出话来。连生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哭得却是最凶。 “……这是母亲的遗物,她留下遗言,告诉我不能给任何人看……她以前告诉我,不许把父亲和母亲的事泄露出去,可我违背了承诺,代价是我失去了父母。现在,我仍然想遵守这个承诺,就算是我的决心吧。我一定……一定要听母亲的话!” “你这无情无义的家伙!混蛋!不争气的孩子……” 韩尚宫用拳头捶打着长今的肩膀,一下、两下、三下…… 长今一动不动,呆呆地挨着韩尚宫的拳头。连生抱住长今,替她挨打。打到后来,三个人抱头痛哭。 天刚蒙蒙亮,提调尚宫那里就传出了意外的结果,最高尚宫深感惊讶。 “把她们两个人都送到义禁府!” 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最高尚宫宛如挨了当头一棒,一种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真不应该给她一天的回旋时间,这老狐狸肯定跟崔家连夜策划好了阴谋诡计。 正因为这样,最高尚宫才没有直接去义禁府,而是先到了执务室。既然那伙人已经挖好了陷阱,她当然无法逃避,但她也不想一声不吭地跳进去,应该找个树根紧紧抓住,即便这想法实现不了,也要把他们当中的某个家伙拉进陷阱。可是怎样才能想出办法来呢? 愤怒而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折磨得最高尚宫牙齿直颤。 这时,外面传来了韩尚宫的声音。 “我有件事想要恳求您。” “你也来求我把这事压下去吗?” 仅仅一天时间,韩尚宫的眼睛全都凹陷了。最高尚宫突然大发雷霆。现在她能相信的人只有韩尚宫了,能够随心所欲拿来当出气筒的也只有韩尚宫了。 “我讨厌那些把食物当成权力利用的人。把大殿御膳房当做权力的象征,利用御膳房扩张势力的人,以及为了得到权力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的人,统统不可饶恕。给患褥疮的文宗大王做猪肉的人,反正期间在食物里投毒麻zui士兵的人!我知道是谁!” “嬷嬷,我担心这样会危害您的健康,请息怒。” “我对最高尚宫的位置根本不感兴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吗?我希望能够制止他们的肮脏勾当,哪怕只在我做最高尚宫期间。” “我怎么会不明白嬷嬷的心意呢!” “食物是很神圣的东西。进入人口给舌头带来快感,焕发元气,完成命运赋予自己的使命,然后回归大地的怀抱,化做肥料滋养大地。我绝不允许那些贪图权势之人把如此神圣的食物当做他们的玩物和工具!”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嬷嬷……” “我一定要揭发,我要把崔氏家族的丑恶嘴脸告知天下!” “我五岁进宫,迄今为止已在嬷嬷身边度过了三十年的岁月,我怎么会要求您改变心思和信念呢?” “那你为什么坐立不安,还想让我把这件事情压下去呢?” “因为长今会死!因为只有无辜的长今一个人会死!” 韩尚宫声如泣血,无比凄惨。提到长今的名字,最高尚宫仿佛被人戳到了痛处,身体立刻便蜷缩成一团。 “就像您相信我一样,我也相信长今。她还不懂事,动不动就会惹祸。但她绝对不会写符咒之类的东西。” “所以我更要查清楚!” “不!到时候要死的人只有长今!嬷嬷您难道不知道吗?” “你是在嘲笑我这个形同虚设的最高尚宫吗?” “我害怕……我的朋友……善良漂亮的明伊,嬷嬷您也一定记得她吧?” “就因为那件事被瞒天过海,长今才会再次沦为替罪羊。我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嬷嬷,求求您!您一定要救救长今啊!” “讨厌!我不想再听你説话,你赶快离开这里!” “长今……您一定要救救长今……救救长今……” 韩尚宫扑倒在最高尚宫的脚下,痛哭流涕。年迈的最高尚宫低头看着韩尚宫,她红肿的眼睛因矛盾而动摇。但是,最高尚宫仿佛有意要把动摇的决心振作起来,毅然决然地起身离开了房间。 风猛烈地吹刮,如果是在这样的季节里遭受严刑拷打,那就更加残忍了。听説义禁府使用乱杖刑的情况并不少见,四肢绑在刑具上,几名刑吏手持棍杖一齐殴打犯人的身体。因为是用涂红漆的木棍审问罪人,所以又叫朱杖撞问刑。乱杖刑中还有一种叫做“被点乱杖”,以稻草或草席盖住犯人的身体,再用木棍乱打一气。总之,一旦身受乱杖之刑,那就很难活命了。 每当有风吹来,树叶就会争先恐后地飘落。今天,夹杂在风里的严鼓声格外悲壮。大王就要进入正殿了。最高尚宫仿佛是被鼓声推拥着,不由自主地向提调尚宫的执务室走去。 “我听从嬷嬷的吩咐。” “刚刚你不是还怀疑我,威风凛凛要移交义禁府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错了,请你原谅……” “……这次的事情就过去了吧。还有,把长今这孩子赶出去。” “如果非要赶,也应该把长今和今英一起赶走。” “那这两个孩子的问题你自己看着办吧。” 从执务室出来的最高尚宫把崔尚宫和韩尚宫叫来,向她们传达了自己的意思。韩尚宫连声再见也没説,甩开大步便向仓库跑去。长今已经躺倒在地,完全昏迷了。韩尚宫背着昏厥的孩子走出仓库,情不自禁地连连叹息。 “倔强的孩子……” 像长今这样纯真而倔强的孩子,随时都会遭遇残酷的灾难,何况这是在王宫。要想在宫中存活,要么变得彻底庸俗,要么变得彻底软弱。如果两样都不行,那也不要有过人的才华。可是,所有成为奸邪小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的条件,长今怎么全都具备呢? 王宫里的风过于残酷,使得心怀信念的女性难以立足。因为这个不会退缩不懂圆滑的孩子,自己今后的生活也不可能顺利平坦。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愿退缩,不喜欢圆滑,每次面对狂风暴雨,她宁愿选择被人斩草除根。就像韩尚宫情不自禁地爱她一样,她所做的一切也是情不自禁的。 “天神纯气丸,这就是专门为大王配制的天下独一无二的名药。” 在王宫某个幽暗的角落里,德九把别监们聚在一起炫耀。男人们的视线都被这童子眼珠般大的药丸吸引住了。 “这真是给大王用的药吗?” “是啊,我不是説过了吗?我有个亲戚名叫东植,就是吃了这种药,才生下盼了十年的儿子。” “德九,你説的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大王用剩的材料我拿来随便做了些,准备留给自己吃的,可是每个人都来求我……虽然是我亲手做出来的,可是直到现在我还一次也没吃过呢。” 説到最后,德九咂了咂舌头。 “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药效这么灵?” “也没什么特别的。跃过十人高的瀑布并且能够变成龙的鲤鱼,精力的代名词短尾蝮,数九寒天仍然生机勃勃的冬柏花粉,十五月圆之夜不停交尾的海狗的肾,神秘的红参粉……再加上枸杞子、五味子、菟丝子,还要加入蜂蜜。” “光看加入的材料,就知道肯定是灵药,灵药啊!” “那当然,专门给大王用的嘛。” “喂,我説,把灵药卖给我点儿。” “啊哈,我説过了,我可不是为了卖才配制这种药,连我自己都没吃过呢。” “不要光顾着自己享用啊,卖给我一点吧。每天晚上都折腾得够戗也办不成事,那滋味真是比死还难受。” “嗬,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为难了……好!看你情况比较难办,我就破例给你几颗。其实我不需要吃这种药,力气本来就大得难受。我老婆都求我饶了她。” “我老婆每天都恳求我説,与其这样还不如杀了她好。” “都到这份儿上了?那我应该让给你几颗,都给你算了。你不知道这药有多灵,我在配药的时候闻着药味,力气从下往上猛蹿。” “是吗,那要多少钱?” “我配药又不是为了赚钱,你给十两就行了。” “十两?” “怎么了,嫌贵?我可是只收了材料钱,你要嫌贵就算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能便宜点吗?” 德九一门心思只想赚钱,埋头侃价,却没发现长番内侍正朝这边走来。率先发现的人接二连三地逃开了,留下德九只顾数钱根本没发现苗头不对,结果被长番内侍随从的内侍们抓了个正着,最后落得个被带走的下场。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听到长番内侍的呵斥,德九惊悸不已,几乎趴在地上。 “天啊,饶了我吧。他们也是人,看见他们苦苦哀求,所以我就……我对天发誓,我从来没碰过大王的材料。”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知道,我知道。我在威严神圣的王宫里喝酒,犯了死罪。” “混蛋!侮辱内侍之罪,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侮……侮辱内侍……?” “我那二十岁的养子做内侍只有四个月,从你那里买药服下之后,每天夜里苦苦挣扎。你的精力丸卖不出去,竟然卖给内侍,你这混蛋?!” 德九感觉自己现在全完了。他哪里知道那个年轻内侍就是长番内侍的养子。单是挪用大王的药材赚钱就已经无力分辩了,现在既然落到长番内侍手里,至少也要挨二十大棍。既然如此,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候发落了。 “绝……绝对不是药丸的作用。” “什么?现在还不清醒,还敢胡説八道?” “其……其实,我説的什么鲤鱼成龙,那都是撒谎……短尾蝮、海狗肾,这些东西我怎能弄得到呢?我只是把豆面和田鸡后腿磨成粉末,加上陈皮、甘草、枸杞子等,再用蜂蜜搅拌在一起。如果吃了这些东西夜里都会痛苦,那就算吃一棵野草也会痛苦的!” “呵呵,听你这么一説还有点道理。” “谢谢您理解小人。” “来人呢!把这个家伙拉下去,剁掉他的十根手指!” “哎哟,尚酝令监!” “这家伙比想象的还要可恶。盗用大王的药材,再加上侮辱内侍和欺骗罪,这个混蛋!” 话音未落,内侍们就跑过来抓起了德九的腿脚。 “尚酝令监!请您饶命啊,尚酝令监!” 德九拼命挣扎,却无力摆脱内侍们的掌心。他眼前一片漆黑,忽然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妻子宽阔的脸庞。 就在这时,大殿别监莫介匆匆跑来。 “尚酝令监!大王口谕,带熟手姜德九。” “口谕?大王竟然要你来带一个熟手?” “这我也不知道。” 原本惶恐已极的德九觉得自己终于有救了,便吹嘘道。 “上次我给元子做了保养粥,説不定是大王要赏赐我呢。” 长番内侍瞪大了眼睛,德九终于得以摆脱内侍们的掌心,能自由行走了。 元子服过虫鸟全鸭汤之后,竟然全身麻痹,晕倒在地,这消息搅得整个御膳房鸡犬不宁。偏偏做这种食物的熟手竟是姜德九。所谓虫鸟全鸭汤,就是放入冬虫夏草的清炖鸭。掏出鸭子的内脏,再放入大块的生姜和洋葱,以及冬虫夏草、丁香、肉鸡、草豆蔻、人参等,精心熬制就成了虫鸟全鸭汤。 听连生説,德九正跪在内侍府的院子里接受审问。德九竭力辩解説只是使用了食谱上的材料,并没有添加其他任何东西,德九推测可能是元子得了什么病或者内医院做得不好。 长今正在御膳房里,听到这个消息后惊讶不已。最高尚宫派来的医女离开后,长今受到韩尚宫无微不至的照料,现在身体刚刚可以活动。韩尚宫吩咐连生喂长今喝下米汤,接着又喂她稀粥,以便补养衰弱的胃肠,总之是用尽了心思。可是当长今听説德九被抓的消息时,刚刚喝过稀粥的胃便如翻江倒海般难受。 当长今和韩尚宫匆忙赶去时,德九正被关押在内侍府的监察房里,踱来踱去愁眉不展。 “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分明是阴谋!” “阴谋?” “我得到殿下太多的宠爱,所以有人就在食物里下毒。”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开这种玩笑?” 站在一旁的韩尚宫尴尬地咂了咂舌头。 “我也是心里难过才故意开玩笑的。食物材料只有鸭子和冬虫夏草,药材都是内医院给我的。我还能放什么呀?再説了,往里添东西还不得自己掏钱……” “气味尚宫不是尝过了吗?” “説的就是这事,她説什么问题也没有!” 这时,东宫殿给元子诊脉的御医下了最后诊断:食物中含有毒素。既然通过了气味检查,所以毒药非银勺所能检验。王后昏厥,大王震怒。 德九媳妇悄悄找到长今,痛哭流涕。 “我就知道他整天这么胡闹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出事。天啊,我的冤家……可是,他毕竟是我唯一的丈夫,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没法活了,没法活了……” 长今好不容易把她哄走,转身去找韩尚宫。正好,内医院的一名医女正在韩尚宫处。 “医官让您把这棵毒草放进虫鸟全鸭汤里。” “为什么?” “医官説要找出一种放进食物之后既不变色,又尝不出味道的毒草。只有弄清楚这个,才能找出治疗元子麻痹的解药。” 医女回去后,长今主动要求承担这项工作,不料韩尚宫连连摇头。 “你和姜熟手关系亲密,肯定会引起误会。最好还是交给其他孩子做吧。” 最后,这件事交给了令路、昌伊和连生,长今暂时回避。为了弥补这期间漏掉的料理学习,长今没有离开御膳房。连生抽空来把结果告诉长今,诸如食物的颜色频频变化,或者虽然食物表面看来没有异常,但是放进银勺后立刻变了颜色等等。这样过了两天,元子的麻痹仍未缓解,宫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但是内人们仍然坚持料理训练,一天也没有停止。内人们排成一队坐在御膳房的工作场上,韩尚宫开始教授野鸡杂烩汤的料理方法。 “野鸡杂烩汤可以使血液变清,调节血压,还有止泻的功效。你们知道什么食物不能跟野鸡一起食用吗?” “核桃、耳蕈、荞麦、葱、酱豆等。” 今英回答得最是迅速。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对大脑和心脏不好。” “是的!每种材料都有多方面的特性,根据搭配材料的不同,有的对人体有益,有的则对人体有害。这就是食物间的相生相克原理。” 内人们都眨着眼睛认真聆听,只有长今在冥思苦想。韩尚宫早就注意到了,但她只装没看见,继续讲课。 “为了祛除猪肉的异味而放丁香,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与含有郁金的汤药一起食用,十有**会引起腹泻或呕吐。” 听到这里,长今竖起了耳朵。 “丁香……郁金……” “长今你来説説看,什么东西不能跟鲫鱼一起吃?” “跟蒜一起吃会引起低烧,跟芥菜一起吃会引起脓肿,跟猪肉、鸡肉、野鸡肉、鹿肉一起吃也会引起脓肿,跟麦门冬一起吃会害死人……嬷嬷!我要出去一下。” “正学习呢,你要去哪儿?” “有件事我要出去打听一下……德九大叔就像我的父亲一样,请您允许。” “……你去吧。” 得到韩尚宫的允许,长今立刻朝内医院跑去。鲫鱼和麦门冬一起食用会害死人,同样道理,还有其他的食物混合食用也会变成毒药,也许虫鸟全鸭汤里的某种材料与其他食物混合而生成了毒素。只有弄清楚这个问题,才能证明德九是无辜的。 医女施然摇了摇头,元子在服用虫鸟全鸭汤时并没有食用其他的食物。 “再好好想想。元子有没有吃过不用于平时的食物,哪怕一点点?” “没有啊……如果非説有的话,那就是肉豆蔻油了……” “肉豆蔻油?那是什么东西?” “听説是种香辛料,是使臣从中国带回来的,我也不大清楚。听説元子心虚气弱,所以内医院连续三四天让他服用肉豆蔻油。” 既然是中国的香辛料,不是朝鲜常用的东西,其效果和毒性也就无从得知。长今千方百计想对肉豆蔻油多些了解和认识,突然想起了校书阁。 长今派人传话过去,等了不大一会儿,闵政浩来了。也许是跑得太急了,政浩赶到长今面前时,已经气喘吁吁了,便尴尬地笑了笑。 “对不起,上次我失约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事……这是上次就准备还给你的书。” 政浩双手接过书来,眼睛却始终盯住长今的脸。 “哦,大人……可不可以再借我一本书?” “你説吧。” “《眩麻集书》。” “现在你竟然看起了医书?” 政浩笑着走在前面。 长今跟在政浩身后向校书阁走去。阳光强烈,风声响彻耳边。树枝随风摇曳,仿佛要把最后的叶子震落。落叶任意飞舞,最后列队跟在二人身后。天地渐渐褪色,只有走在天地之间的两个人,服装格外鲜明。政浩穿的是蓝色衣冠,长今则是红色发带,两人都分外耀眼。 在校书阁前接过《眩麻集书》,长今转过身去,政浩一句话也没説,只有目光充满了温柔。两人之间对话的减少,反倒説明彼此心中堆积了更多想説而不能説的话。 “该药益于胃肠,多在腹泻、消化不良时服用。精油、油可治疗慢性风湿痛,但因含有大量油性成分,过度食用容易导致身体僵硬。容易导致身体僵硬……” 长今正在阅读《眩麻集书》中有关肉豆蔻油的部分,注意到了“容易导致身体僵硬”。德九之所以被带走,就是因为元子身体麻痹,麻痹不就是身体僵硬吗?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眩麻集书》説的是“过度食用”,医女説得明明白白:只服用了少量。 “容易导致身体僵硬……容易导致身体僵硬……” 连生原本正在铺被褥,这时候也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长今。 “你呀你,我真想钻进你的身体,看看你到底在想什么。” “怎么突然説这种鬼话?” “你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力气去管别人的事情?” “这不是别人的事情,弄不好还可能被赐死药呢。这可是关系到德九大叔生命的大事!” “别提什么死药不死药的,听着就感觉浑身发毛。” “……死药……是的,死药!” 突然,长今好像被赐死药的人一样猛跑出去。连生靠着透风的门,大声喊叫。 “长今!你要去哪里?” “熟手料理间!我要去做试验!” 连生本来也想跟着出去,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人能阻拦长今。连生左等右等,等着等着也就睡着了,起来解手时发现长今仍然没有回来,她有些担心了。长今本来就容易惹事,而且连续几天滴水不沾,现在晕倒在哪个角落里也是有可能的。想到这里,连生便坐起来穿衣服。 赶到熟手料理间一看,长今果然晕倒了,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兴奋,脸上竟然洋溢着笑容。长今到底还是病倒了,连生想到这里,顿时觉得心往下沉。 韩尚宫正在最高尚宫的执务室里。连生带领两位尚宫来到熟手料理间时,长今的麻痹仍然没有缓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嬷嬷!我查清楚了。是食物之间的相生相克原理。” “相生相克原理!那你説是什么食物之间产生了这样的作用?” “肉豆蔻和人参!” “我也听説元子服用了肉豆蔻,不过据医官説只是很少的量,而且中国也经常使用这种处方。” “问题出在人参。人参不仅是恢复元气的最佳材料,而且产生效果最快。虫鸟全鸭汤里的人参眨眼间就提升了肉豆蔻的功效,所以引起了麻痹症状。” “对!为了缩短痛苦,有时会在赐死药里放人参啊。可是你又怎么证明服用肉豆蔻和人参,能够导致身体麻痹的事实呢?” 最高尚宫附和完了长今的推论,随后提出了疑问。 “嬷嬷!我就是证据啊。” “什么?” “我亲自食用了肉豆蔻和人参,结果产生了麻痹症状。” “你见过这么执著的孩子吗?现在我马上就去东宫殿,韩尚宫你赶紧把长今送到医女那儿。” 最高尚宫急匆匆地跑开了。 “嬷嬷,德九大叔现在可以放出来了吧?” 麻痹越发严重,然而长今心里只惦记着德九。韩尚宫嗔怒似的瞪了长今一眼。这么多天以来就知道惹事的孩子,真是拿她没办法了。 元子的麻痹消除了,大王特意赏赐牛肉给亲身试验肉豆蔻与人参相克原理的长今。 德九终于获得释放,没等迈进大门就叫起了老婆。 “老婆!” 德九媳妇匆忙中穿着袜子就跑了出来,用她锅盖般的大手捶打着德九的后背。 “哎哟,哎哟,你这个冤家!不是説要蹲十年大牢吗?” “哎呀,老婆啊,我好疼啊!怎么还打我,这里已经挨过打了?” “有没有伤着啊?” “当然有!” “哪里?” “胆……我的胆都快吓破了。” “都这个样子了,还敢跟我胡言乱语?还不快走。” “我刚回来,又要去哪儿?” “到司饔院去见长今一面。” 夫妻二人去了司饔院。长今没来,韩尚宫替她来领材料。韩尚宫见到德九,轻轻地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辛苦您了。” “我始终相信,早晚有一天事情会真相大白……” “嬷嬷,长今呢?” “她身体还不大好,医女正在给她针灸。她的麻痹慢慢就会好了,您不用担心。” “那么请您转告长今,从今往后,每月从俸禄里扣除的白米减到一半。” “您説什么?” “您转告她就行了,长今一听就会明白的。” 德九媳妇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正想説“我们走吧”,不料德九正色迷迷地看着韩尚宫。德九媳妇在德九腰上用力掐了一把,德九一声不吭,慢慢地流下了眼泪。他就像煮过的鹿皮,尽管被妻子拖着往前走,却还是边走边回头张望,嘴里不停地吧嗒着。 “可惜呀,可惜,这么美貌就枯萎了……” 第十章 丧失 提调尚宫的生日临近了。按照惯例,御膳房里的每位尚宫都要献上一种贵重的食物,最高尚宫决定准备一道杂拌拼盘。最高尚宫的病情日益恶化,现在就连站立都有困难了。医女説,这不是年老所致的关节炎,而是肾虚的缘故。所以问题相当严重,不是休息几天就能好的。宫女生病之后就要被驱逐出宫,如果年轻,则还有父母兄弟姐妹欢迎自己回家,但是对于在宫里度过大半辈子的年老宫女来説,所谓的家不过就是供自己安息的坟墓罢了。 而且对于最高尚宫来説,现在这段时期至关重要,她绝对不能退缩,不能把整个御膳房拱手交给与提调尚宫沆瀣一气的崔家。 正好长今也做不了什么吃力活儿,韩尚宫便嘱咐她一刻不离地协助最高尚宫。为了减轻最高尚宫的痛苦,长今毫不吝惜自己的身体。 提调尚宫生日宴会那天,尚宫住所大院的帐篷前面从一大早就排起了送礼的长队。 针房尚宫用最上等的绸缎做衣服,崔尚宫不仅有人参瘦肉,还送来了首饰盒,就连户曹判书也送来了松口蘑。上到吴兼护,下到大殿别监莫介,凡是想拉拢关系的人,无不带来丰厚的礼品。连生竟然问道,提调尚宫的生日,那些朝廷大臣为什么要送礼物呢。 “我也不知道,你去问问天上飞过的乌鸦吧。” 这好象不仅仅是开玩笑,説完之后,最高尚宫的脸上泛起了苦涩的微笑。 问题是最高尚宫所献的杂烩拼盘,提调尚宫刚刚尝了一口,便厉声喝道。 “你现在就让我吃这个吗?” 刹那间,场内仿佛冷水掠地般寂静无声。最高尚宫却是理直气壮,她似乎早就预感到提调尚宫会鸡蛋里挑骨头。 从那天开始,提调尚宫和吴兼护,还有崔氏家族,以御膳房最高尚宫的料理手艺越来越差为借口,展开了他们凌厉的阴谋。 长今也多了个新的烦恼。全身麻痹的症状消除了,可是味觉却没有恢复。麻痹的舌头分辨不出白糖、食盐、醋和酱油的味道。酸、甜、苦、辣,所有的味道都分辨不出来。 最初还以为很快就会好的。尽管心里不怎么在意,当发现自己味觉没有恢复时,长今还是去找了医女施然。施然説,长今服用得太多,所以舌部的微细感觉麻痹了,过一段时间自然会好的。在此之前,她会每天都给长今针灸,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对此,长今深为感激。接受针灸期间,食物完全是凭本事做出来的,此外别无他法。 时间一长,长今开始着急了。御膳房内人失去味觉,无异于将军没了双腿。施然劝她再等几天看看,但长今实在等不下去了,心急如焚。 她决定再找政浩帮忙。一想到自己只在无助的时候才会去找政浩,长今心里也是无比内疚,不过仔细想想,如果没有需要帮忙的事,根本就不敢去找他。 政浩脸色阴沉,总是示人以笑的他今天竟是满腹忧虑的表情。 “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不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借医书,听説你治好了元子的病?” “没想到事情那么容易就解决了。” “而且我还听説你亲自做了试验?”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那样。哦,大人,我想再借一本医书。” “什么书……” “最好能把患者的症状和处方都写得详细点儿。” 政浩让长今等在外面,自己进去找书,説完就消失在校书阁里。声音不如以前响亮,回答也不太痛快。 几位内人从长今身边走过,眼睛直往这边瞟。长今不知道往哪儿看才好,匆忙间发现了黄色的菊花。沿着校书阁后墙,几朵菊花正在悄悄地盛开。长今以为是山菊花,然而叶子后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绒毛,看来应该是脑香菊。历经冰霜仍不退缩,依旧顽强展现自我的风采,真是神奇。 “很可爱吧?” 不知不觉中,政浩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 “据説,战国时代的屈原每天早晨都要喝木莲花上的露水,傍晚要吃落地的菊花。” “听説常吃菊花,能消除眩晕症,还能明目清心。” “……徐内人是高高在上的御膳房内人,屈原是借菊花歌颂生活艰难而品质高贵的诗人,对于徐内人来説,菊花不过是一种料理的材料罢了。” “……不敢当。” “这是《伤寒论》和《金柜要略》。我不知道你要找什么内容,先拿这些看看吧,总共有好几本呢。” “再次感谢您。” 长今没有勇气正视政浩失去笑容的眼睛,低着头转过身去。走出两三步的时候,她听见后面传来政浩的声音。 “不管多么重要的事,再也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几乎让她流泪。长今头也没回,继续走路。 最高尚宫的病情日益恶化。有一天,提调尚宫煎了一服药并派服侍尚宫送过来。最高尚宫表面上千恩万谢地接受下来,待服侍尚宫离开后,她思考了很久。 第二天,最高尚宫穿衣服的时候花费了很长时间很多心思,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头发也比平时梳理得更用心。最高尚宫亲手做好早膳去了大殿,长番内侍、提调尚宫、崔尚宫、韩尚宫等人都在。 跟往常一样,御膳桌上并不丰盛。与样式相比,更重视食用方便;与色泽相比,更重视实用性。谦恭和养生是朝鲜王朝一贯的饮食哲学,即使大王的御膳,也仅摆到手臂够得着的范围之内。盘碟摆放的位置也完全考虑便利和营养,酱碟放在米饭前面,这样食用起来更方便,热食和新鲜食物也放在面前,便于最先吃到。营养价值高的食物放在视线和筷子容易到达的右侧;吃亦可,不吃亦可的食物总是放在左边。 望着眼前熟悉的情景,最高尚宫喉头哽咽了。崔尚宫坐在小圆盘前面,韩尚宫坐在杂烩前面,气味尚宫检查完了食物,大王正准备伸筷子。 突然,中宗发现了最高尚宫,顿时面露喜色。 “寡人让你经常来,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来啊?” “殿下,对不起,现在奴婢年纪大了,身体懒惰,看来也该退休了。” 提调尚宫和崔尚宫慌张地交换了个眼色,仿佛是説看她想在大王面前耍什么花样。韩尚宫也停下了正在煮杂烩的手,不无担忧地抬头望着最高尚宫。 “身体不好吗?寡人给你找医官看看。” “不,殿下,如果气力不够,那就很难做出可口的食物。请您斟酌。” “寡人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啊。再説你又不是卧床不起,就算为了寡人,再呆一段时间吧。十年来,寡人已经习惯了听丁尚宫説话,吃丁尚宫做的膳食。” “可是殿下,这衰老之躯什么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奴婢也不敢説。上次最高尚宫的位子空出来之后,提调尚宫也很为难。” “哦,是吗?” “是的,殿下。奴婢斗胆恳求殿下一件事!” “恳求?你説吧。” “现在,御膳房里有两位出色的御膳尚宫。” “是吗?都是谁呢?” “一位是崔尚宫,来自专门培养最高尚宫的世家,从小就学会了超人的料理手艺。另一位就是韩尚宫。韩尚宫才华出众,擅长分辨食物的原味。奴婢退休之前,想让她们两个进行一场比赛,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比赛?” 中宗仿佛很感兴趣,眼睛里散发出光彩。三位尚宫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通过比赛,可以督促大家努力提高手艺。而且在她们公平竞争之后,我干干净净地退下来,还可以留下一个好的传统,您説不是吗?” “呵呵,这个倒挺有意思。是不是寡人只要借给你们一张嘴,选择有才华的人就可以了?” “可是,殿下……” 提调尚宫刚想插话,长番内侍夸张地附和了一句,堵住了提调尚宫的嘴巴。 “果然是好办法,最好在选择其他大臣的时候也采用。” “好,那就这样吧。即便如此,丁尚宫你也不要想着尽快举行比赛,以便早日离开寡人,知道吗?” “是,殿下,我会鼓励她们做好充分准备,努力做到最好。” “好,那就这样。我就等着看了。” 离开内殿以后,最高尚宫叫来韩尚宫袒陈了自己的想法。 “食物不能用于食物之外的任何目的。我必须纠正这一点然后再出宫,这是我临死前的唯一心愿。” 最高尚宫的声音开始颤抖了。韩尚宫感觉喉咙热乎乎的。从做事方面来説,她是自己的师傅;从感情上説,则是自己的母亲。这么重要的人,如今年迈生病不得不考虑退休了,当她临行前收拾自己漫长而艰难的一生,却把最后的心愿托付给了自己。 “我相信你能够完成我的心愿。但我不会因为相信你就对你枉开一面,要是那样,我们岂不是跟崔家也没有区别了吗?我不知道你以前和她们之间有过什么纠葛,我只希望你能凭借自己在料理方面的实力和诚恳,光明正大地赢得比赛的胜利。”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有点像遗言。 回到房间,韩尚宫叫来了长今。她把最高尚宫的意思转告给长今,并且透露了自己的想法和决定。她接着説道,自从明伊走后,有一种挫败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让她无比惭愧。恳切的告白之后,韩尚宫説出了心里话。 “我已经确定你为上馔内人。从现在起,我就要把绝技传授给你。” 长今大为惊讶,但是什么也没説。 “你怎么不回答我?” “我没有这个能力!” “没有能力?” “是的。” 长今説得清清楚楚,韩尚宫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尽管长今做事每每出人意料,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让人满意的,这次她肯定有着难言的苦衷。 “你可不是那种不喜欢做事或者害怕做事的孩子,有什么事吗?” “我失去了味觉。自从吃了人参肉豆蔻全身麻痹之后,一直都是这样。提调尚宫嬷嬷生日宴会上的杂烩出自我手,我以为正好合适,结果弄成了那个样子。我已经让最高尚宫嬷嬷蒙受了巨大的耻辱。我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啊。” “我们去找医女!” “我已经找过了。她説麻痹会慢慢消除,让我等一段时间,还给我针灸治疗,但是已经过去好多天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完成最高尚宫的心愿呢?” “医女不是让你等吗?既然让你等,你就应该等下去,为什么首先想到不行呢?” “我非常了解最高尚宫的心意,所以这次就更不能胜任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放弃了,这可不像你啊?如果你不帮助我,就再也没有人能帮我了。尽管你失去了味觉,却比那些拥有味觉的孩子更出色,这点我相信。再説了,味觉很快就会恢复的。” “可是,如果一直恢复不了……” “闭嘴!既然我知道了,就不会袖手旁观。我去跟最高尚宫请求出宫,你先回去吧。” 第二天早晨,长今被韩尚宫拉着出宫了。她们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过了集市又走出很远,进入一条阴暗的胡同,这才看见一家药房。 “你患有味觉障碍和味觉衰退症,患有味觉障碍的人会感觉白糖是咸的,或者感觉肉是甜的,你是这样的吗?” 大夫认真为长今把过了脉,问道。 “不是的。” “味觉衰退症,顾名思义,也就是味觉衰退。要吃很多白糖才能隐约感到甜味,严重的话,甚至什么味道都感觉不出来。” 长今的症状就是这样。大夫説有两种情况能够导致失去味觉,其一是吃得过少,患传染病后健康状况较差;其二是中风或者错服药草、毒草等,控制味觉的血液受到了伤害。第二种情况很难治疗,要想恢复味觉,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这都是不可预知的事。 告辞出来,韩尚宫仍不死心,坚持把所有的药房问过一圈,寻找医术更高的大夫。所有的人全都摇头叹息,当她们怀着最后的希望乘船寻访的那位大夫也摇头时,韩尚宫心里仅存的希望也破灭了。 坐在返回的船上,韩尚宫和长今都尽量避开对方的视线。她们彼此离得很远,一个坐在左边,一个坐在右边,眼睛紧紧盯住某处,其实什么也没看见。风摇晃着船,船掠过水波,缓缓前行。长今仍然把目光集中在水面,开口问道。 “所有的大夫众口一词,都説不知道要等十年还是二十年。” “所以説嘛,也许明天就恢复了呢。” “嬷嬷,您一定要赢!” “没有你,我不可能赢!” “您不能因为我而违背最高尚宫的心愿。” “有你在,我才不会违背她的心愿啊。” 也许长今説的每句话都乘风飞走了,也许是韩尚宫误会了长今的意思,她始终固执己见。 “嬷嬷!不管怎么样,还是请您放弃我吧。” “我説过了,我需要你!” 韩尚宫大声叫喊,身体随之剧烈抖动,甚至连船也摇晃起来。长今沉默,但她内心深处却有千言万语在奔涌,在澎湃。以丧失味觉的舌头对抗崔尚宫和今英,无异于拿着竹竿丈量天空,点起篝火辉映星辰。 下得船来,韩尚宫无声无息地走在前面。渔夫正在卸鱼柜,商人们讨价还价,码头上混乱不堪,强烈的鱼腥味扑鼻而来。 “你想蒙谁啊?抓回来一天的鱼你也敢往外拿?” 有个商人把拿在手里的鱼扔到一边,原来是位盲人。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韩尚宫和长今都是闷闷不乐。在喧闹的码头上,只有这两个女人和一条落在地上的鱼,漫无兴致地睁着眼睛。 “给我挑两条新鲜的青鱼。” “哟,韩尚宫嬷嬷,您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 仅仅听声音,商人就知道説话的人是韩尚宫。其实也难怪,只用手一摸,他便能敏锐地猜出鱼儿出水的时间了。 长今目不转睛,始终盯住活蹦乱跳的鱼。没有四肢的生命,只能以身体为支点蹦跳,什么也抓不住,既不能挣扎又不能逃跑,只能在原地跳跃,直到死亡的瞬间才能停下。长今忽然觉得失去味觉的自己其实就是一条离开水的鱼啊,想到这里,心中隐约为这条将死之鱼悲伤起来。 最高尚宫叫来了韩尚宫和崔尚宫,告诉她们每人可以选定一名上馔内人,协助她们在比赛期间的工作。崔尚宫不假思索就选择了今英,韩尚宫稍微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説出了“徐长今”三个字。 消息传开后,御膳房里每个人都津津乐道于比赛的话题。虽然御膳房从未有过一天的风平浪静,却也从来没有过如此激动人心的事件。比赛固然引人注目,然而刚刚举行完内人仪式的长今和今英成为上馔内人,这消息才是众人谈论的焦点所在。不知道为什么,令路和调方互相看不惯,一直都对对方恶语中伤。昌伊和连生也闹翻了。 听到消息之后,最惊讶的人要数长今了。她迅速地翻看从政浩处借来的书,不料一行也看不进去,翻来翻去最后扔到一边。长今控制不住心头的郁闷,独自跑进夜风里。夜风扑面而来,依然无法冷却她那颗冒火的心。 长今气喘吁吁地向上跑,一直跑到成为内人之前经常来这里采野菜的宫外后山。年纪幼小连数到一百都还困难的时候,韩尚宫便让她在百日之内采回百种野菜,采回野菜之后,或者煮熟,或者晾干,或炸或炒,有时直接生吃。她真想重新尝一尝那种溢满嘴巴的嫩绿野菜的苦涩味道,吐了又吐仍然挥之不去的野菜的腥味,如今她忍不住有些怀念了。 长今想逃跑。味觉的丧失意味着御膳房宫女的生涯结束了,同时意味着母亲的梦想和自己的梦想全部破灭。如果仅仅是这样,她似乎还可以挺过去。长今害怕在失去味觉的状态下参加比赛,会连韩尚宫和最高尚宫也一起失去。不,她害怕自己破坏了她们的信念和勇气。丧失迟早带来伤心,而伤心迟早会带来“相信”。 如果被赶出宫,可以到德九家里蒸酒糟酿酒,度过一生之中剩余的岁月,然后遇上一名男子,跟他共饮一杯井华水*(早晨挑的井水,用于表达心意或熬药——译者注),结下夫妻缘分。宫女被逐出宫,依然是大王的女人,但她可以像父母那样,逃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躲起来。失去味觉的宫女就像一只旧鞋,百无一用。不过,普通人家的女人就完全不同了,大酱汤之类的食物闭着眼睛也能煮好,而且男人需要的又岂止是做饭呢? 就这样度过一生也好,给自己的男人做饭和给大王料理御膳又有什么不同呢?如果生下孩子,仅仅培养孩子的乐趣就会让自己感觉人生短暂。母亲不也是这样吗?被逐出宫的时候,一种丧失感包围着她,哪里还敢奢望未来的幸福啊。尽管当时很小,但她仍然记得,母亲总是幸福地依偎在父亲身边…… 如此看来,母女二人走的竟是同样的路。从小进宫,心怀大志,一心想要成为最高尚宫,不料最后被赶出宫,遇上内禁卫军官……遇上内禁卫军官……长今随手抓过一把青草,放在嘴里轻轻咀嚼。遇上内禁卫军官……她宁愿自己的脑子里空无一物,就像现在的舌头,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是贵族家的子弟。即使自己能够出宫过上普通女人的生活,也还是无法成为他的妻子。 把嚼碎在口中的草吐出来,长今悲不自禁,失声痛哭。她用力地吐啊吐啊,然而悲伤贴紧在心门压迫着气管,任你怎么用力也吐不掉了。 回到御膳房,长今抓起一把盐塞进嘴里,又吞下醋、酱油和香油,然后咀嚼五味子、益母草、青鳞鱼酱。嘴里依旧没有任何味觉,只有胸口爆炸似的疼痛。 长今开始烧热水。如果在笨重而迟钝的舌头上泼热水,説不定可以振作起来呢。匆匆倒了一瓢热水,也只是烫着了无辜的手,长今干脆把舌头伸进滚烫的热水锅中。 在御膳房外目睹这一切的韩尚宫跑进来拦住了长今,长今甩开韩尚宫的手,开始发泄心中的愤怒。 “您为什么总是让我感到如此巨大的压力?嬷嬷,请您放弃我吧,求求您放弃我吧!” “如果你想撒娇,先把这身衣服脱掉。你如此懦弱,这身内人服对你还有什么用?” “要是您觉得我可怜的话……” “闭嘴!我不是为了一己私情而把事情搞砸的人!” “我尝不出味道,味道……” “你的味觉一定会恢复的!” “可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十年?还是二十年?” “都説过会恢复了,你怎么还这样?再説了,你是制造味道的人,而不是品尝味道的人!” “我根本就分辨不出味道,怎么可能做出可口的食物?” “就算你的味觉永不恢复,你仍然拥有两种能力!第一是调味的手艺。有的人天生就有这种手艺,有的人是通过坚苦卓绝的努力调出好味道。你既有与生俱来的手艺,又肯付出艰苦的努力。” “可是,如果尝不出味道来……” “哪怕是一位年老体衰、味觉退化的老大妈,仍然能够做出儿子喜欢的大酱汤啊。” “……” “而且,你还有一种能力,是崔尚宫、今英和我都不具备的。这种能力比味觉更重要!” 长今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着韩尚宫。世界上不可能有那样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甚至比味觉更重要的能力。 “就是你描绘美味的能力啊,长今,你好好想想吧!” 根本没必要去想,长今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都听不懂。 什么描绘美味的能力! “你知道菘菜可以用做饺子皮,你知道矿泉水最适合做冷面汤,你知道木炭能够祛除酱油的杂味,你是通过品尝才知道的吗?不是。这都是超越经验的能力,只有具备描绘美味的能力的人,才可能做到这一切!” “就算我有这样的能力,那也是我能尝出所有味道的时候啊,不是吗?” “我説过不是的!难道你先尝过木炭的味道,再放进酱油里的吗?难道你以前吃过矿泉水和萝卜泡菜汤做成的冷面吗?” “不是这样的,可是……” “你不要多説了,从明天早晨开始训练,天一亮你就过来!” 韩尚宫严厉地下达命令,然后就离开了。声音冷冰冰的,就跟成为内人之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长今突然感觉自己像个被遗弃的人,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后来,她的头脑也像舌头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天刚蒙蒙亮,长今去了太后殿的烧厨房。韩尚宫已经准备好了火炉、菜板,以及各种各样的调料。菜盘里的两只大虾看上去非常新鲜,韩尚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让长今做清蒸大虾。长今一再解释説自己从未做过这种食物,但终究无济于事。韩尚宫的目的就是让长今描绘出清蒸大虾的图画,然后再寻找与之相符合的材料。 长今磨磨蹭蹭地拿来竹笋,又找来黄瓜和牛腱放入菜盘。韩尚宫命令立刻开始,长今感觉困难重重。 韩尚宫像门神一样守住门口,长今想跑也跑不了。长今边哭边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菜刀,在等待肉熟的时间里,她把黄瓜和竹笋切成小薄片,然后在黄瓜里稍微撒点盐腌上,虾放在蒸笼里蒸。所有的配料全部盛在一个深盘子,摆上大虾和肉片,撒上盐和胡椒粉。长今下意识地抓过一块经过初步调味的黄瓜放进嘴里,韩尚宫看在眼里,大声喊道。 “不要尝!以后绝对不能尝味道!” “不尝味道怎么做食物?” “你会因为品尝味道而把食物做得一塌糊涂,你想想手指尖的感觉。” “可是……” “长今啊,你要相信自己。如果你不能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我相信你,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 “如果真的不行,我也只能放弃你了。你以为到时候伤心的只有你自己吗?” 长今又拿起了菜刀,这次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了头绪。长今把初步调过味的盘子推到一边,拉过一只小盘子,在里面放上松仁粉、盐、白胡椒、香油等。她好象觉得松仁酱有点硬,便舀了一勺水。韩尚宫眉头往上一挑。长今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把水倒掉,舀了一勺肉汤。不一会儿,她把肉汤也倒掉了,拿过盛虾皮的碗。碗里只有虾头和虾皮。长今把碗略微倾斜,倒出三四滴汤水。长今又用勺子舀出来,滴进松仁酱里,搅拌均匀,最后浇在刚刚调理过的材料上,又摆上虾头和虾尾做为装饰。表面看来,一盘无可挑剔的清蒸大虾已经做成了。 韩尚宫用筷子夹起一口尝了尝,“噗”地一声,便把筷子放下了。 “现在,你再做豆腐杂烩汤!” 长今感觉不可思议,甚至连问的勇气都没有了。绿豆、萝卜、香菇、芹菜、细葱等等,不管是什么,看见了就抓过来装进菜盘。豆腐上面撒盐去除水分后,沾上淀粉在油锅里煎。切成碎末的牛肉稍经浸渍,在煎过的豆腐上撒以薄薄的一层,上面再放一块豆腐,并用芹菜系好,外形就算出来了。蔬菜和肉搭配颜色后平铺于煎锅底部,放入豆腐,加汤熬煮。 长今很想尝尝味道,急得手指发痒。尽管这食物只是为了应付韩尚宫,但她还是疯狂地想知道味道如何。韩尚宫好象看透了长今的心思,一听见沸腾就立刻走上前走。打开盖子,韩尚宫舀了一勺汤,等汤稍微凉一些了便放到嘴边。韩尚宫的表情比旁边看着的长今更紧张。 一勺似乎不够,韩尚宫又舀了一勺。舌头刚碰到勺子,韩尚宫的眼睛里突然落下一颗粗大的泪珠。 “你看看,我説你能行吧?” “难道,您……您的意思是……很好吃吗?” “好吃,真的很好吃!” “我不相信。” “你的舌头失去了味觉,我的舌头可没有问题。从来没有做过的食物,你竟然能想到加虾汤,这让我怎么能放弃你呢。崔尚宫在做清蒸大虾的时候用肉汤,但我一直坚持用原汁虾汤。直到现在,崔尚宫还不知道呢。这就是殿下为什么喜欢吃我做的清蒸大虾的原因啊。” “嬷嬷,这次可能是我运气好……” “不要这样説!你竟然在两块煎过的豆腐之间夹上调过味的牛肉!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办法,我也想不出来。所以,我不是説过吗?你懂得描绘食物!” 韩尚宫哭哭又笑笑,疯了似的大喊大叫。直到此时,长今才感觉一切都是真的。 “我看见瞎眼的鱼商在挑鱼的时候竟然分毫不差,所以从中得到了信心。就像鱼商相信自己的手指一样,你只要相信你的手指就行了!” 如果真的可以相信,长今宁愿相信一百次、一千次。尽管她仍然无法确定,但她愿意相信那道目光,韩尚宫那充满信任的目光……除了这目光,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让自己依靠了。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酱库里的酱变了味道。按照各种不同口味腌制的酱,包括大酱、黄酱、清酱、浓酱等,全像事先约好似的变了味。从今年腌制的新酱到几十年的陈酱,无一例外。 从“酱”和“将”谐音就能看出,当时的“酱”是百味之首。何况是在王宫,这不仅是一千多人最基本的饮食材料,更是预示国家吉凶的重要物品。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腌酱一定要选在良辰吉日。人们深信,只有在丙寅、丁卯日、诸吉神日、正月雨水日、立冬日、黄道日、三伏日腌酱,酱才不会生蛆。马日、雨水日也被人们认为是吉日。 既然酱被赋予了如此重要的意义,王宫对这件事情的反应也就不奇怪了。御膳房、负责制酱材料的司道寺、司饔院,甚至议政府全都乱做一团。 为了商讨紧急对策,司道寺提调、长番内侍、提调尚宫、最高尚宫、酱库尚宫等人聚集在内侍府执务室里。司道寺提调大发雷霆,提调尚宫在他面前活像热锅上的蚂蚁。司道寺提调命令提调尚宫立即找出变味的原因,并迅速恢复原样。 只剩下几位尚宫了。提调尚宫把责任归咎于最高尚宫的无能,最高尚宫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尖声追问酱库尚宫。 “应该没淋过雨吧?” “怎么会呢?” “是不是没晒太阳?” “绝对不会。嬷嬷您在酱库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您身边,您可比谁都了解我啊!我什么时候偷过懒?” “那为什么惟独今年变味呢?” 酱库尚宫叹了口气,好象在説,“我也正为这个问题纳闷呢”。没有被雨淋过,也没有因为偷懒而错过了晒太阳的机会,好好的酱不可能一夜之间説变味就变味啊。宫里的酱库四周有围墙遮挡,门也上了锁,根本不可能有人在里面放什么东西。 “你每天都忙着背后筹划大计,哪有时间管理御膳房的事?普通百姓家的酱变了味,腌酱的人都要受到责罚。我会把这事向太后娘娘禀告的,你的责任一定要追究!” 提调尚宫首先担心的好象不是酱的问题,她更急于责怪最高尚宫。不管提调尚宫怎么説,最高尚宫好象早就预料到了似的,只把解决问题当成首要课题,找出变味原因并且想出对策的人,就是第一轮比赛的胜者。 韩尚宫和长今先去制作酱块的青龙寺。每年都为酱库制作酱块的老僧摆着手説,我今年的精神比哪年都好,我感到很满足,你怎么突然説这种话。今年黄豆大丰收,不仅材料的质量好,而且通风和温度也都接近完美。不论是从他多年的勤恳,还是从他説话的态度来看,酱块肯定没有问题。 出了青龙寺,她们要去的第二个地方是瓷器村。从村口经过时,她们听到一位老人正在责骂一个年轻人。 “混蛋!时间不够就不要拿出来卖,你竟然把这种东西也搬出来?” “爹,我错了,我心太急了……” “混帐!赶快给我滚,混帐!” 老人举起眼前盛着水的方木碗朝儿子泼去。旁边看着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蜷起了身体,老人的儿子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尽管全身都溅上了釉料,他也没有擦拭的意思,只顾低垂着头,最后还是跪下了。 “爹!请原谅我这一次吧!” “没必要,你赶紧滚蛋!赶快滚,混蛋!” 儿子苦苦哀求,老人仍然怒气未消,回家把门锁上了。韩尚宫表情尴尬地嗫嚅着,终于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 “你到底犯了什么大错,你的父亲竟然这么责骂?” “因为我没做好朝鲜釉药。” “朝鲜釉药?” “就是把松叶粉、豆荚皮和上好的药土混合,沉淀而成的釉料。把这种釉料涂到瓷器上,烧出来的缸就像人一样,也是有呼吸的。” “那你犯了什么错误呢?” “应该发酵沉淀两个月以上,我把发酵不到两个月的釉料拿出来用了。” “哎呀!父亲的性格你应该最了解,怎么还要这样着急呢?” “官衙催得紧,如果到期交不上,父亲会挨大棍的。” “那你父亲还是因为你没等满两个月就责骂你?” “是的。” 韩尚宫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不説就离开了。长今连忙追上韩尚宫。 “您不是説要看看缸有没有问题吗?” “难道你还不明白?宁肯挨大棍,他也绝对不肯应付了事。这样的人做出来的缸怎么会有问题呢?” 听来的确有道理。 酱块和酱缸都没有发现问题,韩尚宫不禁加快了脚步。丝毫线索也没找到,夜幕已经慢慢降临了。 从瓷器村出来,又走了大半个时辰,一棵略显笨重的山神树挡在了面前。这是一棵树龄足足超过五百年的松树,人们围在树下祭拜。树下摆满了大小参差模样各异的缸,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好象在举行“酱祭”,村子里所有的缸都聚集到这里了。 气氛相当严肃,看来只能等到祭拜结束才能上前搭话了。活动时间很长,而且非常隆重。萧瑟的秋风中,孤傲的青松矗立在黑暗之中,比黑暗更加黑暗。面对造物的严酷考验,永不变节而勇气百倍的大概也只有松树了。 结束了祭拜活动,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韩尚宫快? ?上前,跟一位看着很厚道的妇女搭起讪来。 “我是从宫里来的,想问一下,你们为什么把所有的酱缸都搬到这儿举行酱祭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这个地方对酱最有好处。” “全村只有这个地方最好吗?” “韩参判家里也很好,但那是贵族人家,谁敢往那儿放酱缸啊。倒是有几个人往后院的栗谷家里放。” “那你知道那儿为什么适合放酱缸吗?” “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啊,只要酱的味道好就行了。总之,我们村子里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那边,还有那边,就只有这三处。” 又打听了几个人,回答如出一辙。他们只知道适合放酱缸的位置,却不知道理由,看来也不想知道。 “我们走!” “您要亲自去吗?” “这三个地方一定有共同点。如果找到这个共同点,説不定就能找出解决第一个课题的线索。” “可是天黑了,看不清楚。” “是啊,看不清。” 在这偏僻的村庄里,韩尚宫已经忘了天黑这码事了,她重重地吁了口气。无奈之下,当天夜里她们只好住宿在附近的旅馆,天一亮就跑去韩参判家。站在远处,还是看不出他们家的酱缸台有什么特别之处。酱缸台后面有三棵红通通的红松,下面是一排大大小小的酱缸。 栗谷家的酱缸只是种类更多而已,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酱缸台与灌木丛相连,灌木丛后面就是山脚,那里有很多栗子树,栗谷的名称可能就是这么得来的。 这时候,通往酱缸台的门正好开了,一个女人拿着碟子出来。韩尚宫顾不得失礼了,提高嗓音冲着围墙对面説道。 “听説您家的酱味道特别好吃,所以特地前来拜访。可以让我尝一尝吗?” “请吧。” 女人的面容美丽而文静,説起话来嗓门有点粗,她舀起满满一勺酱递出墙外。韩尚宫用手指蘸了一下放进嘴里,表情顿时大变。 “味道很像以前酱库里的酱。” “这么説,它们之间肯定有共同点。” 长今尝不到酱的味道,焦急地直咂嘴。她们又回到山神树下,发现酱缸盖子上放着几个碟子,不知道是没来得及收拾,还是故意放在那儿的。韩尚宫尝了一口,味道很好,几乎和栗谷家的一样。 尝不出味道的长今,心急如火,百无聊赖中便把头向后仰去,想要深深地吸一口气。密匝匝的树梢和深邃的天空映入眼帘,让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被古木的悲凉气氛所感染,长今竟有些头晕起来。长今突然醒悟过来,村庄里的树木数量其多,而且大都枝繁叶茂。韩参判家的红松和栗谷家的栗子树,尤其粗壮而繁茂。 “树……树……” “你説什么?” “树?” “你到底嘟哝什么呀?” “嬷嬷!我们赶快回宫!” 韩尚宫困惑地抬起眼睛。长今沉默无语,走在前面。韩尚宫也二话不説便迈开了大步。她不是一个描绘美味的孩子吗?既然如此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她的脑子里肯定是在描绘着某个图景。 崔尚宫和今英前一天就回宫了。她们禀告提调尚宫説,盐已经检查过了,用料都是最好的。供应王宫食盐的是崔判述,问题并非没有,但是很久之前就使用同样的盐,酱的变味应该不是盐的问题。 尽管没有找出酱变味的原因,崔尚宫却带回了宫中未曾腌制过的奇妙大酱,为此兴奋不已。她就以带回宫来的大酱做成大酱汤,为大王做早膳。恰好吴兼护也来到了大殿。 “四山频繁发生山火,濬川沙请求增援消防兵,预防首都火灾。” 濬川沙是管理首都河川和山林的官厅,四山是指汉阳周围的四座山,即北部的百岳山、南部的木觅山、东部的骆山、西部的仁旺山。 大王正要喝杂烩汤,听到这里便放下了汤勺。 “什么?四山火灾频繁?” “可能是因为天气连日干燥。” 善于察言观色的提调尚宫插嘴説道。 “酱库的酱都变了味,所以总有不祥之事发生。” “这么説是因为酱才发生火灾?” “百姓中间不是有这样的风俗吗?所以崔尚宫特地带回了好酱,请大王品尝。” 原来,他们的最终目的就为説出这句话。吴兼护也在一旁帮腔,最高尚宫无言地目睹他们施展自己的诡计。 “是啊,味道很好。” 大王放下筷子,随口説道。听完这话,提调尚宫、崔尚宫、吴兼护不约而同地露出喜悦的神色。 “不过,不如原来的味道好。” 三个人顿时沮丧起来。 长今一回来就把王宫翻了个底朝天。不久之后,大概是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长今面露喜色朝韩尚宫跑来。韩尚宫听到这个消息,赶紧拿起碟子和勺子跟在长今身后。那里的酱果然还是原来的味道。 “嬷嬷,您赶快炖大酱汤给殿下吧。” “你説什么?应该由你来炖!” 原本因喜悦而手舞足蹈的长今听韩尚宫这么説,立刻就没了精神。 “嬷嬷!这可是为殿下做的大酱汤啊?” “所以就更应该由你来做了!” “可是,我现在还……” “闭嘴!你是我的上馔内人。拌蔬菜和炖汤之类的事应该由上馔内人来做!炖大酱汤就是你的第一个任务!” “在第一轮比赛中获胜,难道不重要吗?” “直到现在你仍然没有信心吗?” “……不是的,我来做。” 当长今把煮好的大酱汤送往大殿时,提调尚宫和所有御膳房尚宫全都聚集在那里。大王轮流享用蟹壳丸子汤、清蒸鱼鳔、萝卜炒牛肉、炸海带扣,对于大酱汤看都不看,汤匙一直放在鲷鱼粉条那边。崔尚宫的大酱汤是早晨做的,现在再吃应该不算勉强。最高尚宫和韩尚宫都没有劝大王,而是耐心等候。不知道大王是否感觉到了她们焦急而恳切的等待,最后终于舀了一勺浓浓的大酱汤。尚宫们的视线一齐聚集到大王的嘴唇上。 “提调尚宫你过虑了,这味道不还是原来的味道吗?看来并非所有的酱都变了味嘛。” 大王无意中説了一句。然而就是这无意中的一句话却决出了第一轮比赛的胜利者,同时也对失去味觉的长今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此时,丁尚宫开口説道。 “殿下,其实并非如此,是韩尚宫千心万苦找出了酱变味的原因。” “哦,是吗?説来听听。” 大王表示出浓厚的兴趣,从餐桌旁边退开,听完最高尚宫的解释,又把吴兼护和御医叫了进来。 “这么説来,酱库里的酱之所以变味,都是因为酱库旁边的树木被砍伐了?司饔院提调听见了吗?” “是,殿下,有人説树叶总往酱缸里落,所以今年年初就把所有树木都砍掉了。” “花粉还能增加酱的美味啊……怎么样?寡人想听听御医的意见。” “小人对饮食方面的知识不太了解,不过我知道花粉是一种有效的酶。中国的医书上説,花粉具有杀虫和消毒等作用,是重要的医用药材。” “是吗,那应该告知老百姓才对啊。既能让味道甜美,又有利于健康,还有比这更好的东西吗?” “小人明白。” “到底还是丁尚宫的饮食故事启发了寡人。你是説韩尚宫吗?” 大王点到了韩尚宫。韩尚宫突然间被大王点名,惊慌不已。 “是,殿下。” “你很了不起!” 真是彻底的胜利。出了大殿,大家聚集在司饔院提调的执务室里,最高尚宫又趁机指出一条。 “御膳房领的盐跟其他烧厨房的盐质量不一样。” 顿时,吴兼护和崔尚宫紧张地望着最高尚宫。 “是吗?” “饼果房和生果房也是为殿下和宗室料理饮食的地方……” “知道了,我会看着办的。” 吴兼护打断了最高尚宫的话,最高尚宫依旧是不依不饶。 “所以,尚酝令监,希望您能允许我临时负责验收分配给烧厨房的物品。” “你的身体不太好,事情这么多能行吗?” “酱库的事情已经让我吃了不少苦头,现在哪怕事情再琐碎我也不敢草率了。” “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吧。” 长番内侍痛快应允了,提调尚宫开口想提反对意见,不料吴兼护这边却递来了眼色,示意提调尚宫不要轻举妄动。因为长番内侍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决定,而且种种迹象表明,现时机尚未成熟。 崔尚宫脸色铁青。 第十一章 微笑 “哈、哈”——喊杀声如霹雷般远远传来,菜地旁边的内禁卫训练场上,士兵们正在训练。 菜地里原来只有淡淡的百本芽,现在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茂盛的冬菘。从最后一次做菘菜煎饼的时候离开这里,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包菘菜饺子的事仿佛也很遥远了,就像许久之前的事情。天地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这个季节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很多东西都已改变了。然而最大的变化莫过于自己的味觉。 一听説长今要去找郑主簿,韩尚宫立即表示反对。宫女不允许找医官把脉,更重要的是这次比赛事关御膳房的前途和命运,任何行为举止都要格外小心。 长今多次恳求韩尚宫,正因为自己的身份是宫女,不能由医官把脉,所以就更得找郑主簿不可。长今还开玩笑地説,就算是第一轮比赛取得胜利的礼物。就这样,她终于获得了出宫休假的机会。 佣人们远远地看见了长今,向她挥手。从他们的目光来看,不像是喝过酒的样子。黝黑的皮肤和突起的臂部肌肉,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很健康。 “不会又闯祸被赶出来了吧?” 一个佣人调皮地开起了玩笑。 “不是。郑云白大人最近还总喝酒吗?” “不知道他最近忙什么,根本看不见他的影子。” “那他在茶栽轩吗?” “好象来了吧,您慢慢找吧。” 离开了他们,长今东张西望地走着,终于找到了大便一样蹲在地上的郑云白。她想吓唬吓唬云白,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去。 “大人!” 真正大吃一惊的人是长今。郑云白回过头来看了长今一眼,他脸上蒙着一个网状的东西,神情令人费解,他迅速地伸手按下了长今的头。长今猝不及防,几乎倒立起来,这时也听见了嗡嗡的蜜蜂叫声。长今好像接受惩罚似的站了半天,蜂群的声音越发频繁了。 “你还像以前那么莽撞。” 郑云白放开长今,甩了甩手。 “您养土蜂了吗?” “没有。” “那您为什么要养蜜蜂?” “我在试验蜂针是不是比普通的针更灵验。” “蜂针可以治病吗?” “旁边不是内禁卫训练场吗?有个士兵让蜜蜂蛰了,我匆忙给他治疗,却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郑云白摘掉蒙在脸上的网纱。长今这才看清楚他的五官,血色比以前好多了,也比以前胖了些,而且表情认真,几乎不像以前那个郑云白了。 “听士兵説,蜜蜂偏找训练时受伤的部位蛰,第二天早晨一看不仅消了肿,而且原来的神经痛也好了。我暗暗担心是不是蜜蜂蛰到了穴位,然而很神奇,就连多年的顽疾竟然都好了。” 一席话説得长今茅塞顿开。 “大人!我失去了味觉。” 长今正打算开口解释,周围突然喧哗起来,内禁卫士兵们蜂拥而入,闵政浩也在其中。长今和政浩既惊讶又高兴,目瞪口呆,然而情况紧急,谁都没时间打招呼。当务之急是治疗被蜜蜂蛰伤的士兵。 “您是郑主簿吗?” “是的……” “您是内禁卫医官,到底跟士兵都説了什么,怎么稍微有点儿毛病就要去找蜂窝?老这样下去,被蜜蜂蛰成这样的士兵又岂止一两个!” 政浩怒气冲冲的样子显得十分陌生。云白充耳不闻,立即着手治疗。蜜蜂蛰过的部位已经肿得很高,肯定是疼痛难忍了。一般来説,这种症状过一段时间就会逐渐缓解,但是对蜂毒过敏的人容易全身出疹子,还会引起呼吸困难和心脏麻痹等症状,所以必须尽快采取措施。 云白结束了应急措施,把刚才説给长今的话又跟政浩説了一遍。政浩一边点头一边听云白解释,听完之后连忙道歉。 “我不知道是这么回事,误会您了。” “医官应该嘴严才行,我只是觉得神奇,随口就説出来了。” “可是,蜂针真的有用吗?” “我现在正在做试验……” “我小时候见过有人被蜜蜂蛰死了,可能很危险。” “我知道。所以请你警告士兵,最好是不要轻信我这个江湖郎中,跟着我走説不定就上了黄泉路。” 政浩边笑边用眼神示意。长今只顾埋头思索自己的事,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的眼角似乎带着忧愁,几天不见,脸颊也明显瘦削了。政浩心存惦念回头来看时,却发现长今正在恳求云白。 “不行!” “大人!求您让我做个试验吧。” “我知道你失去味觉心里很痛苦,但是做为一名医官,我不能随便使用还不确定的医术。” 政浩听在耳边,却都记在心上了。没有了味觉,长今会遭受多大的打击啊。想到这里,政浩对长今心生怜惜,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个可怜的女人啊,怎么总是不断受折磨呢?这么考验她,究竟要让她坚强到什么程度?” 政浩迈步朝训练场走去,云白的“不行”就像回声一样盘旋在他的耳畔。 长今再三恳求,无奈云白説出口的话就不肯收回,仿佛除了“不行”他再也不会説别的了。 “你是因为服用人参和肉豆蔻而失去味觉的,不管怎么样,我会想方法解决的。你赶快走吧,别在这里扫我的兴。我一看见你,心里就乱七八糟的。” 长今每次看到云白都感觉亲切如兄长,想不到他看见自己的时候却是乱七八糟的心情。忽然间,长今沮丧地转过身去,一滴泪水落了下来。 回来的路上,长今的心情比初秋傍晚的风景还要凄凉。沿着蜿蜿蜒蜒的山脊,紫芒涌动宛如波浪,随风摇曳的紫芒仿佛也在摆手説“不”。政浩站在对面的紫芒波涛之中,深蓝色的衣袂随风飘舞。 “原来你在等我。” 长今差点没流下眼泪,赶紧把视线转向苍茫的天边。夕阳西沉,染红了卷云。 “我怕你一个人回去太寂寞,就在这等你,顺便看看日落。” 夕阳染红了政浩的脸庞。有个人在前方等待自己,并且能够结伴同行,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但她看不见前面的路,而身边的人走的又不是同一条路。 “据説,中国唐朝有一位耳聋的乐工。” 不知道为什么,政浩讲起了耳聋乐工的故事,与失去味觉的宫女同病相怜的乐工…… “乐工失去了听力,他该有多痛苦啊?所以他遍访天下名医,接受各种高超医术的治疗。” “然后呢,听力恢复了吗?” “没有,但他却成了天下第一名医。临死之前,他重新操起丢弃已久的乐器演奏,结果他的演奏同样是天下第一!” 也就是説,他在寻访天下名医、接受各种治疗的过程中学会了医术。 “也许我的话对你起不到安慰的作用,但希望你不要失去勇气!” 説完以后,政浩有些难为情地笑了,长今也羞涩地笑了笑。 “哎,真是的……要是碰上好事呢,即使不会説话的人,説出来的话也显得好听;要是碰上坏事,就很难找到合适的话説。如果我説一定会好,听起来太过虚伪;如果説不可能恢复,就象是故意戏弄你……” 长今静静地听着,心里不停地念叨,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对我来説就是莫大的安慰…… 太阳落山,天色向晚了。黑夜即将来临,眼前依稀可见的道路很快就要被黑暗覆盖了。现在还有政浩陪伴在身旁,以后要走的道路迷茫而漫长,那时候又能与谁同行呢。长今茫然凝视着扑面而来的黑暗。 临分手前,政浩到校书阁找了几本医书交给长今。长今回来打开一看,发现其中一本书的扉页上夹了张纸条。 小小银杏树,发芽尚不易。 孤竹耐岁寒,终究苍且翠。 阴霾未必久,清明去还来。 日落西山时,黄昏更美丽。 长今知道这首诗的意图在于鼓舞斗志,但她却从中读出了绝望。就如失去听力的乐工开始医员的新生活一样,失去味觉的自己似乎也应该去寻找一种全新的生活。日落西山时,黄昏更美丽,丧失所连接的是另外的希望。现在,长今还不想放弃原来的希望,即使有更辉煌的生活在前面等待自己,她仍然觉得这一线委屈而愚蠢的希望更加珍贵。她想成为御膳房的最高尚宫。 一年一度的“新味题”比赛又要到了。利用既有的材料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料理,这是御膳房内人必须通过的考验之一。最高尚宫把新味题的评判权交给了崔尚宫和韩尚宫,她们各自的上馔内人制作的料理就是第二轮比赛的结果。所有的内人都必须参加新味题比赛,而长今和今英又格外增加了一个重大课题。 令路四处寻找新味题的材料,无意中却发现长今从医女施然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今英。崔尚宫听今英説完,把医女叫了过来。 “她暂时失去了味觉,不过正在逐渐恢复。” 迫于追问,医女只想敷衍一句,不料却引来了祸端。崔尚宫派令路监视长今,令路向崔尚宫报告长今的一举一动。她偷看韩尚宫传授绝技给长今,还偷偷溜进没有人的房间里,抄下了各种医书的书名。崔尚宫布好陷阱,只等长今往下跳。新味题的日子终于到了。 御膳房前的庭院里,摆着一排又高又长的桌子,内人们满怀紧张站在自己制作的食物面前。崔尚宫和韩尚宫开始逐一品尝食物。连生做的是凉拌人参山药。 “放山药了吗?” “是的。山药在气弱时服用最好。” “对,山药可以用做强壮剂。生吃也能消化,所以很适合做凉菜。” “是吗?嬷嬷,真是这样吗?” 连生高兴地咂了咂舌头。 今英用菘菜做了鱼酱汁泡菜。昌伊做的是核桃罐头,令路准备了酱野鸡。惟独长今面前什么食物也没有,只有一棵竹子。 崔尚宫瞪大眼睛问道。 “这是什么?” “竹筒饭。” “竹筒饭?” “竹子皮又称为竹黄,是珍贵的药材。把粮食放进含有竹黄的竹筒里煮熟,竹子汁和竹黄渗透进饭里,饭的味道更加甜美芳香。” 崔尚宫尝了一口竹筒饭,不禁大吃一惊,嘴上却不以为然地説道。 “哦,还不错。” 韩尚宫品尝之后,觉得无论从构思的奇妙、隐约的芳香,还是从甜美、香喷喷的味道来看,都是绝对的第一名。今英的泡菜味道清爽可口,也属一流,却无法与长今的竹筒饭相提并论。 韩尚宫露出满意而欣慰的笑容。不料,就在即将评出第一名的时候,崔尚宫突然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建议。 “现在你们尝一尝其他朋友的料理,做个评价。” 长今大惊失色地望着韩尚宫,韩尚宫也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不解地盯着崔尚宫的嘴角。 “最高尚宫嬷嬷曾经説过,尽管每个人料理食物的手艺各不相同,但味道本身却是平等的。怎么可以通过我一个人的嘴来做评判呢?互相调换着尝尝,然后做出评价。” 崔尚宫肯定是从最高尚宫平日的言行中看出了端倪,否则她绝对不是那种主张美味平等之人,如果是她故意这么做,那么即使现在躲避得了,被她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 长今和韩尚宫正在犹豫,令路已经迅速换掉了自己的食物。长今当然不知道,她一边咀嚼着令路的酱野鸡,一边在脑海里思考着应该是什么味道。 “野鸡肉的清淡……糖稀的甘甜……还有酱油的鲜味,完美地融合,味道非常好。” 让她评价尝过的食物,长今却如此吞吞吐吐,崔尚宫撇嘴笑了起来。 “是吗?” 那表情似乎在説,你果然中计了。 崔尚宫走到最高尚宫面前,所发表的意见也是出人意料。 “长今的竹筒饭是这里面最好的。” 最高尚宫想听她到底要説什么,于是附和道。 “哦,是吗?” “是的。把米、栗、大枣放进竹筒里煮饭,味道甜美无比。但是,嬷嬷!” “哦,怪不得呢。” 最高尚宫似乎早就预料到崔尚宫会加个后缀。 “长今好象完全失去了味觉。” “什么?怎么可能呢?” 最高尚宫反问道。韩尚宫面色苍白,下巴颤抖不已。 派人去叫长今的时候,崔尚宫做好了测试长今味觉的准备工作。所以当长今赶来时,三个大小形状完全相同的水碗已经摆好了。 “你面前的碗里分别是加了食盐、白糖和醋的水。虽然量小,但只要是御膳房的宫女,就一定能够分辨出来。你来辨别一下吧。” 长今明白了怎么回事,紧紧地闭上双眼,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刚才品尝令路的野鸡肉时,这种不安的感觉就已经挥之不去了。 长今望着眼前的碗。颜色和样式无不一模一样,能将它们区别开的工具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的舌头。当然,仅限于没有失去味觉的舌头。 无法回避,也不能逃跑,只有硬着头皮去面对。长今端起其中一只,放在嘴唇上舔了舔。最高尚宫咽了口唾沫,问道。 “这是什么水呀?” “……白……白糖水。” 长今又以同样的方式品尝了另外两碗水。 “行了,三只碗里盛的都是清水。你走吧。” 长今仿佛破裂了的泡沫,刹那间只感觉自己无限矮小。韩尚宫心痛而无力,只能眼睁睁注视着长今耷拉着肩膀走远的背影。 “嬷嬷!长今失去味觉的确不假,但她拥有描绘美味的能力。” “如此説来,韩尚宫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我正负责训练她。” “这是关系到殿下御膳的大事!一个失去味觉的宫女如何担当起这等重任?” “尽管她失去了味觉,但是直到目前,难道她不比其他内人更出色吗?查明酱为何变味的人是长今,为大王料理大酱汤的人也是长今啊!” “那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不,长今可以做好。她是一个能够描绘美味的孩子。” “嗬!描绘美味?竟敢如此狡辩?” “崔尚宫,你不是也説竹筒饭是最好的吗?” “竹筒饭不是不需要调味吗?” “她可以的,以前她一直做得很好,以后也一定能做得更好。只要我努力教她,长今什么食物都可以做好的。” “什么食物都可以做好?那好。” 崔尚宫把视线转向最高尚宫,説道。 “嬷嬷!您不是説过,进献给殿下的鲸鱼肉不知道怎么料理吗?” “是啊,的确如此。” “宫里以前没有做过鲸鱼肉,连待令熟手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长今能把鲸鱼肉料理好,那我就没二话可説,当然接受她。韩尚宫不是説了吗,即便是没吃过的食物,长今也能在脑子里描绘出来。” 最高尚宫和韩尚宫谁都不敢立刻答应,崔尚宫更加气焰嚣张地催促道。 “但是,如果食物味道不好,不止长今,就连公私不分的韩尚宫也要问罪,你们意下如何?” 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知道了,那就这样吧,韩尚宫你听见了吧?” 最高尚宫问韩尚宫,语气中夹杂着埋怨和斥责,怪她没有事先把这件事告诉自己。 听到这个消息后,长今首先去找郑云白。 “我不是説过不行了吗?” “你总得找人做试验,难道不是吗?” “可我为什么偏偏找你呢?” “不是偏偏,就请您把它当作我的幸运吧。不管成功失败,我都不会埋怨大人的。” “我倒不是怕你埋怨,我担心会出事。前来找我治病的人却因为我而加重了病情,我怕的是这个。” “我不会出事的!” “你的卤莽常常使你陷入危险的境地……” “但也正是卤莽在催我前进!” “你甘冒生命危险,难道就为了终生为大王做御膳?” “我不是为了给大王做御膳,而是为了我自己。” “这样会搭上命的!何况这不是我用手扎针,而是蜜蜂蜇你的毒针,你以为它们知道往哪儿怎么蜇吗?” 这时候,长今提出一个建议。云白想来想去,不知是否可行,再三质疑之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接受了长今的提议,即不让蜜蜂直接来蜇,而是先用镊子拔出蜂针,再由云白给长今针灸。 云白认真寻找味觉神经集中的穴位,然后下针。针灸结束以后,云白扔给长今一包药,同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刚才的严肃认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在嘲笑长今的愚蠢透顶。 “呼吸急促或者全身奇痒难耐时,就把这个服下。这是解蜂毒的汤药。” “如果蜂毒解除,蜂针的效果是不是也随之消失了呢?” “混帐!难道就算断气死掉,你也硬挺着不吃药吗?” “不,不,我当然吃。” 云白雷鸣般的斥责吓坏了长今,她赶紧拿好汤药匆匆跑开了。 “大人,谢谢您,还有,对不起。” “少来这套!肉麻死了,真象虫子爬过后背。” 长今没有遵守她和云白之间的约定。尽管全身发肿而且奇痒无比,她也一直坚持不服解药。长今也厌恶起了这个倔强而残忍的自己,然而只有倔强才能生存,软弱就意味着罪过。如果软弱,不但给自己,还会给他人带来伤害,王宫就是这样。 听説德九去了熟手料理间,长今连忙向那边跑去,説不定德九能对鲸鱼肉有点儿了解。德九掀开锅盖,放入牛肚,再倒进去加了鸡蛋的水,然后递给长今一个红色的血块。 “这是什么?” “这是苦胆。听説苦的东西有利于恢复味觉,所以我就拿来了。” “以后吧,以后我会吃的。不过,大叔,您知道鲸鱼肉的味道吗?” “知道,当然知道。有一次我去东海边,乘船出海的时候看见一条房屋般大小的鲸鱼。这家伙张开大嘴,整条船它都想吞下去……总之,这可不是普通的大鱼。” “那您尝过它的味道吗?” “当然,它没有把我吞掉,所以我才活到现在。鲸鱼肉的味道既像鱼,又像肉。每个部位都不相同,全身共有十二种味道。如果让我説那是什么味道,该怎么説才好呢?就是那个……” “您説有肉味,是跟牛肉差不多的味道吗?” “就算不是,也差不多。对,差不多。” 就在这时,长番内侍走了进来,粗鲁地説道。 “哪有你没吃过的东西啊,你这家伙!五十年的鳗鱼、五百年的白蛇、千年的山参……就因为你这个卤莽的熟手,我的养子到现在还的生病痛苦,该死的家伙!” 尽管当时的误会解除了,然而德九一天不受惩罚,长番内侍就一天不死心。长今拿好苦胆,説了声“我走了”。这时,德九悄悄地对长今説道。 “长今啊,就是牛肉的味道。” 崔尚宫刚从吴兼护那里接到了哥哥转交给她的鲸鱼料理方法。 “不光是御膳房,就连烧厨房都领到了最好的食盐。为什么让她当最高尚宫,还以为她能甘心做个傀儡呢,结果如何,这算什么事嘛!” “再稍微忍忍吧。她不知道这是给她自己挖坟墓,还在那儿折腾呢。她早晚会躺进去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徐长今这丫头怎么看都是眼中钉、肉中刺,这次就从她下手吧!” “那还用説?” 崔尚宫十分自信,以为第二轮比赛从一开始就倾向于她们这边。御膳房里所有的人都出来围观,佣人把鲸鱼肉搬了进来。一见鲸鱼肉,长今顿时蔫了,韩尚宫也跟着叹息。崔尚宫看过料理方法,早已成竹在胸,相比之下,韩尚宫和长今几乎是一无所知。 佣人放下材料离开了,最高尚宫立即走上前来。 “这是从远海捕获来的鲸鱼肉,专门奉献给殿下。这种肉来之不易,而且截止到目前,宫里还没有任何人料理过鲸鱼肉,更没有人吃过。烹饪是上馔内人的分内事,长今和今英负责。” 命令下达,崔尚宫和今英立即行动。长今远远地打量着鲸鱼肉,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应该尝尝味道,便撕下一小块生肉,放进嘴里嚼嚼,然后摇了摇头。看见长今摇头,韩尚宫也跟着摇头。 但是她们不能就这样站着不动,长今迅速卷起袖子,开始整理各种各样的料理材料,她的脑海里仿佛已经描绘出一幅图画。韩尚宫终于松了口气,凝视着眼前的鲸鱼肉。 终于,她们完成了各自的料理。因为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食物,所以由最高尚宫先行品尝。韩尚宫做的是煮肉,崔尚宫做的虽然也是煮肉,但加了调料。 “虽然是海里捕来的鱼,肉质却跟牛肉一样坚韧。” “对。不同于牛肉的是,鲸鱼肉有腥味,所以我多放了调料。又因其油腻程度不亚于鲐鱼,所以香油只是略微放了一点。” “好,没有异味。坚韧的肉质再加入梨汁,生拌牛肉片是无法与之相比的。” 最高尚宫不吝赞誉,继续向今英的红烧肉走去。 “嗯,红烧肉的味道也不错。” 长今做的是烤肉串。最高尚宫尝完味道之后摇了摇头,尽管这样,却也没有让她们放下,而是派人立刻送往大殿。紧张和不安使她们腿弯发麻,现在只能静候结果了。 从大殿回来后,最高尚宫立刻将御膳房的人全都叫到了一起。大家吃着剩余鲸鱼肉做成的食物,长久以来压抑的心情终于得到了释放。 “大家用初次接触的材料做出了出色的料理,非常感谢。特别是长今的鲸鱼肉串,殿下尝完后非常满意。” 感叹声轰然响起,长今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韩尚宫和崔尚宫一起去过大殿,早已知道了结果,所以表情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有今英阴下脸来。 “鲸鱼肉是新料理,大家都来尝一口。” 众人不分你我,全都伸手品尝鲸鱼肉,场内顿时热闹起来。为了犒劳不安的心情,长今也伸手抓过一块,一口、两口,每嚼一下,她的表情都会明显变化。僵硬的肌肉放松了,长今轻轻地笑了,连生也向她竖起了大拇指。 “长今,你到底是天才呀,天才!” 对面的今英听到这里,脸色骤变。这时,崔尚宫站了出来。 “嬷嬷!我输了。” 大家正在吃东西,这时候全都莫名其妙地望着崔尚宫。 “长今用以前从未见过的鲸鱼肉做出这么美味的食物,何况她还失去了味觉。” 场内再次哗动。刹那间,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长今失去味觉的事。 “长今!失去味觉还能做出这样的食物,真是太了不起了!” “其实不是的……” “可是嬷嬷,御膳房里的宫女并非只会料理就可以留下。幸好到现在为止还没出什么差错,但是总不能一到长今料理的时候我们就提心吊胆地守在旁边吧!她的才华得不到发挥,我也很遗憾,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先让她离开御膳房,等到味觉恢复之后再回来。” “目前又没犯过什么错误,难道就为了预防一件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的事情而将她赶走,这样像话吗?” “既然你这样説,那我们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检验一下。” “检验?” 最高尚宫尴尬的目光飘向长今,长今用眼神示意自己可以试试。最高尚宫抬起眼睛,仿佛在问“真的可以吗”,长今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好吧,那就这样。崔尚宫做好准备,你们趁这个机会把东西都吃了。”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兴趣都转移到了长今失去味觉这件事上。有人大惑不解怎么会这样,有人冷嘲热讽地説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瞒了这么久。总之,各种各样的疑问如同雨点倾泻而下。长今本来有话要单独告诉韩尚宫,既然情形如此,也只好咽下去了。 佣人搬来五口小缸,放好后就离开了。每口小缸前面放有一个小碟子,每个碟子里都盛着滤去汤料的虾酱汁。 “正好丫头们学习到虾酱的内容,所以就准备了一些。” 什么丫头们的训练云云,都不过是托词罢了。仅仅凭借汤汁区分虾酱的味道,这对于味觉正常的内人来説尚且不易,何况失去味觉的长今呢。然而长今二话不説,径直走上前去,面对着五个碟子。她尝了尝第一个碟子里的虾酱汁,不假思索地説道。 “这是五月虾酱!” “你怎么知道?” “五月虾酱以捕捞于五月的虾为材料。此时的虾刚刚开始长肉,所以颜色泛红,味道微甜。” 根据最高尚宫的指示,崔尚宫打开缸盖,果然是五月虾酱。崔尚宫以为长今只是碰巧猜对了一次,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尝尝下一个。” “这是六月腌制的六月虾酱,与其他汤汁相比更咸更香。嚼起来口感很好,适合做下酒菜。” 这次又猜对了!崔尚宫有些慌了。 “下一个呢?” “这是以秋天捕捞的虾做成的虾酱,所以叫做秋虾酱。体小壳薄,味道清淡鲜美,可以代替酱油,常常用于拌菜、泡菜和汤。” 接下来的两种也都被长今神奇般地猜对了。 崔尚宫摇着头,觉得不可思议。 最高尚宫终于可以放心了,但她也是大惑不解,便问长今。 “长今啊,你不是失去味觉了吗?” “我刚才就想説了……其实我的味觉已经恢复了。” “哦,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最高尚宫整顿好场内的混乱秩序,继续説道。 “大家都听好了!长今之所以失去味觉,那是为了治疗元子的麻痹而服用了人参肉豆蔻。料理食物的人不顾危险亲自试验,尽管略有卤莽之嫌,但我们却没有理由责怪她。我们所有的宫女都应该同甘共苦,风雨同舟。长今独自受了这么多苦,现在我们应该和她一起分担。从现在开始,就算她犯了错误,我也不会动不动就赶她出宫,我会选择与她甘苦与共,永远在一起!” 这时候场内一片肃静,崔尚宫紧紧盯着虾酱碟,目光阴冷之至,那碟子仿佛会在顷刻之间裂成两半。当着所有内人和丫头的面,竟然这般丢人现眼,崔尚宫出现这样的反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刚刚散场,长今就跑去找云白,告诉他自己的味觉已经恢复的消息。她原以为云白会很高兴,但他也只是对蜂针的效果感兴趣,最后竟然怒气冲冲地説,“你要是感谢我,就给我买一斗酒。” 回来的路上看见内禁卫的训练所,长今犹豫片刻,却突然想到,这次不应该再説那些平时常説的客套话,而是应该郑重表达诚意,于是加快了脚步。 连生正在宿舍等候长今。 “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哦,我去向帮我恢复味觉的人道谢了。” “为什么连我也不透露半句?” “当时我很迷茫……” “那就更应该告诉我了,要迷茫也已经两个人一块儿迷茫……” “要是连你也跟着我一起迷茫,我会更痛苦的。” “原来我没有一点用处。”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对我来説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连生感动得鼻尖都红了,也许是不好意思流泪,便钻进了铺好的被窝。长今也感觉鼻子发酸,她有些尴尬,只好无聊地环视房间,目光落在那堆医书上。 “有一个人令我感激,我想送他一份小礼物……送什么好呢?” “嗯,绸缎?流苏飘带?” “这个嘛,他大概不会喜欢这类东西。” “那么……米怎么样?” “这个也……” “那就献上你的心意。” “怎么献?” “丁尚宫嬷嬷不是常説料理食物要诚心诚意吗?所以啊,你送他食物就行了。” “到底还是连生!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长今立刻出去准备了几样食物。尽管她每天都在做食物,却还是第一次出于私心为某个人而做。在给政浩做食物的时候,长今第一次发现,做食物不仅会紧张和焦急,还有激动和不安的心情。 “本来我也正想派个士兵到你那里去呢。” 政浩急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把话説完,然后才定了定神。 “我通过熟人找到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他説可以治疗。” “多谢大人惦记,我已经彻底好了。” “真的吗?呵呵,竟然有这样的好消息!恭喜你,这段时间你受苦了。” “以前你见过的那位茶栽轩主簿郑大人给我扎蜂针,我这才彻底好转。” “那我就更要恭喜你了。” “我想把以前借的医书还给你,而且……” 长今慢吞吞地把准备好的包裹递给政浩,双颊泛起了红晕,简直比包裹食物的红布还要红。 “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我很过意不去,所以特意带了点儿夜宵。” “我又没做什么,何必这样呢?” “不是的,你借给我医书,给我安慰和建议,还有诗……对我来説,这一切都是无比巨大的力量。我在做食物的时候,总希望吃这食物的人脸上能带着微笑。” “原来如此。习武是为了把人打伤,而料理却是为了使人愉快。” “我希望自己的心愿能通过这些食物传达给大人。” 接受食物的政浩和赠送食物的长今都不敢正视对方的面孔。长今逃也似地离开了,政浩连句感谢话都没来得及説出口。 回到内禁府,政浩打开包袱一看,五颜六色的水果点心真是琳琅满目,栗子糕、大枣糕、松仁栗子果、松仁大枣果等等,就像彩色的绸缎。政浩哪里舍得动手去吃,只是久久地注视着这些食物,仿佛就这样一直看着,就已经很幸福了。 “我希望吃这食物的人脸上能带着微笑。” 回想着长今説过的话,政浩拿起一个松仁栗子果放进嘴里,还没等嚼完,脸上就泛起了微笑。仔细想想长今红着脸递给自己食物时的情景,微笑便在脸上荡漾开来。 大清早,内侍府就派人来传圣旨。韩尚宫来到执务室转达消息时,而最高尚宫好象很久没睡懒觉似的,正在镜子前整理头发。最高尚宫的发髻散开着,看上去她已经是一位衰弱的老人了。这个事实让人心疼,韩尚宫忘记了要説的话,表情有些迷惘。 最高尚宫比参加比赛的人还要用心 ,过分的焦虑让她在一夜之间又老了许多。 “有什么事吗?” “……是的。内侍府要求选一名御膳房内人,派到云岩寺去。” “为什么呢?” “赵尚宫嬷嬷去疗养了,需要一名服侍内人。” “赵尚宫嬷嬷?不就是跟着王后娘娘从娘家进宫的保姆尚宫吗?看来王后娘娘一定很担心。因为你们之间的比赛,御膳房的人手已经不够了,就从生果房或者饼果房中选一名内人吧。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韩尚宫绞尽脑汁想找出一名合适的内人,正在这时,长番内侍进来了。 “你也来了?” 长番内侍突然来访,一定是有大事转达,或者好事或者坏事。 最高尚宫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开口问道。 “出什么事了吗?” “提调尚宫向太后娘娘禀告,説通过比赛决定最高尚宫的人选是不合适的。” “真的吗?哎呀,都到这个时候了怎么……” “从情形来看,肯定是她判断出比赛对自己不利,所以才这么做。再説了,长今的味觉不是已经恢复了吗?” 两位尚宫无言以对。千辛万苦终于走到这一步,弄不好又要回到最初。想到这里,她们两个顿时没了精神,浑身上下就如虚脱一般。她们万万没有料到,要想通过正当的途径与那些不择手段的人比赛,竟然如此艰难。就算自己堂堂正正,步步荆棘,然而对方不仅取道捷径,而且手段卑劣,不知不觉中已经赶到了前面。 早晨,大王来向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责怪大王直接参与选拔御膳房尚宫的事,説这分明是女官之间的事情。大王看出母后心情不好,也就爽快地接受了。然而大王并没有假装事情从未发生,而是恳请母后亲自选拔、任命最高尚宫。他觉得很有意思,选拔的又是主导饮食的最高尚宫,当然非常重要。 这样一来,比赛进入了全新的局面。从元子的生日开始,共计举行三轮比赛,最终结果由太后娘娘定夺。 崔尚宫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不利的形势终于得以扭转,而且对崔家有好感的太后娘娘也参与进来,崔家几乎是胜券在握了。如果能够通过比赛的形式为自己树立威信,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最高尚宫和韩尚宫多少有些失望,不过事情没有彻底回到原点倒也令人欣慰。 元子的生日原打算办得隆重些,甚至要求准备进宴仪轨,后来大王下令改为一饭、一汤、一菜。大王震怒不已,因为夏季连雨天之后必是凶年,老百姓苦不堪言,元子的生日怎么可以如此大张旗鼓、铺张奢靡呢。 太后娘娘采纳了大王的意见,重新布置任务,要求寻找因不懂如何食用而经常扔掉或回避的材料,努力做出可口的食物。 长今出宫寻找材料,偏偏政浩也突然受命出宫。大王有旨,命令内禁府护送熟手、医官各一名,前往服侍疗养中的保姆尚宫。 护送医官郑润寿和熟手姜德九前往云岩寺的人,正是内禁卫从事官闵政浩。保姆尚宫在云岩寺疗养,附近正好有成均馆的学田*(在中国或韩国,为了保证学校的维护和补充经费,由政府或社会人士捐赠给学校的农田——译者注),因为近来产量急剧减少,内禁卫长便派他前往查明原因。 政浩想找长今道别,听到她出宫的消息后大失所望。政浩要去的地方路途遥远,来回需要耗费五个月的时间,而且他也不敢保证,暗查农田问题又要耽误几天。想到五个多月见不着长今,政浩的心里已经思念翻涌了。 “呵,这可真是……” 政浩对自己的心情也感到陌生,还有点儿难为情,便故意咳嗽了几声。 长今对韩尚宫説她要煮骨头汤。尽管这在宫中不是常见食物,但是骨头营养丰富,完全可以代替肉来满足老百姓的气力和胃口,所以深受百姓喜爱。本来可以去司饔院取,但长今坚持要到肉店买最好的骨头。韩尚宫无奈,只好自己先回寓所。此时今英从司饔院领回了杂骨,已经煮起了骨头汤,韩尚宫看在眼里,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熬骨头汤需要很长时间,但是直到深夜长今还没回来。天亮之后,长今回来了,説她去白丁村买来了好骨头。韩尚宫不由得凭添了几分忧虑,连生忍不住説道。 “可是,熬骨头的时间要比骨头的质量更重要啊。” “不用担心,我都想过了。骨头汤之所以需要熬四天,目的就是让油凝固、冷却,凝固、冷却,但是如果在汤里放上朝鲜纸,就能把油全部吸收。” 长今充满了自信。自从味觉恢复之后,她好象又恢复了斗志。韩尚宫更加不安了,但她决定拭目以待。 提调尚宫、致密尚宫、长番内侍都在紧张地等候,太后娘娘终于出现在食膳阁。王后也陪同前来,太后娘娘好象心情不太好。 长今和今英各自端着饭桌进来,放好之后转身离开。两个饭桌上分别放着米饭和骨头汤,还有盛在碟子里的小菜。 “老百姓都吃得这么简单吗?” “其实很多人吃得比这更简陋,嬷嬷。” 听了长番内侍的话,太后娘娘连连咂舌。 “所以大王才会日夜忧心啊。那么,这菜都是用老百姓平时不吃的材料做的吗?” 説着,太后先看了看崔尚宫的饭桌,表面看来是酱,材料却是谁都没有见过的。 “这是什么酱?” “这是鱼鳃腌的酱。鳀鱼、黄石鱼和明太鱼的鱼子、肠子可以腌酱早已广为人知,人们毫不犹豫扔掉的唯一部位就是鱼鳃。” “哦,然后呢?” “我用鱼鳃腌制成酱,发现味道并不差。贫穷百姓也可以经常享用,这无异于锦上添花。” “好,这个是酱菜了。” 太后娘娘指着韩尚宫饭桌上的小碟子问道。 “是的,娘娘,这是梅子酱菜。” “梅子?不是又酸又涩用于酿酒的吗?” “是的,做成酱菜以后酸味和涩味都消失了,非常可口。” “哦,果然如此,恐怕还可以刺激食欲吧?” “梅子不仅有利于胃和肝脏,而且还能化解水、血、食中的毒素,可以用做药材。” “还有比这更好的材料吗?” “老百姓经常吃到变质或有害的食物,所以梅子酱菜不但好吃,对百姓来説更是一种有益的药材。” “哎,这可真不好办了。两个人使用的都是被人抛弃的无用材料,却做出了可口而且对身体有益的食物,真是很难评判优劣。这可怎么办呢?” 太后娘娘觉得应该以汤定胜负,她先走到今英的餐桌前舀了一勺饭,又尝了一口汤,然后漱了漱口,舀了一勺长今的汤。 “结果出来了!” 看来骨头汤的优劣很容易判断,所有的人全都紧张地注视着太后娘娘。 “崔尚宫的汤更好!” 太后的评价到此结束。咣当,太后放下勺子正想出去,却突然发现了长今,立刻眯起了眼睛。 “骨头汤是你熬的吗?” “是的……” “那个想出做菘菜饺子的孩子哪儿去了?从那以后就骄傲自满了吗?” 长今惊慌失措,正不知道説什么好,太后已经微风拂面般离开了。崔尚宫气焰高涨,就连笑声都让人心里发毛。向来痛恨的竞争对手丢人现眼了,又怎么能不痛快呢,她走到韩尚宫面前惺惺作态,实在叫人不忍卒睹。 “梅子酱菜也是很出色的食物。” 尽管崔尚宫态度可恶,更让韩尚宫生气的却是长今,回到宿舍后,看着她蔫头耷拉脑的模样,韩尚宫怒上心头。 “骨头汤需要熬很长时间,你明明知道,为什么回来那么晚?” “肉店里的好骨头全都卖光了,我只好去了白丁村……” “你是不是想买到最优质的骨头和肉?” “是的,今英姐姐也会这样做,我很想取胜。” “这次比赛的题目是什么?” “用被人丢弃的材料,做出百姓也容易吃到的新食物……” “那么,老百姓能用最优质的肉和骨头熬汤吗?骨头汤是什么?” “……” “骨头汤是什么?” “这……这个……” “老百姓吃不起上好的肉和骨头,只好连骨带髓熬了又熬,煮了再煮,这才做成骨头汤。可你竟然号称什么秘方绝招,在骨头汤里加入驼酪粥。我欣赏你的才气,所以提醒你有描绘美味的能力,结果你竟然毫无诚意,专门寻找优质材料和秘方!” 长今还是第一次看见韩尚宫勃然大怒的样子,她想让韩尚宫消气,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战战兢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韩尚宫的愤怒非但不减,反而重重地叹息,差点没把火炕震塌。 “我从你身上唤醒了才华,却变成了害你的毒药!” 韩尚宫既失望又愤怒,到头来竟有些绝望了,让人不忍再看。长今如坐针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静静恭候韩尚宫吩咐。长长的沉默过后,韩尚宫下达了一道晴天霹雳般的命令。 “王后娘娘百般依赖的保姆尚宫身体欠安,正在疗养,需要一个服侍的内人,你去云岩寺吧!” “嬷嬷!请您原谅我,就请您原谅我这一次吧!” 眼看就要开始第二轮比赛了,而韩尚宫却让长今离开,这无异于主动放弃最高尚宫的位子。长今伏在韩尚宫脚下百般祈求。哀求、哭诉,韩尚宫始终不为所动。最高尚宫也跑来説这样的处罚太重了,然而韩尚宫始终不肯收回自己説过的话。 最后,长今不得不收拾行李了。此时,今英正在住处厨房里制作核桃柿饼,她把干柿子从一侧切开,取出种子,再在原来是种子的地方放入核桃,核桃的断面露出,就成了一种好看又好吃的水果点心。圆圆的深盘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野蒿蜜饯、秸梗蜜饯、莲根蜜饯,还有野葡萄蜜饯。 今英拿着让人垂涎欲滴的点心去了内禁卫执务室,却听来了令她失望的消息,政浩出发去了云岩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极乐殿塔形屋顶上已经褪了颜色的丹青绘画看上去古色古香,寺院对面载岳山的山峰朝着苍穹延伸,就像芍药花的叶子,所以这座山又叫芍药山。芍药山中的落叶随风飘入,古刹庭院里因为这些纷飞的落叶而显得更加灿烂了。 站在庭院里,芍药山的景色尽收眼底。酩酊大醉的德九,大白天就躺在院子里的平板床上呼呼大睡,与追着阳光晒野菜的隐士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一缕吝啬的秋阳之下,隐士正在勤劳地晒野菜。阳光慢吞吞地移动,到达德九躺着的位置。隐士把德九推到一边,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摆上野菜。德九从平板床上掉了下来,滚落在地。 “哎哟,哎哟!” 德九的呻吟回荡在寂静的寺院里。隐士依然顾我地晒着野菜,看样子十分细致。 “喂!不就是晒野菜吗,你怎么能把正在睡觉的人推到地上呢?” “谁让你把有阳光的地方也占了?” “刚才这里是树阴!” “我要把野菜摆在这儿,请你让开。” “云彩一出就收回去,太阳一来再铺开,有风的时候还得收回去……慢慢悠悠的像头老牛,还要让我闪开……” 德九没完没了的抱怨让人难以忍受,而隐士却不以为然,自顾自地摆弄着野菜。正如德九所説,安排一切的好象不是人,而是云彩、阳光和风。 “哎哟,真是气死人了!哎呀,老婆!现在我才明白你的心。哎哟!我真的快要被人气死了……” 正当德九假装要死的时候,一个姑娘从一柱门进来,德九不禁揉了揉眼睛。 “喂,这是谁呀?这不是长今吗?长今啊!长今!” “大叔!” 长今气喘吁吁地跑来,无精打采的,就像霜打的茄子。 “你大老远地跑到这儿,不会是来祈祷佛祖保佑你赢得比赛吧……难道你也来服侍尚宫嬷嬷?” “是的,就是这样。” “哎呀,太好了。这是我听到的最让我高兴的一句话。荒山野岭的这么寂寞,又没什么东西是我喜欢的,我正想着要不要剃头当和尚呢。” 长今耷拉着肩膀,德九以为她是长途跋涉累坏了身子,仍然在为自己有了可以説话的人而兴奋不已。仿佛老天也在嫉妒德九的喜悦,那边别宅里传出凄惨的叫声,接着是急匆匆唤人的声音。 “嬷嬷又发作了吗?” 德九急匆匆跑开了,长今紧随其后跑进一个房间。顿时,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与此同时,一副惨不忍睹的场面也刺激着她的感官。身穿素服的保姆尚宫手抓胸口喘着粗气,医官正想方设法给这个狂乱挣扎的身体扎针。 德九和长今慌忙跑来,抓住保姆尚宫的两只肩膀。医官这才赶紧下针,保姆尚宫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她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德九正在别宅厨房里准备做海带汤的材料,随口説了一句。长今眼睛盯着火还没烧旺的炉灶,安安静静地听德九説话。 “也许是人之将死的缘故吧,她总是提到小时候哥哥给她的一把米。” 好象是夜晚礼佛的时间。微微燃烧的柴火仿佛受惊于连绵不断的木鱼声,突然蹿起了蓝色的火苗。 “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就跟着哥哥要饭。妹妹饿得又哭又闹,有一天,哥哥在她的手心里放了一把米。吃过好长时间,她才发现哥哥在一个角落里狼狈地睡着了。其实哥哥不是睡着了,而是永远踏上了黄泉路。所以呢,这就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憾。” 长今静静地听着,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来,只有失去了世上唯一的血肉亲人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悲伤。哥哥用一把米救活了妹妹,而他自己却饿死了。长今想到自己用葛根也没能救活母亲,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她一直嚷嚷着要把这把米装进棺材里,这可真难办……既不是米饭,也不是糕点,她竟然説那生米松软可口。大家给她买来了各种各样的米,她都説不是。” “真的没有这样的米吗?” “死丫头!当时很穷,肚子饿才觉得好吃。没有煮过的生米怎么可能松软可口呢?” “这也有可能。” “不管怎么説,你来了我心里就舒服多了。从现在开始,保姆尚宫的饭菜由你来做。” “大叔,对不起,暂时还是由你做吧。” “你这孩子,只要説是料理,就算正睡觉你都能马上起来,今天这是怎么了?” “就是没精神。” “是不是走路时间太长了?” 德九的目光从盛海带汤的碗转移到长今脸上,看了看她的气色。不知道是火光的映照,还是发烧,她的两颊红通通的。果然,当天夜里长今烧得厉害,云岩寺的第一夜就这样伴着痛苦过去了。 第十二章 胜负 据説,近年来从未出现过人参收成不佳的情况。果然不出所料,有人侵吞了成均馆学田的产物。 所谓学田,是由政府或社会人士捐赠的为学校所有的农田,借以保证学校的维护和经费的补充。中国宋朝以后的学校之所以能够蓬勃发展,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学田的兴盛。朝鲜在设立乡学*(高丽时代的教育机关——译者注)的同时,还制订了学田制度,免征乡学的土地税,但由此带来土地兼并的弊端,所以后来开始限制数量。 政浩一边嘱咐大家在目标出现之前一定要尽量弯腰,一边又让学田附近的两名士兵回去。必须赶在今天日落之前回去,因为还有事要做。 虽然已经过了立冬,但是还没走到半个时辰,后背就热乎乎的了。顺着流水声,政浩来到溪谷边,坐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洗脸,流水中映出长今的脸庞。 政浩使劲甩了甩头,紧紧地闭上眼睛。长今的身影已经占据了他的心灵,无时无刻不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个若隐若现的影子,每天都要反复将他打扰,到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把她埋在心底深处呢。长此以往,政浩担心会出现某个难以控制的瞬间,如果自己控制不了自己,那才是最恐怖的。 昨天晚上他做了个噩梦,醒来后隐约担心长今会不会又出了什么事。扭伤脚腕、违背约定连续几天消失不见、失去味觉……这样想来,她岂不是一个经常惹祸的女人吗?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就更加为她担忧,一旦不在眼前,就感觉心里空空落落。 身为铮铮男子汉,做一名保护君王的内禁卫军官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然而,一个男人如果能够细心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那未尝不是另一种快乐。不料造化弄人,这个不能接受自己保护的女人竟然是大王的女人…… 思绪纷至沓来,搅乱了政浩的心情。也许是因为栗子糕,她不是曾经説过吗,希望吃到她的食物的人脸上能带着微笑。吃的时候的确是洋溢着微笑的,可是吃过之后心里为何这般痛苦,这是什么混帐的食物! 政浩努力摆脱杂念,把手伸进冰冷的溪水,捧了一捧水。长今仍在水中,没有消失。现在,她正在水里悲伤地哭泣。是幻影?还是自己开了天眼?政浩既恐惧又郁闷,仰起头,却发现长今正坐在小溪上面高高的岩石上,头埋在两膝之间。看来不是幻影,而是映在水里的长今。长今不时抽动肩膀,仿佛在哭。 政浩本想上去打声招呼,却又突然改变了想法,静静地离开了。他想起德九曾经説过,会有一名御膳房内人来服侍保姆尚宫。长今在哭泣,如果现在过去跟她説话,最后一定会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永远不松开。 政浩心情郁闷地走开了,长今什么也不知道,她还在回味韩尚宫説过的话。 “我从你身上唤醒了才华,却变成了害你的毒药!” 越想心里就越失落,长今开始抱怨起韩尚宫来。自己的确考虑不周,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虽然以前经历过万千曲折,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做得都很好,至少在料理方法上,这还是第一次出现失误。何况这既非偷懒也非投机取巧,而是努力做得更好,其实这一切都应该酌情考虑的。 “我从你身上唤醒了才华,却变成了害你的毒药!” 想起韩尚宫的话,又一滴眼泪落下来。为了从这声音中摆脱,长今站起身来。 礼佛时间还不到,住持大师却在寺院里低声祷告。供奉阿弥陀三尊的极乐殿门前,有个男人背对着这边,他分明是政浩。政浩好象是在祷告。正巧,一位居士从旁经过,长今向他询问道。 “那位大人在祷告什么?” “他母亲生完他就去世了,而且他三年前还受过伤,所以他要祷告。” 长今从来不知道政浩还受过伤,只是猜测他应该是一名贵族子弟,成婚较晚。这么沉稳而温厚的人,心里竟然藏着巨大的伤痛。长今失神地望着纹丝不动地站在寺院中央的政浩,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凄凉。那天夜里,长今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长今!我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德九笑嘻嘻地举起酒瓶。 “这么长时间没看见酒肉,我心里都急出火苗来了。现在我终于找到酒了,可惜没有肉。长今啊,你愿不愿意像从前一样跟我一块儿去打猎?” “打猎?” “是啊,抓一只兔子回来,就着兔子肉喝酒,那才有滋味嘛。” “可这里是寺院啊。” “那就更好吃了!自古以来,越是被禁止的事就越有趣。你知道为什么禁止吗?就因为有趣,所以才禁止。” 长今并不想去,却被德九强拉着下了山。原以为山上只有松树,谁知到了高处一看,枫仔树、漆树、槭树和红枫等,花花绿绿一大片。一阵微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 德九和长今点燃树枝,用烟气熏兔子窝。兔子的习性是白天在洞里睡觉,一到晚上便活跃在树林里,所以这种方法往往容易奏效。两个人屏息静气,等待兔子出来。终于有一只兔子跳了出来,没有网,只好张开裙子去套兔子,结果兔子跑掉了。于是长今追赶,德九来抓,但是兔子频频从胯下逃跑。 有一次眼看就要抓到了,甚至还近距离地对视了一下,不料兔子竟然“吱”地叫了一声,好象吓坏了的样子。平时兔子只发出“呼呼”的声音,只在害怕时才会“吱吱”尖叫,这个长今心里很清楚。从前住在白丁村的时候,她经常和贵族家的孩子一起上山抓野兔。 “大叔!你过去!” “哪里呀,哪里?” “这边,这边!” 长今把兔子往德九那边赶,德九张开双臂半蹲下来,姿势做好了,感觉还是不大可能抓到。果然不出所料,兔子避开迎面扑来的德九,再次敏捷地逃跑了。突然,政浩从草丛后面悄悄跳出,一把抓住了逃跑的兔子。 “抓住了,抓住了!” 抓兔子的时候,德九行动迟缓,就像老牛拉破车,可是看见抓在政浩手里的兔子,他却箭一般飞奔过去。德九在政浩面前喋喋不休,长今突然感觉难为情,裙子狼狈地卷着,头发散开了,贴在出汗的额头上。 有待令熟手在场,杀只兔子真是易如反掌。然而不等火上的兔子烤熟,德九就已经三杯酒下肚,醉倒了。 “他本来也就是两杯的酒量。” “那还天天嚷嚷着喝酒?” “用大叔自己的话説,如果偷喝家里的酒太多了,就会挨大婶的骂,所以他掌握了一喝就醉的方法。” 政浩大笑。长今想起从前自己抓兔子被发现时,每次都要挨母亲的鞭子,脸上的表情不禁变得严肃起来。现在她又跟男人们一起抓兔子了,真希望谁能狠狠地把自己的小腿抽肿。当年抽打小腿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只留下她这个不孝的女儿,甚至从来没有像政浩那样祷告过。 “徐内人,看你赶兔子的动作,好象不是头一次啊。” “小时候,因为抓兔子我没少挨母亲的打,可我还是经常跟贵族家的孩子们一起去抓野兔。” “现在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了?” “都是因为我。我的母亲,还有曾经当过内禁卫军官的父亲都因为我……” “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内禁卫吗?” 政浩欣喜而惊讶地反问长今。这时候,长今又哭了起来。 “让你看见这副丢人现眼的样子,真对不起。” “不,不是的。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触到了你的痛处,説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 嘴上説着丢人现眼,可长今还是不肯停止哭泣。偶尔她也努力想要忍住不哭,不料越想忍住,哭声反而越大,眼泪也越来越多。 政浩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安慰长今,只好茫然地望着天空。月朗星稀的夜空,一颗彗星摇着尾巴陨落了。曾经听人説过,如果在流星划过的瞬间许愿,这个愿望就会实现。可是自己的愿望太多了,还没来得及许完,彗星早已消失不见。 “请保佑她做出吃完之后脸上带笑的食物,请帮助这个女人实现她的心愿,请保佑我永远守护在她的身边。” 人的一生也像彗星一样,白驹过隙,转眼即逝。在这短暂的一生之中,想要实现的心愿却是那么地多,那么地长。 药材用完了,郑润寿差长今赶快去买药材。正巧政浩也要到山下的集市办事,于是他们结伴前行。两人在药房门前分开,约好一个时辰之后见面,然后政浩就去了酒篷,他跟穿便装的军官约好在这里会面,分析各自收集到的信息。 学田丢失的人参确实被运到了崔判述的商社。这次的首要任务就是收集信息,所以现在应该回内禁府了。政浩让其他军官先回去,而他自己决定再留一段时间。 政浩和长今会合,然后一起回山。不用回头,政浩就能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 “一、二、三、四……” 要是自己单独出来,心里没有顾忌,説不定还能应付得了,但是有长今在身边,再来对付四个人就有点儿困难了。政浩希望这几个人只是盯盯梢,动手最好等到下次。然而几个恶汉仿佛在嘲笑政浩的天真,説话间已经站到了两人面前。政浩迅速把长今挡在身后,急忙拔刀在手。还好只是仗着人多,并没有什么厉害的角色。眨眼间政浩已经打翻了三个,最后一个家伙正缓缓后退。偷盗学田人参的家伙刀法不会高超到哪儿去。 长今已经惊呆了,政浩拉过她的手就跑。一边回头张望有没有人追来,一边忙着照顾长今,还没跑到山寺,政浩就上气不接下气了。他让长今坐在松树桩上稍微喘口气,耳边只听得“嗖”的一声,一只利箭激射而过。利箭掠过长今的头顶,再有分毫之差就命中长今了。回头一看,恶汉们追了上来,人数也比刚才更多了。 看来他们连喘息之机也不肯给了,只能继续跑。政浩知道在到达寺院之前会路过一位隐士家,万般无奈也只好先去那儿暂避一时了。正巧,隐士缓缓踱出了厨房。 “嘘,有坏人在追赶我们,请给我们指一处藏身之地。” 隐士不敢耽搁,径直带他们来到后院,打开门让二人进去,然后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外面看不见这个地方。隐士没忘了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出来,直到自己把坏人骗走。 “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派手下去查点儿事,看来是被他们盯上了。” 政浩嘴上敷衍着长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外面动静上。长今稍微安下心来,这才注意到仓库里的风景。与其説是仓库,不如説是粮仓更恰当些。棉桃、莼菜、南瓜干、翠菊、干翠菊、干菜、辣椒叶、桔梗、蕨菜、蜂头菜……各种各样的野菜均以稻草捆绑整齐,一捆捆地挂在天棚上。从南瓜籽、红花籽等种子类,到五味子、枸杞子、玉竹、柿子叶、菊花、松叶、绿茶、木瓜等茶叶类,以及松口蘑、糙皮侧耳、扫帚菇、木耳……凡是地里生长的植物这里应有尽有。 听见开门的声音,两人的心里猛地一沉,隐士探头进来。 “他们走了,现在可以出来了。” 隐士説坏蛋们可能逗留在附近,所以留他们在家吃饭。 房间里到处都是野菜。政浩和长今单独在一起,彼此都有些尴尬,两人都不坐下,直到隐士把饭桌端来,他们就那么站着不动。 “这是斋饭,没什么好菜。” “这么丰盛,您还説没有菜?” 政浩接过饭桌感叹不已。大酱汤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各式各样的蔬菜看着就很诱人。 “徐内人也尝尝吧,味道好得很。” 政浩先尝了一勺,然后催促长今快吃。长今嘴里干巴巴的,根本不想吃东西,无意中舀了勺大酱汤喝下去,突然大吃一惊。 “这样的美味就连宫里也做不出来啊。”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以跟宫廷料理相比!” “我不是随便説説的,这是怎么做的?” “什么?不是的,您可不要这么説。” “真的,请您把秘方教给我吧!” “哪有什么秘方?没有。” 从此以后,长今一直紧跟在隐士身后,缠着隐士把秘方传给自己。不管她怎么纠缠,隐士只説没有秘方,坚决不肯回答。 “野菜是从哪儿摘的?” “您到山上看看,满山遍野都是野菜,还能从哪儿摘?” “那就麻烦您告诉我晒野菜的方法。” “哦,野菜都是太阳晒的,难道我自己晒吗?” 隐士肯定有秘方,否则以他那双粗糙的大手,绝对做不出这么美味可口的汤和菜。 保姆尚宫的病情越来越重,每天都要昏迷好几次,好容易睁开眼睛,也只是在高烧中迷迷糊糊不停地要米。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米,临死了还念念不忘,长今感到疑惑,同时也有些遗憾,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帮她找到。 长今这样想着,在寺院里转来转去,看见隐士寻找光线好的地方晒稻子,他的速度慢得惊人,动作却无比虔诚。恰好长今在寻找大米,便随手捏起几个米粒放进嘴里嚼了嚼。 “还没干,铁锅蒸过的米马上就干了。” “把稻米先用铁锅蒸,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晒干,这样比白米更坚实吗?” “那当然了。” “那么大米晒干之后,嚼起来会有粘稠香甜的感觉吗?” “看来你很了解啊!” “这么説就是它了,尚宫嬷嬷的米!” “你要找蒸米吗?” “蒸米是什么?” “山脊上的稻田收获时间稍晚,所以很难赶在仲秋时节把新米献给祖先,没熟的稻子割回来,先用铁锅蒸,再拿到太阳底下晒。” “先生,您能不能把这米送给我一点儿?” “这个米不行!” “我只要一点儿,她説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 “那也不行。就算光线好,也还得晒四天以上才有味道。等米干透了,用碾子磨了才能吃。” “我可以想办法让它快点儿干透。” 长今像小偷似的把米包在裙子里,然后急匆匆离去。 “好饭不怕晚……你把这样的米拿回去也不能吃……” 对于隐士的顾虑长今毫不理会,只让德九点燃柴火,便把带回的稻米放在锅盖上。 “没有那么多时间晒太阳了。大叔,你再去拿些回来。” “是啊,这样一来马上就干了,那个笨蛋隐士却整天晒了又收,收了又晒的……快要烦死我了。” 当长今把匆忙烘干的米端进去时,保姆尚宫艰难地坐起来,嚼了三四口就停下了。 “……嬷嬷,这不是您要的米吗?” “好象是……” “那您觉得怎么样?” “没有那个味道……” “没有那个味道?” “不过还是很感谢你。” 望着重新躺下去的保姆尚宫,长今多少有些失望。原以为肯定就是这种米,还有意吹嘘了一通,到头来却是白忙活。 德九和政浩都劝长今,只要尽力就行了。长今一句也听不进去,她此时的心情就像很久以前在山洞里,给临终的母亲吃野草莓一样。 保姆尚宫好象也放弃了吃米的念头,病情更加恶化,现在就连喝药都很吃力,几乎是喝一勺吐两勺。医官郑润寿、德九、政浩都在旁边看着,长今正在给尚宫喂药,这时候门开了。 “这个……蒸米已经彻底晒干了……” 隐士从米篮子里抓了一把递过去,连汤药都吐出来的保姆尚宫吃力地嚼了起来。 “这个很坚实,您嚼嚼看。” 微笑缓缓在脸上绽开,接着,两行泪珠滑落下来。 “现在我可以放心地去阴间了。请你们一定要把这米放在我的棺材里,到了那边我要把米送给哥哥。” 哭一会儿,嚼一会儿,保姆尚宫一生的遗憾都在这瞬间发泄出来。长今惊呆了,她来到厨房,嚼了一把蒸米,的确有种粘稠喷香的味道,锅盖烘干的米无法与之相比。 “秘方……这不就是秘方吗?” 长今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这时候隐士进来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秘方。不管野菜也好,米也好,就是在光线好的地方晒了收,收了晒……所谓的秘方就是耐心等待的虔诚。” “是的,我母亲説过,食物是添不饱肚子的,要把真诚一起吃下去,肚子才会饱。所以不管有多急,我都不会应付了事,让人吃还没晒好的米……” 听完这些话,长今更是不知道説什么才好。 长今就像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走出门来,发现政浩正倒背两手眺望芍药山。 “现在我才明白的确是我错了。我以保姆尚宫随时可能去世为借口,自作聪明,急匆匆就把米献上来,结果并没有打动尚宫的心,而愚直的隐士拿来的米才真正打动了尚宫。” “你也是想快点让她吃到嘛,怎能説是自作聪明呢?” “不是的,我的师傅韩尚宫説过的话,我现在才明白。她説是我的才气害了我,她很担心我会成为一个没有真诚只知道卖弄才华的人。” “真羡慕你有一位好师傅。你的师傅也跟我一样相信你,也许会暂时犯错,但你绝对不会抛弃希望。做出食物让吃的人面带微笑,多么朴素而美好的心愿。” 説到“微笑”两个字时,政浩的脸上泛起了温柔的微笑。长今似乎也被传染了,看着政浩露出灿烂的笑容。 寺院里微风吹拂,山顶袭来的山岚缓缓覆盖了整个寺院。一层绿色的暮霭铺满山寺,政浩和长今相对而立的身影充满了温情。今英进入一柱门,发现他们两个之后立刻藏了起来,长今和政浩什么都没有觉察。 最早发现保姆尚宫的人是长今。打开她紧握的拳头,发现攥在手里的是一把米。终于带走了苦苦寻找的米,她的表情显得十分平和。 带着保姆尚宫的灵位回宫时,隐士为长今准备了一个厚厚的包袱。 “因为每天都吃,所以之前也没想到。我把晒干的香菇、鯷鱼和各种野菜掺在一起,捣成了碎末。做汤或拌菜时放上一点儿,味道可能还不错呢。” 长今再三道谢,离开了云岩寺。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回去的时候多了德九和政浩,三百里路仿佛也没那么遥远了,何况她刚刚领悟到一个无比珍贵的道理。 长今想快点回去见到韩尚宫和连生,于是加快了脚步。宫里的情况和长今离开时大不相同,最高尚宫病情加重,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再加上感冒蔓延,很多宫女都染上了病。在这期间,又出了第二轮比赛的题目:一年四季都能吃的生鱼片。这无疑是太后娘娘偏向崔尚宫的题目。 就算蒸咸鱼到了夏天都会变味,哪里会有一年四季能吃的生鱼片呢。除济州岛以外,全国所有山川、土地、海洋出产的山珍海味都由崔判述掌管,对他来説,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为此,韩尚宫和崔尚宫双双出宫寻找材料,碰巧赶在她们不在的时候,发生了搜查宫女住所的混乱事件。深夜,内禁卫长亲自来找最高尚宫。其时已经过了酉牌。 不久前,东宫殿里发生了大字报事件,内禁卫暗中进行调查,发现了可疑人物,却在跟踪的时候让他溜掉了。根据推断,嫌疑人应该是藏在御膳房尚宫的房间里,所以内禁卫长请求最高尚宫同意他们搜查房间。 连生搀扶最高尚宫来到外面,御膳房里所有的宫女都站在住所外面的庭院里。每个房间都是灯火通明,只有两个房间没有点灯。 “为什么只有这两个房间没点灯?” “两位尚宫接受太后娘娘的吩咐出宫去了。” 最高尚宫话音一落,内禁卫士兵就冲进房间开始了搜查。犯人藏在崔尚宫房间的壁橱里,士兵把他的嘴塞住就拖走了。 一场风波平息了,最高尚宫本就不太灵便的腿上更加没了力气,颓然坐倒在地。崔尚宫的房间就像一片荒芜的杂草地,犯人被拖出壁橱时,书和其他物品一齐掉落,满目狼籍。最高尚宫吩咐内人们把崔尚宫的房间打扫干净,然而打扫房间还在其次,首先要把散落的珠宝找到。论财物,崔家毫不逊色于任何富豪世家,崔尚宫拥有珠宝的种类和数量几乎能与王后媲美。 最高尚宫正要説话,突然发现了散落在门前的一本书。书页翻开了,上面写着一些芝麻粒般的字,通过图画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本与食物有关的书。纸张已经褪色泛黄,而且磨破了,看来这是一本多年的料理记录。本想看过就算了,然而书的内容总是牵引着最高尚宫的视线。 从第一页开始,最高尚宫就瞪圆了眼睛。每翻一页,她的脸色都要剧烈变化,最后竟然颤抖起来。这是专门传给最高尚宫的料理记录,竟然从前任最高尚宫手中直接传给了崔尚宫,生生越过了丁尚宫。 “这些无耻的东西!这是传给最高尚宫的秘籍……崔尚宫,你竟然如此不把我放在眼里!” 最高尚宫的眼睛在喷火,仿佛黑夜里的猫在怒视前方,目光之中充满了敌意。 大字报的主犯已经查清,是东宫殿的别监。为了不让事情泄露,前前后后一直都在秘密查访。不知道为什么,王宫里的气氛总是让人感觉奇怪,再加上感冒泛滥,几乎是乱成一团了。闵尚宫和昌伊脉象混乱,难受了好几天,终于卧床不起。 长今回来时,王宫正蔓延着一种不明来由的邪气。看见长今回来,韩尚宫不但没有流露出喜悦,甚至连句话都没説。长今问她比赛题目是什么,她也只是瞪了长今一眼,仿佛面对的是个陌生人。如果不是这样,当长今重新回到离开已久的工作岗位,她一定会感到满足和充实。 长今在做从隐士那里学来的枸杞子艾草粥,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用泡过枸杞子的水熬粥,放入捣好的艾草,再以盐和蜂蜜调味,这样做出来的粥不但味道好,而且还能预防感冒。长今一边想着做给韩尚宫吃,一边捣着艾草,这时今英进来站到她的旁边,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并肩准备食物了。 这时,韩尚宫和崔尚宫也是并肩站立,正在摘菜准备放进自己的食物里。 “韩尚宫嬷嬷不肯原谅我,看来她还没有消气。” “不过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 很长时间没见到今英,高兴之余长今冒冒失失地讲出了心里话,得到的却是模模糊糊的回答。 “这个世界上我最想拥有的东西,我放在心里不愿意对别人讲起的东西,你已经全都拥有了。” 今英强忍着把要説的话咽进肚里。长今和政浩在云岩寺并肩而立的情景撕扯着今英的心,她把随身带去的食品包裹扔到山下,同时扔掉的还有矛盾和自信、留恋和良知。既然无法挤进政浩的心灵,那她只能把所有感情奉献给王宫和料理,还有崔氏家族的权势。 正因为这样,今英才冲动地去找崔尚宫,説她已经做好了看秘籍的心理准备。 “我当时那么阻拦,可你非要出去放放风,看来现在的你已经懂事了。” 从前那个认为只要有才华有能力就足够,不需要什么秘籍的今英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崔尚宫不能不为之兴奋。崔尚宫打开壁橱门准备把秘籍传给今英时,发现跟以前不大一样,不免有些紧张。韩尚宫和长今説话,崔尚宫正在翻腾整个壁橱。韩尚宫説她找到了一年四季都能吃的生鱼,让长今尝尝。听见韩尚宫跟自己説话,长今高兴得忘乎所以,立刻把鱼塞进嘴里。一口咬下去,满口都是腥味,实在恶心。 “就算恶心,也不要吐,继续嚼!” 长今不能违背韩尚宫,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好继续咀嚼,嚼着嚼着,竟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这种鱼比普通鲜鱼肉质更加柔韧,余味清凉。 “这是斑鳐,我去济物浦*(朝鲜时代位于仁川中部的渡口——译者注)的时候偶然从一位全罗道船员那里买来的,平时只有全罗道海边的人才吃得到,一年四季都可以吃。” “对身体有好处吗?” “我去药房问过了。斑鳐能够祛痰,还能促进消化,利于血液循环,而且还可以清理肠道,这对大王来説最合适不过了。” 尽管不知道崔尚宫到底在找什么,但好象不是寻找斑鳐。韩尚宫又恢复了从前的温和善良,对第二轮比赛充满信心的长今终于可以伸开双腿睡安稳觉了。此时此刻,作为韩尚宫的竞争对手,崔尚宫正浑身发烧,战战兢兢。崔尚宫正在担心监察尚宫获悉秘籍丢失之后,会随时前来搜查她的房间,却听説最高尚宫已经来过,立刻便晕倒了。 距离比赛时间还有四天。如果这个问题在比赛那天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揭发出来,不但自己,就连提调尚宫也脱不掉干系。提调尚宫没有遵守程序和规定,如果追问起责任来,真不知道太后娘娘会怎样处罚她。 正式比赛前两天的戌时,两位尚宫去找最高尚宫。崔尚宫首先向最高尚宫道歉,提调尚宫从旁好言相劝,既然秘籍找到了主人,也就没必要把过去的事情翻腾出来了。最高尚宫还是不説话,崔尚宫又退一步,表示在第二轮比赛中不献生鱼片。最高尚宫听她们説完,静静地説道。 “如果你们説完了,就请回吧。” 对最高尚宫的怀柔政策化为泡影,提调尚宫和崔尚宫开始想方设法取消比赛。其实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因为一件意外的事情,事态又向着对她们有利的方向发展了。 那天夜里,内医院发布了宫中传染病肆虐的消息。原来,让许多人卧床不起的其实不是感冒,而是一种传染病,据説还是一种查不出原因的怪病。这次的传染病不同往常,不显山不露水看着像感冒,等到病人和内医院发现时已经晚了。 大王立即颁发谕旨,凡是稍微有点症状的都要坚决隔离。传染病的特点决定了它决不容许半点耽搁,只要脸色略有变化,就要变成隔离对象。另外,通过食物传染的机率更高,所以御膳房的人更要严格检查。 也就是在那天夜里,吴兼护受了崔判述的唆使,竟然纠集内医院医官把最高尚宫隔离了。监察内人在军官的陪同下半掩着脸进来,要求最高尚宫前往雍津谷。最高尚宫感觉事情蹊跷,但既然是谕旨,无论如何是不能违抗的。 比赛泡汤了,满怀自信的韩尚宫和长今都如虚脱一般,不知道最高尚宫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最高尚宫的位置出现了空缺,提调尚宫连忙怂恿太后娘娘。 太后认为在传染病肆虐之时,这样的问题并不重要,一句话就否决了提调尚宫的建议。然而太后受不了她每天都来进谏,最后只好赋予她任命代理最高尚宫的权力。幸好有个前提,那就是仅限于最高尚宫回宫之前的这段时间。 提调尚宫把御膳房和烧厨房的所有尚宫都召集到一起,选出了代理最高尚宫。不用説,最高尚宫的位子当然非崔尚宫莫属。御膳房的氛围本来就烦乱不堪,现在更加陷入了不安,崔尚宫立刻召集所有的御膳房成员。 以韩尚宫为首的尚宫们站在最前排,内人和丫头们逐一进来,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场内平静下来,崔尚宫最后进来了。看她走路的姿势和目光,恐怕蒙受圣恩的人也很难做到如此的桀骜不逊。 “这是新任命的代理最高尚宫!” 韩尚宫的第一句话刚説完,场内顿时膨胀起来,就像刚刚沸腾的锅。这个消息太意外了!所有长嘴的人全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不休。 “大家静一静,向代理最高尚宫行礼!” 韩尚宫率先行礼。尽管她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愤怒和失望、叹息和挫折,但她表面上掩饰得很好,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接受行礼的崔尚宫抿着嘴角,掩饰不住喜悦的神色。 “丁尚宫嬷嬷因病需要疗养,这期间还有很多大事要处理,所以由我来代替最高尚宫。凡是遇到紧急情况,希望大家都能服从我的指挥,力争行动一致,不能乱了阵脚。因为传染病肆虐,很多人都不能留在宫里,御膳房人手紧缺,所以先把太后殿的金尚宫、太平馆的李尚宫、东宫殿的赵内人调到大殿御膳房。” 长今心里深感不安,但她还是觉得“不至于此”,便耐心等待下文。长今担心崔尚宫一朝得势,做了代理最高尚宫就会慢待韩尚宫。 “四天之后,将有中国使臣出使朝鲜。为了在世子册封的问题上征得大国同意,朝廷要求特别关注这件事,在使臣接待和仪式上不得有丝毫疏忽。也就是説,要由最优秀的宫女担当重任。韩尚宫,你听见了吗?” 其实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想让最有才华的韩尚宫和长今去,却故意以上级对下级的语气拐弯抹角地説了出来。 “我相信韩尚宫,就把这件事情托付给你了。” 崔尚宫继续装模做样。 谁都不愿意去太平馆,那是个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麻烦接连不断,使臣故意刁难,过不上一天舒坦的日子。不管做得多么出色,早晚都是悲惨的下场,根本谈不上什么功劳和赏赐。 韩尚宫被贬到了太平馆,仍然默默做事。也许心里太难过,反而不想表现出来,但是看着她泰然自若近乎愚蠢的样子,长今心急如焚,终于忍不住问道。 “嬷嬷您不伤心吗?” “怎么可能不伤心呢?” “那您不担忧吗?” “我担忧得要命。” “那您怎么能这么洒脱?” “我不洒脱!” 韩尚宫回答得坦率而简单。长今没问出什么来,郁闷的心情没法得到缓解,她呆呆地望着韩尚宫。这时,太平馆内人进来放下一封信,説是待令熟手姜德九送来的,然后转身走了。 看着姜德九的信,韩尚宫不再洒脱了。她扔掉手上正在收拾的鱼,打开信来,长今看得出韩尚宫的手在颤抖。 信是从雍津谷送来的。四天以前,韩尚宫派德九去看望丁尚宫,回来把情况告诉自己。丁尚宫在信上説自己根本就没得传染病,很快就会回宫,并在结尾嘱咐韩尚宫千万不要动摇。 “可恶的家伙……狠毒的家伙……” 看完信后,韩尚宫自言自语地骂着,手指瑟瑟发抖。 “最高尚宫还好吗?” “最高尚宫没有患传染病。她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动 摇,长今你也不能动摇,知道吗?” 韩尚宫握紧拳头説道。透过她的目光,长今看到一种天崩地陷也决不退缩的倔强和悲壮。 当时,中国以种种借口推迟朝鲜元子的世子册封。大王为此忧心不已。使臣赶在这个时候来到朝鲜,其接待事宜当然就比大王的御膳更需要小心谨慎。此次前来的正使*(首席使臣——译者注)尤其喜好美食,在中国也是出了名的。长番内侍叮嘱完毕就离开了,这时医女施然送来了汤药。使臣中有个患消渴症*(消渴症,即糖尿病——译者注)的人,内医院特意送来了汤药。 吴兼护和使臣面对面坐在宴会桌前。胡子长而雪白的使臣一看就知道是个怪人,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説得一口流利的朝鲜语。 “正使大人什么时候学会朝鲜语了?” “我小时候的乳娘是朝鲜人。” 吴兼护夸张地点了点头,这时餐桌端了上来。整洁素雅,没有一样荤腥,满桌子都是素菜。吴兼护立即叫来长番内侍怒斥一顿,严令重做。不料,重做之后端上来的仍然是清一色的蔬菜。 看见正使脸色大变,吴兼护冷汗直冒,如坐针毡。 “正使大人在此,你们做的这是什么鬼东西……” 吴兼护气得浑身发抖。这时,徘徊在门前的韩尚宫恳切地进来禀告説。 “对不起!正使大人以带病之躯远道而来,所以……” 吴兼护什么解释也听不进去,气势汹汹地命人把韩尚宫带下去。长今从女佣那儿听説后,端着茶水进来,正好看见韩尚宫被人带走,便不顾一切地跑进来跪在地上。 “你……你……你这女人又想干什么?一个内人……一点礼节都不懂,竟敢……” 此时此刻,长今早已无暇听吴兼护説话了。 “经过了长途跋涉,消渴症会加重的。对于消渴症患者来説,食物保养远比汤药重要。如果食物调节不合理,什么药都没有用。所以,韩尚宫甘愿抛开那些能够显示她才华的料理,特意为大人做了有益健康的食物。” “赶快把这个女人带走,让人重做大人爱吃的山珍海味!” “美味只是暂时的,终有一天会变成伤害身体的毒药,请大人明察!” “这个疯女人,来人啊!都干什么呢!快把这女人拉下去!” “请您用上十天……不,只要五天!” 长今被人拖着往外走,仍然恳切地呼喊不止。正使一直盯着吴兼护,这时好象听见了长今的最后一句话,终于有了兴趣。 “你説五天是吗?五天之后没有进展的话,你和你的主子都由我随意处置,是吗?” “是的!” “就算我要你的性命也可以,是吗?” “是……” “好!我就给你五天时间。不过,我是个对食物很挑剔的人,不会因为对身体有益就吃没有味道的东西。” 终于,韩尚宫暂时得救了。她们究竟是多活五天,还是永远活下去,一切就掌握在长今手里了。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太后殿。崔尚宫刚刚当上代理最高尚宫就受到责难,气急败坏地跑来找长今,冲她虎视眈眈。 “你跟韩尚宫一样愚蠢!滚出去!从今往后,正使大人的膳食由我来做!” “我不能滚出去!” “什么?” “嬷嬷您出去吧。正使大人跟我约好了,这五天时间就由我来为他料理饮食。所以今后五天的时间里,我才是这个厨房的主人。我会尽心尽力完成我的任务,请您出去吧。” 崔尚宫怒不可遏,咬紧牙关出去了。可恶的丫头,就算当场把她掐死也不解恨,可是她説得句句在理,自己也不好再拗下去。索性趁此机会稍信给哥哥,要他帮忙准备满汉全席的材料。 説不定这反而是好事呢。习惯了油腻食物的正使嘴巴挑剔,不可能满足于长今奉献的绿色蔬菜,只要自己及时献上一桌满汉全席,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既能立功,又可以除掉韩尚宫和长今,一举两得,而且斩草除根…… 长今寻找光线充足的地方晒野菜。先磨碎晒干的香菇,接下来就是鯷鱼和海带。第一天的食物是大酱汤和野菜。从舀第一勺开始,正使始终紧锁眉头,直到餐桌撤掉仍未舒展。 第二天,长今选用的材料是各种海藻,包括海带、紫菜、盐角草和莼菜等,看着就很新鲜,然而正使依旧紧锁眉头。第三天是加进带鱼煮的海带汤。第四天是豆腐火锅。第五天是水泡菜和竹筒饭。这些食物依次吃下来,正使仍然愁眉不展。 长今已经用尽了浑身解数,有气无力地走出了料理间。内人和女佣们正在帮助崔尚宫搬运满汉全席的材料,猪肉十五斤、鸭子八只、羊肉二十斤、甲鱼四只、大鹅五只、鹿肉十五斤,另有六只鸡、二十斤鱼,甚至连鹿尾都准备好了。这些长今早就听连生説过了。 单是母鹿子宫、熊掌、天鹅、孔雀、田鸡等野生动物和飞禽就有数十种之多,还有虎鞭做成的清汤虎丹、四不象头做成的一品麒麟面、鹿眼做成的明月照金凤,等等等等。二百多种山珍海味,正使总共吃了四天四夜,日日笙歌不断,夜夜呼酒唤醉。 尽管结果还没出来,长今已经抑制不住眼泪了,仿佛毕生体力耗尽般地无精打采。虚脱、绝望、崩溃,她想大哭一场,但是韩尚宫和丁尚宫都不在身边。要是做得出像华丽酒席那样迎合别人的事情,那么韩尚宫和丁尚宫现在一定过得无忧无虑。正因为做不到,所以两位尚宫才被隔离。刹那间,长今感觉自己也与世隔绝了,独自一个人,很孤独,孤独得冰凉彻骨。 正使正在享用崔尚宫满汉全席中的鲨鱼鳍子汤。因为放入了蔚珍*(地名——译者注)进贡的鳕蟹肉,更为这道汤增加了不可言喻的美味。满汉全席每一轮都有二十多种主菜和副菜,再加上冷食、干果、蜂蜜煎饼和水果等,一般有三、四十种。一个主菜配以四个副菜,叫做众星捧月,四颗星星围绕一个月亮,指的是侍奉皇上的众多臣子。 不管怎么样,正使的确是神清气爽地享用着满汉全席。因为长今曾以性命做赌注,为了让她亲耳听见结果,便把长今也叫了过来。正使尽情地吃完了,放下碗筷説道,“山珍海味,到此为止”。咧嘴陪笑的吴兼护和崔尚宫没听懂正使的意思,目瞪口呆。 “就是因为贪图美味可口的油腻食物,我才患上了消渴症,可我还是改不了,结果病情越来越重了。可是,我又不是朝鲜人,更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你只管做我喜欢吃的食物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 正使这话是问长今的。 “我只是遵照嬷嬷的意思行事。” “她又是什么意思呢?” “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做害人的食物,这是厨师必须遵循的原则。” “就算给自己惹来麻烦也不怕吗?” “正使大人不也看见被拉走的嬷嬷了吗?” “好,真是一对倔强的师徒!我明白了,厨师有厨师的原则和信念,食客也应该有原则!厨师考虑我的身体,我怎能专拣有害的东西吃呢?从今天开始,直到离开朝鲜,我的饮食就交给这对倔强的师徒了!” 长今哽咽难言。起先只因性命无碍,所以稍微安下心来,但当她切实感觉到韩尚宫的准确以及自己就是她的徒弟时,长今哭了。 正使爽快地应允了册封世子的事宜。大王和太后兴奋难当,因此而立功的人却是吴兼护和崔尚宫,因为总体负责使臣接待的人正是吴兼护。 但是不管怎样,韩尚宫获得了释放,这已经让长今感到无比的幸福,仿佛她拥有了整个世界。事实何尝不是这样,最爱的人就是自己的一切。 因为极度伤心而卧病在床的王后终于站了起来,她就是文定王后。章敬王后生下儿子仁宗后五天便因褥疮去世,接着爆发了以士林派为中心的废后慎氏的复位风波,但在可能动摇王子地位的舆论影响下,最终由尹之任的女儿登上王后宝座,她就是中宗的第二继妃文定王后。 文定王后自幼丧母,与保姆尚宫结下了胜过血缘之亲的深厚感情,保姆尚宫的死在王后心中留下莫大的遗憾。在如丧考妣的痛苦中病了几天,王后终于振奋精神,派人去叫那个在保姆尚宫临终之前悉心照料的御膳房内人。 长今跟随长番内侍来到中宫殿,尽管是初次相见,然而王后与长今之间已经彼此有了好感。 “保姆尚宫走得舒心吗?” “是的,娘娘。她説跟王后娘娘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幸福。” “是啊,我和她之间的感情比和母亲还深。我应该亲手做的事……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后来,王后泪流满面,悲不自禁。长番内侍赶紧转换话题,努力宽慰王后。 “娘娘,这孩子肯定能送尚宫嬷嬷平安上路的。我也是通过这次的太平馆事件才重新认识了她。” 王后娘娘好象对太平馆事件很感兴趣,长番内侍便把事情经过从始至终细説一遍。早晨给太后请安时,王后把这件事讲给了太后。提调尚宫为此蒙受了巨大的羞辱,竟然给患有消渴症的正使大人上满汉全席,还把一切当成自己的功劳,至于实情则隐瞒不报,只字不提。太后大为恼火,斥责道,你太可恶了,主子有病,你还是只做那些逢迎口味的食物。 此外还有一件事,也让提调尚宫和崔尚宫很不如意。传染病没有进一步蔓延,原因也查清楚了,是与肝脏有关,所有隔离到雍津谷的宫女们全都回宫了。太后娘娘下令召集御膳房的所有宫女,并且亲自指示丁尚宫回宫。 在众多宫女之间,由闵尚宫搀扶着走过来的人分明是丁尚宫。韩尚宫、长今、连生、昌伊都眼含热泪迎接丁尚宫。 “真是见鬼了,这么多人怎么就没人説句话?” “嬷嬷,听説您行动不便,我们都很担心。” “我还有事没做完,所以就硬挺过来了。” 这时,崔尚宫和提调尚宫也来了。 “嬷嬷竟然也来迎接我,其实您没必要这样做。听説你替我受了不少苦啊?” 丁尚宫话中带刺,不过她们等的另有其人,别监报信告説太后娘娘要来,所以她们才出来迎接。 太后带领王后一起出来,她首先看到丁尚宫回来,便安下心来,随后又提起了前一段时间已经遗忘的比赛。 “听説你冒着生命危险为中国使臣进献了好食物?” “是的,不过应该説是我的上馔内人长今……” “好,这个我也听説了。起初我觉得没什么,就没当回事,后来听了王后的一番话,我才有了些感想,所以今天就到这里来了。王后説,御膳房的最高尚宫岂能只会做做食物,有时候也得凭借信念和思想扭转君王的意愿!” 所有的人都侧耳倾听,只有长今轻轻抬头去看王后。正巧王后也把目光投向长今,两人便用眼睛给了对方一个温柔的微笑。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大王的龙体健康,难道不是吗?所以説呢,虽然这次我没有规定题目,不过我想把韩尚宫的绿色蔬菜和崔尚宫的满汉全席作为第二轮比赛的题目。第二轮比赛结果,韩尚宫获胜!” 接着,太后又提出最后一轮比赛的题目。 “这次没有题目!做你们想做的食物,送给大王和我。味道和健康,同时表达你们的心意,这就足够了。” 比赛日期定于太后的寿辰。鉴于年景不好,大王和元子的生日都过得十分简朴,所以只要代表你们的心意就行了。説完最后一句,太后就离开了。 长今激动不安地回到宿舍,小心翼翼地打开母亲的料理日记。 “今天,我和朋友一起做了柿子醋,埋在璿源殿后院的龙柏树下。我们约定,以后不管谁做了最高尚宫,谁就可以把柿子醋据为己有。” 读着母亲的日记,有好几次长今都情不自禁地笑了。每次读到这儿,长今不由得心生疑惑。跟朋友一起做完柿子醋,然后趁人不注意埋到龙柏树下。长今很容易就在脑海里勾画出两个天真无邪的内人的身影。长今心里很想知道,母亲的朋友到底是谁呢? “不会已经成了最高尚宫吧?” 长今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崔尚宫的面孔,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然后就笑了起来。 就像自己和连生,困难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哭,高兴的时候两个人一起笑,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时候,对方的存在本身就是安慰。自己会不会也跟连生一起做柿子醋,装起来埋到后院的稠李树下?如果説自己和连生争夺最高尚宫的位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也许连生会撅着嘴説,你又耍我。 突然,长今想起了今英,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们两个之间,今后倒有可能争夺最高尚宫的位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就变成了这种没有善意拼命竞争的关系呢。 现在,今英的心里只有必须胜利的**。必须胜利,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才华比长今天生描绘美味的能力更强,她希望长今因此受到严重的打击。今英之所以主动承担为太后做粥和饭后甜点的任务,就是受了这种残酷**的驱使。 韩尚宫决定以八卦汤为主菜。甲鱼的瘦肉和肝脏以旺火上炒熟,放在一边,再浇上冬虫夏草和鸡肉熬的汤,放入甲鱼蛋一起煮。韩尚宫出去购买冬虫夏草,直到宴会前一天晚上仍然没有回来,长今担心极了。 韩尚宫被一群恶人带走后,关进一座仓库里,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崔判述信不过妹妹的豪言壮语,看出局势不利,就派人紧盯住韩尚宫,趁出宫时将其绑架。结果,这次的食物又只能由长今一个人做了。 长今的鲍鱼内脏粥与今英的五子粥相比,简直寒酸极了,她只选择了鲍鱼的内脏。今英用五种果实的种子,即桃仁、杏仁、核桃仁、松仁和芝麻熬成五子粥,更讨太后欢心。长今的荞麦煎饼似乎也比韩尚宫*(按上下文推断,此处应为崔尚宫,可能原文出现了印刷错误——译者注)的明太包饭稍逊一筹。 崔尚宫的主菜是凉拌鸡肉生参。太后和大王赞不绝口,称赞鸡肉和豆汤混合调出的味道清淡甜美。听见自己野心勃勃的主菜获得称赞,崔尚宫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 韩尚宫没有回来,所以无法做八卦汤,情急之下,长今只好做起了凉拌海鲜。平平凡凡的凉拌海鲜没有吸引太后的目光,太后连筷子都没动,看见王后在吃,她也就装模做样地夹了一口。接着太后又尝了一口,这回她开始细细品位了。 “嗯。真没想到,殿下,我还是第一次尝到这么清爽香甜的味道呢。” “感觉就像海鲜在嘴里蠕动,不是吗?” 王后説道。 “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凉拌海鲜呢,想不到味道这么独特,怎么做的啊?” 大王也点了点头,问长今。 “以前宫里主要使用松子汁,凉拌菜的优势也就是清爽感,却因为使用松子汁而减弱了,这是缺陷所在。所以我做了蒜汁,蒜能祛除鱼腥味,加强清凉感觉。” “哦,原来如此。既不像芥末那样的刺鼻,甜中带酸的味道让人觉得满口清新。” 尽管长今早有准备,然而面对这种大大超出期待的反应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凉拌海鲜是自己和母亲,以及母亲的朋友一起做的料理,所以就更加特别。长今原想在蒜汁中加入特别的醋,想来想去,便想起了母亲在料理日记中提到的柿子醋。在找柿子醋的过程中,长今吃了不少苦头,然而所有的辛苦都不白费。太后和中宗的反应就是证明。 “母后,这种清爽味道好象不止是来自大蒜,莫非另有秘诀?” “听大王这么一説,还果真如此。是啊,除了大蒜,你还用了别的什么材料吗?” “是的,我还用了埋藏二十年的柿子醋。” “哎呀呀……二十年,足够江山换两代了,不是吗?” 太后满意地拍打膝盖,王室贵族们也都惊叹不已,相互对视,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太后推説两道凉拌菜全都完美得无可挑剔,难以评判胜负,就把决定权让给了大王。大王思量片刻,然后郑重説道。 “两道凉拌菜都无可挑剔,不过,柿子醋竟然能保存几十年,想想这种精神,我觉得后者更好。” 长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喜悦,对于这个结果的期待,要比对那次事关韩尚宫和自己性命的正使的评价更为殷切。 不管双方的激烈比赛结果如何,宴会还是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继续进行。幸好韩尚宫及时回来,长今更受鼓舞。没有时间诉説自己遭受的苦难,师徒二人开始忙着准备下一道食物。松口蘑烤排骨、叫花鸡、海鲜石锅拌饭、野草莓果茶、炸水参红枣卷等,一个接一个按顺序呈上餐桌。对方呈上了烤醉虾、烤乳猪、蟹黄拌饭、釉子果茶和蜜炸山参。 竞争最激烈的要数叫花鸡和烤乳猪,还有就是海鲜石锅拌饭和蟹黄拌饭。叫花鸡就是把生鸡包进莲叶再涂上泥巴烤熟,而烤乳猪是从母猪肚子里取出小猪烤制,两道菜的形式和味道截然不同。莲叶隐隐飘香的鸡肉,轻轻萦绕在舌尖的乳猪味道,实在令人难以决断。 海鲜石锅拌饭关键在于以石头为锅,那是一个只容一人饭量的小锅。当时的时代,不仅富家人口众多,穷人也有很多儿女,即使大铁锅做饭都经常不够吃。只给一个人做饭的锅,而且还是石头雕琢出来的,的确是个绝妙的好主意。 比赛快要开始的时候,韩尚宫找到工曹攻冶司*(朝鲜时代隶属于工曹的机构,主要负责雕琢金、银、玉器,或者冶炼铜铁器材等——译者注)特别订做了只为大王一人料理御膳的石锅。能遇上一位理解自己心意的老石匠,这对韩尚宫来説也是莫大的幸运。 终于到了决定胜负的瞬间。大王和王后自不必説,就连王室的一句话都可能产生很大的影响,但最重要的还是太后的意见。太后是整座王宫里最高的长者,同时也是这场宴会的主人翁,所以由她做主无可非议。 崔尚宫和今英对胜利充满信心,却又有一种深深的焦躁和不安。与此同时,韩尚宫和长今反而拥有摆脱紧张忧虑之后的洒脱,自己已经尽力了,现在只是等待结果,此外再没有什么事情让她们焦灼。 长今全神贯注于太后,却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体温,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站在身边的韩尚宫静静抓住长今的手。韩尚宫的手无限温暖。在漫长的岁月里,每天都被水和调料浸泡而来不及擦干的手是那么粗糙。抚摩着韩尚宫粗糙而温暖的手,长今无声地哭了。 “所有的食物都很出色,尤其是乳猪柔软的瘦肉特别适合我爱吃肉的口味。哦,蟹黄拌饭也是一流的。把蟹壳逐一剥掉,再把饭填进去,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崔尚宫早已涨红了脸。提调尚宫得意洋洋,乜斜着眼睛去瞥丁尚宫,目光之中饱含挑衅的味道。今英也冷冰冰地望着长今。韩尚宫似乎感觉到长今在动摇,抓住长今的那只手上悄悄用了力。 “我在本次比赛之前就説过,只要食物包含了美味和健康,同时又表达了你们的心意,那就行了。从美味和健康的角度来看,你们的食物都是完美无可挑剔的。但是对我这个离死不远的老人来説,这也许是我平生最后一次生日宴会,作为一个母亲,同时也是万千百姓的母亲,我的心怎么可能被一只活活扒开母猪肚子取出来的乳猪打动呢?” 顿时,整个宴会场安静下来,几乎听不见呼吸声。崔尚宫和今英几乎停止了呼吸。 “尽管我是这个国家的太后,可一想到老百姓,什么乳猪呀蟹黄饭呀,只能是一种过分的奢侈。相反,莲叶和石锅却充满了诚意,繁华落尽见真淳,这样倒是更能打动我的心。” 韩尚宫不停地在手上使劲。长今被韩尚宫抓得生疼,她只希望韩尚宫能快些松开她的手。 “所以,本次比赛最后的胜利者,就是做出这道食物的韩尚宫!” 第十三章 离别 “等到下次见面,我一定把送给你的礼物带来。你愿意接受吗?” 出宫休假前,长今和政浩见了一面,分手时政浩説了这样的话。长今激动地听着,突然感觉脸上冰凉。是雪,今年的第一场雪。下雪了,仿佛为了证明这冰冷阴险的王宫之中也存在融化冰雪的温暖。政浩的目光就像纷纷扬扬的雪花,飘在半空里,落进长今炽热的心底,渐渐地堆积。 长今将出宫度过七天假期。前一天,大王一大早就感觉胃里不舒服,浑身直冒冷汗。御医为大王把过脉,怀疑是瘟疫,也就是传染病。 吴兼护连夜赶来,内医院都提调、典医监*(朝鲜建国元年即19年设立的机构,负责医疗行政和医疗教育等事宜——译者注)判司等三医司长官全部聚集到了一起。长番内侍和提调尚宫也跟他们共同商量对策。 “你确定是传染病吗?” 吴兼护怒气冲冲地质问御医刘祥践。王后生下了儿子,吴兼护帮助侄女成为后宫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万一大王有个闪失,他辛苦累积的财产恐怕都有危险,他早就不满足户曹下属的宣惠厅*(朝鲜时代负责管理米、布和货币的机构——译者注)堂上的职位,何况万一大王变生不测,恐怕就这个职位都保不住。 “脉盛且躁,伴有恶寒、发烧、耳朵肿胀疼痛,这是传染病,而且很可能是大头瘟。” 大头瘟又名雷头风,虽然是常见的传染病,但是死亡率很高。 “肯定是传染病吗?” “传染病刚刚控制不久,现在又来了吗?” “今年夏天水灾严重,天气本应该转冷,却还是这么暖和,所以导致瘟疫猖獗。” 传染病一般发生在该冷而不冷,或者该热而不热的时候,尤其是大头瘟,通常在反常的天气下受感染。 “那可怎么办呢?就算是传染病,总不能把大王隔离开来,万一消息传开,不但朝廷,整个国家都……” “所以一定要趁早治疗,并且务必控制住。你想好处方了吗?” “首先为大王针灸,再服既济解毒汤,如果三四天之后仍不见效,只好服用荊防败毒散了。” “大头瘟这种病,尽管邪气旋转于身体最高处,却不能单纯使用压制性药物。性凉的药物需要晾干或炒熟之后才能服用,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事态重大且情况紧急,所以必须当即开方施治。大王服过既济解毒汤后,听从刘祥践的劝告躺下了。为了让药性运行通畅,服完既济解毒汤必须躺卧。 趁着长今出宫休假的机会,令路在翻找她的房间。事情起因于一句话,崔尚宫气得咬牙切齿,“长今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为了安慰崔尚宫,令路随口説道。 “准备太后娘娘的寿宴时,我曾经偷偷看了她一眼,她好象在偷看什么书。” “书?” 起先以为是被最高尚宫没收的秘籍,然而那本书崔尚宫早就倒背如流了,并没有记载什么石锅、莲叶叫花鸡、蒜汁等绝招。何况从丁尚宫的人品来看,她也绝不可能把书交给长今。 虽然比赛失败了,但崔尚宫并没有打算放弃最高尚宫的位子。现在丁尚宫还在位,在移交韩尚宫之前,不管使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想方设法阻拦她,所以必须找到借口,能够一举将她们全部赶走。 崔尚宫暗地里让令路去找那本书。她吓唬令路説,如果韩尚宫做了最高尚宫,长今做了御膳房尚宫,你就会成为沾在手指头上的饭粒,任人揉捏。于是令路充满了斗志,就像对待自己的事情一样。结果令路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由此,崔尚宫得知长今原来是朴内人的女儿,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恐惧。 万一长今发现这件事,别説是最高尚宫的职位,就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全。看来她还不知道母亲被人喂死药的事,无论如何,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要将一切扼杀在摇篮里。怪不得有她在,什么事情都碍手碍脚,原来她是朴内人的女儿。如此看来,她们母女与崔氏家族真是不共戴天了。 大王非但没有好转,病情反而更加重了,郁闷、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后来,大王生病的事传到太后耳朵里,整个王宫都随之躁动起来。原计划不奏效就服用荊防败毒散的刘祥践,现在不再给大王用药了,只是沉默,什么也不説,看来十分异常。长番内侍接连催促,他也磨磨蹭蹭不肯行动,用药时却要求所有的人都回避,理由是害怕传染。 长番内侍不以为然,却瞒不过毒蛇般的提调尚宫。预防措施已经做了,石雄黄、羚羊角、雌黄、白矾、卫矛皮等碾成粉末装入绸缎口袋,挂在随处可见的地方,再用染色的绸布包起来,在大殿院子里焚烧,然而还是不放心,又把香油滴到纸上,或者在纸片上敷以石雄黄粉末,涂在鼻孔,这才能进入大殿。分明是有特别的因由,刘祥践才让大家回避。 提调尚宫派崔尚宫到内医,了解刘祥践的汤药里都用了哪些材料。人参、茯苓、白术、芍药、甘草、神麴……不但调查出荊防败毒散的材料,还了解到他给大王用了参术健脾汤。参术健脾汤用于治疗消化不良引起的腹部充气、腹痛,或因消化管黏膜浮肿引起的呕吐。 提调尚宫接受了崔尚宫的提议,没有立即禀报,而是单独叫来了刘祥践。证据确凿,刘祥践也无法狡辩,只好如实招来。 “我以为是传染病,其实是消化不良。” “可恶之至!身为御医却连消化不良都不能区分,还敢当做传染病开方子?” 大王原本因消化不良而全身肿胀,却服用了大黄、黄连等去热药材,病情当然就恶化了。另外,为了使药劲迅速作用全身而让大王躺着不动,这也是不对的。 “你恐怕性命难保啊,打算怎么办吧?” “你説怎么办才好呢?” 御医诚惶诚恐,最后与提调尚宫、崔尚宫达成了协议。长今的出宫休假让崔尚宫感觉十分遗憾,但只要抓住了韩尚宫这个诱饵,长今肯定会乖乖就范。 内医院的诊断下来了,传染病根在食物,而且正是前一天晚上的御膳。消息传来,御膳房立刻乱成了一锅粥。当天值班的韩尚宫和最高责任人丁尚宫都被传去受审。韩尚宫不停地解释,晚餐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她的表情理直气壮,毫无动摇。 其实从味道和营养等方面来説,御膳的确完美无缺。准备蟹酱的同时,也没有忘记通知生果房不要做柿饼。柿子有收敛之功,若与蟹酱同食,容易引起消化不良或食物中毒等。 御膳房和生果房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也没有玩忽职守,问题是大王在朴敬嫔那里用过了柿饼。当然,柿饼也仅仅引起了消化不良,御医宣称大王患上传染病就把事情闹大了。 韩尚宫不明真相,就连满心想要陷害韩尚宫的刘祥践也是郁闷至极。韩尚宫因为莫须有的罪过郁闷,刘祥践的郁闷却是韩尚宫身上根本找不出任何可疑之处。尽管御医诊断出病因在于食物,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至于置人死地。另外,不管是传染病也好,还是其他什么病也好,大王病情始终得不到控制,从这个角度来説,首先应该追究御医的责任。 原以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彻底除掉劲敌,退居幕后的两位尚宫又正式登台了。崔尚宫示意监察尚宫注意观察王后身边的动静,于是监察尚宫在大造殿础石下面发现了符咒。诅咒王后腹中胎儿由男变女的符咒又一次粉墨登场了。早已被崔尚宫她们买通的算命先生指认施符者是韩尚宫,事情便无休无止地扩散开来。 此时,早就暗中流传的问题重新浮出水面。长今从德九那里听来消息,匆忙赶回王宫,而韩尚宫已经被交到义禁府了。义禁府动用乱杖之刑,逼迫韩尚宫交代幕后指使人。丁尚宫也被带走了,御膳房的尚宫和内人们一一被叫去问刑。 “不可能……不可能……” 面对难以置信的事实,长今欲哭无泪。能够帮助自己的人只有政浩,偏偏他又出差在宫外。长今当然不会知道,当时政浩正赶往成均馆学田。政浩通过内禁卫长向上通告了丢失人参被送往崔判述商社的事,然而上边并未采取任何措施。为了得到更确凿的证据,政浩决定再次前往学田。 烦恼不堪的长今夜不能寐,最后决定去见王后。除了王后,没有人愿意澄清这个事实。自己曾经因为符咒被关进仓库,又因为母亲的料理日记而蒙受不白之冤,如果需要的话,长今愿意説出一切,甚至包括连生看到今英的事。韩尚宫就要死了。韩尚宫已经站到了死亡的门槛,还有什么需要掩藏,还有什么必要守口如瓶? 长今首先求见长番内侍。比赛的时候每天都能见到长番内侍好几次,可没事的时候想见尚酝大人一面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也无法相信,现在正打听着呢。有权力下令重新调查的只有大王一人,可是大王正躺着养病,你就别异想天开了。太后娘娘寸步不离,连个説话的机会都没有。还要避开提调尚宫的眼睛……” “那我可不可以跟太后娘娘説几句话呢?” “现在太后娘娘眼里只有殿下。我会想办法禀告大王的,你再着急也只能耐心等候。” “没时间等了,尚酝大人您比谁都清楚!据説天下一流的勇士也受不了内禁府的乱杖刑,请您先帮我让义禁府停止用刑吧!” “嗬,这可是桩大案子,我也伸不上手,弄不好我还会牵扯进去。” 长番内侍并非不愿帮忙,凡是对韩尚宫和丁尚宫有好感的人都难以安心。 “那么,请您允许我面见王后娘娘!” “你要见王后娘娘?你神经还正常吧?” “当然正常!” “她可是受打击最大的人,你现在见王后娘娘做什么?” “正因为这样,我更要见王后娘娘。我有话要説,请您让我见一见吧。” 长番内侍窘迫地思索着什么。等待长番内侍开口的短暂瞬间里,长今焦急如火,血都快要烤干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派人通知你的,你先回去吧。” “您是説帮我这个忙了?” “我会去説説看的,不过,至于见你还是不见你,那就是王后娘娘的事了。” 回到住处之后,长今专心等候有人送信儿来,真是如坐针毡。想到此时此刻仍在忍受酷刑折磨的韩尚宫,她一刻也坐不住。夜深了,长今心乱如麻。长番内侍那边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就算王后娘娘拒绝见面,可总该送个信吧。也许长番内侍最终选择了明哲保身。 再也不能等下去了,长今猛然起身朝大造殿走去。万一韩尚宫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就活不成了,不,是不想活了。反正是将死之人了,闷声不响地死还不如喊上一通呢。 去往大造殿的路上警备森严。符咒事件发生后,王宫之中进一步加强了警备。然而长今不像从前那样躲躲藏藏了。在宫里生活久了,大体上也了解了禁军的警备体系。所谓禁军,就是禁军三厅,即负责王室警备工作和大王安全的内禁卫、兼司仆和羽林卫等三厅武官。 他们负责大王寝宫周围的守备工作,这样的地区一般人禁止出入。宫里设有四处卫将所,武官们轮流值班,巡查长官都带有掷奸牌,就是身着卫服、便服的巡查长官为了搜查犯人而带在身上的圆形木牌。 长今藏在卫将所附近的殿阁下面,算好交接班时间然后翻墙越入大造殿。她穿的是裙子,翻墙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情况紧急,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知道是不是裙角被刮住了,脚踩地面的瞬间,瓦片叽里咣啷地掉了下来。 “什么人?” 伴随一声严厉的叫喝,一个黑影正迅速朝这边移动。声音出自大造殿门前。长今落脚的地方是建筑物侧面的围墙底下,只有一棵低矮的龙柏树可以藏身。 在中宫殿侍女尚宫的监视之下,长今被禁军士兵带走了。面对闪闪烁烁的火把,长今几乎睁不开眼睛。窒息般的恐怖退却了,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翻越中宫殿围墙?” “请允许我面见王后娘娘!” “你……你这女人!一个内人竟敢在这里胡説八道?” “我有紧急事情禀告。请您允许我面见王后娘娘。” “现在我才看出来,你不就是太后寿辰那天参加比赛的内人吗?哈哈,原来跟那个写符咒的韩尚宫是一伙的!” “我就是为这事来求见王后娘娘的。求求您了,让我见王后娘娘一面吧。” “来人!立刻把她押送义禁府!” 长今上气不接下气地被强行拖走了,但她还是拼命地呼喊,期望自己的声音能够引起王后娘娘的注意。 “王后娘娘!王后娘娘!” 此时,王后娘娘正和太后一起守在大王身边,根本不在中宫。 “王后娘娘!我是长今,王后娘娘!” 长今撕心裂肺地呼喊,那泣血的悲鸣只能成为一声声空虚的颤音,返回到自己的耳朵。 明明落在附近的草丛中,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那是祖父生前最爱惜的箭,听説是一位武官朋友送给他的。桃木箭槽,缀以野鸡翎,箭杆上刻着祖父的名字,还漆了金箔。 草长得很高,总是缠住脚腕。政浩手脚并用,一步步艰难前行,不料右脚突然一歪,身体就如闪光般跌倒下去,原来这里是个陷阱。 “呃啊!” 在惨叫声中,政浩毛骨悚然地醒来,声音是他自己发出来的,而且身体下面湿漉漉的。太真切了!政浩甚至感觉现在房间里的一切都像是梦中的情景。郁闷而不祥的氛围笼罩着政浩,吃完早饭,立刻启程上路。路还是从前的路,比起不久前与长今一起回宫的时候,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那么遥远,又那么凄凉。 政浩赶到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韩尚宫身受剪刀周牢*(一种残酷的刑罚方式)之刑,惨死狱中。丁尚宫也因病情恶化告老还乡。 听到端庄而文雅的韩尚宫的死讯,政浩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 “长今!” 刹那间,政浩几乎疯掉了。 据説早在四天之前,长今已经被发配到济州监营做官婢了。如果是去济州岛,应该在海南乘船,路途遥远,就算是个健壮的青年男子昼夜赶路,还要走上半个月。若是连夜骑马追赶,或许能赶在上船之前远远地看上一眼。政浩两眼冒火,手执缰绳昂首疾弛。 一路之上雨雪交加,有时根本看不见前方。即便如此,政浩也不肯下马休息。只有寻找客栈喂马时,政浩的双脚才能着地。肚子越饿、越是感到困倦、越是严寒袭裹双颊,就越不能停留。政浩想到自己身为男儿尚且如此,那长今会有多么寒冷,多么艰难,又将是多么失落。或许她连双皮鞋都没穿上,在这严寒天气里,单靠一双薄袜和胶鞋怎能支撑。每每想到这些,政浩不禁血泪横流,揪紧了缰绳。 眼前是一片整齐的竹林,政浩以为只能向竹林里走了,却突然涌出一座高山。白雪皑皑的银岭之下,茂密的冬柏林绿如泼墨,树叶缝隙间冒出了花骨朵。这里是月出山。 五花大绑逶迤而行的罪犯队伍刚刚消失在蜿蜒小路的尽头。政浩更急了,打马如飞,紧紧跟在队伍后面。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徐长今的女子?” 这些人饥寒交迫,加之疲惫已极,所以没有人回答政浩。仿佛就连抬头看他一眼都很吃力,一个个低垂着深陷的眼睛,跟着前面的人。心急如焚的政浩往来穿梭,跑来跑去寻找长今的身影。为了躲避扑面而来的雪花,所有的人都低头走路,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就在这时,政浩看见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宛如皑皑白雪中盛开的冬柏花。看见蝴蝶结,政浩的眼圈顿时红了。 “徐内人!” 长今大吃一惊,回头环视片刻,终于认出是政浩。干裂的嘴唇翕动不已,仿佛想要説什么,只是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见。无奈之下,两人只好满心遗憾地以目传情。 此时此刻,政浩再也不能策马向前。 “请让一让!” 政浩跃下马背,拨开人群正要上前,一名军官走过来将他拦住了。 “我是内禁卫从事官闵政浩,请让我看她一眼,然后立刻再走。” “不行,难道您不了解情况吗?” “我不会耽误太久的。一点面子也不给吗?” 军官刚刚流露出强硬态度,政浩便先把自己的职位抬出来。对方略微犹豫了一会儿,却仍然不忘自己的本分。 “不行,请您赶快离开吧。” “这是我心爱的女人,她这一走,也许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也想给您网开一面,可他们都是大逆不道的犯人,应该受到严惩。大王有旨,任何人不得接近。” “既然如此,你总该允许我把这个交给她吧。” 政浩也换成了求情的语气。军官无法继续阻拦,只好使了个眼色让他尽快离开。 长今伸长脖子往这边看,脚下连连踩空。当她身体摇晃时,政浩的心脏也随着她的节奏颤抖。政浩从袖子里取出三色流苏飘带,递给长今。他们用力伸出手臂,却总是碰到别人的身体,避来避去,始终不能碰到一块儿,这样反复几次都没有抓到。当长今的手好不容易抓住流苏飘带的穗子,政浩突然有一种带她逃跑的冲动。在政浩的心里,理智与冲动做着激烈而残酷的斗争,全身的骨头也都隐隐作痛。 “一定……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不知道长今有没有听到这句话,雪越下越大了。长今刚想开口説些什么,突然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政浩的脸立时消失不见…… 政浩愣在当地,怅然若失地目送长今的背影渐行渐远。红色蝴蝶结在白雪中轻盈舞动,一会儿像冬柏花,一会儿又像血珠,再过一会儿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政浩一路追随犯人的队伍,中间隔开一段距离,不让军官发现他的行踪。队伍前进,政浩跟着一起前进;队伍停下来休息,政浩也跟着停下来休息;队伍睡觉的时候,政浩就在他们附近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就像很久以前天寿跟踪明伊时那样…… 船向远方缓缓驶去,政浩伫立在风雪中目送渡船走远,直到它变成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点。 刨地为坑,放入水桶承接雨水,这样的奉天水可以用来洗衣服。如果以竹筒接水,放置一段时间以后也可以食用。不过,如果时间允许,长今还是会到远处海边的龙泉台去。即使雨水再多,还是很快便渗透到了玄武岩下面,直至地底,继续往下流,最后变成龙泉之水涌上来。水桶挑水,回来后倒入大水缸,这是由来已久的习惯。 海边有一块孤伶伶的大石头,据説是很久以前喷发的熔岩冷却凝固成了龙头。还有人説那是龙王的使者,来到此地挖掘长生不老之药,却被山神的利箭射死了。涨潮时,岩石的形状宛如蛟龙探头。正欲探出海面却又凝固的龙头岩啊,每当看到它时,长今就感觉它像自己的命运一样悲凉。 大海辽阔而宁静。如果游过去,説不定可以到达海南的某个角落,仿佛政浩依然站在渡口。从汉阳到海南足有千里之遥,然而比起眼前的大海来,似乎并不是那么遥远。汉阳距离这里太远了,长今呆呆地望着大海,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下来。 三月份,这里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玄武岩上有密密麻麻的小洞,南芥在石头缝里冒出了白色的叶子。长今提着水桶回来的路上,每一条垄沟里,每一堵石墙上,都洋溢着春日的阳光。 济州监营有一块写有官德亭三个大字的匾额,尽管每天都能看见,然而每次都是潸然泪下。听説那是世宗大王的第三个儿子安平大君的手笔,“非罪大恶极者,不流配”,只有重刑犯才能发配到这里。唯一能让长今感觉到王宫气息的东西就是这块匾额了。 官德亭是世宗大王时代的济州牧使*(高丽时代以及之后的朝鲜时代管理各牧的正三品文职官员,牧是高丽和朝鲜时代的的地方行政区域——译者注)辛淑晴修建的亭子,用来训练士兵和修炼武艺。成宗时代的牧使杨瓒重修官德亭,并保存至今。高丽时代以后,倭寇不断入侵,杀人、放火、抢劫已是家常便饭,为了抵御倭寇的侵袭,世宗19年设立了三城、九镇、十水战所、二十五烽火台及三十八烟台等防御设施。 太宗16年设置牧使,分为东、西两县,东边为旌义县,西边为大静县,由县监进行管理。 济州监营门前的庭院里乱得就像一锅热粥。新任判官即将赴任,又是打扫卫生,又是准备食物,官员和官婢们里里外外忙个不停。监营的长官是观察使,但是实质性的职责几乎都由其手下判官承担。 “我还以为你沉进海底了呢。説是挑水,结果一去不回,你到底在干什么呀。这里不是有奉天水吗,为什么非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挑龙泉水?” 郑氏发现了长今,啧啧地咂着舌头唠叨个没完。她原本是贵族家的夫人,在守节期间与人私通,沦落为官婢。她比长今年纪大,所以长今想对她有礼貌,但她非常讨厌别人把她当成贵族。那语气仿佛在説,一个荡妇不需要得到你的尊重。长今暗中猜测,与之私通的男人大概是个贱民。 “户房找了你好几次,问你宴会的食物准备得怎么样了。” 听説户房找自己,长今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监营之中,在观察使手下还有中央任命的都事、判官和中军等辅助官,一般民政事务由吏、户、礼、兵、工、刑等六房负责,六房官吏全部来自地方百姓中间选拔的乡吏。从第一眼看见长今起,刑房就对她垂涎三尺了。 “我説户房找你,你干什么呢?你去看看光腮鱼酱熟透了没有。” 听了这话,长今仍然无动于衷。什么户房不户房的,就算我不去,他要有急事自然还会再来。长今先到厨房,把挑回来的水倒进水缸,然后来到酱缸台前。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缸,长今首先想到一棵高大的松树,接着又想到密密麻麻的酱缸,举行酱祭的人们,以及每个盘子里都盛得满满的大酱。所有的风景都唤起了长今对于韩尚宫的思念之情。 长今若有所思地掀起缸盖,并没有品尝味道,就又把盖子合上了。现在,长今对任何食物都没有兴趣,也讨厌让她想起韩尚宫的酱缸台。长今准备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耳边竟然响起了歌声。 “梨花月白三更天,啼血声声怨杜鹃,尽觉多情原是病,不关人事不成眠。” 这是丁尚宫唱过的时调。当时她和连生、昌伊一起听丁尚宫的时调,是那样的兴致勃勃。心心念念的人和事、想要重新拥有的回忆真是太多太多了,然而一切都是是徒劳的悲伤。 这里的风令人厌恶。总在不知不觉中,风吹开了仿佛永不愈合的伤口,暴露在外。偶尔,莫名其妙的幻听也会随风飘来。 “长今啊,你是我的女儿……” 长今逃跑似的离开了酱缸台,来到厨房后面,她看见一些为了宴会临时搭起的遮阳篷,每一只盘子里都盛满了海鲜和海草。济州岛淡水缺乏,因而不能种植水田,这里的居民便以五谷代替大米,以海草代替蔬菜。尽量不用调味材料,保持食物原来的风味。因为地处热带,所以味道一般比较咸。 郑氏剔除了光腮鱼的骨头,然后加入大酱和酱油制作光腮鱼片。大盘子里堆满了用来制作茗荷肉串的材料。长今也坐在一边准备蕨菜汤,先用沸水焯一下嫩蕨菜,然后把煮熟的猪肉捣碎,以葱、蒜、胡椒调味,放进煮肉的水中再次煮沸。接着加入面粉,搅拌成糊状,调味就可以了。方头鱼放在水里熬,然后以鱼汤泡米,再从熬过的方头鱼中剔除鱼刺,以文火慢熬。 对长今而言,做方头鱼粥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只是没有兴致,加之心烦意乱,所以一心只想快点做完。长今机械地切着鱼片,想到正在用的却不是自己的刀,心里十分难过。她又想起刀来,想起韩尚宫的朋友那把凝聚了自己悲壮心愿的刀……总该把母亲的刀带出来才是。 “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呢,原来你在这里。怎么样,食物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刑房走过来,粘粘乎乎地对长今説道。他看长今时的目光,就像面对猎物的野兽。他已经冲上来几次想要满足自己的**,但他不敢进犯,只好眼巴巴地观望。虽然沦落为官婢,但她到死都是大王的女人。 新上任的判官看起来像个老好人。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带来的首医女的目光让人感觉很强悍。 “大人,请品尝方头鱼粥。” “方头鱼粥……这里的特产吗?” “是的,做方头鱼粥的长今现在虽然是官婢,但她以前是宫里的内人,曾为大王做过御膳。” “哦,是吗?” 判官赶紧拿起筷子,而首医女却打量起长今来。 “如此説来,这味道就是满足大王胃口的味道了?” “……满足不了大王的胃口,所以才被赶出宫了。” 首医女的话让长今心里一颤。 “看来你根本就没用心,不过放了点儿盐而已。味道不好!” “这个……这……这里天气太热,所以她故意做得咸一些。” 刑房袒护长今,就像对待他自己的事情。 “我没説咸,只説味道不好。” 首医女正视长今説道。长今也不回避,大大方方地迎视首医女。这是个唐突的女人,态度却并不太惹人讨厌。女人在看女人时就是这样的。 “不是那儿……往下……不是……再往下……” 每到夜里,郑氏都痒痒得满地打滚。每一处挨过打的地方都生了疮,浑身上下伤痕累累。 “对,对,就着那儿……用力挠。” 每天夜里她都忙不迭地要求长今给她挠痒,长今既不拒绝,也没有诚意。如果拒绝,似乎不近人情;如果表现出诚意,自己心里又会因此而痛苦。那是身受乱杖之刑的痕迹。乱杖刑是村里人为了惩罚奸yin女子或luan伦者而研究出来的法外之刑。 韩尚宫不仅受了乱杖刑,还受了剪刀周牢刑,胳膊上也受了周牢刑,长今去的时候,韩尚宫的胳膊已经断了。脚腕交叉双膝跪地,两臂捆在身后,两只肩膀靠在一起,中间插上木棍来回扭动手臂。为了逼迫韩尚宫説出背后指使人而采用惨绝人寰的剪刀周牢刑,最后除了被打死之外再也无路可走了。 长今夜闯中宫被带到义禁府,也受了被点乱杖刑。用草席蒙住犯人的身体,几个人一起拿木棍乱打一气,这是乱杖刑的一种。打到还剩一口气的时候,长今被关进了监狱。监狱里有个分辨不出是活人还是死尸的女人,仔细看时竟然是韩尚宫。 韩尚宫只睁了一下眼睛。 “明伊呀……” 她分明是这样呼唤了一声。直到此时,长今方才知道韩尚宫那位屈死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嬷嬷!是我,我是长今。我是朴明伊的女儿长今啊!” “好,长今啊,你是我的女儿。” 是的。被驱逐出宫的母亲和父亲结婚生下长今,而韩尚宫与料理结缘才有了现在的长今。她们都是自己的母亲,既是恩师,又是心底永远的遗憾。 这是韩尚宫最后的结局。长今送走韩尚宫,所能做的只有带血的悲泣。 世界上和我最亲的两个女人,我亲眼目睹了她们的死亡。第一位女人临终之际,我至少还给她喂了葛根。对于第二位女人,我却就连这点都没做到。我在第一位女人的尸体上搭建了石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第二位女人的尸体像行李包一样地被人抬走。 当长今看到郑氏的伤口时,感到格外恐怖。当她带着一条三色流苏飘带踏上这片被人遗忘的土地时,在这荒凉的地方,唯一能让她感受到人间温情的人就是郑氏了。 长今开始寻找另外的方法,以取代每天夜里的挠痒痒。她想给郑氏熬荞麦粥,但她是奴婢身份,所以很难弄到荞麦。荞麦不仅有助于祛除胃肠的湿气和火气,促进消化,对于治疗女性因着凉而引起的病症和疮伤等也很有益处。 没有弄到荞麦,长今却找来了榆树皮。春天新发的嫩叶可以直接生吃,榆根皮则要先在水中浸泡,捣碎之后涂抹于患处。多年的陈旧瓦片用火烧过之后放在患处,也能起到热敷的作用。 这段时间以来,药材成了长今最感兴趣的对象。最初她只想减轻郑氏的痛苦,却逐渐对其他药草的种类和治疗症状、毒草的区分和效果等产生了兴趣。这都是因为韩尚宫的死在长今心中留下了刻骨的遗憾。食物引起瘟疫的説法没能站住脚,她们就设计了符咒事件,然而这还不够,竟説韩尚宫在食物中放了毒草。尽管长今不相信,但她却想知道大王到底为什么患病,为之几近疯狂。连病因都查不出来的内医院医官同样不可饶恕,正是他们害得韩尚宫含怨而死。 “那条三色流苏飘带,是大王送给你的吗?” 郑氏的説话声把沉思中的长今唤回到现实。回到房间便拿出三色流苏飘带来痴痴地端详,这已经成了长今的习惯。刚从政浩手中接过的三色流苏飘带,即使在漫天飞雪之中仍然依稀留有他的体温。 “是不是因为你偷了这条流苏飘带而被赶出王宫?” 长今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要恨任何人,如果你心里有痛恨的对象,那么你自己的心里就会有毒气蔓延。不等这种毒气喷射到所恨之人的身上,首先就伤害了你自己的肝脏。” 郑氏説这话时,俨然是一个贵族家的女人。 第二天,长今洗完衣服后拿着笸箩走进田野。昨天晚上给郑氏治疗时,她发现榆树皮差不多用完了。 阳春三月的榆树,钟形花冠上还没有长出叶子,却先开出了白色的小花。看来现在还不到摘小叶的时候。 “你不该使用榆树皮,应该用土大黄才对。” 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长今猛然回头,原来是首医女。她好象也是来找榆根皮的,几块榆根皮露出了背在她身后的网兜。 “一般都用榆根皮治疗疮伤,其实用土大黄见效更快。陆地上到处都有,? ??过在这里就只能到山上去找了,土大黄生长在有水气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疮伤药材的呢?” “宴会的时候她不停地搔痒痒,就是跟你住一个房间的那个老官婢。” 看见郑氏挠痒痒就知道自己是来找榆树根,她应该不是个平庸的首医女。 “把土大黄的叶或根捣碎,涂在患处,很快就会奇迹般愈合。你先让她到我那里去一躺。” “可是……你是怎么……怎么知道这么多药草,而且还能把它们区别开来呢?” “天地之间到处不都是药草吗?” “药草和其他的草,以及每一种药草的形状和功能不是都不相同吗?” “最常见的药草往往就是最灵验的药草。” “……不要拼命找那些你看不见的药草,就从眼前的药草中寻找。最常见的药草就是最灵验的药草。” “最常见的药草就是最灵验的药草……” 长今反复回味这句话,首医女已经离开不见了。 后来,长今在监营内外都经常遇见首医女,但是对方根本不理会她。长今主动跟她打招呼,她哼都不哼一声,更别説回答了。她叫长德,虽然只是小妾,却毕竟是判官的女人。她觉得没有必要一一回答官婢们的话。 长今到大麦田里送午餐,阳光分外耀眼。朝廷分给每个监营一块未加开垦的土地,由各监营自行开垦,当作屯田,并用屯田负担军用经费,目的是补充军资,实际上常被用做官厅的一般经费或者成为牧使的私人钱财。屯田都由官婢负责耕种。因为屯田存在严重的弊端,成宗大王把田地分为军屯田和官屯田两种,废止了奴役劳动,但在济州岛仍然由官婢负责屯田的耕种。 大麦田紧挨大海。明媚春光中快要成熟的麦穗仍然绿油油一片,远远望去,分不清哪里是麦田,哪里是大海。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当地人把大海也看作田地,盛产海参的地方叫做海参田,盛产海带的地方叫做海带田。不管是大海还是陆地,只要物产丰饶,那就是农田。所以不管从颜色来看,还是从名称来看,本地的大麦田和大海都没有严格的界限。 将要到达时,突然传来一声足以震颤麦田的惨叫。长今大惊失色地跑上前去,长德正蹲在石墙底下,几乎昏厥了。长德前面有条蛇盘成一团,正吐着蛇信子。旁边有许多干活的农夫,却只在一旁观望,没有人跑过来把蛇赶走。 长今找来一根长树枝,而蛇却不见了。情急之下,长今摇晃着盛有午饭的篮子吸引蛇的注意,然后把它赶到了麦田那边。蛇摇摆了几下脑袋,对长今怒目而视,没支撑多久,就灰溜溜地逃跑了。 “哪有这么可恶的家伙……那么多男人,竟然害怕一条蛇,眼睁睁看着不动?” 两个人并肩走在回监营的路上,长德气喘吁吁地骂那些农夫。她不了解这里的风俗,所以更害怕,也更觉得恶心。 “这里的气候又湿又热,即使冬天也很暖和,所以蜈蚣什么的就比较多,也有很多蛇,但是这里的风俗是崇拜蛇,既不打死也不赶走,这样以来,蛇的数量就越来越多了。” “他们竟然崇拜蛇?难道蛇不恶心吗?” “据説每当天要下雨的时候,蛇就成群结队地出没。” “我开始讨厌这座岛了。” “你害怕蛇吗?” “我不怕!只是讨厌罢了……” 好象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好笑,説到最后长德放声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与她冷冰冰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尽管长德没有对长今説一句感激的话,但从那以后她开始理会长今了。患者越来越多,给人治病的时候,她常常让长今打下手,挖药草也常常带上长今。春天过去了,就在跟随长德上山下河的过程中,长今不知不觉进入了医术的世界。 岛上有很多小喷火口,它们既不是丘陵也不是小山,向上凸起然后又沉沉陷落,数量约有几百个。岛上居民将这种小喷火口称做是火山丘。有一次,她们一起去鹿古水丘,那个地方也叫水月峰。传説有一对兄妹,哥哥叫鹿古,妹妹叫水月,他们听説有处方可以治好母亲的病,于是拿着处方到处寻找百种药材,已经找到了九十九种,却没有找到最后一种。这种药材就是五加皮。最后,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五加皮,可是五加皮藏在陡峭的绝壁底下。水月下去摘的时候,跌落到绝壁下面摔死了。 “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我不是説了吗,水月已经死了?” “我是説她妈妈,九十九种药材都吃了,会不会因为少了最后一种五加皮而死呢?” “嗯……这是后话,传説里面没提,你自己想吧。” 既然需要吃一百种药材,很有可能因为缺少一种而导致死亡,不过五加皮好象是用做强壮剂或阵痛剂的,也许不会导致死亡。长今把自己的猜测一説,长德敷衍地説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自己猜去吧。” 经过一番软磨硬泡,长今终于跟随长德去了瀛州山,转眼之间已经是夏天了。中间被野兽踏出一条小路,两边分别是鸡肠草和九节草,郁郁葱葱。这两种草同为菊花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形状和颜色也都极为相似,所以很难区分。 “这是鸡肠草,这是九节草……鸡肠草叶子数量多,藕荷色的花颜色也更深。” “你这愚蠢的家伙!” 为了弄清楚区分的方法,长今正在寻找各自的特征,不料长德突然骂道。 “你用花儿来区分草?” “那用什么……” “如果用花儿来区分,那等花儿谢了你怎么办?秋天和冬天就不需要药草了吗,就不用区分了吗?还有春天,花开之前怎么区分?” 长德言之凿凿,不容长今不信。在花开之前和花谢以后仍然能把植物区分开来的东西,那应该是叶子吧。 “那……应该是叶子吧?” “对!你看,鸡肠草的茎彼此交错,边缘有粗粗的齿轮,你看见了吧?相比之下,九节草的叶子呈椭圆形,分成好多个叶片。连花在内都可以入药,治疗风湿、妇科病和胃肠疾病效果明显。” “风湿、妇科病、胃肠疾病……” “是的,花凋谢以后,草也各有各的特色……等到凋谢之后怎么来区分你呢?”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原以为你只是有点儿愚,现在看来你真是笨透了。如果把你比做草,依你现在的年龄不正是开花的季节吗?可你没有丈夫,没有丈夫自然就没有子女!一般的女人凋谢之后,都把丈夫和子女当成自己的叶子,你又把什么当做叶子呢?”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没想过?” “我不愿去想。” “那你为什么这么执著地学习药草的知识呢?” “……我学习药草知识,只是为了弄清一件事。” “为了弄清一件事?那你把这件事当做你的叶子就行了。” 长今无话可説,长德仿佛是一个生有天眼的女人。尽管长今什么也不曾説过,但她却知道长今丢失了自己的梦,而且还知道长今并不想重新找回这个梦。 是啊,现在只要提到料理,长今就恨得咬牙切齿。母亲和韩尚宫都因它而死,而自己再也不能回宫了。就算回去,宫里也已经没有了韩尚宫。没有了韩尚宫,做好食物同样有那么多的嘴巴等着享用。可是没有了韩尚宫,做食物还有什么意义。现在她已经没有信心做出饱含虔诚、能够让人吃完之后脸上绽笑的食物了。没有了兴致,而且也失去了意义。 尽管崔氏家族声名显赫,连续培养了五代最高尚宫,但在争夺朝鲜第一御膳尚宫的比赛中,结果还是长今赢了,这就是説她朝鲜第一的料理实力得到了认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最亲爱的人。料理这东西,无论你做得多出色,始终都不能拯救他人,反而会害死人。这就是料理,直到现在长今才意识到这些。 “既然还有事情需要你弄清楚,那就应该把自己的眼睛睁大。就这样像个睁眼瞎似的,别説弄清楚什么事了,就连眼前的路你都看不见。傻丫头!” “睁大眼睛,就能看见路吗?” “看不见路,你可以自己开路呀。” “在看得见的路上走,都会跌落万丈深渊,何况是看不见的路,我怎能开创出来呢?” “你不要只盯着前面!路边的东西看也不看,只顾拼命向前走,结果只会毁了自己的前途!看看鸡肠草,看看九节草,看看周围有没有野兽,看看有没有捷径……有很多笨蛋只顾眼前,结果一脚踩空!” 重新开创一条路……这太遥远、太可怕了,长今想都不敢想。 长今好像没听见,径自加快了脚步。樟木、女贞树、厚叶石班木、接骨木、云实、海州常山树……长德亲眼看见了以前只听説过名字的树木,边看边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辛勤地画下了花和叶。马尾莲、济州山水菊、犄牛儿苗、汉拏蒲公英、济州五叶草、玄参、云山蒿、汉拏金龟草……越往高处走,花株越小,颜色却也更加绚丽了。 不过,长德最用心教长今的还是药草。 “这是铁线莲,幼芽可以用来排毒,根可用于治疗腰膝痛、哮喘、风痹、脚气、发汗……这个看似海葵的花叫**矢藤,果实能止痰、祛风,还可以用于治疗肾炎和痢疾等。” 长今从来不知道天地之间竟有这么多的草药,绶草、汉拏石蒲、虎杖根、山萝卜草、大蓟、林荫千里光、山蒲公英、紫果茅莓、毛野扁豆、山绿豆、山韭菜、海边胡枝子……她更不知道每种草进入人体后,将会产生那么大的效果。童年时代的她几乎天天泡在山上,但她看见的只有动物和花儿,关于药草也只听到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拿长德的话来説,也许自己只看见了眼前的东西。 山顶向下凹陷,像一口巨大的铁锅。 “这叫头无岳,果然是一座无头之山。山丘也是这样,这座岛上所有的山都没有头。” 喷火口的水冰冷得直让人寒毛直竖。传説很久以前,有位神仙曾在这里戏弄一头白鹿,所以叫做白鹿潭。 就在这里,长今见到了一个无限宽广的世界,也更加重了她的悲伤。凸起于大地的是山丘,凸起于大海的则是岛。走在下山的路上,万事万物都朝着大海延伸;攀登上如此陡峭的高山,却仍然望不见大海的尽头。岛上的道路条条曲折蜿蜒,走到尽头却都是大海。怎样才能开出通向大海的路呢?就算一路走过,又将为谁而归呢? “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政浩在那里。虽然还有政浩在,可是自己已经沦为官婢了。 “奴婢也可以学习医术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你是説不可以吗?” “宫里的医女隶属内医院,同时也是妓女,所以又称为药房妓生。妓与婢本来就是一样的意思!据説最初是由舞女沦落为妓女,所以妓女、舞女和医女原本就是一家!” 长德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身世,语气略带讽刺的意味。 “那你是説,即使奴婢变成医女,也仍然摆脱不了奴婢的身份了?” “许多贵族家的女人即使生病,也不能让男医员看见自己的身体,宁可不治而亡,医女的职业也就应运而生。当时,从官厅奴婢中选出年纪较轻的充当医女。奴婢和医女,论卑贱是不分上下的。” “那么奴婢和医女又有什么不同呢?” “有什么不同?一个是一辈子做饭洗衣直到老死,一个是帮助别人减轻痛苦,甚至在某些时候把人从死亡的边缘挽救回来,有时也被叫到达官贵人们的宴会上,还有机会成为高官的小妾!大王有那么多的女人也需要看病,甚至分娩,除了医女还能指望谁?单从这些来看,虽然她们同为卑贱之身,是不是也大不相同呢?” 帮助别人减轻痛苦,甚至在某些时候把人从死亡的边缘挽救回来……长今仿佛找到了自己的路。她终于打开一条海上之路,似乎也找到了重归大地的理由。 “……我要学习救人之道。不要杀人的料理,我要学习救死扶伤的医术!” 第十四章 重逢 长今诚心诚意地帮助长德,对医术也渐渐熟悉起来。曾经摘洗过蔬菜的手打理起了药草,曾经料理过食物的手抚摩起了患者的身体。夜晚则遍读各种医书,丰富理论知识,接触各种各样的病例。 长德对与毒草和蠹虫解毒问题造诣颇深,擅长治疗蛀牙和疮疤。她的医术逐渐流传开来,济州监营里每天都挤满了前来看病的患者。 为了给地方百姓治病,太祖曾颁布法令,每道设立一处医院,并设置医生和药夫。当时最重要的职位是“教谕”,教谕不但对所属医生和负责采药的药夫进行指挥和监督,还要负责开采药材,对药材加以识别并上缴。成宗九年,药夫改为药材专职人员,实行世袭制度,并废除杂役。上缴后剩余的药材留在监营中,用于民间治疗。该制度尚未在济州地区扎根,长德在这里既是判官的小妾,同时担当医生和药夫的职责。 擅长治疗蛀牙和疮疤的长德,其医术不仅在济州岛广为人知,甚至远到汉城也都家喻户晓。长德在治疗蛀牙时以银簪为工具,这点也是闻名遐迩。银是一种非常有用的金属,可以检查是否含毒,并且能够杀灭细菌。然而能把戴在头上的银簪作为治疗工具,其机智和灵活不能不令人咂舌叹服。 第二年春天,接受汉阳士大夫的邀请,长德远赴汉阳为人治病。长德不在的时候,患者仍然连日不断。于是长今开始独立治疗,尽管有些紧张,不过凭借这段时间学到的医术,仍能从容镇静地应付。 因为牙痛来看病的大多是老年人,其中大部分已经尝试过各种民间疗法,口含食盐或葱根、煮熟黑豆吸豆汁、在车前子叶或菊花叶中加入食盐碾碎后含在口中等等,往往不能奏效,所以不得不找到这里。他们经常服用短效的镇痛剂,而且大多都是沉积多年的老毛病,症状十有**都很严重。 有一天,来了一位老人,头痛得都不想活了,她説如果治不好就把她杀死算了。她的症状很像厥逆头痛,很可能是由牙痛引起。长今先检查了她的口腔,奇怪的是牙齿非常结实,那就不得不怀疑是胃肠病了。头痛往往是由水分代谢异常引起,如果胃的状态比平时差或者感觉恶心,常常会出现头痛或眩晕等症状。 “平时吃饭正常吗?” “没有吃的,吃不上饭。” “消化呢?” “我只吃鸟食那么点儿饭,还有什么可消化的?” 就是这么一位吃不上饭的老人,身体却很健壮。另外,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容易营养不良,可是她的牙齿却很结实,实在令人难以置信。长今心生疑窦,便向老人家的儿媳妇打听老人的养生之道。她非但不是吃不上饭,而且食欲相当旺盛,经常连孙子们的饭菜都抢了吃,还悄悄把食物藏起来躲进被窝里咯吱咯吱地偷吃,所以她经常消化不良。从她小便量少来看,一定是胃里积满了水。 长今给她开了五灵散的处方,也就是把泽泻、赤茯苓、白术、猪苓、肉桂等五种草药按比例混合。既能排出胃中积水,又可以消除肾脏和心脏疾患引起的浮肿,很适合老人的病症。 后来,老人再次来到这里,説她的头痛奇迹般地好了。终于从折磨她一生的头痛中解脱出来,老人不再烦恼,心也放宽了,她的儿子和儿媳妇无比兴奋。老人的儿媳妇对长今的医术赞不绝口,连连称谢不已。长今难为情得不知道説什么才好,羞得脸都红了。 经过了这件事,长今的名字也开始在济州地区脍炙人口了。长今变得没有时间做饭和洗衣服了,郑氏的牢骚越发多了起来。判官允许她专心行医,但是长今心里总觉得对不住郑氏。 终于有一天没有患者,长今想挑龙泉水,就去了海边。她在山下度过了童年时代,从懂事起就一直生活在九重宫阙的阴影之下,所以她没有机会看见大海。最初她只是很惊讶,想不到世界上竟有如此苍茫而辽阔的事物,但对大海没有什么好感。 不知不觉她已经很久没到海边去了,不知为什么,长今的心里竟然产生一种急切的期待,她已经喜欢上大海了。原以为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没想到她容纳了大海,容纳了新的人,容纳了药草,这一切都让她无比惊讶。失去之后变得空旷的心胸,越来越宽阔了,好象一切事物都更容易进入了。 大海光滑闪烁就像新鲜的海带。海天相接的地方,晚霞彤红一片。耽罗*(济州岛的别名——译者注)意味着幽深遥远的岛国。同为朝鲜领土,却要赋予它一个“国”的名字,可见它是多么的遥远。 “长今啊,长今!” 郑氏焦急地呼唤长今。看她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找自己,一定是来了急病人。 “从南边村庄里来了个男人,説他母亲快死了,闹哄哄的没完没了。” “闹哄哄?” “他説要是不把医女找来,就要跟我拼个你死我活。” 于是,长今跟随那个男人去了很远的村庄。路上一问才知道,男人的母亲是一名海女。海女长年在潜伏在深海,屏住呼吸进行水下作业,高强度的水压加上缺氧,容易患慢性头痛、耳背、耳鸣、胃肠疾病、神经痛、关节炎等,另外由于风大湿气多,咳嗽和气喘也很常见。 男人的母亲是“大上军”,仅在水下工作的时间就有五十年了。从“儿童上军”开始就从事水下工作,经过下军、中军、上军,最后才能做到大上军。 听説男人的母亲因臃肿而痛苦了许多年。臃肿,即脓肿,对于济州岛上的人来説,这就跟寄生虫疾病一样,都是最常见的疾病,寄生虫疾病起因于天气的温暖和潮湿。看上去她疼得很严重,好象已经耽搁很久了。 以水煎熬韩信草或当归的根,以及龙葵或鸭跖草的整株,这种药水涂抹在患处,肿胀即可消除。或者把生绿豆磨成碎末敷于患处,或者用煮香菇的水擦洗患处,均可收到明显效果。等到病情严重时,不但表层腐烂,里面也随之腐烂,生死就很难预料了。所谓“臃”,就是堵塞不通的意思,也是不调和的结果。肿气来源于五脏六腑的不协调,如果生气发火,原有的肿气就会加重,问题就出自“火”。对于男人的母亲这样一个与水如此贴近的人,説她火气旺盛好象有些牵强。但她只能在陆地呼吸,一到水里就屏住呼吸,所以身体患病也不难解释。 济州岛的每座神堂里都供奉着海女神和龙王神,这是一种专门保护人们不受皮肤病困扰的神。很多人相信祈祷之后就会好转,所以往往耽误了治疗的最好时机,从而使病情加重。在供奉海女神的祠堂里,有一种供奉祭饭并在饭上放一个熟鸡蛋的风俗。这是人们美好的心愿,希望皮肤能像剥去蛋壳后白皙光滑的淡清一样整洁娇嫩。 大上军的后背上脓疮突兀如山。患处有火,就意味着有脓。开始时轻轻按压该部位,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如果用力按下去,她立刻高喊道“要死了”,便昏厥过去了。 “脓肿好象淤积得很深,看来得切除才行。” “切除?把肉切掉?” 大上军听説还要切开皮肉,禁不住大惊失色,不愿再听下去。动弹不得的大上军缠着儿子去向海女神祈祷,还説宁愿贴鲍鱼贝。 “鲍鱼贝是什么?” “一种斗笠状的贝,这个地方随处可见。鲍鱼贝习惯紧贴岩石,必须用刀才能摘下来,粘得很紧。把鲍鱼贝摘下来以后贴在脓疮上,吸力非常大,听説能消除脓肿。” “那也只是临时性的方法。脓肿可能分布于五个部位,即头部、耳根底部、眉毛、下颚、后背等,这些部位的脓肿都有可能置人于死地,如果不彻底清除,深处的化脓早晚会扩散到内脏器官。” 尽管如此,大上军还是坚决不肯切除。母亲的纠缠弄得儿子焦头烂额,最后他只好威胁母亲説,如果她不接受治疗,自己就离开这里到大陆去。无奈之下,母亲这才乖乖地同意治疗。 长今叮嘱自己一定要冷静。到现在为止,她连针灸都没试过,更不用説切除患处了。长今的刀功倒是熟练,可惜这次的对象不是食物,而是人的皮肤。至于治疗方法,也只是在书上看过,还从来没有真正试过,心里就更担忧了。 先在脓疮上面以放射状切开八道,然后挤出脓水,针灸两次。脓水挤出来了,好象可以松口气了,可是患者痛苦得要死要活,等到切除手术结束时,三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如果不清除余毒,容易有脓水流出或者妨碍缝合。长今便用石硫磺进行烟熏,离开了那里。 外面天已经黑了,伸手不见五指。长今有些后悔拒绝男人送她的提议了。没有星星,飘飘忽忽的云彩遮没了月亮,若隐若现之间加重了阴冷感。风平浪静之后,雾气升腾,大海显得阴森森的,海那边甚至传来一种从未听过的奇怪声音。 长今好像被人追赶似的加快了脚步,眼睛总朝大海那边张望。她暗暗叮嘱自己不要往那边看,眼睛要直视前方,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去。当她回头看时,月亮正好脱离了云彩的遮盖,月光无声地倾泻在海岸上。一艘大船悄悄驶来,不一会儿,无数个黑影子蜂拥上岸,闯进了村庄。 监营里平静一如往常。长今直接跑到判官住处,叫醒了判官。 “倭寇闯进来了?” 判官大吃一惊,磨磨蹭蹭不知如何是好。他刚上任不久,所以更加摸不着头绪。倭寇士兵们都聚集过来了,他这才下令点燃烽火,吹响号角。 济州岛地区常有倭寇入侵,世宗大王在位期间,安抚使韩承舜就已经创立了烽火制度,形成一套完整的警备和保护体系。海岸线一带构筑沿边烽火,山峰上面也配置烽火,万一发生紧急情况,可以及时通知济州城以及其他各镇和各防御所。 然而烽火毕竟只是一种依靠肉眼的联络方式,在天气恶劣的情况下传达信息就会相应减慢。那天夜里就是这样。通过吹号角和点烽火相互传递信息,然后进行水陆合作击溃敌人的计划失败了,原因就在于该死的夜雾。 敌人越过西归镇,逐步占领了各个村庄。曾在三浦倭乱时展开过炽烈战斗的村庄也束手无策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倭寇侵入。四天之后,防御线彻底崩溃的济州监营落入敌手。 村庄被焚烧,居民惨遭杀戮。看着就让人倍感亲切的渔网、屋顶和谷仓,以及榧树林,统统陷入了烈火。长今惊呆了。好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力量,可是所有一切转瞬之间就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她自己,孤独比死亡更恐惧。她开始害怕自己了,害怕每到一处就引发灾难的自己。 那些熟悉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被监禁。倭寇需要人来服侍,所以只放了长今和郑氏。例外的只有刑房,他加入了敌人的阵营,表示要为敌人卖命。他比倭寇还要心狠手辣。 “他们心情稍有不好,就会挥刀杀人,所以呢,你们必须做出可口的食物!” 非但不能给受伤士兵疗伤,还要为倭寇做饭做菜,想到如此无奈的处境,长今真是郁闷至极。 倭将根本就吃不下饭,开始以为是不合口味,没过多久就发现他患了重病。果然,他开始传唤岛上最高明的大夫,却没有一个大夫能活着回家。因为他们不但治不好倭将的病,竟连病名都不知道,所以被当场砍头。 没有大夫可叫,现在就连普通百姓也倒霉了。 “大事不好了!倭寇説如果再找不到大夫,他们就过一个时辰杀一个人!” 长今和郑氏一起呆在厨房里,刑房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 “一个时辰杀一个人?” “是啊,是这么説的,他们可是説到做到的。” “大夫现在都死光了,到哪儿去找啊?” “什么都死光了,不是还有一个吗……” 刑房越説越含糊,他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长今猛然间大声喊道。 “讨厌!” “现在不是你讨不讨厌的问题,他们可説了,一个时辰杀一个人?” “我不能给倭将治病!就算我愿意,可那人身为首长,他会同意我一个小小的医女给他治病吗?”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马上就咽气的人了,还会介意这些吗?” 刑房之所以恳求长今,却不是为村里人的性命着想,他想立个大功。长今心里沸腾着难以抑制的厌恶和敌意,她真想朝那张狰狞的面孔吐口唾沫。 “如果你誓死不从,那我也没办法……不过我想,他肯定会从最近的地方寻找祭物吧?” 刑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郑氏,郑氏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给你点儿时间,好好想想吧!” 长今握紧拳头瑟瑟发抖,真想杀死那个假装咳嗽着走出厨房的刑房。郑氏的眼神中夹杂着愤怒和恐怖,她表情复杂地望着长今。现在,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倭将的牙床肿得厉害,而且已经裂开,还流了很多血,皮肤到处青一块紫一块,关节充满了水气,脉搏跳动无力,身心疲劳。由此看来,他的病情已经扩散到肾脏。如果不及时治疗,早晚都要死于肾功能衰竭。 “这是船员们的常见病。” 刑房充当翻译。济州岛距离大马岛很近,岛上很多人都会讲日语。 “病名叫什么?” “坏血病引起的心力交瘁。在长期的航海过程中未能摄取足够的蔬菜和水果,从而患上了坏血病,耽搁日久便诱发了肾脏合并症。” “能治好吗?” “如果用陈皮或青皮、柿子叶治疗,坏血病迟早会好。现在的关键是治疗你的急性肾功能衰竭。” “我没时间在这儿耽搁,如果两天之内你还不能治好我,我就摘下你的脑袋!”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 倭将哈哈大笑,笑得腰都弯了。他突然停下笑声,狠狠地盯着长今,那目光威力无比,仿佛不用刀也能杀人。 “如果你拒绝为我治疗,我砍下你的头就行了。你以为我会拿性命跟你这个贱女人谈判吗?” “你砍吧!” “什么?” “很久以前我早就死过一回了,你以为我还怕死吗?” 倭将以他杀人的目光瞪着长今。本来让个女人给自己看病就已经够耻辱的了,他当然不愿以首长的身份与女婢谈判。 “好!你有什么条件就説吧……” “把船上那些人全部释放,不得伤他们一根汗毛!” “一个婢女想得倒不少!好!不过,如果两天之内你治不好我的病,不仅你,这座岛上所有两条腿的动物统统都要被带走,撕成肉片!” “所谓急性肾功能衰竭,就是排泄和调节功能低下,无法逐渐恢复。流向肾脏的血液被阻塞,尽管肾脏尚未发生病变,也会因尿量减少而引起血症。两三天过后排尿量会逐渐增加,但也只是暂时现象,不能説明肾功能已经恢复,在排尿量稳定之前,需要同时采取输液疗法。” “治不好就杀死你,你没必要讲这么多。” “虽然你杀害我的同胞,抢夺我们的土地,但是现在你成了我的病人。医生和病人之间如果不能交流,即使采取治疗,见效也不会很快。” 长今无所顾忌地説完要説的话,倭将似乎也觉得她説的有道理,不停地点头。 “那么,我先出去寻找针和药材。” 青皮和陈皮长今都曾经见过,但是柿子叶她就不敢肯定了。以前听説菠菜对治疗坏血病很好,可是菠菜是耐寒性强的作物,很难在济州栽培。她脑子里满是这种想法,正要出去,突然有个粗重的声音使得长今停了下来。 “你不是説你不怕死吗?那么你怕什么呢?” “……我害怕失去周围所有的人,只剩下我自己……” 好象就是这座岛,结果不是;好象是那座岛,结果也不是。海与天相接,任凭你怎么走,却依然走不到尽头。听説济州岛就在水平线那边,然而水平线总是悄悄地溜走,急得他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从釜山浦一路追随的海鸥还在头顶盘旋,令人眩晕。政浩心急如焚,不时低头俯视船舷。战船所过之处,黑黢黢的大海吐出白色的泡沫沸沸扬扬。 政浩多次上奏疏禀告长今的情况,但朝中没有人采取措施。最后,他也被调到汉城府任了个闲职,脱离了吴兼护的视线。汉城府负责汉阳地区的行政事务,是三法司之一,与刑曹、司宪府共同行使司法权。只是坐在汉城府文案前面管理户籍的事务,实在不适合政浩。 此时,庆尚道和全罗道一带倭寇频繁侵扰,这对政浩来説是一次难得的好机会。朝廷重新启用政浩,并任命他为讨捕军从事官,派往釜山浦。政浩动身离开汉阳时,关于今英蒙受圣恩被册封为从四品淑媛的消息正传得满城风雨。 政浩之所以愿意前往釜山浦,就是因为釜山距离济州不远。 自从釜山浦、乃而浦和盐浦三港允许日本人经商、居住以来,倭寇的数量如雨后春笋般剧增。负责交易和接待的朝廷渐渐难以控制倭寇的活动,为之痛恨不已。 本来只有60名日本人,到世宗末年却激增至000名。他们渐渐变得傲慢,并且肆意践踏朝廷规定。在镇压倭寇的过程中,倭寇与官吏之间的冲突频繁发生。中宗即位之后,开始对倭寇严加监视。1510年,命令对马岛主宗贞盛带领三浦倭人离开,同时全面监控日本船只。 三浦的倭人对此不满,发动了三浦倭乱。如果将从对马岛远征来的暴徒计算在内,总共有四五千人。他们攻陷乃而浦和釜山浦,击破了熊川防线。朝廷立即任命黄衡和柳耽年为庆尚左右道防御使,一举击溃了倭寇的进攻。三浦的日本人都被驱逐出去,朝鲜和日本之间的交易一度中断。 日本足利幕府三番五次要求重新建交,并签订了壬申条约,两年后开放了乃而浦。此时仍然附加了许多苛刻条件,比如日本人不得在三浦定居,限制贸易船岁遣船的数量等,日本人颇为不满。同年九月,中宗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对马岛主关于增加岁遣船数量的要求。 正式的贸易活动受到制约以后,倭寇们烧杀抢掠的气焰更为嚣张。政浩接受命令到釜山浦执行任务后,一直在寻找去济州岛的机会。他也只是想过去看看,确定她是否还活着。只要能亲眼看见她还活着,就算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面,政浩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想不到几天之前,政浩突然接到朝廷的命令,説济州岛形势危机,要求他前往济州岛观察动静。 船一刻不停地前进,而站在甲板上的政浩却急得直跺脚。相对于他们分别的时间来説,船的速度的确是太慢了。 船快靠岸时,天色已黑。趾高气昂地在码头上缓缓移动的分明是日本人,直觉告诉政浩,这里一定出事了。 “倭寇好像已经占领这座岛了。船先不要靠岸,就在附近漂一会儿,观察动静,看看倭寇把船停在哪里。看见烽火后立刻向这边会合,不得耽搁。还有,你们两个回去求援。我马上换便装,到济州监营里打探一下。” 政浩做完指示后,把手下士兵留在船上,独自跳入大海。去往监营的路上,耳闻目睹的情景比想象中更残忍,到处都是杀戮的痕迹,每个人都是失魂落魄的样子,村庄里很多地方都被火烧过。在狼狈不堪的废墟里,长今是否平安,政浩暗暗担忧。 政浩的心都要抽紧了,而长今的确是安然无恙。倭将病情有了好转的迹象,首先牙床不再出血,排尿量也逐渐趋于稳定。 “我会遵守约定,把俘虏全部释放!” 长今将信将疑,看来倭将还是打算遵守约定。长今终于松了口气,原来可是惴惴不安,万一倭将病好之后不释放俘虏那该怎么办呢。 “明天天一亮就出发,你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意思?” “你不是説我的病还没彻底好吗?” “那怎么样……” “你要跟我一起乘船离开。” 这可真是应了古人的话了: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不,应该説是一岛放出一岛拦。虽然暂时可以免去一死,可一旦被带到对马岛,她很快就会死在那里。同为朝鲜国土,济州岛尚且如此遥远,这次竟然要被带往比这儿更为遥远的倭寇的土地。 当天夜里,长今想了很多很多。有一会儿她想到了逃跑,但很快就放弃了。岛上所有的路都通向大海,要想逃跑也只能逃到龙宫里去。长今还想到了杀死倭将。想来想去,始终没有满意的办法。这时,她想到了自杀。 刚刚生出这个念头,长今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两件事,一是没能为韩尚宫洗脱罪名,二是政浩的面孔。 “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长今从怀里取出三色流苏飘带。失而复得之后,这条三色流苏飘带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即便是换衣服或者洗澡,她也会把它放在距离最近看得见的地方。曾经救治过的武士不是李正冕,也不是别人,而是政浩……他保存了很久,一定也很爱惜,所以才在那一天,那个令人心痛的别离的瞬间送给了自己。 那天她带着金鸡回宫,情况何等紧急,然而面对一个将死之人她仍然没有置之不理,而是到处奔波为他寻找草药。活下来的人和救人的人,彼此都认不出对方,却在重逢时彼此倾心,分享了离别的悲伤。无意中掉落的三色流苏飘带竟然奇迹般地回来,回到了主人身边,而今天它却让主人难过得想哭。 天色渐明,拂晓将至。既然父亲的遗物能够回到自己身边,那么早晚有一天,自己也可以重回故园。长今缓缓地整理起了随身物品。 倭寇的活动有些异常,而援军到达最快也要两天时间。如果倭寇已经出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他们掠夺百姓及监营里的财物肯定相当地多,説不定还会俘虏百姓做奴婢。却又不能因此就把烽火点燃,否则只能白白葬送了士兵的性命。 政浩正注视着观德亭的动静,突然发现远处山峰冒起了白色的烟雾。是烽火。可能是我军的作战信号。想到这里,政浩心里又泛起了希望之光。聚集起散布在岛内的官兵,説不定就能够夺回济州监营。 果然不出政浩所料。即便被敌军压制得没有喘息之机,却仍有一名士兵逃了出来,驾船赶到丽水,与全罗左道水军节度使营紧急派出的士兵一起,为夺回被抢走的村庄而一路进击到了济州监营。 当他们赶到监营的时候,却听到了长今被倭将带走的消息。政浩喘息未定,便赶紧点燃烽火,与士兵们一起追赶倭军。此时此刻,政浩只希望士兵们看到烽火能不顾一切地把敌船拦下。 到达码头时,手下士兵正与倭将带领的人马展开艰苦的战斗。看见这边人数越来越多,敌人开始向大海方向缓慢移动。海岸上早就停泊了一艘小木船,等候接应倭将。后面有艘大船已经起锚,随时准备扬帆远航。 眼看形势不妙,倭将翻身跳入大海。但他不是独自一人,他把刀架在长今的脖子上,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好象是谁敢靠近就把长今杀死的意思。政浩到达码头,倭将和长今乘坐的木船正要出发。政浩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长今离去,这样的傻事在海南码头有过一次已经足够了。 趁着倭将的视线停在前面士兵的身上,刷地一声,政浩向他射出一箭。正是梦中遗失的那支利箭。那箭准确无误地射穿了倭将的脖子,倭将挣扎着想把箭拔出来,却终于跌进了海里,浮在海面上。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墨绿色的海水。 “大人……真的……不是做梦吧?” 失魂落魄的长今得救了,她眼望政浩结结巴巴地説道。如果是梦,心脏不会跳得这么厉害。 “我答应过要等你,可我等不下去,只好先来了。” 长今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政浩怀里。 但是他们二人没能并肩回去。牧使和判官难以摆脱御倭不利的罪名,便把一切责任全都归咎于长今。长今被诬陷为给倭将治病,与倭寇串通一气,被押送到汉阳义禁府。 当时朝廷正被“走肖为王”事件闹得满城风雨,不得安宁。以赵光祖为首的新进士派与以洪景舟为代表的勋旧派之间,意见不和,相互倾轧,酿成了惨烈的悲剧。 登基十年以来,中宗受制于反正功臣和官僚的压力,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从前的戊午士祸和甲子士祸造成士林派惨遭杀害,儒学衰退,法纪为之丧乱不振,于是中宗大举启用曾遭排遣的新进士派。野心勃勃的理想主义者赵光祖就是在这个时候登场的,他主张实现以性理学为根本的理想政治,1518年从弘文馆长官副提调一跃而升为大司宪。破除迷信、实施乡约*(朝鲜时代乡村社会的自治法规——译者注)、设置贤良科*(朝鲜中宗时期由赵光祖提出的一种官吏选拔制度,为了选拔德才兼备的人才而进行的科举考试——译者注)等都是赵光祖的主意。 赵光祖只强调道家思想,凡是持异己思想的文人统统被他归为反动派。他把勋旧派当成异己彻底铲除,他还极力实行无视现实的激进政策,这一切都埋下了祸根。所谓走肖为王其实是勋旧派意识到危机之后,为了寻求自身出路而采取的最后防御,却也只是拙劣而卑鄙的自编自演剧。 其时,洪景舟的女儿已经成为中宗的后妃,洪景舟便唆使女儿蘸着蜂蜜在后山树叶上写下“走肖为王”四个字。虫子把树叶咬碎了,只剩下涂过蜂蜜的粘稠部位。大王看见这四个字后,对于赵光祖的恩宠也就逐渐褪色了。“走”和“肖”合起来就是“赵”,“走肖为王”的意思就是赵氏称王。 大王整天都为南衮、沈贞、洪景舟等勋旧派人士欲置赵光祖于死地的奏疏而苦恼,对于新进士派激进而排他的态度,大王也感愤怒,所以心里就更加复杂。既不能杀,又不能坐视不管,问题就出在这里。大王明知树叶事件是有人故意捏造的,所以赵光祖不能杀,但若置之不理,朝廷又将过于混乱。 就是在这个特殊而敏感的时期,长今再次被关进了义禁府。当时有两种截然对立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尽管俘虏的生命重要,但为倭将治病还是应该受到处罚;另一种意见认为长今帮助讨伐军扫荡了倭寇,理应得到奖励。政浩四处奔走,千方百计呼唤民心以广造舆论。 长今对于重回义禁府的恐惧和震惊远远超出了对死亡的恐惧,韩尚宫死在这里,父亲也死在这里,难道自己的命运也注定要终了于义禁府吗? 有关“走肖为王”事件的奏疏让大王疲惫至极,以至于只要是奏疏,他干脆扔到一边,看也不看。 “侵略济州岛的倭寇击退了吗?” 曾经镇压过三浦倭乱的中宗对倭寇事件格外关心。 “那么,是谁立下大功呢?” “闵政浩!” “闵政浩?应该重赏啊!” “殿下,击退倭寇事件中立下大功的闵政浩提交了奏疏。” 闵政浩的奏疏得到了大王的关注,起到关键作用的是长番内侍。政浩呈交奏疏后,始终不见反应,干脆找到长番内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説了一遍。政浩恳切地对他説,长今因为这件事被关进了义禁府,现在能救她的只有尚酝令监。政浩千叮咛万嘱咐,恳求长番内侍务必想方设法让大王注意自己的奏疏。 听説是奏疏,大王立刻皱紧了眉头,随即转换心情读了下去。 “岂有此理!为了拯救百姓而甘冒生命危险为倭将治病,非但得不到赏赐,反而被宣判为通敌之罪,太残忍了!通知义禁府立刻放人!” “长今!哎呀,长今啊!” 看见长今,德九兴奋地大叫起来。 “这些日子您还好吧?” “好什么好啊?自从你出事以后,我天天担心,没有一天好过。” “哎哟,哎哟,撒谎脸都不红,是谁好吃懒做,天天就知道偷酒喝了?” “你这婆娘!你以为我想喝啊?我心里着火似的,没法子才喝酒的,我心里上火!” “喝了酒就凉了吗?凉了吗?凉了吗?” 他们还像从前那样无休无止地吵闹,这时候长今才感觉自己真的回来了。从第一次跟随训育尚宫离开这里,走了那么远的路,如今终于又回来了。挣扎了那么久,苦苦煎熬了十几年,最终还是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现在是要去宫里呢,还是怎么样?你要是想付饭钱的话,就得多干活儿。” “你这个没人情味的婆娘。孩子吃了那么多苦好容易回来了,你也不想着给她补补身子,张嘴闭嘴就知道饭钱?” “主要不是説饭钱……我是想帮她想想生存之道。” “是谁説这里是娘家,你是娘家母亲了?” “哦,谁説不是了?娘家母亲就应该白给女儿吃饭吗?” 嘴上虽然这样説着,德九媳妇还是悄悄地撩起衣角擦了擦眼角。 两天以后的上午,内医院来了名医官。德九媳妇让长今蒸酒糟,她却没有心思,只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长今静静地坐在平板床上,望着落在酱缸上的阳光,德九进来説有人找她。 “他説是内医院的医官,内医院医官怎么会找你呢?” 长今的心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还以为是政浩来了呢,听到这话顿时就冷静下来。然而,当她看见安安静静站在大门外石墙下的男人时,刚刚平静的心又剧烈地跳了起来。 “大人!” 来人是郑云白。 “我听説了医女给倭将治好病的消息,很感兴趣,一打听才知道是你。这次又差点没死吧?唉,不管走到哪儿,你都要惹乱子,跟从前一模一样。” “大人可不像从前了。听説您已经官复原职,看来是戒酒了吧?” “让我戒酒?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呢!” “听您这么説,感觉您还跟从前一样,真是太高兴了!” 两人站在外面,轻轻地説着笑着。身穿医服的郑云白简直判若从前,更加苗条秀丽的长今身上散发出浓郁的女人气息。以前她像个孩子似的每天惹是生非,令人胆战心惊,而现在的她已经成长为目光深邃的成熟? ??人了。郑云白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觉难为情,于是他换了个话题。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还没想过……” “也不能结婚,只能到死做个处女鬼了!现在又有了奴婢的身份,你可真是五毒俱全,什么身份都有啊。” 长今苍白无力地笑了。就算云白不説,这也是渗透进骨子里的事实。 “……以你现在的身份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成为正式的奴婢……” 説到这里,云白停下来打量着长今,仿佛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话究竟对还是不对,等到他的思想矛盾平息下来,他所説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也更响亮。 “要么成为医女!” 第十五章 无花果 “您是説让我当医女?” 长今反问道,心里却浮现出长德説过的话来:再没有比奴婢和医女更卑贱的了。长德现在已经回到济州了吗?想起济州,所有发生在那里的事情就如巨浪般涌上长今的心头。 据説,瀛州山东边旌义县和西边大静县的县监全都安然无恙,而监营遭到劫掠的济州牧 使却获罪下狱。当然,判监也不可能幸免。如果长德没有回去,那她説不定仍然滞留在汉阳的某个地方。 “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医女不像宫女一样没有品级,所以你不喜欢?” 长今良久沉默,埋头思念长德,不料却被云白误以为是讨厌医女。然而无论如何,谁又喜欢贱人的身份呢。 “我听説医女又被称作药房妓生……” “世宗大王时期的素飞、世祖朝的蝶裳,她们可都是声名远播、流芳百世的医女啊。况且当今圣上也严禁医女从事有违本职的工作,目的就是要匡正早已沦丧不堪的医女风气。” 云白语气十分恳切,与平素大不相同。 长今心中一片混乱。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这让她害怕不已。其实,奴婢们必须放弃希望苟且偷生的命运也让她心怀恐惧。尽管长今从一开始就想学习救人的医术,而不是杀人的厨艺,然而成为正式医女的道路却是既漫长又艰险。如果説她还有什么不能失去,那也只有政浩了…… “怎么老是不説话呀?” “大人您为什么要让我做医女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你不进皇宫,又怎能揪出潜藏宫中的狐狸?” “……当上医女就能回宫吗?” “那就看你的了!” 听到“如果你不进皇宫,又怎能揪出潜藏宫中的狐狸”,长今精神为之一振。起先因为不能回宫而压抑下去的冤屈,现在又重新升腾在她的心间。 无辜的母亲和韩尚宫就那么蒙怨而死。现在看来,罪魁祸首必定另有其人,而且正是此人的陷害导致了母亲和韩尚宫的死亡。 长今如梦初醒。绝不能只在悲泣之中忘记了她们的冤屈! “请您为我指点迷津吧。” “你真的要做医女?” “怎么才能当上医女呢?” “医女可不是你想当就能当上的,需要从官婢之中遴选既年幼又健康的女子,所以不是你挑选医女,而是医女挑选你!” “那您为什么还要让我当医女?” “当医女数量不足时,每年都要从各司婢女中挑选一名进行补充。只要肯用心,办法总还是有的。再者説了,你拯救济州百姓的功劳不也可以得到朝廷的承认吗?” “可我曾经救过倭将,很多人都高声叫嚷説我必须接受惩罚。” “就连圣上都要给你赐赏。在我们朝鲜的天空下面,还有比这更高的声音吗?” 蓦地,云白哈哈大笑。好象只有这样的笑声,才称得上朝鲜天空下最高的声音。 最初,医女制度起因于铡刀般冷酷无情的《内外法》。为了拯救可能因不便接受诊脉和药剂治疗而死的后宫女眷,根据许道等济生院事*(济生院,设立于197年的医疗机关,主要职责是为贫民治病和保护弃婴,1459年并入惠民署——译者注)们的提议,医女制度才于太宗六年创设。当时从仓库和宫司所属的官婢中挑选出数十名童女,分别教给她们把脉和针灸等医术。 医女们的职责不外乎治疗各种妇科疾病,必要时也充当产婆的角色。特别是光靠服药难以奏效的疾病,以及浮肿、脓疮、牙疼等必须用手直接触摸身体的疾病的治疗,都交由医女来完成。此外,医女们还要承担判定宫女是否为处女的工作。 那些顽固的男人们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干这种事情的,所以在制度设立之初,只让身份卑贱的婢女来充当医女的差使。 世祖时代设立了《劝惩法》,对医女所学书籍每月进行查考,成绩优良的予以发放俸禄,成绩不合格的医女则被送往惠民局做婢女。 从世宗时代开始,选拔三到四名年幼而且才能出众的医女施行特别教育,其中最为出色的人被任命为训导官,专门负责医女教育。医女教育最初由济生院负责,后来并入惠民署。每年分两次给所有的医女发放俸米,以激发她们的热情。 为医女制度建构大致框架的人是成宗。此时医女被区分为内医、看病医、初学医三个等级,各司其责,各领其俸。成绩特别不好的初学医则被送回原处。 从《经国大典》编纂完成的1485年开始,朝廷挑选成绩特别优秀的三名医女每月发给薪俸。成绩不良者仍被送往由惠民局改成的惠民署做婢女,技艺精熟之后才能恢复为医女。 接触医学之前,医女们必须从《千字文》和《孝经》起步。另外,治病救人必须医德高尚,所以医女还要熟读《四书》,即《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四部经书,然后才能学习看病、助产、针灸等医术,并研究各种医学书籍。 到燕山君时期,原本固定下来的医女制度开始变质了。燕山君好色成性,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医女。通过采红骏使到全国各地征集美女和骏马,加速了医女的妓女化。正是从本时期开始,医女也被称为医妓,或药房妓生。医女不仅被要求在浓妆艳抹后参加各种宴饮场合,还要接受妓女培训、担任递送奢侈礼单的使者、每逢宫廷举行仪式时充当仪仗队,甚至还被委以传送赐死药的差事。 精通诗词又富才华,更兼有医术在身,所以医女作为妓女出现非常受欢迎。 当今圣上即位后,致力于纠正燕山君的弊政,严禁医女参加各种酒宴活动,尤其偏重于太后殿的疾病治疗与看护工作,并且严令医女专务职守。然而清水一旦变浑,再想净化是难上加难。医女们仍然被名目繁多的宴会场合呼来唤去,日益遭人鄙视,更加沦落为人尽可欺的贱民。 尽管事实如此,长今却仍然沉浸在能够重新回宫的希望之中。云白在内医院任职,这也让长今的希望多了几分把握。 “……大人您是什么时候回的内医院?” “不是内医院,而是典医监。前不久茶栽轩流行一种怪病,让我给治好了,现在他们叫我回去。想到这样还能多挣些酒钱,我就忍不住答应了。” 云白説得很平和,不过看样子他并不喜欢回到中枢机关,仿佛迈出这一步实在是出于无奈。尽管酒钱可以多挣,可是摆酒席玩乐的时间却大大减少了。 典医监属于三大医疗机关之一,与内医院、惠民署共同构成三医司。内医院专门为王室宗亲看病,而典医监负责医员选拔和药材筹措。国君赐药、种植药材、医学取才等医疗行政事务及医学教育也都是典医监的主要职责。 惠民署是为普通百姓治病的官厅,此外还设立了活人署,专门治疗传染病,也负责照顾无依无靠的病人,算是一种贫民救济机关。但在当时一切体制均以两班贵族为中心的情况下,平民百姓或穷人受益的医疗活动断无正常进行的道理。因此,越是贫穷的百姓,就越是倚赖于民间疗法或巫术的力量。 “比起御膻房来,这里的麻烦事会更多。怎么样,还想去吗?” 刚才还百般劝説的云白,等到长今表示愿意了,他却又隐隐担忧起来。 “反正只要活着就摆脱不了贱人的身份,既然这样,还不如做点治病救人的事呢。” “不错!普通奴婢还可以风流,可以结婚,可是你的命运竟然连她们都不如!” 虽然决心已定,但是听完云白这么説,长今还是有些难过。只因一时口舌之误,结果害得父亲丧命,母亲被捕,都是因为没能忍受被人指斥为贱民的愤怒。还是原来的自己,现在却连做贱民都不够资格,不得不选择做一个被人当作妓女的医女。 “如果説女人如花,花谢之后还有丈夫和孩子做自己的绿叶,而你呢,你的绿叶又是什么呢?” 难道长德的诘问早就在冥冥之中预示了长今当医女的结局。 回首从前,长今却是从来也没有开过花,如果非要以树做比,那也只能是无花果。然而无花果树也开花,只不过是花朵钻进了果实。所以无花果还有另外的名字,叫作隐花果。看不见华采艳丽的花儿,反而钻进果实中,连花瓣都变成了养分。无花果树开花但不炫耀,只是静静地化作果实…… 现在,长今决定成为无花果。 一道回家了。尽管也有为数不多的出宫休假,可惜每次都不凑巧,自从一道下巴上长出胡子之后,长今还是第一次跟他见面。 “长今啊,我们终于又聚到一起了,就好象回到了从前,那时候你还没有进宫,我们整天都在一块儿。” “对啊,谁説不是呢。” 曾经跟父亲一起偷酒喝的鼻涕虫一道,如今也成了威风凛凛的内禁卫士兵了。 提起内禁卫,首先浮现在长今眼前的是政浩,然后是自己去送熟果的内禁卫执务室,菜地对面宽阔的训练场,以及曾经借过书的印书馆…… 现在,那些长今再也无法回去的风景里又加上了一道的身影。 “听説你要当医女?” “嗯,也许吧。” “很好呀,长今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医女的。你料理的食物一会儿就吃完了,什么也没剩下,相比之下,为病人缓解痛苦的医女要好得多。” “什么好不好的,有没有看见你爹?” 德九媳妇走下台阶,咧开喉咙大声嚷嚷,看来德九这次又偷酒糟了。 “这个冤家,趁我不注意又去碰红蚁酒。就知道吃,干活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找不着。” 在德九媳妇气喘吁吁的叫骂声里,长今和一道面面相觑,吃吃地笑了。如果説有什么从过去到现在始终不曾改变,那就是德九媳妇永不疲倦的絮叨了。 “笑什么?觉得你娘可笑是吧?败家子,你娘我有那么好笑吗?” “我什么时候觉得母亲可笑了,干吗这么説呀?” 尽管德九媳妇十分不快,可一道还是忍俊不禁。一道像他父亲,虽説有时候是平淡了些,却终归是个不会害人的善良青年。 长今反复端详一道的脸庞。也许只有消除了贪欲的人,才会拥有这样清纯明快的神情吧。 “这个蠢货,大白天就偷酒喝,也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长今呀!你到莫介家的妓院去把酒钱要回来!” “娘,我去吧!” “臭小子,谁让你去了?” “谁去不一样啊?只要把酒钱要回来不就行了!” “讨厌!酒钱一到手,还不得让你先花光了?” “怎么会呢?我去去就回,请您相信我!” “哎哟,臭小子!想让我相信你们姓姜的,除非世上的人都死光了!” “不管怎么説,怎么能叫一个姑娘家去妓院呢?再説长今还要学习医术呢。” “学什么医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帮我干点活儿,比什么都强。” “反正我很快就会把酒钱要回来,娘你还是快去找我爹吧。” 一道眨眼间就消失得没了踪影,院子里只剩下懒洋洋的春晖和尴尬的沉默。 看着德九媳妇难为情的样子,长今悄悄起身走开,来到了屋后的菜园子。与酒坊一径之隔有一片平缓的土地,开垦出来就成了现在的菜园子。近来,除了钻研医术,长今把所有的功夫都用于侍弄这块菜地了。 前天刚刚下过一场春雨,一夜之间蔬菜全都变绿了。桔梗地里的艾蒿早已经绿得不可收拾,用不了多久,这里恐怕就要变成艾蒿田了。最可恶的还是艾蒿根,只一天不管,它们就会以顽强的生命力占据整片菜地。 韭菜苗也多得不可思议。韭苗一多,所以隔一定时间必须间苗。柔软部分可供食用,鳞茎有健胃整肠之功效,也可用于烧伤,总之,这是一种可以充分利用的多年生草本植物。 生菜刚刚间过不久,却又勤奋地长出了柔软的嫩叶。生菜包饭几乎撑破了德九一家三口的腮帮子,饭后他们美美地睡了个午觉,这才不过是前两天的事。生菜具有镇痛和催眠的功效,多吃有助于睡眠。 开紫花的宝盖草是一种治疗吐血和止鼻血的药材,与水芹、荠菜、鼠麴草、赛繁缕、芜菁、萝卜一起,并称为春七草。还有菘菜……本来还担心芒种之前播种是不是有点早,不料浅黄色的嫩叶已经急不可待地爬满了褶子。若是用来做成菘菜煎饼,足够四口人吃了。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它也是满目葱翠,不会枯萎,之所以叫它菘菜,取的就是松树四季常青的意思。所谓百菜不如白菜,就是説哪怕一百种蔬菜也比不上白色的蔬菜。如果整个春天都吃菘菜,就不用担心冬天会患伤风感冒了。 仔细想来,自己和菘菜还挺有缘分。离开茶栽轩还为云白做过菘菜煎饼;丢失了面粉却仍然平安举行了内人仪式,也是多亏了菘菜饺子;冒着生命危险为大明使臣做菘菜包饭…… 长今沉浸在纷乱的思绪里,用抓过泥土的手怔怔地摘下一片菘菜叶,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口中顿时充满了略带泥土腥味的清香。 “长今!长今!” 酒坊前面的德九媳妇上气不接下气地招呼长今。蹲在地上的长今猛然起身,却感觉一阵轻微的眩晕涌过头顶。 “长今啊,有人来找你。” 身穿青色团领服的男人分明就是政浩!他一定是发现长今了,正朝这边快步跑来,长今将一切看在眼里,手上却拼命地采着菘菜叶。 “徐内人!” 徐内人?如今这称呼已经不合时宜了。政浩和长今,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着。应该有人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呀。 “我以为您还在釜山浦呢……” “已经复职为内禁卫了。” “祝贺您!” “釜山浦太远了,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回来。后来终于因为扫荡倭寇有功,殿下听取了我恳切的请求。” 长今觉得自己没脸面对政浩。现在的她甚至连贱民都不如,却一心想要成为药房妓生。现在应该放弃他了。多么残酷的缘分啊,从来不曾尽情拥有哪怕一瞬间的缘分…… “大人,我正在学习医术。” “真的吗?我已经猜到了。当初倭将的病叫所有的济州医官都束手无策,最后还不是靠你的手艺给治好了。” “那只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是我运气好。现在我想真正学习医术。” “据説接受教育之后还能到地方上当医官,如果成绩突出还可以成为训导官负责教育事务呢。” “我……我想成为内医院的医女。” “内医院医女?你是説你要重新入宫?” “是的。” 政浩缄口无语,沉思良久。他有点茫然若失,看来是不理解长今想要回宫的本意。长今看着政浩的样子,只觉得鼻头一阵发酸。 “你知道内医院是多么险恶的地方吗?” “我知道。” “如果病情危急,或者出现死人的情况,你会经历巨大的痛苦,甚至流放边疆也不是不可能的。万一国君驾崩,负责治疗的内医院医官恐怕都难免一死。” “区区一介医女又怎能直接承担王室的医疗呢?您不必过于担心。” “我所担心的还不止这些,医官们……危险万千……” 政浩非常激动,説话也结巴起来。他凝视长今的脸,长长地吁了口气,终于还是别过头去,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心情郁闷的时候,微风轻拂,连额头都感到有些痒苏苏的。菜地里的蔬菜们在微风中窃窃私语,站在其间的政浩和长今却无话可説了。 事实上,内医院里的确是风波频仍。为王室贵胄看病诊疗,即便病有好转,医官也常常遭受责难和非议。国君自己的疾病有了起色时,常常会想到赏赐医官以品阶和官职,然而反对声浪此起彼伏,浑似骤雨倾盆。这是平日里蔑视医官为异己杂类的臣僚们在积极劝阻国君的缘故。即使发生了很微不足道的问题,也必定受到严厉的处罚。 因此,明哲保身的医官也为数不少。越是胆小怕事的人,越发容易变得凶狠恶毒,医官之间也经常相互诽谤相互诬陷,这都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防御本能。然而他们之所以对高官显爵丝毫没有贪恋,其真正原因还是金钱。内医院里的工作自不必説,单是被委以审药之职前往采购药材,他们便有机会与商人相互勾结,狼狈为奸,发财致富忙得不亦乐乎。另外,随行出使中国的时候,医官们还可以通过秘密交易大量积累财富。只要别惹着两班贵族们,他们根本没有必要绞尽脑汁去抬高什么身份地位。 这样看来,政浩的担心也并非杞人忧天,因为他比谁都了解长今的秉性。一个坚持信念的医女,决不可能在污浊的内医院里过上太太平平的生活。向来纯真无邪的长今的眼睛里闪过某种前所未有的东西,那是怨恨!政浩不由得更心疼了。 长今蹲下身去,继续去拨弄开纷乱的韭菜叶,她究竟知不知道政浩正为她忧心似焚啊!比起修长的脖子和纤细的腰肢,她的手指粗大得让人吃惊。十年御膳房生涯,春夏秋冬不避 寒暑地把手泡在水里,慢慢地就成了这副模样。现在,她又想用这双手去触摸病人的患处。 “如果你真想当医女,就请先为我治病吧!” 长今抬起晶莹的目光望着政浩。 “您哪里不舒服吗?” “是的。” “可我现在还不是医女,就算是医女也只能为女人看病。您还是快找医官看看吧。” “其实没必要把脉。你听我説説症状,给我开个药方就行了。” 长今轻轻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她好象很没有信心,准备一字不落地认真听政浩説话。 “就是这里,好象钻进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也压不住,抹又抹不掉,我想干脆剜掉算了,可是一这么想,就会疼得受不了……” 政浩用手指着胸口,説得非常平淡。长今则紧蹙双眉,听得认认真真。 “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这些症状的?” “这个嘛,好象是从看见一个包饺子的女人开始。” “包饺子的女人?” “就是这个女人曾经亲手包好饺子,送给偷过她面粉的女仆的母亲。” 长今眼中立刻盈满了哀戚,如同坍塌一般跌坐在地上,又抚弄起了韭菜叶。政浩相对而立,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 “为什么不给我下诊断呢?” “我无话可説。” “好吧,那我就给自己做个诊断,你想听听吗?” “大人!” “如果这只是我单方的意愿……那一定是相思病。” “请剜掉它吧!” 长今毫不犹豫地大声喊道。无比决绝的语气让政浩顿感受伤,继而怒气冲冲地吼道。 “难道人心也可以轻易剜掉吗?” “我曾经读过一本医书,上面只记载着巫术治疗的事例。讲的是在中国的某个小部落,巫师用树叶为患有相思病的青年轻抚头部,结果治好了相思病。不是心,而是头。由此可见,对于他人的思念并非产生于心灵,而是头脑。所以能够剜掉。” “果真如此,就请为我治病吧。管它头脑也好,心灵也好,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请你务必为我治好,否则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政浩有些慌不择言了。长久以来的心痛究竟有多么深重啊,竟然让一个如此温顺的人也变得这样蛮不讲理。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大人的情谊我也只能心领了。其实不论现在,还是与大人初次相见的从前,我都只是大王的女人。我学会了既不把心交给别人,也不能接受别人的心。” “可现在你不是已经摆脱宫女的身份了吗!” “一个女人一旦成为宫女,那就只能终生侍奉大王一人,哪怕是被逐出宫外。何况我现在还只是个卑微的奴婢呢。” “就为这个?你将我断然拒绝的原因就是身份?” “难道这还不够吗?从一开始就横亘在大人和我之间的不就是身份吗?” 长今激动不已,索性把所有压抑已久的心里话通通倾倒出来。政浩仿佛早有准备,紧接着説道。 “听你这么説,我非常高兴。还好,原来并不是我单方面的相思。可是你还担心什么呢?我来的时候,已经决定舍弃一切了。” “舍弃一切?” “除了这颗心,我宁愿舍弃我拥有的一切!” 听政浩这么説,长今突然想起了父亲和母亲。父母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这样缱绻欲绝吗。尽管不能知道他们当时的心情,但可以肯定他们是幸福的,因为终于找到了只为两人所拥有的地方。 如果跟他在一起,即使躺在铺在冰上的苇席上面,恐怕也不会感到寒冷吧?然而政浩毕竟不是父亲。父亲是个可以舍弃所有的人,在遇上母亲之前,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了…… 与父亲相比,需要政浩去割舍去放弃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长今之所以不能接受政浩的心,理由也正在于此。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医女了,而大人和我是道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真是闷死我了。不要光想着让我回心转意,你就不能改变想法?” “如果大人肯回心转意,一切平安无事,如果是我改变主意,一切都会千难万难。所以説,只有大人您改变主意才是正确的。” “这决不可能!” “大人!” “好吧。如果真是这样,这个问题不妨留到以后再做决定。不过我还是请你收回回宫的想法。” “可我有难言的苦衷啊。” “那就在这里説吧。如果説是因为治病救人,可宫外的病人多如牛毛,难道不比宫廷里面多得多吗?” “到此为止,您请回吧!” 长今毅然决然,全然不顾政浩深情的诉求。尽管内心早已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然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地理解自己的处境。 “您给予我的恩惠我配不上,但我还是至死不忘。这个也请您一起带走吧。” 长今掏出来的东西是三色流苏飘带。政浩悲伤而绝望地盯住长今,仿佛一头被捕获的野兽。 “这好象不是我的东西。” 长今希望政浩能够珍藏此物。这是父亲的遗物,也是为了救他而丢失的姻缘之线,济州岛上悲伤落寞的生活,就是因为有了它才得以支撑下来。想到三色流苏飘带能为政浩所有,或许也是一种安慰。 长今似丢似甩地把飘带递给政浩,然后转身就走。政浩则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从后边追上来,一把抓住了长今的手腕。 “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 “请您放手!” “只要你肯答应不再回宫,我就放手。” “大人!” “把手放开!” 随着一声炸雷般的怒喝,气喘吁吁的一道正虎视眈眈地盯住政浩。看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真不知道这张善良的脸孔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深刻的愤怒和怨恨。政浩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仍然不肯松开长今的手。 “还不赶快给我放手!”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最好少管闲事!”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良家妇女,该当何罪?” “污蔑两班贵族又该当何罪,你知不知道?” 两个男人面带前所未有的凶恶表情,咆哮着,对峙着,看来谁都不肯善罢甘休。 长今向政浩百般恳求。 “我不希望您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求求您,快回去吧!” 即便如此,政浩还是不肯松开,长今只好用力挣脱政浩的手,转身跑开了。一阵五脏六腑轰然塌陷的感觉袭击了长今。这时候一道上前一步,拉起长今就走,直到越过菜地消失在酒坊中,长今一次也没有回头。 当年在海南码头,政浩曾经发誓今生今世再不错过长今,然而这次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当时是无能为力,只能把她送走,而如今却是遭到了长今断然的拒绝。 长今离开的地方,无人打理的韭菜叶在风中摇摆。政浩感觉自己就像这韭菜叶一样被人遗弃了,他久久不愿离去,隐隐地盼望着长今的身影还会出现在眼前。 在长今蹲坐过的地方政浩单膝跪地,他挖开泥土,把长今间出的韭菜苗重新种回到地里。直到再也无事可做,长今还是没有出现。 夏天到来时,在典医监从六品主簿郑云白的推荐下,长今进入惠民署接受医女教育。 在正式的医学学习之前,必须首先精通《千字文》和《孝经》,对长今来説,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了,学习《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时候也是一样。正当年幼的学员们为《四书》忙活得焦头烂额时,长今却把云白当成自己的私人教师,暗暗地熟悉了把脉和针灸。 夜里,长今舍不得时间睡觉,苦心钻研《铜人经》和《乡药济生集成方》等各种医学典籍。特别是长今把金希善完成于成宗大王元年的《乡药济生集成方》全集三十卷统统读完,真让云白为之连连咂舌,惊叹不已。该书共收录疾病症状三百三十八种,搜集整理处方达两千八百零三种之多,并在概括流传至今的医疗知识之后,将各种疾病分门别类,分别提出了处方。长今将所有内容全部背诵在心,一字不落。 管辖朝鲜首都汉城的官厅是汉城府,共分东、西、南、北、中五部,五部又细分为五十二坊。部相当于今天的区,坊相当于今天的洞。 惠民署位于南部大平坊(大平坊,今天的乙支路),与之相对,典医监则位于中部的坚平坊(坚平坊,今天的坚志洞)。从惠民署到典医监,中间需要翻过一座低矮的小山丘。每当阳光照射时,铺满黄土的山丘就会披上一层古铜色,所以又被称作仇里介,即铜丘。 翻过铜丘向典医监走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景福宫的殿阁。每当此时,长今总盼望重返王宫的日子早些来到,也好安慰自己苦心钻研医术的辛劳。 内医院女医又称内局女医,平常定员只有十二名,比起定员七十人的惠民署来,对于女医的要求更为严格。长今强烈希望自己被分配到内医院。 内医院位于仁政殿西侧,仅从位置上就能看出它与宫外的惠民署有着明显的差别。从前还在御膳房的时候,长今从来没有奢望通往后院小路上的这座引人入胜的内医院建筑会跟自己的人生结下不解之缘。 “夫人者,鼻仰天气,五谷入口以纳地气,此天地二气通人体,杂糅变化以为精气。精神为阳,**为阴,中气循环其中者,无拘无束,无阻无碍。经络为之通衢,若有阻塞,则变生疾病。夫经络者,网罗密布于周身脏腑。由此上溯,病因在焉。发幽探微,按穴施术,则气血通矣,病亦谐矣,是为针。” 起先,云白只是讲解针法治病的原理,绝少涉及实际的下针法。至于把脉和灸法也是同样,与理论相比,长今更想早日学到实用技术,为此焦心不已。 这样过去了一个来月,长今急不可耐,便再三催促云白。 “如果仅仅是理论,我自己也可以慢慢体会。我想学习能为患者治疗的针灸术。” “理论可以自己体会?” “是的。难道不可以通过读书学吗?” “是吗?你先回去学学诊脉,然后再来找我。” 看来云白准备教授长今如何把脉了。于是,长今遍览《脉经》、《纂图脉诀》等相关医术,然后来找云白。 “大人,诊脉我已经掌握了。” “哦,是吗?那你再回去读读有关本草的书。” 所谓本草,就是以草本树皮为根本的天然药材,其数量多达数千种,单是用于实际处方的本草就有两三百种之多。长今掌握了其中最为常用的百种左右。 “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学过本草了。” “很好,现在应该学习针灸了吧。” 遵照云白的指示,长今很快就背诵了素有针灸经典之称的《黄帝内经。灵枢篇》的“九针十二原篇”。 “大人,您説的针灸我也学完了。” “是吗?那你能説説针的种类吗?” “是。针共有九种,分别为镵针、员针、鍉针、锋针、鈹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大针。” “那你接着説説什么是毫针。” “毫针,长一寸六分,针尖细如蚊唇,扎针时可轻易进入体内,长时间留针于穴位,能够消除鼻炎等症状。” “我的问题你都背得滚瓜烂熟了?看来还真是下过一番功夫。” “那您现在教我针灸术吗?” “所有的理论你都已经学会了,我也没什么好教给你的了。你就直接在我身上下针吧。” “大人,您哪里不舒服吗……”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在济州岛,长今曾经给人看过病,也试着下过针,然而当时只是迫于无奈,并非实际运用所学知识,更不能説对针灸已经了然于胸。 长德只是个精通药材的医女,更何况她也只教给长今些皮毛,便去了汉阳。 长今嗫嚅良久,云白伸出了左臂。 “下针的顺序你总该知道吧!” “是的。首先把脉,再寻找合适的穴位,最后取穴下针。” “看来你已经很清楚了。那么所谓把脉切的又是什么部位啊?” “一般来説都是手腕内侧靠近拇指的桡骨动脉,也可以是总颈动脉、浅侧头动脉、颜面动脉、肱动脉、股动脉、腘动脉、正褙动脉等等。另外,因为幼儿的手腕部位脉象较弱,可以通过太阳穴测定。” “诊脉过程中都考察些什么呢?” “考察脉搏跳动的次数、强弱、迟速及规则与否等,并通过以上脉象诊断五脏六腑的虚实。” “好,回答得很流畅。我再问你,到底怎么来把脉呢?” “以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手指的指尖,整齐地按在手腕的左右脉动部位,依次增加和减小指尖的力度来观察脉象。” “很好。那么脉象都有哪几种,你也都知道吧?” “通常有浮、沉、迟、数、虚、实、滑、涩、长、短、洪、微、紧、缓、软、细、伏、散等多种,此外还有许多种脉象。” “好,现在就开始取穴吧。” 长今只是瞟了一眼云白的神色,就拉过椅子坐下了? ?现在,长今显得很没有自信,大不如刚才晓畅无碍的回答。 “干吗这么慢腾腾的呀?” “大人,真的要按我的判断治疗吗?” “真麻烦,非得让我説两遍吗?” 长今让云白不耐烦的语气吓得身子一震,下意识地把手伸了过去。果然,长今感觉到云白跳动的脉搏。据説,所有内脏器官的生机状况都凝结于脉象之中,包含着肝脏的力量、胰脏的力量,肺的力量也在其中。 仔细把完了左右两侧的桡骨动脉,长今感觉云白肝脏的力量较弱,应该是过量饮酒引起了炎症。长今判断云白肝功能弱化,便决定以针灸调节经络,疏通堵塞的气血。 看样子,云白是打算把全身都交付给长今了,他只是注视着长今的动作。不论是把脉、选针,还是取穴,云白全然不露声色。直到长今取穴完毕,云白才磨磨蹭蹭地换了个姿势,重新坐好。 “打算怎么下药啊?” “是。我正在考虑是不是配合使用解酒清肝汤,既解酒毒,又能保养肝脏。” “好的,往后你不用来这里了。” 云白漫不经心地説着,并将长今插在自己身上的针粗暴地拔了出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不来亦可,就是这个意思。” “大人的话我不能理解。我才刚刚开始学习,您怎么会没的教我呢?” “俗话説得好,人看从小,马看蹄爪。” “大人是説我没有成为医女的资质。” “大言不惭説什么自己看书就能学会,我今天随便考你一下,你可真行啊!连把脉都不懂也敢捧着针筒招摇过市吗?” “可我都是按照大人您的吩咐……” “那好,真要是听我的那也行,以后不用再来这里了!” 最后抛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云白猛地起身离开了。长今在稀里糊涂中挨了当头棒喝,只觉得后脑勺火辣辣的,她苦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耳朵垂儿阵阵发热。长今郁闷之极,却是怎么也想不通到底哪儿招惹了云白。莫名其妙地剩下自己在那里,长今真是狼狈不堪。 上课结束之后,长今总是自然而然地朝典医监走去,然而每次都过不了铜丘,便又原路折回了。请求云白原谅倒也不难,难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又怎么冒冒失失地去认错呢,否则只会引来更为严厉的斥责。 想起云白竟是这么讨厌自己,长今哪里还有看书的兴致啊。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索然无味,长今无所事事了,只有暮夏时节的艾草在节节长高。若不是这样粗率迅速的生长,又怎能 被称作艾草呢。 趁着菜地还没荒芜,长今想去拾掇一番,便拿起锄头出去了,恰好一道进来,两人迎面碰了个正着。 “去哪儿?” “嗯,去菜地呀。” “大热天的,去那儿干什么呀。别去了,你坐这儿。” 一道拉着长今坐到院子里的木头板床上,认真地端详着长今的脸庞。 “最近你瘦了好多。是不是读书很辛苦啊?” “嗯,可能是天太热了吧。” “还説什么学医救人呢,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能救谁啊。依我看呀,应该吃药的不是别人,而是你。你真应该吃贴补药了。” “不是的!什么补药不补药的……” 一听一道説到补药,长今心虚胆怯,立刻就跳了起来。不料一道也不是説説就算了的,没过几天,他果然就买回了补药。 “本来是想问问你的,又怕你嫌我罗嗦,所以我就直接去找了个医术高明的大夫,给你抓了贴药。” “瞎忙活。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真的没事,你还是拿给大婶去吧。” “学医的人竟然説出这么外行的话。我抓的补药只适合你的身体,给我娘吃能有效吗?” “适合我的身体?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体怎么样?” “我当然不知道啦。大夫这也问,那也问,害得我回答了半天。” “大夫都问什么了?” “唉,别提了。那可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了,弄得我浑身直冒冷汗呢。什么个头高低呀,长脸圆脸呀,手脚长短呀,下身结不结实呀,出汗多不多呀,还有消化好不好呀……你小的时候不是经常像男孩子那样卷起裙子来玩吗?幸亏当时我偷偷看过你的小腿,要不然我怎么能知道女孩子家的下身怎么样呢?哎哟,简直是什么都打听!” 大夫询问消化正常与否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为什么还要追问身体构造之类的呢,长今不得而知。无需把脉,只听听容貌长相如何就可以开药,真是闻所未闻。这时候又不能去问云白,长今的心里越发郁闷了。 一道把所有的热情统统倾注在煎药上,先用旺火煮沸,再转移到文火上慢慢煎熬,一天到晚,寸步不离,挨了母亲的责骂,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心思全在扇子上了。 “娘!药效灵不灵,就看诚不诚。万一弄不好,那可多危险啊!” 如果嫌母亲唠叨时间长了,一道就拿这句话搪塞,心里只惦记着药效会不会减弱。 “我不是跟你説过了吗,把补药给大婶吃。” “不行,不行!如果把补药给娘吃,我爹还不更遭殃啊。” 长今越来越不好意思,责怪了他几湖,可是一道还是自顾自説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废话。 “大叔怎么啦?” “我娘现在还没进补呢,就已经浑身是劲了,这要是吃了补药,哼!” 长今怒目而视,一道依旧微笑不止。 “大夫説了,药,贵在真诚。开方者的真诚,煎药者的真诚,病人坚信服完药病情就会好转的真诚……如果这三种真诚不能融合搭配,就算天下名医的方子都没用。这就是药!” 説者无心,听者有意,长今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鹿古和水月兄妹的传説。 按照一个和尚的药方,兄妹二人采来了九十九种草药给病重的母亲服下,却在采摘最后一种草药五加皮的时候,不幸掉落悬崖摔死了。 听故事的时候,长今曾经问道。 “可是那位母亲呢,她不是已经服用了九十九种草药吗,难道会因为最后一种草药五加皮没吃而去世吗?” 长德説,传説之中没提后面的结果,要是想知道你就自己去猜吧。然而后来的事情纷纷扰扰,长今也就渐渐淡忘了。 “应该活下来了吧。” 看着扇扇子的一道,长今梦呓似的自言自语。 “什么?” “我是説水月和鹿古的母亲,她肯定活下来了。” “我説你身体虚弱吧,恐怕还很严重呢。大白天的睁着眼睛説梦话……” 一道很响亮地连连咂舌,满脸担忧地看着长今。然而,长今的脑海里早已经充满了另外的想法。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药都好了,你去哪儿啊?” “回来再吃!” 一道叫喊着追出来,长今已经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在去找云白的路上,有关五加皮的想法挥之不去。尽管遗落了和尚药方里的最后一味草药,但是兄妹二人的母亲还是可以痊愈的。在寻找九十九种草药的过程中,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虔诚比什么都重要。九十九种草药,再加上最后一种名为真诚的药材,鹿古和水月兄妹其实已经凑足了百草。当典医监的瓦房屋顶映入眼帘时,长今还是胆怯了。如果连云白都对她置之不理,那长今真是无处可去了。所以不管他怎么呵斥痛骂,都要心甘情愿地接受。 开门之前,长今首先连做几次深呼吸。典医监的房屋是王宫与民宅之间的折中样式,今天显得格外庞大而坚固。只要云白能够再次接纳自己,哪怕是对着典医监的圆柱跪拜磕头呢,长今也是心甘情愿。 一把小铡刀放在面前,云白正坐在地上切药。 “大人!我错了,请原谅我吧。” “……” “是我太贪心了,一心只求速成,忽略了诚心。” 虽然没有应答,但也没有当即受到责骂,长今心里已经很庆幸了。 云白把切得又细又小的药材放到药秤上,开始秤重量了。他仔细观察着刻在药秤上的刻度,一派小心,确保分毫不差。 也许是忘记了説话,也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长今的存在,云白只是心平气和地称药。这就是那个晴天白日也酒气熏天的人吗,这就是那个把菜地当成热炕头倒下便睡的人吗?长今跪得双膝麻木,几乎要痉挛了,却也只能咬紧牙关硬挺着,虔诚地等待云白开口。 当云白终于张开金口,长今的双腿也已经麻痹得失去了知觉。 “一个合格的医生,望、闻、问、切四者缺一不可,哪样都不能疏忽。观察病人的气色,直接听取病情,详细询问各种情况,然后才能把脉。而你呢,只依靠从书上死记硬背得来的粗浅知识,就把望、闻、问三个步骤都给省略了。” 现在,云白把已经秤好的药材放到大小均等的朝鲜土纸上。这些药材包括槭叶草、榆根皮、仙鹤草、灵芝、龙葵、天参等成分,应该是用于治疗肠胃疾病的。 “书籍上面记载的东西终归是他人的经验。一味相信他人的经验,恐怕就连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毛病都治不了。就算望、闻、问、切一样不落,可根据病人的状态和体质,处方仍有数十种之多。你把这些都忘了。” 长今无地自容,哪里还敢抬起头来。以前以为理论通过书籍便可以掌握,所以一心催促云白传授秘方,现在想来,真是又惭愧又愚蠢。 “你认为人为什么会生病?” “这个嘛……説上説,病人大致分两种,一种是精气不足,一种是精气过盛。” “説详细些。” “前者称为虚症,后者称为实症。具体到治疗也有所不同,虚症要补,采取的是激发气血的方法,而实症要泻,以便排除体内淤积的恶气。” “不错!不过,这还并非全部。即使是相同的病,对于有些人有效的药却不一定适合另外的人,有时甚至还有害。就拿吃饭来説吧,同样的饭有的人吃了可能起风疹,而有的人吃了可能安然无恙。至于究竟是为什么,我到现在也拿不准,人天生就有五脏六腑的虚实之分,根据虚实不同,病情的发展也就相应地有所区别。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 “您的意思是説,即使得了相同的病,也要根据原因和病情不同而开不同的处方,是这样吗?” “对。人的身体各种各样、千差万别,必须根据天生特性的不同,与自然相疏通。所谓的治愈疾病,其实就是打通人体内部被堵塞的与自然的疏通之路。” “可是大人,五脏六腑的虚实因人而异,我们怎么加以判断,并进行准确的治疗呢?” “这个道理我也説不上来,将来你自己去领悟吧。” 长今大吃一惊,立刻抬起头来。难道他相信自己还有成为医女的可能?仿佛拔过罐子一般,一股滚烫的暖流在长今的心里翻涌。 “与医术相关的理论搀杂着各种假説臆断,孰是孰非还很难説得清楚,只能依据病人的病情好转与否来做出判断,并且也只能在治疗大量病人的基础上积累经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条路太遥远了,简直看不见尽头啊。” “只能靠领悟了。” “领悟?” “从经验中悟出神妙之理!” “太难了。听完大人的一席话,我更没有信心了。” “必须从你心中清除掉困扰你的怨恨。” 云白分出二十服药材,这才正视长今,继续説道。 “我之所以告诉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的是激发你的**和热情。但是,如果你眼里只有憎恶和仇恨,恐怕不等抓到她们,你就先被她们抓去了。” “大人哪里是让我当医女啊,分明是让我当仙女嘛。” 听完这话,云白哈哈大笑。 “憎恨可恨之人,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医女,那就必须超越这一切。不错,我就是让你成为神仙!” “您这简直是念咒啊,太过分了吧。” “人如果太执著于某种情感,往往会引起命运和健康的变化。愤怒和憎恶日积月累,首先会伤害肝脏,接着可能引起脾脏和胃肠的疾病。因为五脏六腑既是各自独立的生命体,也相互作用,互为影响。与人恩德也即与己恩德,也是同样的道理。” “与人恩德已经不容易了,何况是自己憎恨的人呢,岂不是难上加难吗?” “要是容易的话,那狗啊牛啊不都能做到了吗?正因为难上加难,所以才让你去做啊。并且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 云白説得轻松,长今听得哽咽难言。终于,云白愿意接纳自己为弟子了,就像学习料理时那样,有幸碰上了举世无双的卓越的老师。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现在也就只有云白了。想到这里,长今忽然又觉得不安,凡是对自己好的人,无不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长今决定从现在开始,尽量不见云白,因为越是值得珍惜的人,就越应该真心爱护,并且只有珍之重之,才能够长久仰望。现在,必须以心灵代替眼睛,去凝视,去感知。就像对政浩一样…… 就像咕咚一声咽下了炙烤在火上的石块,一团滚烫而沉重的悲伤扫过内脏,径直跌落下去。 第十六章 处方笺 接受医女教育期间,隔三差五就有考试。长今并非每次考试都能独拔头筹,五次之中大约有三次都会让别人把第一名的位置抢走,这人名叫银非,是个官婢。 从第一天开始,银非就格外引人注目。不仅因为在众多年幼的女孩之中惟独她与长今年龄相当,而且她那健美的容貌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让她显得超凡脱俗,非同寻常。 长今一眼就能看出银非十分优秀,堪称绝人。然而银非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只以眼神与人打招呼,看上去很难接近,也许这是因为长今在每次考试中都与她争夺名词的缘故吧。 稻谷绣穗了,谷穗成熟了。可是任凭外面的世界物换星移,季节变换,长今也只是埋首书海,心无旁骛。她忘记了季节,忘记了政浩,甚至就连自己也忘记了。当寂寞来袭,实在难耐时,她便爬上铜丘,安抚孤寂的内心。 远远望见大殿的屋宇楼台,所有身为御膳房内人时的岁月全都刻骨铭心地复活了,那里还有值得自己思念的面孔,时时给予长今力量和勇气的连生,多情而亲爱的闵尚宫、昌伊,还有今英……然而一切无不如云烟过眼,转瞬即逝,长今用力地摇了摇头,抹去了浮上心头的面孔。她挚爱的人们都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母亲、丁尚宫、韩尚宫…… 他们没能度过余生,却含恨死于非命,而且越是对自己情深义重的人,死得就越凄惨。这样想来,长今不由得胆怯了,恐惧了,再也不能轻易付出感情了。 爱一个人,并从爱中获得力量,那样的岁月真如南柯一梦啊。朝思暮想的脸孔刚刚浮现在脑海,便被长今轻轻地抹掉了。又一个秋天过去了,长今从来没有过得这般凄凉。 冬天过去了,冰封的大地上春光渐暖,长今也迎来了学徒阶段的最后一次考试。那天早晨,德九父子陪着长今一直走到了考场入口处。 “啊!对了……” 一道赶忙拉住长今,从上衣内襟里掏出一件厚墩墩的东西。精心包裹在栎树叶里的糯米糕。德九捏起其中一片放进长今嘴里,并嘱咐道。 “吃了这个,肯定金榜题名。” “大叔,这次的考试没什么落不落榜的。” “是吗?那就争取考第一!” “对呀。据説只有成绩优异的学徒,才能成为内医院的医女。所以必须考第一!” 长今咽下了口里咀嚼着的糯米糕,点了点头。 惠民署提调刚一露面,场内立刻安静下来,如同冷水泼过。 “今天集合在这里的学徒就是将来成为医女,治疗妇科疾病的人选。其中必然有人帮助嫔妃娘娘们生产,进而促进国家的安定团结。常言道:”宁医十男子,莫医一妇人。‘意思是説治疗一个女人要比治疗十名男子困难得多。因为女人们的疾病往往隐藏在较为隐秘的部位,并不显露于外部,此外,病人本身讳疾忌医也是重要原因。“ 惠民署提调的绪论冗长而严肃。果然不出所料,考试要围绕妇科疾病出题。 “只有女人健康,普天下的老百姓才能过上富足而健康的生活。所以,今天这场最后的考试准备了与女人生产相关的问题。对于习惯性流产的女人如何施治,请大家开处方笺吧!” 考场里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长今毫不犹豫,立刻就开始书写处方笺。然而各种各样的浮想纷至沓来,让她一时之间难以集中思绪。从一行也写不出来的御膳竞赛,到连生意外中发现了料理日记,再到与韩尚宫一起经历过的令人窒息的比赛…… 当时还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朝着最高尚宫的位置所必须踏过的垫脚石,可是正当自己一步一步艰难前行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背后推下了水,狂风巨浪吞没了韩尚宫,自己也是九死一生,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如今,再也不会狼狈不堪地遭人陷害了,再也不会失去所爱的人了。长今以近乎悲壮的决心沉着冷静地写下了每一个字。 公布考试结果之前,惠民署提调再次把学徒们召集到一起,高声説道。 “正如你们所知,取得第一名的医女,将被授予在内医院工作的资格。然而,在本次考试中担任评审的医员们意见纷纭,至今仍未能确定第一名的人选。” 场内一片哗然,长今镇静地注视着惠民署提调。 “这里有两份处方笺开的是济阴丹,并且都很优秀,只是其中之一略微有些特殊,为了直接询问以确定结果,所以就把你们召集过来了。徐长今!”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被点到名的长今毫不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 “是!” “首先重复一遍你的济阴丹,让大家都听听!” “是。京墨、苍术、香附子、熟地黄、泽兰、人参、桔梗、石斛、藁本、秦艽、甘草、当归、肉桂、干姜、细辛、牡丹皮、川芎、木香、茯苓、桃仁、石花菜、山药、江米、大豆黄卷。” “京墨是一种墨,而以墨入药,的确是挺特别的。” “济饮丹能补气血阴虚,对流产后的女人很有好处。之所以加入墨,目的在于清除子宫中的恶气。所有的墨中,又以京墨最为上乘,所以就用它来入药了。” “不错,墨的主要原料是松树!一棵松树如果能活到上千年,那不论是松针、松脂,还是树皮、花粉,都可以毫不浪费地充分利用。那些用法你也都知道吗?” “是。传説中松针是神仙们的食物,普通人咀嚼松针可以缓解疲劳。松针晒干之后,对于脚气和消化不良有显著疗效,也可以用作强壮剂。松脂既是膏药的原料,又可以治疗皮肤病。嫩芽能够止咳化痰。松树的种子又叫做海松子,用做强壮剂效果极佳。松花经常被用做茶点的材料,可治疗心脏病和肺病,如果以松花粉和芸薹泡酒喝,可以治疗脑瘤。此外,松芽有利于皮肤美容,能消除流产女人的黑斑。” “你的处方对于习惯性流产的女人非常有用。那么,你知道什么是茯苓吗?” “茯苓是一种以吃松脂为生的菌类。松脂从树根流出,进入地下,并与菌类结合,凝成块状物,外表粗砺如硬壳,里面呈现为白色或粉红色。白的就叫白茯苓,粉红的就叫红茯苓。患有心口病的人,经常伤心悲痛的人,精神不安的人,服用茯苓很有好处。” “嗯,除了使用京墨这点之外,学徒银非的药方跟你的非常相似。无论多么优秀的药方,如果不能给患者医好病,那也不过是一张白纸。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对。药方只是药方,而不是药。开方者的真诚,煎药者的真诚,病人坚信服完药病情就会好转的真诚,只有当以上三种真诚融合起来的时候,药方才能成其为名副其实的药。” “不错。那你的药方又该如何服用呢?” “将上面提到的药材混合,做成丸剂,用烫酒服下即可,也可以在开水中加入食醋来代替烫酒。每次一粒。” “酒能刺激药效尽快发挥,可是在开水中加醋又是为什么呢?” “醋在清除体内之毒即浊气时,效果其好。” “对,很对!” “处方上的丸剂必须在饭前温服。” “哦,是吗?” “据《神农本草经》记载,如果病在胸胳以上,则在饭后服药,如果病在心腹以下,则在饭前服药。大部分药都需温服,只在治疗热症使用寒药时需要冷服。如果治疗的是寒症,用的又是热药,则以温服最为恰当。” 惠民署提调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看来对长今的回答非常满意。 “知道了。因为平常对京墨的使用知之甚少,所以没能及时将你的处方笺确定为第一名。” 提调向其他在座的惠民署医员环视一圈,并以眼神交换过意见,然后确定长今的处方笺为第一名。银非位列长今之后。长今也只是放下心来,她没有笑,而且也不能笑,因为现在仅仅是开始,直到为韩尚宫昭雪冤屈,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非常欣赏你的聪慧。你想不想留在惠民署呢?” “很抱歉,我想成为内医院医女。” “哦,原来是这样。按照惯例,首席医女应该被送往内医院的,我只是问问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话虽这么説,惠民署提调仍然有些恋恋不舍。但她很快就从惋惜中回过神来,高声对学徒们训示道。 “你们都听着!你们已经结束学徒期,正式成为医女,开始为患者看病了。你们当中有人进入内医院,为后宫嫔妃们看病,有人需要留在惠民署,为生活艰难的天下苍生看病。当然,有的医女需要回到出生地,负责地方百姓的医疗。但是不论身在何方,为什么样的人看病,更不管病人的身份是什么,你们务必一视同仁,尽心竭力,切不可忘!” 惠民署提调的训示充满威严,而长今却陷入了另外的思绪,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重新回到宫中,其他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那里有连生、有回忆,当然,还有未能实现的悲伤的梦想…… 现在,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站在内医院所在的昌德宫诚正阁前,长今心里无限感慨。玲珑精巧的殿阁紧紧相连,显得无比多情。久远的事物日益老去,却也在岁月里学会了自然交融的法则。 最前面的中心建筑物有个宽敞的大厅,十分引人注目,紧挨在旁边的是史官房。每当国君出宫视察,必有史官随行,所以有必要为他们准备临时休息的住所。 医官们办公的地方是针医厅,比想象中的要小。针医厅旁边的建筑叫做医药同参厅。所谓医药同参,是指从各地名医当中破格选拔的医术精湛的人才,他们没有经过医科考试正式进入内医院。 内医院书吏和医女们的房间旁附于此,据説值宿房距离敦化门外咫尺之遥。为了应付紧急事宜,内医院的医官们必须轮流值宿,为此,值宿房便建在了敦化门外。 东西两侧迎面相对的两栋建筑叫做药材仓库。另外还建有水库,以便储存一种名为江心水的特殊用水。所谓江心水,顾名思义,就是汉江中心最纯净的水。 当然,最让人高兴的还是册库,据説里面收藏各种各样的医学典籍。这时,长今不禁又想起了政浩,但是长今很快便将他从心里抹掉了。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还会相见,就算没有重逢的一天,仿佛也可以坚持下去了。 只要他还活着,长今便有了充分的力量,支撑自己度过余生。与韩尚宫死别之后,尚且能够活下来,何况现在与政浩生离呢,自然也能欣然面对了。虽然思念会时时侵扰,但无论如何一定努力生活下去。活下去!因为还有需要自己去做的事。 在正对围墙的院落一角,有个用于捣磨药材的石臼在承受着春晖的照耀。长今被阳光吸引着,来到了院子中央。阳光很温暖。迎着太阳光,长今朝着内医院的建筑望去,诚正阁飞檐之上的鹫头和龙头正背向而立,仰望天际,好象是在怄气。正在恍惚之间,热泪已经潸潸而落。 日子飞快地过去,长今根本无暇他顾。切药、煎药、管理药材,光是这些就让人感觉春日短暂了。即使成为医女,各种教育还是接连不断。每次结束一天的日程往宿舍走去,长今的视线总要不自觉地向御膳房那边望过去。 她真想立刻跑到那边,拉住连生的手,倾诉分别之后的思念之情,哪怕只是无言地哭泣也好啊。仿佛只要能够抱住连生哭出来,就能将纠结在内心深处的怨恨释放出来。然而长今 还是生生地收住脚步,回到了内医女的宿舍。 每当此时,她总是倍感孤独。母亲去世之后,她就成了流落天涯的孤儿,那个时候的她不仅孤独,更加感觉恐惧。如今再也没有什么让她害怕失去了,没有恐惧的时候她又感到彻骨的孤独。从前以为只要回宫就能安心,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然而她错了,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殆尽了,这是一片陌生的宫阙。 偶尔去璿源殿后院看看龙柏树,便成了长今唯一的乐趣。春天,韩尚宫和母亲曾经埋过柿子醋的龙柏树上,枝枝桠桠全都盛开了黄色的花朵。龙柏树的木材可以用做香料,所以又叫香木。龙柏枯死之后,其香味比起活着的时候更为浓郁,传得也更远。 凝望着眼前的树桩,仿佛看见了雪白而健美的手指,两个豆蔻年华的宫女互相期许遥远的未来,满怀虔诚地埋下一坛柿醋。想到这里,长今的嘴角油然挂上一丝微笑。 韩内人和朴内人的咯咯的笑声仿佛隔着岁月的帷幕,远远地传来。长今惊诧不已,连忙环视四周,不料那笑声戛然而止,只有明媚的春光寂寥而空旷地照耀着院落。好一个惨淡的春日啊。 埋完醋后,母亲即被逐出宫,从而断送了梦想,韩尚宫也失去了朋友。如此説来,她们那天所埋藏的并非柿子醋,或许是梦。数十年之后,她们的女儿和徒弟把醋挖了出来,将它用做料理的材料,不料正是这道菜让自己在最高尚宫的比赛中脱颖而出,也许这就是为她们圆梦吧。 如今两人都已作古,万事皆休,却只留下她们的女儿和徒弟。每次想到这里,长今就更加坚定了信念。尽管已经人已经死去,却必然化作更加浓郁的清香,传播得也更加遥远,母亲是这样,韩尚宫也是这样。为此,她们的冤屈必须首先得到昭雪,而在冤屈昭雪之前,必须有人站出来,揭露她们死亡的真相。 除了长今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站出来了。这就是她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活着,不仅仅是苟延残喘,而且务必成功。所以,绝对不能沉迷于孤独之中。长今决定,所有软化内心的东西,包括怀疑、软弱、顾虑,都要统统抛掉。 作为内医院的医女,长今正努力地扎下根去,然而就在某个暮春的夜晚,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天地之间飘荡着栗子花的芬芳,不知道是被栗子花香所陶醉,还是太过辛劳,长今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消化着繁忙的日程。当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寓所,刚想躺到床上,门外突然传来了呼叫声。一个从未见过的丫头站在门外,微微地低着头。 “谁?” “我是针房的丫头,御医女吩咐,让您现在马上就到瑞葱台。” “瑞葱台,不就是后院的石台吗?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事吗?” “详细的情况我不太了解,我的职责就是来请医女您到针房去。” “刚才不是説瑞葱台吗,怎么又要去针房了?” “御医女吩咐説,先带您去针房看看要换的衣服。” 尽管心里有些疑惑,但是详细的内情还不了解,却也不好贸然违抗御医女的命令。跟在针房丫头的后面,长今感觉万分不可思议。所有她递过来的衣服,不论质地还是颜色,分明都不象是医女的诊疗服装。 看苗头,这件事情无比可疑,尽管如此,长今还是默默地把衣服换好了。不管怎样,还是先见过御医女,听听事情原委,然后再做判断。 现在,长今穿在身上的尽是绫罗绸缎,皮鞋和饰物也是两班贵夫人才能穿戴的奢侈品。王宫之中对于颜色的规定尤其严格,这一身红色的绫罗绸缎着实让长今吃惊不小。 虽然别的情况不怎么了解,长今毕竟听説过宫中对于妓女的服饰十分宽泛,管理并不严厉。即便身份卑贱,时时遭人轻蔑,但是普通女人一生之中只能在婚礼上享用的豪华服饰,对妓女而言可説是家常便饭。 且不説心里怎么想,单是这身绿裤红袄,再挽一个大冠髻,现在的长今真可谓仪态万千,美不胜收了。只有插在冠髻之上的花冠和别在衣带上的针筒,才説明了她药房妓生的身份。她的嘴唇比穿在身上的大红裙子更红、更鲜艳,面对如此的美貌,谁又能不被诱惑呢。 没有鱼肚袖曲线的一字型袖口,朝右拉紧的裙子,下摆隐约露出的内衣,短褂下面故意流露的白色裙腰,刺绣在裙腰上的华丽花纹,衣服叠穿几遭以便强调臀部……任凭仔细打量,认真端详,无论如何都不象是个医女。 到了瑞葱台一看,长今更加哭笑不得。池塘周围灯火通明,恍若白昼。登上雕龙石栏杆,巨大的宴席摆设在两边,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引人注目的不仅有京妓和医女,还有乐工、舞童、吹鼓手、细乐手等等。通过规模来看,应该是一场十分重要的宴会。 “这么晚才来,还不赶快行礼!” 一见长今,御医女便连声催促道。随着御医女的催促声,男人们纷纷把视线转向了长今。 “哇,真是不得了!要不是大监让全部叫来,还差点儿错过了呢。” “谁説不是呢。还在那儿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内赡寺正大监斟酒!” 那个人称内赡寺正的家伙努力集中涣散的目光,满脸yin笑地上下打量着长今,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朴夫谦。他依附于吴兼护,从崔判述商团中谋取私利,中饱私囊,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爬上了内赡寺的最高位置。 内赡寺主要负责供应各宫各殿日常用度,赏赐二品以上官员酒和菜肴,另外也负责赏赐倭人和女真人食物和织布等,是一处掌管巨大财富和实权的油水衙门。 长今眼睛一眨也不眨,虎视眈眈地盯着朴夫谦。 “没看见大监大人正等着吗?还不赶快坐到大监身边,好生伺候!” 御医女焦急万分,连连催促。然而长今仍是纹丝不动。不管为母亲和韩尚宫伸冤昭雪多么重要,也不能给朴夫谦斟酒。她们两位泉下有知,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啊哈,还不快点儿就座,干什么呢?” “算了。这孩子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吧?” “是的。” “可能还害羞吧。” “真对不起,大监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啊?” 事到如今,长今没有理由不説出自己的名字。 “徐长今!” “哦,长今?我想尝尝你给我倒的酒是什么味道。医女斟酒有利于身体健康嘛,是不是啊?” “我不斟酒!” “为什么?” “不管上药还是敬酒,诚心最为重要。我倒的酒里没有诚心,只有痛恨!” “你是説痛恨?” “是的。” “我的名分是国家的工曹判书。你一个卑贱的药房妓生为我斟酒,不感到莫大的荣幸,反而説什么痛恨?” “因为我的诚心只献给病人,而不是私人的酒宴!” “你説什么?” 朴夫谦恼羞成怒,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御医女诚惶诚恐,慌忙站起身来。长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径自冲下雕龙石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瑞葱台。 第二天,长今又被御医女叫了过去,不料银非早已站在了那里。依照惯例,只有第一名的医女才能进内医院,而这次破例,就连第二名的银非也被选了进去。因为银非不仅在学徒期间就成绩突出,而且她的处方笺同样出色,惠民署的医官们难分伯仲。甚至有传闻説,内医院非常欣赏银非的才华,早就将她确定为内医院医女的人选了。不管怎么样,对于长今来説,她并不讨厌学徒期间与银非的竞争。 “就算立刻把你们两个赶走,仍然难解我心头之恨!你们以为那是什么场合,竟然也敢説走就走?” 御医女怒气冲冲地高声大喊,仿佛真要把她们两个立刻赶走。 “国王殿下为了表彰朴夫谦大监的功劳,所以亲自赐宴。谁想到让你们两个贱人弄得败兴而归,殿下震怒不已。你们説,应该怎么补偿?” 只看御医女的脸色,就知道她为了平息昨天夜里的风波而忍受了多少屈辱。即使这样,毕竟覆水难收,现在説后悔也没有用了,剩下的事情就只有接受惩罚了。 “你们两个刚刚成为医女,还不懂得怎样分辨事理,所以犯下了这样的错误。这次我先原谅你们。从今往后,如果再敢轻举妄动,我就把你们贬为地方妓,知道了吗?” 所谓地方妓,指的是京妓之外的另一种妓女。隶属于官厅的妓女共有京妓和地方妓两种,地方妓中如果有姿色出众且才华过人的则被选拔为京妓。这两种妓女只是所属地域不同而已,在陪酒侍宴、跳舞卖笑方面并没有两样。 “我説的不对吗?怎么不回答?” “不管御医女嬷嬷怎么説,反正我是绝对不会斟酒的!” 闻听此言,不仅御医女惊诧不已,就连长今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转头去看旁边的银非。 “什么?” “我想成为医女,可不是为了给别人斟酒。” “你竟敢如此放肆!难道你忘了医女是贱民的事实了吗?身为贱民,志气之类又有什么用呢?两班贵族让你干什么,你就得乖乖地干什么,这才是贱民的本分!如果敢于违抗贵族的命令,那是要杀头的,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如果活着必须为男人倒酒,我宁愿选择死!” “什……什么?” 御医女都要被气疯了,而银非仍是毫不退让。她那义正严词、滔滔不绝的样子,连长今都在为之隐隐担心。以她这样宁折不弯的品性,作为医女的将来绝对不会平坦顺利的。 御医女强作镇静,收拾起了刚才的表情,开始对银非好言抚慰。 “妓女和医女,两者都隶属于官厅。在身为贱人、服务国家这点上是有共同点的。妓女的服务是展示歌舞的技艺,医女的服务是展示为患者治病的医术,两者身份相同,目的也是一样的。不过是让你临时以妓女的身份服务,值得你豁出性命来吗?” “即使两者身份相同,为国家服务的目的也相同,但是治病救人和陪酒侍宴的意义还是判若天壤。再説了,国王殿下不也严令禁止医女参加宴会吗?” “那不过是法令,现实却是现实!” “如此説来,该受惩罚的不是拒绝倒酒的我们,而是违反王命的士大夫!” 银非唐突的回答让御医女哑口无言。 长今愣住了,呆呆地凝望着银非,眼神之中既有感叹,又有尊敬。 “不管怎么样,你们不听我御医女的话,竟敢擅自行动,必须接受惩罚。从今天开始,给我连续煎药三天!” 如果説所谓惩罚就是连续三天煎药,那倒不是什么难事。银非也百思不得其解,扭头看了看长今,两人目光相对。 “三天三夜不许合眼,必须始终守着药罐子。要是被我发现你们哪怕合一下眼,我就当场把你们贬斥为地方妓,到时候可不要怨恨我!” 御医女的话仿佛画上了个句号,银非长长地舒了口气。难怪惩罚乍听之下不怎么严厉,原来还附加了更麻烦的条件。 走出御医女的房间,银非毫不迟疑地去了煎药房。药罐前的医药同参、尚药不约而同地注视着两名医女。 “什么事啊?” “御医女让我们守着药罐子,三天三夜不许离开。” 回答尚药质问的依然是银非。 “这可是尚药我的分内之事,御医女为什么要对你们下这种命令?” “至于有什么深层的意思,我也説不上来。只知道她让我们守在药罐子前,三天三夜也不准合眼。” “是吗?看来御医女是在惩罚你们。了解煎药的过程也很重要,那就趁现在好好学习学习,提前熟悉一下吧。” 尚药哈哈大笑,转身继续他的工作。 其实,煎药工作的重要性从内侍组织的结构来看,便可略知一二了。内侍之中以侍奉国君膳食的尚膳地位最高,其次是管理王室酒类的尚酝,接下来便是准备国君汤药的尚药,最后是尚茶,也就是管理茶饮的内侍。 因为饭、酒、药、茶均为入口为食之物,所以必须在国君最亲近的相关内侍的严格管理下准备,无一例外。 内医院奉药给国君必须遵循繁琐而严格的程序,以便防止心怀不轨者与医官相互勾结。首先,内医院都提调与三名医官依次为国君诊脉,然后分别説明对于脉象的意见。至于进药还是不进药,以及进什么药,也必须共同商议之后,再做决定。此时,御医和医药同参也参与讨论。 意见经过整理,交由御医之中职位最低者准备处方笺,并呈交都提调。都提调将处方笺的内容禀明国君,征询是否进药。一般来説,殿下都会下旨按处方笺的内容进药。进下来就进入迅速准备药材和煎药的过程了。此时,因为是国君进食的药物,所以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内医院提调和御医必须对药物准备情况进行严格点验,以免使用了品质不良的药材,或者有异物落汤药。 即便是煎煮汤剂的过程中也有可能出现问题,所以必须派遣一名内医官全程检查、监督。药汤完成后,如果进药的命令下达,首先由三名内医院提调品尝味道。 确认无误后,将药盛进一种名为锁料冶的特制药碗,并以白纸标明药名贴到盖子上。小饭桌上除药碗以外,还有一把小瓢,泡过蜂蜜的甜枣用来去除服药之后口中残留的苦味,另有一条苎麻布手巾用来擦拭嘴角。 不管是尚药、医药同参,还是内医院提调,但有疑问,银非开口即问,毫无惧色。长今不由得对银非大为佩服,暗想只要不离左右,耳濡目染,自然就能学到不少东西。 也是在这时,她才知道煎药容器中以滑石药汤罐为最好。此外,先在空药罐里放入药材,再注入滚水浸泡一个时辰左右,也是长今第一次听説的煎药方法。 至于所需水量,大约以每碗水煎一服药最合适,因为每次所煎药材性质并不相同,所以水量也可以随机调节,以高出药材表面两指为宜。 在滚开之前用旺火,然后以文火煎熬大约一个时辰。如果时间不到一个时辰,而药已经滚开,可以先将汤液倒出,重新加水,烧至再次沸腾,这样的方法长今也是第一次听説。一个时辰之后,如果药渣漂浮到水面,则以麻布小包轻轻过滤残渣,药液与前面倒出的部分混合,并分三次服用。据説,这是最为理想的方法。 煎药的过程之所以如此烦琐,是因为要充分考虑到药材的成分,比如有的药材挥发性强,需要煎熬的时间相对较短,而有的药材则必须经过长时间的熔炼,才能发挥药效。首先要煎挥发性强的药材,其次则是耗时较长的药材,只有这样,才能不错失一切有用的成分。一般来説,矿物性药材耗时最长,动物性药材次之,最后是植物性药材。 植物性药材之中,以花、叶入药的植物,如薄荷、藿香、小叶夏枯草、荆芥、佩兰等挥发性药材的煎熬时间最短,至于肉苁蓉、熟地黄、附子、黄精等,则以较长时间煎煮为宜。 仅是煎药这一件事,需要学习的东西就有如此之多,当然也就需要花费相当的力气了。然而人体又是如此复杂,既有五脏六腑,又有两百多块骨骼、六百多块肌肉,更不用説数不胜数的经络和穴位了,要想全部掌握并且融会贯通,那真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啊。 而且,云白曾经説过,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应该根据各人与生俱来的特性与自然相沟通。所有这一切若想彻底弄通并运用自如,看来至死都是不可能的了。做料理的时候还可以做些试验,最多只会引起腹泻,倒不至于有什么大的害处,然而医术事关生死,岂容丝毫马虎,是万万不可以人为对象做什么试验的。 云白还説过要靠领悟。长今当然想领悟一切,可是以自己现在的粗浅经验,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这么神妙莫测的道理呢。 就在这共同学习如何煎药的过程中,第一天终于过去了。第二天清晨,眼皮就开始发沉了。好歹算是熬过了白天,夜晚一到,汹涌而来的倦意实在是难以忍受。内医院提调和医药同参进进出出,偶尔尚药也过来看看,这里的确不是打瞌睡的地方,否则很快就会传到御医 女的耳朵里去。 “困死了,我们聊天吧?” 这还是第一次,银非正式同长今搭话。既不征得对方的同意,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用起了非敬语。其实就算当着御医女的面,她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所以如果跟她计较什么敬语非敬语的,那反倒是有些无理取闹了。 “好啊。我也是早就想跟你聊天了,没想到机会终于来了。” “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呀。” “什么意思?” “从学徒的时候我就开始注意你了,那时候的你表情冷漠,只知道用功学习。” “你那时候也是一样。” 长今立刻回敬,惹得银非放声大笑。但她随即便抹去了脸上的笑容,以一种近乎悲壮的神情説道。 “就算是拼将一死,我也不会给男人们倒酒的!” “我也是。” “己卯士祸*(朝鲜王朝中宗14年(1519年)的士林惨祸,主要发生于以南衮为首的守旧派和以赵光祖为首的新进派之间,最终以守旧派胜利而告终,新进派人物或被赐死,或被流放——译者注)的时候,我父亲遭到流放,后来被赐死于流放地。母亲和我沦落为全罗监营的官婢,有一天,母亲被叫到一个宴会上去陪酒,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人事不省了。原来母亲拒绝伺候达官贵人,被打得昏死过去。我就像疯了似的,搜遍了山谷和田野,希望能够找到医治母亲的药材,不料夏天太炎热,伤口很快就化脓破裂了,母亲就这样含冤而死。我是母亲的女儿,绝对不会干给男人倒酒的事!” 只看银非的眼神,就可以完全感受到她当时的愤怒和悲哀了。出于怜悯和同病相怜的感情,长今立刻就对银非产生了好感。 “我很惭愧。如果不是有认识的人在里面,我可能不会像你这样义无返顾地坚持下来。” “从今往后,这样的事情可能还会经常发生,所以我们一定要趁机让她了解我们的意志。就算她是御医女,总不能随随便便就把我们赶走,或者杀了。即使头痛难受,可只要我们频频闯祸,你説这样的医女她还愿意使唤吗?用不了几次,她肯定会放弃我们的。” “好主意,我也觉得是这样。” 银非既刚强又聪明。有了这样的好朋友,肯定会成为医女生涯中莫大的慰藉。长今突然觉得心里非常踏实,仿佛得到了千军万马。然而困意 阵阵袭来,再也难以抵挡。到了第三天,她们互相掐拧对方的皮肉,拿冷水往脸上泼,最后还把药罐子顶到头上,打个激灵睁开眼睛,却发现两人正额头相抵打着瞌睡。令人吃惊的是,哪怕只是短暂地合一下眼睛,也能临时消除疲惫,保持好大一会儿的清醒呢。当你几天几夜不睡时,刹那间的瞌睡便顶得上平时的一两个时辰,也许是睡得深的缘故吧。 稍微打了个盹,银非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几乎咧开了嘴巴,然后不等闭上嘴,她又一脸嫌恶地説道。 “那天我们不是被叫到瑞葱台了吗,你还记得吗?” “嗯。” “当今殿下登上宝座之后,工程才被终止。如果按照原定计划完工,规模还会更庞大。” “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説原来几乎计划把石栏杆垒到十人高,宽度也要求坐得下一千个人。台前的池塘要再挖十人深,以便让游船任意出入。” “幸亏终止了工程。如果按照原来的计划完工,召开宴会的次数肯定要比现在多得多,那我们就只能更频繁地被他们呼来唤去了。” “的确是万幸。燕山昏君之所以把台子建得这么高,又把池塘挖得这么深,目的就是为了欣赏蝶行游戏或者萤行游戏。” “什么是蝶行游戏或萤行游戏啊?” “我听説这是大国*(韩国古代对中国的称谓——译者注)的皇帝们喜欢玩的游戏。春天是蝶行游戏,夏天是萤行游戏。蝶就是蝴蝶,萤就是萤火虫。你明白了吗?” “蝴蝶和萤火虫,那要怎么玩啊?” “让宫女们每人拿一把扇子站到船上,然后把船驶进莲池中央,皇上点燃芦苇灯笼招引蝴蝶或萤火虫。如果它们停落到哪把扇子上,那么当天晚上这个拿扇子的宫女就要蒙受圣恩了。” “瑞葱台没有按原计划完工,可真是一大幸事啊!” “由于每天晚上都这么耽于玩乐,所以大国的皇帝们就需要不断补充精力。想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办法吗?” “你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 “我在全罗监营的时候,跟我在一起做事的官婢们告诉我的。据説有座山名叫龙候山,那里出产一种其他地方没有的鲤鱼,他们把鲤鱼运回皇宫,用木棒敲打,但是不能打死,为的是让鲤鱼流泪,喝了鲤鱼的眼泪,对恢复精力很有好处。” “怎么可能啊!他们怎么能用木棒把鲤鱼打得半死呢?而且鲤鱼又怎么会流眼泪呢?” “我也只是听説而已,分不清是真是假。先不管这些,另外还有呢。把鱼放进长颈瓶里,拿给狐狸吃,狐狸因为吃不着瓶子里的鱼便直流口水。狐狸的口水叫做狐涎,据説对恢复精力有奇特的效果,所以他们就连狐狸的口水也接了吃。” “简直不可思议!” “如果这样还不能满足,我听説还有最后一样东西。你猜那是什么?” “蟒蛇?” “不是蟒蛇,而是覆盆子。” “不就是野草莓吗?” “嗯。听説大国的皇帝每天夜里都要吃一小把野草莓,因为野草莓是最好的强壮剂。” “对。我好象也学过野草莓对于治疗男性病很有效果。” “对妇科病也不错呀。据説还能治疗不孕呢。” “真的?” “可是现在,你的嘴唇红得就像野草莓似的啊。” 长今很难为情地笑了,不知不觉中甚至连耳垂都变红了。 “咦,你的脸怎么红了?哇,真像红梅花啊!” “红梅花?好看吗?” “当然好看喽。” “好象这种花在汉阳很难见到的。” “在全罗监营的时候,母亲看着红梅花对我説,你一定要成为红梅花,哪怕是寒冬腊月,也要顶风冒雪,傲然盛开。她还説女人必须这样。也许是想起了去世的父亲,所以才有感而发吧。” 长今闻听此言,不由得肃然起敬。朝鲜的女人无不终生侍奉一个男人,如果失去了这个男人,那么作为女人的生活也就只能结束了。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银非的母亲仍然以女人之身顽强地活了下来,她的嘱托是那么凄凉,令人无法当做耳旁风。 宁愿选择死也不肯侍奉达官贵人的女人尤其让人悲痛。活着的时候就像冰天雪地中依然盛开的红梅,却为了坚守贞节而舍弃了生命……那炽烈而纯洁的内心世界,长今不敢妄加猜测,而银非当然不愧为母亲的好女儿。 “怎么样?现在瞌睡跑掉了吧?” “不过它跟我説去去就来。” 两人压低了声音咯咯地笑着,就像两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看来用不了多久,野草莓就会熟了。然而直到现在,长今都没能遵守采摘野草莓祭奠母亲的约定。如果説前年夏天是因为身在济州而没去成,那去年夏天为什么没去呢。 当时刚刚挨过云白的痛骂,然后全身心地埋头钻研医术,野草莓成熟的季节就这样错过了。当心中思念之情迫切时,往往条件又不允许;当条件允许的时候,却又想不起来。这样的不孝又该如何来补偿呢? 长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银非殷切地呼唤长今。 “长今!” “嗯?” “我们来拉钩吧。” “拉钩干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也决不倒酒!不光是不倒酒,还不能被她们赶出去,一定要成为最优秀的医女!” “对。虽然困难重重,但是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感觉自己有无穷的力量!” “我一定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医女。如果被赶出去,要么再次成为官婢,要么被送去当地方医女,那我这辈子就只能照顾两班贵人了。我真的讨厌这样的生活!” “我跟你一样。可是,不管成为多么优秀的医女,我们仍然摆脱不了贱民的身份,不是吗?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伤心。” “重要的不是身份,而是以什么为生。贵族家的女人又能怎么样?虽然有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可是一辈子被所谓的七去之恶*(七去之恶,韩国封建时代驱赶妻子的七种理由,包括不顺舅姑、无子、yin行、嫉妒、恶疾、口舌、盗窃——译者注)紧紧地束缚着,只能过着井底之蛙一般的生活!” “可是话又説回来了,贵族家的女人不会被人看不起,更不会被人叫到酒宴上去倒酒。” “她们不会被人看不起?算了吧!如果不能生儿子,她们就是罪无可赦的罪人。就算是罪人吧,也还有机会补偿呢,可是贵族家的女人们呢,那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尽管我们的母亲也都没有生儿子,可她们不都从父亲那里得到了无比的爱吗。” “虽説医女还是贱民身份,但在这个国家能像我们这样学习知识的人毕竟还不多,而且就是在内医、看病医、初学医之中,我们也是身份最高的内医。既有机会学习知识,又有机会实践所学,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呢?所以説贱民其实也就是一张外皮而已。你想啊,天地间还有什么比治病救人更高贵的事情呢?我们,我们必须为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感到自豪。比起那些钉在闺房里最多只会刺刺绣、闲下来便吟诗作对或者无病呻吟的贵族女人们,我们是多么不同啊!” 长今感叹不已,出神地凝视着银非的脸,银非端庄而秀气的脸上闪耀着自信。原本以为除了连生,再也结识不到新的朋友了,然而人生在世,总能遇见意想不到幸运和缘分。在单纯而柔弱的连生面前,自己总以保护者自居,而银非是那么强大,仿佛艰难时总可以无条件地投进她的怀抱,并且她一定会让自己感到温暖和踏实。 在孤独的医女生涯里能和银非相遇,长今欣幸不已,原来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的决心也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还有一件事也让长今感到十分高兴,那就是与医女施然的重逢。在内医院的庭院里,当时长今正用石臼捣药,偶尔经过的施然首先认出了长今,立刻跑过来打招呼。 这期间施然因为经验丰富,得以成为从二品淑仪娘娘的贴身医女。然而她眼圈发黑,仿佛笼罩着浓重的阴影,不知道是因为疲劳,还是因为忧虑。她笑的时候也是无精打采,让人情不自禁地为之担心。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烦心事啊?” 长今也知道这样问有些失礼,但不忍心坐视不问,于是就轻轻地问了一句。施然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艰难地开口説道。 “从做内人的时候开始,我就熟悉并相信你的人品,要不然我也不会跟你説。” “对。你不用担心,我会守口如瓶的。” “其实是淑仪娘娘得了难以启齿的疾病,尽管这样那样的办法也想了不少,可始终都不见好转,所以我非常担心。” “什么是难以启齿的疾病啊……” “据我观察,很可能是白斑病。” “白斑病?不就是皮肤上长出白色的斑点吗?对女人来説,这可是一种致命的病啊!”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不敢公之于众,只能在私下里説嘛。殿下本来就很少过来,现在娘娘更加担心了。有机会的话你帮我在大殿那边打听打听。淑仪娘娘可能再也无缘目睹殿下的龙颜了。” “内医院怎么説?” “哪敢让内医院知道啊。” “是怕流言吗?” “淑仪娘娘吩咐千万不要告诉内医院。可是只靠我一个人,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控制病情。别説是治病了,万一有一天隐藏病情的事实被发现,恐怕不仅淑仪娘娘的处境糟糕,我也是自身难保了。” “是啊。没有内医院的指示,医女是不能随便给人治疗的。这事的确让人头疼。” 听完施然的话,长今也跟着担心起来,当然希望自己能帮上她的忙,只是一时之间哪里能有什么好办法,所以也只能干着急。 “我……我也知道这种事不能让你……” “你就説吧。只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尽力帮你。” “你能不能直接去给淑仪娘娘看看病啊?” “我?”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吃力了,所以我只能求你帮忙。其实早在御膳房做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着非凡的才华,不是吗?” “可我才刚刚结束学徒期,只是个初级医女啊。” “是啊,也许是我的要求太过无理了吧。” 看着施然满脸不高兴的样子,长今的心里也是矛盾重重。如果真是白斑病,那么自己在攻读医书的时候倒是碰到过记载的各种理论和处方,还记得有本书上説绒毛白斑或**白斑分别是前癌病变的症状,严重的时候能使人丧生。万一淑仪娘娘出点儿什么差错,那隐瞒病情的施然恐怕就性命难保了。 长今决定硬着头皮试试看。多一个人,就增加一份力量,总比施然独自吃力好吧,怕只怕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倒不是我觉得麻烦,只是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份能力。我担心万一白忙活一场,反而叫你更加难堪了。” “不会的。只要你肯过去看看,就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 “在我失去味觉的时候,您不也曾经真诚地暗中帮助过我吗。就算是对您的报答吧,我也会尽力的。” “谢谢。我马上就去禀告淑仪娘娘。” 施然转忧为喜,连蹦带跳地跑开了,当天晚上,她就给长今捎来了消息。长今正把自己关在书库里翻找各种相关的医书,听完银非传来的消息后,毫不迟疑,立刻向淑仪殿跑去。 经过观察,发现白斑基本上集中在腋窝和胸部。 “娘娘,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些症状的?” “半年多点儿,不到一年。” “是不是当时有什么事让您操心啊?” “这个嘛,好象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殿下就很少到我这里来了。” “我也觉得这是白斑病,也叫白癜风。” “是吗,那病情严重吗?” “不是的。皮肤上长出白色的斑点,并且慢慢扩散,这就是白癜风。这是一种因色素消失而导致的疾病,原因有许多种,其中忧虑引起的心口痛是主要原因之一。此外,气运凝滞导致淤血,血液不能滋养皮肤,也有可能引起白斑病。幸好娘娘这病是后天所得,只要找出原因,连根拔除,应该不会复发。娘娘是不是为国王殿下劳心过度,以至于此啊?” “这么説病情可以控制了?” “因为不能用药,所以我想先用针灸试试。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治疗这种病,所以不敢给娘娘任何确定的答复。另外还有一点也应该禀明娘娘,要想彻底治好白癜风,通常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 “一年……太长了。” “请娘娘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动员一切可能的办法,尽量争取缩短时间。即使不能彻底治愈,但至少可以先控制到不太惹眼的程度。只要不是明亮的白昼,我保证能瞒过殿下的龙目。” “可是,你刚才説不能用药,为什么呀?如果针、药双管齐下,不是好得更快吗?” “宫里的所有药材都由内医院管理,不能越过正常程序随便用药。” “是啊,的确如此。” 淑仪的脸上流露出无奈,旁边的施然连忙説道。 “娘娘,还是先试试针灸吧。然后由我来找找药材。” “你?怎么找啊?” “只要娘娘给我开个出入证,我可以到铜丘的中药街去买回药材来。” “噢,这样也好。” 典医监还负责培养预备医员级的学生,包括前啣和生徒两种。为了保障其生活,国家特许他们经营药材生意,药材商最为集中的地方就是铜丘。 没有内医院、典医监、惠民署的联合许可,除了铜丘的其他任何地方都严禁药材生意,就连从乡下运药来的人也只能限定于铜丘交易。铜丘的药材商就在这里收购药材,然后转手贩卖给边远地区的药材商。实际上,铜丘的药材商掌握着全国药材的专卖特权。 另外,每年的10月到1月,大丘、全州、原州等地都要举办药令市。此时,负责宫廷药材事宜的审药便前往观察与监督。然而铜丘的药材商们暗中勾结审药官,从中获取各种便利。 普通百姓即便是有病在身,都很难弄到一副救命的良药,而药材商们则滥用国家赋予的权力,大肆谋取个人私利。 在施然的帮助下,长今以梅花针刺激患处,希望以此临时阻挡白斑的扩散。每次用针结束,长今便写好处方笺,交给施然。 风寒侵袭肝脏,引起气血阻塞,这也是白斑病的起因,所以必须同时使用治风的药材和保护肝脏的药材,共有黑芝麻、当归、苦参、连翘、白蒺藜、何首乌等祛风、化痰、清血的药材二十多种。因为煎熬当归根和白芷根的药水清洗患处效果极佳,所以长今嘱咐施然也一并买来。 施然拿着处方笺马不停蹄地去找药材商。 等待施然回来的时候,淑仪娘娘又跟长今説了很多话。在君王很少光顾的冷清宫殿里,平日只有尚宫和医女陪伴,所以淑仪很希望其他人能陪自己説话。 正因为这样,淑仪才欣然将患处展示给自己,长今也就由衷希望淑仪能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然而即使在跟长今説话的过程中,淑仪仍然不时深深地叹息。 “娘娘,我知道您很焦急,可是您一定要把心放宽才行啊。要想彻底治疗白癜风,还需要一段时间,而且我开出的消风丸您也必须坚持不懈地耐心服用,这样才能收到效果。” “是啊,我也知道不能过于忧虑,可是老管不住自己的心思。” “如果人的身体能够生机勃勃,而且气血流畅毫无阻碍,那么就不会有疾病缠身了。白斑病又叫白癜风,因为这也是一种风。所谓的风,指的就是气血过于集中在一起,这就好比大气流通不顺畅的时候就会产生气压差,从而引起大风。两者的原理是一致的。”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请您千万把心放宽。为什么会出现白癜风呢?就是因为气血通路受阻,内外难以疏通,所以与皮肤相关联的组织和附属器官都不能发挥各自的机能。针灸和药材固然重要,可是娘娘抛却忧虑却比这些更有效,也是更切实的治疗方法啊。” “我这是思君成疾啊。所以只要我无法抛开对于君王的思念之情,病就得不到治疗了?” “如果能得到殿下的宠爱,不就可以了吗?” “我当然希望是这样了,可这哪是件容易事啊?” “奴婢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觉得您还是必须抛开忧虑。要想得到殿下的宠爱,娘娘您首先要健康才行啊,总这样劳心伤神,当然会丢掉健康啦。” “真是太让我惊讶了。初次相见你竟然一眼就能看透我的内心焦急如焚……” “对不起。我见到娘娘心里觉得无比温暖,好象不是第一次见面似的,所以什么话都敢説了。请娘娘原谅。” “不是的。你能説出我焦急如焚的心情,我应该感谢你呀。” 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甚至有些心痛。能对初次相见的人袒露内心,可见她有多么孤独。这是一位柔弱却心地善良的女人。就像对待连生一样,长今现在能做的就是诚心诚意地帮助淑仪。 “娘娘,所谓的‘病’其实是由‘肠’和‘焦楚之心’合并而成。‘肠’和‘焦楚之心’合并,就成了‘病’,可见心可以影响到肠。内心过于焦急,就会消耗气力,从而导致肠变细或形状不规则,严重时甚至还会断裂。所有的病症都由气力阻塞引起,而气力阻塞多半带有心因性的倾向,所以最重要的是把心放宽。” “我明白了,今后我会努力照你説的去做。” 终于,淑仪忧心忡忡的脸上露出隐约的微笑。同为女人,抛开身份的不同,长今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怜悯。女人的幸福抑或不幸完全取决于一个男人,这似乎太残忍了。就算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她也一定要在医女的路上走下去。 淑仪的白斑症并没有很快治愈,但浓度却是越来越低了,这不能不説是一件幸事。再加上原以为再也不会临幸自己的大王又开始出入,淑仪的住处真可谓双喜临门。 淑仪认为长今功不可没,便通过施然赏赐长今流苏飘带。不仅如此,有时她也把长今叫来陪她聊天。尽管淑仪膝下无子,但堂堂淑仪与一介医女聊天,实属罕见。 长今把银非介绍给了施然,三个人不管好事坏事都共同分享或分担,互相成为彼此的依靠,又有淑仪温暖的呵护,长今逐渐适应了医女的生活。 这时候,梅雨季节开始了,后院树上的花朵纷纷落下枝头。天气晴朗的时候,暑意也是越来越浓了。风雨过后,又换成新的一季。 在内医院东面的围墙下,长今和银非一起栽下一棵红梅花。她们约定要像茫茫大雪中依然妖娆的红梅花一样,始终保持热忱的心灵和纯洁的情怀。 第十七章 内医女 从施然那里听説淑仪洪氏寿辰将至的消息,长今又无可奈何地想起了御膳房里的一幕一幕。现在御膳房一定接到了食物清单,最高尚宫正不遗余力地做好了准备。曾经帮助丁尚宫为提调尚宫的寿辰准备食物的日子,竟如谎言般坚硬。 回头想想,因为失去味觉而绝望的那些日子却是最幸福的。从来不曾得到祖母之爱的长今得到了丁尚宫对待孙女般的感情,还有政浩从来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总是微笑着借 书给她,最重要的是拥有韩尚宫,幸福的日子……如果可以重新回到那段时光,哪怕截去她的手脚也是心甘情愿。 长今坐在笼罩一切的黑暗里,摸索着悲伤的回忆,这时一道来了。一道每次来看长今,都会给她讲起德九夫妻的近况,还有宫中的一些传闻。 “有什么事吗?你的脸色不大好。” “没有啊,大叔和大婶都和从前一样吧?” “就是因为跟从前太一样了,所以才有问题。如果按照谁最没有变化来排名次,大概我娘会得第一,我爹会得第二。” “为什么大婶会得第一呢?” “我爹喝酒比以前多了一点点。” 一道的诙谐让长今丢掉烦恼笑了起来。 “对了!你帮我转告大叔,让他帮我弄些上好的雨前茶。” “雨前茶是什么?” “就是谷雨之前采摘的绿茶。” “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有急事。一定要转告大叔,千万别忘了。听见没有?” “也不看看是谁的命令,我怎么敢忘呢?” 也不知道一道为什么那么高兴,看着长今不停地笑。 寿宴结束以后,长今拿着一道转交给她的绿茶去找淑仪。淑仪灿烂地笑着迎接长今。 “快进来!” “娘娘,恭喜您!” “谢谢。你不要空着手走,多带些吃的回去。” “这怎么好意思。准备的食物您满意吗?” “是啊,食物堆得太高了!我从来没见过堆得这么高的食物。宫里是根据身份高低决定食物高度的吗?” “是的。” “我刚刚从施然那里听説,原来你曾经做过御膳房内人,还参加了最高尚宫的比赛?” “是的……” 长今的心顿时变得阴冷了,不明内情的淑仪却始终面带微笑。客人都走了,周围冷清下来,长今和淑仪单独对坐在茶几旁。 “我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可以送给您,就准备了雨前茶。” “御膳房内人出身的医女送给我茶,听着就感觉身体健康了许多。” “这是生长于智异山山脚下的茶,赶在谷雨之前采摘嫩叶,再收集百种草尖凝结的晨露特别煮成。” “百种草尖凝结的晨露?” “茶叶的味道固然重要,但最关键的是用什么水来煮,而且一定要用石锅煮才好。” “尽管如此,你能为我采集百种草叶凝结的晨露,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你满意我就高兴了。” “岂止是满意啊?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深情厚意呢!” “您一定要常常喝茶,保护玉体,希望您能得到大王更多的宠爱。大王身边特别设置尚茶的职位,可见茶有多么重要。茶树本身就是一剂药方,所以茶对人体很有好处。” “是啊,因为它同时具备草和树木的特性,把草和木合起来不就是‘茶’吗?” “是的。现在是夏天,所以我采集草叶上的露珠。冬天我会采集向北伸展的松尖上的露珠为您煮茶,春天则要选择向东伸展的松叶。” “哦,我真的可以这样奢侈吗?” “还有腊雪水,就是阴历冬至之后的戌日,雪岳山下的积雪融化而成的水,把这种雪水保存在阴暗通风的地方,一年四季用它煮茶,可以防止衰老,预防各种传染病。还有流淌在紫水晶矿山下面的紫水晶水,如果用它煮茶,会收到增强生命力的神秘效果。只是这两种水我无法弄到,不能进献给娘娘了。” “行了,草叶露和松叶露已经让我倍感幸福了。你还能再煮更多的茶吗?” “请您吩咐。” “如果我把这茶献给王后娘娘,她一定会很高兴。娘娘为我这卑贱之身操了不少的心,我正不知道如何回报呢。要是能在你的帮助下做点让她高兴的事,那不是再好不过吗?” 一听见王后这两个字眼,长今的心里便七上八下地狂跳不已。为救韩尚宫而夜闯中宫殿的事,她会知道吗?不,也许她连长今这个名字都忘记了。然而不管怎样,只要是为王后娘娘准备的茶,别説百种,就是准备千种、万种草叶露,她也会不辞劳苦。 “左思右想我都觉得你是一颗福星,自从遇见你,我的白斑症越来越轻了,大王也经常到我这里来……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报你。” “只要娘娘您能身体健康,心情舒畅,对我来説就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快乐了。不过,您的白斑症还没有彻底治愈,还不能掉以轻心,尤其在食物上要格外小心。柿子、虾酱和鱿鱼等食物不要吃,油腻食物最好也少接触。” “好,我记住了,我一定按你説的做。” 第二天,长今比平时早起了一会儿,去采集露珠。脑海里浮现出洪淑仪和王后娘娘边喝茶边谈笑风生的情景,长今的心情就明朗起来。 王后娘娘对后宫的宽宏大量是非常有名的。听説不管是大王迎娶新妃子,还是大王不常到她那里去,她丝毫都不嫉妒。另外还听説,每逢单独过夜她就靠阅读《史记》、《真圣女王传》、《善德女王传》等书籍来打发时间。 当时女人必读的《内训》或《烈女传》她不读,却喜欢女王传,这就很特别,也许从此时开始,王后娘娘需要的就已经不是大王的爱,而是他的权力了。 后来,章敬王后所生的任宗即位不到一年就驾崩了,她立自己的儿子为明宗,并垂帘听政,也许野心就从这个时候开始萌生了。 听説御医女叫自己,长今过去一看,银非也在那里。自从在上次大闹宴会之后,长今以为御医女再也不会找她了,可是御医女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生硬而豪爽的性格。 也许她自己有过同样的经历,同样的煎熬。尽管如此,她对这两个桀骜不逊的医女应该满心憎恶才对,可她竟然什么也不説,御医女的心思让长今由衷感激,同时也感到信任。 这就是御膳房宫女和医女之间的区别。御膳房里每天都是你死我活的争斗,没有一天安宁,相反,没有鄙视和仇恨的医女世界就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了。最初的时候,长今看到大家互相照顾互相关心,甚至觉得又是新奇又是糊涂。 心怀纳闷的长今没过多久就悟出了其中原由。医女的世界里不存在品级,也就没有必要竞争;没有竞争,就不会陷害别人,大家只是学习怎样彼此爱护彼此协调。 认识到这个事实以后,长今不得不承认以前梦想做最高尚宫的想法是错误的。自己不该梦想最高尚宫的职位,而是应该梦想做出至高无上的美食。如果御膳房里的每个人都能深刻意识到这一点,也就不必在残酷的竞争中彼此憎恨了。 长今暗下决心,就算有御医女或更高的职位摆在面前,自己也决不奢望,更不会贪恋什么身份和地位。重要的不是身份,银非不也这样説过吗? 想到这里她朝旁边瞥了一眼,银非正嘻嘻笑着,仿佛正在等待长今抛过一个眼神。两人相视一笑,御医女立刻大声呵斥。 “你们这两个不懂事的东西!这么严肃的场合,你们也敢笑?” 长今和银非面面相觑,笑容顿时消失不见。御医女要翻白眼了。 “你们知道女官的品级吧?银非你来説説看。” “是。女官是指宫中享有品级的女人,王后、妃、嫔还有贵人……还有……” “岂有此理?身为医女,竟然连女官的品级都不知道?长今总该知道吧?” “是。原则上往后是超越品级的人,正一品的嫔妃被册封为王后,就成了无品级的女官。之后是从一品贵人、正二品昭仪、从二品淑仪、正三品昭容、从三品淑容、正四品昭媛、从四品淑媛,等等。” “银非你听见了吗?” “是……” “从现在开始,你们要负责照顾品级最低的后宫娘娘,正式从事医女职务。银非伺候金淑媛娘娘,长今伺候崔淑媛娘娘。尤其是崔淑媛娘娘刚刚经历死产,更需要特别照顾。现在产室厅还没撤掉,你就到那里去吧。你的前辈芬伊还在那里,今后你就和芬伊组成一组。” 产室厅是为了迎接王孙诞生而临时设立的官厅。大王、王后病情严重时设立议药厅,王后或其他后宫分娩时,设立产室厅方便医官和医女值班,这是王宫惯例。 值班医官一般有三名,元孙诞生时,都提调、医官、医女和下人都可以得到马或金钱的赏赐。不过,产母或王孙发生意外时,这些人都难逃干系,严重的甚至被流放。 长今在内医院门前与银非分开,向产室厅走去,她的脚步并不轻松。这第一个任务似乎就不容小视,产妇经历死产,不仅身体,甚至精神都会受到严重的打击。 再没有什么治疗会比照顾失意的患者更困难了。一般来説,只有患者本人强烈地想要康复,才容易好转。而像这种情况,患者本人被强烈的丧失感困扰,十有**会自暴自弃。寻常百姓家的子孙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帝王家的后代! 长今在产室厅和芬伊见面,一起去了淑媛的住处。 “娘娘,请您把汤药服下吧。” 旁边伺候淑媛的尚宫恳切地説。然而淑媛面向屏风,并不想坐起身来,仿佛她要躲进到屏风里面那个悠闲的湖泊里。 “要想保全您的玉体,一定要喝汤药才行啊。” 淑媛依旧纹丝不动。长今只好端着汤药托盘站在一边等候。几次催促下来,淑媛仍然毫不动弹。这时,尚宫走到淑媛枕前,挨着枕头坐了下来。 “娘娘……” 淑媛躺在那里,伸出手臂摆了摆手。她甚至连话都不想多话一句,可见她伤心至极。侍女尚宫尴尬地长叹一声。就在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一个长今绝对料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无意之中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一看,长今惊讶得差点儿没把手里的汤药碗洒到地上。 “你……” 崔尚宫也是哑然失声。好长一段时间,长今脑海中迅速掠过御膳房的每一张面孔,她们全都搅在一起乱做一团。不知道为什么,她真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尽管早就知道山水终将相逢,却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在淑媛崔氏的住处。 “等等,淑媛崔氏……” 长今望着淑媛一动不动的背影。从这个方向看不见她的脸,但那黑缎子般的头发和纤细的肩膀,却是如此地熟悉。 长今歪歪扭扭地后退几步,汤药碗又随之晃动起来。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以前听説过的 今英蒙受圣恩的消息。听到“崔淑媛”这几个字时竟然没有猜到是今英,长今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 “你怎么又回宫了?” 崔尚宫面色苍白,浑身颤抖。 “我现在是内医院医女。” 今英好象还没忘记长今的声音,她转身望着长今,仿佛不大相信眼前的一切,目光闪烁地打量片刻,不知是出于绝望还是不耐烦,终于把眼睛闭上了。 崔尚宫好象已经意识到了芬伊和侍女尚宫的存在,闭上嘴巴不再追问,而是变换脸色向今英走了过去。 “娘娘,我就知道您会这样,所以不能不来。您还是不肯服汤药吗?” “请您不要管我了。”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坚强。赶快起来把汤药喝了。”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会喝的。” “不行!服药的时机很重要。娘娘要是不喝药,我就不回御膳房!” 今英还是不动,浓重难挨的沉默流淌在三人之间,隔光的房间里黑暗阴沉。此时汤药已经凉了。 “娘娘,您伤心我还能不了解吗?可就算为了将来生个健康的王子,也一定要照顾好您的玉体啊。” “健康的王子?所有对胎儿有益的事我都做了,有害的事一件也没做,可是孩子生出来竟然是死的。难道这是没喝汤药的结果吗?” “这是因为您太敏感了,您太过小心,所以才变成这个样子。只要您放宽心,就不会有问题的。” “我不想听,我烦透了,求求你让我单独呆一会儿吧。” 説完之后,今英转身面向屏风躺着。崔尚宫还想再説什么,最后还是抑制住心底的焦急,闭上了嘴。 长今心情沉重,却仍像陌生人一样默默地听她们説话。以前她没有机会想这么多,所以没有意识到,可如果崔尚宫不那么残忍,韩尚宫就能平平静静地活下来。明明距离最高尚宫的位子还很遥远,然而崔尚宫却总是借助提调尚宫的权力折磨韩尚宫。 今英也是一样。当时去找母亲的料理日记却被戴上藏符咒的罪名,而今英从头到尾保持沉默,如今想来实在是可疑之极。再説了,为什么偏偏在韩尚宫接受审问的时候符咒再次登场呢?知道符咒事件的人除了自己,还有韩尚宫、崔尚宫、今英、连生和提调尚宫。 写符咒的算命先生指认韩尚宫,分明是受人指使。大造殿下发现的符咒与韩尚宫毫无干系,这一点毋庸置疑。 就像自己遭人陷害的时候韩尚宫充满信任一样,长今也从来未怀疑这个事实。即使死去的韩尚宫重新回来坦白,她也不会相信。 如果有人指使,那么这个人必定会因韩尚宫的消失而赢得利益。事实上,崔尚宫不是做了最高尚宫吗?今英不也蒙受圣恩成为淑媛了吗?其中的经过谁也无从了解,但是御膳房内人蒙受圣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首先,内人所从事的工作和活动范围就很难进入大王的视野。若非有意制造机会,作为一名内人是不可能见到大王的。崔氏家族为了成功而不择手段,极有可能精心策划了这件事,何况他们背后还有提调尚宫和吴兼护。 一旦产生怀疑,所有的事情好象都对上号了。如果这些都是事实,绝对不能宽恕他们。想到以前种种不可思议的遭遇竟然都是他人故意的陷害,长今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 韩尚宫悲惨的死竟然是他们一手策划的,只为满足一己的私欲! 长今手里端着汤药,暗暗地咬紧了牙关,一定要查清韩尚宫的冤屈,一定要让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尝尝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 云白曾经説过,如果恨一个人,首先回伤害到自己的内脏。然而这一次,就算内脏统统腐烂也不能饶恕他们。只要能够洗刷韩尚宫的冤屈,就算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做祭品,她也是在所不惜。 长今翻来覆去地想着,血和泪生生地咽进了肚子,然而今英和崔尚宫仍然岿然不动。房间里唯一在活动的,只有随着倾斜的太阳不断变换位置的影子。直到黑暗降临这个本就暗淡的房间,崔尚宫才开口説话。 她要去检查大殿的晚餐准备。 “我先走了。等大王用完晚膳,我再过来。如果娘娘那时还没喝下汤药,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崔尚宫猛地站了起来,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目光里的敌意暴露无遗,她恶狠狠地喊道。 “汤药不是凉了吗?再去热热!” 芬伊慌忙把腰弯下,长今却挺直了腰板。 听见关门声,今英心里难过得五脏欲裂。她做梦也没想到还会再次见到长今,更没想到会在王宫里重逢。 和长今之间的缘分也真是顽固又可恶。今英觉得毛骨悚然,就像撞鬼似的。还不如撞上鬼呢,那也只是恐惧而已,不会有犯罪感。 今英的心里充斥着自尊和野心,以及女人的**。她是那么希望长今消失,回头想想,这个念头从长今猜出丁尚宫的食物里放了红柿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就在那个瞬间,她失去了对于绝对味觉的自信,却意外地发现拥有绝对味觉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的孩子。她越是想努力否定这个事实,越是滋生出深深的自卑,折磨着自己。 起先,她多少也还有点怜惜和犯罪感。制造符咒事件的时候,如果长今遭到驱逐,也许她会永远心怀歉疚。然而长今明明无罪,却始终保持沉默,她被长今的信念震撼了,自尊心受到深深的伤害。就在那个时候,她已经屈服了,不仅向姑妈的**,也向自己的**屈服了。可是长今没有,她就像越间叶越茂盛的生菜一样。这让今英倍感厌恶,几乎无法忍受。 尽管如此,也还不至于想要把她杀死。如果不是在云岩寺看见长今和政浩站在一起的情 景,她也不会失去理性。今英看见了那一幕,看见了政浩看长今时温柔而多情的目光…… 因为自己从来就不曾得到过那样的目光,所以她的感觉才会更强烈。 其实不用谁去干涉,他们也不会再往前迈出一步。今英比谁都更清楚这个事实,然而她更想将他们分开。因为她知道,如果只能将某人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孤单地思念,对待此人的爱往往会更深切更强烈。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彻底放弃了光明正大的竞争…… 当她认识到自己无论在料理上还是爱情上都无法战胜长今时,她的内心反而平静了。从那一刻起,她一心只想战胜长今。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既然已经失去了清纯,至少要成为胜利者。即便战胜了长今,今英也没想过要坐今天的位子。当姑妈命令她代替生果房尚宫到大殿进献晚餐时,她坚决不肯听从姑妈的命令。 她对嫔妃没有兴趣。随着长今的消失,她的权力**也消失了。后来,她之所以改变想法,是因为她听説了政浩要去釜山浦的消息。今英想到这种情况下政浩仍然希望和长今的距离近些,便禁不住又一次热血沸腾。要想调回政浩,就要坐上高过政浩的位置。 姑妈把青裳树树皮磨碎以后装进酒瓶,今英仍被嫉妒之心抓得正紧。青裳树皮被称为合欢皮,能够镇静五脏六腑,消解烦忧,有助于寻欢作乐,所以经常用做春药。今英拿着酒瓶走向大王的寝宫,一步一滴伤心的眼泪。 今英很快就后悔了。大王只是小心翼翼,对她没有任何感情,她对大王也没什么感情。此时政浩也已经离开了釜山浦,调动不得。恰在这时她又怀孕了,身体不灵活,也加重了她的后悔。 妊娠三月一到,为了进行胎教她过上了近乎流配的生活。怀上王孙的后宫寓所,除了尚宫和内侍以外,严格限制其他人出入,大王也不来光顾了。她为自己的命运而郁闷,再加上思念政浩,只能终日以泪洗面。不如到御膳房料理食物呢,也许心里还会痛快些,可是怀孕的后宫需要彻底节制**,端正坐好,仿佛入定一般,只看美好的事物,只听美好的故事,只説美好的言语。为了胎教,必须学习毫无兴趣的诗、书、画,这让今英烦躁不已。吃不合口味的食物对她来説也是一件苦差事,豆类、海藻类、白肉鱼类、贝、虾、野菜等等,只是闻到味道她就感到恶心了。 进入妊娠六个月,这样的情形愈演愈烈。另外还设立了母仪学堂,当着值班内侍和内人的面,每天从早到晚朗诵《千字文》和《明心宝鉴》。 今英对这类事情不胜其烦,终于惹出了事端。为了寻求内心的平静,必须定期欣赏宫廷音乐,她非但不能平静,反而像锥子似的敏感,甚至从乐工手里夺过枷耶琴狠狠地摔在地上。 也许从这时候开始,孩子就已经不正常了。自古以来,只有懂得调节七情的人才能拥有平和的心态。 所谓七情,就是人们日常感受到的喜、怒、哀、乐、爱、恶、欲等七种情绪,它们都可能伤害身体和心理。今英终日被这些感情包围着,除了喜悦和快乐,腹中的胎儿自然也就无法安宁。 当她失去孩子的时候,才深切地感受到了孩子的存在。他一定极其讨厌这个世界,甚至还没看见世界上的第一缕阳光,就死在了母亲腹中。直到这时,今英才认识到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错了。残酷的是一切皆如覆水,再也无法挽回了。 一个不能后退、不能放弃也不能修改的选择,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受,而这是她在丧失一切**之后所做出的选择。可是就在这时她又遇到了长今。 今英感觉自己的内心又一次沸腾了,她不想让长今看到自己颓废的样子,而且现在二人之间的身份差异已经悬殊得非从前可比,似乎只有把这一点证明给长今看,她心里才会痛快。她想让长今看看,不管长今怎么努力怎么挣扎都无法爬上如此高大的树。 今英坐起来,让人拿过镜子,细心地梳了梳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把自己端庄的面容展示给人看了。 “我要喝汤药。” 等待产室厅来人的时候,她在干裂的嘴唇上涂了点蜂蜜,现在看来总算有那么一点生机。 今英把长今递过来的汤药一滴不剩地喝个精光,虽然药很苦,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现在该把脉了。” 和长今一起进来的医女话音一落,今英乖乖地把胳膊伸了出来。两个人轮流为她把脉,当长今的手指碰到她的手腕时,她感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事实上,今英出现浮脉的手臂上的确起了米粒般大的鸡皮疙瘩。 长今比另一位医女把脉的时间更长,也更认真。不但摸了手腕,还摸了摸腹部,然后又问了很多问题。 回答着长今提出的问题,今英的心情复杂无比。这个孩子本来可以成为朋友的,只可惜她太出色了,出色到无法成为自己的朋友。 还有那个秋日,她和政浩并肩站立在云岩寺庭院的情景。因为她拥有超人的才华,所以承受比别人更多更重的苦难也是理所当然。长今把完了脉,有那么一瞬目光飘忽不定。今英想问一句,但是忍住了,只是默默地放下了衣袖。 长今谦恭地低头出去了。今英很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仅从表情根本猜不透她的心思。 从崔淑媛的住处出来,长今和芬伊一起去了产室厅。值班医官赶紧问道。 “淑媛娘娘有起色没有?” “今天起来把汤药都喝了。” 芬伊的脸上忧虑全消。 “哦,是吗?那可太好了。我已经给她开了佛手散,下血很快就会停止,气力也会恢复的。” 佛手散就是佛祖之手,意思是借佛祖之手顺利分娩,一般在分娩之前服用,可以减少分娩痛苦并且预防难产,遇到产后下血不止的情况时也服用这种药材。如果持续出血,气力自然衰弱,抵抗力也会降低,把艾草和甘草放在佛手散里一起煎熬,趁热服下即可止血。但是长今却有不同的看法。 “大人,从奴婢诊脉的结果来看,多少有些不大对劲。” “这怎么可能?” 医官不高兴地打断了长今的话,一个刚入宫不久的医女竟敢质疑自己的处方。可是尽管自己已经诊过脉了,但淑媛娘娘的出血量的确是太多了。 “我总觉得娘娘腹中的死胎还没有出来。” “什么?” “四诊法和腹诊的检查结果都是这样,而且她的出血量实在太多了。” “那是因为娘娘没有按时服汤药,现在她已经开始服药了,应该很快就能止住出血的。” “冲脉和任脉过于不稳。” “我亲眼看见死胎从腹中出来。别説废话了,做你自己的事去吧。” “可是大人……” “呃嗬!你懂什么,就敢在这里瞎掺乎?我不是説过了吗,我是亲眼所见!” “大人説得没错,我也清清楚楚地看见有蓄积物出来了。” 既然芬伊也站出来帮腔,长今也就不好再説什么。长今退了一步,但是心里仍然疑惑不止。 胎死腹中治愈之后,也就是胎儿死于腹中、蓄积物从体内脱离之后,就应该逐渐恢复元气才对,可是崔淑媛的脸色根本不像正在逐渐恢复。虽然她的脸上稍稍透出一点红色,但是舌头、手指甲和脚趾甲都呈青色,这些都属于异常现象。两天之后下血仍然不停止,这也很奇怪。尽管这样,值班医官还是坚持使用同样的药材,而不肯寻找新的治疗方法。不要説新方法了,他们竟然对初诊毫不怀疑。 内医女的本职工作就是按处方熬药、看护病人,仅此而已,所以芬伊显得很平静。其实医女教育大多只停留在皮毛水平,医女本身也并没有深刻的使命感,大多数都医术平平。 很少有哪位医官会耐心听取医女的意见,只把医女当成跑腿的差使或娼妓而已。因为得不到信任,也就没有机会承担重大任务,所以大多数医女很早就放弃了努力。既然没有医术精湛的医女,医官也只会让她们干些杂活。医女制度设立很久了,却依然原地踏步,没有任何变化和发展,就是恶性循环的结果。 如果长今的判断正确,那么拖延时间就有弊无益了。可要是随心所欲进行针灸治疗,则可能丢掉医女的职位。医女擅自采取针灸治疗,自然属于越俎代庖的非法行为。 何况患者正是今英,长今就更不敢擅自主张了。为了释放心烦意乱的情绪,长今以取药为名去找银非。 “那位金淑媛啊,为了生王子,想尽了各种办法。据説她竟然以新尿缸接大王早晨的第一泡尿,把鸡蛋泡在里面,两个月后煮熟了吃。这就是转女为男法。” 转女为男,即在妊娠三个月前仍不能区分男女的情况下,通过服药或偏方可以将腹中的胎儿变成男孩。就是因为这种信仰,所以很多人才在妊娠之后仍然使用符咒等方法。 “可是,三个月之前真的分不出是男是女吗?”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那之前应该既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吧?” “虽然是个血块,不过怎么可能既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呢?” “説得是啊,胎神婆婆在赐予胎儿的同时,性别不就已经决定了吗?” “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跟你想的一样。想来想去,性别好象都应该在妊娠的同时决定了。” “你不觉得可笑吗?” “什么?” “你和我,根本就不了解男人,却在这里谈论婴儿的形成……” 银非调皮地笑了,长今受她感染,也更着大笑起来。 “你不知道,朴昭媛娘娘为了独霸大王的宠爱,花费了多少心思。看见她们,我就觉得做医女真是命好。男人只有一个,可是身边有多少女人?身份高有什么用,要是换了我可能早就郁郁而终了。” 除了王后尹氏,大王还有敬嫔朴氏、熙嫔洪氏、昌嫔安氏、淑仪洪氏、淑仪李氏、淑媛李氏、淑媛金氏等等,再加上淑媛崔氏,共有九位夫人。 “哦,你知道内医院来了一位新儒医吗?” “没听説。” “我去取药的时候看见的,人很魁梧,比大王帅多了。” 银非在长今面前口无遮拦,长今吓了一跳,赶紧看了看周围。 “你小心点,别让人听见了。” “那又怎么样?今天傍晚结束工作之后,大概要聚集到内医院开欢迎会,你也去看看。” 尽管答应要去,却不知道有没有时间。长今告别了银非,又向产室厅走去。儒医是士大夫出身的医生,在性理学发达的当时,儒医做为一种独特的医疗工作者,属于儒生医官。 韩医学借鉴东洋哲学原理,对性理学和汉学造诣精深的儒生一般对于医学也有很深的学问,自然而然就成了家庭和当地的医生,儒医制度也就逐渐形成了。 内医院和惠民署的医官大部分都是中人出身,贵族出身的医官自然与众不同。他们潜心研究韩医学理论,为医生讲解医书,但他们很少实际操作医术,主要从事理论研究,为建立韩医学的理论体系做出了很大贡献。 内医院由几十名医官组成,从正三品的内医正到佥正、判官、主簿、直长、奉事等,职位级别也很多。此外,还有针医和医药同参各十二名。根据职务不同,每个人承担的业务也各不相同,甚至还专门设有负责酿造的医官。 最重要的任务自然是照顾大王以及整个王室的健康,从启辞问安开始,丝毫不容许有半点疏忽。上书问候大王及王室是否平安,并针对各种药物和治疗方式展开讨论,这就是启辞问安。另外还特别设立了五天一次的日次问安制度,定于每月5日、10日、15日、0日、5日、0日询问大王以及王室的健康状况,这也算是一种健康检查制度。 有时,省略正式的文书直接以言语代替,这叫做口传启。还有另外一种口传问安,只简单地问候平安,适用于大王出宫、举行活动、接受针灸或肉灸的时候询问大王的身体状况。 去往产室厅的路上,长今额头上渗满了汗珠。这时已经是夏天了。 长今想起了在太阳下接受训练的一道。他天生怕热,一到夏天什么也不愿意做,只想找一片凉爽的树阴。她在产室厅的这段时间,一道説不定来过几次呢。回到内医院后,应该马上给他开个药方,补补他多汗的身体。 再説崔淑媛,炎炎夏日却必须躺在棉被窝里,她的痛苦也非同寻常。为了让她早日康复,就应该针对根本对症下药,然而看形势却不是这样。长今心里很是郁闷。 长今静静地窥探自己的内心。是不是因为对方是今英,所以自己才不愿意积极地站出来呢?她也为此自责。但她从来没有希望今英因为这件事而出现什么意外,现在仍然时机未到。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查明真相。只有揪出事件背后的主谋,才能真正为韩尚宫洗刷罪名。 长今加快脚步向产室厅走去,就算挨骂,也一定要説服值班医官。 如果还是不行,那就只能禀告御医女来改变内医院的舆论了。如果这些统统行不通,她打算去找云白。 长今赶到产室厅门前时发现政浩正站在入口处,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去年芒种见过一面,这还是第一次见面,想来已有一年多了。古铜色的脸庞略微有些消瘦,看上去更有男子汉的味道了。但他的目光中饱含忧愁,看来有些危险。 “我去内医院找过你,她们要我来这边,? ?就过来了。” 长今感觉有些生疏,没有勇气正视政浩的脸,而政浩的声音却激昂有力。 “您过得还好吧?” “是的,我游历全国八道刚刚回来。” 看来他是晒黑的。长今避开阳光,带政浩来到产室厅对面的树阴下,却还是摆脱不了热气,冷汗沿着后背不断流下。 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激动,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气漂浮在身体和心灵之中。那热气仿佛尴尬的云彩,抓也抓不到,驱也驱不散。 “我来是为上次的事情向你道歉,我好象有些过分,请你原谅。” “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应该是我道歉才对,还有我朋友的无礼,也请您一起原谅。” “不,他看见陌生人抓住你的手,当然会那么做。如果换成是我,看到那样的情景也会像他那样。”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就像兄弟姐妹一样。” 长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説这些不相干的话,她有些慌张。大概是怕政浩误会,便不小心透露出了焦急的心情。 “我説过,不管你在哪里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你,但我违背了这个诺言。从现在开始,我会继续遵守承诺,所以请你一定不要把我推开。” 想説的话太多太多,却又一句也説不出口。她真想问问政浩,这样做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是不是直到死亡来临。不,长今甚至怀疑政浩到底知不知道国家的法度。 长今面带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政浩。埋在心底的话都説出来了,但他心里仿佛仍不畅快。世界上就有这样一种人,不管别人説什么,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意志,丁尚宫是这样,韩尚宫是这样,云白是这样,自己是这样,政浩也不例外。 长今知道,此时此刻説什么都没有用。或许政浩身上也有一股抓不到也驱不散的热气,必须痛痛快快地淋上一场雨才能镇静。 “听説你在帮助淑媛娘娘进行产后调理?” “是的。” “我也知道她是谁。是不是在御膳房里跟你一起做事的朋友?” “是的。” “我知道你很难,但是一定要振作。如果需要我帮忙,请随时和我联系。我主动申请做了内医院的儒医。” “这么説,内医院新来的儒医……” 政浩微笑着点了点头。 “每次你还给我医书的时候,我都很想知道医书的内容,所以我也经常读。我常常想,徐内人是否也读过这一章,还是把这部分略了过去……读书的过程中,我也不知不觉变成了半个糊涂医员。” “大人您的梦想应该不是这个吧?” “我曾经想过要做保卫国家的武官。” “那您为什么还要主动申请做儒医呢?” “梦想是可以改变的。当你最珍惜的对象变化了,梦想也会随之改变。作为一名男子汉保卫国家固然重要,但守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也同样重要。上次在海南码头我就下定了决心。当时我没有帮上你什么忙,但我再也不会第二次错过你了。” “您守护在我身边,説不定会碰上什么灾难。” “与其让你像上次那样独自离开,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反而更好。我一个人在这里活得好好的,心里有多么痛苦,你知道吗?” 长今怎么会不知道呢。自从韩尚宫走后直到现在,她只能日日夜夜咀嚼着残存者的孤独与痛恨。 “我之所以主动申请做儒医,原因有两个,第一,如果我不能在近处守护你,我无法安心。另一个原因就是我要为韩尚宫嬷嬷洗脱罪名。我一定要让世人都了解,韩尚宫没有谋逆。也许这样説对今英小姐,不,对淑媛娘娘有些失礼,不过这些事肯定与崔家有着很深的关联。” 他説要为韩尚宫洗脱罪名,这话听来要比守护她更令她感激,也更让感觉踏实。政浩要比长今更清楚这一点。如果韩尚宫谋逆的冤屈得不到洗雪,长今就永远不会幸福,不会平静…… 和政浩分开后,长今向产室厅走去,现在跟从前完全不同了,眼里所见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亲切了。 对于自我感受的变化,长今独自笑了笑。就像积雪会默默地从里向外融化,长今也没有意识到,她从前的孤独和委屈也都一起消失了。 长今端着汤药进了房间,崔淑媛正处于昏迷状态。侍女尚宫摇晃着淑媛的身体,看见长今立刻大声喊道。 “快!快,快去叫医官!” 芬伊跑着出去了,长今赶紧察看病情。令她吃惊的是,崔淑媛全身滚烫,烧得厉害。如果不赶紧采取措施,可能会有危险。情况危机,可是不知为什么,医官却迟迟不来。长今焦躁地走到门外,等着芬伊回来。 “产室厅一个人也没有。” 芬伊焦急地説道。 “这怎么可能?值班医官怎么可能不在产室厅?”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该怎么办呢?” “你去过内医院了吗?” “没有。” “你去叫医官来,这里有我呢。” “好吧,中间可别有什么事啊。” 芬伊跑开了,长今立刻回到淑媛的住处。 “医官来了吗?” 侍女尚宫看见长今独自回来,不禁提高了嗓音。 “这……马上就来……” “烧得越来越厉害,这些值班医官到底磨蹭什么呀?” 事实果如侍女尚宫所言,医官迟迟不来,甚至就连连芬伊也是一去不回。长今急忙为今英把了把脉,子宫、冲脉、任脉的气血循环已经严重紊乱。如果不马上采取措施,后果将不堪设想。 长今又给她把了一次脉,心里仍然排除不掉死胎未脱母体的疑惑。 死胎长期残留在子宫,不但会引起出血、感染和日后的妊娠障碍,还会使母体血液凝固,甚至危及生命。再也不能拖延了。 “你要干什么?” 长今从针筒里拔出针来,侍女尚宫瞪大了眼睛。 “情况紧急,我给娘娘针灸。” “你这丫头!还不赶快住手?一个医女懂什么医术,竟敢给淑媛娘娘的玉体针灸?” “我也是担心淑媛娘娘的玉体才这样的。医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我们就这样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等医官来了再説!” “值班医官总説很快就好,可现在不是已经发生这种事了吗?内医院严格禁止医女擅自行医,我难道会轻易拿我的性命开玩笑吗?” 听长今一説,侍女尚宫也闭上了嘴巴。 “没时间了!” “……” “嬷嬷!” “你安静一会儿!我再想想。” “您在心里数十个数,如果那时医官还不来,就算您阻拦,我也会采取措施的!” 侍女尚宫无力阻拦,浑身瑟瑟发抖,更顾不上数什么数字,失魂落魄一般。反倒是长今数起数来,当她终于吐出最后一个音节“十”,便毫不犹豫地开始了针灸。针灸的目的是把蓄积物引出体外。 然后,长今赶紧到内医院寻找牛皮胶。牛皮胶又叫阿胶,是把驴皮、牛皮或猪皮煮过之后浓缩而成,对补充阴血和止血有独特的效果。蒲黄粉、侧柏叶和艾草叶磨成的粉末也一起放在水中熬煮。 长今没有找到槲寄生浸泡过的寄童酒。槲寄生是一种寄生树木,扎根于栎树、赤扬、朴树等落叶阔叶树木的茎干,从中吸取水分和养料,泡过槲寄生的酒是治疗子宫出血的天下第一名药。分娩后分多次服用少量寄童酒,可以把体内淤血清除干净。 寄童酒暂且不説,内医院的药材库里连槲寄生都没有储备。长今满心遗憾,只好端着准备好的汤药去了淑媛的住处。 “听説你给娘娘针灸过了?” 站在门口的芬伊叫住长今,低声问道。看来值班医官已经到了。 “我不等下去了,只好先针灸。” “就算你不采取措施,责任也都由值班医官承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人命关天啊!” “你呀你,万一淑媛娘娘再也站不起来,你的命都保不住了!” “医官去哪儿了?” “哎呀,他们为了迎接新来的儒医举行宴会,产室厅一个人也没有,都到那边参加宴会去了,我去的时候正喝着酒呢。” 这些都不必説了。长今默默地走过芬伊身边,进到里面去了。淑媛静静地躺着,犹如死了一般,不过一眼就能看出她已经脱离危险了。长今放下汤药,静静地退了下去。值班医官跟着长今站了起来。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医官不分青红皂白抢险斥责道。 “怎么等您也不来,我只好先动手了。” “那也得等我来呀!” “要是那样的话,淑媛娘娘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医女擅自行医还有理了?” “一针、二灸、三药。之所以把针灸放在最前面,就是因为针灸效果最快。为了救娘娘,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放肆,真是胆大包天!先看看结果再説,等着瞧吧!” 医官气得青筋迸起,太阳穴都鼓了起来,但长今毫不畏惧。他是因为自己犯了罪,所以才故意高声説话。 值班医官不在产室厅,这是百口莫辩的玩忽职守罪。这样的时候他竟然在喝酒,所以有生命危险的人应该是值班医官。 要是这件事传扬出去,长今也是罪责难免,只要淑媛恢复气力,侍女尚宫和医官都不説,这件事也就悄悄过去了。虽然不知道结果怎样,不过一般来説,医官自己犯下罪行,而侍女尚宫因为主子得救而心怀感激,也一定会就此罢休的。 当天夜里,淑媛排出黑色瘀血和一个死胎。既然医官和芬伊都説是亲眼所见,那一定是淑媛怀了双胞胎。长今松了口气,医官又遇上了新烦恼,浑身抖个不停。 “幸好没什么大碍。你擅自行医,我就不追究了。不过你格外注意言行。” 都这个时候了,医官仍然有意大声叫喊。 淑媛明显恢复了平静。产室厅撤除,长今也回到了内医院。夜里,长今终于美美地睡了个来之不易的长觉。 脱离危险的崔淑媛难以入眠。侍女尚宫已经把值班医官姗姗来迟,长今代替医官诊治的经过告诉了她。本应该惩罚医官,奖励长今,但她恨的反而是长今。无论医官怎样,她都毫不在意。 自从被贬为济州官婢到回宫做医女,前后不过三年多的时间,就算她学习医术,可是三年之内她又能学得多深呢?然而她不但通过了医科考试,甚至拥有了比内医院医官更高更强的实力,那可是需要通过漫长岁月的积累才能具备的丰富经验啊。内医院医官都看不出来的深层问题,她竟然准确地查看清楚并且治疗成功了。 真是比鬼还可怕的孩子!她再也不想看见长今了,就算看上一眼,她都会心生惊悸。 闻讯赶来的崔尚宫听都不听,便斩钉截铁地斩断了今英心里的矛盾。 “你和她是不共戴天的命运啊。就像天上不可能有两轮太阳一样,月亮也不能有两个。只要她还在,娘娘就不会有一天太平日子!” “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冤孽。” “这孩子真像蚂蝗一样缠人,不是吗?要是放任不管,她早晚会把娘娘的血吸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可这次是她救了我的命啊,这个我不能不考虑。” “她能救你也能害你,你等着瞧吧。她很快就会给你带来大灾难!” “那该怎么办呢?” “医女擅自给大王的后宫行医看病,除了谋逆,还能用什么来衡量她的罪过?” 谋逆!听着就让人直起鸡皮疙瘩,何况那些被冠以谋逆罪名的人,她们该有多惨? 今英举棋不定,崔尚宫又开始鼓劲。 “你要狠下心肠才对,轻率的同情会给你招来大祸。从前我给明伊灌附子汤的时候,也因犯罪感难以入睡。可是,现在我后悔当初没有做得更彻底。否则,娘娘也就不必为此操心了。” “我恐惧她!” “我説过了,你要狠下心肠!上次就应该连韩尚宫带她一并弄死,趁此机会把她送到韩尚宫身边吧。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崔尚宫的眼睛里杀气腾腾。最后,当天边露出朦胧的曙光,今英派侍女尚宫去找内医正。 崔淑媛派来的侍女尚宫刚走,内医正郑润寿立即召集了所有的内医院医官和御医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医女竟然擅自行医……产室厅值班医官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值班医官低头不语,他好象在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崔淑媛为什么晕倒,产室厅又为什么没有人,你快点儿告诉我呀!” “胎儿死于腹中,所以流了大量黑血,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蓄积物排了出来,然后给娘娘开了佛手散。” “清清楚楚的蓄积物又出来一次,这可能吗?” “里面竟然还有一个,我没有发现……” “太让我失望了。看见蓄积物出来你就放心了,你竟然没有再诊脉?” “对不起!” “为什么不在产室厅?” “这个……” “不説我也知道了,你在新任儒医的欢迎宴会上,我亲眼看见你了!” 因为自己也难逃干系,内医正也没能尽情发泄,只好闭上了嘴巴。郑润寿,就是云岩寺里负责治疗保姆尚宫的医官,帮助御医谋害韩尚宫的人也是他,现在已经做到了正三品内医正,正训斥着手下几十名内医院医官。 “应该按谋逆罪论处!” 御医女本来觉得事不关己,这时也忍不住愤怒了。 “谋逆?虽説医女擅自行医决不允许,但以当时情形推断,她的意图不是明摆着的吗?如果这种事也算谋逆,那医女不都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还怎么做事啊?” 性格豪爽的御医女在内医正面前毫不拘束,犹豫不定的值班医官也插话道。 “依我看,判谋逆罪实在太重了。法规自然重要,但是眼看生命危在旦夕总不能袖手旁观吧,这难道不是行医者的使命吗?” “你还知道使命,那为什么不在产室厅而去喝酒呢?” 听到内医正的厉声训斥,值班医官顿时缩头如乌龟了。 “无论如何,谋逆罪的确太重了。” “是的,如果逆谋罪的事实传扬出去,这把火肯定第一个烧到内医院。” “上面肯定会追问,医女擅自行医,那医官们都在一旁看热闹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内医正认真听在心里。侍女尚宫前来转达崔淑媛的意思时,他几乎吓破了胆。 为了平息御医对大王所做的误诊,三年前强加罪名给韩尚宫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那可真是惨痛的记忆。擅自行医的人竟是长今! 崔淑媛説她之所以回来,理由只有一个,就是要帮助韩尚宫洗脱罪名,查明真凶。就算长今不能如愿,把所有事情一一查个水落石出,可只要重新翻出这件事来,王宫上下肯定不得安宁。 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情做个了断,只是没想到医官们会这么强烈反对。他想不顾一切地把罪名强加给长今,可是理由实在不够充分。 身为内医正却无法加罪于医女,他为此坐立不安。年轻医官中已经有人察觉到他和崔判述的关系,所以他多少也有些顾忌。 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先听听御医女的意见。 “她来的时间不长,还不大懂规矩,所以惹了大祸。我一定会严加训斥,保证下不为例。” “这样是不是太轻了?”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长今赶出王宫。这么大的祸根放在身边,恐怕连觉都睡不安稳。 “把她送到惠民署怎么样?” “这个主意不错,如果彻底废了她,岂不可惜了她的医术?” 惠民署太近,他不太满意,却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权且先把她送到那边,再慢慢处理也不迟。 “好吧,就送惠民署吧。御医女马上执行!” 长今正在给淑媛娘娘准备早晨的汤药,听到命令后不得不去收拾行李。刚听见时,她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理解,没过多久也就明白了,不禁哑然失笑。 她想不到今英和崔尚宫如此害怕自己,也算见识到了她们恐惧的程度,这足以证明她们的心虚。 长今镇静自若地整理着行李。此时的长今,已经不是那个因金鸡事件被赶到茶载轩的小丫头了。她被赶到这个国家最远的地方——济州,最后不也回来了吗?何况惠民署并不比济州遥远,对那里也不陌生。 银非跟在长今身后,急得直跳脚,长今悠然地拍拍她的后背。 “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长今对前来送行的银非耳语一番,便笑着转身离开了。 ] 第十八章 传染病 “当初説要做宫女的时候,我很想阻拦你,现在看着你这个样子,幸好当时我没有那样做。” 听説长今去了惠民署,德九媳妇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 “你把话説明白点儿,什么意思啊?” “她不是动不动就被赶出来吗?要是像普通女人一样嫁人,也会被赶出来的。” “如果当初嫁了人,説不定过得很好呢。” “可是如果女人被婆家赶出来,一辈子就完了。你看长今呢,从宫女到内医女,甚至惠民署医女,她可以随便换,这不是很好吗?” 德九媳妇讽刺挖苦的技巧确实不容低估,但长今也只是笑笑,没往心里去。旁边的一道倒是暴跳如雷。 “她本来就很伤心了,您就不能跟她説点儿别的吗?” “我也是伤心才这么説的,説是一年交两石米,可现在怎么样?别説两石了,连两斗都不到。惠民署的俸禄比内医院低多了,不是吗?” “钱就那么好?您就那么喜欢钱?” “那你呢,你就那么喜欢长今,竟然能为了她跟母亲顶嘴?你就那么喜欢?” 长今接受医女教育就是在惠民署,所以对这里并不感到陌生。太祖元年继承高丽时代的惠民库制度,设立了惠民局,世祖1年更名为惠民署。迁都汉阳后,在建设都城时动用了大量百姓,很多人在施工中受伤,甚至还传染病大肆泛滥,据説这些人都是在惠民署接受了治疗。医药运输、收纳、救治民众,包括医学教育都是惠民署的主要任务。 这里人很多,从提调到茶母*(朝鲜时代在官衙里负责端茶倒酒的官婢,从朝鲜后期开始秘密从事搜捕任务,相当于今天的女刑警——译者注),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据説考试成绩不好的医女被送往惠民署做茶母,而且惠民署医女在官妓中的地位最高。想成为医官的人必须先以医学训练生的身份入学,接受一定的教育,所以这里有很多预备医官。 惠民署和活人署的设立,是为了救济那些得不到中央医疗部门照顾的普通百姓。根据字面意思来看,惠民署就是施给百姓恩惠的官厅,活人署则是救人的官厅。 据《经国大典》记载,惠民署是为百姓治病的机关,而活人署则是为都城病人治疗的机关。很多百姓在生病却无钱医治时都来找惠民署。事实上这两处机关都是一团糟,甚至被人们称为“杀人署”。建立不久为什么被冠之以如此恶名呢,可见问题之多。 接受医女训练的时候长今并没有发现,惠民署其实不成体系,却频繁发生违法乱纪的事。原本免费提供给百姓的药材总是不翼而飞,药材仓库里积满了灰尘。 医官在取得独立开设药房的权力之前,也只是打发时间,从来不把心思放在为百姓治病上面。不但茶母,大部分的医女都热切盼望有一天能被哪位高官娶回家中做妾室。尽管如此,他们也敢欺生,聚在一起结党营私,从第一天起就排斥长今。 大概是有人跟内医女交往的缘故,长今拒绝参加宴会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至于她擅自行医的消息就更不必説了。医官们拿荒唐不经不可救药的眼神打量她,医女则对长今表现出了彻骨的厌恶。长今对此毫不在意,她理直气壮地面对那些除了权威和体面什么也没有的医官,对于叽叽喳喳的医女,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因为医女不可以擅自针灸,她也只好给医官们打杂。想来想去,长今又把一些有志于学医的训练生和妇女聚集起来,教她们学习简单的医术。当然,大多是些可以在家简单操作的应急措施。 对于贫苦艰难的百姓来説,贵重的药材或者医学书籍都可望而不可及,因为书籍大都以难懂的汉字编著而成。长今用言简意赅的语言解释给大家听,还教她们基础的针灸法。 政浩每天都留在惠民署,就像坚守承诺一样,他坚守着“永远守护在长今身边”。当时他正在调查药材商与崔判述之间的非法勾当,于是暗中调查惠民署的药材缴纳情况。 根据政浩掌握的情况,药种商垄断了药材的专卖特许权,而崔判述则控制着药种商。对全国各地药材商带来的药品,他找出种种借口吹毛求疵,或是退回或是低价购入。崔判述从丧失竞争力的药材商那里以最低的价钱收购药材,转手卖给他所掌握的药种商,在这个过程中他可以谋取数倍的暴利。 穷苦百姓自然买不起药,他们只能去找惠民署,可是从惠民署取药比上天摘星星还难。暂且不论进到惠民署的药材质量多差,而且就连这些劣质药材也被医官们伪造帐簿从而据为己有了。 儒医出入惠民署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还是有很多人看着不顺眼。他们害怕自己的非法勾当被戳穿,一个个神经紧张。政浩不能告诉大家他来看望长今,再加上当年的成均馆人参问题半途而废仍未解决,所以他决不想放弃调查。 长今忙于自己的事情,没有太多时间与政浩在一起。医女们随时都被叫去参加大大小小的宴会,给患者看病、教育、甚至连药材管理的事全都由她负责,忙得不可开交。 梅雨季节开始的时候,云白来了。 “你又被赶出来了吧?看来你跟王宫真是无缘啊。” 刚一见面,云白就冷嘲热讽。长今被激怒了,气急败坏也不甘示弱,她冷冰冰地説道。 “大人还没被赶出来吗?典医监的法纪也太松散了吧?” “你不用担心典医监的法纪,很早以前我就被赶出来了。” “什么?” “我説让我戒酒还不如让我戒典医监,他们就让我立刻走人。” “大人您也……那现在拿什么当酒钱?你总不会要我给你买酒吧?” “死丫头,没良心的东西,为了让你做医女,我尽心尽力地教你,连壶酒也不愿意给师傅买吗?” “惠民署医女的俸禄少得可怜,我很难办。” 师徒之间亲密无间地开着玩笑,彼此很久没有这样无忧无虑地笑过了。一阵清风挟着雨的气息从湿热的院子里席卷而过。 “好象要下雨,看来路上不会寂寞了。” “您要去哪儿啊?” 长今这才发现,云白背着一个大包袱,好象要出远门。 “我去旅行,顺便到智异山找点儿药材。” “离开典医监,现在您又打算开药房吗?” “这个主意也不错啊。麻烦医女无论如何帮我牵牵线,就让我用惠民署的药材吧。” “等雨停了再走吧。” 长今正为云白雨中赶路的事担心,所以没理会他的玩笑。 “如果现在出发,走到那边雨不就停了吗?” “这可是梅雨。” “梅雨过后,説不定又有传染病肆虐。对于艰难的老百姓来説,这个时候的药比任何时候都贵。要想赶在梅雨之前采药加工,现在必须马上出发。药材的采集时机和加工方法最为重要。”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説。” “凡药三分毒。为了把毒排干净,必须经过认真细致的加工程序。同样的药材,用心调制加工和未经加工,药效大不相同。” “什么时候有机会,我想跟大人学习学习。” “没有特别的方法,只要用心就行。喷上酒,九蒸九曝,也就是蒸九次炒九次,这个过程很重要。另外还要花费很多时间和心思除去油脂,最后晒干。药材的药效最终取决于调制和加工的方法。过季的药材药效肯定会大大减弱,所以不管多么珍贵,都不能用。” “惠民署要是能有一位大人这样的医官就好了。” “不是有你吗?” “医女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有严格的规定。” “你以为只有医女才是这样吗?” 云白的话音里饱含着失落。他一定在典医监遇上了什么事,所以他才放弃俸禄,如此狼狈地离开。 望着云白逐渐远去的孤独的背影,长今突然想到,也许自由不过是孤独的另一种説法罢了,那是只有放弃某种东西的人才能拥有的高尚而隐然的孤立感。这时候雨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有消息説,御膳房的一个内人自尽了。长今奉命前往调查事件的真相,于是她和茶母一起入宫了。 三年了,长今再次来到御膳房。走进停放着尸体的内人住所,长今努力忍耐,却仍然恨得两腿发抖。 内人们蜂拥而来,长今连招呼也没打,直接迈步进了房间。 通过考察尸体发现,这名内人好象服过剧毒药物。自尽之人无论选择上吊还是投湖,一般都会咬到舌头,而服剧毒本身就有些蹊跷。不管手艺多么精湛、配出多好的毒药,都不可能服毒之后立刻死去。 被赐死药的罪人也可以自己走回房间慢慢死去,之所以把药加热,为的就是增强药效,缩短痛苦的时间。如果赐死对象是武官或者身强力壮,仅凭死药死不了,还要用绳索勒脖子,这样的事情也经常发生。想自杀却选择这种痛苦的方法,从常理上説不通。 茶母的想法也差不多。 “嘴巴周围还有伤,可疑的地方很多,内衣上面的斑点也很可疑。分明是沾在草叶或泥土上,过一段时间干了之后留下的痕迹。” “还有一种假设,她去寻找上吊的合适位置,然后回到住处服了剧毒,可我总觉得有些前后矛盾。” “像是服了剧毒吧?” 茶母摘下银簪拨开死者嘴巴插进喉咙,过一会儿,银簪逐渐变成了黑色。 “她服的是砒霜。砒霜内含硫磺,与银结合就会变成黑色。不过,如果是她自己服的砒霜,嘴角不可能撕裂。” “一定是有人强灌的。” “那么,为什么不把尸体抬走而放在这里呢?” “如果是凭借暴力灌毒药,至少应该有两人以上。应该不是力气不够,而是没有时间。” “一定是这样,现在该怎么办呢?” “应该先见一见跟她关系密切的内人。也许她和谁结了仇怨,或者与谁相爱都是説不定的事。” “我也暗中打听一下。” “对了!你曾在御膳房待过,一定有很多熟人。” 茶母声音很低,必须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巴才听得见。她故意放低声音,是怕别人听见。 长今回答得很简短,先走出了房间。御膳房的宫女们围在院子里闹哄哄的,看见有人出来,不约而同地磨蹭着向后退去。 闵尚宫和昌伊、令路都在其中,可是没有连生的面孔。 “这不是长今吗?在济州清理马粪的贱人,怎么又到宫里来了?” 令路还像从前一样。尽管岁月流逝,却仍然存在着不可改变的事物,这让长今感到欣喜。 “你最好赶快离开,不要在这里耽搁。难道你还不知道?王宫不是你待的地方。” 令路分明是心虚了。不过仔细看时,她也只是声音没变,脸上全无血色,眼神游移不定,仿佛被人追赶似的。 “你不让我走,我也会走的,不过见到你我还是很高兴。” “太放肆了,一个卑贱的奴婢竟然对从九品女官不説敬语?你还像从前一样不知深浅,胡説八道。” “对不起。奴婢太高兴了,竟然忘记了自己的本分,闯了大祸,还请大人海涵。” 长今面带嘲笑,用上了夸张的敬语,令路满脸不悦地转身走了。这时,惊讶得不知所措的闵尚宫和昌伊跑了过来。 “长今啊!多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 “我们都不知道你做了医女,以为你还在济州做官婢呢。” “真是高兴啊,看见你,我就想起了韩尚宫。” 闵尚宫笑着説道,但是眼眶里早已盈满了泪水,似乎马上就要溢出来。长今哽咽着,不知道説什么才好。 “受了不少苦吧?做医女不累吗?” “是的,这些日子您还好吧?” “当然,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尽管御膳房一天比一天恐怖……” “连生呢?我怎么没看见连生?” “这个嘛……她……” “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 “这里人太多,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闵尚宫环视周围,带长今回到自己的住处。 “近来,御膳房的气氛越来越怪,我跟你在一起都要看人家脸色。” “看谁的脸色?” “看谁的脸色?要是传到崔尚宫嬷嬷耳朵里,准没好事。” 做尚宫的时候就搅得御膳房鸡犬不宁,现在成了最高尚宫,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最近提调尚宫和最高尚宫反目成仇,御膳房乱成了一团。我们每天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提调尚宫怎么和最高尚宫反目成仇呢?她们不是很亲密吗?” “别提了。崔尚宫最近疯狂排挤提调尚宫。自从有了淑媛娘娘这座后台,崔尚宫干脆把自己当成了提调尚宫的主子。” 她不满足于御膳房的第一把交椅,就连背后支持自己的主子也要一并铲除。崔尚宫对权力的**似乎永无止境。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权力欲更丑恶更无情了。 “可是连生到哪儿去了呢?” “我们也都在猜呢。昨天夜里提调尚宫来把连生叫走了,我问了问跟连生住一个房间的丫头,説她直到今天早晨还没回来呢。” “提调尚宫为什么把连生带走呢?” “这个嘛,我觉得好象是这样……” “哎呀,您又来了!我都説过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闵尚宫压低声音,昌伊摆着手插嘴説道。 “你这孩子!怎么説呢,你等着瞧吧,看看我説得对不对。” “请您説详细些,让我也听个明白。” “我是这么想的,提调尚宫肯定是把连生带到殿下那里了。” “连生还远远不到给大王进膳的时候啊?” “你呀你,身为医女就只能想到这些吗?” “看看您吧,只有尚宫嬷嬷才想得到那些古怪事。” “有什么古怪的,连生蒙受大王圣恩,这有什么古怪的吗?” “不是这件事情古怪,嬷嬷您能想到这些倒是很古怪。” “连生蒙受大王圣恩……提调尚宫为什么要策划这种事呢?” “你想想吧。崔尚宫嬷嬷凭借淑媛娘娘的后台对提调尚宫的位置虎视眈眈,所以提调尚宫也要培养可以与她抗衡的力量,就在连生身上下工夫。连生长得漂亮,又爱撒娇。” “为什么一定要找连生呢?如果只是这个目的,可以从百姓中间物色一个,那不是更可靠吗?” “提调尚宫嬷嬷家里女孩很少,而且没有年龄合适的。” “难怪啊,还有谁能像连生那样对崔尚宫怀着报复之心呢?” “当然,那当然,你的脑子总算开窍了。” 昌伊只是随口一句话,闵尚宫却像得到鼓励似的勇气倍增。 还有谁能像连生那样对崔尚宫怀有报复之心,这句话的意思不用问也猜得出来。就像亲祖母一样被连生信任和依赖的丁尚宫被她们害死了,从某种角度来説韩尚宫也替代了连生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长今也遭到她们的迫害。 顷刻之间,连生失去三个最亲最爱的人,孤零零地留了下来,而她们几乎就是连生的全部。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崔氏家族害死了韩尚宫和长今,但连生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恨她们了。 “她不会跟这次御膳房内人自尽事件有什么关联吧?连生会不会被绑架了,我很担心。” “提调尚宫是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把连生带走的,不会是绑架。总之,心伊也够可怜的。” “这个内人您熟悉吗?御膳房的内人我应该认识啊,可是这张面孔我觉得很陌生。现在是内人的话,应该是跟我一起进宫做丫头的吧?” “训育尚宫出去物色丫头的时候注意到她,就把她带进来了,她年纪大,才华横溢,就做了特别内人。” “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竟然选择自尽呢?” “如果有不为人知的事情,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 “这段时间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吗?” “蹊跷的地方?当然有!怎么会没有。” “您详细説説。” “一个活泼又有才华的孩子突然间断命,还有比这更蹊跷的吗?” “她的性格很活泼?” “当然了,聪明能干,很有人情味,所以她做了特别内人,我们也都很喜欢她。而且她还很有侠义心肠,看见谁可怜都不会置之不理。” “只是除了一个人。” “除了一个人?谁?” “您还问是谁?从早到晚折磨心伊的人,除了令路还有别人吗?” “对!令路这个缺德鬼看见心伊就恨不得把她吃了,就像对你和连生一样,总是使坏心眼。” 长今点点头,陷入了沉思。聪明又有才华的内人在一夜之间毁掉自己的人生选择了自尽,这不是件容易事。然而在御膳房,尤其是掌握在崔尚宫之手的御膳房,一个聪明而且才华出众的内人却很有可能突然消失。説不定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揭发崔氏家族的奸恶凶险。 长今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了茶母,紧接着去找洪淑仪。 “听説你去了惠民署,我担心坏了,现在能够看见你,我就放心了。你应该找我帮忙的,怎么让你走你就悄悄地走了?” 淑仪很高兴,做手势要长今靠近点儿。 “突然之间要走,我也没来得及向您问候一声就离开了。您的病怎么样了?” “一天比一天好,你的功劳很大啊。” “不敢当。” “现在算是彻底回来了吗?” “不是,真是荒唐,御膳房的一个内人自尽了,惠民署派我过来,我就来了。” “竟然有这种事!宫女自尽!宫女是不允许死在王宫里的,不是吗?” “详细的原因我不清楚,不过有很多可疑之处,都不像是自尽。” “可疑?那么,你是説有人先将她杀了,又故意设计出自尽的场面?” “现在还很难断定。所以,我有急事要问娘娘。” “你説吧,只要我知道,我一定告诉你。” “最近宫里有没有发生符咒事件?” “符咒事件……这个我不知道,我倒是听説淑媛为了生儿子,叫巫师施行巫术。” “在王宫里施行巫术?” “她大概想赶在王后娘娘生下元子之前先生出儿子来吧。” “不是已经有章敬王后的世子了吗?” “好象是想先生儿子,然后再策划别的事情。而且,哪个妃子不希望自己膝下能有个儿子?” 就算崔家再为权力迷住眼睛,应该也不敢图谋这种事吧。韩尚宫仅凭实力就敢跟她们对抗,并且试图战胜她们,实在令人尊敬,也让长今自豪。 “现在就这么放肆,要是生下儿子,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呢。王后娘娘没有嫉妒心,所以现在还相安无事,不过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前几天,我带着你采集的露和茶去看王后娘娘了。” “是吗?” “她説味道很好,我就把这茶的来历随口一説,结果令我吃惊的是娘娘竟然知道你的名字?听説你尽心尽力地照顾过保姆尚宫?” “是的,只是没想到王后娘娘还能记得我的名字。” “你参加御膳房最高尚宫比赛的时候,她好象就已经注意到你了,她很为你的才华惋惜,还説你要是回宫,一定带你去见她。” 带着这个喜出望外的消息,长今离开了淑仪的房间。王后娘娘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真让她惊讶不已。最高尚宫比赛的情景她还没有忘记,千万百姓之母记住了她跟随师傅参加的纯粹而炽烈的挑战时光。 长今从淑仪的庭院里走过,仰望天空。厚重的乌云铺满天空,仿佛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乌云的那边仿佛有韩尚宫在俯视自己。 崔尚宫的脸比乌云密布的天空更阴沉。令路的脸苍白得泛着青光。 “我千叮咛万嘱咐,你怎么处理成这个样子?” “我按照嬷嬷的吩咐,已经确定她死了,可是……” “确定死了?那你是説她变成鬼回来了?” “分明死了的呀。” “服下砒霜断了气的人,怎么可能自己回到住处呢?” “这……这个……我也正为这事纳闷得要死。嬷嬷您叮嘱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亲眼确定她断了气,然后才能离开,不但我,其他内人也都看见了。” “你这个蠢货,从你做事不彻底被心伊发现起,我就应该看出来了……” 崔尚宫按着太阳穴,説到后面就模糊了。她如坐针毡,心神不定。虽然在住处被人发现,幸好她已经死了。为了让大家知道到她的死亡,她一定拼命回到住处然后才肯咽气。服了剧毒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论刚强真不亚于明伊。 刚听到这个消息,崔尚宫以为谋杀明伊时的噩梦重新上演,一时间心乱如麻。再加上长今才露面不久,她更加难以摆脱毛骨悚然的心情。 她派令路把辰砂放在中宫殿的火锅里,即使被发现,也还可以找到争辩的理由。辰砂是一种矿物质,味道很甜美,磨成粉末后具有镇静和镇痉作用,属于上好的药材,安神明目、促进血液循环、使面部皮肤富有光泽。发高烧或神情恍惚説胡话时,因惊吓而剧烈心跳时,贲门下部疼痛或者经期症状严重时,效果尤佳。但如果沾上热气,则会变成毒物,所以被崔尚宫选来放进火锅。 令路往食物里倒粉末的时候被心伊发现了,她按照嬷嬷事先的嘱咐敷衍几句,不料聪明的心伊却没有就此放过。为了不让明伊的故事重演,这次以砒霜代替附子,更不忘叮嘱令路务必确认心伊彻底死后才能离开。令路还是把事情办砸了。服完砒霜的人还能回到自己的房间,真是不可思议。同室的朋友发现心伊后立刻报告义禁府,崔尚宫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最令崔尚宫不安的还是长今的出现。不知道她有没有从韩尚宫那里了解到她母亲 明伊的情形,就算她不知道,但只要由她来负责这件事,她一定会拼命查个水落石出的。 首先应该让长今回到惠民署。想到长今留在宫里,什么东西不吃她也会消化不良。 崔尚宫冥思苦想,终于打点精神给吴兼护写信。 长今见到茶母,根据各自调查到的情况对事件进行推理。 “从身体的僵硬程度来看,好象不过寅时。那就应该是亥时至子时之间服的砒霜。” “你能确定是毒杀吗?” “没有找到物证,不过既然在初检过程中发现可疑之处,现在就该提交复检了。复检由其他茶母负责。” “如果还是抓不到犯人呢?” “我会调查到第三次、第四次,凡是调查过的茶母都要聚集在一起征集意见,有了一致结果后才能结案。” “我没想到会调查得如此详细。” “宫中频频发生杀人事件,大多数都被压了下去。这样的情况还很少见,算是个例外。可能是太过恐惧了,御膳房内人发现朋友死了之后,没有立即报告自己的主子,而是通报了义禁府。这个内人现在的处境大概也很尴尬。” “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我没亲眼见过,只是听説过一些。以银簪试验也没有任何异常,差点儿就为自杀事件结案了,结果用鸡蛋和米饭查出是一起他杀案。” “鸡蛋和米饭怎么能查出杀人案呢?” “把蛋清和米饭混合,放入死者口中,拿纸盖住嘴巴,上面放上烧热的酒糟,就是这样的方法。那是水银毒杀事件。” 使用蛋清和米饭进行试验是因为水银和蛋白质结合会发生反应,长今了解到一条新的信息,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太奇怪了,真没想到调查得这么缜密。” “这种事也不常见,一般发生在地位很高的人身上。最常见的是贫穷百姓的死,可是谁会去认真调查呢?” “是啊。可在进宫之前,惠民署不説这是自杀事件吗?一看就知道不是自杀,为什么还要把这种事通知惠民署呢?” “之所以这样通知,肯定有人希望把这事当成自杀事件压下去。回头想想,应该从这里着手调查。只要查清出事当天夜里有哪位内人不在住处,嫌疑者的范围就缩小了。” “内人都是两人一个房间,逐一盘问,就能知道那天夜里有谁不在住处了。” “虽然有点儿麻烦,却也不失为好主意。现在就查。” 还没来得及去问,茶母就必须回去了。惠民署前来通知,要她们立即终止调查。 长今自然也不能继续留在宫里。也许有人想把事情隐瞒下去,便动员了惠民署提调。尽管心里愤愤不平,却也不能违抗命令自作主张。还是先回去,详细禀告事情的经过,然后请求提调再给一次机会,也只能这样了。 应该赶快回去才行,然而长今不想连招呼也不打就离开。她担心连生有没有回到御膳房。魂牵梦萦的地方一如从前,每个盘子里都盛着新鲜的蔬菜,年幼的丫头们正在摘洗蔬菜,内人在她们中间走来走去指点着什么……红色的柱子、翠绿色的丹青和层层叠叠的铜碗…… 宽敞的庭院里风景宛然,这就是她梦中抚摩过的御膳房。 闵尚宫的岗位是从前韩尚宫工作的地方,看见闵尚宫的背影,长今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仅仅是围裙上下露出的回装小褂的后襟,就让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了。 长今暂时忘记了岁月,她想跑到韩尚宫身边,用力迈出的脚步和回头看过来的闵尚宫的脸庞重叠了,静静地停在半空。现实无情而清晰,仿佛一道闪电,令人晕眩地展现在眼前。脚步落下时,长今失去了重心,有些踉跄。 “长今你来了,怎么了?头晕吗?” “不,紧急通知要求我们回惠民署。” “这就要走吗?我们总得一起吃顿便饭……” “我很快还会再来,连生回来了吗?” 闵尚宫摇了摇头,俯在长今耳边轻声説道。 “她的确是蒙受圣恩了。” “没见到连生,我真的很遗憾。如果有什么事情,您一定到惠民署通知我。” “好的,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去吧。” “是。” “小心点,哦?” 茶母正在御膳房入口处等候长今,看见长今之后,立刻加快脚步向惠民署走去。长今连跑带颠想要追上她。 突然,长今感觉额头冰凉,伸开手掌,她真切地感觉到了雨珠。黑色的乌云翻滚,霹雷震颤着远方的天空。一场雷雨终于要来了。 长今还想加快脚步,突然感觉后脑勺发烫,她想回头去看,却害怕看过之后徒添忧郁,于是她径直向前跑去。风雨模糊了她的视野,茶母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满脸恐惧的连生跑回了御膳房。 “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怎么这个样子?” 闵尚宫一看是连生,惊讶地叫了起来。连生表情复杂,夹杂着喜悦和冷酷。 “长今刚才来过了。” “什么?谁来了?” “长今刚才来过了,刚走,你回来的时候没看见吗?” 连生没有听完,转身就跑了出去。雨珠越来越密,打得脸颊**辣的。到处都是水,阻挡着脚步。走在泥泞的地上,一只宫鞋也甩丢了。连生失去了平衡,扑倒在地,滑了半天,直到下巴碰到泥水,才算停了下来。 “长今!” 雨越下越大,连生睁开眼睛努力张望,然而能看见的只有雨珠。 “长今啊!” 她撕心裂肺地呼喊,听到的只有残酷的雨声。 “长今啊,你把我也带走吧,我一个人活不下去。我一个人再也活不下去了,你把我也带走吧,长今啊。” 连生不想站起来,把头埋在臂弯里放声痛哭。粗大的雨点无情地抽打着她的后背。 “这把刀你总该带走吧,我一直都为你珍藏着。那是韩尚宫给你的,她説这是你最爱惜的刀……你两手空空被赶出宫,什么也没带。长今啊!长今啊!我想念你!” 尖锐的雨点就像鸟喙一样啄着连生的后脑勺,连生尽情地淋雨,怅惘地痛哭。 有消息説,京畿道安城地区发生了瘟疫。负责传染性疾病的官厅东西活人署和惠民署立即组成了医官派遣队。 儒医闵政浩也在其中,一起去往安城。 原本很少自然灾害安然无恙的安城,却在传染病的侵扰下变成了人间地狱。安城是儒生参加科举考试的必经之地,岭南、湖南和忠清三地运往汉城的物资都在这里聚集,同时也是三大集市会聚之地。安城人来人往,外地人很多,他们留下的绝不仅仅是铜钱。 对百姓而言,最恐怖的莫过于传染病了。据《朝鲜王朝实录》记载,朝鲜中期二百年间就发生了七十九次传染病,死亡人数超过10万名的就有六次之多。 霍乱泛滥于朝鲜末期贸易走向繁荣的时期,朝鲜中期比较猖獗的传染病在史书上只能查到病名,例如大疫、瘴疫、疠疫、疫疾、轮行、时疾、时疫等。现在已经无法了解每种疾病的准确病名和症状,只能推断出那是一种传染性极强、死亡率极高的传染病。 平民百姓躲避传染病的唯一方法就是逃跑,严重时曾创下都城人逃跑九成的记录。这説明以当时的医疗水平和应急能力,面对传染病时的确束手无策。 当时的农耕民族把叶落归根当做理所当然的事。即便是为了躲避死亡暂时逃离家乡,大多也会在流浪山沟的过程中饿死。 经过传染病之后幸存下来的人们,刻在心灵上的是比死亡更残忍的伤痕。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得病的恐惧、背乡离井的惆怅、失去家人的悲伤、适应陌生土地的疲惫,无穷无尽的痛苦都要一一面对。为了生存而逃跑,然而等待他们的只有生不如死的悲惨岁月。 传染病猖獗使得当年收成也不好,连松树都逃脱不掉饥民的手掌,从而加速了死亡。极度的饥饿消除了人与兽之间的界限,有的父母丢下刚刚出生的孩子顾自逃命,甚至有人把子女杀死吃肉。 医官们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前去救灾,经常有人在照顾患者时被感染。医官们大都是远远地装模做样,积极站出来为病人医治的医官实属罕见。 这次当然不例外。所有的医疗机关都聚集在汉阳,一旦下面地方发生疫情,要么等死,要么逃亡, 两条道路择其一,此外更无他法。地方官衙设有月令医和审药,负责药草的检查和调度,以及医学训练生的教育,但大多有名无实。他们平时只关心药材的调度,只有药材能让他们的腰包鼓涨起来。 派遣队同样令人失望。疫情发生时,惠民署临时搭建病幕,负责患者的治疗和护理,而东西活人署的任务则是埋葬死尸,但他们所做的只是放火。 东西活人署和惠民署医官组成的派遣队形同虚设,他们只不过是来看热闹罢了。当政浩发现这样的事实时,愤怒得浑身发抖。他对派遣队的医官软硬兼施,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行动。 他们进入村庄,并不想多救活一个将死之人,却急于放火焚烧村庄,根本就不曾直接治疗过任何一名患者。尚未咽气就随房子一起被大火包围的人不计其数。 政浩不忍亲眼目睹这一切,只好想办法把重症患者隔离开来。可是医官们仍然忙于抽身,无奈之下政浩只得请求首令*(高丽和朝鲜时代由中央派往各州、府、郡、县的地方官——译者注)派来的士兵和患者家属的帮助,才把重症患者聚集到一个村庄。这个被疏散的村庄用草绳团团围住,到处都有士兵把守,滴水不进,连影子都出入不得。 野火般蔓延的疫情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控制,政浩去邻村观察情况。走进村庄,迎接政浩的是尚未退去的梅雨季节的潮湿气息和皮肤灼烧的味道,以及动物们痛苦的哀鸣。村庄中间升腾着火焰,气势汹汹的火把仿佛要燃烧天空。 着火的地方传来人的惨叫和动物咆哮的声音。政浩循声来到一处深邃的所在,展现在眼前的一幕让他哑然失色,不知説什么才好。 二十几个男人有的伤了头部,有的伤了鼻子,有的伤了耳朵,一个个血迹班驳地倒在地上。其中有人睁着眼睛,难以辨别生者与死者。 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不是因传染病而受伤,到处都是打过群架的痕迹。斧头、镰刀、木棍还在地上滚动,都是打群架的证明。 政浩急忙来到一个正在呻吟的男人面前,查看他的伤势。那人眼睛流血,但幸好没有受内伤,只是伤了表皮。除此之外没有外伤,但他仍然不能活动,看来是骨折了。政浩把男人扶了起来,给他进行应急处理,又让他倚着草屋的土墙。男人唠唠叨叨地讲起事情的经过。 “我们村里的医员手头正好有治这种传染病的特效药,邻村的男人们蜂拥而来要抢我们的药,于是就打成了这个样子。” “治疗传染病的特效药?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不过我这里还藏了一些没被抢走。” 男人在腰间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药材,原来是用藿香和陈皮等制成的回生散,这是一种用于治疗因霍乱引起的腹痛、呕吐、腹泻等症状的药材。这里倒是有患者表现出相似的症状,服用之后不知道能不能立即停止呕吐和腹泻,不过对于急性传染病不起作用。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村里医员那里买来的。” “医员在哪儿?” “不知道,已经逃跑了吧。” “医员把药白白分给村里人?” “哪是白给呀,给他三升米还得求情才能得到。哎,就为这个,两个村子的人打得头破血流,他怎么能白白送给我们呢。” “医员家住哪儿?” “你去了也是白去……” 嘴上这么説,男人还是详细告诉了政浩去医员家的路。按照男人説的路线,政浩一直向上走,走到一棵柿子树然后向左拐,看见一座枸橘篱笆围起来的房子,那就是医员的家了。 医员果然不在,一位年迈的老人拄着弯曲的拐杖,坐在地板上望着远处的群山。老人眼睛里血泪模糊,牙齿都掉光了,好象马上就要跟这破旧的地板一起毁灭了,看来他并没有染上传染病。 “老人家,这里是医员府上吗?” 问了好几遍,老人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他不像是耳聋,仿佛受到严重打击不会説话了。説不定医员把年迈的父亲抛在家里,带着自己的家眷逃跑了。 “医员去了哪里?” 老人仍然不作回答。政浩心里着急,但他还是背着老人往下走。他把老人托付给身强力壮者,约好一会儿再来给他治病。 想到其他村里説不定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政浩心里更急了。 “大人!” 政浩正想转身走开,老人突然把他叫住了。 “他到山上去了。” “您説什么?” “他可能躲在村子后面的山洞里。” 政浩向老人道了谢,向山上走去,这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政浩稍微犹豫了一下,先禀告派遣队或首令,然后带几名士兵一起出来好象更为妥当,不过那样的话就要过夜了。 政浩的思绪朝着派遣队所在的村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走在了山路上。他只想向医员打听回生散的来历。虽説他是医员,却也不应该事先预备那么多回生散。声称回生散是治疗传染病的特效药并从中骗取暴利的肯定另有其人。 在这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竟然有人只顾满足一己私欲,这样的人绝对不能轻易放过,一定要把他们抓出来严加治罪,趁此机会也可以抚慰老百姓每逢传染病来袭就被惑世诬民的巫术蒙骗的脆弱心灵。 政浩决心已定,向山里走去。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政浩找到了老人所説的山洞。尽管用树枝做装饰,却还是十分破旧,一眼就看得出来。 政浩担心医员有同伙,便拔出短刀走进洞里,除了医员一家,里面连个影子都没有。女人正在给孩子喂奶,医员疲惫地把头靠在洞穴壁上。看见他把老父亲抛在家里,独自躲在这里给孩子喂奶,一种厌恶感油然而生。 听见脚步声,医员猛然抬起头来。 “你是谁?” “朝廷派来的儒医。”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个你不用管,你声称是特效药卖给村民的回生散是从哪儿来的?” 医员瞪大眼睛盯着政浩,女人惊恐万分地缓缓后退,一边后退一边让孩子叼住**,紧紧地搂住孩子。为了躲避吵吵嚷嚷向他求药的邻村村民跑进山洞,却被朝廷派来的儒医发现,医员有点儿惊慌失措了。 “我没想欺骗他们。有人威胁我説这是治疗传染病的特效药,我不得不买。” “谁?是谁威胁你?” “这我也不知道,有个自称惠民署的人带着六个彪形大汉。” “惠民署的人?竟敢打出惠民署的牌子。那群人里就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 “里面有个在邑城卖药材的人,他也卖人参,在周围一带臭名远扬。听説他凭借暴力压迫远近的药材商,低价收购药材,然后高价卖给汉阳的药种商,从中谋取暴利。” “我到哪里才能找到这个人呢?” “怎么説呢,平常在邑城的药材店就能看见他,但是现在我不敢説……” 医员突然没了自信,含糊其辞,大概是害怕那人报复自己。在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那里,政浩匆忙离开了洞穴。他突然想起一句话不能不説,便责怪道。 “身为医员却把自己的父亲扔下不管,只想自己活命,你对那些衣不裹体的百姓还能好到哪儿去?” 政浩説完就离开了山洞,一路奔跑。光线越来越暗,但还能勉强看见前面的路。 到达邑城药店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在紧闭的大门前,政浩稍微迟疑片刻。原以为这个凭借暴力胡作非为的家伙不会逃跑,看来是高估他了。 政浩白跑一趟。当务之急是回到搭建病幕的村庄,如果自己不在,派遣队和首令不可能尽心照顾患者。政浩正准备转身回去,药店后面的草屋里却亮起了灯。他将信将疑地走进院子,叫出了主人。 “有人吗?” 门开了,一个性格暴躁的男人探出头来。 “谁呀?” “请问这里是药店老板的府上吗?” “今天关门。” “您是药店老板吗?” “是的。” 政浩不再多説,冲过去就把男人拖了出来。尽管男人虎背熊腰,却也抗拒不了内禁卫从事官的敏捷身手。 政浩很快就把男人制服了,双手牢牢地束在身后。 “你这恶毒的家伙,竟敢以暴力榨取百姓的血汗。我料你也没有胆量策划这件事,谁是主使?” “妈的!我也不知道!” “非把你带到义禁府才肯开口吗?” 目无王法胡作非为的家伙一听説义禁府,顿时蔫了。 “我只是负责从崔判述商社取药卖掉。” “崔判述,是他指使你的?” 又是崔判述!不把国家的金钱和权力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看来他不会满足。只要有他一天,朝廷和百姓就永无宁日。这次绝对马虎不得!想到这里,政浩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快把崔判述商社的非法勾当统统説出来!” “药材送往汉阳药种商,但不能随便卖,只能卖给崔判述商社指定的地方。不能讨价还价,给多少拿多少。药材低价买进,趁现在这种时候以昂贵的价格卖出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很久了,我们只是按他的指示办事,谁也没想过反抗。” “你知道中间跑腿的人是谁吗?” “那个人在铜丘贩卖药材,身边总跟着一个叫弼斗的男人,还有个身强力壮的壮丁。” 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政浩把男人交给官衙,自己依旧回到派遣队所在的村庄,后面的事情暂且交给他们,现在必须立刻回宫禀告大王。政浩决定既不上诉也不揭发,直接向大王禀告崔判述的滔天罪行,请求大王严厉惩处。 梅雨季节尚未结束,夜空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周围是淋雨木炭一样黝黑而光滑的黑暗。路两旁的水田里,青蛙高声鸣叫,吵得人耳朵火辣辣的。 稀稀落落的民房被大火烧过,有的没了房顶,有的只剩下岌岌可危的轮廓,张着漆黑的大嘴。阴森森的夜,好象随时都会有鬼魂站在面前。 突然,几个影子从拐角处的破屋子里跳了出来。 “什么人?” 政浩迅速退后一步,大声喝道。几个影子拔刀在手,悄无声息地缩短着与政浩之间的距离。一、二、三、四、五……政浩独自对付五个人,似乎有些吃力。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白色的刀刃闪闪发光。政浩凝神于刀尖,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然而政浩只有一把短刀,要对付五个挥舞长刀的精壮男子实在力不从心,左肩和肋骨火烧般疼痛,身体也不听使唤了。就在他感觉自己动作松散的瞬间,一个尖锐的东西刺进了他的内脏。 长刀刺入的部位是那样地冰冷,又是那样地空洞,政浩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伤处,短刀掉落在地,膝盖也弯了下来。 政浩趴倒在地上,痉挛般地向上耸动两下,然后就一动不动了。这时,一个黑影走上前来,翻咸鱼似的把政浩的身体翻了个遍。 “死了吗?” 低沉阴险的声音撕扯着黑暗。 “没有呼吸了,要不要再砍几刀?” “把他扔到那边,自己就完了。扔过去!” 几个影子冲上来,抓住四肢把政浩的身体挪到了废屋后面。这栋连围墙也没有的房子怎么可能躲过火灾,支撑到现在呢?只是所有称得上门的地方都破碎不堪,已经里外莫辨了。一只老猫偷窥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然后箭一般地跑开了。 几个黑影把政浩扔进张着大嘴的房子,悠然自得地离去。他们刚走,一直在房顶窥视的老猫悄悄地溜下来。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又领来了几只,现在总共是三只猫了。 队伍到达邑城,看到集市便停了下来。率领队伍的指挥者下令稍事休息,趁着问路也好润润嗓子。他们找到一家小酒馆,看见空座就随便脱了鞋子乱坐一通。惠民署又派出一支由医官和医女组成的后备队,长今亦在其中。 “老板娘!来点儿水!” “再端点儿洗脚水来!” “干脆每人来碗清清爽爽的米酒!” 眼看着老板娘一个人忙来忙去不得清闲,医官们还是催促她要这要那。 “怎么温乎乎的?这也叫酒吗?” 听见有人叫喊,回头看去,一个医官摇晃着酒杯怒目而视,他在惠民署也是折磨医女最凶的。 “这是刚刚从井水里拿出来的。” “什么?这么説是我吹毛求疵了?你这臭女人,你把惠民署医官当成什么了……” 医官把酒杯摔到老板娘面前。幸好酒杯只是摔在了地上,米酒却溅了老板娘满头满脸。 “既来之,则安之。安安静静休息一会儿走人不就完了,为什么扔酒,怪可惜的?” 一个背朝这边吃饭的客人在冷嘲热讽。声音听上去有点儿熟悉,长今伸长脖子注视着男人的背影。 “什……什么?” “既然有力气向无辜的老板娘摔酒杯,为什么不把力气用来救治百姓呢?” “哎,你这家伙!” 医官站起身来,那男人也转身做出迎接的姿势。那人正是云白。医官正要冲上去,其他医官都赶忙把他劝住了。这时候有人认出了云白。 “这不是典医监的郑云白大人吗?” 云白大声咳嗽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呀你,闯大祸了,还不赶快向大人谢罪。” 医官知道事情不妙,极不情愿地请求云白原谅。云白咳嗽的声音更大了,最后咳嗽着离开了酒馆。 “大人!” 云白看见长今并没有流露出惊讶。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大人,真不敢相信。您真是郑云白大人吗?” “别吵,我耳朵都热了。” “您不是説去智异山吗,怎么在这里?” “山上没有酒,我喉咙干了就下山了。” “您是要回汉阳吗?” “不是,我听説这附近有传染病蔓延,就急忙赶来了。虽然朝廷派了派遣队,可他们除了放火还能做什么?” 长今满怀崇敬地注视着云白。这里的人们纷纷逃跑,而云白却不避艰险特意前来,长今不禁为他的人品所折服,心头一热。 “不要拿这种目光看人,怪肉麻的,大夏天的直起鸡皮疙瘩。” 就这样,长今和云白一路同行到传染病猖獗的村庄。空气湿热,压抑着胸口,不过有了云白同行,长今并没有感觉吃力。 雨过天晴之后的山野,整洁干净仿佛刚刚清扫过,恶劣天气中的阴郁潮湿的树木翠绿清新,仿佛蜕了一层老皮。终于见到阳光的花儿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令人头痛。草鞋草的黄花遍地都是,每迈一步都会踩到。 “这种草到处都有,名字却叫龙牙草或仙鹤草,是不是有些过分?” 长今想起医书上面不懂的问题,随口问道。 “新芽刚刚萌发的时候,形状像龙的牙齿,所以叫龙牙草,仙鹤衔来的草吃过之后可以止鼻血,所以叫仙鹤草。人们都相信是神仙派来的仙鹤。” “您看吧,龙是想象中的动物,谁见过龙的牙齿?而且仙鹤也很难见到,何况又是神仙派来的仙鹤,真是太夸张了。” “既然你这么不满,就给它取个象样的名字吧。” “草鞋草最合适了。” “你知道它为什么叫草鞋草吗?” “不是因为它像草鞋一样随处可见吗?” “如果拿它拌野菜,吃起来味同嚼蜡,就像咀嚼煮过的草鞋,所以叫草鞋草。” “尽管不好吃,可这种草这么常见,却能添饱百姓的肚子,做止血剂效果也很显著,这难道不是值得感恩的事吗?” “是啊,药材的价值不在于它有多珍贵,最重要的是其药效如何。可那些小人之流竟然以稀有程度衡量药材的价值,春天里漫山遍野的荠菜不是可以强胃健肝而且明目清心吗?山竹不是可以降压降热而且还能治疗消渴症和慢性肝炎吗?不过,问题又岂止是药材呢?整个世界不也是这样的吗,为数不多的权势人物受到的待遇远比芸芸众生要好得多?” “正因为数量众多,价格随之降低,穷苦百姓才能得到恩惠啊。” “呵呵,你説得也是啊。对,是我见识太短,你説得对。” 云白向弟子低头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很高兴,豪爽地笑着。突然间抬头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了。两个人光顾説话,已经被队伍落下很远还不知道呢。长今并不着急赶路,就像散步一样,跟云白一起走在夏日的山野间,她想尽量享受这种闲适的心情。不用多久,他们就要跟传染病展开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战争。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云白看着脚下的草,努了努嘴。几大棵凑在一起的青草,铺满了整条道路。 “小时候经常看见这种草,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这种草叫做知风草,可以用做家畜的饲料,叶子可以当绳子。” “您所説的绳子,不就是草索吗?” “对,把两根稻草放在手心里搓成的草绳。” “是的。” “你知道知风草为什么长在道路中间吗?” “我也正纳闷呢。” “只有经常有东西踩在上面,这种草才能长得好。” “被人踩了不但不死,反而长得更好,真是神奇。” “多么坚强的草啊。春兰虽然高贵,可是动不动就会枯死。与春兰相比,我更喜欢生命力旺盛的知风草。它活得多么坚韧啊。就算死了,仍然可以用做绳子,它的生命是不是的确很长?” “可是怎么看都不觉得它漂亮。” “要想成为优秀的医女,你就应该像知风草一样活下去。” “您説什么?” “越是遭到践踏,越是活得顽强。那些想要压住你的人,他们的脚步越有力,你就应该越顽强越坚韧,就像这知风草一样!” 云白好象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到了队伍后面,突然加快步伐,匆匆向前赶去。长今来不及回答云白,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长今用力踩着脚下的知风草,缩短她和云白之间的距离。 一个农夫正在牲口圈前痛哭,哭声悲凉。天气炎热,人也疲惫不堪,大家径直从农夫身边走过,只有云白,他不能置若罔闻,便走到农夫面前。 “为什么哭成这样?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了?” 农夫点了点头,哭得更凶了。 “得的是什么病?是不是现在正猖獗的传染病?” “我不知道原因,她説肚子疼,就是不停呕吐,然后就……” “没有别的症状吗?” “高烧,她説还便血。” 症状和传染病相似。虽説农夫的状态还算不错,但也不敢确定。 “家里还有其他的病人吗?” “没有了。我没有子女,就我和老婆两个人。现在连老婆也走了,我以后可怎么活呀?” “真可怜啊。在传染病进一步扩散伤害更多生命之前,一定要控制住。她生病之前有没有吃过跟平时不一样的食物?” “我们连饭都吃不上,还能吃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看来没必要问这个。” “对了!她流了很多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以为她是中暑,就给她买了点儿牛肉吃。” “对普通百姓来説,这可不容易啊……” “邻村正好进了些便宜肉,我想给唯一的老婆补补身子……这大概是她去阴间之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贵重的食物了。” 想到去世的妻子,农夫更悲伤了,本来已经停止了哭泣,现在又哭了起来。 “牛肉引起腹痛,高烧、腹泻、呕吐……便血……” 云白嘴里嘟哝着,看了看家畜圈。牛正在反刍,表情悠闲自在,恰恰跟农夫的痛苦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终究不能为这可怜的农夫做些什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在传染病进一步蔓延之前将其控制住。云白和长今长叹一声,仿佛要把牲口圈震飞似的,然后留下农夫,无奈地走了。 云白与派遣队会合,查看了患者的病情,然后找到患者家属,详细询问了各种情况。吃过什么、摸过什么、穿过什么等各种详细的问题,一一记在本子上。 长今正在挥汗如雨,忙于照看一个被人抛弃的患者。天黑之后云白才回到病幕,看见长今便摇头叹息。 “好象是新的传染病。” “呕吐和腹泻不是传染病的基本症状吗?” “这倒是,不过嘛……初期出现大量病人,可是之后并没有蔓延开来,这个很奇怪,也不可能是惠民署的医官治好的。也许是他们明哲保身的缘故,不过医官和医女一个也没被感染,这的确很奇怪。皮肤上出现暗黑色的斑点,也不符合常理……也可能不是传染病。” “如果不是传染病,怎么可能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病人呢?” “集体患病,什么情况会这样呢?” “这个嘛,像食物中毒,许多人一起吃同样的东西,就会出现这种现象。” 听了长今这句话,云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立刻跑到病幕外面去了。长今也跟着跑了出去,云白正抓住一个病人家属模样的年轻人不停地问这问那。 “你刚才是不是説,传染病发生之前村子里举行过什么宴会?” “其实也算不上宴会,只是大家帮助狗屎家脱困而已。” “你详细説説。” “狗屎家的牛突然死了,牛肉又卖不出去,情况很困难。对农民来説,一头牛无异于一个家庭的全部财产,而牛死了,狗屎家几乎没有了生路,所以家家户户都花点儿钱买牛肉吃了。” “你也吃了吗?” “我本来就是一口肉也不吃的。” “其他人都吃了吧?” “那当然了,平时我们这些农夫哪能吃得上牛肉?要不是这种机会,也许一辈子都很难吃上一口牛肉。” “其他村庄的人也吃牛肉了吗?” “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十有**应该没吃吧?因为我母亲就是从邻村嫁过来的。我好象听她説给舅舅家送去了一条牛腿,説是要给外婆补补身子。” 云白点了点头,看来他好象摸到了一点儿头绪。 “可能是人畜共通传染病。” 云白和那年轻人分开,回到病幕以后説了第一句话。 “这是什么病?” “应该説是人和动物共通的一种疾病吧。这种病对动物来説可能不是致命的,惟独对人类伤害最大。” “以前有过类似的例子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但您为什么下这个结论呢?” “来的路上不是看见一个农夫吗,他説他妻子吃完牛肉就开始腹痛。只有吃了牛肉的人才得病,而牛和农夫都平安无事。而且这个村庄里的人也是吃完牛肉后才发病的,很可能是牛肉出了问题。同样的一家人,没吃牛肉的年轻人不是好好的吗,这就是证据。” “大人的话好象很有道理。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通知派遣队,禁止食肉!” 云白把医官们召集在一起,长今来到病幕外边,四下里张望,然而到处都看不到政浩的身影,她决定问问先到的医女。 “是啊,从昨天到现在都没看见他。” “他没説要去哪里吗?” “説是去邻村观察一下情况,然后就一直没回来。” 整整一天过去了,政浩仍然没有回来,这有些奇怪。现在正是夏天,白天比较长,其实晚饭时间也已经过了。政浩前一天的白天出去,在外过了一夜,现在又过了一天,仍然没有回来。无论如何,都应该先到政浩所在的村庄去看一看。 长今在村口遇到一个男人,告诉她去医员家的路线。医员什么也不説,只是让长今到邑城的药店去看看。他好象隐瞒了什么,任凭长今怎么追问,医员始终不做回答。 长今离开村子,向邑城方向走去。她有些担心,因为出来的时候连个招呼也没打。长今开始后悔出来之前没告诉云白一声了,如果现在回去告诉云白,然后再出来,时间又太晚了。就算快走,回来也得半夜了。 长今加快了脚步。太阳挂在西山上,睁着又圆又红的眼睛,把周围染成一片红色。来时路上的知风草在脚底下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辉,此刻也被染成浓浓的红色,感觉就像踩在绸缎上。 经过废屋门前时,虽然还有些阳光,屋子里却阴森森的叫人不敢往里看。来的时候大概只顾跟云白説话了,竟然没注意到这座村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听见远处接连不断地传来“喵喵”的猫叫声。 这是个被疏散的村庄。在这个被疏散的村庄里,猫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小孩子的哭声。长今刚刚产生这样的想法,一只猫从废屋后面突然窜了出来,长今尖叫着蹲在地上。猫恶狠狠地盯着长今,然后消失在拐角处。 长今失魂落魄,站立不起,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坐下来等待眩晕消失,突然看见废屋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呃啊”,长今大叫一声。是胳膊,仔细看去,那条胳膊正在地上抓着什么。不是鬼,分明是活人的胳膊。 长今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愕然发现一个男人趴在地上。 “来人啊!来人啊!” 趴在地上的男人艰难地抬头望着长今。 “请救救我。” “这不是被疏散的村庄吗?怎么还有患者趴在地上?” “他们把只剩一口气的人扔在这间房子里就走了。” “这么説,你是从那边爬到这儿来的吗?” “是的……” “那里面还有人活着吗?” 男人用力朝地面点了点头,鼻子差点儿没磕到地上。 现在应该尽快把患者转移,但是长今决定先看一看房子里面的情况。穿过院子,长今朝着连门都没有的房间里一看,太残忍了,她惊讶地説不出话来。 房间里堆了二十多个男人,身体彼此交错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死谁活。应该把死者埋掉,赶紧治疗活着的人。谁把这些人丢在这里不管,真让人气愤难平。 自然是活人干的好事。直到现在长今才终于明白,最可怕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 长今想把男人们一一翻转过来,确定是生是死,可是一想到这些,双腿就已经发抖了。寻找政浩固然重要,然而当务之急似乎是回到病幕把医官叫来。 就这样决定以后,刚要转身出来,地板上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吸引了长今的视线。在高高细细的杂草中间,仿佛是一把银妆刀,在夕阳的映照下发出耀眼的光辉。 长今漫不经心地拣起来,赫然发现那正是她给政浩的三色流苏飘带。她惊慌失措地跑过去,到里面角落里仔细一看,政浩正枕在一个死人的腿上躺着,早已是血肉模糊了。 还能摸到脉搏,尽管脉搏已经十分微弱,看样子不象得了传染病。肩膀、肋骨和下腹部都有伤口裂开着,分明是刀伤的痕迹。皮肤上也没有黑色的斑点,应该立刻止血。 长今跑到外面,疯狂地撕扯着知风草。她想起第一次救政浩时用过的地榆,仿佛早有预感似的,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些草药。长今兜起裙子,满载而归。她来到厨房,找出菜板捣药,几乎每捣三下就有一下捣在手指上。长今连疼都顾不上了,直到看见知风草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破了,便用嘴吮了吮流血的手指。匆匆忙忙做完了手里的事儿,长今向政浩走去。 刚刚结束了应急处理,正想松一口气,突然听见呻吟,这是幸存者发出的求救信号。长今忽然想起那个趴在路边的男人,如果跑出去把他挪到这边,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和力气。 反正不能把政浩放在这里不管,她要观察政浩的变化,以便采取进一步的措施。长今想起政浩曾经説过要永远守护在自己身边,她不想把政浩一个人丢在这里,哪怕只是短暂的瞬间。 因为是夏天,房间里弥漫着尸体腐烂的气味。就算还有一口气,但只要闻到这种气味,也会因窒息而死。她把幸存者挪到另一个房间,最后才是政浩。抬不动,只好拖他的身体。 政浩的身体拌在门槛儿上,长今稍微用力,结果政浩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地板上。“咣当”一声,长今的心猛地一沉。她忘了政浩已经失去知觉了,惊慌失措地抚摩着政浩的头。其实政浩并没有感觉疼痛,但长今心里还是很难过,仿佛撞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头。 “大人,请原谅,我不小心碰到了你的头……” 抚摩着政浩的后脑勺,长今如痴如狂地喃喃自语。她哽咽着,就像重重地打了个喷嚏,突然间放声大哭。这是第一次,她想到自己可能会失去政浩。 当她看见政浩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的时候,当她碾碎知风草涂抹在患处的时候,当她按 住穴位防止大出血的时候,她的脑海里根本就不曾浮现出“死”的字眼。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止血上,却没想到致命的伤口可能置政浩于死地。 长今放声痛哭,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长今啊,你不要哭。” 是韩尚宫。长今猛然回过神来,又鼓起了勇气。现在没有时间流泪。 放好了政浩,长今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翻遍了厨房和仓库,看见什么就拿什么,蓖麻油、黑豆、甘草等摆在眼前。长今按照黑豆两把和甘草一把的比例混合,放在水里煮。 因为需要时间很长,长今便利用这个空隙医治那些还有生还希望的人。只要还有一点儿气力,她就帮他们倚墙而坐,喂他们蓖麻油。云白曾经所説,如果问题出在他们吃过的食物上,那就应该先让他们把吃过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喝完蓖麻油的人吐得满地都是,收拾污秽物也不容易。长今把柜子里所有的布都掏出来,当做抹布使用。用过一次的抹布马上扔到院子里,最后一起烧掉。 这时候,黑豆和甘草熬成的药茶已经好了。长今把药茶喂给患者,然后过去察看政浩,政浩仍然死一般地躺着,一动也不动。虽然云白説这种病不会在人群之间传染,但是以防万一,长今还是给政浩喝了药茶。 天渐渐亮了。长今努力驱赶困意,眼睛却总在不知不觉中合上。凭长今的体力,一夜不睡觉应该能够很轻松地熬过去,然而这次很奇怪,也许是远道而来,没有来得及休息的缘故吧。不能睡? ??不能睡,长今不停地提醒着自己,身体却总向政浩的脚下倾斜。 第十九章 再阐明 一睁开眼睛,长今就摸摸索索地寻找政浩,但他仍然处于昏迷状态。院子里已经黑了下来,可能都睡了半天了。不,也许现在不是黑夜,而是新一天的黎明。 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到病幕去把云白叫来,长今有些后悔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云白来把患者带回治疗了。 现在,长今还想去叫云白,可是身体不听使唤,一摸额头,烧得滚烫,胃里也翻山倒海地难受,而且下腹也疼得厉害。 “难道我也得了传染病?” 长今自言自语着,又使劲摇了摇头。云白不是説过了吗,这种病不会在人和人之间传播。来到这里之后自不必説,之前她也很久没吃过牛身上的任何东西了,但她明显感觉身上逐渐没了气力。长今心里不禁疑惑起来,万能的云白有可能弄错了。即便没有直接食用,病原菌也可能通过其他渠道侵入人体,説不定从呼吸器官或伤口进入体内。 刹那间,她突然想起捣知风草时受伤的手指甲。难道慌乱之中的疏忽埋下了祸根?这都是説不定的事。 长今感觉眼前一片恍惚,她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低头看着政浩。政浩摘掉乌纱帽之后的脸庞,长今还是第一次看见,她不知道政浩的额头如此宽阔如此光滑。平时的政浩总是一副笑脸,现在眼睛和嘴巴都紧闭着,俨然是另外的人。 长今试探着用手抚摩他的额头和眼睛,抚摩他的脸颊和下颚。 “聪明而且多才艺,不管做什么都会造福于百姓。这是写在那张纸条上的字。不管做什么都会造福于百姓。” 当长今丢失面粉准备放弃御膳竞赛时,政浩对着她的背影説过这样的话。回头想想,每次自己处于黑暗之中,感觉前途渺茫寸步难行,政浩都会出现在自己身边。矿泉水洒了,脚也扭伤了,当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的时候,政浩出现了。失去韩尚宫去往济州岛的路上,政浩送给自己的三色流苏飘带让她坚持着支撑下来没有死。每当自己处于最艰难的关头,政浩都会像光一样,像救兵一样出现在眼前,所以自己才有了活下来的勇气。 如果没有他,自己似乎也无法活下去,也不想活下去了。母亲、父亲、丁尚宫,以及韩尚宫,他们所在的地方也许很舒适吧,否则,他们怎么可能一去不回呢。如果政浩也去哪里,那自己也愿意跟他一起去。自己所爱的人都在那里,现在只要跟过去就行了。 仔细想想,除了母亲、韩尚宫和云白以外,长今觉得自己还有一位师傅。 如果没有政浩,她永远体会不到做女人的心情。想起来就心颤不已,为区区小事而焦虑不堪,看不见他感觉心里一片空白,看见他就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了。这份心情,世界上只有政浩一人能教她体会,看来自己生来就有“恩师缘”。 “大人,我以前一直不能放弃,因为我不能背弃母亲和韩尚宫的遗愿。现在我好象可以放弃了。没能实现她们的遗愿就这样离开了世界,虽然有些怨痛,但是我可以通过死亡实现我的心愿,对于大人的心意,是我必须通过死亡才能实现的梦啊。” 泪水滴落下来,湿润了政浩的脸庞。长今把泪水浸过的地方小心地擦拭干净,然后贴上嘴唇。此时此刻,长今的泪水润湿了政浩的额头。 “有一件事,我没对您説,大人送给我的三色流苏飘带其实是我父亲的遗物,我担心大人知道之后永远无法离开我,为了回报我而无法摆脱并不完美的我,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您。现在您不用担心了,因为我也要跟您一起走。我跟您一起走。” 长今躺在政浩身边。一只手攥紧三色流苏飘带,另一只手握着政浩的手。躺下的瞬间,长今才意识到,自从离开白丁村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没有任何顾虑没有任何负担地躺着。艰难的生活,那么多的烦恼,一个问题解决了,紧接着又会遇到更严重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接踵而至,扑面而来。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地休息了。 希望来生能做一个没有才华的人,只生活在他的围墙以内,栅栏以里。女子无才便是德,如果没有才华,就不必面对那么多世俗风波的折磨。不受任何人折磨,也不加害于任何人,只希望能日日夜夜看着他,终生侍奉他一个人。 意识消失之前,最后浮现出来的是母亲的脸。长今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没能兑现诺言,现在山草莓应该熟了。 “你们这些家伙,千刀万刮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云白向着执意撤离的队伍怒骂。云白耐心解释传染病发生的原因,然而他们只用鼻子哼哼了几声,就以不会继续蔓延为由,整理行囊准备离开了。 云白还在寻找长今,听最后一个见过长今的医女説,她当时问过有关儒医闵政浩的情况。 沿着他们的痕迹,云白去了邻村,也去了邑城的药店。直到听説药材商人被关进了官衙,他才恍然大悟,肯定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云白忙得焦头烂额,可是派遣队的医官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他。 “肯定是两人相好,一起逃跑了。” 他们要么冷嘲热讽,要么置若罔闻。説这句话的家伙,当场就被打歪了鼻子。 如果让大家分头去找,肯定比他独自寻找快得多,可是带队人和首令都没有帮忙的意思。云白像疯了似的,在邑城和村庄之间不知往返了多少次。他们都走光了,现在连个诉苦的对象都没有了。 不能这样走下去了。云白已经确定发病原因就在牛肉,根据此前调查的结果,稍远的村庄里也出现了传染病患者,这些人当然也吃过牛肉,但不是这个村庄的牛肉。一户富裕的两班贵族在儿子的婚礼上杀了一头牛,举行酒宴之后把剩下的食物代替工钱分给了伙计们。 那边的草很好,吃过好草的牛肉质量也好。听説很多牛肉还进献到了汉阳,如果这个地区控制不好,汉阳也不会安宁。 牛肉本来就是贵族才能吃到的食物,趁此机会灭灭那些趾高气扬的两班贵族的威风,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当地上缴的牛肉很有可能进献给王宫,身为医员总不能袖手旁观。但是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长今,她什么也没説就离开,云白以为她很快就回来。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她肯定会告诉自己一声的。为了寻找儒医闵政浩,她到了邻村,大概就在那里发生了意外。 云白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思考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好办法。周围村庄该找的也都找过了,就算他搜寻的范围再广,也难以推测需要几天时间才能找到长今。 他需要找几个人帮忙。云白正在考虑如何找人帮忙,正巧走过来一个男人,不停地拿眼睛瞟云白。 “你找谁?” “听説朝廷派来的病幕在这儿,请问您知道吗?” “你是谁?” “我家在隔壁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因为疫情被疏散了。听説疫情已经控制住了,我刚刚回来。” “派遣队刚刚离开。” “看来我来晚了一步。” “你有什么事吗?” “有人要我传话给郑云白大人,説是急事。” “我就是郑云白,要你传什么话?是不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要你传话?” 云白想到可能是长今,心里急得直冒火。男人説话慢条斯理,真让人受不了。 “不是女子。” “快説。” “是个贵族大人。他説他想亲自来,可是身体动不了。让我来找郑云白大人。” “在哪儿?” 云白边走边问,心里隐隐觉得那人可能是闵政浩。如果是闵政浩找自己,那长今到底在哪里呢,她在做什么呢? 这座村庄的村口云白曾经来过,只因连个人影都没有,便大略地看一眼就过去了。跟着年轻男人迈过宽敞的院落,进入房间,坐在地板上的男人慌忙站了起来。看来他的身体不是太好。 “是郑云白大人吗?” “是的……” “我是闵政浩,您快进去看看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长今在里面……” 听完这话,云白闪电般跑进里面。起先他以为长今已经死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幸好,长今的脉搏还在跳动。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还没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云白就先发起火来,怎么看都感觉是因为闵政浩。 “我被一群恶人乱刀砍伤,失去了知觉,等我醒过来,就是这个样子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身为儒医,这还用问我吗?” “我只会做些应急的处理,我懂得不多,经验也欠缺……” 云白立刻着手医治长今。还好,从智异山下来路过湿地时,云白偶然发现了一种叫做黄土三百草的植物,现在还带在身上。这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在清净多水的土地上长得稀稀落落,熬服后不但能使患者吐出积聚腹内的秽物,还能驱除腹中毒气。 “怎么样?能活过来吗?” 闵政浩片刻不离,守护在长今身边,嘴里不停地问着同样的问题。云白一次也没有回答。 “能活过来吗?” 云白想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东西,可以防止长今脱水,闵政浩也跟在后面,又问起同样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 “急死我了,请您跟我説句话吧,哪怕一句也好。”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生是死,你要我説什么才好?” “您可是经验丰富的医官,难道推测不出来吗?” “推测不出来,我现在要出去,你让一让。” 云白连推带搡地走过政浩身边,来到外面,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云白一边穿鞋一边回头扫了一眼,闵政浩失魂落魄,呆呆地站在房间里。云白突然想到他的心里也一定很不是滋味,便压住心头的怒气,对政浩説道。 “如果你有时间在这儿闲逛,还不如给我弄点儿地浆水呢。” “我这就去。可是,地浆水是什么呢?” “就是黄土水。” “要给她喝黄土水吗?” “不是喝黄土水,而是把水倒进黄土里搅拌均匀,过很长时间,然后舀出浮在上面的清水。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黄土。”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黄土。” 地浆水有很强的解毒作用,可用于清洗食物中毒的内脏。如果是因为毒蘑菇中毒,除了地浆水之外几乎无药可解。 闵政浩感激涕零地跑了出去,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做的事,他好象也有了些精神。 院子角落有个用来接雨水的缸,云白洗过手后,自己嘻嘻笑了起来。看来这个男人还帮得上手,又有侠义心肠,在贵族中也算得上好人品了,即便以男人的眼光来看也感觉他外表俊朗。作为两班贵族,能如此爱惜一个药房妓生实属罕见。 “蠢货!” 云白心里正为找到一个可以帮忙的人庆幸,嘴上却稀里糊涂地冒出这样一句。 “身为卑贱之人怎么偏偏看上了两班。” 云白的心情又不好了,甚至讨厌起了闵政浩。 为了寻找黄土,政浩东张西望,终于发现一个种植梨树的果园里有自己要找的东西,便不假思索地跳了进去。就算主人看见了把他告上官衙也无所谓,只要能救活长今,别説官衙,就算让他徒步走进地狱,他也愿意。 “大人您送给我的三色流苏飘带,其实是我父亲的遗物。” 朦朦胧胧中政浩听见了长今的声音,起先他以为这是梦,然而伸手一摸,那只手并不陌生,被倭将刺伤倒地时感觉到的就是这只手。救活自己的不是别人,而是长今!他竭尽全力想清醒过来,无奈身体像石块一样紧贴地面,动弹不得。 只要能救活长今,无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他什么事都可以做。正是这个女人,曾经两次救过自己的性命,何况这次正是因为救自己才弄成这样的。他能献给这个女人的,也只有一条性命而已,这让他痛惜不已。 云白接过黄土,倒上水搅拌起来。他还跟刚才一样,一句话也不説。哪怕他説上一句话,政浩心里也会痛快一些,真不明白他是真不知道呢,还是明明知道却故意保持沉默。 给长今喝完地浆水后,云白来到外面。政浩心急火燎地跟在云白身后,纠缠不放,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开口説话。 院子里,修长的竹子代替了围墙,飕飕直叫,颤抖在风中。云白想起月出山下,白雪覆盖的银岭下面那片肃穆的竹林。虽説当时的心情无比绝望,与现在相比却是幸福的时光。那时候至少长今活着,这是无需怀疑的事实。 云白负手而立,茫然注视着高大的竹子。 “好象已经度过危险期了。” 不等政浩盘问,云白竟开口説话了,正是政浩迫切期待的消息。千言万语没有用,政浩的心揪得紧紧的,宛如死去一般,只为等待这句话。 “是传染病吗?” “症状很像,但我不敢确定。这次死了很多人,但我认为不是传染病,而是因为病牛肉……” “病牛肉能让那么多百姓丧命吗?” “这里的牛好象中了毒。我还没能找出准确的原因,或许是草或者是水,只要是牛能吃到的饲料,都有可能出了问题。吃了饲料的牛什么问题也没有,人吃了牛肉却会生病。” “可是,怎么会死那么多人呢?” “老百姓吃牛肉的机会可不多啊,很多人一起分吃,每个人都吃一点儿。不但骨头,就连尾巴煮熟了都能吃上几天。现在不是夏天吗?为了赶在变质之前吃光,很可能把所有亲戚都召集到一起吃牛肉。” 其实,这是炭疽菌引起的传染病,“炭”来源于皮肤上的黑色溃疡。 炭疽菌侵入途径不同,则症状不同。通过呼吸道侵入的肺炭疽最为严重,初期症状和感冒相差无几,逐渐出现呼吸困难,可能导致生命危险。通过食物污染引起的肠炭疽会导致急性肠感染,出现恶心、食欲不振、呕吐、发热等症状,逐渐发展至腹痛、严重腹泻、吐血等。除此以外,还有通过皮肤接触引起的皮肤炭疽。以当时的医术根本不可能查出炭疽的原因和治疗方法。如果没有云白,恐怕连这种病与牛有关都发现不了。 “这么一听,您説得还真有道理。不过,如果这个地方的草和水有问题,那其他的牛不也让人担心吗?” “我也正担心这个呢。应该赶快下令禁止食用牛肉,并且尽快阻止向汉阳和王宫进献,无奈地方首令只是哼哼哈哈,根本就不当回事。” “这可糟了,应该赶快禀报王宫……” 政浩没有把话説完,因为他不能放下长今不管,其实有云白在这里,自己在不在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不能亲眼看着长今醒来,他还是不愿走开。 男子汉保家卫国固然重要,但是守护着心爱的女人同样重要,这是他自己説过的话。不错,失去生命就等于失去一切,可是如今,这个比自己更为珍贵的女人正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需要赶快禀告大王的不仅是这件事,如实禀告崔判述的罪行同样迫在眉睫,但那也要等长今活过来。首先救活长今,然后趁此机会把韩尚宫的罪名也一并洗脱。 “您知道崔判述这个人吗?” “当然知道了,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人来?” “有个医员谎称回生散是治疗传染病的特效药,并且大量卖给百姓,我就暗中进行了调查。在调查过程中得知,崔判述商社跟这件事有重大关联。就在我打探完情况回来的路上,遭上了刺客追杀,这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一定要赶快回宫,把此人欺世害民的罪行禀告大王。” “典医监的药材配送也由崔判述商社操纵。” “太好了。希望您能助我一臂之力,让这家伙永世不得翻身。” “我一定尽力而为。” 两个意气相投的男人彼此交流着柔和的目光,很快又觉得尴尬,两人分别转过头去。也许是气氛尴尬的缘故,云白不停地干咳。 “传染病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特效药,他却拿来欺骗善良而可怜的百姓,只想中饱私囊……就算长今活过来,可他们这么横行霸道,长今能不能平安无事地生活下去,都是个问题。生也好,死也好,俗话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她就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孩子,天真善良得近乎愚蠢,根本不懂得融入世俗。既然生为女人,就应该按照女人的规则生活,这是自然法则……这么看来,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听着云白説话,政浩突然想起了什么。郑云白,怪不得这么耳熟,原来他就是自己跟长今第一天见面时,长今所送信札的主人。 聪明而且多才艺,不管做什么都会造福于百姓。这是写在那张纸条上的字。不管做什么都会造福于百姓,所以请您尽力借书给她。信札上的内容政浩至今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大人!” 两个心事重重的男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长今正靠在门槛上,望着他们。 大人?到底是叫哪位大人啊。这里不是有两位大人吗? “大人!” 该死的“大人”,长今又叫了一声。难道因为有两个大人,所以每人都叫一遍吗?然而云白不得不痛苦地承认,长今的两只眼睛都朝向了政浩。 政浩出去找来两匹马,当他回来时云白已经走了。 “他要走吗?不是説一起回汉阳吗?” “他説要把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去了智异山。” 云白连声招呼不打就独自离开了,政浩心里感觉十分遗憾,但也只能期待后会有期了。长今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 “那他就把病人丢下不管了?” “怎么能説是丢下不管呢,不是还有大人您吗?” “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哪怕一会儿也不行,差点儿出了大事。” “直到大人您的身影出现,他才走的。” 政浩小心翼翼,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子。长今心里感激,却还是为云白做了辩解。 “我担心你能不能骑马?” “郑云白大人説过,只要不是太吃力,应该没问题。” “那就这样吧,不要太吃力了,我们慢慢走。” 政浩备好马鞍,抱起长今径直来到马前,尽管长今説自己可以走路。锋利的长刀和弓箭,甚至标枪都带在身上,虽説全副武装让他行动起来有些迟缓,但是説不定哪个路口又会蹿出崔判述的走狗。 “我挑选了最听话的马,不过为防不测,速度还是不要太快,我就跟在你后面。” 长今略微弯腰,小心翼翼地抚摩马的侧腹部,仿佛在对马説“多多关照呀”。黑褐色的马鬃极富光泽,柔软得让人难以置信。 尽管速度不快,然而骑在马背上还是觉得风很强烈。身体还有点低烧,感觉稍微有些冷,心却像飞翔般地轻松。 “可以跟政浩一起骑马回去了。” 路边掠过的牵牛花也让她心生感激。 没走出多远,他们就被官兵逮捕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 看到长今被拉下马来绑上双手,政浩高声怒喝,但是政浩的手也被官兵捆住了。 “你们是不是看错人了?我是内医院儒医闵政浩。”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逮捕与内医女徐长今一起逃跑的闵政浩。” “什么逃跑?我现在要回宫面见大王。” “已经説过了,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有话到义禁府去説吧。” “这是谁下的命令?” “内医院都提调吴兼护大监。” 分明是阴谋!一定是崔判述和崔尚宫串通好了吴兼护,可是他们怎么知道自己还活着呢。就算他们真的逃跑,堂堂都提调也不可能因为区区医女而大动干戈。政浩最担心的还是长今的健康,她的身体尚未恢复,这样被捆绑着走路,实在有些吃力。 “我明白了,我会跟你们走的,但是请你们让她骑在马上。她是个病人,刚刚渡过生死难关。” “我们不能这样对待犯人。” “她是控制住传染病的人!一切都有我负责,请你们按我説的做!” “不行!” “那我也不会乖乖跟你们走的,这样的绳索我很容易就能挣断逃跑,如果把罪犯放跑了,你们还指望平安无事吗?” 政浩怒目圆睁,虎视眈眈。官兵们大概是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便不再坚持,让长今上了马。 政浩被押解到了义禁府,当天晚上,他彻夜难眠。第二天早晨,政浩被带到知事面前。説不定这还是好事呢,正二品知事直接审问犯人,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就算是吴兼护的指示也罢,总比面对那些小头目好得多,即使对他们喊破了喉咙,终归是对牛弹琴。 讲完了事情的经过,政浩提议赶快下令禁食牛肉,知事置若罔闻。眼看此路不通,政浩只得改变策略,改用威胁语气。 “您不下令禁食牛肉,万一殿下受到感染伤了龙体怎么办?” “你现在是威胁我吗?” “除了我和医女以外,还有一名医官也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绝不会无动于衷的。” 吴兼护一定是让他们把政浩和长今关进义禁府,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所以政浩决定先震住他们再説。 知事眯起眼睛瞪着政浩,然后不情不愿地提出一个建议。 “我会把该地区进献的牛肉让别人去吃,如果没有任何异常,不要説你和医女,就连那名医官也要严格处置,你听好了!” “好!” 接到知事的通知,吴兼护召集内医院医官和最高尚宫、尚酝内侍、提调尚宫开会。最后的结论便如崔判述所説,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不用放在心上。崔判述想趁此机会把长今和闵政浩一起赶走,使他们永远没有机会踏进王宫。 “根本不可能的事,吃草为生的牛怎么可能中毒呢?” 率先发表意见的是提调尚宫,接着,尚酝内侍开口説道。 “他们説不是传染病,问题出在牛肉上面,万一殿下食用之后伤了龙体,那岂不糟糕?还是按他们的请求做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 崔尚宫撅着嘴表示反对。 “不就是一个跟宫女逃跑的家伙胡言乱语吗,我们有必要这么做吗?再説了,这名内医女以前就曾经试图加害过殿下。” “试图加害殿下,你説的是不是长今啊?” “是的。” “听説长今去济州又回来了,我已经很惊讶了,怎么又变成内医女了?这孩子什么时候当上内医女的?” 提调尚宫瞪大了眼睛,但是崔尚宫不置可否,详细的内容她也不知道,最近她几乎不怎么和提调尚宫説话。 “总之,我们不能置之不理。这是大王的食物,你想草率行事闯祸吗?” “那么,让谁吃比较合适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谁?” 提调尚宫话音刚落,吴兼护轮流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高声问道。 “要摆上御膳桌的食物,除了御膳房的最高尚宫,谁还有资格承担这个责任呢?” “我?那么多人不用,非要我这个最高尚宫来做这种事,你心里才痛快吗?” “怎么了?你害怕了?” “我怕什么?” “你是不是害怕吃出病来?如果是这样,那你刚才説的又算怎么回事?” “不是害怕。我只是觉得有悖最高尚宫的身份,所以我才这么説。” “你不用担心,这样只会抬高你的身份。”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为了分辨食物是否有毒,最高尚宫亲自品尝,这件事我当然要公之于众。往下説,下面的人会把你当作楷模;往上説,大王该有多信任你?你忘了虫鸟全鸭汤的事了吗?” 提调尚宫固执己见,崔尚宫也无话可説,只好缄口不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尚酝内侍站出来一锤定音。 “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这件事由提调尚宫负责,亲自监督。” “是。” 提调尚宫得意洋洋。崔尚宫本来还有话要説,但还是忍住了,憋得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 早就应该堵住她的嘴了。一不小心惹上她,她一定会拼命扑过来,应该永远堵住她的嘴才行,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偏偏赶在策划过程中,淑媛病倒了。原打算稍做安定之后再来筹划此事,看来是自己决策失误,本应趁热打铁才对。 吃牛肉倒还不算什么,让崔尚宫气愤的是竟然输给了提调尚宫,她咬牙切齿,仿佛受了奇耻大辱。 三天以后,正在准备晚膳的崔尚宫病倒了。内医院医官过来察看情况,并且立刻下令禁食牛肉。随后,长今和政浩也被释放出来。 直到确定长今进了酒坊的大门,政浩这才转身回宫。如果亲自面谏大王,还需要很多时间和程序,所以政浩找到了内禁卫将。説到内禁卫将,显然大王对他宠爱优嘉,否则能够长期占据这个位置的人的确罕见。内禁卫将是负责大王安全的内禁卫最高长官,如果不是得到大王深刻信任的人物,根本不可能列入候选名单。选择时慎之又慎,一旦选定之后,则轻易不会更换。 “怪不得我那么阻拦你,你还是坚决要做儒医,原来干了件大事。到底是我们内禁卫出身的人,走到哪儿都埋没不了!” 内禁卫将非常高兴,就像事情是自己完成的一样,当场就要去禀告大王。 “如果让吴兼护大监也参与进来,説不定又被压下去了。请您务必亲自禀告大王。” “不用担心,崔判述这条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来了,我压抑了十年的心病总算要好了。” 崔判述被打入了大牢,不久之后吴兼护和朴夫谦也相继被捕。在这件事情上,崔尚宫没犯下什么罪行,所以没对她采取任何措施。 查清传染病病因,清除**分子,政浩立下了赫赫大功,很快便被擢升为内医院副提调。内医院的副提调同时兼任承旨,而政浩主动要求到内医院工作,大王下旨予以破格批准。政浩被任命为同副承旨,属于正三品堂上官。 所谓堂上官,即在大王上朝理政时有资格落座于厅堂的官员,也就是能与大王同席讨论国家大事,论资历论品阶可以担任官衙长官的人。 同副承旨乃是承政院六房之中的最后一房,专门负责工房事务。丞相、判书等朝廷重臣与大王面谈时,承政院的六位承旨也可以陪坐,他们还参加各种重要会议,负责记录。另外,奏折和敕令也通过承政院下达。所以承政院可以看做是大王的秘书。 云白升任典医监从三品副正。长今説,云白听到任命的消息后肯定会逃进智异山。最让政浩欣慰的还是长今恢复了内医院医女的身份,重新回到日思夜想的王宫。尽管政浩身为内医院副提调,可以千方百计地支持长今,然而最重要的还是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当初却把这些统统忘记了,坚决反对长今进宫,现在他真想收回那些话。 长今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照料崔尚宫,这的确让人感觉讨厌。没等进入崔尚宫的住所,长今就听説提调尚宫叫自己,就先去了提调尚宫那里。提调尚宫渐渐老了,长今在她脸上看到了岁月的无情。从前面对提调尚宫时都是心怀恐惧颤抖不已,而如今却是毫不畏惧理直气壮地站在她的面前,其中缘由恐怕并不仅仅来自于岁月吧。 “再次见到你我很惊讶,也很高兴。” 高兴?这话听来倒是真的令人惊讶。 “听説你负责照顾最高尚宫?” “是的。” “你要特别注意,好好照顾她。崔淑媛娘娘经历了死产,她哥哥又那样,她一定很伤心。” “我记住了。” “虽然她是驱逐你母亲和韩尚宫出宫的罪魁祸首,但不能因为私人恩怨而忘了自己的本分。” 听她提及母亲,长今的脑子里立刻绷紧了弦,陷害母亲并把母亲驱逐出宫的罪魁祸首原来是崔尚宫! 长今心里一乱,呆呆地注视着提调尚宫。她为什么悄悄地跟自己提起这些,无非是想牵扯出崔尚宫。 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长今不明白提调尚宫为什么要利用自己,偏偏赶在为崔尚宫看病的时候透露一切,这也加重了她的疑惑。 “你明白了吗?” 提调尚宫紧盯着长今的脸,催她做出回答。其实长今根本就不明白,但她还是回答了一声“是”,便离开了。提调尚宫的确把长今当作铲除崔尚宫的工具,但是长今怎么也不会想到,提调尚宫的最终目的竟然是让她替代连生,因为连生誓死不肯接受大王的宠幸。 没有盖头,没有坎肩,就连三镶边玉色小褂和蓝裙子也脱掉了,这个崔尚宫看上去很陌生。怒视韩尚宫时的狠毒的眼神、震颤御膳房的洪亮的嗓音,一切都无影无踪了,她现在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病人,满脸的病态和愁容。 准备好的汤药喂她喝下去了,崔尚宫仍然没睁眼。就算提调尚宫所言属实,长今也不想加害崔尚宫,她的愿望不是崔尚宫的死,而是母亲和韩尚宫的清白,要把她们的冤屈告白天下。 再阐明,查明事实真相,一切都需要借助崔尚宫之口。那天到来之前,长今比任何人都更想照顾崔尚宫的身体。 后花园的射箭场上文风不动,射箭比赛正在进行。大王对于比赛的兴致很高,亲自召集文官们前来参加比赛。 太祖以来,历代先王对射箭都有着浓厚的兴趣,并给优胜者以奖励。在这样的风气之下,就连文科出身的文官箭术都很了不起。 当今的国王认为,东夷的“夷”字乃是“大”和“弓”组成,中国有枪,日本有剑,而朝鲜有弓箭,这是朝鲜的光荣。 射箭能够矫正扭曲的姿势,减轻腰部的疼痛,还能健胃强肝,所以内医院极力主张官员们参与该项运动。 大王把弓袋插在腰间,全副武装,拉满弓弦的时候岿然不动,宛如泰山高大巍然。长今感到新奇,在医官们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大王。 射箭之前,空气里充满了紧张,时间和呼吸仿佛全都停滞不动。据説凡是名箭手眼睛从来不看目标,只是盯着半空,屏弃命中的**和一切杂念,努力做到忘我。 箭准确地命中靶心。演出队伍排着华美壮观的阵容,在国泰民安的乐曲声中翩翩起舞。 大王之后? ?场的是新任都承旨。内禁卫从事官出身的首席承旨,也就是内医院副提调闵政浩的箭术几乎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国泰民安的乐曲再次响彻箭场。接下来的中枢府同知事却偏得厉害,距离靶心还有一大截,箭消失在树丛里了。同知事面无血色地揉着额头。 “你肯定是走神了。要不然不可能射偏那么多。” 大王説话的语气充满了惊讶。 “昨天夜里没睡好觉,精神不能集中。” 同知事找了个蹩脚的借口为自己开脱,表情更加苍白了。 “是吗?虽然寡人不知道是什么妨碍了同知事睡觉,但是既然让你在比赛中输了,那就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不可。” 大王满脸笑容,拿年迈的老臣寻开心。同知事的失误似乎很让大王高兴。 “喂!赶快去把同知事的箭找回来!” 尚酝内侍跑到树阴下,突然传来惨烈的尖叫声,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了过去。尚酝内侍抱头鼠蹿,密密麻麻的蜜蜂在他头顶盘旋。 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连连跺脚,内医院的医官们也是光看不动,别説治疗,现在就连驱赶蜜蜂的办法都想不出来。 “医官们都干什么呢?还不快去救尚酝!” 众位医官还在磨蹭,尚酝正抱着脑袋叫苦不迭,无可奈何地忍受着耻辱。这样弄不好还会伤及大王,所以他不能把蜜蜂引过来,实在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医官们只好跑上前去,挥动手臂驱赶蜜蜂,除此之外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蜜蜂立刻改变了目标,朝医官们扑来。医官们魂飞魄散,四散逃命。 “应该学布谷鸟叫……” 长今站在远处看着这边的情景,匆忙中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布谷、布谷,你大声叫,蜜蜂就会逃跑了。” 为了安慰被蜜蜂惊吓的长今,父亲这样告诉她。布谷鸟捕食蜜蜂,所以蜜蜂听见布谷鸟的叫声就会慌忙逃跑。 “不要动,低下身子!” 政浩不忍再看,一边走向尚酝内侍,一边不忘了提醒他。 “尽量把身体放低,头也低下。” 尚酝内侍抱着后脑勺低下头去,很快他就趴到了地上。见他半天不动,围绕在他身边的蜜蜂好象也觉得没意思,一个接一个慢吞吞地飞走了。 政浩背起尚酝内侍,将他挪到树阴下。不仅脸颊,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都肿得厉害,难看极了。 “我説尚酝,你没事吧?” 大王关切地询问道。 “对不起,大王。” “可是,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找箭的时候我不小心桶了蜂窝。” “哎呀……医官都在干什么?赶快看看尚酝!” 刚刚逃跑的医官已经回来了,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什么作用也发挥不了。医官们什么都没带,何况尚酝的情形十分严重,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该从哪里入手。蜜蜂蛰过以后,一般先是红肿、疼痛,同时奇痒难耐,然后才能逐渐消肿。有的人可能产生过敏反应,从而引起哮喘或呼吸困难等,严重的还会导致死亡。 尚酝内侍就属此列,症状是身上起疹子,必须想出办法阻止血压降低。医官们七嘴八舌,只是嚷嚷着拔蜂针。 长今连忙从三色流苏飘带中取出银妆刀,递到政浩手里。 “用刀背把蜂针轻轻推向一边,然后往下一按就可以拔出来了。” 政浩立刻采取措施。长今见状,也跟着走进了树丛。防止蜂毒扩散到全身,最好的办法是冰敷,可是现在根本找不到冰块。长今折断树枝,刮下青苔,借以代替冰块,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政浩迅速拔出了所有的蜂针。尚酝内侍又是高烧又是疼痛,正痛苦地呻吟着。长今把青苔递给政浩,政浩眉毛一皱。 “用这个盖住患处,可以除掉毒热。” “是吗?” 政浩面露喜色,伸手接过了青苔。这时,有位医官站出来制止。 “令监!我从来没听説也没见过用青苔去除蜂毒的,希望你慎重考虑。” “是啊,青苔生长于脏水,我也担心会引发炎症。” 既然有医官站出来反对,政浩不便立即动手,只是低头凝视青苔。 长今不想插话,然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减轻尚酝内侍的痛苦。 “青苔有降热效果。” “啊嗬,你以为你是谁,这里哪有你説话的份儿?” “依奴婢之见,现在的情况非同寻常,可能是对蜂毒产生了过敏反应,毒液会通过血管迅速扩散,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甚至有生命危险。” “那你打算用青苔做什么?” “青苔可以保护树根或花根免受炎热、寒冷和干燥的侵害,而且它还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即使在贫瘠的土地或岩石中也能生长。把青苔放在水里煎熬,可以当药材来用,对治疗肝炎、口热、心热、热毒症、黄疸有特殊效果。” “就凭这么点儿微末常识也想开处方?区区医女,你懂什么?” 长今无奈,只好缄口不语,她不想再让政浩为难。 “医女不也接受过严格的医学教育吗?” 大王一直静静地看着两个人争论不休,这时候也站出来説话了。 医官慌忙垂首答道。 “是。” “那她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可是,殿下……” “前不久,医女曾跟随典医监医员郑云白一起,控制住了安城的传染病,因此立功进入内医院。” 政浩打断医官的话,恳切地説。 “是吗?寡人早就听説医女的行为非常了不起,正想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原来就是你啊,了不起!你救了多少平民百姓的生命啊!” “不敢当!” “尚酝这么痛苦,既然医官们都找不出合适的办法,那就交给医女吧。” 大王令下如山,医官们苦着脸退下了。 政浩动作飞快,把青苔置于尚酝的双颊和额头。长今眼睛盯紧政浩的动作,脸却涨得通红,心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万民之主的大王竟然亲自听取区区医女的意见,还为她创造了机会。真不愧为建立医女制度框架的成宗大王之子,就是他下令禁止医女参加宴会。 为尚酝做完急救措施后,刚才中断的射箭比赛又开始了。长今回到先前的位置,站在医官们的身后,几乎没有人看得见她。 吏曹判书正挽弓如满月,跃跃欲试。大王好象已经没了兴致,表情淡然,百无聊赖之余他在人群中扫视一圈,却突然看见了长今,脸上又漾起了生机。长今没有察觉,依旧站在那里努力压抑自己的激动心情。 听説淑仪洪氏有了胎气,长今前去给她把脉,主管妊娠的任脉果然十分活跃。 “娘娘,恭喜您!” 紧张得屏息静气的淑仪这才抬起头来,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连忙拉住了长今的手。 “好,谢谢你!” “我又没做什么,娘娘您为什么这么説?” “哎呀,要是没有你,我哪能盼到今天这好日子?” “您要把全副心思和精力都放到胎教上,根据不同的时期和季节,食用既能加强营养又能陶冶情操的食物。” “哦,是吗?那应该吃什么好呢?我不管有什么事,你让我吃什么我都会吃。” “比如以青豆做馅的松糕,或者海参、鲍鱼共同调制的竹笋,对胎儿的大脑发育很有好处。芜菁粥可以增进娘娘的元气,因为芜菁具有利脏、轻身和提气的功能,用芜菁做小菜,食用后可以减轻害喜反应。石锅做的萝卜牡蛎饭有助于补气、宁神。还有去除眼球之后煲出的鲤鱼汤,或者在去除内脏的鲫鱼腹中填入鲍鱼、石耳、海参和松子,然后用黄土烧烤后食用,可以促进乳汁分泌。阴历八月的鲫鱼和十二月至三月间鲤鱼最好,鲤鱼绝对不能与白糖、锦葵、大蒜一起料理,一定要格外留意。至于零食,则可以选择蜂蜜调制的蜜煎竹笋、油蜜饼,以及糖稀做成的琥珀豆、黑芝麻花生,还有糯米酒,等等。” “好的,我知道了。只要对胎儿有好处,就是虫子我也敢吃。不过我有个要求,你能答应吗?” “请娘娘吩咐!” “我想吃你亲手做的胎教食物。” 长今大惊失色,差点没喘过气来,她早已下定决心再也不做料理了。 “也许是怀孕的缘故,最近我的嘴里总是干巴巴的,也没有胃口。长今你不是在最高尚宫比赛中取胜了吗?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出有利于胎儿的食物啊?” 长今心里不愿意,但这不是别人,而是淑仪在恳求自己。 “我听从娘娘的吩咐。” 走出淑仪的房间,长今在门前遇到了淑媛崔氏。意外的相遇让崔淑媛显得有些慌张,眼神中充满了不安。 “娘娘,淑媛娘娘来了。” 侍女尚宫的声音帮长今摆脱了尴尬的处境。 “快请进!” 长今深鞠一躬,赶紧离开了。 “长今啊,那天我听説你来过了,我赶紧跑出去,可是你已经走了。那天晚上,你不知道我哭成什么样子了。” 连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説,这话她已经重复三遍了。她紧紧抓着长今的手,不愿放开。长今借机会来看看连生,顺便到御膳房给淑仪做芜菁粥。 崔尚宫还不能起身,所以不需要看谁的脸色。 “那天我没见到你,也不愿意走。听説你整夜都没回住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是提调尚宫嬷嬷叫你的吗?” “别提了。哎呀,她让我化妆,然后让我到大殿送御膳。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 “提调尚宫让你这样做?” “是啊。” 无需继续追问,长今也能猜个**不离十了。提调尚宫想让连生蒙受大王圣恩,借以牵制崔尚宫。 “然后呢?怎么样了?” “殿下好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只是不停地喝酒。我的腿都站麻了,还是不能动,只能给大王斟酒。天快亮的时候,大王终于倒下了。我当时觉得自己好幸运啊……” “后来没再发生什么事情吗?” “这可怎么办呢,走也不是,躺也不是,我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还是逃了出来。我困得受不了,可我又不能在大王的房间里睡觉。” “既然逃出来了,为什么整夜不回住处啊?” “我刚出来,又被提调尚宫抓回去了。” “怎么会这样!” “她连哄带骗要我进去,我又哭又闹地恳求她。” “你怎么説?” “我説里边太可怕了,我不想去。殿下很可怕。” “所以她就放你走了?” “别提了,她把我关进了仓库,你走之前,她才把我放出来。” 回想当天噩梦般的一幕,连生还是冷战不停。提调尚宫为什么要把母亲的事情泄露出来,肯定也是出于同样的原由。也许她已经断定就算再找机会让连生接近大王,天真无邪的连生也只会后退,不能如她所愿。説不定她已经把方向掉转到长今身上,因为她怀有深仇大恨。 “很好,没什么事就好。” 长今真心感觉这是连生的幸运。万一蒙受圣恩,就会立刻变成崔家的眼中钉。连生太脆弱、太善良,承受不了漫长而冷酷的生活。 “长今啊,我前两天特意在磨石上磨了磨,准备交给你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正是那把刀。长今看着这把刀,泪水模糊了双眼,再也説不出话来。 “这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用过的刀,她遭人陷害,被驱逐出宫了。” 这是母亲曾经用过的刀,韩尚宫保存了很长时间。母亲就是用这把刀切菜做饭,同时做着最高尚宫的梦。每当韩尚宫拿出这把刀来,她会想到什么呢。怀念委屈出宫的朋友,説不定她也在擦拭着向崔尚宫复仇的刀刃。想到这里,长今摇了摇头,韩尚宫不是那种一心复仇任凭岁月虚度的人。她所有的精力一定都用于积累实力,争取成为最高尚宫,实现自己和朋友共同的梦想。 长今从连生手里接过刀来。当她还不知道自己就是她朋友的女儿,韩尚宫就痛快地把刀送给自己。第一次接过这把刀时,长今曾经想过,这刀凝结着韩尚宫和她的朋友的愿望,加上自己,总共是三个人的夙愿。无需多言,只在不经意间,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长今擦干眼泪,握住了刀柄。芜菁煮过后晾干,再煮,再晾干,需要反复三次,所以不能立刻做完。三煮三晾的芜菁磨成粉末,放入米中熬成粥。芜菁叶子榨成汁,可以和粥拌在一起吃。 等待芜菁晾干的时候,长今把银非叫到御膳房,并把她介绍给御膳房的人。闵尚宫、昌伊、连生和银非全都坐在一起,感觉就像美梦一场。长今很久都没有这样愉快地説笑了,她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第二十章 主治医 那年秋天和冬天,直到第二年春天,是长今宫中生活最平静最幸福的时光。身边有连生和银非两位好朋友,内医院里有政浩,内禁卫中有一道,典医监有云白做后台,长今心里踏实极了。 树木刚刚发芽,世界初现绿意。从内医院回来的路上,云白顺便去看看长今。长今正准备去敬嫔朴氏的住处,便决定和云白一起走一会儿。一如往年,春天正无比灿烂地拥抱着蓝 天和大地,令人心驰神往。 “这是蒲公英啊。” 云白避开脚下的蒲公英,喃喃自语。 “用蒲公英做煎饼给大人当下酒菜,最合适不过了。” “你离医女还差得远呢!” “大人这么认为吗?” “你眼里看见的首先是料理材料,所以你还没有跳出御膳房。” “蒲公英对治疗肿胀、咽喉炎、腹膜炎、急性肝炎、黄疸等有特殊效果,因发热而小便不畅时服用,效果也不错。另外,蒲公英还是治疗乳腺炎,促进乳液分泌的良药。”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开口先提食物?” “对身体有好处的药材同时也可以用做料理材料,我觉得很新奇所以这么説喽。” “是啊。春天里所有的新芽都是野菜,所有的草根都是药草。” 长今微笑不语,细细品位着云白的话。 “春天里所有的新芽都是野菜,所有的草根都是药草。” 贫苦的百姓无不盼望春天的到来。不等春色成熟,他们就匆匆忙忙地跑到山上、田野里采摘新芽,安慰永远无法添饱的饥饿。草根也一起挖回来,晾干后留到生病时使用。 好不容易熬过了凛冽刺骨的寒风,从冰天雪地里存活下来的植物,刚刚见到一缕春光,就要成为食物或药材。这样的道理不仅适用于植物,人也如此,经历百般磨难之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宝物。 “长今啊,我以前就对你説过,望、闻、问、切,作为行医者,四者缺一不可,哪样都不能懈怠疏忽。你还记得吗?” “您在强调四诊法的重要性时这样説过。” “是的,我还説过要你领悟,你还记得吗?” “记得,您还让我成为神仙。” “当时你刚刚开始学医,我是为了让你打下坚实的基础。” “这么説,事实并非如此了?” “韩医学里是不存在公式的。有的病症即便四诊法都用上也仍然看不出来,有的病症只需看看脸色就能看得出来。所以呢,一流医员只要听听説话声就能知道病情;二流医员只要看看脸色就能知道病情;我呢,把完了脉还是稀里糊涂,所以连三流都算不上。” “您不要这么説嘛。大人能读懂患者的心灵,您是超越一流的医员。” “你要做一名通灵的医员!” “您让我和鬼心意相通吗?” “呵呵,我让你和神心意相通,怎么可能和鬼相通呢?呵呵。” “别説鬼神了,我连大人的话都听不明白。” “就算能读懂患者的心灵,仔细想来也不过还是阅读人的心灵。不管是看病,还是治病,世界上并不存在广为流传的绝技和秘方。有些病只靠客观性的东西是解决不了的,你应该倾听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 “您是让我听从主观判断?” “对!仅仅依靠解读患者的心灵,还很狭隘,要与神相通,这就是领悟,就是倾听自我内部的声音。” “我还是不明白您到底在説什么。” “我也达不到那个境界,我期待有一天你能领悟我话中的真意。” “要想与神相通,首先自己要成为神仙。原来您还是让我成为神仙啊!” “比起做神仙来,做个与神仙心意相通的人更难。抛开一切就能成为神仙,抛开一切并不困难,但是需要抛弃的不仅仅是**,神仙是没有爱的!否则那些在仙界里一边下棋一边嘲笑人间是非的神仙,怎么会那么洒脱呢?作为哭哭笑笑有爱有恨有喜有悲的人,对其他哭哭笑笑有爱有恨有喜有悲的人心怀恻隐,世界上更需要的是这样的人,而不是神仙。不离不弃却与神灵相通,这才是高于神仙的人。” “您不是説人在发怒时最先伤到自己的肝吗?” “蠢丫头!原来我一直是对牛弹琴!” “我没想到大人会对我念这么多咒语。” “我吗?” “您让我做医女,我做了医女,然后您又让我成为神仙,成为知风草,现在又让我成为高于神仙的人,不是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説?” “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到底应该成为什么了。” “什么都要做!你什么都可以做到,而且无论做什么都没关系。不管你做什么事,最终都会有利于百姓!” “大人如此称赞我,我真是不知所措。不过,您的称赞比任何人的话都更能鼓舞我。” “我真是老糊涂了,可能是以前喝酒太多的缘故。” 长今笑着以手遮额,躲避着阳光,云白眯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又把视线投向远方,自言自语道。 “智异山上的山茱萸应该漫山遍野了。” “阳光照耀,您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好象是吧,整整一个冬天都这么消停,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云白説话的语气像个即将远行的人,然而长今还有要紧事需要解决。 “我现在得走了。” “那你快走吧。” “办完了事情,我会带着蒲公英煎饼前去拜访您。” 云白哈哈大笑,并不回答,挥手让长今快些进去。长今转身看时,感觉云白像是在驱赶自己,心里感觉一沉。 敬嫔朴氏所生的惠顺翁主*(翁主,朝鲜时代王后之外的其他妃嫔所生的女儿——译者注)和惠静翁主在呕吐几天之后终于病倒了。 内医院诊断为气弱引起眩晕,并配制了补药。医官认为这只是单纯的春季病,没什么大碍。几天之后,惠顺翁主轻松地站了起来,而惠静翁主的病情却日益加重。 敬嫔大发雷霆,叫来主治医和长今,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主治医正是内医正郑润寿。 在长今看来,惠静翁主患的并非单纯的春季病,而是眩晕症,也就是由身体虚弱引起的头晕目眩等症状。眩晕症与头晕不同,头晕只是暂时出现眼前发黑等现象,而眩晕症则在很长时间内持续有旋转的感觉。“天昏地暗的‘眩’,团团乱转的‘晕’”,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原因就在这里。眩晕症引起平衡障碍,别説走路,站都站不稳。同时伴有四肢无力、头脑空白、神情恍惚和腹胀等症状,经常恶心和呕吐。 就长今所知,引起眩晕症的原因可能有四种,风、火、痰、虚。所以应该尽快查明病因,然后对症下药,岂能只煎服补药呢,真是不可思议。 再过几天就是惠静翁主的生日了,可她的病情还没有好转的迹象。敬嫔朴氏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惠静翁主的病治不好,别説主治医和医女,所有跟内医院相关的人都别想活命。 敬嫔生下两位翁主之后,又生了福城君李嵋,得到大王的无限宠爱。她苦苦等待,一直等到章敬王后去世,却仍然没能登上王后的宝座,现在正满心愤怒。她认为王后这把交椅之所以被文定王后夺去,就是因为自己出身卑微,没有坚实的后台。所以稍有不满,她就认为是对自己的不敬,毫不留情。她説“谁都别想活”,那绝对不是恐吓。 内医院副提调召集几位相关人士开会。医官开会却把内医女长今也叫来参加,这都是政浩特别照顾的缘故。 “敬嫔娘娘下令,必须赶在翁主生日之前治好她的病。有没有解决办法?” “这个嘛……这个……惠顺翁主已经痊愈,而惠静翁主却迟迟不见好转,我们也很纳闷。” “是不是误诊了,也许还有其他病症?” “这怎么可能?三位医官意见都很一致,两位翁主患的分明是同样的病。” “那么惠顺翁主已经好了,惠静翁主为什么还不能克服疾病?” “也许是惠静翁主性格豁达,受到季节的感染更为严重。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请大人不要过分忧虑。” “问题是现在没时间再等了。” 政浩心里郁闷之极。医官们面面相觑,不再説话了。就算为了政浩,长今也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依奴婢看来……” “你觉得这样的场合有你医女説话的份儿吗?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随随便便站出来説话?” 郑润寿打断了长今,愤怒地説。自从青苔事件之后,他早就把长今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长今每做一件事他都横挑鼻子竖挑眼。当然,内医院副提调却不会纵容他。 “这是什么话?殿下不是説过吗,医女也是接受过严格医学教育的人,她们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一听是医女就全盘否定她的意见,那国家为什么还要耗费财力去培养医女呢?内医女不要在乎别人的脸色,言者无罪,但説无妨。” “是。依奴婢看,翁主患的不仅是春季病,而是眩晕症。眩晕症的起因大致有风、火、痰、虚四种,根据发病原因不同,其治疗措施也应该有所不同。” “那么,你是説两位翁主的病因不同吗?” “是的。由痰引起的眩晕症是因为消化功能降低,由虚引起的眩晕症则因为气力不足、贫血等,惠顺翁主的病因可能是二者之一。相反,由风或火引起的眩晕症则与肝脏有很大关联,惠静翁主的病很可能是由这两种原因中的一种引起。” “那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认为应该改变处方,先治疗风或火。” “不可能!” “从前我们不知道这种荒诞无稽的理论,给病人治病也没出现过任何问题。” 长今话音刚落,医官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反驳起来,会场喧闹不堪。年轻的政浩被任命为内医院副提调,本来就有很多医官心怀不满,现在他竟然公开庇护一个卑贱的医女,医官们想趁此机会发泄心中的愤怒。 “疾病大致可以分为虚症和实症两类。虚症用‘补’法来补充元气,实症则用‘泻’法排除体内毒气,不是有所谓的补泻法吗?” “这与目前情况不同。” “有何不同?” “不管实症也好,虚症也好,因为起因相同,所以患的应该是同一种病,不可能有其他处方。” “那么,用同样的处方治疗两位患者,为什么一个痊愈,另一个却持续加重呢?这个你怎么解释?” “这个……” “这不是内脏的差异,而是心理上的差异。尽管她们患的同为春季病,但是其中一位受季节影响较深。难道不是她过于敏感的缘故吗?” “是的。” 医官们异口同声地附和。长今并不同意他们的説法,而且当务之急是尽快治好惠静翁主。怒火中烧的敬嫔朴氏説不定会把责任归咎于政浩一人。 “这叫辨证施治。动员所有的资料诊断疾病,并非只局限于大家知道的方法。请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 “新生事物刚刚出现时,人们都会感到陌生。现在我们熟知的很多事物刚开始出现时不也是陌生的吗?同病异治、异病同治……听内医女这么一説,同样的病可能有不同的治疗方法,不同的病也可能使用相同的方法医治。那就交给医女吧!”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声接一声的长长的叹息,他们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反对意见。 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长今説出了心中隐隐的担忧。 “大人可能会因为我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我只是尽我自己的职责而已。如果他们鸡蛋里挑骨头,那就让他们挑去吧!” “您好象太偏向我了。” “就算你説错了,我也要偏向你,何况你説得对,我怎能不站在你这边呢?” 长今十分惊讶,面带嗔色地望着政浩。 “如果我説错了,请您不要偏向我,给我纠正才对啊。” “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 “首先你不会説错话,即使你説错了,我也会当做没听见而放过你。在你正确的时候肯定地点点头,这样的事情谁都能做到。” “这样会失去分辨能力,还会给您带来伤害。” “所以説嘛,只要你不出错就行,就像以前一样。” 与长今的忧虑恰恰相反,政浩的表情很平静,声音和语气也是平静的。 因为惠静翁主气力虚弱,医官一直坚持采用滋补的方法,长今与之相反,首先从退热开始治疗。才过了两天,正好是惠静翁主生日的前一天,她竟精神抖擞地从病床上站了起来。第二天吃生日餐时,她説説笑笑地享受着自己的生日,仿佛从来就没有生过病。内医院沸腾了。医官们纷纷表示不满,对医女的行医权和赋予医女这种权利的内医院副提调提出置疑。 吴兼护退位后,新任都提调郑顺朋从一开始就遇上了不容忽视的障碍。如果不处罚闵政浩,医官们就吵嚷着告御状。面对医官们的威胁和折磨,他左右为难,痛苦不堪。 正在这时,慈顺太后突然病倒,情况发生了紧急转变。太后于成宗四年(公元147年)被册封为淑仪,王后尹氏遭到废黜的第二年,她被册封为贞显王后,是当今国王的亲生母亲。眼看燕山君倒行逆施,她终日担心晋城大君会遭遇不测,没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当朴元宗带兵冲进景福宫要求废除燕山君时,她毫不犹豫地应允了,真不愧为勇敢的母亲。 母亲卧床不起,这对大王和王后来説无异于晴天霹雳。此外,还有一件事更让他们愁眉不展。太后娘娘的病并不是十分要紧,但不知道为什么,太后不仅不接受治疗,就连食物也一并拒绝。大王和王后每天早晚两次前去苦苦哀求,太后就是不肯点头。 大王的哀求都不肯听,太后又怎么可能听从御医女的话呢。最后连长今和银非都动员起来,还是不起作用。 太后已经四天没喝一口水了,这样下去,就算没病也会生出病来。长今想来想去,决定去找淑仪。 “太后娘娘仍然不肯进食吗?” “是的,而且一句话也不説。” “这可糟了,王宫里的第一长者坚守岗位,女官们才能安静……” “太后娘娘好象是向殿下宣战。” “怎么可能呢?” “我留心观察了一下,每次大王前去问安,太后娘娘似乎都格外生气。您能否猜猜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呢,她最疼爱自己的儿子了。” “越是疼爱,就越是为儿子操心啊。” “这倒是……难道是为了那件事?” “您能猜出来吗?” “我曾经听她説过,殿下过分偏袒宋祀连大监,她非常忧虑。” 宋祀连(1496-1575),发动“辛巳诬狱(151年)”处死安处谦*(朝鲜中期的文臣)的罪魁祸首。他一直为自己的卑贱出身而感叹,虎视眈眈寻求出人头地的机会,正巧被与安塘*(朝鲜前期的文臣)不和的沈贞*(朝鲜中期的文臣)发现,成为观象监*(负责观察天文和气候、判断地形地势优劣,并测定日期和时间的官厅——译者注)判官,后与内侄郑瑺密谋,诬陷安氏一家企图除掉沈贞和南衮等大臣,由此引发了杀戮以安处谦为首的安氏家族的事件,这就是历史上的“辛巳诬狱”。 宋祀连因此立下大功,一举成为堂上官,之后三十年间,他一直位高权重,声势赫赫。 “太后娘娘就因为这个而生病,并且绝食吗?” “是啊。自从殿下登基以来,还从未有过最近这样的太平时期,除了这件事还能有什么事呢。” 作为一名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女过分劳神,也许她是为此而伤心吧。己卯士祸肃清了赵光祖等新进士类,时隔两年又要大动干戈,太后心里当然很难过。 大王的确过分偏爱宋祀连。古人云,“过犹不及”,当年若非大王无条件地信任赵光祖,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太后担心大王对宋祀连的宠爱又要引起新的风波,既然反正能登上王位,就可能因反正而下台。 长今决定去试试。 “娘娘,请服汤药吧。” 太后哼了一声,翻身朝里躺下,然后就连呼吸都听不见了。太后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毫不厌倦地逐一品尝各种各样的食物了。翻身朝里躺着的背影,就像一个年迈体衰的普通的老母亲。 “大王和王后担心太后娘娘。他们説如果娘娘不肯服汤药,他们也拒绝用膳。” 太后娘娘的肩膀好象抽搐了一下,但也只是瞬间而已。 “如果太后娘娘不服汤药,奴婢绝不后退半步。” 就连儿子和媳妇拒绝进膳,她都不闻不问了,又怎会对一个区区宫女的话做出反应呢。 太后像泰山一样地侧身躺着,长今跪在一边,纹丝不动。两人之间是一碗逐渐冷却的汤药,还有无言的紧张。 足足过去了两个时辰。长今的双腿早已没了知觉,但她最担心的是太后的身体。 “娘娘,肩膀压疼了吧?长时间朝一侧躺,会伤到您的玉体。” 这时,太后终于説话了。 “如果你真有那么担心我,出去不就行了吗?” “如果奴婢退下,您就改变姿势吗?” “你説什么我都觉得烦,赶快给我出去!” “如果您答应我的条件,奴婢就退下!” “什么?” 太后娘娘坐起身来大声喊道。长今大吃一惊,差点儿没尖叫出来,勉强忍住之后,她镇静地迎视太后的目光。当太后转移视线时,长今几乎窒息了。 “区区医女竟敢跟我讲条件?” “是的。如果您能猜出我的谜语,我就乖乖退下。如果您猜不出来,就请把这碗汤药服下去。”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长今终于想出了个办法。按照长今的设想,不管太后猜中与否,都不能不服汤药。 “我看你是疯了。应该吃药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尽管我生活在宫里,但内医女也是老百姓。对于这个国家的百姓来説,大王就是天,也是希望所在。然而现在,大王绝食了。原因不是别的,就因为大王的天,大王的希望,也就是太后娘娘您拒绝服汤药啊。” 太后娘娘紧紧盯住长今,恨不得把她吃掉,但她还是认真听长今説话。 “如果太后娘娘肯服汤药,殿下重新接受御膳,奴婢情愿疯掉。” “你这孩子真是荒谬绝伦。我看你怎么并不陌生啊?” “您还记得四年前御膳房最高尚宫的比赛吧?”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韩尚宫手下的上馔内人?” “正是。” “做菘菜饺子的也是你?” “您至今都还记得,奴婢真是感激不尽。” “可是,你怎么成了医女呢?” 长今迟疑片刻,不知如何作答。如果以实相告,那么被判谋逆罪的事也必须和盘托出。太后娘娘怎能服用企图加害大王的医女送来的汤药呢,她的态度必然更加强硬。可是话已经説到这个份上,现在也只能如实禀告了。 “韩尚宫嬷嬷是我的师傅。我从小失去父母,是她给了我母亲般的关爱。听説韩尚宫因谋逆罪被带到了义禁府,我不能坐视不动。我想面谏王后向她禀告冤情,所以我就跳进了中宫殿,结果被发配到济州做了官婢。” “听你这么説,韩尚宫不应该判谋逆罪了?” “就算面对天地神灵,我也敢保证。” “放肆!也不看看我是谁,竟敢説什么委屈、什么冤枉?难道朝廷会诬告一个无罪的尚宫吗?你是不是真想跟你师傅去呀?” 太后娘娘大发雷霆,长今只好闭口不语。如果直接回答,只会火上浇油,适得其反。 太后怒气冲冲地盯着长今,仿佛把她撕碎了吃肉也难解心头之恨。突然,太后咂了咂嘴,好象口渴了。长今没有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娘娘,您杀了我也没关系,但是请您一定要把汤药服下去。” “你就这么想死吗?” 短暂的瞬间里,无数张面孔掠过长今的脑海,父亲、母亲、韩尚宫、丁尚宫…… 所有先行一步的人,很快就可以和他们见面了,所以不算什么问题。连生、银非、云白、一道,还有政浩和德九夫妇,他们善良的面孔浮现在眼前,转眼又消失了。长今在思考有没有必要为此背弃他们对自己的爱,独自离去。 长今深深地知道失去至爱的痛苦,所以略微犹豫了一下。长今确信自己的死绝对不会只给他们留下悲伤,就像父亲、母亲、韩尚宫和丁尚宫的死对自己一样,人不可能消失,而是在生者的心里再生。 “如果要用我的生命和这汤药交换,我愿意。” 长今正视着太后的眼睛。太后仿佛被长今的气势压倒了。 “好!我听你出谜语!如果我猜对了,你不但要乖乖退下,你的生命也要交给我,知道了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 长今调匀了呼吸,悄悄咬了咬嘴唇。太后娘娘似乎也很紧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长今的面孔。 “有一个女人,她的主要职务是食医。据説,中国皇帝最早设立食医的职务,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她生为奴婢,却是全家人的老师。女人生前,天下是一座山;女人死后,天下变成一片汪洋大海。请您猜猜她是谁。” 不仅中国,朝鲜初期也曾存在过食医制度。所谓食医,就是负责王宫料理的司膳署正九品官员,主要负责王室食物的检查和卫生情况,最初设立于高丽时代,当时称做尚食局,中 宣王*(高丽时代第6任国王——译者注)时更名为司膳署,一直延续到朝鲜初期。 太后好象在责怪长今出的谜语太难,注视长今的眼神里含着抱怨。对于长今来説,这个谜语关系到身家性命。 太后娘娘不停地变换着坐姿,仿佛片刻也难以安静。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身子不再转动,满是皱纹的眼梢也随之舒展开来。 长今猜不透太后的意思,凝视着她的眼睛。 “娘娘,这个人是谁?” 太后娘娘哭了,她那衰老的眼泪轻而易举地打动了长今。 长今也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随着太后一起哭。 “这个女人就是母亲!对不对?” “对……” 现在,长今已经成了将死之人。 “母亲是一个家庭的食医,每天都要询问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有没有吃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她关心全家人的健康。母亲就像奴婢一样照料着家中杂事,对儿女来説,则是教会他们人生道理的老师。母亲活着的时候,就像泰山一样高大坚固。母亲死后,子女们的眼泪会变成汪洋大海。” “是的,是的,娘娘……” 长今忘记了自己将死的事实,连连点头,眼泪长流。看着年迈的太后痛哭,长今想起自己的母亲和韩尚宫,心里更难过了。哪次想起她们能不泣下沾襟?尽管坚信她们活在自己心中,但只要想起她们,还是情不自禁地流泪,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样的悲伤和遗憾? 太后哭了许久,终于举起了药碗。长今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擦干眼泪凝神细看,太后娘娘分明喝下了汤药。长今又哽咽了,泪水模糊了视线。 “你出去吧。” 太后娘娘喝完汤药后,安静地説道。长今拿着空空的药碗,静静地退下。走到门前,长今听太后説道。 “现在,你的生命是我的了。” “大妃殿症候向愈。上赏药房有差。赏医女长今米、豆各十石。” 《中宗实录》记载了当时的情况。 中宗对印刷历代实录、保存史料有着浓厚的兴趣。有关医女长今的事情也被详细记录下来,一直保存到今天。当时医女的俸禄是一年两石米,由此看来,这次奖励的规模非常之大。 此后又过了几天,长今端着汤药去太后殿,正巧大王和王后也在那里。 “……所以説,赌输了,我得喝汤药;赌赢了,我还得喝汤药。从现在起,不管是看病,还是针灸、煎药,我都要这个孩子服侍我。” 长今不敢抬头。长今心里高兴,不只是得到了太后娘娘的信任。一国之母竟把针灸和煎药的差事交给一名卑贱的医女,这真是万万没有料到。作为药房妓生的卑贱医女,动辄就被叫去参加宴会,在医官面前也遭到歧视,如今竟然有机会照顾大王心目中的天空。长今成了朝鲜历史上第一个被赋予针灸和煎药资格的内医女。 长今在心里呼唤母亲,呼唤父亲,呼唤韩尚宫。他们永远活在自己心里,所以他们一定能够听得见自己的呼唤。 “殿下!这是做母亲的心愿,请你务必满足我的要求。王后!你也不要反对,一定要满足我。” “娘娘,我也很了解这孩子,怎么会反对呢?” 听王后这么説,长今悄悄地打量着王后的脸庞。比起初登王后宝座时,她更有风度,也更威严了。 “哦,是吗?” “保姆尚宫就像是我的母亲,正因为有了这个孩子的精心照料,她才能平安上路。” “原来还有这种事啊。” “不仅如此,其实这事已经过去很久,我几乎都忘了,后来喝着淑仪拿来的茶,我才重新想起来了。” “淑仪拿来的茶?” “是的。那种茶有种幽深幽深的香气,我以前从没品尝过。听説需要采集百种草叶上凝结的晨露,然后用露水煮茶。我觉得很神奇,就问这是哪儿来的茶,听到长今的名字,我才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是啊。这孩子的确可能采集百种草叶上的晨露,然后用收集到的露水煮茶。为了让我服汤药,她竟然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太后极尽誉美之辞,长今反倒觉得有些难为情。大王从头到尾默默无语,这时也把视线固定在长今身上。 “你叫长今是吗?” “是,殿下……” “你解决了寡人最大的烦恼。现在看来,你不仅医术超群,还兼具真诚、机智和胆略。做到你这种程度,的确有足够的资格了。从今天开始,寡人的母亲,也就是太后娘娘的针灸和煎药权,就正式交给医女长今了。” 银非的确很大度。本来她心生嫉妒也情有可原,但她真诚地为长今感到高兴和骄傲,就像这是她自己的事情。 “医女针灸、煎药权,我真不知道这是梦想还是现实。” “都是你的功劳啊!贱民怎么了,我们要对自己的事情有信心,我是听了你的话才信心百倍的。” “是吗,贱民怎么了?就连两班贵族家的女人都难得见上一面的太后娘娘,竟然如此相 信你,把一切都托付给你……我真自豪有你这样的朋友,你是我们医女的希望。“ 银非的眼角湿润了,长今回味着银非的最后一句话。 “你是我们医女的希望……” 政浩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兴奋。原以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为自己高兴,他却始终阴沉着脸。长今心里纳闷,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得到太后娘娘的针灸和煎药权,大人您不为我高兴吗?” “高兴,我当然高兴。” “可是,您的表情分明是不高兴嘛。” 政浩只是默默地走路,他好象是在生气。未曾看见樱花开出花骨朵,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凋落了,雪花似的花瓣纷纷飞散。阳光和煦,照耀着诚正阁典雅的殿阁。 政浩在阳光下大步流星,把长今拉下了一段距离。 长今加快脚步,紧紧追了上去。 “难道您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政浩突然停下脚步,盯着长今,两个人的额头差点儿没碰到一起。 看着政浩硬生生的表情,长今多少有些慌张。 “以前我曾经説过,即使你説了错话,我也会站在你这边,但是现在我要收回。” 政浩斩钉截铁地説道,他分明是生气了。 “您这么説,我真不知道愚蠢的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刚才説得很好,人怎么可以那么愚蠢呢?” “大人……” “听説你拿生命做赌注?你的生命是可以随便拿去做赌注的吗?” 长今这才明白政浩为什么生气。她想对政浩説一声“对不起”,然而政浩已经走远了,她再也无法追赶。长今想要追上道歉,双腿却不听使唤。政浩的身影逐渐远去,凋落于枝头的樱花纷纷盘旋在他的头顶,就像漫天的飞雪。 对于大王赋予医女针灸和煎药权的决定,不但是内医院的医官,就连朝廷重臣也都强烈反对。出面干预此事的人是内医正郑润寿,背后有崔淑媛和崔尚宫。 失去吴兼护和崔判述这两扇翅膀的崔尚宫,面对提调尚宫的压力,几乎是四面楚歌了。崔淑媛也为大王的疏远而愤怒,刚听説政浩回来时,她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当她得知政浩成了内医院的都提调,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内医院都提调是正三品堂上官,身份还要高于自己。 起先她想即使不能拥有政浩,但总可以尽情地看他,所以才同意接受后宫的位置。可是现在,政浩的高贵身份非但不能让她尽情地看,也不能听她使唤了。如果当时生下儿子,品级就会得到提升,就算堂上官也奈何她不得。 此时此刻,淑媛的眼睛再次因野心而散发出光芒,然而让她几近疯狂的却是另外的事。政浩赋予长今为翁主针灸和熬药的权力,内医院为此闹得鸡犬不宁。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终于彻底失去了理智。愤怒和痛苦折磨着她,长今碰过的手臂她甚至都想割掉。 淑媛浑身在剧烈地颤抖。如果政浩不想离开长今,她连政浩也不想宽恕。反正她已经看不见他了,更不能随心所欲地驱使。与其让长今把他夺走,不如彻底把他们交给永远,谁也别想见到谁。 “我不会善罢甘休,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淑媛向崔尚宫表达着决心,两只眼睛喷射出仇恨火焰。 内医正郑润寿同样讨厌长今,再加上对副提调的种种不满和敌意,当他看到政浩频频庇护长今时,他早就忙着在心里谋划同时铲除他们两人的妙计了。 就在这时,他接到崔尚宫的通知,随即明白了淑媛的心意,开始寻找机会。 “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卤莽行事,迟早会捅到马蜂窝的,必须想出一条妙计,让他? ?哼都来不及哼一声,而且绝对不能让他们还击。” “有,当然有。” “能同时擒住两个人吗?” “如果长今陷入困境,闵政浩自然会自投罗网,我们撒下诱饵就万事大吉了。只要长今上钩,闵政浩肯定也会上钩,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崔尚宫现在已经不再指望什么了,她只是讨厌长今,不能跟朴明伊的女儿同顶一片蓝天的念头支配着她的头脑。那些坚决要实施的计划她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然而某种内在的声音不断地怂恿着她。 三天之后,连生被人以谋害淑媛崔氏的罪名带走了,起因是连生在鸡汤里放了木蜡*(从漆树果实中提取出来的蜡类物质——译者注)。皮肤柔嫩而且体质敏感的人如果食用了木蜡,皮肤立刻肿胀,奇痒无比。严重的只要看见漆有木蜡的柜子就会中毒,随便触摸,甚至能致人死亡。 据説淑媛对木蜡毒非常敏感,看见木蜡就会浑身肿胀。连生把放有木蜡的鸡汤呈给淑媛,中了木蜡之毒的淑媛差点儿没死,幸亏内医正郑润寿给治好了。 长今接到昌伊的通知,匆匆忙忙赶了过去,而连生正在接受审讯。长今失去了理智,好容易才恢复了平静。无须怀疑,肯定又是淑媛和崔尚宫的阴谋。长今想,为了挽救连生,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 与此同时,尚酝内侍、提调尚宫、最高尚宫,以及负责后宫殿饮食的宋尚宫全部聚集在一起。当年给明伊灌附子汤时表现积极的宋内人,如今成了宋尚宫,负责后宫殿的饮食。 “御膳房怎么总是发生这种事?” 每次发生类似问题时,尚酝内侍都感到毛骨悚然,他皱着眉头説道。现在,提调尚宫也 跟从前大不相同了。 “谁説不是呢,这些怪事好象总发生在崔尚宫身边啊?” 崔尚宫阴森森地扫视着提调尚宫,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沉默。尽管是后宫殿的食物,最终却也只能由崔尚宫承担责任。尚酝内侍説的就是这个。 “崔尚宫到底在做什么呀,怎么总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对不起。我忘了最高尚宫的本分,擅自行动,所以导致这种事情发生。我正在反省。” “什么意思?” “淑媛娘娘是我的侄女,自从去年经历死产之后,元气大减,郁闷不已,所以我亲自给娘娘熬了鸡汤。这个名叫连生的内人送过去的。” “那么,你説这孩子往汤里放了木蜡,企图加害淑媛?” “是的。” “有人看见吗?” “御膳房的令路看见了。” “她看见什么了?” “她在御膳房里看见连生往食物中放了什么东西,然后藏了起来。连生走后留下了痕迹,令路无意中摸了一下,结果皮肤很快就肿了,而且还伴有奇痒,于是她知道连生放进去的是木蜡。” “可连生这孩子有什么理由加害淑媛呢?动机不明,而且只有一个人看见……” “我刚听完时也是这么想,连生这孩子跟淑媛能有什么仇恨?” “区区一个内人竟敢惹出这种事?一定是有人指使,并且给她提供了木蜡。” “这个人会是谁呢?” “我也不太清楚。此人一定知道如何接触木蜡才不会伤到自己的皮肤,或者知道怎样采集木蜡才不会自己中毒。比如説……” “比如説谁?” “木工和医官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懂得怎样处理木蜡,负责煎药的医女也是这样。” “不管怎么样,必须尽快想办法把这事处理好。上次御膳房还发生了内人自尽事件,每次听到这种事,我都没脸见大王。是不是风水不好……” 尚酝内侍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先走了。他刚转身离开,提调尚宫狠狠地瞪着崔尚宫,目光之中充满疑惑。宋尚宫的眼神也没有善意。 “这伎俩是不是太频繁了?” “这个……我不懂你在説什么……” 崔尚宫故做糊涂,厚颜无耻地回答道。她变换了坐姿,恶毒的脸上闪烁着不安和恐惧。从前的争强好胜早已消失殆尽了,只剩下近乎自暴自弃的盲目执著,执著之中隐含着杀气。 “你脸色不大好啊。” 太后娘娘留心观察长今的脸色,关切地问道。 “不是的,娘娘……” “你瞒不过我的眼睛,有什么事你就説出来吧。” 长今犹豫了。她不想利用太后对自己的信任而向太后告状,但她又想努力救出连生,哪怕利用太后也好。她在良心与友情之间徘徊,所谓的良心绝对不比连生的生命更重要。 “用木蜡也能置人于死地吗?” 听完事情的经过后,太后首先对这点感到好奇。 “对于过敏的人的确有这种可能,但是只要经过适当的处理,就能成为最好的杀虫剂和防腐剂。” “这是怎么回事?” “木蜡能暖胃消炎,还有助于消化,可以治疗一切胃肠疾病。对于肝脏而言,它还可以清除肝内淤血,消除炎症;对于心脏而言,它能成为心脏的清血剂,缓解各种心脏疾病;对于肺脏而言,它是消灭肺部结核菌的杀虫剂;对于肾脏而言,它是治疗各种肾脏疾病的利尿药,效果非常显著。不光是五脏六腑的各种疾病,对于神经痛、关节炎、皮肤病的治疗,也是一种优秀的药材。以前还有过用漆树治好慢性胃炎和子宫炎症的例子。” “既然放了这么好的药材在里面,那应该赏赐才对呀,怎么把她抓起来了呢?” “虽然木蜡是一种上好的药材,但它的毒性也很明显。如果能采取措施把木蜡的毒性中和,那就是最好不过的药材了。” “是吗?” “明知木蜡有独特的药效,使用时却不得不有所顾忌,就因为它有毒性。很多野生草食动物都吃漆树芽,狍子、野鹿都很爱吃。那些乖顺胆小的动物,即使被人赶走,也还是会回来找寻漆树芽。放牧山羊的时候,如果被人放开,它们很快就去找漆树芽吃了。” “那些动物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秘方,可以解漆树的毒?” “详细原因我也不知道。不过,吃漆树芽长大的动物可以治疗人体多种疾病,而且效果很好。毒性通过动物的身体过滤掉了,只剩下消灭病菌的功效了。” “那么,这件事看来得重新考虑了。” “就算我朋友真的往淑媛娘娘的食物里放了木蜡,那也不会变成置人于死地的毒药。即使真像他们説的那样,我的朋友在做好的鸡汤里放了木蜡,也会有相当的毒性消失掉。请娘娘明鉴,娘娘……” “你知道那样会导致什么后果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有的女官都会不得安宁!” 太后娘娘担心的是淑媛,她不能为了一个御膳房内人而追究崔淑媛的诬告罪。 “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你退下吧。” 太后不耐烦了,説完之后便陷入了沉思。长今后悔自己不该説这些没用的话,可是话已经説出口了。连生很可能有生命危险,如果连生也离开了,那么御膳房里所有对自己好过的人就一个不剩了。 长今打了个寒战,她强迫自己抛开这些残酷的念头。 与此同时,被崔尚宫买通的义禁府判官只想从连生口中听到一句话。 “我知道你的幕后主使是医女长今!她为韩尚宫的事怀恨在心,所以企图加害淑媛娘娘和最高尚宫,是不是?” 他暗中告诉连生,只要回答一声“是的”,那就万事大吉了。连生努力唤起逐渐恍惚的意识,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世界上最容易説出口,同时也最难説出口的竟然就是这句“是的”。 最后,连生终于昏厥过去,她明明没有答应,判官却向上报告説连生承认了,于是传唤长今。只是这一次,太后殿里没有坐视不动。 “这怎么可能!一定是有奸人想要陷害长今。就算是端正女官的风气,我也要把这件事的主谋揪出来,依照诬告罪严格论处!” 崔尚宫和淑媛低估了太后娘娘对长今的信任,这是她们最大的失误。唯一的目击者令路、负责给淑媛治病的郑润寿、帮助内医正送汤药的内医女,以及崔尚宫,全都被带到了义禁府。 太后对事情的处理格外关注,甚至亲自指定判官负责审讯。令路禁不住拷问,如实道出了她们的阴谋。 令路被恐惧包围,怀着或许还能赎罪的心理,就连判官没有问到的事情也全都供认不讳。心伊的自杀事件,韩尚宫的谋逆罪,终于真相大白了。 一旦令路招出实情,忍受严刑逼问不肯供认的崔尚宫终于绝望了,对于自己的罪行她没有感到悔恨,满口诅天咒地,穷凶极恶之极。 “是的,这些事的确都是我做的,可是这有什么错?我五岁进宫,从小就梦想成为御膳房的最高尚宫。你们以为御膳房尚宫是想做就能做上的吗?如果不能成为最高,自然做不了最高尚宫。为了成为最高,我要铲除比我更高的人,妨碍我前进的人,甚至我连自己也要铲除。你们能了解我的痛苦吗?你们知道什么,竟然在这里批判我?” 崔尚宫几乎疯狂了,舌头干巴巴的,眼神迷离,乍看上去真像疯了一样。判官想制止她,但她目空一切,哪里还看得见其他人的存在。 “朴明伊?不过杀死一个内人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当时我应该做得利索点儿。如果当时痛痛快快地断了她的命,今天我也不至于蒙受这种耻辱!徐长今这个臭女人,我不会放过你的。就算化做厉鬼,我也要天天夜里出现在你梦中,折磨死你,你等着吧,死丫头!” 那天夜里,王宫里刮起了猛烈的风。每当换季之前,总要刮一天大风,然后再下一场大雨。风就像饥饿的野兽,凄惨地咆哮着,吹得窗户纸沙沙做响。 长今躺在被窝里,眼睛凝视着黑暗,听着树木被连根拔起和瓦片被掀翻的声音。如此恐怖的暴风雨,今生今世还是头一回碰到。 没过几天,崔尚宫恢复了正常。因为泄露了当年朴明伊的事情,不得不再次接受审讯。太后娘娘想亲自过问严肃女官法纪的进程,于是也参加了审讯。听见附子汤,太后娘娘倍加关注,便亲自审问。 “你为什么要给朴明伊灌附子汤?” “因为她把我的事情告诉了气味尚宫。” “你做了什么事?” “……我在患有肥胖症的太后娘娘的食物里放了川芎和草乌,被她发现了。” “太后?你指的是哪位太后?” 尽管崔尚宫的恶毒举世无双,可一旦説到这里,她还是垂下了头。 “总不会是我吧?” 崔尚宫不置可否地抬头望着太后。她的目光极其微妙,那里面包含着未能实现的**,割舍不下的执著、留恋、悔恨、憎恶和悲伤,全都掺杂在了一起。 崔尚宫对着太后娘娘点了点头。 “是的。” “你……你……狠毒的女人!” 太后狠狠地捶打着椅子的扶手。 大王下旨将内医正郑润寿和最高尚宫发配到济州岛。结局虽然相同,罪名却不一样。郑润寿是发配,而沦落为济州监营官婢的崔尚宫,她的罪名却是谋逆罪。四年前,崔尚宫把同样的枷锁套在韩尚宫和长今身上,如今这枷锁终于反过来套住了她。此外,惩罚中还有一条备注:永远不得离开济州,直到老死。 淑媛崔氏被驱逐回老家。从小失去父母在大伯父膝下长大的淑媛如今回到了没落的老家,只有孤苦伶仃地老死了。 伴着惊人的暴风雨,夏天来到了人间。夏天离去的时候又唤来可怕的暴风雨,将天地搅作一团。雨一停,秋天就来了,结满米粒的稻谷更加饱满实成了。 夜里,地里所有的植物或连根拔起,或折腰断臂,成堆成堆地倒在地上,迎接秋风的袭击,只有扎下深根的植物抵挡住了暴风雨的侵袭。雨过天晴之后,迎来了美丽清新的秋日黎明。 “你知道那样会导致什么后果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有的女官都会不得安宁!” 太后娘娘担心的是淑媛,她不能为了一个御膳房内人而追究崔淑媛的诬告罪。 “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你退下吧。” 太后不耐烦了,説完之后便陷入了沉思。长今后悔自己不该説这些没用的话,可是话已经説出口了。连生很可能有生命危险,如果连生也离开了,那么御膳房里所有对自己好过的人就一个不剩了。 长今打了个寒战,她强迫自己抛开这些残酷的念头。 与此同时,被崔尚宫买通的义禁府判官只想从连生口中听到一句话。 “我知道你的幕后主使是医女长今!她为韩尚宫的事怀恨在心,所以企图加害淑媛娘娘和最高尚宫,是不是?” 他暗中告诉连生,只要回答一声“是的”,那就万事大吉了。连生努力唤起逐渐恍惚的意识,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世界上最容易説出口,同时也最难説出口的竟然就是这句“是的”。 最后,连生终于昏厥过去,她明明没有答应,判官却向上报告説连生承认了,于是传唤长今。只是这一次,太后殿里没有坐视不动。 “这怎么可能!一定是有奸人想要陷害长今。就算是端正女官的风气,我也要把这件事的主谋揪出来,依照诬告罪严格论处!” 崔尚宫和淑媛低估了太后娘娘对长今的信任,这是她们最大的失误。唯一的目击者令路、负责给淑媛治病的郑润寿、帮助内医正送汤药的内医女,以及崔尚宫,全都被带到了义禁府。 太后对事情的处理格外关注,甚至亲自指定判官负责审讯。令路禁不住拷问,如实道出了她们的阴谋。 令路被恐惧包围,怀着或许还能赎罪的心理,就连判官没有问到的事情也全都供认不讳。心伊的自杀事件,韩尚宫的谋逆罪,终于真相大白了。 一旦令路招出实情,忍受严刑逼问不肯供认的崔尚宫终于绝望了,对于自己的罪行她没有感到悔恨,满口诅天咒地,穷凶极恶之极。 “是的,这些事的确都是我做的,可是这有什么错?我五岁进宫,从小就梦想成为御膳房的最高尚宫。你们以为御膳房尚宫是想做就能做上的吗?如果不能成为最高,自然做不了最高尚宫。为了成为最高,我要铲除比我更高的人,妨碍我前进的人,甚至我连自己也要铲除。你们能了解我的痛苦吗?你们知道什么,竟然在这里批判我?” 崔尚宫几乎疯狂了,舌头干巴巴的,眼神迷离,乍看上去真像疯了一样。判官想制止她,但她目空一切,哪里还看得见其他人的存在。 “朴明伊?不过杀死一个内人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当时我应该做得利索点儿。如果当时痛痛快快地断了她的命,今天我也不至于蒙受这种耻辱!徐长今这个臭女人,我不会放过你的。就算化做厉鬼,我也要天天夜里出现在你梦中,折磨死你,你等着吧,死丫头!” 那天夜里,王宫里刮起了猛烈的风。每当换季之前,总要刮一天大风,然后再下一场大雨。风就像饥饿的野兽,凄惨地咆哮着,吹得窗户纸沙沙做响。 长今躺在被窝里,眼睛凝视着黑暗,听着树木被连根拔起和瓦片被掀翻的声音。如此恐怖的暴风雨,今生今世还是头一回碰到。 没过几天,崔尚宫恢复了正常。因为泄露了当年朴明伊的事情,不得不再次接受审讯。太后娘娘想亲自过问严肃女官法纪的进程,于是也参加了审讯。听见附子汤,太后娘娘倍加关注,便亲自审问。 “你为什么要给朴明伊灌附子汤?” “因为她把我的事情告诉了气味尚宫。” “你做了什么事?” “……我在患有肥胖症的太后娘娘的食物里放了川芎和草乌,被她发现了。” “太后?你指的是哪位太后?” 尽管崔尚宫的恶毒举世无双,可一旦説到这里,她还是垂下了头。 “总不会是我吧?” 崔尚宫不置可否地抬头望着太后。她的目光极其微妙,那里面包含着未能实现的**,割舍不下的执著、留恋、悔恨、憎恶和悲伤,全都掺杂在了一起。 崔尚宫对着太后娘娘点了点头。 “是的。” “你……你……狠毒的女人!” 太后狠狠地捶打着椅子的扶手。 大王下旨将内医正郑润寿和最高尚宫发配到济州岛。结局虽然相同,罪名却不一样。郑润寿是发配,而沦落为济州监营官婢的崔尚宫,她的罪名却是谋逆罪。四年前,崔尚宫把同样的枷锁套在韩尚宫和长今身上,如今这枷锁终于反过来套住了她。此外,惩罚中还有一条备注:永远不得离开济州,直到老死。 淑媛崔氏被驱逐回老家。从小失去父母在大伯父膝下长大的淑媛如今回到了没落的老家,只有孤苦伶仃地老死了。 伴着惊人的暴风雨,夏天来到了人间。夏天离去的时候又唤来可怕的暴风雨,将天地搅作一团。雨一停,秋天就来了,结满米粒的稻谷更加饱满实成了。 夜里,地里所有的植物或连根拔起,或折腰断臂,成堆成堆地倒在地上,迎接秋风的袭击,只有扎下深根的植物抵挡住了暴风雨的侵袭。雨过天晴之后,迎来了美丽清新的秋日黎明。 灿烂的晨曦也来到今英的老家,荡漾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后院里爬到房顶的老槐树,经过一夜雨水的冲洗,绿油油地舒展在阳光下。 很久以前,今英和长今为了寻找丢失的金鸡曾来过这里,那时的槐树就已经高过了屋顶。树木仿佛没有长高,一如从前,可是人都走了。他们离开的地方,散布着无根无据的流言。 一个身着素服的女子,悬挂在最低的树枝上,她就是今英。低垂的头和脚,指向大地。 第二十一章 大长今 “朴氏明伊,含冤受屈,被逐出宫,念其忠心,今追授为正五品尚宫;尚宫韩白荣,向者被诬以谋逆之罪,实属清白,今特加恩,追谥正四品……” 长今朗读着大王的追赠教旨,声音颤抖。大王为死者提高官爵的教旨称为追赠教旨。正四品是尚宫中的最高品级。 狂风起处,坟头上的灰尘胡乱飞舞。不久就有草籽飞来在此扎根,形成一个翠绿色的新冢,就连暴风雨也吹不倒。没有人拔草,茁壮的杂草丛中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绿得耀眼。 政浩挪开堆积的石头,挖出尸骨搬到向阳的地方。树林就在他们初次见面的松坡码头附近,距离长今当年找到地榆的向阳的岩石不远。政浩在树林里找了大半天,总算折了一枝过了季却仍然活着的山草莓,插在坟头。 他们乘船回来。从松坡码头到麻浦码头,坐在船边的长今心想,现在就算被水冲走,永无止境地漂流也无所谓了。母亲和韩尚宫的冤屈得以昭雪,虽然自己没有成为御膳房最高尚宫,然而做为一名内医女,已经得到大王和太后的高度信任,何况现在还有政浩。如果她还有什么奢望,好象会因为野心勃勃罪而遭到天谴。政浩的想法和长今不同。 “没想到你会因为这种事被带到义禁府。虽然同在王宫,我却全然不知道,直到你被释放出来。简直太狼狈了。” “殿下不是很快就下旨了吗?我不是也安然无恙地被释放出来了?” “仅是这样还不能让我安心!王宫的确是是非莫测之地,对吗?” 政浩认为,长今动不动就遭到诬告而被带走,也许是身份卑微的缘故。政浩一直以为区别身份没有任何意义,而且非常愚蠢。从出生到现在,身为两班贵族的他第一次认识到贵族之外的人们要在世俗风波中忍受如此的折磨和煎熬。如果不是长今,他一辈子都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即便她是贵族,未必就能避开所有的风波,但至少要比现在安全得多。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为长今包上一层保护膜,使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触摸她。但他想不出这样的办法,贵族与贱民之间是不能通婚的。不,就算成了婚,他也不能赋予长今贵族的身份和地位。即使那样做了,也是非法的行为。 他一直都为这样的想法而困扰,当他接到大殿急召御医的通知时,他感觉时机已经到来。当时,御医和值班医官正好在敬嫔朴氏的住处,不在内医院。 政浩先把自己的意见禀告大王,然后等待大王的指示。 “那孩子的医术我也了解。不过,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内医院岂不是要乱套吗?” “如果説先王创造了医女制度的骨架,那么殿下则赋予医女制度以血肉。如果医女仍像从前那样经常出入宴会,那她们分明就是卖笑的妓女,哪里还是行医的医女呢。如果殿下再犹豫不决,那医女制度究竟何时才能成型,并为国家的医学发展做出贡献呢?” “你説得有道理,但在我们国家,有两样东西不可能朝夕而改之。即身份高低有别,男女内外有别。” “可现在御医和值班医官都不在位。” “是吗?如果副提调坚持这样,那就让内医女给寡人医治吧。” 之所以这么容易应承,也是大王太过痛苦的缘故。大王的老毛病褥疮又犯了,既不能躺,也不能靠,只能坐着,难受得要命。只要能减轻痛苦,就算是鬼他也情愿托付。 看见长今进入大殿,政浩静静地离开了。为了让长今集中精力给大王看病,他觉得自己还是回避得好。尚酝内侍也在大殿,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他会采取措施的。 政浩一走,长今感觉自己就像被丢弃在公共墓地里一样。室内光线暗淡,大王的表情比光线更加晦涩,静得令人窒息。脱去龙袍和翼善冠的大王松弛下来了,与其説是大王,倒不如説这是个男人。 除了政浩,长今从来没有给其他男人看过病,何况现在面对的是大王的龙体。长今突然被一种奇怪而愚蠢的想法所困扰,男人的构造好象都跟女人完全相反。 “过来。” 大王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柔和许多,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长今的恐惧。她犹豫良久,向前迈出一步,步子比平时要小得多。 “再往前走走!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吧?” “是的……” “在太后殿之前,我们最初相见是在射箭场上吧?置医官们的反对于不顾,以青苔治疗蜂毒的情景给寡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王还记得当时的事情,但他绝对不会记得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对不起,奴婢初次见到大王并非在射箭场上。” “哦,是吗?之前你就见过寡人?” “是。往近处説,丁尚宫嬷嬷提议举行最高尚宫比赛时,我曾经给殿下做过御膳。放了柿子醋的凉拌海鲜,大王您还记得吗?” “凉拌海鲜……是不是那个用藏了数十年的柿子醋调味的凉拌海鲜?” “是的。” 大王竟然还记得。那是母亲和韩尚宫共同调制而成,积二十年大地元气发酵的柿子醋。 “那往远了説呢,我们什么时候还见过面吗?” “反正举事前一天,朴元宗大监给大君大人送酒。” “不错!” “每个酒瓶都带着颜色不同的标签,标签上写着酒名。” “哦,这么説来,你就是那个……” “天天酒、既当酒、死为酒、今显酒……” “是的,你説得对!那些酒对我来説终生难忘,怎么直到现在你还记得那些酒的名字呢?” “那天夜里的事情,对我来説也是终生难忘的经历。” “哎呀!那个纠缠致密尚宫要做宫女的聪明伶俐的孩子,没想到竟然变成了为太后和寡人治病的内医女。难得的奇缘啊!” 大王好象也为今天的邂逅而高兴,他竟然忘记了疼痛。长今这才想起自己的本分,想起自己到大王寝殿来的目的。 “大王,现在可以治疗了吗?” 长今的话唤起了大王已经遗忘的疼痛,他呻吟了一声。 大王的褥疮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患处血液循环不畅,逐渐泛起红色,并伴有压迫感,严重时会起水疱,如果继续恶化,就会有散发着恶臭的分泌物从黑色的溃疡中流出。 褥疮多半发生在长期卧床的患者身上,长时间坐在椅子上的人,或者没有必要活动身体的贵族,也可能出现这种病症。患有脊髓障碍或消渴症的人发病系数也比较高。人的皮肤只要连续一个时辰承受同样的压力,血液就会不畅通,从而导致褥疮。消渴症患者血液流通不畅,皮肤组织柔弱,因此需要格外留心。在同一位置站立的时间过长,脚部的皮肤组织就将开始死亡。 皮肤忍受不了外部压力,开始腐烂,这种痛苦严重得无法用语言形容,严重的时候就像以刀刮骨般疼痛。大王虽然没有达到这种程度,但是也很严重。 让长今惊慌的不仅是褥疮。大王突然因寒冷而颤抖,看起来像是高烧。他还説头疼、关节疼,脉搏越来越微弱,呼吸也急促起来。 可能是褥疮引起了并发症,长今甚至怀疑大王患上了败血症。有时化脓菌会通过患部进入血液,并在血液中繁殖,这时会生成毒素,一旦中毒就会感染全身,严重的会出现意识模糊。大王已经有了这些迹象,长今十分担心。 大王的心脏搏动也不稳定。如果再磨蹭下去,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首先应该对患处进行彻底的消毒,但是长今想不出办法来挤脓血。化脓菌就已经侵入血液,为了不让毒气扩散到全身,当然不能用手挤。且不説在济州时曾经用过的鲍鱼贝了,现在就连蚂蝗都找不到。 长今不再迟疑,把嘴唇贴到患处。医女治病的工具没必要只限于两只手。 “你要干什么?” 坐立不安地从旁观望的尚酝内侍感觉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便出面制止长今。 “大王已经有了败血症的迹象,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长今匆忙做了个解释,便用嘴吸起了脓血。 长今吐出来的脓血足有一碗,然后是三种不同类型的针扎到十二个穴位上,又拔了五次火罐,治疗就结束了。 长今筋疲力尽,后面的事情交给尚酝内侍,自己回了住处。她几乎虚脱了,就连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怀疑,那人真的是大王吗?没穿昆仑袍的大王是陌生的,他的身体因褥疮而腐烂,根本不像平时那位威风凛凛的君王。 也许是鬼迷心窍,也许是做梦,就这样想着想着,长今进入了梦乡。 卑贱的医女竟然触摸至尊的患处,甚至用嘴吸出了脓血,消息传开后,朝廷陷入了混乱。长今给大王针灸之后,大王的状况有了起色,御医胁迫尚酝内侍透露了事情的经过。 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聚集在一起,自然就会谈到赶走副提调闵政浩和内医女长今的话题,宫里混乱不堪。自从大王登基以来,大小官员对同样的事情持一致意见,这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有关副提调弹劾问题的争论日趋激烈。大王还没从病床上站起来。大臣和官员们动员各种方法和手段,想赶在大王康复之前把政浩从副提调的位置上拉下来。 长今决定主动离开。她不希望看到政浩、甚至太后和大王为这件事愁眉不展。现在她已经别无所求,她最讨厌被这些烦人的问题所连累。 长今希望过上平静的生活,就像在白丁村度过的童年时光那样。通过花朵、树木、风、阳光和星星倾听大自然的故事,随心所欲地过生活,困倦的时候睡觉,饥饿的时候吃饭,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所追逐,想活动的时候就活动。她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拥有这样的生活了。 长今决心已定,当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听到了大王醒来的消息。大王不仅拒绝了大臣们关于弹劾副提调的请求,反而下旨把内医女长今提拔为主治医。朝野内外再次震惊。 连日上书不断,朝廷事务几乎陷入瘫痪状态。此时,大王不得不后退一步,收回了任命长今为主治医的教旨,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然而火种尚未泯灭,説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熊熊燃烧。 从此以后,大王不再叫御医了,只叫长今一人,身体的病痛和心灵的病痛都讲给她听。对大王来説,长今已经不仅是一名主治医了,更近乎可以敞开心扉诉説心里话的朋友。 第二十二章 尾声 此时此刻,感到不安的就不仅是大大小小的官员了。政浩为长今得到大王的宠爱而欣喜的同时,内心深处的痛苦也如肿瘤般越来越大。是那种既不消失,也难以治愈的恶性肿瘤。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政浩失去了笑容,因为他遇上了一个无法与之较量,更不能从他手中抢夺心爱女人的情敌。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大王更有力更强大的情敌了,甚至强大到政浩都不敢用“情敌”来称呼他。豪情壮志无以表达,只能默默地退让,这是个最温柔却又最恐怖的敌人。 政浩后悔得顿足捶胸。他了解长今的实力,相信她定能治好大王的顽疾。如果真是这样,长今説不定可以升格为贵族。尽管这样的事情不常见,但她治好了大王多年的顽疾,大王没有理由不行使他特有的权力。不料事与愿违,长今非但没被升格为贵族,反而引起了大王的兴趣。现在,就连长今本人都被夺去了。 政浩如此不安,而大王的心情却日益平静,折磨他多年的顽疾彻底治愈了,而且还拥有了一名可以跟自己説话的漂亮主治医。 这天,大王又把端来汤药的长今叫到身边,温和地説道。 “只要是你做的,连汤药仿佛都是甜的。是不是因为你做过御膳房的内人呢?” “因为奴婢用于熬药的是特别的水。” “特别的水?” “给大王煎熬汤药的水一定要用精华水。” “是吗?” “所谓精华水,就是清晨最早挑回来的水。漂浮于水面的精致气韵可以抑制出血,使脸色红润,还能治疗酒后的腹泻,对清神静脑也有显著的效果。最重要的是,用精华水熬药,可以增进药效。” “这么説,你每天早晨都去挑水?” “是的,殿下……” 大王欣慰地笑了,长今静静地低下头去。长今没有看出来,大王对自己的感情已经由对待主治医转换为对待女人的感情…… 大王对长今越来越亲近了,医官和大臣们不得不采取其他的方法,他们强烈主张大王把长今纳为后宫。起先大王坚决反对。有一天,大王用完御膳,酒过三巡微醉之后,把长今叫来试探她的心思。 “你知道寡人为什么禁止医女参加宴会吗?” 不仅説话的内容,大王的表情和语气也跟平日大不相同。 “大王是为先王的事情难过吗?” “不错。我也曾在酒席上接受医女给我倒酒,让医女穿上妓女的服装,一个个表情沉痛,我真的很不喜欢。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现在终于懂了,原来是为了遇见你。” “之所以让医女斟酒,是因为很多人都认为医女没有贞节。百姓家的女人视贞节如生命,贱人的贞节则没有必要保护。其实,医女也有贞节。” “这话当然也适用于你吧?” “是的。” “你有中意的男人吗?” “是的。” 长今痛快的回答让大王多少有些慌张。大王侧了侧身,换了个姿势重新坐好,一看就知道大王心里很关心这个问题。 “哪个男人这么幸福?” “这个……我不能禀告。” “我不会追究的,你放心説吧。我认识吗?説不定我还可以帮你们牵牵线呢。” “他的心思我已经知道,而且他永远都在我的心里,所以不需要大王费心了。” 这对大王来的确説是个沉重的打击。但他还是隐藏不露,目光沉稳地望着长今。 “啊哈,我差点儿酿成大错。” 大王不无凄凉地説道,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臣和官员们担心我任命医女为主治医,每天都来纠缠。他们宁愿我把女人纳为后宫,也不愿看着我把重任托付给女人。” “对不起,殿下……” “你没什么对不起的。不过,听到大臣们的建议时,我的心里也动摇了。” 听大王这么説,长今的眼睛不由得眨了一下。他是百姓的天,因为害怕自己心目中的天伤心,她曾在大王的母亲生病时拿性命做赌注。大王因褥疮濒临绝境时,她曾经不顾一切用嘴为大王吸出脓血。对长今而言,大王就是支配她的意识的人。当他提出要求时,难道自己可以拒绝接受圣恩吗?这种事她真的想都不愿想。 “不过,我听了你的话才清醒过来。很久以前,我曾经失去了两位正室夫人。抛弃糟糠之妻,这并非我的本意;与章敬王后死别,也不是我的本意。” 大王又喝光了一杯酒。 “如果我还是从前那个热血男儿,而不是现在的一国之君,我绝不允许别人把你夺走。” 听大王説他已经清醒,长今刚刚松了口气,现在又听了这番话,她惊讶得不知所措,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 “不过,既然我是真心爱惜你,就不会把你推进充满争斗和嫉妒的世界。” 大王又喝光一杯酒,然后冲着外面高声喊道。 “尚酝,你听着!从今往后,我不会给医女长今提升任何官职,那些要我纳长今为后宫并授予后宫封号的谗言,也不要再向我禀告!” 此后,长今没有任何官职,也没有后宫封号,只是大王的主治医。大臣们决定不再干扰这件事,对长今的一切都保持沉默。比他们沉默得更持久、更沉重的人自然是政浩,将近二十年的岁月,政浩就这样默默地守护着长今。 大王固守着不给长今任何官职的承诺,但他曾经暗中赠给长今礼物,那是大王特意制做的玉笏。青色玉石上面,镌刻着“大长今”三字。 “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大女人。你是我所见过的女人中最大的女人,所以叫你大长今。” 长今抚摸着玉笏轻轻摇头,大王对她这样説道。 大王做这些事仿佛是为远行做好了准备,之后大王就卧床不起了。长今精心照料,然而 大王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从领议政到内医院提调、重臣都强烈要求交给御医诊治。 每次听见有人这么説,大王的回答都一样。 “长今最了解我的病情,大家不用担心!” 大王的病迟迟不见好转。如果大王驾崩,负责治疗的长今就有生命危险。尽管朝廷上下已经平静了很长时间,但如果大王离开,那就真的没有人保护长今了。 慈顺太后离世很久了。政浩也在三个月前被降职,他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有人説他受了大王的差遣,有人説他被贬为史官,还听説是大王亲自下旨给政浩降职。长今不为所动,对传言始终是置若罔闻。 “我有最后一个要求。” 病榻上的大王把长今叫到跟前,递给她一封信。 “你到宫外去吧,有个军官在那里等你。你跟他走,务必把这道密旨转交给他。” “不行,大王您患病在身,我不能把您丢下不管。” “这里还有御医和其他医官,你不用担心。” 长今苦苦哀求,终于挨不过大王的固执。 当时是中宗三十七年(公元1540年)年。 当他们踏上冰封千里的鸭绿江,天空中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大雪。政浩和长今接到大王的密旨,要他们离开王宫,去寻找一个新的世界。此时此刻,他们正向中国走去。很久以前曾经手拿书信走来的女人,今天又拿着信走来了,政浩孤独的心在悲泣。 雪越下越大,暴风雪遮住了视线,看不见对方的脸,长今一刻不停地跟在政浩身后。虽然他们要去的地方陌生而遥远,但却从来没有一刻,眼前的道路能像现在这样辽阔而清晰。不管世事纷扰,总有政浩辛勤地走在前面,为长今开辟崭新的道路。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