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 士兵突击 楔子 一只蚂蚁攒行于它这一系侦察蚁用腹腺分泌物标志的蚁路上,这东西对它的重要就如铁柜对火车头的重要。世界对它像对我们一样是个大得没谱的地方,它的优越性在于它可以*那些不可复制的碳氛分泌物确定前边是不是它该去的地方,我们则只能*蜘蛛网一样延伸的交通网络和航班表,自然,我们、我类或者说我辈族群中间也有那么一些人愿意去同类未有涉足的地方,或者是丛林莽荒或者是心灵的纵深,但那些家伙叫做冒险家,就如那类的蚂蚁叫做侦察蚁一样。 但我们这只蚂蚁是兵蚁,褐色族群。无论颜色,兵蚁就如我臆想中一战时的士兵,终其一生装在不见天日的闷罐车里,运行于据说安全实则杀机四伏的轨道之上,一到车门打开看见天日的时候… 作战。 终其一生。 好吧,我们的褐色兵蚁不听我们的唠叨,它不安地竖起了触须,今天的空气不大对劲,前边出现了十二只兵蚁的身影——型号那支小分队和它属于同一蚁域。 它跑上前,立刻和领队者开始了永恒不变的互哺和交流。授与者从自己的公共嗉囊吐出流质食物,搓成球状喂给饥肠辘辘的伙伴。我们的兵蚁很想报答以同样的行为,但它力不从心,它要把消息送回去,路还长得很。 蚂蚁触角上的十一个节能释放出它独有的费尔蒙,这是它的十一张嘴。十一张嘴同时又是十一只耳朵。 提供食物的领队者从兵蚁的第一节触角上知道它的年龄:一岁。从第二节触角上知道了它的军衔:无生殖能力狩猎兵蚁。第三节触角指出它的种类和所属蚁域。第四节触角显示了编号和称呼。第五节显示出兵蚁的精神状态:疲劳而激动。第六节用于一般交流。第七节专用与较复杂的对话。第八节只用于和蚁后交谈。第九至第十一节在战斗时可作为大头棍使用——类似我辈族群中的警用甩棍。 … 您确定您买对书了吗?是《士兵突击》不是《蚂蚁突击》? 我坦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士兵突击”四个字后写上了一只蚂蚁,然后就此敲响了新换的键盘——也许只是觉得声音很爽——然后无耻地抄袭着法国佬贝尔纳?韦尔贝尔《蚂蚁联邦》的片断。贝尔纳?韦尔贝尔试着用蚂蚁的触角来观察、评论甚至改变世界,但是世界让蚂蚁茫然就像让我们茫然一样——蚂蚁的世界是方的,世界的尽头寸草不生,像地狱一样冒着焦化的沥青味…真是不幸。世界的尽头有毁灭和魔鬼,魔鬼的形态是巨大而柔软的粉红色柱子,有时一个单挑,又是五个一起出现,无论五个还是一个,那只侦察蚁的下场只有一个,成为沥青上肝脑涂地的一个剪影。实际上我不知道这只让哥伦布也要汗颜的侦察蚁如何发出最后的信息,也许只是在粉身碎骨的痉挛中用全部的触角,第一节至第八节,甚至包括第九至十一节全力地嘶吼出它的信息: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世界到了尽头,到了世界的尽头… 五个或者单个出现的粉红色柱状魔鬼…和我辈族群恐怖的东西不大一样…是某个小孩恶作剧的手指头,他抬起他的手指头,上边还粘着那只仍在发送信号的侦察蚁尸体:我有碾死了一只。他心里模糊地说,并且有模糊的快乐。坦白讲,我小时候常干这样的勾当,张大后像《中山狼》里的东郭先生一样小心下脚,唯恐断送了麦哲伦、伽利略和哥伦布,直到有一天自己也烦了,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心里说,死便死吧,这是命运。 书归正传,我们褐色兵蚁和那支步兵班告别,迅速前往它的蚁域,它第五节触角上激动不安的信息我们可以翻译如下: 不对劲。有异味。世界要坍塌,世界在震动。 蚁群的遗传记忆告诉它,那是那只永逝的侦察蚁前辈用全部触角描述过的气味,地狱的味道。兵蚁不知道那是沥青、汽油、钢铁、火药和硝烟的味道,和它不同种类中同一职业的人类的味道。 它所属的蚁城物产丰富,幅员广阔,九百六十万…我在说什么?无边无际的方底穹形宇宙向无边无际的两端无尽延伸。它们的蚁后一招此格局构筑了辉煌的蚁城,并且竭尽心力想要模仿出方底穹形的内部结构——徒劳无功,混凝土抹出,非自然形态的方底穹形对还未发现火的蚂蚁们不可模仿,蚂蚁们的精神导师们于是把这种形态作为神之存在的铁证如山。 兵蚁回到了让它觉得安稳塌实的四方体宇宙。然后… 一个巨大的粉红色柱形魔鬼向它压了下来,另稍短但更粗的魔鬼加入… 兵蚁被拈了起来,而不是碾死。 它用全部的触角——包括不具备发送功能的第九至十一节触角——竭尽全力地发送信号,并且力图这个信号能强烈到加入它这一族群的遗传记忆: 钢铁味、硝烟味、汽油味,非自然的纤维织物的味道。 魔鬼和末日的味道。 兵蚁在哭泣…不,兵蚁不会哭泣。 士兵突击 第一章 许三多抬起一只摘下了手套的手,兴致勃勃看着在他指端上爬行的蚂蚁,他觉得它像他一样,有些不安。 炮弹撼动着这处几十年前修筑的废弃防空工事,撼动着头上的大地,撼动他、成才、吴哲和袁朗,撼动他们不管制式,好用拿来就用的混杂装具、九五短突、九五标准型突击步枪、九五班用轻型机枪、八八式狙击步枪、夜视仪、指示仪、跳频电台、定仪装置、干粮袋、水袋、急救包等一切人类为战争发明的复杂到莫名其妙的专用工具。 成才不看他,吴哲看着他,袁朗瞟着他。 许三多从涂满油彩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蚂蚁。” 吴哲:“兵蚁。” 袁朗:“步兵。” 许三多的笑容接近开怀了,以至于吴哲很想说:“笑什么?想炫你很白的牙齿吗?” 许三多:“侦察兵?” 这样专业的问题只能是向他的领队袁朗问的,但是袁朗像以往一样,习惯于让人扫兴。 袁朗:“不知道。” 许三多有点失望,又看了看成才,成才看着头上震动的水管。于是许三多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地上,让那只蚂蚁安全着陆。 兵蚁发送着震惊和不安的气味信号,它已经无暇辨认被完全破坏的蚁路,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跑开。它的气味信号翻译如下。 危险!危险!…不安…迷惘… 许三多用一个远超出蚂蚁视野极限的微笑目送着蚂蚁爬开,然后他的视线回到了成才看着的水管。 水管和它依附的永固型穹顶在又一轮爆炸中不安地颤抖。 许三多看着穹顶,下意识地握紧他的九五标准型突击步枪。 不安…迷惘。 他们用来照明的一点微光也在爆炸中撼动,人影随光影起舞,灰石随爆炸下落。 吴哲拿起水袋微啜了一口,他不比许三多轻松,却试图排解全体的紧张。 吴哲说:“长时间潜伏,水得省着喝。” 老天爱捉弄多嘴的,一发近弹把穹顶上水管震裂了,水喷溅而出,吴哲还没放下水袋就和许三多、成才几个一道成了落汤鸡。 袁朗没被水喷着,淡淡瞧他一眼,眼神里可透着揶揄。吴哲坐在水坑里,放下水袋:“我们现在不缺水了。” 重炮火力精准地再一次落在工厂的废墟上,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战车的履带已经碾过铁轨和砖砾,远程火力已经让它们前进的道路没有看得见的障碍。 但是从看不见的地方,一发火箭弹拖着长长的烟迹飞来,爆炸,断裂的履带从车体后拖出。 潜伏在楼顶的齐桓扔下刚用毕的火箭发射器,他的攻击招来了轻重火器的集射,身边的队友在狙击从战车上跳下的敌军。更多的敌军从围墙外的缺口蜂拥而来,齐桓知道己方一个小分队的火力在这样的阵势下必将显得寒碜。 齐桓喊:“撤退!我断后!” 楼梯已经被自下而上的火力截断,但攀缘的索道事先已架好,队友拍打一下他的头盔,那表示齐桓将掩护他们撤离。 齐桓掏出了一个小型引爆装置,看了废墟一眼,那里有个看不见的出口,是地下那四个人的出口,齐桓的目的是希望他们更隐蔽一点。 他摁下钮。 一次精心计算过的爆炸,炸塌的断壁让那里彻底成为一片瓦砾。 齐桓开始撤退,但他被追射的火力击倒。 敌军的军靴踏过已成瓦砾的工厂。 敌军的战车在其上辗转轰鸣。 被炸开的围墙缺口,一辆八一标志的战车曾在那里进行最后的狙击,现在它已经歪在一边,烟与火在它旁边燃烧,它歪斜的炮口仍指着围墙外的某个方向,那边是被它击毁的一辆敌军战车。 工事里的四个人仍然蹲踞着,姿势未曾变过,而他们藏身的地方已经成了水坑,水坑里的蚂蚁在挣扎和搬家。 战争在一个阴晦的早晨忽然来临了,我方第一防线在傍晚被撕开。鲜血和生命换来时间,敌军紧接着便撞上了各主力军集结构筑的第二防线。 碾轧,撕咬,试探,攻击,就像洪水撞上了堤坝。 伤亡惨重,高强度战争吞噬着双方的人力和资源,胶着,精疲力竭, 复杂的战争忽然变得简单,谁能先行发动第二波有效攻势就是胜者。 头顶上已经安静下来。在一天后,战势便已经推进到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这里已经成了后方,许三多看着已经无水可流的水管。 代号沉默。 自战争伊始就保持绝对沉默,在敌军攻击的战略要点潜伏,然后出现在敌军后方。 唯一目标,摧毁敌军指挥中枢,彻底遏制他的第二波攻势。 袁朗在用仪器搜索地面的动静,他终于向吴哲做了个手势,吴哲开始发报。 薄雾之下的废墟,袁朗正在帮吴哲拿出装备,除了调频电台外,一具大功率的激光指示器占了相当的体积,那是为给远程精确打击提供定位的。 许三多和成才已经开始在警戒,他们尽可能像猫一样轻捷。 他们现在已经出现在敌军阵地的后方,因为处在远程打击范围,地表几乎看不见什么大规模的部队集结,远处仍传来沉闷的炮击声。 雾气袅袅下,瞄准镜里的敌指挥阵地,伪装良好,绝不是我们常见的千军万马抖雄风,说白了它几乎与这个厂区浑然一体,得很仔细才能从一些地表迹象中发现地下的规模。 袁朗和吴哲在架设仪器。 吴哲:“手动引导容易暴露。” 袁朗:“要精确到点,最好不过手动引导。” 连袁朗在内都做着战前准备,吴哲开始操作他的仪器。 普通一兵的许三多仍然没事干,也就是说他在警戒,他从隐蔽点观望着那庞大的厂区。固然是一个一触即发的警戒状态,可许三多的神情多少有些不安,他茫然地看着那庞大的、一半成了废墟的厂区。 许三多是个农村兵,袁朗是队长,这世界上帮他最多的人。带一堆仪器的家伙是吴哲,如果不是这时候他一定开很多玩笑。成才是他的老朋友,唯一还在身边的老朋友。别的老朋友…不抱幻想地说,在这场战争中,他们已经牺牲了。 云层里一架超音速战斗轰炸机呼啸而来,这个投射工具看不出任何的不安和迷惘,实际上它像一个箭头,向目标点投射出另一个箭头。 仅仅在云层外露了几秒钟,而后机首上仰又没入了云层,一个小迎角投弹。 第二个箭头——一个流线型的抛射体顺着飞行惯性仍在推进,它滑近了一段距离,制导头开始检索,然后弹翼弹开,它现在已经确认了方向,开始*自身的一级动力推进。 苍茫的大地从弹头下一掠而过。 吴哲早已经用激光指示仪精确到厘米地对准了目标,可为避免提前暴露,他不敢开机。 袁朗:“距离二十五公里,二点七个马赫。” 吴哲用一只发抖的手凑上了开关,但是袁朗伸着的手做了个否决的动作。 袁朗:“十七公里。” 吴哲:“进入引导范围了!” 袁朗没动作,吴哲擦擦汗,紧张地看着袁朗伸着的那只手不疾不缓地依次把五个指头全部曲下,那种节奏让吴哲快要窒息。 袁朗:“开!” 吴哲开机,肉眼不可见的指示光束照射在他校订的目标上。但他们是在一个光电仪器成林的地方,这样干实在跟明火执仗差不多,一具光电侦测仪立刻向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一队武装的小小人影从隐蔽的地下出口里现身,向这边冲来。 三支枪口向冲过来的敌军瞄准,吴哲仍保持着光束定位,看来把他头剁了也会让引导束一直保持在那个方向。 第一发子弹贴着他的头顶划过。 “砰”的枪声一响,远处那个卧射的敌军扔枪翻倒,成才还击了第一枪。 那边的机枪开始轰鸣,袁朗和许三多仍不开枪,只有成才仗着狙击步枪的远程和精确做弹无虚发的还击。 枪声忽然稀疏下来,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一个不祥的声音,一个冲在前沿的士兵回望,被成才毫不客气地一枪撂倒。 然后安静下来,打了第一枪的成才似乎也打了最后一枪。 空中高速弹体撕裂空气的声音笼罩了敌军伪装良好的指挥阵地。 那发钻地弹用近千米的秒速飞临了目标上空。弹体炽热,但是弹体里的仪器在做着冰冷的计算。 发现引导束,锁定,一级推进器脱离,二级推进器加速。 尖锥形的弹头在瞬间又加速了一倍,以致周围的景观都成了模糊的影像,它呈一个垂直角照着目标点扎了下去。 击中了,厂房一掠而过,水泥地面瞬间便被穿透,像是纸糊,影像忽然一片漆黑。 它钻入了地底,但仍在继续,它必须达到事先标定的十五米定深。 一片死寂,近处的人看着地上新开出的一个洞,并不大,还不到一米直径的一个黑黝黝洞口,深不见底,硬点攻击并不会造成太大的进口。 静候的几秒钟格外漫长,连成才也停止了射击而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一个结果,毕竟他们花了那么多精力才发出这一弹。 攻击他们的守军也在回望,当沉寂的时间已经远超过常规弹的引爆时间时,侥幸心理就暗示他们这是一发臭弹,攻击他们的人从地上爬起来回归攻击位置,几个人走向那处洞孔试图往里打量。 然后猛然的沉闷爆炸,大块的钢筋水泥从那个孔洞里喷溅出来,大地被摇撼,厂房上还残存的玻璃成了碎裂的晶体哗然掉落,然后钢筋水泥的碎块下雨般砸落在整个厂区范围内。 这只是被波及的地表,真正爆心的地下发生了什么没人看见。 吴哲在震动中扶住快要塌架的激光指示仪,同时开始检索信号。那三个人稳稳地盯着爆炸中奔跑闪避和摔倒的敌军,监视着那一片混乱。 吴哲终于从自己的光电世界里还神,语气激动得有些失常。 “信号源中断!” 袁朗一跃而起:“撤退!” 敌军的反应不比他慢多少,枪声又开始响起,几发近弹铲下了断墙上的砖屑,对手是那类被砍掉了脑袋仍有战斗力的精锐。 “许三多,掩护!” 这个毫不迟疑的命令来自袁朗,并且被许三多毫不迟疑地回应。 “是!” 正在收拾装备的吴哲愕然了一下,但许三多开始还击。 成才纹丝未动,他仍在搜索着威胁最大的目标然后予以击倒。 袁朗:“成才!” 成才:“我掩护!” 袁朗:“你还有用!记得战前你跟我说过什么!” 成才终于从卧姿改成了跪姿,他在跪姿中击中一名敌军,看了一眼许三多,许三多聚精会神在打点射,往下的场合多少子弹也不够用,他得省子弹。 成才:“许三多,我等着你。” 许三多从刚完成的一次射击中转过头来:“啊?” 成才看起来很想揍他,但只是在枪声中跟他比了一个手语,然后追随在袁朗和吴哲身后,前两人已经撤出隐蔽阵地。 许三多露出看那蚂蚁时的笑容,他明白那手语的意思,然后他开始独自一人对付无穷无尽的敌军。 视野中的整个厂区都是在隐蔽推进的敌军,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应付得来的兵力,自然,四个人也应付不来。 弹壳从抛壳窗里向外迸射,很快射光了一个弹匣,他装上一个新弹匣,然后往舍弃的仪器里放了一块炸药,他开始转移,被封在这里死磕只有死路一条。 他是转移而不是逃跑,尽力把追击者引离队友撤离的方向。 一辆装甲车在厂区里驶动,许三多在厂区里跃进,装甲车上的大口径机枪将他身边的砖石打得粉碎。 敌军迅速漫向他们方才的隐蔽阵地,爆炸,S1小组什么也没给敌军留下来。 许三多已经逃进这处废弃工厂的无人区,他竭力奔向狭窄之处,以避开那辆穷追不舍的战车。战车终于被卡在某处前进不得,许三多的身影在车间里一闪而没。车上的敌军下车追击,那也是一批极其老练的军人,一个极其默契的包抄队形。 许三多在巨大到空旷的车间奔跑,在车间上空的传输栈桥间隐蔽着攀爬,身下和身后,敌军同样沉默和有序,隐蔽和搜索。几个敌军从大门处包抄进来,几个敌军攀上了直梯,就要上到传输轨道,他已经进退无路了。 许三多决定由连接各车间的栈桥转移往相邻的车间,他快速前进了一小段,怔住,这段栈桥中断了,一段废弃的栈桥,中间间隔了一个人力很难逾越的距离。 人声和人影越来越近。许三多回头看了看。 活捉? 这两个字让他觉得想笑。 许三多站起来,连解下身上负荷的工夫都没有,他持枪在手,全力纵跳。跟找好的落点只差了一线之隔,他下落,消失在这处断裂的轨道之间。 许三多消失了,从栈桥往地面下望是一个让人目眩的高度。 袁朗三个人仍在奔跑,工厂已经成了身后的远景。 “停!” 当头站住的袁朗警戒着前方,吴哲和成才警戒着后方,许三多的努力起了作用,并没人追上来。 袁朗:“核实。” 吴哲开始检索他从包围中抢出的必要仪器。 吴哲:“目标毁灭。我军炮火四分钟后将覆盖敌表面阵地。” 操作仪器的手指忽然停顿了一下,吴哲露出愕然的神色。 “不。” 他用一种发狂的速度操作着仪器,看起来有些失措。 一个敌军在从车间里延伸的栈桥出口出现,他往外看了看,空无一人。 他还试图往前搜索的时候,警报凄厉地响起,搜索的敌军收队回师,他做了最后一个。 许三多僵硬地挂在栈桥之下,两手各握着步枪的一端,步枪的背带挂在断桥一端延伸出来的铁条上,那是他没直接摔下去的唯一原因。 摇摇欲坠的平衡。而且那根铁条已经被陡增的重量压得一点点下弯,枪背带也在一点点下滑,当它滑到尽头时也就是许三多摔下去的时候。 许三多一筹莫展地看着。一颗汗珠先他掉了下去。 我又干傻事了,最好别被战友们看见,他们会笑掉大牙。 又下滑了一小段,许三多在下滑中拼力保持住平衡。 他看着一米多开外的断桥支架,他也许能用腿够上它,一旦够上它他就可以找到一个新支点,把自己解脱出这个窘境。 希望不大。 许三多无声地咧了咧嘴。 但是总得试试。 他试图用脚去够它,那看起来有点像耍杂技,他几乎做到了。几乎,就是主角必然的幸运并没作用在我们的主角身上,在脚刚触到支架时,枪背带也彻底脱离了它的挂点。 许三多平伸着躯体下落,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步枪。 结结实实地落地,背部着地,钢盔和背包起了一定的缓冲,但那样的冲击远超出人体极限,许三多在冲击中瞳孔放大,他仍呈摔落时的姿势,也仍抓着他的枪,但眼神立刻就黯淡下来。 我又干傻事了。 在晕眩前,许三多心里如是说。 袁朗和成才蹲踞着警戒,两者目光交会,成才的眼神冷漠甚至带着点仇恨,袁朗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但他的目光移向吴哲。 吴哲已经得出他的结果,颓然坐在地上。 袁朗:“情况?” 吴哲:“敌军…敌军指挥能力仍然存在。” 袁朗:“说清楚。” 吴哲:“他们的备用系统开始启动…总部通报,是在G4军港。妈的!他们的备用系统在某艘军舰上!” 袁朗淡淡地道:“真行。” 他在想。成才忧伤地看着地面,吴哲绝望地看着天空,像个瞎眼的先知。 吴哲:“敌军将先于我方发起二次攻击。” 水流在水稻田埂间喷涌,泥鳅在一个农民设下的笸箩牢笼里欢快地跳动,那是许三多的幻觉。 一个重伤的士兵躺在工厂间的废垣间动弹不得,身周是二次集群轰炸的炮弹呼啸,世界被撕裂,这才是许三多的现实。 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在震动与撕裂中无动于衷,他望着被炸裂的水管,水管里喷涌出的水花在身下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水塘。 在他的心里有人在嚷嚷。 全连都等着你呢!班长又挨训了,都是因为你不争气! 许三多用了很大的力气挣扎出一个苦笑。 “我没有…我努力了。我只是累了,休息一下。” 挣扎,在水坑里竭力想抬起自己的半个身体,然后又摔在里边。 他倒下,在他的眼里能看到的是一双农民的赤脚从稻田的水流里提起,跑开。 再挣起,再倒下,身下的水花溅起,那双农民的赤脚也在溅起水花。有人在他心里嚷嚷,许三多熟悉这个声音却不熟悉这句话,那来自他的父亲许百顺——我们心里也许还有点遗传记忆的残渣。 “我又有儿子啦!三个!三个都是儿子!” 许三多再次倒下,这回用尽了全部剩余的力气,他半个涣散的脸孔埋在水坑里。 “爸爸,大哥,二哥,你们好好活。” 那双农民的赤脚从水洼里跑开,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水花四溅中许三多的父亲许百顺跑开,只是一个很难看到张狂的背影。身后是郁郁葱葱的南方水稻田,身前是郁郁葱葱山林掩映下的山村。 水沟里许百顺刚用竹篱拦住了一笼泥鳅,泥鳅和鱼在水花里蹦跳。 田边的大喇叭正在嚷嚷:“许百顺,许百顺,还不回来?你的闺女要生啦!” 许百顺对着喇叭还击:“是儿子!” 许百顺跑开。一个人,一双泥腿子急匆匆从街面上划过。许百顺跑动的时候很像老鸭划水。 那年我出生,爸爸扔了水稻田里的活往家赶,刚捞的一塘泥鳅让人摸了个精光,以后一到我的生日,爸爸就说:“可惜了那塘泥鳅。” 村长抱着一岁的成才在村中空地上,那样子很招摇,有种天赋人权的自信。 “百顺,回家生儿子呢?” “谁知道是骡子是马?又不是我生,老母鸡天天抱窝,女人家就得生儿子,我不急!” 知道百顺不急的村长很悠闲:“我儿子名起好了,叫个成才,以后准定成才。” 许百顺心不在焉地哼哈。 村长爱抚他七斤四两指定成才的儿子,可抬头时许百顺已一摇一摆晃地去远了。 “不说不急吗?!” “不急!小娘养的急!”于是小娘养的许百顺跑没了。 士兵突击 第二章 许三多的家乡无疑是个小村子,小到一根香烟跑到头的村子,一家喜事就是大家喜事,死头牛马便是全村人的重大议题。 大家伙儿齐拥在许百顺家门口,直教个水泄不通,屋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哭声,人群便齐齐轰出个“好”字。许百顺后来者居上,连钻带拱地往里冲锋,肘扒脚踹。绰号“老地主”的老头吃了痛,恨恨回头。 “后生仔,少看路边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里。” 许百顺正准备恭谨地回答,却忽然想到了比辈分更重要的成分:“是我生儿子呢!——你啥成分?你逃亡富农来教育我贫下中农?” 老地主立刻恭顺下来:“是,是…” 他忽然想到成分现在未必重要过辈分:“你叨叨啥呢?四人帮都打倒啦!你以为你准就生儿子呢?!” 这事上许百顺是不大自信,横瞪一眼便进了屋门,没一会儿屋里传来一声变调的欢呼。 “是个儿子!” 再出现时许百顺变得趾高气扬,他没忘了尽可能蔑视地看看老地主。 “又是个儿子!名字想好啦!叫个许三多!——我许百顺生了三个!三个都是儿子!——这么多儿子!**万岁!!” 大家稀稀落落加条件反射地跟着嚷两句,许百顺在得意,后头一阵大乱,一乐和二和抱着个大放哀声的包袱出来献宝,被许百顺连踢带踹轰了回去。 从今后的村中央空地上经常会有两个成年男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许百顺,每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小男人,许百顺身边又站着一乐和二和两个小男人。 那表情属于男人间的抗争,写足了谁也不服谁。 爸叫许百顺,那意思是百事都顺,可爸三十多岁的时候发现他百事不顺,从此后爸凡事都跟人一争高下,争得自己更加是万事不顺。 这种对抗对十来岁的一乐和六岁的二和无疑有些枯燥,两人交换着眼色想去开辟个活跃些的战场。一乐的耳朵被许百顺揪住,二和屁股上也着了一脚。 于是就待着,许家的四号男丁终于对成家的两号男丁取得了数量上的优胜。村长和他注定成才的儿子开始作战略转移,许百顺脸上的惬意只能称之为胜利。 几年以后了。 村口的喇叭正广播中国人民解放军对越进行自卫反击战的社论。许百顺拖着他的三个小子走过,我们不妨把这四人行称之为展览。 目标是村长家,本村最堂皇的一栋建筑,但再过些年会成为最没有市场经济特点的一栋建筑。这是它的命运。 但是现在村长坐门口,吧嗒着烟锅子。小成才在摇篮里,有人照顾着。 许百顺站门口,左牵一乐,右擎二和,背驮三多,尘土飞扬,坐没得坐水没得喝,较量的时段已经过去,现在许百顺对村长恰似求地主的长工。 “村长,给句实话,这战打多久?能不能打出个八年十年来?” 村长这时就有些官威:“干吗要八年十年?” 许百顺盘算,他已经盘算过一万遍,这是在人前的第一万零一遍。 “一乐十三岁,还几年够兵龄,我想他参军。” 村长一翻眼:“打完咧,小半个月就打完咧!” 许百顺的脸上写足了震惊和失望,那几乎不是一个中国国民该有的表情。 村长接着说:“我跟你说啊,以后呢,该种地的种地,搞生产的就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些年就二零零零年啦,二零零零年就啥都实现啦!” 许百顺仍执著着:“我就不信,我家里三个总得有一个能当上兵。” 他心不甘情不愿,拖家带口地回去。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流血流汗。 ——男子,年轻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又几年以后了,改革开放,但对老许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年份,母亲的遗照在桌上,墙上褪色的**像和桌前的香烛配得有点不伦不类。 许家哥仨一条线站在桌前,过于严肃,除了一乐之外那两位并不懂得亲人逝世的悲伤。许百顺是懂的,许百顺坐在桌前,一个强压着哀恸的中年男人,他离垮掉也就差一步了。 但是许家哥仨的注意力全在许百顺从口袋里掏出的钱上,一张一块上又加上一块,稍犹豫一会儿,又是一块。连一乐的悲伤都快被这笔巨款惊没。 “你们的妈去得早。她说,咱儿子要当兵,那个有出息。” 许百顺断了一会儿,然后把那笔巨款交给了一乐。 “一乐去当兵,去了县城,先吃点好的,查身体别刷下来。这两崽子带着,给他们先长长见识。” 一乐兴奋得几乎提前来个军礼,许百顺一声叹息肝肠寸断,叫他的军礼只敬出一半。 “要长出息啊!” 又几年以后了。 许家没大变,死样活气地仍活着,仍是那个景,但家具已经换了些,母亲的遗像也已撤去,父亲的脸上已没了伤悲,但多了些苍老。 许家哥仨仍是一字横列。一乐干脆是没有穿鞋,一双与泥壳子无差的鞋扔在一米开外,一双泥泞的左脚搓着泥泞的右脚,显然,他没当成兵。 二和叫人觉得无望,花过头的衬衣所有扣子不用,只在下端松松地打了个结,绝对过气的喇叭裤腿,虽是九十年代,他似乎是在学着七十年代港台马仔的过气装束,那源于随经济而开放的文化。 三多十二岁,基本是个傻子,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的父亲,下意识地用衣袖擦着鼻端,那份紧张绝大多数是父亲手上的毛竹板子吓的,板子光滑且宽厚,从一乐到三多身上都有相对的印痕。 幸而许百顺放下了板子,而掏起了口袋。 这回出来的是一张十块,当不上巨款了,许百顺自己也是有点漫不经心,死马当做活马医。 “二和不学好,就该上部队练练。一乐押着去,三崽子好狗运,一块儿跟着去。” 二和很不屑地去接,许百顺一板子对那爪就扣了下去。 又是几年了。嗯,如果看书的家伙二十多岁,跟您的几年前贴近了。 许三多终于长大成人,今年十九岁,少了些傻气,多了些憨气,衣服明显是捡前两位的,但还洁净。他的眼神相对清澈,这可能是与一乐、二和最大的不同。 许家哥仨再凑不齐,一乐蹲踞在屋角,那完全是一个小许百顺,二和干脆缺席,只有一条磨成渔网一般、缀满贴花的牛仔裤扔在椅子上,显示着二和仍然存在,并且肯定与军队无缘。 但许百顺仍坐在原来的位置,许三多也仍站在原来的位置,这像是这个家族旧有关系的最后一丝维系。 许百顺这回拿出的是一张五十块以及相对的长篇大论。 “家里穷,也不知道生你们仨干吗?你龟儿子最笨,笨得庄稼活都不会干,还得防你跟老二学坏。你去当兵,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拿去。” 许三多摇头,说一句话会要了他很大的勇气:“我不要钱。爸,当不上兵我还念高中行不?” 许百顺二话没说,钱放在桌上而去拿一边的毛竹板子。 于是许三多撅了起来,撅起了屁股。 二零零零年还没到,他们什么都没有实现,而许百顺的理想已经串味。 于是为了响应父亲,许三多开始卖力地惨叫。 许三多从医院的屏风后出来,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系着裤子,他身边的年轻人都是同一般难堪而又痛苦的表情。从他们劈了胯似的步伐自知被检查了哪个部位。我们的人生通常都要迎接几次这样的检查,不管镇医院、县医院、市医院或者某某总院,总是在一间并不干净而且狭窄的房里,一群不知前途的年轻人衣不遮体——遮了也马上就要脱掉——交换着难堪的神色。 许三多是在县医院做征兵前的体检。 他从医院出来时仍是茫然,若不是一乐拉了一把就要走错方向。 士官史今和另一名士官从外边进来,很自然向门前的尉官指导员洪兴国敬礼。 “太…太神气了。” 许三多看傻了眼,下意识摸摸额际。许一乐一脚踢了过来,伴之压低的嗓门。 “表现一下留个印象!”许三多捂着屁股转身! 洪兴国、史今几个扫了这两乡下人一眼,进门。 许一乐气不过:“我说你想不想当兵?” “不想。” “那你来?!” 许三多下意识瞧瞧那几个军装的背影,那对他是另一个世界,完全的新世界。 “刚有点想。” “滚!” 那就滚,滚没几步许一乐就瞧见路边小摊有**画片,立刻便神情古怪走不动道。 “那五十呢?”许一乐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表情,“你去买。” 许三多明白要买什么时就吓了一跳:“你去!” “我三十几的人了,怎么好意思?!” “我才十九!” 十九,外加十九岁还没跟人打过架的懦弱,许三多活该被推上前,头颈骨折断了一般,对着大致方向伸出了手。 “买…买…买…”许三多抬头看一下摊主,看一下那物事的大致方位,迅速又垂低了头,“那个。” 噼啪地痛打着,许百顺显得很快意。 地上散着那些画片,许三多横着趴在长凳上。 许一乐被推过来,许家自小奉行棍子即教育的方针,早已成年的许一乐也只敢形式大于内容地挣扎两下。 许一乐:“我都三十好几啦!” “三十好几!你给我带房儿媳回来!这玩意会生儿子吗?——脱!” 板子在许一乐屁股上重响了一记。许一乐咬牙瞟着许三多:“他怎么知道的?” 许三多:“我还他四十块钱,他问那十块是怎么花的。” 许一乐愤怒地瞪许三多一眼,转开:“你怎么不打他?!” 得了提醒的许百顺开始左右开弓。 许三多在一片熙熙攘攘中揉揉屁股,在爸身边的砖块上坐下。今天赶集,他们在卖茄子,却显然不如旁边老地主那一拖拉机西红柿的生意好。 永远不顺的许百顺便只好对许三多发着狠:“回头咱也种西红柿!” 老地主:“你今生就是个不赶趟。怎么着?老三这回也招不上兵吧?” 这可是许百顺的大忌:“谁说的?这两天就有消息。” “你今生就是个面子大过里子。想要的人早通知了,然后军队来人家访…” 几个买西红柿的一下让扒拉开了,许百顺跳到了拖拉机上。 许百顺:“谁通知的?怎么没通知我?” 老地主:“村长呀。” 许百顺立刻成了好斗的公鸡,脸红得如脚下踩烂的西红柿。 县人武部的1在山路边停下,指导员洪兴国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喝了口,又浇了点水在头上,他把水壶递给史今,史今也是一样照办。 浇上身的水立刻蒸腾成了热气,都已经很累了。 层层叠叠压在头上的山让史今看得有些茫然,他是平原上来的人,但想起某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战友,茫然也成了茫然的笑意。 史今:“这里出的兵越野和山地都拔头筹,因为是个望山跑死马的地方。” 洪兴国只是皱着眉算计:“下榕树两个,大湖乡二十个…” 人武部派的司机也是退伍兵,说话极求精确:“下榕树十一华里山路,大湖乡三十九华里公路,那是大镇。” 洪兴国:“绝对看不完。三班长分头吧,下榕树你去。” 史今:“指导员,我只是个班长。” 洪兴国:“实用主义地说,你看兵的眼神比连长都毒。” 史今不会表现得雷厉风行,但也绝不磨唧,一骗腿就下了车。 洪兴国:“六点半在这会合。” 史今敬了个礼就往山上开步了,大概用了两秒钟辨别方向。 司机刚反应过来:“那可是十一华里山路!” 史今也没停,只是淡淡一乐:“我是步兵。” 司机只好回头跟洪兴国牢骚:“他不认识路!” 洪兴国也是淡淡一乐:“他是侦察连的步兵。老陈?” 他拍了拍司机的肩,那是开路的意思。 这里也有辆车在紧赶慢赶,驾驶座上的老地主让开足马力的拖拉机引擎震得牙关直打战,一辆拖拉机居然也上了超车道,如同一支随时要折掉的离弦之箭。 车斗里的许百顺猛拍着老地主头上的车篷大吼:“加码加码!”而许三多默然地看父亲吼着,追赶他这不屑之子的命运。 老地主也大吼,那倒不是因为焦急或愤怒,纯为了那要老命的劣质引擎。 “再加成两截啦!你家着火啦?” “你不懂!那村长有个儿子叫成才,成才这小子今年也要参军!” 屋里满当地挤了人,大部分是村长家的亲戚,史今汗流浃背坐在中间,应对世故似乎比应对冲锋更为费劲。 “我必须向大家解释,家访并不意味入伍,它也是整套招兵甄别程序的一部分…” 可似乎大部分人关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这士官到底算是兵还是官啊?” “坦克跟拖拉机是不是一个开法?” “你一月挣多少?” 史今发现他如果把这些问题都回答完就不再像军人,而像一个姑婆,所以只好艰难地正襟危坐,那并不合他宽厚的本性。 村长有点发急:“喂,你们!人解放军同志是来家访我家成才的,不是让你们问的!”史今连忙点头。村长接着对史今说,“你问你问。成才你说你为啥想当兵?” 史今:“你父亲说你是考得上大学的,可是选择了入伍。你为什么…” 成才没给他机会问完,干净利落地站了起来,挺精神的小伙子,从眼睛到身板都透着伶俐。他是个人精,但这种人精的气质也许太外露了一些。 “从小我就有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参加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遥想当年,长征、抗战、三大战役,南昌城头燎起的星星之火烧遍了整个中国!今天,穿上神圣的军装,接过前辈的钢枪,我热血沸腾,难以自已,保卫祖国,保卫人民,成为百万雄师中的一员,如融入大海中的一个小水滴…” 那有点文不对题,确切说是在过于流利地背诵,史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犯了什么错引发出这样的一番感慨。成才恭敬谦和,诚实加无辜,史今看不出任何结果,只听见周围一片不绝的赞声。 史今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于是赞声也就越发地清晰了。 “成才这小伙子就是行,跟他爹一样是做大事的。” “就是,打小就透着灵气。” 村长脸上荣光绽放,情难自控下开始鼓掌,这一下就带起一片掌声,掌声渐歇时村长觉得有些不对。 许百顺跟人多大仇似的在一边瞪着。村长跟人多友好似的贴近。 许百顺从牙缝里迸出一个“日”字来,很没外交风度地走开,许三多蔫头耷脑地跟着,跟成才比真是云泥之别。 史今很奇怪:“他是?” 村长:“村民。” 史今只好不问:“我还得家访您这村的许三多,您能给说个路吗?” 村长脸上堆足的笑立时二去其一。 许百顺拉着许三多一股脑扎进院子,便开始嚷嚷。 “一乐去买酒!办菜,要好点的!” 一乐要死不活的没什么动静,二和倒正好从屋里出来。 “死剁了头的还知道回来?在家待着,待会解放军来了大棍子打晕也得留住!” 二和挠着屁股:“什么解放军?” “就是龟儿子的前程!” 许百顺打许三多,那形同招呼:“龟儿子跟我走!成才小子一惊一乍的蛮有名堂,这玩意得找你老师学会了!” 他冲出门,许三多本能地跟在后边。 史今从村长家被一班人簇拥着出来,一边忙不迭地谢客。 “不吃饭,绝对不能吃请,这是明文规定。村长,您指个道就行了。” 村长:“嗯,下山这边近。我送您。” 史今温和地坚持着:“我是说许三多他家。” 村长:“…村西口那家,这都能看见。” 他想的是什么恐怕连史今也都知道,这让他有些恼火:“都回啦!跟着干啥?” 被殃及的亲朋好友们终于在门外却步了。史今只好公式化的微笑。 “再见。谢谢。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的,成才同志。” 成才在最后时刻仍一直抖弄着乖巧:“我会一直等着!” 史今因此又仔细看看成才,成才并不回避,他目光里有热切的东西,但未必是史今希望看到的那种热切。 史今点点头开步。 村长看看成才,又有点郁郁寡欢看看史今,终于不放心地跟上。 一个乡村老师清寒的住处,窄小,有几件家居必需品、书和教具,画好了化学元符周期表的小黑板斜*在墙上,桌上却堆满了待改的语文作业,这地方的老师必须学会凑合和身兼数职。 老师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正被许百顺逼着伏在桌上疾书,许百顺急切地等着那东西完工。许三多正敬畏地看着架上的旧书,书并不多,但足以让他这样出身的人因向往而生敬畏。 老师的笔忽然停了下来,与文思无关,有些话他不吐不快。 许三多恭敬得过了头:“马老师。” “你想当兵吗?” 许三多嗫嚅。 “你没学完该学的课程,可我想说,换个地方…” 马老师看看旁边的许百顺,也许该说换个父亲,可读过几天书让他只能无力地苦笑。“换个老师,你不比大城市的孩子差,这不怪你…不,不,我只是想问,你真想当兵吗?你合适当兵吗?” 许三多慌乱地张望了一眼,然后又看回自己的脚面,绝不可能从他身上看出任何军人的气质,而且那一点点蠢蠢欲动还被许百顺一巴掌拍了回去。 “这么大件事哪等他来想?老师写得了没?” 马老师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把笔帽盖好,他并不太想跟许百顺面对,站起身出去:“你们就这样…抢走我一个又一个学生。” 许百顺不会在乎他低沉苦涩的声音,所以那完全是马老师说给自己听的。许三多倒像被刺到了,一下子抬起了头。 “老师,我想上学。” 马老师却已经出去了,没出去也未必听得到他蚊子似的声音,许三多现在面对的只是一个正拿张纸左看右看的父亲。 许百顺伸手把那张纸递过来:“快背!” 虚掩的门被史今敲响两声,然后村长老不客气地一下子推开了。院子里空空荡荡。 史今:“请问许三多在吗?” 村长:“不在。我跟你说,这家人见天就在外边忙活小买卖,哪有我家成才对部队的热情。” 许二和趿拉着鞋出来,上身衣服极瘦,下身裤子极花,似足港台片中街头马仔,对服装一向拘谨的中**人来说如同洪水猛兽。 许二和:“干吗干吗?” 村长:“部队上的同志来家访你们家老三。” 许二和恍然大悟:“原来吵吵半天就为个当兵呀?” 掉脸就回了屋,把个史今噎在那儿。 村长高兴地道:“你瞧你瞧!就这觉悟!你就先回去,这家访我来成了!都是代表国家嘛!” 史今看看表:“我等。” 许一乐拎了酒肉冲进来。 史今:“您好…” 可是许一乐的怯场比许三多好也有限:“你坐啊?” 掉头便进了乡下人叫柴火房的厨房。史今只好继续呈立正姿势戳着。 锅碗瓢盆开始热闹,本地人嗜辣,史今也被那股铺天盖地的辣味呛到眼泪汪汪仰望苍天。 村长:“解放军同志不吃辣呀?哪儿人?” “河北。”史今在一个大喷嚏喷出下边的话,“——定县!” 村长同情实得意地拍拍他说:“可委屈你啦,要不上我家等…” 许百顺和许三多爷儿俩终于从外进来,乡下人走路从没有抬头的习惯,仍在那说自个的。 “都背会了?” “我想上学。” 许百顺一巴掌甩过去:“那是虚的!你现在实实在在谋个前程!” 好吧好吧,他总算看见史今和村长,愣住。 “这…这…来啦?”然后忽然冲着屋里惊咋:“加红的,要大红,让解放军同志尝尝咱这就叫个地道!”史今吓一大跳。 村长:“人家不能吃请,是规定。” 许百顺:“屋里的,关炉子灭火!大家先一块儿饿着!” 史今又吓一跳:“这可别。” 许百顺:“那怎么办?这哪是吃请?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啊!我家里吃饭,你就手坐会儿?行不行?” 史今无奈,许百顺百忙中给村长递过去一个得意的眼色:“屋里坐。” 史今实在怕辣:“就这,这空气好。” 他只想快做完该做的事情,向许三多伸过手去:“许三多同志吧?” 许三多立刻开始紧张,一紧张就狠狠地干吸鼻子,拿袖子狠狠蹭了两下,转过半拉身子,拿屁股正对了史今。许百顺一个巴掌又把他打了过来。 村长笑得得意:“百顺,这孩子都让你打傻了。” “没傻。”许百顺为证明没傻,所以又来了一下,“把桌子搬出来。解放军同志来家访你,解放军同志想在外边吃,你龟儿子还不勤快着点?” 许三多已经进了屋,只好让史今报之以望尘莫及的眼色:“我想跟他谈谈。” 许百顺:“跟我谈。我也是当过兵的,那突刺也是学过的。” 村长:“你那叫民兵。” 许百顺:“我那叫全民皆兵!” 他开始张牙舞爪,手里拿的虚拟物是一把镐头。 “预备!用枪!防左,刺!防右,刺!” 许百顺卖力之极,他期待一个赞扬,这连史今都看得出来。 “老前辈的功底真是一点没扔。” 许百顺乐了,现在他找上了史今:“防左,刺!防右,刺!” 穿着军装的人尤其不喜欢跟百姓动手动脚,史今生硬地挨了好几下,终于忍不住闪开,许百顺看着村长得意的笑脸,忽然发现自己做错了事。 村长:“百顺的功底可真是一点没扔。” 许百顺脸涨得通红,想回嘴,又想给史今道歉,但此时此地他不好回嘴,他也没有说对不起的习惯。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许三多拖着一张大桌,顶着几张凳从屋里出来,这是史今的期盼,也是许百顺的救星。 几乎在这同时,许百顺一脚踹了过去:“叫你搬!拖呢?桌子腿要不要了?” 牵一发动全身,许三多披挂的什物落了一地。 史今在叮当二五的撞击声中苦笑,他发现他的家访真是进行不下去了。 桌上的一片红辣椒色中,许三多筷下如雨,许百顺频频举杯,史今的苦笑已经频繁得让脸上出现了两条笑纹。 村长不吃,也不喝,他旁观,并意识到事情正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许百顺:“吃呀!当兵还有怕辣的?” 史今:“我不怕辣,我…敬您一杯。” 许百顺美滋滋地接受了:“我家老三不错吧?” 史今看看至今未跟他交流过一字的许三多,后者坐得低,只能看见一个晃动的天灵盖,同时精确地挑选着菜中的辣椒。 史今:“挺好。可是老前辈,有句话还得先跟您说。这么说您千万别介意,我团正在加速机械化进程,冲击速度每小时几十公里,空地协同,要掌握的可不只是开枪…对兵员的素质和反应能力要求很高。” 他看看许三多又看看许百顺:“我这么说您明白吗?” 村长:“他明白。他不明白我回头跟他说明白。” 许百顺闷头吃喝。 史今:“我们连就打算在近年实现全高中连,许三多同志可惜是初中毕业…” 许百顺闷头吃喝。 “我这么说您明白吗?” 村长:“明白明白。” 许百顺终于抬头,拿了杯子跟史今要碰,史今只好接住。 “知道为啥非得跟你喝酒?” 村长:“为你儿子当兵呗。” 史今只好摇头:“那不是,老前辈自有前辈的情谊。” 许百顺瞪着眼,祭出了他的厚颜和心计:“怎么不是?就是嘛!就是想把龟儿子交给你嘛!他没出息,不会种地不会发财,胆小,连杀猪也不敢看,可他听话!听话就好使唤对不对?” 史今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好低着头发呆,这就势必和许三多对眼,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的眼神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混浊,慌乱下隐藏着一股热切,他吃,也不是因为馋嘴而因为窘迫。 许三多发现被人注意时就立刻又埋头在菜碗上,对着它们他不犯紧张。 许百顺:“你带他个三两年,他就出息了。你就把这龟儿子给成全了——这话实在不?” 史今:“实在。” 许百顺:“当兵讲个实在,这么实在的人你们当然得要。你看看他,看看他…” 这一看就看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能看见许三多忙碌的筷子,听见咀嚼的声音。 许百顺:“龟儿子!” 许三多被喝得跳了起来,拼命想咽下嘴里的食物。 许百顺:“今天争的是你将来的活路呀!还在这吃吃吃!” “你看这龟儿子,他没出息,我想盖房,他一口就吃掉一块上好红砖!为啥叫许三多?因为打出娘胎,我就看他没出息!生一个是儿子,生两个还是儿子,生三个就只能是龟儿子!——瞧这缩手缩脚的样!” 紧张之下,许三多被生噎出个干嗝,这如同信号,许百顺暴怒之下一个巴掌摔了过去。 史今终于站了起来,看着那位父亲和儿子撕扯,他后悔这趟家访,又对那个弱者充满同情,他想分开他们。他看看村长,村长隐约地微笑着,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 史今:“老前辈,听我说!” 许百顺终于停下了手,看着他。 “我…能不能单独跟他谈谈?” 许百顺犹豫,儿子的那张拙嘴大家有数。 这是件事,它有原则。你我说了都不算。 许百顺看看儿子,目光里饱含着来自一个父亲的忧心与威慑:“说你想当兵。” 也许一生中许三多也难得看见父亲这样认真的表情,他刚被打成欲哭不哭的状态,怔怔地看着父亲出去,而史今看看站在一边的村长:“我想单独谈。” 现在院子里只剩下史今和许三多两个人,前者严肃地看着后者,并不打算掩饰同情,后者手足无措,也不知在擦眼泪还是鼻涕,刚才那顿揍给他带来的羞辱远大于痛苦。 史今倒了些水递给许三多,许三多犹豫一下接过,然后史今听着水流在对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想着措辞。 许三多带着哭腔:“是他自己要生的!儿子越多越好,他一生就是三个!生我那会儿他恨不得在大喇叭里广播,瞧我,三个!三个都是儿子!” 史今在苦笑:“我知道,小兄弟。” 许三多仍低着头,也不知在脸上胡噜什么,他对称谓的改变并没什么反应,就如对儿子和龟儿子的差值并不在意。 “想当兵吗,小兄弟?” 许三多终于有点反应,偏着头看着院门外,父亲和村长都站得很远,但是都保持在可视范围。许三多看着父亲的背影发呆,“想。” “为什么?” “当了兵,爸不会再叫我龟儿子了,他踢不到我打不到我,叫我什么,我也听不见了。” 史今安静地看着他。 许百顺和村长各看着一向层层叠叠的远山,因为两个人愤愤不平地尽量保持着背向。 看来已经沉默了好一气。 村长:“你干吗跟我争?出了这山,做人是要聪明的,我家成才是人精,当过兵,回来好接我的班。你家那个呢?出去干吗?回来又干吗?饿了吃,饱了睡,用得着这趟累?” “有病!你儿子不想饿了吃,饱了睡,我儿子就活该饿了吃,饱了睡?”即使面对着没边的山野,许百顺仍是一脸的不服。 就许三多来说,现在他话比较多,因为史今的样子温和而诚恳,最重要的,会被他列入不具威胁的行列,“我初中毕业,可老师说我学得扎实,是真学。成才他高中毕业,可他不好好温课,初中他尽打我小抄。” 史今脸上若有若无地有些微笑。 “我胆可不小,成才他们尽在坟地里吓我,可没吓着,有时像被吓着了,是装的,要不他们老没完。我不是不敢看杀猪,我是…那是…就是…” 史今帮他找了个词:“就是不忍心看。你是好孩子,心善,看不得人受苦…不是人也一样。” 许三多有些惊喜:“嗯哪嗯哪。”他迅速地看看史今,史今若有所思,并不紧逼他,那真让他放松。“其实我更想上学…书里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真的。可爸说它们今生跟我没相干…” 史今在苦笑:“是的。几年兵役,复员回来弄好了能找个工作,是在县城里,可不是这山里,那就叫走出去了。” “你也这么想?”他惊喜的,但是同时又怀疑着,“我不知道这对不对。” 史今不敢再苦笑了:“我没这么想。我们那没人这么想…几乎。” 他仍被许三多怀疑地看着,史今挠了挠头。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爸他们怎么想,因为我跟你是半斤对八两。我在家排四,吃饭时候家里人就碗上插两筷子,说,给你个猪食槽,给你个搅料棍。我能念完初中是*扛揍扛出来的,每买个作业本是*一顿笤帚把子换来的…” 许三多没心没肺地傻笑,史今正怀念加温馨地在说,只好打住。 许三多:“我家那个叫老竹笋炒肉。” 史今:“对。你们这南方,趁竹子。” 许三多:“后来呢?” “后来?当兵了。”史今几近沮丧地叹口气,他甚至在怀念着,“我爸再不打我了,还说老四是史家最出息的。” 那对许三多来说真是天堂一样的前景。 许三多:“真的?” 史今忽然意识到许三多在转什么脑筋:“许三多,我不是说…”但是来不及了。 许三多:“我能像你这样吗?” 史今赶忙道:“你不能像我这样。” 往下说话就很费劲,因为史今是这样一个人,即使在一个语气词上,他也想到要照顾对方情绪,而许三多又是那么易被打击到的一个人。 “我不是说我多好,我可不算什么好兵…不是说你差? ?你绝不是你爸说那样的…唉,许三多你以后会有条好路的,可不是这么走…为这么个原因当兵…嗯,也算个客观啰。可是…许三多你知道吗?你是个好人,可不是好兵…我跟你说这些征兵时绝不带说的,因为家访已经结束了,你不合适当兵,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唉呀许三多,我跟你啰嗦这么多就是想说你有很多路可以走的呀!” 许三多从一个低谷掉进另一个低谷,他又开始在脸上胡噜,让史今很担心他立刻坐地大哭。 许百顺和村长一路撕巴着进来。 许百顺:“这事不公平。家访时候你在你儿子旁边的!” 村长:“人解放军说了要单谈呀!” 许百顺:“龟儿子,跑!跑给解放军看看!” 从许百顺进院许三多就变回了无措而茫然的样子,沮丧还写在脸上,他茫然看着自己的老爸。 史今也很莫名其妙:“跑?跑什么?” 许百顺:“龟儿子属兔子的跑得快!当了兵肯定也跑得快!” 他捞张凳子冲许三多砸了过去:“跑呀!龟儿子!” 许三多惊跳,就那反应速度看来许百顺要砸到他需要专业练习,还没落地就已经开始起跑,他的目标是院门。 史今:“不不!不用了!” 可许三多已经冲出院门,一双鞋从院门外扔了回来,显然他觉得哥哥们传下来的鞋并不适合奔跑。 许三多冲出院门,如同受惊,如同搏命,留下一个激愤的老爸,恼火的村长,和不知怎么摆脱这干人的史今。他的光脚踏过泥泞跳过水坑,踏过飞扬的尘土。 鸡瘸着跑开,狗被惊跑得几乎肚皮贴了地,许三多的奔跑难看到与鸡犬有得一拼,可他跑得是真叫一个快,一条狗被他赶得只好跑了斜刺,几乎一头栽进池塘。 许三多停下了喘了口气,他已经跑通了整条村子,眼前是层叠的群山。 没有目标,群山中没有目标。 从许百顺家的院墙往上看去,许三多的身影在山路上晃动,如猿如猱,蹦跳时如同山羊。 许百顺兴奋之极:“快不快?快不快?” 史今都有些脾气上脸了,看看表找地方坐下:“快是快,可那真不是最重要的。” 村长可有些嫉妒:“嗯。当了兵肯定跑得快,逃起命来加倍的快。” 许百顺发现那是他的原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我是说打冲锋的时候会很快!” 史今苦笑着擦了擦汗,那是被父子俩此起彼伏折腾出来的:“我们现在是机械化冲击。” 许百顺的强项是从不听人说话:“龟儿子弹弓打得准,打枪准定准!记性好,棺材板记性!上树快,一上树成家小子就打不着!” 他拼命想着优点,他的老三到底还有什么优点呢?“扛揍!要不叫龟儿子?壳硬!” 许三多从院门外冲了回来,还没煞住脚就被许百顺一把抓住。 “上树上树!”许百顺向史今推荐,“龟儿子属猴子的!” “您让他上树我就走!”可史今又觉得这话太重,“我们看重素质教育。” 许百顺立刻换战术:“教育有啊!” 他又给许三多一下,似乎那能打出许三多的教育“教育拿出来给人看看!” “军队叫ARMY,中国人民解放军是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日本人1941年1月7日袭击美国珍珠港,一年半后香港回归祖国,这个协议是1984年9月0日签订的…” 史今苦笑:“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七个字能让你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许三多着急,挠头,胡噜脸:“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 史今:“我是说能让你有什么特殊想法?” 许百顺急不行:“快背呀!不是刚都背下来了吗?” 许三多:“跑忘了…” 村长大笑,许百顺抬手就打,史今拦住,“前辈,村长,我到时间得走了。许三多…”他拍拍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三多机械地道:“万有引力是牛顿说的,人爱因斯坦那叫相对论。” 史今苦恼地道:“你不错,真的不错,真的,可有些事不对…” 许三多:“我作文能写一千多字!我会写童年往事!”他绝望地看看要爆发的父亲,“你问我们老师。” 史今:“你爸怎么说你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不当兵一样可以…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啊,许三多。” 许三多终于大哭了:“我一定一定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史今怕看这个,掉了头就走,脸上神情写足了逃避。 身后没有送别也没有客套,村长如释重负地赶上来,而许百顺已经捡了个就手家伙开始揍人,看来以前的揍都是玩闹,这回许百顺才是真打算把许三多收拾一顿。 许百顺:“你就连当兵都当不上!” 许三多只是哭,没有逃跑也没有闪躲,于是已近院门的史今听着一下又一下沉重的殴击声,第三下时他转回了身,而第四下打在史今胳臂上。 许百顺狂怒而愕然地看着,史今看着他,脸上见不出喜怒:“前辈您过来。” 许百顺犹豫地跟着。桌上有酒菜,史今倒酒,许家拿碗当杯,所以史今倒的是两大碗。 一碗酒被推给了许百顺,另一碗被史今沉默地喝下。许百顺端起那碗酒却没打算就喝,因为儿子既进不了军队,这酒喝得就没了目的。 史今似乎并不是海量的人,酒劲和酒意立刻就上了脸,说话也开始咬字。 “前辈,您这儿子,我很想要他,您别以为我穿了这身军装,就不知道什么叫前途。”他对着这个词苦笑,“一个人的前途。可不是我家开的店,是军队需要,还是为这身…军装,没有时间…” 村长着急地插话:“走吧走吧,解放军同志到时间了。” 史今:“不是我的时间,是军队没时间,没时间给他适应和学习,他不差,能成好兵,可得玩命,如果能那样玩命,他做什么都成,没必要非得当兵。” 他像是想坐下又像是想走,许三多认为他是想走,好意地把碍事的凳子挪开。 史今:“他绝不是什么龟儿子…” 结果他言犹未尽地选择坐下,一声闷响,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摔在地上的史今。 许百顺大笑:“来跟我讲经,是儿子是龟儿子我是头三年就看出来了!” 史今挣开了村长的手:“别扶!谁敢扶!”他看起来有点可怕,村长退了一步,史今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我…你儿子——老前辈,你们家许三多交给我了是不是?” 许百顺:“你不要啊!” 史今:“要啦!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你骂你儿子打你儿子,我管不着,你管我的兵叫龟儿子,一百八十个不行!” 几人愣住。村长的表情可以说是僵住。 村长:“醉话,酒后食言做不得数…” 史今:“醉了我就睡!这是我想说不敢说的话!许三多,这不见得是个好事,要了你,我陪你玩命,你就得跟着玩命!老前辈,我跟你说,一年时间,我把你龟儿子…不,你儿子练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兵!” 许百顺忽然狠狠撸了许三多一拳,这回不是打,而是惊喜。 对着史今指着自己的指头,许三多不可避免地又开始紧张,他开始胡噜脸,那样子让史今伸出的手一点点变得无力,低垂。 史今走到村口的时候,满脸通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等到送行的三人离开,他才狠狠晃晃自己的脑袋,脸上掩不住的后悔之意。他抬起腕子看了看表,开始用一种军事化的标准越野步伐奔跑。 走回村里的许百顺又转过脸,回头看着山道上的那个军人的背影,脸上写着得意,许三多仍在木然之中,他僵硬地伸出一只手招摇,那意思是告别。身边的村长狠狠看了两人一眼。 急奔十一华里的山路对史今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一出山路就碰上了刚刚停稳的军车。他有些怏怏地上车。 洪兴国:“喝酒了?” 史今的脸红得发烫:“被灌了一口。” 洪兴国笑:“我们也是。可有几个底子还行。你那边呢?” 史今:“有一个跟我以前好像。” 洪兴国:“那好啊。要啦。” 车开动,史今看着暮色出神:“指导员,您是不知道以前我什么熊样。” 洪兴国只是微微笑了笑。 送走史今后,那个暮色忽然让许三多觉得茫然,因为有人在路上不住地问他:“三多,要当兵啦?”许三多不知如何回答,那神情实在说不上是喜还是忧。 远处是青山葱茏,近处炊烟缭绕,许三多的家乡其实是很美丽也很灵秀的一个地方,今儿他觉得,就连前面的同村女孩的腰肢,也让他感到有一分撩人之意。 正走着,身后又有人喊他:“三呆子,要当兵啦?” “嗯哪。”许三多答应着,回过头便勃然变色,成才和几个狗党正恨恨地瞧着他。 他喊了一声成才哥,下边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成才抬起了下巴,许三多见势不对,在心里做了连连后退:“我爸说,这叫公平竞争,咱谁也怨不着谁。”说完,掉头就跑开了。成才几个吆吆喝喝地追在后边。 许三多确是跑得贼快,但慌不择路一脚踩进了水稻田,立刻让人围了起来。这小子连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他头一抱,往地上一缩,将屁股出卖给了成才他们。成才几个一拥上来就连掐带打,打得许三多哇哇大叫。 许一乐从边上经过,却不帮他,嘴里还嘟囔着:“使劲打!打死才好呢!” 许二和出来了,他趿拉着鞋,在田垄头晃荡着。许三多大叫着:“二哥,我被人打啦!” 二和一声呐喊,捞起把锄头,踢飞两拖鞋,便杀了过来,吓得成才一帮转头就跑,二和紧紧追着,直到被赶来的村长拦住。村长大喝道:“许二和,你个死剁了头的!要伤了人我叫警察过来!” 许二和不怕村长,“谁要再打我许家,我叫百十号人过来,咱有人!” 村长看来也奈何不了许二和这个刺儿头,只好悻悻离开。 一顿揍对许三多来说无伤大雅,他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好像就没事了。 二和找着了鞋,一只只往脚上套,斜着他,一脸轻蔑地看着弟弟:“你当兵?爸怎么把你塞进去的?” 许三多得意着,二和也是很少几个能让他放松的人:“那你们都没当上,我就当上了。” 许二和一个绊子把许三多摔倒,在田垄头坐着。许三多若无其事地凑过来。两兄弟安静地坐着,看着眼前的暮色在慢慢地落下。绯色的山村在他们的眼里,就像是世外的仙境。 “二哥。”许三多叫了一声。 二和:“干啥?” 许三多笑了笑:“没事。” 许二和回头看看弟弟那张憨憨的脸,忽然有些舍不得:“到了军队,有人跟你来硬的,你不能软。那可就没人帮你了。” 许三多不懂:“怎么硬啊?” 许二和给许三多比画他的拳头,“这么着…嗨,跟你说个屁,什么时候你敢跟人动手?” 许三多:“那,那我不敢。” 暮色越来越浓,许二和都看不清弟弟的脸了。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儿:“你走了,二哥回头也要走了,二哥不想在这待了。这么大个地方,点支烟就把全村逛完了,二哥待不住。” 许三多一时惊讶之极:“二哥要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弄好了就让你们也去,可是你当兵去了。”说到这里,二和朝三多撇了撇嘴,“干吗要当兵?”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有句话,说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了同一目的走到一起来的。这个目的就是保卫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疆土,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自诞生以来贯穿了五千年历史的神圣使命,保卫我们的国家也就是保卫我们自己,保卫我们的生活和传统…” “得得,谁告诉你的?”二和不想听这些东西。 “是今天老师让背的,刚才一紧张全忘,现在又想起来了。” “你挺得意啊?” 许三多憨憨地给哥笑着,二和搓搓弟弟的头:“得意啥?看看吧,要离开家了。” 许三多愣住了,眼光慢慢地也显得有些愁闷起来。 第二天,村长领了几个人在挨家挨户地往墙上刷着植树造林的标语,用语介乎粗劣和豪放之间。许三多过来畏畏缩缩地道:“村长,让成才去吧。” 村长一愣,停下了手里的活:“你说什么?” 许三多:“我说当兵,让成才去吧,我不去了。” 村长把手上的刷子给别人,歪着脖子看着许三多:“你说让谁去就让谁去啊?你以为是你许家的事情呢?告诉你,打人家说要你,你就跟国家挂上钩了,那叫个…叫个国家公有财产!瞧见那没有?” 许三多看着刚刚写到墙上的那些标语:砍树是要坐牢的!他发现每个字都张牙舞爪的。 “砍树是要坐牢的!不去也是要坐牢的!”村长一字一字地掷地有声。 许三多的嘴巴眨眼就扁了,像是要哭。 村长:“别哭!哭也是要坐牢的!” 许三多忙转身走开,走得泪汪汪的。悲悲切切地逃开,总算是没哭。 几天之后,许一乐从地里回来,发现自己枕头上放着那套害自己挨揍的**画片。许三多住的角落空落整洁。 一乐从画片里翻出一张纸条:“哥,我走啦。再看见还给你买。”一乐坐下了,静静翻看着他的画片,这回可没什么色情之意。 一年一次的军歌本来是很嘹亮的,可车站的人群过于喧闹,于是添了几分杂乱。送行的家长们算是最热闹了,而且有人开始哭了起来。终于新兵蛋子们大声唱着刚学的歌过来了,由几个人武部官员带领着,一张张年青的脸,像胸前的大红花一样兴奋。 家长们又是抹泪,又是鼓掌,然后冲入了人群中将好好的一支新兵队伍给肢解了,然后开始唠叨,开始叮嘱。史今不停地提醒着:“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但怎样努力都是白费的,他只好屈服了,苦笑着退到了一边。 看着儿子身上的军装,许百顺兴致勃勃的:“了不起个龟儿子?转一圈让老子看看!” 许三多不甘不愿地转了一圈。 “反着再来一圈,龟儿子。” 许三多不干了。 “啊呀喝?不听你老子的了?” “爸说话不算话,爸那天跟班长赌咒发誓,说不叫龟儿子了!” 许百顺确是做贼心虚,瞧着史今往这边瞧一眼,声音马上低了下去。 “我生的你,我叫你龟儿子怎么了?不过我跟你说,你们这班长人还不赖,到了部队上贴着他走,打起仗来,他能帮你挡枪子儿。 许三多:“我帮班长挡枪子儿!” 许百顺:“我打!”许三多躲开了,许百顺接着念叨,“说过教你别太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中华人民共和国没你就不成个国啦!” 又是一下,许三多纯熟地躲开了,而且开始唱歌,许三多唱得也很跑调,唱的是南疆保卫战时很流行的《再见吧妈妈》,歌词里有很多牺牲、牵挂一类的字眼。 许百顺:“你妈早死啦!别唱你妈!别说牺牲!…找死呢?你找死!” 他在身上摸趁手的揍人家伙,这样的日子毛竹板子当然不适随身携带,于是许百顺忽然开始抹眼泪,越抹越多,抹得自己蹲在地上。 许三多怯怯去摸父亲的肩膀,他被吓住了:“爸?” 许百顺甩开:“你去死吧!” 许三多看看车上,有些新兵已经上车,史今正站在车门边清点人数,“爸,那我走啦?” 许百顺:“快去死吧!” 许三多忽然发现爸原来和家乡一样是要走时才觉得依恋的,但他像父亲一样拙于表达想法,只好又狠看了父亲一眼打算赶去车厢。 两个外观上与许二和类似的混子在一边晃,他们没事,同样也被告别的人群刺激着,于是就竭力想表现自己的玩世不恭和高出侪辈,蹲地抹泪的许百顺成为他们的对象:“瞧!哈!又漏了一个!” 许百顺凶狠地瞪过去:“找死!” 一个未老先衰的半老头子也这样横,那两位真是乐不可支:“是啊是啊!快来打死我们!你行行好!” 许百顺光恶一张嘴,就有些技穷,退了小半步,看看许三多。 许三多只好硬着头皮蹭过去:“知、知道许二和吗?那我哥。” 两混混扫视着他:“不知道。” 如果他们对许三多那身没衔没章的军装还有一星半点的忌惮,这一看也全泡了汤,因为许三多两条裤腿都玩命地筛着糠。于是大笑,伴着些小小的动手动脚:“别怕!别尿裤子!解放军叔叔!打死我们就不用怕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挡开一只拍打许三多的手,也没见使多大劲,但一个混混退出了三两步,另一个摔在地上。 那是史今,在不需要顾全人面子时他是很果敢的。“你们有什么事没搞明白吗?” 站着的那位强打哈哈:“没有,没有。” 于是史今去扶倒地的那位,那位反应强烈地缩了一下。 史今:“别怕。别尿裤子。”他指了下站台远处,“现在上那边待着,车没开别让我看见两位在站台上捣乱。” 服是绝对不服,但也绝对是能屈能伸,那两位于是一步三回头地去向史今指的方向。史今并不关心他们,转头看看许三多,后者脸色惨白,小小的冲突竟让他如历生关死劫。 史今:“上车,许三多。” 许三多顺从地走一步,又看看许百顺。许百顺是一副失望加不屑的痛苦表情,“滚吧滚吧。看你当了兵也没强似什么。” 许三多咬了咬牙,他又转头去看退到站台之外的两位,目光竟有些近似于仇恨,看起来他打算去拼个死活,但又看史今,希望在史今那里看到个明确的意见。 史今瞧着车厢顶上的天空,竟然是完全不看他。 许百顺一把把那许三多抱住了,“当了兵不兴打架,你打架,班长不要你了!” 在许三多的记忆里父亲没这样抱过自己,像是要把他抱成两截。 许三多又看史今,史今还是不看他。 “爸,等我回来帮你打架。”许三多上车,背影委屈得像个小老头。 史今收回了目光,很正式地向许百顺敬礼:“走了,老前辈。” 许百顺:“由你打由你骂,可是对他好一点。” 史今看着眼前的半老头,许百顺披了半生的硬壳终于去尽,现在的许百顺忧伤哀怜、沮丧而茫然,史今下意识地想扶他一把,但终于没那么做。 史今:“我会的。” 他跃步上车,他是最后上车的一个。 列车发出第一声长鸣。 许三多茫然站在车厢过道里,每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新兵,每个人都不认识,这让他紧张得不敢挪动一步,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父亲忽然间变得很重要,几乎就是他在这陌生世界中的唯一屏障,许三多在整个车厢想找到一个可以把头探出车窗的位置,那真的很难,每个窗口都塞满了三四个脑袋和肩膀。背后忽然被人捅了一下,就力度来看很不友善,许三多回头,成才绷了脸站着,是和他一样的装束。 “我还是来了,我爸有人。”成才说。有点示威的味道。 许三多没心思理他,一脑袋扎进了空出的位置把脑袋伸出去找爸,而成才冷静而不屑地站在一群情绪激动的新兵中间,别人如被夺去奶嘴的婴孩,唯他鹤立鸡群,如他在车窗下高瞻远瞩的老爸。 许三多看见车窗下哭倒了架子的爸爸,几乎是*在村长身上的。 车此时就开动了,两条人影从许百顺身边飞蹿而过,一记巴掌横扣在许百顺后脑上,打得他弯下了腰。那两人往空落处奔逃,是那两位闲坏了脑子的混混,瞧着那个狠兵也上了车,选择这时候来做个无聊的报复。 许三多第一个反应过来:“我杀了你!” 他往车窗外挣,被史今一把抱了回来,许三多狂怒地挣扎,打飞了史今的军帽,史今一言不发地死死抱住。车下的许百顺发一声吼,照着那两浑人猛追,也许更让他愤怒的是居然有人打扰他与龟儿子的惜别。村长也紧追在后边咋呼。 追赶的方向与车行的方向是并头的,在史今怀里挣扎的许三多终于看见车下簇拥的人群,父亲和两个年轻力壮的人在人群中撕巴,但村长也立刻加入了战团。 许百顺揪着一个的衣领,被另一个一掌打在脸上,可没断了他对车上的嚷嚷:“儿子,好好活啊!” 许三多哽咽着:“爸!” 喊完这一声车就驶出车站了,车站的墙把什么都隔在后边。许三多终于停止了茫然的挣扎,但一样茫然。史今放开他,捡起帽子戴回头上。 许三多:“班长,我想回家。” 史今看看他,又看看那些望着他们发愣的新兵蛋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本意是抚慰,却一下拍出许三多郁积的哀伤。 许三多:“你听见了吗?我爸第一次叫我儿子呀!” 史今把眼前这大孩子搂了过来,头还没*到史今肩上,许三多就开始哭啦。 越过史今的肩膀,车窗外飞掠的晴空都泛着泪光,许三多轻声地嘟囔:“爸。” 许百顺和村长是互相携扶着出来的,许百顺脸上见点青肿,村长比他好点,但也是跟人动过手的样子。两混混被人一手一个叉着揪出来,叉人的是给洪兴国他们开车那位。 混混仍是一脸不忿:“你又不是雷子。” 那位哈哈一乐:“要找事来人武部找我老陈。老山下来那个。炮弹皮当锅盖,地雷当球踢。”他甩手把那两位交给了赶来的县警。 许百顺和村长怏怏地往回家的方向,那路不近,公交、拖拉机加步行。 村长:“刚才那是人武部长。” 许百顺惊喜了一小下:“说出去都不信。县领导今儿帮咱们打架。” 村长只是叹口气,看不出任何荣幸:“都走啦。百顺上我家喝一盅吧?” 许百顺说:“我家吧,我家没老婆烦。” 村长也无精打采:“嗯哪。” 许百顺忽然叹了口长气:“都走啦。” 两半老头子互相抚慰携扶着往家走去。 史今一脸晦气地进另一个车厢,在一堆兵中间终于找着了他要找的卫生员,“给我点眼药。” 卫生员:“你眼睛怎么了?” 史今说:“不是我,是新兵,还哭呢?” 卫生员想笑:“这都出了省啦!怎么还哭?” 史今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我正后悔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了这个兵。有他一个哭,这全车谁都停不下来,我就担心等到了营里,得哭出几个瞎子。” 卫生员又是一笑说:“我留两瓶,这包你就先拿去吧。” 史今:“前边停站吃饭,还得跟运装备的军列并车,折腾完了但愿就能好些吧。” 列车终于在傍晚时分缓缓停在一个小站里。史今在过道走动着拍打着每一个新兵:“收拾好了,吃了晚饭换车!” 满车厢红得兔子似的眼睛都显得惊疑不定,一群头次出门的人在生地碰上个意外行动都有这种反应。 史今只好解释:“又不是要把你们卖了。整好有个送装备的车同路,就两车并一,节省资源。” 终于开始动作,拖拉并且推推搡搡,谁都不愿意走在头里,于是许三多被推到头一个。 史今拉开车门,接站的早在等着了,看起来也是此地人武部地方小领导似的人物,门一开就自来熟地打个哈哈:“向军人们问好!欢迎来我这平原县刘关张打天下的地方!就是穷了点,粗茶淡饭,大家多担待!”说罢,向车门边的许三多做了个鬼脸,许三多冲着他莫名地笑了笑,一看车外满眼陌生的黄土,顿时就愣住了。 史今过来还礼,手还没有放下,就被那地方领导的话给吓住了。 那领导说:“你这车兵挺好啊!没看到一个哭的?”史今刚想说您别提这个醒儿!可还是晚了,站在边上的许三多,呜地就又哭了起来,转眼间,简直百花齐放,整个车厢又泛滥成了一片。吓得那地方领导只有暗暗地恨自个,我说啥不好,我怎么说这个呢? 许三多已经哭得淋漓,一边哭一边抱住一旁的人,又是拍又是打,拍了好久,才忽然发现,一直被他搂着的那人竟是成才。 许三多突然把成才放开了。 成才却狠狠捶了他一拳,随后把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许三多哭着说:“成才,我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打我小抄!” 成才哭得更响:“许三多,我也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不敢看杀猪!” 两人捶着拍着,眨眼便成了莫逆的知交。 此时站台上暮色西沉,两列列车在并车,新来的那列是平板加闷罐,笼在装备上的罩布在暮风中飘舞,这景本来会让任何行伍出身的人觉得来劲。但是对史今却绝不这样,他正站在车厢门边,恼火地与里边的哭声交涉。 “别哭了,错了这顿就得到军营吃下顿啦!到底要哭还是要吃?我报三个数,还哭就饿着上路吧。一、二、三…得了,你们连哭带吃吧,我服啦!” 以许三多为首,新兵们一个个悲悲切切下来,山地来的家伙们可能没一个人想到他们这是第一次踩上黄土平原的土地。 平原上月色如镜,军列在月色下飞驶着。车里的新兵们或偎或坐,成堆成团,史今坐在铺盖卷上,周围仍有间歇地抽噎,但大浪头已经过去了。史今的神态也已经放松,和新兵们聊着天:“跟你们说说你们要去的部队吧,是支顶好的部队,团史战史摞起来能有这么高,团部统计过,咱们团歼灭的敌人,一共有六个国籍,加起来有十个师…” 新兵一下子好奇起来,有人问:“十个师得有多少人哪?” 史今回答:“十二三万人。” “咱们团有多少人哪?” “三千多人。” 新兵们惊叫起来:“我的妈呀,这一个人就干掉了四十几个?班长你干掉几个?” 史今顿时笑了:“哪有这么算的?咱们准备打仗不是说要打仗,我一个也没干掉过。我是要告诉你们,咱们团战史老鼻子辉煌,刺刀见红的战,打过得有大小几千次,现在呢,现在也是咱中国全机械全装甲化的王牌部队,所以谁也不兴再哭啦,别让老兵看笑话,老兵可就爱看新兵哭,想想我入伍那时候也是哭个黄河决裂,让老连长一直笑话到现在…不,老连长现在可走啦,他走的时候我可又哭啦…” 史今是个极感性的人,说得自己又有些眼眶湿润,这时新兵里有人暗暗发出了一声笑。 “又笑?”史今也乐了,“好,好,笑总比哭好。谁这么乐观,大家跟他学学。” 他朝笑声的来处走去,揭开毯子一看,是许三多正枕在成才的身上,也不知做的什么美梦,笑得了无心事。史今在众人的轻笑声中将许三多盖上。 史今轻轻地说了一声王八蛋,然后吼着:“大家睡了吧,明儿一早就到了家啦,以后咱们团就是咱们家,以后你们见过的兵啊将啊,能成千上万,可你们得记住,第一个跟你们说这话的是我史今史班长——欢迎来三五三装甲步兵团!” 说完,他关掉了车厢里的蓄电池灯。 车厢间隙里几缕天光透入,外边天色已亮。 许三多在成才身上醒来,确切地说,他被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惊醒,那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震动,无休无止,似乎从地底下渐渐接近。许三多惊恐地找着声音的来处,看起来他觉得会从地底下钻出一条恶龙,周围的新战友一个没醒,但史今不知何时已经起床。 许三多不安地问道:“班长,那是…” 话没说完,就听到史今严厉的声音:“到站了!大家起床!列队!整理军容!风纪扣!军帽!裤线!背好背包!一定要给你们的军营第一个良好印象!” 车摇晃着在减速,明显是已经驶进了站里。周围的人都跟着史今依样画葫芦地做着,只有许三多仍在注意着外边的轰鸣声,他想,那绝不是*站时该有的声。史今的口令又接着响了起来:“列队!集合!成密集队形!照高矮列队!手放背包绳上!立正站好!”史今喊完长长吐了口气,心里说妈的,可算回到家啦! 外边也传来口令声和跑步声,还有就是那碾动与轰鸣声,这声音让史今觉得亲切,让新兵惊惶不已。 几个脚步声近在咫尺,车门轰的一下被从外边拉开,外面袒露给这个小队列的是广阔到能投射白云阴影的一片草原,近处的连长高城正在和指导员洪兴国互相致礼,这都是以后将领导这队新兵的人,更近处是站台上一辆正在原地转向的主战坦克,它离得并不是那么近,可近六米长的一零五炮管转动着,看上去几乎要从车门外杵进来。 整个站台上都似乎被这些杀气腾腾的家伙占据。 新兵震惊,车门边正对着炮筒子的许三多反应最快,他举手过顶,下意识地对着这钢铁巨物做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投降姿势。 士兵突击 第三章 这一刻的时间因许三多而静止,车上车下,新兵老兵,战斗部队后勤人员都因车门前这菜鸟做出的举动而停滞了自己手上的动作,它成了一个不是定格的定格。 许三多的手仍高举着。 几个月以后我就会明白,这支部队最不屑的就是我现在做出的这个动作,即使开玩笑也没人会做。这支部队曾经协助拍戏,导演快气疯了,因为所有的士兵可以演尸体,却绝不演举着双手的投降兵。 连长高城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惊醒过来:“你招的?” 被他问的洪兴国看起来像他一样惊愕,而高城几乎要给洪兴国一下,因为后者是参与这次招兵的。史今把许三多的手打了下来,就史今来说,这个动作几近凶狠。高城大步向车门前走过来吼道:“那个兵干什么?扮中央军吗?你以为你很幽默?” 高城觉得不大对,因为他根本是在对着许三多的膝盖训话。他朝许三多命令道:“你,给我下来!”许三多慌慌张张跳下来,险些砸在高城的身上。 高城更火了:“慌什么?还没上战场呢!”然后对着身后的坦克,没好气地吼道:“还不把破坦克开走!你们坦克连别在这碍我们的事!”坦克手将坦克驶开,高城很不乐意地看着车长那带笑的嘴角。气更大了:“都下车!列好了队!几辆马上就要换掉的淘汰坦克有什么好怕的?”洪兴国捅了捅他,高城才想了起来:“对了,欢迎大家来三五三装甲步兵团!” 他悻悻地又看了许三多一眼。 新兵们从坦克与战车之间走过的时候,一个个让那**百匹马力的引擎,震得神经麻木。老兵们在忙碌着,不成队形但透着专业,眼里对这帮新媳妇似的新兵蛋子视若无物。这个机械化步兵团在换装。如果拿一份换装计划列表,那上边打算在本年内在装备上做到火力增强六倍,火力覆盖面积扩大二十倍,三年内完全掌握和熟悉以上装备,可你这会从那帮老兵脸上看不出那些金戈铁马和爆炸的火光,很多老兵神情严肃地在忙一件事情,拿一块抹布,细细地擦车,然后把抹布传给下一个人,像仪式而不像正常作业。 史今跟在高城身边。他们很近,甚至比高城与洪兴国还近,因为高城这连长最愿意与战争直接相关的人亲近。 史今问:“连长,有咱们的吗?” 高城的话语里透着得意:“咱是最好的,有好的也先让咱使。” 史今说:“我想去送送07。” 高城指了指平板车的方向:“去吧,已经装车了。” 史今的班副伍六一,正在一辆装甲输送车上朝他招手。 史今刚想走,却被高城叫住了:“这班兵怎么回事?一个个眼睛跟烂桃似的?” “哭的。”史今只好站住,他思忖了一下说。 高城的眼睛顿时就窝火了,他扫了新兵们一眼,突然停在许三多的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许三多吓了一跳。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觉得很可笑吗?” 史今随即替许三多解围:“报告连长,他不是不严肃,他是…没见过。” “你是什么意思?他…害怕?” 史今只好又苦笑,这一路上他的苦笑多到快让脸上起了褶子。 高城:“你招的他?” 史今点点头。 高城:“去送你的车。完事来见我。” 史今如蒙大赦地走开。他身后的高城正转向新兵们,新人加新装备,本来是让高城兴奋的事情,现在却让一个叫许三多的弄得极为扫兴。 高城冲着新兵们喊:“我叫高城,是本团钢七连连长。”他有意地看着许三多,“此次担任你们这个新兵连的连长…” 不远处的伍六一已经将史今拉到了车上,随手将一块抹布递给他:“全班都擦过了,就差你了。”那车已擦得新的一般,史今仍认真地在上边擦拭着。 “要送走了?”他问。 伍六一说:“换了,换正经的步战车,连长算过笔账,说咱们现在等于一个炮连加一个反坦克导弹连,再加一个重火力连,连长劲头冲得走路像蹦高,说话学狼叫。” 史今留恋地拍了拍手下的车:“可是老伙计啊。你舍得?” 伍六一乐了:“我才不在乎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史今不置可否地笑了。 伍六一接着说,“咱们钢七连这回抽调三名骨干训新兵连,连长还是连长,我这班副提了半级,新兵班班长,你最了不得,新兵排排长。” 史今笑:“那你可以臭美了,这拨兵里边好多是你老乡。你上榕树的吧?那两,正挨训的那个,还有挺白净那个,他俩下榕树的,都快同村了。” 伍六一看着正挨训的许三多皱眉:“就那投降兵?到新兵连我训也训死了他!” 远处的许三多正在高城的训斥下缩着脖子,我们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因为他永远在犯错。 装好车的军列,很快就又驶走了,带走了一个营的旧装备,以及部分随车调动的战友。 新兵们正在空地上等候来车将他们接到部队,慢慢地就不怎么害怕了,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因为他们发现那些老兵们也哭,那些老兵追在车的后边,也一个个的哭得泪流满面,一点都没有了老兵的威风。一个泪人的老兵被战友架着从新兵前走过时,新兵队们悄悄地发出了笑声。 “笑什么笑?你们上过车吗?你们哪儿懂那门心思?”高城皱着眉头吼道。 这时伍六一走过来,给高城行了一个军礼有些哽咽地说:“报告连长,伍六一归队。” 高城回身看了看眼眶发红的伍六一,看了看伍六一身边的史今,有点哭笑不得:“你小子老是虎头蛇尾,吹破了天说绝不会哭了,到了还这样…行了行了,上车吧。” 史今跑到队列前:“新兵连列队,成基准队形!向左转!起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于是新兵们参差不齐迈着步,许三多犹犹豫豫地走在队头,老是踩到领队史今的脚。押后的伍六一又在抹泪,高城四顾无人注意,抬手轻轻拍打。 远处几辆绑着迷彩网的军车行驶在草原的公路上,这并不是草原中心,因为旁边不断掠过乡镇的影子。 新兵连是个除了健身器材、军装和标准化住房就看不出太多军事氛围的地方,门口“欢迎新同志”的横幅和花匾还没有撤去,新兵们已经在里边站着队列。高城冰山似的站在黑板前,板上写的不是党章不是军纪,而是高城式教育的几个剑拔弩张之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新兵们哑然肃然,甚至有一点骇然。 新兵连的生活开始了。 在新兵连我们第一个学会的是句话,确切说是两种动物:骡子,和马。合起来是这么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许三多在新兵连最大的乐趣是翻字典,那是他的一**宝,《现代汉语词典》——我们也许不会觉得这种初中生拿来垫桌脚的东西中可能找到人生感悟。 封皮上用红笔写得有话:“奖给初三班优秀的学生许三多——马老师。” 许三多很顺利地找到了关于骡子的定义,那是自然,该词典都已经被他翻卷了边。 在下榕树不会有人注意到骡子和马的区别,但是连长很认真地跟我们说:“骡子?走人。马?跟我上。”于是我更认真地翻了字典。 骡子——家畜,马驴交配而生。鬃短尾略扁,生命力强,一般无生育能力。可驮东西或拉车。 我重点研究了骡子,因为知道自己不太像马。得出的答案不太叫人满意,可它板上钉钉,那叫定义。我问现在是排长的班长,他说,命令就是定义,命令不容怀疑。 好,虽然答非所问,可我又学会一条。 但是骡子是马的困惑后来一直困惑了我们许久,据说,连说这句话的连长也被困惑了许久。 一个方队的新兵固定在一个东倒西歪的正步抬腿姿势上,东倒西歪者有之,相比旁边几个老兵范例来说,简直是风中残柳。 队尾的成才站得很像样,高城刚对他有点兴趣时,队首的许三多摔在地上。更要命的是他张望一下自觉无人发现,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又站好。那副贼头贼脑绝无半点军人的风范,让高城直皱眉。 新兵们正列着队在食堂外唱歌,显然是中**队习惯的等饭方式。当音已落的时候,一个难听而发颤的声音不识时务地又拖了两秒钟。 来自许三多,高城摇摇头,他都已经不用回头看了。 吃完饭出来,本着一种卖水果的心理,许三多被放在队尾,而成才被放在队前。 又在拉歌,这回是齐刷刷的。但是队尾的伍六一侧耳倾听了一下,他发现一个滥竽充数者,许三多光张嘴不出声——他怕再犯错。 夜里,成才趴在许三多的窗户上小声招呼:“你到底出来不出来?” 许三多在屋里犹豫着:“我怕查铺。” 成才:“说了晚上陪我坐坐,说话不算数是个什么?” 许三多没有说话不算话的灵活度,犹豫一下,轻手轻脚爬过窗户。 远远的口令声。许三多和成才在宿舍背面找个自觉安全的所在坐下,自我感觉非常惊险。 成才掏出盒烟,让许三多先点上,许三多却拒绝不抽。 “不抽也得学着抽,不是要你抽,是给班长排长抽。懂不懂?” 许三多不可理解,“咱们排长可不抽烟。” 成才:“那你就给连长抽嘛,三呆子,你想做骡子想做马?马是天马,骡子是土骡子。马是好,骡子是孬,知道不?” 许三多说:“我大概做不来马,你知道的。” 成才发着狠,或者说发着愤:“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想回下榕树?跟你说吧,打车到站,看那满站台轰轰隆隆,我就拿定主意,再也不回下榕树,发财也好,小土皇帝也罢,我不惦记,我就明白,男人该在这轰轰隆隆中干他妈一辈子。” 这样的成才让许三多感到新鲜:“你说粗口?新兵连不让说粗口。” 粗口在某程度上是成才的炫耀,摆脱新兵感觉的炫耀:“老兵还他妈说呢!连长还他妈说呢!一天吃进二两土,练脱三层皮,说句粗口算什么?我就问你想不想干下去?” 许三多想着,答得比认真更认真:“想…刚刚开始想…越来越想。” 成才皱着眉:“痛快点好吗?想什么?” 许三多忧心忡忡地道:“不想走人。” 成才急于通向他的结果:“那就长点心眼,咱们回头分兵得给分到最给劲的连队。” 许三多分辩道:“我长啊!我觉得以前在村里那点小肚鸡肠可没意思啦。你打我呀,你抢我粘的知了呀,没意思。我爸说跟我二哥断绝关系了,因为二哥不在家待着要去南边,我现在明白二哥了,他想…轰轰隆隆嘛。” 成才急切地挥着手,他不太有听别人说话的习惯,尤其没有听许三多说话的习惯。“谁教你长这几千公里外的心眼啊?我多会儿打过你?那是…友谊。你要学实际,马上能用的!没看电视里说,人生就是长跑,长跑谁他妈让谁?再征一次兵,你看我会让你?” 许三多很实事求是:“你没让我。” 成才又要作恼火状而未遂,因为远处有人声,新学的匍匐立刻用上了,而且许三多也将就完成得不错。 史今和伍六一不是冲他们来的。伍六一突然一个扑地,他们知道,那做的是卧射的动作。史今看了看伍六一的样子,纠正说:“肩下沉得太过了,你上那边沙坑体会体会。这么再摔两次,我看你胳膊肘子也差不离了。”一向骄傲的伍六一在史今面前温顺如羊:“是啦是啦。要让七连那帮小子落下了,我自费买豆腐撞死!” 说着,二人向远处走去。他俩一走开就冒出两个贼头贼脑,许三多一脸崇敬而成才一脸大悟,“以前还觉得班长牛皮呢,原来他这么刻苦啊?”成才也频频点头,“说明白了吧?我看他也明白,他也想轰轰隆隆过一辈子,他知道这个机会不易,所以他用心着呢。” “机会?”许三多好像不懂成才说的机会。 “我都白白地跟你说什么呢?有个词叫做生存懂不?” “生存?” 这两个词儿令许三多怦然心动,他确实是不了解。 成才猛地站起来高瞻远瞩,以致一脚还踏着匍匐的许三多:“许三多,生存不易,机会很少,所以你一定要多存点心眼子。我恨不得劈开你脑袋把这句话给塞进去,许三呆子!” 一个月以后,成才也许真的抓住了他所说的机会。 “新兵连五班,以班副为基准,*拢!”班长伍六一发出口令。 成才成班副这时就昂首挺胸的,甚至有些扬扬得意,因为别人在向他*拢。 许三多是最后一个,又迈多了一步,使队尾产生骚动。 伍六一呵斥道:“许三多想什么呢?打枪跑靶,走队出列,这么个简单的队列你都要错?”许三多试图辩解:“我在看、看基准…成才成班副。” 伍六一说:“解散后留下来。也不说别的了,我总不能就让你这么一路顺拐地去了新连队吧?” 其实谁是骡子谁是马显而易见。我是新兵连最早现形的骡子,而成才是新兵连最出色的马。 烈日炎炎,伍六一正拼命在推许三多的腿弯,熊归熊,伍六一相当用心。 但他终于绝望地站起来。看着许三多腿间的那条缝,伍六一突然一脚踢在许三多的腿弯上,“我当兵三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两腿间这条缝!许三多,你到底怎么搞的?你也不罗圈啊,你怎么就是要并出条缝来呢?” 伍六一执著地训练着许三多,许三多一次次不成形的动作,换来的是班长一次次的失望。 伍六一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回报,他绝望地瘫到地上:“许三多,我没见过你这号的,有时我都怀疑你存心跟我逗着玩。” 许三多很羞涩:“我是不是很笨?” 伍六一怀疑地看着他:“不知道。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号的。” 许三多诚实地说:“那就是我笨。” 伍六一忽然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那是忍无可忍的绝望,那一脸痛苦表情立刻被许三多真诚地关心:“班长怎么啦?” 伍六一叹口气:“没事。我宁可…我希望你是在跟我逗着玩。” 许三多挺无辜地说:“没有。” 伍六一只好瞪着他,被瞪着的许三多忽然神情很怪地笑笑。 “笑,我很好笑,你笑什么?”伍六一问。 许三多说:“班长…班长上榕树乡的吧?” 伍六一只好点头,一脸自认倒霉的表情。 许三多极做作地惊喜起来:“我、我下榕树乡的!咱们是老乡嗳!” 伍六一看了他一眼:“全连都知道我有你这么号老乡!你真的刚知道啊?” 许三多有点脸红,只好赶鸭子上架继续他的演戏:“老乡见老乡,两眼汪汪汪…是泪汪汪,班长抽烟吗?我这有烟。班长吃辣的也很厉害吧?班长想家不想家?” 伍六一干脆用了吼的:“想个屁!谁教你扯这个蛋?” 许三多不敢再往下说了,“成…没人…” 伍六一还在吼:“成班副是不是?军队是适者生存的地方,因为打仗也是适者生存的战场!认老乡就能活下来?我看老乡分上就跟你说一句——我五公里越野,跑了五千公里才跑出个全师第二,*这才转的志愿兵!你想就这么混?门都没有——笨人就别学人耍小聪明!” 不管对方说的是什么吧,许三多昂首挺胸,熟练地接受不知第多少次的训斥。 自认为是骡子的许三多也偶尔会有被大家认为是马的时候,骡子和马的区别从外形上本来就不是很好分辨。 史今正在主持这个排新兵的会议。他跟前坐的兵也都已经能让人第一眼就看出是个兵。连长高城偷偷摸了进来,但那是瞒不过人的,因为兵的目光自然会看过去。连长到了自然会被邀请发言。当新兵们粗着嗓门大声喊出连长好的时候,高城怪可亲地掏了掏耳朵,他今天心情好,瞎子都看得出来。 高城:“嗯,问好都带炸子儿音。你们算有个兵样子了,走烦了吧?” 新兵们:“没烦!” 高城乐了:“没烦有鬼了,我都烦。不过走不好,当一辈子兵军队里也不当你是兵。不过别跟家写信说当兵就是走队列,过两天分到作战部队眼花死你们。别的不说,我那装甲侦察连吧,九辆车九门炮,冲锋陷阵的,九辆车里装的都是尖子兵啊!史排长,那回反坦克演练你单兵收拾掉多少坦克? 史今看来并不喜欢这样炫:“五辆。” 一片惊诧赞叹声也许有点破坏纪律,但那是高连长想要的效果,他对着新兵们打了个哈哈:“就这毁伤力!画饼充饥,我给大家讲讲侦察连这个训练科目吧?各型号枪械射击,当然是各种地形包括夜战环境的,枪械原理、保养和维修,战车驾驶,车载火器掌握,战车保养及简单维修,单兵反坦克和反战车训练,单兵反坦克导弹和单兵防空导弹的掌握…”正说着,突然发现许三多的嘴里在嘀咕着什么,便停了下来。 “许三多,你在说什么呢?”高城喊道。 “报告连长,我在背连长说的!”我们的许三多永远是那么的沮丧。 高城倒有些愣:“我说那么快…你倒背我听听。” 许三多张嘴就来,就是有些许多学校死记硬背造成的平板腔调:“各型号枪械射击,当然是各种地形包括夜战环境的,枪械原理、保养和维修,战车驾驶,车载火器掌握,战车保养…” 高城乐了:“可以啊,许三多。” 许三多憨憨地笑道:“好多词我不知道是啥意思。” “现在不知道意思以后就知道了。许三多,你背它干什么?”高城说着第一次冲许三多笑了。难得你说话时有人一字不差地记着。 许三多喜滋滋地道:“报告连长,背下来好写信给我爸!连长有什么话要跟我爸说吗?” 高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没话说!你们全排临睡前把《保密手册》抄写三遍!——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不要问!” 抄《保密手册》自然是抄的大家怨声载道。你许三多要真记性好就攒着,真想泄密就闷在被子里说给枕头听。咱们的许三呆子对这些抱怨的话已经听得太多了,他熟视无睹地拼命地抄着。成才奇怪地看着许三多:“许三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许三多所答非所问:“我多抄几遍,多抄几遍好匀给大家。” 成才一听就气了,他索性把他的笔给抢了:“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你不被退兵也得分去喂猪,如果退兵的话你就惨了,就算喂猪你也没啥表现机会了,役期一满,你就得走人了。来部队一趟你连个枪都没有摸着。” 许三多立刻被他吓着了:“那怎么办?” 成才跟许三多低声说:“找人。” 许三多很沮丧:“班长不喜欢我,连长也…” 成才:“找排长。” 排长是史今,许三多也燃起点希望。 成才很快地想着主意:“你跟他哭。总之…总之让他觉得你喜欢这,你不走。” 许三多:“我是喜欢呀!” 成才很容易地又恼了:“我是说你让他觉得你喜欢!” 许三多算不大清这账:“我喜欢?让他觉得我喜欢?” 成才:“就是表现!表演!——去死吧,许三多!”他恼火地看着周围被惊动的全班。 夜里,史今拿着个蒙了布的电筒进来查铺,他翻看了一下桌上那摞手抄的保密手册,摇摇头又放回去。 走时尤其看了看许三多,后者睡得正香的一副样子就放心地走了。 许三多看史今一转身就立刻睁开眼下决心,直到腿上被成才狠掐了一把。他蹑手蹑脚起床,跟出去。 不止是成才,每一个被窝里都探出一个装睡的脑袋,所有人都在观望。 史今走到房门不远,忽然觉得身后边好像情况不对,灭了手电,就闪躲了起来,一片黑暗中许三多冒冒失失地走了过去。史今低声喊道:“许三多,你干什么?” 许三多吓得要叫,史今一手掩住了他的嘴:“是我,你怎么不好好睡觉?” 许三多惊魂未定:“刚才让你给吓着了,这会儿我哭不出来。” 史今一愣:“干什么要哭?想家了?” 许三多摇头不迭:“我不想家,真的,一点也不想。”一提到家,许三多的眼圈就暗暗地红了,他终于成功地哭了出来哽咽着说:“排长,我想家,可我不要回去!” 史今连忙堵着他的嘴:“你哭什么?不要打扰别人休息!” 许三多就拿拳头堵了嘴啜泣,这叫一发不可收拾,半真半假哭成了十足真金。 史今苦笑,他对新兵菜鸟的糊涂心思实在太过明白:“谁说要让你回去?你犯了什么大错?喏,绝没人说让你回去,你其实也不赖,虽说…那个了点,那也没事,这一连兵,个顶个都是有用的,你是这连人吧?那就有你。” 许三多有些像小孩撒泼,那也仅限于史今面前:“我也不会养猪。” 史今一愣:“养什么猪?三五三是装甲步兵团,又不是生产基地。你想想,军队里养兵是为国防,干吗养些兵再来养猪啊?自己算,养猪教你们这些干什么?放心吧,没那些猪给你们养,就你们吃的猪肉还是市场上拉回来的。” 许三多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问:“那分兵会把我分到哪?我能摸着枪吗?当兵总得摸着枪啊。” 史今松了口气,因为这个标尺实在太低:“你能摸着枪,我保证你能摸着枪。” 许三多:“排长,给我和成才一个连吧,跟你也一个连,我一定努力的,跟伍班长也一个连,我知道他训我为我好,也是快同了村的老乡嘛…” 史今听着他唠叨,忽然有些蹿火,也有些烦躁:“回去睡觉!这事不由我定,更不由你定!” 许三多乖乖地掉头回去,轻易得让史今都愣住。史今在黑暗里呆呆地站着,他看着电筒里透出的微光发呆。 许三多蹑手蹑脚回屋,正往铺上爬。成才就探头问道:“怎么样?” 许三多话没头脑但是很放心:“排长说没猪给咱们喂,排长说养着咱们是为国防…”另一个铺上的士兵急得嚷嚷:“大声点,许三多!” 许三多忽然发现一个屋的人都探头在等着他,这辈子说话也没被人这样注意过,声音也高了八度。“排长说,养着咱们是打仗的,不能养些人再来养猪,这笔账不划算。” 成才嘟囔着:“那每天吃的肉从哪来的?在家都没吃这么多肉。” 许三多俨然新闻发布官的样子:“排长说,从市场上拉回来的。” 一瞬间就听到很多吐长气的声音和脑袋落在枕头上的声音。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许三多?” 许三多得意了:“排长还说,保证我能摸着枪!” 成才加倍地吐了口长气:“你这骡子都能摸着枪,我就更不用说了。” 许三多:“是啊是啊。”他忽然觉得不太舒坦,“成才,你是不是有点拿我那个…投石问路?” 成才瞪他一眼,神情坦诚得让许三多羞惭:“怎么可能,你跟我有哪一点像吗?就算你想帮我问个什么又问得出来吗?我纯是为你着想。” 许三多立刻信服了:“是的。你对,我错了。” 成才舒服地把脑袋放回枕头上:“睡吧。做个好梦,许三多。我暂时不用替你操心了。” 靶场上,一队兵都在那儿紧张着,不是因为枪声,而是怕打不出个好成绩。班长们的口令声,跟着枪声此起彼伏。成才笔挺挺地站着,因为知道连长就在身后。伍六一麻利检查一支八一自动步枪,上弹。“许三多,射击就位!” 许三多出列接枪,伍六一发现备用弹匣没了,转头到旁边弹yao箱拿子弹,就这么会儿工夫,许三多无所适从,他端着枪转过身来。 许三多:“班长我这没子弹呀。” 枪口扫过的轴线把整队兵包括在里边,大家闪避,两个人没动窝,一个成才,一个高城。 监督的史今一步跨过来,抢住了扳机,迅速把枪给下了。他从弹膛里退出一发待击弹。 许三多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汗水瞬间便湿透了衣服。 高城一步踏过来:“许三多,你心思在天上呢?” 许三多连嗫嚅的劲头都没了,他现在只剩下发呆和后怕。 史今小声地对他说:“先别想这些,好好打,这次是入总分评估的。”许三多幽幽怨怨地趴下。一旁的史今小声地鼓励了一句:“你的姿势很好,手别抖…别去管自个的心跳,现在只有枪和靶,放松…放松…” 许三多几个点射过去,全打在了靶子旁的石头上,石屑飞溅。他期待地看着史今。 史今有点失望:“跟上回一样。” 伍六一绷着脸,他已经忍了很久,许三多委委屈屈地归队,走过高城身边时下意识地绕了个弯。高城则根本不看他,反而看了一眼成才,成才仍戳着,虽然有些做作但是绝对挺拔。 一天的训练后史今都显得有些疲惫,他走向连部,高城正和红三连连长在屋边掐架,死活把一盒中华塞回人家袋里。 跟高城比三连长是个拙言的人:“老七拿着,拿着成不?” 高城乐了:“中华不能这么派啊,老三你没这么大家底。改天你塞一条我照伸手,今天可不行,就是不行。” 三连长有点生气,甩甩手走了,实话说有点灰头土脸。高城没心没肺地乐,扫见史今就大喝一声:“三班长过来!” 三班长是史今在钢七连的号,史今忙很正式地过去,近边就被高城亲热地搂住了,说话声也成了附耳。 “瞧着没?红三连来找后门了,要兵,当然是要好兵。这烟谁抽得起?你说咱辛苦三月图啥?不就图知根知底弄班尖子,毙得他们满地找牙吗?” 新兵连指导员何红涛是三连抽调的,从屋里出来挺疑惑地看着他们。 高城立刻很正式地拍打史今肩膀:“你这个情况反映得好。来我屋,细谈。” 伍六一正在屋里对了名册苦思。史今和高城进来,看见伍六一犯难,高城就问:“伍班副有什么想不明白?” 伍六一皱着眉头:“成才,新兵连最出色的,可我老觉得这人假。” 史今听他这么说,不大乐意了:“不要轻言真假。” 高城倒不说话了,乐着等伍六一跟人争,可伍六一跟他都争,就跟史今不争。 伍六一说:“这么说吧,我看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一定知道我看着他。他表现很好,可好像一切都是做给人看的,行了吧?” 史今摇摇头,可他也说不上来。伍六一把问讯的目光投向高城。 高城看来对成才早就想过很多:“成才?简单复杂化。以为没人知道他想法,可屋里这三位恐怕没个不知道他想什么要什么。他是望月猴,攀枝上瞪着月亮琢磨,我要上,有多高我爬多高,可他不懂他得先着了地,做成了人,造了火箭飞上去。我等着他着地的那天。” 伍六一就着急一件事:“那要不要?” 高城乐了:“那小子对谁都客气,可好斗得很,凡事争抢。咱七连最怕什么?” “最怕你不争。”伍六一瓮声瓮气地说。 高城点点头:“对了,我就怕到七连他会跟你伍班副开争。” 高城知道这话会引起什么后果,后果是伍六一狠拍脑门,在本上记下个名字。 史今看着这两人若有所思:“连长,你们都开始内定了?” 高城拿过伍六一的小本看着:“我喜欢未雨而绸缪,谋定而后动。”他看来对伍六一的初选很满意,把本子又递给了史今,“三班长过目,你俩互补一下我就不用发言了。” 史今边看本,边心不在焉地想心事。伍六一找高城开侃:“连长你看兵眼毒。说说我吧。” 高城喜欢这样高谈阔论,他嘘口气:“你宁折不弯,我喜欢。谁刚来军队都是别样世界,一无所有,所以每个人自尊心倒变得很强,你可太强,你总要求每件事都成功,这搞不好要叫做失败。”伍六一不是一下能琢磨明白这种东西的人,皱了眉琢磨。 高城笑着拍打他:“慢慢想!这是我爸送我的临别赠言,我不明白也做不来,送给你啦!” 伍六一指着史今:“那他呢?说说他。” 高城看了史今一眼,史今仿佛没听到,还在看着本想事,短短几个名字不知道怎么要看那么久。高城回头对着伍六一说:“我怕他。”伍六一瞪大了眼睛。 高城正色道:“我怕对不住他!他看多想多做多,可啥事不说,现在年年精简裁军,我就怕对他不住,所以就算耍点小花招,也得把我家史今史班长留住了。” 史今听见人提自己名才如梦方醒:“啊?叫我?” 高城也不重复刚才说的,拍拍他手上那本:“嗯,有啥意见?” 史今犹犹豫豫地说:“没有意见。都是好坯…可是…” 高城痛快之极:“说,说。你说我办。” 史今终于下了决心:“但是…许三多…这个兵…我想要他。” 那两位的笑脸顿时就都没了,史今也不自信之极,因为他提的那个人让他没一分自信。 高城干脆地道:“门都没有。”他很认真地看着史今说,“不管什么样的兵,我会去发现他的长处,可这个兵,我没发现任何长处。” 史今嗫嚅着:“也不能说没有。他知道自己也不信,但还是咬着嘴唇往下说,分我那班吧,我保证能把他带出样来,说真的,新兵连训得最认真是许三多…” 伍六一情绪很激烈:“坚决反对!犯错最多也是许三多!” 高城瞧着窗外的暮色,操场上到处都是活动的士兵。史今也不吭气,等着他往下说。 “我不喜欢会举手投降的兵,你对他不好他不在乎,你对他好了他成天黏着你,我不喜欢这种没有自尊的人。”他仿佛看出史今想说什么,抢过话头又说,“对对,我不该以自己喜好为大,可你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 高城正色道:“连部以什么评定一个班长的业绩?甚至决定他的去留?史今同志。” 史今叹了口气,他明白高城意谓何指,? ??几乎足以打消他一切想法,史今叹了口气。 高城把那本从史今手上拿了过去:“这是我最大的顾忌。” 伍六一已经平静下来,因为高城已经说出他想要说的,他简单地为这件事做了一个总结:“他会拖死你的。” 史今看着高城合上那本,他知道许三多的命运已经就此注定。 许三多趴在桌子上在写信,嘴里念叨着自己写的内容:“爸爸、一乐,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信的二和:我挺好,睡得好,吃得也好,练得也好,我觉得不好,成才说挺好…” 史今和伍六一走了进来:“放松一下。新兵连发纪念品了——你们的靶纸。” 大家一拥而上,抢着那些写着自己名字被弹孔洞穿的靶纸。许三多找不到自己的。 史今从背后拿出张完好无损的,他把那份单拿是为了避免许三多被人取笑。 许三多挠挠头,连他自己都有些脸红。 史今看着他,想不出能说点什么,只能安慰道:“没事,以后好好打。” 许三多感激地点点头,回到铺边继续写他的家书,嘴里继续念叨着:“明天分兵,成才说我准能分到一个很好的连队。我说什么是很好的连队,成才说排长不保证了吗?你准能摸着枪…” 哨声吹响,士兵们拿起早打好的背包冲出宿舍,他们现在的行动和速度确实对得起那身军装。 新兵连操场上,新兵们列队站好,这时才发现晨光下有些不太一样,操场上停了几辆车,几辆军卡,一辆空调大巴。连长高城拿着花名册站在军卡和巴士之间朝他们喊: “路远,二号车;黄一飞,二号车;贾洪林,一号车;吕宁,三号车…” 新兵开始接耳:“班副,干吗弄两种车?” 成才不假思索:“还用问?去好单位的上空调车,去坏单位的上卡车呗。” 大家恍然大悟,而被分上卡车的已经快哭了出来。 “成才,二号车” 居然是那辆披着迷彩篷布的军卡,成才屹立的军姿顿时有点发萎。 “许三多,三号车” 三号是那辆空调车,许三多乐了,后发而先至,还赶在成才之前上了车。 高城瞪了他一眼:“抢什么?还要夹塞?” 许三多不好意思了,他一边上车,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成才正垂头丧气地爬上卡车。 满操场的士兵已经上车,成才从军卡篷布里露出双眼睛,死死看着旁边那辆空调车。许三多之流正在空调车上对着卡车上的兵挤眉弄眼,年少轻狂,得意得几欲飞天。 高城在车下和指导员何红涛握手:“您就再辛苦一趟送送他们。” 来自三连的指导员何红涛笑了:“老七这次是满载而归,自然也就归心似箭了。” 高城半点不让:“红三连挑的兵可也不差。” 何红涛:“比钢七连可差远了。说着竖大拇指,高连长的眼力劲属这个。” 没等着高城说话,他上了那辆空调,很有亲和力的一笑。 空调车驶动,许三多忙对着成才做了一个足尺加八的鬼脸,成才眼圈一红,抹泪,许三多愣住,眼圈顿时也红了。 高城已经跳进了军卡驾驶室,卡车也轰鸣起来,烟尘中成才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大巴,许三多几乎贴上了车窗,还在玩命地对他招手。 这支小小的车队穿行在战备公路上。 几个好事兵仍在瞧着远远那几辆卡车的影子,其中许三多几是望眼欲穿。 何红涛是个很能活跃气氛的人,拍了拍司机说:“走机场,绕个圈,给他们长长见识。” 又转身面对着一车兵:“大伙别说小话,从今起就是老兵了,更不能没人看就放松自己。我先给大家介绍咱们服役这个师的情况,咱师是T装甲师,全国挂号的装甲部队,咱团是T师主力装甲步兵团。大伙瞧那边——” 兵们争先恐后地瞧过去,远远的黄绿色土地上,军事禁区的标志,一辆老式T4坦克在花坛中炮管直指蓝天。 何红涛接着说:“那是我师主力坦克团,北上朝鲜南下越南,那家伙威风吧?” 新兵鼓足了劲:“威——风!!” 何红涛摇头不迭:“那是抗美援朝时候的,现在都换了四代了——大家看那边!” 赶紧地看,士兵们脖子像方向盘似的转动,也不管看没看着啥。 何红涛:“那是我师炮团,装备了自行化和计算机化的野战火炮。——那边,装甲侦察营驻地,那边,师部!那边,大家快看!”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激动了。 大家忙转头,两架武装直升机正从一个树梢高度后升起。绝大部分兵还是第一次看见武装直升机的实物,仰了脖不算,半个身子恨不得探出车窗。 何红涛声音明显高了几度:“那可是直升机大队!装备了多种型号的先进直升机,担负着重要的对地支援、反坦克和突击运输任务。” 兵们目瞪口呆:“咱陆军还有飞机啊?咱们坐直升机去连队多快呀!” 何红涛已经吹上劲了:“这个没有安排…主要是调度问题——许三多,坐回来!” 许三多探出窗外的大半截身子缩回来,正好外面一辆车擦过。车里笑声打闹声响成一片,已经让何红涛用事实鼓舞得士气如虹。 何红涛擦擦汗,是吹的也是吓的:“看看多危险。大伙,觉得怎么样?” 不用多说了,兵们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兴奋到要爆炸。 另一辆车上,篷布低放着,一车厢的兵都沉闷地面面相觑。 成才一直盯着对面的一个兵,那个兵被他盯得想哭又不好意思,只好同样盯着他。 篷布外低沉的声音掠过,那是刚升空飞过的两架直升机。新兵嘀咕:“这啥动静?” 没人接茬,大家都有些责怪地看着他,那个兵压低帽子,不再说话。 跟那车的士气直叫云泥之别。 那两架直升机也甚是凑趣,超低空掠过,引得车厢里的兵们又一阵兴奋。 何红涛看看外边绿荫掩映的一处军营:“大家静一静,看见那处营门吗?那就是咱们所属团队,光荣的三五三装甲步兵团!我们都属于中间的一分子。同志们,骄傲不骄傲?” 兵们:“骄——傲!!” “自豪不自豪?” 兵们嗓子都要吼破了:“自——豪!!” 整车都笑,何红涛也笑了:“同志们唱个歌吧?《装甲兵进行曲》怎么样?” 这就是个唱歌的时候,一个兵自告奋勇地起了个音,一首歌吼得地动山摇,士气之高至不可再高,路人皆为之侧目。歌没唱完,车离团大门越来越近时却忽然拐了个弯,上了小道。 大家仍在唱着,有几个敏感家伙眼睛稍有些发直。后边的卡车直接开进团大门。 成才仍在坐着出神,旁边的兵听着声音不对,撩开了车篷。成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几辆步战车从侧道拐了出来,被卡车压住,车上的步兵不愿意再等,从后舱门下来,列队集合。 成才惊讶地看着那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步枪、机枪、火箭发射器、野战电台,还有些新兵们根本叫不出名来的玩意。 更让他们慑服的,那帮兵身上有股常在硝烟来去者的气势,和他们这帮刚打过几次靶的人绝不相同。 一个车的人也都在看着。成才忽然老气横秋:“瞧见没有?这就叫装甲步兵。” 兵们萎着的腰杆忽然挺得像杆一样直。 许三多这一车里的人仍在唱,但唱得已有些跑神。此地本就只是个因军队驻扎而兴旺的小镇,拐上小道,车外的景物立刻现出了荒凉。 兵们渐渐觉出不对:“咱们上哪?” 何红涛鼓劲着:“唱哪!同志们怎么不唱了?” 很机械地又是一首,兵们是直着眼在唱的,外边已经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地平线,地平线,除了地平线还是地平线,半沙化的土地看得让人茫然。 许三多麻木地跟唱,他身后的新兵有了点哭腔:“咱们要上哪?” 草原上广阔到能投射白云的影子,一辆车在这里实在跟蝼蚁无异。除了一条简易公路,周围大概是几十公里内连个人影也没有。歌声已经渐渐地小了下来。新兵们早已经唱得唇干舌燥,再也唱不下去了。何红涛还想指挥,可没人开口了。 车终于在一处小营门前停下,营里是绿油油一片菜地,几个土坷垃似的兵在门前等着,有一个手里甚至拿着锄头。 何红涛开始分配工作了:“吕宁,刘红兵,你们是这,生产基地。” 两个兵木呆呆地下车,何红涛鼓劲:“全团摄取的多种维生素就仗你们了。” 跟着,车停在另一处小营门,几个油炸麻花似的兵在营门口等着。何红涛继续分配:“油料仓库——马荣,林东志。” 两个兵一步步挪下车。何红涛机械地鼓劲:“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歌是早不唱了,车上人少了许多,车晃着继续前进,无休无止,不知要晃到啥时候。 无精打采的兵一个个从车上淡去。渐渐地,何红涛都已经昏昏欲睡,车终于停下,而且是不打算再开。何红涛醒来,擦擦眼睛,回头瞧一眼车后,就剩许三多了,许三多也瞪着他。 跟前边几个地方相比,这里能算是荒凉到绝境了,车外是荒原上兀立的四座简易房,连个迎接的人也没有。 “许三多,你就是这了。红三连二排五班,看守输油管道。” 许三多看着这地方发呆,那几间小屋总算让这一路地平线的旅程有了个目光焦点。何红涛看看他,即使是他也对这一片荒凉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又找补了一句:“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许三多愣了,像被敲了一记闷棍,半天活不过来。 士兵突击 第四章 许三多拎了家什铺盖站在宿舍里,没命令就绝不敢放下,于是越发显得傻气逼人。因为住在这里的主绝对说不上遵守内务的范例,三张高低铺只用了两张,剩一张卸了下铺作为堆放杂物的空间,四张铺上倒有半数的被子根本没叠,桌上散着几副扑克牌。这要是在新兵连,是被视为洪水猛兽的东西。 许三多一脸新奇,这是一个新兵第一次进入一群所谓老兵的生活空间。 老兵们一言不发在自己造就的残局边站着,李梦、老魏、薛林三个。李梦更加关注桌上的套牌,因为牌型太好还照抓在手上的样子扣着,这就愈发让何红涛觉得不满意:“你们班长呢?昨天就说了要来新兵,怎么连个欢迎也没有?瞧瞧这多打击新同志情绪?你们内务怎么能搞成这副贼性样子?许三多,东西放下。你们,说话。” 三个人戳弄推诿了几秒钟,终于出来个老魏,一脸倒霉蛋神情。 “报告指导员,班长输了牌,伙房里正煮面条呢。” 何红涛再好的性子也就要爆发,班长老马一股风似的冲了进来,系了个制式炊事班围裙,脸上非制式的纸条还没扯尽,倒是一股子平易近人。 一说话纸条被鼻孔里的气流喷得乱飞:“唉哟嗬!报告指导员,您咋这就到了?我寻思着得黑天才到呢。” 如果他那敬礼还算标准,前边那语气词和脸上纸条可让何红涛泄气,万般无奈,一声叹息,何红涛伸手把他脸上纸条撕了下来“我怎么说你?你在三连待的时间比我还长。你看这内务…” 老马掉转了头:“李梦、老魏、薛林,你们让我咋说?” 那几个把被子团巴了团巴,扑克收拢了扔进抽屉,这就算是个交代。 李梦反应得快:“欢迎新同志!”他鼓掌,带起那几位干巴的掌声,何红涛愈发皱了皱眉。 老马凑上来:“新同志叫啥?” 许三多怯得没地钻:“许三多。” 老马加倍热烈地鼓掌:“欢迎许三多来咱红三连二排五班!许三多同志真对不住,早说要给你列队欢迎,就是没码个准点!我这班长先给你赔不是,赔…” 许三多脸红了:“谢谢。这里真好。” 老马不由得犯了愣怔,再一瞧那小子一脸崇敬向往之色,又愣了愣然后变脸,因为要对那三位说话:“知道咋对新同志吗?” 于是给何红涛和许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许三多喝一口后神情有点古怪,给何红涛上那杯水可就有点不怀好意。 李梦贼兮兮地说:“指导员,你慢着喝,这水含铜量高,也算矿泉水,就是不知道对身体是好是坏。” 何红涛一仰脖,咚咚咚几声,一杯水灌了个干净:“我传达个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这,你们可以喝干净水了——为四个人接根水管子,别说三五三团心里没你们。” 老魏接茬:“就手再接个俱乐部来就好了。” 薛林也不甘落后:“就手把三五三团也接过来就好了。” 李梦看了一眼许三多:“是为五个人接根水管子。指导员您心里有没新同志呀?” 何红涛也有点语塞,而且发现李梦这坏小子又给他续上了满满一杯水。 他不想再喝了,对李梦说:“带新同志去熟悉一下战备环境,别再鸡一嘴鸭一嘴的。” 许三多机械地跟在李梦后面走了出去。 何红涛又转过身对老马说:“老马,我得跟你谈谈。” 老马忽然惊咋地挥了下锅铲:“面条,面条糊啦!”转身跑了出去。 李梦一言不发地领着许三多在草原上晃悠,他有点存心地让气氛沉闷:“刚才在车上往外瞅了没有?” “一直有瞅。”许三多恭敬地回答。 “那你就已经熟悉战备环境了。从新兵连来这跑了几个钟头?” “四小时五十四分钟。”许三多很精确,许三多似的精确。 “那你也熟悉地理位置了。嗯,这就完了,咱们回去。” 许三多:“我好像还没熟悉呢。我笨,学得慢。” 李梦瞟了他一眼:“不是笨,是死认真。有什么好熟悉的?四间东倒西歪屋,五个…不,你不够格…四个千锤百炼人。本班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离团部五小时车程,补给车三天一趟,卸下给养、信件及其他。地下四通八达,各路自动化管道及油泵齐备,我班主要任务就是看守这些东东,保证野战部队训练时燃油供给…” 许三多东张西望:“哪呢?咱们看啥?” 李梦扳回他寻找方向的脑袋:“脚下五米,深挖。我跟这待了一年半也没见过,自动化操作,不用咱管。咱们就像田里的稻草人,戳这,立正!站好!起个吓唬人的作用…累死了,三天也没说过这么多话,烟有吗?你立正干吗?” 许三多赶忙放松一些:“没有…有。” 他拿烟给李梦,李梦点烟,并没忘了给许三多,许三多摇头。 “自己不抽?这烟给老兵预备的?”李梦乐了,“很上道么。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这无惊无险,此地民风淳朴,敌特破坏?连偷油的念头都没有走过脑子,风暴冰雹等自然灾害百年罕见,地下管道也是工兵专业维护。这块苦不苦,说累也绝对不累,就是两个字——枯燥…有什么爱好?” 许三多想了想:“爱好?没有。” 李梦大手一挥:“赶紧找一爱好,要不人生苦短长夜漫漫,你五分钟就闲得两眼飞星星。跟你说吧,班上那几个瞧见没?薛林,热爱迷路羔羊,见头走失畜生如见大姑娘,他绝不图表扬,就图跟五班外的人说个话。老魏,一天给人起十个外号。老马,咱班长,现在不迷下棋了,正研究桥牌…这帮傻蛋。” 许三多怔了许久:“你…您爱好什么?” “见外啦,我叫李梦。”李梦忽然变得很庄严起来,“我的爱好,说实话,不来这草原我没法实现它,来了这我就一定能实现了它。” 许三多看了看暮色下的草原,草原让他茫然,现在面前的人类让他更加茫然。 “我写小说,平心静气踏踏实实开始写小说。关于人生,我已经二十一了,我会写一部两百万字关于人生的小说。如果在繁华闹市,我一定完成不了,可命运…”李梦看了看许三多“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因为坐牢写出了传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已经无法避免地开始崇敬起来:“我不知道。” 李梦又点点头:“我原来是知道的,现在忘了。我会像他那样。” 许三多:“你会的。” 李梦忽然警惕起来:“这事别让你以外的人知道。” “杀了我也不说。” 李梦满意地笑了:“指导员有没有跟你说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许三多点头。 李梦接过许三多的烟盒,“再给支烟。我先拿着吧,你也不抽——指导员在打官腔,他不明白这话的意义,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因为漫长,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无限的事业上,这一切,指导员他明白个蛋。” 李梦对着荒原做如上感慨。许三多的崇敬无止境,但我们千万别相信他很明白。 何红涛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几乎把一碗面条扣在自己脸上。 老马面无表情,递过一块疑似抹布的东西,何红涛盛情难却地擦擦嘴。 何红涛:“老马,你好好干,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老马像个见过一万次海市蜃楼的人,他早已经不冲动了:“光荣个蛋,艰巨个屁。” 何红涛气得把碗重重一放:“五班长!我说你…立正!看着我!别把眼睛转来转去的!” 老马立刻便戳成了一根人桩,只是眼神闪烁,回避着何红涛愤怒的表情。 何红涛恨铁不成刚:“你以前多好。现在呢?现在就像那屋那几个兵。” 对一个曾经是三连模范班长的人,这话很重,何红涛以为老马会被刺痛,老马却只是念天地悠悠地叹了口气。 “一年半。”何红涛叹气,“从红三连最好的班长掉成现在这样,只用了一年半。为什么?” 老马不说话,眼神直直地看着窗外的地平线。何红涛也看了看,在这里此窗的地平线和彼窗的地平线绝没有任何区别,那片荒漠把他的怒气也消弭无形。 何红涛发现了他的眼神变化:“又要说赖这地方?” “不知道,兴许赖我自己。” 何红涛拍拍他:“好吧。苦处我知道,你好处连里也记得。连里正给你力争三等功,说白了能在这地方待下来就该无条件三等功。退伍找工作管用,不让你在这干耗。” 老马低下头:“别别!指导员我没说要走。” 何红涛又诧异又生气:“那怎么办?一世英名非晚节不保吗?你没带好那几个,倒让他们把你带坏!不趁早光荣退伍…你到底在想什么?” 老马嘘了口气:“不知道。…指导员知道吗?这方圆几十公里就这几个人,想好好待下来,就得明白多数人是好,少数人是坏。” 如此丧失原则的话几乎让何红涛又一次发怒,但他只是瞪着老马狠狠甩了甩手,看来也预料到必将得回一个死样活气的反应。 老马所说的多数人,也就是李梦、老魏、薛林几个正在路边望呆,实在是闲得烧心了,连随车司机在对车进行例行维护也被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 司机也不知道是被他们看得发毛还是不屑,连头也不回。 何红涛终于青着脸出来,老马聊尽人事地跟着送。许三多跟得居然比老马更紧,那源于惊慌,何红涛一走他就跟以前的世界彻底断去了联系。 可何红涛一直走到车门前才发现自己有两条尾巴,而且坦白说,五班的状况比许三多的心情更让他操心。 何红涛拍着许三多的肩膀:“都回吧,你…你们好自为之。” 老马瞪一眼那几个望呆的,尽力提高了嗓门:“敬礼!” 总算把那几个喊回了魂,拖泥带水的军礼敬出来时,何红涛已经关上了车门,他实在是不忍心看。那辆空调车空空荡荡地去远,老马和许三多目送,两人的表情充满被抛弃感。 李梦几个早已经万事大吉地回屋。 老马看看许三多,两人一般的茫然,他仔细地琢磨着许三多,就像人琢磨镜里的影子。 “你叫许三多…不爱说话?” 许三多点头。老马笑了:“指导员说你是锤子都砸不出个响。你别在意,我新兵那会儿也这样,不爱说话也不敢说话。” “我是不会说话。” “那你境界比我高。”老马跷起来二郎腿,“许三多,就当这是个岛,你到岛上了,印象怎么样?” 许三多很真诚:“挺好。” 老马就没当实话听:“真的吗?” 许三多居然迅速就有了个期待:“班长,咱们班发枪吗?” 发枪?老马伸了个懒腰:“发。荷枪不实弹。这里用不上子弹。” “发枪就好啦!” 老马苦笑:“你挺会说话嘛。这话我爱听。” 许三多没看出老马的意思,接着说:“是很好啊。指导员说这任务又光荣又艰巨。李梦说光荣因为平淡,艰巨因为漫长。” 老马有些不屑:“他有没有说他在写两百万字的小说呀,他的人生什么的。” 许三多瞪大了眼睛:“他说…他说不让告诉别人。” 老马:“连草原上的耗子都知道,撕了写写了撕,折腾小一年了还是两百字序言。不过许三多,你新来乍到,我这就一个要求,要团结,日夜就这几张脸,不团结不行;一个建议,给自己找个想头,要不在这会生闷出病来。” 许三多不明白:“想头是什么?” “就是能让你不数着分分秒秒挨时间的东西。自己体会。” 许三多还是不明白:“那班长你的想头是什么?”老马被问得有点生气,但又乐了。 “下次别刨根了。”老马谈到了他喜欢的话题,“李梦肯定说我臭棋篓子,臭牌篓子什么,那是个虚,我真正的想头是你们这几个兵,我带过很多兵,现在这兵跟以前不一样,有人管都这样,没人管要翻天啦,我就带好你们。奉献这两字我是不爱说,但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吧。”老马又盯着荒原如是感慨,许三多再次更加的佩服无止境。 夜里,李梦在宿舍里翻他桌上那摞稿纸,撕下第一张,团巴团巴扔进个人专用字纸篓,下边的稿纸全白净。而这是个信号,薛林对老魏使个眼色。 老魏带头喊起来:“托尔斯泰收工啦!阎锡山、沈万山,哥几个支桌子啊!” 几个人又开始支牌局,边吵吵嚷嚷,薛林不乐意了:“老魏,我啥时候又改叫阎锡山呀?” 老魏说:“你沈万山,他才阎锡山。我打算给咱全班凑出五座大山,这才想出两。” 三个老兵正在逗着嘴,老马和许三多走了进来,“又支上了?先停,跟你们说个正经。” 老魏摔牌:“有听呢,伟大的伏龙芝同志。” 老马清了清嗓子,说真的他早已不习惯这样正式地说话了:“指导员再次对五班状况表示了看法,我寻思咱也该正正风气,不说查内务也图个自己舒服,怎么说也穿的军装…” 李梦眼皮都没抬:“一天一查我一天叠三次被子,可他一月也不来一趟啊!” 老马有点生气了:“起立!内务是给人查看的吗?” 薛林小声找补:“是给自个舒服的,所以我们做得还不赖。” 老马彻底光火:“全体起立!牌扔了!全班列队!这还反了你们啦?像个兵吗?今儿个不许打牌!按作息时间,现在…现在看电视!” 可是这恼火也是日常休闲,几个兵嘀嘀咕咕地拿了马扎列队,许三多诧异地排到队尾,他搞不懂的是班长发火而士兵们居然很惊喜,像是终于发生了一些常例之外的事情。 老魏小声说:“发火了发火了!” “上次两星期前了。”这是薛林。 李梦总结:“我就说指导员得常来,要不班长哪来这精神头。” 老马使劲调整着电视:“去你们的幽默感!放!坐!” 于是把马扎放下,然后坐下,这一切被老马搞得很喜剧,四个人整齐划一地坐在电视机边,瞪着班长与满屏雪花做生死搏。 老马用上了举世闻名的修理方法,狠砸电视,电视出声了,还是没画。 李梦听着听着乐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怎么上电视了?这是侵权…” 老马打断他:“别说话,听!”电视里影影绰绰的大概是军事节目,说着某边防哨所的兵。 老魏居然很认真地道:“我羡慕他们。” 老马满意到了惊喜的地步:“看!看!嗯,大家可以谈谈想法。” 薛林挺起了胸口:“羡慕他们,因为他们离城市上千公里,怎么都有个伟岸身影美好回忆。咱们离着就三四小时车程。敢说苦?想想红军两万五,敢说累?洗洗回屋上床睡。” 李梦也接上了话茬:“班长,我很想舍身抢救落水儿童,两个必要条件是得有水和儿童对吧?昨天终于听着呼救声,你猜怎么着,偷粮的耗子落咱水缸里啦!” 老马再也撑不下去了:“解散!”他好像终于也找准机会幽了一默,“想发牢骚?不给你们说,捂也捂死了你们!” 大家一声欢叫,牌局又开始了。老马观望,他很清楚自己是又失败了,但他脾气好,而且也这样失败过很多次了。想了想又凑上去问:“玩桥牌吗?” 薛林半点不给面子:“那是你们有身份的人玩的。小的们就爱拉耗子斗地主。” 李梦看也没看老马:“班长心情好就给新兵训训话。许三多,听班长话,他可是好人哪!” 许三多嗯了一声就跟上了老马。老马抓耳挠腮,刚掏出几副扑克,摆出个桥牌的格局。 许三多:“班长,你要跟我说啥吗?” 老马想起自己是班长来的,有些难堪地看看手上那牌:“说啥?要说啥?”他又念天地之悠悠地叹口气,“你小子算是赶上啦。要说在咱们中国,像咱们这样的班还真没几个…”他顿了顿,又顿出了很久以前军人的骄傲——确定地说,“可以说独此一个…你吃了没?” 许三多摇摇头,他也发现自己真是很饿了,肚子里咕噜一响。 老马拍着脑袋站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赶紧去吃饭!我是真羡慕你有事干,我们可都吃过了,我陪你去吧?” 在这荒原之上,五班的几栋小屋是几栋突兀的建筑,透着不合时宜,早晚要被岁月和这过于广漠的空间吞噬。日升日落,五班似乎永不会有半分改变。 这里的阳光永远很好,晨曦照耀中一人从高低铺上爬了起来,那是许三多,他开始轻手轻脚整理被褥。薛林蒙蒙眬眬地看看他:“搞什么?” 许三多想了想自己在搞什么,早起是习惯,并不要搞什么,但薛林又睡了。 许三多蹑着脚地出去。 草原的山丘上裸露着铜矿石,远处的广漠和半沙化土地上的生机苍茫而壮美。 许三多跑步过来,跑得已经气喘吁吁,通常到了这种地方,看着远处的日出,任谁都会站住了感叹一回。 许三多焚琴煮鹤地开始踢正步,他开始练习一个姿势,这个姿势让人想起不久前伍六一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总不能让你这么一路踢着顺拐去新连队吧。” 说实话,他比以前踢得好多了。 李梦坐在铺上,抽着烟,盯着许三多那张整整齐齐的床,犯着睡起之后的愣怔。 老马从上铺翻下来,班长住上铺是这支军队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而且通常都是睡在新兵的上铺,为的是排遣新来者难免的寂寞,老马仍下意识地延续着。 老马看着李梦:“发什么呆?” “没发呆。”李梦不满地回了他一句,“你们以为我发呆的时候我在思考。” 老马横他一眼,问都懒得问了,他知道李梦一定会说他在思考什么的。 李梦果然没有停:“我在思考,人的惯性和惰性能延续多长时间,这新兵蛋子能保持他的内务到什么时候?” 老马因此又看看这屋,发现有点改变,除了几个人睡的地方一片凌乱,屋里被收拾过,里倒外斜的桌椅被收拾过,乱糟糟的纸牌被摞好,只会是一个人干的,只有许三多的被褥被叠过。 老马:“这叫惯性和惰性吗?你瞧瞧你那张床像什么?” 像狗啃的,而且有四五条狗在上边咬过架,另两张床上,老魏和薛林还拿枕头扣着脑袋,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才睁眼。李梦一脸深邃地继续猛抽烟。 老马忽然闻了出来:“你小子抽的什么烟?玉溪啊?给我一根…不对,这哪来的?” “我买的。” “扯你个犊子!最近的烟摊离这十二公里。你拿许三多的!吐出来!” 许三多正好汗水淋淋地进来,李梦不情不愿地掏出来。 老马抢过烟,回头看许三多:“你干吗去了?” 许三多兴致勃勃:“你们还没起,我又跑了一圈。” 老马举着手里的烟盒:“许三多,李梦忘了把烟还你了。” “我不抽,李梦抽吧。” 李梦忙把烟抢回去,又点上一根,然后他愣住,许三多正在叠他的被子。 “我的被子你别动。” 许三多手没停,嘴里回答他:“班长说,内务问题上要互相帮助。” 李梦就回头瞪老马:“你说的?” 许三多:“新兵连。新兵连的伍班长说的。” 李梦愣了两秒钟以后,和许三多争抢着叠自己的被子,那是个面子问题。 跟李梦一起望着被子发呆的人又多了几个,连薛林和老魏都在。 每个人铺上的被子都被叠得一丝不苟,对这几位以散漫为己任的家伙来说,那有一种被蹂躏和践踏的感觉。老魏小声嘀咕:“这都一个星期啦,怎么还这样?” 许三多在屋里,薛林就捅老魏:“小声点,人也是好心。” 老魏只好无奈地摇头:“继续拖拉机吧。” 刚起身,许三多就冲过来,拍掉床上几人刚坐出的屁股印,拉好床单。 然后几人就坐在桌边,看着那几副扑克牌不知道该怎么伸手,也不知道许三多怎么干的,把几副毛了边的扑克叠得如刚出厂一样,这和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一样是门水磨功夫。 “这哪行?我没心情玩了。” “还玩?我屁股都不知道放哪好了。” 李梦掉头找老马麻烦:“班长,你说说他吧?” 老马一摊手:“他做得对,我不说你们就不错了。” 李梦急了:“那我们只好天天坐马扎啦?” 老马得意非凡:“坐床躺床本来就是不对的!现在也没什么不能坐的,你只要咬咬牙,狠狠心,往下一坐!”于是薛林横眉立目,就要过去坐。 老马斜着眼睛看着他:“如果你觉得对得起你们那身军装的话!” 如果说那几位和老百姓还有一点区别的话,就是那身军装,于是薛林只好又老实坐在马扎上。 许三多在扫地,现在他决定把几个屋之间的沙化土地也打扫了。 李梦几个人在嘀嘀咕咕,准备了一下,从伙房里溜出来。 一个端着一面“优秀内务”的小纸旗,墨迹淋漓,显然刚刚造就,一个拿着盆,一个专管鼓掌,三人叮当二五地从许三多身边经过,许三多愣住,跟着。 三人将那面小纸旗放在许三多的被子上,拼命敲盆鼓掌。 李梦模拟大会发言喇叭里的声音:“向荣获五班有史以来第一届优秀内务奖的许三多同志致敬,希望他见好就收,不要再…” 老马让这动静吵了进来:“你们干什么?全收起来!薛林你把个和面的盆也抄出来了,你咋不用自个的脸盆呢?” 薛林委屈:“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马咆哮:“闭嘴!”于是都闭嘴,那几个知道一个极限,别让这老好人真发火。 老马瞪着三个人:“马扎抽出来,都给我坐下!现在开班务会!” 继续老实照办,因为老马额头上青筋未退。 “班务会现在召开,许三多同志,这是小事,你别往心里去…” 许三多:“我知道。我会继续努力的。” 老马愣住,许三多有些腼腆有些欢喜,对从未尝过赞扬滋味的许三多来说,这点不怀好意的小荣誉居然让他挺高兴。 老马嘘了口气,没忘了再瞪那几个一眼:“这就好这就好…说实话,许三多,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保持这种良好的军人作风,内务军容加口令,好兵孬兵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三多马上立正:“报告班长,我觉得做得很不够,我会继续努力。” 老马:“可是说实话,更重要的是大家和气团结,不闹矛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家都对我很好。我也一定跟大家搞好关系。” 老马只好欲言又止,他从来就不是个把话说到死处的人。 李梦失望之极:“班长这弯子绕大了,我看他明白才怪呢。” 薛林看着许三多:“谢谢你,许三多,可是别再叠我们的被子啦。” 许三多有点疑惑:“咱们不是应该互相帮助吗?” 李梦接过话头:“这个事情上,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明白啦?” 许三多终于明白了:“嗯——班长,班务会还有什么要说的?” “会?哦,散会散会。” 许三多出去。几个兵一时都有点内疚,看着。 许三多又开始了折磨步枪,一支拆开的八一杠步枪,许三多很快将零件还原成待击状态。 他瞄准草原上遥远的一个点。 老魏从外边进来,回到牌桌前说:“他没事,在玩枪呢。” 老马跳起来就要往外冲:“枪?枪都扛出来了还说没事!”还没起来就被薛林和李梦拉住。 “班长你知道的,这儿搜罗遍了也没一发子弹,要整事不如他扛根呢。” 老马急了:“整事,你们是怕他整事?你们给我摸着良心说,那是个整事的人?” 老马是在发火,那几个虽不至摸着良心,也都有些垂头丧气。 薛林:“那倒不是。其实这人挺好的。” 老魏:“主要是和咱们不大一样。” 李梦:“主要是少根筋。” 老马又瞪过去:“我看你多了几根不该多的筋!” 在老马的人生尺度中这绝对叫做骂人,李梦也知道,悻悻挠头不语。 薛林打圆场:“不整事就没担心了。班长你消消火。” 老马:“我呸你!你们不管他的心情吗?他实在,离家又远,到这地方,什么委屈都结结实实自己吞了!你们这几个,你们就好意思?要我才懒得管你们那狗窝呢,人家天天给你们操心费力的。” 老魏立刻就悟了:“是啊是啊。”转身又跑了出去看。 李梦接茬说着:“可他一个人搅得咱们鸡犬不宁呀。就说班长你吧,跟我们红过脸吗?为了他你这几天跟我们发多少火了?” 老马犯了会儿犹豫,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身在局外的,到了也是深受影响的一位。 老马盯着李梦:“忽然想起你大作家常说的话来:多数人掌握的不一定是真理。” 李梦居然点了点头:“很可能他掌握的是真理,可也说不定是虚荣。” “在你手上是真理,到人那就成了虚荣?”老马不高兴了,“你那小说就打算这么写啊?也行吧,可你啥时候写出来啊?你撕掉的稿纸也得有十几摞了吧?题目到底有没有啊?薛林你别乐,你最近又搜罗到几只羊啊?*着这羊你又跟牧民小姑娘搭了几句话呀?你没把人家群里的羊给拉过去请功吧?…”这会儿老魏又转回来:“没事,他是在练瞄准。” 许三多仍在草原上练瞄准,这回是换到了那处山丘上,对着地平线在练卧式射击。 老马没精打采地上来。 他闷闷地看了会儿,看许三多也看他的目标,这地方荒得让他的目光没有焦点。 “你在干什么?”老马问道。 “报告班长,我练习射击姿势。” “姿势很对,比我标准。” “可我就是跑靶。” 老马苦笑:“那是打得太少。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你要换个像样点的连队,一匣匣子弹喂着,你早成神枪手了。” 许三多一脸憨笑:“那不会。”他继续瞄。 如果许三多现在不瞄准的话,他会注意到老马现在的神情不同平常,有点像伍六一,像史今,像个常年在战斗部队锤打着的军人。 老马没看许三多,而是看着远方:“你是对的,我很想维护原则,可我先得维护团结,有时候这是个痛苦。…许三多,你别瞄了,我实话跟你说,咱们五班配了枪,可不发子弹,这枪到报废也许放不上一枪,跟别人比起来,咱们这个班就是空心的,你得明白。” 许三多卸下弹匣看了看里边的空空洞洞,又装上。 “连长说,当兵的别想手上的枪会不会用,只要想到用的时候能不能用好它。” 老马有些狼狈地看着许三多:“哪个连长?” “新兵连。” 老马苦笑:“七连长高城?他当然能这么说。他可是三五三营连一级最有前途的军官…我这么说也许不大对?” “哦。”许三多的“哦”不表示态度,表示没听懂。 老马继续苦笑:“跟你讲个故事。狗栏里关了五条狗,四条狗沿着顺时针方向跑圈,一条狗沿着逆时针方向跑圈。后来顺着跑的四条都有了人家,逆着跑的那条被宰了吃肉,因为逆着跑那条不合群养不熟,四条狗…甭管怎么说,它们的价值也是一条狗乘以四——你听明白了吗?” “哦?”许三多这回的“哦”表示疑惑。 老马耐着性子:“我给你分析,有时候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对,别人都是错的,但不要太相信自己对,要想大多数人做的才是对的,明白?” 许三多不明白:“可是…我不觉得顺着逆着就是对错呀。” 老马气得直挥手:“就这么个众人皆醉得过且过的理,还要我磨破嘴皮子吗?” “哦。”这回的“哦”表示听见,但继续疑惑,而且还要深思。 老马接着启发:“也许对也许错,可我是为你好。你想想总没错。” 他决定走,并且带着一种“我终于把所有事说通了”的表情。 许三多突然站起来了:“班长我明白了!” 老马满脸期许地回过头,许三多站在岗顶上,逆着阳光也能看见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 许三多:“我就是那条逆着跑的狗吧?” 也许是气的,也许是背的,老马一脚踢到块石头,险没滚下山去。 许三多现在黏上了老马,而且甭管什么时候,这已经是老马胡扯出那个故事后三两天的事。“班长,我又想明白了!” 老马闷闷地清理着地上的小石子,那纯属无聊,在这半沙化地带挖去三层地皮也照样满地石子。 “哦。”老马的这个“哦”表示郁闷,因为他显然已经为这事被许三多纠缠了很久。 许三多不理他,接着说他的“明白”——那条狗要是一会儿顺着跑,一会儿逆着跑就好了。 老马明显是噎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反正在圈里,反正得跑圈,这样有意思一点…”许三多被老马瞪得有些发毛,顺时针逆时针地划着手指,“这样跑不容易晕…跑圈嘛,很容易晕的。” 老马小声地嘀咕:“我服啦。”起身进了一间简陋的仓库。老马脸上乌云密布。 许三多:“而且…” 老马忍无可忍地回头:“什么呀?!” 他看起来想K人,而且如果换成李梦之流的厚皮的兵,恐怕早已K了下去。 许三多怯生生地说:“这样这条狗可以向那几条狗学习,学他们的好…” 老马指着五班的宿舍:“那几条狗有什么好能让你学吗?” 他进屋,狠狠摔上门。许三多往宿舍看了一眼,椅在桌边,牌在桌上,但李梦几个都不在。看许三多的表情,他似乎刚意识到那四条狗是指他同一个锅里扒饭的战友。 许三多看着桌上那摊凌乱,往常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过去收拾了它们。 老马关在屋里扒拉着几件简陋的工具,许三多怯怯把门开了条缝。 “好了好了。我道歉,这两天邪火大,跟你们都没关系。”老马有些发火。 “李梦 捡到一只羊,他们三个给老乡送羊去了。” “我知道,我准的假。”老马竭力让自己回到平时那样,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心事很重但老好人一个。 “我、我又明白了。”许三多很快听到老马重重吞下一口空气的声音,似乎呼吸被空气噎到。于是他就越发胆怯,“我知道我总是把事情搞错,而且我笨,每次就能明白那么一点点。” 五班最怕软话的人叫老马。老马就立刻把那口气吐出来,赶紧往回收:“没有啦。你认真思考是很好的,只是有点…想得太多了。” “可我刚才还是想明白了。” 老马只好没精打采地鼓励:“哦。想明白了什么?” 许三多很认真,认真到说话都有点一字一顿:“打扑克牌是不对的。” 老马做好了再被噎一下的准备,可这回他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打扑克牌有什么不对?价廉物美,又能动脑又能打发时间。许三多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现实地讲,扑克牌是五班的根本,因为它需要四个人齐心协力,尤其在这种环境下,有助于维护集体的团结。” 许三多眼直直地看着他,老马被看得有些赧然,现实的道理很多时候听起来就是歪理。 “哦。”许三多哦得茫然,因为不信服。 老马叹了口气,他不大自信:“我在找一种五个人的玩牌方法,你好和大家打成一片。” 这事让许三多坚定得不像许三多:“我不玩,玩扑克牌没意义。” 老马又叹了口气,这些天他快把山也叹倒了:“什么有意义?” 许三多很有主见地道:“我二哥就是玩牌玩得就不大回家了,虽说我倒不觉得像爸说的那样,他变坏了。” “可是什么有意义呢,许三多?人这辈子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做没意义的事情。”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老马又有点噎:“那什么是好好活呢?” “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许三多看一眼老马后强调,“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老马听到这里几乎想冷笑,幸亏这个人并不擅长做出那种偏激的表情,他对生活中常见的碌碌无为甚至不会愤怒,只是有一天就发现,自己已经消磨成现在这样。 老马站起来:“你跟我来。” 所到的地方并不远,就在仓库门外。老马对这块小小营地划了一下手,把几间东倒西歪屋全包括在里边。许三多就看这块杂草与砂石间生的营地,这永远是片被岁月侵蚀的土地,朔风和时间永远在消磨这几间房和这里的人。 “你看。”老马指着营地说,“是不是很宽敞——对五个人来说。这里最多的时候驻过一个排,三五三团最好的一个排,排长是现在三五三团的团长。” 许三多哦了一声,对这种事他不大有感觉,因为他甚至连本营营长都不曾见过。 “他们被这地方荒的,也被日子给耗的,那时候的排长,也就是现在的团长就想修条路,做有意义的事情。”老马从脚下直指到了远处。 许三多瞪眼看,可即使是调来世界一流的侦察器材也绝看不出这里曾有过路的痕迹。 “最后没修成,一个满员排,三十多人,也半途而废。意义是经不起耗的,今天明天你说有意义,今年明年呢?过一个十年呢?还是这地方,还是这荒土,你看得出意义来吗?” 许三多抓了把土,砂质从指缝里漏下,剩下是什么都派不上的小石子儿。 “明白我说的么?”老马看着许三多,希望他明白,这地方抱太多希望不好,会失望。 许三多好像没听懂:“修路很有意义。” 老马傻了一下,凑得更近地看许三多,他确定一件事,不管是聪明人碰上笨蛋,还是有经验碰上零经验,刚才的话全白说,根本不在一个思维频率。 老马一番苦口婆心全成了白扯,生气了:“那你修条路吧,许三多,有这么一步宽就行。” “那太窄了。”许三多看了老马一眼,老家叫它田埂道。 “那就五步。”老马把自己气乐了,“坦克车体的宽度,标准吧?咱们是装甲步兵团嘛。” 许三多很认真地想着:“是命令吧,班长?” 老马苦笑着走开:“如果我会命令你们做做不到的事,嗯,那就是命令。” 他打算回宿舍,今天就算到此为止了。 许三多脸上抑制不住地兴奋:“班长,这是我到五班接到的第一个命令!” 老马回头看看他,许三多兴奋上脸的表情让他再走两步又回头看看,这次回头老马忽然有一个感觉:他也许是惹了祸。 草原的夜里风很大,声音能在黑暗里传出很远:高高的山上一呀一头牛,尖尖的角来歪着一个头。李梦几个谈笑风生地自黑漆漆的草原里归来,忽然愣住。 几间屋之间用石灰划上了整齐的白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此地的一成不变,那算一个改变。几人犹豫了一下进屋。 老马独坐桌前在摆桥牌,那三人进来:“许三多呢?” 老马瞟他们一眼:“捡石头去啦。”似乎有点心虚,“他…想修条路。” 三个人都傻了。 老马接着说:“一条路,从这到哨位那,他觉得那很有意义。” 老马挠挠头,他越发心虚得没边:“也许我说错了话…好像下了那么道命令…” 李梦他们的似笑非笑终于爆成了笑,那三个家伙你拍我打,李梦和薛林甚至互相三击掌,再撞了一下屁股。 老马正为那道命令不安,于是瞪他们:“搞什么?这没有妨碍你们打牌。” 薛林乐了:“何止啊?班座!这意味着,许三多终于入乡随俗,不再骚扰我们的生活!你想啊,一个人,修条路,在这,从这到哨位…班座,你不会插手吧?” 老马摇头不迭:“我?干点什么不好?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对呀!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根本是不打算完成的事情嘛!就是一个打发时间嘛!…你们看着我干什么?你们笑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们四个人在打牌,心烦意乱地一声不响,绝对没了平时的咋呼。 外边多了一种漫长的敲击石块之声,简直是无休无止。 薛林忍不住了:“这他妈的…” 老魏挠挠头,几乎没心看自己的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马瞪着自己的牌:“他干扰你们了吗?” 老魏:“他干扰你了吗,班座?” “当然没有。”可老马瞪着牌的眼睛完全没有焦点,所以老魏绝不相信地看着他。 老马干咳一声:“你们在打发时间,他一样,在这谁都有权打发自己的时间。” 薛林竭力让自己的语气热情一点,对着窗外:“许三多,我教你打升级好吗?” 许三多的声音在窗外,敲击的声音也未停:“我不爱打牌。” “你爱干啥呢?棋?象棋,军棋?卡拉OK?你要不唱卡拉OK?” 仍在敲着:“我不会,什么都不会。” 李梦对着薛林挤眉弄眼:“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再忍个三五天他就歇啦。” 薛林不信:“这话你三五天前就说过啦!我恨不得就…” “恨不得什么?”老马把牌放下了,“我跟你们几个说,他没有做错,你们也不准胡来。如果再有这类有损本班安定团结的言行,我就——”他一巴掌拍在牌桌上。 这天几个人从营地里走过时,走得都极不自在,因为驻地间忽然有了条路。 车体宽度,长度还没跨出驻地,只能说初具其形。路一边堆着许三多从各处捡来的石头,都比荒原上常见的为大,而且因为此地富含矿脉,有着各种色彩。另一边是已经被砸碎的石头,砸成同等的大小再分门别类,考虑到这是一个人干的,又是一个小奇迹。他们都存心避开那条刚初具雏形的路,老马亦然。 傍晚的时候,李梦在窗口瞧着,外边在敲击。窗外的暮色金黄而辉煌,外边的人应该是不折不扣的沐日而作。李梦对着屋里的人说:“他根本就是块木头,对着那么好的景色不会抬头去看,这样的人干巴、枯涩,全无情趣。” 屋里无人回应,但李梦说话的习惯向来是只要有人听见。 “这哪是在修路?是在…在磨路。以为他拿石头砌出个路沿来就算了,结果他号称要把这条路用石头铺上。这是半沙化地,草原,你们说那些石头他从哪块翻出来的?你们说?” 无人回应。于是李梦问窗外:“许三多,你把石头一个色放一堆干什么?” “我想砌…砌…图案”许三多自己也不知道砌什么图案。 李梦向着屋里摊手:“听见没?还图案。他以为他在搞艺术,我看他要被艺术搞…你们看着我乐什么?”李梦匆匆从窗前走开,“我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我一定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于是宿舍里的字纸篓里又扔进了两个刚揉就的纸团。 许三多捡石头去了。 李梦,薛林和老魏过来,三人你捅捅我,我捅捅你,然后三人不约而同开始做同一件事情:跳上石堆,连踢带刨,把些石头洒得遍地都是,一泄心中怨气和怒气。 薛林一跤摔倒,三个做贼心虚的家伙连滚带爬,一窝蜂逃回宿舍。 许三多进来,那几人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打牌,薛林在翻书,李梦在写和撕,老魏在发愣,三人都有些心虚。 许三多兴高采烈,精神头十足,这可能是那几位不喜欢他的主要原因,他真有事情干,尽管是那几个绝对不打算去做的事情。 许三多:“草原上的风好大呀!我捡的石头都给吹跑啦!” 老马瞧那几位一眼:“什么歪风能吹得跑石头?” 许三多:“也没吹多远,我捡回来就是啦。班长,你看见我工具了吗?” 老马又看看那几个:“李梦、薛林、老魏,你们知道吗?” “啊?哦?灶眼堵了,我们拿去捅火了。” “你家捅火用锤子?一分钟之内放回原处。” 薛林和老魏飞跑着出去。老马神情郁郁,他并不太清楚自己的立场,只是在就事论事地解决问题。 今儿是个大风天,阴着,满场飞沙。窗外的路已经延伸得很远,尽头处有个小小的人影,那是许三多。李梦又在窗前施展他的口才,事情已经在往极端上发展,每个人都在失去原来一直恪守的分寸。李梦则是干脆地在对着那个远影大叫。 “你这傻子!给个棒槌当针使的凯子!不分香臭的驴子!” 他嚷由他嚷,那条路现在已经是这么个长度,风沙下,路那头的许三多绝听不见他的喊声。倒是老马抬头瞄了李梦一眼:“嗳嗳,适可而止吧。” 可李梦绝没要止住的意思:“我说哥几个,大家伙心照不宣吧。班长,你要不要把你算在我们里头,是你自己的事。” 老马停了在摆的桥牌,有点惊讶地又瞄了一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咱们为什么能心安理得?一只走失的羊都能让咱们高兴半天,咱们怎么就能在这么个地方待下来?” 谁都看看他又低头,似乎没人在听,但每个人都在等他的答案,他把五班最敏感的问题提上了桌面。 李梦很自信地翻出答案,可说有些过度自信:“因为我们不抱希望。”他看看那几个人阴沉的脸色,决定稍微收敛一些,“或者说,我们只有希望,我们抱定一个在这里无法完成的希望,我们在做的事情都不可能完成,也不打算完成。” 风沙很大,远处的许三多也就小而模糊,他正逆着风在把新铺就的路面夯平。 李梦的说话也有些风沙的凛冽:“现在来了个傻子,他真的打算,一门心思地把他的事情做完。我不讨厌他,说真的我们都不讨厌他,可我烦,你们别不吭气,你们也烦。现在砸石头的声音听不到啦,可外边有个人在干活,干他不知所谓的活,我们很烦,以前做得很高兴的事突然没了意义,我们突然觉得也该干点什么?”说到这里,他很惨淡地笑——“可是干什么?我们能在这干什么?你们知道吗?我那次去团里办事,抱着一棵树哭,我一边哭一边想,哭什么?这只是一棵树,一棵树,一棵树…” 他狂态毕露,那几个人的脸色也越发阴沉。生存在一片绝对看不到树梢的风沙星辰之中,每个人都有同样的苦楚。 薛林忽然将手里快洗烂了的牌重重拍在桌上。 老魏:“闭嘴!” 李梦毫不示弱:“别冲我吼!你们真想吼的人不是我!你们不要吼两句吗?我刚试过了,他听不见。” 薛林到窗前,声嘶力竭:“白痴!!” 老魏索性打开因风沙而紧闭的窗:“二百五!” 老马终于愤然而起:“你们有够没够?” 李梦回头拉老马:“班长也要吼一下吗?你真的很需要吼一下。” 老马是那种容易疑惑的人,而且一疑惑就忘了原本的怒气:“我为什么要吼?” 李梦很认真地看着老马:“打他来这最早过不安稳的是谁?” 老马看着他:“我为什么要过不安稳?” 薛林、老魏两个刚喊掉了火气,一边捂着嘴偷乐,老马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马忽然叹了口气:“你们就是想我下个命令,让他把那路停下来,对不对?” 几个人不说话,不说是也不说不,但确有一种期待。 老马摇摇头:“我不会下这命令,知道为什么吗?”他单对着李梦说,“许三多不聪明,可不是个混蛋,你聪明,总能让多数跟你站一边,总能让大家的矛头指着你想对准的人,可是多少…有点混蛋。” 这就是总结,李梦再笑不出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老马嘘口气想走开。 李梦在他身后冷冷地说:“好了,他已经成功地让咱们咬起来了。”他语气冰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老马站住了,他能忍受一切但不能习惯这种冰寒彻骨,他几乎要打个寒噤。老马看着窗外,那个小小的人影还在忙碌,这屋里的世界似乎伤不到他,这屋里的世界似乎就根本与他无关。老马看起来很疲劳也很悲伤。 几个兵稀里哗啦地在伙房里吃饭,前天蒸的馒头,像粥一样的面条,伙食并不差,但因为这地方不大有军纪约束,五班吃饭看起来十足是单身汉们的凑合。 许三多对老马说:“报告班长,我明天请一天假,路先停一天,好吗?” 一时所有的吸溜声和咀嚼声都停了下来,这份安静把许三多也吓了一跳:“嗯,那就算了。”老马忙着擦嘴:“别算了,为什么算了?” 许三多:“我想在路边种点花。我想去店里买点花子,我来这快半年了,还没去团部看过,我想上团部看看,我还想看看我老乡…” 老马:“应该应该!太应该了!合理要求!一天假不够?要不我给你两天?这路可远,你自个会走吗?” “我记路特厉害。”他很疑惑,他不知道老马何以这么热情,而李梦们又何以那样关心。 老马就着许三多眼神看去,李梦几个正捅咕着无声地大笑。 李梦开心地说:“我们觉得许三多同志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确实应该看看山那边是啥样再做这份苦力。” 老马没理李梦,他转向许三多:“你一定要上团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队是什么样的,你得开开眼。” 李梦做出很纳闷的样子:“这不和我说的一回事吗?”于是他语重心长地揉着许三多的肩膀,“许三多同志,你就好好地去吧。” 当许三多仰望路边一队静止但未熄火的坦克炮塔上的军人们时,他正坐在一个牧民拉羊的拖拉机上。 那些兵倨傲的眼神从他头上扫过,他们不愿意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和拖拉机斗里的几只羊待在一起,如此的灰头土脸,全无军威。 许三多看看坦克,又看看身边簇拥的几只羊。自卑从他离开五班封闭的小天地开始,就又找上了他。 许三多下车,拖拉机开走,他看看门上的八一军徽和几个雕塑般的士兵,威严得让他发毛,第一感觉是这地方绝不会姑息他的渺小,于是很没底气地往里挪。 一只手理所当然地将他拦住。 哨兵仍然是目视着前方,但手却伸在许三多身前:“证件。” 许三多越发没了底气:“我是这个、这个三五三团的。” 哨兵的手指向另一个方向:“登记。” 于是打算去登记,一队步战车打靶归来正进营门,引擎声和口令声顿时响彻了营门,许三多回头看着,这些战车、车上的士兵,跟五班那份半死不活比起来绝对是两回事。车上忽然一个大喊大叫的声音:“许三多!是不是许三多?” 许三多惊讶到张了嘴,一个让油彩抹得看不清脸的人从车顶上探出半个全副武装的身子,跃了下来,真个是龙精虎猛。许三多吓得连退了三步,他想逃跑。 那位一把抓住了他,狠砸一拳:“是我呀!我是成才呀!” 车上的一个排长已经开始不满意:“成才归队!” 成才兴高采烈地回头嚷嚷:“我老乡!是我老乡!”他拍拍许三多,“我先归队,你等我,你就在旗杆下等我!” 他又跃上了车,车驶进去了。许三多忘了登记这码子事,怔怔跟在后边,于是哨兵的手又伸在身前:“登记。” 还得登记。 旗杆下,许三多老老实实地在那站着。如果说以前一直没有见过一个像样的军营,那他现在见到了,一队士兵全副披挂着在跑步,一队士兵在练习拆卸车载大口径重机枪,几个坦克手在比画挺举105炮弹。武器与人很和谐地交融一处,那就和新兵连、五班都是两码子事,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战斗力。 这三字与许三多完全无关,落落寡合地站在旗杆下甚至不敢挪动一下脚步,似乎只有踩着两只脚的那点地盘才属于他。 有人在他背后说话,全没人情的声音:“请把您的衣领翻进去。” 许三多回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两个警侦连的执勤正站在跟前。许三多忙把被风吹乱的衬衣领子翻到军装里边。 执勤:“请出示证件。” 于是又出示证件,本团的人在本团被查证件,连许三多都觉得有些屈辱。 执勤诧异地看着随证件掏出的登记条:“三五三的人为什么还开进门条?” 许三多狼狈得快把舌头吞了:“因为、因为让我开。” 成才已经擦去了满脸的油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是我的朋友!他红三连五班的,驻扎在作训场!远了点!” 那就是说明了原因,形同说此人来自蛮荒地带。执勤理解地把证件还回,有些淡淡的不屑:“以后注意军容。”立正敬礼,然后走开,许三多的还礼甚至都没被人看见。 成才像以前一样,他从不在意他人的情绪:“怎么样?这里怎么样?” 许三多没说话,转头看一辆正在练习原地转向的坦克,那引擎声也让人根本无法说话。成才可早习惯了:“走!我带你看看!看我现在怎么活!” 通过了车场的两名警卫,许三多和成才就穿行在整队和整库以营为基准单位停放的战车之间。一个装甲步兵团的标准配备是近二十种型号近三百辆中重型装甲履带车辆,这一切足以让许三多目不暇接。 成才看来打见面就没停过嘴:“我现在在钢七连,就是原来新兵连高连长的那个连!钢七连很拽,全团第一拽!我和史班长伍班副他们也在一个连,不过我是七班他们是三班,钢七连是尖刀连,知道啥叫尖刀吗?好好琢磨这两字!我们是装甲侦察连。我现在是班里的机枪副射手,见过机枪吗?” 许三多听得喘不过来气,也看得喘不过来气。 车那边有人叫:“成才?” 成才立刻变得谦卑而讨喜:“排长好!我带我老乡看咱们战车!他也三五三的,可分到作训场去了!” 排长:“哦,那是该好好看看。今天打靶成绩不错,明儿再加劲。” 成才一直目送他的排长远去,然后回头:“我和排长关系可好啦!到了,就这,我的704号车!” 且不管他把装一个班的步战车说成他一人的合不合适,总之这么近看着那辆被三百六十度火力武装起来的钢铁家伙,许三多被压得出不来声。 成才亲热地抚摸着冰冷的车体,这是真诚的,对物他往往超过对人,一个来自乡下,多疑而又聪明的孩子,但成才可能永远也意识不到这点。 “它很漂亮吧。” 根本不是问的语气,许三多也没回答,成才抓住他的手摁在车体上:“感觉一下!” 第一感觉像是触电,然后就摸瓷实了,许三多确定这东西不会咬他后就让手伸着装甲的边线滑下去。而成才又开始吹嘘:“我们今天打靶!我是副射手,今儿一天打了两百发子弹!轻机枪射击带劲呀。许三多,你用的什么枪?” 许三多想从射击孔里看车里有什么,可看不见,“步枪”。 “你一天打多少发子弹?” 是人都要个面子,许三多也不例外:“班长说,等实弹射击。我们一年就有两次实弹射击。” 成才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搞笑了,你是什么兵呀?我告诉你,兵有飞在天上往下跳的,那叫空降兵;有坐着直升机垂直打击的,那叫空中骑兵;我们是一线平推决胜千里的,那叫装甲步兵。我们是最能打能扛的。你说你那是什么?” 是什么许三多也不知道,可他还是想了想:“我觉得…我们那也挺有意思。” 成才不屑到了极点:“有个屁意思!——你想进去看看吗?” 许三多让这想法吓了一跳:“我可以进去吗?” 成才有点拿腔:“按说是不让看…可是…” 他有些卖弄地开了后舱门,许三多惊奇地打量着紧凑而有序的车内空间。 “酷吧?车载炮,重机枪和反坦克导弹发射器,还有航向机枪、同步机枪,专业名词你听不懂,听听就行了。这个射击孔是我的,要不要看看?” 许三多就从那个射击孔潜望镜往外瞧着,正好看见史今在外边,在检查另一辆车,三班的07号车。 成才用种能知天下事的语气:“别让他瞧见啦,这人臭讲原则,死硬死硬的。” 于是许三多默默地瞧着史今在那里检查车辆,然后低了头。 成才:“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怎么啦?想家啦?” 许三多默默地摸着身下那个座位,眼圈有点发红:“我…不知道。” 成才立刻就明白了,他甚至很高兴许三多这样,有人羡慕感觉是很好的。 于是成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谁让你在新兵连不好好表现呢?我早就说过啦。” 这中**队特有的景观,吃饭点到了,整连整连的兵排着队唱着歌去食堂。两个相邻的连队在食堂前拉歌,那是每天必有的一种较量,都习惯了,谁也不会被对方的歌声带跑。成才带着许三多悄悄溜过:“快走快走!我跟班长说了陪你,可不能让连长瞧见。”于是许三多愈发显得像贼一样。 团大院内的一个餐厅,团队家属们的小小副业,相对简陋无华,但讲究个价廉份大,足以解决一部分官兵偶尔兴起的口腹需要。 成才已经要了几个菜,又拿了几瓶啤酒回到桌前。许三多看着那几瓶酒。 许三多很惊讶:“你会喝酒?”因为离家之前他们还都是父亲监视下的孩子。 “当然会!”成才笑了,“节假日要会餐的,会餐就要喝酒!你们不会餐吗?” “我们就五个人。” 成才多少有点好奇:“你们那到底什么鬼地方?好在下季度就要去那儿演习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许三多拼命想五班有什么可吹嘘的东西:“我们人少,可地方大,老马好像个大哥一样,可别人老在背后取笑他,李梦天天嚷着要写小说,可我看他那样又不像要写什么…” 成才不屑道:“那有什么意思?跟你说我吧,我们班配属里有一个狙击手,我的理想是年底做到狙击手,我们机枪手希望我接他的班,可那机枪加上弹箱加上枪架可就太沉啦。我还是想干狙击手,因为狙击手每次比赛演习都有露脸的机会。知道啥叫狙击步枪吗?” 许三多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知道你不知道。所以现在我很忙,但是很充实…” 许三多不甘示弱,但是却极度缺乏自信:“我也很忙,也很…充实。” 成才瞪大了眼:“你怎么会也很忙很充实?世界上还有比射击更有意思更充实的事情吗?我跟你说啊,今天一个射击日我就打掉四百发子弹…” 许三多偏偏记性太好:“不是两百发吗?” 成才只好瞪眼:“我说了吗?我说是四百发…你忙什么呀?也能很充实?” 许三多老老实实地道:“我修路…” 可那位根本没听:“知道四百发子弹是多少吗?” 不知道,而且没下文,许三多忽然恭敬地站了起来,恭敬得有点过分,因为看见史今拎着两个饭盒从身边走过。而且这样的距离不可能不看见他们。 史今的表情立刻变得很复杂,内疚、审度、宽慰、高兴和伤感都有一点。 许三多:“排、排长。” “我是班长。”史今纠正他,“在新兵连临时调的排长。…你还好吗?许三多。” 不知道为什么,史今这种迟迟疑疑边说边想的说话方式就是比成才的果断自信让许三多听着舒服,从心里听出一种。“我好…挺好。” 成才打断了他:“嘿,你该说班长你好吗才是…” 史今点点头:“知道你在三连五班,那里…很重要,没你们看守和维护,我们的车就要在草原上抛锚。” “我知道。这工作特别特别有意义。” 史今说不出话来,因为这话是他说的,而且是他不打算要这个人时说的。 “挺苦吧,委屈你了。” “不苦。大家对我特别好,还给我评了优秀内务。” 成才拉史今坐下:“三班长,一块跟咱们吃饭。” “不吃了。我们班战士病了,我还得赶紧给他把病号饭送过去。” 成才拽许三多:“那你也得跟班长喝杯酒。” 许三多忙拿起酒杯,没喝过酒,可这酒他想喝,也不会说话,光瞪着。 史今只好也拿起酒杯:“许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好样的,是班长没做好。” 许三多:“我不是个好样的…我知道班长对我好…” 不谙人事也可以百感交集,一天的所得所见全郁在心里,许三多说不下去。史今看不下去,只好看看手里的酒杯:“许三多,其实…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好。” 他一口把酒喝了,外加在许三多肩上重重的一下拍打,头也不回地出去。 成才有点反应不过来:“我就说这人有点怪怪的…” 他回头看到许三多正对着门口史今消失的背影把酒喝了。 成才的表情似乎说,又有一个人怪怪的。 士兵突击 第五章 许三多已经在路上走了很久,路漫长而草原没有边际,只有车轮的印,没有过往的车。看起来有车他可能也不会伸手。今天的心情失去了平常。 终于有引擎声,可那是辆装甲车,许三多知趣地让出了整个路面。 车驶过几米却又停下了。从车里边钻出个军官来,向这边招着手:“小伙子!” 不是敬礼也不是喝问,许三多惊讶地看左看右,除了几只惊飞的蚂蚱并没别的,是向他招手。许三多忙挺直了:“报告!” 军官问道:“上哪呀?” 许三多下意识地就去摸放着证件的衣袋:“我是三连五班的,任务是看守维护站。我叫许三多。” 军官轻轻拍拍车体,但许三多并没领会。 军官略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还不上车?你想走回去呀?” 许三多迟疑了一下,他本来真是这么想的:“报告,我认路。” 军官就好笑:“你认路?我这官给你当好了。我还正拿着GPS找标定点呢。” 他又拍拍车体,许三多犹豫一下,笨手笨脚爬上车,然后就不知道把自己搁什么位置,军官笑了笑:“看看风景吧。这时候在车上看草原是很美的。” 地平线随着车速而移动,在夕阳下流光溢彩,很容易就把许三多给感染了。军官没看他注目的地方,反倒更注意眼前那张充满了好奇、惊艳与憧憬的脸。 军官:“我真服了你,居然想用两条腿子走回去。我也服了你们,能在这个地方待下来,还服了你们,能让这辆车跑到全没人烟的地方也不成废铁——能加上油。与公与私,在情在理,我都服了。”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点上一根烟,看着另一边的地平线,想自己的心事。 许三多看看那背影,转过头来看自己的一边,他也有太多的心事。 此时五班的宿舍里李梦念念有词,比以往更加云山雾罩,手里拿一副扑克牌在算什么。薛林咋咋呼呼地叫唤:“你完啦你完啦,解放军战士,你居然开始算命啦。” 李梦闭着眼睛慢慢地说:“李梦永远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算的不是命,是许三多这乡下小子看了正规军的八面威风后,是不是还能一门心思铺他那鬼路。” 老马不乐意了:“李梦你说话要清楚一点,我们不是正规军吗?” 李梦眼皮都没抬:“是,当然是,我部属于正规军中有了不多没了不少的那一部分。我们的主要出路在于认清这一现状,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这就是一个无神论者现实主义的生活方式。” “照你这么说,你以后别嚷嚷你那巨型小说了。”老马忍不住刺一下李梦,“也省点稿纸费,别老找我们蹭烟。” 李梦连忙岔话:“是长篇小说。天灵灵,地灵灵,这副扑克牌告诉我们,许三多的固执是因为目光短浅就看见前边一条道,他没见过世面,现在他见过了一点点,那心,就要乱红飞过秋千去,一拍两散鸡蛋黄…” 老马正有些厌烦,一扭头发现许三多出现在了门口,脑袋有点耷拉:“我看了战友,买了花子,就回来了。” “怎么没多玩一会儿?这么晚回来,万一没顺风车怎么办?” 许三多怏怏地答非所问:“我都看过了,就回来了。” 他有些郁郁地找个马扎坐下,与今天所见比较,周围显得很是寒酸。 老马怔怔地看着他,老魏、薛林也看着,一种东西在心里死掉,那味道并不好受。李梦兴高采烈地捅薛林,薛林瞪他一眼:“别烦了。” 于是李梦去找许三多:“都看见什么了,许三多?” 许三多好像还在梦里:“坦克装甲车,大炮导弹…都看见了,真好。” “比咱们呢?” “不能比,我想过了,都很有意义。” 他也似乎是刚想通,过于果断地站起来:“班长,我去看看咱们那路。” 那几个人一时有些目瞪口呆。李梦的扑克牌一张张掉到地上:“你…还修路?” 许三多:“今天修不了了,我趁天没黑先看看花种哪儿。” 老马着急地叫道:“等等,许三多你等等。” 许三多就乖乖地站着。早就该说的话,越不说就变得越难说。 老马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子,许三多…关于那路嘛,你那条路,不,咱们那条路,你能不能先…” 许三多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班长,我差点忘给你了。” 于是老马被打断,许三多在他桌上放上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书,讲桥牌的书。” 老马又惊又喜:“啊哟嗬!怎么还给我买东西?多不好意思!多少钱我给你。” 许三多老实得让人下不来台:“这书打一折,我想给钱老板还没要,他说当兵的拿走,这谁要啊?这地方打桥牌的多半是神经病。” “啊?哦?那就好,那就好。”老马有点发呆,“你忙吧。” 许三多出去,老马拿出那本神经病看的书翻几页,那是假装,他知道那几位都神情古怪地在看他,老马忽然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你们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可不是冲他买了东西…你得让我说得出口啊!…别以为你们人多你们就有理!” 李梦无声地做了个鬼脸。 那条路仍在不知趣地延伸,五班集合的时候已经得在极目处才能看到路头。五班今天跟以往不一样,就是说他们集合的时候居然有了个队列的样子。 老马今天对着他辖下的四个人,居然有点打官腔:“今天例行,五公里越野。” 四个人有三个人愁了眉、苦了脸,如对一件纯属多余的事情。 老马发狠地说:“我觉得咱们五班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那几个给他活活吓立正了。 “体能训练也落下了!李梦、薛林,你们几个起立坐行跟老百姓也没啥两样了。我今天要加大一下训练强度,就说你们几个,这蔫呼呼的,有个武装越野的样吗?” 那几个确实没有,除了抓杆空枪,包敞着,武装带挂着,一律全空载。 许三多一身紧绷板正,那架势就像要去经历一个真正的二十四小时战斗日一样。 老马倒有些诧异:“许三多,你那背包永远鼓囊囊的装的什么?” 许三多高兴地道:“报告班长,是砖头!这是个诀窍,跑越野时在包里塞四块砖头,跟真正的战斗负荷差不多…” 李梦撇着嘴:“包里塞砖加大训练强度,这算哪门子诀窍了?” 老马瞪他一眼:“听见没有!是砖头!看看你们背包,要能翻腾出一张手纸来我都服了你们的!”薛林看老马,有点不敢相信:“班长你没事吧?” 老马大吼:“作为军人,应该随时培养自己的专业素质,这还用哪份文件告诉你吗?去!塞砖头!每人四块!” 老马把自己的背包扔给了薛林:“看谁敢偷工减料,我也是四块。” 从那几位的表情来看,这就是末日。 已经围着那座丘陵跑了大半圈,队形也散了,李梦三个自然而然又搀又扶地聚了一堆,老马居然落在最后。许三多领先了一大截,跑得轻松自在,无比愉快。 老马终于赶上那几个互相搀扶的:“还…跑…跑…跑不跑得动?要…要不…把枪…枪给我。” “班…班长,这早…早过了五公里啦。” 老马看看前边的许三多:“还…还得跑,枪…枪给我。” 那几个再没心没肺也不至于让他扛枪,死活不给。 李梦喘不上气了:“班长,我…我能不能撤…撤掉两块砖?” 老马也差不多:“那…那可不行。” “我说班班…长,你…到底要干啥?自个都跑…跑不动了。” 老马拼命调整着呼吸:“谁…谁说的?往回找找,我跑着跟玩似的,现…现在,跟你们散兵游勇带坏了。” 李梦实在不愿意动了:“班…班长,你一定别有所图。啥事说出来大家听听。” 老马恶狠狠地说:“跑,狠狠地跑一跑,他就没力气修路啦。” 这底一揭,那三个人全瘫了似的坐倒在地上。 李梦差点哭出来:“我的班长爷爷,你看那位可有跑不动的意思吗?你看你看,他还蹦呢!” 老魏:“早知道这样,孙子才跟你跑呢!还塞砖头!” 老马看着许三多的背影发愣:“也是。这小子身上到底有没有体力这回事啊?” 许三多远远地站住了,回头看了看又跑回来。 薛林恶狠狠地道:“这回我说。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我好意思说。” 老马万念俱灰:“你说就说吧。” 许三多回来:“班长,咱们跑几公里啦?” 薛林正要搭话,手上忽然一轻,一看枪已经让许三多拿过去背着,而且四个人的枪都已经被许三多背到肩上,“我还能行,我拿着。” 薛林不好意思开口了,推诿着想让别人说,老魏左看右看:“那我就说,许三多…我说班长,咱们还是回去吧?” 老马忽然间得了很大的理:“回去可以!谁也别在这事上跟我抱怨啦!” 他们喘着气,点着头。五班拉回来,那四个除班长还生挺一下外,其余都如劈了胯的山羊。许三多在门外就站住了:“班长,我去看看咱们那路!” 几个人沉默一会儿,互相看看。 一条新铺的路,三双脚小心翼翼地在路面外行走,忽然有一双脚横过来狠狠一脚踢得石屑飞溅。 李梦和薛林都神情古怪地看着站在路面上的老魏。老魏又得意又慌张,他做了一件明知不该但很想做的事情。 李梦:“你踢一脚管什么用啊?路修出来就是让人踩的,它巴不得你踩它。” 老魏又狠踩,在五班要排智力他大概倒数第二,许三多倒数第一。“我踩它?我恨不得…挖了它!”老魏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看看那两个,那两个也看着他。 黑漆漆的宿舍里忽然亮起一个手电灯光,照到李梦阴笑着的脸上。那是李梦自己照自己,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坏,那俩也都没睡,一骨碌起来。 三个人走在自己的驻地却像三个贼,手电用布蒙着,然后发现这纯属多余,因为这天晚上月光实在太好了,路面上的黑石头泛着月光,白石头泛着月光,铜矿石放着金属的光。 忽然间很平静,平静一向与这几个浮躁家伙无缘,但今天晚上忽然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愣了很久。 最愚钝的老魏说出最直接的感觉:“好看。” 李梦硬着头皮:“咱们这片荒原一向好看。” 薛林冲他们大大地嘘了一声,不是表示轻蔑,是希望他们安静。 于是安静,于是又呆呆看着。美好不一定是藏在心里的,等把它掏出来时谁也不知道捂成了什么样子,但眼前这小小的奇迹却与那两字沾了点边。 薛林突然看到了啥:“他娘的活见鬼了,这地方我种盆花都种不活,他把花栽在土里倒冒芽了。”确实是,几个花苗已经在路边冒了头。 李梦静静地看着:“他种花是傻种,铺路也是傻铺。” 薛林:“嗯,我们都很聪明。”他不是反驳,更多的是伤感。 最愚钝的老魏又说几个人最不想说的话:“还挖吗?” “挖?别挖到花了。”李梦很想说句刻薄话,但忽然觉得气氛很温柔,他说不出来。 于是李梦看看薛林,薛林看看李梦,他们又看看手上的镐。 老魏相对专心一点,他打算一镐挖下去,于是那两个人就都看着他,有点紧张有点期待,更多的是怕他就一镐挖了下去,那往下可就不知道怎么收拾,面子问题。 老魏忽然把举了半截的镐一下扔了:“说心里话,三呆子铺他的路,跟我们有什么相干?要能找到条河,许木木就算要造座桥又干我们屁事呀?他名字里本来就有嘛,他叫许三多嘛,就是做些多余事嘛。” 他喃喃着那个数字:“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 念诵三遍以保证再不会搞砸后,他就回头瞄一眼哨位上的那个小小人影:“七百四十四,两步一米,除二,得三百,三百五,三百七十二…三百七十二米。” 他捡了块石头,在门前的壁上把这个数字刻上,这是他一夜折腾的结果。 三百七十二米。你这个傻瓜。 不茫然了,茫然已经被忘却了,老马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数字。 尖厉的哨声在这个早上忽然响起,但床上酣睡的大多数人早没了这个意识,纯当他秋风过耳,站了半夜岗的许三多却一骨碌下床,穿衣打背包。 许三多喊着:“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李梦闭着眼:“别闹。” 然后老马的声音在外边喊得发了炸:“紧急集合!全副武装,紧急集合!” 李梦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根本是裸睡的,光着身子跑到窗口眺望:“怎么啦班座,打起来了?” 老马在窗外立刻开吼,吼得就不像老马:“紧急集合!不是叫你看日出!” 李梦吓回了头,满世界找着裤子:“他怎么啦?烧起来了?” 薛林无暇他顾,他正和老魏抢着一条不知道属于谁的裤子。“还说什么?昨晚差点被抓个现行!” 老魏吓一跳:“是事发了吗?” 他这下吓松了劲,裤子立刻落到薛林手上,薛林边穿着裤子边蹦着追在李梦身后。 屋里已经就老魏一个了,他只好继续搜寻一条肯定存在但就是找不着的裤子。 老魏终于冲出来时,外边的小队已经站好。老马早早就换上了迷彩,绑扎周正,居然很像个军人。“老魏,为什么军便混穿?” 老魏悻悻看着薛林的裤子,恨不得用眼神给他扒下来:“我的作训裤让薛林抢了。” 薛林:“报告,有一条裤子洗了没干,可不知道是我的还是老魏的,也许是李梦的。” 李梦很聪明地做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班长,咋这么隆重?打起来了?” 老马没理他茬,而按以往经验只要一接茬准会成军不军民不民的打诨。 “立正。——五班全体,十一点钟方向,全速冲击!进发!——冲啊!” 老马已经冲了出去,这是那种不要队形的全速冲刺,许三多紧跟,李梦三个本以为还能屁两句,结果远远落在后面。 这时根本连月光还未退去,五个人的声音在草原上远远散开。 五个人的队形倒拉了有半公里长。 老马终于满头大汗地在山顶上停下了步子,拼命让自己的呼吸平和下来。 许三多几乎是立刻跟着他赶到。李梦几个跌跌撞撞赶了过来,立刻在草地上连滚带爬地瘫了一地。 远处的天际终于透出些旭光,老马看看表,看看天,又看看他的这班孬兵,“集合!” 这根本是不成形的一支队伍,老魏扶着腰,薛林往李梦身上*,李梦跑散了背包,牵肠挂肚地拖着几根背带,随手把薛林推得*在许三多身上。 “你们互相看一看。”老马说,“不用笑,你们都是彼此的镜子。上天下地,中间就我们几个人,看见我就好像看见你自己。许三多,你往旁边站站,你是个例外。” 不是在开玩笑,那几个精乖家伙立刻明白了这点,下意识中还互相站得*拢点,如企鹅要抵御即将来临的风暴。 “刚才有人问我是不是要打起来了?嗯,我现在回答,打起来了,请几位立刻解甲归田保住小命,以后以老百姓的身份来给我收尸。欢迎在我的坟前臭屁几句,因为这好像就是你们穿了这身军装能尽的义务。” 对还穿着军装的人来说,这话实在太狠了点,李梦和薛林眼里已经有些愠怒。 他们没敢发作,因为老马的表情是不折不扣的愤怒。 老马接着说:“我只想知道,当兵的不干兵事,你们来这里穷混什么?做一天人,尽一天人事,好吗?” 他挥了挥手,倒也尽力想让自己冷静,然后看看仍悬挂的月牙,嘘了口长气:“今天拉到这里来,有事。昨天我接过团里一个电话,今儿五点半,防空团导弹打靶机,通知咱们别听到爆炸声误当了敌情。我就想让你们几个看看,看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同行。我平时怕伤你们面子,今天不顾了,我想我以后连我自己的面子都不会顾了。” 他看那几个,那几个有愤怒、有诧异、有委屈,但也有些老马一直不敢奢望的东西,也许叫理解吧。 于是老马的语气也松弛了一些:“别怨我,我看你们着急,就像看我自己着急。我不想你们几年兵下来,口才见了长,牢骚飞了天,异想天开是一绝,愤世嫉俗是特点…说到这里,他很不甘心地看看自己——他妈的我自己都嘴皮见长,跟你们待的。今天要好好观摩学习,导弹打靶机是很牛气的事情!是先进科技!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做的事情!人家为什么…” 老马话还没说完,远远的一个黑影飞过,远远的一道白烟掠起,而后是轻微的爆炸声。 老马回头张望了一眼:“瞧见没?首发命中!准确不够形容,叫精确!精确这两个字在你们的人生里想过吗?我真希望有,可是一锅粥。我就恶心你们一下,就像闭着眼睛往墙上摔鼻涕,边念念有词,去他的吧,就这样了…” 他说得专心加投入,可所有人都眼睁睁瞧着那道黑影仍在老马脑后飞。 许三多:“报告班长,还在飞呢。” 老马就有点噎,回头一看确实还在飞,好在又有一道白烟掠起。 老马吐口气:“两发命中!两发命中也行啊!那靶机多大点你们知道吗?比马扎大不了多点,隔了十几公里开火,不容易!总之还是精确!有目标感!想想这事的教育意义…” “报告班长,还在飞!”又是许三多。是还在飞,可看班长气急败坏的样子,谁都不忍心说了。 “我只是想跟你们说,别废了你们在这的日子,做人做出点目标感…”老马还在说,托许三多的一再打击,他几乎像在呻吟。 队形仍保持着,但已经有点散了黄。老马背对着大家,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远处那架靶机仍在嗡啊啊呀地绕来绕去,丢着老马的脸,终于飞起一道白烟,这回是真真切切把那靶机干了下来。 许三多:“报告班长,打下来了打下来了!好厉害,三发就打下来了!” 老马怒喝:“你给我住嘴!” 很意外的是,老马并没在那三个脸上看见幸灾乐祸的表情。 可老马再也没了情绪:“就这样吧,我要说的大家都明白了没?” 大家的声音出奇的整齐:“明白!” 老马苦笑:“要明白了就有鬼了。全班都有,向后转,回营。” 于是大家踢踢踏踏地甩着正步下山。 大量的体力消耗之后通常是一个人困马乏意志松懈的时候,队形很散板。老马上半截体力透支,这会已经是强撑着在走。李梦几个回头看看,又回头看了看。 老魏凑过来:“班长我扶你。” 老马一甩手:“用不着。” 但薛林还是伸了把手:“班长,下星期咱们再来次武装越野吧?” 老马有些恼怒:“一边去,对牛弹琴!…你们幸灾乐祸是不是?我告你,回找两年,我一只脚都跑过了你!” 李梦接过话:“倒也不是。班长,我们都觉得…你看,早上的空气这么好,是不该天天闷在屋里…不是,我们就是觉得跑一趟得劲。” 老马还是不信:“你们又串好了损我。” 薛林摇头:“我们损人早损腻了。说真的,现在一磨嘴皮子我就觉得恶心想吐。李梦,你说呢?” 李梦也知道为什么单问他,可他的强项就是能从精神到**地置身事外:“总之跑一跑,可以神清气爽,换个方式,正好一排浊气。我是早就一摸牌就恶心想吐了,只是牌乡路稳宜频到,除此不堪行…” 薛林:“得得得。你也可以去铺路呀。” 李梦打了个仰天哈哈:“是啊,我们都可以铺路呀。” 老魏:“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铺路?”他问得太认真,那两个本是互相讥讽,倒让他问得愣住。 薛林乐了,和老魏一拍巴掌,两人都看李梦,口角归口角,三个人也确实在很久以前就扎上了捆。李梦犹豫一下,把巴掌拍了过去。 老马一脸狐疑:“你们仨绝对是又串好了的,你看你们那一脸假。” 李梦傻笑着,笑没了又照常地给所有人支招:“咱们吼一嗓子吧。把什么心事都给吼掉。” 他看看那几个就吼,声荡山丘,然后薛林,然后老魏,然后静下来,大家都看老马——老马接近面无表情地呆着,就像平时看他们胡闹一样。 李梦:“你这样矜持,整得我们好像傻蛋。” 老马想想也是,吸口气,一声长吼,直吼得回肠荡气,穿山裂石,其持久和当量都是那三个的总和。李梦几个一时有些发傻。 薛林:“班长的心事看来是咱们几个里最重的。” 老马看来很不愿意这样暴露,一时无话,瞄一眼许三多:“许三多,你来你来。” 许三多照常往后缩着:“我?我不会。” 老马:“这有啥会不会的?谁没心事?说不定你心事比我还重。” 许三多提肛运气,酝酿少许:“呀。” 他那根本不叫吼,几个等待一声暴喝的人险被他闪了腰。 许三多又开始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要怎么样吼?” 李梦:“人都是有心事有遗憾的,没这个你就叫不完整。你这个…” 几个人又开始了斗嘴。 老马:“嘴歇了。这里没个完整的,只有几个缺这少那,不该多的又多出一块的。走吧,回了。” 他掉头就走,让那几个家伙只好打住了话头跟在后边。 桌上经久不收的扑克牌终于被收了起来,一沓沓摞好。老魏居然在叠被子。 薛林在扫地,许三多抢不到扫帚,只好拿了簸箕在后边紧跟着。 李梦在扑克牌下边垫底的纸中发现自己写了几百遍的开头,他拿起来看看那几百字,偷偷撕了。他那意思是别让人瞧见,偏不济老魏就看见了:“大文豪,不写了?” “写,不过还是先写两千字的实在着点。” 老魏愣了会:“那我以后只好叫你李梦了。” 老马一下蹦了进来:“我有事要告诉大家…” 他看着屋里这通忙活顿时愣住,脸上挤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步又跨了出去。 急促的哨声又在外边响起,配合的是老马高亢的声音:“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妈啊,他不要上了瘾。” “一天三遍!他上瘾了,他肯定上瘾了!” 一帮人冲出去,牢骚归牢骚,这回没那些拖拖沓沓的。 老马看着自己面前立正笔挺的四个兵。 他在队伍前踱了两步,不像个班长而至少像个营长,他的兵给他底气,他又气壮如牛:“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家,我刚跟团里通过电话,你们猜怎么着?团里告诉我,今天是打了导弹,但要试的可不是导弹,是那新型靶机的机动规避能力!这对,越难打才会打得越好嘛,而且咱们防空团还手下留了情了,一发就给它揍下来了还试个什么劲哪?所以牛气仍然是牛气的,咱们还得向人家学习,你们说是不是?嗯…” 几个人除了许三多,那几个一脸笑意,笑得老马有些发毛。 老马:“你们别不信,这理由我编不出来。是真的,要假了你们往后叫我老狗。” 那几个终于哄堂大笑。 现在是老魏在找石头,李梦在砸石头,薛林和老马在铺石头。 许三多反而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只好一边观摩。 后来我们开了班会。为了跟以往的小班会分开,老马叫它大班会。大班会决定,修路。路只有一条,已经修好了,我们刚开始不知道修什么。于是大家决定沿着原来的路修出一个五角星来,于是从这头到那头,比没路的时候要走更远的距离。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李梦说:“你以为我们真在修路吗?” 不同于五班的以往,那个劳民而不伤财的修路计划已经完成了,现在因为各色石子铺出的图案,因为道边点缀的植物,因为那个作为路来说过于复杂的造型,五班的路看上去不再像路,而多了些园艺色彩,它像花坛道。 老马站在五角星的这端,看着五角星的那端,心有旁骛的人永远做不到需要这样耗心费神的成就,于是老马因为这种事倍功半而觉得满足。 那几个人甚至更加满足,许三多仍在疑惑。 老马:“还缺点东西。” 薛林:“缺什么?” 老马:“旗杆。哪个军事单位都会有根旗杆。” 李梦:“嗯。” 老魏:“找旗杆。” 工作让这帮屁王的语言都简洁了很多,而老马的眼里隐现着满意,这是第一次他有信心把这里叫做军事单位,而那几位都没有提出异议。 旗杆相对于铺路来说是过于简单的工程,一根旗杆已经在空地上竖了起来。 为了以示庄严,旗杆被设在五角星的中心,于是看起来五班的疆域忽然扩张了不知多少倍。几个小小的人影走向这疆域的中心。 老马捧着一面旗,站定了,先对旗杆行注目礼。老马存心让这个仪式持久一些。 老马:“立正!升旗!” 然后大家面面相觑,因为事先没定谁来升旗。 薛林:“班座,这么伟大的事当然是你来。” 老马:“不是我。许三多,过来。” 许三多被惊了一下:“我不会…我紧张。” 老马:“是中国人不是?升自家的旗你紧张?” 这么严重的口气也就仅次于命令了,于是许三多过去,旗一点一点往上升,李梦吹着口琴伴奏,在这一切中日常的温馨多于国家的庄严。 升旗毕,老马瞧着他的部下,意犹未尽,总觉得还该说点什么:“这就是胜利。嗯,一个小小的胜利。我们现在…” 现在并不太清楚该干什么,老马小小地犹豫了一下。 李梦又出主意:“先庆祝一下,庆祝一下啦。” 老马瞧着那小子眼里的不怀好意,立刻警惕起来:“庆祝可以,不许庆我的祝。” 薛林爽快地道:“那就庆三呆子的祝。许三多,来来。” 很少有人对许三多微笑,所以几个人那一脸堆笑立刻让许三多警惕起来,这份警醒功夫他倒是从小就做得十足了。 许三多开始拔步跑路,躲闪:“班长!班长!班长?” 他几乎绝望,老马也在为虎作伥地围追堵截。一个从小被人追大的家伙不那么好抓,他连跑带躲,那几个连他的边也沾不着。 老马:“许三多,立正!” 于是就立正,立刻被那几个掐手掐脚抬了起来。 李梦:“打牌是四个人的事情,你可以不参加,这可是五个人的活,你一定得与民同乐。” “废话废话,飞起来飞起来!”老马实在比谁都上劲,于是许三多就飞起来,如是再三,最后砰的落地,砸了个沙土飞溅。 薛林:“换下一个!” 老马正得意忘形,立刻被逮个正着,然后他也飞了起来,这回是三抛一,一个把持不稳,老马的第一趟飞行便尘埃落地,他在地上翻了半个滚,然后不动了。 顿时哑然。老魏的声音有些发颤:“班长?” 寂然了一会儿,老马终于从身子下抽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腰。 电视里的图形仍不清楚,李梦狠狠砸巴了两拳,整好证明了很多家电都欠揍的原理,它拧出几个至少看得出是什么的图形。 几个人看看屋角的老马,他正在桌边写什么,一只手还捂着腰眼。 李梦看见老马问:“班长,你写小说呀?” “狗蛋小说。退伍报告。” 那几个一下都愣了,玩笑再开不下去,甚至没人知道怎么把这个茬接下去。 老马也知道身后人的反应,他仍在写,让人知道他很认真,这绝对不是玩笑。 许三多第一个说话:“班长别写了。” 老马回头看许三多,笑一笑,有些无奈有些苍凉,但他回过头仍在继续写。 于是老魏说话几乎已经有点愤怒:“你想走啊?你舍得走呀?” 薛林:“我知道我们很讨厌。” 老马:“你们不讨厌,等回了家我会想你们的。” 李梦:“你自己说的呀,我们这些兵有人管都这样,没人管成什么人形鬼状了?你就不管了?” 老马:“会有更合适的人来管你们的,或者,你们自己就会管好自己。” 薛林:“当然,你铁了心要走,就会准备好一箩筐说辞。” 老马终于苦笑着放下了笔,他已经到了必须把一些话说清楚的时候:“你们几个,给我说良心话,我也许是本团任职期间最长的班长,可我算是个好班长吗?” 明白人如薛林、李梦就犹豫了一下,糊涂人像老魏和许三多则斩钉截铁同时说了一个字“算”。 老马:“许三多你没有发言权,你根本没见过几个人。老魏你见过也不会有比较的心思,你难得糊涂。这样的班长,或者说这样的孬兵,全无原则,得过且过,没教你们好,反倒被你们教了坏,就算最近有些上进,也是实在看自己不过眼。这样算是好吗?李梦、薛林,你们两个心眼活络的说。” 薛林硬着头皮:“我们几个觉得好就行了。不是吗?” 老马:“我当兵是为了你们几个吗?” 薛林给生噎在那,只好瞟着李梦示意求助。李梦有些发虚,舔舔嘴唇:“为你自己。为你自己好行不行?” 老马苦笑:“行,为我自己,可是好在哪里?许三多,你教我明白的,我们混日子,可你逼着我们去想事,我们因此有些恨你,可我们终于开始想事。” 许三多因此而有些瞠目结舌,需要很久以后,他才能明白这些天发生过什么。 “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兵了,时间、年龄、体力、脑筋…老马他苦笑着摸摸心口——还有这里都不行了,这里有点老。做兵要做好,不容易,要求好多,我以前做好过,现在就不该骗自己。许三多,要是骗自己,会连人也做不好的,是吧?” 许三多再次吓了一跳:“啊?我不知道。” 也许认为许三多装傻,也许认为许三多真傻,老马只是笑了笑,他全部的决心和勇气都用来说下一句话了:“是的,我骗自己, 也骗你们了。我说我留在这里,是奉献,为了你们,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脱了军装怎么过,人习惯了这里就很难再习惯别的,真的。” 他看大家,那几个并不显得惊讶。老马只好又对自己苦笑,真是自己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你们早就明白对吧?所以我在你们面前永远没有威信。谁会信一个把部下当由头混事的班长呢? 薛林:“可是…” “就是明白。”老马打断了薛林,“明白就不要再说了。我在这做不了什么了,临走前就一句话送给你们,不要再混日子,小心被日子把你们给混了。” 谁都没说话,谁都看得出此事已成定局。 几条路,必要的主干和画蛇添足的支干都已经完工,但现在这条路对五班来说已经成了一件吹毛求疵的工作,就是说它永无休止,只要有一个人去稍作平整,另几个人就都会拿起镐和铲子。 李梦忽然捂住了胸膛,大叫一声,悲壮气十足地倒在地上。 别的人不大理会,许三多跳起来下意识地摸枪,他能摸到的只有一把镐,并且像端枪一样端着,然后在这一览无余的荒原上寻找着终于出现的敌特。 许三多看护着李梦,李梦捂着胸口吟哦歌唱:“一只蚂蚱撞在我的身上。一颗子弹打在我心上。哦,最后一枪!” 许三多只好讪讪地收手:“你可真…” 李梦坐了起来:“你是想说幽默。” 许三多羡慕地道:“真有想法。” 许三多仍羡慕,其他人仍不理,老马索性看也不看地走开了,李梦很无趣地闪开许三多,拍打着身上的灰,他更注意的是老马走开的方向。 薛林看着李梦:“这套小把戏就能把班长留下吗?” 李梦:“你以为人说他想明白了就真想明白了吗?我早想明白啦!” 他并不管这话又把自己绕到一个怪圈里,追着老马去,追上了便涎着脸笑笑,拿出帖麝香虎骨膏:“班长,这给你。” 老马:“谢谢你,我腰早好了。” 李梦:“拿着拿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嘛。…班长,咱们对你怎么样?” 老马叹了口气:“挺好…我回家会想的。” 李梦:“可能以后都没人对你这么好了。你想我们,又看不着我们,怎么办?” 老马瞟着他:“你说怎么办?” 李梦又涎着脸笑:“别走了,班长。” 老马:“看不着就看不着。什么叫有得必有失?你们几个小猴崽子终于会成了人,班长在这里算老,出去了可叫年青,机会还有,搞不好是前程似锦。走着看吧,现在说那么多干什么?”——他回身对那几个嚷嚷“收工啦!回家整饭!” 几个人列着队拉着歌走向那几间简陋的小房,五班最近确实改变很大,即使在这无人地带也尽量做得像在团营地一样。 远处忽然传来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许三多听过,“直升机!” 薛林:“两天一趟,例行巡逻。别咋呼啦。” 许三多仍瞪着远处的那个小黑点。 老马:“不会飞过来的,咱们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路段,离巡逻线老远了。” 这话对一个很少见过飞机的人来说没用,许三多仍看着,而似乎存心跟老马过不去,那架飞机已经掠了过来,已经近到能看清旋翼。 老马只好挠头:“今儿这是怎么啦?” 李梦已经跳了起来:“天上的!这边!这边来!” 似乎是听见他说话似的,直升机照直往五班驻地飞了过来。 对五班来说这是破天荒的大事,挥舞着帽子、衣服、镐头,追着直升机跑。 机徽和正往下俯瞰的驾驶员都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它绕着五班的驻地转了好几个圈子。于是李梦几个跳着,打着滚,做着鬼脸,指望能被注意到。 老马终于想起一个班长的职责:“列队!列队!” 五个人终于成横队站好,老马一声令下,五人齐刷刷一个军礼,那份正式让只要穿军装的就不得不正视。那架直升机终于悬停下来,机头轻轻地往下沉了沉,看上去就像敬礼,它还以陆航的礼节。 飞机终于掉头飞远,归入原定的巡逻航道。 薛林呆望着:“我怎么忽然觉得咱们变得重要起来啦。” 老马:“一向就很重要!” 他掉头碰上了李梦打量他的眼神,立刻将头转开。李梦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人,但他想做的事情让他喜欢琢磨人。 在直升机旋翼之下,五班驻地被道路分划成一个星形,中心是他们新竖的旗杆。这就是那架直升机改变航向的原因。 无线电静噪轻微地响着,直升机上的人在处理着例行之外的一个小小意外:“仓颉基地。我是瞭望五号。” 于是团部办公室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营部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三连连部的电话开始响; 三连二排五班的电话开始响。 李梦几个在黑地里看着屋里的老马,老马立正着,恭恭敬敬在接电话,显得甚是狼狈不堪。 薛林:“这回是营部越级来电话啦,问咱们到底在搞什么,怎么能惊动了师部来电话询问。” 老魏:“刚才是连长来电话,他说军部直接电话干到了团里。” 李梦:“我瞧咱们是乐极生悲啦。” 老魏:“咱们什么也没干啊?” 李梦:“是啊,咱们什么也没干,就干了这么一件事情。” 许三多傻呵呵地道:“什么事情?” 李梦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又看着眼前新修的路。 几个人看着老马,老马已经放下了电话,正在看着天花板发呆。他终于感觉到注视他的几道目光,便转过了头来,有点无奈地和他的兵们对视。 四个兵蔫头耷脑地站在屋里,捎带得老马更加没精打采。 老马:“我瞧咱们有点乐极生悲…” 许三多:“班长,李梦刚才也这么说。” “他说我就不能说了!”老马忽然觉得尤其这时不能发火,“对不起,有些事我没琢磨明白,可说真的,我们就是乐极生悲了。我想这路不该修,可能犯了哪条纪律,比如说暴露目标,比如说破坏绿化什么的。两年前为了保护牧民一块草地,整个装甲纵队整整多绕了八公里。 薛林:“可这哪有牧场?” 老马也吃不太准:“那就是暴露目标了,这条路正好是导弹袭击的目标。” 李梦:“这几间屋值一发导弹吗?” 老马索性也不想了:“总之就是错,指导员说明天他过来瞅瞅…这是我的错,我不该下命令修这条路。” 许三多:“报告班长,路是我先修的。” 薛林:“屁话!你是说我们没动过镐头吗?” 许三多:“可就是我先…” 薛林:“许三多你记住,这路是五班修的,是我们一起修的。你和我们是一块儿的,说话就要统一口径——对不对,班长?” 老马是难得地赞同,甚至有些赞许:“不该说一块儿的,该说是一个战壕里的。” 薛林:“嗯,就是一个战壕里的。” 老魏:“有事要一起担着。” 薛林绝没忘了他们中间那个心眼最多的:“李梦你呢?” 李梦:“我?我正在想。我想我们是建设军营扎根边防来着。” 老马没他那么活络的脑筋:“啥?什么意思?” 李梦:“建设军营,以营为家,明天指导员来了咱也这么说!指导员还是护犊子的,最多咱们摊一出以好的目的做了坏的事情,如此而已。” 老马显得有些茫然:“如此而已?” 一辆三轮摩托行驶在草原上,上边坐着一身迷彩的指导员。 几个人坐在屋里,听着外边的引擎声越来越近,终于停下,几人面面相觑。老马脸上是如临末日的表情。许三多欲言又止,而且就这点动静,薛林已经瞪了过去。“不准认错。不准把事揽在一个人头上。” 许三多:“我只是…” 老马:“要揽也是我揽。班长是干什么的?班长就是认错的。” 许三多:“我只是觉得错了就是错了…” 李梦:“就算你有正义感吧,有时候得学会打打折扣。” 这话对许三多过于深奥,正愣怔间,外边的摩托已经熄火,一惊一乍地发出一个屁驴子应有的动静。 何红涛在外边嚷嚷:“五班有喘气的吗?” 老马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反正是要走,只是走得光荣或不大光荣的问题…” 又“反正”又“只是”,他的语气里可充满了痛惜。 何红涛嚷得已有点上火:“五班,有活人来看你们啦!” 许三多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他没抢到第一个,薛林几个还抢在他头里,但老马胳臂一划拉,后来者居上,他第一个冲出去。 何红涛正站在车边,打量着这大为改观的小小营盘,几个一拥而出的人吓了他一跳。如果一间屋里的人千呼万唤不出来,而后以这种冲锋姿态出现,着实是有点吓人。 但人行渐近,老马仍怔忡着,身后几个却把一脸视死如归换成了笑脸。 李梦迅速地掏出烟来:“指导员,抽烟!” 薛林麻利地打着了火:“指导员,屋里坐。” “指导员,指导员…”老魏他发现自己的节目都被抢光了,“今儿怎么想起来看咱们了?” 这似乎正好提起了何红涛的心病,狠瞪了几个一眼:“怎么想起来?你们几个能整呀。是整得不想起你们来不行了。” 老马长叹,叹得无奈叹得苍凉,何红涛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老马:“我不知道我犯的哪门子糊涂心思…上次指导员您也说总得带大家干点什么,我这就是带大家干点什么…唉,得了,我不习惯把错事往人身上推。我压根不知道该带大家干什么,终于干了还就是个错!” 许三多立刻响应:“报告指导员,是我错!我不知道那是个错!” 何红涛着实愣了会:“错?什么错?” 老马:“指导员,路我下令修的,没动公款,犯什么纪律我不知道,这个不知道并不是说不知错…” 许三多:“报告指导员,路我修的,要处分处分我。” 薛林:“都闭嘴。路五班修的,出自建设军营的良好愿望。” 李梦:“扎根边防,以营为家…” 老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何红涛被这帮家伙吵得连退几步,挥手不迭:“歇歇!歇着!你们抢什么呢?又不是多大的功劳,一条路嘛!” 老马:“不止一条,指导员。” 李梦却听出了一激灵:“功劳?” 何红涛:“几条也都给你按一条算。只能说你们精神可嘉,又不是军事科目上拿了冒尖,最多也就是一团部嘉奖!”这回连薛林都听了出来。 何红涛对这几个很有些悻悻:“你还要什么?一等功吗?先看自己做过什么!” 李梦忽然不再急切了,很严肃,也很诚恳:“这路是班长一手抓起来的,事先我们开过动员大会,班长说,我们来军营一趟不易,总得给后来的人留下点什么。那种庄严的感觉渗入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为了表现五班扎根边防的决心,您看见的每条路都用战士的名字命名,您现正踩着老马路,那是薛林路,老魏路,许三多路,李梦路…” 老马:“别吹爆了!李梦路?你还梦露…” 何红涛却扬着手把他话头止了,一边微笑着思忖:这倒很有意思,可以让团里抓点先进材料。 李梦绝对是给鼻子上脸的人:“先进吗?用来形容我们班长可就太简单啦!他真的是以营为家呀,为了我们几个从来没想过退伍的事,他想家想到哭呀,可他抛头颅洒热血,为了培养大家对驻地的感情,他发动大家修这条路。对不对,薛林?” 薛林:“对!对!” 老马:“对毛!你们…” 何红涛立刻很严肃地瞪他:“老马,其实你哪儿都够先进的条件,就是那嘴…” 薛林:“他平常跟我们说话都很文明的,他现在是谦虚急了。” 老马:“什么叫谦虚急了?” 老魏:“班长手上磨出了血泡,腰也闪了,我们眼里含着热泪…” 老马诧异得喘不过气来:“说人话好吗,各位?” 许三多:“班长他还带我们看导弹打靶机,其实是靶机躲导弹,他搞错了…” 老马:“许三多,你怎么也这样了?” 李梦:“许三多,你缺乏语言组织能力就别说了。班长带我们武装越野,搞现场教育,号召我们向先进部队看齐,赶超国际水平,力争质量一流,豪言壮语绕梁三日,三日犹不绝啊…” 老马:“我没说!我是说我们做人有问题!” 何红涛笑着拍拍老马:“你没说,可你做了。五班长跟我来,有话跟你说。” 五班没会议室,所以要谈话的时候只好众人在外边回避。 老马被指导员大力拍着肩,仍在云里梦中,心里很不落忍地看着外边东张西望的那几个。 何红涛:“老马,什么叫做得对?这就叫做得对。像连长和我一直期待的那样,不,像人们一直期待的那样,老马,全团任期最长的班长,放在哪都不会让人失望!” 老马急得直叹气:“我说指导员,那几个浑小子不明白,难道您也不明白?” 何红涛:“你觉得我不明白?” 老马只好干瞪眼,确实,眼前的何红涛绝看不出半分不明白,倒是看多了他,你会觉得自己不够明白。 何红涛:“于公也于私,对三连也甚至是对全团,你功不可没,你带出的班长在各连都是骨干了。三连不想把你留下?错。三连一直在给你找留下的由头!现在你给了我个线头,弄好了,咱争取三等功,再弄好了…不用我往下说了吧?” 老马很困难地干咽着:“其实,这事跟我真的没多大干系…” 何红涛忽然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的想头已经在外头了。我们实在把你冷落了太久。” 老马愣了,傻了会,类似的话他在不久前是说过的,可那或是咬牙说的,或是无奈的选择。“不是。这事不怪连里。” 何红涛摇摇头:“得了。不怪战士有情绪,只怪我让战士有了情绪。我是指导员,这道理我知道。” 老马急了:“真的!我没想走!说一千道一万,我哪儿想走?您瞧我,瞧瞧我这样?我脱了军装是什么样?您想得出来吗?我想不出来!我…” 他没能说下去,何红涛一只手很柔和地拍上了他后脑,老马在那几个跟前也许老气横秋,但对了一连的指导员,老马低了头,像个终于找回家的迷路孩子。 “别说了…我知道。”何红涛怔忡着,又在老马肩上拍了两下,“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努力…我会努力的。” 老马低着头,他不知道会发生好或坏,他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最后他从眼角瞟见在窗外窥探的许三多。 老马心情很沉重地看着指导员远去的一溜烟尘。几个人簇拥在他身边。 回过头来,茫然若失,看着那几个。 李梦笑着,现在他以功臣自居:“指导员说什么啦?” 薛林:“知道是好事,说出来听听。” “我去整整咱们那路。”老马顾自拿了工具就走,那几个茫然互瞪了一眼,跟着。在这荒漠中芝麻大的事也要变了西瓜,何况是这样一件绝对大过西瓜的事。 今天五班的群益活动搞得很没趣,因为没一个人的心思在那条路上,老马心事重重,那几个则有一种窥私者的恶趣。许三多是个例外,他一般情况下都是例外。 老马又给路边的花苗松了松土,终于罢手扔镐。 老马:“许三多,你留下…其他人去整饭。” 每个人走的时候都很惊讶,每个人看许三多的眼神都带了几分猜疑之意,而那种眼神是他们在和许三多最对立的时候也没有过的。 老马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许三多的心思仍游移在那条路上,对他来说这路是永不完整的,永远有可以修缮之处。 老马:“三多你别弄了,过来坐下…陪我坐会儿。” 许三多一时有些哑然,因为他还很少被人用这两字称呼过,但这种又亲切又尊重的感觉是很好的,许三多不再倒腾他的路面,在老马身边坐下。 老马:“一个你以为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忽然变成了公有的…不,我是说忽然成了晋升之阶,忽然那一下子…味道全变了。” 许三多很茫然,他看说话的人,说话的人比他更茫然。“班长,你想告诉我什么?” 老马:“如果…如果人们以后说这条路是班长抓起来的,你会不会有意见?” 许三多:“是你抓起来的呀!” 老马:“其实我在这个事里边是受教育的对象,你知道吗?” 许三多甩出了他这辈子说得最利落的三个字:“不知道。” 老马:“其实路是你修出来的,一条路,不光是走的路,也是大家伙心里的一条出路,许三多。” 许三多深为疑惑也深为怀疑:“不是吧?” 老马:“但是,为了树典型,集体的荣誉得找出一个人来代表…说白了,就是大家干的事情归功于一个人,你明白吗?” 许三多:“不明白。班长我不明白,你再给我说说。” 老马只好又叹了口气:“班长也不明白…叫班长,不是说他什么都明白。班长…班长只是不喜欢这样…味道变了。” 老马呆呆看着天,已经垂暮了。 李梦几个正在交头接耳,看许三多进来,那种住嘴和防备是不约而同的事情。 薛林:“三多子回来啦?” 又是个少见的称谓,让许三多觉得陌生,他点点头,去整老魏有点乱的被褥。 老魏忙抢过来:“我来,我来就行啦!” 许三多忽然欢喜地嚷嚷起来:“现在是电视时间啦!” 他开了电视,放下几张马扎,而后期待地回头看了看。 那几个正悄悄地出去,当许三多的失望之色刚浮上脸,李梦又蹑着手脚跑回来。 李梦:“路是班长修的,知道吗?” “知道。”他垂了头,也没看那雪花满天的屏幕,他有很多疑惑。 薛林又晃了回来,这回先拍了拍他的肩:“李梦跟你说什么?” 许三多:“路是班长修的。” “这家伙不替别人考虑的,路其实是你修的。”薛林叹了口气,“但对外要说路是班长修的,这委屈了你,可是三多子,咱们不是朋友吗?” 许三多呆呆看着再次拍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如果有人说我们是朋友,我一定会很高兴。原来我这样的人还可以有朋友。但是那天高兴不起来,因为薛林好像在说,这会儿咱们同谋,这会儿咱们是朋友。这会儿… 后来我觉得老马真幸福,有那么多人为他着想,他有那么多朋友。我没有。老马说上天下地,中间有个你自己,大部分时间我都对着我自己。 上天下地,中间有个许三多。许三多对着他自己。他是躺着的,躺在山丘顶一块还算平坦的石头上,老马上来,他是找上来的。一时不知道说啥,两个人都有心事。 许三多有些不爽,老马也看得出来。 “怎么啦…”老马有点老实人的心虚,“是他们?还是我?” 许三多摇头:“我想家。我在想给家里写信。” 老马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写吧。” 许三多:“我还没写完。我跟爸爸、哥哥说,放心,五班挺好,班长对我挺好,李梦他们也不对我怪里怪气地说话了,我们天天都训练。有一条路用了我的名字,叫许三多路。” 老马:“好。发了吧。” 许三多:“李梦他们不怪声怪气跟我说话了,因为他们不跟我说话了。我原来以为人人都会那样跟我说话,可他们不那样了,我觉得不那样真好。可现在他们干脆不跟我说话了,我觉得就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有一个人天天对着世界笑到牙酸,却换不回来一个笑脸,那他的神情可能就与许三多有点像。许三多迷惘、无奈、辛酸、不满,他难得会表现出自己的不满,这种不满聚焦成了泫然欲泣,但他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在哭。 老马怔忡地坐下:“怪我,许三多。不怪他们,怪班长。” 许三多显然没想该去怪谁,他只是流他的眼泪:“我想我真的很招人讨厌。我想家了,班长。”老马怔怔望着山下的五班驻地,那个小小的世界,他们唯一的世界。 晨光初现,何红涛的三轮摩托在车道上飞驶,屁驴子的轰鸣声响彻原野。边斗里载着一个没见过的军人。 这个军人戴着眼镜,野战部队难得有人会戴这么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士兵突击 第六章 何红涛把车停在五班驻地外,大张旗鼓地摁着喇叭,直到班里的人出来。何红涛向众人隆重介绍道:“这是咱团宣传科头号笔杆子张干事!大手笔!人专管团报的!今儿过来打算给咱们好好宣传一下!” 何红涛今天有点不同往常的咋呼劲,与他当时送新丁入荒原时有些恍似。 众人不大明白,只好敬礼:“首长好!” 戴着金丝眼镜的张干事还礼:“大家好!你们别见带衔的就往大里喊,首长我担不起,叫干事又不乐意,痛痛快快老张行吗?” 老马和他的兵们照样端着军队的份儿:“老张好!” 张干事扬起脸,看着五班的全体说:“今儿来没别的,为我自己考虑呢,采访采访大家,给团报上增添点光彩;为大家考虑呢,给大家拍点照。附带说明,我这相机是刚添的数码,不费卷不费相纸,印刷费团部出,拍好了是一定要寄给大家的!” 大家顿时眼神里冒了光,互相捅咕着。 正在站岗的李梦也拖着枪匆匆地跑了回来,混在中间。大家都在忙着换衣服,李梦将他们一头揪了过去:“薛林,我跟你换岗,你替我一班我给你站两班岗…老魏,我给你买烟。” 薛林和老魏白了一眼李梦没有接茬。没办法,他只好找许三多了。 李梦死皮赖脸地缠着许三多声音格外的温柔:“三多子,我谈对象了,我得寄照片给人家!求求你了!” 许三多又迷茫了:“我是夜班啊!很辛苦的。我也想照相,好寄回家。” 李梦继续缠着许三多:“我不怕辛苦…”许三多终于接过了李梦的枪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 薛林猛地给了李梦一脚:“你好意思啊?你对了个屁象啊?” 李梦笑笑,不回话,他看到指导员和老马正在里边的角落里默默地坐着,指导员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犹豫着。 良久老马终于开口,语气是那么无奈:“指导员,你不用为难了,我知道了。三等功肯定没戏了。” 何红涛已经被老马的沉默压得喘不过气:“也不是全没戏,可团里的精神今年是这样的,有限的荣誉得留给那些一线训练的,后勤保障方面的尖子今年只好暂不冒尖。” 何红涛一直没有抬头对着他的说话对象:“老马呀,我今天有了张干事这个由头才敢过来,就是觉得对不住你…今天死说歹说把张干事弄了过来,我就是想把这事再掀一掀…” 老马叹息道:“不掀啦,指导员。老马从来没想跟军队要求什么,这是实话,也是个自尊。现在知道有这么些人对我好,老马知足。”说着话,老马笑了笑,笑得惨然,笑得释然,也笑得让何红涛惑然。 “我谢谢啦,指导员,谢谢这件事最后成了这个样子,这事成全了我,让我当几年兵,没对不住人…虽然到最后险些干了出来。幸亏没干成呀,要不老马带了这么多兵,最后要对不住自己的兵,那可不是…成了坏人吗?” “你在叨叨什么呀,老马?” “叨叨自个心事,是总算想明白的心事,不是情绪。别再费心了,指导员。”老马忽然笑了笑,这回笑得真有些开朗,“去照相了,能留一辈子呢,指导员不照吗?” 何红涛琢磨了一会儿那个去得决然而又沧桑的背影,忽然之间苦笑,苦笑之后是种颇带酸楚的感动。他没有去照相,只是静静在旁边看着。 五班在照相,带着他们各人各种的情绪,征用了一切可能用上的道具,征用了天空、大地、山丘,新修的路、老旧的屋、何红涛的摩托车甚至是何红涛的尉官服。何红涛今天没有半分连指挥官的架子,军装和军帽甚至是他主动送过去的,他也感觉到今天这次对他们中间的某个人可能是最后一次。 张干事则越来越不耐烦,他本意并不是要来陪兵豆子们玩,尽管对他们中的某个人来说,这绝不是玩。 当李梦涎着脸凑在他旁边又蹭了一张时。 老马他立刻反应过来:“你不是有岗吗?许三多呢?你换给许三多啦?” 李梦讪笑:“嘿嘿,嗬嗬…” 薛林插嘴说:“他告诉许三多他有对象啦。得给对象上照片。” 老马急了:“你忍心害理啊?去把人换回来!” 李梦也不好意思了正要跑开,张干事查着相机摇着头:“不能照了。” 老马急得要跳,此时张干事已快没了刚来时的热情,从他的位置,没耐心陪着帮小兵豆子一拍几十张:“没地方了。” “怎么没地方了,不是数码吗,数码不是照多少都没数吗?” 张干事不耐烦了:“储存空间。人在世上活着要个空间,就算给你压成数码也要个储存空间吧,卡满了,没有储存空间了。” 老马基本不懂那套,倒是干着急之余想起说话的人来自团部,畏惧之余仍在争取:“能删的不是吗?删一些用不上的行吗?” 张干事摁给他看:“你看哪张能删?这团长,团政委,参谋长…咱政治处主任…这各营连军官在靶场…这,我家里的…删哪个你说。” 老马急作没话,这里边哪一张都是换了何红涛也不敢轻捋的:“行了五班长。张干事今儿也给你们照不少,论卷得有三卷了。” “指导员你不知道,许三多没来,许三多这个兵…” 何红涛递着眼神让他别再说,老马总算会意。 张干事带点例行公事的厌倦:“现在开始工作吧。马班长,今天来主要是采访你的,咱们这就言归正传了,这路我也看见了,真是不易。让我有种莫名的感触。说说,我相信在你真人实事的叙述中,会有升华。” 老马苦想,这种苦想简直有些负气:“升什么华?” 张干事有些迂气,继续解释说:“升华即是说…” 老马打断了他:“我知道啥叫升华,首长。我在这天天都在等,等这个…升华,可它没升起来,也不怎么华。” “老马!”“班长!” 几个声音是一齐蹦出来的,老马看一眼,他并没打算打住:“李梦、薛林你们别吵吵。”说着他看回张干事,“今天我想说实话,首长。” 何红涛想阻止:“有情绪跟我说,五班长。” 老马没理会:“不是情绪,是想开了的心事,叫啥…” “感悟。”张干事提醒他说,这时他显得比刚才有兴趣得多的样子,所有例常中终于有了例外。 老马没理他们:“那我现在能说啦?等不来升华,等不来凝华,等来的是日子叠日子,大眼瞪小眼…” 张干事忙不迭掏了本记下这生动的语言。老马因此而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等来个新兵蛋子,来了这把我们几个老兵油子给教育了!这路怎么修起来的知道吗?一个这辈子还没打够一匣子弹的新兵蛋子修起来的!怎么修起来的?一个人修墙四个人拆墙修起来的!怎么修起来的?拿心拿汗拿时间修起来的!什么叫专心?没见过他砌这路面你不知道什么叫专心?我们爱自己做的事吗?我们看看他我们再问自己…” 李梦忍不住插嘴了:“班长,人家首长不是要听这个…” 老马冲他挥挥手:“李梦,我们不是你要写的小说,不是你的人物,不由得你安排的!” 张干事很有兴趣地看着李梦:“你也要写小说?” 李梦:“是啊,是一本关于…” 话没说完给薛林抢断了:“是光嚷开花却永不结果的故事,跟我瞎忙的事一样,所以没啥好说。倒是那个新兵蛋子许三多,我们一直巨烦他,他来这还带股新兵连的劲头,我们为活舒服点都快把自个变成老兵油子。老兵油子不那么紧张,能放松了。今天放弃一点,明天放弃一点,直到最后。” 张干事听得兴致勃勃,在一边连声说战士们的谈论多有思辨色彩,何红涛只是苦笑擦汗搓手心,伴之以一定的若有所思。 突然,张干事想起来什么事,扫了一遍眼前的草原上,却没有看到许三多:“这个新兵蛋子…许什么在哪呢?” 老马嘟囔了一句,顺手把李梦揪了过来:“替他!替他戳在本该他戳的岗位上!” 远远的空地上,老马推搡着李梦过来,一行人或左或右地跟着。地平线上终于能看见交会在两条路尽头的岗亭和红旗,许三多小小的身影在五角星形的端口上站着。 张干事突然喊了一声:“别吵!”吓得大家都静了下来。张干事看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发了半天愣,然后猛地一个激灵喃喃地说:“有一阵灵感袭上心头咧,他妈的暴殄天物啊!没带尼康!这样的景致用傻瓜数码相机是拍不来的!等等,等等!” 说着猛砸了一下脑瓜,从腰包里掏出了一个大本子。那是一个速写簿,但他的笔却找不着。“我带没带笔?我到底带没带笔?他妈的我居然带了支圆珠笔!” 众人也学了乖,发现只要不喘气便不会挨这才子的骂。何红涛犹豫了一下,才掏出支钢笔,张干事就手抢过来,捡块石头就把笔尖给拗弯了。 何红涛心里不乐意,张干事却抽风似的在那笔走龙蛇。李梦想去把许三多替下来,给张干事头也不抬地喝住了。 于是大家全都不敢动,是那种泥雕木塑般的不敢动。张干事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然后基本上瘫了下来:“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张干事刚刚画完,老魏几个就跑过去,把许三多搂着挟着,拖到了张干事的面前,说是要让张干事好好采访。 张干事却摇着头说:“我才情有限呀。我今天兴致已尽,采访也出不了好文章啦。”几个热情正炽的立刻如被霜打了一样。谁都清楚,团部第一笔杆子说的下次,很可能是永远没有的事。何红涛看着自己的笔,心里挺不是个滋味。 团部的靶场,一辆主战坦克正在原地射击,四下里震得尘土飞扬。坦克转入行进射击,穿行于靶场障碍之中,坦克里的驾驶员简直像在耍特技。 101号车,乘员:王庆瑞,萧励,刘寰,段苍松。得分,一百零八分。一辆主战坦克发动机全开,原地射击,四下里震得尘土飞扬, 王庆瑞就是团长,他一从坦克上下来,就发现张干事在边上站着。 团长一把抓住张干事:“老张,恭喜你啊,在《解放军报》上看到你画的画在全军美术比赛上得了三等奖,画得挺来神,可哪有那么大个五角星能让兵站在上边啊?你瞧人家评论你,这是结合了象征主义与写实精神的作品。你跟咱当兵的玩什么象征?要实在!” “报告团长,评论咱就不说了,可那画,是完全写实的。我画的地方就是咱团的地盘,画的兵也是咱团的兵。” “有鬼了。我这团里还有什么地方我不清楚的?” “团报上红三连五班那几个修路的兵,您也看见了?”张干事提醒团长,“咱们八十年代曾经想在那儿修路…” “你这是对着和尚骂秃子。修路那会儿我就是那排的排长,动了全排力量,可最后还是泡汤了,没钱嘛。” “可他们用五条路构成了我画的那个五角星,这已经是创作的雏形。您猜他们修这路花了多少钱?五块钱的人民币!也就是说他们仅仅用了买花子的五块钱!” 王庆瑞陷入了思考:“我是听说五班在那修了条路,那是我当年一个加强排也没干成的事。” 张干事能咋呼的时候绝不放过:“不是一个班,是一个人。修这路的人就是画上那个兵,那天我是特意画他去的!要的就是有感而发!据我深入了解调查,他修这路还顶住了来自他人的非议和冷嘲热讽。他还一直自觉自律,坚持严格的军事技能训练。”王庆瑞仔细看看张干事信心满满的脸,终于信了个三四成,这三四成已经能让他有些许的感慨。 他越听越有兴趣了:“如果真有这么个兵,我是说如果真有的话,放在五班是浪费他,应该放在这战车里打冲锋。”他是一团之长,他说话的时候,总会有人在旁边注意地听。 回到屋里,团长就让人把电话打到了红三连连部,接电话的是指导员何红涛。接完电话,他骑上摩托车,就到许三多他们的草原上来了。 那一周,是五班历史上见到指导员次数最多的一周。 何红涛是来要人的,点名让许三多跟他马上回团部。许三多一听倔劲就又上来了,死活不走,他舍不得他的五班,舍不得他的路,也舍不得他的老马班长。 老马用班长的口吻跟许三多吼道:“许三多,你要服从命令。” 可许三多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自己嘟囔着:“我要留在五班,我要留在五班。” “你闭嘴。”老马又朝旁边几个喊道,“李梦、薛林,你们帮许三多收拾一下行李。” 临走前,五班给何红涛和许三多做了一桌饭菜,算是给许三多饯行。可准备开饭的时候,却不见了许三多。 慢慢地,天已经断黑了,桌上的菜也早就凉了。 找人的几个兵很快就回来了,都蔫头耷脑的。远远的,李梦就朝何红涛摊着手,意思是没人。何红涛气得差点要跳起来:“我就搞不懂团里看上他哪点了?就这么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兵!” 老马琢磨着:“这孩子就是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转了这弯,就好了。要不,咱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指导员先回,我们明儿保证把人交到您手里。” 何红涛一个人走了。摩托车声渐渐远去。 许三多从不远处的草窝里探出头来,他看见营房里灯还亮着,就又缩了回去,接着睡他的。草原上的风很大,可许三多却睡得没心没肺的。 第二天早上,五班的内务可以说差到极点了,昨天的饭菜根本没心收拾,几个人和衣而卧,几张凳子还摊在窗前。 许三多蹑手蹑脚摸了进来,昨天一晚可说冻得够呛,仍缩着,擦着鼻涕。 老马睡得很警惕,听到许三多进来霍然跳起,命令道:“抓住他!抓牢啦!别再跑了王八日的!” 李梦几个早就猛虎一般从床上扑下来,扑到许三多的身上。冻了一夜的许三多也跑不动了,只好让他们给牢牢地抓住。 “你以为你耗走了指导员就过了这关啦?累得我们这一晚上没睡!”老马吼道。 他们把许三多扔到了床上,鞋也扒掉衣服也撩了起来,所有的手都伸到他的身上,玩命地挠他痒痒,挠得许三多大笑着:“被子乱了…被子乱了!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不去啊!班长救命呀!…不去就是不去…真的不去…”到了最后,笑声没了,大伙儿听到的竟是呜呜的哭声,几个人在许三多的呜咽声中默默住手。 “你干吗不去?啥叫命令你知道吗?你为啥不听命令?”老马问道。 “我离开过家了…我不愿意再离开家。”许三多的声音让每个人都心酸。 老马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李梦只好拉开老马,对许三多说:“从五班去团部,这是个机会。许三多,机会你知道吗?这个机会有多难,你知道吗?许三多。” 许三多愣着,那这个话题太过严肃了,机会这个词,许三多可能还要过很久才能明白,但现在足以把他吓住了。慢慢地,老马已经稳定了情绪,他命令许三多马上吃早饭。吃完早饭,就送许三多去连部。许三多委委屈屈起来穿上刚被扒掉的鞋。 许三多和薛林拎着行李,看着老马给连部打电话,刚拿起电话说一声:“我是五班…” 电话便传来何红涛的咆哮声:“找着没有!?” “回来了,一大早就回来了,他在野地里睡了一夜。” “没出事吧?” “没事,没事。”老马差点擦汗。 “立马带过来!我倒要知道这兵是怎么想的?” “没啥事,真没啥事。”老马背过身去,“这孩子心眼实在,他还真把五班当成自个家了。”老马的说话已经带上了哭音。 那边电话挂了,许三多和李梦呆呆看着老马背着身子不敢回头,回头的时候已经换成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现在就跟我走!别再磨磨唧唧了!你看这点事让你整的!” 老马张望着远处的来车,薛林死死拽着许三多的背包绳,后者仍不死心地在往来路上张望。终于来了辆拖拉机,趁着上车的当头许三多掉头又跑,让老马和薛林逮住,连踢带踹地拖上车。 连部门前,值日兵很奇怪地看着那三个人进来,薛林和李梦一左一右地挟着许三多,值日兵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敬礼。 何红涛的手指嗒嗒地在桌上弹动,许三多紧张地站在指导员面前,已经没有回五班的希望了,他现在也老实下来。 老马只好提醒道:“许三多,知道你该跟指导员说什么吗?” 许三多这才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指导员。” 何红涛摆摆手:“说错了就是错了,军队里没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许三多于是说:“我错了,指导员。” 何红涛:“带了上千号的兵了,我最信一种有情有义的兵,你小子有情义,不枉你班长对你好。” 何红涛的态度令人有点错愕。 何红涛笑笑地接着说:“虽然…你这样在部队里是不行的,可我现在忽然有点看好你了。许三多,可能的话还是在红三连吧,红三连军事训练排第三,文娱可是排第一的,我保你在连部不比在五班差,再说你这不是还和五班一个连吗?通信员,带他去收拾收拾。团长要跟他叙叙怀。” 团长!老马一听,眼睛都大了。何红涛苦笑着点点头,他也有些无奈。 陪许三多进去的,当然是何红涛。他几乎是一路地揪着许三多,一直揪到了团长的办公室里。团长王庆瑞只留下了许三多。 看着何红涛走去的背影,许三多如同困在笼里的耗子,他看看门,想夺路而出,却没有那勇气。许三多又回头看看团长,王庆瑞在看刚才未完的公文。于是许三多生戳着,如在站岗,站了很久。 “你知道吗?”王庆瑞说话时甚至还在看文件,以致许三多并不觉得在跟他说话,但屋里没有别人,“我军装穿了这么些年,看到的标准立正真没几个。” 许三多下意识地纠正了一下自己的立正。 “不该纠正的,你本来姿势很对。我正想说,你是我看到能标准立正的人之一。对的话就不要再去拘泥小节。” 于是许三多本来标准的立正越发站得一无是处,他甚至不知道怎么站了。 王庆瑞终于放下手中的文件,正眼地看他,这家伙不在人前时少了很多武夫气概,其实他是个经常想事的人。“很多人刚从新兵连出来的时候都会立正,可不久后都会忘了真正的立正是什么样子。我现在相信了,是你一个人做成了当年我一个排没做成的事。” 王庆瑞好像要结束这场让许三多不知所措的谈话:“好了。我见到一个比我当年要强的人,我希望能给你调换一个岗位。你擅长什么?” 许三多看起来更加沮丧,以致王庆瑞很诧异地看看他:“擅长什么都可以说,哪怕是捏泥人呢,宣传科的小张当年就因为捏泥人来的团部。” “擅长…踢正步。” 王庆瑞愕然到正要吸进嘴的一口烟都没有吸,看着他。许三多忸怩而沮丧,说真的他已经鼓足了勇气,也绞尽了脑汁。 许三多:“别的…别的我做不来。在新兵连最差的就是踢正步…五班有枪没子弹,我就踢正步…天天踢。” 王庆瑞:“那我该让你干什么呢?政委一直建议我在楼道放一个兵,踢着标准的正步来回走着,像门神一样。你愿意吗?或者替团部的卫生勤务传递文件,很细碎的事,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许三多忽然想起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发枪吗?” 王庆瑞:“好像给我送文件的人都不用背着八一杠。” 许三多:“我…服从组织安排。” 王庆瑞显得略有些不耐烦,又拿起文件:“你好好想一下吧,我把这个看完。” 于是又是枯燥的等待。在等待中许三多的眼珠子比刚才活络了一点,就是说他有勇气四下看看了。 王庆瑞看完了最后几行,发现许三多目光的焦点在他身后窗台的一辆战车模型上,那模型是完全按成才班上装备的步战车做的。许三多看得很专注,那东西对他几乎意味着当兵的一切理想,浓缩的,炽热的,高硬度装甲包裹的一个小小天堂。 王庆瑞:“喜欢这个?” 许三多惊了一下:“嗯…啊!” 王庆瑞自豪地笑了笑:“不能送给你。那是我亲手做的。用105和1的弹壳焊接了整整一年,几乎就像你修路。想要和得到中间还有两个字,叫做做到。如果你做出让我觉得值得的事,我会把它送给你。” 许三多:“我…我没有想要。” 王庆瑞笑着摇摇头,他整理桌上的文件,但他也发现许三多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那个模型,“我知道安排你去哪了,钢七连。” 许三多:“我…服从组织安排。” 王庆瑞:“这回我不问你愿不愿意了。” 许三多:“服从组织安排。” 王庆瑞似乎对这句话有些厌恶了,他拿起桌上的电话叫白干事过来一趟。然后他等待,在等待的间隙中又仔细看看许三多,许三多已经恢复一开始那个自然的立正姿势,也就是王庆瑞军事生涯中没见过几个的标准姿势。王庆瑞看得似乎漫不经心又若有所思:“许三多,很多复杂的事情其实是简单的,只要你有心,新兵连学会的立正就是最标准的立正。很多简单的事情又是复杂的,就像我一说,你立刻不知道什么叫做立正。” 许三多又立刻不知道怎么立正了。王庆瑞看他的眼神像是微笑,又像淡淡的厌倦。 何红涛一直在团部门口等着,看见白干事领着许三多出来,忙迎上去,一听说许三多去的是钢七连!顿时傻在了那,然后愣愣地看着许三多跟人走开。 老马和李梦遮遮掩掩过来,看见有团干事陪着,也不敢上去搭讪。老马只是急心急肺地问何红涛许三多到底去哪儿了。 何红涛没好气地说:“咱们三五三团的一把刀,对敌人是尖刀,对训练是剃刀,对自己是剔骨刀,你说他去哪儿?” “钢七连?”李梦目瞪口呆地喊了一句,“他能在那待得了三天吗?” 老马有些担心,有些焦虑,他看着许三多的背影都带着些许哀悼。 钢七连就是钢七连,连值日兵都和别处不一样,离老远便站起来,一个干脆有声的敬礼弄得白干事不得不老远便把手举到了眉际,嘴里问道:“七连长在吗?” 值勤兵回答说:“连长去车场保养,指导员去食堂检查卫生,请问首长是否需要立刻通知?” 白干事让这兵的一丝不苟弄得有点没脾气:“算了算了,我在这等着。” 许三多不住地打量着钢七连的外围,那个整洁,简直不近人情,连操场上晾的鞋都全朝着一个方向。进连部的第一道墙上,交插着两面钢七连的旗帜,一面是“浴血先锋钢七连”,一面是“装甲之虎钢七连”。一个连队的旗帜做得如此精致,似乎正说明了这个连队的一种殊荣。墙上,是几个笔走剑风的大字:“训练,训练,继续训练。” 最独特的一点,在空地边缘上树了一块板壁,每个兵都背诵过的入伍誓言方方正正一字不差地刻在上边。 过了一会儿,钢七连连长高城和三班长史今,按照双人成列,三人成行的规定,从外边进来。白干事伸着手迎向高城,高城的回应是敬礼,白干事只好把手缩了回去,如果野战部队丝毫不让的话,机关人员确实有些无所适从。 白干事讪笑着说:“团长给钢七连推荐了个兵,好兵!团长特喜欢这兵…”白干事的语气里很有些吹嘘和推销的热情。话没说完,高城的眼睛早已毫不打弯地直落到许三多身上,史今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前者毫不掩饰地错愕和恼火,后者有些亲切和久别重逢的感情,当然,也有许多诧异。 “呵呵!许三多,你是个好兵吗?”高城的口气有些轻蔑。 “我不是。”许三多顿时就蔫了下去。唯一能让他还没掉头就跑的,是史今温和的目光。 许三多和他的行李委委屈屈地蜷在过道里,过往的士兵,基本上把他当成透明的。 连部的会议室里,高城正大着嗓门吼着:“不要!没考虑就不要,考虑过了更加不要!转了个大半年,他胡汉三倒又杀回来了!我不管他跟团长是什么关系,言而总之,钢七连的门对这个兵,永远是关着的!战斗力不是凭个人好恶决定的,我现在就出去跟那个兵说,我让他哪来的回哪儿去,钢七连容不下举手投降的兵!” 史今竭力地拦着,但是对高城没有一点作用,他还是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喊着:“团长那边没发言权!他能比我更了解我的连队。我的兵都是我一个一个选的,我这连的勇气是一个一个激出来的!你知道什么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吗?一颗老鼠屎…” 连指导员洪兴国从楼道里进来,很奇怪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反感这个兵?” 高城说:“因为我记忆犹新,你是没福看见,他被自家的坦克吓得都举起了双手,他是投降,你知道吗?你也不用说服我,你指导员同志还是去跟兵多做做说服工作。” 史今终于忍不住说:“这个兵,给我吧。” 高城冷淡地看着他:“理由。”一个永远热情的家伙冷淡起来有点吓人。 “没有理由。我就是想要这个兵,我不能不要这个兵。我保证把他带好。” 高城还是冷冷地道:“这不是理由。” 史今长吸了一口气:“我欠他。一个承诺。是在心里说的!连长!就像七连的人在心里对您说:连长,让七连更像样!跟这一样!连长!” 高城的目光犹豫了。 史今接着说:“您有在心里答应要完成一件事的时候吗?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连长?” 高城眯缝了眼看着他,不吭声,但有一件事是明白的,他答应过的。我们都在自己答应了自己的事情中生活。 就这样,许三多和史今两人,在命运中又连在了一起。许三多拿着行李跟了史今,从过道上走过,宿舍里各班的兵都在忙各班的事情。许三多对史今极为亲热。史今目不斜视,钢七连的兵几乎全是这样,已经不仅是军纪森严,而是生活上的森严。 许三多:“班长,看到你好高兴,我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史今只是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当躲开高城那样过于迫人的压力后,许三多现在就几乎是沉浸在幸福中了,幸福的实质是什么,正忙着幸福的家伙一般不会想到。 许三多话明显地多了:“我上一个班长是老马,现在的班长就是你。” 史今皱皱眉:“别说什么上一个。他就是你的班长,我也是你的班长,老马跟我是同年兵。许三多…现在不要说这个。” 突然,许三多听到后面有人用极低的声音在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成才在七班宿舍里瞠目结舌坐着,正跟几个兵在开班务会。看到成才,许三多顿时乐了。 到底,成才是他的老乡呀! 史今和许三多一走进三班,一屋或坐或立的兵都有些愕然,班副伍六一一脸冰寒地在门边站着,他已经知道了这桩祸事。 “咱班来新人了,”史今说,“这是许三多。白铁军,把你的铺挪一挪。许三多,你住我下铺,回头再给你介绍战友。班副我还要去和连长谈话,你先照顾一下他。” 说完他径直出去,一向与人无争的史今今天显得有些疲倦。 伍六一有些恼火地看看许三多,许三多连忙地对他一笑,那种友好信号似的傻笑。许三多想说伍班副,看到你好高兴…事实上是一点也不高兴,许三多也扯不出这个淡来,伍六一也不想听他扯这个淡。 伍六一在他开口之前已经开始说话:“许三多,整洁的素质和战斗力是分不开的,作为最讲协同的装甲兵尤其如此。内务方面的问题在新兵连就已经说过…” 许三多接口机械地背着:“不准坐床躺床,应该在统一的休息时间休息,被褥要求,整整齐齐,平四方,侧八角,苍蝇飞上去劈叉,蚊子踩上去打滑…” 伍六一打断了他的话:“不要拿这种编来解乏的顺口溜来卖弄嘴皮子,尤其是在我们接受你作为七连一员的时候。”伍六一苦恼地摇摇头,“你也算进了七连三班,三班就有你的位置,你用十二号储物柜,一号书桌,十二号挂钩,允许挂军帽、军装和武装带…” 许三多迅速恢复到新兵连的姿态,就是一个永恒地挺着脖子挨训的姿态。这时成才悄悄走进来,他的表情忽然放松了很多,伍六一跟着许三多的目光转过头去。伍六一的冷淡使成才的满脸笑容冰冻在了脸上,给伍六一递烟的手也停留在了空中,烟的牌子是红河。 成才讪笑着:“伍班副,咱三个是老乡。” 伍六一半点面子也没给。依旧冷得吓人:“我知道。” 成才很无奈地正要转身出去。史今进来了:“成才,怎么不跟你老乡多聊会儿?伍班副,出来帮我搬点东西。——你们俩聊。” 伍六一横了成才一眼,跟史今走了出去。 操场上伍六一把军帽摘下,瞧史今一眼,坐下使劲抹后脑,透着一股怨气。史今的兴致也并不高昂,因为心事重重。 伍六一闷沉沉地看史今:“挨连长骂了吧?” 史今说不出是笑还是没笑:“连长不会为既成事实发火。”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能让吃下这种让人消化不良的家伙?” 史今大概并不想多说这个,敷衍道:“出自尊重吧。” “我认为他不尊重你。”伍六一他苦笑了一下,“挑了这个时候来。” “这是什么特殊的时候?”史今他看看天,“要月黑风高才来吗?” “别把我当傻子。”伍六一他只能狠捋本来就很短的头发。史今没说话,过会儿摸出根烟捅到那只正捋头发的手心里。伍六一下意识接住,乐了,“你怎么知道我没烟了?” “听见你口袋里钢镚响了。你小子只要还有钱会在身上放钢镚?”接着又递过去一盒,“当兵的没几个钱,省着花,抽 烟也不是好事。” “烦死了。在家被妈念,来这被你念。”伍六一嘴里这么说,却是一种温柔,点着了烟,尽情地体会被人关心的幸福,而且他希望这个人关心他。 史今是不抽烟的,伍六一拿过烟就揣了,根本没有要给他的意思。 两人静静呆了一会儿,听着远处操场上传来的口令声。 伍六一突然说:“我们怎么办?” 这一年多是史今能不能留下的甄别期。史今要交两张成绩单,一个自己的科目,一个全班的课目。伍六一的担心不无道理,许三多一个人的成绩会把全班的成绩拖下来。 史今不想说话,隔了一会儿,才说:“帮我个忙。帮我练好他,让他和别人一样。” 伍六一的表情像吃下只苍蝇。史今苦笑:“干吗这表情,他总算是你老乡。” 伍六一继续维持着自己的表情:“我不信这两字。我这两老乡,一个精似鬼,一个笨得像个死人,他俩只要一提老乡,就是让你放弃原则,顺了他们的意思走。” 三班的宿舍里。成才刚一坐下,就让许三多猜猜他现在用的什么枪。 一旁的甘小宁马上揭他的老底,说:“成才,你又开始吹了?” 成才没理他,继续和许三多炫耀着:“我现在用的是八五式狙击步枪!我用的子弹都跟他们不一样,那是专用的狙击弹…” 三班的白铁军凑过来找成长要烟。成才没说什么就扔了他一根,白铁军一看生气了:“你小子,刚我看到是红河嘛,怎么换成建设了?” 成才还是和许三多热聊:“我打的靶都是专用靶,比他们的小一倍,距离还远一倍。”然后压低了声音说:“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吗?我的目标是什么?从机枪副射手做到狙击手,现在我的目标已经完成啦。许三多你也做得不错,从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五班来了钢七连,往下咱们就得好好干啦。” 正当成才享受着许三多羡慕的眼光时,他的排长不合时宜地在门口叫他,成才连个招呼都没打,便急忙溜了出去。 白铁军看看许三多,说:“你老乡不地道,揣了三盒烟,十块的红塔山是给排长连长的,五块的红河是给班长班副的,一块的建设,专门给我们这些战友。哪个连没几个这样的兵,可七连,就这么一个。” 许三多替成才分辩着:“他是我好朋友,他人挺好的。” 甘小宁有些生气:“我们是你同室,同班的战友。” 许三多并不懂得这些尖兵单位极强的荣誉感,各单位和各人之间极强的抱团感和激烈的竞争。屋里几个士兵互相看一眼再没说什么,目光里已经透出些生分。 晚上,宽敞的三班宿舍里,所有人的神情都很肃然,看得出这不是一次一般的集合。班长史今在主持仪式,是为新来的许三多举行欢迎仪式。 史今的声音饱含着情绪:“希望新同志能从这个已经延续了四十年的古老仪式中,明白七连的精神,对于老兵,这个仪式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我希望老兵仍然能从中感到七连的自豪。” 许三多在队列之中,脸上一如往常的温顺、欢喜,他在想着自我介绍的说辞,暗暗地有些忐忑不安。 “列兵许三多,出列!”这是伍六一的喊声。 许三多随声站了出来:“大家好。我叫许三多,我是去年才入伍的新兵,我是从红三连五班调来的,我们五班在草原上。”说着拿出了一大堆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这是我在草原上给大家捡的矿石,这是铜矿,这是石英矿,这是云母石…” 伍六一一把把许三多的东西抢了过去:“列兵许三多,严肃一点!你当你在转校插班呢?从今天起,你正式成为钢七连的一员!列兵许三多,立正!手上的石头扔了!列兵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许三多晕晕然执行着伍六一机关枪似的命令,忘了回答。 五班的士兵们,脸上都出现了许多不屑。 史今的声音倒有些柔和,问:“列兵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许三多不知道。他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一百…一百来人吧?” “错!是四千九百五十六人!其中一千一百零四人为国捐躯!许三多,钢七连建连至今五十一年,番号几经改变,一共有四千九百五十六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伍六一一字一句地喊道。 “列兵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名钢七连的士兵!列兵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名钢七连的士兵!”史今接着喊道。 “列兵许三多,有的连因为某位战斗英雄而骄傲,有的连因为出了将军而骄傲,钢七连的骄傲是军人中最神圣的一种!钢七连因为上百次战役中战死沙场的英烈而骄傲!” “列兵许三多,钢七连的士兵必须记住那些在五十一年连史中牺牲的前辈,你也应该用最有力的方式,要求钢七连的任何一员记住我们的先辈!” “列兵许三多,抗美援朝时钢七连几乎全连阵亡被取消番号,被全连人掩护的三名列兵却九死一生地归来。他们带回一百零七名烈士的遗愿在这三个平均年龄十七岁的年轻人身上重建钢七连!从此后钢七连就永远和他们的烈士活在一起了!” “列兵许三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活在烈士的希望与荣誉之间的!” “列兵许三多,我们是记载着前辈功绩的年青部队,我们也是战斗的部队!” 如果说每一声都是当头一棒,那许三多早已经昏昏然不知所措了,他茫然地看着史今和伍六一,身子早蜷了下来。 “列兵许三多,下面跟我们一起朗诵钢七连的连歌。最早会唱这首歌的人已经在一次阵地战中全部阵亡,我们从血与火中间只找到歌词的手抄本,但是我们希望,你能够听到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吼出的歌声!” 伍六一继续着迎接的仪式。 史今忽然瞧见连长高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外,知道他有话说,就出去了。 高城在看着七连那两面交叉的旗帜发愣,幽暗的月光下那两面旗微微飘舞,似乎有了生命一样。看看史今走近,他说话了:“我的经验是,好兵孬兵通常从这个仪式上就看出来了。” 史今:“他还不明白,你得给他时间。” 高城:“可有血的人,他的血是能被喊出来的。”高城有些咬牙切齿,“他干吗要来当兵?他干吗要来钢七连?”高城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对这个兵不抱希望。” 史今哑然。 三班的士兵正在朗诵他们的连歌,朴实无华的歌词竟然喊出一种尸山血海的感觉: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许三多混迹其中,嘴一张一合,明显是在滥竽充数。 士兵突击 第七章 晚上熄灯后,上铺的史今,听到下铺许三多在不住地翻来覆去。 史今探头看了看,吩咐道:“早点休息。明儿早上五点半起床,连里得为春季演习做加强训练。”许三多呆在床上,不翻了,他借窗外的月光,怔怔看着史今。 “我今天表现不好,是不是,班长?”许三多突然轻声问道。 “现在不说这个,别打扰大家,别人还得睡。” 过了一会儿,许三多又说:“班长,我想家,还想五班,想我爸爸和大哥、二哥,还有老马。” 史今生气了:“许三多,我命令你,睡!这是你自己要来的,很多人想来这来不了,你在这折腾的时候最好想想,你对不对得住那些想来来不了的人。” “班长我知道,这叫机会。”许三多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他真的睡着了。 然而,史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轮到他在床上不停地翻动了。 早上,天色微蒙,一声哨声忽然炸响,黑暗中,兵们扑通扑通地跳落地上。等到灯被拉亮时,兵们已经在叠被子了,十几个人的被子,转眼成了一块块的豆腐块,实在壮观。 昏暗的走廊里,着装好的士兵,紧张而有条不紊地出去了。 大部分士兵已经在操场上列队,小声而清晰的报数声。 铺了半个操场的士兵已经集结进几辆发动机早预热好的军用卡车,转眼拖起烟尘,往外开走了。这其实也只是三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七连这两个月都在练机械化人车协同,许三多算是赶上了。 拥挤的卡车里,士兵们都沉默着。风,在往疾驰的车厢里灌,刚从被子里爬出来的兵们,下意识地挤在一起取暖,有人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抽上起床后的第一支烟。 透过车厢的缝隙,许三多看着外边的蒙蒙星光。 一支烟递了过来,是成才,许三多亲热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抽烟。” “装甲兵不抽烟是不可能的。”成才凑了过来,“挤挤,想多穿件毛衣又怕妨碍冲锋。咱们训练烟尘大,叫做每天二两土,上午吃不够,下午还得补。你不抽根烟熏熏,肺里边见天一股土味。点上?” 许三多犹豫再三,还是不要。旁边的白铁军乘机把烟抢了过去。 车子去的是靶场。所谓靶场,就是一片宽阔的装甲车辆射击场,交错的车辙印,尽头是灰蒙蒙的山峦。一排三辆步战车正在空地上驰骋预热,射击场上早碾出了近尺深的浮土,顿时满天如起了茫然大雾。 对装甲兵来说,这早算正常了,但许三多却不停地打着喷嚏。 高城一步一个坑,从灰土里拔出脚来站到队伍跟前。 “立正稍息!今天的主要课目是步兵火力与战车火力的协同,你们一车连驾驶员十二个人,我眼里你们可是一杆枪一门炮,总之你们是一个而不是十二个单位,我希望你们能把协同观念给烙进脑子里…” 起了阵风,一阵子伸手不见五指后,满连的士兵顿时都落了层土。 灰雾蒙蒙中,现出几个人影,当头的是王庆瑞团长,他们比士兵也干净不到哪去。 高城一个敬礼,大声道:“报告团长,钢七连正进行人车协同训练,请团长指示!” 王庆瑞回了个礼:“继续训练。” 高城接着对部队喊话:“今天风沙大,显然会给咱们的射击增加难度。不过我希望大家伙儿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天气,战场上能见度多半要比这差得多,咱们又是刀尖子上的侦察连,必须学会不光*肉眼也*感觉射击!那个兵,你捂什么眼?我还开口说话呢!你以为我吃的土比你少吗?” 那个兵当然就是许三多了。他忙将灰迷了的眼睛睁开,使劲地眯着。 高城瞪了许三多一眼,继续下命令:“解散。上五号车领弹yao,一排射击准备。” 士兵们散开后,高城转向王庆瑞:“报告团长,讲话完毕,请团长指示。” 团长拍拍高城的肩:“一嘴土吧?我的水你喝不喝?” 高城果然吐了一嘴的土,笑了笑:“这满地土让车碾多了,到嘴里都有股柴油味了。” 团长把茶缸子递过去,高城毫不客气地喝了口。 “您怎么还喝花茶?得换绿茶,在车里还不够上火的?”高城说。 “你小子什么都要挑三拣四,听说对我推荐过去的兵也不满意?” “您也瞧见了,来把土他得捂眼睛,来颗子弹他不得尿裤子?” 团长乐了:“你父亲跟我说,你幼儿园那会儿就抱着漂亮女老师不撒手,他那会儿就怕你长成花心大萝卜。” 高城连忙往周围看看,确定没人,然后就有些赧然:“说那干吗?那事没意思。” 团长语重心长:“现在呢?就是说人都会变,而且这个变没有极限。” 一辆步战车突然驶过来停在许三多的面前,许三多看着宽阔的车体刚刚发愣。史今在忙碌,训练展开前班长是最忙碌的,百忙中跟许三多交代一句:“记住07!这咱们班的战车。”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这就是我的战车?” 史今不由得皱眉瞧他一眼,不过实在太忙,也没工夫去纠正单数式和复数式的区别。许三多就原地看着那车打心里叹出来,并且很想伸手去触摸一下。这时就听到了成才的声音,成才骄傲地让许三多去看他的枪!灰蒙蒙他举着一支纤长的狙击步枪。许三多正想过去。被伍六一叫住了,然后被伍六一带进了一辆步战车的后舱门。“你新来的,这段时间会对你从宽要求。可你也得注意学习,比如说车停在这,你就可以练练登车,你不练没人盯你,可最后做了后进的就是你。” 许三多连连点头。伍六一拉开舱门:“练吧。”说完让到了一旁。可许三多刚一上车,又被伍六一叫了下来说:“你这么上车就上你一个得了,全车都堵在外边。你以为战场上跟今天一样就刮个风?飞的可全是子弹弹片。下来,注意观察。” 伍六一把身体蜷成一团,嗖的一声跃进宽高不过一米二的舱门,顺手将舱门带上,这一切只是一秒内的时间。 许三多学着伍六一的样子,一收一跃,咚的一声,脑袋撞在了舱门上,虽是戴了钢盔,也有些晕晕的感觉。伍六一一看就生气了:“登车的要诀是,一个目标,三个注意。一个目标就是车里你的那个座位,三个注意是注意你的头注意你的脚还有注意你关门的手。几十公斤重的钢门一关是多大的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兵,被关掉了两手指头。” 许三多一听就有些害怕,但他还是蹿上了车,而后轻手轻脚将门关上。 伍六一还是说不行,他吼了一声:“重来!车里有人睡觉你怕吵了人是不是?这是打仗!” 指导员洪兴国这时跑过来,让伍六一在班里派两个报靶兵。伍六一没有多想:“白铁军,今儿轮到你了。” 白铁军有点不乐意:“干什么又是我的坑主?不都来新兵了吗?” 伍六一犹豫一下:“许三多,你也去。” 许三多:“去干啥?” “跟我来就是啦。”白铁军抱怨着,“班副你知道坑主的苦,也不派个能聊天的。” 伍六一装没听见。许三多听话地跟着去。 甘小宁见许三多走远了,才说:“这么简单个动作都做不会,咱五班算是拖上个油瓶了。” 伍六一看他一眼,班副不便像士兵这样公开牢骚,他开始了射击准备活动。 这是埋在地底近十米深的一道钢筋水泥工事。 白铁军在地上找着一根粉笔头,在墙上乱写着。墙上早被人写了好些字了,其中有一行写着:“绝情坑主白铁军呜呼于此”。白铁军之下,又添了几个字“又呜呼于此”,然后在下面的几个“正”字上,又加了一杠。 “咱们来这干啥?”许三多有点茫然地问道。 白铁军在“绝情坑主”四个字的下边,加了一横,说:“做坑主呗。” “坑主?什么叫绝情坑主?”许三多没明白。 “坑,就是这靶坑,它不能叫战壕,战壕是打仗的,这玩意它是躲自己家子弹猫在里边用的,它只能叫个坑;坑主,你蹲了这坑就是坑主了;绝情就是没了想头,你蹲了这坑,听着脑袋顶上单发、连射、三发点射、急速射打个稀里哗啦,车来车往轰轰隆隆,跟你啥关系没有。你只好数数枪声炮声,完事了上去报靶,你只好万念俱灰,这就叫个绝情。” 许三多说:“我还是不懂。” “不懂没关系,你好好体会。坐坐,许三多,今儿就是我的坑主,你的副坑主啦。” “那以后我就是副坑主啦?”许三多以为自己已经明白。 白铁军说:“不不,你很快就能转正。”白铁军心里在暗暗地算计着,“许三多,别人不喜欢你,我可喜欢你,因为咱们连一般是老末当坑主,你来了我就不是老末了,我这坑主很快就要撤了。” “啥叫老末呀?”许三多不明白的太多了。 白铁军说:“老末就是…嘿嘿!你慢慢体会吧。” 靶场中的战车,轰鸣起来了。车后成班的步兵,在一个响亮的口令之后,如压进弹匣的成梭子弹,压了进去。眨眼间,战车的射击孔,冒出了一串串火舌,弹道将战车和它们的目标连成了一线。成才将一辆战车的瞄准镜套准了一个目标,周围震耳欲聋的枪声里响起狙击枪清脆而尖厉的一声,那个活动靶被洞穿。 成才很满意地退弹。周围的战友们凑在可四下俯仰的射击孔跟前打发掉一个一个冒出来的目标,两挺车载重机枪的急速射听得人透不过气来。 车体猛的震颤了一下,主炮射出的一发破甲弹飞了出去,一个车辆靶轰然爆开。 靶坑里的白铁军,盘腿坐着,如老僧入定,听着那些炮弹不停地飞来。 许三多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枪炮声和从工事口飘进来的火药烟雾,让他感到热血沸腾。他激动得不时地站起来,但一次次地被白铁军喊了下去。做坑主就得坐得住,因为子弹绝不会长了眼睛。 在战车们的轰击下,那些活动靶转眼就被完全地收拾掉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半埋入式的地下掩体。 “下车冲击!下车冲击!”车上又传出了新的口令。 战车的舱门随声打开了,里面一身火药味的士兵被放了出来,匍匐着向那些目标接近,战车上的伪装烟幕发射了出去,烟幕中火焰喷射器的火光撩开了一个地堡,一发火箭弹飞出撩开了另一个地堡。 先锋车在山腰上把一个个简易工事,统统地碾为了平地。 突然,许三多从工事的缝隙里,看见成才匍匐着从工事前潜伏过去。 许三多激动得大声喊着成才。 前边的成才当然听不见,他跳起来跃入壕沟,又没影了。 “别喊了,听不见。”白铁军玩着手中的粉笔头,“现在知道啥叫绝情了吧?这就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许三多茫然坐了下来,终算是体会到了。 两人就这么待着,直到偃旗息鼓,战车载着步兵轰轰地回驶。弹着点未尽的硝烟仍在冒着。 靶坑里的兵冒出来,查着靶用旗语报分,周围一片狼藉,挥着小旗的士兵看上去也似极了被打得丢盔弃甲的投降兵。 有人远远地朝这边喊着:“靶坑里的,出来吃饭啦!” 许三多茫然地从阵地上下来,在弹坑与车辙印中走着。 打饭的时候,史今问道:“许三多,有什么体会?” 许三多说:“我啥也没看见,就听见响了。我耳朵里现在还嗡嗡地响。” 史今苦笑:“明儿跟指导员说说,让你上车体会体会。可下午你还得去。” 正说着,忽然听到高城大声地吼着: “起风啦!起风啦!赶紧隐蔽!找车后边蹲着去!把饭盒揣怀里!” 许三多一看,果然一阵风卷着烟尘,如同一座有形的山脉向他们压来。许三多端着刚刚打好的饭盒,在灰雾中一下傻了。 高城看见了,忙喊道:“你蹲着去!有心没肺啊?你这饭还能吃吗?” 大风过后,高城一看竟是许三多,顿时就来气了:“怎么又是你呢?” 看了看许三多的饭盒,却没有训他的心思,只说了句:“拨掉上面这层,赶紧吃了去!”然后走开了。 好在许三多能吃,他扒了扒,就大口大口地吃着那盒土黄色的米饭。 我入伍的第一个梦想是成才给我的,战车、硝烟、火炮、机枪、狙击步枪、大功率的发动机,在爸爸身边永远感受不到的一切。连长简而括之地把这些称之为战斗精神,他说我没那么些玄虚跟你们说,你们起床就进入了战斗,你们如果喜欢这种生活,就是战斗精神。我很想跟他说,我喜欢,可这种生活它不喜欢我。有个梦我做了很久,可它成了现实的时候,第一脚就把你踢得远远的。我知道我永远不敢跟他说,因为他说这种话的时候,目光就像跨越障碍一样直接从我身上跳过。 其实,这只是个开张,在后来的日子里,白铁军离开了那个绝情的靶坑,许三多成了唯一的坑主。他还经常在登车的时候把一个班的兵都堵在了身后;登了车,他又时常坐错了位置。轮到他在车内射击时,别人总是打在靶上,他却老是打在活动靶的周围,打得烟尘滚滚的,打得伍六一一脸的愠怒。许三多还晕车,晕得大口大口地吐,吐得旁边的兵不得不鄙视地看着他,没有人表示同情。 高城也已经熟视无睹,在对待许三多之事上,这位年青的连长已经找出一个最简单的解决方法:不看,或者称之为漠视。这种态度会传染的,七连的其他士兵也很快学会了高城式的目光,他们心里下意识的自尊已经被损伤了,最悍勇的装甲侦察连居然存在着一个晕战车的士兵。 不到一星期,钢七连看我的眼神都像在跨越障碍,而且是那种毫无难度纯属多余的障碍。 钢七连的越障练习,障碍设得着实有些夸张,比旁边连队高出一米的垂直障碍就至少有四五道,而兄弟连队那个是标准高度。 这是七连尖子兵大显身手的时候,伍六一轻松得有些卖弄,并且看来他会远远抢在同僚之前到达终点。钢七连人的生存方式是给自己树一道不可企及的目标,然后“嗖”的一下把自己扔过去。能把自己扔过去的人就是连长眼里的红人。 在终点等待的高城显然很喜欢这种卖弄,在伍六一到达他身边时,他颇为得意地给自己嘴里塞上一根烟,给伍六一递过一根烟。伍六一很自然地接了,然后高城给他点火,小小地使了一个坏,从火机上一下喷出的火苗几乎烧掉伍六一的眉毛。高城大笑,并且伴之以逃跑和闪身,伍六一一脚飞起,不偏不倚,正中高城的屁股。这与军威军容无关,正好证明钢七连的一种独特:高城喜欢这样。 然后高城站定了看着障碍那边的人,这时他又是那个军仪十足的连长。然后他就会冰寒彻骨地问障碍那边的人——怎么还不过来? 许三多,他躲在一个角落,并且希望尽可能地不被人注意到。但史今一直注意到他,并且伸手拍了拍他,于是许三多鼓足勇气打算去再出一次洋相。 史今指了指旁边空荡如也的一些障碍——上那练。那是一片全团公有的障碍,就这个团的训练水平来说,是给全团人胜似闲庭信步解闷用的。于是许三多无比艰难战战兢兢去克服那片多少年前就被人征服的障碍。 七连的训练强度远高于兄弟连队,以致整个操场上只剩他这厉兵秣马的一小块。高城训话的声音显得很突出:“今天大部分人都征服了我以为不能征服的障碍。嗯哼,绝大部分人。”他有些促狭地笑了笑,目光从许三多身上不经意地扫过,绝大部分人绝对是不能包括他的。 “我这跟大家说句私话,先锋二连名不副实,哪战不是七连打的先锋?常胜四连是瞎吹,咱们可以跟老四比比谁打的胜仗多;大功六连那是寒碜自己,记了一次集体二等功就敢叫大功连。指导员,咱们七连记过几次集体一等功?三次!” 洪兴国有些难堪,他并不是太喜欢这么剑拔弩张地吹嘘,尽管高城所说的全是事实,尽管这是高城的风格,也可以说是钢七连的风格。 高城微笑着,让全连人在沉默中回味着那个惊人的数字。这个连队就是他的世界,所以他经常能对着一百多号人嚷嚷他的私话,说这种私话时他笑得又神秘又谦虚,让大家觉得,我们之所以没叫常胜、大功什么的,就为留着让兄弟连队寒碜自己。 高城的训话在继续:“三次集体一等功,表示在三次血战中阵亡超过三分之一,表示在三次血战中歼敌逾倍甚至二十倍,表示在三次血战中发挥了超越连建制的战役性作用。重要的,最重要的,我连到今天还没倒,还将永远这样继续下去,所以,我们叫钢——钢七连。” 他再次神秘而谦虚地微笑,再次扫视全场。看表情可以肯定,这个连绝大部分人有与他相同的骄傲,与他相同的自豪。 这就是钢七连,在人之后,你连呼吸都不顺畅,在人之前,你尽可以踢连长的屁股。 团中央的大操场边,成才正使劲翻着左眼的上下眼皮,以便许三多吹去他眼里落下的灰尘。他和许三多都是一身戎装,都是刚从靶场归来。成才像是灰堆里钻出来的,那是每次战车射击后的必然,许三多很干净,靶坑生活的唯一一个好处就是没靶场上那么多的烟尘。 成才狠狠地把他摔开:“出来了啦!你那么使劲干什么?对个狙击手来说最要紧的是什么?” 许三多仿佛知道自己又做错了,怏怏站着。 “你正在损害我的视力。”成才眨着眼睛好让眼里的泪水流干净,然后拿出一瓶眼药水,让许三多帮他清洁自己的眼睛,成才确实很注意保护自己的这些资本:钢七连眼里揉不得沙子,许三多好像是他眼里的那颗沙子。 许三多感到莫名地沮丧:“我要是还在三连五班就好了,老马他们至少还把我当自己人。这儿…他们都不当我是自己人。” “我最不爱听就是你说这种话,你得争取当骨干,做了骨干,像我吧,那就什么都好办了。”成才教育着许三多。 “我…我怎么可能是骨干?我上车都会吐,昨天给满车人吐了一身。我永远比不上你。” 成才挠了挠头,显然很愿意听到这话。“嗨,那也不能这么说,就算笨吧…你也不能由人叫你笨蛋,谁要这么叫我我就会打回去!” 许三多简直有点心灰意冷:“那怎么办?我除了内务还合格,啥都做不好。” 许三多的处境的确很不如意,班里的战友们都不愿意答理他,当他涎着脸帮大家扫地、打水时换来的却是刺耳的话:“三班不需要扫地的兵。” 当成才正在准备继续做许三多的人生导师的时候,甘小宁从远处跑了过来让许三多马上回宿舍,班长找。 许三多没半个不字,跳起来便跑。 成才手插裤袋里,蹦了两下,开始倍轻松地在操场边活动。 许三多拿着忘还他的眼药水又跑了回来,他站住了——他的朋友绝没把他的烦恼放在眼里,他的朋友现在有一种终于摆脱他的快乐。 许三多看起来很孤独。 宿舍里许三多铺上的被子被翻开了,伍六一和史今正在屋里等着,许三多一溜跑进来。刚一进门,伍六一就拎起他的被子。 “你往被子上洒了多少水?我说你的内务怎么整得比老兵还平整,今儿一摸你被子,都湿的,背面都发霉了。你老实说,洒了多少?” “一杯。”他吞吞吐吐地说,并指了指柜上的那一个大茶缸。 “那你每天晚上怎么睡的?”伍六一恨不得狠狠地给他一个巴掌。 “就…就这么睡了。”许三多好像没事一样。 一旁的史今终于说话了:“许三多,要求你搞好内务,并不是要你拿自己的身体扛,整齐划一是很重要,可你自己的身体重不重要?这笔账你算不算得过来?” 伍六一也在一旁嚷嚷:“你是钢七连的兵!为个优秀内务就啥也不顾了,钢七连需要的可不光是优秀内务!”说完,气得掉头就走。 许三多终于嗫嚅出那句话来:“我怕…我怕拖班里的后腿。” 史今为此有些感慨,目光都不由得温润了下来:“走吧,跟我去擦车。” 一桶水泼在那车体上顿时成了泥汤,哗哗地淌下来。许三多卖力地擦着。史今擦着车,扭头找许三多:“今晚上用我的被子。” 许三多摇头。 别跟我犟。我知道你那心思,可很多事急不来。 许三多使劲擦着车,一声不吭。 “也许起点低了点。可今天比昨天好,这就是有希望。”史今看起来也并不太信自己说的,尤其在对这事上,显得有些自我解嘲。 许三多使劲擦着车,终于开了口:“我知道就班长一个人对我好。” 史今只好苦笑:“许三多,这种话少说,你该跟全班每一个人搞好关系。” 许三多的眼圈有点发红:“七连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就是七连眼里的一颗沙子。” 史今:“这话谁说的?不像你说的,谁跟你说的?” 许三多:“谁说的不要紧了。班长,你像我哥,我大哥陪我说话,我二哥帮我打架,你像我两个哥合在一块儿。” 史今气得挥了挥手:“我绝不会帮你打架,我陪你说话也不是我想陪你说话!我陪你说话,是想你明白的多一些…许三多,你是不是从小就这么过的?你大哥陪你说话,你二哥帮你打架,你自己什么事都不解决?” 许三多机械地擦着车:“我很努力了。” 史今苦笑着好像在自言自语:“后天就上演习场了,你这个样子怎么去啊?” 许三多毫无想法地瞧着他,一个人心事太重就没了想法。 演习终于开始了。 装甲部队,驶出了团部的大门,驶上公路旁的专用坦克车通道。小镇上车队驶过,两层楼的小酒馆竟与车顶上荷枪实弹的士兵齐平,酒馆二层的食客们与外面的钢铁巨物形成强烈的反差。 路边的一棵断树被火柴梗似的碾成两截,然后一辆辆车从上边碾过。这支不见首尾的装甲部队向草原挺进。 草原上却一如往昔,只是路边突然多了一处简易的小屋,屋边还扔了堆干了的羊粪,还有几头系在桩上的山羊。坐在里边的,却是团长和参谋长他们。一个牧民骑摩托车从路边经过,以为是新来的牧民,停下车,就推门进去。 嘴里还嘟哝着:“啥时候盖的?咋没人告诉我呢?”话刚说完,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了他的面前。 “快走!”士兵轻声地吩咐道。 牧民不由得一愣,正要说什么,突然看见空屋中间掀起一块木板,王庆瑞等团部军官和几个参谋从下面的地洞里钻出来,木板下边是一个地洞。地洞下,全都是发报声、人声和发电机的声音,根本搞不清下边有多大的空间,藏了多少的人。 王庆瑞笑着对那牧民说:“老乡,我们打扰几天,回头就走。” 牧民一时摸不着头脑,转身就踉踉跄跄地骑车走了。 他刚驶过的草皮被揭起一块,下边隐蔽的士兵监视着车后的烟尘远去。 王庆瑞得意地笑了:“成!能把本地人都瞒过了,我对这次伪装演习就有点信心了。” 参谋长在旁边警告他:“这不叫瞒过,该叫暴露。” 王庆瑞想了想:“对对对。这就是个破绽,咱这民房伪装外边没个活人也不合理!找两个会说本地话的兵,给我扒了迷彩放羊去!” 草地上有块与周围环境一体的山丘,贴近了看,草皮下居然有一个黑洞洞的炮口。这是钢七连的战车和人员掩体。史今带了几个人正在做最后加固。许三多一直凑在史今旁边,许三多喜欢跟史今待在一起。 伍六一却看不顺许三多呵斥道:“要真表现就别在这儿烦了!都进入倒计时了,知不知道?” 许三多喔了一声,低头走了。看着许三多的背影,伍六一觉得不可理解,问史今:“这小子怎么回事?现在就贴上你了?” 史今还没回答,前边的许三多又回头嚷嚷开了:“班长,早饭来了,快吃饭吧!” 果然是指导员洪兴国押着送早餐的炊事车来了。 伍六一几近恼火:“他嚷什么?不知道现在是伪装演习啊!” 史今苦笑:“如果你天天被全连当透明的,是不是也会出点动静让人注意到你?你们先去吃吧,我再垫巴垫巴这伪装坑。” 许三多这时又跑了回来:“班长,你先吃,吃完你再…” 伍六一终于听烦了,伸手捂了许三多的嘴往炊事车拖去。许三多那一套他听烦了,听出了仇恨来了。史今擦擦汗,又往伪装网上披着别处挖来的草皮。 士兵簇拥在炊事车边吃着今天的早饭,通信兵背着电台跑来和指导员洪兴国没说几句,洪兴国的脸色就变了。回头大声地命令:“立刻疏散。侦察直升机提前出来了,它是存心突袭。” 这块丘地上一个排正在吃饭的士兵,顿时炸了窝。 洪兴国有条不紊地发布着命令:“非武装车辆马上开出演习区域!特别是炊事车,它的热源太大。” 史今也跑了过来:“吃不完的东西都随车带走,别让假想敌看出痕迹。” 士兵从来都是无条件服从的,二话不说,手上啃了一半的馒头也放了回去。许三多也得意地笑着,跟着大家一起跑开。 炊事车驶下山坡,士兵们已经散入了半地下的伪装掩体,这山丘看上去顿时与周围的草原无异。 一架侦察直升机超低空掠过,它的任务是用机上五花八门的电子和红外仪器对方圆十几公里的伪装阵地进行扫描侦察,发现目标并对这次演习的成绩直接做出评估。 那俩士兵扮的牧民抽着烟,对着天上指点笑骂,一位脸皮厚的干脆旁若无人地解开裤子对草丛尿了一泡。直升机毫无觉察地飞过团部伪装所在地。 三班的士兵蛰伏在工事里看着那架直升机飞过,刚松口气,飞行员又很不死心地绕了回来,毕竟方圆几公里这唯一的小丘让人不得不注意。 直升机似乎发现了什么,从十五米降至十米,降至五米,几乎就悬停在三班的头顶上,史今、许三多和几个兵在一个伪装良好的工事里,咬牙死撑着。许三多一时有点慌了阵脚,但被一旁的史今给死死地盯住了,他让他不要乱动。 直升机的机轮眼看就要触地的一瞬间,终于往上抬起了机头,毫不犹豫地飞过了山丘,飞到前边去了。史今几个终于睁开了眼。 他小声地传达着:“没吹哨就别动,兴许这小子能杀个回马枪。” 回马枪倒是没有,但一辆越野车轰鸣着突然停在了他们的身边。 连长高城的声音,在他们的头上横扫而过:“三班的,都给我出来!还藏什么?让人给发现啦!” 工事里的几个人一愣,呼地从高城的脚下钻了出来,吓得高城不由得退了一步。但他火气依旧:“忙了足足一个星期,你们怎么几分钟就让人抄出来了?” “抄出来了?没有!”史今极力地争辩着。 “你以为人还下来逮你呢?他直接把可疑点标电子地图上,指挥部一看实时传输,经纬度都对,那就是咱们的事了!” 可伍六一向来自信:“别不是碰巧了吧?” 高城说:“碰什么巧?指挥部电话里说了,红外成像上明显的一个热源!你们的防红外作业怎么做的?什么叫热辐射知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公子哥儿还揣了壶热水呢?很会保养啊?” “三班没这号糊涂蛋。别不是师部的红外成像又换代了?”伍六一懊恼地问。 没换!高城也搞不懂原因,他看看周围的兵,有些沮丧:“大家坐下吧。” 三班早已一脸的屈辱,只有许三多,却显得宠辱不惊,他悄悄凑到史今身边说:“班长刚才没吃饭吧,我刚在炊事车上拿两个鸡蛋还烫手呢,快趁热吃了吧。” 许三多悄悄地给史今递了过去。史今伸手去接,鸡蛋真的很烫。 史今猛地站了起来,全班被他惊乍而起,史今对高城立正着,脸上表情又愤怒又沮丧,愤怒是对掩于他身后的许三多,沮丧是对自己。 “报告连长,热源找着了。”然后从怀里掏出许三多给的两个鸡蛋说,“早上没吃饭,我揣了两鸡蛋,回营我写检查。” 高城接过鸡蛋,眼睛狠狠地盯着史今。 “你把我当傻子呀?”高城咆哮道,“你当了五年兵,不踢正步快不会走路了,上回防红外作业你连热水都不敢喝!三班的,全体都有,真觉得你们班长对你好就别*他挡事,谁干的?” 伍六一看了一眼史今,挺身而出:“报告连长,是…我。” “鬼扯!行,行,我看你们协同观念挺强的,我再追究也没意思,你们全班检查吧。”高城嚷嚷完打算上车,许三多却拦住他,说:“连长,鸡蛋您别拿走了,我给我们班长带的,他没吃早饭呢。” 高城瞧他半天,终于明白这位仁兄并非在坦白认错,而是在惦记着他班长的早饭。他一步冲到许三多的面前,说:“我也没吃早饭。如果咱们这趟能不让人发现,我不吃明天的饭,不吃后天的饭我三天不吃饭!” 许三多好像没有听懂,他说:“要不您吃一个,给班长留一个?” “全连三个星期的作业全部泡汤,我吃不下,你说咋办?”高城的两只眼睛简直在燃烧。 许三多不管,他说:“那也得吃饭,那不行,那饭得吃…” 高城的怒火突然按捺不住了,他猛地吼道:“拖出去毙了!” 这当然只是一句气话,可所有的人都吓呆了。高城自己也愣了,他将鸡蛋突然往许三多的手上一拍,就掉头走了。大家看到,他的身子在气得微微地发颤。许三多捧着鸡蛋回头,愣住——连他都能感觉到来自全班的强烈敌意。 演习就这样结束了。 步战车在眼前轰鸣着,后舱门开着,士兵们上了车。几辆车上的士兵轻松地在说笑,701车前的三班没有这份心情,一个个沉默着尽早地钻进了车里。 准备回营的时候,成才悄悄地摸到三? ??,对甘小宁打听道:“听说你们班让人揪出来了?”甘小宁没有回答,只是两眼没好气地瞪着他。 成才只好转过话题,问:“许三多呢?” “连长把他毙啦!”甘小宁说着钻进了车里。 成才一愣,但他随即笑了,他往车舱里瞧了瞧,看到一车都是苦大仇深的眼睛,成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赶忙走开。 701车里那个空着的座位,是属于灾星许三多的。他现在正蹲在车边的地上,揪着草根,羞耻、沮丧,夹着轻微的恼火,那源于委屈,他真是只想史今吃上饭。 步战车驶动,从许三多身边驶过,后舱门从刚才就没关,史今探头,愠怒又有些怜悯地命令着:“上车。” 许三多顾头不顾腚地连忙上车,心不在焉,脑袋又在门檐上碰了个响,大家如没瞧见一样。 许三多想坐下,白铁军和另一位士兵不约而同往旁边挤了一挤,空出的地方顿时足够坐下两人。坐得宽敞,却绝不舒服,谁被躲瘟疫一样躲着都不会舒服。许三多回避着全班人的眼神,全班人也在回避着他,唯一一个与他直面的只有对面伍六一喷火的眼睛。 演习结束正是放松的时候,很多车上的士兵都打开舱盖,将大半个身子探在舱外吹风,有的车上传来整齐的拉歌声。701号车的舱盖紧紧合着,除了引擎声外没有人声。 一辆野战油泵车正停在输油管道边将燃油输给战车,老马和李梦几个如穿着军装的土包子一样在旁边张望问话:“是七连的吗?”被问到的兵都摇着头。 “认识许三多吗?上过团报的那个?” 回答还是不认识。最后,老魏干脆猛然一声大叫:“谁是七连的?!” 成才的车正好停在不远处,车上的士兵随即应道:“我们是钢七连的!” 听到这话儿,老马几个连忙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认识许三多吗?”薛林问,“就是刚去你们连的那个许三多!” 一听到许三多的名字,那个士兵的神情,便古怪地笑了笑。 他转身看看成才说:“成才,许三多不是你老乡吗?” 成才显然是不太想搭茬:“也算是吧。” 老马顿时高兴起来,缠住成才不断地问:“许三多来了吗?他在哪辆车上?” 成才看了看身后的701号车,车如个缩了头的铁乌龟样毫无生气,车长的脸灰青,头蔫耷着。 “你找他有什么事?”成才决定不去惹那辆车。 老马说:“我们是一个班的,我是他班长,不,我是说,我是他原来的班长…” 701一车人都铁青着脸,从许三多这面的射击孔,可以看见和听到外边那几个人的谈话。五班的那四个人仍在那个需要费劲仰着头的位置说话。 看他们挺热情的样子,成才犹豫了:“他…留守,他没有来。” 老魏说:“我就说嘛,他刚来,这演习没准不带他,早听我的,去团里一趟好了。”老马却说:“这孩子有出息,我寻思他能进步挺快。大哥,你给我带个信好吗?”薛林说:“什么哥不哥的,他比你还小!” 老马说:“我都要走的人了,你们还跟我戗!兄弟,你给我带个信,我这就要退伍了,这一走,这辈子许就见不着了…” 成才的心有点软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让他得空回来看看,唉,战斗部队,也不能有空…”老马犹豫了。 薛林说:“没空也得有空!你告他要走的是谁!不是烂人李梦!不是鸟人薛林!是老马!大好人老马!”他几乎是愤怒,那种愤怒绝大部分源于分离在即,倒并非因为七连的兵对他们不大客气。“要走的是老马!他不能回来也得去送送!哪天走直接上红三连问指导员!” 成才的车,慢慢地往前开去了。 “你告诉他,千万得告诉他!最后瞧一眼!也许就是瞧这辈子最后一眼!”老马一边追着成才的车,一边喊道。 那几个孬兵终于被淹没在腾空而起的烟尘中。许三多早已经抱着头蜷成了一团,他抬头时已经泪眼婆娑。一车兵仍是那个样子,谁也不看谁。只有史今一直贴在射击孔里看那几个已经被灰尘淹没的身影,贴得那么近,让人觉得他简直可以从那个枪眼大的孔里探头出去。 然后他看看许三多,叹一口气,那口气的长度绝对长过叹气专家老马,长得让人觉着诧异。许三多有一种误会,他以为这口气是为他而发的,于是他被车从眼眶里摇晃出第一滴泪水,然后拄着枪不知羞耻地哭泣。 一车兵都绷紧了一言不发,他们的脸上写得明明白白——这里不同情这样的眼泪。 钢七连讨厌弱者! 车场寂静了。 车库的门一拉上,这一季度的训练,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伍六一打回宿舍之后,神色就一直不对,时不时地看着墙上那面“先进班集体”小旗发愣。他忽然听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七班的成才,以为是找许三多的,开口就说:“许三多不在!” 成才却说:“我不找许三多。我们班长让我来的。” “干什么?”伍六一看到成才的眼睛一进就盯住了墙上的那面小旗。他知道了。他说,“他火上梁似的干什么?待会儿我送过去!” 成才压着高兴说:“我们班长说,还是悄没声拿走就算了。” “你这叫悄没声吗?…用得上悄没声吗?这玩意本来就是轮流挂的。” 成才摘了旗,看看伍六一,伍六一白了他一眼。成才有点尴尬了,只好掏出烟来递给伍六一。 伍六一没理这茬:“他没告你说吗?这旗不能单手拿,它大小是个荣誉。” 成才不敢再招惹他,笑笑就走了。伍六一在后边自己嘀咕着:“见这小子就有气,他心里幸灾乐祸着呢。” 被拿走的那旗,在三班实在是挂得太久了一些了,连墙上都有清晰的印痕。 “你们这帮懒家伙,还有军人的样子吗?把墙皮擦一擦,看着像什么样子!”伍六一朝着班里的战士们发着疯。 高城和指导员是全连唯一有权利住单间的人,十几平方米的一间房,因为连带家具都只放了简单的几件制式,反而显得空空荡荡。高城和史今如拔军姿,两个人私下时还站得如许挺拔,只能说一种自我惩罚。高城冷冷地看着,他也并不打算叫史今放松一点。 “我不会坚持要他走,他还是钢七连的人,但是炊事班…或者生产基地,基地一直要人,我说七连没人,但是…有时也该应付一下…”就这份吞吞吐吐来说,高城简直已经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了。 史今:“不行。连长。” 高城他又要暴跳起来:“谁去都可以!他去就不行?” 史今:“谁去都可以。他去,尤其这个时候去,我们就是彻底否定他作为战斗人员的价值。” 高城在屋里足转了一圈,转回来时已经有些狐疑,史今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他没看到的东西:“哈!战斗人员!他有你说的那个价值吗?我看兵的眼神不如你。说真的,他有你说的那个价值吗?” 高城的这份好奇实在比他的愤怒更让史今为难。 史今:“我…暂时还没有看出来。” “我*!”如此有**份地大喊一句后,他高城的恼怒也超过了临界点,“我已经让步了!我容许他在七连待着!只要他的成绩不记入本连——尤其是你们班的作训成绩!我不想被这么一个…这么一个心理上的侏儒废掉我最好的班长!” 史今吞吐到了结巴的程度,因为他维护的那个人实在没给他任何希望:“我…我想我们都是心理上的侏儒…我是说,曾经是。所以、所以应该给他个机会,让他能…至少能…长高一点。” 高城已经冷静下来,更确切地说,冷淡下来,没人愿意总重复一个话题:“你还要维护他吗?” 史今:“连长,就像您维护我们一样啊。” 高城不为所动,他对许三多实在已经深恶痛绝。 高城:“你坚持?” “我…”史今长嘘了口气才把后两字说完,“坚持。” 高城:“那你走吧。” 史今犹豫了一下,规范地敬了一个礼后打算出去。高城不再看他,只是在史今将出门时嘘了口气:“以后我不会再跟你私下谈这件事情了。” 史今轻轻带上了门,看着营房外的空地发呆,在他的印象中,他的连长对他从来没有这样冷淡过。 成才在七班宿舍将那面先进红旗挂在墙上,刚看了看,发现许三多贴了墙根从外边过道经过。成才叫住了他。成才走出去,在他身边并没停顿,径直越过,那架势就像对墙上懒得掸去的灰尘。“你跟我来。”成才的声音很冷淡。许三多跟在他后边,只有三尺远,但像在两个世界。两人再没有原来的亲热。越好的部队里后进越没有容身之地,于是许三多对成才也只敢老实地跟在后边。 两人走到操场上,成才坐下拿出支烟点上,很有派地看看许三多,点点头。他像个领导,至少是带“长”的什么,尽管成才只在新兵连做过副班长。许三多于是坐下。 成才盯着许三多的眼睛:“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你怎么办,我想出来了。” 许三多于是眼里放光,看着他,那几近感激,原来有人为他在想。 “你走。”成才很武断地说道。 许三多的脸色迅速黯淡下来:“我去哪?” “你已经把印象搞成了这样了,那就很难再拧过来了。你在红三连不是干得挺像样吗?那块地盘是你的,你跟红三连领导说,你想回红三连,七连这边肯定放。听我的错不了,我是为你考虑的。” “可我,我不想去。” 成才觉得奇怪了:“这是你想去不想去的问题吗?许三多,人这辈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是不能勉强的,这叫定数。” “你这是迷信。”许三多说,“我爸说的。”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我是为你想的,你以为你在钢七连还能有什么出息吗?我也替钢七连说一句,你就根本不该在这个连队,连里天天在说的荣誉感你知道是什么吧?你能为它做什么吗?你…” 他恼火回头瞧一眼,其实不瞧也知道许三多在干什么,许三多在抹眼泪。 成才压了压自己的声音:“行了,这里烦这个。我也烦这个。” 冰寒彻骨,寒得许三多不再抹泪,只好任由眼泪往下淌,他现在甚至没有擦掉眼泪的权利。 “别流了。还流?你*这个在七连混吗?…你知道什么叫荣誉吗?什么叫钢七连?叫什么不好干吗叫钢?…你浑身上下哪根毛当得起这个字?说这话是为你好,这哪是你来的地方?…哭什么?我真不想跟你说什么了…我跟你说,你现在就去找红三连的人说…你还哭?我不想跟你说了,跟你是老乡有什么好的?全连都笑话我!——我走了!”连那种居高临下的耐性也失去了,成才扔了烟头走开了。 许三多看着地上那个烟头发呆,远处的兵在打篮球,欢声喧哗,他很孤独。 许三多捡起烟头放进垃圾箱里。 许三多想想,觉得成才说得也对,于是红三连的指导员何红涛在前边走,许三多就在后边跟着,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何红涛的心情很愉快,愉快到根本没有觉察后边的那位。许三多咽着唾沫,瞪着眼看着那个后脑勺,下着决心。转个弯何红涛倒不见了,许三多看着空空的路发呆。何红涛从他身后的小卖部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奶瓶子。 何红涛看到许三多一愣,忙说:“可巧了,我正要去找你呢。我跟你说件大喜事啊,我他妈有儿子啦!不…”何红涛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忙改口说,“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事,我是跟你说,你那老班长老马,就要走了,后天下午的火车,跟我说了好几次了,临走前得看见你,你得去送送人家。” 可许三多想对何红涛说自己的心事,连连说了几个我,就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怕请不下来假是吧?知道你们七连忙,请不下假我去帮你请。” 许三多还是我我我的,怎么也说不出口。 何红涛:“我一直纳闷你干吗要去七连,现在我觉得你是挑对了。许三多,你是个会想事的人,当兵是得去七连这样的地方啊。你看你现在,结实啦我该说坚实啦,硝烟熏出来的坚实。你们连是耗弹大户嘛。什么事?” 许三多:“没…事。” 何红涛自顾自地说着完全不顾及许三多的表情:“这话你可能不爱听吧,你刚来时那眼神吧,空空洞洞的,现在就有东西啦,在想事。有心事吧?是好事,你自个担当事了嘛。担当啥事?说我听听,不定还能帮你担当点。” 许三多:“我…没…指导员再见。”然后愣头青一般掉个方向就走了。 何红涛愣在那,过了会儿总算想起句话茬:“那你到底去不去送你班长哪?许三多,年年兵来兵往,人能惦记住人不容易!” 许三多茫然而愣冲冲地走,他在逃避。 士兵突击 第八章 今天是自由活动,三班宿舍几个兵在屋里打牌。许三多呆呆地看着。在三班,他已经成了影子而已了。 白铁军正在擦墙,忽然对许三多喊道:“许三多,你看我在干什么?” 许三多没长那么多心眼,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擦墙。” 白铁军问:“为什么擦墙?” 许三多说:“为了内务。” 白铁军说:“不对,别人擦墙是为了让墙干净,我擦墙是为了让它脏,好把这块白的擦得和别处一个色,好让人看不出这块挂过旗来。你知道咱们旗为什么丢的,是吧?” 许三多当然知道这不是好话,他看看屋里,转身出去了。看着许三多的背影,甘小宁说:“我保准他立马就烦班长去了。” 白铁军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忽然间想做一件舍己为人的事情。虽然作为三班的原后进,有一个人垫底是很好的,但现在,我愿意放弃这个垫底的。” 他认为自己说了个笑话,打了个哈哈,却发现那几个很认真地看着他。 车库里史今和伍六一正在保养车辆,史今情绪不高,伍六一情绪也高不到哪里去,以致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作业中只有钢铁的撞击声,而无交谈。 伍六一忽然就手把钢钎扔了,那是毫无先兆的,史今全仗了经验和反应才没让下一锤落在他的肩上:“搞什么?玩命吗?” 伍六一看着史今:“求求你好吗?我求求你。” 史今怔忡了一会儿,索性把锤子扔了,*在车体上抹把脸,又叹了口气。 伍六一继续说:“不为三班,不为七连,甚至不为成绩。哪怕他是全军第一的牛人咱也不要,就为你跟我们一块儿待了这么几年!寝食同步,有难同当,当兵的最受不了一个事,人来了,人又得走…你越来越快了,你别让自己走。” “所以…你们就要他走。”史今扭过脸去。 “我们跟他没有情分!——我们跟他还没有情分!” “我跟他…已经有了情分。”史今温和而坚决,像是不可阻拦的潮水。 伍六一愣住了:“我…我,*!!” 史今笑得简直有些凄凉,同一天,两个军人跟他说了这个军人极少说的字,高城刚跟他说过这个字。 史今:“有件事。” 伍六一冷冷地说:“如果跟我说的事有关系,你就说。” 史今:“这个月先进班个人…选他好吗?” 伍六一的回答是照着战车狠踢了一脚,那并不咋痛,于是他拿脑袋对着车体又狠撞了一下。史今太了解这个人,并不拉,只是有些遗憾地看着。 许三多拎了个水桶往车场里走去,刚刚走进车场的大门就听到门口的两个哨兵在肆无忌惮地评论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现在很有名,他也知道这个有名并不是好事! 车库里史今正看着伍六一,后者正在车库里拳打脚踢,力道十足但没有章法,风声虎虎可全是虚击,所有的动作就一个目的:泄愤。 史今:“你咋不拿脑袋磕步战车了呢?刚才那下挺痛是不是?” 伍六一的回答是就手又给了步战车一下,好痛——痛的绝不是步战车。 史今笑了笑,坐到了车旁边,在口袋里掏出盒烟扔了过去。伍六一不接,任那盒烟落在脚下。伍六一:“别贿赂我!” 史今笑眯眯地看着他:“跟当年在新兵连带你一个样,就一个词,幼稚。” 伍六一:“你管得着?” 是管不着,史今看起来也不打算管,可伍六一把地上的烟捡了起来,悻悻地开着封,那当然是个气渐渐消了的表现。他背对了史今坐下,闷闷地吸。史今淡淡地看着这个莽人,或者不该叫莽人,只是个感情过于丰富的人。 “伍六一啊伍六一,你是钢七连的第几个兵?” 伍六一:“第四千九百个。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傻子是四千九百五十六个,你往下就要问记住这个的意义是什么。我就会说是为了记住每一个,为了不抛弃每一个。你想得美。这是生存,就是打仗,全连人都在不要命地冲锋,他抱着你腿不放。这是害人,还是害死人,我为什么不能一枪崩了他呢?我真想。” 史今:“他没掉头就跑,也想跟我们一起冲上去。你凭什么崩了他?” 伍六一:“借你的鬼话,就凭我们跟他已经很有情分!” 这时车库外边一个怯怯的声音:“班长?” 伍六一怒道:“说他他就到——滚!” 外面传来了叮当二五的声音,史今和伍六一跳了起来,车体那边的许三多正摔在地上,和一堆刚卸下来的部件纠缠不清。 伍六一气极反笑了:“你看你看,说滚他真就用滚的,就这气节…” 史今他看着许三多磨磨唧唧把水桶抹布之类从那堆钢铁部件下找回来,然后归心似箭地粘到自己身边,说真的,他也头痛。 史今仔细看着许三多做梦一样的笑容,从那笑容之下,他能看出伤心来。许三多现在是在逃避,逃避一种他无力担当的现实。“怎么啦?许三多。” 许三多:“没什么。” 史今:“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 许三多:“没什么。” 史今:“他们说什么,你别信,把手上事做好…” 许三多:“我来帮班长擦车。” 史今愣了愣,他揉了揉许三多的后脑勺,没能揉去那虚幻的笑容。 史今:“欢迎。大家一起干。进度已经滞后了。” 许三多连忙点了点头。而伍六一轻轻哼了一声。 大家又拿起各自的工具,许三多仍然像在做梦,史今心事重重,伍六一已经决定让自己做一个哑巴。 灯已经亮了,而活干得难以形容的别扭,史今和伍六一用各种沉重的家伙卸下各种更沉重的零件,而许三多总挤在一堆,用他的水桶和抹布进行完全无目的的拭擦。你回身会挤着他撞着他倒也罢了,你总担心手上的钢铁家伙会落在他的肉头上才是要命的。对许三多来说就一个目的,离唯一拿他当人的人更近一点。而进度仍是滞后。 伍六一终于放下手上的大锤,他做哑巴已经做到了极限:“这没法干。啥感觉?你手上机枪打红了管,前后左右炮火横飞,你旁边人在干吗?扫地!哈哈,战场上的清洁模范!” 史今也苦笑着挠挠头:“是不行。许三多,步战车不是窗玻璃,可不是这样维护的。” 伍六一:“许三多,去跟班里人玩好吗?我还想去呢。一副履带现在还没卸下来,往常多会的事呀!他们正在打扑克牌呢。” 许三多:“打扑克牌没意义。” 伍六一:“啊哈,意义!你会害这两个字消化不良的!求你告诉我,什么是你的意义?” 许三多:“我爸说,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有意义。” 伍六一:“啥叫好好活,许爷?” 许三多:“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伍六一目瞪口呆一会儿,气得只好对着车库门外嚷嚷:“真理啊!同志们,我今儿不小心撞上真理啦!” 史今把他拽回来:“你歇歇、歇歇!…许三多,进度得加快,你跟我们学习保养。” 许三多兴奋地提着他的水桶抹布。 史今:“那个放下…要用那个就不用学了。这是技术活,也是重活,就说这副履带,小一吨,得一节节砸出来清洗。装甲兵人人必学,你旁边看着学。” 许三多于是就瞪大了眼睛看,主要是脉脉地看着史今。没了许三多的干扰真是轻快许多,两个人进程明显加快。许三多忽然在旁边干笑,笑得两人干不下去,只好瞪着那个傻笑的人。许三多于是不笑了。 伍六一纳闷地问:“啥意思?我们很好笑?” 许三多继续傻笑:“不好笑。这活有意义。” 伍六一已经快被折磨疯了:“啊哈!有意义,但是,你干不来。” 许三多:“我能干,我来干。” 史今:“好,许三多你来替我,你来掌钎。试巴着来。” 许三多:“掌钎没意义,抡锤才有意义。” 史今:“行,你抡锤,我来掌钎。” 伍六一的笑声如被一刀切了,他常干这种活,知道这意味什么。 史今已经把大锤塞到了许三多手里,自己抓紧了钢钎:“许三多来吧!试试看这活班里能干的人不多,你能干好了这个,有些人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伍六一慌张到语无伦次,因为史今一句话就把许三多怂恿得跃跃欲试:“我已经…已经刮目相看了!我掌钎,我来掌钎!要不许三多我求你,你接茬擦车吧!这车你才擦了半边呢!” 史今夺过被伍六一抢过去半拉的钢钎:“谁都有第一次,想想你第一次抡锤时的样子。” 伍六一看起来很想骂人,或者死活由你,我不管了,可他做不到,当许三多费了点劲才把那锤拿起来时,伍六一看上去想给他打晕了把锤抢过来。许三多比画,你说不准他在比画钢钎还是史今的脑袋,他自己也吃不大准。锤子在将落未落之时被许三多放下,他的手抖得厉害。 史今柔声地说:“许三多,我这等你呢。等着有这么一次你没跟自己说,我不行,然后你就知道,其实你很行。听说你在三连一个人修了条路,那不是谁都能行的。” 许三多愣了愣神,仅仅是史今眼里的责备让他有动力把锤举了起来,然后他试图相信自己行。 史今教着许三多要领:“只有一个点,你要砸的这个点。试试,除了这个别想别的。” 许三多紧张地点了点头,然后飘飘忽忽地一锤下来,第一锤便擦着钢钎的边落在史今手上,那种痛是从骨骼里爆发出来的,史今一下跪倒了,将手夹在两腿之间。 伍六一一声不吭扑了过去,许三多被他冲撞得弹在墙上又倒在地上,伍六一揪起他半拉身子,半点犹豫没有,打算把一只捏得死死的拳头迎接过去。 史今及时叫道:“过来扶我!” 伍六一且住了,看着史今痛得惨白的脸。他松开许三多,小心地扶史今起来,他看起来很沮丧,比史今还要沮丧。 史今痛得有些怅然,愣了愣神,向许三多走一步。后者还保持要被伍六一揍时的那个姿势,双手捂了眼,瘫在地上。 史今有点迷惑:“许三多,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起来。” 可是许三多一动不动,给人的感觉是他在梦呓,完全在他个人狭隘的一个小世界里。许三多自言自语:“是做梦…睡一觉起来,啥都好了。” 史今看看伍六一,伍六一张了张嘴,想骂而没骂,他甚至已经懒得蔑视。 史今:“是我让你干的,是我的错,是我太着急。你先起来。” 许三多还在催眠着自己:“睡着,快睡着。” 于是史今的神情也渐渐变得和伍六一一样了,一样的蔑视,还要加上深重的失望,如果你见到一个人真的像鸵鸟一样,把头扎到地里逃避现实,你又能怎么样呢? 史今:“我失望了。我没见过人像你现在这样…自欺欺人,逃避现实。没多大事,用得着吗?…许三多,我非常失望。” 许三多没有动。史今苦笑,一个人发现自己把全部精力用在一件不值得的事情上,就会那样苦笑。 史今:“我已经很难做了,从来没有这样难做…我想我是在自作自受。” 史今这回顺从地被伍六一拉着,两人去了医务室。 再也没有人看许三多一眼,容忍终于过了它的极限。许三多又一动不动地待了会,终于拿开捂在眼上的手,看看周围的空间,他真的像在做梦一样。而后拖拖拉拉地挪进步战车里,里边没亮灯,是漆黑的一团。许三多蜷在中间的钢制底板上。把后舱门关上并上了锁。对一个只会想自己心事的人来说,可防炮弹的全封闭装甲车体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现代车场的路面干净得能反射路灯的映光,也映着一小队没入库的战车剪影。一个愤怒的班副和一个情绪复杂的班长从那中间走过,史今把伤到的那只手塞在裤袋里,竭力让自己显得又轻松又自在。 出了门伍六一才发现,史今痛得脸都变了颜色了,伍六一抓住史今的胳膊要看看伤势,史今反而甩开了他走开了两步,看着那条路想自己的事情。 他看看路灯初上的开阔车场,还未落黑的深蓝天穹,竭力让自己觉得轻松,长叹一口气:“早该轻松了。” 伍六一:“可算轻松了。” 史今急于确定地点了点头,却发现自己一直下意识地走在夜影里,路灯把车场哨兵的影子投得很长,他根本不敢走进那片开阔地。 史今坐下来。伍六一立刻站住,小心地看着:“很痛吗?” 史今:“给我…给我棵烟。” 伍六一很诧异地拿出烟,当发现史今是用左手来接时,干脆点上了塞进史今嘴里,史今吸了第一口,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在咳嗽中他的话全被崩成全无伦次的碎语:“人哪…兵哪…六一,我有得选择吗?” 伍六一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深吸了口气,然后对他的班长和挚友吼了起来:“你魔障了!你疯啦?” 车舱里本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一只被许三多一并关进车舱的流萤给这里带来一线微光。许三多仍然蜷着,看着那一线微光。远远的军令和军号声,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远得似乎与他完全无关。 那天我发现战车的另外一个用处,你可以把自己关在里边,假装世界上除了你没有别人,假装你已经死了。我不再想爸爸、哥哥、班长、老马。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想想他们,也会造成他们的负担。 我后来常想起那个失败的晚上,我想,如果我不出来,我的人生会是另一个样。 那只流萤终于坠下死了,它早该死了,只不知这之前飞了多远的路程。许三多沉浸在彻底的黑暗中。然后战车咣的一声大响,是被人在外边踢的,然后又是狠狠地一脚。史今的声音在车外,是从没有过的震怒:“出来!滚出来!钢七连的车不是给你干这个用的!” 许三多没动,也没打算动。史今似乎在外边拉舱门,但舱门已经被许三多从里边锁死了。但他没锁顶舱盖,外边的史今跳上了车顶,在上边重重地走了两步,重重地跳了下来。空间太小,他干脆就踩在许三多身上,然后打开了后舱门,冲着许三多大喊:“出去!把家伙拿起来!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许三多还是蜷着不动,史今跳出去,然后伸过来一只左手,他用左手把许三多整个人拖了出去。 许三多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史今猛推了他一把,许三多险些摔倒,脑袋在车体上撞出一声大响。然后那把大锤塞了过来,是史今塞过来的,许三多茫然接住。 “许三多,你给我听着!” 许三多好像没听过班长的声音这么重,吓得站住了。 “你那一锤子伤得我不轻!我不想白挨这一锤!招兵的时候我王八蛋想要你,是你死乞白赖地要来!来干吗?来吸他妈的鼻涕流他妈的眼泪?我跟你说白了,我这个班带得不错!我还指着它提干!我不想回家种地!你就真打算一门心思拖死我吗?” 这一吼,把许三多吓愣了,他看着史今,最后摇摇头。 这头摇得让史今高兴了一些了。他说:“别再吸鼻子了,也别抹眼泪!跟我抹眼泪的人太多了,我跟谁抹去?我不是你爸,不惯你的毛病。你容易紧张,紧张是好事,能让你绷紧了认认真真去做事情。可一紧张就跑,这兵是逃兵,你吸鼻子和做逃兵同义。你给我记着,从现在开始,每吸一次鼻子,你就放弃了一次,放弃十次以上的人不能好好做人,放弃三次以上的士兵根本做不了士兵!” “你放弃吗?” 许三多摇摇头。 “那就把锤拿过来。” 许三多拿过锤,看着掌着钎的史今。 “别让你爸叫你龟儿子。”史今盯着许三多说道。 这一句,果然让许三多为之一震,他抡起了锤。这一次,他竟砸准了,他心里一下就来了信心了,但每一锤下去,都像是砸在伍六一的心头上,也像是砸在史今的心上,慢慢地,几锤过后,许三多自己都激动地流下了泪来。 夜里,熄灯号吹响之后,连队的灯光便齐齐地灭去。 月色从窗户外照进来,许三多呆呆看着自己的上铺,听到有些轻微的声响。史今明显又是没有睡着。许三多于是轻声喊道:“班长?…班长?” 过了一会儿,史今才吱了一声,说:“我睡着了。” 许三多说:“你没睡着。班长,还痛吗?” “不痛了许三多,别让人听见。睡吧。” “班长,我一定好好干。” “别说这个!睡吧。” 可许三多歇了一会儿,又说话了,他说:“我睡不着。” 史今说:“那你闭上眼,数山羊。” 许三多说:“我老家没那么些山羊,我数坦克车。一辆两辆三辆…” 许三多问:“班长,你也数什么呢?” 史今说:“我数兵,一个兵,两个兵…” 许三多说:“班长,你认识好多兵,里边有我吗?” “当然有你。” 黑暗中,许三多满意地微笑着。 许三多:“我会好好干,不落在别人后边。明年你不会走人。” 史今无声地苦笑:“好。你会为别人着想了。” 许三多:“你不是别人。” 史今呆呆地看着很近的天花板,这真是份很沉重的友情。 “明天你请个假吧…去送老马…你是他带出的最后一个兵,跟别人不一样。” 许三多:“我有脸见他吗?” 史今:“现在有脸了,你现在是能为别人着想的人。现在快睡。” 许三多点点头,他合上眼睛,从轻轻动着的嘴唇能看出他在数着坦克让自己入睡。 那天忽然为我的人生找到一个目标,我的成绩决定班长的去留,班长的前途由我决定,这让我觉得…荣幸。这是我到七连找到的第一个意义。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有意义。 早上,七连的兵正在水房里洗脸刷牙,伍六一就把许三多叫走了。俩人往过道去,走过那两面旗,直走到过道尽头,那是个没人的所在。伍六一立定,就看看窗外,然后猛地回过身来,许三多下意识地闪躲。 伍六一恶声恶气地说:“许三多,你以后不要在大晚上跟班长说那些事好不好?” “吵着你睡觉啦?” “你在害他。”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要是他们知道了非揍我不行。” 伍六一瞪着许三多,后者拙劣地表示着友谊,但前者实在不屑于接受这种友谊。“不是为你好。我讨厌你。” 史今拿着什么从水房出来,看见两人,过来。“你们在干吗?” 伍六一:“跟他我能干吗?” 史今笑了笑,并且经过昨晚的事,他不大打算近期能看到伍六一的好脸。 史今把手上东西伸过来,是把电动剃须刀。“去送你班长,注意军容。刮刮你嘴上的小毛毛,许三多长胡子啦。” 许三多新奇地接过来,这东西对个没刮过胡子的人来说很有些人生历程的意味。 伍六一:“他妈的,叫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害得…” 许三多:“怎么用啊?” 史今:“我教你。” 伍六一一句话没完,叫两人置若罔闻地晾在那,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看了看史今头并头在教许三多剃须刀的使用,哼了声走开。 史今在军容镜里整理着自己的军容,他今天穿着常服,对长期在训练场上的七连来说,那是难得一穿的衣服。他的表情有些伤感。 一辆泥泞的战车停在修理场上,用高压水龙头冲洗,喷得也是霓光万道。许三多匆匆走过,他已经换下了迷彩,穿上了常服,这就是史今所说的衣衫光鲜。史今在操场的另一边,不止他一个,多了许多从没出现过的士官,不说话,但很有默契,在某个连队宿舍稍等一下,就又会出来一个加入他们。当人数接近一个加强班时他们就走向团大门,这是一个奇怪的队列,这么多各连队的士官们走在一起,那个随意拉出来的队列绝不同于平时的作训队列。 每个人都沉默,伤感,庄严。 团长王庆瑞从自己的窗户里看着这个队列。 三连指导员何红涛掐掉手上的烟,看着这个队列。 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几个兵下来,那是荒原上的五班倾巢而出了,老马、老魏、李梦、薛林全部都有。老马的行李是别人帮着拿的,他下车就看着远远的团部大院发呆。 薛林说:“进去看。” 老马打算转身走开:“不了,在草原上待久了,不习惯了。” 李梦眼睛尖:“那队兵走得怪怪的。” 老马回过身,看见史今他们的那个队列走过来,并不出大门,自觉地在团大门内站成了横队。老马的神情变得很怪,又感伤又嗟怀的,忽然大声吸了吸鼻子。 “敬礼!”队列里都是各先锋连队里的佼佼者,那个齐刷刷如一人的军礼绝不是五班的拖泥带水可以比的,老马身子都震了一下,拖拖沓沓地还礼。 薛林问:“搞什么?” “都是我带出来的…我带出来的兵。”老马又仔细看了看那些脸,他实在不是个多优秀的军人,这时候都看不出什么庄严来,倒是很透着家常。然后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走吧。” 他嘴里轻轻吐出两字,那是对那队人的再见。 然后转身,走,那三个又张望了一眼,蔫蔫地跟着。 史今等笔挺地峙立,他们这样送走了一个班长。 老马却说不看了不看了。最后掉头真的走了,另外三个,只好蔫蔫地跟在后边。走到车站才看到了许三多,老马也不吱声,激动得老远就跑过去,紧紧地抱住,许三多不太习惯,挣开老马,笔挺地给了一个敬礼。 老马一愣,感慨道:“好,好,许三多,还是你像样。” 一旁的李梦上去就替老马捶背:“放轻松,放轻松,别激动!” “别烦!他们几个都还像个人样。”老马说着给了李梦一下,“就你老跟我捣乱!” “我不是搞活气氛吗?我不是就怕你…那个吗?” “我怎么会那个呢?连长指导员要来,我说别来,忙你们的,你们谁来我跟谁急,我老马顶天立地的不婆婆妈妈…”老马说着,禁不住自己都有点那个起来,眼圈也忽一下就红了。 见了许三多,老马满意了。他想了想,突然对他们喊起了口令来: “立正!稍息!全班都有!向后转!不许回头!” 大家先是一愣,莫名其妙地行动着,再回头时,看见老马已经躲到墙根边抹眼泪去了。 大家的眼圈就都红了。最先抹泪的就是李梦。 只有许三多一直地立正着,像是还不知道啥叫分离。 “许三多,班长要走了你知道不?”老魏说。 “我知道,我来送班长。” “那你咋不哭?”李梦抹泪说,“我们老兵都哭,就你不哭。你他妈以为自己长出息了?这么感动的时候你不哭,你小子把我们都当娘儿们呢?” 许三多说:“我答应过班长不哭的。” “我啥时候说过?”老马问道。一边问还一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我是说现在的班长,七连三班的班长。” 薛林抹着眼泪:“许三多,你不能这么喜新厌旧啊!” “放屁!你们都给我瞧瞧!”老马指着许三多,“你们都给我瞧瞧这许三多!瞧瞧人家,这才叫出息呢!这才叫当兵呢!尤其我说的是你,李梦,你瞧见没?”老马好像是真的激动了。 许三多不知就里,他说:“班长,我可以解散了吗?”老马一拍大腿说:“大伙儿瞧瞧,说了立正有啥事都不带松劲的,带兵要做不到这样,干脆打背包回家!我跟你们说我是这么当的兵,你们还不信!现在看见啦?早跟你们说过,不是哪个部队都像咱们班那样的!” 李梦说:“这小子现在给练得不像人样,我就乐意纵情悲欢,长歌当哭,怎么着啊?” 老马不理他了,只管使劲地捏着许三多,似乎想在走时从他身上带走点什么。他说:“三多子呀,你这条路走对了呢,你们那连是全团最牛气的,你现在身上也有股牛劲了。” 许三多说:“我没有啊?” 李梦的样子真有点要那个了,他说:“他不伤心他来送啥?他以后要后悔的。” 老马劈头就给了李梦一下,说:“口令里有向后退这一条吗?我就乐意他来送!老子当了五年兵,临走时就是想有个真当兵的来送我!”说完,老马正了正衣领,向大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许三多,解散!几年时间你们没一个给我像个兵,到我临走这会儿,你们一个个的给我像个兵!挺直了!别一根根拉面似的!” 站台上,李梦顺便就想往地上坐,屁股上却着了薛林一脚,回头看看老马和许三多那对,说着闲话,身形却跟拔军姿一般,似乎是拿定主意把军人作风进行到底。李梦只好挺直了站着,使送行更像一个欢迎仪仗什么的。 老马的语调也随着身体明朗起来:“车快来了,老马也要走人了,临走前想了半天,送你们什么。后来想自个一穷二白,只好送你们一人一句话,你们几个愿听就给我听着。” 老马一直挺拔着腰杆,他看自己的兵,他的神情又严肃又伤感:“第一个就是你,许三多,带了这么些兵你是最让我惊讶的,你傻得像猿人进了城市似的,大公无私得跟个孩子似的,踏实起来跟个没知觉的石头似的。我羡慕你这份不懂事,无忧无虑的,我想你懂点事,又怕你懂了事就没这踏实劲。你不知道你那份踏实有多好,要有这份踏实劲,李梦那两百万字的小说就该写出来了… 许三多,你是一定要在军队干下去的,你这种人军队里需要,你绝对能当好兵,可你还得当出头的兵,就是千里挑一的兵,万里挑一的兵,那就叫个兵王。” 李梦点头,说:“对,往下你就能提干,当官。” 可老马说:“许三多要照这条道走,就不是许三多了,许三多,班长给你想得最多,班长想你不光要当好兵,还要做好人。咱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我的意思是你不光听命令把事做好,你也要想个明白。” 许三多像往常一样点点头,他说班长:“我记着呢。” 老马回头看看老魏:“说老魏呀,我就不说你什么了。咱们俩差不多,除了心善人直,没别的好处,该好好过日子的人就得好好过日子。军队对有的人会是一辈子,对有的人只是几年,咱们都是后边那个。薛林呀,我觉得你做生意是块好料,你太会跟人交际了,老乡连汉话都听不懂,你竟能跟人扯一晚上。薛林笑笑地挠着头,他说我那是闲的。老马说别小看这个,军队里练出来这些东西往往能用一辈子。还有谁?就剩你了,李梦。” 李梦眨巴着眼听着,列车却驶进了站,时间还有一些,可老马想了想,没有说话然后拿起背包就走,头也不回。 “喂,说了他们你不说我,是什么意思?”李梦忽然追了上去。 大家突然觉得不能就这样分离了吧,就又追上去,抢过老马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往行李架上放,然后跑到车窗下,继续与老马话别。 列车一声震响,开始走了。 老马朝车窗外的战友们挥挥手,声音哽咽着:“那我走啦。” 只有李梦还眼巴巴地盯着老马说:“你欠我句话呢,班长。” 老马:“我还是不说好。你们谁再走时可得写信告我。” 李梦急了,他说:“班长,你要再不说,我咒你生了孩子没屁眼。” 老马却满不在乎,他说:“我都还没对上象呢,怕你那个?你就那么想听啊?” 李梦说:“废话,同班两年,我怎么不想知道你对我是个啥说法呀?” 列车慢慢地快起来了。 老马终于说了:“我就跟你说了吧,你就别写了,你那小说我偷着看了,我不知道啥叫破,不过我觉得那可叫个真破。别看你高中毕业又是大城市人,我看你没搞明白当兵的咋活,知道你编的那叫什么玩意吗?我跟牧羊姑娘搞对象?这草原上的羊都是野生放养,它不会吃草了还找个人看着?我跟羊姑娘搞对象算是差不多吧?你以为抓只猴子包片布就成了个人呢?” 李梦愣了一下,说:“我那叫升华,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 老马说:“驴的升华。我就知道中国兵没女人那回事,你非得扯个女人进去也就算了,干吗非得把我扯进去?” 李梦一下急了,他说:“你这就是对号入座啦,我写的老马就是你老马啊?再说了人生的内容不还就是男女这回事吗?我得考虑读者啊!” 老马说:“你这就是灯泡底下晃花眼啦!谁说人生就男女间这点事啊?你出娘胎就一天二十四小时惦女人呢?你是你妈拉扯大的吧?你妈听你这话要气死了。你这辈子跟女的说话那女的就必须跟你搞对象啦?那你不就是个公害啦?叫你不要看烂电视剧,看现在不是把个人都看完了吗?” 李梦跟车走了一段,最后停了下来,他说:“你这个孬班长!” 老马毫不服软,把头探到窗外,也对李梦说:“你这个孬兵!” 老马骂完似乎还不尽兴,冲着另几个也大声地吼道:“你们几个,都是孬兵!” 大家的嘴里一时孬成了一团。 大家追到站台的尽头,停下了。 李梦对着远去的火车,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就写就写就写!我气也气死了你!”说完,转身忽然伏在许三多的身上,哭泣了起来。 四个兵凄凄落落往车站外走,除了许三多,那三个的眼睛都肿得不行。他们一直慢慢走着,一直走到通向草原的路口。李梦没精打采地看着许三多,说:“许三多,咱们这就该分手了。”老魏也看着那条路说:“我们还得好远好远呢,四个小时呢,到时天该黑了。” 然后,他们三个走了。 许三多看着远处的路,看着那三个东倒西歪的孬兵,慢慢走远。 这时的我,第一次知道感觉到什么是分别了。我很茫然,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 ?西,可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送走了老马,似乎也同时送走很多别的东西,我朦朦胧胧地知道,我跟李梦他们以后不会有太大关系了。 许三多再次回到团部门口的时候,还要敬礼,出示证件。哨兵明显知道他是这里的兵,并无意去看那证件,挥挥手让他进门。此时的待遇和以前在五班时明显是不一样了。许三多送走老马的时候没觉得多伤心。老马说他想得少,对,少得有点自私,替自己幸运时就不会替别人伤心。 车辆临时停放场地离门口不远,史今和伍六一几个拉出了水龙,正在冲洗一辆战车。许三多在旁边看着,他重点看史今。 史今回头看见他,挤了挤眼睛。许三多笑。 史今说:“许三多,干点你能干的!快过来,车子该洗澡了!你把一会儿!” 许三多从伍六一手上接过水龙,伍六一并不打算把水龙好好给他,而是扔了过来:“这回可把稳了。” 许三多没说话,死劲地把住,冲洗。 车场上的水淌成了河,史今几个正把篷布盖上焕然一新的车体。史今和伍六一去澡堂子洗澡,却没有让许三多跟着,因为他不想让许三多看到自己受伤的手。 傍晚,史今和伍六一洗完澡回来,许三多正趴在桌上写东西。见到史今许三多说:“班长,今儿送老马我眼圈都没红,他们都抱着哭。” 史今一愣很奇怪。 许三多接着说:“我要好好当兵。”他语气坚定,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情。 史今不由得摇摇头:“你真是没有长大。对了,你那信明天再寄吧。马上开班务会。” 今天的班务会要选先进个人。 在乱糟糟的发言后,史今敲槌定音:“咱们班这月的先进个人选许三多,大家有什么意见?” 好像大家想都没有想到过,一个个神情错愕异常。 史今说:“我知道,他多半不能算咱们这班里最突出的,可他是咱们中间进步最快的。” 话音刚落伍六一就带头鼓起掌来。集体生活的人,掌声是很容易认同的,于是都马马虎虎地鼓起掌来。 许三多有点不知所措,忙站起来给大家敬礼。 “用不着这样。”伍六一掌握着奖励的尺度,“这不过是说,十二个人中间有十一个同意给你鼓励,这都是同班战友好说话,希望你在别人那也让我们说得过去。” 士兵突击 第九章 一辆步战车在靶场里刚停下,许三多就顾头不顾脸地往外冲,然后在车边吐了一地。史今随后下车,站到许三多身边,给他不停地捶背。 “班长,我又丢人了。”许三多说。看史今只是笑,许三多觉得有点怪,“班长,你怎么老说我不错呀?”史今看许三多快委屈死了,劝他说:“你今天训练快结束了你才有反应,而且车上射击,你也打得不错。” 史今对许三多的安慰,让伍六一有些受不了,他挽起袖子,也过来了,边走边说:“我来给你整两下,管你不会有反应了。”说着就是狠狠的两拳,捶得许三多一下就没声了。 伍六一的手是狠了点,但许三多还真的不吐了。 他轻轻地揉了揉,对史今说:“真是奇怪呀,副班长整完以后我就不吐了。” 史今说:“有个病人去看头痛病,医生说头痛是吧,当,给他屁股上来了一锥子,病人说妈呀,怎么扎我,医生说头还痛吗?不痛了,屁股痛!那头痛病就治好啦!给钱吧!” 许三多听得哈哈直乐。 前面,成才和几个兵也大声说笑着,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 像是害怕那成才,许三多突然不笑了。 史今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接着说自己的:“伍班副就是这法子,算是个土造的心理疗法,你痛了就不会再想吐了。”史今忽然郑重地说,“其实许三多,你很多毛病都是心理落下来的,本来你今天完全可以顶住的。” 许三多说:“我在图书室借了讲心理的书看,上边说什么俄狄浦斯情结、里比多效应的,我还是搞不懂。”史今说:“我也不懂,那是人专家说的话,可你班长和副班长一样,也是个土造医生,就管给你把头痛病治好了就成了。” 许三多吓得马上盯住了史今,说:“你不会也扎我吧?” 史今说:“我是打个比方,乡下来的孩子有几个长时间坐车的?还是这种全封闭着能把肠胃颠出来的。我晕车那会就是练那个。”史今指指旁边单双杠,“单杠大回环,在上边晕过了,上车怎么也不晕了。” 许三多打量着乌黑锃亮的单双杠,问:“怎么练?” 史今二话没说,上手就给许三多悠了几个,看得许三多连连地咋舌不已,连说怎么能这样的?史今说,“练练就会了许三多,你体能相当不错,技巧上再抓一抓就好了。”然后给许三多强调说,“这玩意可治晕车了。人都是这样,晕过一次就不会再晕了。” 远远地看见伍六一,史今马上喊他过来:“六一,你是在这上边晕过的,后来还晕车吗?” 伍六一说:“啥叫晕车呀?” “改改你那臭牛皮的说话,”史今把伍六一拖到单杠前,很有点自豪地说,“伍班副上次悠了一百二十一个。” “一百二十一个呀?”许三多的眼里全都是崇拜的眼神。 伍六一爱吃这一套,他说:“那是瞎玩闹。跟兄弟部队治气。” “那你带他瞎玩闹二三十个吧?”史今深知伍六一为人,坏笑着走开。 剩下单杠边的两人,都有些拉不下来。许三多畏缩,伍六一凶得也到了尽头,对着个完全不反击的人,总归也是无趣。 伍六一无奈地看看许三多,吩咐道:“注意动作要领,上了单杠你就不是自己了,你就剩自己找的那个重心,别使蛮劲,由得他转。”他说着自己呼地转了好几个,随后很利索地收身下来:“你自己体会体会吧。” 许三多没有上过,笨手笨脚地,就往单杠上爬,被伍六一一把拉了下来:“是上单杠,不是爬单杠。你把自己担在上边就会有个重心,那两条腿是有用的,不要离开地了就把它当个累赘。二三十个?我看你没戏。七连的平均纪录可是四十五个,好在不比这个。” 许三多只好熊猫一般,一个接一个地上去,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地从单杠上摔了下来。 伍六一终于失去耐心,对许三多不住地摇着头。 白铁军正很仔细地在擦自己的鞋,周围几个兵在午休,忽然外边砰的响了一声。 白铁军愣住,踱到窗口看,愣住:“嗳,你们来看,你们来看。” 一个兵说:“我们起来的话你就躺下了。” 白铁军啧啧赞叹说:“真不错,好看。再来一个,唉,没让我失望。” 甘小宁:“闭嘴!” 白铁军老实地跑到床前躺下,可声音还在继续,甘小宁终于忍不住到窗前看一眼,目瞪口呆,一声不吭地回来,一会儿几个兵都耐不住好奇,轮流到窗前看一下。 白铁军躺在床上,冒了一句:“真是笨得可以了。” 许三多一瘸一拐地进来,伍六一面无表情地在后边跟着。伍六一一声不吭地解下武装带上床休息,几个兵在他身后做鬼脸笑。 许三多换了双鞋,悄没声地又出去,几个装睡的兵再笑不出来了。 外面又是砰的一声。 伍六一闭着眼睛,眼皮微微地动着,也是在装睡。 许三多又进来,这回大概是把脖子也窝了,揉着,偷偷在磨狠了的手上套上副护腕。突然听有人骂了一声笨猪。 他愣住了,这是甘小宁的声音。因为甘小宁是闭着眼睛说的,他只好把眼光找往别处。甘小宁的眼睛突然就睁开了,他说:“你看什么?我说的就是你。你套上那么个玩意摔得更狠。” “那我该怎么办?”许三多轻声问道。 甘小宁说:“你的重心要放在肚脐往下一寸的地方,这你还找不着吗?你摔下来的熊样,真是给钢七连丢人。” 白铁军也睁开了眼睛:“咱们是装甲侦察连,先就得学会摔。” 许三多怕把所有的人都闹醒了,紧张地示意着:“小声点,他们都在睡觉。” 白铁军一个鲤鱼打挺,反倒坐了起来:“还装什么蛋?都给我起来!” 全班的战士果然呼地一下,全都起来了。大家显然都没有睡着。 大家七嘴八舌地就说了起来。这个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你一出手就不对。”那个说:“能做四五十个的人身子准定是直的,你倒好,弯得折刀似的。”许三多觉得不可理解,揉着脖子看着他们:“你们都不睡啦?” 甘小宁说:“睡啥?吵都让你吵死啦。走走!” 几个人不由分说把许三多拥了出去。偌大的屋里只剩下伍六一一个,他豁然睁开眼睛。 外边“一二三、起,一二三、落”的声音,把正在午休的高城吵得睡不了觉。高城烦躁地走到窗前伸手把窗打开。 操场上,几个兵正把手里的大笤帚伸到一起,形成一个保护垫的意思,许三多就躺在上边。甘小宁告诉许三多,注意着地姿势,用手就而不是用手垫,这练的就是反应能力。 “一二三,起!”许三多被扔了起来。 甘小宁冲着白铁军发牢骚:“怎么又抢我口令?” 白铁军没看他:“三二一,落!” 几个人有点半开玩笑,有点想帮许三多却又有点想整治他。 许三多:“再来一次好吗?我还没体会。” 白铁军说:“猪都被你气死了。再来一次吧。说着对几个兵使使眼色。” 甘小宁抢先喊了口令:“一二三,起!” 许三多对着那几个笤帚就扑下去,几个兵却早有默契地把笤帚撤开了,许三多摔了个结实,还没爬起来就赶快在脸上绽放个讨好的笑脸。 白铁军正色道:“不许笑,要记住这一摔的教育意义。作为侦察兵,永远要有偷袭和防备偷袭的意识。你应该下意识地就防止摔成现在这副德性。什么叫下意识呢?比如说吧,阿甘哪。”甘小宁伸手就给白铁军脑后一拳,白铁军灵巧地闪开,结果被甘小宁下边一脚踢得跳了起来。白铁军丢了面子,冲着甘小宁嚷嚷:“不是说好演示的时候光打上三路吗?” 甘小宁对许三多说:“看见没有?如果我用家伙他就挂了,没有形成下意识的下场。”许三多半懂不懂,只是木木地问:“再来一次好不好?” 甘小宁对那几个兵使使眼色:“可以。” 白铁军:“一二三,落!”许三多正欲扑,几个兵又撤笤帚,许三多却没扑下去。 白铁军愣住了:“小子反应挺快嘛。”说着话就是一脚,许三多闪开了。几个人都愣住。许三多反而不好意思了:“从小被我爸踢,都习惯了。” 甘小宁乐了:“原来是家传的功夫,不一样嘛。” 伸手就一拳,许三多又躲开,甘小宁再打,许三多掉头就跑。 甘小宁追了出去:“喂,你那是逃跑,咱们练的可是躲闪!” 高城一直在窗口看着,隔壁洪兴国的窗也一下打开,终于有人被吵到忍无可忍了:“午休时间为什么不好好休息?” 高城回他:“他们练摔呢。” 洪兴国挺纳闷:“那个兵…许三多不是最不合群吗?” 许三多被三班兵围追堵截,年轻人的用功到后来总是带点玩闹。 五连宿舍隔壁就是六连宿舍,每个连队旁边都有一副健身器材。 天黑时,史今把许三多悄悄地带了过来。史今说:“我知道你,人多的时候你不敢练,只好睡觉时间练。这是六连的地方,没人看着,给我环三十个。” 许三多看史今一眼,看单杠一眼,再看史今一眼。 史今的声音很冷:“‘不行’这两字以后少说。” 于是许三多只有多环,许三多环了两个,挂上边不动了。 许三多:“不行…嗯,我是说没力气了。” 史今:“没力气的人说话有这份神清气爽吗?是人就不止这个数。” 于是许三多只有继续,这回环到了十个,五连有人出来,许三多一松气掉了下来。 史今叹口气:“下来干吗?做好让人笑话的准备?” 许三多:“我环十个了。” 史今:“别去数。你要搞定的是自己,不是那些数字。本集团军有个兵俯卧撑能做两千个,其实他已经是想做多少就多少了,他突破了极限。” 许三多又一次瞠目结舌,那也确实是个非人的数字。 史今:“说不行的时候绝不会有奇迹发生。就算是你,也能创造奇迹。” 技术考核这天,观察室旁边支了张桌子,旁边写着“技术考核”几个大字,团部几个参谋坐在后边。射击完毕的战车上,士兵们下车直接跑到桌边列队。 参谋:“八三式一二二榴弹共有几个装药号?” 士兵:“七个。” 参谋:“六号装药弹丸初速?” 士兵答不上来了,参谋记下个六十分。 在连队扎堆的地方,各连队的兵也在哗哗地翻着书互相提问,算是个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士兵们互相考: “八一杠枪管寿命?” “班用轻机枪最大射程?有效射程?有效杀伤距离?” “红缨导弹斜射距离?” 成才一脸得意,他现在是一个人在对付三个人的提问:“00000,400,800,1500,4500。” 对面几个伸出来的大拇哥。 一辆主战坦克在前沿打出一个抵近射击,炮声掩盖了人声。这是一辆战车正在模拟阵地里迂回射击,车号上写着07。那是七连三班的战车。 终于到三班了。史今的班列队从靶场旁边跑过,高城在旁边挥挥手让他们停下,他找的是史今,并且神情绝没有从前的融洽,他盯着史今:“希望今天考核后,许三多还能让你乐起来!去吧!” 史今直刷刷地站在参谋们的面前:“报告,七连三班射击完毕,等候下步指示!” 那参谋竟头也没抬,只是哗哗地翻着书,一边找题,一边找回答的士兵名字。 第一个被点出来的,就是许三多,因为他的名字排在最末尾。 参谋还是望都不望,只顾看着题目,机械地提问道:“一零五坦克主炮膛压?” 许三多他们是装甲侦察连的,没想到参谋却把题看到坦克连那里去了。 但对许三多来说,没事。他开口道:“最大五百零九点五兆帕斯卡,正常四百四十一点三兆帕斯卡。” 参谋没有在意,点点头,接着问了下去:“脱壳穿甲弹1000米距离下降量?” 许三多依然对答如流:“四十七米每秒,一千米立靶密集度为零点三米乘零点三米。” 史今他们一下都愣了,都暗暗地有点觉得怪异。 但旁边的干事却发现题目不对了,忙说错了错了,他们是装甲侦察连的,不是坦克连的。那位参谋这才抬起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许三多,竟有点纳闷,说:“可是他答得很对啊!”说到这里,不由得问道,“你把整本书都背啦?” 许三多说:“报告,是的!” 参谋好像来劲了,说了一声别太牛了,便急急地翻书。 许三多的回答是:“不牛,我就是个死记硬背。” 参谋笑了:“别吹掉了底,就算是纸,它也六百多页呢。就说你们那车吧,七十三毫米滑膛炮药室容积,后坐长度,最大后坐阻力?” “零点六八三立方升,一百四十八毫米,九八点零六千牛顿。” 王庆瑞团长从观察室出来,正笑嘻嘻地在旁边看着。 参谋不由得喊了一声:“要得。”笑笑就接着问,“技术和结构特点?” 未等回答,干事却阻止了,他说:“喂喂,这又不是数据,你大发了吧?” 没想,那许三多却只管给他背:“该炮系低膛压滑膛炮,身管和炮闩由螺纹连接,采用立楔式炮闩,闩体内装有电击发装置,反后坐装置采用同心式制退复进机…” “行了,行了。”参谋终于叫停了,他发现许三多真的一字没差。 他提笔打算给一个高分,却被一只手拦住,半路杀出个王庆瑞——团长笑了,他看着许三多对张干事说:“张干事,把你们那野战宣传车拉过来!” 那宣传车一来,许三多又开始害怕了。因为周围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周围的队形也乱了,三班也散了摊了,各连的连长和指导员,还有团部的人,都往这边拥。 这一次,是团长亲自上阵主考了。 他盯着许三多说:“我问你,咱们八二迫击炮的尾管材料是啥?” 王庆瑞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从车上的几个重型音箱传出去,响遍了整个靶场。也把许三多吓慌了,他迟疑着,嘴里说:“八…八…八…”整个靶场上,顿时回响着一个“八”字。 史今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往前挤去,说“让我过去。” 团参谋长看见了,指着他:“前边那位回头,你挤什么?” “报告参谋长,我是他班长。”史今说。 参谋长明白了:“给个道,让他过去!” 史今挤到前围,挤到了许三多的身边。许三多看见来了班长,腰就挺得直一些了。 许三多的嘴也顺了,他说:“八二炮用的是铝合金尾管。” 王庆瑞刁难道:“八二炮上用了一项中国首创的技术,是什么?” 许三多拿不定主意了:“全保险引信?旋入式药管?自锁式高低机?套筒式缓冲机?…咱那书上没写。” “就是套筒式缓冲机,”王庆瑞接着问,“豹坦克的一百二十毫米滑膛炮还用在哪种坦克上?” “报告…书上没写!” “不能光看教材,”王庆瑞对许三多不满意了,“那就问你教材上有的吧,自行双三七高炮的火控系统?” 许三多紧张得早都忘了自己是谁了,但团长问的,只要是教材上有的,他都能回答。靶场上空的音箱,几乎都成了许三多的录音机了。 团长看看没有什么可以再问的了,便说道:“很好。可你不能光看你那本教材,教材之外的也得看。”许三多给团长不住地点着头。 团长突然问:“你叫什么名来着?是许三多吧?是许三多!” 这时,连长高城正在往这边狂奔,突然一愣:“哪个许三多?” 成才听着广播里那傻子在背书,听了一气,把手上书往屁股下一垫,嘴里嘟囔着:“这个三呆子,还真有傻福!” 靶场的训练和考核算是告一段落。 士兵们都上车,许三多也被洪兴国和几个参谋拍着打着送上后车厢,史今都挤不上去,而高城犹自在人群外纳闷。 许三多还昏着,进了车也忽然发现大家对他都有些敬而远之。 甘小宁头一次对许三多另眼看待了,他凑过来问:“许三多,啥时候背的?”许三多说“我们一起背的呗!”甘小宁说:“得了吧,那就两星期工夫,能背成这样?你又不是神童。”这时史今上来了,他说:“先想想你们是不是用心吧!别的不说,你们光背自己手上这点装备,谁又把整本书都看啦?” 车开动的时候,许三多才忽然发现,成才就坐在自己对面,正跟几个兵高谈阔论什么。许三多喊了他一声讨好地说:“成才!我买了烟。”可成才像没听见一样,自己掏出烟,分别地派给大家,嘴里还说:“我觉得这东西关键还是在于个理解,比如说射程0公里吧,你对0公里外打一炮有个概念吗?比如说这枪里的枪机,你没见过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枪机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从来不死记硬背。” 许三多拿着烟的手僵在那块。伍六一瞟成才一眼,拿了一根。 “我抽一支行吗?”伍六一说。许三多连连点头:“当然行,我本来就是想谢谢你们帮我训练才买的。”白铁军挤上前来,说那我也得拿一支。甘小宁说我也要一支。 大家都为许三多今天的出色,多多少少感到有些开心。 七连车在操场边停下,七连兵是擂着鼓下来的,反正鼓舞士气鼓都带着,年轻人也巴不得事情再闹大点。 路过的兵们为之侧目。高城有些不屑,但那表情显然是由得他们闹会吧,到宿舍边终于一举手:“大家都歇了吧!没多大事,本连荣辱不惊。我再说句,早点休息,还没考的那几个班再接再厉!” 但谁也不会急着先进宿舍,都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着。考核不是体能训练,兵们不急着休息。 高城看见散去的兵里史今在对着他微笑,便走了上去。 “笑什么?”高城板着面孔。 “连长,我那兵今儿露脸吧?”史今是得了机会便大着嗓门。 高城看看又被甘小宁几个追着要练拳的许三多,有些难堪地笑笑:“他记性是够泄密标准的。那又怎样?有背书把敌军背趴下的吗?那不如架电脑对敌军狂练五笔字型呢。” 史今希望许三多得到高城的认可:“他现在挺合群了,今天射击也接近平均成绩。” 高城:“好吧,我输,你有一个小小的胜利。是想听这话吗?我给你。我不想对你绷着脸子。我承认你的努力,三班长,有些话这两天一直想对你说,我…” 史今很冒失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想你能承认这个兵,连长。” 高城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又怎么样?他在三班仍是垫底的,有他之后,三班也至今仍是全连的垫底班。他仍然晕车,你看他下车那个迷瞪样,车载步兵晕车…没见着我真还不信…” “快不晕了。他现在大回环能环三十个。”史今肯定地伸出手指。 高城不信:“就这上车晕下车倒?他要是能悠三十个,这月的先进班集体我还你们班。” 史今掉头就喊:“许三多!” 高城抱着臂,在史今身后摇摇头。 “报告连长!报告班长!”一眨眼,许三多就过来了。 史今问许三多:“你单杠现在能悠多少个?” “二十七个,”说完自己的声音先小了,“班长你知道的,得在没人的时候。” 高城也禁不住笑了。史今在许三多肩上拍了拍:“去,悠五十个。” 许三多吓了一跳:“五十个?班长,这满操场人都看着呢!” “所以就得趁现在练哪!今儿考核不也是人看着吗?你怎么就背啦?” 许三多说:“那是有你站我对面呢。” 史今说:“现在我也站你旁边呀。” 许三多说:“那我是肚子里有啊,这个…我不行。” 史今看了看连长,对许三多说:“许三多,连长说了,你要是能悠五十个,这月先进班集体还咱们班。” 许三多眼睛一亮:“真的?” 高城只好点点头,说真的。 许三多暗暗下了一把劲,说:“那你们别笑我。”掉头就往单双杠那边跑去。他跑到单杠边,抬头看着那副单杠,单杠之上还有一个蓝色的天空,那真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连周围的人声都要远了。许三多狠狠地点点头。 高城苦笑着摇摇头:“区区回环而已,这架势刀山火海一般。” 史今没看他也没听见,史今看着许三多,对他也对许三多来说,就是刀山火海一般。 许三多还站在单杠下,做着刀山火海的准备。高城有些无聊地看了看表,要了旁边兵的茶缸子给自己灌水。旁边的兵早聚了拢来,几个三班的兵给他打着气。 三班全体拉拉队也冲了过来。 于是许三多起跳,三班全体哑然,他挂在单杠上挺了一下,干脆连第一个都没环起来。于是高城活活地被一口茶水呛了一下。几乎全连的兵都在看着,许三多风鸡般挂在单杠上,即使是他也没脸下来。 许三多对史今说:“班长!我重来好吗?” “不好,你记住一个,动真格的时候,没有人给你重来。” 于是许三多委委屈屈提了上去,做了第一个,然后第二个,第三个。 高城已经不想看了,他干脆地要回宿舍,“月黑风高时能做二十七个我信,这时间地点,七个不到。心理啊,问题啊。” 史今一把把他扯住了,并替许三多数着:“别走…七、八、九、十…” 高城无奈:“这么番准备,十个?别死心眼了,这月先进集体本来是要给三班的,嗯,鼓励奖吧。三班大概是第一趟拿鼓励奖,有三班以来。他就算环到五十又怎么样?伍班副,你纪录多少?” 伍六一正呆呆看着单杠上环动的许三多,听人跟他说话,立刻做出副不介意的样子:“小儿学步的玩意,我不记那个数。” 史今实事求是地插话:“两百。” 高城看看在单杠上环动的许三多:“两百,超了极限。虽说是小孩学步,可到这样也能叫个神。他?我洗洗睡了。” 高城转身走了,史今不好再拦。许三多仍在单杠上一个个悠着,如同一架专为此发明的机器。 一群兵簇拥着单杠上的许三多,那个人尽力地在做,看得出他已经找着了重心,让这种圆周运动成了一件并不太耗体力的事情,只是在一百多次天翻地覆的回环后,人眼中的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世界在跃动、倾转、模糊。单杠下的兵安静地看着,默默记着数。 史今已经离单杠很远,并且尽量轻声数着数:“一百八十九…一百九…” 他远得已经*近洪兴国窗前,索性再*近隔壁的高城,史今知道在这里大声许三多也听不见,索性对了高城的窗户大声喊:“…一百九十一!” 高城的窗户一下打开了,几乎没撞着史今,高城瞧史今一眼,目光的焦点立刻转向单杠。 单杠上的人仍在回环,动作已经慢下来,无知无觉,无欢喜无失落,只有荡起和落下,倾转,回环。伍六一巡场一样在周围走动着,看不出在记数,原来专注地看已经成了偶尔焦躁地看一眼。 悠到一百九十六时,高城叫道:“伍班副,差点就把纪录给破了。” 伍六一:“我现在能环两百五,应该。” 高城:“嗯…那我信。” 两个人都有些愣神。 “一百九十八!” 操场上爆发出一片遗憾的叹气声,许三多一个没环上去,于是又挂在单杠上如一只风鸡,谁都看得出他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紧闭着双眼,问道:“班长,我悠了多少了?有没有五十个呀?” 高城讶然到微微张了张嘴,伍六一抱起的胳臂又放了下来,操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如看一只挂在杠上的怪物。 “没有!”史今和他的士兵都一齐喊道,“还早着呢!” 许三多试图看清眼前晃荡的土地和人群,可早看不清了,汗水早进了眼睛,实际上他甚至听不大清别人说话。 然后他大吼,全无意义但极其悠长“啊”的一声,在草原上他没有心事喊不出来,现在他有了心事,喊得直是声震寰宇。喊完了又荡了上去,世界又开始倾转,天地又开始盘旋。军营已经不再是规则的圆周运动了,而是在飘飞,飘飞回了家,飘飞到了草原,飘飞过修不完的路,飘飞过一辆驶去的火车。一个灵魂像风样掠过,审视着烙在这灵魂上的一切。 没有人声,只有飞翔的风声。 安静,好安静。寂寞,只有风。你知道很多东西就要离你而去了。那个世界。 史今呆呆地看着天穹下的许三多,他的世界也是无声的,只有风。 “三百二十,”史今他忽然伸手擦了擦眼睛,“三百二十一。” 高城的烟烧到了手,一痛扔开,他看上去有些恍惚。 伍六一也差不多。两人一直和史今看着一个方向,并且怀疑自己在做梦。 高城说:“破你纪录啦。” 洪兴国在隔壁伸出脑袋:“早破啦。” 伍六一:“打仗…用不上。” 高城:“也是…那也是个神。” 隔壁的洪兴国忽然越窗而出,重重落地,重重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录下来!早该他妈的录下来!让他坚持,坚持坚持再坚持!” 指导员大人连奔带蹿而去,自然是要借机器。操场上一片寂静,史今也已经不再数数,他背了身子看着墙根。单杠上的人已经像具行尸走肉,缓慢地提起来,缓慢地放下去,挂上良久,汗水滴在地上,再提起来,下一个。 世界成了模糊的红色,因为头部过度充血。单杠下的人兴奋劲早过了,过了,就剩下不忍心,一场全体对一个的欺骗。史今转过身,正了正衣服,走过操场,挤过人群,来到许三多身边,这么长时间,许三多刚完成一次放下。 史今:“许三多。” 许三多不动了,挂在单杠上微微地晃动,如睡着,如做梦,如在刑架上被严刑拷打了几天的人,他的声音低得像是个濒死的人:“班…班长…有五十…五十个了吗?” “有了。你过了…过了平均水平线。” 甘小宁:“早就有了!” 一声沉重的大响,许三多掉落在沙坑里,立刻被下边的一帮士兵架住。 史今:“抬!回宿舍!水!葡萄糖!急救箱!医务兵!”一群人把一个人搬回宿舍,同班的甘小宁和白铁军根本挤不上去,只好看着单杠发愣。 单杠上磨破的手掌留下了血迹。 白铁军:“三百三十三…我的天。” 甘小宁:“老天。” 白铁军狠狠地要把他压下去:“苍天!” 七连宿舍内彻底乱套,急救箱、热水、凉水、输液瓶、医务兵在楼道上川流不息,好在现在没人在意内务。史今大步冲连长寝室走过来,高城正站在自己门前发愣,史今过去站住,也不说话。 高城:“人还好?” 史今:“在抢救…连长,帅吗?” 高城看着史今的表情,后者有些悲伤,也有些愤怒。 高城喃喃道:“帅?…什么帅?” “露脸吗?” 高城叹口气,摘了帽子挠头,这动作对他来说很没军人风度:“你想说什么?” 史今:“七连很张扬,可别看不起那些没什么能拿出来张扬的人。” 高城回避开他的目光:“我去弄点…弄点药。”可甭管他想去哪,总之走错了方向,换了个方向走回,正好碰上拿着台数码摄像机跑回来的洪兴国:“完啦?”他很遗憾,“怎么就完啦?多少个?”高城机械地答道:“三三三。” 洪兴国变得更加遗憾:“再多做二十就整好咱团番号啦!怎么不坚持一下呢?” “他不是为这个做的。”高城出去了。 洪兴国在楼道上已经开始拍摄了,看来打算一直拍到三班宿舍里的许三多,并且很专业地伴之以即兴解说:“现在我们来看看创造了一个小小奇迹的士兵许三多,三百三十三,不说在全国吧,在全军也是可以让我们惊讶一下的。他来自三五三团三营七连三班…” 三班宿舍忽然炸出几个兵,闪避不迭,然后是冲出来的许三多,后者的动能像炮弹,动势像醉汉,抓挠着空气和墙根,东摇西晃地寻找着忽然丢失的支点。 一群兵追在后边。甘小宁:“许三多,你要去哪?” 许三多:“吐。” 他抓住了一个支点,抓牢了一看,是成才。成才用一种厌倦加犹豫的神情看他,但终于扶住。 许三多:“成才。” 成才:“疯了,值吗?” 洪兴国不满意了:“成才瞎说什么?这话删掉!许三多,你说句有闪光点的。” 许三多:“要吐。” 成才把他推向旁边的水房,许三多一头扎进,几乎同时听到一个人摔倒的声音。一帮兵扑进去,然后是一个家伙呕吐的声音。 洪兴国遗憾地关掉机器,在过道上守株待兔,并向士兵解释:“这块没有美感,先卡。”说着,他的机器又打开了,由黑转亮之时,许三多被架在史今和几个兵臂弯里,如死狗一般拖过楼道。 洪兴国的解说在画外继续:“许三多同志现在已经是第四次吐了。我希望他能尽快恢复过来,谈谈他的心得和体会。” 但是看来洪兴国的愿望不能实现了,许三多是连脖子都耷拉着。半路杀出个伍六一,叉腿在过道上,拦着所有人:“你们老这么扶着他,下星期也还是一根面条!” 史今:“你说怎么办?” “别扶!自己走!爬也是自己爬!许三多,站直!” 许三多没动静。 “士兵许三多!立正!” 许三多开始动,从几个人臂弯里挣出来,但他不可能站直,于是去抓旁边人,被伍六一瞪着,所有人都躲着他,有人在笑,有人笑不出来。 许三多:“班长,我难受…你帮帮我。” “许三多…立正!” 许三多像面条一样立正。史今探询地看着伍六一的眼神,伍六一不为所动。 史今:“咱们再挺挺,挺过去就好啦。啊?” “班长… 班长,先进集体…先进班集体…咱们有了吗?” 史今:“有了。” 于是许三多一头砸倒下来。史今只好又扶:“现在怎么办?” 伍六一挠挠头:“架回床上吧。毕竟…我也没做过三百三十三个。” 于是那具躯体又被抬向三班宿舍。 洪兴国苦恼地关上机器:“还是境界不高呀。” 许三多又一次被从七连过道上架过。 都说成功的时候人会觉得眩晕,那我晕得无人可比。指导员没能拍到我在单杠上的胜利,只拍到我在单杠下的狼狈。结果让我这样觉得,人前的眩晕和说不出来的苦楚,是我成功的味道。 “砰”的一声,一个人体落在地上的声音。几张床上的人都往起里爬。灯也亮了。 白铁军:“又摔下来了!他摔上瘾了!” 甘小宁:“我就奇怪,他怎么躺着也能掉下来?” 他们把地上的许三多再一次抬上床,史今看来不打算睡了,拉开桌边的椅子坐下。 伍六一跳下了床:“今晚我来。” 史今:“你来白天。” 伍六一沉默地点点头,爬上他的上铺。 史今在桌边趴伏着睡。 许三多睡了两天,吐了十四次,掉下床四十七次,摔倒次数无法计算。两天里的感觉好像一颗要被踢出地球的皮球,一个星期以后觉得自己还在单杠上边,旋转、回环。 史今给许三多磨破的手上换药的时候说:“我对不住你,知道吗?” 许三多很虚弱:“没有。” “你做了三百三十三,我说没有五十个。” “没有。” “值吗?” “真值。” 一瓶药水扔在床头,伍六一阴着脸一边看着:“这趟爬起床,就别再指望人照顾了,该怎么着怎么着。” 许三多愕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史今说:“六一说得对,你不比任何人差。不会再有人小看你了,也就是说,不会有人再照顾你了。” 他们要说的更多,从那天起,我是所有人的对手了。 许三多又开始训练了。他刚看清眼前那堆枪械组件,甘小宁就用布将他眼睛蒙上,伸手将那堆组件搅和乱。白铁军坏笑着将一个零件拿走。许三多装了一会儿,在桌上摸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白铁军摇头不迭,直到被伍六一踢了一脚,从他手上抢走那个零件。伍六一把零件交回许三多手上。 许三多在操场上跑步。肩上扛着一支从车上卸下的重机枪,打着沙绑腿,穿着沙背心。伍六一从他身后超过去,那位是一挺机枪,两箱子弹,背上再一个三脚架。整个三班都在身后,现在已经有一个很明显的高下,伍六一和许三多在争抢,甘小宁第三,史今第四,白铁军是老末。 谁都知道,伍六一和许三多在争抢。他不能让许三多战胜他,他不能让许三多成为第一。别人都在他们的身后。 三班几个兵在练近身搏击,甘小宁被打飞了出来,于是只剩下两个人在斗。伍六一招狠力猛,许三多则简直是个躲的天才。许三多终于试着还击,最后两人扭成了一团——互相的手脚都被对方制住,史今笑着吹响哨子。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七连在演练夜间的潜伏与捉舌头。 三班几个全副武装加伪装的士兵从小河边走过去,而后伪装得更彻底的高城从河水里爬上来,除了得意扬扬还是得意扬扬。一双手从身后的泥土里伸了上来,抓住腿就一拽,高城刚摔倒裤裆里就被狠踢了一脚,高城痛得吐口大气,嘴里已经被塞上一个软木塞,高城仍想还击,但身上的武装带已经被往下一退做了绑人的绳索,顺便是连脖子也一块儿勒上。 许三多欢天喜地背着这俘虏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着:“抓住舌头啦!我抓住舌头啦!”高城说不出话,挣扎着喘气,然后,高城被重重地扔在林间的空地上。 一听到许三多的呐喊,侦察兵们顿时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今儿谁演舌头啊?甘小宁心想怎么一下就落进了许三多的手里了。 白铁军也觉得好奇,说:“连长说他派人,保密。” 史今说:“连长就爱搞这套!”说着拍了拍那舌头,“舌头,别不吱声。” 伍六一推了推舌头,突然惊叫起来:“我*!这不是连长吗?…背过气去啦?” 众人盯住一看,果然是连长高城。连长横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 白铁军当胸就是力压,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是人工呼吸。高城动弹起来,一脚先把白铁军踹了翻倒:“不要动不动就人工呼吸!…谁抓的我?伍班副还是三班长?甘小宁?” “报告,是许三多!”伍六一回答。 高城神情怪异地看看许三多:“阴沟里翻船…许三多,以后抓舌头不要勒脖子,舌头也是人,舌头…也需要喘气的。” 高城悻悻地在三班作业簿上打了个钩——这时,每个人都开始意识到了,许三多正在成为每一个人的对手。 他伏在战车上的半露式射击也越来越出色了,子弹只要出去,几乎看不到打偏的了。他打的全部是点射,行进间打点射,极好的心理素质,从一个目标转向下一个目标动作幅度极小,射击时完全没有犹豫,他已经是个很老练的士兵。在点射声中身边的扫射声格外刺耳,那居然是来自史今,没恢复好的右手很难吃住枪身的震动,他几乎要用半匣子弹才能打掉一个目标。 白铁军坐在靶坑里,愁苦地听着上边的枪声,同时又在那绝情坑主下面的“正”字上添上一横。旁边是许三多的大号及正字,从那褪色来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年多的士兵生活,让许三多的脸上已经退去了憨气,二十岁的年龄在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些稚气,可射击的训练,却让他的眼光变得锐利了。 一句话,如果说许三多曾经蒙昧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启蒙了。 大家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得不逐渐接受许三多在很多方面是优秀的这个现实。 史今拿着面锦旗笑嘻嘻地走进连队的活动室看着正看书的高城,“集团军侦察兵技能第二,许三多挣的。” “搁那吧!”高城指了指正墙当中的一块,几乎就在集体一等功旁边,嘴上没好气,但他给了个最醒目的位置。 对史今高城问:“三班长,你个人射击成绩排在三班第八,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了。” 史今有点不好意思:“那是因为全班都上去了。” “可你本季度个人成绩低于上季度,这怎么说?” “可是三班总体成绩高于上季度呀。” “我说你个人哪。你最近怎么喜欢装傻?” 史今垂下了头:“我…会努力的。” 高城也不好再说下去了,另起了个话头:“下月,国庆,山地演习,突发性质的,很重要。机会不多了,别告诉别人。” “是。信不过我也该信得着三班。” 高城对史今仍是相当信任的,于是不再严肃,从身边一堆书里掏出一张刚刻好的光碟,就着桌面推过去:“这应该是你们班的东西。” “什么?” “某家伙晕到不人不鬼的片断。你们净说些上不得台面的话,团里也没法当光荣事迹。我说删前给我刻张盘。” “谢谢,”史今几乎是很郑重,“谢谢连长。” 高城把书抬得很高,做出一副我在看书的样子,好像对许三多满不在乎。 当史今和许三多在操场上散步,史今已经乐开了花,他举着那张光碟有些许的激动:“这就是地位。连长能想着你,有东西给你留一份,就是你在这里有了生存空间。别泄劲,许三多,好好干。” 许三多很冷静:“班长,是不是你现在准走不了了?” 史今开心地笑了:“当然!全师最棒的八个兵有两个在三班,这个班长还走得了吗?” 许三多无限满足地咧开了嘴。当笑容还没有发展到最灿烂的时候,却冻结了,许三多看见成才和七班的几个人在沙坑里摔跤。 许三多和班长再见后走向沙坑,而成才看见许三多过来,站了起来就要走开。许三多叫住他:“成才,我爸来信,说你爸在地里摔了一跤。” 成才绝对是不给半分脸地走开,只听到他转身后的声音:“我爸来信,说他已经爬起来了。” 许三多站住了,脸上强烈的落寞,然后他看史今远去的背影。他知道他的班长是他的朋友,但他不知道班长也是他现在唯一的朋友。 士兵突击 第十章 许三多赶上了入伍来第一次大演习,那不是在眼前这草原上,他们得拉到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演习场。一路上,士兵们的心几乎都一个劲地跟着摇摇晃晃的车厢晃着,中国兵哪有空像美国兵那样逛呀,大部分人没离过营的时间都是按年头算了。所以,这种全副武装的演习,总是从骨子里感到新鲜激动。也许小兵并没有意识到这次演习的意义——万吨的装备拉进山,国庆战备,温带森林、山地,海拔100米,气温平均二十一点五摄氏度。对许三多他们团重装部队来说,大象追野兔。钢七连就是这次演习的先锋连。 在运兵车厢的震颤声中,伍六一这些习惯长途旅行的人已经开始找地方睡觉打牌,许三多仍在对车外打量着,这车外流逝而过的一切仍让他觉得新奇。 “看什么,许三多?”史今拍拍他。 “外面,好大,都没去过。” “会去的。我们都会去的。” “这是第二次出门,上次是和班长一起来咱们团。上次光顾哭,什么都没看见。” “一路上都是平原。跟我家一个样,阔得没边。” “跟我家不一样。我得好好看看这个平原。” 史今笑笑,他甚至不愿意去打扰许三多看着车外憧憬的目光。然后他看看旁边,成才也在往车厢外看着,那份憧憬和专注和许三多是一样的。 夜幕淹没了军列的一声汽笛长鸣。车厢里的人都已经睡了,只剩下几点昏暗的灯光。许三多大睁着眼睛,不长旅行的人在这种噪声中怕是很难睡得着的,他就着灯光看书,那是本英汉对照的《快乐王子》,许三多看得极艰难,他的看法是遮住下边的汉字,蒙一段再对照下边的汉字。他也看得很专心,一边看一边擦眼眶,很善感地哭着。 史今笑他:“别看了。如果你不注意视力,学了英语也当不好兵。” 许三多吸吸鼻子:“我不是在学。这本书很好,它让人很伤心,真的,很伤心很伤心,有一尊快乐的雕像,忽然有一天他懂得了伤心。他看见…” “别看了。”史今翻个身又睡着。 于是许三多只好看车外边,什么也看不见,偶尔有几点灯光一掠而过。许三多仍沉浸在他的故事中,看着外边擦着眼泪。他忽然发现成才在车厢一角,仍和他一样在看外边,有些伤感也有些茫然,许三多知道成才是不会和他说话的,他掉过了头,一支烟却扔了过来。 许三多捡起那支烟,发现那是来自成才,成才对他示意,许三多轻手轻脚过去,说车厢里不让抽烟。 “你不是不抽烟吗?”成才看着他。 许三多笑,把烟还给成才,他当然知道那只是打个招呼。 “都算了吧,毕竟咱俩是老乡。” 许三多简直感激涕零:“嗯。”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我记着数呢,你看了五个钟头了,我看了四个钟头。这说明你想得比我还多。” 许三多不好意思了:“我什么也没想。” “你还在哭。” “那是我看书看难受了。” “童话呀,”成才颇为不屑,“快乐王子呀。你想点实用的好吗?” “好…你说人会伤心死吗?” “你死个给我看?想点有用的行吗?” “嗯,想了。” 成才看了许三多一眼,好像对方还没明白,他继续说:“我就总在想。我怎么能做得更好一点。狙击手比赛,我只拿到第三,我在七连出不来头。” 许三多瞪大了眼睛:“我们讲协同的啊。” “协同。连里让你协同做后进,你愿意吗?” 许三多愣一会儿,摇摇头。 “你现在可太不像听天由命的人了,”成才看看周围,确定所有人都睡着又说,“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总得有人说。我想跟你说,如果这次演习没有突出表现,我想去三连。” 许三多愣了,看一下周围睡着的人,他说:“你疯了?” 成才摇摇头:“我没疯。” 许三多迅速压低声音说:“你疯了!钢七连只有淘汰的兵,没有跳槽的兵。” “那我就做第一个。七连好兵太多了,在这里要被埋掉的。三连要尖子兵,到三连我能拔头筹。” “你可以…你可以好好做啊!” “我不是你啊,许三多。你是个聪明人,别瞪着我,我前不久才发现原来你是聪明人,你又比傻子还认真。在七连谁能抢得过你?你不知道连你们班的人都被你压得喘不过气吗?” 许三多快把两个眉毛拧到一起了:“别说我聪明,从来没人说我聪明。” 成才轻轻地问许三多:“聪明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我知道,就是说我很会找机会。” 成才点头:“你看,你心里也有这个词,你知道找机会。” “是你跟我说的,你说生存不易,机会有限。” “你记住了。” “谁跟我说话我都会记住的,谁说话我都会记住啊。”他有些发急,声音也大了。 成才指着车窗外的群山:“看见外边的山了吗?知道是什么山?” 许三多:“不知道。” 成才:“对,你那会光顾哭了。我告诉你,是咱们来时经过的山。” 许三多默默地看着成才,成才接着说:“来时我很傻,现在也不够聪明。我只是想,再经过这座山的时候,我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再经过这座山时,不能是人家要我走,是我自己要走,有一个更好的地方等着我,一种比现在还精彩的生活。” 许三多问:“走?干吗走?走到哪?” “走回没穿这身军装的日子。许三多,两年役期很快就满了,现在有限的不光是机会,还有时间。” 许三多看看外边的山,又看看成才,因为成才传染给他共同的忧虑,那座山现在也有了特殊的意味。 列车一到站,士兵们就迅速地在山峦前安营扎寨起来,可是,野战炊事车刚刚开始准备做饭,一个参谋打团部营房里火急火燎跑了出来,说:“团长命令,遭遇敌军空袭,我方野战炊事车全部炸毁!” 士兵看看天,什么也没有:“什么空袭呀?” “一句话就把我们炸啦?”有人问道。 “假设敌情,懂吗?各炊事班,应急作业预备!”参谋说。炊事兵只好在营房不远的空地上,刨起了土来,刨得土屑纷飞。 野战营房,墙上悬挂着大幅的团首长作战决心图,团长正和参谋长还几个连长,一块打量着眼前的沙盘,团长王庆瑞有些担心说:“基本上哪个坡都超过了咱们的火炮最大仰角,山林密布,对所有重型火炮射界也是极大障碍。” “我车上是人,人没有最大仰角。”高城说。 王庆瑞叹口气:“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冲击坦克暂时用作火力支援,几个装甲步兵连变阵为刀锋,咱们对手这支是专业蓝军部队。” “专业蓝军?”有人费解地问。 参谋长解释道:“每军区仅有一支,主要业务就是研究友军弱点,针对其弱点进行训练,在演习中予以致命打击。说白了,就是专业找茬部队。” 王庆瑞思索了一会儿,强调说:“这次演习的蓝军也搞得格外诡秘,咱们到现在没发现过蓝军部队的影子。他们战法缺德,已经有四支重装部队折在他们手上。” 于是都轻松不起来了,沉默地看着沙盘,似乎打算把那套沙盘装入心里。 史今正在野战的车场上调整车上的高射机枪,同时安装激光发射器。许三多悄悄地摸到他身边:“这就是激光发射器吗?” 史今点头:“别乱动,这玩意射到眼睛上也能伤人眼的。” 许三多心不在焉地把手拿开。 史今一眼看出他的心事:“心事很重嘛?” 许三多犹豫着:“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能告诉别人。” 史今笑:“可以。” “成才要走。”许三多说。 史今果然一愣:“他告诉你的?” 许三多点点头:“他想跳槽,去红三连…你不会告诉连长吧?” 史今说:“答应你了,我就不会说的,我想他要走,有他的理由。” “他说在七连会被埋掉,他说我把七连人都压没了。班长,我现在知道成才为什么不理我了。” 史今说:“他只是习惯了你比他差,不习惯你比他好。等他习惯了你比他好,他会理你的。” “我不想,”许三多说,“可我不想比别人好啊…我只是想不拖后腿。我就是想干得好一点,让你提干,让你留下来!” 史今苦笑着道:“如果我真能提干,怎么还做班长?我得去军校学习,或者没提了,复员,一样的,对你来说一样的,就是走了。就是说人终归是要分手的,一起过了一关又一关,但总是要分手。成才要走,你只有希望他好,但别的做不了什么。” 许三多愤怒、无奈、沮丧:“这算什么?他要走,你也走,这算什么?” “不算什么。你入伍时没宣过誓吗?如果不记得,咱连队门口就有。回去看看,你就知道咱们已经选择了这种生活。” “那里边没说这个。” “它说了你要放弃的东西,我、成才,都在里边,还有很多你很看重的人,很多事。” “它没说明白!” 许三多执拗得让史今苦笑,史今伸了只手敲打他的头盔:“它说得很明白,而且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或者我就不该跟你说?你继续那么糊里糊涂地高兴着?” 史今叹了口气,回头继续忙着自己的激光发射器:“你这样出色的士兵不该是糊里糊涂的。” “我是后进!”他重重地跳下车强调着,“后进!” 史今再没看他,仔细地完成最后的安装手续。许三多*着车坐下,两手夹在两腿间,两手抱着自己的枪,发愣。 远处的信号弹和照明弹忽然被打上天空,伴随着零碎的枪响,那完全是即兴的,不代表任何军事信号。 第一发绿色信号弹在清晨的森林间悠悠升起。 这片林地刚才还是空寂无人的,低沉的引擎声忽然响彻云霄,七连伪装良好的步战车迅速抢占了林地间的主要通道,它们刚看起来还像灌木丛。 现在车上所有的枪炮全部对准了林地外那片未知的空地。 连长指挥车里,高城正在几个武装的士兵中用车内通话系统呼叫着:“各班注意,各连于三分钟后向45方向发起冲击,我们的任务是以最大机动速度抢占蓝军防区的04高地建立阵地,如果可能,对敌纵深进行火力侦察。各车准备,看红色信号弹行事…” 蓝军阵地一直是静悄悄的!洪兴国猜测着:“兴许准备打阵地仗吧?”高城摇头否定:“不会这么蠢。咱们的三五三团擅长攻坚。”一发红色信号弹终于升上了天空,高城立刻兴奋地呐喊着:“冲击!”钢七连的两杆连旗,八面威风地打了起来,十辆步战车以五十公里的时速射了出去。然而,那发红色弹还没落地,从七连侧面的山峦间,几架直升机已经贴地爬升,后发而先至地冲向钢七连冲击的山头。 “发现蓝军!发现蓝军!” 高机动单兵防空导弹迅速向那里瞄准,但对方实在飞得太低,第一发导弹刚飞出去,目标已经下沉至山峦以下。更多的飞机远远地掠过树梢高度,又沉下树梢高度,在看不见的地方响起爆炸和火箭的呼啸——看不见的地方是部队的后方。洪兴国大喊:“那是指挥部!”高城不理他:“加速冲击。”“指挥部被袭击!”洪兴国急了。 “原计划不变,”高城看着在冲击中颠簸的地平线,声音很小,是说给自己听的,“回头它也比我们快了六倍。” 指挥部方向也开始响起地面火炮和防空导弹发射的声音,一架直升机被浓烟笼罩了,消失于人们的视线。 洪兴国:“打下来一架!” 高城甚至没回头看,他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已经被蓝军占领的冲击目标。车里的电台乱成一片。 “山峦,又有两架武直飞向你方。高度0,速度00。” “我是山狮。、4、7号补给点遭遇袭击。4、7号瘫痪。” “我是山峦。山獾继续冲击。山獾继续冲击。” 高城拿起通话器:“明白。山獾继续冲击。”他的神情已经越发沉重起来。 领头车刚接近山地,从林地里一声轰响,车体上的激光装置感应到激光光束,冒出了白烟,那杆“装甲之虎”的旗顿时被白烟淹没了。 “下车!下车!各连协同进攻!”高城指挥着。 一辆车的舱门还没打开,又一股白烟冒出。士兵们骂骂咧咧地从车里钻了出来,一个一个地都翻出了白牌。他们都“阵亡”了。 散开!五十米间隔推进! 高城看那两辆车上的兵,气不打一处来:“平常说什么呢?上车要猛,下车要快!没下车折损五分之一!躺下,你们现在都是尸体!” 话音未落,一声怪异的枪声传来,高城下意识地闪在车后。又是一枪,那明显是冲着他来的。高城顾不得叫喊,使劲把身子伏低了。 车上的重火器开始轰鸣,反应过来的七连三班向那里扑去。成才在瞄准镜里搜索,只能看见摇晃的草丛。几名士兵从不同方位扑进目标区域,一通扫射,但是空地上只有两个用过的火箭发射器犹在滚动。 七连很快就学乖了,他们的步兵随时在前沿警戒着。 这时的高城,正看着两个一次性使用的火箭发射器发愣。指导员洪兴国很惊讶:“打完就扔的,一次性使用。这是明年咱们团才换装的!他们现在就用上了!” 高城翻了翻手上的弹壳:“枪声也不是八一杠,是九五枪族。那东西咱们也是明年才换装。对手的装备比咱们领先一代。刚才两个点射企图明显,先打车,把人逼下车再打指战员,这需要极好的观察力和心理素质。” 洪兴国说:“要等坦克连上来一起推进吗?” 高城死死盯着前方,对洪兴国说:“我推进,你在这里接应。” 沉寂的战场忽然又响起了爆炸和枪声,那是来自七连的后方。七连的士兵以班为单位,在林地间推进着。他们现在已经弃车就步了。丛林间山峦间不时冒出些零零星星的枪焰,弄得七连想还击的时候都晚了。” 甘小宁的头盔上忽然冒出白烟,他只好摘下头盔,躺倒在了地上,“我没听见枪响啊?”他倒在地上大声抗议道。 “无声的!各班化整为零,发挥个人优势!”史今用手势指挥道。 大部队终于到来了。洪兴国望穿秋水,终于望出了满脸的喜色。然后他愣住,因为打头车冒着白烟,坦克连连长乖乖地从车上跳下,很守规矩地翻出了自己的白牌:“让人家摸啦!又是地雷又是炮,炊事车、补给车都让人给炸了!指导员,要不先让炊事班埋锅造饭吧?他们活着的不让吃,咱牺牲的可还会肚子饿呀?” 洪兴国气得一挥手,道:“我还没牺牲呢!” 说完向着等候的步战车跑去。 成才的瞄准镜里,终于找到一个淹没在树丛后的人影。 枪声清脆一响,成才将树丛后的人影打出了一股白烟。 “击毙一个!”成才高兴得猛地跳了起来。 “去看看!到底是哪支部队!”高城命令道。 伍六一带着几个人,早就冲了出去。其他人成散兵线在后边跟着。 可他们挑开树丛一看,后边空空如也。 白铁军不满地喊了起来:“他们违规了!被打中了还跑!” “没有违规。肯定是两个人,活的把死的背走了。”伍六一仔细查看着地面。 伍六一看见地上扔着的一支九五突击步枪,对一直在用八一枪族的他来说,实在是个抵挡不住的诱惑:“至少缴获敌械一支。”说着他伸手去拿,我倒要看看这九五有什么特别… 史今说:“别动!”话稍晚了点,砰地炸响,伍六一被白烟淹没了。 白烟飘散,露出伍六一的身形,提着那支九五,神情看上去有点悲哀。 “我这就算是死了,”伍六一苦笑着说,“你们要小心饵雷呀。” 高城在查看着地图,远处的枪炮声响得比这里更为热烈,近处的电台紧张地响个不停。除了几个通信员以外,他周围坐的大部分是已经战死的人。高城尽量不去看他们,那部分人也尽量让自己做最安静的人群。 甘小宁小声对着伍六一抱怨:“你怎么也会挂呢?” 伍六一咳了一声:“你看见支据说明年就要换装的枪,忍得住不碰吗?” 甘小宁想了想,哑然:“蓝军可真他妈缺德。” 高城回头看他们一眼,几个人闭嘴,败兵也许还可言勇,死人却实在没什么好张扬的。 几个士兵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报告连长!”一边喊,一边给他看手上一个牌子,上边写着“水源已投毒”。 高城说:“我明白了,大家嚼压缩干粮吧!”回头看了一眼伍六一说,“你们可以去喝水。” 伍六一几个却不去,而是带头拿出野战口粮艰难地嚼着。 高城嘀咕着说:“愚蠢的义气。” 甘小宁只管做着鬼脸,一口一口艰难地咽着。 这时洪兴国从步战车跳下,往这边走来,他告诉高城:“刚跟指挥部联络过。主力攻击部队改变计划移师回防,坦克连和补给基地都被切断,蓝军已经三次袭击指挥部了,不过没吃下来。”他擦擦汗,转头问高城怎么不推进了? “山峦命令原地候命。”高城看看近在咫尺的山峰,以往那个距离对步战车来说是一蹴而就,现在却遥不可及。通信兵从指挥车上探出头来:“连长,指挥部。” 高城过去的时候显得有些急躁。洪兴国看看周围已经意识到,七连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挫折。 一会儿,高城大踏步回来了,神情甚至比去时更加难看:“加固阵地,原地防守。”他看着洪兴国,叹气说,“放弃进攻了,主战场现在在指挥部位置。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消耗敌军,随时准备移师回防。” 洪兴国愣住了:“我没打过这样的仗。” 高城说:“嗯,没有单纯的守方,单纯的攻方。” 又一个波次的直升机从树梢的视线下高度掠过,听得见声音看不见队形,然后是爆炸。七连人的神情也又一次紧缩了。对抗开始第三个小时…这是蓝军对指挥部第四次袭击。 战地上的夜,连车影都看不清楚了。成才伏在最密的枝叶之下,连枪管都在不妨碍射击的前提下捆缠了树叶。如果他平时有些浮躁,那么一枪在手时就躁气去尽,只剩下沉着。他的眼睛像与瞄准镜长在一起了,枪管的指向在难以觉察地调整,并且看起来已经这样待了几个小时。他旁边还有其他几个射手,许三多就在旁边,为了不妨碍射击,他连许三多递给他的压缩干粮和水都没要。 许三多有点跑神,注意力在成才身上实在更多于注意警戒区。成才终于慢慢伸手,调整了一下瞄准镜。他一直在观察的一处树丛终于现形了,枝丛中有一处枝叶动得不太自然,对方像他一样伪装得很彻底,也一样沉得住气。 击发,枪声中那处枝丛冒出了白烟。他连忙翻滚开,蓝军的枪声立刻响了,那是冲他来的。 “九点方位毙敌一名。还有狙击手存在!”七连接到成才的报告,还击的火力已经打成了一片,高城蹲在成才身边用望远镜观察。 洪兴国也在边上看:“拖尸体吗?至少能知道哪路的。” 高城摇头:“不了。这距离去也白搭,搞不好还被消耗几个。”他拍拍成才的钢盔,“回去后你给大家讲讲狙击要领。” 成才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然后匍匐着爬向另一处早看好的狙击位置,顺便拍了下许三多的肩:“掩护我。” 许三多跟着他爬向那处位置,并且把最好的隐蔽地点留给成才。 幽暗的森林里,一个警戒的哨兵忽然被身后的一束红光套住了,随着,一声轻微的枪声,哨兵也死去了。几乎与此同时,车灯刷地全打开了,枪炮声顿时响成一片。 照明弹中,有人影在树林中飞蹿着撤退,但所有的枪炮都追随了过去。随后,又沉寂了下来。三班向假想敌撤退的方向搜索而去。 “肯定收拾了四五个!这回可把他们狠狠地搞了一下子。”洪兴国有些暗暗地兴奋。 搜索的士兵又是空手而回,没有尸体。 高城有些无奈地笑了:“不抛弃,不放弃,这作风倒是挺像咱们。没得说,活的背个死的,一下废两个,咱们就多给蓝军制造尸体。” 远处的枪声忽然一下换了节奏,那是因为八一枪族的射击忽然换成了九五枪族的大发言,伴随着杀伤武器的爆炸。高城的脸色忽然变得不太好看了:“撤回追击部队。” 在战车火力支援范围之外,也在照明弹范围之外,追击的几个步兵排遭遇了伏击。枪声、爆炸、夜光弹道、看不见人的对手,让这一切比白昼时更像一场真实的战争。 三班中线上,另两个班侧翼,在随机的阵地上抵抗着丛林里对手的袭击。史今对着手下的兵喊:“顶住!等战车上来!”在他戴着的夜视镜里,绿色的丛林里交织着白色的弹道,忽然枝叶中显出一个人影,那是史今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对手之一,他清楚地看见那个人摘下夜视镜。 摘掉夜视镜!史今喊的时候已经知道来不及了,对方甩手,投掷体飞出,然后强光在丛林间爆开,那和照明弹是两回事,太强的光线让七连戴着夜视镜的人视力暂时报废,而七连的夜视镜本来就不够分配到人,整支追击分队等于被一下打瞎了。 史今最后能做的事情是闭上眼睛,在强光之后猛烈地开火,想尽可能阻挠对手多一点时间。但蓝军现在已经全无顾忌了,能对抗的已经剩不下几人,史今一个人在枝丛中冲杀,人影在枝丛中蹿动,弹雨倾泻,史今身上冒出白烟。 许三多向着枪焰闪处猛扫了一气,看着史今在身前坐倒,然后躺倒,那像极了一个在战场上流尽了鲜血的牺牲者,许三多惊惧得忘了开枪:“班长?!” 惊慌的许三多连枪都扔了,滚爬到史今身边,并且深信会看到一个已死或者将死的史今。 史今安静地躺着,然后翻出自己身上的白牌:“就是这个结果。我预见到了。” “你没事!”许三多他开始笑,“看我傻的,这是假的,是演习嘛。” 但史今说话的语气像是死了一样:“把枪捡起来。以后真没人照顾你了,你再也不能做错事情。” 许三多机械地拿起枪,他看周围,影子一样的对手已经消失,追击分队的大部分人已经躺倒,他们身上冒出的烟与射击时的硝烟在林中交织出厚重的雾气。 许三多沉静下来,他坐在史今身边,像一个真正的幸存者。而在他周围,三班仅有的两名幸存者:许三多和白铁军迎来了第一丝隐约的晨曦。 不是假的,对骄傲的七连来说,这样的失败就像死了一半。后来我才知道,远远不止一半。 许三多在晨光熹微之下的脸被人瞄准着,十字准星套在他那张心事重重的脸上移动。他坐在三班的战车旁边,舱门敞开着,里边躺着个本事不大命却大的白铁军。 洪兴国看见了:“成才,你拿枪乱瞄什么?” 成才把瞄准镜移开了,他心情好得出奇,绝不以指导员的呵斥为意。这是在七连层层加固的防御阵地,在战车和木土工事搭构的环形火力保护下,人人都可以轻松一点。 成才把枪立起来了:“许三多,你过来!”他恐怕是全阵地上最高兴的人了。其他人都阴着脸在想事。 许三多看看他,又看看阵地一角那些翻白牌的人,史今、伍六一都在其列,并且在某种程度上真把自己当成死人。 成才继续喊:“你来,有要紧事跟你说。” 许三多就过来,怏怏站住,并且没忘了拉他一把,在一个隐蔽位置卧倒。 “你干掉几个?”成才问他。 “不知道。他们开枪,你们开枪,我也开枪,就这样。” “我知道。我干掉四个!我在瞄准镜里清清楚楚看见我干掉了他们!我一个人比一个班歼敌数量还多!你不觉得这种生活很有意思吗?太有意思了!你不知道我的枪套住目标时的感觉,整个世界就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了,而且这个世界由我来控制,只要我手指头一动…” 成才的话没说完,许三多告诉他:“我不懂。”他是对成才的生活理论不明白。 成才说:“你不懂,是因为你不好斗。许三多,我不想走了。” 这是许三多真正感兴趣的问题,他眼睛忽然一亮,说:“真的?” “去了红三连就没有参加这种对抗演习的机会了,红三连甚至都没有狙击手。可到三连转士官是稳稳当当的,在七连就悬?” 许三多认真地想了想说:“最好你又做狙击手又转士官。” 成才笑了,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呢?许三多,我从小就知道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所以一定要找准目标,因为这个代价…都会很贵,比你想得到的还贵,现在我在选择我的目标。” 说到目标,忍不住又拿枪口对着许三多晃晃,许三多对着那个枪口温和地微笑:“七连吧。咱们一块儿来的呀。” 许三多竭力想着词:“你这次表现又这么好,连长还说要你回去教狙击课呢。这是一个…” 成才打断了他:“机会。又转士官又拿狙击枪的机会。” “嗯,我现在快明白机会这个词了。” “我想留下来。”成才最后说,不光对他,对许三多这都是一个足以让阳光变得明媚的决定,两人学着看过的电影,将两只拳头轻轻地顶了一下。 白铁军也很高兴,他对着挂了白牌的人,将身上几根破烟摇出来,插在土堆里点上,合了十也不知念的哪门子经。 伍六一有点看不过去,白铁皮你搞什么? “我在伤逝,怀念我逝去的战友。” 甘小宁插嘴了:“逝归逝,K你可一点不含糊啊。怎么就把他给活下来了?” “那是啊,找个原子弹都打不到的阴沟乱放枪,他会死?祸害千年。”伍六一也加入了鄙视白铁军的行列。 白铁军诚恳地对着大家说:“我的信条是好死不如赖活,活下来才能战斗。我会为你们报仇的,战友们…”话没说完,伍六一一块石头砸了过去,甘小宁索性大飞脚踢了过来。白铁军连滚带爬地跑,边跑边喊:“战争啊!连死人都让人没安全感!” 那些人还真没心情追他,白铁军到了安全距离就左一个翻滚,右一个侧步,十足一铁血战士的表情:“烈士们,我这个POSE怎么样?” 一声枪响,白铁军的POSE让滚滚白烟遮住。 白铁军死了!全体吓得马上卧倒。成才却一翻身上了树杈,他刚才拿枪乱指时枪是没上弹的,翻滚间已经装上了弹匣。成才现在打出了十足的自信,再翻身已经蹲踞,他迅速找着了对面山坡上的目标。那是一个披着全套伪装器材的人,像是一棵会运动的枯树,看上去如异世界闯入的来客,他正在向另一个方向瞄准。 成才放松,用准星套准那人的头部,力求一枪中的。但那家伙的直觉简直像动物一样灵敏,转身,根本看不出他瞄准,成才只来得及看见对方瞄准镜闪烁的微光,那表示枪口已经正对了自己。 成才的瞳孔顿时缩小了,然后在砰的一声枪响中,他被白烟笼罩了。 一切都晚了,只听一声枪响,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树上的成才,冒着白烟翻了下来,心灰意冷地躺在了树下。许三多惊慌地喊道:“成才!成才…” 成才说:“我没死,可是我完了。” 方才的飞扬和希望都不见了,许三多在成才那里看到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 “一枪就给我踢出演习。我还有什么机会?”成才找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躺下,去得洒脱,倒未必释然,说真的是失落至极。 许三多从掩体后抬身,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山峦,管他真敌人假敌人吧,一个昼夜间把对他很要紧的两个人判了死刑,许三多脸上充满愤怒。 “许三多注意隐蔽!”史今恼火地吼道。 看着远方的树林,许三多的脸上出现一种很少有的情绪,他也恼火了。 洪兴国:“去几个人搜索,别过战车支援范围。” 许三多从掩体后一跃而出,他做了第一个,而且是远远领先的第一个。 许三多山林里玩命地飞奔着。 又是一声枪响,但没有打到他的身上,他往前一跃,闪进了树丛中,终于,他看见了对方的一个身影。 那就是袁朗,特种兵队长。 许三多从侧道绕了上去,树枝抽得他一脸的血痕,他不在乎。他冲到袁朗刚才站着的地方,那里没有人。许三多忽然听着身后一声轻响,回身一看,不远处有人已正从树上跃下,落地未稳便用微声枪向他瞄准。 许三多怔住了,他是七连第一个直面敌人的人。 袁朗被油彩抹得根本看不清脸,穿着他从没见过的丛林迷彩,背上挎着一只他从没见过怪模怪样的无托狙击步枪,腋下还挎着一支超短型冲锋枪。 袁朗手里的枪响了。 许三多下意识间,也向对方冲去,看起来他像是滑倒的,滑倒的时候也把对方绞倒在了地上。两人立刻绞作了一团。许三多用步枪拼命绞住对方想向他射击的那支手枪,一使劲,两支枪都飞了出去。 许三多的枪没有了。 袁朗也没有时间再掏枪。 两人索性跳起来,噼噼啪啪地玩起了拳来。都是军队中无声而致命的毫无花哨的招式。随后赶来的史今,离这已经不远了。袁朗好不容易摆脱开了许三多的缠斗,刚刚掏出枪来,许三多已经连落叶带土撒了过去,而且几乎同时,他整个人也撞了过去,把袁朗的枪口撞歪了,袁朗只好就手把许三多扔了出去。 大概是没想过会碰上这么个不要命的对手,袁朗掉头就跑。许三多从山坡上一路滚下,爬起来就追。 一路追赶,前边已经是一道陡峭的绝壁。袁朗回头看看许三多,许三多因这地形而大生振奋,加快步子。袁朗开始徒手往山壁上攀缘,许三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跟上。 前方再没有可以抓手的石头,两人都进入一条绝路,袁朗终于无可奈何地回头,看起来很不情愿地用冲锋枪向许三多瞄准。 许三多一下扑过去,居然在这间不盈寸的峭壁上想把对方扭住。袁朗是绝没想到碰上这么个愣主,枪脱了手,顺着山壁一掉到底。许三多也往下滑了好几米。 袁朗实在是不想跟这个奇怪家伙缠战了,他打算爬上壁顶。许三多手足并用地紧追,他动作没有袁朗的娴熟,但那份顾前不顾后让他紧追不舍。 袁朗停住,抬起一只脚,如果一脚踢过去许三多只有一滚到底的份儿,袁朗看着那张鲜血长流的脸有些犹豫,甚至有些感动。 “这么玩命,值吗?”袁朗终于被逼出了第一句话。 值不值许三多都已经一把扣住了他的脚,并且不打算放开,并且继续在往上爬还打算扣住他更多的要害。袁朗没反抗,但是抱怨。 袁朗:“你居然还要抓我舌头?” 洪兴国和紧追而来的七连士兵莫名其妙看着那俩在几十米空中僵持不下的人,洪兴国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快回去拿绳子!” 士兵问:“用得着绑人吗?” “救人!” 高城匆匆赶来时。许三多和袁朗已经被从山壁上缒了下来,几个士兵正在做收尾工作,更多的兵们在交头接耳。 洪兴国有点哭笑不得地对高城说:“许三多抓了个活的,比咱们官大得多。” 那已经是副团职了,但高城看不出任何喜色,他走过去看着坐在地上的袁朗,后者正由医务兵包扎着在刚才格斗中造成的轻伤,高城看他的军衔,他的军装,也看他的武器。 袁朗也看看他,正打算翻出身上的白牌。被高城阻住了:“不用翻牌,你没阵亡,只是被我们抓了活的。” 袁朗还真就不翻了:“我好像有点冤。” 对方的口气硬,高城也不软:“折在战场上的人谁都可以说这个字,你现在是七连的俘虏。” “嗯,坦白讲,不冤,”袁朗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对抗结束,跟您的连队打战损比高达一比九,这种战我们打不起。” “您拿一个换我们九个?”高城惊了。 “本来是想一个换二十五个,最好零伤亡。” 高城默然,看看他的部队,坦白讲,他的部队已经剩不下多少人了:“还是不知道您的来路。” “我叫袁朗。” “我说来路。” “不该问的别问嘛。” “您明知道一小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高城有些激动了,“很多人被踢出这场演习,完全没有机会。” 袁朗笑笑,凑近高城耳边:“老A。” 高城淡然点点头:“谢谢。”说完他走向他的阵地下令,“收队,回防。” 他离开袁朗后,神情可看不出半点轻松,那份沉重连洪兴国都看了出来。 洪兴国问:“怎么?” “老A。” “什么A?” “特种作战大队…我们还能拿枪的人剩不到三成了。”高城迅速把洪兴国传染上了怏怏的情绪,知道内情的现场指战员情绪都低落下来。 袁朗轻松地整理着自己的装备,一个士兵把他的枪械放在他的身边,钢七连有些不好办,他们不好意思真缴一个中校的械。袁朗显然是打算作为俘虏跟回七连的阵地。他看着刚包扎完毕从身边经过的许三多,后者半个脑袋都被绷带包了,那归功于刚才亡命的追赶。 袁朗笑了:“士兵,我是你的俘虏。” 许三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机械地敬了个礼,沉默着。 “我的武器该由你保管,”袁朗笑笑,“如果真打仗的话,它们是你的战利品。” 许三多捡起地上那个小小的武器库,狙击枪、冲锋枪、手枪,抱着走开,显得很疲倦。袁朗用种备觉有趣的眼神看着他。 王庆瑞和他的军官们皱着眉看着眼前的沙盘,代表红蓝方兵力的标示已经完全交错在一起,乱了,这场对抗从一开始就被蓝军的主动搞乱了。三五三团已经被对手逼得枕戈待旦了,几辆战车随时对着外围空地,防空武器随时搜索着天际。 周围的丛林里仍自冒着硝烟,这里曾有过的战斗不亚于七连在前沿的激烈。 三发绿色信号在暮气霭霭的山林间升起了。集结在山脚下的士兵们,纷纷地钻进了步战车里。演习,结束了。 裁定是平局收场。在这次演习中攻不成攻,守不成守。号称攻方的三五三团全过程中就无隙发动像样的攻势,守的蓝军打一开始倒以劣势兵力四面出击,三五三团重装部队的数量优势和火力优势完全无法发挥,至今连蓝军指挥部位置都没能确定…全线战损比高达十五比一…攻方被迫防守,这也算是输了。王庆瑞固执地将“输了”二字放大调门。 几乎同时一架直升机从山峦后转出来,时间间隔之短,以致防空组的某位士兵下意识地把手上的导弹发射器抬了一抬。那架直升机径直在指挥部空地上降下,几个被迷彩包裹得几乎不亚于一线作战部队的家伙跳下来,他们对红军指挥部熟到这种程度,看都不看就径直走向伪装良好的指挥部帐篷。三五三重装团戒备地看着——这些折磨了他们整整一个昼夜的人。 几个特种作战大队的军官进来,为首那个叫铁路的家伙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无人引导便走向团长王庆瑞对面的座位坐下。王庆瑞看着他,他看着王庆瑞。王庆瑞从手边的烟盒里拿出根烟叼上,并且看来明显不打算给对方一支,铁路自己伸手拿了一支,并且用王庆瑞的火机点上,而且看样子绝对是不打算给对方点火。 王庆瑞抓住对方的手,把还燃着的火拖到自己烟上,点上。 不仅三五三的军官,两个特种作战大队的军官也看得有些发愣。 铁路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有意拿你的指挥部做诱饵?” “嗯。” 铁路懊恼道:“我上当了。” “是上当了。” “吃掉你的指挥部是彻底的胜利。可一旦开战,有几个彻底的胜利?应该全力摧毁你的后勤补给线。” 王庆瑞点点头:“我也有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找你的指挥部,它绝对没有我这里的防御森严。” 铁路笑了:“那是,远远不如。” “找到就能摧毁,可是它在哪?”王庆瑞看了看那庞大的沙盘,那真是一直让他困惑的问题。 铁路又笑了:“在你面前,还有外边那架直升机。” “一直在天上,没有固定地点?” “一直在飞。” “只是一架直升机?” 铁路点点头:“我能跟我的任何战斗人员即时联络,袭击你的任何一个节点。” “几个人,你的指挥部?” “九个。” 王庆瑞看看他庞大的指挥部,近百个专职人员串接从指挥部到前沿的十几个环节,仅仅这帐篷里的各个分部门就不止九个,巨大的沙盘,名目繁多的各种设备,数十吨的伪装器材,以及必需的,整个工兵连抢工出来的庞大防御工事。 “这是我的指挥部,我拿它当诱饵是迫不得已,”王庆瑞苦笑,“你错在战术上,你犯了就不会再犯。我错在战斗机制和编成上,那要纠正是三年、五年,更多。平局,可我是输家。” 铁路:“总部会告诉你,这就是这次对抗的目的。” 王庆瑞再没说话,他吸烟,这回扔给了铁路一支。 一屋子的军官都僵着,不知该摆着架子还是共同检讨。 步战车轰轰地回驶,车上的兵都显得有点疲惫,因为这明显不是一场大捷。对抗中被击毁的战车候在路边,当大队驶过时,便怏怏跟在后边。 车里的三班士兵都沉默着,并且在步战车里坐出如仪仗队一般的严肃,许三多抱着四支枪,他自己的和袁朗的,放在以往那是大家传观的热点,但现在袁朗坐在他们中间——一个搭顺风车的俘虏。袁朗瞄瞄这个,瞄瞄那个,倒似自己做了主人一般。 “你们这八一杠用得还行吗?” 甘小宁说:“报告,还行!” “其实八一杠不错,我们这枪的问题在于瞄准基线太高了,昨天我方一名狙击手就因为这个被干掉了。你们的射手用的什么武器?” 甘小宁:“报告首长,是八五狙!” 许三多:“射手叫成才…报告首长。” 袁朗又眯起眼睛盯着许三多:“尊姓大名,小兄弟?” “我叫…这个…我又犯错了…”许三多恐怕还很少碰上袁朗这样放松的军人,那他就不适应,求援地看史今。 史今拄了枪直直地坐着,心思远在不可知处。 伍六一替他说了:“他叫许三多,首长。”他没忘了瞪许三多一眼,因为在面对一个中校时,许三多恐怕是全车最没有军仪的一个人。 袁朗笑笑:“绰号拼命三郎吗?” “我犯浑。”许三多小声支吾。 袁朗笑着看看全车人:“他为什么这么勇于认错?或者说急于认错?” 许三多再度用目光向史今求援,而史今好像看不见他,他只好又转回来:“我总是做错…没有事情不做错。” 袁朗:“什么事情错了,这次是?” 恐怕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许三多是什么事情错了,都是常练格斗技术的人,短暂而毫无保留的厮拼中,许三多伤得更重,而袁朗嘴角淌着血,右脸有些乌青,一个义务兵把团职军官打成了这样。 “我这个…出手太重。” 袁朗拿手指揩揩嘴角:“这个?就算这是个错吧——为什么犯这个错呢?” 许三多第三次看史今,他几乎绝望了,史今从在对抗中翻出白牌后就几乎没再说过话。 许三多:“因为…我朋友想在对抗中好好表现…他被您击毙了…没有机会…” 伍六一忍不住了:“许三多!”说着转向袁朗,替许三多解释,“他表达不清。不是这种原因。是钢七连的荣誉感,战斗…” 袁朗:“明白了,我很抱歉。”他有些过于郑重地向全车人欠了欠身子,“对不起。” 一车人都有些难堪,对这样的歉意是否应该接受。 一直僵坐的史今却忽然向袁朗点了点头,说出他被击毙后的第一句话:“没关系,首长。” 号称被击毁的野战炊事车又开动起来,司务长得意扬扬对着路边驶回的战车队嚷嚷:“馋不馋嘴的都给我听好啦!今儿晚上各连大会餐!”情绪忽然高昂起来,士兵们尽力地吸着鼻子,已经整整一个昼夜*压缩饼干生活的士兵们吸着鼻子,早已经饿坏了。 战车队在林间的空地上环行,在倾轧出的漫天烟尘中停入自己的位置。袁朗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他并没走开,看着那些沉默而心事重重的士兵一个个从战车上跳下。许三多是最后一个,他跟在史今身后下来,抱着一堆武器。 袁朗叫住了他:“许三多?” 许三多机械地又想敬礼,然后想起妨碍自己敬礼的这些枪械是谁的,他忙送回袁朗手上。 “喜欢这枪吗?” 许三多看一眼,点点头,一个摸枪的人对没摸过的枪械总有永恒的好奇。 “想要吗?” 许三多这回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了。人家当然不可能拿这种东西送他:“这是…军队财产。” 袁朗笑着摇头:“我是说,有兴趣上我们那吗?” 三班的兵几乎就近在咫尺,气氛忽然变得沉闷之极,袁朗在大庭广众之下忽然提了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 许三多的回答让他们松了一口气:“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 “是回答我吗?” “嗯。” 三班仍然像原来一样面无表情,但气氛忽然轻松多了。 袁朗笑了笑,迎向正走过来的高城和他握手,从这会起许三多对他像再不存在一样。 高城:“我们晚上聚餐。” 袁朗:“我们不聚。” 高城彬彬有礼但并不热情:“要来吗?” 袁朗指了指一辆刚驶进空地的高机动越野车,那东西对习惯重装履带车的钢七连来说又是个新奇货。驾驶员齐桓径直把车开到两人身边:“报告,来接您回营地。” 袁朗看看表:“几点出发?” “八点十五。” “要的东西带来没有?” “还有四箱,全搬来了。”齐桓一举一动都有武夫的利落,两次就从后厢搬下四箱啤酒。袁朗冲高城示意:“连长,我就先告辞了,这是对七连兄弟表示的一点意思,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高城似笑非笑:“老A水准是比老步高,啤酒还全是青岛规格?” “都是兄弟们嘴里省下来的。不成意思,再见。” 高城还礼:“后会有期。” 野战部队少客套,高城看着那车消失在暮色中,扭头找人:“司务长,咱们的苹果捡四箱好的给人送过去。” 司务长:“就开饭了。” “那吃完饭送过去,”高城转身走了。 三班仍站在原地没动过窝,看着袁朗的车驶走,所有人轻松了些,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史今:“解散。” 许三多:“班长?” 史今拍拍他的肩走开,甘小宁拍拍他另一边肩,白铁军则比出个傻蛋的手势。伍六一回头看看他:“你做对一件事情,总算。” 许三多站在步战车边发呆。 营地现在最活跃的是炊事班,他们在炊事车边忙的那劲头,嚷嚷的声音之大好像他们就是上帝。参加对抗的兵现在是一副松懈的神情,有些营房里传来口琴声和吉他声。居然有一天能够无所事事地等饭,这对七连来说真是天堂了。 许三多却在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寻找着成才。成才正坐在战车后擦拭着他的狙击步枪。找到成才后,许三多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成才让他看他的枪:“看,它漂亮吗?”他爱不释手地摆弄着那支纤长的步枪,并且擦掉一丝除他没人能感觉到的纤尘。许三多由衷地夸奖着这支枪:“真漂亮!” 听着暮色下的那些吉他和歌声,成才眼神迷迷离离的,有些想哭。 “多好听,”成才说,“我一直很想学,有时做梦还梦见自己在学,可醒来我知道我没时间,我是个狙击手,要做狙击手就做最好的狙击手。”成才抚摸着手上的枪说,“我把时间都花在它上边了。每次我想弹吉他的时候,我就想,我是所有人里边最会用枪的,我还是最好的。现在我看见那个中校用枪…看他用枪…”成才有些茫然地模仿了一下袁朗用枪的姿势,对一个自命不凡的射手来说,那实在是个噩梦,另一个射手在几百米外的狙击居然如在十米内用手枪射击一样自如和迅速,成才已经就觉得没有任何指望了。” 许三多呆呆看着他的朋友,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士兵突击 第十一章 营房的群落里亮起灯光,七连的会餐开始了。 这次会餐是在露天下的车场边进行的,几个车灯被拧往这边作为照明,这使会餐平添了几分金戈铁马之气。司务长张罗着炊事兵用一个个钢食盒把菜端了上来,没什么好的,就是肉管够,酒管喝,十足的野战部队习气。 高城对着他的一连兵,举起了盛酒的饭盒,看着,暮色下的兵显得有些低沉,因为七连还没吃过这样的败仗,高城也不知道说啥好。 “七连的兄弟们!”高城猛发一声吼道。 “到!”全连的兵都齐声响应着。 “我本来寻思就不会餐了,打了败仗还会什么餐?”高城说,“可指导员说,打了败仗尤其得会餐,鼓舞士气嘛。” 一旁的洪兴国觉得这样说不好,便暗暗地捅了他一下。 “那就会吧!可是钢七连的士气绷了五十多年啦,钢七连的士气还用鼓舞吗?” “不用!”全连的兵像炸了窝似的。 洪兴国高兴了,对高城点了点头。高城端起饭盒,继续道:“所以我提议,这第一杯酒,咱们为败仗喝一杯!这杯酒会喝不会喝都得喝,因为败仗是咱们不愿打,可是已经打了!” 洪兴国又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可高城已经仰脖子灌了个汁水淋漓,洪兴国只好也喝了。 刹那间,全连响起了喝酒声。 “第二杯酒,为胜仗喝一杯,这一杯,有信心打胜仗的才喝,没信心的,歇吧!” 他又喝了,全连哪还有个不喝的,又是一阵牛饮。说是两杯,实则是两饭盒,一饭盒就是一瓶子又三分之一,两口喝了两瓶多,很多人已经开始打晃了。洪兴国就是最先晃的。高城当然也晃了。高城在他耳边问:“指导员,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洪兴国摇头说:“…没…没。”高城说:“那你也说两句吧。”洪兴国毫不犹豫地端起了饭盒:“这第三杯…第三杯,大家清清肚子,胃里填点东西,能喝的接着喝!” 几百只手伸在早在旁边列队的餐盘,本就压抑着的部队顿时闹腾开了。 高城端着饭盒,眼睛已经有点发直。他面前是史今。 高城:“三班长…” 史今:“嗯?” 高城:“你是我最好的兵。王八羔子…你是我最好的兵…可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前途…我一向是相信你的…” 史今:“别说了。这么多年,我敬你一个吧,连长。” 高城是来者不拒,一饭盒倒下去说话也更无忌惮了:“为什么不是你抓了那个俘虏呢?许三多,跟你班长比你算个什么呢?” 许三多不愿喝酒也不愿跟人比拳脚,他守着几箱啤酒发呆,有时心不在焉地给没酒的人倒上酒,完全没听清高城在说什么,听见高城说他的名字,就跑来:“报告连长,什么事?” 史今扭头冲许三多挥手:“没事…连长,他很帅吧,今天?” 高城似笑非笑:“他很帅…可你怎么办?”他是自说自话,史今也由得他,转向许三多:“许三多,干得不错,有意义。”这个词对许三多和他有些特别的意思,他挤挤眼睛。 许三多追问:“什么是意义?” 史今愣了愣,许三多沮丧,又有些愤怒,像是自以为长大了却发现仍被人当做孩子,如果以往他坚信,那么现在他怀疑。 史今:“我说做不得准,这种事要你自己解释。” 许三多:“我不要做准,只要个解释。” “我回答不了你。” 背后突然传来伍六一的叫喊:“许三多!”许三多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狠狠推了个踉跄。 “因为你把所有事情都扔给别人!你什么都不管!好像他就该为了你一个人!我讨厌你,知道吗?他照顾你,全都在照顾你!你怎么不问他现在想什么?有问吗?问他现在有什么事情!”伍六一一下接一下地推搡,许三多没有反抗也想不起反抗,眼里只有伍六一被醉意和怒火烧得炽热的眼睛,然后换上了史今,他把自己插在两人间做一个缓冲垫子:“别这样,六一…别这样!” 高城还坐着,喝了一口酒,并不打算去阻止这小小的纠纷。 洪兴国有些着急:“老七,你不管呀?” 高城并不理会:“合理冲撞…是合理的。” “连长!”背后有人叫他。 高城回了头,成才端着一饭盒酒在那站着,而且肯定酝酿了很久。 成才:“我敬您一个酒。” 说着,成才已经一饭盒喝下去了。 “连长,我要转连。”成才把心里话给端出来了。 高城跟着也喝了一碗,跟着毫无理由地笑着,笑完了坐下,想了好久才问道:“你要什么?”成才借着酒劲,再一次告诉连长:“我要转连,转到别的连队。”成才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到了。高城放下了饭盒,站了起来。安静是可以传染的,从那一角传染到了那一群,传染了整个刚才还喧哗的酒圈子,整个圈子都安静下来,伍六一惯性地推了许三多最后一下,然后整个人群静止。 高城站到成才面前,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看着他:“再说一次。” 成才:“我会去别的连队。已经联系好了,是背着您干的。我向您告别,连长。”他和高城,和所有的人都像是凝固了,许三多难过地将头转向一边。 “还有哪个连?哪个连比钢七连更好?”高城疑惑地问道。 成才打着晃,站了起来,好像什么也没说过一样。 我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以为这是最坏的一切,并为之迷惘。 只有许三多没醉,看看他们都差不多了,他就悄悄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那样的喧闹,在外边的树下,随意地遛着。看见司务长正一箱箱地往车上搬苹果,便走了过去。 “我来帮你。”许三多说。 司务长说:“再搬一箱就够了。” 许三多说:“您要去哪儿?我想跟您走走。” 司务长一听有人作陪,便乐了,说“不爱热闹啊?”许三多说:“主要是不爱喝酒。”司务长点点头说:“我跟你一样,爱看热闹,不爱凑热闹。我要去看老A。”许三多愣了愣,就上车去了。 特种兵的营房已经拆得就剩个尾声了,几架直升机正在空地上转动着旋翼。 司务长终于看到了要找的袁朗,便喂喂喂地走了上去,袁朗一看叫他的人后边还有一个许三多,便笑着问道:“你也来了?” 司务长说“我是七连司务长,连长让我给你们送苹果来。” 袁朗指着快要消失的营房说:“我们这就要走了,还是心领了吧?”司务长不干,说:“心领就是不要,你不要,我们连长非一个个塞我嘴里不行。” 袁朗只好答应收下了。 袁朗的笑声总是朗朗的让许三多感到亲切,他真的有点留恋。 “你们就走啊?”他对袁朗问道。 袁朗肯定地点点头说:“从来就是天南地北的,我都不知道下一顿吃的是担担面还是牛肉拉面。” “好走。”许三多说道。 袁朗忽地一愣,不是每个人都能很快接受许三多的这种说话风格的。袁朗有些期望地问:“你来找我有事吗?” “我没有来找你。如果知道是来这…就不来了。” 袁朗苦笑:“我是自作多情了。怎么啦?你们不是在聚餐吗?” 许三多愣了一下:“我不合群。” “可不孤僻。看得出,你很努力要和大家走到一起。突然跑到一个没有战友的地方,这不是你干的事情。” 许三多有点想哭:“我的朋友要离开七连了,好朋友。被你击毙的那个!” 袁朗默然了一会儿,让内疚慢慢过去,但他不打算表现出来了,他已经说过对不起了。“离开你的人和事还会更多的。而且…如果你能意识到他们离开了,他们对你都很重要。” “不会的!我已经很努力地不让他们离开我!” “这和你的努力有关系吗?” “有关系。”那脸上写着十足的信心和决心,那让袁朗觉得再多说一句都是残忍。他只好拍拍许三多的肩。“祝你心想事成。”特种兵实在动作太快,这时已经基本登机完毕,这让袁朗说话也带上了匆忙:“本来想问你最后一次,想不想来我们这,现在不用问了。许三多我走了,你记住,对你这样的人生命是有意义的,你的梦想总会在前边的什么地方等着你。” 他走向敞开的直升机后舱门,那里现在在等着他一个人。许三多看着那个人和那机舱里一舱全副武装的兵,他充满了失落。他不知道他的梦想是什么! 那个小小的机群爬升升空了,在旋舞的落叶中消失,似乎从来没来过一样。 军列在铁路回驶,现在它载满的那些装甲车终于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平原。 成才一个人完全占据了车厢一角,那是因为没人愿意跟他待在一个地方。连他所在的七班也尽量忘却他的存在。成才那天晚上用一饭盒青岛啤酒创造了七连的一个历史,他做了七连连史上第一个跳槽的兵。连长跟他干了那盒酒,他不可能挽留一个跳槽的兵。像来时一样,他孤独地看着车厢外,车厢外是他指点给许三多看过的那座山。 回连队不久,成才就办完了手续,准备调去红三连任班副去了,并且很快会转成士官。他和连长的那盒酒干得图穷匕首见,也干净了成才和七连的情谊,让他在七连再无容身之处。 他真的成了钢七连第一个跳槽的兵。临走时,成才打开背包,里边有三条烟,分别是塔山、红河和建设,成才将那条塔山扔在了桌上。 “给大家抽的。”他说。 但谁都没有反应。成才也不期待什么反应,许三多帮他拿了行李就出门去了。到门口时成才回身敬礼,所有人中,只有班长面无表情地给他还礼。 许三多跟在成才身后穿过操场,外边在下雨,操场上没有一个兵,但几乎所有的兵都在班宿舍里看着,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叛徒。成才咬着牙默默地走着。 这很简单,拎起日常用品去另一个宿舍即可,可这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前狙击手成才到了三连后会发挥他在文体方面的才能,成才告诉我他舍不得狙击步枪,可他也说,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而且这个代价肯定比你想到的…要贵。 他们终于走出了钢七连的视线,成才转身看着许三多:“你回去吧,你没必要陪我受这个…惩罚”。 “我送你。” “你没必要同情我。” “我佩服你!你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也敢要!” 成才暴怒转身,一脚把水洼里的水踢得许三多一身都是。许三多没闪没避。 骄傲的成才蹲在地上开始哭泣:“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红三连这边,倒是十分的活跃。指导员亲自把成才迎进宿舍里:“这个连现在正是大换血的时候,以后你就是骨干了!就你在七连的表现我们是绝对信得过的,过两月师里田径赛还指着你露一手呢!还有许三多,你也回来吧,你原来就是咱们连的,你跟成才不是老乡吗?你们俩要联手,成才的短跑,你的长跑,咱们连就把全师给震啦!” 成才马上拦住了指导员的话,他说:“他是钢七连最好的兵,他不会来这的。”何红涛沉默了,那等同说红三连只收次货。许三多也在一旁沉默着,看着成才一件一件地摆着自己的东西,看看摆得差不多,便扯了扯成才,说:“成才,我先回去啦。” 成才默默地点点头,说:“许三多,你以后要常来看我。”许三多忽然发现成才的眼里尽是寂寞,他知道,成才其实不想离开七连。 成才说:“许三多,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我在连里交了那么些人,最后只有你一个人来送我。”许三多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说:“他们不像你想得那样的。” 我忽然明白班长跟我说话时为什么经常叹气。 许三多落寞地冒着小雨往回走的时候,正碰上史今出来找他。团里命令,让他一个人明天去师部做夜间射击示范。许三多想也不想,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走?” 史今说:“我不去,就你一个。” 许三多的眼睛马上就大了,他说:“为什么你不去?我的夜间射击是你教的呀!” 史今有些怔忡,甚至说,有点痛苦。说:“我不去…自然有不让我去的理由。” 许三多有点着急:“为什么?” 史今苦笑,他快被许三多逼得走投无路了:“许三多,你的为什么可越来越多了。” 许三多很认真地问道:“你在想什么?有什么事吗?伍班副说我什么都不管,从来不管别人。可你不一样啊,有事你要跟我说,像对伍班副一样。我能担当事了,我很努力的,我们是朋友。你当我小孩,我当你朋友。” 史今抬头看看天,让脸上被浇洒了更多的雨水,然后看看许三多,笑笑:“你今天真是有点…怪怪的。成才走了,很伤心?”其实正像伍六一说的,许三多的世界很小,小得只够顾到自己的情绪,小得史今一句话就能把他引回自己的情绪。许三多迅速地沮丧起来,刚才机枪似的发问与其说因为关心,不如因为愤怒。 史今安慰他:“跟你说件事吧,小学三年级我有个好朋友,我们同桌,一直同桌,后来她走了,我很伤心,我觉得心都碎了,真的,很痛,两天睡不着觉。” 许三多专心而大有同感地听着,几乎要揉揉眼睛:“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了。哦,后来我们又在一起了。” 许三多松了口气,“那就好。” 史今忽然有些调皮的神色:“想知道她去了哪儿,又从哪儿回来吗?” 许三多仍沉重着:“想。” “我们调座位,一周一调,她给调开了。一个月以后,她又调回来了,我们又同桌了。” 许三多:“啊?”他笑,笑了第一声就打住他知道班长在说他。 史今含着笑:“三连到七连,是个天涯海角的距离吗?明天就算你想不见成才吧,我是说就算啊——办得到吗?不定哪天你们就又共一张桌子。人总是要分嘛,分得还会越来越远,可你也在长啊,腿会越长越长,有一天,你觉得从天南到地北,也就是一抬腿的距离。” “是啊是啊,”许三多迅速地开怀了,“我真傻。” “是有点傻,你都是老兵了。” 许三多轻声地笑,揉揉眼睛。 “老兵,可以回七连了吗?该打背包了。” 他跟着史今迈开步子,双人成列。史今今天使劲开着玩笑,简直是竭力开着玩笑:“顺便说一声,那个跟我生离死别足足一月的同桌,是个女孩。” 许三多终于开始大笑,因为在队列中,无声地大笑。 许三多并没打算违抗命令,尤其是被史今传达的命令。他坐上一辆军用越野车,就报到去了。越野车的前边,是师部参谋,正翻看着许三多的材料。但他有点不可理解,他问许三多:“你的成绩骄人!怎么还没升士官?” 许三多:“我初中毕业。” “那不是唯一标尺。” “七连的好兵很多。” 参谋显然并不相信:“还有比你好的?”他是自言自语,许三多也不做回答的企图,反倒他转脸间看见车后的一个人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但车已经实在离得太远。 许三多极目看着。 参谋也扭头看问:“谁呀?” “像是我班长,”许三多对自己摇着头,“不会的,他回宿舍了。” 这是不需要一个师参谋操心的琐事,参谋点点头,合上了许三多的资料:“转士官吧,你绝对够格。” 许三多看到的那个人正是史今。他最后看了一眼驶远的越野车,横穿过马路。他仍没穿雨衣,雨虽然不大也快把他浇透了。他去车场,也许是这条路太长太直的原因,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偻。路过车场的时候,伍六一和几个兵正冒着雨给露天下的战车盖上篷布,史今本是从旁边路过,机械地上去帮手。 伍六一觉出他不对:“怎么不穿雨衣?” 史今摇了摇头,走开。他现在已经无法掩饰了,沮丧和绝望袭了上来,在风雨中走得都有些飘摇。 伍六一立刻明白他们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拿着自己的雨衣追了上来:“命令下来了?” 史今喃喃道:“快了…快了。” 伍六一用雨衣裹上史今,紧紧地把他抱住。 高城在寝室里大口地烧着烟,看着窗户上纵横的雨水,他甚至不愿意直对着说话的洪兴国。洪兴国叹道:“夜间从来是三班长的强项,惯例是他去。这回临阵换人只说明一个问题,命令已经到了,就在团部。” 高城嗯了一声,意思是知道。 洪兴国轻声地说:“他是老兵…肯定他也知道。” 高城:“嗯。” “得做准备。” “怎么准备?怎么准备?!” 洪兴国面对高城的逼问,有点无奈:“情绪,他的情绪。他辛苦了这么多年,得让人笑着走…” “怎么笑?你给我笑一个!笑啊!” “老七!”洪兴国起身把虚掩的房门关紧了。 高城的气来得快泄得也快,因为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发作对象:“不公平。我可以拿全连的任何人换他留下,比如那个最出头露脸的许三多…” 洪兴国:“我会留许三多,任何团部的军官也都会选择许三多。” 高城瞪着他:“你摆出那副他妈的…” 洪兴国没等他说完:“得了得了。我只是说,像个连长那样想问题,好吗?” 于是高城改成了瞪着窗户外边。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 夜雨浇淋着远处微闪的灯光,枪声间隙而有节奏地在响,观看的人都是内行,解说词也简短之极。许三多在射击,对他来说,简单得像是呼吸,只是偶尔停下换个弹匣或者更换一种武器。 微光射击。 灯全灭了,许三多戴上一副微光镜,绿色视野中的靶子甚至很难找出来,许三多射击,换弹,射击,换武器,射击,频率和白昼射击几乎是一码事。他的射击位置上有了越来越多的观望者,那都是军阶远高过他的军官。 军官:“谈谈经验,许三多。” “就是瞄准,射击。”他很清楚没人会对这样的回答满意,又补充说,“我班长打得比我好,我们连有个狙击手也比我打得好…原来是我们连的。” 王庆瑞在人群里插话,他一直是观望者之一:“这个兵谦虚。低着头吃草的牛,吃得最多。他思考也像牛反刍。说真的,他是我见过不多几个会思考的兵。”军官们轻笑。许三多面无表情地站着,像任何士兵会做的那样。 我很想说不对,士兵很会思考,服从命令的同时都在思考。可我是个士兵,士兵不该当众说出自己的思考。 军官们走向下一个射手。一名军官拍拍许三多的肩,是接他来的那名师参谋:“许三多,能教别人吗?” 许三多:“能。” 参谋:“留下教吧。一个月。” 许三多:“服从命令。” 服从命令之后是深深的失落,那种失落看得仍未走开的王庆瑞叹了口气。一个月很快的…他忽然毫无来由地有点情绪,走的时候又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师部,团长王庆瑞正在参加一个由更多高层举行的会议,师长正在谈着一个沉重的议题:“我们一直在改,一直在触及筋骨。从摩托化到半机械,从半机械到机械,现在是从机械到信息,短短两个年代,在座的大部分都经历过这个进程,坦白讲不轻松,最不轻松的是人走人留,送走了很多光荣的老部队,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跟我们一起。” 师长说得斩钉截铁,他说的是实在话,实在到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勾起一段或这或那相关的回忆。 师长:“王团长!我们希望把三五三作为试点单位。” 王庆瑞:“责无…旁贷。”他稍为停顿了一下,谁都知道那一下停顿代表什么。 师长:“有什么困难?” 王庆瑞:“最大的困难您已经说过——人。” 一个师长和一个团长对视着,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种心情。 师长:“能克服吗?” 王庆瑞:“能克服。” 师部会已经开了很久,很多的空茶杯又续上了水,很多的烟蒂被摁灭在烟缸,满了的烟缸又换上空的烟缸,这样的会议实在是个痛苦的进程。 师长:“照顾好他们。” 王庆瑞:“只怕他们不要求照顾。”他看着会议桌,眼神像看着具体的某个人。 师长需要三五三团尽快拿出重编部队的初步方案。王庆瑞叹气:“不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是整支部队,需要时间。” 师长:“我希望我的军官有这样的概念,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王庆瑞闭上眼睛想了想,这小小一瞬,一丝痛苦之色从眉间掠过:“一个月。” “一个月,要具体到人。” “当然要具体…”王庆瑞停顿了至少五秒钟,像是怕惊扰到往下要说出的两个字——“到人。” 就在师部召开这次回忆的同时,史今走上了他当兵生涯的最后一段路。高城最后一次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史今像在做梦:“要求?” “说具体的,工作落实,户口…不穿军装了,要考虑现实。” “可不是。” “说呀。” “有要求。”史今想了很久。 高城:“说。” 史今:“总是说我们在保卫首都,可我…从来没见过**。” 高城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笑。过了一会儿,才静静地出了门,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高城僵直地坐在吉普车驾驶座上,他等着史今上车。 史今上车时,整个宿舍空地外的活动都停滞了,那是完全公开的秘密。 高城开着车。这辆漆着迷彩,裹着伪装网的吉普车挤在城市的车流里像个异类,并且它已经迷路,还压过了停车带。高城正在路口跟交警交涉,频繁地说,间杂着敬礼。史今在车里看着城市的华灯初上,他有孩童一样兴奋的目光。高城终于搞定,火气冲天地回来:“我在这里长大的,可我永远搞不懂这里的交规!” 史今:“好漂亮。”那些人们早就习惯甚至厌烦的一切,在他眼里近似天堂。 高城:“每次回家我都恨不得呼叫空投!直升机大队,呼叫支援!二环又堵啦!” 史今:“真该叫三多和六一都来看看。” 同一片天空下的许三多正在纠正一个射手的姿势。他似乎能听见有人叫他一样,看看湛蓝的天穹。今晚无雨,有星。 高城和史今已经接近他们这趟旅途的终点,高城将车并入慢车道,让史今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史今看了一会儿就不仅是在看了,在哭,由着眼泪从睁大的眼睛往外流,但他仍在看,车再慢也有个限度,他只有车驶过的这段时间可以满足自己的心愿。 一包纸巾递过来,高城尽量不看他。 史今:“我班长说,有眼泪时别擦,由它自己干就谁也看不出来。”他微笑,“这叫自然干。”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真的过得很快! 王庆瑞的车在师部办公楼前停下,他仍坐在车上没动,把手上的一份文件又翻了翻。司机并不想打扰他,轻轻地把车熄了火。王庆瑞意识到什么,把材料合上,塞回厚厚的牛皮纸卷宗袋。那是份三五三团的整编方案,师部会议上议定本月必须呈交的东西。王庆瑞下车,进师部,缓慢而沉重,忽然有点像个老人。 等他再次从师部出来时,手上已没了那份文件,心情仍然不爽利。他在上车时发现了许三多,后者正拎着自己简单的行装在等待。王庆瑞将一只手伸到方向盘上摁喇叭。 对忽然看见一个本团人的许三多来说,实在是惊喜,即使是个团长。他跑过来。 许三多:“团长好。” 王庆瑞似笑非笑:“幸亏你只教一个月,表扬你的电话我都接烦了。” 许三多:“对不起。” 王庆瑞当然不是要为这事兴师问罪:“在干吗?” “这边没事了,我在等车回去。” “明天才有车去三五三。” “那我碰碰运气。” 王庆瑞苦笑,因为有个人会蠢到等一辆明天才会走的车:“你运气不错,有辆车走了。” 许三多立刻四顾:“哪辆?” 王庆瑞:“这辆。” 许三多不吭气了,和本团团长同车,不用想他就沉重起来。 王庆瑞:“你宁可多耗一天吗?…我一路也想有个说话的伴呢。”他发现这个对这个人不大有用,所以很快换了一种语气:“上车,这是命令。” 许三多上车,和他的行李缩在车后座的一角。 车在驶,轮在转,车里人各种的心事也在转。说是要找个人说话,却弄上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的家伙,王庆瑞也只好找话说。 “许三多,还在背技术资料吗?” “不背了。那很傻…而且,很多更有用的事情…要做。” 他不太敢确定是对是错,也许该囫囵吞枣背了回去。 “那做什么?” “看书…咱们图书馆目录从A到Z,我才看到D…没时间。” 司机咬着牙乐,王庆瑞则看不出赞同与反对:“你是这样看书的?从A到Z?” “我不知道怎么看…我没文化。” 他是准备迎接批评,但王庆瑞不再说话,一只手指轻轻扣着车窗,好一会儿:“钢七连怎么样,许三多?” “我在努力。” “不是查你的表现,是问你的感觉。” “好。” “怎么个好?” “好就是好,就是…很好。” 王庆瑞看着车窗外有点茫然,他是理解那个简单的字的,尤其从一个兵嘴里说出来:“如果没了呢?” “怎会没了呢?” “我是打个比方。” “为什么没了呢?” 王庆瑞:“假如…”他从车内的倒镜里看见许三多,那位是真真切切地已经开始发愁,他笑,“就是开个玩笑。” 许三多点点头,机械地笑笑。王庆瑞暗暗地叹着气:“你知道吗?以前我就盼换装新型主战坦克,现在真要换了,我又害怕。因为老坦克是四人乘员组的,新坦克自动装弹,只要三个人。你明白吗?” 许三多:“明白。因为三个就要走一个。”他近乎庆幸——幸好七连是使步战车。 王庆瑞:“跟你的战友分离过吗?许三多。” “有啊。” “挺得住吗?” “挺得住。” 听许三多这么说,王庆瑞心情多少好受了些。可许三多跟着又说了:“就现在。我跟他们分开一个月了。还好,挺过去了,我这就回去了。” 王庆瑞的心情无法抑制地被他又送入一个低谷。显然,他怀着十分沉重的心事,但他一时不能告诉许三多。那就是他刚才拿着的“机密”。 到了团部大院许三多下车后,站在路边,看着那辆载他回来的车驶开。车上的王庆瑞直直地看着前边,像在想事又像在想事。 我好像又把人给郁闷了。我经常一无所知地让人郁闷。 回家比团长大人的心情更重要,目送的程式完毕,许三多拎了东西径去他的连队,步履几近轻快。 七连的一切让人欣慰地没有改变,宿舍外的活动场地上只有一个执勤的兵。许三多张望着走过,微笑,敬礼,回家。执勤兵犹豫地看着那个走进楼道里的背影。 宿舍里没人,这很正常,训练嘛。许三多让行李中的一切回到它们该在的位置,正看的书放桌上,要看的书放柜里,水杯在柜上,背包入墙上的列,卧具回墙上,一切都熟悉得让他愉悦。 然后抬头,上铺是一张空铺板,史今是上铺。许三多把手伸了上去,似乎想证明自己视觉上出现了问题。铺板是木质,粗糙,空得狰狞。然后他转身,刚才有样东西被他从视觉里忽略过了:一个打好的,将要被人背走的迷彩包。 七连那执勤兵仍在空地上戳着,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瞟着三班宿舍的窗户。窗户忽然一下打开了,说打开不合适,就力度来说更像撞开。许三多气急败坏地冲他嚷嚷:“人呢?!” 执勤兵想说点什么,但像是一下哽住了。 许三多用一种疯狂的速度穿越着团部大院,军容和军仪早扔到九霄云外了,他冲散了一个队列,跳过了一个花坛,一路违反着森严的规定。两名警卫连的兵追在他的身后,却终于对他的速度望洋兴叹,只好站住记下他的单位番号。 目标是车场。 冲进车场时几乎与一辆正驶出的装甲车撞上,许三多从门与车的间隙中蹿了过去,在一片“不要命了”的呵斥声中消失。 史今正在车场擦车,动作与往常大不一样,平时的维护保养极重效率,现在却缓慢而轻柔,那样的速度完全没有实用价值。 整个连队列队在看着他,说看着不合适,更像行一个漫长的注目礼。 高城戳着,情绪很不高,没心情说话。又是一个仪式,像进入七连有个仪式一样,离开七连也有他的仪式。 高城:“今天,钢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个兵将会离开我们,光荣地复员。四千八百一十一是他记在心里的一个数字,记在我们心里的是一个名字,史今,一排三班班长…”他有点说不下去,噎住,索性走到队伍一侧,给自己点上支烟,全连列队时抽烟已经完全不合他平时给自己订的规矩。洪兴国看住了他,眼神里充满责备。 高城只狠狠抽烟,看着孤零零一个人擦车的史今,一群人看着一个人生挺,对双方都像是刑罚。高城很讨厌今天的仪式,即使这个仪式是他自己定的。 高城扔了刚点上的烟,继续面对自己订下的规则:“我无权评价三班长什么,他一向做得比我要好,而且我相信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在复员后…” 他又停了,看洪兴国,表情像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洪兴国鼓励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像每一次一样,由熟悉三班长的人对他做出评价吧。由七连的人对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位成员做出评价。”他如此地收场,语气上有些虎头蛇尾,然后草草站回洪兴国身边。 七连沉默着,高城的心? ??意乱一样传染了他们,他们当然知道一向口若悬河的连长为什么慌乱。 史今仍然擦着车,已经擦到车的背面,擦出了众人的视线。似乎整个连对他不存在,似乎那辆战车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沉默!很久的沉默。 “好!”是伍六一的声音,这个“好”他不是说出来,甚至不是喊出来,像是从心里什么地方血淋淋地抠出来,再带着痛号出来,号得车场上声音回响,号得每个人都心里一紧,好像能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好!”是全连的一起的声音,这个“好”不是评价,是一种共有的心情,只是借用了那个字音。 “不好!”这回是一个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全连人身后穿透进来。许三多站在队列之后,军人总是习惯绷直了全身每个关节,而他现在塌掉了每个关节,第一眼看见他的人便知道这个人已经全垮掉了。 “不好,一点也不好!”他往前走了两步,蹲下,哭泣。 洪兴国没说话。高城一直紧咬的牙关忽然松开,用手狠搓了两下。史今从车后站了起来,被车体挡住了脸,他僵立了一会儿,然后从车后走出来,直愣愣地看着许三多,如果他刚才和大家一样在坚挺,那么现在许三多已经点燃了这根导火索,他濒临崩溃。 沉默地站立着,沉默地回到宿舍,三班的宿舍却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比许三多做了三三三个大回环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搞事的家伙仍是许三多,他正死死压着身下的史今的迷彩包,甘小宁、白铁军几个三班的几乎是压在他身上抢夺。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着他,许三多低着头攒着劲,给的是从牙缝里蹦的两字:“滚蛋!” 高城阴着脸在看,洪兴国苦着脸在看,史今扭了头对着墙根看,伍六一大马金刀地坐着,对着窗外看。 “再上几个。”高城冰寒彻骨,被他看到的兵不得不上,再上几个,已经拖得许三多在屋里转了小半个圈,许三多见势不妙,把背带在手上狠缠了几圈,看来要拿回包得把他手剁了。 “我的兵今天这么废物?”几个三心二意的兵被高城说得寒了一下,手上加劲,许三多被架了起来,绕在手上的背包带一点点解开。 “滚蛋!”许三多终于动了手,第一次为了私人目的动手,成功之际,一头伴之一脚,白铁军摔过半间屋子,嚷嚷着从地上爬起来:“伍班副,你上啊!”伍六一看着窗外的天空,如在另一个世界。甘小宁给了白铁军一脚,白铁军意识到问题之所在,红着眼圈又照许三多扑。三班开上了全武行,许三多挣脱了人群,抢住了屋角,发挥着他一向强项的近身格斗。三班的兵擦着汗擦着眼泪,心猿意马地光打雷不下雨,那架势看来是一下午也抢不进去。 高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通知保卫科!我无法用军纪要求他了。他现在不是兵。” 洪兴国吓了一跳:“影响不好吧。他一向是个好兵,他…” 高城有了些许的落寞:“七连的心就要散了…” 洪兴国犹豫一下,走向门口,他知道那是实情。他被史今的一只手拦住了。 史今过去,看着许三多,后者涨红着脸,除了愤怒和一个誓死捍卫的莫名之物什么也意识不到,只是摆个攻守兼备的架子,如头护窝的豪猪。两个人对视,许三多喘着大气,眼睛被揉得又红又肿,史今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冷淡,这也许归功于他的自然干练:“还给我。三多…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许三多真的已经不是一个兵了,他冲着史今——自己的班长喊道:“滚蛋!” “是啊,你班长本来就是要滚蛋。” 许三多被他一句话就搞得眼泪又要出来,大敌当前随便擦了把就呆呆地看着,甘小宁瞧出了空子,想趁机动手,被一眼瞪了回去。 史今苦笑:“你是都学会了。好吧,你要死守个什么谁也拿不下来,这我信,哪怕拿反坦克炮轰你,你也能守住…守住那个破包。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总想起你在下榕树的样子。” 许三多有些狐疑,此时不太像个叙旧的时候,但史今总是让他觉得放松。 “我都记得。像只被骂晕的小狗,总找不着昨天埋的骨头,还总在找。”史今忧伤地笑笑,许三多满足地笑笑,恨不得摇摇并不存在的尾巴。 “未经许可,把你练成今天这样…也不知能不能让你更幸福。” “是好事。”放松的许三多竟然忘了大敌当前。 “希望是好事。…三多?从下榕树到今天这样,因为必须得这样。现在要走,因为必须得走。三多,穿这身军装的人,选择了这种生活,既然到了要走的时候,爬都能爬回家乡。你说,一个破包挡得住吗?” 许三多怔着,刚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灭掉,而且比原来在一个更低点,被打击得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史今硬着心肠瞪进他的眼睛里,看着他眼里出现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哀伤。 “骗我!总拿我当笨蛋!骗我好好活,骗我有意义!有什么意义?我又做错了!把你都挤走了,就这个意义…我不想做尖子,做尖子好累…人都走光了,夸你的人越来越多,想跟你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我想做傻子…大家都跟傻子说话…傻子不怕人走…他不伤心…”前半截许三多在站着嚷嚷,后半截许三多坐倒了嘟囔,几个兵轻手轻脚地从他手上拿开了包,那没有必要,许三多无知无觉。 史今蹲下来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空洞但似乎有流不完的泪水。“三多,别再把想头放在别人身上。你这样的人,自己心里就开着花。班长走了,帮你割了心里头最后一把草。该长大了,许三多。”他站了起来,看着屋里的人,忧伤得有点茫然。 高城扶着史今的肩,大步从楼道上走着,身边有洪兴国、伍六一、甘小宁和三班的几个人,没许三多。 高城冷冷的但很平静,他竭力表现这样的气质——他瞧不起儿女情长。 高城:“来个干脆。我开车送…还有伍班副,你们都回。” 洪兴国:“连长,我去告诉许三多班长要走了,让他…” 高城:“不用!为什么让那个惊天动地的多情种子去送?我要他长个记性。至于长什么记性,我希望在全连的公开检讨上听他给我一个答案。”他转向史今,立刻缓和许多,“对不起,三班长。” 史今:“该不该说都说尽了。长远考虑也该这样,连长。” 高城点点头,生硬地向其他人说:“都回吧。”就他和史今、伍六一出了过道,洪兴国茫然地看着,甘小宁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然后他们茫然看着三班的门,那是他们不忍进去的一个地方。 门外已经响起汽车的发动声。 三个人沉闷地坐在车里,眼都和驾车的高城望着一个方向——路的前方。高城也许是觉得过于沉闷,也许是过于忧伤,拿出盘磁带塞进汽车音响里,是他偏爱的老苏联军歌,顿时有些雄壮,雄壮了十多秒钟,然后…老爷车上的卡式录音机卡带了,好好一盘带卡得像哭。高城一拳把那盘带给砸了出来,然后竭力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开他的车。 史今拿过那盘带子,细细地把卷得不成样的磁带复位,卷好,放回磁带盒。 火车拥挤的硬座车厢内,史今窝在脏污的洗手间里大声地啜泣,自然干终于也有个限度。他再一次擦干了眼泪,但看着窗外,又再一次大声地啜泣。 他忽然停了。看着窗外,大片的田野、原野和山峦被夕阳铺成个辉煌的世界,农人在归家,道工在望闲,护栏外的车毫无目的地对火车摁着喇叭,中年男人试图看见前边骑车女孩的裙下,菜老板追着黄脸婆试图从她篮子里拿回一个地瓜。 史今看着,似乎第一次看见这一切。他脸上渐带了点笑意,忽然看见一个穿军装时未曾见过的世界。 三班的士兵正在宿舍里沉默地收拾方才的战场。 屋角还站着那个人,或者说戳着那根人桩子,沮丧的、哀伤的、麻木的,但站得笔直,直得不近人情。 洪兴国再次地进来看了看:“还没动过吗?” 甘小宁摇摇头。 “也没说过话?” 白铁军耸耸肩。 洪兴国叹口气想走,转过身子又转了回来,走到许三多身边看着他。如果没有刚才的全武行,现在的许三多也许会让人误会成坚毅地、不屈地、纹丝不动地守卫着那个…放痰盂的角落。 “出去走走吧?透透气,别老想着。” 许三多直直地看着前方:“是,指导员。” 白铁军陪着许三多站在空地的一个角落,放垃圾桶的角落,仿佛是纹丝不动地被人从那个角落搬到这个角落。 士兵们在周围出入,绕着他出入,士兵们在周围活动,绕着他活动。 白铁军绕着圈,呻着吟,叹着气,给自己打着拍子,跑腔拉调地唱是个兵就会唱的《我的老班长》,边唱边注意着许三多的表情。 许三多没表情,连真正的奚落都不在乎,此时此地,他怎会在意一个同班战友并非恶意的人来疯,或者说,表示自己很放得下的一种伤心。 车回来了,高城和伍六一两个人下了车,当然只有两个人,少了一个。 许三多的眼睛终于动了动,看着高城。高城完全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他把那当做虚无,径直进门,许三多看着他。 白铁军努力地想让许三多正常:“想K他吗?我也想K他。我数一二三,我们扑上去…一二三。” 许三多没扑,他自然更没扑。 白铁军:“你没扑?你这么笨的人都没扑?没扑就对啦。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还不赖,真的很不赖,虽说是不大待见我,这是他全部的问题之所在。” 许三多仍看着,一直看到高城和伍六一的身影在过道口消失。 没想K他,是想杀了他。后来他从操场走进宿舍,我想了十七八个比死更狠的办法。最狠的是让他失去他的钢七连,让他像我这样站在操场上,尽管周围都是人,但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熟悉的夜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来到七连,只是熟悉的夜中少了一个熟悉的人,高城正在主持着一个会议,全连的班排干部都在这了,伍六一没有列席,因为他只是一个班副。可是许三多却出现在这个会议上,只不过他被人从操场的角落又原封不动地移到了这个房间的屋角。 许三多执著的无声,使这个有关他的检讨会无法进行下去,洪兴国看着许三多仍然哀恸的眼睛,只好把他拉了出去。 就着过道里有些昏暗的灯光,可以看到许三多笔直地戳着,好像他从来没有移动过,仅仅只是周围景色的改变。洪兴国思索着,尽量找一些不刺激许三多的词语:“许三多,进了这家门,做了这家人。我们不如你班长,我们势利,等你转了三百多个圈才认同你,可是…你现在这样,连长只会认为你还是半个兵…” 许三多的无言使这场对话无法继续,洪兴国只有苦笑:“算了你先回去吧,顺便你搬到上铺,过几天要来新兵。” 对士兵来说,这是个明确的信号,许三多惊讶地看了一眼。 “对,你是代理班长。伍班副已经通知了。” 于是许三多回寝室的步子越发沉重。 伍六一站在窗边,看着外边的夜色,这已经成了他最近的一个习惯。许三多进来,他便看着许三多。许三多将目光转开,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上铺,这也就带得别人也毫无避讳地看着那张上铺。 空的铺板,空得只能让人想起上边睡过的那个人。 三班的人沉默了很久。 许三多走开,随便地拿起一本书。 伍六一转开头,看着似乎独属于他的夜色。 许三多仍睡在他的下铺,月光照着,他望着他上边的那块铺板。 这样就能造成一种假象,上边睡着一个人。这样就能睡得着。这样,三班就集体违抗了命令。 以后的两天里,三班的士兵们都会不经意地呆呆地注视着那张空空的铺板。 洪兴国的到来破坏了这种习惯,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了他带来的年轻士兵身上。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洪兴国指着这个年轻的士兵,“这是从电子战营调来的马小帅,学员兵,当然也是高才生。三班长!” 许三多下意识地在屋里寻找着三班长,伍六一捅了他一下,他才意识过来自己就是三班长。 三班长?我被称为三班长?也许三班长将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称呼了,比龟儿子还不愿意。 马小帅马上给许三多敬礼。 许三多直愣愣地看着这个新兵,那么年青,年青得让人忧伤。曾经他茫然,史今走了他忧伤,忧伤了很久后,眼里的忧伤已经成了苍凉。 “这是你专用的储物柜,”伍六一对新来的马小帅交代着有关的内务情况,“只允许放军装内衣和漱洗用具,和一些相关专业的书籍,十一号挂钩是你的,军装军帽和武装带可以挂在上边,我们要求不管型号大小,必须挂得一般齐,我们相信良好的内务是能够锻炼军人的素质…你的铺是…”他犹豫了一下。 许三多抱起了自己的整套卧具,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空铺板。“马小帅,你睡这张床,我的下铺。方便互相照顾。”然后把自己的卧具放在史今曾经的铺上。 于是班长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消失了。我想今晚会睡不着。 这对三班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于是史今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了。 许三多整理着那张铺位,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僵硬地站着。这对三班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夜里,三班都在睡。马小帅听着上铺传来的轻微声音。 马小帅:“班长你睡不着?” 许三多:“没。” 马小帅:“我倒睡不着。” 许三多:“想来七连的人很多,来了七连又会很累。想想想来来不了的人,珍惜你自己的累。” 他忽然有些茫然,自己的话如此耳熟。 马小帅:“你一定经历过很多事。” 许三多:“没有,睡吧。”他瞪眼看着头上的天花板。 忽然发现睡着其实很简单,只要对自己说——我命令你睡。 早晨的操场上许三多在跑步,背着全套的负荷,作为三班的领队。 有节奏的口令声和军号声在操场上响着。 我命令你起床。 于是他终于成为一个独立而忧伤的,有思念却离理想很远的人类。 士兵突击 第十二章 团长在团部办公室里已经解开手上那封“机密”的卷宗,将里边的文件递给参谋长。参谋长看着那份题为“钢七连改编事宜”的文件,两个人的神情都绝对的沉重。 参谋长:“为什么是他们?” 王庆瑞:“因为他们最好。” 参谋长:“非得把最好的拆散?” 王庆瑞:“最好的,拆不散。” 虽然消息还没有公开,但一些人事上的调整已经在进行了。团长挺无奈地叹口气,倒似乎委屈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这对许三多来说,他那班长只是钢七连走的第一个人,往下,严格的筛选将开始进行,七连的每个人都面临着这次改编的生存危机。 几天后的靶场上,七连正在打活动靶,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有几个团部参谋拿着本在各人身后记录。人人都格外地抖擞精神,经常出现几支步枪同时打得一个活动靶四分五裂的情况。 枪声渐渐稀落下来,只剩下伍六一和许三多两个人在射击了,众人都看着,因为看这两人的射击,简直是一种享受,似乎他们和子弹有一种默契。 许三多忽然打脱了一枪,紧接着又是一枪。他留下伍六一一个人,在那里在进行步枪独奏。许三多从停放的步战车中间走过,发现白铁军和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在说着什么,问道:“这是聊天的地方吗?” 马小帅嚷了声是就连忙跑开,他知道许三多是个不太注重这类小节的人,而白铁军则更是过分:“哎哟,许班代,俺们这厢有礼啦!” 许三多不吃他这套,说:“代理班长就代理班长,什么叫班代啊?” “俺们看着你长大的,这班代是老兵专用词组。” “好好,老兵大哥,你有话请说。” “班代大人请过来,我这有绝密内参。” “什么内参?” 白铁军看着远处那几个参谋在交换着意见,说:“知道为什么他们天天跟着咱们吗?” “评估。” “为什么要评估呢?而且出动团干部评估?” “做坑主时候有很多想入非非的机会?” 白铁军的故作神秘,早就是惯常表情了。他说:“是透过表象看本质的机会,本质就是,钢七连即将改编!” 许三多说:“听到了,听过了,过了气的谣言。” 白铁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班代,也许我该认真叫你班长,因为你班长做得很认真,马上就知道维护军心第一重要。你知道这回是真的,要不你打靶时候为什么让着伍班副?” 许三多叹了口气,他瞒这件事已经瞒得很吃力了。 评估结束,战车回程晃动着车里的兵。伍六一在整理装备,许三多在出神,两人都似乎漠视对方的存在。 伍六一:“今天怎么回事?最后几枪打得比小白还飘。” 许三多:“没发挥好。” 白铁军笑了笑,一副“你瞧”的表情。 许三多:“他进步快。” 伍六一:“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班长了。” 许三多很肯定地点点头:“我是班长。” 伍六一:“今天不算,单挑吧。” 许三多不说话,车里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伍六一回去就上三连食堂去揭锅。 他揭的是灶上的大铁锅,然后叫人把锅抬到门口,对着许三多说:“这个是单兵携行具中最难背的家伙。”司务长一看吓坏了:“背这个跑呀?你干吗不背步战车跑?” 一顶军帽握在甘小宁手上,他一声发令,军帽落地。许三多和伍六一两人,一人背一口锅,手上两箱机枪弹,就射了出去。 很想说清那样跑起来有多别扭,背上一口直径一米多的锅,手还没法扶。 每一步,铁锅沿都在两人腰上重重打磨着。 许三多皱着眉,伍六一像块木头,他那接近自虐。 从背上的剧痛中,许三多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其实班长走了,最难受的并不仅仅是他。所以,最后先达到终点的,还是伍六一。 “不算。”伍六一强撑的,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许三多:“别自虐。” 伍六一:“这话轮不到你说。” 许三多想走:“我输了。” 伍六一:“七连没有认输的班长。比出来算!” 伍六一和许三多又在宿舍门前此起彼伏地做着俯卧撑,一群士兵在旁边呐喊助威:“74、75、76…” 我始终没能做好这个代理的班长,三班也始终没回到从前的融洽。连长说我只算半个兵,时间长了,我都为缺了的那半拉觉得遗憾。 许三多终于先瘫在了地上。 伍六一又撑着多做了一个,终于在战士的叹息声中整个人砸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躺到了床上去了。 一个在床上趴着,一个在床上侧着。 外边操场上的,高城突然集合连队,床上的两人,你瞪我,我瞪你,谁也动不了。 “列队进宿舍,一排先进行参观。”高城命令道。 门开了,一个排的士兵,神情古怪地列队进来,默默的,像是追悼会。 高城说话了:“成纵列队形,向右转,立正,稍息。现在看好了,就是这两位,今儿下午超负荷跑了五千米,两人又比着做了两百多个俯卧撑,现在算是消停了,趴窝了。两位,别不好意思,把衣服撩起来。” 两人不情不愿地撩衣服,两张磨破的背上全打着绷带。 “同志们有什么感想啊?” 伍六一嘴里却还哼哼地说:“爬了起来就又是一条好汉。” 高城愤怒了:“你爬得起来的时候再做检讨吧。白铁军,你们同班,又是帮凶,你发个言吧?” 白铁军的嘴里刚刚说了一句班代,后边就没词了。 “说话呀!”高城命令道。 “班长和班副这种敢练敢比敢拼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白铁军大声回答道。 高城哼了一声:“学习是吧?好,你现在就学,两百个俯卧撑。” 白铁军顿时慌了,说:“报告连长,我不是尖子,撑死五十个。” “一百个!” 白铁军二话不说,就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 高城转身把眼光落在甘小宁的身上:“你的态度呢?” 甘小宁挠挠头:“我能做一百个,我做一百五十吧。” “两百个!” 甘小宁没说什么,趴在白铁军身边也做了起来。 洪兴国有点担心,悄悄地提醒高城。 高城看着指导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刹住这歪风邪气,我怕他们至死方休。” 这天的许三多如劈了胯的山羊,扶着腰从操场上蹒跚走过,士兵们年青的脸从眼前一张张晃过,许三多二十一岁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些许苍凉。 成才站到了他的面前。他发现成才的眼神里比自己更加落寞。 成才:“我请你吃饭好吗?” 许三多:“我正上食堂。” 成才:“跟我一起吧。我很久没跟朋友吃饭。” 军地的餐厅,说是吃饭,实则是喝酒。已经打晃的成才又一口气拎来四瓶啤酒。许三多拦住了他:“成才,我们都不是能喝酒的人。” 成才说:“天下有能喝的人吗?没有,只有能扛的人,当兵的都是能扛的人。” “三连不开心吗?”许三多很关心地问。 成才似哭又似笑:“三连?三连?我真想回钢七连。” 许三多疑惑地看着他,忽然发现一件早该发现的事情,成才的军衔和他不一样了:“你是士官了?已经是士官了!哈哈,看你高兴的!” “高兴吗?我是高兴的?” 许三多脸上仍带着笑纹,不过是高兴,而绝非取笑:“你看看,你什么都走在我前边。得庆祝一下。我喝酒?我不喝酒的。我给你敬个礼吧,士兵给士官敬个礼!” 他真的给成才敬了一个礼。 成才:“许三多,连你也取笑我了?” 许三多仍然很开心地笑着:“取笑?没有啊。” 成才:“还在笑还在笑。好吧,许三多,我笑,我知道我要去的班就冲着自己傻笑,你知道我去哪个班吗?” “哪个班?” “你来的地方。” “我来的地方?” “你从哪来的你不知道啊?” “下榕树乡?不可能哪,咱那也没部队呀。” 成才愤怒了:“你是你从五班来的你知道吗?荒漠里,油管边,舅舅不疼,姥姥不爱…” “红三连五班?”许三多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成才又气了:“你看看!你又笑你又笑!” “我是觉得真巧…”他想了想,“我想他们。” 成才说:“对你来说是巧吧,可对我来说它是落后兵的疗养院,是所有班长的坟墓!” 许三多想了想,说:“五班不像你想的那样。” 成才话语里透着哀伤:“好大的一个圈啊,醒不来的梦。七连的人得罪光了,三连也没朋友…” 许三多回味着:“五班真挺好的,老魏、薛林、李梦,他们都是不错的人。” 成才阴着脸说:“还说李梦,就是这个李梦,好好的班长不干了,非得去团部做公务员!我就是去顶他的缺!” 李梦去团部的消息对于许三多来说真是一个惊喜。 “听说管团报的张干事特赏识他,说他文章写得好,杂志发表的有…” “李梦的小说写出来了?”对于许三多来说又是一个惊喜。 成才越发地阴郁:“他能在一里外打一个烟盒吗?我能。他能在臭沟里一趴一天等一个目标吗?我等。他拿老鼠肉作过节日大菜吗?我吃。他…” 成才看着许三多苦笑的脸,忽然间很沮丧。他说:“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我要是跟你一样踏实就好了,我就还在七连,除了我的狙击步枪什么都不想…三多,天天想那些真的好累。” 许三多的心忽然就紧了,呆呆地看着成才。 如果还在七连,改编就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这些天,全连的人都在等着那把刀落下。 当许三多从团报编辑室走出来的时候他更加郁闷了,老魏也退伍了,李梦依然追求着他的文学梦,只不过是寄托在了那个什么张干事身上,并且多了一些市侩。三连五班已经不再是他许三多牵挂的那个三连五班了。 暮色下参谋长和几个团部军官正向七连走来,操场上几个活动的士兵齐齐愣住,因为从表情和阵势看,来的是七连兵一直哽在喉头的一桩心事。 甘小宁发着愣,手上的排球落地,一直滚到参谋长脚下。参谋长摇摇头,捡起那个球递到甘小宁手上。甘小宁有些茫然地接过来,和参谋长短暂的对视中,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悲怆。 高城和洪兴国在连部窗口看着,两人的面色一般的沉重。 洪兴国转身,戴上军帽:“走吧,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高城没有说话的勇气,跟在洪兴国身后出去。 会议室里,参谋长和几名军官面色沉重地在偌大的一间会议室或坐或立,都在等着高城和洪兴国两人的到来。参谋长手指间的一支烟已经烧出很长的一截烟灰。 高城和洪兴国终于进来,是极正式的装束,极隆重的表情。 高城:“钢七连连长高城报到!” 洪兴国:“钢七连指导员洪兴国报到!” 一名军官被他们喊得身子微微震了一下,挪挪身子将桌上的一本册子挡住。但高城的目光已经从那上边扫过。 高城的说话和眼神都像带着刀子,参谋长暗暗叹了口气,说:“没有什么指示,命令已经下达了,就在桌上。” 高城径直地迈向桌边,翻开了那本薄薄的名册,上边写着: 《三五三团第七装甲侦察连编制改革计划:首期人员分配名单》。 第一个跃入眼帘的名字便是指导员洪兴国,改任C团九连指导员。 下一个是三班的老兵白铁军,役期将满,提前复员。 高城一张一张地翻着,感觉着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地凉透。 微风拂动,钢七连那两幅招摇的连旗显得有些无力了。 高城和洪兴国目送着带来坏消息的参谋长离开,洪兴国有些茫然地伸出一只手,高城会意地给了他一支烟,点火的时候却连打了四五次,都没有点上,洪兴国的嘴和手一直在抖,抖得很厉害。 两名抖得不成话的军官终于放弃,洪兴国将手上的烟揉成了一团。 外边活动的士兵传来一阵阵的笑闹声,那显得极遥远。 “明儿开个联欢会,我来操办。军纪和人心都得顾到。”洪兴国说。高城只是嗯了一声。洪兴国说:“三十多个人都得悄悄走,不能送。不能搞以前那种仪式了。一次送走了三分之一,非得乱了军心不可。” 高城不由得委屈地喊了一声“老洪!” 洪兴国说:“我是指导员,指导员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高城说:“我对不住你,我老压你。” 洪兴国说:“我是指导员,指导员是协助你工作的,你怎么压我了?” 高城说:“我打球犯规,下棋使损招,打牌我跟对家使眼神。他们都知道惹了指导员没事,惹了连长就得出事,都帮我捣鬼。” 洪兴国说:“你是连长嘛,钢七连的头一号,你不能输的。” 高城便狠狠地给了洪兴国一拳:“别恶心我了。” 几个兵拍着球走了进来,洪兴国反跺了高城一脚。转过头对士兵和蔼地笑着。 高城转过身去看着连旗,一个背影恍似老成持重。 七连炊事班的兵从车上拿下许多丰盛的鱼肉蔬菜,鸡蛋水果。司务长一声不吭地在一边指挥。路过的兵看得很羡慕,都说七连是真不赖,伙食也是盖全团第一。 这时的司务长,早就没有心思吹点什么了,他只挥挥手,叫他们滚!然后提着两串香蕉走进食堂。有几个兵正在食堂里郁郁寡欢地在布置联欢会场。司务长一看就气愤了:“死人啦?又不是殡仪馆!录音机打开!” 一边的录音机于是响了起来。 会场上的横幅写着:“欢送战友怀念战友祝福战友”。 开饭了,操场上训练的各部队已经拉着吃饭的号子往食堂里去。 两人成列,白铁军唠唠叨叨地跟许三多走向食堂。 一个连的人都在食堂里静静坐着,只有刚进来那几名兵轻轻地啜泣声。 白铁军一进门,洪兴国和高城都给他站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热烈的鼓掌,这是个信号,全连的鼓掌顿时热闹起来。 掌声中,白铁军终于看清了横幅上的字。然而,他却像文盲一样,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慢慢地,掌声落了下来。“就…就这么快呀?”白铁军装了一下,极力地笑了笑,但身子却突然地蹲了下去。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突然,白铁军咧开了嘴,肆无忌惮地号啕大哭。 酒愁加离情,七连的欢送会最后发展成不分官阶,不分班排的胡乱拥抱。一名士兵拿着麦克风跳到了桌子上,号叫着我会想你们的!我保证我会想你们!没有等他喊完,人们就把他掀了下来了。 在拥抱的人群中,哭声、笑声和骂声,乱成了一片,有的说:“那一百块钱不要你还了!”有的说:“你要来看我,我给你管路费!”有的说:“咱们俩和啦,千错万错都是我错呀!”另一个便给他回答说:“你要是不给我写信,我咒你八辈子!” 洪兴国被很多人拥抱,高城积威犹在,散着双手*边站,显得很是难堪。 白铁军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连长!”白铁军亲热地叫了一声。 高城一转身,便朝他张开双臂,可白铁军却不跟他拥抱,而是啪的一声,给他来了个三年军事生涯中最为像模像样的军礼。然后,跟别人拥抱去了。高城失望地看着白铁军跟别人拥抱,好在他的屁股终于被人没大没小地踢了一脚。那只能是洪兴国。洪兴国张着双臂:“老七,你非得这会装吗?” 没等洪兴国说完高城已经投入了他的拥抱里。 许三多和伍六一坐在一起,因为按班排列坐,这对冤家不得不坐在一起。许三多静静地看着眼前,从他的神情能看出他把每一个人看进了心里。伍六一一根根填鸭子似的往嘴里塞着香蕉,那种不辨滋味的吃法简直充满了愤怒。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白铁军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从床下够出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一个屋的人似乎都在睡着。摸到门口时,白铁军郑重其事地往这间住了三年的宿舍又看了一眼,他突然发现,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白铁军无声地向他们挥挥手,就出门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门前的走廊上等待着,直到洪兴国和高城从指导员宿舍里轻手轻脚地出来,他们看了他们一眼,悄悄地向外边走去。 七连的兵已经很默契了,一个个地跟在后边。 洪兴国从连旗下经过时,将背包倒手给高城,珍而重之地对那旗敬礼。 随后,所有的人都在连旗下停住,然后,一个一个地敬礼。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洪兴国带着他的兵,无声地爬上车后厢,车子慢慢地就开走了。 一切都很程式,与以往任何一次走人都不同,这次像是例行——因为这趟走得实在太多。 高城一直低头站着,而其他人,包括洪兴国,直到走的时候也没再回过头。 高城孤寂地站着。 屋里的人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看着你。 一片死寂。 许三多躺在上铺,他的位置可以看见空地上站着的高城,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许三多当日想念史今的角落——放垃圾桶的角落。 那天走了三十六个。他在我站过的地方站到天亮,连姿势都一样。我一直看着他,后来我看见…自己站在那里,被迫在挫折中成长,愤怒、沮丧,甚至带点仇恨。 马小帅的声音嗡嗡地从下铺传来,带着哭音:“班长,我们得一直这么躺着吗?不能送?” 许三多:“不能送,是死命令。” 马小帅:“躺到什么时候?” 许三多:“躺到我们站起来,别人不觉得我们少了三分之一。躺到那时候。” 窗玻璃上飘飞过第一滴雨点,许三多看着高城还站在窗外。 高城是伴随着起床号一起进来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里显得很重,一步一个**的脚印,愤怒而无奈。 安静,在吹响起床号的时候七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静。 高城出奇的愤怒:“耳朵聋掉了吗?起床!” 尽管少去了三分之一,但三分之二的人跳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是地震。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 雨水淅沥下雨衣泛着乌亮的闪光,高城和他短了一大截的部队站在雨地上。军靴践踏着雨水,雨水在雨地里溅起湿蒙蒙的雾气,枪械装备在雨幕里泛着光。没人发口令,七连在沉寂与靴声的轰鸣中完成着变队。 高城沉默地看着,七连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少了三分之一,而是翻了个倍。天天与连队食寝与共的高城也感觉出一种威压。队列静了下来,只有雨水淋浇的轻声。 “你们列位…”几十双看着他的眼睛,连目光都似乎凝固,动的只有雨水。这让高城几乎有点说不下去,“都很对得起七连的祖宗…老洪,你来说…” 他下意识地转了半个身子,然后想起那个人已经走了。这让高城又哑然了几秒。 哑然。哑然之后是爆炸。 “目标靶场!全速!冲击!” 钢七连炸了出去,成了貌似无序但杀气腾腾的冲锋阵形,高城冲在队侧挥着并不该他这连长拿的自动步枪大吼:“杀——” 士兵们都愣了一下,这样的口令并不是拿来随便喊的,尤其是在团大院里。伍六一跟着大喊:“杀!” 有第一个人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第十三个是一起喊的,往下呼应的是一个排,半个连,整个连,全速冲击的七连把那一个字喊得山呼海啸此起彼伏,带着全部压抑的愤怒——因全连命运而生的愤怒。许三多跑在队伍的另一侧,他是全连里没有呐喊的唯一一个,但他没有落下一步。 团大院里,王庆瑞和参谋长顶着雨看着那支漫过操场的队伍,自然,那是所有晨练队伍中的最引人注目的一支。 参谋长皱皱眉:“七连长搞什么?要起义吗?” 王庆瑞:“他在鼓舞士气。” 参谋长看着那些愤怒的、压抑的士兵从他身边冲过,那样的旁若无人和充满了力度,从他们身上弹走的雨花甚至溅得他脸上生疼。 一个戎马数十年的老军人渐渐被一群毛头小伙子感染、震慑。 钢七连的最后一个人也已经消失于雨幕,但犹存的势头仍让操场上所有的队列哑然。 参谋长:“也许真不该动这个连。” 王庆瑞:“你看见一个连吗?” 参谋长看着他。 王庆瑞:“我看见枪林弹雨,刚射出去的子弹…他们够种,能找到他们要的答案。” 三连宿舍,许三多和成才面对面地坐着,仅仅是坐着而已,成才明天就要去荒漠的五班了,这样坐着是为了给成才送别?还是为了缓解许三多的伤心?也许目的并不重要,沉默被甘小宁打破:“班长,连长要上团部打架!” 果然,钢七连的兵们一个个的都扎上了武装带,都撸着袖子,连那两杆连旗也扛了出来了。看见许三多跑来,高城二话没说就把大旗递了过去:“许三多,你把这杆浴血先锋扛上!伍六一,你扛装甲之虎!” 这一小队兵踏着雨水向团部而去。 士兵突击 第十三章 三个人,两杆旗,如此奇怪的组合从团部走廊上走过,不得不让人注意。 值星官从屋里冲出来。问高城:“七连长,你干什么?” 高城头也没回,径直往前,推开了团报编辑室的房门。 张干事和李梦,看着高城几个进来,一时感到惊讶。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有,有什么事吗?”张干事打量着高城。高城很沉得住气,先拿出一张团报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个军礼,再接过许三多手里那杆“浴血先锋钢七连”,放在桌上,接着,便一字一句地问道:“张干事,您这报上写着大功六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张干事默然承认,高城说:“那一仗钢七连打没了五十七个,五十七条命,换回这杆旗,旗上有这七个字。” 张干事有点哑然,“浴血先锋”,那自然是给首战连队的。 “就算你们打的首战好了?”张干事知道了他的来意了。 高城的火气突然大了起来:“就算?好了?” 张干事说:“你要我怎么办?报纸都发出去了!”张干事想耍赖皮了。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两个人的火也越来越大。一个是拉不下面子,一个是听不得对方轻描淡写的口气。 “我要求您在这期团报上公开道歉!” 李梦接口道:“搞笑了,你没事吧?”语气太损,许三多还好,高城和伍六一立刻看得李梦打了个战。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这里有两个兵,想比什么,擒拿格斗、登山越野、徒手攀缘,哪怕是机枪对着突突,我们这一律奉陪。您要觉得玩粗的有**份,咱们团局域网上文着辩,陆海空三军、装甲步兵战术,只要不是风花雪月的娘娘腔,我陪着你辩。” 张干事哪里受过这个,嚷嚷着:“你这不是借题发挥吗?你们连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却寸步不让:“第一,七连还没散;第二,散了番号也在,那叫改编不叫解散;第三,这事跟七连散不散没关系。” 张干事躲避高城目光,东张西望地寻找救援,终于看到了一位,便喊了过去:“黄参谋,你说他们这是不是借题发挥?”那黄参谋没好气,说:“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战连队的那本经。”李梦看看这样下去不是个道理,只好硬着头皮说:“行了行了,你们回吧,我们会商量的。” 李梦说说也就罢了,错就错在他动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没动,伍六一手晃了晃,李梦一只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偻了下来。 张干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动手吗?” 高城垂下眼一看说:“七连从来不爱磨嘴皮子。” 张干事终于发现,这根本就不是用团机关的威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脸就有点发白了。高城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却乱抓了个东西,像是要自卫的样子,抓起的竟是一块印章石。 围观的人忽然分开了,是团长王庆瑞走了进来,他皱着眉看了一会儿高城问:“这里在干什么呢?” 高城还未说话,后边的黄参谋先说了:“报告团长,咱们团报出了笔误,连队找上门来啦!团报说是大功六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张干事以为来了救星了,忙说:“是校稿时没看见,团长您说这不是无事生非吗?” 团长点着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伍六一已经放开了李梦,团长没瞧见一般,在几个人中间踱了两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无事生非?”团长怒吼着,“你告我这是无事生非,我倒想问问啥事值得你惹是生非?” 团长突然拿了一块刻好的印看着:“这个吗?” 张干事提心吊胆地望着。 团长明显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来了,说:“刻得倒是真好。不过你这样的人才…没了我不会可惜的…黄参谋。” 黄参谋答应着:“有!” “给张干事安排,去四连生活一个月。” 张干事脸顿时苦成了一团。 团长踱到高城跟前,看着,高城半分不让地对视。团长微微地叹了口气,嘴里刚刚说出钢七连三个字,旁边的高城马上无声地敬了个礼。团长望着高城笔直的手势,他的奖章,他的帽檐,他的黑发…不由得轻声问道:“你们的荣誉感在血液里吗?” “在骨髓里。”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团长的眼眶一时有些湿润,他很想伸手碰碰这名不驯的部下。 “钢七连对团部还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在团报上声明刊印错误,别的没有了。”高城说。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没有。”高城说。 “有的话要跟我说。” 过了很久,高城才点了点头。对他来说,那是他这连长的最后一次反抗,从此七连的命运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单下来,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连像是被一支无形的枪瞄上了,一枪一个,绝不落空,他却不知道向哪里还击。高连长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内疚。 七连的人在众目睽睽下走过走廊,他们是胜利者。 两杆连旗无力地耷拉在许三多和伍六一肩上,他们又是败兵。 几名校官在这尉官和几名士兵身前让开,眼里写着惋惜又写着尊敬。 无论如何,我们是败者。最后的时刻,可以显示最后的骨气,表现最后的悲壮,可最后,就是最后,连长知道,连我都知道,已经到了最后。 操场上的七连,已经缩短得不到一半的队列了,但仍然矗立着。 高城如同一头困兽,人太少了,他在亲自指导学员兵马小帅的队列姿势。 “挺胸!昂头!就算迎面射来的是子弹,也得这么挺胸昂头地挨着!”说着他朝马小帅的眼眶狠狠砸过去两拳,每每在贴近马小帅眉毛时才收住。马小帅没有让他失望,马小帅的眼眨都没眨。高城满意地退开,示意许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钢七连那个古老的新兵仪式,今天将为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举行。 钢七连的人可以越来越少,但钢七连的精神不能丢。 “马小帅,钢七连有多少人?”做班长的许三多问。 “钢七连有五十三年的历史!在五十三的连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 “马小帅,你是钢七连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为我自己骄傲!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骄傲!” “马小帅,你是否还记得为钢七连那些为国捐躯的前辈?” “我记得钢七连为国捐躯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辈!” 一辆三轮摩托的马达声暂时冲断了这个进行中的仪式。红三连的指导员驾驶着摩托车,飞奔而来。上边坐着的是成才,边上还有一堆行李。这是另一个要走的人,他将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输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钢七连,上路了,他要过来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钢七连… 马达声一停,许三多和马小帅的问答又继续了:“马小帅,当战斗到最后一人,你是否有勇气扛起这杆连旗?”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这杆旗的勇气!但我更有第一个战死的勇气!” “马小帅,你是否有勇气为你的战友而牺牲?” “他们是我的兄弟。我为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从车斗上站了起来,他在哭,向着这个被他抛弃的连队喊叫,但他现在有脸喊出的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许三多!我走了!许三多!你好好混!许三多,你记得我!” 红三连指导员好像知道闯了祸了,加快车速,瞬间带着成才和他的话尾飞出了视野。 高城的队伍却纹丝不动。旗声猎猎。许三多继续着他们的仪式。 “马小帅,不论是谁,不论是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你就有权利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先辈!” “我会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前辈,我也会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 “马小帅,现在跟我们一起背诵这首无曲的连歌,会唱这首歌的前辈已经全部牺牲了,只剩下钢七连的士兵在这里背诵歌词,但是我希望…” 许三多话没说完,高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悄悄地*近许三多,轻声地说:“把眼泪擦了。”那是许三多眼角的两条泪痕,那是成才刚才喊出来的。但是许三多一动不动,他接着他的话:“但是我希望,你能听见五千个喉咙里吼出的歌声!” 钢七连的士兵一起开始吼出他们那首无曲的歌词: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许三多一边吼着这才一边擦去了眼角的眼泪。 第一年当兵,我会不管不顾地回应。第二年当兵,我会生气成才破坏了纪律。可现在好像已经当了一辈子兵,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只能在大声吼出口令后擦去眼泪。 暮色降临了。战车停泊在库里已经有一阵子没开出去了,可那也还得保养。许三多一个人在车库里忙着。他试图卸下战车上的某个部件,那又是个需要钢钎和铁锤的活,一个人做起来就很难。 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帮他抓住了钢钎。 是伍六一。许三多抬头看看伍六一,伍六一没有表情,即使这样,许三多仍受宠若惊。这点活因为有伍六一的帮忙很快就干完了。 许三多提了半桶水过来给他洗手,伍六一没领那份情,只是将手上的油污使劲搓了搓。许三多卑躬屈膝地等着,那个词很合适,因为他那姿势几乎像跪在伍六一面前。 “第三批名单也下来了,二十七个。”坐下来的时候伍六一沉着嗓门说道。 许三多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那只是震动而不是吃惊,七连人已经不会为这种事吃惊了:“全连就剩二十九个了,走完这批就剩两个了。” 他深吸了口烟,许三多瞧着他将头*在履带上,将那口烟深咽了下去,嘴角浮着一丝苦笑:“以前怕说走,现在,留下来的自然最惨。”伍六一一向心思重,但从来没像这样重过。 “是你吗,六一?…不会的,你很棒呀!” “比你还棒吗?”伍六一回过身,眼睛里是满满当当的不屑。 “我只是尽力不被人笑话。你知道,我拍马赶不上你的,你们的那种荣誉感,我从来也没有。我努力,刚开始为了班长留下,你知道,一件蠢事,后来,生挺,坚持,不知道为了什么坚持。”许三多下意识地回答。 “那我为了什么坚持?” “你们,你和班长,都是真明白士兵荣誉的人。” 伍六一咧了咧嘴,可以当那是感动,也可以当做仍然是表示不屑:“如果我这个明白荣誉的人就得留下呢?” 许三多信了他的如果,并且深切地感到悲哀:“我们和了吧,六一。”他伸出了手。 “别误会,我和你没仇。三个字,瞧不上。瞧不上你的浑浑噩噩,天上一半地下一半。握下手就瞧得上了吗?这人也做得太轻松了。”而许三多的手仍固执地伸着,伍六一把他打开了。 “我知道你不当我是朋友…可是,如果我们不是朋友又还能是什么呢?” “从班长走后我就没朋友了。” 许三多点点头,开始清洗卸下的零件。伍六一看着,他心事重重,看起来甚至有些欷歔。 “他说谢谢你!”伍六一很平静地看着许三多。 “谁?” “他说你那么伤心,害他也伤心得要死了一样。死过去又活过来,忽然一看,世界好大,可以很有意思地活下去。他说谢谢你,有些事要受了伤才能明白。” “谁?” “他说我们到了那时候,想想这话…”伍六一忽然开始狠揉自己的脸,然后把许三多打那半桶水拖过来,整个头塞进去,洗脸。 当他把头从水桶里抬起来时,发现许三多已经不干活了,许三多在他身前静静坐着,屏息静气地看着他:“谁?” “照顾我的人,让我照顾你的人,被我们挤走的人,让我成了现在这样的人,让你成了现在这样的人,还能有谁?” 许三多没说话,但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心已经碎掉。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 许三多沉默,他现在根本无力答话。 “因为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他会把所有心思花在你的身上。因为你更可怜巴巴,比我刚来时更像一团扶不起来的泥巴。没办法,他就要把我们这些泥巴捏成了人形,让泥巴也会自爱和自尊。我多想像你那样…那样臭不要脸地跟在他屁股后边,占掉他所有的时间和友情…可我唯一的朋友也被你抢走了。”伍六一站起来,他要走,这里的气氛已经被他搞得太悲伤,以至他自己都待不下去了。“我走了。不想提他的,可是看见你就要想起他…这可能是我讨厌你的原因。” 许三多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甚至没有发声的力气。 “要跟你说的正事,我分到机步一连,还是三班,三班班长…留下看守的是你,你和连长…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可我现在又知道什么?…别记着我的坏处,就像你说的,记得一个人的好处强似记得他的坏处。”他走了,许三多怔怔在战车边坐着。 许三多拉开了战车车门,钻了进去,将门关上,拧死。他在一个座位上抱着头坐下,有时他看看旁边那个空座,旁边是一班之长固定的座位。 对一个想找地方伤心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够隐僻的环境。 零落的三班,仅有的几个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几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许三多的进来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马小帅第一个把脚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这个动作。 因为,谁都知道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是没有去处的。 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 许三多摊摊手,说:“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我在这等你们。” 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 “又得选先进个人了。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人。对,我就这么往连里送,因为本班代觉得每一个人都很好。好样的…”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 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里,将包塞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 烈日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操场上。 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远处操场的空地上,那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出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 在一个士兵的眼界里,这是最后一刀。七连是一个人,每个兵是七连被砍倒后溅出的一滴血。 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 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青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解散!”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紧张得掏烟的时候,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对老子的兵要好一些,否则格杀…勿论…滚吧!挖墙脚的家伙。”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只能十万个过意不去地拍拍他肩,走开。 高城的那支烟在手上被夹成两截,终于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的兵怎么样了。他茫茫然地跟在那些各奔东西的人身后。 曾经的七连在车辆引擎声中烟消云散,车载的人、人引的人,在军车驶动的烟尘中散向整个师范围内的各个角落。 高城在车与车之间,人与人之间孤魂野鬼般地游荡,有时迎上伍六一绷得铁一般的面孔,有时迎上马小帅发潮的眼眶。士兵望着士兵,士兵望着从前的班长,连长在其中跌跌撞撞。 当最后一辆车也在操场拐弯处消失时,七连的最后痕迹就只剩下一个忽然显得佝偻起来的高城了。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一个人站在七连的空地上,乱哄哄的时候他被淹没了,但人都去尽时他显眼得就像沙漠上的一根树桩。我们看不见这个人,只能从这个人的视线里看见他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很长,呈一个最严格的立正姿势。 在他的视线里高城晃了回来,“晃”这个字很少能用在高城身上,但挺过了最后的时刻,七连长终于开始晃。手进了裤袋,鞋磨着地皮,背见了佝偻,肩膀在摇摆,一向龙行虎步的军人今天走得像个闲了小半生的人,一扇扇打开七连的窗,毫无意义地察看七连空荡荡的房,再毫无意义地关上。在他的东张西望中,终于看见水泥地上拉得长长的影子,然后再追本溯源,看到这个立正的人身上。 高城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像是梦游。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有个没走?…许三多?”他晃了过来,一边晃一边也就想了起来。 “对了,是你我看守营房来着。可我怎么就觉得是我一个人呢?因为你不说话,几乎不管别人…有你,跟没有一个样。” 他自己挺不像样,可是很挑剔地看着许三多,这种挑剔渐渐越来越多挑衅的意思。 “你猜怎么着?我想起个笑话来了。每次走人时,我都想,不该走的走了。你留下来了,我又想,不该留的留下来了…不理我?” 许三多没表情,高城晃到他前边时就看着高城的眼,高城晃到他侧后时便当没这人,严格的队列姿势。 “我知道,你期待已久,报复的时刻,终于到来。你恨我,你看得比命还重的班长,没让你去送。早看出来了,你想宰了我,师格斗冠军的致命招全往我身上招呼,想象中。” 他觉得不太满意,因为就许三多的表情而言,他像在提一件与许三多无关的事情。 “每走一个人,你都看着我在想,你也有今天。是啊,我也有今天。”他甚至将手在许三多眼前晃了晃,七连的人拳头砸过来都不会眨眼,自然这也不会眨眼,“不理我?嗯,你的报复,真像你的方式。士兵,对吗?” 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 “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那也就是说他换了个稍息姿势而已。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开始狂躁、愤怒和咆哮:“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笑、撒泼、打滚、骂人…或者一拳对我K过来。随便。七连不存在了,随便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责备你,甚至…和你一起。” 他简直有些期待,心里郁压的东西太需要暴烈一点的行为。 可是许三多却捡起地上的半支烟,那是高城夹断后掉地上的,许三多把它放进垃圾桶。 高城瞪着,直到确定许三多没有下步行动。“你…这是干什么?” “报告,七连手册第二十二条,环境卫生从不是自扫门前雪,要*全体自觉。” “我…*。全连烟消云散了,这会你想的就是…清洁工?你懂七连吗?你知道七连多少次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抱着战友残缺的躯体,看着支离破碎的连旗。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没声音,打前锋的七连只是埋好战友,包上伤口,跟自己说又活下来了,还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这份尊严吗?” “我不懂!”这是许三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七连是个人,就站在这,比这房子高,比那树还高。伤痕累累,可从来就没倒,所以它叫钢,钢铁的意志钢铁汉。现在,倒了,钢熔了,铁化了,今天——五十七年连史的最后一天…而你,在想他妈的清洁。”话音落尾是一脚,一脚踢翻了垃圾桶,是挑衅也是郁愤,高城现在就想干点出格的事情。 卫生角常备了种种用具。许三多拿了扫帚,打扫。 这真是让高城抓狂。 “我瞧不上你。你有兵的表,没有兵的里,你做什么事全是为了别人的评价,没有血性的人不会理解七连的荣誉。像你混过的所有地方一样,七连不过是你混过的一个地方!” 许三多仍在打扫,而高城在狂怒中忽然恍然大悟:“我懂了。这就是你的报复,蓄谋已久的!——在全连就剩两个人的时候,让我看尽你的死样活气——你就是我的地狱!” 他大恨回身,气冲冲回屋。即使在这都能听见他重重摔上房门的声音。 许三多打扫,将扫出来的垃圾再送回垃圾桶,直到七连外的空地又像方才那样纤尘不染。他直起身来擦汗,看见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恸。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是个什么样子呢?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顶不住了,给班长写信。下边是史今的地址。 晚饭号吹响的时候,许三多站在高城门外,轻轻敲门:“连长,吃饭了。” “炊事班都没了,吃锅盖呀!” “通知写了,咱们跟六连搭伙。” “不去!”许三多等了会儿,屋里没动静,他走开了。 许三多吃完饭把一个饭盒轻轻放在高城门外,冲里面喊:“连长,饭我放你门外了。” 一个重物飞过来轰然砸在门上,许三多在门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空地上已经停了三辆卡车。各连各营的兵川流不息地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搬上卡车,这一幕看上去多少有些凄惶。他们都是来分七连的家当的,整个过程中高城从没有出现过,只有许三多在和他们解释着:“我做错事了,连长跟我生气。” 忙完了这些,许三多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他呆呆地对着面前空白的信纸。伍六一的明信片放在信纸旁边。这信很难下手。 “班长,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我早顶不住了…” 怔了一会儿,又换了张信纸:“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不知道该不该写,因为我不知道还能不能顶住…” 突然被楼道里猛然袭来的声浪给惊得身子都弹了一下。 前苏联军歌的节奏轰击着整个七连的宿舍,在军营里从没人把音乐放这么大声,何况在这么晚的时候。许三多跳了起来,因为刚刚想到,已经是快吹熄灯号的时候。 因为只剩两个人,理应省电,七连过道的灯全关着。黑黑的楼道里袭来轰鸣的声浪,刚从灯下出来的许三多在其中摸索。 许三多:“连长!连长!” 无人回应,黑暗里的军歌雄壮得让人有些害怕。许三多有些无措,外边漆黑的操场上两束电筒光已经晃了过来。 两个执夜勤的兵。 执勤兵:“都快吹熄灯号了!没听见吗?” 许三多只好苦笑着戳在那里。 另一个兵冲着第一个挤眉弄眼:“这是七连。今天刚…” 第一个兵犹豫了一下,看看传来音乐的房间,高城的房间。然后转了身。 执勤兵:“小声点。这样…我们也说不过去。” 许三多看着那两兵离开,试探着去敲高城的房门。 高城房间黑着灯,只有月光,整间屋子在被声浪轰炸。 高城蜷在窗下,这样颓丧的姿势与许三多最失意时如出一辙。 门被敲着,但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被听见。 然后,那盘被史今修过的磁带再度卡了,又卡在同一个地方,同样,在本该雄壮的时候变成了呜咽和哭泣。 高城:“见你的鬼!!”他挥拳砸了过去,把桌上连带录音机的一切全挥了出去,机器被拽脱了插线,声音戛然而止。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他听着屋里的怪声不断,然后一下静了下来,屋里改作了一种微弱的声响,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许三多退了小半步,对了锁头一拳砸过去。许三多随着开了的房门撞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一下,然后静静地看着。高城终于意识到屋里又进了一个人,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呢喃了一句:“我背您去医务室!”他已经揪着高城的手往背上拖,高城手足并用,一脚把他踢开。 高城说:“不用不用!没有胃不舒服。” 许三多终于明白过来,立刻就哑然了。高城又抹了把脸,手上紫红的一块,那是刚才发作时在黑暗中弄伤的。 许三多愣了一下:“连长,你的手…” 高城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许三多的手:“你那又怎么回事?” 许三多同样在砸门时弄破了手。 高城看看脱了榫的撞锁:“你砸门?” “我又做错了…”许三多有些沮丧。 许三多在给高城包扎完毕后,起身回宿舍,高城笔直地坐着,绝对的没有半分感谢之意。他放心不下地看着高城,高城狠狠瞪着他。他只好灰溜溜出去,并把门从外边轻轻地带上。 高城一个人怔怔看着他自己的房间。 回到宿舍,许三多对着那封写不完的信瞪了半晌,终于把它收了起来。 说是顶不住就给班长写信,这信却一直没有写完。那天晚上明白一件事,顶得住和顶不住是个选择题,我们没有选择顶不住的权利,这个答案在入伍第一天就已经定下了。 就在许三多又开始在自己的宿舍里扫地的时候,一个人影惴惴地站在门口黑暗里。 是高城,他像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站得离门有点距离,看着屋里。刻意回避着许三多的目光。 就在高城正要进门的时候,熄灯号同时吹响,两人怔了一下,许三多伸手拉灭了灯绳,一片漆黑中立刻听见一个人撞在门框上,然后是高城恼火的声音:“你搞什么!” “报告,是熄灯号。” “我想给你包扎一下你的手,这黑七麻黑的我怎么包啊!” “熄灯号吹过了…明天吧。” “开灯哪!” “执勤会来查的…已经来过一次了…违反纪律了…” “我跟他们说!我是连长!” 两个人在黑暗里小声地争辩着,高城恨得咬牙切齿,终于放弃。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他再次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边,愤怒地低声嘶吼:“干吗把过道灯都关了?!” “一直说节约用电…我们就两个人…要开灯吗?” “不用了!”高城恨得压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你最好破伤风死掉。” 许三多听着那个脚步声磕绊了两下,去远,他正打算关上三班宿舍的门。 高城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许三多!”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高城的声音去尽了恼火和怨愤,只剩下失落和软弱。 “今晚上…我能睡在你们宿舍吗?我保证,这没有违反三班伟大的内务条令。” 这次,许三多没有反对。 所有连一级单位的宿舍灯都已熄去,仍亮着的灯基本都属于连以上军官的办公间和住处。七连是最黑的一处,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中它黑得像能吸收光线。 三班唯一的光源是外边的月光,许三多在屋中站着,直到高城抱着被褥磕磕绊绊地进来。他想上去帮手。 高城把被褥胡乱扔在一张下铺上:“别管。你上床,睡觉,这是命令。我就是在自己屋待烦了。我也有很久没睡过士兵宿舍了…” 他回头,发现许三多已经上床睡了,实际是从他说出“命令”两字后几秒内就翻到上铺了,并且是极标准的睡觉姿势。 高城:“怎么不脱衣服?对身体不好。” 许三多于是把衣服脱了。高城愤愤地看着他,然后和衣摔在刚铺的被褥上,砸得连着的几张铺一起颤抖。 沉默中下铺打火机的火苗冒了一下,然后烟头闪亮,月光下烟雾袅袅飘起。许三多吸了口气。 高城:“别说。我知道你想说宿舍里不能抽烟。” 许三多:“是的。” 高城:“我想抽。连队已经没了,再撑着就可笑了。我想找个能说话的人,可全连除你都剩不下第三张嘴。跟我聊天,许三多。” 许三多:“我不会说话。” 高城:“也许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 说话。许三多,瞧咱俩多可笑,你是某个不存在的连队里最死心眼的兵,我就拼命想摆脱连长大人说话的口气…哈哈,惯性,咱们多像两只想挣脱粘蝇纸的苍蝇。” 许三多:“这么说不大合适,连长…” 高城:“我没有保住七连的本事,还没有耍嘴皮子的自由?” 许三多:“有。” “今晚上什么烂糟事我都做过了,现在我不是连长。什么都是,就不是连长。” 高城咬着烟头跟自己生气,一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宽慰。 高城拼命想让许三多把那现在来说可笑的内务条例抛开,拼命地想让许三多能很轻松地和他聊天…可是许三多却平静如常,甚至回答他的话都没有超过三个字! 他气呼呼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地吹着,边瞪着那个平静的人。“真就聊不起来吗?你那么讨厌我?” “不是!” “那你给我超过三个字!” “这不像连长和代理班长谈心…” “谁在跟你谈心?聊天!打屁!胡侃!…我说了我不是连长!你见过这号光杆倒霉蛋连长?”高城气得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至少半杯到了自己身上,就穿着背心短裤,给高城烫得要跳。 “见鬼…就今天这日子你还没忘了打开水!” 许三多:“万一谁要喝…去兄弟团的路远得灌水…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算了!”高城把自己又扔回了铺上,“我不信我们聊不起来。” “跟你说个事吧,跟别人都没说过。”高城缓和着气氛,并存心吊着胃口,“我是别人叫做将门虎子的那号人,先声明我从来没*过我爸,全团没几个知道他是谁…其实我爸是…” “咱们军的军长。”许三多接话。 “你怎么知道?”高城愣住了。 “全团都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全团不知道?也就是连长您自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高城大声呼气和吸气的声音让他意识到不该再回味下去了:“这么说我像只猴子?对了朝阳活蹦乱跳地觉得自己天天向上,其实别人看我不过是发人来疯,跟自个飙劲?” “不说了!挺尸!”高城用被子捂住了头呻吟着,“你是我的地狱。” 他们终于决定睡觉,或者说,他们决定不再交谈。高城的努力以彻底失败告终。 清晨,晨练的士兵出现在操场上。几张在七连熟悉的面孔混迹各连队中,有伍六一,有甘小宁,有马小帅。这些年青的面孔上有陌生也有忧伤。 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没睁开,就听到许三多正在床边扫去他昨天扔下的烟头。昨天高城扔得天上一半地下一半的衣服已经整齐地叠好。 “这就是你的报复吗?许三多。用我以前要求你们的东西来羞辱我?让我每一秒钟都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坨稀泥!” “没有。”许三多开始打绑腿,穿沙背心,都是那些负重长跑的玩意,“对我要求严,因为怕班长走了后我掉下去,代理班长…我知道是指导员建议的…代理也教人负责任,我明白班长以前为什么那样对我…” 高城:“但是你恨我就一件事,没让你送你的班长。什么都抹不掉。” 许三多:“是的。” 高城拍了下手,表示果然。 “班长走了,我伤心,七连改编,您伤心,这是咱们唯一像的地方。突然什么都没了,什么都要自己再找回来,我知道那味儿。我不会在这事上报复谁。”高城哑然,许三多站起来,他已经装束停当。“而且不让送班长,因为人得为做错事担当后果。连长,没事我出去了。” 高城仍哑然,许三多把那当默许,出去。高城忽然爆发起来:“又去干什么?怎么连队散了你比以前还要忙?” “跑步。今天一万米还没跑呢。” 高城有些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许三多出去。 高城呆呆看着这阳光明媚的宿舍,以及自己一晚胡作非为留下的痕迹。 许三多已跑得满头的大汗,但他一直没有停下,他还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他的身前超了过去,那人和他一样,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的连长高城。他加了一把劲,就追上去了。 高城说:“许三多,我跟你摽上了。” 许三多没有听懂。 “管你是报复,是坚持,是固执,是惯性,我跟你摽上了。两个人,你要照旧就照旧。你也别客气,不用当我是连长。” 高城边跑边说。但许三多一声不吭。 “你不信?”高城没听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跑步的时候不应该说话。” “你很正确!可你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如果我说我不是兵了您怎么办?没有上下级观念的军队是秋后蚂蚱,您说的。” 高城明显是又被哽了一下子:“好。双人成列,三人成行,衣食住行一切照旧!给你爽!” 高城带着口火气跑开。许三多不疾也不缓,跟在他身边保持一个双人成列的队形。 这两个人与伍六一所在的机步一连交错而过,伍六一看着,忽然爆出几个极响亮而简单的口令来,全连人喊出的口令炸遍了整个操场。 第二天早上,许三多从宿舍里出来,有意在等待,高城终于出来,许三多跟在他身边,间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难堪,说实话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是为士兵定的规矩,军官们不守那个,何况这是一个上尉和一个三年兵双人成行。 路边几个兵别过脸去忍住了讪笑。 高城尴尬地回避着:“喂,许三多…这双人成列是我说错了。” “报告连长,您说得对!” 高城只好别了脸,想不经意间错过这个队形,偏偏许三多几年来已把队列适应得极好,稍赶一步两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脚,同出右脚。 连队食堂里,歌声和口令声此起彼伏地一路响过来,过六连时却一下断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往这边扫。这当然是七连的位子。高城和许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边立正,那叫蹭饭也得蹭出个志气,可这也集中了各连近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六连长瞧得难受,轻声劝道:“七连长,要不你俩先进去?” 高城梗着脖子:“没那事。七连番号没撤,那就得排在六连后边。” 他不由得看了许三多一眼,不想,许三多以为是唱歌的暗示,一挥手竟唱起来:“我有一个连队我有一杆枪,预备唱!” 然后就自己唱开了。在众多的合唱中一个独声显得孤单而独特,高城想阻止早就来不及了,只好张着嘴干跟着。 六连长顿时就笑,他说:“老七,快停吧,您就别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声音吼得比许三多的还响。 六连长只好不再说话,讪笑着和他的兵尽量把头别往一边。 众多的合唱中,两个人的歌声格外孤苦伶仃,最要命的是七连的歌起得比别人晚了至少半曲,几个连队都停了歌声,他两人还在唱着。 六连唱完歌就进去了。看着高城,六连长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回到高城身边:“兄弟,别唱了,我求你进去。” 高城没理那茬,直着脖子吼得更凶,许三多的歌是种平和的力量,高城却郁愤而苍凉。 一直到把歌唱完。然后:“立正!稍息!齐步走!两人正步地迈进食堂。” 六连的人几乎都在等着,等着这两个为面子耽误吃饭的人。 高城和许三多几乎没勇气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认为旁的目光是讪笑和责难。两人径直走到专为他们预备的小桌坐下。六连指导员大声喊道:“通信员,把七连长他们的餐具拿过来!” 高城忙说:“不行,你们那桌是连排长专用的。” 六连指导员的声音大,整个食堂都在回应,他说:“该着的!我抓十次军人风纪还比不上你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士兵的目光,那摆明是种尊敬,因为两人刚做的是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连长亲自动手,把高城和许三多的餐具都拿了过去。 他对高城说:“兄弟,真服了你了,两个人就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 两个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这一餐,他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们都吃好了饭,走了。不过今天大家极其齐整,三人成行,双人成列,虽零散也走出了一种风范。 最后两个兵走出食堂之后,指导员回过头来,他说:“瞧见没有?今儿立刻就规范了。我们斗不过七连,可也不能太输给七连。” 高城苦笑着,打扫完最后一口菜,摇摇头:“与天斗,与人斗,其实不过与自己斗。” “老七,你别犯愁。换别人留守我就说没戏了,可你们俩,一个军校优等生,两届优秀连长;一个全能尖兵,奖旗拿了半幅墙,团里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说:“我不要什么深意,我的兵能回来吗?”他有点要火了。 六连长捅了高城一下:“先不说你。好吧,许三多,就说你。” 许三多在一群干部中坐着很不适应。 六连长自顾分析着:“许三多,你可是我们几个连打破脑袋想要过来的兵,可最后团里来了个不了了之,你说这正常吗?老七,你也依此类推,一个连不是白撤的,必须要有大变动…” 有了一个公务兵,在门口问话:“请问钢七连连长高城在吗?” 高城回答说:“我是。” 公务兵说:“团部紧急通知,叫你马上去团长办公室!师部的人已经带着命令来了。” 六连长兴高采烈一拳砸到了高城胸膛上。高城疼得咧咧嘴,忽然矜持起来,扣上了风纪扣,然后他看见呆坐在众人之中的许三多,顿时… 一种淡淡的酸楚,他像是立刻传染了那个兵的孤寂。 士兵突击 第十四章 边命令,高城升调担任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高城在团长的办公室里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别的什么。王庆瑞盯着,没听到高城异议,他就算是满意了。两人默默地打量一会儿,王庆瑞最先开口了,他说:“你有什么话要说?”高城果然很平静地回答说:“我服从命令。” 王庆瑞笑了笑:“好像还是有些情绪,因为钢七连?” 高城说:“这两天我刚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刚才我又明白一个道理,无业即业,无图即图。”团长没听明白,高城解释着,“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我这两天刚接触一个人,错误之皇,每做对一件小事就被他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有一天我一看,好,他抱着的已经是让我仰望的参天大树。他教会了我这些。” “是许三多?” “嗯。一直他做出什么来我都瞧不上。执拗是傻子的活力。可现在看来,信念这玩意儿真不是喊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我们也太聪明了点…您还记得他吗?” “尤其记得他去七连你跟我嚷嚷。” “那是过去的事了,我有一个要求,我想带几个骨干去装甲侦察营。” 团长随即笑了:“说说你的人选。” “第一个,许三多。” 王庆瑞又是笑笑:“门都没有。七连还有物资,许三多归团部管理,看守物资。” 高城愣了一下:“那么,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个狠角”,王庆瑞想了想,“也是门都没有。走了你我已经很可惜了,尤其是这通聊了之后更觉可惜,没什么事就去吧。三年军校,一年排长,三年连长,我希望你对得住这七年。” 高城只好走了,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王庆瑞正看着桌上的战车模型出神。高城最后说出自己的担心,如果他再走了,钢七连就剩下许三多一个人了。团长点点头说知道。高城便什么都不能再说了,他只有悄声地把房门带上。 高城独对着七连空地外立着的士兵入伍宣言,那本来只是为了显示七连特色而搞的独树一帜,现在,说过那么多的豪言壮语,这些朴实无华的话反倒让他有更深切的感触,高城像在看着一种全然陌生的东西。 许三多在打扫整个七连的卫生,这活可轻可重,如果要马虎,活很轻,如果要较真,很重。许三多把这活搞得非常重。 许三多看外边,高城还站在那块宣言跟前。 抠边挖角地打扫了一会儿过道,再看,高城拿了扫帚在扫外边的空地,这是大事,除非集体活动连长一级的军官才会拿个扫帚意思一下。高城是踏踏实实地扫地。 许三多急忙跑过去:“连长,我来!” 高城:“你里边,我外边。两地方,摽着干。” 许三多一时因高城的神情有些愣神,但高城认真得让他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好点点头,继续对付自己的过道。 每一片落叶,每一点尘埃,足够里外的两个人打扫到日暮。 当天晚上,没有再住在许三多的宿舍,但是高城把自己的CD和卡式合一的便携音响,一些音乐碟和卡带,还有一摞子书都一股脑地送到了许三多的宿舍,这些高城送出的私人财产已经堆了许三多的半张桌子。 那天晚上,连长很怪,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比上个晚上更加奇怪。他没有明确地告诉我要走,大概我们都明白,对方的伤口正在慢慢恢复,不该再给一下撕开。 起床后,没有高城的捣乱也就不需要那么多收拾,许三多径直在做着长跑前的准备工作。 许三多活动着关节从高城门外过去,并且想起曾经约好一起跑步的话。他敲着连长的门,没动静。他只好放弃。在今天也像在昨天一样,跳跃,高抬,单杠动作是用来活血,然后跑上团大院的操场。 许三多在跑步,在众多早操的队列中是一个孤独的士兵。 在今天也像昨天一样,一万两千米,四百米的操场,三十圈。有个目标又没有目标,多跑一步似乎就离它近了一步。今天我不会再蠢到问班长什么是意义,那真是句傻话。 那个大汗淋漓的许三多从外边回来,并且再次轻叩了高城的房门。还是没动静,许三多只好回到自己宿舍,刚刚脱掉奔跑时给自己加上的负重,外边就有人敲门。许三多自然地以为外边是晚起了的连长大人,但开了门,是阴沉如昔的伍六一,这位现在是机步一连的三班长。任何原七连的人出现在这里都是惊喜,许三多笑容绽放,然后被伍六一给看得收了回去。 伍六一:“我替连长带个信来。” 许三多他下意识地看看高城的房门。 “不在,走了,已经到师部了,在你跑步的时候。”他仔细看着许三多的表情,“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确切说是升了。你不高兴?嗯,你也明白了,七连就剩你一个人了。” 许三多仍在错愕着,但高城留下的那堆什物让他不再错愕了,当错愕消失时就觉得无力,他找了张椅子坐下。 伍六一:“跟我打一架吧,许三多。” 许三多讶然地看着他。 “我一直就想跟你说这话,跟我打一架。找个没人干扰的地方,忘掉格斗技能,就是你一拳我一脚,吃了痛,会忘掉很多难受的事情。跟我打一架,会好受很多。跟你打一架,就是我对你的安慰你的照顾。跟我打吗,许三多?” 许三多已经不讶然了,但仍看着伍六一。 我们对视。沉默看着愤怒,愤怒看着沉默,沉默和愤怒都伤心得像是受了内伤。 “不。”许三多摇摇头,“谢谢。” 伍六一转开了头,他有些不屑又有些怜悯:“那你只好自理了。” 连部活动室里,一张刻录碟放进了机器。电视屏幕上开始的是那个在三百三十三个大回环后晕得不成人样的许三多,哭泣着、呻吟着、坚持着,摔倒又爬起来。 前指导员洪兴国的失败之作上充斥着人群,七连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屏幕上晃动着许三多血肉模糊的双手。许三多面无表情地看着。 许三多从过道上走过,为了打扫卫生每一间宿舍门都是洞开的,每一间宿舍都是空空洞洞。在洪兴国的摄录镜头上充斥着人群,年青士兵的活跃几乎挤炸了这栋建筑物。 前代理班长许三多坐在一张马扎上,身边像开会一样,马扎排成了方队队形。许三多抓着高低铺在做着引体向上,他抓着床杠翻到了上铺,呆呆地躺在空铺板上。然后将脸贴上粗糙的铺板。许三多一个个打开空空的储物柜。 许三多在走廊里翻着筋斗,许三多在桌上拿着大顶。 一个过习惯群居生活的人离群索居会做什么他就在做什么。 月光下的单杠吱吱呀呀地在响,许三多正在上边一个个做着单杠大回环。 许三多重重摔了下来,躺在地上。 月夜的军营万籁俱寂。 许三多看自己的手掌,手掌完好无损。 那天做了不知道多少个回环。手不会再伤着了,手上的茧子厚得图钉扎不透。班长说这茧是枪、战车、军营里所有一切磨出来的,叫做兵茧。有这茧的叫做老兵。 他的幻觉中的欢呼声忽然响起,那来自许三多两年前的某个时候。 没人的时候忽然明白我以前是什么,被连队宠坏的孩子。现在才真的没人宠了,老兵没人宠。 许三多站在院里的车道边,微笑。微笑的对象是从车道上驶过的战车部队,那支纵队显然是去靶场或者演习场,车上的人荷枪实弹,伍六一、甘小宁,许多原七连的兵都在其中。 伍六一看见许三多便别过了头,甘小宁傻乐。 许三多也傻乐。 当战车驶走时,许三多脸上的笑容也退了下来,那纯粹是机械的反应,许三多真实的表情是没有表情,作为一个主要是看守空房的人来说也不需要什么表情。 一天又一天。白天很好过,学了东西就总会用得上。 许三多现在已经成为了杂务兵,简称杂兵。看守房屋、打扫、维护设备、官面的借用、私下里的帮个忙,一切可能用上的地方。江山世代有人出,一个季度不到,三五三的人很快忘了杂兵以前曾经是个尖子。他抽屉里已经有一摞这样不明情况的兄弟单位写给他连长的感谢信。 晚上。难受的是晚上。不管你有没作为,不管你学了多少,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全都一样。 每天晚上的许三多都在疯狂地洗着衣服,每天!还能要求一个没人管理的小单身汉怎么做? 现在许三多被借用干的事情是一帮学生的军训。 乱七八糟一通枪响,基本全飞,靶子周围的石头块没少遭罪。铁面班长铁了脸看着,不生气也不失望,倒像是理所应当:“下一组准备。” 他身后是许三多,接了枪,翻过来,半分解,查弹膛,动作利落之极。 这短暂的瞬间刚才的射击者们已经围了过来,一帮子军训学生,打出刚才那样的成绩确实理所当然。 学生:“班长,你真会耍酷。” 许三多:“我不是班长。代理的,撤了。” 学生嘿嘿地笑:“见了士兵叫班长,见了班长叫连长。懂不?” 许三多也只好机械地笑笑。显然,他比那位铁面更受欢迎,休息间隙便是七嘴八舌。 学生:“干吗不是你教我们?” 许三多:“我来帮忙的,尽量不耽误他们正常训练。” 学生:“你不训练吗?” 许三多:“也练。” 学生:“你比他强吧?” 许三多:“我不行。” 学生:“我跟他打赌你是新兵。” 许三多:“是来不久。” 学生从身边捡起一本书,冲许三多挥挥:“这是你的?”那是一本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 许三多:“嗯。” “你是在看还是拿它垫屁股?” “看,”许三多有点心痛,把书接过来,“小心点,图书馆借的。” 学生有点奇怪:“你看什么?” 许三多把书抹平,一边抹一边由衷地说:“他真行,他一个人活。” 那次许三多几乎交了几个朋友——军训的学生。他们说一个月的军训太过漫长,让许三多帮忙找点书看。三五三团的团书馆也许不能叫“馆”,也就那么不过三十来架的书,但对许三多来说,这确实是个图书馆。 一天军训结束,几个鬼祟家伙在一个背人的角落里站下,许三多非常宝贝地从包里掏出一摞书,都是旧得不像话的陈书。 许三多:“小心点。不让借这么多,我说好话才…” 学生们看起来很失望:“就这么些?好旧啊。版本不行,这什么字体呀?看得我犯眼病。你看这纸张,嘿嘿。” 许三多诧然:“不会吧?” 学生:“你们图书馆多少存书呀?怎么连《悲惨世界》也借出来了?” 许三多:“两万多册。” 学生:“那哪儿是图书馆呀?我们学校六十多万册都不敢叫馆。难怪你从A看到Z呢,吓着我了。” 许三多很自惭形秽:“原来你们都看过?” 学生:“哪有那时间浪费?看看序完了。雨果太啰嗦,托尔斯泰更话,有MARGARETWERS、TRACYHICHMAN吗?VERNOSVINGE?J。K也行。” 许三多张口结舌,佩服到五体投地:“没有…我书看得少…” 于是被学生们拍了拍肩膀,像对一个跟班小弟:“等着吧,等回去我寄给你。让你知道什么叫书!把旧货收起来吧。给你能叫书的书。” 于是许三多诚惶诚恐地把书收将起来,他甚至忘了羞愧,只觉得高兴:“那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用不了多久,学生们就要走了,大巴车停着,车上的学生和车下的兵你拍我打,一片哭声。 铁面班长在哭,许三多在哭,跟许三多熟络的学生也在哭。许三多被学生们拍打和搓揉。 学生:“我一定一定把书寄给你!等着啊!我们会来看你!” 许三多哭,哭得不知羞耻。 哭的时候车驶开了,载走哭声一片。 许三多抹掉了眼泪,发现铁面班长红着眼圈看着他。 铁面班长:“走了。” 许三多:“嗯。” 铁面班长:“你哭什么?许三多。” 许三多诧然:“他们…在哭。” 铁面班长:“他们哭什么?不是一星期都嫌漫长吗?” 许三多:“你哭什么?” 铁面班长:“不知道。” 他们往回走时多少有些意兴索然。 半年过去了,学生的书没有寄来。明信片也没有一张。 团部大院里依然各连列队,吼歌等饭。许三多仍单人代表七连。歌声此起而彼伏,到了许三多时改成独唱,甚至没一个人多瞧他一眼,半年下来大家对他已经看成了习惯。杂兵,七连的鬼魂,像他看守的空屋一样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的存在。 许三多总是在军容镜前慢腾腾地整理军容,他喜欢专注地看着自己。他甚至有时候会伸出一只手试图触摸镜子里的自己。 总照镜子,总担心有一天在镜子里再也看不到自己。我被人忘了。 许三多依然是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天刚蒙蒙亮就跑起来了。 脸上,却是一片空寂。 一群晨练的兵惊诧地看着许三多超过他们,而且身上是负了重的,这几乎是犯了众怒,于是操场上开始了一场无形的争夺。许三多并没意识到身后的追赶,他一边跑,一边在嘴里喃喃地自语着:“你是钢七连的什么人?…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钢七连是装甲侦察连…我是三五三团三营七连一排三班的兵…嗯,那你懂七连吗?” 追赶他的兵已经渐渐放弃了,因为追不上。 许三多奔跑,念叨,这种念叨既不雄壮也不豪迈,最多算一种存在的提示。许三多自己还在不停地跑着,嘴里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懂七连…七连有一千一百零四名烈士…嗯,我还活着…嗯,光荣而庄严地活着…” 终于有人从他身边超过,而且也是负重的。那是伍六一。伍六一仍是那样,永远地对他不满意,对那种心不在焉的不满意。 他说:“许三多,你在干什么?” 许三多看了看:“说你是伍六一?” 伍六一说:“光荣地犯迷糊!” 许三多似乎又回到了刚进钢七连反应呆滞的时候,茫然地看看伍六一。 伍六一给了他一脚说:“跑你娘的!许三多!”说着自己加速起来。许三多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开始拿出了劲头追赶。 总算有了个目标,两人在跑道上亡命地追逐。 许三多终于先伍六一一步,跑完了最后一圈,他从冲刺中猛然停了下来,在操场边坐下。伍六一没有坐下,他在旁边跳跃着,继续活动着筋骨。 “起来起来!腿抽筋我可不会背你回去!” 许三多无动于衷,汗水湿透了军装,他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伍六一突然觉得不对,他蹲下来,揭开许三多的军帽,他发现帽檐下许三多,眼神极其茫然。 “你怎么啦?许三多?” “我在看七连。” “你把自个儿魂看丢了!” “这个月我跟人说不到十句话。其他时间我都在跟自己说话。” 伍六一:“傻瓜!” 许三多说:“顶不住了。真顶不住了。团部跟我说转士官,我说转。我爸来信说复员回家,我说回。” 许三多突然脸色惨白地捂着脚。果然抽筋了,而且抽得极其厉害,伍六一一言不发地把他揪了起来,在操场边走动着,边走边骂着:“你这个蠢货!你抽风哪!这两事完全背着的,转士官是延长服役,你又说复员?” “我知道,我没办法。团部跟我说转士官,没说换地方。我一个人。闭上眼以为你们就在周围,屋里都是你们。一睁眼,我一个人。” “瞧你,就这点出息劲。”伍六一猛地把他推开。 “我爸就要来…已经上路了。” 伍六一抱着胳臂,瞪着许三多一瘸一拐地活动着抽筋的腿脚。 “没跟我爸说七连没了。我爸说复员。我说好。我又没想复员,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我又跟我爸说我不知道复员不复员。我爸说滚蛋,他来给我拿主意。” 伍六一没有回答,他走开,走两步又停下来问:“什么时候来?” 许三多茫然地看着他。 三天很快就过去,许三多站在团门口看着空空的路面发愣,他又看看哨兵,哨兵永远严肃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来笑意。伍六一抱着胳臂在许三多身边站着,他表情也很古怪。 一切归于许百顺所赐,包扔在一边,刚跟儿子见了面的许百顺叉了腰,以许三多为轴心,把伍六一也包在里边,如市场买肉猪一样上下打量挑肥拣瘦。 许三多闪过了背后踢向屁股的狠狠一脚,闪了个空的许百顺一头撞到许三多怀里。 许百顺有点不服:“你就这么孝顺啊?没见面先闪我一下子?” 许三多一边扶,一边满嘴地叫爸!他很想哭。 许百顺没理他,说:“躲得很熟嘛,这里常有人踢你啊?”一边说一边扫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确实长得像常踢他儿子的人。 许三多直接把父亲接到了酒馆里。然而,让许百顺感到稀奇的,却是那些从门前隆隆经过的炮车们,他不时地从椅子提起屁股:“那些家伙就是你们的战车?” 许三多说那是炮营的,自行榴弹炮。许百顺没听懂。 伍六一说:“顶百十台拖拉机吧。” 许百顺看了一眼伍六一,对许三多问道:“你说做了啥代理班长,这是你的兵吗?”许三多说:“他是伍六一,是咱们上榕树的老乡。” 伍六一说:“我是机步一连三班的班长。” 许百顺挠挠头,他搞不懂这关系也不想搞懂,只好转移话题,说:“咋不吃菜,怎么着,怕你老子我付不起钱啊?” 他把服务员刚拿过来的一瓶酒抢过来,却怎么也拧不开。伍六一接了过去,两只手指一搓就搓开了,他给许百顺满满地倒上了一杯。 许百顺要给儿子倒酒时,许三多回绝,部队上不让喝白酒,许百顺不听这些说:“你马上就复员了。” 伍六一拍拍许三多,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许三多用不着这么死心眼。 给许三多倒完酒,许百顺就开始摸许三多的肥瘦,他想在部队里有的是吃的,他觉得许三多应该是一身的肥肉,可他发现没肥多少嘛。但许三多告诉他,自己结实了。 许百顺还是瞅着他的许三多没有什么变化:“别人都长出息,你可还是大锤子砸不出个屁,也是,当兵能长啥出息?对不对,你们?” 许三多告诉他:“见得比以前多了。” 许百顺就瞪起眼睛来,他说:“能有我多吗?我去过广州深圳,进过世界公园,那都照了相。我还坐了摩天轮,喝了四十块一杯的洋酒!回来时是机票不打折,要不我空中公共车都坐过了!” 伍六一使劲绷住了笑脸。 是没您多。许三多愿意顺从他。于是老头的话就来了,他说:“所以啊,儿子,你这跟我一说想家,我那边主意立马就定了!役期也满了是不是?” “满了,可是…” “我知道,差个手续。你啥事不要老子操办?办了,复员了。先不回家,你二哥掏钱,咱爷俩上首都长趟见识!” “我不要。” 许百顺是标准不听人说话的人:“大哥出息也不大,跟你说你二哥,人模狗样,可倒发了,他跟我说,钱是省出来?是挣出来!是啊,他往南边折腾一趟老家的山货就挣几万,说信得过还是自家人,一起干。现在你看看咱家去,五间,红砖青瓦!回去给你谈媳妇,也是红砖青瓦,再来五间!” “老大娶媳妇晚,男根耗没了,无子啊!你二哥干脆不娶,摆明了要绝许家后。就指你,精壮童男,就剩阳气啦,两崽子都有戏!” “…” 这次招待宴会终于在伍六一和许百顺的频繁干杯中结束。 许百顺出了酒馆就照旁边公厕扎。许三多和伍六一在路边候着。 许三多很苦恼地看伍六一,后者是一副要笑又懒得笑的表情,许三多终于忍不住抱怨:“说是来帮我,又不帮我说话。” 伍六一:“你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谁帮得了你?你如果想留下,等老爷子出来你跟他这么喊就行了。” 许三多:“他怎么对我你也看见了,多说两句上手就打。他真是我的克星。我以为现在能好点了,可刚才他一瞪眼我浑身都不过血了…六一你不知道,我打小挨的耳光比我走的路还多…” 伍六一:“没入伍时我信,可入了伍光数你每早上一万二吧,就算两万四千步,跑两年多,你今年二十二吧,平摊了每天几千个耳光,真打成猪头了。” 许三多:“你从来不跟我开玩笑,怎么今天就开玩笑?” 伍六一:“因为觉得你好笑。” 许三多失望地看看伍六一,伍六一表情冰冷,许三多将头转开,决定像以前一样忍受这样的侮辱。 伍六一:“也因为我想告诉你,你这两年多攒的东西根本不是你爸拦得住的,我看见他就可怜他,因为他注定带不走他儿子。可现在我可怜你,居然会被拴条链子就拖走。” 许三多发着呆。 伍六一看不下去了转身要走。而且说走是真走,大步流星就给了他个背影,而且方向是径直回团。 许三多给噎得连叫的勇气都欠缺,回了头许百顺正好出来。 许百顺:“那一个呢?” 许三多:“有事先回了。” 许百顺:“回就回。现在带我去跟你们领导合计合计,看怎么能带你走。” 许三多被父亲揪了一只衣袖,苦着脸,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 进了连队营地,袖子总算被放开,许三多拼命想从空荡荡的脑子里挤出点东西,好吸引开父亲正看着宿舍的眼神。 许三多:“爸,这是单杠…” 许百顺:“单杠旁边是双杠。”许百顺板了脸,许三多只好挠挠头。 许百顺:“我还不认识这是单杠?你们领导在哪?” 许三多:“我是说…我耍个单杠你看。” 许百顺:“不看。这块咋连个人动静也没有?” 许三多:“那是空地…我是说,是我们连活动场地…” 许百顺:“我要找人!找地皮回家圈去!” 许三多:“爸,我们连现在状况是不太好,可它有五十七年光荣的历史…” 许百顺:“好啊。老子我打出娘胎也有五十八年光荣的历史,比它还多一年呢!凭啥役期都满了还不放人?说!哪个门?” 许三多只好指指七连空空落落的门道,许百顺半个磕巴没有,抬腿就进。许三多紧跟,进门前万般无奈地回望下刚走过的空地,眼里写的已经是诀别。 许百顺进了七连宿舍,这里的安静让他心生疑惑,仿似怕踩上地雷的鬼子。 许三多紧跟在后边:“爸,不是不放,是我不想走…” 许百顺瞪眼:“找打…”巴掌已经举起一半,整齐的掌声轰然而响,许百顺吓得浑身一颤。许三多也被吓着了,吓得简直瞠目结舌。但凡还在这个团的原钢七连的士兵,全都在过道两侧站着,他们一个个军装笔挺,好像已经站了多久了。已经空寂了几个月的钢七连宿舍,顿然又聚起了至少两个班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伍六一安排的。伍六一猛喊一声口令:“立正!稍息!敬礼!” 众人齐刷刷地给了许百顺一个军礼。 “热烈欢迎许三多的父亲来我连参观指导!”众人吼道。 许三多虽然一直愣着,可许百顺却乐了,他推开许三多,充满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几十号人,嘴里说:“啥叫许三多的父亲呀?老子还跟着儿子走了不成?” 伍六一马上纠正道:“热烈欢迎许老伯来我连探亲!” 许百顺得意扬扬地点头:“不是探亲,是来接人。——你们领导呢?” 伍六一:“报告许伯伯,这就是我们领导。不过我们这不叫领导,叫首长。”伍六一指的是许三多。许三多愣住了。 “嗯,首长好听。”许百顺转头看看儿子,生平第一次有些赞赏之色,“你管这么多人?” 伍六一:“对啊,转了士官就管这么多人!” 许百顺:“他不还没转吗?” 甘小宁:“他能干,就先让他管着。转了管更多!” 许百顺:“这么回事。”他显得很满意,而伍六一冲着甘小宁一瞪眼,再扯下去非得穿帮。 伍六一:“快带首长他爸看看环境去!”马小帅立刻把许百顺架上了:“许老伯,这是我们士兵宿舍。许老伯您瞧见我们连旗没有?这旗还是打四八年传下来的。” 许百顺能有不相信的吗?他只剩了不住地点头!伍六一看见许三多还在发愣,猛地就给了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还不赶紧开门去?全连的钥匙都在你一人手里!” “你们…”许三多傻了。“我们串通好了,怎么着吧?”许三多急忙开门去了。他的眼眶里感觉有种热乎乎的东西在流。 几十号兵前前后后地簇拥着,这对许百顺来说,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事。他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 马小帅拿着一个傻瓜相机,一边走,一边替老头子照相:“老伯,回头,笑一笑。”他不惜胶卷地照着。 一辆步战车在空地上转弯倒退,虽场地不大可也威风凛凛。这是伍六一冒着犯错误的危险从车库开出来的。 许百顺戴着伍六一的帽子,披着甘小宁的衣服,山大王似的冒在炮塔上扶着机枪。威风凛凛地跟着步战车,前进着、旋转着。 “老爷子,看这边。”马小帅拿着照相机前后地张罗着。 车下的兵们便都默契之极地鼓掌着,大声地称赞着。 “许老伯真威风啊!天生的装甲兵!” “您坐过摩天轮,差点坐了空中客车,可这坐过步战车的人还真不多呀!” 许百顺说:“对对,我坐过摩天轮,也坐过步战车,还摸过重机枪,回家我跟他们说去!” “这可都是托您老三的福啊!”伍六一说。 许百顺这才回头瞅了一眼一直在舱里给自己托屁股的许三多。 “首长,出来跟老伯合一张吧!”伍六一看见机会成熟了,朝许三多喊道。 许三多把许百顺的平衡交给另一个兵,自己从舱口钻出来。许百顺却灵机一动,拼命想把机枪口调过来,却纹丝不动。 甘小宁只好打开插销,许百顺立刻把机枪掉过来,对住了刚钻到身边的许三多喊道:“投降!投降!缴枪不杀!” 许三多愣着,众人都有些愕然。大家都看着许三多。 大家都看着许三多,许三多僵在车顶上,手动了动,又捏了捏拳头:“爸,这动作我们这从来不兴做的。” 老人自己举起了双手:“是这个?为什么?” 许三多说:“穿军装的不投降!” “对自个老爸都不行?你就这么孝顺啊?” 父子两个僵住了。 甘小宁扯了扯马小帅,对许百顺喊道:“老伯,看这边,快!一、二、三…” 许百顺配合地转了过来,马小帅胡乱地又给了他照了一张。 这一天的伍六一,真是少有的活跃,他让许三多快钻进驾驶舱里,让他父亲享受享受他儿子开的车!许三多二话不说就钻进了舱里,然后在那块几十米的空地上,前进转弯,驶过旁边林立的炮车和战车,看起来许三多的驾驶技术着实不错。最乐的当然是许百顺了,他简直是乐不可支了,他说:“小王八羔子真会开车?” 伍六一替许三多应着:“会开!开得好着呢!” 甘小宁忙跟着说:“都是在部队里学的,老伯。” 伍六一说:“他还会开这炮,打这重机枪…他还会修车,车内射击是最难打的,可他车内能打点射。” 甘小宁说:“他是夜间射击集团军第一,打机枪,两百发弹链一百一十七发上靶,都说他上辈子就是摸枪的…” 许百顺乐得直点头。 伍六一和甘小宁,两人的嘴巴一直没停,他们告诉老人,许三多是武装越野集团军第一,四百米越障集团军第一,侦察兵技能集团军第二,海了去啦!甘小宁说:“最好的步兵!我们班长说话我们都服…”他被马小帅踢了一脚,可许百顺在这种事上反应贼快。 许百顺眼睛瞪大了:“班长,不是首长?…你们现在把班长也叫首长?” 伍六一忙接口:“他说我。我才是班长,我说许三多不错,这话他们都服。可我服许三多。许三多转了士官就是首长,首长管班长。” 许三多在驾驶舱里开着车,听着上边的驴唇不对马嘴,表情古怪。 “伯伯,您让我们…首长跟我们在一块吧,这么长时间都是共患难过来的。” “是啊,您不知道我们连多不容易,真不容易。您也不知道许三多有多不容易…” 许百顺一直神情不定,忽然猛力地敲打着车盖:“停车!停车!龟儿子你有种别停!不停我直接跳!” 许百顺挣开了人就要往下跳。许三多把车停住,从神情来看,他早料到如此,这里没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父亲。 许百顺刚一下车,士兵们又寸步不离地围了上去,许百顺看来不屑于理他们了,冲许三多一指,大声地吼道:“你,跟我走!带我找能主事也能说理的人去!” 许三多默然地看看他们,只好跟在父亲身后… 眼见已经要出车场,伍六一气急了,顾不得礼貌,大声地喊道:“你把他毁了!” 许百顺:“我就要他成个人,我不瞎,看出他也成了人,够了,混生活够了。” 伍六一:“在这里出来的人没人想混!” 许百顺打了个干哈哈。 许三多:“算了,六一…我谢谢你们。” “这种屁别对着我放!”他又对着那帮兵,“还有辙把老伯留住没?” 马小帅苦笑着:“捕俘,把老伯拿下。” 伍六一冲了许三多就是一拳,嘴里嚷着:“还手啊!让你爸知道,你在这长的不是混的出息!”许三多心不在焉地挨个正着。 许三多木然开始躲,伍六一拳打脚踢,风声呼呼落点奇差。 这招还真是有用,许百顺回头,站住了:“冲我招? ?呀!干吗打他?” “伯伯您哪知道,许三多在我们这学得可厉害了,伍六一很厉害吧,一星期被他打七次,收拾得服服帖帖…” “骗鬼!我儿子我不知道?” 伍六一又是力道十足准头奇差的一拳轰过去,许三多下意识搪开,“让我看看你要什么!” 许三多看他一眼,开始还手,一拳击在伍六一下巴上,伍六一站住了,擦掉嘴角流出的一缕血丝。 周围一片寂静,被众人围着的两个人看起来忽然变得很玩命。伍六一一脚旋踢了过去,这回是全然动真格了,许三多抱住,一脚踢在他膝弯上,伍六一被甩出去几米远,重重撞在一辆战车上。 许三多木然地站着。许百顺很仔细地看着他,与其说看儿子的能耐,不如说看儿子神情里浓郁的悲哀。伍六一这才费劲地从战车边爬了起来。 许百顺:“有毛用,你们串好了的。”掉头又走,但表情中已没了刚才的轻狂,儿子的悲哀像是传染到他脸上了。许三多呆呆站着,没跟上,但神情中充满了绝望。 伍六一突然对旁边的士兵说:“找砖头!快找砖头!”旁边就有车库在修,砖是现成的,七手八脚便摞了高高一摞。伍六一提起嗓门大声喊道:“许三多,劈了它!让你爸瞧瞧你的能耐!伯伯,您看许三多。” 许百顺站住,回头,尽可能地表示出不屑:“街头卖把势呢?” “什么都不卖,爸。只是想说…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你要的东西什么都换不来。”许百顺的话好像充满了哲理。 “可我已经没它不行了——爸,你看这个!”他最后四个字是吼出来的,一掌下去,砖屑纷飞,一摞砖分两半垮了下去。还剩最底下的一块,是烧得起了黑泡的,这种砖比死树疙瘩还结实。许三多看看父亲,许百顺仍是那样,尽可能一个嘲笑的表情。 许三多看着手里的那块砖,脸上的无奈突然就成了愤怒了。他说:“爸!你看我!”他把那块砖拍在自己额头上,在许百顺的惊呼声中半块砖飞了出去,另半块砖抓在许三多的手上。脑袋没事,许三多伸手抹去额头上的砖屑。 许百顺:“你…跟我耍横?” 许三多死死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睛里单调到只剩下执拗:“不是。侦察兵都练过头,可我不是要说这个。爸,我从小就不知道怎么跟您说话,现在有句话真想说的时候,只好这么说。” 许百顺也死死盯着儿子,眼睛里是与许三多同一血源的执拗。一时间似乎只剩下父子两人了。 “你是怎么着也不跟我回去了?”许百顺问。 许三多点了点头,他看看周围所有的战友,那些人寂然:“我离不开他们。” “你爸你哥,加一块还不如他们?” “不止这个。我好容易明白点人生,知道它特别该去珍惜。我今年二十二岁,我想不起别的地方可以让我好好过这几年。” 许百顺从许三多的脸看到许三多的脚,从许三多的脚边看见一小摊血,再看回许三多的手上,许三多脑袋没破,手可破了,血从指尖上往下滴滴答答。 再看看伍六一,看看甘小宁,看看马小帅,看看周围的兵,终于叹了口气:“你们对他这么好,干吗不给他把手包上?” 马小帅先就欢叫了一声,几个兵同时拥上,手绢纸巾齐上,把许三多一只右手给包了起来。而这时,许百顺已经走开了。许三多看着父亲,忽然喊道:“爸,您上哪?” 许百顺回答说:“我,回家去!” 许三多吓了一跳,挣开了身边的士兵,朝父亲苍凉的背影追去。许百顺说:“你二哥给我看他的钱,说他用不着儿子;你给我看你的兵,说你不要儿子,我不回去干啥?”许三多央求着:“爸,您别走。” “住这让你们哄着,我心烦。” “爸,我送您。” “老子不用人送。你再跟我身边,我就揪你回去。” 许三多犹豫着停下了,看着父亲大步流星地走远。 许三多几个兵从门口追出来,许百顺已经在登记室取了自己的包走远。许三多在后边跟着,甘小宁捧着他那只伤了的手。伍六一神情很沉郁。 许百顺上了路边的一辆公共,走得可称义无反顾。 在和爸爸的无数次交战中,我生平的第一次胜利更像一场惨败。 他们看看天色,黑了,七连的人已经很少能聚在一起,但也到了各忙各的时候。大家纷纷回了各自的连队。伍六一又恢复了以往专为许三多准备的冷面。伍六一横他一眼,径直走,许三多跟上做了双人成行。 六一因为私自动用装备被记过一次,他军事生涯上的唯一一次。他笑着跟甘小宁说,判轻了。六一不说话,但总想扛起一座山。 一个月后,他终于转成了士官。 许三多知道,他会继续这段军事生涯,直到军队有一天像对史今那样,说:“你走吧,我们需要更好的。这地方有无数人在走同样的路。” 许三多戴了三年之久的列兵衔,终于换成了一级士官。宣誓那天,是在团部礼堂。看着许三多士兵衔换成了一级士官,一边的团长王庆瑞若有所思地揉着下巴。 王庆瑞:“这兵看物资多久了?” 干事:“整半年。” 王庆瑞:“有什么突出表现吗?” 干事:“没有,平平常常。” 王庆瑞看着台上那个平静如水的士兵感慨。平平常常,那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啊。 许三多仍然在七连扫地,转成士官对他来说并没太大区别,一样是看守、维护、打扫,和以前一样。扫帚从地上划过,轨迹没有重复,也没有错漏,许三多安静地做着这繁琐的事情。 费尽力气才争来继续在七连扫地的权利,以前最难忍受的孤独也就变成了平静。它不再是落在头上的命,而是我争来的,值得珍惜。 许三多仍然是独自一人在跑步,但不再呆滞,眼睛很活跃地观察着其他队列的情况。甘小宁活跃地向他挤眼,伍六一仍形同陌路,面无表情。 转了这么大弯后得到的东西叫平常,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不再心烦意乱。不怕失去,不怕得到。 他超过那几个老战友的队列,跑开。一辆有着奇怪标志的越野车与他擦肩而过。 那辆越野车成了操场上两名执勤目光的焦点。车自己停了下来,摇下的车窗里露出戴着墨镜的特种兵指挥官铁路,他自己开车。 执勤肯定会先看到铁路肩上的上校军衔,但敬礼的时候他仍对着那两套见所未见的军装有些疑惑。 “团部在哪?” “右拐,到头东行一百米。” “谢谢。” 铁路的车开走了,那两名执勤竟然弄不清楚他的军种了。 王庆瑞正在看着面前的一摞士兵简历,手上拿的正是许三多的简历,铁路进来了。 许三多简历上的最后一款,仍是钢七连驻守。 铁路敲门进来了。 “坐。”王庆瑞说着扔盒烟过去,“烟,等我这看完。” 铁路:“少来了。” 王庆瑞:“什么?” 铁路:“你我,或者互损,或者玩笑。可你现在一副公事公办的脸,是想看看我的反应好下药吧?我可不信该看的资料你现在还没看完。” 被戳穿的王庆瑞绝无难堪,资料往桌上一放,先用个镇纸压上。 王庆瑞:“好吧。师部通知是接到了,可我准备讨价还价。” 铁路:“好吧,我也是一路算盘打过来的。” 王庆瑞:“嗯,话说前边,有几个兵我是绝对不给的。” 铁路:“嗯,那我也先说,有几个兵,我就是冲他们来的。” 王庆瑞:“好极了。你是要拿师部的命令压我吗?” 铁路冲王庆瑞那个好斗的表情微笑,并且把他的茶缸子拖过来喝了一口。 “先别生气,”铁路敲敲镇纸下压的简历,“你当宝贝护着的那几个在我眼里还未必合格呢。” 王庆瑞:“对对,适合装甲兵的未必就适合特种兵。” 铁路:“别忙转移。不分兵种,好兵就是好兵。我只想告诉你不是带着绳子来抢人…怎么样?我只希望你我公平一点,下星期在贵团西面的草原演习场上能看见他们。” 他又一次敲敲那摞简历。王庆瑞也看了看那摞简历,心情有些沉郁:“你会看见他们。你我的公平小事一桩,对他们一定得公平。” 士兵突击 第十五章 军部赛场上的军事十项全能,正比画得如火如荼。许三多没有参赛,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赛外照应了。 赛场上,全副武装的伍六一高高跃起,却没有把住手边那根晃动的绳索,重重摔在地上。这一下实在摔得不轻,伍六一晃了晃脑袋才清醒过来,近在咫尺的加油声也变得很遥远了。 他看了看场外叫着跳着的许三多,那个人嘴里几乎是无声的。前边几个参赛的士兵已经利索地攀过了障碍墙。伍六一站了起来,有些摇晃,他开始加速奔跑,翻上障碍墙,然后是又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伍六一冲向终点的射击位置,在那里开枪射击。 场外的许三多有点替他担心。 宣传车公布成绩了“集团军军事十项全能比赛,四百米越障,第一名,K师A团,黄耀辉;第二名,T师D团,刘洪海…”许三多听到,伍六一没有拿到第一名。 许三多忧心忡忡地走过仍在欢叫加油的士兵,走向赛场边几副帐篷搭就的休息场地。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回头一看,竟是连长高城。 “连长,”许三多敬礼,但看见高城戴的两杠一星,又改了口,“对不起,副营长。” 高城:“行了,你我自在点行不?”他情绪复杂地敲敲许三多的军衔,“士官同志。” “是,连长。” “我总是在师局域网上找你们的名字,六一、小宁都出现过很多次,可你就像隐了形一样,就出现过一次。” “我什么也没干。” “就一次,卫生连队标兵。我真服了你,侦察兵尖子改卫生标兵…一人清一个连居然还抢个标兵。” “一人清心里有数,他们人多了手倒杂。” 高城叹气,他现在心是稳了,但伤感依旧。 高城:“你也没参赛。” 许三多:“七连就我一个没法赛,我是来帮六一小宁他们的拉拉队。” 高城:“说到六一,六一干吗那么玩命?” 许三多:“他今天状态不好。” 高城:“不好先退一步,你告诉他,这只是军体文娱,犯不着拿命拼。” 许三多讪讪地笑:“我说了,他说呸。” 高城苦笑,正看见伍六一落落寡合地过来,步子仍微瘸,他心不在焉地根本没看见高城:“许三多,咱们拿几项第一啦?” 高城忍不住了:“伍六一!这样就拿命玩,打仗你玩什么?” “连长!”伍六一讪笑,“新鲜出炉的少校,您想死我们啦!” “别打岔。你技巧本来是弱势,全凭体力拿名次,可这么拼能拼几次?” 伍六一:“连长,拿几个名次给机一连做见面礼。” 高城还是不满:“见面礼而已,不是卖命!” 伍六一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出了心里话:“连长,七连兄弟在各连都是尖子,做尖子都活得不易。” 高城一时有些哑然,从袋里掏出瓶红花油塞给许三多:“找地方给他揉揉去!本想给自个营的兵用,没曾想还是被你们祸祸了!” 伍六一的背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都是伤痕。许三多看得愣了一会儿,就默默地给他按摩。片刻间,帐篷里充满了红花油的味道。 伍六一自嘲地说:“许三多,二十四岁的人就觉得自己有点老,是不是有点可笑?”许三多:“不可笑,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老。” 伍六一忽然看了看他,这回没有玩笑也没有不屑,是认真的:“你已经是老兵了。” 不等许三多说什么,他又嘟囔着:“老家伙了。再不拼,待不住了。”然后撩开帐篷,吸口外边的空气,出去了。 许三多站在帐篷里发呆。帐篷一撩,伍六一又探了头进来:“走吧!七连的家伙一咬牙,什么事办不成?” 许三多提起了精神:“我帮你!”说着起身,追着伍六一出去了。 两人转身来到了赛场上,耀眼的阳光下,一个兵撂倒了另一个,在场中戳着。伍六一在旁边穿戴着散打装束,许三多在帮忙。 伍六一盯着场上那兵,朝许三多说:“帮我,来两拳。” 许三多愣住了:“啥?” 伍六一瞪大眼睛看着他:“给我两拳!” 许三多轻轻地碰了他一拳,伍六一不满意:“你扫地吗?” 一拳重击,伍六一来了精神:“再来!” 许三多接连几拳,伍六一一把把他推开,冲进场中。伍六一在场上和那兵格斗,几个回合下来,对方一脚踹在伍六一的腰部。伍六一晃了晃,凌空格住了对手的腿,用身子砸了下去。短暂的僵持,那名对手终于拍击着地面认输。伍六一摇摇晃晃地起身,等待着下一名对手。许三多不愿意再看,从人群中走开。 他发现还有另一个人走开,那是高城。 高城在赛场边坐下,拔了片草叶放在嘴里嚼着,许三多在他身边轻声坐下。高城说:“真想你们。” 许三多点点头。“别拼命,别跟那小子似的。” 许三多又点点头。 高城突然感慨:“真是怀念,跟你们一起,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许三多没点头,他茫然。 七连散时,大家一直有一个心理安慰,这是团体利益,是为了军队的需要。可那天,六一在场上搏命,连长在身边感伤,我突然明白,被要求承担磨难的是每一个人。 伍六一走过来了,看着他满面的笑容,就知道他一定拿了总分第一。恭喜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宣传车里先传来了广播:“各位首长,各位战友,军部决定临时增加一个表演项目,请几位来自XXXX部队的战友将刚才参赛的项目再做一次。” “XXXX是什么呀?”许三多问。 “XXXX就是不让你知道的意思呗!”伍六一说。 赛场上的官兵们齐刷刷将头转向了赛场。 一辆越野车从坎坷不平的赛道上冲了出来,车门微晃了一下,几个人影已经从背着观众的那侧跃入了草丛,车子随后停下。伍六一看得莫名其妙:“驾驶员在哪?”高城却盯得仔细:“已经下车了。车刚冲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完成了潜伏。” 他的话音未落,草丛中已经响起了几个点射,离枪响处至少600米的几个靶子爆掉了。四条人影从草丛里腾了出来,并不见得紧迫,但速度和姿势上都有种压人的感觉,和伍六一他们大不相同。 奔跑中,又有人开枪,远在另一端的靶子爆掉了。伍六一不解:“怎么在起跑线上就开枪?这不算违规吗?”“当然违规!可这个距离有几个人能打中?还是行进间射击!”高城惊叫着。 周围的士兵都看得目瞪口呆,许三多却看得心旷神怡。伍六一看着一个人在跨越他摔倒的地方,居然凌空射击,打掉一个靶子。“他们根本不是在比赛!”伍六一无比的感慨。 “他们是在打仗。”许三多说。 “对,他们根本没把这当一个赛场,在他们眼里这里根本是战火纷飞,危机四伏。你看他们的枪,随时保持在待击姿势,连跳跃的时候都准备开枪;动作,随时保留力气准备应付突发事件;队形,四面兼顾。咱们跑的时候枪拿在手上当接力棒,谁冒个头都把你们给干掉了,跟他们比咱们简直是体工队。”高城越说越来劲了。眼瞅着那四人翻越障碍墙,两人先托上去两人,那两人在墙上警戒,干掉几个靶子,后两人再翻越,落地同时又有几个靶子被打爆,这时墙上两人才落地。 许三多一直紧盯着其中的一个身影,当那个身影在翻越障碍网时,居然倒挂金钟一枪中的,周围的掌声顿时沸腾了。甘小宁喃喃道:“就这个,说他杀过人我都信。” 那几个人仍在冲刺,匍匐,枪口不断冒出火光,动作幅度很小而精确度却很大,还没到终点,已经没剩下几个可打的靶子。当那几个人正要冲破终点稍有松弛时,一排流动靶从四面八方冒了起来,四个人纵起,两个滚翻,周围的靶子已经全部被打掉。 掌声已经快掀翻了赛场。 伍六一突然有一点丧气:“我忽然觉得咱们两天的比画一点意思没有了。” 甘小宁心里赞同,嘴上却不服输:“速度、准头、耐力,他们未必比得过你伍六一。”可伍六一并不领情:“对。可这架势跑没半截咱们全被毙了!人家根本是在打仗,是不是,连长?” 高城有点恍惚,他光顾着看远处的那四个人,那四个人似乎并没有向掌声表示一下谢意的打算,站在终点等着什么。” 许三多也看着,但他光看着其中的一个。然后一辆车驶过来,那四个上车,径直走了。 许三多:“那个人好像…” 高城立刻醒过神来:“你认识?是谁?得跟他取取经。” 可许三多马上又否认了:“肯定不是。” 高城只好横他一眼,继续想事。赛场上的人们在散去,这几个人有点失落,但人各一头,终归得散。 伍六一:“连长要不要找地方聊会儿?” 高城有点尴尬:“啊?…不了。我去找人要刚才的录像,我那边用得上。”说着就走。那几个愣在那。 甘小宁笑:“嘿嘿,要想再被连长正眼看,只好进他的侦察营了。”这时,走了十来米的高城又想起他的老部下来,远远挥了挥手。 然后小跑着去了,几个人彼此看了看。 甘小宁说:“回咱们的一连、四连,”他拍拍许三多,“和光荣的钢七连吧。” 参赛的兵被军车送回来了,机一连的连长早在大院门口等得望穿秋水,一把手先把伍六一拽了下来:“第几?” 伍六一没说,只是一脸的失望。连长赶紧说,没事没事,全集团军能人多着呢。这时,车上的许三多笑了。他告诉连长:“第一。” 连长一把手扣着伍六一,气得就往连队里揪:“收拾!” 伍六一被抬了起来,往一连拥。许三多挥了挥手,回他一个人的七连,神情很平和,但是很羡慕。伍六一一边乐着,一边对许三多挥手再见。许三多微笑着,走回自己的连队,那一个人的连队。 许三多掏出钥匙刚要开门,突然,脖子被人从后勒住,许三多用脚钩住身后人的一只脚,猛坐了下去。那人急忙闪开,许三多也在暗淡的暮色下拉开了灯绳。 一个服色和他完全不一样的军人,三十往上,军衔中校,是老A的袁朗。 许三多简直惊喜万分。袁朗身上有着和史今类似的气质,让他容易放松,而且在准备好寂寞时遇见一个熟识,他很惊喜:“我在赛场上看见你了!我还想不可能是的!…您怎么到这来了?” 袁朗:“来三五三看个朋友,等半小时还没回。穿这身又老被人瞄,只好在你们连过道里猫着。” 许三多:“是谁?我帮你找。” 袁朗指了指他。 许三多愣住,然后很长时间说不出话。“嘿,什么表情啊?”袁朗看着他笑。 许三多有点不自在:“不是,很少有人来看我。” 袁朗不再玩笑,拍拍他的肩:“开门,请我喝口茶。” 许三多正开门又愣住:“啊?…我去买茶叶。” 袁朗哭笑不得:“开门,请我喝开水。” 许三多把一杯开水给袁朗端了过来。袁朗正很有趣地看着这间四面光板的宿舍,倒好像这有多少内容:“我知道你们改编的事,咱们认识的时候就知道。” 许三多默然了一会儿:“嗯,您说很多人和事会离开我。都离开了,现在。” 袁朗:“这样待着好吗?” 许三多:“还好。” 袁朗:“你总给人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许三多笑笑:“刚刚适应。以前…特别不好。现在就是…不高不低,不好不坏…我也说不清,就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袁朗:“我这次来是…怎么说?形同你们招兵。你们的兵从地方上招,我们的兵从兵里招。看了你简历,又听人说你的事,就很想看看你,上次看见的是个不认现实的大孩子,这回看见的是…借你的话,不高不低,不好不坏的一个兵。”袁朗看着许三多,语气很平和。 “至少是个兵了。”许三多并不太有兴趣。 “很安心的一个兵,不焦虑,我们很多人无时无刻不在焦虑,怕没得到,唯恐丢失。我喜欢不焦虑的人。”袁朗似乎并不意外。 许三多:“我还是不明白您说的招兵。” 袁朗:“过几天你就明白了,现在…就当是家访吧,招兵除了家访还要干什么?”他存心在那慢条斯理地想,弄得许三多有点着急:“体检。检查服役者在硬件上是否合格。” 袁朗:“嗯,过几天会有命令让你们体检,我是检查的人。”他笑得实在不怀好意,那让许三多更加茫然:“体检?当然不会是真的检查身体。” 袁朗:“不是,只能告诉你难度很高,再多说就要违规了。” 许三多只好不说话了。 袁朗:“我问你,如果通过了,你愿意离开这,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吗?别发呆,士兵,我们不会强令要人,我的部下也都是真爱这个行业的人。” 许三多:“我不知道。”他看看周围,他守了半年的空屋。 袁朗也看了看:“这里有些东西,进了你的心里。你怕到了别的环境,它们也就没了?” 许三多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袁朗:“贵庚啊?” 许三多:“二十二。” 袁朗:“不是守候一生的年岁嘛。二十二应该是跑着跳着,论追求就两字,新鲜。” 许三多:“我…其实是怕…骨子里是笨人,每次换个环境像死一次一样…真的。” “明白了,”袁朗又看看周围,“你一个住这,是不是怕…鬼?” 许三多乐了,袁朗甚至张牙舞爪了一下。许三多正色:“世界上没那个东西的。”袁朗:“奇了怪了。这个鬼和你怕的东西,不都是想出来自己吓自己的东西吗?”许三多傻在那,而袁朗找到自己的帽子,扣在头上:“我走了,许三多。” 许三多:“啊?…再见。” 袁朗:“后天师部的命令会发到每个人手上,其实是邀请不是命令,所以可以拒绝参加。但换成我,一定要去试试的。我才三十岁,我还盼着海阔天空阅历人生呢。” 许三多陪送到门口就没再送下去,他看着那人的背影。 一连的连旗和奖旗挂在连部的墙上,连长看看连旗,很伤神地转过头来。 伍六一笔挺地坐着,指导员又看看手上那份文件,那是袁朗所说的师部命令。他们已经谈了很久,谈到无话可谈。 一连长说:“一连的池子小了?容不下你这条大鱼?期限一到你就二级士官,非得去什么特种兵?” 伍六一:“指导员,当兵很辛苦。” 指导员愣了一下。 伍六一继续说:“如果就为混个士官,就用不着这么辛苦。” 指导员说:“我明白了,不是情绪问题,是志向。” 一连长:“好,你有大志。我就看你没被选上,该怎么回来。” 伍六一:“就这么回来,以前干什么,以后还干什么。连长,当兵的没多少选择,如果有个兵想在这条路上走得再多一点,请尊重他的选择。” 一连长瞪了他半天,终于挥了挥手出去,他放弃了。 好像所有的士兵都在谈论老A的事。甘小宁和马小帅两人窝在车里,也在谈。甘小宁看看外边没人,把战车门带上,看着马小帅:“你去吗?”马小帅说:“我还在犯嘀咕。” 这两人比较着同一份师部命令,是分别收到的,他们仔细地比较着每一个字,似乎这样就能揣测出未知的将来。 甘小宁说:“上次跟特种兵对抗你还没来,前几天军事十项你也没去…看见他们就想起打仗,我形容老A就这几个字。” 马小帅不解:“什么意思?” 甘小宁看着他乐:“小帅,天天战车天天搂火,你就没想过真打仗的时候我们是什么样子吗?炮火铺天盖地,导弹从天边划过,我们冲击…我拿你当朋友——想去吗?” 马小帅有点不好意思:“我很逊。你们叫我高才生,其实就是说在短兵相接的军事技能上我很逊。” 甘小宁说:“我更逊。上次对抗我武装到牙齿,被老A拿无声手枪就给押了。所以我更想去那里。他们纯粹,你去吗?”马小帅郑重而心事重重地点头。 荒原上的五班,荒凉和空寂一如往常。几个兵在门外的空地上站着,直到一辆拖拉机过来,拦下。五班除了薛林已经没有熟脸了。薛林在门口抽烟,抽了最后一口,把烟头踩进了半沙化的地里,他进屋。成才捆紧了自己的背包,然后愣愣地看着身边的这间宿舍。然后,他叼上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把烟盒揉了,准确地扔进屋子另一边的纸篓里。纸篓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同样的烟盒了。 薛林看了一眼窗外,说:“班长,车来了。” 成才闷闷地说:“我收拾好了。” 薛林帮他拿起行李:“那走吧。”双方都有些例行公事的冷淡。 成才说:“这几天班里*你盯了。抽屉里给兄弟们留了点意思,回头给大家分了。”薛林并不太热情:“是。” 出了门,成才爬上拖拉机,放下包,心旷神怡地对着草原舒口长气。士兵们在车下站着,虽无形却也成个队形:“班长再见!班长好走。” 车驶动,五班的几个人影被抛落,这是一场例行公事的送别。 成才的目光里充满了憧憬,但看着五班那破地时就没有了表情。他手里捏着张纸,来自师部的命令。那没有必要,但捏着它成才就像捏住了前途的保证。 几乎是在成才离开的同时,许三多打扫完宿舍,将扫帚放回原处。安静地躺下,第一百次地看着那张今天刚拿到的命令,安静的时候总是想得最多。 袁朗的说服工作白做了。拿到命令我只在想两件事,老七连会有人去吗?如果去了,我们能在一起吗?一直想到熄灯号吹起。 寂寞不可怕,寂寞只让人强烈地渴望人群。 天色未明。几个老A纹丝不动地把守着他们临时的驻地,周围没有标杆,没有标语,只有覆着伪装网的军用车辆和帐篷,朴实而冷调。 铁路开着车,带着团长王庆瑞驶来。来自各个方向的军车也一辆一辆驶来。车上,是一个个参赛的士兵。只有风声,天地显得很寂静。未尽的月色下,集合的士兵们,谁都看不清谁。 篷布打开,各单位的士兵一个个跳下。铁路和王庆瑞是在场军衔最高者,但他们特意离了很远,以免形成任何干扰。 袁朗从一顶帐篷里出来,草草地给空地上的那排步兵敬了个礼,一个装甲团军官下意识的口令:“立正!敬礼!”导致所有士兵极正式地回应。袁朗笑了:“放松,往下会很耗体力。大家是客人,客人要好好招待,所以往下为各位准备的是直径一百公里范围内的两天行程,标准负重,武器在提供范围内任选,食品任选…嗯,再选也只是一个早餐似的野战口粮。” 他注意到士兵们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乐了:“真轻松,是吧?就是个野外生存,野菜炖野兔,本地的炖野兔我也吃过,一绝,自己打来的恐怕更香。” 士兵们就笑,笑得正高兴时,袁朗的笑容没了:“我还没说完呢。——最终要求深入敌主阵地完成地图作业,那是你们到达目的地后必须交给我的东西。建议小组行动,因为会有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在途中对你们围追堵截。听说你们很强,我也想看看你们有多强。现在六时,截至后天下午六时,我会在目的地等你们。事先声明,我开着车,车上有三个空位,我会带走前三个到达的人——现在请牢记目的地参照物。” 下面的人早就连笑纹都没了,稍微有点概念的人都知道这比他们经验中的任何一次都难。几个老到的人甚至掏出了纸笔,以便记下经纬度。 袁朗看见了:“纸笔收起来。从现在起六十个小时内,我是你们的敌人。敌人绝不会告诉你们经纬度,记住参照物,东南方向,草原边缘有个海泡子,旁边有座山,翻过山有片槲树林,我在林边等你们,不明白的可以问了。” 马小帅:“报告,配发定位设备吗?” 袁朗:“GPS是没有的,指南针人手一个。”大家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但再也没人提问了。 袁朗接着说:“领发装备后会送你们去战区。警惕,进入战区等于进入战场——解散。” 士兵们悄然地走向几辆装备载车。袁朗则走向铁路和王庆瑞:“报告,我先去战区了。” 王庆瑞看着袁朗走开,而颇为怨愤地看着铁路:“这样做不够苛刻呀。你大可以把他们绑上,再用机枪扫射,最后把没打死的带走算完。” 铁路将他一军:“我高估了你的兵?” 王庆瑞:“没有。” 铁路:“那你干吗低估他们?”王庆瑞有劲没处使地瞪着铁路走开。 一份野战口粮扣到列队经过的士兵手上,跟着还有一支信号枪扣在另一只手上。所谓的野战口粮是真空包装里少得可怜的一点东西:一块巧克力、一块压缩饼干、咸菜、葡萄干、一小袋葡萄糖水,它只满足一个早上热量、盐糖和水分的需求。 军官重复而淡漠地叮嘱:“撑不住打信号弹,记住,等于弃权。” 伍六一接过来,甘小宁接过来,许三多接过来。一件件带发烟装置的装具背心被穿上,一个个沉重的野战背包背到了士兵的肩上。伍六一几个在将一身装束紧当,甘小宁看着手上那袋口粮抱怨:“我现在就饿了,我们都是空腹来的呀。” 伍六一:“那就吃吧,如果你够想得开。”甘小宁的架势是真要吃,许三多抢过来塞回他的背包里,甘小宁只好苦笑。 马小帅挤进三个人的圈里,看着他们乐:“老七连的家伙们,联合行动?” 伍六一:“还用说?”甘小宁:“不抛弃,不放弃。” 许三多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看见人圈外的一个人:“成才!” 成才站住,瘦削而深沉,看着他也没什么表情,但是伸出一只手。许三多冲动地和他拥抱,成才有些被动地回应,他看起来比许三多更少与人交流。 许三多:“我们联合行动,行吗?”成才看那几个,那几个反应可称冷淡。于是成才不说是不说否,走向武器载车。士兵们正在这里选择自己擅用的武器,成才第一眼盯上一支狙击步枪,他伸出手触摸。 发枪的兵忍不住了:“长行军带那个可不方便。”成才没听见一样,亲昵地将脸颊在枪面上贴了一贴。 车在不平的路面上摇晃,车帘拉得很紧,到了外边看不见里边,里边也看不见外边的程度。一辆车里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但老七连的几个总算都在一辆车上。扶着枪,坐着,也不说话。许三多、甘小宁、马小帅都是突击步枪,伍六一机枪,成才狙击步枪。成才一直默不作声地在调校瞄具,其他人不理他,而许三多的注意力几乎全在他身上。 成才看着许三多眼里难以形容的愉悦:“看七连的日子很难过吧,这点小事你这么高兴。” 许三多说:“不难过,可这也不是小事啊。” 甘小宁:“可不,这么快乐的事情我愿意拿十份口粮来换!你呢,六一?” 伍六一:“我只想提醒你不要再偷嘴了。” 甘小宁忙把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然后很得意地笑。他们快乐,但完全把成才排除在外。七连没了,他们对亏欠了七连的人反而更加难以释怀——虽然那并不叫亏欠。 许三多只好一个人照应着成才:“跟我们一起行动吧,成才,上次对抗你是干掉老A最多的。” 成才不说话,看看那几个,那几个并不表态。许三多只好岔话:“在五班还好吧?”“垃圾中转站,你明知故问。”成才并不喜欢五班。 “别这么说。” “我不想为那地方多费口舌,你们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说话爽快点。” “一起吧。” “好,我跟你们联合行动,他终于校好了他的枪——我对你们会有用的。” 老七连的人沉默下来,他们并不习惯这种权衡利益得失的说话。伍六一打破了沉闷:“谢谢你好心加入我们。” 车已经驶入旷野,领队车驾驶室里,一个军官用定位仪查找着方位。他向后车挥了挥手。此时,车里的人在车辆的晃动中已经有点麻木。一个从驾驶室传来的声音让麻木的神经立刻绷紧了。 “即将进入战区,做好战斗准备。被击中激光信标者即为阵亡,立刻退出比赛…” 士兵们纷纷地拉栓上弹。一张张年青而紧张的脸,因为看不见外面的事物而显得茫然。 “已经进入战区,准备下车。” 车停了下来。 “倒计时,十、九、八、七、六…” 士兵们紧张地互相望着,什么演习也没有过这样压人的气氛。许三多拍了拍马小帅的头盔。马小帅笑笑。伍六一示意大家让一让,他端着机枪站到最前方。 那个令人紧张的声音还在继续:“…五、四、三、二、一!下车!” 车帘哗地一下拉开,刺眼的阳光射进,当头的几个人顿时被晃花了眼睛。外面是空阔的草原和小山丘。 伍六一第一个跳下车,就地打了个滚,就着车体掩护打开了枪架。老七连的人自然而然地跟在他后边跳下,警戒。成才在瞄准镜里搜索着四面的山丘。 风从草原上吹过,四周静得出奇。几个人狐疑地互相看了看。一个个士兵从几辆卡车上跳下,当跳到一半时,忽然一声尖厉的枪声,一名士兵还没落到地上就冒了烟。枪声顿时炸开了,来自四面八方,低沉而震撼,把士兵们还击的枪声都压了下去。车边立足未稳的几个士兵纷纷冒烟,就地躺倒。 成才紧张地报着:“三点…五点、八点…六点方向也有!” 甘小宁大喊:“没有反应时间!无法组织反击!” 伍六一:“全是重火器!组织起来也拼不过!” 甘小宁:“全是重火器,咱们根本干不过!” 许三多指指远处一条干河沟:“先撤!”他们向那条干河沟冲去,瞄准他们的射手训练有素,一路追射又放倒几个,自马小帅起的几个兵被堵得只能躲进半道上的一个小丘后。 许三多这一小组人重重地摔进干河沟里,就在许三多身边的一个兵在还没跳进沟里的当头就被打得冒了烟,气得摔了头盔大骂:“哪个部队配合的?一个师兄弟打这么狠?” 成才在瞄准镜里观察,远在步枪射程外的袭击者终于肉眼可辨,那是一队轻型装甲车和高机动越野车承载的步兵,一边使用着车载武器,一边全速向这边包抄过来,这并不难辨认:“师装甲侦察营!刚换装完的部队!全师的步兵尖子一多半在他们那!” 甘小宁情绪上有点无法接受:“连长的人?”伍六一叹气:“跑吧。” 这么一队溃兵根本没有抗衡的可能,沿着河沟逃开。只剩下那个没能进沟的兵躺在河沿边冒烟。 草原上那几辆卡车顾自驶开,露出车后几个失去掩护的士兵,他们只能在旷野上奔跑,被一个个射中和追歼。周围渐渐地寂静下来。侦察营在旷野上搜索,其中间杂着和他们服色不一致的老A。 一辆高机动越野车驶来,高城阴着脸在副驾座上,车后的机枪由老A里的齐桓把持着。高城扫视着这没悬念可言的战场,他颇有些愤愤不平。 高城拿起通话器:“猎手一号…A10点的伏击已经结束,淘汰二十六人,接近半数。” 通话器里传出袁朗的声音:“组织追击。” 那几辆卡车还没有开走,可以将刚下车就被淘汰的那些兵带走,远远的有几个人不甘心这样就被拉走,争吵推搡:“有这么打的吗?没下车就开打!等于拉进了包围圈再打!” 侦察营士兵不理他们:“又不是对抗!这是考单兵综合能力!没挺下来叫能力不行!”兵急了:“你行你来呀!” 高城不忍心:“好好请人上车!动什么手?” 侦察营的兵后退,沉默地看着。那几名士兵终于泄了气,默默地爬上车。高城发动了自己的车,他是往追击方向,草原深处,被扔在原地的齐桓冲他挥手。 高城没有停车的意思,齐桓苦笑着走向另一辆车。 许三多几个在干河沟里狂奔,上午的阳光已经很毒,加上身上的重负,已经汗流浃背。忽然,许三多站住了。甘小宁这时也发觉了:“马小帅呢?” 成才说:“跑散了,他去的东北方向。” “早怎么不说?” “有工夫说吗?”沮丧加上疲劳和焦急,两人互相瞪着。 伍六一喝道:“行了,要吵被抓回指挥部再吵。” 几个人随后安静了下来。许三多看看自己这一行人,一共七人,成才、伍六一、甘小宁、自己和三名不认识的士兵。伍六一也在看:“七个人,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丢掉一个人。”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袁朗说得很清楚,他只要三个人。 草原上是没有路可言的,只有一尺多高的野草,高城似乎想在颠簸中一泄心绪。他忽然发现了什么,一个转向,急刹车,车子差点翻进了草地里。高城从车上跳了下来,大步向刚才的草丛走去:“有你这么藏的吗?看见车压过来都不吱一声!” 一个用草叶伪装得极为良好的士兵,从草丛中站起来。竟是马小帅。他刚才就伏在高城将碾过的草丛中。 “连长,您说过,伪装潜伏第一要点,没被敌方发现时绝对不能暴露!” “我是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老七连的兵都叫您连长!” 高城愣一下,打量着那张被迷彩覆得看不出来的脸:“马小帅?” 马小帅笑了:“还以为连长不会记得我。” “每个我都会记得的。你是钢七连第五千名士兵…也是最后一名。”高城犹豫了一下,看看四周,说,“听我的命令,继续隐蔽。” 马小帅下意识地又伏在了草丛中。高城若无其事地向自己的车走去,刚走到车边,马小帅在后边突然叫道:“连长?…连长!您干什么不把我带走?” 高城不理他,烦躁地挥挥手!可马小帅已经站了起来说:“您已经发现我了!” 高 城:“那是碰巧,瞎猫撞上死耗子,懂吗?” 马小帅说:“这违规了!连长!” “有什么规则?整个装甲侦察营加整队老A扫你们一小股溃兵,没有规则。”高城说,“老七连的兵生存不易,别因为碰巧卡掉你这次机会。”说完上车去了。 马小帅在后边又喊了一声连长,但高城已经发动了汽车,往前开走了。 “连长?!七连的人不做这种事!别以为我来连里没几天,就长不出七连的骨头!”马小帅说着摘下自己的头盔,在激光信标上弄了几下,一股烟从上边冒了出来。 高城猛然把车刹住了。马小帅将钢盔戴回了自己的头上,笔挺地站着。高城只好把车倒了回来。马小帅终于忍不住哭了,终究是太年轻。高城在他肩上拍了拍,说跟我回去吧,以后还做我的兵。 袁朗正在基地里量地图上标出的距离,看着齐桓从车上下来,不由得愣了一下:“你不是跟高副营长一起吗,怎么就回了?” 齐桓笑笑:“被甩了。那家伙很傲气的,受不了我看着他。” “那正好去H7位置设点打伏,是通往目的地的必经之路。”袁朗也乐了。 齐桓刚出门张干事和李梦就走了进来。“您是这次比赛的负责人吧?” 袁朗扫了一眼张干事,笑了,他说:“哪里有比赛?一小队人要从困境中挣扎出来而已。我是战地指挥,就是给他们制造困境的人。您什么事?” “我姓张,三五三团报记者,也是军报特约通讯员。这我助手小李,想请您谈一下关于这次比赛。” 袁朗:“说了没有比赛。嗯,就叫体检吧,来的都是步兵的佼佼者,*数据评定是小瞧他们了,体力、智力、意志、经验,单瞧一项也是以偏概全,真正优秀的兵会找到那个平衡点,我们也在找那个平衡点。” “嗯,您这话就透着思想。您造就这支必胜之师的观念、意义、高科技?” 袁朗笑了:“必胜?扯了。未打之战都是未知之事,对未知谈必胜的不是军人。我们的士兵很可爱的,也很坚忍,现在的努力是为了在战时能让他们少一些牺牲。” 张干事看看李梦,李梦看看张干事,两人没能记下什么。 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和车声,袁朗笑着站了起来:“俘虏回来,我得去挨骂了。你们自便。”他走了,把张干事和李梦扔在那发呆。 草原深处,一辆高机动车在追赶着跑开的两个小人影。那是两个士兵,可他们是分开跑的,机车在最接近其中一个的时候,放下了两个人,车转向另外的一个追去了。车轮碾过一堆刚刚冒头的火堆,一只刚宰的野兔扔在旁边。一个兵正要翻过山丘时,被打冒烟了,一个兵被车子给活活圈了回来。 车上的兵坏笑着说:“还烧烤?十几里地外就看见冒烟啦。”那兵恨恨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把刺刀深扎进土里,挖出草下的根茎。这是在一个山丘后边,许三多七个人在这里躲藏着。许三多把手上那几根寒碜的草根交给与自己同行的士兵:“这是七星草,有土腥味可还甜,这是野蕨菜,也可以吃。” 甘小宁翻腾着自己的口粮袋,已经空了:“死老A!死侦察营!”他尝试着咬了一口野菜,一脚把地上的空罐头盒踢开。 伍六一提醒他:“埋起来。暴露目标。”甘小宁只好又狠狠地掘地埋口粮袋:“我就权当我在埋设计这个恶作剧的混蛋。连火都生不了啊!我本来想有点野菜,一生火,烤野兔、煮沙鸡、烤蚂蚱…” 许三多说:“绝不能生火,这地形生火就跟明火执仗没区别。” 甘小宁埋怨:“背六十斤连奔带藏,被人追剿,给的那点吃够一小时热量吗?他看看手上的草根,这是食物吗?它是微生物啊!” 伍六一说:“我相信老A就是这样过来的,看眼神就知道。” 成才看看手上的几条草根,也有点泄气:“别挖了,这点草根确实还补不上挖的劲。”许三多说:“我给你们挖。” 成才问他:“你的口粮呢?我们刚才吃了,你没吃。” 许三多犹豫一下:“我吃了。” 成才微有些不屑:“你撒谎都上脸的。” 伍六一替他不平:“那是他那份。你不忿什么?” 成才:“我没不忿。我只是说在这个忍字上,他把我毙得服服帖帖。” 车声驶过,几人伏低,成才从瞄准镜里看着那辆车上神气活现的几个士兵。 成才羡慕地说:“到饭点了,他们准是回营吃饭。” 甘小宁说:“我想去突袭他们大营,大喝一声,缴饭盒不杀!” 伍六一冷笑:“你还是放信号枪弃权比较直接。” 许三多有点不安:“我觉得该趁现在赶紧走。” 甘小宁说:“走,拿什么走?你的腿还没软啊?兵哪,那是得有粮的!” “那也得走。”许三多说。 伍六一拄着枪站了起来,他说得对。成才也同意:“就这点空当,我们能赶在别人前边一大截了。要知道,只要三个,我们是有很多竞争对手的。” 其他人敏感地看他一眼。大家看了看指南针,辨别了一下方位,憋着一肚子心事,然后就走开了。 前面的草原,漫无边际。夜色渐渐地降了下来。 士兵突击 第十六章 太阳升起来了,草原上多了一抹艳丽。 一只肥硕而蠢笨的绵羊,嚼着草走过。伍六一悄悄地接近了去,然后猛地一扑,那绵羊却惊慌地跑开了。伍六一追逐着一只往另一个方向跑开的沙鼠,他一块土坷垃飞了出去,终于把那家伙砸得五迷三倒。 经过一夜的奔跑,几个筋疲力尽的人睡在一块洼下的草地里,甘小宁睡梦中犹在舔着嘴唇。伍六一过来,静静地在他们身边坐下。成才是睡得最为警醒的,他睁开眼看着伍六一的背影,他看见伍六一的咬肌在嚼动着,不由得问道:“你在吃什么?” 伍六一说早饭。 “早饭?”甘小宁的眼睛忽然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 伍六一说你们也可以吃呀。 甘小宁的神志顿时就清醒了,睁眼一看,却跳了起来:“我的天哪!这个家伙在吃老鼠!”伍六一脚边放着几只沙鼠,虽然已经洗剥干净,但鼠就是鼠,永远让人看了不舒服。伍六一说:“这不是老鼠,是沙鼠,也叫草原鼠。” 几个人全吓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伍六一在那儿嚼着,强忍着一股要吐的感觉。甘小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猫呀?我是说,这好吃吗?” 绝不好吃,伍六一的脸甚至都扭曲了,但仍然在嚼:“你们很走运了,睡醒来就有得吃,我是一边嚼一边想起它们活着时候的样子。”终于,伍六一皱了皱眉,说,“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一只我就要吐了,这些全是你们的。” 许三多忍着头皮的发麻,用刺刀挑了一下,不敢动。伍六一却又割了一块,扔进了嘴里。甘小宁还在拼命地摇着头:“犯得着吃这个吗?又不是八年抗战抗美援朝自卫反击…围我们的是自己人啊。” 伍六一眯起眼睛,望着一点一点升高的太阳说:“我不知道犯不犯得上,我就知道再不吃今天就没人撑得下去了。” 成才几乎和甘小宁一样的表情:“你就那么想赢?” 伍六一看看他:“不想赢你来干什么?这不是演习,这是淘汰。记住,要三个,我们是七个。你不吃,你在三个之外,我在三个之内。” 许三多终于壮着胆子,割下了一条肉,打量着。伍六一鼓励地看着他。许三多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似乎都在较量。“还要我说,为了爸爸吃一口?”伍六一揶揄地笑了笑。许三多终于把肉扔进了嘴里,闭着眼,直着脖子,咽了下去。 “你得嚼,让嘴里习惯了这种味道。”伍六一说。 “这一口我就开始嚼,”许三多又放了一块进嘴里,他说,“下次打沙鼠我去,免得你想起来恶心。”看见许三多吃了下去,成才几个也拿起了刀,动手吃了起来,只有甘小宁还在犹豫。 一个士兵刚把第一口肉放进嘴里,就忍耐不住捂着嘴,跑开到一边呕吐去了。 伍六一却用力嚼着:“你们撑不到底了,我们能。” 几辆高机动车在草原上风驰电掣,高城的装甲侦察营又开始了他们的工作,这场淘汰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了。 许三多几人,以几乎不亚于车辆的速度,冲过了一片毫无屏障的平地,扑进一条水沟旁。一辆车从他们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开了过去,几人死死地把身子压低。许三多就伏在甘小宁身边,甘小宁流着虚汗,看着草叶上的一只蚂蚱发愣,心说如果你生下来就是油炸的该多好?自备椒盐,蹦到我的嘴里来。 许三多低声地警戒说:“小心,别闹。” 甘小宁叹气说:“我饿呀!我眼前乱冒金星。”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说:“你等一下,我这里有吃的。” 这一句话让周围几个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甘小宁很得意地笑了:“我的好班长,我就知道你那早餐口粮没吃。” 伍六一说:“对,你吃了他那份,吃了他的机会。” 甘小宁说:“谁吃他的?一份早餐口粮管什么用?我饭量大,那回跟白铁军打赌,大肉包子我消灭九个。唉,老白光荣退伍,现在准在吃香喝辣的了。” 伍六一有点气了,甘小宁絮絮叨叨:“说咱们图什么呢?都快1世纪了还在这里挨饿,魂萦梦绕地想着一个馍。” 大家多少有点感慨,也有点悲哀,一动不动地在土窝里趴着,趴了足足两分钟。因为饥饿因为疲劳,两分钟,然后狂奔了三个小时。 几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小水沟,趴下,不分清浊地狂喝水,也灌满了自己的水壶。许三多推一下甘小宁,使个眼色,甘小宁却不过来。 甘小宁直摇头:“不要,真不要。” 许三多:“你吃不下去那东西,没什么丢脸,我也吃不下。” “班长,你能留住是你的能耐,我要吃了是我的无能,”甘小宁忽然一个闪身,把许三多猛地推开了,枪声到这时才传来。那是齐桓和几名老A在这里设的暗哨,许三多侥幸躲过了他的一枪。 伍六一就地翻身,机枪扫得暴雨一般。成才的狙击枪紧张地搜索着,间或地一枪,打得对方不敢露头。许三多大喊:“撤退!侦察营就在附近!” 甘小宁抱着枪在后面掩护,一帮人冲上河沟,往洼地里逃跑。刚开过去的机动车已经闻声而来,甘小宁站在车道上开枪,打得机枪手冒了烟,副驾驶接替了他的位置。许三多目瞪口呆地看着甘小宁毫不隐蔽地与那台高机动车对射,最后被斜刺里冲出来的齐桓瞄准。 许三多:“小宁!跑啊!” 晚了,齐桓瞄准甘小宁扣动了扳机。伍六一踹了许三多一脚,几个人狂奔逃开。齐桓、老A和机动车缓缓向甘小宁围了上来,甘小宁站在原地在白烟里咳嗽,看着他们乐了,他笑得有点无奈,有点苦涩,又有点无赖:“有吃的吗?” 不知又跑过了多少的沟沟坎坎,许三多他们终于得以在岩石的缝隙中藏身了。大家都流着汗,喘着气,却又时刻地用枪瞄准着来路警戒。 “甘小宁丢啦!”许三多对伍六一说。 伍六一有些恼火:“我知道!” 许三多感到心痛,他不明白为什么?甘小宁可以跑掉的。 伍六一说:“他是存心的!” 许三多还是不懂。一旁的成才语气却很冷静:“他饿不起!他不想挨饿啦!他放弃啦!他根本就不知道人是凭啥活的!” 许三多却瞪了他一眼:“我不信!小宁不是这种人!” 几个人都有点气急败坏了,都没命地嚷嚷着。来路上终于看不到有人,伍六一放下了自己的机枪,喘了口气说:“他饿不起了,他吃不下老鼠,意志薄弱,没错。可他也知道顶不住了,不抛弃,不放弃,我们不会放弃他,他又不想拖咱们后腿,就这样。” 成才还是刚才的冷静和不屑。许三多又看了他一眼,合上了枪栓,沮丧之极:“他笨。咱们几个一起冲到最后,那是多好的事情。” 伍六一:“他怕他忍不住吃掉你那份口粮,他知道那是你留到最后冲刺用的。” 成才听得有些哑然,就他而言是从不去想这些事的。 成才:“哪有那么些!我告诉你们吧,放弃就是下意识一转念的事情,想得及吗?” 伍六一:“做好做坏,也是下意识一转念的事情。” 许三多:“他很想和我们一起走到最后,记住这个。” 成才不再说话了。这支沉默而沮丧的小队继续前进。 草原那边,坐在车上的甘小宁,头也不抬,在毫不客气地吃着给他的那几份野战口粮,那份饿劲简直是要连包装袋也一起吃了下去。他吃着吃着,对他们喊道:“水。”一位头上余烟未尽的士兵,将水壶递给他,嘴里称赞道:“兄弟,你打得可真准,怎么练的?” 甘小宁说:“还有面包吗?” 齐桓又拿了个面包给他,附加着在里面夹上根香肠:“慢点吃,营地里备了烤羊。”甘小宁一口撕下半个面包:“真期待。我简直不恨你们了。” 齐桓苦笑着拿起通话器:“猎手五号,有六人向你方向逃逸。” 甘小宁吃的同时还憧憬着:“你要真是敌人就好了,我打晕你,再破坏通信器材。” 齐桓放下通话器,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甘小宁心不在焉地看着车后越离越远的战友们逃走的方向,这时他终于有些恻然之色。 暮色西沉,剩下六个人仍在草原上艰难跋涉。队形已经有所改变,现在是两个挟着一个,剩下三人在前后警戒。被挟着的那个兵,是早晨吃下去又吐出来的那个兵,挟着他的人是许三多和伍六一。那个兵几近虚脱,一双腿无力地从草叶上拖过。四面仍是无穷无尽的原野,几个人似乎是被原野包围了。 一个兵察看着指南针问:“走了得有大半了吧?” 成才望了望遥远的地平线说:“如果方向没错,差不多。” 许三多一直在关照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士兵,他看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无奈地点点头,两人终于把士兵放下。 许三多忧虑地说:“不能这样下去了。” 伍六一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已经不行了,再拖下去就是严重脱水,那就救都救不回来了。”那个兵在地上挣扎着,使劲地摇着头。 许三多忽然解下野战背包,在背包里掏摸着什么。成才一把拉住许三多的手:“你那点吃的救不了他,你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许三多还是不忍:“我们不能替他做决定?” “你们明知道他撑不住了!”成才恼火地嚷了起来,“许三多,现在连你也把我划在圈外!好,你们善良,无私,有情有义,可你们不做决定!他必须弃权,他要清醒就会弃权!可你们就没勇气做个必须的决定!” 几个人看着他,那眼神并不是反感,相反,成才说中了他们的要害,他们外边太硬,而里边又太软。“你们不敢,不好意思是吗?我来!反正在你们眼里我也不是啥好人!自私自利的,想啥都只想自己。行,我担当得起,我来!你们用不着惭愧,我帮自己解决问题。”成才看了看那士兵,沉静地说道:“帮他解决问题,也帮你们解决问题!” 伍六一拉了许三多一把,掉头走开。士兵拍拍成才的肩,无声地跟在后边。成才掏出自己身上的信号枪,看看远去的那几个人,又看看草原上苍茫的暮色。然后,他扣动了扳机,一发黄色的信号弹呼啸着升上天空。成才又看了那士兵一眼,将信号枪放在他的身边,掉头跑开。 那发信号弹在天空放射光芒,缓缓落下。 很快,一辆车驶了过来,车上的人迅速发现地上的那名士兵。野战救生器材都是随身携带的,救护人员开始就地抢救。那名士兵被医务兵用担架抬上了汽车。 只剩下五个兵了,他们伏在草丛中,监视着那辆远去的车辆。伍六一对伏在身边的成才说:“你用的是自己的信号枪?” 成才点头:“我用不上。” “那么肯定?” 成才:“如果要三个人,我是三个里的一个。如果只要一个,肯定就是我。” 伍六一:“成才,七连在的时候,你和三多是我最不喜欢的两个人,七连没了,你俩是我印象最深的两个人。你要的很实际,这不是罪过。你用不着内疚,你跟我们一起只是因为用得上。” 成才愣了一会儿,打了个干哈哈。 伍六一:“尤其是这个时候,更不该这样。” 成才犹豫了一会儿:“我会试试,谢谢提醒。” 他们监视着那辆救护车,一直到它驶出视野。 周围的地形是草原上那种连绵起伏的低矮丘陵,几个人正竭力想在指南针上找出一个方位。然而,一点星光都没有,这根本就是一个迷路的晚上。 “我觉得应该是四点钟方向。”许三多说。他很坚定。 另一个士兵也很坚定,他觉得七点钟方向对。 成才一下就急了:“你们看准点,这地方差一点就是几十公里,走错了没时间回头。”士兵反驳说:“一点参照物也没有!谁不凭自己的直觉说话呀?” 意见分歧的结果使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队伍又分成了两队。 许三多、伍六一、成才看着另外两个兵顷刻间便没入了草原的黑暗之中。 成才最后看了看许三多,又看看黑暗中已经看不见的那两个人影,说:“许三多,你错了,你肯定错了。” 许三多没说话。成才也没等他说话,掉头追那两人去了。 伍六一端起了机枪对许三多说:“我们也走吧。”许三多一直看到成才的身影一点都看不见了,才跟着伍六一走开。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地上跋涉着,周围显得寂静无比。伍六一突然问道:“许三多你知道我认为是哪个方向吗?七点——和他们一样。” 许三多哦了一声:“可你没说。” “说了你准还照着四点的方向走下去,一个人走,是不是?”伍六一苦笑。 “我会的…六一,如果我是错的怎么办?” “不是败了就是成了呗。都走到这一步了,成和败其实也没太大区别。” 许三多摇摇头:“你是觉得在七连我就是一个人,到这不该再让我一个人了。” 伍六一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哈哈,我有那么不切实际吗?两条腿长自己身上,我爱往哪走往哪走好不好?而且你方向感一向在全连最好。” “经过这么多事,想跟你说的就两词,对不起和谢谢。”许三多说。 伍六一于是打起哈哈:“无聊。” 许三多说:“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希望我们能成,成了就还能在一起。在一起不要再较劲了好吗?咱们可以是朋友的。” 伍六一斜眼看了他一会儿,把嘴里嚼的一片草叶吐了:“真有够钝,你早说了,如果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呢?所以别再磨唧了,再说我掉头就是七点方向…” 他忽然扑过来把许三多扑倒,一小队夜巡的机动车驶过,两人扑倒在草丛里,这时身后却有人蹑手蹑脚过来。许三多的枪口也飞速地抵在了他的头盔上。竟然是成才!他小声地叫着:“是我!我…” 许三多伸手便掩住了他的嘴,一直到前边的车很快地走远。 伍六一警觉地张望着:“你怎么又回来了?” 成才很有些难堪地笑了笑:“想想还是咱们一起比较好,三个七连兵,三个老乡。”许三多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三个人,成才在前他显得兴致很高,有点像在强给自己打气,许三多在中间扫视着周围的黑暗,伍六一断后。 无声地走着走着,成才想起了什么,禁不住就开口了,他说:“现在可以说了,咱们三个准定!咱们三个一块儿坐上老A的那辆鬼车!一起进A大队…” 成才回来后话变得很多,我明白,他回来是出自于信任,他说这么多话是因为不信任。他必须说服自己继续信任我们。成才一向只信自己,现在他的天平在倾斜,可惜挑了个不该说话的时候。 没等他说完,伍六一给他打断了:“喂,如果你是这么个警戒前方,还是我替你吧?” 可成才的嘴巴,还是兴奋不止,他说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三个应该找个地方休息,我放哨你们休息,你们大可放心!养足了精神,明儿再最后一趟冲刺… 伍六一二话没说,端着机枪就赶到了他的面前,让成才断后,开始警戒前方。 成才稍微压了压自己的兴奋:“这条路我越走越有信心了,我觉得你没错,四点钟就对了,其实我一开始就有点犯嘀咕,七点方向…” 突然,许三多指着前方说道:“那座山好熟。” 成才说:“我也觉得眼熟,草原上的山都是馒头样,你知道为什么吗?许三多,因为…” 许三多却琢磨着,转过那山弯,应该就是一条路…成才也忽然觉得不对了,他往前加紧走了几步一看,果然是一条路。 他站住了。 许三多和伍六一赶上来时,看见成才一脸古怪的表情,一下就明白了。许三多开心地笑了,他们已经走到了红三连五班的驻地。 一杆红旗和一个岗亭子在路口屹立着。三个人猫着腰,摸往五班驻地的那几间小屋。 又回到这了,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在身边无穷无尽地潜行,身边嗖嗖飞过的蚂蚱被李梦叫做流弹,他们总看着大腮帮子的沙鼠说那真他妈像许三多。连长说,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走在许三多铺出的那条小路上时,成才禁不住说道:“许三多,你的路。” 许三多:“不是我的。” 黑暗里,成才的眼睛里全是光芒,他说:“这半年,我看见这条路,就想你能*它出去,我也能走出去。” 走在前边的伍六一,忽然往回做了一个手势,三人迅速卧倒在地。 一个士兵从屋里出来,喷了一口嘴里的水,转身回去了。 作为五班刚卸任的班长,成才当然知道这里外松内松,一切班务接近散板,凭他们身手在这猫一周也没人知道,最妙的就这怎么也叫军营,侦察营和老A掘地三尺也不会来折腾友军营地。 成才看看他们两人,说:“听我的没错,我保证你们可以在天花板下面美美地睡上一觉。” 许三多看看伍六一,伍六一点头同意。 五班的宿舍里透着灯光,里边的士兵还在看电视,还在说笑。一名士兵起身关窗户时,押后的许三多纵身翻进了伙房。看着这间几年来没有过什么改变的房间,许三多眼光里有点茫然。筋疲力尽的伍六一和成才随后摸了进来,他们往堆放的米面包上一躲,就躺下了。一旦能歇下来,身子快散架一样。 伍六一顺势提醒了一句许三多:“你也抓紧休息吧?”许三多望着屋里的灯光,轻声回答了一句:“我先看看。” “他从新兵连出来,就来了这。”成才的嘴里是有点漫不经心,还有点不屑。 伍六一又问成才:“你是怎么来的这儿?” 成才自然很难堪:“为了转士官,算是个跳板,反正是糗事…不过柳暗花明,咱们可又走到一起了,是不是,嗯?”他说着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出了什么,一骨碌坐了起来。 伍六一笑了:“你坐着吧,我就是随便一问。” 成才紧张地摇摇头,他说:“不不,侦察兵同志,你们没有侦察到什么内容吗?”许三多和伍六一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那虚掩的门,看了看屋里,摇了摇头。 成才一挺站了起来,他走到墙边堆放的蔬菜前,拍拍钩上挂着风干的羊腿:“这一切都是很好的,不过我相信还有更好的!”他终于找准了自己的目标,哼着小曲,揭开了灶上的锅盖。锅里的内容使他兴奋得说话都带上了唱腔,他说:“亲爱的五班,你第一次没让我失望!同志们,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给我个姑娘都不带换的!整整十个馒头!这帮小子的习惯已经被我骂好几次了,一天做出几天的饭,现在我发现,这真是个太好太好太好的习惯了!” 成才从锅里抓出一个馒头,看上去不是想吃一口而想亲吻一口,他看了一眼许三多和伍六一,转念把整盆的馒头端了出来:“老兵吃第一个,谢谢你今儿给咱们准备的早餐。” 伍六一的喉头抽搐了一下,却显得有些发愣。成才说:“十个呢!够吃啦,你还客气什么?许三多!” 许三多看着那馒头,也是一种犯愣的神情,明显地抵挡着诱惑:“不该吃吧。” 成才瞪大了眼:“不该吃?” 许三多恪守着原则:“假设敌情我们是在一片没有人烟的荒野之上,不会有个…所以不能吃,吃这个就算是作弊了。” 成才看看馒头又看看他们:“你们俩有病…谁会知道?” 伍六一示意他快放回去,成才哪里肯听! “放回去吧,成才。”许三多推了他一下,“宁可吃耗子肉?” 伍六一接着说:“那也就恶心一两小时,吃这个得恶心一辈子。” 成才气往上撞,只好把馒头都放了回去:“好,我不怕恶心,我吃!我吃不完还揣着!等你们饿趴下的时候我来背你们!看到那时候你们还吃不吃!” 伍六一淡淡地看着他,有点蔑视又带点冷笑,一副不再交流的样子。成才发了性子,瞪着他将一个馒头拿在手里。然而,说实话,他一时也咬不下去。 许三多对成才摇着头:“你吃这个。”许三多说着已经拿出他那袋未曾动过的早餐口粮。成才狠狠瞪着许三多,想看出他哪怕一丁点嘲讽的意思,可许三多没有,许三多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静。 “都他妈的有病呀!”成才终于将那个馒头扔了回去,狠狠地将锅盖盖上,然后抱头坐了回去。许三多坐到他的身边,轻轻碰碰他,想把那份野战口粮给他。 成才说:“我没哭!我就是不知道干吗跟你们做一队!我也不是饿不起,我一样在吃那些东西,过几年想起来还要反胃的东西!我不知道图什么!这不是馒头,这是机会!回头能顶下去扛下去,赶成前三个的机会!”他看了看眼前的那份野战口粮,一时怒火中烧,他一把抢了过来,将它塞回了许三多的背包里。 “既然这样,赶紧躺好了休息。”伍六一用钢盔遮上了面部,开始睡觉。 成才在躺下后还没忘记发泄着:“七连的人最讨厌就是你!…伍六一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冷酷!” 一天以后,如果说出去的话能收回,成才会把这句话连灰带土地捡起来,就着石头一起吞下去。 五班的宿舍里,忽然传来一阵大笑。从窗户外看去,几个士兵在看一个正火爆的连续剧。此外,一切静悄悄的。 风从草叶间吹过,草原真是一个舒心安逸的地方。 伙房里的三个人或者说三个老乡三个战友,就像三条平行线,继续地躺在米袋上,躺得都似乎成一个队形。成才的火气已经下去,他们听着电视声和笑声被风吹了进来。伍六一的肚子清晰可闻地呻吟了一声,而后是成才的一声苦笑:“几天前我还跟他们坐一块儿看电视呢。” 似乎是回应,许三多的肚子也响了两声。伍六一笑了,许三多也笑。成才苦笑着用头盔将自己的脸盖上了,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一切诱惑遮在外边:“做一个好兵…真是不易啊,有时候我真想回家。”许三多他们听着,但不再做声。 清晨,一只羊踱上了山头,怡然自得地看着远处五班几间小屋和星形的道路。 五班晨起的第一个兵,打着呵欠走向伙房。然而许三多他们早已经走了,这屋里看不出有人待过的痕迹,锅里的十个馒头也安然无恙。 许三多几个正走山坡上边走边摘食些可食的植物。 他们必须得吃些东西。许三多将一把野蕨菜递给前边的成才,成才头也不回地接了过去,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手心里是几个看上去就又酸又涩的野果。许三多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嚼食着。 打头的成才刚走上山顶,立刻一头扑倒了。后边那两人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卧倒翻身,握枪准备射击。成才身子一翻,无声地大笑着,最后,他怕笑出声来,只好用手狠狠地掩着嘴,掩得后边的两个看得莫名其妙的。 成才还在笑着,他说:“许三多,你小子真是有狗运,不,不,是咱们三个都走了狗运…” 伍六一和许三多爬过去一看,前边不远处,是一汪清出了蓝天来的海泡子,海泡子边是沟堑分明的阵地,至少有一个排的兵力在守卫和巡逻。 成才说:“东南方向,小山包旁边有个海泡子,翻过山有一片槲树林,有一辆车在槲树林旁边等着我们。这句话我都念叨四五百遍了,越念就越觉得走得不对,想不到你小子啥都不想,偏就走对了,还犯什么愣?许三多,这就是咱们要测绘的那块阵地呀!” 三人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 成才狙击枪上的瞄准镜,眨眼间扫过阵地,扫过草原,扫过山丘,他把它调到最大的倍率,一丝一毫地察看那块阵地。他一边看,一边将情况告诉身后的许三多:“一共三十五人…五个老A…妈的,老A真神气,枪跟我们都不一样,有个用九五狙步的,抢过来使使…四个机枪哨位…两个热成像仪哨位…没有机动车,太好了…找不到指挥所…中央是洼地…不对,肯定不对…” 许三多紧张绘图的手停了,地图上的阵地中央,仍是一片空白。 “怎么啦?”许三多问道。 成才回头说:“他们阵地选得鬼,中央是洼地,不潜入看不到指挥所。三十五人一个加强排了,一个排也绝不止明面上这点重武器。” “那就潜入。”伍六一很干脆。 成才撇嘴:“你来看一下怎么潜…除非挖地道。” 伍六一就着瞄准镜看,越看眉头也皱得越紧,那个阵地背着海泡子而建,自然便于将火力和视野都集中于正面:“没处下嘴,正面强攻都得动连以上部队。” 成才苦笑:“筑阵地的就是侦察兵同行嘛。” 两个人仰天躺倒了喟然长叹,许三多接过枪在那里观察,倒也没人跟他抢:“从海泡子里游过去行不行?” 伍六一摇头:“你知道这季节海泡子里的水温吗?” 许三多:“正午时零度左右。” 伍六一说:“现在可天还没亮呢,又饿两天了,体温流失严重。” 成才也没信心:“会死在水里的。” 许三多坚持:“那我去试试,补上空白咱们就可以去终点了。” 伍六一说:“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我也去。成才你在这掩护我们。” 成才却急了,说:“我潜入!你们掩护!” 伍六一拍拍成才:“不是冲动的时候,你的优势拉开距离才好发挥。万一有个闪失,我们需要你这支枪。” 成才垂下了眼皮,不再坚持。 海泡子和那阵地都已经浸入了黎明前深沉的黑暗。成才用防水材料包好未完的地图,交给许三多。许三多则撕开口粮包装,放到那两人面前。 成才拒绝了,他知道他们更需要热量。 伍六一仔仔细细将那份少得可怜的口粮匀分:“吃吧,许三多。” 许三多说:“你也吃。” “我的那份自己吃了,再吃了这,我就吃了一份半的食物。许三多,这几天我比你多吃了整整三倍。”伍六一调笑地看着手里的那半份食物,就他巴掌的容积那几乎是可以一口吞的分量,他也真的一口吞了下去,把什么都和在一起干嚼着。 三倍,也就是说他比我整整多吃了两百克可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两天之内。 许三多拿起一块牛肉干轻轻地咬了一口,几天来第一口可以称得上食物的东西下肚,他整个胃都要烧了起来。 许三多闭上眼睛,默默地体会着那点热量流入体内。 成才嚼着一根野菜,在狙击枪里监视着阵地上闪动的人影和电筒光芒。 黎明前的那一会儿黑得如同深夜,伪装之后的许三多和伍六一,从山坡上缓缓地爬下去。他们的动作匀速而沉稳,几乎是完全无声的。两双炯炯发光的眼神,从抹黑的脸上紧紧盯着眼里的海泡子。 成才从狙击镜里看着这两位战友浸入黑暗。他们无声地爬入水中,让水浸没自己的身体,一直浸到只剩下露在水上的口鼻和眼睛。尽可能不激起波纹,向阵地后方游去。 “顶不住了就吱一声。”伍六一用最小的声音提醒了一句。 许三多说:“没事。” 两个人的声音都是发颤的,身边的水也抖出了微微的波纹。 伍六一又说:“别咬牙,越咬牙越发抖。” 许三多说:“知道了,不咬啦。” 伍六一说:“想事情,一定要想事情,千万别放松。” 许三多问:“想什么?” “想…想水里的一点点火…火永远不灭。” 许三多有点神志模糊地笑了笑:“水里,水里边怎么会有火呢?” 伍六一说:“咱们着火了,好热啊,三多。” 这个看起来不大的海泡子现在真是漫长得让他们难以忍受。两人就这样忍耐着,让水温一点点把身体凉透:“是有火,六一,我觉得浑身发烫。” “那就好,那就好。” “真舒服,应该让成才也来试试。” 伍六一担心地看着许三多,发现他已经有些神志模糊,只能伸出一只手,把他的背带牢牢抓住。他已经感觉到许三多的身子在往深水里坠,而许三多的眼睛正在要闭不闭之间。 “不准睡,不要睡!许三多!” 许三多迷糊着:“真的很困…吹熄灯号了吧?” “是起床号!许三多,全连都等着你呢!班长又挨训了,都是因为你不争气!!” 许三多惊得身子都弹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 伍六一终于舒口气:“你算是醒了。”许三多不再说话,他忽然将头慢慢地埋进水里。也许,那是他在悄悄地哭。 伍六一终于踩到了水底,他将许三多拖上近岸的泥泞,那几乎费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最后两人一起滚倒在泥土里。 他开始搓揉许三多的腿脚关节,自己也像筛子一样抖着。 成才从狙击镜里看着水边的那两个人,他们与阵地仅几米之隔,互相拥抱和搓揉着,以给予对方维系生存的可怜体温。 成才擦了擦眼睛,然后将眼睛又贴回狙击镜面上。 那两个人终于向阵地蠕动。 许三多和伍六一在战壕边沿轻轻一落,滚入了壕沟的拐角里。他们的动作太快,快得到壕沟后埋伏的几个暗哨都没有看见他们。 钻过几条纵横相连的沟堑,千寻万觅的半埋入式的指挥中心终于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许三多掏出了未完的地图,打开防水材料,伍六一警戒,开始画图。 终于绘制完地图,折叠好放进怀里,回身的时候与一名从战壕拐出来的老A撞个正着。太近,伍六一和老A几乎是同时扑上,撞在一起,倒地,两人在壕沟里摸掐滚打,许三多也扑了上去,三个人扭成一团,然后,烟雾把三个人都笼罩了。 老A翻出白牌:“我死了。” 可就在同一瞬间,警报响了起来,探照灯和电筒的光束也纷纷向这边扫来。 没响枪!可这烟一里外都看得见! 伍六一没心思多说了,端起了机枪就四周打量了起来。那个已经挂掉的老A,笑嘻嘻地招呼着:“两位好走。? ? 许三多很礼貌地回了句:“再见。”伍六一气得拖了许三多就走:“废什么话?” 外围的几名机枪手正将机枪掉了过来,许三多从壕沟里冒头,一阵扫射,那几人都冒了烟。伍六一用机枪封锁着从指挥所里冲出来的士兵。这时,有两名老A看见了伍六一,冒头就朝这边打着点射,伍六一连连滚在地上,才躲了过去。许三多发现后,一阵猛扫,才将那两人压了下去。 “这几个家伙比一个排都麻烦!”伍六一嘀咕着。 那两个老A在伍六一的机枪轰鸣下一时无法抬头。 许三多撤到了阵地外围,回头掩护。那是平常就练熟的战术,伍六一回身再撤。他们撤向这处阵地的最高点,跳下一段土坡就是海泡子的低洼,那总算是有个屏护。 一个东西滴溜溜地从壕沟后甩了出来,许三多莫明其妙地看着。 那东西轰地一下在空中炸开,如同平地上打了个闪,炸出白炽的强光。 许三多顿时捂住了眼睛,他等于已经暂时被晃成了瞎子。 伍六一幸而没有回头,他跑到许三多身边将许三多拖了起来。 “是闪光弹!妈的死老A,尽用这缺德玩意!往下跳。”许三多闭着眼跳了下去,伍六一回身还击,脚下却踩中整块松动的土壤,他头重脚轻从两人多高的断坡上摔了下来,腿撞在一块兀出的岩石上。许三多茫然地站在断坡下,他仍看不见。伍六一大声地喊道:“许三多你快跑!正前方。” “你在哪?我看不见!” “跑啊,朝前跑就是了!” 许三多却依旧在找,嘴里喊着:“六一你在哪?!”指挥所里的士兵已经冲出来了,那几名老A,现在显然也不再把这两人当对手了,一名老A纯粹为了结束战局举起枪向站在断坡之下的许三多瞄准。然而,一声枪响,他的头盔上却先冒烟了。第二名老A被子弹追逐着跃进壕沟,那是来自于成才的狙击。 老A顿时反应过来,喊道:“狙击手!十一点山坡!” 后面的山坡上也开始冒起了枪焰,“六点方向是主力!密集射击!” 老A端枪撂倒了一个从山坡上冲下的参赛选手,但又有几个兵从山坡上冲下,看来是等待已久了。 许三多的眼睛终于能看见些了,他跳下壕沟,将地上的伍六一扶了起来。 阵地那边的枪声,愈响愈烈,伍六一拄着枪站了起来,他一只脚已经无法着地,他拄着枪强走着。 许三多抢过去背他,被他一肘打开。 许三多只好搀着一瘸一拐的伍六一跑开。 黎明时的黑昼终于过去,天色几乎在一瞬间开始放亮了。 后来的那几个兵趁乱已经冲进了壕沟,一场阵地战顿时打得如火如荼的。能到达这里的兵,大概已经全在这儿了,他们这也算是最后一搏了。 成才拖着几个包,从山坡上兴高采烈地冲了下来,扶住了许三多和伍六一。 “地图到手了吗?” 许三多点点头:“到手了。” 成才也发现不对:“六一怎么啦?” “崴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伍六一说。 “咱们得赶紧走!可别让那帮捡便宜的家伙把啥都抢走啦!” 许三多背好自己的包,想去背上伍六一的,被伍六一抢了过去。 他说:“我自个来。” 成才早已乐不可支,他说:“这回好啦!往下就是个强行军!再没那些明岗暗哨啦!咱们咬咬牙就到啦!” “小意思。”伍六一说小意思,他跑不到百米已经被那两人拉下十多米,许三多和成才抢上去扶他,伍六一挣开,自己小跑了几步。 “不止是崴了脚吧?”许三多关心地问。 “武装越野我可从来是冠军!”伍六一一咬牙倒冲到了三个人之前。 成才:“你没事的!我早说过的,咱们三个!咱们三个一起坐上那辆鬼车!三个死老A!关系永远的铁!” 他和许三多跟在伍六一身后跑开。 那几个被成才称为占便宜的家伙,正在阵地上做最后的拼搏,他们一边开火,一边也在紧张地在绘制着该绘的地图。 士兵突击 第十七章 方已经晨光熹微。 又一个兵头上冒出了白烟。 这支小部队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们看起来和许三多他们一样,一样脏,一样累,一样饿,一样狼狈也一样的默契。地图上终于标出了最后一个火力点,这时候他们已经只剩下三个人。一个人跳起来进行火力掩护,两个人撤离。轰鸣的枪声终于哑了,那个掩护的兵也被射中了。 那两个兵最后看了一眼,开始了他们精疲力竭的奔跑。 许三多三个也在狂奔,一开始在最前边的伍六一已经落到了最后,因为前面两人看不见他,他已经是仅仅用一只脚在发力了。 许三多再一次停住,然后向伍六一跑去,成才也停了下来,但是停在原地。 许三多跑到了伍六一面前:“你的脚到底怎么啦?” “我没事,你们先跑。” 成才看着,看看前边,又看看后方,一脸焦急。 “让你们先跑啊!我没事!”伍六一简直是要炫耀一下地开始冲刺,第一步便重重摔在地上,然后,他开始挣扎,竭力避开要来扶他的许三多和成才。 伍六一摇着头,说:“我没事啊!我知道我没事的!” 许三多几乎是在跟这个人搏斗,然后撕开他的裤腿。 他傻了,伍六一的脚踝已经扭得不成形状,整条小腿都是肿胀的。 许三多的嘴唇有些发抖:“你就拿这条腿跑啊!” “它还是条腿!不是吗?它长我身上我自己知道!” 声嘶力竭,两个人都沮丧而又愤怒。 成才面色忽然沉了下来,他看见了地平线上赶过来的那两名士兵。 “他们赶上来了!”他朝他们吼道。 伍六一拼命地推开了许三多,他说:“快给我走啊!” 许三多示意成才,一个拉住伍六一的一只手,拖着他往前狂奔。 伍六一愤怒了:“干什么?这样跑得过吗?你们放开啊!” 成才:“三个人,三个位,三个位都是我们的。” 许三多平静地对他说:“用力跑,别用力嚷嚷。” 伍六一不嚷了,他竭力地跟上他们的步子,伤腿的每一着地,都让他痛得一脸的扭曲,但伤了就是伤了,他把那两个人的速度都拖下来了。 后面那两个士兵也在摇摇欲坠地狂奔着,但他们没有负担,他们一点点拉短了与许三多他们的距离。 天已经完全亮了,很难说那奔跑在山丘上的五个人,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浑身的泥水和汗水,一张张脸上的神情已经接近虚脱,两天三夜没吃没喝地打拼,加上最后这场疯狂的冲刺,所有的人都已经濒临了极限。 他们有一段是平行的,这平行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谁也没有能力把自己的步子再快一点点,但后来者在漫长的僵持中终于超前了半个身子,然后是一个身子,一米,两米… 伍六一又愤怒了,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放开我!我自己跑!” 这一声等于是没有效果。 “我不行啦!你们放开我!” 成才开始吼叫,在吼叫声中喊出了最后的力气,五个人又渐渐在拉短距离。 “我自己跑,我自己能跑到的!许三多,成才,我求你们了!” “槲树林!那是槲树林!” 成才说得没错,前边是槲树林,林边停着一辆越野车和一辆救护车,袁朗和几个卫生兵正等在那里。 成才咬着牙,喊着:“再加把劲就到啦!我们三个!我们三个人!” 三个人多少是振奋了一下,他们超过了那两名已经油尽灯枯的士兵,一口气把人拉下了几十米。 那个终点已经只是八百来米的事情了,槲树林中忽然跑出一个跌跌撞撞的士兵,摔倒在了袁朗的脚下,那是第一个到达的士兵,医护人员立刻上前救护。 三个人的步子一下慢了下来,三个人对望了一眼。伍六一又开始挣扎,这回他的挣扎接近于厮打,一下狠狠地甩开了两人。 “就剩两个名额了!你们还拖着我干什么?三个人!只要三个人!”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伍六一,身后两名士兵正缓慢但固执地赶了上来。 成才忽然掉头就跑,往终点奔跑。 许三多却看也不看跑去的成才,他将背包背在了身子前边,抢上来抓住伍六一,他不想丢下他,他要背着他走。伍六一强挣着就是不让,但那条腿已经吃不上劲了,大半拉沉重的身子被许三多架在肩上。 许三多拖着伍六一,向终点做拼命的冲刺。 一个三十公斤的背包,加上一个成年男子的大部分体重,即使精力充沛的壮汉,也会被压倒。许三多慢得出奇,但他没有丢下,他一步一步地往前冲着。 伍六一不敢再挣了,他一只腿竭力地往前蹦着,因为现在的速度很重要,他得为许三多想点什么。 后边的那两名士兵,慢慢地超过了他们了。 伍六一受不了了,他又开始愤怒地吼了起来了:“他们超过你了!放开呀!你又要搞什么?还想在那空屋里做看守吗?我们热闹你就看着!晚上捂了被子哭?你这个天生的杂兵!” 伍六一的声音里都有了哭声了。 前边的那两名士兵,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成才已经到达了槲树林终点,那股子猛冲的劲头让他几乎撞在了袁朗的身上。 袁朗一把揪住了他的背包带,成才站住了。 精疲力竭的成才没有倒下,他立刻转过身看着自己那两名战友:“许三多快跑!许三多,你加油啊!” 袁朗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许三多和伍六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钦佩。 对于那还在争夺中奔跑的四个人来说,这剩下的几百米简直遥不可及,几个人的速度都慢得出奇,几个人都瞪着对手,但要超出哪怕再多一米已经很难。 “成才已经到了!只剩下一个名额了!你看见没有?!”伍六一望着绿意葱葱的槲树林对许三多说。 许三多根本就没抬头看,他的力气依然用在对伍六一的拖拉上。 “只剩一个名额!你把我拖到也不算!脑子进水啦!” “加把劲…再加劲。” 伍六一盯着那张汗水淋漓的虚脱的脸,忽然间恍然大悟:“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你想拖着我跑到头,你自己装蛋趴窝是不是?” 许三多还是没吱声,他只管在脚下使劲。 伍六一想突然挣开他,却发现那小子手上劲大得出奇,横担在他肩上的一只手臂简直已经被许三多的手掐到了肉里。 “蠢货…你不是笨是蠢了…我用得着你施舍吗?…我会去告你的!…你放开…求你放开…到嘴的馒头我们都不吃,现在为什么干这种事?”伍六一已经哭了。 “跑了好远…从家跑到这…前边都是你们推着扛着…最后这一下…我帮一下,又算什么?” 伍六一已经完全没力气可用了,他只能看着许三多往前一步步挣扎。 伍六一本来是狂怒加无奈的眼神也慢慢平和下来,他说:“许三多,咱们是朋友。” 近在咫尺的砰的枪响,把许三多吓了一跳。 是伍六一手中的信号枪,枪口还在冒着烟。 信号弹正缓缓地升上天空。 伍六一一瘸一拐地高举着双臂,向着终点挥舞着,他说:“我跑不动了!我弃权!” 他真的是跑不动了,刚走出两步,便轰然倒地。 救护车是随时准备的,几名卫生兵已经发动汽车过来。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伍六一。 伍六一瞪着他,挥着拳头喊着:“跑啊!许三多!” 许三多掉头开始他的最后一段狂奔。那领先的两个兵意识到了身后的威胁,也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狂奔了起来。 许三多喊叫了,他在喊叫中开始了不可能的加速,第一次加速就超过了那两人。 一个被超过的士兵终于丧失了信心,在许三多超过他的同时摔在了地上。然而,他那位战友却不管不顾地回身拉起了他。 许三多仍在喊叫着,喊叫声中救护车与他交错而过,喊叫声中许三多的声音将所有人的声音淹没,喊叫声中许三多刚流出的眼泪被风吹干,他在喊叫声中跨越了终点。 喊叫声中,许三多的双手砰的撑在那辆越野车的保险杠上。 成才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他想与许三多拥抱,许三多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冷淡让成才愣住了。 许三多回头看着刚刚跑过的路,他看到那两名士兵正互相地搀扶着跨越终点。 远处的伍六一,已经被卫生兵用担架抬上救护车。伍六一笑得像个大男孩一样,向这边不停地挥挥手。 没有可以分享的快乐,只有独自承担的磨难。现在的软弱正好证明,你一直是那么坚强。 许三多慢慢坐倒在地上。 救护车已经驶过山脊,消失。袁朗一直站在车边等着几个到达终点者恢复,然后如同敲门般轻轻敲了敲车。 “三位请上车吧,到车上交出你们的测绘作业。如果你们还扛得住往下的考验,你们很可能是我的部下。”说着,他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袁朗的车开了,就在这时,那两名相互搀扶的士兵,终于到达了终点。 他们在倒下的时候失声痛哭了起来。 几个老A静静地等着这几个兵,远处又有几个筋疲力尽的兵向这边跑来。 卫生兵剪开了伍六一的裤腿,露出肿胀乌青的肌肉。他很快便明白了这个士兵的伤势说:“右脚踝的脱臼还好办,可你的右腿韧带完全拉断了,你实在把这双腿用得太狠了…这样撑了多久了?” 伍六一的眼神一下就空白了:“五年了。” 高城站在车上,看着那辆救护车驶远,但并没意识到谁在车上。 他的车后,一个累脱了形的士兵正在做最后努力,这是这场比赛中能到达终点的最后一个士兵。 车还没停稳的时候,高城跳下车,大步走向那几个仍在人群中哭泣的士兵。他看着那几个兵,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高城:“我来领人,我以为我的任务是把败兵带回去…” 最后那名士兵撞进了人群,高城一把把他拉住,稳住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子。 高城看着那张累得神志模糊的脸:“到了这我很惭愧,我整个装备精良的侦察营都败给了你们。” 他抱起那个身子不断往下坠的士兵,走开放到自己的车上。那些军官也开始学他,或抱或背或架地将士兵们放到车上。高城回身看看他车上那个神志不清的兵。 “如果是这样的失败,就多来一些吧,它实在比浮夸的胜利更多光荣。” 开车的袁朗已经将许三多他们跑了三天三夜艰苦路程抛到了脑后。 “作业。”袁朗对他们平静地说。 那名士兵掏出了怀里的测绘地图,成才却瞧许三多,因为担任狙击掩护任务,他的测绘作业是由许三多代绘的。 许三多从怀里掏出地图,没看成才便递给了他,成才眼神很有点发虚,一个没接住,地图落在座位上。 袁朗在后视镜里看着。 成才咬咬牙,捡起两份作业交给了袁朗,他没敢多看许三多。 “为什么你们俩的作业只有一份?” 成才:“我们俩是小组行动。” 许三多:“我们仨是小组行动。” 袁朗:“仨?” 许三多:“仨!我们潜入阵地测绘,他担任火力掩护。没有他我们撤不出来。” “看来你们互相很信任?”袁朗问成才。 成才如蒙大赦,他说:“我们是老乡,是朋友,还是同届同车同年的兵。” 袁朗点点头,说话间已经看完了那三份作业:“我很满意,虽然有点粗糙,但能满足实战需求。” 他将车拐过了那片模拟阵地,然后说:“这三天过得够苦的,你们别怪我。短兵相接者尤其要求综合素质,所谓综合素质不光体能和技能,智能和反应,还有你的心,你的人,一切。” 许三多冷淡地看着窗外。 团大院里,机一连的连长一如往昔地在操场边等他们的归来。但从车上下来的只有许三多,有马小帅,有甘小宁几个,但没有伍六一。 一连长说:“六一呢?这就跟特种兵跑路啦?” 许三多轻轻地说了句:“住院了。” “怎么会住院呢?你倒是说个明白!” 许三多没说,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七连宿舍。一个宁静无比的宿舍,一个空空的宿舍。 许三多在拖地,拖得很细致,水泥面子的地被他拖得都能照出人影了。旁边的成才在呆呆地等着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成才说:“你得说话!我等你十分钟了!” 许三多说:“我不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去?你当然得去看他!” 许三多说:“我不跟你一起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我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呀!” 许三多看了成才一眼,只看一眼,又继续拖他的地。 成才委屈得嚷起来了:“我怎么得罪你啦?我做错什么了?你不乐意我先跑掉了是不是?可是就两个名额了,咱们三个人呀!谁都会这么干的!再说他的腿都这样了,他就算跑到终点,也进不了A大队啊!” 许三多用拖把砸翻了水桶,然后把拖把扔了出去。没人见他发过这么大火,成才惊得退了一步。伍六一的腿伤是许三多现在小心翼翼守护的禁区。 “干什么,要打架吗?” “你刚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你静下来好好回忆一下,当时当地,如果有三个名额,我背也要把他背到终点的!” 许三多嘘了口气,又去收拾刚才被自己搞乱的一切。 成才恼火地跟着,说:“你说是不是?我告诉你,我现在对六一印象很好,不比你差,我也难受。” 许三多忽然停住了,他回过头来,问道:“因为内疚吗?” “我为什么内疚?…好吧,因为内疚,莫名其妙的内疚。”成才不想再争论下去。 许三多拖着地,叹口气:“你总让自己占足了理。” “你是肯定不和我去了是吧?” 许三多不说话。成才掉身出去,在门口实在忍不住火又回身:“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因为你就是个傻子!” 许三多一下出现在他面前,成才吓得退了一步,许三多出来去军容镜前整理军帽,这对一个士兵来说就是打算出门。 成才连忙跟在后边。 伍六一住的是一家陆军医院。许三多和成才正在对面的一家商店买东西。 成才面前的购物袋里边,烟、水果、奶粉、果汁已经放了一大堆,烟是红塔山,水果是本地难得一见的品种,这对一个士兵来说,已经接近穷奢极欲。 成才:“还有没那个什么…牦牛壮骨粉的?” 售货员:“有,价格是…” 成才:“五盒!” 许三多一边看着,对这个他并不热情:“用得着吗?” 成才:“你不懂,那玩意好使的。” 许三多:“他是韧带拉断,骨头可没断。” 售货员:“一共是一千四百二十。” 许三多:“太多了。” “你甭管!我给自己买的,好吗?”成才付账,掏完钱后,手上那一沓钞票已经剩不下一张一百的。 许三多叹口气:“成才,六一的事不能怪你。刚才是我混账,好吗?” “你别管。”成才他拎着所有的购物袋,出门。 成才拎着东西直冲咨询台,那样子看上去很愣:“三五三团,伍六一。” 护士神情冷漠:“10。” 成才不打拐弯地就走,许三多跟着。 门是虚掩的,加上点风,便缓缓地开了。一句大声冒了出来,那属于伍六一的机一连连长。 一连长:“我不是来探病,是来骂人!” 成才和许三多都僵在门外。 伍六一躺在床上,机一连连长正恼火地在旁边踱来踱去。 成才和许三多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外。 一连长说:“韧带拉断,人怎么才能把一条韧带跑断?” 床上的伍六一,有点嬉皮笑脸:“跑得太多了些,路也太远了些。” “你那么笑嘻嘻的是什么意思?你当那条腿长我身上吗?” “如果一个发脾气,一个在哭,不好看的。”一连长瞪着他看,然后看他的腿,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 一连长说:“我不是来骂人,来探病的。商量一下往后的事情。这次的事情是个特例,团部决定给予特殊照顾…” 伍六一:“师侦察营的高副营长是不是跟您说什么了?” 一连长:“何止跟我?他动了一切能用的关系。一连司务长,你意见如何?” 伍六一淡漠地道:“谢了,不合规矩吧。” “别婆婆妈妈!”一连长转身出去了。 一连长一走,许三多和成才这才*近了过来。他们的手里买了很多的东西,他们把东西堆满了伍六一的床头。伍六一仍然在床上坐着,他看着他们两人,轻轻地道:“你们俩都过了?” 许三多点点头,说过了。他说:“准备下周走。” 伍六一说:“下周好。下周来新人,你们也换个地方做新兵。你们要去的那地方一定是很有意思的,想起来我都躺不住了。” 许三多:“我没这么觉得。说真的,我现在不想走。” 伍六一:“成才,我这会儿不方便,帮我K他。” 成才生硬地笑笑。 伍六一:“我说真的。” 成才只好应付地在许三多颈根上拍了一下。 伍六一:“谢谢,成才。这趟跑下来真的挺值,发现我这两老乡是能交一辈子的人。” 许三多:“你的腿,怎么办?” 伍六一:“装一条钢筋进去,拿它当韧带使。许三多,以后跟我玩格斗要小心这只腿了,一脚够你躺一天的。” 一时间,三个人都看着那条腿,有点发愣。最后,伍六一舒了口气,说:“好了,你们走吧,做好你们那兵去吧。” 成才站起来就走了,到门口才回过头来,看见许三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伍六一的床上。伍六一问:“那是什么?” 许三多轻声说:“钱。” 伍六一问:“多少?” 许三多说:“不多,三千。” 伍六一将信封往外一推,他说:“我不要行吗?” 许三多说:“你先拿着吧,用不上了你再还我。” 伍六一这么一听,不再推了,他说:“行。我知道当兵的要攒这些钱多不容易。还有你,成才,我掏空了你们腰包。我会还你们的,走吧。” 伍六一的斩钉截铁,噎得许三多和成才再无话可说,只好真的走了。许三多刚从门口消失,后边的伍六一,突然大声喊道:“许三多!到新地方别再从孬兵开始,没人再宠着你了。” 他钻进了被窝躺下。许三多关上了门,把自己和成才都关在外面。 成才和许三多双人成列地从团大院走过,并不时被路兵投以羡慕的目光。 现在成才和我在三五三比六一更加出名,人们总是爱听好消息而忘掉坏消息,不管愿不愿意,垂头丧气从营里走过的他们遮去了医院病床上的六一。 成才:“你有没感觉,他们怎么看我们的?他容光焕发,一切辛苦总算得到回报。” 许三多:“像看外星人。” 王庆瑞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手边放着许三多和成才的档案,袁朗坐在他的旁边。 这时,许三多和成才走了进来: “七连一级士官许三多报到!” “三连一级士官成才报到!” 他们都看到了袁朗,但两人的目光不敢斜视。 团长翻翻眼前的档案,再看看眼前的两个战士,好像直到这时才发现了什么。惊奇地问道:“你们俩,是同乡?” “报告,是一个村的!”成才回答。 团长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看袁朗,说:“你看,又让你们占个便宜,两个同乡兵在战场上至少顶六个异乡兵!”袁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团长拍拍手上说:“这是你们俩的档案,我把它交给这位少校,你们就得跟人走了。” 两人默默地看着团长转交出去的那份档案,好像看到他们的命正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他们立正着,动也不动。 “你们舍得机步团吗?”团长忽然问道。 成才的回答是:“报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团长看了看许三多:“你呢?” 许三多说:“报告!…可以不去吗?” 王庆瑞苦笑,看袁朗。 袁朗:“可以。我早说过不会强令要人。” 许三多于是看着王庆瑞,而成才侧眼看着他,那表情像要踢他一脚。 王庆瑞:“不去你又参加选拔?” 袁朗笑了,那是因为他背后激将了他。 许三多:“不是。因为我想…去了,可以跟大家一起执行任务。” 王庆瑞:“是了,你一个人看守营房已经半年了,是我的安排。那时候你做得好兵,可做不好人。而改编后的部队里,我需要这样的人,他一个人能带动一群人。” 许三多:“我…一直不会做人。” 王庆瑞:“不不。我纠正,人不用做,自己活出来的。我想这半年,你不光在看营房,也在看你自己。” 许三多:“是的。” 王庆瑞:“你已经是了。成了我最尊敬的那种兵,这样一个兵的价值甚至超过一个连长。” 他看着许三多,看了很久,他是真舍不得放走这个人,然后转过身——向着袁朗。 王庆瑞:“他跟你走吧,他有飞的能耐。平心而论,你们那里,这样的兵天地更广。” 袁朗:“这样我会派几个部下来协助三五三的训练。” 王庆瑞:“这事求之不得。” 许三多和成才仍立正着,看着王庆瑞最后在手上拍了拍那两份档案,然后给了袁朗。成才松了口气,许三多眼里的失落越发沉重。 王庆瑞:“去吧。你们这样的兵有一天会让我们也望尘莫及。” 许三多和成才敬礼,沉默着,团长说话就已经是不可违抗的命令了。 袁朗:“那就告辞了。” 王庆瑞:“再见。…许三多,这个拿去。”他郑重把窗台上那辆手铸的战车模型拿起来,向许三多送过来。 许三多:“这不行,团长。” 王庆瑞:“我说过送给你的。” 许三多:“您说做了值得的事情才送给我。我什么也没做…您做它用了一年。” 王庆瑞:“不是因为一件事送给你,是为了你这人送给你。拿着!” 袁朗:“拿着吧,许三多。如果我拿花费了一年时间的礼物送人,他不接受一定会让我遗憾又一个一年。” 许三多茫然地接住。 三人出了团长办公室。袁朗身后跟着许三多和成才,他站住转身:“一天时间够吗?” 成才:“报告,够!” 许三多:“一天时间,干什么?” 他看着成才,试图在成才那里找到一个答案,可看来斩钉截铁说够的成才也并不知道答案。 成才冲他使眼色。 袁朗笑笑:“收拾,告别。你们师招了三个兵,那一个现在都到基地了。” 成才:“够了!五分钟之内就可以出发!” 许三多:“我想去看六一,还有去草原看看五班,还有…” 袁朗:“那可都不成了。就是明天上午。” 许三多不再说话。 袁朗:“现在,请你们吃饭,怎么说我让你们饿了两天。” 吃饭的时候,许三多仍在望着那辆步战车出神,或者说望着难受。 成才却显得意气风发得很,他和袁朗很快就酒至半酣了。袁朗看看许三多,笑着拍了拍,说:“行了,赶紧吃饭吧。第一名大概都让队长带到基地了,咱们还在这磨唧!” “基地在哪?”成才好奇地问道。 “暂时保密。” 袁朗给成才又倒了杯啤酒,同时很觉有趣地看着他失落的表情:“为了补偿告诉你别的吧,我们这支部队有时会参加实战。” 这话真让许三多和成才愣住了。许三多谨慎地问道:“您说的实战是…” 袁朗说:“真枪实弹呀,真正的敌人,真的想杀了你。” “那你杀过人吗?”成才也小心翼翼地问道。 袁朗笑了笑,随即挽起了袖子,让他们看他臂上的一个伤疤。说:“看见这个没有?M16A,SS109子弹钻出来的,贯穿型伤口,好在没碰着骨头,卫生兵拿一块药棉从这头通到那头就消了毒。” 两个和平年代的兵惊讶莫名加钦佩加半信半疑地看着那个不知就里的伤疤。 许三多却以为自己听出了什么,怀疑地问道:“M16?美军?” 袁朗笑了:“那成世界大战了,境外的黑市上M16卖得也就比AK47差点。” 成才:“哪个境外?就是越境作战了?为什么实战?什么规模的实战?” 袁朗:“又要说那两字了。保密。” 成才:“就是说您杀过人,对不对?” 袁朗:“个人原因不想作答。”他笑着喝酒,“这杯算给你们庆功。” 成才却又找回刚才的话题,说:“杀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袁朗眉头皱起来了,说:“千万别向往这个。即使杀敌也是在杀人,我希望全世界都是没杀过人的军人。可惜。” 趁着酒兴,成才却不肯罢休,说:“行行。再问个问题好不好?” 袁朗说:“早知道这样找我老战友吃饭了。” 成才说:“你的包里放着我们的档案吗?” 袁朗说:“是的。” 成才:“我能看看吗?”他看袁朗笑着看他,又说,“您不知道,我多想看看自己的档案!据说对我们的评价就装在里边,付出那么大代价,我想知道被人怎么评价。” 袁朗:“付出什么代价呢?” 成才:“看看许三多吧,他在我们村里被大家当做傻子。现在…” 许三多正给自己搛菜,看他一眼,吃饭。 袁朗:“就算他…真是傻子吧,那现在也是长大了,是好事啊。” 成才:“是代价。您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 袁朗:“不给看,因为我走得比你们还远。你猜从列兵到中校要走多远?” 他扔下只好自己喝酒的成才,看看许三多。 袁朗:“你今天很少说话。为什么?” 许三多:“不知道说什么。” 袁朗:“我让你不知道说什么?” 许三多看着他,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怎么办…还有,我的朋友还在医院…我总是记得…总记得…” 他记得伍六一发射了信号弹然后坐下,而袁朗在终点抱臂看着。他记得救护车驶走,而袁朗若无其事把车开往另一个方向。 袁朗:“我知道你记得什么,你现在很讨厌我?” 许三多:“不是…我说不清。” 他给许三多又夹了一筷子菜,并且再也不提这件事情。 许三多沉默地咀嚼着饭粒。啤酒沫在杯里浮沉,旁边的声音渐渐淡去。 那天晚上成才喝了很多,也问了很多,我和成才都累坏了,都有放松的权利,我却忘了怎么放松了。 要走了,七连的宿舍,这个屋里所有的铺盖都收了起来,宿舍里的高低床终于都只剩下光板了。许三多在最后一遍打扫卫生,这是一遍极其细致的打扫,因为对他来说,连一个桌角、一块奖牌的背面、一块床板下的缝隙都是钢七连的一部分。他从贴着伍六一的床板缝里找到一根烟,那根烟已经干得不像话了,显然是铺主不小心落在那的。 一天时间哪里都去不了,明天就有新兵要搬进来,我去不了医院,更去不了草原上的五班。纤尘不染的营房,将耗去我在三五三团的最后时间。 外面已经是深夜,许三多在打扫,一个人做完通常是整个连做的工作,可以想象这是个多么漫长的工作。从许三多的神情上看不出漫长,他打扫得怎么说呢,甚至很珍惜。熄灯号中最后一点舍灯终于熄去。 黑暗中点起一点火光,许三多做了对他少有的一件违规的事——他点燃了那根应该是没法再抽的烟,他第一次抽烟。 他一口口地抽着,将烟灰就掸在自己的手心里。干了的烟抽起来很辣,从不吸烟的许三多,被烟呛得不住地流着眼泪。在泪水看见一个自己,很多个自己,各种各样的自己,投降的自己,孱弱的自己,哀怜的自己,悲愤的自己,欢乐的自己。 背包早打好了,就放在光光的床板上。看起来,许三多今晚不打算把它打开。他不打算睡觉了。 晨光,许三多在椅子上坐了一晚上,他这样迎来黎明。两件简单的行李放在地上,一个迷彩包,高城送的录音机。 我来的时候只带了一肚皮患得患失,走的时候行李多了很多,王庆端送的车模,连长送的便携音响,以及一个会被战友们用豪华来形容的前途,跟大多数来了又走了的人比,我走得很富有,是一个有财产的人。 天一亮许三多就冲上操场的跑道,开始他在这个操场上最后一次长跑。这次不再是慢跑,是全速,一个长程的冲刺。 他结束了在三五三的最后一次长跑,跑向连队的方向。 许三多远远地站住,虽然还很早,七连的空地上已停着两辆车,一辆是越野车,上边坐着袁朗和成才,那是来接他的;一辆是卡车,是来接收营房的,有很多兵正在车下列队。 许三多拿着他的背包出来,在自己的连旗下站住了。一名军官在他身边等待着,他的那一队士兵,也站在空地里等待着。 许三多缓慢而凝重地开始敬礼。 “许三多,给大家说点什么。”那军官郑重地说。 许三多愣了一下,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 他说:“我不会讲话。” “随便说,他们都是院校出来的,你给他们上上课吧。”那军官压低了声音,“你的事我跟他们讲过了,都是院校生,佩服坏了。” 许三多愕然了,他看看那些年青的脸,目光里居然像认识他很久的样子。 许三多对视着那几十双眼睛,他说:“欢迎来这。我一直在等你们,等到你们来的时候我已经要走了。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了。以后对这个地方来说,我们就是老家伙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我这些年说得最多的话,有时是因为嘴拙,有时…真是觉得说不如不说。” 他站在那,看着他的连旗 ,很长时间的沉默,但并不是很长时间的冷场。 “我的父亲跟我说,好好活。我的班长跟我说,做有意义的事情。我是个笨人,偶尔做对一件事会让旁边人都替我庆幸。我只好跟我说——尤其在这个要走的时候更得对自己说——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做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好好活——这是傻话,傻人对自己说话…聪明人可能用不上,聪明人会问什么是意义…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们用不上。”许三多苦笑,并且真真正正地乱了阵脚,“你们都有文化,当然不会有我这样的笨人。” “有!我就是。” “我也是。” “都是。” 队列里一阵喧嚣。 许三多愣了一会儿,敬了个礼:“那就好…我走了…该走了,有人在等我。” 许三多头也不回地走向袁朗的车,他不敢回头。 袁朗为他将车门拉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许三多他不是上车而是退上车,几乎是手足无措,所有士兵敬礼,然后是最庄重的注目礼,那让许三多的头撞在车顶上。 袁朗将车倒到车道上开始行驶。 许三多木然地将头转开,逃避着那个注目礼。 袁朗:“说得很好,我也受教。” 许三多:“啊?不会的。”他在沮丧和惶恐中看着钢七连离开自己的视线。 驶过敬礼的哨兵,驶出大门。上了中间那条道,两个兵呆坐着。 出了团部有三条路,许三多他们走的仍是中间那条。通向军用车站,军用机场,更多的军队,更多的血、泪、汗。 士兵突击 第十八章 陆航机场,袁朗的越野车通过机场口的哨卡,驶上跑道旁的便道,驶向一架正待发的轻型直升机。 “我们是要坐这个走吗?”成才简直不敢相信。看见袁朗笑笑,成才压抑不住地笑了,他捅了一下许三多,许三多不动窝,他索性痒痒许三多,许三多这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袁朗将车停下。驾驶员看看表:“准时。”说着上了直升机。 袁朗:“五分钟后登机。成才拿行李,许三多别动。” 成才:“是。”这对他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从车后厢拉出行李往飞机上送。 许三多沉闷地坐着。 袁朗下车,倚在车门边,也就是许三多旁边,看着机场人员作起飞前的准备。 袁朗:“你越来越少跟我说话了,而且我肯定,不是因为上下级关系。” 许三多:“我就话少。” 袁朗:“那个人叫什么?” 许三多愕然了一下。 许三多:“谁?” 袁朗:“让你讨厌我的那个人,他叫什么?” 许三多:“我没有讨厌你。” 袁朗:“让你把我当另一种人的那个人,是你想拖着挣扎着过终点的那个兵吗?他叫什么?” 许三多:“伍六一。” 袁朗掏出一个本,郑重地记下那个名字。 袁朗:“番号?” 许三多:“三五三团一营机步一连三班班长…以后是司务长。” 袁朗边记边苦笑:“司务长…我很抱歉。你觉得不公平?” 许三多:“没有…我只是觉得…您知道您提供的这个机会对一个士兵来说有多不容易吗?…太不容易了。” 袁朗:“我知道,他把本收了起来。” 许三多犹豫一会儿:“那样有用吗?我是说,还会回这来选拔吗?” 袁朗:“不会了,下次会换支部队。” 许三多:“那记上有什么用?” 袁朗:“为了哄你,我给自己记的。我习惯记下一些士兵的名字,后来发现太多了,只好用本记。” 许三多:“记什么?” 袁朗:“尊敬,遗憾和尊敬,登机。” 他走开,许三多跟着下车。 他不可能解决六一的现实问题,就像他不可能让六一的腿恢复如初。但记下那几个字,让他又回到我的世界,不过我现在知道,他和我不是一种人。 直升机升空,在空中盘旋,悬停。 直升机已经将许三多和成才带到一个生平从未达到过的高度,高到机翼下的城镇像是一个小小的棋盘,而远处的草原已经成了一个穹形。 成才惊喜地叫道:“机步团!” 确实,机翼下出现了两人待了三年的团队,看着那些蚂蚁大小的士兵和瓢虫一般大小的战车,成才又喊起来了:“许三多,你说他们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他们头上?” 许三多想了想,说:“不知道吧。” 成才说:“我真想往下边扔个什么,好让他们知道知道。” 许三多信以为真,忙说:“会砸到人的。” 成才说:“想想咱们来的时候坐闷罐子!咱们走的时候直升机!更远的路,看更多东西!许三多,老A,以后我们要习惯从这上边看东西!” 袁朗听了不觉一笑,敲打一下驾驶员,那意思就他俩明白。 驾驶员朝后瞄了一眼:“两位,飞得还稳吧?” “挺稳!特稳!”成才依然兴奋着。 “不晕吧?” 许三多摇摇头,说:“不晕。” 成才也说:“一点不晕!” “那就好。现在可以晕了。”那驾驶员什么招呼都没打,飞机忽然就沉了下去,这个大迎角飞行还没完,再一拉,如一发出膛的炮弹往前射去。最后,直升机沉入了林荫掩映之中。 这是与草原完全不同的温带森林地貌。 直升机刚一着地,成才立刻就从里边扑了出来,往机窝后跑了过去。 袁朗看了看许三多说:“没事,人都得有个第一次。我倒是奇怪你,你怎么不晕?” 许三多说:“我晕过,晕得很厉害。” 袁朗说:“那难怪,狠晕过的人就难得再晕了,闹半天你也飞过?” 许三多说:“没飞过。” “那你怎么会晕?” “晕单杠,大回环。三百三十三个。” 袁朗不觉大笑了起来。 在进入A大队的腹地中,他们发现周围的军人也多了起来,都是些体形剽悍的行伍之人,目光锐利得倒像捕猎一般。许三多和成才忙不迭地开始跟路过的人敬礼,因为周围随便走过的一个人就是尉官。还礼的军人,倒对这两个新来的有点好奇。 袁朗脸上却带了点坏笑,因为身边这两兵举起的手,一直就放不下来。 袁朗:“这里的军人职业化,所以随便拎个都是尉官。很遗憾,咱们现在的职业化还不能达到尉官以下。” 成才好奇:“没有兵吗?” 袁朗提醒他们:“看他们瞧你们的眼神。” 一队全副武装的老A跑过,许三多和成才下意识看着对方,而一个队的目光看得他们把头转了回来。 袁朗笑乐:“恭喜,回头率百分之九十,以士官身份来这受训的是稀罕物。” 他们最后停在了一栋军营楼前。袁朗说:“这就算到了,你们的临时宿舍,对面是我们正规军的宿舍,我很希望你们能尽快搬到那边去。” 成才自信地告诉他:“我们一准搬过去!” 袁朗笑了笑说:“临别赠言,综合素质就是随时随地,一切。齐桓!齐桓!” 随着袁朗的叫唤,一个浑身精武之气的中尉跑了过来。许三多和成才都没见过他,而现在的齐桓看许三多和成才像是块要往人脸上砸的铁板,再看向袁朗时就有点阿谀。 齐桓说:“到!” 袁朗问:“受训人员到齐了没有?” 齐桓说:“应到四十二人,实到四十人!都已经安排了住处。” 袁朗说:“最后两个你带走,我不操心了。” 齐桓:“没好地方了。” 袁朗:“找地方塞进去拉倒,就俩士官。” 齐桓:“哦,兵豆子倒好说。” 许三多和成才彻底愣住,这一校官一尉官市井俚语十足的对话,加上彻底的漫不经心在他们的军事生涯中从未见过。 袁朗:“那就塞下来了。我去瞧你嫂子了。” 齐桓:“嗯哪。撂这得了。” 袁朗挥下手,像对齐桓又像对目瞪口呆的那俩:“拜拜。” 两人看着袁朗优哉游哉地往别处走去。 “姓名?单位?”齐桓问道,“这是例行公事。” 成才:“W集团军T师三五三团机步三连一级士官成才!” 许三多:“W集团军T师三五三团侦察七连一级士官许三多!” 齐桓:“一个团的了不起吗?要喊那么大声?”他一直把名册翻到最后才画了钩,“瞧你们排多后,麻烦。” 许三多两个戳着,尉官训话,再没理也得这么戳着。齐桓对地上的包踢了一脚,绝对不是轻踢:“行李?” 成才:“对。” 齐桓:“你有权评价上级问话的对错吗?” 这语气即使连许三多也为之气结。 成才面色通红:“是!” 齐桓:“全部上交。连你们的随身衣物待会都要换了,我们送得起——真是不知道干吗揽这种赔本买卖?”说着又给了行李一脚,“来个人拖走。” 许三多:“报告!” 齐桓:“说。” 许三多:“能不能轻点?…那是我战友送的东西。” 齐桓:“哦,你有情义。”他对过来拿行李的一名老A,“重放,重重放。” 齐桓名册拿在手上,手背在背后,一名年青的尉官走得像个老干部的姿态,两人跟在后边。 很窄的楼梯前倒有两名哨兵,哨兵稍稍让宽了道,然后又把那条通道封上了。成才回头看了一眼,这显然是表示不可自由出入。 齐桓上着楼梯,头也不回地在跟两人说着规则,即使在两人新兵时也没受过这样的不友好和蔑视。 “这里九点钟熄灯,六点钟至六点半,洗漱、早饭,十二点和下午六点,午饭和晚饭,教官有权随时对此做出修改。不许私自下楼,外出要得到教官或我的批准;不许私自前往其他宿舍;不许与基地人员私下接触;不许打听你们在特训期的得分;不许使用任何私人通信器材与外界联络;你们的信一律交给我寄发;训练期间称呼名字一律使用编号…” 听后,成才的脸上出现了不满,他说:“就是说这几个月我们只能在这栋楼上活动了。” 齐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还有,除教官和我之外,你们不能跟任何基地人员私下交流。有意见吗?” 许三多和成才都让他那冷冰冰的目光刺得缩了一下。 许三多回答道:“没有意见。” 齐桓说:“你的编号41,你的编号4。内务方面懒得说了,总不至于让我们拿扫帚墩布?你们这些外部队的,亏了还都叫老兵呢,看看好好一栋楼让你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这楼确实是寒碜点,一看就是临时凑合加年久失修,但那绝对和新来人员是否能糟搭不上干系。 许三多和成才已经学会尽可能不发言。 齐桓:“这是你们的宿舍,晚饭前领发作训服和日常用品。” 他为那两人推开房门,许三多和成才连忙钻了进去,他们实在是受不了齐桓。齐桓根本不往屋里看,把门关上。 他的目光从走廊上扫过,一个正探头探脑穿海洋迷彩的尉官被他扫见。 齐桓:“你想站走廊上戳着看吗?” 那尉官怨愤交加地缩了回去。 这里比班里的宿舍小多了,只放两张高低床,很明显,一屋四人。先住进来的两个,一个是中尉,一个居然是少校。中尉叫拓永刚,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空军迷彩。少校叫吴哲,看起来却比许三多他们也大不了多少,只是穿着常服。两人先看他们最普通的迷彩色,再看他们的肩牌,都有些错愕。 拓永刚疑惑地问道:“你们是基地的,还是来…受训的?” 成才回答道:“报告首长!我们来受训的!” 拓永刚:“哦,那就那就…真他妈的!” 新来的两位被他忽然释放的愤怒吓了一跳,刚稍息了又立正。 吴哲:“放松放松。不是说你们,我们刚才正在口头宣泄。” 拓永刚:“见过这样的部队吗?开眼吗?一窝黑!你们来晚一步,没见着这位少校刚被中尉训!做好做坏都没用,他就是要你难受!” 吴哲:“我在纳闷,号称甲种部队克星的老A会是这样练出来的?” 拓永刚:“我也在纳闷!” 吴哲:“你那是郁闷,纳闷是要伴随思考的,思考待会儿再说。”他看向许三多和成才,是真正平等的友好,“原来四十二人的最后两个是士官,放松好吗?人老A也说了,受训人员不分大小,他为大,咱们小。” 拓永刚:“小成微生物!对咱们像对病毒!” 吴哲:“不管啦!分床分床!学生时代最快活的事之一就是新宿舍分床!平常心平常心!” 成才:“我们上铺。” 拓永刚:“那怎么行?一个少校一个中尉,还要你们士官发扬风格。” 许三多:“我们都是班长。” 拓永刚:“班长怎么啦?” 吴哲:“我明白他的意思,做新兵那会都是班长睡新兵上铺,方便照顾。是不是?” 许三多:“是的。换下铺睡不着。” 拓永刚:“好笑了。要把我们当新兵照顾吗?” 吴哲:“咱们是有好久没过过新兵生活了,是新兵。平常心平常心。”说着,他让开,做个恭请的手势,“请,发扬风格给你们上铺。” 许三多和成才开始整理,吴哲帮忙,拓永刚仍在生闷气。 拓永刚来自伞兵,老A挖过来的,他不理解被挖过来的人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吴哲和我们同一军区,军事外语双学士,光电学硕士,就比成才大两月,一代骄子,可说的最多的就是…平常心连行李都没有,那种整理简单得要命。他们很快就坐下。 成才说:“我叫成才,编号41,他是许三多,编号4,我们一个团的。” 吴哲:“平常心平常心。吴哲我编号9。” 拓永刚:“拓永刚,7。” 然后他们沉默,无论军衔学历,此时一样茫然。 拓永刚觉着奇怪:“你们受得了吗?我已经觉得来错地方了。” 成才拿不准该怎么说:“我受不了的就一个,以前命令我的人对自己要求更严。这里对人和对己是两种对待。” 这时,楼下传来喧哗和笑语。许三多他们伸脑袋一看,齐桓和几个兵在楼下,他们在喝啤酒,不是休息时间,更不是会餐,居然在喝啤酒。齐桓现在是另一张脸,拍着他的老A队友,传递着冷餐食品。 这屋里的四个人缩回头来,脸上与其说是惊诧不如说是震惊。 成才:“我的天。非休息时间在公用场地聚酒,这在三五三团够记大过。” 拓永刚:“我可以去举报他们吗?” 吴哲:“我来给你们复习一下规则。除教官和他之外,你们不能跟任何基地人员私下交流也就是说,你只能向他本人举报他。” 拓永刚:“这叫什么规则?” 吴哲凑在门边:“你们再看。” 就着门缝往楼下看去,一辆越野车视若无睹地从齐桓他们旁边驶过去,车上坐的是铁路。 吴哲:“如果没弄错的话,我记得他是这里的基地指挥官。” 领军服的那天,是一个中尉在教训十几个尉官和近十个校官。齐桓仍绷着他寒冰似的脸,喝酒时的好心情是绝没有了,他在训话。齐桓告诉大家,所有受训人员,在受训期间不得再穿戴军衔,因为以代号相称,所以所有的人都是从零开始,也就是说,都是他的士兵。 沉寂。 齐桓:“就是刚换军皮的老百姓。我没听见回答。” 一群尉官和校官沉默着,一群散步都会不自觉踢正步的人:“知道!” 几名老A发放着特种兵的作训服装。 老A:“5,6,7,8,9,40…” 大多数领到作训服的人都不是太满意,因为他们发现那套作训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虽说因为样式不错穿出去也不会被人当民工,可最多也就当是一军服迷。 41和4号笔挺的一个军礼,宝贝似的把那套军装捧走了,那自然只能是许三多和成才。吴哲对一脸不忿打量着那套作训服的拓永刚使眼色,拓永刚凑过去,吴哲轻轻说:“内幕。”拓永刚斜眼看着齐桓:“他要被撤了?” 吴哲乐了:“想得美。关于咱至今未露一脸的教官。” 拓永刚:“教官怎么啦?总不会比他还惨。” 吴哲:“说是真杀过人。” “不会吧?真正的战斗英雄今天都多大年纪啦?” 吴哲:“我也在纳闷。但是我期待,打过仗的人会很不一样。” 拓永刚:“我还在郁闷。” 吴哲笑笑:“不要想现在是什么位置,该得到什么待遇,会好受得多。看41和4,正宝贝般地观察着新军装的每一个细节。” 齐桓:“7!9!做到校官都不知道列队时禁言吗?别立正了就装没事。”他刻意地把两人从众人中指点出来,“就是你和你。” 连吴哲都恨得咬肌绷紧。 然后齐桓掉了头就和他的队友说笑,听不见说话,但那表情摆明是取笑,顺便冲发服装的一名老A挥挥手。 老A:“解散吧!还想要什么?” 解散了,但是大部分人并不急于走,或者说气得并不想往门口拥。 成才、许三多:“让让,对不起,让让。”一屋子人瞧着这两兵捧宝似的捧过去那套军装。成才乐不可支地对许三多使着眼色,许三多也有一种大功告成的表情。拓永刚没好气地又横一眼这两没见过世面的小子。 回到屋里,成才就把衣服穿上了。那是他想了很久的作训服啊,穿好后,便不停地往镜子里照着,怎么也看不够。许三多也一样,正玩命把腿往裤子里套,一边套一边对成才说:“你出去照啊!一楼有军容镜!” 成才不去,他说:“你懂啥?去那能这么臭美吗?4,敬个礼给我看看!” 许三多说:“干吗给你敬礼?你又不是我的上级!” 成才说:“笨蛋!咱们俩差不多,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啊!” 许三多说:“那你也得给我敬!” 于是,两个傻瓜相对着给对方敬起了礼来,敬完了一个又敬一个,一直到拓永刚进来才放下了手。进门的拓永刚却看都没看他们。吴哲跟在他的后边。 “这叫什么服装啊?”拓永刚一屁股坐了下来,“不让戴军衔也就罢了,连个臂章都不给?闹半天人老A根本不认咱们,7号?把咱们当囚犯了?” 吴哲说:“快换吧,我告你,这是心理仗,人为制造高压,我包咱们这几月不好过。” 拓永刚这才瞧见许三多和成才早把衣服换了,许三多还在忙着提裤子。他忍不住,开口就批道:“41,4,您两位真就这么荣幸?” 成才不理他:“4,咱们出去整整军容。”说着就把还在提着裤子的许三多拽了出去。 一楼军容镜里的许三多和成才,都三分害羞七分得意地对着自己微笑着。 成才:“这是咱们奋斗来的。” 许三多:“嗯。” 成才:“很适合我们。” 许三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的。” 成才:“在想什么?” 许三多:“想让熟人看看,真想让熟人看看。” 成才说:“我也是。” 成才随即想到了袁朗。许三多觉得不可能,他说:“都说了不让出去。” 成才说:“我试试,他好像是领导,说不定报个名就四通八达了。”转身,成才就向楼门前站岗的哨兵走去。那哨兵早把这两傻蛋看在了眼里,只是当没看见一样。 “41,你有什么事情?”看着过来的成才,哨兵问道。 这号一叫,等于把老底给揭了,成才顿时就有些气馁,他再看看对方,看看自己,服装倒是一样了,可人家戴着军衔,有狼头臂章,全套武装背具满满当当的,真是没法比。 可成才还是说了:“请问,袁朗少校在哪里?” 哨兵很不屑地笑了笑。 成才说:“就是你们那个…中校,队长。” 没说完,哨兵打断了:“知道你们想找谁。这楼里想找他的人多了,以为就你们跟他有交情?再说了,那要叫交情,什么不是交情?” 成才哦了一声:“好好好…也不让出去,是吧?” 哨兵却反问了:“你说呢?” 成才只好忍气吞声地退步:“我在这里看,可以了吧?” 哨兵说:“随便。” 许三多只好陪他待着,看着外边的青山绿树,人来人往。几个肌肉发达的小伙子在玩着足球,笑闹着过来,显然是A大队一员,没想那球被一脚踢歪了,向这边滚来。成才想利用机会跃跃欲试要一脚踢回,那多少也算个不违规的接触。哨兵一脚把球踩住了,成才的脚也硬生生地刹住。哨兵一脚把球踢回了那几个小伙子手上,让成才狼狈得只引来了那些人的一阵哄堂大笑。 成才僵直地立着,看着那几个人离开,“回去吧。” 许三多感觉到朋友心里的难受,静静地跟着。 六一说跑吧,团长说飞吧。我跟在成才的后边回到那间宿舍,想着本该一起跑到这却没能挺住的人。我想,这样一个现实。 天色依然如墨,与其说是凌晨不如说还是夜晚。突然,远处一声枪响,随后是点射和连发,枪声连成了一片,紧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暴风一般,中间间杂几声闷雷般的震爆。 许三多和成才不约而同地一跃而起,他们是被吓醒的,他们从上铺直搂跳到了地上。 他们惊讶到甚至有些恐惧,盯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此时的枪声已经响得异常的热闹了,像除夕夜十二点后的那十分钟。 楼下的哨兵仍若无其事地在巡逻,这至少是个还没有爆发战争的迹象。 许三多疑惑着这是怎么回事?成才也觉得疑惑,觉得不像打靶吧?这个说这什么枪呀?这声怎么没听过。那个说这一阵打出去怎么也得个十万发子弹吧? 拓永刚算是被他们给折腾醒了,他没好气地揉揉眼睛,说:“真没见过世面,你们不这么打靶吗?” “当然打过!我做机枪副射手的时候,一天就打四百发!”成才很自豪地说。 “机枪才打四百发?我们空降兵那块是九五突击步枪,每天早上就打四百发!打完了再去吃早饭!今天可以上枪了吧?我一枪在手,让他们知道老A也不过如此。” 吴哲:“嗯,我也等着。我手枪左右开弓二十五米不带瞄的。” 成才:“我是狙击手,跟老A对抗我是毙敌最多的。他在我们团常指导夜间射击。” 他们立刻把自己鼓舞得很有斗志了。 楼下的哨声忽然尖厉地吹响了。随后是齐桓冷酷的喝令声:“紧急集合!” 许三多和成才条件反射地已经开始穿衣服。 拓永刚和吴哲跳下床来穿衣服,不可谓不迅速。 这时许三多和成才已经装束停当拉门就跑了出去。拓永刚和吴哲上衣还根本没上身,更别说武装带了,两人都愣住。 吴哲忽然笑了:“7以后不吹了,咱们吹完牛让几个小步给毙掉。” 许三多和成才是第一对冲下楼的,周围还是一片夜色,最奇怪的是一个人也没有,连哨兵和刚才吹哨的齐桓也没有。多年来已经养成习惯了,两人立正站着。 往下的人基本速度等齐,络绎不绝地冲了下来,大家自行地开始列队。仍是一片空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支刚集合的队伍已经有点松动,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拓永刚张望着:“刚才那集合哨吹的是咱们吗?” “是咱们。” “没人啊?怎么没人啊?” “开玩笑吧?” “谁开这种没品味的玩笑?这是军队,你当你还在念大一呢?” 队伍的嗡嗡声越来越大,连成才也已经开始东张西望了。只有许三多笔挺地站着,曾经独自撑住一个连队的人,已经习惯做事不是做给人看的。学员们还在聊着:“我看你昨天穿着陆战服,你是陆战吧?” “对,你哪?” “伞兵…这我同屋,他学历邪乎。” 交头接耳得正热闹,一个人影慢吞吞地从树丛后踱了出来,那是袁朗,众人讶然中都沉默下来,显然袁朗已经在树丛后待了很久了。 “你们完了,我是教官。” 如果刚才大家还算知错的话,他这么一句话加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已经让人为之气结。齐桓拿着记分册出来,站在袁朗身边。 袁朗宣布:“扣吧。每人倒扣两分。我说我们的规则,做好事没分加,做错事扣分,一百个积分,扣完走人。两分本来是给大家见面礼的,队列中不交头接耳好像是新兵连就有吧?” 他在每一个人面前踱过,并且伴之以那种幸灾乐祸的注视,散漫而不在意,看起来是存心让人更加恼火。齐桓刷刷地在记分册上打着叉,到许三多面前停下。 袁朗:“这个不扣了,这个真没动。” 齐桓:“已经划上了。” 袁朗:“那没办法了。没问题吧,4?” 许三多:“没问题。” 齐桓:“上级问话,说是或者不是!” 许三多:“是。” 袁朗看着许三多,后者的眼光并不愤怒,倒像有些惋惜。 袁朗:“你在想怎么突然成了这样,以前跟你说那些,是不是只是手段。” 许三多不说话。 袁朗叹了口气说:“我有苦衷的,士兵。千万别认为我存心这样对待你们。我最不愿意的就是被你这样的士兵误会。”许三多沉默,但对方眼里的失落之意愈炽,他也就愈撑不住。 “什么苦衷?”许三多刚说完就后悔了,因为袁朗露出一种可算让我逮着了的得意表情:“扣五分。”袁朗简直有点沾沾自喜,为了许三多在队列中交谈无关话题和企图与教官套近乎。 齐桓有种奇怪的表情,但在分册上刷刷地记着。而从这时起袁朗再也不看许三多,尽管后者的表情终于从惋惜成了愤怒。 袁朗:“规矩是我定的,这几个月你们完全由我支配,就是这样。现在跑步。” 这个队列在做全负重的狂奔,袁朗轻松之极地后来者居上,因为他和齐桓都坐在越野车上。 袁朗:“跟上跟上!跟不上都扣五分!” 那支队伍已经跑散了架。 成才:“你见过吗?跑步的时候,主官居然坐在车上!还喝茶?” 吴哲已经一头栽倒在地上。 许三多狂跑,几乎与那车齐平。袁朗毫不客气地让齐桓保持着中等车速,一边吹凉正要下嘴的茶,他根本没把这些玩命奔跑的学员放在心上,表情上写着。 那样的自得足以让许三多忘记疲劳,只剩下机械而无目的地奔跑。 我很失望,而且刚明白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失望。我很庆幸六一没来,他那样纯净的人不该体会这样的失望。我很想念六一的右腿,六一居然为了这样的未来失去了一条腿。 一队人,一个个腮帮子咬得绷出了咬肌。齐桓宣布往后的训练日程:“早中晚十公里负重越野各一次,早晚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贴墙深蹲各一百个,早晚四百米越障、徒手攀缘各一次,全部项目要求全负重高于二十五公斤,全部项目要求在用餐时间前做完,因为,不能影响每天的正常课目训练。” 袁朗在他的队伍周围晃悠着:“全体倒扣一分,这算是立正吗?” 那支队伍强打起精神立正。 袁朗:“别再让我抓到把柄了,我都胜之不武了。” 齐桓刷刷地在记分册上划着叉。 学员们站着,而且沉重的背包一直就没有解下来过。 袁朗是最烂的教官,这位中校的领队才能甚至带不了一个班,第一天他在众目睽睽下玩弄感情就已经犯了众怒,所有人坚信在连队,第一个季度他就得走人。但在这里,正像他说的,他完全支配我们。 这支队伍三个月的磨难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经常刚刚解下背上那要命的背包,就*在了一张张课桌的旁边,接着听教官讲课。 他们的座位前,总有一摊汗水在不停地流。而且,每天课后作业的成绩,也会记入总分。慢慢地,一屋子的学员最后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他们只是无力地看着袁朗。有人在暗暗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有人在狠狠地拧着自己的人中。 忘了,全都忘了,现在没人记得之前的光荣与理想,只盼着吃饭和睡觉。我恨他。我们很穷,现在连仅有的尊严也被他拿走了。 一个星期的时间漫长得就像一年,但没有一个人放弃,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星期天的休息,那可以补充消耗殆尽的体力,迎接下一个星期。 四个人坐在床沿,明明困顿之极却没一个人睡,他们在等待什么。 拓永刚:“棺材钉还没出过声…” 吴哲:“乌鸦嘴!” 拓永刚轻扇了自己一下,居然就认同了此骂。这时熄灯号响起,齐桓的声音在走廊里响着:“熄灯!别让我说第二遍!” 拓永刚一个虎扑到开关前,把灯关上。然后全体屏息静气。 齐桓的脚步声远去。 拓永刚:“他没说,也许是忘了。” 吴哲:“能作践我们的事情怎么会忘了?只是坏也有个限度,咱们唯一没被取消的也就是明儿这个星期天了。” 拓永刚他已经轻松地哼唱起来:“反正他没说,他没说。明儿星期天,星期天。”天字刚出口,他已经鼾声如雷。 只有袁朗和齐桓没睡,他们在楼下看着他们,看着那些漆黑的宿舍。夜已经越来越深了,他们俩在按计划实施着自己的工作。 齐桓问:“现在吗?” 袁朗说:“现在。” “熄灯号刚吹两小时。” “我会看表。” 齐桓颇有些愁眉苦脸:“队长,我什么时候能恢复自由?” 袁朗:“现在不自由吗?你很自得呀。又不用跟班练,训练强度还不到以前的十分之一。” 齐桓:“那你给我加大二十倍!”他看起来真是很苦恼,“队长,我现在刚发现我是个坏人,坏得得心应手,这可真把我吓着了。” 袁朗:“我比你还坏,坏得出口成章。” 齐桓:“我不是在开玩笑。” 袁朗:“觉得自己有坏水是好事,正好提前反省。你当谁的理想是做坏人吗?都是出自好的目的可踏错了步子。——顺便说一声,以为跟我聊天我就忘了看时间吗?” 齐桓看他一眼,吹响了哨子,那一声哨响凄厉之极。紧急集合!! 许三多和成才一跃而起,那两人仍在沉沉地睡着。 许三多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他们着急地喊道:“紧急集合!快点,紧急集合!” 许三多的呼喊把他们叫醒了,吴哲和拓永刚终于爬了起来。 “干什么?”吴哲晕晕然的。 “紧急集合!”说话间成才和许三多已经抓起背包,冲了出去。 拓永刚说:“不是今天休息吗?” 吴哲也是一脸的恼火:“紧急集合还需要理由吗?” 拓永刚可惨了,索性光着膀子把衣服套进去,然后急急地往外跑。 操场上,已经站了四五个学员。 袁朗手里拿秒表,嘴里宣布道:“从现在起,晚到者扣去两分。” 齐桓一边看着那些迟到的后来者,一边毫不留情地在记分册上不停地扣下他们的分数。 拓永刚是最后一个,正要冲进队列被袁朗拦住了:“这个扣五分,归队吧。” 这支队伍总算站齐,意志松懈睡眼惺忪,但最大的特征是怒发冲冠。袁朗看着这支队伍说:“紧急集合是有原因的。刚知道个好消息,急着告诉你们。” 好消息三个字让人们的火气稍小了一点,精神稍振作了一点。 “我刚看天气预报,发现明天,不,现在该说今天,是个大晴天。” 大家等着,当终于明白好消息就是天气预报时,立刻也就超出愤怒了,何况袁朗还是一脸无辜加天真的表情,像他惯常的作恶那样。 “你们不高兴吗?这样好的天气,我临时决定加个餐,来个五十公里强行 军。” 愤怒在每个人脸上一潮接一潮地涌,涌到后来就成了绝望。 “报告!今天休息日!” 袁朗:“教官有权随时做出变更。不熟悉规则,扣两分。” 拓永刚:“报告!” 袁朗:“7发言。” 拓永刚:“为什么不提前通知?” 袁朗:“我刚看的天气预报。在队列中不听教官说话,扣两分。” 吴哲:“报告!” 袁朗:“9发言!” 吴哲:“这个时间谁播天气预报?” 袁朗:“哪都有。光电硕士,我荣幸地通知你我们已进入信息时代,所以我是上网查的,不能跟进时代,以及质疑教官,五分。” 他的用词和语气缺德到这种地步,吴哲是被成才硬给拉回队列里的。 袁朗:“41在队列里拉拉扯扯,两分。” 许三多:“报告!” 袁朗:“知道你跟41关系好。抱不平?” 许三多:“不是!” 袁朗:“说吧。” 许三多:“我们可以跑,再累也能跑…可是干吗这么对我们?…我知道您不是这样的…您跟我说生活是有意义的,我的梦想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不是这样的梦想…说这种话的人也不会这样对我们。” 袁朗:“十分。” 齐桓一笔戳空,在分册上划了一道,抬头看着袁朗,而后者现在还和许三多眼对眼看着。 齐桓:“理由?” 袁朗:“过于天真。”他是一字一咬牙地说的,说完了许三多一闭眼,两道眼泪流了下来。 袁朗在队列前踱着,时面向时背向,看来是打算好好发挥一下:“严将严兵,这里就是这样的带兵方针!做得鬼中鬼,方成人上人!你们有不服气的,就回忆一下我的兵在对抗中把你们收拾成什么样子!然后给我服服帖帖迈开你们的腿!技不如人还要穷叫唤…我的车呢?” 袁朗的车正好开过来,袁朗将一个队列扔在那,上车而去。 许三多仍站在那。 齐桓:“归队。” 许三多归队。 凌晨的山野里,这样的奔跑伤感而又愤怒,从迈开第一步就带着让人崩溃的疲倦。两辆野战救护车缓缓跟在后边。在奔跑中他们自由一点,可以说话。 “许三多,别难受了。他以为他在骂你,可天真不是坏事,只被他这样的人当做坏事。”吴哲宽慰许三多。 “没难受…叫我4。” 拓永刚豁出去了:“扣,扣又能怎么样?他好意思说严将严兵?火星来的严将这时候开着车听音乐!” 确实,前边袁朗的车上音乐响得让人烦躁,如果不是这种心情也可说蛮好听的。 吴哲:“我也带过兵,也挺狠。到这看,只能说心理阴暗…许三多,碰上这种人可以失望不要难受,他愿意活在阴沟里边。” 许三多:“我好了,真的好了。” 吴哲:“挺不住就一躺,上救护车,那个他不好扣分。” 许三多:“我不上。” 成才:“我也不上。” 吴哲苦笑:“那我也只好不上。” 拓永刚:“跑死我也不上。跑死正好走人,我爬也爬回空降兵!嗳嗳!” 吴哲忽然难受起来,跑到路边呕吐,拓永刚过去,许三多和成才也过去。袁朗将车停在路边,对他们摁着喇叭,从车里伸出脑袋说:“不要装着照顾病号来躲懒!” 晨光初起,照耀着这支怒火满腔又油尽灯枯的部队。已经到了没有人烟的地区,大部分人那点精力已经在几天前就耗光了,一名学员晃了晃就倒在路边。几名卫生兵从行驶的救护车上跳下,将他抬进救护车。 吴哲被成才和许三多用背包绳拉着,拖着在跑。 许三多竭力拉着身后那个人,竭力地在跑,忽然觉得手上轻了一下,一看,成才腾出手帮他接过了大半的分量。一直一声不吭的拓永刚也忽然一声不吭地也倒了下去,许三多从吴哲身上解下一条背包绳,看来他们只好一个拖一个了。袁朗把车停在路边,冲着齐桓大声嚷嚷,那明显是嚷给所有人听的。 袁朗:“下次招兵别迷信什么老兵老部队了!直接上地方找几个老百姓!也不能跑成这熊样!” 吴哲摇晃着站起来,一把推开许三多,和两个人一起抬着拓永刚开始狂奔。 那一句话也惹毛了所有人,有人吼,有人骂,但统一的动作是成倍速地加快了速度。躺在路边的学员推开扶他的人,亡命地再次奔跑。正在救护的卫生兵赶回去发动他们的汽车,因为眼看就要被抛在后面。车后厢里正打点滴的那名学员拔下针头,跳下车就跑。卫生兵看着变得空空荡荡的车厢,瞠目结舌地招呼自己的同伴。 卫生兵急了:“追追!还让两条腿的甩了!” 山顶山风吹拂,袁朗看着这支摇摇欲坠的队伍。学员们正在报数,一个个数字从筋疲力尽或神志模糊的人嘴里传来。齐桓点数完毕,向袁朗敬礼。 齐桓:“报告,应到四十二人,实到四十二人!他自己都有点惊讶没人掉队。” 袁朗点点头,看看那支迎风屹立虽未丢盔弃甲却也相差无几的部队,相处一周,他第一次用不带戏谑的眼光去看他们,而平常他看人时总像在酝酿着恶作剧。 袁朗:“让车开上来,他们坐车回去。” 齐桓:“是!立正!稍息!向右转!目标,公路集结点——出发!” 那个队列从袁朗身边走过,没有人正眼看袁朗一眼,偶尔扫到他身上的眼神也充满怨恨。袁朗无奈地叹气。 后车厢里,成才给拓永刚小口小口地灌着矿泉水。吴哲已经恢复了一些,虚弱地看着许三多微笑。 吴哲:“明知道这没意义,你怎么还能跑下来?” 许三多:“都跑下来了。” 吴哲:“你跑,是为目的,眼里有,心里也烧着。我们跑,怒发冲冠,要证明自己确实不凡。他呢,一步一步,就是跑。” 许三多:“本来就是步兵,本来就是一步一步,步兵就是一步一步跑。” 吴哲:“我们都灰了心了,现在就是赌口气,训练一完没人在这多留一天。你们呢,要留下来吗?” 成才:“当然。” 许三多:“不知道。” 吴哲:“这地方烂到根子里了,人也不善良,不合适你们。” 成才:“我们付出很大代价才来的。” 吴哲:“在这,最大的代价就是自己也变得不善良。” 许三多:“不会的。我们现在都挺着,就是知道放弃是不对的。我们也知道教官是不对的,知道不对为什么还要去做错呢?” 吴哲愣了一会儿:“我真是佩服你的天真啊,许三多,不过这次是好话。” 袁朗和齐桓的车超过了他们,吴哲的笑脸也顿时拉了下来。 五十公里的一个来回下来,这个倒霉的星期天已经十去**,剩下那点时间也许还不够恢复到学员们能自行爬回床上。仍然得在楼下边列队,袁朗一直到队列排好才从车上下来,慢条斯理地走过。 袁朗:“今天你们还算让我满意,所以有个小小的奖励,每人加两分。” 正如他所预期的那样,这两分加得队列里的人恨意炽然。可这跟袁朗没关系,他施施然地走了,并且没忘了拿走他的野外保温瓶。 齐桓:“解散。救护车暂时就停在这里,有不适的人可以现在就医。” 他刚说完,队伍散去,走向救护车的人接近了半数。 许三多和成才一人一个把吴哲和拓永刚搀了起来,往楼上搀。拓永刚两条腿拖得如劈了胯的山羊,人也是前所未有的失意:“我算是明白了。那个分没什么好挣的。他说扣就扣,说加就加,什么规则等于放屁。” 吴哲:“也就是他让你留就留,他让你走就走。” 拓永刚:“让他满意…嗨,原来我们吃了这么多苦是为了让他满意。” 吴哲:“嗳嗳,老拓别哭。” 拓永刚:“谁他妈哭?我就是不知道干吗来了…我干吗不在空降兵好好待着…现在正是训练紧的时候…蓝天白云,一开一片花…我怎么就空投到这泥潭里来了…” 他本来是真没打算哭,结果让吴哲安慰到想哭,最后成功地把自己说哭。 吴哲:“三多,成才,你们别光闷自己心事,也哄哄他呀。” 拓永刚:“他们懂屁。被人当狗欺,还欺得受宠若惊。我说你们俩,以前过的什么日子?是不是还把这当天堂了?” 成才:“不是空降兵,对蓝天白云天堂泥潭都没有兴趣。” 许三多干巴巴地安慰他:“以前过得很好。我们也很想以前的部队。” “平常心平常心,你们怎么还有这份力气…” 楼下一声暴喝把他打断,那是齐桓:“进屋没进屋的都听清楚,明天实弹射击,成绩列入总分!” 楼上楼下怔住的绝不止在这楼梯口拖磨的四个。 拓永刚抹一把夺眶欲出的泪水,他已经忘了哭了:“他说什么?” 许三多:“明天实弹。” 拓永刚:“不用跑三个月了?还是我幻听?” 吴哲:“我想他们子弹快报废了,借咱们消耗点。” 拓永刚站了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也不用人扶了:“我想是时候让他们知道天底下还有其他的部队了。” 这大概是全体学员的同一反应,齐桓没事人一样走了,而所有人心领神会地交换着眼神,那有些像在提前预支着胜利。 四十二个人来自四十一个好斗的团队,通常还都是该团队最好斗的家伙。追着越野车屁股吃灰不是光荣而是污辱,一多半的愤怒是因为死老A居然连枪都不派一支。 成才在窗边,看着极远的一点星光,不是发呆也不是在惆怅,他在练目力。 拓永刚在闭眼养神,活动着指关节,看起来很有修行的样子,可说的全是没什么修行的话:“这回我要让死老A见识。我枪械全能,我能用十一种枪械打出接近满分的成绩,你们呢?” 许三多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我们没有十一种枪械。” 吴哲笑,他总算是在床上,但双手上各摊了一本书平举着,在练稳:“你别被他吓着。打好一把枪就行了,自己手上那把。” 许三多的床微微地动,翻上了上铺。 吴哲:“你睡觉吗?” 许三多:“嗯。” 吴哲:“这么有把握?” 许三多:“是没把握。我太久没摸枪了,现在补也没用。” 拓永刚:“什么太久,就一星期。” 许三多:“半年。” 成才:“我也是快半年没开过枪了。” 许三多:“你至少还摸到枪,有枪感。” 成才:“那也是八一杠,明天是九五式。” 吴哲:“那你…天天在摸什么?” 许三多:“扫帚。” 他有些不大开心地睡去。拓永刚和吴哲面面相觑。 “早说那个记分没有意义。平常心平常心。” 说是这么说,我是四十一个中被扣分最多的人。十分之一的分数竟然因为那么一个原因被扣掉了——过于天真。 士兵突击 第十九章 齐桓的哨子又吹响了,学员们瞬息间便在楼下集合成整齐的方队,今天没一个被扣到分。袁朗心里说估计他们都是穿着睡的,他看到队列中的大部分人,都在暗暗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 随着齐桓的口令,队伍往靶场跑去。空旷的靶场上,只听得一声令下,要求整队人马四十秒内完成了预备,一分钟内打完弹匣。 拓永刚一声冷笑,跳进了散兵坑。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他伸手到放枪位置上摸枪时,愕然地拿起来一个扳机组件:“这是什么?” 他的邻坑则拿着一个枪管件发愣。 众人位置上都是一些拆散成了七八个部分的枪械零件,能否全摸到手还是个问题。 成才开始用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拼装枪械。众人恍然大悟,都开始装枪。 齐桓和几个老A淡漠地在散兵坑外走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没一个人开出一枪。 袁朗精力十足地观察这些狼狈不堪的学员,与其说在打气不如说在捣乱:“射击!射击呀!现在的靶子都第二批了!会扣分的!你们在原单位都算枪王吧?喂,你这孬兵!”他嚷的是正在身边的许三多,后者刚把枪械组装好,并且刚射出所有人中间的第一枪。 可是连瞄准具都未曾调校过,他那一枪严重脱靶了。 袁朗大笑起来,就他和许三多的那个距离,可说笑声震耳。 许三多又开了一枪,仍是徒劳,他周围的枪声也零零落落在响了,能来这里的人毕竟都不是善茬,这么点时间他们已经把枪械组装完毕。 袁朗一脸不屑地走开。 但和许三多一样,绝大部分子弹都是跑靶,每个人的瞄具都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成才犹豫了一下换成了点射,他旁边位置的拓永刚立刻开始模仿,他做得更过,把半自动射击换成了全自动射击。 这个行动立刻被大多数人仿效。 许三多索性停止了射击,开始调校瞄具,吴哲也开始那样做,他们是四十二个中的两个异类。 齐桓卡下了秒表:“停!停止射击!” 枪声最后响了一下,源于成才的一个点射。 袁朗:“扣两分。” 射击位置上站着四十二个恼火而难堪的人,根本没人有时间打完弹匣里的子弹,最惨的几个根本没机会开枪。 沉默。老A用步话机和报靶员在通报成绩。袁朗笑,又是那种得逞的笑,阴谋家的笑容:“四十二个人二十二发子弹上靶,我相信二十二发都叫做流弹,这里可从来没有过这样差的成绩。” 沉默。就要爆发的沉默。 袁朗:“全体倒扣五分。” 学员:“报告!” 袁朗:“19发言。” 学员:“枪械完全分解!我们刚够组装时间!” 袁朗:“一支枪在实战的故障几率有多少?我当然可以把这个几率算在里边。” 吴哲:“报告!” 袁朗:“9,每次都有你。” 吴哲:“枪械瞄具未经校正,校正一支枪需要多少时间?” 袁朗:“一分钟肯定不够。”他转向齐桓,“跟教官说话使用质问语气,扣除两分。” 吴哲死戳着,脸色已气得煞白。 袁朗:“答案是脱离瞄具你就不会射击吗?这么基本的常识。” 拓永刚:“报告!” 袁朗:“7发言。” 拓永刚:“我请求退出!” 死寂。可能每个人都想过退出,但说这话的是第一个,而且在这样的公开场合。 袁朗照常地微笑:“可以。你们都有弃权的权利。” 拓永刚:“不是弃权!是退出!是抗议!谁能做这样的事情?这样的可视条件,用这样的枪射击?我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弃权!也无法放弃从来没得到过的权利!你不过是让我们做些不可能做到的事,然后来显示你们的优越感!畸形的优越感!” 他是说出了每个人的心声,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默认。袁朗沉吟,看着那些脸:“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归队,继续。或者找一个人,如果他能做到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你弃权。” 拓永刚:“我找你!就是找你!” 许三多忽然意识到什么,但他离拓永刚太远,他看成才,成才在拓永刚旁边,许三多拼命冲成才使着眼色。 成才似乎没看见他,表情与其他人完全一样。 袁朗:“你还有一次收回的机会。” 拓永刚:“不收回。就是你,如果你能用我这支枪射击,一分钟内打出你们的所谓合格成绩,我弃权。否则,我退出,并且向总部声明,是因为对歪风邪气的不齿,那不叫弃权。” 许三多使劲瞪着成才,似乎要把成才瞪穿。 袁朗:“分解你的枪械。” 拓永刚分解枪械,放下。袁朗进入他的射击位置:“现在可视条件比刚才稍好,我不想占你便宜,所以背着身来吧。” 他确实是背着身的,背后长了眼一样摸到他需要的零件,组装,然后转身射击,根本看不出他瞄准,用立姿点射打完了一个弹匣。拓永刚有些哑然,成绩还没看到,但对方的气势已经完全不是以往看到的那个小人。 齐桓用步话机和报靶通着话,然后过来。 齐桓:“三十发子弹全部上靶,二百四十四环。” 拓永刚:“我要看靶纸。” 袁朗:“拿过来。” 齐桓犹豫地看他一眼,但袁朗的表情像是铁铸的,齐桓只好拿起话机。 夜色下几个报靶员冲破夜色,拿着靶子而不是靶纸过来。靶子还冒着轻烟,烧炙的弹着点几乎还有余温,所有的弹痕都集中在几个致命位置。 拓永刚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但仍然仔细地看着,并且用手去触摸弹孔。 袁朗:“我特意让他们把靶子拿过来,是怕有造假的歪风邪气,弹孔还有余温吧?” 拓永刚又仔细看了一次,表情可以用见鬼来形容,然后放弃了检查。他看其他人,其他人几乎因他那难看的脸色不忍看他,那是一个被完全击溃之人的神色,懊悔、痛苦,快让那表情扭曲。 拓永刚:“我弃权。” 袁朗没做任何表示就走开,齐桓神情复杂地看着拓永刚的身形佝偻下来。 许三多看着成才。 最后几个在这做课后作业的人也走了,只剩下许三多和成才。成才收拾了一下站起来:“许三多,回屋吧。”许三多低头写着最后几个字:“等等,我有话跟你说。”成才略有些不耐烦,但等着。许三多迅速收拾了东西过来。 “为什么不拉住他?” “拉住谁?” “我们不清楚教官的为人,可都知道他的射击。说到用枪这里没人比得过他,他一枪就让你失去做狙击手的勇气。” 成才的表情很怪,干咧了咧嘴:“拉得住吗?” “拉得住。只要一个眼神,一句话,谁也不是傻子本来可以做得不那么绝。” “我没想起来。” “不是的。咱们俩从来没有不满这里的训练,因为在对抗中都长过见识那压根忘不掉。” 成才苦笑:“我讨厌他,行了吧?” “讨厌谁?” “7号。永远居高临下,说话伤人。你会喜欢这种人吗?优越感十足,跟你说句话都像施舍…好吧,你祖宗比我祖宗有出息,又怎么的啦?” “我不觉得。” “你当然不觉得,你那么温顺。好了,我不是多好,可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烂人。可以走了吧?” 许三多寸步不让:“我没把你想得怎么样,只是不明白,你讨厌我吗?” 成才笑:“我们都没权利讨厌对方了,两条小命早绑在一块儿了。” 许三多:“不要讨厌人,不好。” 成才:“是的,我错了,现在也知道错了。现在我很同情他,回去会安慰他。而且许三多,你我也知道,他是肯定撑不到最后的,是不是?” 许三多犹豫地点点头,成才觉得很放心地往前走,而许三多仍看着他。 其实真的不是因为讨厌。成才不是无聊的人,讨厌和记恨是真正的无聊,绝不是他会放在心上的东西,是更简单的原因,比这要简单得多的原因。 齐桓又和几个老A在楼下喝酒,但已经不会有人对此有什么反应了。齐桓把手上的酒瓶递给了队友,抹抹嘴,看向宿舍楼。几乎没人在走廊上出入,一个学员在走廊上淡漠地看着他,那眼神像囚犯看狱卒。齐桓看向拓永刚他们的宿舍门,那眼神绝不是没心没肺的。 宿舍里,拓永刚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放在地上,他在等待着走人的时间。三个同寝或站或坐在周围陪着他。 拓永刚说:“反正本来我就不想待了。但是认识你们很高兴,尤其你们俩,41和4,以后这两个数字对我会有特殊的意义了。” 一直沉默的成才显得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拓永刚会提到他。 “真想送点什么东西留念,可那帮家伙已经让我身无长物了。” “我也是。”吴哲笑了,笑得有点苦涩,”平常心平常心。” 拓永刚:“老喊平常心,可是9,你在他俩面前说平常心就跟骂自己似的。” 听着楼下的停车声,吴哲一向快乐的表情也没了,从门缝里往楼下看。拓永刚站起来:“该走了。别等棺材钉上来给脸子看。” 那几个人也站起来。 拓永刚:“不要。别送…哥几个,头个被轰走不是光彩事,你们不用陪着我丢人。”拓永刚很认真,而且看起来有些可怜,吴哲几个都只好原地站住。 “我说,你们几个得顶住,千万不能放。我弃权,错了,真后悔了…这里人又黑又横,可真有货…他一开枪我就知道错了,那样用枪的人绝不是混饭吃的…而且人家怎么活关你什么事呢?给你添点堵,事情就做不了,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给宠的吗?” 成才好像刚认识拓永刚一样喃喃着:“我们不会放弃的,都不会。” 走廊上的脚步声,那属于齐桓。门开了,齐桓站在门外。几个人看他一眼又低头,等着他给句狠的。齐桓说:“你的行李已经装车了。”然后后退一步,门外等着。 拓永刚:“不要再输了,咱们已经输到底了。”他出去,然后齐桓轻轻把门带上。 三个人看着门,从此后这屋里只剩下三个人。 送拓永刚的车开走了,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车的背影,那是袁朗,也许只有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能把自己真实的感情放在脸上。 这4个人都是费尽辛苦才弄过来的,拓永刚甚至是铁路亲自挖过来的。但是自己就这么对待他们?他真的很想把他们全留下,也可能一个也不留。很遗憾,但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训练还在继续,仍然是越野车在前边奔驶,训练者在后边吃灰。速度很均匀,没人激动也没人牢骚,只是坚持,再恶劣的环境也有个习惯的时候。拓永刚走了后日子似乎好过了些,其实老A对许三多他们还是一个样,只是教官那一次射击已经让很多人放弃了反抗的打算。人人摇着头对自己说逆来顺受,其实心里想的是另外几个字:不能再输。 在袁朗和齐桓近乎变态的要求“比车晚到,扣5分”的提出后,大家异常的平静。 吴哲叉着腰在路边喘气,如雨汗下中苦笑:“平常心,平常心哪平常心。” 许三多和成才从他眼前跑过,吴哲也喘过了这口气,紧跟在后边一步不放。 这次队列奔跑的终点是水库,大家纷纷扑进水里,一时整个水面为之沸腾。齐桓不知从哪弄了艘快艇在水面穿梭,把水浪溅得人一脸都是。 齐桓:“教官不耐烦回基地了!你们属乌龟?!”说完他掉头驶向河岸,醒过神来的人们也开始掉头回游。 许三多:“他什么意思?” 吴哲:“目的地变更!人话不用人嘴说!” 于是掉头回游,有人在水里挣扎着,被快艇救起。这又是一个艰辛的回程。 每天都有人掉队。现在掉队的意思就是说,你以后再见不着他了。 又一次靶场射击,烈日炎炎。剩下还能在这里射击的人已经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几个老A绑上他们的一只手。 单手持射。 齐桓用步话机和报靶联系着,刷刷地划着分:“6号,你分扣完!” 正在练习左手射击的6号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默然地放下枪,退出射击位置。 在远处荫凉地里看报的袁朗往这边看了一眼,继续看他的报纸。 一辆主战坦克正在空地上逡巡,砰的一枪打在它的观察镜附近。 坦克里的瞄准具显示着草丛中隐蔽的一个人体。机枪掉头开始扫射,同步机枪也开始射击。 草丛里的那位潜伏者冒着白烟站了起来。 袁朗支了张便携椅坐在空地侧,看起来很悠闲的样子。 潜伏者是吴哲,悻悻走开。 袁朗都懒得说了!他举了个手势,齐桓开始扣分。 袁朗:“坦克很吓人吗?知道中东战争单兵摧毁坦克的记录是多少?花钱装备你们干吗?卸下来扔军品店卖钱得了!” 吴哲怏怏念叨着“平常心,平常心”地回到林间队列集合地。 齐桓:“9,你还剩两分,特此通知!” 吴哲的平常心一下子九霄云外了,抹掉钢盔坐了下来。 那辆坦克仍在戒备,然后一个手榴弹扔在车前侧炸开。 坦克上的射手和炮塔在不停地转动着,他们仍没有发现自己的对手。 一个人影从近在咫尺的位置扑了出来,直插坦克的右后。看来他一直就在那里潜伏着。射手调转枪口,但那人已经抓住车体,进入机枪的死角。 那就是许三多。他稳稳当当斜挂在坦克侧甲上,如附在坦克上的一块钢板。 副射手终于决定去掉这个讨厌的心腹之患,端着冲锋枪想爬出炮塔,许三多的手从侧甲上升了上来,一支手枪对着刚才记忆中的概略位置打光了所有子弹。 许三多翻上坦克时那两名射手只好冒着白烟眼睁睁看着他,然后许三多有条不紊地把一个手雷扔进了坦克驾驶舱里。 浓烟滚滚的坦克,就这样停下了。许三多对袁朗敬了个礼,打算归队。 “过来过来。”袁朗甚至都不站起来,“所有人都潜伏,从车后接近,你搞得像在斗牛表演,想出风头吗?” 许三多立正回答:“所有人都那样,驾驶员已经有了惯性思维。而且教官说的,坦克不可怕,是我打它,不是它打我。从正面接近就是为了看清它的射击死角。” 袁朗:“继续。” 是让坦克继续不是让许三多归队,许三多只好在他旁边干戳着。刚喊完继续就响了一枪,倒霉的车长又开始冒烟。 坦克在寻找目标,而枪声一直在响,第二枪打在坦克天线上,第三枪打在潜望镜上,第四枪打掉了想重掌机枪的装弹手,第五枪打掉了车长潜望镜。 那辆坦克索性停了下来,炮塔嗡嗡地转动着,但是找不到目标。 看不见的射手有条不紊一枪枪打坦克的外挂油箱,直到那个部位冒出白烟。 坦克停下,驾驶员还没探头先摇了白旗。 又是砰的一声,他也冒了白烟。 袁朗站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停!41,为什么射杀战俘?” 丛林边界站起个完全被树叶野草遮盖了的成才。 成才:“他没有离开坦克,副驾驶没有出现,他们仍然持有杀伤武器。” 袁朗面无表情地重新坐下。 曾经四十二人的队伍现在凄凄惨惨,它已经只剩下九个人,他们要回的那栋宿舍楼几乎是空的了,已经两个月零二十九天了。当人们太快乐或太痛苦都是分不清时间,嫌短或者嫌长,都是纯属个人的心理时间。我们的许三多还剩二十五分,成才他还剩四十五分,是全队被扣分最少的人,吴哲还剩两分。所以吴哲很紧张,紧张的都奇怪以前念两个学士一个硕士的时候咋都没有现在费劲? 最后的九个人,全用绳子把自己倒挂了在那闭目冥想。袁朗比往常更舒服,坐的地方还有遮阳伞,今天他居然在打手机游戏。车声渐近,袁朗也没回头,他知道是谁。铁路过来,站他身后。 袁朗头也不抬:“不起来敬礼啦,坐。” 铁路于是坐,坐下看看九个人:“这是干什么?” 袁朗:“他们在算火炮射击坐标,同时锻炼非常环境下的注意力集中。” 铁路:“我来看看,最后一天,需不需要个仪式什么的。” 袁朗:“我们预备了。” 铁路:“要我参加吗?” 袁朗:“不用。” 铁路看看他:“你又在想什么?” 袁朗:“必生者可杀,必死者可虏。杀掉悍不畏死的人,俘虏贪生怕死的人,真正可怕,或者说真正可贵的,是那些热爱生命并勇往直前的人。”铁路不说话,看着他,袁朗看着那九个人。 九个人的队列颇有些凄凄切切,他们进入饭堂。打头的几人进屋便愣住,以至后来者撞到他们身上。屋里平常的方桌挪开了,换上一张可容十多人的大圆桌,桌上放着丰盛的菜肴和酒。 齐桓还是冷冰冰的:“就这张桌,不想坐的走人。” 于是按人头入座,按这些天严格的习惯,因为齐桓没有发出吃的口令,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袁朗满面春风地进来,那种表情以至于大家一时不太认识他。 袁朗:“对不起,因为拿些东西所以晚了。”他拍拍许三多,“许三多,坐你旁边成吗?”也不等许三多答话,他坐下,“为什么不开酒?连虎,表演一下徒手开瓶的功夫。” 大家都觉得很不对劲,袁朗简直就不像袁朗,终于有人想通了这是为什么。 学员:“报告教官,我是11。” 袁朗:“叫11之前你叫什么?” 学员:“连虎。” 袁朗:“对了。许三多,你也不叫4了,你叫回许三多。” 他一个个看这些仍下意识对他怀着戒心的人:“成才、黄自强、吴哲、佟立国、薛钢…以后你们在任务中也许会用代号,但在基地你们都叫自己的名字。” 人们还怔着,不是反应不过来,而是被折磨得已经轻易不信有这种好事。 袁朗拿出了一摞臂章放在桌上:“刚才是去拿它们去了,你们的臂章。以后你们都得佩戴军衔了,即使老A也是要戴军衔的,对了,还有欢迎你们成为老A的一员。” 仍然沉默。 袁朗:“为什么不开酒?我还以为你们会欢呼呢。” 几个兵拿手指捏开酒瓶盖,默默地给众人倒上酒。 袁朗:“不信我?我会开这种玩笑?我把你们训傻了?” 有人下意识地看看齐桓,齐桓仍是那副冷模样。袁朗笑了:“放心,他没带记分册。那东西直接入库了,以后也许还能做资料查查,但不再决定你们的去留了。” 学员:“为什么?” 袁朗:“什么为什么?许三多,你那眼神是为什么?怪怪的。” 许三多:“很多个为什么。” 吴哲:“报告教官,人经历太多的坏事就有不相信好事的权利。” 袁朗:“怎么?你们做了很多坏事还是我做了很多坏事,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像个坏人吗?我是个坏教官,是吗?” 没人敢说是,许三多不说话。袁朗笑得很开心又很天真。 吴哲:“您别那么笑。您那么一笑我们就觉得五分甚至十分又要保不住。” 袁朗大笑:“再说一遍,三个月的训练,或者说审核期已经过去,你们现在正式成为老A的一员,以后你们和他——他指齐桓——没有区别。还反应不过来?好吧,再多说点吧,我坏,坏得是有目的的,我是比坏人还坏的好人。” 他对着的是九双疑惑的目光:“战争就是逆境,我们在战争中是站前排的,以寡击众,就是没有前方后方,那是逆境中的逆境。可这天下承平的环境给我们什么?国家是后盾,人民是源泉,班长哄着,连长罩着,物资有人供给着,你们有谁面临过真正的逆境吗?孤立无援,全无依*?” 吴哲:“我想这三个月就是我们有生以来最大的逆境了。” 袁朗:“好的,这就是目的,都很想来老A吧?” 有人斩钉截铁地点头,有人犹犹豫豫地点头。 袁朗:“好吧,前期的选拔已经让这成为一个必须实现的理想,然后我让你们的理想碰上一个非常惨痛的现实,从来这起你们就要*自己了,没有安慰没有寄托,甚至没有理想没有希望。从这里边走出来的人,才是我要的人。” 沉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反应到他说的这些,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学会了不相信他。 吴哲:“我想我能理解您说的一部分…” 这时响起一个铃声,来自袁朗身上,那只能是手机。 他起身,接电话,立刻响起大家已经惯常听到那种虚假而夸张的笑声。 袁朗:“啊?在公务呢。…没什么大不了,陪几个新兵吃饭…你有请,我就来…哪儿…你订你订,找个有特色的地方嘛,我还没吃呢…好,就来就来。” 一边打一边走,最后几个字在门外传来,然后没了,外边响起车声。 所有人僵直地坐着,包括齐桓。齐桓说:“还要等我给你们敬酒吗?” 于是九个人生硬地举杯,沉闷地开始吃饭。 这似乎是庆功宴,又似乎不是。教官接个电话便中途退席,去赶另一个饭局。他再没回来,不是说这顿饭再没回来,而是这个月再没回来。至少我们再没见过他。 九个人沉闷地回来,沉闷地回各自房间,各屋的灯也沉闷地灭去。 “什么比坏人还坏的好人,什么给我们制造一个逆境,全是借口。你可以用手段,但不要标榜手段,尤其是,这样的手段根本是他们的日常习惯。”这就是九个人对老A的评论,虽然他们赢了,虽然他们已经可以叫回自己的名字。特别是吴哲已经失望了,失望的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平常心。 新拿到的臂章。许三多和成才正在照着军容镜,军衔也配上了,他们和周围的特种兵终于没什么区别。成才的脸上孩童般的笑容,许三多有点失落。 成才:“你别那么心事重重的,现在训练也松了,管得也不那么严了,还想那么多?” 许三多:“所以才不舒服。” 成才:“陪我高兴一下,想想我们费多大劲拿到它。” 许三多强笑,成才二话不说上去痒痒,许三多真笑。成才说:“我们再试试?” 许三多当然知道他是说什么,有点胆怯地看看门口那两名哨兵。 成才说得热闹,却着实有点心虚,大张旗鼓地走过去,而后故作无意地将一只脚迈在门外。哨兵扫了他一眼,让开了一步。成才终于迈到了门外,他走了两步,冲门里目瞪口呆的许三多挤了挤眼睛。许三多仍有些畏惧地看那两名哨兵,因为那一个是少尉,一个是中尉。 成才壮着胆子,冲回门里揪住了许三多的脖领儿,生把他给揪了出来。那两位哨兵索性让开了。他终于忍不住了,跟着成才一溜烟跑开。两个年青的士兵在林荫道里并无目的地追逐,那要求很技巧,因为时常得注意到不让旁的军官看见这明显不属于军人风范的举动。 盲目的高兴,不知道为了什么高兴。后来成才一句话就给挑明了,跟别人一样。我们从下榕树那山沟里出来时唯一的理想。 尖厉的哨声骤然响起。齐桓的声音居然在这里也能听得到——紧急集合! 许三多、成才和吴哲三个用一种发狂的速度冲进屋里收拾行李,将所有的东西打成背包。 齐桓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冰冷充满厌恶:“毛病!以为脱胎换骨打造金身了?菜就是菜!不在屋等着出去瞎跑?你当在你家呢?队长哄你们两句玩的,就真当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赶紧收拾!” 等到吴哲一手拎包,一手抓着几本书冲出来时,九个人已经全部站在自己的屋门口,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行李。齐桓冷着脸在发号施令,扫了吴哲一眼:“拖拉磨蹭。” 吴哲:“报告,该提前通知!” 齐桓:“我还跑两趟?多大事?换个房而已嘛,搬到对面就是,还通知?立正!稍息!以连虎为基准,成纵列队形向右转!…松一天连路都不会走了,亏得了还叫老兵?” 其实那队形也没怎么的,他习惯地训,大家习惯地听,队列向楼梯口走去。 听说对面条件特好,可我想九个人没一个人想去,我们宁可住在这栋接近年久失修的破楼,我们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我们。 这一小队人横穿了马路,因手上捧的行李多少像队难民,这引起了几个路兵驻足观望。吴哲和很多人都低下了头,大小都是个军官,被人当猴耍让他们很没面子。 一队跑步过来的老A被他们拦住了。齐桓笑了,他的笑容是只对受训者之外的人而发的:“好看吧?咱们大队很久没见过菜鸟了是不是?走慢点,让人好好看看。” 那些老A中发出清晰的笑声,一队人灰头土脸地进了宿舍。 走廊上的老A讪笑着、议论着,看着每个房门口都站着的那个刚通过测试的新人,他们的谈笑对象是新来的,但绝不和新人交流。 一条走廊上立刻站出了两个世界。 成才对面那兵的目光如看空气般穿过他的身体,成才深受伤害地将目光望向远处的山林。 吴哲肩上那少校衔显然是让他的同寝不太服气,于是那名中尉踱过来跟他比了比个,吴哲回头狠狠瞪他一眼。 所有的人将包捧在手上,用这个姿势来接受老兵们嘻嘻哈哈的检阅。 齐桓从队首走到队尾,他明显是在延长这份难受的时间。 随着齐桓向后转的口令新人们用屁股对着老兵,笨拙地面对着那扇房门,迎接着背后的笑声。然后所有的新人都用这个姿势进了房间,在整层楼齐爆出来的哄笑声中,他们明白了这是一个并不友善的玩笑。 齐桓对他的老A哥们挤了挤眼睛。 许三多捧着自己的行李,队列步姿走进了屋里,他关上了门,也把那阵笑声关在屋外。 他和齐桓共一屋,他看着这间屋,居住条件优良,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娱乐学习设备,窗明几净,远胜过高城高连长的连长寝室。 他一直走到桌边,确定齐桓不会再发口令了才站住。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这间屋,他几乎不知道把自己放哪。桌上和墙上贴满了各种武器的三面识别图,看上去如齐桓一样,冰冷得没有半点人味。 已经是夜色渐下,齐桓才回来。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的许三多忙站起来,半立正的姿势。 齐桓看了许三多一眼:“床褥怎么还不铺上,要我去请钟点工吗?” 齐桓说完就开始在屋里忙活,一会儿翻书一会儿找水,许三多铺着被时也时时保持一个半立正的姿势行注目礼,无比的难受。 齐桓踢了踢水瓶,脸上有些不忿。许三多忙拿起水瓶要出去打水。 “得了,以后记着点就行,”说着他把水瓶里所剩不多的一点水倒掉了底,“该干吗干吗。” 说是这么说,可在这么一个人面前你能干什么,许三多只好看着窗外发呆。 齐桓头也不抬:“你那嘴除了嗯和是都不出别的声吗?” 许三多:“出声。” 齐桓:“说点啥,说个笑话。”他找本书往床上一躺。 许三多干戳着:“从前有个人头痛,他去找医生,医生问他哪痛,他说头痛,医生拿把锥子…” 齐桓叹了口气说:“你人还老实,服帖点,就还能待下去。主要是在我跟前机灵点,别那么木木呆呆的。” 许三多:“明天干什么?” 齐桓:“拯救地球!干得来吗?训练啦!” 训练场上正在练习徒手攀缘,新人和老人绝对的不默契,甚至连队都分出了明显的两块。老兵笑闹,新兵沉默。 折磨我们的教官消失了,折磨我们的人并没消失。记分册没有了,只剩下机械、单调、冷冰和重复,我们甚至怀念教官,他在时还有挑战和愤怒,不会在适应中一点点放弃。我和成才、吴哲甚至都没有交流的时候,我们分了三个寝室,用吴哲的话,伺候各自的主子。 一个老A跑过来立刻被他的队友们围上了,老A们有意把声音压很低,依稀听到下星期要出任务,任务是一起出,但对许三多他们仍是保密的。 这个消息让许三多他们都很兴奋,他们一直在等着,等着一次机会打出自己的位置来,现在机会来了,他们关心的就是下星期出什么任务,有没有用得上自己的时候… 夜里,齐桓摇晃着水瓶,水瓶是满的,他给自己倒水。许三多僵硬地坐着,在看书。 齐桓找话:“死不喘气的,给点内幕要知道吗?” “关于什么?” “下星期任务。闲来磨牙,给你透个风。” “是什么任务?” “削你们。” 许三多愣住,但也不问。 “哈哈,你以为基地命令削你们这帮菜鸟呀?我倒想。是对抗,削你们这帮菜鸟来的二流部队。” 许三多:“部队只是职能不同,没什么几流几流的。” “明天我拿个条写上真理两字,钉你嘴上瞧着吧,打残你们,打废你们,老A才是老大。知道老A啥意思?ABCDEFG——A是老大嘛。” “那跟三五三团打成平手,这A是不是要分大A小a了?” “有时候你嘴也很利嘛。明摆着的事跟你说一句吧,削你们,削得你们越狠,我们经费越足,就是这个现实。你想什么呢想到眉头打结?” 许三多:“没想什么。” 我想到七连惨败之前,老A们也在这样对话。如果让我刻骨铭心的一切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想揍他,为了七连。 演习是没有悬念的,钢七连对抗时的遭遇在重演。唯一的区别是,这次对抗的部队不是七连那样的步兵精锐。 当战车轰鸣着驶过,车上坐的是常规重装部队的机械化步兵,他们讶异地看着旁边机动车里的老A们,像看一群异类。 许三多将脸转开,他简直有些羞愧。 这样的任务执行了几次。如果我们是出自齐桓所说的目的在和他们对抗,我无法正视他们。 许三多在疾速奔跑,后边追赶的虽足足有一个加强班的人马。他跃过一条沟坎后突然消失了,那 名正不抱什么希望射击的尉官停了下来,做了个手势,枪声顿止。他和几名士兵在望远镜里寻找了半晌,却仍没见许三多出来。 尉官:“总得抓住这一个吧!” 士兵:“打中了?” 尉官不太有把握地摇头,几名士兵跟他往那条沟坎匍匐过去,将近沟沿,一声枪响,一名士兵脑袋上已经冒了烟。齐桓、成才整整一小队的老A在埋伏点射击,追赶者是被引进了埋伏圈。许三多从沟里坐了起来开始点射,暴露在射界中的人一个个倒下。 尉官和仅存的人冲进许三多藏身的沟里,所谓仅存,也就是还剩他和一名士兵。许三多近距射击,把那兵打冒了烟,那尉官战术动作极好,终于能逼近和他缠斗。许三多把对方摔倒,再一举手就能取消他的对抗资格。尉官突然认出了他:“许三多?” 许三多愣住,抹去对方脸上的些许油彩便能认出来,那是以前钢七连的指导员洪兴国。许三多反应不过来这样的巧遇,他茫然站了起来,洪兴国也站了起来,管他真假的战争已经不存在了,洪兴国看起来很想跟许三多说点什么。 砰的一声枪响,洪兴国被白烟笼罩。远处的成才拿粉笔在自己右手衣袖上又画上了道,他的衣袖上已经划上了近三个正字。 齐桓:“撤回!任务完毕,撤回!” 许三多看看周围,满是虚拟的尸体,他又一次误会自己在真正的战场,又一次的怆然。他最后看了一眼仍在白烟中被呛得流泪和咳嗽的洪兴国,就转身追向已经撤出阵地的小队。 许三多他们在一块林间空地上集结,齐桓打出一发信号弹,然后开始无线联络。许三多他们警戒着四周,爆炸声仍在余响。 吴哲:“干掉九个,”他还是有一点得意之色,“成才你几个?” 成才亮衣袖给他看,无言的得意。 吴哲:“十四个?你狠。许三多呢?” 许三多喘着气,不说话。 “许三多?” 许三多:“成才,你把咱们指导员打死啦!” 成才诧然:“哪个指导员?” 许三多:“七连洪指导员!见面,一句话没有,你就砰!” 成才:“全大花脸…我看得清吗?他是假想敌啊…又不是真死。” 许三多哑然,擦把汗:“我想跟他说话。” “说什么?都是过去的事啦。” 许三多看起来悻悻加惘然:“就是过去了太多事才想说。” 齐桓关闭了电台,起身:“准备回程,直升机马上到。” 吴哲:“回程?演习刚开个头!” 齐桓:“放弃了,那边出事了。” 成才:“什么事?” 齐桓不说话,徐徐下落的直升机旋翼吹掠着枝丛和风沙,齐桓的脸色是异乎寻常的沉重。 暮色下的机场已经早早打开了导航灯,许三多几个刚出机舱,就被接应上一辆越野车。几个老A正在卸下另一架直升机上的物资,吴哲诧然看着那包装箱上的标志:“核生化防护?!” 齐桓:“闭嘴。我不是玩笑,这也不是演习。现在是一级战备,这四个字够让你们闭嘴吗?” 死寂。齐桓满意地看着那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凝固:“离战争只差一步了。开车。” 车离开机场,而那辆装运物资的车就在他们前边。 战争?和谁的战争? 前边那车拐弯,许三多他们随之拐弯,那车的老A坐在包装箱上,沉郁地想着什么心事。 许三多呆呆地注视着那车老A坐的包装箱上的几个字。 NBC不是电台,跟球赛也没有关系。NBC是核武器,生物武器,化学武器,大规模毁灭性杀伤武器。 在许三多他们的视野中,基地与平日大相径庭了,没有训练归来的队列跑过,没有匆匆走过的军人,整个基地似乎忽然被清空了,但路边全副武装的岗哨却陡增了数倍。许三多和路口的岗哨对视,那完全是一双战时的眼睛。他将眼睛转开,因为那双眼睛诉说的不是盘查,而是他所见的目标是否应予以击毙,并且还伴随着下意识掉过来的枪口。 警报响起,一辆车满载着武装的老A迎面而来,完全没有减速地与他们擦过,直奔机场方向而去。许三多几个的瞳孔都有些扩大了,因为那车上的老A穿着全套的化学战防护服,钢盔下的脸孔让人想起骷髅。 天色已经将黑了。天空似乎忽然变了颜色。 车在他们所居住生活的楼下急急刹住,齐桓和许三多几个跳下车。这里也是空空荡荡,除楼口增加了几名武装的老A,一名军官迎上来,虽然和齐桓也是熟识,但没有表情也没有客套。 军官:“归队人员立刻全封闭管理,禁止出入,禁止与外界联络,没有队长以上直接命令,活动仅限于此楼。十分钟后电教室集合,观看相关资料。” 他们进楼后,哨兵用自己的身体和枪口将楼道封上。 士兵突击 第二十章 许三多和齐桓,两个征尘满身的人站在自己的屋里,没一个想到去换下身上的衣服。齐桓望着墙上的武器三面图发呆。许三多看着窗外。 警报声、车的疾驰和刹车声、直升机飞临和远去的旋翼声,这些来自基地各处的混响只能让人把严重的事态猜得更加严重。 三三两两络绎赶去电教室的老A成员,绝大部分人都沉默着,有人在低声交谈。齐桓加入交谈者之前看许三多一眼,稍微往一个方向动了动脖子,那意思是你去那边。许三多走开,与成才吴哲几个新来的做了一队,像是老兵们的一条尾巴。 没有解释,没有答案,即使在这时我们仍被排除在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声称要制造逆境的袁朗队长了,我们现在都深信这里的逆境无需制造,它本来如此。 电教室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一只白炽灯照明,那是为了待会观看影像的需要。暗影里有人在走动,有人在交谈,有人坐下,每个人看起来都烦躁和不安。许三多这帮新人坐在最后,前边人群有些动静,有人喊敬礼,于是跟着敬礼,从这里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是有高官到来。 然后一个“坐下”的声音,全体坐下。 铁路站在台上,袁朗仍不见踪影,白炽灯光映得铁路本来就沉重的脸色更加难看。 铁路:“你们中队长出外未归,此队暂由我代理指挥。”成才和吴哲交换了一下眼色,多少透着不屑。 铁路:“部分人已经知道,但希望不要随便议论。事态严重,我们得尽全力,这也无需议论。” 死寂中最后一点灯光也灭了,投影屏上光线闪动,成像。背景显而易见是某电视台的新闻频道,并且闪烁着紧急插播的字样,然后闪现出一个影像质量很差的现场。导播在画外,用词也全无平日的精雕细琢。 “今天下午三时,一帮有组织的反社会分子劫持了X市东郊的第二化工原料加工厂,声称已经在厂内各处安放大量炸药。警方于四时赶到,与歹徒僵持不下…我这里能听到枪声,警方表示对方持有大量枪械…” 在一个模糊不清的远焦距镜头里,厂房、高塔、运输铁轨,晃动的人影,依稀的枪声,切换到下一段报道时,播音员已经更加惶遽,而且只是闪现了一下就切换到远景拍摄的现场,信号比刚才更差,现场的语言也更加缺乏组织。 “追踪报道,被歹徒控制的化工加工厂在五年前转型成为几省重要的化工原料集散基地,歹徒选择这里是计划周密…我这里看到了紧急出动的军队,是防化部队和装甲部队…把镜头转一下…” 在厂房间开进的战车、步兵,所有人都戴着化学战面具,几个穿着全套防化服的人在用仪器做现场测试。电视中的画面已经进了夜色,开篇就是爆炸,镜头在摇晃,但坚持着对准那座在爆炸中坍塌的高塔。夜色下的士兵在冲击,但又被军官强行压回。 导播的声音紧张、混乱,带着人类的一切不安情绪。 “发生了爆炸!…现在是下午六时四十一分。之前谈判破裂,歹徒声称会有所行动…没想到是这样的行动!要炸塌那样一栋建筑肯定需要大量炸药…” 一个军官冲过去,把他的镜头拦上。投影幕成了雪花,并没关上。一个巨大的人影被投射在幕上,那是铁路。 铁路:“你们刚看到的新闻没有播出,临播前被卡了下来,考虑到此事公开会引发的社会动荡。以下是新闻媒体并不知道的情况,被劫持地存放了磷、钾、硝大量易燃易爆化学物质一万四百五十七吨,刚才的爆炸只是示威,但已经导致厂内通道完全无法供车辆使用,也就是重装部队无法动作…我想你们明白事态的严重,即使没有那些炸药,仅燃烧释放的剧毒气体足够让X市成为死城。” 他沉重地看着他的兵,然后意识到并非个人感慨的时候,苦笑道:“歹徒没有提出任何要求,这是最棘手的。市民正在疏散中,周边的军队也已经出动。我们基地已经有分队抵达现场,希望他们能解决危机…但是你们中队的防化装备也已经送到,随时做好准备。” 灯亮了,铁路想说什么而没说,最后挥了挥手:“全体在此待命,包括睡觉和吃饭。” 他离开了。离开的时候炊事兵正将他们的晚餐搬了进来。 老A们起身去拿饭,许三多他们这些新来的还呆呆地坐着。 电教室屏幕在闪动,关于事发工厂的详细地图,关于周边地区,关于化学防护常识,关于防化装备,卫星地图,市区街巷示意,事件进程。 累了的人就裹着睡袋在旁边睡去,渴了饿了就随便在旁边抓瓶矿泉水,吃点东西。许三多目不转睛地瞪着屏幕。整个晚上他们这帮菜鸟都在看这些不知道用上用不上的东西,似乎多看就多一分保证,不是别的,自己性命的保证。 他的前后一帮人瞪着屏幕,那包括了全部新人。 齐桓从睡袋里厌烦地张望了一眼,把袋口封上继续大睡。 许三多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上现在在播放各种各样的灾难,苏联核电站爆炸、失火的油轮、燃烧的科威特油井、坍塌的世贸大楼。早已熟识的画面现在有了新的意味。 老鸟们一直在睡,可我整个晚上都在想接触过的武器,穿甲弹、燃烧弹、钢尖弹、碎甲弹、平头弹、穿甲燃烧弹…我在想,它们打在我的身上会是怎样? 一个人在旁边拍了拍他,许三多转头被吓得一缩,那家伙穿着从头裹到脚的三防装备,那是成才。 成才:“你为什么不去试试?” 许三多透过面罩才看清斯人是谁,然后就琢磨这套衣服:“防弹吗?” 成才有点苦恼地道:“好像不防。” 吴哲:“对我们来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自己的反应。” 成才:“在一个有上万吨化学制品装满炸药外加枪弹横飞的地方?” 吴哲想了想,改变了主意:“我去试试衣服。” 许三多:“吴哲,什么叫反社会分子?” “欲求不满的人…嗯,并且把自己不幸福的原因归咎别人。” “而且很暴力。” “对,非常暴力,不加控制的暴力宣泄。”吴哲他指指正炸得满天飞的屏幕。 “是坏人吗?” “这样的事都做出来了,还有必要想他的好坏吗?三多,你这样的善良没有自卫能力。” 许三多:“我是害怕。我没见过坏人,我怕坏人。” 成才和吴哲哑然,吴哲轻笑:“我想了想,我也没见过,我也怕。” 成才:“怕就开枪,打到他怕。” 许三多想了想,这两个人说的对他来说都不是答案,说:“我再看厂房情况。” 于是再一次投注到屏幕上闪现的资料。 天色微亮,老兵们裹着睡袋睡去,新人们无法安心钻进睡袋,歪七竖八地躺在坐椅上睡去。许三多保持着一个坐姿睡去,并且身体被吴哲做了枕头。 成才总算是摘下了面罩,但穿着那身防护服睡去,无人去管的屏幕闪动着雪花。 第一批睡醒的人惺忪地坐在那揉着自己的脸颊,几个绝不亏待自己的老兵油子在昨晚剩下的食物中翻检着可以下嘴的东西。 许三多睁开眼,茫然一阵才开始明白自己现在哪里。 也许危机已经解决。也许更理想一些,什么都没发生,没人受到伤害,只是做了个梦。 警报尖厉地响起。 齐桓:“换装!机场集结!”老兵利落地套上了防护服,系着各处的密封口往外冲。许三多套上防护服,戴上面具,将一张紧张得没了表情的脸封在里边。 齐桓驾着车,用一种横冲直撞的风格驶向机场。车上坐着许三多和另外几位老A,成才和吴哲不在这辆车上,这让许三多更加没底。 远处的天穹已经有几架直升机离去。 齐桓百忙中看了眼许三多,后者把自己密封了起来,木然地坐在座位上。 齐桓:“现在有必要把自己包起来吗?” 许三多愣了一下,取下了面罩。 老A:“和他同组可真叫晦气。”他点上两支烟,往齐桓嘴里塞了一支,那种下意识的融洽是许三多永远无法企及的。 直升机在升空,用接近水平的速度爬升。机舱里的士兵已经携带上了全套战斗装备,利用这点空暇检查着各个部分。 许三多呆坐着,这一机人里除了他全是老兵。 齐桓:“密闭服装,检查通话器。我会在通话器里通报最新情况,听不清就回话。” 士兵们压紧耳机和送话器,密封服装。齐桓的声音从通话器里响过来。 齐桓:“昨晚发生正面接火,有两处炸点被歹徒引爆,造成有害气体泄漏,幸未大规模扩散。现在歹徒挟人质退守主要仓库,也是最后一处炸点。我们是C组,代号1、、、4,各战斗小组必须不惜代价予以拆除,注意,是不惜代价。完毕。通话情况?” C:“C良好。” C:“C良好。” 许三多:“C4良好…”他忽然掀开了面罩开始呕吐,周围人两分怜悯十分轻蔑地看着。 C:“C4没有晕机记录。” 齐桓冷淡地看了一眼:“是吓的。” 机降地点像绝大多数城市的郊野一样,一个平坦的地形,远处矗立着昨晚已经在投影上看过无数次的厂房。直升机在一个贴地高度上投放下齐桓、许三多和另外两名老A,然后飞向下一个投放点。旋翼下的飞沙走石中,许三多刚来得及看清厂房上升腾的可怖烟柱,耳边就响起齐桓冰冷的声音:“推进,57点会合。” 推进。隐蔽、卧倒、跃起、掩护,接近厂房。 面罩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声音,安静得像在梦里,许三多只能听见自己在面罩里喘气的声音。眼角的余影里闪过一条人影,许三多向侧方举枪。 C:“C4,是E组。” 起伏的地形上一个和他们同样装束的人举了一下手示意。 他们继续推进。 E组的队尾看着正在地形下消失的C组,那是成才,他听着面具下自己粗重的喘气声,不自主地嘀咕。他在出汗,不光因为闷热也因为紧张,隔着面罩都能看见他汗湿的脸。 三名E组警戒着一处敞开的地井口,成才赶上,他第一眼便看见从井里冒出的浓浓黄烟。 E组:“氢钾化合物。注意防化服不要破裂,两分钟内致死。进。” 那三个连磕巴都没有就消失于浓烟之中了,成才站着,烟被风吹过来,他退了一步,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从来没有…掉过链子。” E组:“E4跟上!” 成才闭眼,他冲进了浓烟之中。 工厂外齐桓和队友合力拉开另一个井盖,那里边同样腾出黄白色的烟雾。C立刻掏出仪器测试了一下。 C:“含氢钾化合物。浓度致命。” 齐桓:“进。” C:“喂喂,C1,拿命玩呀?” 齐桓:“说过是不惜代价,检查服装密封情况。” 他就着台阶走下几步,刚过几米已经看不见人了,消失。 许三多看着那浓得像固体一样的烟雾,耳边只有同队对话的声音。 齐桓:“跟进。” C:“希望我的演出服做工优良。” 齐桓有点不耐烦了:“紧跟,推进。” C、C往下走了几步,也消失了。 许三多犹豫,听着自己在面罩里深深喘气的声音。 齐桓:“都跟上了吗?” 许三多踏进烟雾中。 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甬道里沉积的烟雾经久不散,即使强光的电筒也无法穿透哪怕三四米的烟雾层,在这里即使是千军万马也只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许三多孤独地走着,枪永恒地保持在一个待击姿势,脚下随时会踢到废砖弃瓦和五花八门的工业废料,这几十年前的防空洞现在更近乎一个废料丢弃地。耳机里那三名队友的交谈伴着静噪一直在响。有时他能看见一点光柱的微光,但见得更多的是浓得分不开的烟雾。 齐桓和C、C在这样的环境下依然用轻松的语气开着轻松的玩笑,许三多甚至误以为他们还在基地的下午的楼前喝啤酒。“不要紧张”许三多安慰着自己。 “安静。”C突然完全换了一种语气,立刻安静下来。“C位置右侧发现通道,听见异响,完毕。” 齐桓:“断绝光源,全组向C*近,完毕。” 整个世界立刻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漆黑里沉积着浓稠的毒气,许三多静静地移动,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也听着送话器里传来的那几个队友的呼吸声。 然后枪声响了,黑暗和烟雾也遮不住弹道的交光,在狭窄的甬道里擦过墙壁的流弹溅射着火星。 许三多卧倒,匍匐着向大致的方向前进,他不敢开枪,怕误伤队友。 然后爆炸,并不是发生在这条甬道里,是从地表的什么地方传来,在这地层之下就像一场突发的地震。甬道在颤抖、摇晃,许三多死死地贴住了地面,灰尘和碎石砸在他的身上,更远处是沉重的坍塌声。当震动停歇后,就成了一片死寂。最让许三多恐惧的是,送话器里完全听不到那几个人的声音,连静噪都断绝了。 许三多:“C1…你们在哪里?” 回应他的是甬道一端的射击,子弹从头上划过,枪声迥异于他们的制式枪械,许三多对枪焰处打了一个点射,射击停止了,他爬起来不辨东西地奔跑,直到撞在一堵墙壁上。这样的环境足以让一个初战者失去所有勇气。 许三多:“在哪里?位置?告诉我位置!” 因密封而失真的声音让他自己听着都害怕,许三多干咽,那个干咽声听起来都响亮得吓人,幸而这时耳机里的静噪又响了一下,那是所有他能抓住的东西。 许三多:“说话!快说话呀!” 齐桓的声音,仍然是冰冷、平静,还带着一些倦意:“C和C失去联系。” 许三多:“你在哪里,C1?” 齐桓:“我的防护服破了。” 许三多立刻安静下来,慢慢地反应了一下这意味着什么,然后他的语气接近狂躁。 许三多:“怎么会破?!你在哪?我来救你!” 齐桓:“闭嘴。我能说的话不多了。” 仍是那个被吴哲形容成透骨寒的腔调,许三多安静下来。 齐桓:“你可以撤回,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许三多:“我带你出去!我来带你回去!” 齐桓:“也可以继续,一个人继续,希望你有记清这里的路线。” 许三多他已经有点哽咽:“我有,昨晚上我都在看资料。” 齐桓:“很好。” 许三多:“继续什么?” 齐桓:“随时通报情况,做能做的事情。” 许三多:“向谁通报,我一个人能做什么?” 静噪,再没人声。 许三多:“C1?你在哪?…C1?说话。…齐桓?齐桓!” 再也没有声音了。 许三多摸着墙壁坐了下来,封闭在与世隔绝的套子里,封闭在黑暗与毒气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再没有别的声音。 许三多:“齐桓,带我回去…我在跟进,完毕。” 在漆黑中绝望。 防空洞内的另一处,一双被密封的手从冰冷的洞壁上摸过,那是快要抓狂的成才,他已经快站不稳了:“E1!E!E!你们在哪?我是E4!我是成才!我的防护服也破啦!在哪?!在哪?!他妈的在哪?!来救我呀!” 他拼命抓挠着喉咙,几乎把头罩都扯了下来,他软倒,坐在地上,两只脚在窒息中紧张地蹬踏,他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认定自己完了。面罩里的成才像是被水浇过一样,我们似乎是隔着桑拿室的玻璃看着里边的一个人。 然后他睁开眼,看了看,并且深吸了一口防护服里混浊的空气,以确定自己还能呼吸。成才又急切地检查了一遍防护服,发现他的防护服安然无恙,但那无济于事,这样的环境和这样的死寂让他难以忍受,成才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喊的是打死他也不信会喊出来的三个字:“许三多——” 这里的厂房给人的感觉是介乎废弃和战乱之间,空无一人的车间,锈迹斑斑的铁轨,虽然在室内,四下里飘散着晨雾一样的淡薄雾气。 地盖被掀开,许三多钻出来,第一件事是躲在一个翻倒的车斗后休息,边检查自己的防护服是否完好。实际的体力也许并没耗去太多,但恐惧实在是一件太耗心力的事情。 还好没破。 许三多又开始检查通话器,那东西再没出过声。隔着不敢打开的防护服,那种检查也只能是意思意思。 “我是C4,C组4号,有没有人听见?”无人回应。许三多在面罩里苦笑。 齐桓说通报,向谁通报?通话器再没出过声音。 在这套密封服里被与世隔绝。许三多他开始打量这偌大的空无一人的车间,人在这里渺小得像一个废弃的零件。但是,总得有声音。 喘息已定。他终于决定做回一个好士兵,也就是不去胡思乱想的士兵,他警戒着前往最后的目的地。 许三多:“我在第四车间,我在跟进,完毕。” 从高塔上看去,在厂房间掩映着推进的那个小小人影像一粒微尘。没有别的人了,没有队友,没有敌人,只有致命的雾气淡淡飘过。高塔上的一支枪向那个小小的人影瞄准。 那发子弹从许三多头上飞过,许三多转身,防化服对行动有些阻滞,但他很干净地完成了一个远距点射,然后保持着那个瞄准姿势。 再也没动静了,除了歪在外边的半截枪管,似乎从来不存在一个对他开枪的人。 许三多盯着那支枪,表情有点茫然,完全没意识到刚才也许杀了一个人。难道是昨晚看资料看多了,做了个梦? 瞬然间枪声席卷,枪弹瓢泼,全是冲着他来的。 许三多压低身子,狂奔,子弹在他刚立足的地方溅射着火星,然后形成一条延伸的追击线,对手的枪法同样精准。 许三多趴下,从轨道的缝隙下寻找向他射击的人,看不见人,只听得细微的从各方向接近的脚步声。对手和他一样善于隐藏,而且不是一两个,是一小群。 一发子弹打在铁轨的那一头,让人心悸的尖啸告诉许三多,这不是做梦。 许三多向一个地方摔出一块路基石,然后在估计吸引到对方视线时,往那个方向甩出闪光弹。趁着强光,许三多跃起狂奔。枪声立刻在身后追响,看来对手中仍有不上当的家伙。 许三多翻滚,扎进另一间厂房。枪声戛然而止,对手绝不在一个打不到的目标身上浪费子弹。一只手捡起许三多刚扔出的那块石头,在手上掂了掂。其他人分几路向那厂房包抄。 残破的窗户外闪现了人影,是同时包括了这间厂房的几扇窗户。他们并不急于进来,就算进来也不会选择易受袭击的正门。 第一个人从窗户里迈进,警戒,然后另两个方向同时进来两个,警戒,他们一直让所有方向被控制在枪口之下。他们没穿老A们那种连分子粒子都渗透不进的防化服,仅仅戴着更方便弄到的防毒面具,有的平民服饰,有的套了件工作服,但动作和默契程度绝非平民的感觉。 但是厂房里没人。几个人的视线上移,盯住了上方悬挂的一个运送车斗,几个人打算上旁边的天梯,几个人瞄准了车斗待击。一个人摇摇头,抛了抛手上那块石头,也就是许三多扔出的那块。他好整以暇地对着车斗把石头砸了上去。 一声空荡荡的铿然声响传来。那人说话了:“空的。” 然后他们再无声息地离开了。 许三多用手脚支撑着,让自己悬空在车斗上,这时他慢慢放开手脚,让自己落回车斗里。 许三多在厂房里移动,每一步都是快让神经崩断的一步,每转一个弯都得费上些许思量。那些对手虽然连正面都未曾见过,但实在可怖。 “我在跟进,穿越铁轨就抵达主仓库,完毕。” 通话器没反应,许三多也没指望它有反应,这样说话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是在一个类似工人换装室的小房间,透过气窗往外张望。窗外是铁轨,空荡荡一览无余,没有任何掩蔽,活脱一个死亡地带。许三多审视着每一个黑洞洞的窗口,每一处制高点,仍然像刚才一样,没有人,但这种没有人意味着随时来自任何方向的精准射击。 许三多:“听得到吗?歹徒很专业,所有入口都被封锁了,他们的枪手都藏着,必须小心…我不明白,他们只戴了防毒面具,真的,那防不住C通报的剂量…可能,我是说可能这里的污染不如甬道严重…我想试试看。”他沉默,什么叫试试看,他唯一能用来测试的工具是他自己。许三多把手摸上了头罩与衣服的接口。 许三多:“再重复一遍,派人去57点抢救我的同队,可能还有救。还有,如果…如果我死了,让成才,对,就是成才把我的抚恤金给我爸爸…也不知道是多少。” 好了,他自己也觉得磨唧了,一咬牙把密封口拉开,让外边的空气渗入。等着,等待中毒反应甚至死亡。 什么都没有发生。许三多摘下了面罩,轻吸了口气,轻微地咳嗽了一声,那纯是心理作用:“我没死。也可能已经中毒了…可能是慢性的…不过穿着这身太不方便了,我们就像个靶子…” 他被自己的最后一句话震住。 许三多进入了工人休息室,他在这间屋里翻寻,成排锈得已经变形的铁柜,他终于找自己最需要的东西:一件早被主人丢弃的工作套衫,垢得都结了硬块。 许三多看着那件衣服:“我在跟进,不能再保持联络了,完毕。”他摘下了通话器。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铁轨上走过,像那些歹徒一样,他戴着面具,套了件脏污的工作服,一只手上拿着一支手枪。那是许三多,面罩下的脸紧张得惨白,但尽可能让自己走得轻松一点,伴之以偶尔的停顿和枪口无目的的虚指,让暗处存在的枪手觉得自己在检查什么。走过铁轨中段,一个在对面无法看见的枪手便出现在视线里,十几米开外,用钢材和水泥给自己搭就了一道屏障,他自己只露出一张戴着防毒面具的脸和枪口。 许三多和他对视,然后转开,并且强压着想要逃出射界的冲动。两道目光烧炽着他的后背,那个枪口也一直保持在他的方向。许三多把枪掖了,解开裤子,开始尿尿,这个故示轻松的动作最后让他很不好下台,因为这样紧张的时候根本尿不出来。 枪手:“别尿在这。” 算是把他救了,许三多走向仓库区的一个角落,是适于便溺的角落,当然也是更适于尿遁的角落。 那里又是一个,缩在厂房的窗户后,取了一个极刁钻的射角,只露出半张脸和枪口。 许三多站住,向他遭遇的第一名枪手挥了挥手,对方并不明白他忽如其来的热情,但第二名枪手的位置看不见那位,下意识地把这种表现领会成自己人。 许三多:“这里行吗?” 枪手不耐烦地挥手:“行行。” 第二名哪知道他说的是尿,索性连枪口也偏转了。 许三多几乎是擦着他的身边走过。 走到头便看见那个炸点,设置得如此明显,许三多为之错愕。 主仓库前停放的一辆卡车,车上满载了标示着TNT字样的木箱,分量之多让他们根本无需把炸药搬进库房,只要在附近引爆,效果都是一样。也没人敢袭击他们,因走火导致的爆炸和他们自发的引爆结果都是一样。一眼能看见的枪手就有四个,看不见的只好不列入计算,许三多面对的根本不是乌合之众的恐怖分子,而是军事味十足的整道防御。 许三多:“我到了,这里无法攻占…哦,我说话你们听不见了。” 许三多看着那地方无计可施,然后看着墙壁上的禁火标志。 *近仓库堆积的一堆工业废料忽然开始着火,刚起的火苗就蹿到半人高,伴随着大量的燃烧废气和黑烟。这没能引起任何喧哗骚动,分出了几个人去周围搜查巡逻,但更多的人都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是成倍地加强了警戒。居然没有一个人去灭火,似乎没人介意自己坐在炸药堆上。火哔哔剥剥地烧着,除了火势越来越盛,没有发现袭击者,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终于有人提着灭火器过去,但火烧了这么久,已经不是一只灭火器能止得住了,于是又有第二只第三只灭火器加入了他们,终于他们最关心的不是一直未发现的来袭者,而是那场人与火的较量。许三多躲在墙根后,无疑,他是这场火的肇事者。他在等待一个骚乱。 一个歹徒毫无预兆地从他身后跑了过来,闪避不及,许三多下意识摸到腰间的枪,那边也冲他挥舞着手上的冲锋枪。 歹徒:“愣着干吗?救火呀!” 许三多:“啊?!” 歹徒:“哪个愣头青干的?风向变了,车要烧着啦!” 许三多:“啊呀!” 许三多忽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多大的错,冲向墙边,抢了具灭火器,放火的家伙开始与歹徒们一起灭火,而且他实在干得比任何一人都要热烈,半个身子快踩进了火堆里,完全是一副生死搏的架势。 风向确实变了,而且火星在天上飞舞着,飘向那辆卡车。不够灭火器的歹徒们已经在用铲镐拍打,那也是杯水车薪。 歹徒:“不够看啦!” 歹徒:“把车开走!快把车开走!” 他们中间最奋勇的那位灭火者把灭火器往旁人手上一塞,一个箭步跃了上车,发动。 终于有人看出点蹊跷。 歹徒:“站住!你哪队的?” 许三多不管不顾,只顾点火发动,一个人已经把半截身子钻进了驾驶室,被他一脚踢了出去,第二个扑上来的时候,车已经发动。 歹徒开始围追堵截,许三多驾车闪避,他实在不是一个多好的司机,为了闪避一名持枪从车头扑过来的歹徒,居然把车倒进了火堆里。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辆车从火堆里又钻出来,车厢的盖布上带着火苗。 歹徒:“着啦!” “这回真着啦!” “停车呀!着啦!” 停了有鬼了,许三多径直把车开往开阔的方向,尽可能远离这间堆满易燃品的仓库,身后追着的人,车前闪出拦截的人,鸣着空枪的人,乱成一片。 车碾上了铁轨,被颠得几乎跳了起来。许三多玩命地发挥着自己半生不熟的驾驶技术,那车碾着铁轨坑坑洼洼地前进。车后的箱子颠得弹了起来,上边的火苗已经蹿得几百米外都能看见。 许三多焦急地回望了一眼,就算看不见火苗他也闻得见那股焦煳味。十几个人在车后追着,其中一半人拿的不是枪而是灭火器。许三多碾得一个刚从车间里跳出来的歹徒又跳回了车间,他已经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了,屁股后的炸药库一定会在他冲出这里之前爆炸,捎带着引爆所有的化学用品。 车急刹,许三多抓起车上的小型灭火器跳上了后厢,他开始灭火,当发现那无济于事时便开始用盖布没着火的部分扑打着火的部分。 那真是狼狈,身上的衣服已经着了火,半边脸被熏得漆黑,半拉眉毛也被燎掉。他忽然停住,因为从车后追来的歹徒没有任何人枪击他,没有动作,只有笑声,刚开始是一个,后来是一片,哄堂大笑。 许三多回头,从车上看着围在车下的歹徒,那帮家伙枪倒提着,没一个人不是笑得打战。离许三多最近的一个笑得几乎是一种在地上打滚的架势,一只手指着已经被许三多扑灭一半的火势。 那家伙:“快…快灭!哈哈,笑得我快尿出来了!” 几具灭火器一起喷了过去,那里终于只剩下白烟。许三多跳下车,一步步向那个笑得最狠的家伙走过去,瞪着。 那家伙拿手揉掉许三多身上还冒着的白烟。 那家伙:“你真是…真是太可爱了,三儿。” 许三多伸手扯掉了那家伙的面具,瞪着,齐桓。齐桓终于笑得不大自在。 齐桓:“人手不够。我像好人一样死完,就得来坏人这边打工。” 许三多看着他,然后… 一拳打得齐桓蜷缩在他的脚下。 齐桓驾着车,驶离了那片厂区。许三多仍木然坐在他旁边,不说话,看起来甚至不呼吸。渐离渐远的厂区仍笼罩着烟雾,那当然是无害的,他们也不再戴着面罩。许三多脱下的装备在后座上轻轻晃动。 齐桓的心情好得要命,完全不是那透骨寒的声音,而且话比平时多出十倍:“我来介绍,这里五年前转型没错,不是转型成化工原料集散基地,是什么?给面子猜一下行不,三儿?” 许三多阴沉地看着他。 齐桓:“你看…如果想再给我一下,也是可以考虑的,不过最好先让我停车。” 许三多:“训练基地,城市战训练基地。” 齐桓:“宾果!”他连忙讨好地笑着,可许三多不给面子。 许三多:“新闻是假的,毒气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们不想再被耍,可还是被耍得团团转。” 齐桓:“看来你该找心理战小组的麻烦。不过这真的只是一次季度演习,对你们的考核是其中一个部分。” “考核什么?” “这部分有人会跟你说。我现在只想说一件事,都是假的,我也是假的。” “什么意思?” “我不是你看到的那个虐待狂鸟人,你们叫棺材钉是吧?我恨死他了。”齐桓嘘口大气,“你不知道把这句话说出来我有多痛快。” 可许三多并没有因此而稍见友善。齐桓苦笑,拿起通话器。 齐桓:“我是C1,和C4返回途中…对,受了刺激,我已经挨过揍了,你们要提高警惕…他不错,别给我们调换寝室,完毕。” 许三多在迎车而来的风中蜷坐着,自己的心事被看到的景象化解,他看见坐在工厂外旷野上的一个人,穿着防化服但是没戴面罩,坐在那里发呆。还有三个老A站着,站得离他很远,结果是坐着的那一个在站着的三个人面前显得更加孤寂。 许三多:“成才?” 齐桓:“是E组,E组也完了。” 车驶远,许三多仍回望着旷野上那几个小小的人影。 一个老A在野外的简易营地,帐篷、装备、备战的车辆、直升机起降场——一 切和许三多初见的老A一样,各司其职,紧张有序,之前所见的散漫再无踪影。 许三多下车,他仍裹着那块破布,像是刷过一个月的油漆,再在灰土和油渍里打过半天的滚,这让他在一群军人中成为回头率最高的一员。 齐桓:“赏个脸,换掉那块破布好吗?我们要去见人嗳!” 许三多视若无睹,下了车就站在那里不动。 齐桓有些哭笑不得:“那边走,那边。看什么看?没见过战斗英雄吗?”他搂着许三多的肩,许三多也就由着他,两人走向机坪上停着的一架直升机。 暮色下的机舱里已经有些昏暗,C和C坐在机舱里。齐桓拥着许三多进来,然后放开许三多,敬礼,他终于严肃起来。 齐桓:“报告,C组已经全部返回。” 前舱的声音:“你们对C4评价怎么样?” “顽强,独立,关心队友,有责任心,也没忘了光棍劲。总之我喜欢。” C:“历次考核中,他是第一个敢脱掉防护服的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会对那套装备产生依赖,行动不便,妨碍视野,而且是个很显眼的靶子。” C:“好话都被你们说完了…”他挠挠头,“好吧。我在跟进,完毕。他真的每分钟说一次,我肚子都笑痛了,还有,我们的抚恤金是多少?我也很想知道。” 又一次的哄堂大笑。许三多木立,不管好话坏话,现在他都当做取笑的话。 前舱的声音:“你们认为他完成了任务吗?” 齐桓正色:“谁能完成那个任务呢?至少他面对无法解决的事态想了办法,也尽了力。从来没人做到这个地步,队长。” 许三多因为他最后两个字而抬头。 好久不见的袁朗从前机舱过来,这个袁朗让许三多觉得陌生又觉得熟悉,他更像许三多初见的袁朗,而来老A之后认识的那个袁朗不复存在。 袁朗:“你们可以回去参加演习了,许三多留下。” 那三个敬礼,离开。袁朗打量许三多,对他穿的那身也有些忍俊不禁,但迅速恢复成一个严肃的表情:“坐。” 许三多坐下。 袁朗:“你等我解释,可现在没时间。我就是来接你们回基地,参加明天的评估。” 许三多生硬地回答:“是。” 袁朗:“这个月真累,为了布置对你们的这场骗局。”他嘘了口气,然后坐在许三多身边。 齐桓的车离开,另一辆车擦着他的边停了下来。吴哲和他的同组从车上下来,和许三多不一样,吴哲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和他同行的老A则有些沉重。 吴哲:“队长在哪?” 老A没精打采指了指那架直升机,吴哲拍拍他过去。 吴哲进来,和老A一起对袁朗敬了个礼。 袁朗:“G组情况?” 老A一脸苦恼:“前半截大同小异。可他一进战区就穿帮了,这戏再演不下去。” 袁朗看着吴哲:“这怎么说?” 吴哲:“漏洞太多。贮货过万的地方,铁轨锈变了形。那样的污染度一个防毒面罩就够。歹徒是非人类吗?设备一看就是荒废日久,我还发现建国前生产的车床。太多太多。最重要的,您的骗局一直在锻炼我的怀疑精神。” 袁朗看着他,看不出喜怒:“你是兵油子…如果要让你看不出漏洞,那只能是真正的战场了。” 吴哲笑笑:“是的,您钻进死胡同了。无法解决的问题。” 袁朗不理他:“他做到哪一步?” 老A:“距目标五十米时被击毙,没能完成。” 袁朗:“他也经历你怀疑的那些东西,可他就是想把任务完成。” 吴哲看许三多,“他”指的就是许三多,吴哲看许三多时全无方才的戏谑,但转向袁朗时就又带上了笑容。 吴哲:“我很想做他,他也很想做我,可都做不来。我们也没因此不满现状。” 袁朗:“如果你不怀疑,就能离目标再近一点,甚至完成任务。” 吴哲:“信任这种天赋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袁朗:“怀疑有助思考,用好倒也是桩本事。你是个难管的部下。坐。” 吴哲坐下,而许三多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袁朗。 袁朗:“有话就问。许三多。” 许三多:“我想知道成才他…” 袁朗:“你们真是好朋友。” 许三多:“是啊。” 袁朗:“你让他把你的抚恤金交给你父亲,他则在放弃前的最后一刻叫了你的名字。” 许三多:“成才放弃?他不会!” 袁朗:“我想看你们的自我,一切设计都只为了让你们体会生死关头的自我,只有一个人面对…成才的自我为他做出了选择,他放弃了任务,逃到了远离任务区域的地方,坐着。” 许三多:“坐着?” 袁朗:“坐着,什么也没有做,发呆。” 成才仍坐在厂外那片旷野上,跟许三多远远看见他时一样。枪扔在一边,连那套穿着很难受的防化服都没有换去,只是摘下了面罩。 正如袁朗说的,他一个人坐着,发呆。他的队友们站在远离他的地方,沉默,鄙薄和失望让他们无心说话。 旋翼下的营地森林如沐浴着月色的波涛。直升机飞掠。 成才那天回去就把自己关进了宿舍,直到第二天的评估开始,他拒绝见任何人。他根本没进战场,却成了新兵中间伤得最深的人。 这次选拔的最终结果,将在第二天的会议中确定下来。铁路、袁朗几个基地的指挥官员占据了会议桌的一面,面前放着大量遍于翻查的文字和电脑资料。 吴哲进来,敬礼,坐下。 许三多在办公楼外等待着,和他一起等待的还有其他这次选拔出的新人,没有成才。许三多惴惴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宿舍门。这次评估,这次评估是忽然宣布的,但似乎做了大量准备,许三多他们都不知道要评估什么。 吴哲面对着那几位基地的主官,并不主动开口,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 铁路看袁朗,毕竟他是最了解这几个新丁的人,袁朗点头。 铁路:“各方面都没有异议吗?” 袁朗叹了口气,他对吴哲似乎并不是太满意。 袁朗:“吴哲,希望你的不拘一格能多用在推陈出新上,而不是破坏规则上。” 吴哲:“谢谢提醒。” 袁朗再没说什么,那么这就算通过了,铁路换成了一种极正式的负责人口气,作为基地总长,他对吴哲这种高学历家伙极有好感。 铁路:“那么吴哲同志,在四个多月的相互了解中,我们深信你是我们需要的人才,并且希望你能成为特种兵作战大队的一分子。我们相信你的才能在这里有施展的天地,我们也会尽可能地为你创造这片天地。” 吴哲看着他们,重点是看着袁朗,看不出他有什么惊喜,这有点无礼。 吴哲:“都没有异议?” 铁路尽量平和地应对着这种无礼的问话:“没有。” 吴哲:“那么,我有异议。” 连同铁路在内的军官几乎有点震惊,袁朗忽然打起了精神,似乎一件他一直在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 吴哲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他坚持到现在是因为不要输,可也不会把自己交给一个已经让他失望的地方。 吴哲对着几位主官开火了,他显然已经忍了很久:“我的异议会以书面形式呈交,并且希望能上送更高一级部门。我会详细陈述对这支部队失去热情的理由,我无法面对这样的主官,嘴上甚至跑到了二十一世纪中叶,然后一通手机电话,一顿饭吃得整月不见踪影,顺便我想请示在本基地使用个人无线通讯器材是否严重违规?我也无法信任这样的战友,以违规和践踏他人为特权,成为老兵资格的炫耀。最重要的一点,我现在是少校。” 那几位主官被他数落得多少有点难堪,袁朗则很有兴趣地听着,也看着。 袁朗:“少校怎么啦?” 吴哲非常明显地看着袁朗的中校军衔,并且有意让人知道他在看着什么。 吴哲:“少校离中校也就一步之遥。我得趁着还有理想的时候维护理想,不能为了这一步之遥幻灭了我的理想。” 袁朗:“好。”他向着铁路,“现在我可以说了,我没有异议,他略显轻浮,但心里稳重,我要他。” 吴哲:“我也补充一句,很多人擅长评论别人,可对着镜子也看不见自己,这也是我不想留下的理由。” 铁路:“吴哲同志,你这已经不是异议,而是指控了。你明白吗?” 吴哲:“非常明白。” 铁路只好向着袁朗苦笑:“自己收拾吧。你是会喜欢他,你总会要些很有个性的部下。” 袁朗向吴哲:“那么你最大的反感是我践踏了他人的理想与希望,对吧?” “是的。” “那么你想象中的战场是什么样子呢?吴哲。如果你也认为军人最终是要面对不论哪种形态的战场?” 吴哲忽然有些语塞,袁朗问了一个他无法一下说清的问题。 “这问题很大,而且和我们谈的好像没有关联。” 袁朗并不准备放弃:“是地上跑着战车,天上飞着和平鸽,枪林弹雨时一边响着优美的旋律,一边歌唱主人公的希望与理想吗?” 吴哲有些愠怒:“当然不是。什么主人公和平鸽的,像部烂电影。” 袁朗:“嗯,谁也不是主人公,一个炮营的齐射都让我觉得自己的渺小,个人意志微不足道。那么吴哲,战场是由得理想与希望飞翔的地方吗?” 吴哲开始觉得不对味:“这种话您说过,我认为是借口。而且你使用了归谬法,我个人认为最不道德的辩论法。” 袁朗:“好,让辩论滚蛋。昨天的演习你认为最出色的是谁?” 吴哲:“是许三多,当然是他。” 袁朗:“为什么?” 吴哲:“他在最绝望的情况下尽了最大努力…”他哑住了,并且意识到自己又要被人抓住把柄。 “在最绝望的情况下,在完全失去了希望和理想的情况下。”袁朗笑了笑。吴哲在想着反击对方的办法,而袁朗根本不用想,他想过太久。 袁朗:“我不会践踏你们的希望与理想,说真的,那是我最珍惜的部分,我看中你们的第一要素。但是我希望你们在没有这些东西时也能生存,在更加真实和残酷的环境里也能生存。我敬佩的一位老军人说,他费尽心血但不敢妄谈胜利,他只想部下在战争中能少死几个。他说,这是军人的人道。” 吴哲现在不是在想如何反驳,而是在思考。 袁朗:“这句话送给你。从少校到中校确实只一步之遥,尤其你这样年青,但我想给你的一步之遥加上点沉重的东西。” 吴哲:“我还是不能信服。”他看着袁朗和那几个已经拿他头痛的军官,“我以为我长于辩论,原来你更长于辩论,但这种人都有个通病,太相信自己的舌头,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袁朗苦笑,伴着苦笑一串钥匙扔了过来,吴哲下意识接住。 袁朗:“你现在就可以去检查我的办公室,我的个人无线通讯器材在右上第一个抽屉,别失望,因为它没卡没电池,就是为了让你们失望的道具。顺便问一下,你怕辛苦吗?” 吴哲老实不客气地把钥匙收了:“得看什么事。” 袁朗:“这星期你查岗吧,全基地的任何角落,如果发现任何违纪现象,你可以直接呈报大队长铁路。” 吴哲:“也包括您吗?” 袁朗笑笑:“也包括他。”他指指铁路。 吴哲:“是。我现在可以…去查您的办公室了吗?过时怕会有假。” 铁路苦笑。 袁朗:“可以。” 吴哲:“一个星期的查岗不说明什么,我能查一个月吗?” 袁朗:“随时吧。只要你还在A大队期间,如果发现有任何违纪现象,你可以直接呈报大队长。这不叫越级。” 吴哲想了想,终于庄重地行了个军礼:“是!中校!” 他出去。铁路看着袁朗苦笑:“他都不叫你队长,干吗给自己挑这么难管的部下?” 袁朗根本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显得很兴奋,因为刚发现一个优秀的部下:“我喜欢他以下三点:其一,刚才表现出来的原则。其二,乐观和希望。其三,他和许三多这样的农村兵也是朋友,他不会毁于就他很容易产生的优越感。” 现在敬礼之后坐下的是许三多。铁路看看袁朗,又看许三多,对一个表现如此出色的士兵他能说什么。 铁路:“我没有异议。” 袁朗:“许三多,你昨天反差大得让我们惊讶。” 许三多:“报告,什么反差?” 袁朗挠挠头,他面对的家伙有时会很愚钝:“在和你的队友一起时,你几乎不知道该迈哪条腿。然后你相信你的队友都已经牺牲了,你开始选择自己的行动,那种独立和大胆又让我们惊讶。” 许三多看起来很沮丧:“我没能完成任务。” 袁朗:“那根本不是能单兵完成的任务。而且我昨晚做了个数据模拟,你的行动使主目标被引爆的几率减少到百分之十四点七,是有效行为。” 许三多还是没精打采:“那就好。” 袁朗:“许三多,别人是你的障碍吗?还是你太介意别人了?” 许三多:“没有吧。” 袁朗有些不知何以为继,许三多委靡得让他感觉陌生,他也只好草草收场:“许三多,愿意留在特种兵作战大队吗?” “愿意。” 袁朗看铁路,铁路只好草草打了个钩:“你去吧。出去的时候叫成才进来。” 许三多:“是。” 袁朗:“许三多?”许三多在门边站住,看着袁朗。 “你病了吗?还是…没恢复过来?” “没有。” “去吧,注意休息。” 许三多委靡地走出去。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费那么大劲走上这条路,忽如其来,一夜之间,心愿达成,却一片茫然。 许三多出来,第一眼就找见成才。成才呼吸,挺胸,尽量让自己军仪十足,然后推门。 许三多:“成才别泄气。不放弃,不抛弃。” 成才根本无心听他,将许三多伸过来的手也甩在背后,他握着门把深深吸了口气,推开,去独自面对他的命运。 士兵突击 第二十一章 成才端坐,甚至比在场的每一位高阶军官更像军人,他已经只好捞这点印象分了。成才所面临的评估与那几个都不同,接近于穷追猛打。 袁朗:“在与所有人失去联系后,你判定行动失败,因此撤出战区?” 成才:“是的。” 袁朗:“判定依据是什么?” 成才:“作战部队减员过半视为丧失战斗力,E组减员达四分之三。” 袁朗:“这是常规战争中常规部队的逻辑。昨天的态势是常规战争吗?我们是常规部队吗?你意识到放弃行动的后果吗?我们的一切训练是不是都预示我们将在高压甚至绝境下作战。” 成才:“我害怕了,我承认,可这只是第一次,以后不会。” 袁朗:“我们都能理解。其实我们也用了一切手段来让你们害怕。” 成才把这误认为一线生机,他是从不放弃机会的人:“我错了。觉悟不够,以后一定加强学习,军人是要有随时舍生赴死的觉悟。这次我失败了,但下次我不会做得比别人差,我有这个自信。” 袁朗看着他,眼神越来越显得遗憾:“成才,让你们把演习当成真实,需要比演习本身花费更多的精力,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看我们的真实表现。” “错了。成才,你总把什么都当成你的对立,总想征服一切。费了很大力气,只是想你们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就经历第一场战争。在战争中伤亡最重的总是新兵,因为没有心理经历,没有适应时间。我们制造这样的心理经历,可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下次就不灵了。成才,我是说,这样的经历在你的人生中也只有一次,可你放弃了。” 成才显得很不安:“对不起,我…很遗憾。” 袁朗:“我也很遗憾。成才,我们肯定你的能力,但无法接受你为我们的成员。我不怀疑,真正的战争中,你会奋勇杀敌,仅凭杀伤数目就能成战斗英雄。可是,那真不是这支部队需要的,甚至不是现代战争需要的。” 成才咬着嘴唇,端坐,脸色发白,他在坚忍,也在崩溃:“为什么?理由?理由!就是这么一次!只是这一次!” 袁朗:“理由是你太见外。别人或者团队,很难在你心里占到一席之地。你很活跃也很有能力,但你很封闭,你只是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成才,我们这些人不是为了对抗,你的战友甚至你的敌人,需要你去理解、融洽和经历。” 成才:“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是什么人你又怎么知道!” 袁朗:“小小的测试一下吧,成才,给我们解释一下七连最重要的六个字。” 成才在愤怒中愕然,在这一年的疯长中,七连对他来说已经是个太远的话题。 “七连?…” “你军龄才三年,不至于连待过两年的老部队都忘了吧?” “钢七连!怎么会忘?没忘!…六个字?” 袁朗苦笑:“这道题我收回。我一直在想,你怎么会违背这六个字,是我们让你不安,还是你太过患得患失。现在我知道了,你在那里生活了两年,那地方为之自豪的根本,可那六个字根本没进过你的心里‘不放弃,不抛弃。” 成才脑子发炸,眼前黑了一下。 就在几分钟前,就在门外,许三多伸过来的手,“成才别泄气。不放弃,不抛弃”。成才根本没理那句话,也没理那只手,没理他唯一的机会。眼前仍在发黑,脑子还在发炸,把他炸回了现实的世界。袁朗已经站在他身前,看着,同情但是遗憾。 袁朗:“你经历的每个地方、每个人、每件事都要你付出时间和生命,可你从来不付出感情。你冷冰冰地把它们扔掉,那你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呢?为一个结果虚耗人生?成才,你该想的不是成为特种兵,是善待自己,做好普通一兵。” 成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指这六个字!” 袁朗:“你知道,可心里没有。七连是你过路的地方,如果有更好的去处,这里也是你过路的地方,所以我们不敢和这样的战友一起上战场。” “我不服!不信!我的分是排最高的!表现也最好!一个月前你就说了,欢迎成为老A的一员!还有这臂章!我早就是老A了,怎么说走就让走?”成才看来已经失去自控,袁朗压低了身子,他说的话不想让铁路他们听到。 袁朗:“记得7吗?” 成才茫然:“拓永刚…记得。” 袁朗:“我给了他一次机会,你知道我能做到的,你和我较量过,我希望你阻止他,但是你淡漠地站在靶坑里,旁边正在发生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他跟你没有关系。你们是同寝,一起经历那样的艰难,但你认为他和你没有关系。他是你的竞争对手,你想到你少去了一个竞争者,却没想失去了一位战友。” 成才淡漠地站着,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从伍六一身边跑开,他离开沙漠中的五班,他扔下一个烟头,从孬兵许三多身前走开,他离开正在患难中的七连。 现实中的成才呆坐着。 袁朗:“我很失望。我想,这样优秀的一名士兵,为什么不能把我们当做他的战友?从那时候我已经对你失望。” 成才呆坐着,袁朗的声音很轻,但对他如同雷电。 袁朗:“你们是团队的核心,精神,唯一的财富。其他都是虚的,我无法只看你们的表现,只能看人。成才,你知道我觉得你唯一可取的一点是什么吗?” 成才木然地道:“不是我的射击。” 袁朗:“是你在放弃之前叫了你朋友的名字。我终于发现还有一个人是你在意的,可这不是说你就学会了珍惜。回去吧,成才,对自己和别人都仁慈一点,好好做人。” 那是逐客,成才僵硬地站了起来,从这里走出去他就没了希望,但就算在这里戳到明天他又有什么希望。成才从办公楼里出来便开始奔跑。许三多一直在外边等待着。 成才没理他,往一个没人的角落里狂奔,在一个无人处终止,他扑在地上恸哭。 许三多追来,什么都不用问了,慢慢地*近,在成才身边坐下。 成才哽咽着:“我已经累了。跟他们争…争了好久…争得声嘶力竭…争得筋疲力尽…争辩…把所有事情拿出来过一遍…争辩,争的时候还知道,没了希望,自己理屈…我不配。该找个地方去哭自己的…他说得对,我哭的时候,都不配你在旁边…” 许三多小心地从成才口袋里找到了烟,点上一支塞进他的嘴里。 我明白,队长说回去,说白了就是哪来的回哪去。对成才来说,回荒原,五班,他在心理上早已经永别了的地方。 许三多犹豫不决地站在大门内,他看着门口的哨兵,因为还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有自由出入的权利。一辆车停下来,车上坐着齐桓,从反恐演习后,棺材钉的脸已经与齐桓永别,他真正的个性是棺材钉的反面:“完毕先生,我回来了!” “你好。” “想出去吗?”齐桓看看哨兵,冲许三多挤挤眼。 “想。可是不知道…” “你有出入自由,可周围几十公里都是山地。” “这样啊。” “你小子!跟你使半天眼神了!你是女人啊?上车!” “哦。”许三多上车,”谢谢。” “说明一下,这个大号是C给你取的,是洋名,姓完毕,叫我在跟进。全称,我在跟进,点,完毕。尊称完毕先生。去哪?完毕先生。” “想买点东西,给朋友。” “成才?”齐桓的笑容没了,也不再玩笑,成才对他是个外人。 齐桓把车开出了山,许三多茫然看着渐渐繁华起来的路,瞪大了眼睛,他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 齐桓又好气又好笑:“老天爷,一个县级市嗳!…不能怪你,军队总是离城市很远。想买什么?” 许三多:“枪…” 齐桓吓一跳:“这可不行啊,年轻人。” 许三多:“枪上用的瞄准镜。” 齐桓打着哈哈拍拍自己心口,并且攀着许三多的肩走,他尽一切可能在拉近与许三多的距离,为了以往的内疚。 军品店柜台上已经放了好几具枪用瞄准镜,基本都是号称俄罗斯军品的货色,齐桓帮着许三多,用他们的方式在挑。 “你肯定要这个吗?你知道的,这种货色连军品规格的脚丫子也凑不上…还贵得死人。” “他喜欢狙击枪,他去的地方没有,甚至没有子弹。” “什么枪用?” “八一杠。” “八…齐桓活活给噎住,那种枪从来没有用过瞄准镜的打算。” “你们这样对他是不公平的,你们不知道他多棒。” 齐桓摇摇头,对店主说:“给实价,这里就一个外行。”店主下意识地看许三多:“对不起,是说你呀。” 成才呆坐在寝室的床边,旁边是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行李上放着许三多买的瞄准镜。远远的枪声、操练、车声和从不间断的直升机旋翼声传进这间屋子,但已经与他无关了。 门开了条缝,许三多往里看了一眼,进来。 成才:“你没去训练?” 许三多:“请假了。” 成才:“马上就走了,没必要。” 许三多:“就是帮着拿东西。” 他提起成才的行李,轻到让他不由得看了成才一眼。 成才:“很轻吧?这几年换的地方太多,颠沛流离的,什么也没留下来。这个我自己拿,谢谢你。”他把瞄准镜小心地拿在自己手上。 许三多:“那东西其实一点用没有…我总是做这种可笑的事情。” “怎么会?倒是你,死老A,过些年看着我这个大头兵,不要觉得可笑。” “怎么会…怎么会?” “许三多,当了三年兵。你能想起…每一天吗?” “能啊。每一天。” “我昨天拼命地在想,什么都想不起来。能想起咱们家想起咱们俩,其他全空白。我怀念钢七连,又臭又硬的钢七连,我的七班,可想不起他们,我把自己想哭了,可想不起一张脸一件事。你是一棵树,我是电线杆,为了出人头地,我把所有的枝枝蔓蔓全部砍光。” 许三多:“不是的。” 成才:“是的。离开家乡的时候,你把自己打开,我把自己关上。” 许三多:“不是这样的。” 成才:“是这样的。现在,我回去找我的枝枝蔓蔓。”他出去。楼下,一辆车已经在那里等待。 基地外的清晨有些雾气,许三多站在雾气里发呆。成才已经走了,他坐的那辆车正消失在雾气中。 成才说:“我走了,老朋友都走了,你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我不知道怎么开始。被淘汰的人知道怎么开始,被留下的人不知道。 他带着湿气和忧伤回他不得不回的宿舍。 宿舍楼下,吴哲在做一件让人诧异的事情,他在浇宿舍楼下的花,并且伴之以偶尔的修剪。他看起来很快活,快活得要命。许三多过来,看着他忙。 吴哲看见他了:“哈,许三多,你逃避训练。” 许三多:“我请假,送成才。” 吴哲:“我查岗来着。我已经查了三天了,我很满意。” 许三多呆看着,他不知道什么叫满意。他从来没让自己满意。 吴哲:“顺便说一声,以后这块花地不许你们碰了。我在园艺上还是有小小成就的,园艺要的是参差和错落,不是你们这种一概通杀的整齐划一。他看看许三多,我找到一个理想的地方,我要在这里安家了。快把你的家也安下来吧,许三多。” 许三多只有在自己的寝室里在尝试给自己安家,齐桓在旁边挑剔和观赏,并且很快地挪出在棺材钉时期被他占用的空间。 “完毕先生,你是一个有财产的人嘛,家私真不少。完毕。” 许三多正很郑重地把团长送的战车模型放在一个位置,把高城送的放录机放在一个位置:“都是别人送的。” “朋友不少嘛。不错的机器,法国货?这模型不像是买卖品,要是自己手铸的就扯了。” “是手铸的,用了一年。” “我的妈呀,我看着都感动。” 许三多看着发呆。 “用下你的机器好吗?有什么音乐?磁带?不是CD?”齐桓找盘带塞进去,然后自我陶醉地打着拍子,直到那盘带发出呜咽的声音。 齐桓:“我干的?我把带弄坏了?完毕先生,带坏了。完毕?许三多?三?” 许三多在哭,齐桓在他眼前晃着手指。 我把东西放下,想把这里叫做家。可是,我不觉得它是家。 今天的攀缘和越障被搞得极具争斗性,两组人各分一头,在抢上制高点后便阻止后来的一组攀上,后来者亦不相让。不断有人从高处摔下落在软地上,然后顾头不顾脸地再度冲上。 许三多一人对付着两位队友的侵袭,头上脚下笑骂一片,对别人来说,这种锻炼接近娱乐,对许三多来说是苦撑。对观战的袁朗和齐桓来说,他是两人注目的焦点。 齐桓:“还是那样,表现无懈可击,就是迷迷瞪瞪,说难听了叫鬼缠身。昨晚上睡着了哭,跟他搭讪,不哭了,早上问他家里出事了,说没有,问他怎么了,说不知道怎么了。” 许三多的眼睛空虚、恍惚,光看眼神根本看不出他在争斗,他正把C从攀缘架上摔下去。 袁朗:“压力,长期的压力、焦虑、紧张,生活动荡,一天一变,他不知道怎么把握自己。说要在绝境中作战,可不是在绝境中生活,总得有个寄托。没有寄托。明天是什么,将来是什么,诸如此类的。简单说吧,空虚。” 齐桓苦笑:“不会吧。这里?现在?多少事要做?甚至要考虑学直升机驾驶,忙成这样还…空虚。” 袁朗:“你们和他不一样,你们来这之前就是各部队的兵王、宠儿,来这你们觉得可扎堆了,军中骄子的大团圆嘛。他呢,他是这里第一个来自最底线的士兵。” 齐桓:“有什么区别。我以为穿上军装都是一样的。” 袁朗:“齐桓,你们也许是军中的栋梁,栋梁有栋梁的命运,可军中他这样平平常常的兵才是基石,多得也像铺路的基石,铺路石有铺路石的命运,浮浮沉沉,总在底线左右…你或者吴哲,你们能理解这种感受吗?” 齐桓默然,想了一会儿,摇头。 袁朗:“所以他在这里找不着落点,在你们中间找不着同伴,他最不需要就是我们的同情。他是这批新人里最听话也最让人操心的兵,也是最值得操心的。” 训练完的老A们集结列队中,袁朗在训话:“这话是对新来的同志们说的,咱们为什么称自己为老A?” 许三多下意识看看齐桓,齐桓没看见他一样,肃立。 吴哲:“因为ABCDEFG,A是老大。” 袁朗:“战场上有生死没老大,谁要真这么想我削他。A是老大这种话听起来是不是很讨厌?就是编出来让你们讨厌的。” 许三多又看齐桓,齐桓做个鬼脸,立刻恢复严肃。 袁朗脸上有些调皮的表情:“现在解释老A的真正意思,你玩牌吗?”他问的是许三多。 许三多:“报告,玩牌没意思…我是说不玩。” 袁朗笑了笑:“那你体会就不会太深刻了,这基地流行的一种玩法,A是总得藏着掖着,最后用来出奇制胜的那张牌。老A就是藏着掖着的那张牌,藏着掖着,才能出奇制胜。”他特意看了看新来的几个,果然都有些哑然。 袁朗:“还有第二个意思,你看来有上网聊天的习惯?”这回问的是吴哲。 吴哲:“报告,明白了。网聊说A是骗的意思,我A你一下就是我骗你一下。第二层意思是兵者诡道,对敌人要A,对我们…他存心让话里有点其他意思——更加要A,老A嘛。” 袁朗:“这里有个举一反三的家伙。玩笑到此,我们是把刀,我们的训练主要就是把这把刀捅出去再收回来,尽可能不损锋刃地收回来。我保证一点,你们光练这个捅出和收回花费的精力,足够把两门外语学会像母语一样好。”说着,他挥了挥手,“练吧。” 我告诉我自己,应该满意。队长说这些话有他的意思,不光明确战术目的,也是告诉我们,以后是自己人。他们尽一切努力消除审核期留下的阴霾。作为自己人,每个人都有了外号,我叫完毕,吴哲喜欢园艺,叫八一锄头,对应据说刀功一流的齐桓,齐桓叫八一菜刀。 突然的,某处拉响的尖锐警报,“整备!一级战备!四号着装!十五分钟后机场集结!” 四号着装是亚热带丛林迷彩,老A们集结在敞开舱门的直升机边整理装备,每个人都是各司其职,装备上也是不尽相同。袁朗的车直接停在了直升机旁边,跳下车拖出装备就往后舱走。老A们似松实紧地跟着。 吴哲东张西望注意着每一个细节,想瞧出哪怕一丝破绽,最后有点泄气,他们越演越像了。 直升机在夜色下飞行。忽然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天穹映成了血红,雨水瓢泼。在一处不知名的丛林里,还未停下的旋翼击打着雨水,但直升机已经着陆。 老A们冒雨在停机的空地边集结,袁朗离开了他们,径直走向迎过来的几个人,那是几名公安和武警的官员,事急从权,这样的大雨中竟然没人打伞,仅有几个人穿着雨衣。 许三多看着袁朗在那边与人低语了两句,然后向他们这边挥手,到路边集结。临战准备。 许三多茫茫然随大队离开了这里,那几位公安和武警的如临大敌让他印象深刻。 袁朗所谓的路边,也就是一条上山的羊肠小径,这条上下山的必经之路已经完全被封锁了,雨夜的丛林里闪动着武警雨衣和枪械的泛光,几辆警车把下山的路完全堵死,几个人钻在车里使用无线通讯,一辆救护车刚刚停稳,警车和救护车的尖啸,让这个静寂的山谷充满了喧哗和不安。 因为是临战准备,刚下飞机的老A完全省去了队列章程,直接在路边的枝丛里蹲踞下来,沉默地浇着,但气氛如此紧张,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齐桓又往丛林里看了一次,袁朗仍没有过来。 吴哲仍是永恒的怀疑主义精神:“上次是毒气加巷战,这次是丛林和雨夜泥潭。” 几个上次被折腾过的家伙们都露出大有同感的神情,齐桓瞄他一眼,也不说话。 吴哲:“你们这次编排的是什么状况?菜刀。” 齐桓:“我比你还想知道。” 山路上人影闪动,一小队武警正下山,那是个很引人注目的队伍,因为中间夹着几副担架,有几个人带着伤,所有人都没穿雨衣,仅有的几件雨衣都盖在担架上。丛林里潜伏的武警因此而拥出几个到路边,沉默地看着那一小队人路过,老A们本来就在路边,一多半倒站起身来,他们更急于看清情况。 什么也看不清,武警们垂着头,干脆连表情也看不清。担架上的几个人形也被他们的队友遮得过于严实,最多能看到一角制服。 作为最好奇的家伙,吴哲拦住*他最近的一名武警:“伙计,您哪中队的?…别逗了,你不会真是武警吧?” 被他拦住的人沉闷地看着他,没表情,雨水沿着檐帽滴成了雨线。 吴哲被看得有点无趣:“这回气氛造得不如上次…” 那边二话不说,一拳对着他脸上挥了过来,许三多正在吴哲身边,一伸手抓住。 许三多放开那只拳头,那名武警看他一眼,也没二话,跟着担架走开。 吴哲有点哑然,看看许三多,看看齐桓,看看其他队友,有点下不来台的感觉。 许三多用拧亮的电筒对地上指了指,光束下一滴血正在雨水中化去,那是从担架上滴下来的。血水一直滴到担架被抬上救护车的地方。 吴哲干咧了咧嘴,又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我还是不信。他什么干不出来?”他看看正跑过来的袁朗。 这一小队人已经呈散开队形,平行地在丛林里推进。迈过了可能踏出声响的枯枝,一边往脸上抹着油彩,袁朗已经把他们练成了这样,不论信与不信,都能立刻进入一种战场心态。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吴哲还是将信将疑,尽管队长早已经说清了事态:一队越境毒贩,军队化武装,像军队一样的纪律严明,他们的秘密通道被边警发现,于是驳火,激烈地驳火。我方拦截未果,毒贩逃回原境,但据可*情报,近日将会再犯。袁朗说,行文上大概就这几个字,字的背后就是这个。我们不会叫它战争,但对经历中的每一个人,它就是战争。 晨光下,一滴血水滴在积水里泛成淡淡的红丝。 许三多他们踏足的这一小片丛林像被犁过一样,折掉的灌木、被刀削过一样的常绿植物。 许三多和其他人一样在警戒,他注意着深嵌在树干里的几颗钢珠,在这片人烟罕至的丛林里那太是个异物。这是被称为丛林杀手的定向雷几千颗钢珠,音速发射,定向散布的结果。吴哲用刀抠了一颗递过来给许三多。 许三多摇摇头,他从本能上嫌恶这种赶尽杀绝的武器。吴哲耸耸肩,自己收了起来。“昨晚的家伙是中了这个吗?如果是真的…该去道歉呢。” 许三多看着吴哲茫然,吴哲的神情里有一丝惘然。 袁朗关闭了电台,指了指一个方向,他们将去那个方向。 拂开草丛,便看见国界碑上的071字样,在这个丛林世界里,它可能是唯一的人工造物。当视野不再被密林遮蔽,晨雾下的山谷和峰峦便让这帮兵们神情都变得迷茫起来,杂树生花群莺乱飞,这里实在是个还未为文明玷污的化境,连他们的武器在这里都显得突兀了。 吴哲轻声地道:“这可真不好。” 许三多:“怎么?” 吴哲:“小生尚未婚娶,倒先找着一个可以终老之处。” 许三多不自禁地咬着牙忍笑,齐桓忍不住皱了眉提醒:“小心警戒!你还以为是假的吗?” 吴哲:“正自思量。” 背后一个家伙张扬地伸懒腰打呵欠,齐桓回身不由得有些气结,那是一队之长袁朗。 袁朗:“马放南山,埋锅造饭,那帮子白粉军现在还扛着火箭炮在境外晃荡呢,又不舍财又想要命,一路磕碰,不到天黑绝不敢来的。” 齐桓:“可是…” 袁朗:“不相信军警联勤的情报网络吗?” 齐桓:“但是…” 袁朗:“好吧,每次三人,轮值警戒。…你跟我去看地形。”他施施然走了,齐桓不放心又只好跟着。 吴哲:“坏了坏了。” 许三多:“又怎么啦?” 吴哲:“如果他刻意让咱们放松,那多半就是真章了。” 老A:“吴哲少废话,咱们首值。” 所有人的工作瞬息就分配了下来,大部分人休息,袁朗和齐桓看地形,吴哲和另两个老A值勤。 许三多没事干,他也不想休息,一脸惆怅地在树边坐了下来。 他今天的心情不好,可以说比昨天更糟。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二十三岁,可能没人愿意在生日时来到陌生的边境,阻击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管是真是假。 一支被枝叶包缠着的枪口从枝丛里探出来,连瞄准镜都用枝叶遮住了可能的反光。老A已经布阵完毕,他们并不像平常的步兵那样选择同一阵地,而是在距离很远的地方抢制要害点,几乎是单独作战,但又互为支援。 吴哲趴在草窝里用高倍望远镜观察,耳边鸟语啁啾,视野里漫无人烟,幽静得让他生惧。 许三多用一种步兵最习惯的姿势蹲踞在树干下,没轮值的队友大部分在补昨晚没睡的觉,但许三多在看一只在他枪上爬来爬去的硕大山蚁,那只山蚁似乎颇有把枪管当家的意思,每当它往那里边钻的时候,许三多就用手指把枪口堵住,迫使它换个地方。他介乎心事重重和忧心忡忡之间和那只蚂蚁较劲,袁朗的话占据了频道:“你们的观察位置仍有死角,往7K派人。完毕。” 老A:“派谁?完毕。” 许三多终于有了点精神:“我可以吗?其他人都在休息。完毕。” 袁朗:“你不行。完毕。” 许三多:“我希望记住今天做过什么。完毕。” 袁朗明显是想了想。 袁朗:“许三多前往7K。完毕。” 对他的无所事事是个解脱,许三多立刻往那个位置穿梭。 静默,许三多穿过树林。 丛林里,袁朗在摘花,并且已经摘了一大把,很讲究地摆放着,齐桓一秒不肯松懈地警戒着周围,于是袁朗把他的枪口当了花瓶,把稍次一点的花插在他的枪口上。 齐桓很别扭地看看自己的枪口。 袁朗:“能逸则逸,该劳则劳。你以为林子里就你一双眼睛?空天地面,各路线报,情报分析,既然他们拖了支军队过来,也就没打算让他们再拉回去。” 齐桓:“是…这些花够了吧。” 袁朗:“不够,我们给他的实在是少了点…他摇了摇头,苦笑,真说起来,你用不着总把枪端手上,倒是很有型,可现在没镜头对着你。” 齐桓:“习惯了。” 袁朗:“是我不习惯,有横着放的花瓶吗?” 齐桓犹豫一会儿,很无奈地把枪口朝上背了,也就是默许了袁朗的花瓶。袁朗换了个角度看着,并且是真的心无挂碍地在欣赏着。 袁朗:“这一天可以很枯燥,也可以变得很有趣。你看看,以后你拿起枪不光会想起瞄准和射击,会想起它还有花瓶的用途,你就又变得有趣一点了。” 齐桓:“嗯,我会记得您这话的。可现在我只觉得害臊。” 许三多从瞄准镜里瞄着齐桓枪口上的那朵花,他有点莫名其妙。然后他继续监视他的区域,风声如涛,山林叠翠,许三多纹丝不动看着那片亘古不变的山林。他突然很想成才,这种方式的战斗是他的至爱,在茫茫中寻找一点,一个目标,瞄准,锁定,击发。 成才、六一、班长、爸爸,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我二十三岁。像往常一样,又要在岗位上度过这一天,旁观、做分内的事,这样过了这一天。二十一岁我丢了班长,二十二岁我没了七连,二十三岁我会失去什么? 他有些跑神,由林间看到林梢上的白云,今天的天气好得出奇,白云的群落如同从头顶奔腾而过的马群。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个人坐在山顶上俯视着五班的屋、五班的路,只有五班的地平线。那块平展的岩石上放着一支八一杠步枪和一具绝不配套的瞄准镜,那是成才。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个穿着制式迷彩裤的人在走路,先迈出左脚,再提过去右脚,我们会叫他瘸子,但我们可能很少见过走得这样有力的瘸子,这是伍六一。 就在此时的远方。 一辆农用的三轮小货车在稻田边的公路上小停,一个人下了这种当地出租,一身俗套的西装,很气粗地付给人一堆毛票。这是许三多他爹许百顺。 就在此时的远方。 《生日快乐》的旋律在响,一个男人的手握着一只婴儿的手,两只手一起握着一支笔,这支笔在生日卡上画出一个光屁股的婴孩,然后他在信封上写的地址是七连许三多收。这个家不宽敞但温暖,不富裕也不贫穷,这是史今的家。 暮色西垂,丛林中,吴哲几个正用汗巾把许三多的眼蒙上,当兵的没别的,连汗巾都是迷彩。 对许三多来说命令就是铁板道理,于是眼前成了一片漆黑。被吴哲几个领着从林间走过,只能从蒙眼布里看见一条线的地面。他听见周围有人在轻笑,似乎整个分队的人都聚在他周围。 许三多眼上的蒙眼布一下被拉开了,他发现他的战友们把他拉到了山峦之巅,正对着一轮刚触上山顶的落日,流金的世界耀得他满眼生花,连自己也被染成红色。 这种瑰丽让他目瞪口呆兼之眼泪长流,后一个效应是源于忽来的强光而非感动。从来不安于室的老A们也安静了,心情随着这片金红一起流动。 吴哲:“许三多哭啦!真是个感性家伙!” 许三多擦着眼泪:“明明是被晃的!真漂亮。” 吴哲:“那是老天爷送你的生日礼物,这才是我们为你预备的。” 他把许三多扳过身来,许三多第一印象是面对着一个小小的花坛,然后明白那便是他的生日晚餐,尽管只是些野战口粮和野果野菜,但他的战友们精心地用野花野草在视觉上弥补了吃的遗憾。 一帮老A鬼哭狼嚎唱着《生日快乐》,难听不够,还要尽可能跑调和刺耳。 许三多怔着,似乎刚从另一个时空被拉到眼前的世界。 许三多:“怎么…怎么会这样?” 齐桓:“是啊,有看头没吃头。这个半吊子花匠弄的,活像个诓人钱财的礼品果篮。” 许三多:“我是说…怎么在这时候?…这地方?” 吴哲:“谁让你偏挑这会来人间添乱?二十三年前的今天,一颗孤独的灵魂降生了,反省着自悔着,完了一屁股坐在这烦着我们…喂?!” 他边说边摁着许三多坐下,齐桓因他嘴上的无所顾忌一掌扣了下来,钢盔被扣出一声大响:“基地食堂的蛋糕只好回去再吃了。可队长说,不能因为几个白粉鬼就不过日子吧。” 许三多茫然地感激着,看向袁朗。袁朗的注意力似乎在食物上,并且找了个位置坐下。 袁朗:“坐,坐。你们都会记住这个人的生日,而且你们谁有过这样的生日?这边HAPPY着,那边武装到牙的多国白粉联军正在抵近,为毒品献身的佣兵,扛着火箭炮,端着轻机枪,刀头舔血,久经沙场。他打着哈哈——羡慕不羡慕?” 吴哲:“能记住一天都做过什么,那可真不错…不过队长,你说得那么邪乎,到底真的假的?” 袁朗很认真地看着他:“你已经错过一次了,正企图错过第二次。” 吴哲想了想,明白了。不要再去想它的真假,就当它是真的。 袁朗点点头,转向许三多:“生日快乐,许三多,天天都快乐。这里都是你的朋友,这很重要。我们都真心喜欢你,这也很重要。” 许三多听着、看着,在这样一个非常战斗日其他人为他做的一切:“? ?也很喜欢你们…真的…以前没有觉得,我总是看不清身边的事…很幼稚,又错了…” 袁朗:“有人又急于忏悔了,这样的生日可不快乐。” 许三多笑了笑,住嘴,齐桓把一束东西拿过来:“吹吧,你的蜡烛。” 二十三支蒲公英,这样一种蜡烛。许三多看着,眼里忽然有些调皮之意。 许三多:“吴哲、齐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告诉你们。” 往下他小声嘀咕了什么,很严重的表情,以至齐桓和吴哲都把头凑了过去。 许三多一口把蒲公英吹了他们满头满脸,然后大笑。 这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似乎全世界都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辉煌日子。二十一岁他失去了班长,可学会了自立。二十二岁他没了七连,可懂得了荣誉。二十三岁他和从前断掉了联系,可得到了现在。 袁朗把手做出一个拍照的姿势,没人会在这种时候带来相机,所以他摆出的是一个空架子。 夜视镜里有红外信标在各处闪动,然后依次灭去。虽然只是寥寥十人,但选择的位置已经把整个山谷完全包围。许三多卧伏在灌木丛中,即使在白天看他也只会是一丛遍地皆是的灌木。另一丛灌木在附近移动,那是袁朗在检查阵位。耳机噼啪地在响。 “到达A点。完毕。” “到达B点。完毕。” “…” 最后一个是许三多。远处几只夜鸟惊飞,那不属于这边的动静,甚至是不属于中国这边的动静。 齐桓:“F点观测到目标现在97C位置。预计十五分钟后越过071国界碑,十分钟后进入狙击距离。完毕。” 当等了一个昼夜的目标终于来临,所有人都静默下来。 袁朗在许三多身边停下来,他选定了这个阵位:“各小组注意,目标拥有强大火力,并屡次杀伤我边防军警。在未彻底放弃抵抗之前,力求予以击毙。完毕。” 许三多忽然间有些惶然了,他看近在咫尺的袁朗。 袁朗:“我提醒你们,干上这行就成了亡命徒,就把自己当了死人,和他们短兵相接时千万不要有侥幸心理。完毕。” 但尽管是在公用频道里发言,袁朗看的却是身边的许三多,他随手关上了送话器:“紧张?”许三多:“不紧张。” 袁朗:“反恐演习你的杀伤纪录全是自卫,这是设伏,主动出击,不紧张?” 许三多犹豫一会儿:“不是紧张。” 袁朗用夜视仪观察着边境方向:“记得我胳膊上的伤吗?许三多。” “记得。穿透型枪伤,M16打的。” “骗你的,改锥扎的。” “改锥?” “碰上一个亡命徒。我全副武装,他只有一把改锥。” “为什么…不开枪?” “我忘了我有枪,也忘了一切战斗技能。他记得他有改锥,也记得他要杀人。袁朗苦笑,善一旦遇上恶,总是善良先受伤。” 许三多在哑然中看着他监视的方位。 袁朗打开通话器:“各小组,我要零伤亡。完毕。” 简短的应是声。 齐桓:“已确认目标二十一名,驮畜十。全部越过071国界碑。完毕。” 袁朗:“全部放入狙击圈,不要跑了一个。完毕。” 许三多看着山谷里第一个映入他夜视镜的人影,僵硬的手指扶着扳机。 士兵突击 第二十二章 在齐桓的高倍率红外成像里,夜间进入狙击圈的已经是一个人畜夹杂的队列。那绝非乌合之众,当在夜林中穿行时,他们的队形几乎与老A们是一致的,有先锋和后卫,有呼应的侧翼。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每一个人都是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在红外的成像里,像袁朗所说的一样,他们确实是持有火箭与机枪等支援和杀伤武器的,那是为图轻便连老A们也未携带的步兵重武器。 瞄准镜扣准了目标。 袁朗:“E点照顾蛇头。C点,右翼三。B点,左翼二。A点优先打击重火力目标。F点保持潜伏以便封口。完毕。” 简短的应是声。 许三多的手指在扳机上活动了一下,他和袁朗是E点,要对付的是两名先锋,瞄准镜里的目标清晰无比,许三多已经能听见踏上碎叶的声音。 袁朗放下了步枪而拔出了装着消音器的手枪,许三多也是如此。 袁朗在目标距离自己仅二十来米时才开枪,一声轻响,一个先锋直挺挺栽倒。 许三多的枪口对着第二个目标,在他的夜视镜里,目标将向着前方的枪口立刻掉向他和袁朗潜伏的侧上方,如此清晰,像一个绿色的梦魇。 第二声轻响,袁朗在许三多迟疑时打掉了第二个斥候。 步枪清脆的声音接踵而来,那是来自三个狙击点的远射,全是单发,精确到如此地步,两个侧翼和队里几个持重火器的人倒下,像是所有人的行动联接着一个开关。 齐桓的夜成像里,目标在几秒钟内便少掉了半数,剩下的目标立刻隐蔽了,难得的是居然没有一枪还击。 九名目标已经完全丧失战斗力。 夜视仪里倒伏的尸体,毫无威胁地躺伏在许三多的视野中。 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喑哑的一响,像是有人把重物投进了深水潭。 齐桓叫道:“六零炮!C点小心!” 同时他打开表尺,对着发炮时暴露的烟尘点打了一发榴弹。 六零迫击炮弹在吴哲的潜伏位置炸开,吴哲已经转移。 然后齐桓发射的榴弹在刚才的发炮位置炸开,烟焰下映着翻倒的人影和迫击炮架。 齐桓:“目标十名,确认丧失战斗力。目标一名,疑似负伤。” 他观察着的目标终于失去了自制力,山谷里终于开始轰鸣,弹道、爆炸,尽其所有倾泻着远超过一个步兵班总和的轻重武器。 狙击点上的人静默着,即使流弹削下头上的枝叶。 又响了一个单发和这场战斗中老A的第一个点射,还是一击毙命。 齐桓:“目标欲逃逸未果,被击毙两名。目标十二名确认丧失战斗力。” 袁朗嘘了口气,他现在确认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袁朗:“保持监视,自由射击。完毕。” 他这才看了看许三多,至今为止,许三多未开过一枪。 许三多僵硬地瞄准着,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瞄准什么。 山谷里的枪声仍在响着,但已经稀疏了很多,恐怕连身临绝境的毒贩也知道这样的盲射不是办法。 偶尔的一声单响便意味着又多了一个至死未找着敌人的鬼魂。 齐桓的声音单调而尽忠职守。 齐桓:“目标十四名,确认丧失战斗力。” 许三多静静地卧在自己的枪边,实际上他已经放弃瞄准了,放弃了开枪。 现代战争,理性,高效,残酷。枪声响了一夜,目标还击、抵抗、叫骂、哭嚎,但他们一直没放下枪,于是我们也不能放下枪。后来报告上写我方十人,耗弹五十七发,毙敌二十人。报告上没写,许三多一枪未发。 其实袁朗早知道许三多不会开枪,他早打算容忍这种不开枪。 当晨光初见,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已经可以看见些微的人影,枪声早已静止。毒贩仍被他们压制在谷底,*着几棵树木和岩石藏身,整整一个晚上他们就没能动过。各狙击点上的老A仍在监视着,几个潜伏得好的位置,如袁朗从头到尾就没动过身子。 山谷里有人粗嘎地叫嚷着,东南亚某国的语言。 袁朗:“在说什么?” 吴哲:“放他们一条生路,驮子里的东西一半给我们。” 那个人还是在反复地叫嚷一句话,听起来绝望得让人难受。 吴哲:“涨价码了,现在全部给我们。” 现在换成了另一个粗哑的嗓音,喊的全然不是一个意思,而且无论国籍都听得出那种气急败坏的语气。 吴哲:“这个我听不懂了,应该是在问候我辈的祖宗吧。” 袁朗:“那还不如投降。” 吴哲:“我要喊话吗?” 袁朗:“不要。有过先例,你喊话,他冲你开枪。因为他知道被引渡回国也是毫无争议的死刑。” 山谷里:“我是中国人!中国人啊!解放军,给同胞条活路吧!” 老A们互相看看,没人说话。 山谷里:“我们会死的啊!都快死光了!给条路吧,求你们了!” 气氛忽然变得很沉闷,谷底有人啜泣,然后被同伴殴打,许三多看看袁朗,袁朗没说话。 许三多终于忍不住了:“放下武器!” 袁朗立刻把许三多拖开了,跃入早看好的预备阵地,但是并不像他预期的,没有一发火箭弹飞来,也没有子弹扫过。 良久,树后伸出一块沾着血的白布,摇晃。 吴哲:“他们投降了,怎么办?” 袁朗站了起来:“举手,走过来,让我看到你没有武器。” 树后也走出一个人,已经伤了,摇摇晃晃,并没举手,但两只手都用来拿着一根绑了白布的树枝。 袁朗:“各小组保持警戒。” 那个人走过来,一步一步,不像正常人的步子,像喝醉了,一度让人以为是因为伤势过重,直到袁朗看清他涣散而疯狂的眼神。 袁朗:“小心,他吸毒过量。” 话音未落,那人向他猛冲,狂喊,同时也拉开了衣服,扯上了一排手榴弹的扣环。喊声也是个信号,树后闪出一个人,用火箭发射器向这边瞄准。 袁朗打了一个点射,扑倒。同一时间吴哲击中了那个扛着火箭发射器的人。 两次爆炸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手榴弹的爆炸炸得那个假投降者完全淹没在烟尘中,持火箭者则在翻倒时把一发火箭弹打上了头顶的大树枝干,他倒下,然后击断的枝干把他覆盖了。驮马惊蹿,逃向来时的方向。 齐桓起身,蹲踞,击中了想随驮马逃逸的一个目标,整整一个晚上,这恐怕是老A枪声响得最密的一个瞬间,同时他们也放弃了自己的潜伏位置,开始冲击。 齐桓跳出潜伏地,用一梭空射的子弹拦住了驮马。 五处阵地上潜伏的老A在警戒姿势中现身,刚才的混乱中已经击倒了几乎全数的目标,整条山谷里从这头到那头似乎全是尸骸和血污,它再也不复昨日的洁净。 齐桓是那种很难忘记自己职责的人。 齐桓:“确认,击毙目标十九人。驮马悉数拦截。” 所有人迅速散开了。吴哲在路边停留了一下,用手指轻触了一摊血污,看看袁朗。 吴哲:“就这样?” 袁朗:“是的,你的第一场实战就这样。觉得容易?这连最低烈度的战争都够不上。而且你们平时也流了太多汗。” 吴哲:“不容易,真的。”他边将那只沾血的手指放到鼻子下闻,这家伙在这时仍有点狐疑。 袁朗苦笑:“是真的,你真的杀了人。” 一瞬间吴哲脸上有种惘然之色,甚至显得有些苍老:“我失去了一些东西…不过我早就准备好失去这些东西。” 袁朗:“我明白,我不担心你。” 吴哲:“十匹马的粉…能害多少人?” 袁朗:“天文数字吧。” 吴哲在草叶上揩净了手指上的血,然后苦笑了一下:“没办法。我只好想我救了多少人。” 一瞬间,袁朗的眼神显得温暖和宽慰。 丛林外,两名老A已经封锁了通往境外的通道,许三多和其他人在附近搜索仍然漏网的两人。许三多的搜索并不专心,树后倒毙的一具尸体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被炸散的花丛散落在那具尸体上。他终于强行把目光从那上边转开,并且绕着它上了远离羊肠小径的林里。 穿越枝丛,许三多忽然在触觉上感觉有些不对,他回头,一支在枝丛中抖得不成样的枪管。 反应早成了下意识的事情,许三多抓住枪管,后跃,同时用枪对准了枝丛:“出来!放下武器!” 枝丛发抖,动弹,然后一个人从里边钻出来,脏污和着血污,恐惧到濒临崩溃,手上抓着另一个小个子,并且尽可能地让小个子拦在自己的身前。他一只手举着一枚手榴弹,保险销已经拔掉,扣在上边的手指是最后一道保险,那只手抖得像是中了风。从声音听他是在山谷里喊话的那个中国人。 毒贩:“会炸…真的会炸。” 许三多看了看那型号:“延时爆炸的,你吓不到我。” 毒贩:“是炸她呀!炸她,还炸我。我炸人质…对,我有人质,她是人质啊。” 看来许三多因对方的抓狂有点无奈:“你们是同伙。” 毒贩:“不是的。她是我买来的,买来的。老婆!对,有钱什么都能买到,你不知道吗?”说完诡异地笑了。 许三多面对的又是一个吸毒过量的人,那种笑是神经崩溃的前兆。那家伙掀掉了小个子的帽子让长发落下,他用抓手榴弹的手挽死了女人的脖子,另一只手下流地摸索着女人的胸前。 看来那确实是他买来的,可绝不是买来的老婆,只是一个泄欲和虐待的工具,一个被折磨得只剩下颤抖反应的女人。 许三多面对着,茫然,愤怒,有点恶心,他从来没面对过的一切。 毒贩:“想要吗?给你。只当没看见我…好吗?想要钱吗?很多钱,多得吓死你,什么都能买来。” 许三多:“放开她。” 耳机轻响,齐桓的声音:“许三多,报告位置。” 毒贩:“扔掉!扔掉!扔掉!”他把抓手榴弹的手也塞进了女人的怀里,女人恐怖到抽搐,撕裂一样的轻泣。 许三多稍犹豫一下,摘下通话器扔掉:“把人放开,手榴弹给我。” 毒贩:“我要想想了。…把枪也扔掉。什么都扔掉。对,都扔掉。你们好厉害,满身长刺…满身都是枪…我的人死光了,你们人都看不到…枪扔掉,衣服也脱掉。对,脱掉全脱掉。我是说脱光呀!你总上过女人吧?对,就是那样子。” 许三多扔掉了枪,然后被那些完全错乱的话弄得诧异莫名,他终于明白在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你吸太多毒了。” 毒贩:“多好啊。你不知道这多好。不怕了,高兴,你们别追我,再追我就飞。” 许三多伸出手:“把那东西给我。” 毒贩:“脱光呀!”他使劲拽那女人的头发,看起来要把对方的颈骨都扭断了,并且他看起来打算把手榴弹塞进女人的嘴里。 许三多解掉了身上的装具和外衣,一件迷彩背心和作战裤,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武装了。 毒贩让他看刚拽下来的一绺头发,带着血,他让那绺头发落在地上:“我还要。” 许三多解开武装带,那种标准和毫无拖沓像在做一个军事动作。 昨天落下的太阳今晨喷薄而出,但没人去看这副美景。老A们在搜索山谷,十个人搜索这一片地方不是个小工程。 齐桓匆匆跑过:“看见许三多吗?”吴哲摇头。 许三多**着,看着那双眼睛,疯狂、崩溃、幻灭、恐惧、贪婪、淫秽…如果人间曾被误认为地狱,都因为这些情感。 毒贩:“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你们抓不住我,怎么都抓不住我。我会变。我变成风。你们抓得住风吗?” 许三多:“抓不住,变之前把那东西给我。” 那个抓狂家伙紧张地思考着,维持着他和现实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毒贩:“我得想想…好好想想…”他忽然很高兴地笑了,“你服不服?我犯的事到外国够判两百次死刑。祖国好,祖国就判一次!”他高兴得乐不可支,“就一次,一次就够了。” 许三多:“够了。把那玩意给我,拿着多碍事。” 毒贩:“不给。你要什么都给,你是个好人,就这个不给。” 许三多:“我是好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 毒贩:“你是要我死!干什么?干什么都逼我死?”他乐极生悲,他又开始啜泣,“我不会变风不会飞,再逼我就死给你看。” 许三多:“我没有想要你死…可这么活?” 毒贩立刻开始惊喜起来:“我妈也说耶!这么活,全家一起死了算了!哈哈,傻瓜,要好好活嘛,要人上人嘛。咱们山里人,要教人看得起就要钱,更多的钱更多的钱更多的钱更多的钱,什么山里人城里人海边人,就都一样了。更多的钱,谁都认识你了,更多的钱…爸你来看呀,你躺的风水宝地五万块,你住过这么贵吗?我疯了,我们都疯了。天堂是买得来的,地狱,不够钱买天堂,那你就下地狱了…地狱呀,我已经进地狱了。这批货呀,这批货多少钱…吓死你!吓死你呀!…你不要我死?有人要我死的!”他毫无前兆地松开了手指,许三多抢上,把他那只手连同手榴弹一起握住,使他根本无法松开保险销上的手指。 他身上还有一支手枪,他掏出那支枪,当许三多还在试图解除那枚将爆的手榴弹时,已经指到许三多前额上,并且毫不犹豫地就要扣动。 许三多一拳短距击出,两指骨突,打在他的喉结上。 那毒贩立刻软倒了下来,一只抓着手榴弹的手仍被许三多紧握着,另一只手扔掉了枪,拼命抠着喉咙想吸进一口空气。 当许三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就松开了手,同时松开了那枚将爆的手榴弹。一个人抢过来,捡起那枚手雷扔了出去,一秒钟后,爆炸。 那是齐桓,他同时转身出枪,监视着那具在地上翻滚挣扎的躯体,然后他才注意到许三多。 许三多跪了下来,蜷曲着,赤身**让他足似一个胎盘的姿势,在颤抖,在呕吐,尽管他没受一点**上的伤害。 任务结束了,袁朗正在用电台汇报,他的心情看起来不大顺:“随机携带输氧器材抢救毒贩!” 他看看林边的那副应急担架,裹单在山风中飘拂,下边那具挣扎的人体已经安静下来。 许三多坐在树下,他仍然没有穿上自己的衣服,但已经被吴哲用睡具给裹了起来。吴哲半跪着,一只手轻按着许三多的后脑,什么话也没说。 齐桓把许三多的衣服和装具、武器一股脑全拿了过来,放在他身边。 许三多没反应,但空中传来的直升机旋翼声提醒了他什么,他站起来,任身上的睡袋落在地上,就那么光着走向那副担架。 那毒贩正躺在担架上做最后的抽搐,他甚至赶不上用直升机运来的器材。许三多把手伸过去,那只手立刻被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 两个不同命运的人紧握在一起,后者喉咙里哽咽,艰难地发出一个声音,许三多将耳朵凑近。 毒贩:“妈…妈。” 许三多:“你比我幸运,我都没见过我妈。”然后他看着那个毒贩咽气了。 许三多呆呆看着,似乎他的一部分生命也随之而去了。 今天我二十三岁。二十三岁时我失去了天真,一个杀死了同类的人再也不会天真,明白了死亡就没有天真。 直升机在升空。许三多呆呆坐在机舱里,他至少算是穿上了衣服。 林海在机翼下一掠即逝。 吴哲坐在另一个角落,其实他和大多数老A的表情都和许三多有些相似,一群刚经过杀戮,同样失去了天真的人。 吴哲发现自己衣服上有些什么,摘下来看看是一簇蒲公英,在一夜的折腾后居然还粘在身上。他想了想又把它粘回原处,看来打算做它的义务播种者。 齐桓和几个老A正在炊事车边摆弄他们的即兴晚餐,许三多从帐篷里出来,他连午饭都没吃过!如果人真有三魂六魄,那他大概剩下半数都不到。 这具行尸走肉头也不回,径直穿过空地进了袁朗的帐篷。齐桓带点气把锅铲都扔了,他再没兴致去摆弄晚餐。 袁朗把正在打的报告扔在一边,看着他面前那个倔强而消沉至极的兵。 袁朗:“不予批准。” 许三多:“为什么?” 袁朗:“我们这样性质的部队,这样性质的行动,可以去面见死者家属吗?回去休息吧。” 许三多不说话了,但也不回去,戳那。 袁朗敲两字又停下,叹口气。 袁朗:“许三多,当时最坏情况是死三个,最好情况是死一个,你已经做到最好。”没动静。 “即使他没死,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判死立决。这是他清楚你也清楚的事情。” “那是两回事。” “是两回事。许三多,去休息,你没睡过也没吃过。” “我会拒绝登机。” 袁朗烦躁地看看那份未完的报告。 火葬场里,死者家属的哭声仿佛淹没了整个空间,许三多离得很远,看着那老人和孩子,以及那年青的妻子,还有白发苍苍的母亲。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慑住了,他脚在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死者家属的哭声顿时席卷,这正是刚接了骨灰出来走向墓地,最为号啕的时候。 许三多在屋里看着,送的人很少,只有一位老妪,被几个人搀扶着,所有的伤痛也全集中在那乡下老妪身上。 我想去跟那位妈妈说,杀了我吧,我是凶手。如果队长不在,如果我不是军人。 直升机降落在机坪上,在几天的辛苦后,老A们也有散漫的时候,没什么队形,三五成群地提着装备离开。许三多怏怏地走在最后。 吴哲存心停下来等他,但是许三多离他有几米就站住了。吴哲只好掉头赶上齐桓,许三多等他们离开十数米才又迈开步子,他有意远离了众人。 绝对的黑暗中,那个抠着自己喉咙的毒贩清晰而真切,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黑暗。许三多躺着,也是躺在绝对的黑暗中,他动弹不了,只能瞪着那双痛苦的眼睛向他逼近。 许三多从梦魇中被推醒,他的被子里被汗湿得像浇了半桶水,齐桓在旁边关心地看着他。许三多茫然,齐桓开了台灯,但屋角也是黑的,他似乎还看见那个人站在屋角的黑暗中。 齐桓把室灯开了,让这屋里再没有黑暗。 “你知道你睡着时的表情有多可怕?我能大半夜在乱葬岗睡觉,可看着你,我想叫人来壮胆…”齐桓心有余悸。 “不光是害怕。还有内疚,他想活下去,可我杀了他,所以他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许三多不打算继续今夜的睡眠了,拿了本书坐在桌边,翻开,但绝对是两眼茫然。 早晨,齐桓睁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许三多,后者终于倦极而眠,是倚了椅子坐着睡的。齐桓在外边传来的晨号和操练声中犹豫,一会儿,他像对一个孩子一样把许三多抱上床。许三多没有醒,身边和屋外的扰动都没能弄醒他,这在以往不可思议。 窗帘关着,门紧闭,白天像黄昏一样昏暗。 许三多呆呆躺在揉成一团的被子里,跟他以前的严整相比,也可以说他躺在猪窝里。外边在射击在训练,这样躺在床上,对许三多来说十分怪异。 遵守了三年的规则忽然一文不值了,睡得晚,起得晚,我给自己放了大假。我的队友们也学会比较隐讳地称呼我这种状态,他们说我病了。 随着外边老A们训练归来的脚步声和笑语,齐桓进来把刚打的饭盒放在桌上。 “今天多吃点,这不是猫食。” 许三多苦笑了一下,他根本无心去碰。 齐桓开始打扫,以前这个工作都是许三多做的,许三多看着,想说什么,但甚至根本懒得说。 许三多站在走廊的阳光中,看着下边花坛里盛放的鲜花,花坛边一个人背对着他,正专心地看着花坛中的某一朵。 许三多的看花纯粹是为了应付,吴哲为了让他尽快忘掉他不能忘掉的事情,死活逼着他走出窝了四天的房间。 队友们从走廊上经过,在齐桓和吴哲的眼色下没人敢搭话,只好奇怪加关切地匆匆从他们旁边通过。与他们那种永远像要起跳的劲头相比,许三多似乎来自一个苍白和委靡的世界。 他想回屋,但齐桓吴哲一左一右地攀着他,让他站在原地。 吴哲:“要细赏嘛。许三多,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交给一张床,那可不是活见鬼吗?…” 花坛边的人转过身来,那是袁朗,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许三多,许三多也看见了他。两个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地对视着,袁朗的神情里有着理解、关切与询问,而那都是许三多想要逃避的东西,他强挣开身边的两人,回了房间。袁朗忧郁地看着他。 铁路在窗边看着外边训练的那些兵,然后回头看看屋中间戳着的袁朗,从某个角度来说,袁朗是被叫过来罚站的,那个姿势已经不知道保持了多久。 铁路问:“听说你队里那个兵,从执行任务回来已经躺了一周?” “我的过失。目标企图引爆一枚手榴弹,在争抢过程中,他击碎了对方喉结,骨片刺入气管,因为缺乏医疗器材,窒息身亡。我让他过早面对真实的流血和死亡。” 铁路有些不能理解:“这报告上写了。我没看出你的过失,也没看出他的。一夜间彻底摧毁为祸数年的贩毒武装,这叫过失?…就许三多的表现也无懈可击,他是军人,必须有承担这些的心理准备。” “…” 这种准备对有些人很容易,对许三多这种人真的很难…至少是暂时很难。由于袁朗急于让他成为老A的一员,在这里找到他自己的位置,所以带他出任务目的只是希望他经历一次,以后就可以有铁路说的那种心理准备了。可是出了意外,这个意外是袁朗没有想到的,许三多经历的比别人都要残酷。对初上战场的兵来说,甚至于久经沙场的老兵击毙和格毙也完全是两回事情。 是的,许三多很出色,可从来没想过学的练的都是用于杀伤,他像训练时那样一拳打出去了,可没法面对之后的结果。导致现在他无法回到训练场上了,任何训练都会让他重温极不愉快的心理经历。而袁朗现在真的不想放弃许三多。这种状况让铁路和袁朗大伤脑筋。 当袁朗说出自己要全权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铁路忽然明白了袁朗的意思,神情立刻显得惊讶而惋惜。 夜色中的训练场,袁朗让齐桓找许三多过来,齐桓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队长:“队长,别责怪他。这种任务对我不是第一次了,可我到现在也没恢复过来。是的,我们有使命感,有心理准备,早在行动前就开始自我调整。可他呢?满心平和,只想好好和人相处。我们还没像他那样,面对面,看着一个人瞳孔扩散,呼吸消失。” 袁朗:“怕我亏待你的小朋友?” “我晚到一步,如果我早到一步,就是我来击毙罪犯,这些东西我来承担。” 袁朗摇着头:“总会有这一天的,这是我们都得过的关。本来有几天假,想回家,可还陪你们耗。为什么?没法用刚杀过人的手碰老婆和女儿…你现在不怕我亏待他了吧?” 许三多仍在宿舍里窝着,他的一切日常举动都定格成相,那归功于吴哲在旁边拿着数码相机,闪光频频,吴哲看似要拍部个人专集。 吴哲的手都摁酸了,51兆的记忆卡都快满了,许三多连半个笑脸都没有给他,只是忧郁、憔悴、强打精神地看着他。 许三多终于嚅动着嘴唇说:“吴哲,谢谢你为了我做了这么多。” 然后又不说话了,吴哲瞪着,抓耳挠腮,做尽表情与反应,许三多很漠然。 许三多真的不想天天关在屋子里,他也想说也想笑,可是他做不动。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背二三十公斤跑十几公里好像上辈子的事情,突然连动动嘴都觉得费劲。 一向很容易被逗乐的许三多忽然不吃这套,吴哲决定让自己显得严肃:“你忽然觉得累到了极点,是不是?你渴望归宿。大家一样,都是希望做个不平常的平常人,可你现在累了,你怀念那些早被你抛下的东西:有点小财产,有份工作,有些朋友,有个老婆,从容平淡,有点私生活。” 以他的口才要吃下许三多实在轻而易举,而且这样的话题立刻让许三多全神贯注地听。 “可就算你找到了以为是归宿的地方,也会发现看不见尽头。归宿就是终点,其实没有归宿,人生没有穷尽。顺便说一句,这是我觉得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一个部分。” 许三多实在在这件事上想得太多,吴哲立刻搞得他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齐桓这时走了进来,看到许三多在哭,一愣问吴哲:“你不是包把他搞笑吗?怎么倒给弄哭了?” 吴哲讪笑着:“呵呵,这时候哭和笑是同一个效应。” 齐桓转向许三多,并告诉他队长在操场上等他,许三多很犹豫。 “去吧,我们正和你一起受煎熬。” 齐桓的最后这句话让许三多拿定了主意,他起身,默然看了两人一眼,就出去了。吴哲真实的表情这时才露出来,不是滑稽也不是做作的严肃,是和齐桓一样的担忧。 许三多穿越基地去训练场,月色、草香和树香,夜虫与夜鸟的鸣声。他走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漆黑,但气味和声音如旧。 我经常跟自己玩一个游戏,闭上眼睛,只闻到气味,听到声音,然后冒充自己回到吴哲所说的那些平常。 家乡田间的土埂。 五班宿舍外辽阔的草原。 三五三团朴实的大院。 这些都在许三多闭上的眼睛前重现。许三多睁开眼时发现一个哨兵正疑惑地看着他,毕竟闭上眼睛走夜路的人并不多。 袁朗在训练场边坐着,看着另外一个中队的人在打夜靶,直到许三多站在他身后也没回头。“山里的夜晚,容易让人想起旧事,是不是?我在想我的旧事。” 许三多戒备地站着,这并非他想象中的与袁朗谈话。 “我想起一个兵,也是步兵连的侦察兵,他服役的团叫老虎团。演习时他犯了急性阑尾炎,拉去野战医院手术。当时有点乱,护士忘了打麻药,一刀下去,喊得天翻地覆。” 许三多迅速又失去了戒备心,关心着那个士兵的阑尾:“然后呢?” “护士说喊什么,老虎团的还怕痛?那个兵就再也一声不吭,就这么着切掉了盲肠。” 许三多哑然:“我喜欢这个兵。” “是喜欢不是佩服?或者像吴哲说的,这个兵有一种病态的自尊心。或者像齐桓说的,该把那个护士拖出去毙了。” “是喜欢,我理解他为什么忍着。而且吴哲习惯跟别人见解不一样,齐桓是维护原则,但我想他们也喜欢这个兵。” 袁朗站起来,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这样亲昵的动作自许三多来老A后就许久没有过了。“谢谢,谢谢你喜欢我,被喜欢的感觉真好。” 许三多:“是您?” 袁朗:“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比你还小。那个要被齐桓拖出去毙了的护士因疚生爱,后来成了我老婆,并且至今认为她老公是个怪胎…总之是世事难料。” 许三多:“不怪。我认识很多兵,如果说三五三团还怕痛,他们也会忍着。” 袁朗:“如果说老A还怕痛,你会忍着吗?” 许三多愣了一下,没说话。 袁朗:“我们现在就遇到了你的盲肠,对不对?做指挥官经常让我茫然,不知道该把兵当做整体的一个部分,还是一个个体。不过不尊重个体又何来的集体,对不对?” 许三多:“对吧。” 袁朗:“所以怎么解决这截盲肠由你决定。” 许三多:“队长,我…想复员。” 他看着正打夜间射击的那些士兵,说出这几个字就坐了下来,因为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袁朗讶然,又有些恻然:“我想过很坏的结果,可没想过这么坏。我想你可能要求回三五三团,是啊,既然你质疑的是军人的意义,回三五三团和待在这又有什么区别?” 他沉默,许三多也沉默。 复员,回家,回到从小就适应了的地方,从此再没有挑战和离别。 我始终是个差劲的兵,无法明白战斗的荣誉。 袁朗对不远处射击壕里的一名老A说:“中尉同志,把你的枪拿过来。” 那名战士被这位神勇的大队长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话不说就跳了出来,把手上的自动步枪递给他。袁朗随手卸下弹匣,看了一下,把枪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扔给许三多,许三多下意识地接住,而且从枪着手就完成了一个待击姿势。袁朗又扔过来弹匣,许三多左手轻轻动了一下,那个弹匣已经装上,并且下意识地保持在一个待击位置。 袁朗从心里开始苦笑:“看看你自己,你可能过回老百姓的日子吗?”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经付出很多从老百姓做到老A,也肯定可以从老A做回上榕树的许三多。 袁朗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读懂了许三多的心:“是的,你能。那我提醒你一下,如果我批准你复员,刚才也许是你一生中最后一次摸枪了。” 他仍然看着许三多,直到看出许三多眼里的一丝恻然和不舍。 袁朗终于又开了口:“好吧,就是这样。我们都不要急于下结论。怎么切除盲肠是你的自由,可我一定不会忘了给你上麻药。”他甩手把一个信封扔了过来,“你的麻药。我这月的工资。一个月假,你尽情地出去走走,看看。然后回来告诉我,你的决定,无论是走是留,我不会再有异议。” 许三多:“这没有意义。” “不要对一件没做过的事说没有意义。好了,从现在起你已经自由了,没有什么约束你,再也没人管你了,你要对自己负责,或者…不负责。”袁朗说这话的时候站起身来,而且摆明了是打算扬长而去。 “队长?!”许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坚定的眼神又让他立定不动? ?。 “去吧,你得一个人去。我们都希望你坚持,可是…坚持不坚持是你自个儿的事情。” 许三多捏着那个信封,看着袁朗在夜色下走远。 出去走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当一个从未单独行动过的人有了这个念头,它立刻变得如此急切。 许三多要离开的那天,才感觉离开是那么的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决定。对着自己的铺位发了会怔,终于拽出野战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齐桓和吴哲从身后进来,两个人有点怪怪地打量着他。许三多有些局促不安。齐桓沉默着将一套衣服扔给他,那是套便装,而且颇为时尚,不过这对许三多来说没什么区别,穿了这么些年军装,他哪还知道什么衣服叫做时尚呢。 “吴哲给你拿了套衣服,可能这个月你不想天天穿着军装。”齐桓看出许三多有些不自在,便解释道。 吴哲做了个鬼脸,笑着说道:“你穿着准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实是个好的衣服架子。说不定你这趟就能把女朋友给解决啦。” 许三多并不擅长去反应这种玩笑,他讷讷地把衣服放进包里。 齐桓对吴哲使个眼神,故意问:“你不换上呀?” “现在不想换…对不起,我觉得自个儿好像个逃兵。”许三多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吴哲很有信心地说道:“你放心吧,跑不了兔子你的!” 许三多忽然发现,他们其实就为了说一句话:“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齐桓忙不迭地翻着自己的东西,翻出什么就往许三多的行李里扣:“这是我的超级酷的游泳裤,结果咱们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裤衩的!这是我的雷朋墨镜,借你!我的奥索卡包,借你!我的腰包,借你!哎呀,攒这么些年初夜权,全让你小子用了。对了,我的旅行手册,全国名山大川都划遍了,一直没空去,也借你!吴哲,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交出来!” “对了!”吴哲突然大叫道,“三儿总不能再蹬个作战靴吧?我那双锐步也便宜你了!”他兴高采烈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许三多终于醒过神来,拦住了吴哲。 他说:“喂喂,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齐桓一反以往的冷静:“干什么?你以为大家谁都能有一个月假出去晃荡吗?那不还把全体老A的好行头都凑齐了?免得你出去丢人!” “就是就是,你回来再还给我们不就得了!”吴哲终于推开许三多跑了出去,许三多不再阻挡,看着齐桓把作战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倒腾到他那个时髦的登山包里。 “都很贵的哦!你要知道我这包我这墨镜多少银子都能吓死你。” 拼命给我塞行头,并且标榜行头的价值,总穿着军装也有点遗憾,更重要的,他们怕我不回来,现在他们知道为了还这些东西我也得回来。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许三多背着一大包奇形怪状的装备走出了宿舍区。他还是穿着那身自己已经熟悉可能今生也不愿舍弃的军装。 他站在基地的大门内,眼前是漫长的山路,已经无数次被他们跑过,可是无一例外地都是负重行军。 迈出大门的第一步很怪,许三多小心地用脚轻触了地面。 自由的味道。硬的,带着柏油和轮胎的味道,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哨兵奇怪地看着他,许三多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山峦上的视野,空旷的山中公路上军车驶过。许三多站在山峦之上,呼吸着山野间的空气,并尽可能地让自己觉得神清气爽,他不时下意识看看自己身后的山路。 这座山一向是我们武装越野的终点,但我是第一次自己上来,我是说,自己想上来就上来。 他看远处,基地已经完全掩映在山峦间了,看不见。 他们为什么不来送我?生气了?他们知道我不会再回来,我承担不起我应该承担的东西。第一次是我走,而不是送人走,可是没人送我。 树林里轻微的脚步声,那是许三多等待的,他惊喜地回头,并没想他的伙伴未必能找到这里。 两名巡逻哨,警惕地看着他,完全像对一个外人:“这是军事禁区,请出示证件。” 许三多愕然地拿出证件,巡逻很仔细地看着,并且很注意他的那双吴哲的锐步旅游鞋和齐桓的登山包,那绝对不是军事的制式。 老A们在进行例行射击,那边核实的电话已经接到了这里,袁朗看着许三多所在的山峦方向,嘴角不自禁地有点笑意。 被放行的许三多怏怏在路边走着,他再不敢上山路了,以免再踩进禁区。一队正徒步回基地的兵诧异地看着他。许三多看起来很想把那双时尚的旅游鞋吃下去,再把头塞进那个民用背包里。 城市的边沿,车声与公路,建筑群,飞扬的尘土和喧嚣。许三多已经看见了车站。他再次地迷茫,这次是迷茫于售票厅。始发地,中转地,终至地…密密麻麻地翻动。 那双旅游鞋默默地站着,时稍息时立正,穿它的人找不到落点。 许三多茫然瞪着车牌。 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就去哪…可是,我去哪? 他彻底被那么多的选择淹没了。 许三多背着包站在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并且尽可能不让自己显得碍事。 大厅很大,但看来许三多在这里找不到放自己的地方。 播音室里响着列车进站与出站的广播,人们匆忙地走向刚停稳的那辆列车,这是一辆从某地驶往北京的慢车,途中有很多上下的人。 许三多在上车的人流里,除了自己的包还帮旁人提着一个大箱子。 我莫名其妙选择了驶往首都的慢车,当兵的对首都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情。班长复员时要求去看看**。连长说那里有块碑,上边能看见钢七连的五千个人。我们的防区也反复在说,我们在保卫首都。 许三多坐在人满为患的硬座车厢。 他被人看着,目光来自斜上方,一个没得座位只好站在他旁边的中年人。 那是一场长久的目光交锋,许三多时常将目光挪往窗外,但对方的毫不动摇堪比最坚强的士兵。许三多终于决定放弃,他站起身。 那边一屁股坐下,绝对的当做理所当然之事,然后掏出一包瓜子开磕,从现在起他绝对不再看许三多一眼。 许三多拎着自己的包与人错肩而过,挤进卫生间,关上门。他并不是要上厕所,而是站在这难得的空间里喘口气。 铁轨声的节奏有些变动,列车驶进了一条隧道。 瞬时间,他所处的这空间里成了绝对的黑暗。 许三多看着窗外,他又看见他杀死的那名毒贩,就站在那片黑暗里,目光里并无责难,依恋而安静地看着他,许三多也静静看着他。 抱歉。我要忘了你,我得继续生活。 隧道尽头刺入的阳光让一片黑暗粉碎了,瞬间这片空间被阳光充斥。 外边有人在敲门,许三多开始脱下军装。 然而,却再无人看他。 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他钻到车厢接口处,呆呆地和几个烟民一起站着,呆呆看着车外掠过的风景。 许三多忽然发现,这是第一次从车窗而不是闷罐子里看外边的风景,可是现在的他却不知道去哪。 车窗外的风景确实要好很多,可是终点没有战友,没有了任务也没有了目标。 许三多从厕所里出来,让旁人侧目,让我们这些一直看着他长大的人则有些喷饭。特种兵待遇不算低,当兵的人又没处花钱,吴哲齐桓之类还家境不错,给他的行头全足以领导一个中型城市的闲酷一族。 酷得没脾气的许三多无法迎对旁边人的目光,往车厢接缝挤着,一边为避人耳目地架上齐桓给的墨镜。站在车厢接缝的烟民中,一边尽可能少吸入烟气,一边迎对着所有人的目光。 现在看他的人更多了,许三多只好把目光看着窗外。他绝对意识不到在属于工农兵的硬座车厢里,他那身名牌还要名出反时尚来的包装比军装更为抢眼。 我已经跟你们一样了。为什么还看着我? 士兵突击 第二十三章 北京西站,一个被名牌包装起来的农民的军人儿子,在车站下四通八达而又哪都不通不达的隧道里徘徊,他至今未找到能看见天空的出口。 许三多又一次停了下来,辨识方位,并且查看不知哪位塞给他的多功能运动表,那上边有指南针。 他茫然看着从这方向来的人,往那方向去的人,在这里就算掌握经纬度精确到厘米又有什么用处。 首都让我想起那次让我出尽洋相的演习,每走一步都觉得要撞到墙。队长如果到了这里会欣喜若狂,他一定会利用这样难得的复杂地形布置他的反恐演习。 许三多终于发现要出去是如此简单,放弃自己的认知,随大溜拥出去便能看见天空,不要走出去,而是被推搡着流出去。 终于看见一丝天光的许三多惊讶地看着压在自己头上的大楼,以至于要伸出一只手去压着并不存在的军帽。 大楼,街道,更多的大楼和街道,逆着阳光的大楼和街道,背着阳光的大楼和街道似乎在旋转,转得他喘不过气。 许三多从茫然中坠入更大的茫然,但是绝对看不出满意。 刚出车站的许三多便被人袭击了,几个人同时从四面八方冲上来,许三多退一步,抢制背后的墙,同时摆出一个防御姿势。 “要车吗?” “要住宿吗?” “…” 许三多迅速把这些乱七八糟在脑子里过一遍,确认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立刻给自己想出了摆脱窘境的办法,一辆大巴正从旁边驶过,他一跃而上,攀住车门,那姿态在上战车或者直升机时是常见的。 车急刹,司机探出头怒骂道:“说你要找死换辆别的车!” 车驶走了,许三多茫然。 对了,这不是战车和直升机。这里没人跟你说全军冲击,这里人只说走吧走吧。 终于知道做了不得了的错事,许三多臊得狠低了头,一直到为他侧目的人全走空才敢再想自己去什么地方。 写得蚂蚁打架一样的车牌比别的东西更让他头大。 于是一个步兵出身的人选择了自己最习惯的方式,他沿着环线开步。 走吧,只要开步走,总是可以走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车水马龙,楼山灯海。 一个傻子在这中间神驰目眩,一个傻子用自己的腿子在丈量着这座巨大城市的环线。两步一米,标准步伐,不疾不徐,但一步后紧接着下一步,没有停顿没有间歇,用的是一种对城市人来说是小跑的步子。 一个接一个的路口,永远过不完的路口,永远看不完的新奇。直到厌倦。 许三多终于发现了自己熟悉的东西,可那不是个好兆头。他看见了那座巨大的车站,他作为始发的北京西站。 我发现一件事情,首都是圆的。六个小时以后,我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圆圈,终即始,始即终。军营都是方的,成排,成列,从几排几列去几排几列,从目标A到目标B,我们绝不允许原地转圈的生活。 走进地下通道的人都成了黝黝的黑影,一个疲劳的家伙在徘徊着,许三多已经心力交瘁了。走在隧道里,看见天空就算胜利。可在这样大的城市,看见什么算是胜利?在这空旷的地下通道里歌声让人清朗,也很让此时的许三多觉得感怀。 一个流浪歌手,像许三多一样年青、忧伤、沧桑,一个背包,一把吉他,垫一张晨报坐在地上。伤感而迷茫,许三多蹲下了,他一直把那首歌听完。 那厢看着许三多,笑笑,很强的倦意。跟暴发户许三多相比,他算是褴褛。 歌手:“谢谢你听完。其他人都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忙。” 许三多看着,这个人让他想起史今,想起伍六一,想起很多人,但这么一个人和他认识那些行如风坐如钟的军人实在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 他审度对方的行装,打了补丁,仅仅维持在一个不要太落魄的程度。 “我能帮你吗?” “不能。肯定不能。”歌手这样斩钉截铁,几乎让许三多愕然。 许三多:“那你,能帮我吗?” 歌手:“好像也不能。” 许三多沮丧得快要哭了:“我只是想去**,我找不到它。” 歌手讶然得快笑了出来:“你沿着长安街走就是呀!” “我完全不认路。我只要知道方向,我只认方向。可所有人只告诉我地名,不告诉我方向。” “这个拿去吧。”一张北京地图,很旧,上边打满了很多的圈圈和叉叉,**用显眼的五角星画上,那正是许三多需要的东西。 好吧,那么现在算是有了方向,许三多大步走着,啃着一个刚买来的面包,同时很注意营养地啜着一盒牛奶。 华灯初上,夜色慵懒,在逛街遛狗打发时间的人们中,一个人像箭头一样穿过,径直往他那说出来会被人笑话的目标。 在首都像在荒原一样,容易走失,人们各忙各的,蚂蚱和蝗虫永不相干。在荒原做兵时,我们像牧民一样深信敖包的神圣,因为它是我们在迷路时唯一的标志,在这里,**是我所知的唯一标志。 现在他终于看见了,宏大而广阔,被灯光点缀,被人流和车流拥挤,被哨兵守卫。许三多平静一下心情,让早已起泡的脚得到几秒钟歇息,让急切的心情趋近平和。 这个幼稚的朝圣者流连在华表之下,被人流从金水桥边挤开,终于发现地下通道可以去到他已经把眼望穿的对面,到了对面又被巨大的会堂吓呆。 最后吸引他的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当然只能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因为那上边雕得有军人。 然后一个傻子尝试着从各个角度观察那座碑,远至箭楼,近至需要仰望,侧至能看到碑的棱角,如果有一架直升机,他可能还要试试俯瞰。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于是更加茫然。 最后的几只风筝在夜空飘荡。 纪念碑前的哨兵在换岗。 一个小小的人影远远地蹲在一个新的角度。 人流已经消失了,已经是深夜,车流也终于不再成流,像是关闭的水龙头滴下的水滴。仍然在广场上出没的只有那些两人一队的卫戍士兵。 许三多蹲踞着,角度是新的,姿势是老的,他现在的位置看纪念碑需要仰视,以至能看见上边的星空,那是个沮丧又伤感的表情。 我没蠢到相信碑上会刻着我们的名字,当然也不会刻在地砖上,那只是个比喻。我来找个明白,或者退一步,哭一场,笑一场,然后,一个方向,一个标志至少该告诉人下边的方向。可我只是在这里发呆,在这里像在别处一样。 一个人在这广场上会显得如此的小,海水里掺杂的一粒沙子,被夜幕包裹的一个小小黑点。 那个黑点无目的地沿着整个广场又走了一圈,并且身后缀上了又一个稍大的黑点,后者是两名双人并行的卫戍士兵。 一双便鞋,即使是名牌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许三多抬脚看了看,鞋底上的刻纹已经完全被磨没了。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您好。” 许三多回身,两个笔挺的卫戍士兵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墙,威武、庄重,像他们的岗位要求那样的一丝不苟,让许三多惘然。 许三多:“你们好。” 士兵A:“我能帮您吗?” 许三多:“不能。” 他心情很复杂地看着那两位,士兵A略老成些,士兵B稍小,可能今生还没刮过胡子,军装是许三多从没穿过的那种质地,这一切都让许三多觉得亲切和留恋。 士兵A:“那么,请出示证件。” 后五个字立刻把许三多拉回现实,有些愕然,又有些习以为常。那边极仔细地查看他的证件,用电筒照射,只差没有射到他脸上来看。 士兵A:“军人为什么不穿军装?” 许三多:“因为…是的,我没穿。” 那几乎不算个答案。问话者也不是质问,是疑问。 士兵A:“您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四个半小时以上。我能帮您吗?” 许三多:“不能。” 士兵B:“您想做什么?” 许三多迎着那两人的目光:“我想看升旗。” 士兵A:“五个小时后才会升旗。” 许三多:“哦。谢谢。” 对方把证件还给了他。许三多试图回到刚才的心境,他看向空旷的广场,而那两兵纹丝不动地戳在原地。这不自在,许三多决定换个地方,可身后的两人脚步声如同一人,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两位精确地跟在他十五米之内。许三多站住,那两位距离拉近到五米站住。 许三多终于有点负气:“我不明白…是不是不能在这里等着看升旗。” 士兵:“这里是公共场地。您有在这里等待的自由,但这里禁止留宿。” 许三多:“我不会留宿,只是想看着旗升起来。” 士兵:“您可以在这里等,我们不会打扰您。” 许三多走一步,并且看到那两位又打算迈开步子。他站住不动了,蹲踞。那两位站在原距离纹丝不动,看许三多的表情他认为他在跟人僵持。 这个时候广场上除了士兵已经看不见其他人,只偶尔有一辆车掠过这片宁静。许三多不宁静,他仍蹲踞着,背对着他的两位监视者。两个兵没动过手指,连视线的方向都未曾动过。 说是不打扰,但是也绝不会走开,对现在的许三多来说,那就是最大的打扰。现在的许三多不是言听计从的许三多,是会为了捍卫什么大打出手的许三多,并且不管那东西是什么。 他瞪着那两张脸,僵持,一张脸和他一样年青,一张脸比他更年青。那两人目光并不与他交锋,因为那种较量有损他们在这个岗位上的尊严。 这样的僵持不会有结果,就像与在草原上修路的许三多僵持不会有结果。 许三多呆看着他们,那两人仍然连目光的交流都欠揍,只是像任何哨兵那样单调地直视前方,许三多看了看他们看着的方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座碑和碑前的哨兵什么也没有。 许三多只好蹲了下来,标准的步兵下蹲姿势,他也看着那座碑,目光几乎像那两名卫戍兵,一样平静。 我看到了两个答案,我想和他们说话,他们的缄默让我明白,平凡和沉默可以如此庄严。 两个矗立的兵监视着一个蹲踞的兵,看来他们必须这样度过一夜。 许三多看着那座碑。 他看见自己站在那条让人生无味的小路尽头,五班荒原之路上的一个小小黑点。 看见史今静静坐在驶过**的军车里痛哭。 看见伍六一拖着断腿蹦跳奔跑。 看见散去的七连,向军旗敬礼的士兵,看见潜伏的老A,似乎与石头与树林长在一起的老A,看见史今独自拦住一群老A的进击,被干掉留下的最后一个机会,看见成才的枪口,看见枪后那双针刺都不会眨动的眼睛。 清晨奔驰的车流静止了,护旗兵和升旗手穿越街道,以精确到毫米的动作完成着每天例行的一切。 国旗扬起,对这个国家的芸芸众生来说,又是新的一天。 许三多早已经站起来了,远远地看着,情不自禁早已是最严格的立正姿势。一个便装者在广场一角向新一天的国旗施以军事生涯中最长的军礼,并且不再去想这身便装是否符合规则。 他回身,两名卫戍兵还站在那里。 许三多走向离开的方向,并且再也不打算回头。卫戍兵恢复他们的负责路段,按他们的标准步幅在这区域内走动和巡逻。 车流开始驶动,沉思的夜晚过去,纷扰的白天登场。 一个孩子在火车车厢过道里爬行,并且狠拽一个人腿上的制式作战裤,直到被他的母亲抱开。 许三多看着,温和地笑笑,他已经换回了他的军装,被人看的几率仍然很高,可那又怎么样呢。 车里人很少,因为外边越来越荒凉,这是从分流到荒野的路线。 外边平板车上装载的一辆战车吸引了许三多全部的注意力,老A一向习惯轻装的生涯,那些战车也成了久违的事情。 三五三团大门似乎都没有变,除了门口又换了一茬的哨兵。 值星少尉看着许三多的证件,但他对人的兴趣明显超过证件,那身作战服让他很好奇:“泄密的话就不用答了,您是什么兵种?” “步兵。” 少尉耸耸肩,并且知道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开始例行公事。 少尉:“来处…你自己看着证件填写,XXXXX部队…我要问XXXXX是什么,你也不会说吧?” 许三多笑了笑,这里的一切让他如此放松如此亲切:“对不起。” 少尉:“没关系。你分内事,探访事由?” 许三多心不在这,他看着大门内外来往的部队眼睛发亮:“访友。” 少尉:“接领人。你说个人我好给你叫。” 许三多毫不犹豫,那些名字已经在他心里转了多日:“一连司务长伍六一。” 少尉比他更干脆:“没这人。” 许三多:“怎么会。机一连啊。” 少尉拨电话:“我在机一连待过,全连带长字的全认识,没这人。”对电话,“警卫连。你们司务长叫什么?”他放了电话,“司务长姓陈,陈达刚,不对号。” 许三多开始有点茫然了。 少尉:“接领人写谁?” “三连五班班长成才。” “沙漠里那个班吧?就算能联系到也是明天见了。”他玩笑地说,“你不如找个招待所先住下。” 那似乎不行,许三多绞尽脑汁想:“四连甘小宁。” 少尉拨了个电话,少顷:“调走了。” 许三多已经连诧异的力气都没了,他越来越失落:“九连马小帅。” 战车在门外进出,他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少尉又电话核实了一趟:“一样,也调走了。” 许三多越来越沮丧,那让旁边人看着都替他着急。 少尉:“好好想啊。不是不放你进去,可没接领人我也没办法。” 许三多:“怎么都走了呢?他简直有些错乱,我在三五三待了两年多,我回来看老部队呀!” “刚改编完,又来了新兵。来得多,也走得多,所以…”他同情地合上了登记簿,“对不起。” 许三多站在门边,他期待一个熟人,一张熟脸,但一个也没有,在这个他如此熟悉的地方,进出的却全是崭新的军装,新进的兵,陌生人。团大院里的兵在列队,在运动,在训练,有口令声,也有笑声,那一切都让许三多眼馋也眼红,他隔了一道门看着,如一个孩子看着一块永远拿不到的糖。 哨兵:“请站在警戒线外。” 许三多怏怏走开,已经落暮了,他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花在寻找与期待。 落暮,对一支军队来说就是放松的时候,欢声笑语比方才更多,吹的是晚饭号,有成连建制的拉歌声。 许三多蹲在墙下,看着那道墙上的暮色,听着墙里传来的所有声音。 这一切几乎让他融化。 这里很安静,是三五三团的后墙,他已经绕着偌大的团大院又逡巡了几圈,四周没有人,只有一只老乡家的狗寻寻觅觅地过来。 远处晚餐前的拉歌声却响得如同潮水,这简直让他痴狂。 我想进去,我很想进去。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想去一个地方。 想进去是如此简单,后退几步,起跑,上蹬两脚,手一够,已经攀住了墙头,许三多发现自己要进去只需要再做一个引体向上。他攀在墙上愣了一会儿,主要是着力地说服自己——我就是要进去。 引体向上,他轻巧地落入墙的那边。 车场,许三多熟悉的地方。 许三多落地,战车和后勤车辆静静地停放着,一辆重型卡车就停在他的跟前,看不见人。 既然已经做了初一,许三多就往里走。 卡车下轻响了一声,一个满身油污的兵用滚板把自己滑出半截身子,讶然地看着他。 许三多也看着地上的那位,真是极其难堪的一瞬,只好挤出个强笑,点了点头,故作无事状地往里走。 车那边是足一个班的兵,前蹲后坐地正在观摩车下那位修车,许三多立刻被十多双眼睛瞪牢了,这会儿连强笑也笑不出来了,只好硬撑出一个理直气壮的场面。 他平安地走了大约五米。 “站住!” “干什么的?” “抓住他!他翻墙过来的!” “别跑!” 许三多没跑,刚转了身立刻被一个班围得水泄不通,他将两只手举到胸前,否则那两只手就要被扭起来。 许三多:“我是三营七连老兵。我错了,你们送我去三营营部吧。” “毛都没长齐他敢叫老兵?想得美。这是一营车场,要送也送一营营部。” “明明是扭送。扭送!” “去叫警卫连!” “先叫营长。” “营长、教导员都在靶场呢。” “副教导员。” 许三多使这个班的例行观摩充满亢奋与惊喜,他自己则是一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造型被一帮兵咋呼着拥走。 一营营部,许三多呆坐在这间屋里,窗关着,门关着,窗外有人影闪动。 门外传来对话:“副教导员!” “怎么关贮藏室?” “报告,这屋窗户是毛玻璃,以免被他刺探到更多军情。” “你们倒想得周到。” “装备全换了,保密细节要注意。” 门开人进,许三多死低了头,这辈子不是没丢过人,可没丢过这种人。眼睛看着地面,眼前的地面站了好几双鞋,一双军官的制式皮鞋,好几双士兵的作训鞋。 许三多极羞耻地慢慢把头抬起,然后面对了一张很家常很平凡的脸,如果不是那身军装,极易被人当做老百姓。 许三多瞪着何红涛,何红涛瞪着许三多,两人都是一般的惊诧,然后何红涛的脸被笑容扭曲。 何红涛大笑,于是把惊讶传染给了每一个在屋里屋外期待而亢奋的兵:“谢谢大家!我找他很久了!好好,这小子当年抓过特种兵中校,现在被汽修班一把抓,汽修班战斗力比特种兵大队还盖。” 兵们惊愕,个别脑子慢的还在自喜。 何红涛:“你没怎么着他们吧,许三多?都出去,门里门外岗哨都撤了,告诉警卫连也不用来了。” 一帮兵讪讪地出去,何红涛回身面对了许三多:“怎么回事?哈哈,许三多。” “我想进来,没接领人不让进来。我在外边晃了一下午,就隔一道墙…我晕了,我错了,可我真的太想了…”他的沮丧混着惶恐,“我想了一路了,可是人呢?” 何红涛:“我不是人?不会提我?原三连指导员何红涛,现一营副教导员,还是你从来当我外人?” 许三多的一腔委屈生给噎在那里,给闷得脸红脖子粗。 何红涛:“好了好了,我知道咱们一直没机会走近。这段时间也动得大,铁打营盘流水兵嘛,上周就有老兵回来看看,哭倒在团大门口了…你要是也那样就好了,就进来了。” 许三多:“我不能那样。” 我真想那样。 何红涛看着他,眼神越来越温和,就像他当年发现许三多是一个有情义的孬兵:“饭点都过了,三多。咱们要在这聊吗?你有很大的心事呢。” “我想看见他们。” “我帮你找他们,现在换个地方。” “我去找他们。” “你这个兵不懂规矩,我是你的老上级,要听我的。” 许三多犹豫一下,何红涛说的确是实情,何红涛现在也摆出一副营指战员的样子。 何红涛出去,许三多讪讪跟着,几个还在走廊上小心防备的兵连忙闪人。 夕阳把三五三的大院铺成了一片金黄,训练者、赋闲者,似乎如旧,只是物是而人非。没有一件东西不让许三多投注目光,即使一片落叶也让他小心地绕开步子,一切记忆中的东西都如此脆弱虚幻。 何红涛只是走,当许三多又被什么勾起回忆的东西缭绕时,便站住等会,他很明白一个回到这里的老兵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最后许三多完全被操场上的一个队列吸引了,不仅因为那个队列让人惊讶的年青,也因为队首的两面旗。“浴血先锋钢七连,装甲猛虎钢七连”。 何红涛这次不在原地等待了,他*近许三多,因为知道不是一会儿的事情。那个队列正在进行的是一个仪式,一个新兵的入连仪式,由一连之长亲自主持。 “张毅,你明白钢七连的荣誉吗?” “我将会用我的人生来明白钢七连的荣誉。” “钢七连有多少人?” “钢七连有五千一百零三人。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一百零三名士兵,在我之前走过了五千一百零二名士兵。有很多人我们已经失去了他的名字,但我们会记得他们。” 何红涛看着许三多梦境中一般的眼神:“还是钢七连。人换了,可他们连长把你们的仪式传下来了。物是人非吧?” 许三多的回答是长长的一声叹气,那声气叹得何红涛有点发愣。 可何红涛是指战员,指战员说起兵的经来就会没完:“许三多,七连现在不是装甲侦察连了,是电子侦察连。地面作业车,空中几架无人驾驶的侦察机…刚开始我们也叹气,全团最能打的部队,就被玩具给顶了,后来…他们效率确实比你们高,高几个数量。” 许三多:“我明白。” 何红涛苦笑:“你的明白…看起来真无奈。” “明白大概就是这样吧。” 何红涛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老七连的刺刀职能分散到各连,也就是各连加强单兵和连排班战斗力,本该如此,一个连出众不代表全团战斗力,我就想现在的红三连也许能和老七连在战场上较较…要不要去看看你们营房?” 他说的是钢七连的宿舍,一列安静的建筑,什么都没变,士兵宣言仍在房前的空地上,让人觉得走进去也许就能看见当年那帮把自己当钢往火里淬的侦察兵。 许三多:“不去了…回不去了。” 三五三团的家属区与他们日新月异的装备并不配套,可以说还完全在七十年代的筒子楼水平。 一个两岁许的小崽子蹒跚着,照何红涛一头撞了过来,何红涛夸张地腆着肚子蹲下:“儿子,再来一次爸就被计划生育了。” 小崽子嘴快地叫着:“爸爸爸爸爸爸!” 何红涛抱着儿子想狠来两口,不禁愕然,他儿子嘴上被人画上了一撇精致有型的络腮胡子。 何红涛:“这又哪个王八蛋干的?对不起,儿子,那三字你没听见。” 小崽子:“一连的爸爸他们。他们说以后早上要和爸爸一起刮胡子。” 何红涛:“他们是叔叔!你就一个爸爸。” 许三多在旁边看着,甚至没有笑的心情。 何红涛:“今天又给你带回一个叔叔,叫叔叔。” 小崽子很大方地冲着许三多:“爸爸!” 何红涛苦笑,现在轮到他难堪:“我妈身体不好,老婆总回家照顾。这小子打会走路就到处滚,这可好,教坏了,穿军装就是爸爸。” 许三多笑笑,把一只手伸给何红涛的儿子玩,那小子很认真地研究:“这个爸爸也有茧子。” “得了得了,给你爸爸做点脸成吗…许三多,有地住吗?” 许三多茫然看看暮色,摸着小崽子的头:“没有。” 何红涛:“住我这嫌弃吗?老婆不在,咱们仨一双人床,宽敞。” 许三多没说话,何红涛因这沉默而欢喜。 何红涛住的是一间不会超出十五平方米的屋子。这样大的地方放下一家必需的用品后自然不会再有多少空间,但在其中忙碌的何红涛宛如一只穿行林梢的蝙蝠,支上一张桌子,所谓桌子是我们会称之为几的折叠家具,放上一张椅子,双人床自然可放得下另外两个屁股,叮当二五地挪进一个煤气罐,与几上的简易煤气灶相连。一张几放下一煤气灶自然再放不下什么,于是羊肉白菜豆腐什么的都码在地上。 何红涛一边忙碌,一边觉得有点赧然。 “地方丑点,刚提的副营,很快就换房,你晚来三月我就是有居有室。” 挺好!是挺好。煤气灶上的锅在蒸腾着水汽,关了声的电视放着没声的新闻,挤得如此温暖,何红涛的儿子用一把玩具枪向许三多瞄准射击,闪闪地制造着电子噪音。 何红涛百忙中说:“你得躺下,得说我死了,要不他没完。” 许三多把地上的菜排开了点,躺在地上。任那小崽子在身上折腾。 他看着水汽缭绕的天花板。 我又看见一个答案。平常、琐碎、苦寒,但它是个答案。 何红涛出了房间在隔壁跟人嚷嚷:“老幺救灾。支援鸡蛋…有多少连锅端…你才禽流感,又生化兵器…对了,以后再折腾我儿子剃了你眉毛,等你睡着,我有你屋钥匙…对了,你们全团通缉的人在我屋呢…谁呀,你细细想,最好我们吃完了还没想到。” 两大一小的三个男人终于吃上了饭,何红涛是最忙的人,忙着给许三多涮锅子夹菜,忙着喂儿子,还得小心那毛手毛脚的儿子在这个小空间里给捣出乱子。 许三多:“成才好吗?” “不知道。”何红涛看看许三多,趁这当口忙给自己塞了口食,“我到营部隔三连可就多一层了,只知道他还在三连五班。怎么他就回来了?” 许三多又问:“六一好吗?” “咱慢慢访细细谈好吗?你很急着回去?” 许三多茫然,火锅里的蒸汽让他眯着眼睛,这一瞬间那些在枪弹下毙命、在他拳击下毙命的人又真真切切地重现。 何红涛使劲嗅着:“煤气开大了吧?熏得你好像要哭的样子。” 许三多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起身帮何红涛调整着煤气。 门被轻扣了两声。 “滚进来,”何红涛向许三多笑着,“你不是想了解六一的情况吗?来了。” 许三多慌张站起来的时候几乎把椅子撞倒,他瞪着那扇门,惊喜加着惶恐,他误以为即将出现的是六一。 六一不说话,可能扛起一座山。软弱的时候总可以借用他的坚强。 门被推开了,机一连连长两只手上拎了半打啤酒,站在门外,看见许三多他并不惊讶,只是许三多十足地惊讶。 许三多敬礼:“一连长好。” 一连长如在自己家一样放松:“得了吧你,这屋哪有个大小的,要说大他儿子最大。” 他嘻嘻哈哈开着酒给许三多和何红涛倒上而许三多至此一直看着门外,他期待着还有一个人进来。 “喝吧,许三多,欢迎回家。” 一连长顺着许三多视线看了看,然后伸手把许三多的脖子扳了回来。 一连长:“看来你也不知道那发穿甲弹飞哪去了。” 许三多:“什么…穿甲弹?” 一连长:“伍六一啊。那个名字叫得番号一样的家伙,说复员就复员,我管他去死。” 许三多:“去死…六一复员?” 一连长是没一脸好气,何红涛使劲冲那家伙使着眼色。 何红涛:“一连一直在找你,找到通报全团连营干部,谁见你立刻拉住。因为六一已经复员,复员后把一张汇款单寄到他们连部,是要转交给你的。” 许三多错愕而一连长苦笑,并且掏出一张汇款单放在桌上。 一连长:“这是你的事,还得管。钱不多,就三千,可是个数目,任务完成。” 许三多:“我不明白。六一复员?怎么会…复员?”他问得迟钝,脸上表情可一点不迟钝,已经接近了凶狠。 一连长半点不软地看着他,给自己灌了杯酒下去:“你也这么看我,老七看我时像要杀我。知道安排一个司务长要费多大劲吗?我只是一个小连长。” “所以你们就让他复员?” 一连长差点没把杯子在桌上顿碎了:“我让他?我让他?!” 何红涛用手拍着许三多,用眼光抚慰着一连长,现在要同时搞定两个人:“两位,小心轻放。不怪老幺,这事是一连、一营、加上师里老七一起办的,不易,可总算办妥了。老七从没求过人的,这回求遍了,面子人人都要,可得看为了什么。” 许三多:“那就说怪六一?” 一连长干笑,何红涛苦笑:“不怪他,说真的是我们服他。可确实是事情办妥了,他复员报告也写得了。他说他一条半腿也能走很远,比我们想的还远。你把那杯干了灭灭火好不好?我儿子看着呢。” 小崽子毫不给面子地拍着桌子大笑。 伍六一的走是那么的坚决,甚至于当时何红涛、一连长和高城都求他留下来,但是他还是走了,一瘸一拐地走了。“做司务长太舒服了,实在太舒服了,我真有想过在这待一辈子,可一个兵…我是说,一个瘸子,就不敢太偷懒了,要不…以后瘸的就不光是腿了。”这是伍六一被高城打了一耳光后说的话。 何红涛家火锅在蒸腾,三个成年人看着蒸汽发呆,一个小崽子敲着自己的空碗抗议:“爸爸饿!” 一连长醒过神来,捡好的往小崽子碗里夹,何红涛摸着儿子的头发怔。 何红涛:“老七打完了就抱着哭,我和老幺就知道一切玩完,如果连高城都被打败,我们也不在话下…许三多,是不是七连散了,一向的依*没了,你们倒对自己更加负责…我对六一说不下话,因为他活得比我们认真,叫我汗颜。” 一连长悻悻地道:“汗个屁颜,给他擦屁股擦到汗颜。” 何红涛:“老幺就算了,你是喜欢那个人,爱之深责之切。” 一连长愤愤往嘴里填着肉:“听说回老家也放弃伤残待遇,不要安排,说自由了,还云游四海,切!” 许三多喉头哽咽着。 自由的味道,队长早已经告诉我了,你可以对自己负责,或者不负责。六一是真正自由的人,他对自己负责…他恪守的东西,我在离开基地时就放弃了。 漆黑中何红涛的儿子大叫:“爸爸!便便!” 灯亮了,两个男人都坐了起来,何红涛看着许三多苦笑。 “许三多,他叫爸爸你起什么?” 许三多讪讪笑了笑,躺倒。何红涛家的床躺倒了就能看见月亮,有些露天的感觉,他听着何红涛在跟儿子磨唧。 何红涛:“勇敢啊,儿子,要便便自己去。” 小崽子:“黑黑 。” 何红涛:“你打它。打跑黑黑。” 小崽子掂量了一下,端着玩具枪自己去了,与其说是便便不如说去打仗。 何红涛蹑着手脚跟出去,如同在查暗哨。 许三多翻了个身,他睡不着,不光因为心情,也因为身下的床垫。 太软,睡不着,睡在板上或者地上,坐睡甚至站睡,但士兵的睡眠与席梦思无缘。 许三多就像在自己留守七连时一样自言自语道:“我命令你睡着。” 但是很遗憾,这次的命令失效了。在下了命令后的两秒钟,他再次睁开了眼。 小崽子噼里啪啦地跑了回来,进门后还摆了个警戒后方的持枪POSE,看来他已经击败了他惧怕的黑黑,然后踩过地上的一团什么,回归了他的床铺。 保卫者何红涛在之后贼头贼脑钻了回来,看来他对儿子的英勇甚是满意,但他在上床之前也踢到了儿子踏过的东西。 何红涛打量着那团东西,那团东西是许三多,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用背包和背包里的衣物为自己搭筑了一个可以睡着的便铺,并且已经成功地睡着。 许三多睡着的脸像个孩子,但是咬肌咬得很紧,眉头皱得打结,即使睡着了也还在与睡眠中的什么作战。 他笑得有些忧愁了:“我儿子怕黑,你怕什么,许三多?” 这问题没答案,灯灭了,何红涛睡了。 许三多蹙着眉头,黑暗中也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不是磨牙,是咬牙。 我怕空洞,怕失落,怕丢失了始终,怕不在乎…那天晚上我一直梦见六一,六一很强,什么也击不倒他。 工地的顶端,一个现代的最高处,与这灯海中任何一处相比也是最璀璨的地方,因为工人们在赶夜工,完成这栋未完建筑的顶层架构。 伍六一在工作,他很专心,像对他的战车和机枪一样,偶尔抬头看看脚下的那片灯海,甚至更远的地方,他的眼神就很温和,一个有很多怀念的人才有那样的温和。 口令,整齐的脚步,纷沓的脚步,汗湿了的迷彩背心和裸露着的铜色膀臂。 三五三的晨练仍然像以前一样朝气。 畏缩在操场角落的许三多是最委靡的人,即使他身边的小崽子也在有模有样地蹦蹿:“爸爸早操!爸爸早操!” 许三多心不在焉:“爸爸不早操。” 小崽子:“每个爸爸都早操!” 许三多望着那些被汗湿了的人们,像个投胎转世的家伙望着上一个轮回。 许三多:“这个爸爸不操…别学这个爸爸,这个爸爸不乖。” 何红涛脱离了一帮晨操的人跑过来,即使跟许三多说话他也还维持着原地抬腿,那主要是为了避免抽筋:“他好带不?他不烦吧?” “好带。他真的很乖。” “我今儿回来又早不了啦!我儿子又要麻烦你啦!” “明明是我在麻烦您。” “笑话笑话。对了,七连长想请你参加他们连会,聊聊。” “…” “又是兵王,又是七连故人,你去还不有的说吗?” 许三多纯是一种哀求的语气:“不去好吗?” 何红涛愣了一下:“那是你说了算…七连长可要失望了,他没少听我们吹你。” 许三多:“别吹我,我是七连最次的兵…吹我干吗?” 何红涛:“哈哈,就算是本性难移,你这也谦过头了。” “没谦。您是不知道…”许三多郁郁走开,小崽子知道今天的看护人是谁,绕着许三多一个个跑着圈子。 何红涛今天是仍然不在,一个教导员每天的四分之三都得泡在营房和训练场,副的恐怕更忙。许三多和小崽子在吃饭,吃的是军队食堂打回来的东西。那小子路都不太走得稳,掉的比吃得多。 许三多呆呆看着他,无疑,在一个成年人的目光注视下,小崽子的吃饭很有些人来疯的意味。 一天又一天,每天我都跟自己说,换个地方,换个不会烦着别人的地方。 许三多现在正翻着何红涛从七连帮他抄回来的一堆信,几十个早已经打算埋在心里的名字,他翻开一张生日卡,那是史今寄出的,音乐轻轻响着,许三多变得僵硬。 一辆似乎还带着硝烟和征尘的越野车,两个全副伪装还未去尽的人。通过大门,在家属区楼下停稳。 何红涛从营房区匆匆赶来,和车上的两人显然早有默契,到了连招呼都不用打的程度。三个人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宿舍楼。 许三多正在和小崽子玩着幼稚到无聊的游戏。 门被猛然推开,那两个人冲了进来:“是真人吗?核实一下。” 许三多哑然,直到被人把手伸到脸上狠拧了一把,才透过那两位脸上的油彩认出是甘小宁和马小帅。 欢喜和羞涩几乎是同时涌上来的,欢喜因为重逢,羞涩源于潦倒:“你们…” 那两家伙已经一边一个把他架了,使了蛮力便往外拖。 何红涛一脸微笑或者说一脸奸细相地站在门外,顺便抱了跟着看热闹的儿子:“好走好走,不送不送。” 甘小宁:“副教导员,我们副营长说您告密有功,有空上他那领赏。这是他原话,不是我没上下级观念。” 何红涛:“我赏他个巴掌。许三多,你该去的地方找你来了,你就好好去吧。” 许三多挣扎着:“怎么也没个招呼…” 何红涛:“招呼了你就又要多想。儿子,说叔叔再见。” 许三多已经被架上了车,他知道挣不过,面对着这两名老战友也并不想挣。 何红涛轻轻拍打着儿子,平静而满足地看着那车驶走。 甘小宁和马小帅把一切搞得像场绑架,即使上车亦然,甘小宁闷头驾车,马小帅则把许三多摁在后座搜身。 许三多:“干什么?好好说话行不行?我就是想跟你们说说话!” 马小帅:“废话少说,先行检查。嗳,我说小宁,死老A的作战服是比咱们强点。” 许三多已经放弃抵抗了,干脆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车正驶过大门,哨兵敬礼,几个家伙终于稍歇,还礼,这总算让他们不那么纠缠成一堆。 三条路,甘小宁径直扎向往草原的方向。 后座上两位终于安静下来,但那似乎也是暂时的。 许三多:“咱们上哪?” 甘小宁:“少问。没给你眼睛蒙上已经是优待俘虏啦。” 马小帅看着军营渐行渐远,再没人来揪军纪,又开始蠢蠢欲动。 许三多摆出个防御姿势:“干什么?休息啦。别再搞啦!” 马小帅怪叫一声扑了过来,也难为他在并不宽敞的后座上能搞出如此动静。许三多惨叫,因为马小帅不折不扣在他额头上亲了个响。 许三多防备着,并且继续压抑了一下子,但几个月来的渴望并不是那样就能压下去的,马小帅吱哇轻叫了一声,因为在许三多结结实实的拥抱中被挤出了肺里的一口空气。尽管仍是郁郁,但在许三多的脸上也在许三多的心里,某些东西已经化冻,那真不是任何道理或者说教讲得通的。 士兵突击 第二十四章 这辆车载着三个人,已经扎入了茫茫的草原深处。 草原那不是路的路面被碾满了深深的车辙,轮与履带搅在一起,来自四面八方,去往一个方向。越野车碾上这些深深的辙印也有些颠簸,已经驶了很久,甘小宁麻木地驾着车,反正这地方闭着眼也不会撞上什么,马小帅闹过了头,现在已经昏昏欲睡,许三多则看着那些车辙发呆。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部队集结地,是我现在竭力想避开的地方…可我想见的人,也全绑在这些地方。 一个交通哨在路边挥舞信旗,放目皆是地平线,他是唯一可见到的一人:“原地停车!熄火!禁止下车!” 甘小宁一脚急刹,连马小帅也给颠醒了:“到了吗?” 甘小宁摇摇头。视距之外的地平线传来隐隐地闷响,空气中也起了波动,那是高速飞行的弹体撕裂空气的声音,它们从一个地平线之外的起点飞向一个地平线之外的目标,爆炸如大槌擂响鼓面,震颤由车轮下的地面传导入车体。 甘小宁看看驾驶座边水杯里泛起的纹路,对许三多笑笑:“远程精确打击。今天得打十四个目标,我们营担任引导。” 许三多有点没反应过来:“你们营?” 马小帅:“师侦营嘛!最近一直忙这个!嗳,好家伙!”他说的是远程打击的又一个目标,许三多他们的位置几乎就在弹道终点,高速飞行的弹体肉眼难辨,但空中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一列机车驶过,然后,远处山头架设的一个天线塔目标在爆炸中完全消失了。 许三多:“这个准。谁带的队?” 甘小宁:“谁带的都一样。班代,跟你在的时候换打法了呢。” 他看着那两张自豪得容光焕发的脸,如果那种神情在他脸上有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交通哨挥动了信旗放行,汽车驶动,穿越刚才爆炸的扬尘。 师侦营虽是临时隐蔽地,但大得能直接驶进战车,实际上一辆指挥车也真就停在里边。甘马两位带着许三多在其中穿行,透过头上的红外伪装网能看见被分成了网眼的湛蓝天空。 许三多在钢七连尘封的半年再加上去老A的半年里,这支部队在技术成分上密集了数倍,那些正在设备前核算打击结果的技术兵和许三多这种兵明显是两回事的,即使与许三多目光相对也是视若无睹,他们的战争几乎全*脑子里的数字世界进行。 一个人在指挥车边背对了所有人蹲着,正在补吃别人早已吃过的正餐,简单潦草到不像话,一饭盒汤,两个和他一样征尘遍布的馒头,一口汤,一口馒头。他的胃口倒是好极,背着身也能听到他喉咙里传出的大口吞咽。 许三多站住了,那个背影让他陌生又让他熟悉,而那样对付的饮食也吃得如同珍肴,这种辛苦让许三多觉得心酸:“连长?” 那人转过脸来,许三多第一眼是觉得自己认错了人,因为先映入眼的是自眼角直至嘴角的一条伤痕,但当那张脸全转过来时,伤痕下确是高城的脸。许三多呆呆瞪着那张脸,高城曾经是以精英才俊而自赏的,现在却像他正嚼咽的冷馒头。 许三多仍讶然瞪着他,高城停止了嚼咽,下意识摸摸脸上那道痕。 高城:“很难看吗?我有时还觉得挺酷的。” 许三多:“连长你怎么…” 高城:“远程引导*太近,石头子咬一口。要精确到米嘛,就得付出点代价。” 马小帅小声说:“其实是正儿八经的杀伤破片…” 高城:“爆速飞行,弹片或者树叶有区别吗?得失我命,你来啰嗦。” 甘小宁:“嗯,嗯,不许说,许三多来了也不许说。” 高城:“本是想训练完了跟你聚,可老何一天一电话,说你那边闹毛病。那就接过来吧,反正这阶段也完了,很快就回师部。” 提起这个实在让许三多有些羞愧:“我的不对,连长。天天烦着指导员…” 高城:“你烦他和烦我没区别,你来烦我我很高兴。小宁,通知大家开拔,今晚在96点歇宿。许三多跟我车。” 甘小宁和马小帅去得有些悻悻。许三多看着高城,高城一眼扫过来,许三多避开他的目光。 高城:“心怀鬼胎,你有话要说吗?” 许三多:“没有。”他的眼睛在发潮。 “忍着吧。供水车里还剩了一多半,用不着你锦上添花。” 高城坐下,说话也恍似在自言自语:“明明是个强人,偏生一副熊样。”他继续咀嚼他的正餐,一口馒头一口汤。许三多恭敬地站着,不叫坐也就不坐,如回到高城治下的时光。 连长也是个强人,似乎能击倒一切,包括他自己。看他第一眼就能知道。 高城灰头土脸还在嚼着馒头,那条大疤在难看地抽动。并且坦白讲,高城的眼睛也有点发潮。 一支小小的车队在草原暮色下行驶,高城的战斗指挥车夹在其中。头车的甘小宁把大半截身子探在舱外大唱本地民歌。 跟战车相比宽敞许多的指挥车舱里,许三多呆坐,看着高城和几个参谋在地图桌上谋划运算,现代战争实在对技术要求太多,地图桌边那几个人即使在行军中也沉浸于他们的数字世界。 车声辘辘,一直埋头的高城忽然抬头看着舱外的天空苦思,忽然想起许三多的存在来便看他一眼,这一眼就能教许三多忙将眼光避开。“出去待着,这么好的空气景色,我都想上车顶坐会。” 也不清楚那算是命令还是建议,许三多从舱顶钻了出去。 许三多扶着重机枪架,在车舱顶上坐下,这上边宽敞得像个平台,绿色的草原因暮色而显苍茫,笼着一个绯色的天穹,高城实在是提议了他一个望景散心的好地方。 甘小宁见到了宝一样,离了几百米的头车对他大挥手势,许三多笑笑。然后迅速融入了这些,机油、钢铁、火药、燃烧的柴油味加上草香,一切都已经久违,车队也驶上一条平展的道路,目标是地平线尽头的几栋小小房屋。 许三多扫了那里一眼,又仔细看了看,那房子比他记忆中要整齐,似乎重新整修过,但他永远会记得屋前造型独特的路和那根旗杆。几个小小的人影跑出来,迅速在旗杆下整队,同一时间许三多也认出了那处所在,他就手跃进了舱里。 这是许三多在草原五班时常上的那处小山峦,一具步枪瞄准镜的十字环套准着地平线上车队的首车,它平稳地随着车队移动,甚至消除了呼吸时应有的微颤。 那具瞄准镜和以往所见的任何制式不同,上边的标示竟然是俄文字母。 瞄准镜的十字环套准着车上正显摆的甘小宁。 成才的枪终于从他的假想目标上移开,那是一支如此奇怪的枪,完全是用各种不损害枪械的办法,把一个民用瞄镜固定在一支制式的八一杠步枪上。 许三多落进车舱,制造出来的响动和那份惊慌让几个人全转头看他。 许三多:“五、五班?” 大家很会意,开始整理那一桌的运算工具。高城站起来,看着惊讶失措的许三多,泛出他们见面后的第一个笑脸,伤痕让他的笑看起来有些古怪,像是挤出来的:“看看图就知道,96就是五班嘛。我们来这扎营,顺便,见个强人。还顺便,治你毛病。” 在几年的散漫之后,五班终于像军营应该的样子,仍是那几间东倒西歪屋,可一切细部显出它有了自制力和秩序,最重要的是在旗杆下列队的那几个兵,他们有五班从没有过的自信和自尊,而且在许三多的记忆中,五班从未能列出过这样像样的队形。 高城半个身子探在舱外立正,一个班用行为表示出来的尊严让他这副营长也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对待。 旗杆下的队形成才是队首,如果以往的成才一直紧张不安,一向计算得失,那么现在他有了另一种气质——一个比大多数人更清楚自己重心的人。车队减速,那个队形敬礼,高城还礼,并且没忘了拿起车间通话器。高城:“环行半周,以旗杆为基准三百米扎营。注意队形,别让一个后勤班毙傻掉。” 于是车队执行着他的命令,环行并且在停车时也保持着队形,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师直一线战斗单位的自尊。 高城目光下觑,车舱里的许三多坐立不安,一脸惶然。 高城:“许三多,那就是强人了,你的老乡。被老A打回来,面子丢尽,那就去他的面子,短短几月,他让这块荒地成了训练部队宁可绕道都要来的休憩之地。你看他,得失由心,想要的只是一个给自己的答案。” 成才仍保持着立正,像以前的许三多一样,那种立正不是给人看的。 许三多并不看,反而背着窥孔坐下来,他再无法掩饰他的颓丧。 车停稳,几个参谋先行下车,高城一只手把住舱门,看许三多一眼:“魂丢了一样…许三多,你为什么回来?” “我不知道。” “狗总在找到过骨头的地方转悠,你呢?” “狗?”许三多苦笑,“我差不多吧。” “老A这么差劲?你转了一圈就找着一脸空洞?” “他们不差…是我太熊。” “你我是为了什么?你我不干,中**队要散了吗?六一走了,他不走会把中**队吃穷了吗?没有大道理,是不是都想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你守着七连图什么?我给脸上弄出这大疤瘌为什么?是不是这件事情不做到底,我们这段人生就和了稀泥?没了答案?” “是的。” “你想走,脸上神是散的,还想当兵的人不会散了神。可是七连不再当兵的人也没谁散了神,七连人不凑合,走时也有答案。像发子弹,什么琐碎,什么想不明白,咱直接穿透了它。” 许三多瞧高城一眼,高城脸上并无豪情倒有些凄婉,许三多也知道他在想着谁。 “我真想六一。和好那么美味的一盘稀泥给他送上,他端起来就糊在我们脸上。他真悍,我当时真想给他跪下…我想说,留下来,我想天天看见你。” 许三多抱着头,挤在战车的一角。 高城自行下车,并且带上了舱门。 指挥车的装甲并不能让许三多觉得安稳,只让他更觉得自己的孤独。 师侦营车队已经在五班驻地旁边为自己搭好了歇宿的帐篷,正在做最后的收尾,成才带了五班的人在尽可能地提供帮忙。甘小宁、马小帅一边忙活一边瞟着那辆指挥车,舱门虚掩着停在那。高城从旁边过去。 甘小宁:“副营长。” 高城:“什么事?” 他们的眼睛仍瞟着那车,目光神情也近似哀求,高城横他们一眼,目光转向了成才:“晚上聚个餐行吗?” 成才立刻从忙碌中回身敬礼,他现在成了一个总让自己绷得很紧的人:“五班已经在为师部的同志准备晚饭。” “成才,我说的是一起聚餐,你非得绷成发条还是拒我千里?” “听副营长指示。” “我说了算是吗?那就顺个便。”高城促狭地笑笑,“这回队里正好有几个枪法还过得去的家伙,聚餐完即兴一下。” “您说过得去那都不是一般的好了,听副营长指示。” 路、营房与旗杆,忙于晚餐的兵,五班的兵和师侦营的兵,在草丛中休憩的车辆。 指挥车的后舱门关上了,但顶舱并未关上,金色的夕照聚成了一束,投射在车里那个抱头苦坐的士兵身上,从高城走后他似乎没动过一个手指头,但在这个生长于斯的地方,过去和现时让他胸怀激荡。 现时的许三多仍坐在车里,从窥孔里看着外边,他似乎在看自己的过去。 那时的许三多坐在牧民的车斗里,灰头土脸地和几只羊窝在一起,并且在对面驶来的坦克面前畏缩。那个许三多这样安慰自己:“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 许三多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世界,窥孔里的草原,草原中的一条路,单调而坚强地在茫茫中强调出一个方向,它如此清晰。 草原入夜和薄星,五班驻地飘着笑语和轻声,火光点点,师侦营和五班一起享受着闲暇。 餐盒已经空了,高城在检查几个士兵刚拿过来的枪械,那都是特地挑出来的新配枪械,配着几个师侦营最强的射手。高城显得满意,看看旁边的成才:“挑一支吧。” 成才:“我用习惯的。” 五班一个兵正把成才那支怪模怪样的步枪拿过来,高城似乎想笑:“那把枪怎么回事?骨折了吗?” “嗯,也算是折过。” 高城苦笑:“什么叫折过?好吧,灯光条件射击。” 四周都静了,给让出了一条路来,随意是随意,但这关系到两个军事单位的比量,观者又有些紧张。 成才拿过枪,忽然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副营长,对不起…五班没配子弹的。” 高城:“你一发子弹也没有?”他向他的士兵,“你们信吗?这里有个名副其实的枪王,可居然是个不配子弹的兵!都说枪法拿子弹喂出来的,成才,你拿什么把自己喂成这样?” “报告副营长,因为开枪的机会少了吧,所以格外珍惜。” “不止吧。你现在可比在七连手稳,心稳了,手也就稳,坦坦荡荡,比人少些坑坑洼洼。” “我不稳。” 高城摇摇头,从马小帅身上抻出一个弹匣,扔给成才。成才换上实弹,一言不发地走向射击位置,要跟他比量的几个枪手互相交换着目光,尤其是那支不伦不类的旧枪,从外观上说,师侦营的顶级射手实在不太看得上这个一身油泥的杂兵和那支枪。 指挥车上几个大灯都亮了,几道光束投射在射手身上,那样的照明还不如不要,从光明地里射击暗处的目标加倍地困难。 射手脸上有些难色。 一辆敞篷越野车已经在远处行驶,加着速,并且不规则地绕行着S线路。不是一般的难,师侦营的几个射手已经在屏息宁神,成才安静地站着,把原来的单手持枪改成左手托了步枪的枪管。 一个空酒瓶从那辆车上打着旋飞出,在星光下闪烁微芒,师侦营射手抬枪寻找目标,成才的枪已经响了,碎片溅飞。车拐着急弯,车上的人也把酒瓶往各个方向扔出,有时一只刚飞出第二只已经离手,枪声响着,一片凌乱中成才的八一杠声音独特而有节奏地响着,他用一支自动武器在打单发,而从他开了第三枪之后,师侦营的射手已经只有望洋兴叹,他们就算能开枪,九五式枪的子弹也只来得及追赶那支老式步枪的弹道轨迹,然后从溅射的碎片中徒劳无功地穿着。 成才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任那车的驾驶员和扔瓶的人耍多少花招,他所做的只是微微调整一下枪口的位置,他现在的射击状态和袁朗如出一辙,一种没有任何牵挂的纯粹射击。 许三多从指挥车里的窥孔看着,作为最熟悉成才的人,成才这样用枪他并不惊讶,他注意的是成才的枪。 成才现在很善待自己,他学会了珍惜。 这场射击已经看得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即使成才的对手也会因成才错失一个目标而叹息,但成才没有分毫错失。 瓶子扔得越来越多,快枪声也响得越来越快,后来已经接近了手指扣动扳机的最大频率。然后枪声猛然停了,成才在待击,但车上再没扔出任何东西。 成才又赢了,默然着没有任何表态,他很难受,因为本来寂静的人群中在高城明确示输后开始嗡嗡地议论,一种把他当成人物的目光,夹着两个现在让他很不舒服的字”枪王”。 “我不是的…多点时间练,那也不是什么王…” “成才,你要照自己心中的数,就得习惯被人叫。”高城又找补一句,“就像许三多以前被人叫傻子。” 成才并不太同意他,不愿再被人盯着干看,抽身想退,卸下了弹匣,并且立刻在人群中找到了马小帅,他归还那个弹匣:“射弹二十四发,余弹六发。” 马小帅愕然:“这也要还?” “五班不配实弹。留着违规。” “拿好吧,他有原则。”高城拿过成才那支枪,细细打量。 “我说你这枪好像被打成骨折一样,你说也算折过,这话怎么说?” 成才有点狼狈:“您知道的。” “我知道的不细。好像被打断了脊梁骨,拿膏药一贴就重新装人。本师不止你一个人去了老A,但你没几月就灰溜溜地回来,哪来的回哪,这怎么回事?” 愕然的已经不仅仅是成才,也有五班,也有高城自己的师侦营。 成才:“我做了差劲的事情,以前活在狗身上了,我回来活得明白点。” “现在就活在人身上了?你倒是很方便,想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了?” “…” 高城笑:“说说看,这么多人,就当言传身教吧。” “副营长,过日子总得爬起来过吧。” “你这一爬起来倒好,把我整个师侦营给灭了。”他掂掂那支枪,扔还给成才,“这枪我问过,干吗粘这么个几百块钱的地摊货,搞得狙击不像狙击,突击不像突击,你说朋友送的。你那蠢朋友怎么老干这种蠢事?” 从成才到旁边的任何一人,没人阻止高城,只因为他是在场官阶最高的人。 “您知道的,您也问过。以前活在狗身上了,交的朋友就一个…唯一一个,可他够朋友。我看重的东西他也珍惜,他知道我来的地方没狙步,就送我这个。” 高城继续刺激着成才和指挥车里的许三多:“滑稽人呐,就做滑稽事。” 成才:“如果您现在觉得滑稽了,祝您笑口常开。” 高城:“那人我认识,是个笑柄嘛。是不是,小宁?” 甘小宁欲言又止:“不是。副营长。” 成才:“那么我们都是笑柄,我是远不如他的笑柄。当兵的穷,战友、团队、坚持,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但是…”他怔住了,他想起对他刺激甚大的那一天,袁朗在甄别上对他穷追猛打。想起袁朗在追问他的那六个字。 高城一副讥诮的表情:“说呀。说来给大家乐乐。” 成才的声音低了很多:“不放弃,不抛弃,只有这些,飞机坦克、兵王枪王、巡航导弹或者航空母舰、死老A或者师侦营,跟这些比,都只是短命的玩具。连长,放过我。我知道现在说也晚了,可我真的好想钢七连,四千九百四十四,那是我在七连的数字。” 高城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成才:“或者您想怎么样都行。七连人最难过的日子被我逃掉了,我一直是个逃兵。” 高城伸出一只手,似乎要大力拍他一下,但是他把成才拥了过来,拥过来附耳:“对不起,是因为你的朋友在里边。” 他放开了成才,对着指挥车:“你知道我为什么挤对他,可你要看到什么时候?好吧,天下大得很,选择多得很,明白这个的人直接跟这里的丘八说再见吧,祝你心宽了,放弃你自己,抛弃了我们。聪明人许三多,你会活得比现在舒服的。” 高城对着车体就是一记大脚:“可别跟人说你当过兵,尤其说当过七连的兵。” 大多数人是不知道车里还有一个人的,所以诧然地听着里边那个瓮声瓮气的哭腔。 那是许三多的声音:“我没有啊,没要走啊。” 高城忿忿:“脸上写着呢,你来告别的,看看我们,讨个心安。” “我想,可我还没说呢。” “我替你说了,滚吧!” “可现在不想了啊。” 高城的怒发冲冠里带上了些忍俊不禁,仅仅是为了严肃才强自维持:“妈个孬兵,就会赖账!…闹你个鬼的毛病,差点折了我大脚指头。”他一瘸一拐地走开,临走时拍拍成才的肩,呆若木鸡的成才终于动了一下。 高城离开了人群,身后的人群里,成才正打开后舱门,和一个人拥在一起。高城苦笑,一边摸着脸上的大疤瘌,年青的连长在人后对这还是有些在意的。 特种部队基地。 袁朗匆匆走向禁卫森严的基地大门,齐桓在身边跟着。两个人的表情都不轻松。 齐桓:“他就会说要找许三多,可我看他跟许三多一点也不像。” “怎么找到这的?” 齐桓:“邮戳上有个地名,他照着这地方部队一个个问,有没一个叫许三多的。说找第五天了。” 袁朗苦笑,这倒跟许三多蛮像。 齐桓:“准是大事。要不谁这么找人的?” 袁朗已经不是苦笑而是忧虑了:“一个人得走多少路才能配得上人的称号?” 那只是感慨,他径直走向哨卫室,一个佝偻的人在里边的暗影里坐着。 袁朗:“您找许三多?” 那个人站起来,是许一乐,他已经未老先衰得不太好认了。 草原上的一切都已偃旗息鼓,师侦营的临时营区火光点点,放哨者、检修者、休息者,许三多和成才是这些规范之外的,他们是两个聊天者。成才又拿过一个餐盘,看许三多补充着多少天来从没好好吃过的饭。许三多狼吞虎咽,看得成才也露出些同情之色。 又一个餐盘塞了过来,高城笑嘻嘻站在身后。 许三多有些赧然:“吃不了啦。” 高城:“吃不了有鬼啦。许三多,现在才活过来了,你知道昨见你什么感觉?人死在老A了,这是魂游回来了。我真想说,拖出去毙了。” 许三多:“谢谢连长。我现在好了,心眼太窄,被你一骂,宽了。我回基地。当兵的离开了自己部队,真什么也不是,现在大概只有那才是我待的地方。” “你这个死老A我是不想再操心了,你有你的地方。”高城转向成才,“军部要优秀射手,我不知道做什么,可我想给你报上去。” 成才有点为难:“连长,这个…” 高城:“你大概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稀罕货,可我非给你找个稀罕货扎堆的地方。就是这样,不做讨论。走了走了,七连都散了我还跟两个孬兵扯什么?睡了睡了。” 他洒洒然去也,那是为了把空间留给这两同乡。 于是许三多继续吃,成才继续看着他吃,好朋友就是说不论做什么都是享受。 哨兵的身影融入了草原上深重的夜色,所有的人也都已睡了,那不包括火堆边的两名同乡兵。一个躺着,另一个也躺着,看着天穹,湛蓝的天穹比地面明亮。 就在这天晚上,在这个草原的夜色中,许三多学会了承担,成才明白了感激。 许三多又看见了那个毒贩,像草原的空气一样稀薄和飘忽,很平静。 我永远记得你,永远替你我惋惜,你的生命、我的天真都在同一时间消失了。可下一次我还会那样做的,我是士兵。我也知道从明天开始我永远不会再看见你了。 五班营地的清晨,今天的一切都是繁忙而充满生气的。 晨光下侦察营的士兵正在准备新一天的出巡。成才和他的几个兵正帮忙给战车加油,许三多在旁边帮忙。 “许三多!电话!”甘小宁为了让他看见站在一辆野战通信车上,许三多讶然,那意味着电话来源只能是专用的军队无线网络。“快点,死老A,你队长的!” 许三多醒过神来就飞跑过去。 野战通信车里密密麻麻的电台和通话设备里接出了一个话筒,是军队里那种临时接线就用的话机,通信兵把它一直接到舱门,方便许三多接话。 通信兵:“不知道转了多少线,隔了八座山的单位。” 许三多小心地拿起话机,因为珍惜:“队长?” “许三多呀,你去的这地方可真没悬念。” 许三多笑得哽住:“是啊是啊。” “好了点吗?” “好了。没有问题了,我很快就回去,昨晚我都在想回去。” 他是以从未有过的热情洋溢在接着这个电话。 袁朗在那边干咳了一声:“许三多…公事和私事,我先说哪件?” “当然公事。” 现在的袁朗看起来有些狼狈,他身后的许一乐,在这间军人的办公室里更加格格不入和畏缩,但那不妨碍他尽可能挤在电话旁边。 “我们要参与一场大规模的联合军事行动,是国与国之间的,我的预备人员名单里有你一个。” 许一乐在旁边着急:“那件事那件事!” 袁朗再次地苦笑,他已经应付了许一乐许久,到了深知其人。 许三多在疑惑着话筒外的那个人声。他已经预感到不祥。 袁朗:“私事…是打这个电话主要为这件私事,你知道多费劲。你家里事…许三多,你大哥就在我旁边,他找你找得很辛苦,你家里出了事。” “说吧,队长。” 袁朗一只手下意识地擦着桌边,要擦去些并不存在的污痕,他很难有这种焦躁的动作:“你父亲,跟人合伙开个小矿,私下里买的炸药就囤在家里,保管不善,炸了。” 许三多沉默,麻木感渗透了全身。 大哥是被逼得从家逃出来的。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通知我,然后去远离这些烦扰的随便什么地方。逃避,简单说就这两字。 那辆通信车都已经驶走了,许三多仍坐在接电话的位置,他在让自己恢复。成才在旁边陪他站着,他帮不上忙,或者说他能帮上的只有这个。远处高城连走带跑地过来,后边跟着甘小宁和马小帅。 许三多的背包在被甘小宁做最后的加固,成才看着,马小帅等着,许三多站着。 高城担心地看着许三多:“脸又皱上了。许三多,昨天你想通了,你以为你想通了就万事亨通吗?过日子就是问题叠了问题,你能做的就是迎接这些问题。像打仗一样,未必给你准备。走吧,小帅,你得一路飞车。” 他看着许三多调整着自己的心情和表情。 许三多又恢复到了昨天之前:“连长…” “清清心火。眉头打开了。”一边说一边拿着包,把许三多拥到了帐口,“这样走你就又败了。” 许三多继续:“连长,你去整整容吧!” “啥!”高城太高兴了,他对着的已经是一个能正面对待所有难事的人了。许三多在一片表示赞同的声音中被拥了出去,高城摸着脸上的大疤乐了。 许三多与马小帅在检票口外分手。 许三多:“我走了。” 马小帅:“笑一笑啦。” 说是笑一笑,但碰上那样的事,许三多能挤出的只是嘴角的一下嚅动,他走向检票口。 许三多通过检票口走向那列车,身后的马小帅迅速被他忘却了,他立刻沉浸于还未见到的那场家庭灾难。 马小帅突然在身后呼喊:“班长,你看我!” 许三多回头看,马小帅猛地起了一下高,看起来他像是想凭空一下子蹦过栅栏,那只是个开端,马小帅拿出一个侦察兵的浑身解数,落地时翻了一个空心筋斗,那也只是第一个,马小帅接二连三地翻着空心筋斗,在车站外的人群中,随着正赶往列车方向的许三多前进。 笑容终于浮现在许三多脸上,伤感的、感激的,但也是愉悦和发自内心的。 他最后看了看那个在栅栏外发着疯的家伙,赶向他的火车。 我尽力,我会尽力…让你们给我的笑容留到最后,不,永远像做三百三十三个大回环一样,一个人的战争。 许三多惶然地站在家乡车站外,一个让他完全感觉陌生的地方,广场、商用楼、喷泉,尽管是现代工艺的千篇一律和急就,而且不管多少建筑都会被人填满,但他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是集市和平房。 许三多顺着田埂走向山里掩映的上榕树村,自家的村落。不是农忙,水稻田里也清清闲闲的没个人,村子现在离公路很近,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有人看着他,但那是看稀罕,没人认出这个制服家伙就是当年的许三呆子。 进村口便是小卖部,七扭八歪的名字叫个拥军爱民大成百货,那份狗屁不通叫许三多多看了几眼,他走向家的方向。 一个半老头子从小卖部里扑了出来,一把把给许三多逮住。那是成才他爸,此地的村长。 “是许三多吧?可不是许三多嘛!我刚才瞧你多一会儿呢!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许三多,我儿子啥时候回来?” 许三多:“老伯您…” 村长:“成才!成才!娘的,天天跟我儿子扎堆,你连他爸都不认了!你怎么还回来?这种时候你回来管什么用?” 许三多忽然发现成才他爸认出自己时不是惊喜而是惶恐,话音未落便先往周围看了一个遍,确定没人注目便揪他进小卖部,外间不算安全,还要进里间。 许三多:“成伯,这是…” 村长:“别想啥荣归故里了,你家人现在就是被人抓的特务。”他把许三多搡进屋,最后看了一次外边,然后关上了门。 许三多坐下,一切被成才他爸搞得惶恐不安,老头子从外边进来,许三多什么没来及问,先被他嘘了一声。 “躲什么?成伯。” “人哪!除了人还有什么要人躲的?追债的、讨命的、整事的,什么都有,全冲着你家的。” “出人命了吗?” “伤了俩。对,还有要医药费的,现在开出的单子小十万。” 许三多又坐下擦着汗,再坚强现在也是一头雾水的茫然。 “怪就怪村后那片石灰岩。你二哥跟你爸说那是建材,是钱,你爸说整呀,就整。全村都起劲,集资,都不用我这村长动员,都说一本万利,现在石头能卖钱…我就跟你爸说,开矿那炸药千万小心点,他说没事,锁着呢。炸药这玩意是锁不锁的事吗?没开工,爆了,你家新房倒了半片,邻家玩完三分之一,还捎带着全村玻璃。” 天不热,可许三多一劲在擦汗,似乎出不完的汗:“我爸他呢?” “拘留了。我亲送他上的车。是好事,许三多,要在这他会急死。你大哥扛不过早跑了,就剩你二哥…” 外边有人敲:“拿包烟。” “等会儿…你二哥倒是能患难的主…” “万宝。快点。” “说他他就来了。全村除你二哥没抽这烟的主。——二和,你家这么大事你还抽这么贵烟,烧钱哪?” 一个会被城里人看成乡下人,乡下人看成城里人的家伙? ?在外边,阴着脸,烦恼、厌倦、不耐烦,种种的负面情绪让他的年龄也难辨:“二十万搞定这事,合成烟二万包,我省这二万分之一干吗?” 他怔住,因为许三多也随之探头,二和本来就是一副厌恶的表情,现在做了个更加厌恶的表情。 村长表着功:“看谁回来了。我反应快,见了他就让躲着,要不你家又得让人围了。” “他有什么好躲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回来抹把眼泪,一撅屁股做回他的大头兵。没能耐就是好,躲都不用躲。” 许三多委屈地叫道:“二哥。” 二哥终于仔细看了看他,他厌恶的是这世界和现在的事情,对这个小弟还是亲情犹在的:“你实在该挑早些日子回来的,那时咱家过得还是不错的。” 然后他走了。 许三多愣住,村长叹着气:“你这哥还真有个哥哥样。” 许三多终于明白那意思,拎起了包追上。 许二和走着,许三多追着,众人都认识的二和和众人都不认识的三多同样让村人敬而远之。 许二和终于从拆开的烟盒里拍出一支示意,许三多摇头,二和叹口气点上:“谁告诉你的?你回来干什么?” “大哥。他去了我们队里。” “这孙子,原来去你那了。” “二哥,他是咱们大哥。” 二和焦躁地咬着烟头:“灰孙子。没出事时啥忙帮不上,有了事跑个鬼影子不见。我说了让他不告诉你的,反正你在那里也混得心安理得,混着吧。” “二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这事实在该让我知道。” “不是对你好不好的问题,是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的问题。” 许三多噎住,跟随着。 “知道什么叫有用吗?出了事我买把菜刀,磨了锃亮,天天就砍在桌上。来了讨债的索命的,哥们说请了,人在这,刀在那,要哪块自己动手拿走。这叫有用。” 二和瞄了弟弟一眼:“你要手上有个几十来万再来跟我说对错。” “我是说,二哥过得这么难,我早该回来。” 二和愣了一下,掉了头,看着墙,这让他走得极不自然:“你现在别给我下软药。我现在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软,得硬着。” 许三多伸过去一只手:“二哥别难受,我回来了,咱们一起扛。” “不难受吗?好,你也不要难受。” 这村子实在不大,他们也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前,从院子外看是很完好的,但是门没锁,二和也毫不爱惜,一脚把门踹开:“看吧。这就咱们家。现在不叫家,叫现场,我没动过,不为保护现场,我懒得动——有本事别难受。”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许百顺曾经为了把家里房子翻新呕心沥血,现在那完全成一片废墟了,窗户和门框都已经不复存在,家具成了垃圾,房子成了毛坯。 一张桌子摆在一地玻璃屑和碎砖之中,上边砍着一把菜刀——关于赖账的事情,许二和是半点没有吹牛。 许三多从房架子里把一张床拖了出来,现在他们家任一个地方都能沐浴到月光了。二和坐在桌子边看着,桌上有瓶酒,他喝着酒:“你折腾那干什么?我都是铺张席就睡。” “总不能不管。这咱们家呀。” 在砖瓦堆里翻寻着被褥的弟弟让二和不忍卒视,不忍的结果是掉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你不用担心咱爸。他说我进去,我说他进去,心里都明白,进去了好,没人催着,没人追着。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到里边反而有人照顾…” “爸身体怎么不好了?” “酗酒过度,胃出血几次了,现在酒精综合征,不喝就抖。”二和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本可以保外就医的,可是算了吧,那会被人逼死缠死…老三,看看咱爸呀,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废物呢。” 许三多看了他一会儿,过来,沉着脸把酒瓶拿开。 二和不满:“你跟我起什么哄?” 许三多把他摁在那,二和带着醉意苦笑:“你说这一世人有什么意思?发了垮了,赔了赚了,哭了笑了,真了假了,也就喝口的时候还能摸着自己的边。” “你不是做生意赚了好多吗?为什么不帮帮他?!” 二和伏在桌上喃喃:“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百个人说赚了,其实在哄自己,真赚了的人不说赚了,赔了的人才说赚了,他得哄着自己撑下去呀。” 许三多发着怔,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二和身上。 二和:“真赚了我会回来搞什么石灰矿…这里好香吗?” 许三多:“香不香我们都会回来,这里是家。” 二和聊着聊着已经睡着了。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他的哥哥,又看了看手上的酒瓶。 他的手动了动,把剩下半瓶酒全倒在地上。 许二和是被阳光耀醒的,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床在房架子里,虽然只是个架子,但许三多的一夜辛苦已经让这里像间房子,有张床,挖出了一个床柜,墙上甚至钉了钉子,挂着许三多的背包,而包里的衣服被掏出来枕在他的头下,盖在身上。 二和很没心没肺地发现盖在身上的衣服很时髦,并且拿起来试穿,这时他发现放在床边的一张纸条。 “二哥,我去看爸爸。” 许三多坐在水稻田的田埂间发愣,雾气刚刚散去,水里映着那个忧郁的军人,人声从村里传来,车声从公路上传来,一切都很安静,但该做的必须去做。 许三多起身走向公路。 门前的警察注意着走过来的那个军人,那身军装很罕见,而那个军人的步子让同样操过队列的他发现自己的那些把势见不得人。 警察向军人敬礼,军人向警察还礼,警对军人有种下意识的不当外人:“您有什么事?” 许三多:“我来看我爸,他被拘留了。” 警察比许三多更觉得难堪。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在警察的陪同下进来,后者老多了,委靡,不光因为那件不合体的号衣,更要命的是,他的手脚和身体无时不在做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坐下,挑许三多一眼,并见不出热情:“要不是公安说来了个兵,我还不知道来的是你。” “爸。” “跑这么远就为叫一声啊?撑的。”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硬着,眼里发潮就擦掉,然后继续给儿子个半脸,硬着。 “咱们怎么办,爸?” “天塌下来我和你哥顶着,要你想怎么办?再说天也没塌,咱家天花板都没塌。” 许三多看着他那双放在桌上的手,那双手仍在抖动。 “反正集资的也是我,我在这里边,外边就拿我没法,这里也清静,总也活了快六十了,来这也给了个单间,不跟刑事犯一块儿…”他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许三多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的亲昵动作在两人间从未有过,许百顺只好装傻。 “回头判,也判不了多会,判多久我都顺着,那叫伏法,要钱可是没有,确实也没有…划算,那是二十好几万…我赚,就算坐两年吧,那也是一月省一万,不,一月赚一万,这好事哪找去…你搅什么?!” 因为许三多把他的手分开,头低了,把两只手掌合在自己脸颊上。 许三多:“爸,再叫我声龟儿子,爸。” 许百顺:“你哪里是龟儿子嘛,你爸又不是龟。傻的。” 他撸着许三多放在他手上的那颗头颅:“人要没了想就像你爸这样,容易做些没出息的事,喝酒喝死、躲牢里赖邻里的账。你爸以前是很有想的,那时有了你们三个,美呀,我有三个,三个都是儿子,三个都是指望。后来…后来不知咋搞的,就没了想,就剩了不服,跟人比跟人抢,要做人上人…做不来就喝,大不了喝死。你知道我为啥没揪你回来吗?” “我该跟你回家的,爸。” “我到部队里一看,完了,我这儿子完了,发不了财,做不了人上人,这辈子平平常常了。可他喜欢,他有个想啊…他不比人强,可他也不比人差呀,他会好好活,不会酗酒,酗酒就是糊弄自己,他不糊弄自己,他有个想,他喜欢。好吧,那就待着,呆着就待着,我儿子不止吃喝拉撒睡,他比好多人强。” 许三多呆呆地听着,他把父亲的手翻过来看,看见几块老人斑。 许百顺:“回去吧,我不是说回家,回你部队去。我不管你在那边惊天动地还是小打小闹,别的事你爸你哥顶着,你在那舒服,你在那有精神。我就跟这的公安说,我儿子一个撂翻你们这样的十好几个。” 许百顺把手从许三多手上抽了回来,往椅背上一*,并深为自己为儿子安排的这个归宿满意:“回吧。儿子,好好活。” 许三多匆匆地走过繁华的街道,如同一个人走在荒野。 我想说,我现在是特种兵,那是步兵的巅峰,我想说队长等我回去,我们有军事行动…可是那又怎么样?爸爸挡在我的身前,我有什么可以跟他炫耀? 他突然停住,跟着是一个急转身,吓得走在身后的人缩了一下,他的目标是一具公用电话。 运指如飞,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是袁朗的声音。 “队长,我要借钱!” 袁朗稍顿了一下:“没有问题。” 许三多:“我会还!” 袁朗:“这个稍缓再说。” 许三多一种恶狠狠的语气:“一定要还!” “你随意。” 许三多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并且想起自己要借的是多少:“可是…我要借的是二十万。” 袁朗比刚才更加干脆:“没有问题。” 许三多家砍在桌上的菜刀被拔掉,二和抱了膀子看着许三多忙活,并且他穿着许三多的休闲装,那件休闲装最初的主人是吴哲。 院子里已经清空了一片没有砖屑和玻璃碴的地面,许三多把桌子放在那里,放上了一把椅子,在上边放上一个本,那是本账簿,一支笔。 二和一脸的不屑和不信:“你是说你们那给你把钱预备好了,你回去就能把钱寄来?” 许三多深信不疑地道:“嗯!二十万。” “你那样子真他妈坚定。” 许三多把院门大开了,这些天许家的门一直是紧闭的:“什么叫真他妈坚定?” “你知道吗?你越这个样子我越不信,人骗自己就是这个表情,人说天上会掉馅饼下来,掉馅饼下来,他最后就真以为掉了,他还说他吃着了。” “我信。” 二和不禁打了个寒噤:“老三,说了这事跟你没相干,是我们自己造的孽,你可别急出了魔障。” “二哥,这些年我就学会两个字,我信。” 二和瞪着他,摸他额头,摸他脸颊,许三多毫不动摇地瞪着他,二和终于有些将信将疑:“告诉你,这么些年我也就学会两字,不信。” “信不信都想想咱爸,他在扛。” 二和咬了咬牙:“好吧,这一条我保证,刀山火海,赴汤蹈火,没哪个催命鬼能把债要到咱爸床前。” 二和和许三多把还钱的事情告诉他爸的时候,探候室内的许百顺从桌子边一下站了起来,被警察扫了一眼,又强自压抑着坐下:“他是疯了吗?” 许二和斜着身边的许三多,破罐子破摔,他有心情幸灾乐祸:“对呀,我也是说,有人借给他?那借他的人就是疯子,不过现在世界上疯子可不多。” “不借他好!不借他才好呢!借给他拿什么还?” 二和这才想了起来:“对呀,你拿什么还?” 许三多:“我有工资,还有补贴。所有的工资和补贴。” 二和生噎了一下子:“你的…工资和补贴,大头兵,要还多少年?” 这个问题许三多早已算过,所以他的回答精确得让父亲和哥哥发呆:“两百零八个月。十七年又四个月。” 他的父亲和兄弟仍在发怔,所以许三多觉得有必要让他们放松一点:“我工资还会涨,所以其实不用这个时间,不过现在算不出来。” “你在抽风吧?我玩玩命,运气再好一点,这钱我一年半年就挣回来!” “可是你没有啊。二哥,我们说实在话,那天晚上你就说实在话。” 二和哑然,叹了口气,他看父亲,许百顺不再跳了,而是沉郁。 许百顺:“这叫什么事?我把我儿子搭进去了。” “没有啊,爸。那天我回来,看咱们家看哭了,后来我就觉得幸运了,炸成那样,可您没出事,二哥也好好的,大哥也好好的,你们三个,不管谁出了事,再给我两百零八个月也补不回来,怎么也补不回来。” 许百顺摇摇头:“可我不想出去。我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不是拿来还债的。” 许三多:“那我就没了想,爸。您说您酗酒是因为没了想,因为空虚。我也会空虚,连自己爸爸都照应不了还说什么别的?我就完了…我再也没法好好活。” 许百顺发着怔,用屁股把椅子推开了,似乎要离座,然后,蜷成了一团痛哭。 许三多在车上看着车下的二和,二和仍抱着膀子左顾右盼,威风丧尽而架子不倒,十足两字“穷横”。 “二哥我等不及爸出来了,你照顾他。” “你就快去找钱吧。”二和苦笑,“我现在真有点信,大概是没别的指望了吧。” 二和话还没说完就跳了起来,猛冲向人群中:“许一乐王八蛋给我站住!” 许三多在驶动的列车上看着二和揪住一个佝偻的人影,就是一拳K了下去,两个人撕扯成了一团。许三多怔忡地看着两位互殴的哥哥远离。 我根本不可能解决家里遇到的所有问题,就像我不可能解决自己遇到的所有问题。爸爸病着,哥哥们恨着,家像是刚被炮击,连长说你当你想通了就万事亨通?过日子就是问题叠了问题。 袁朗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齐桓和吴哲一左一右将许三多从车站里挟持出来,吴哲拉开了车门:“这家伙你认识吗?队长。” 许三多苦笑。 袁朗:“上来。再晚银行关门了。” 正被那两个搡上车的许三多吓了一跳。一个包从前座扔到了许三多身上,其分量砸得许三多震了一下。 “现金,二十万。” 许三多哽住了,袁朗开着车,嘴角泛着笑意,短短时间凑出二十万,他对自己也很满意。 许三多:“怎么来的,队长?” 齐桓:“凑的呗。哈哈,队长这几天像个长腿的银行,就是光吃不吐。” 吴哲:“我来给他算,哈哈。首先本中队全体人员本月别想领工资了,全预支了。队长又开口,跟大队借了五万。富人们又凑了凑存折,就凑够了。” 许三多:“谁记的账?我要还。” 齐桓:“用得着吗?我们这世界里有钱这一说吗?人均一摊也不是什么数目。大队那五万公款扣你工资就行了。” 许三多:“这样我会在队里待不下去,我觉得欠着每一个人。” 袁朗:“齐桓你记的账,回去把账本给他。欠的钱要还,这很现实,而且许三多,我想你介意的也不是钱,你不想为了钱卖掉你的尊严,尤其在我们面前,这很对,越是朋友越讲尊严。” 他从后视镜里扫着那两位:“你两个这事上远不如他,你们不在乎就搅糨糊?你们光想哥们义气,战场生存,他比你们多想了一层。你们条件太好也是个问题啊。” 打完款回到基地袁朗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屋里有些局促的许三多,一番巡游回来,许三多对这里已经显得陌生。 “钱解决了。问题解决了吗?” 许三多:“问题不会解决的,问题永远是问题。只是它本来是我家的灾难,现在…只是问题,每个家里都有自己的问题。” “你自己的问题呢?” 许三多摇摇头:“不解决它了。忘掉,不当回事,或者把自己闷死…都不是办法。我的连队没了,每个人都正在经历着磨难,不舒服,真的,可是…连我快六十的老爸爸都在承担事情,我们这些当兵的又怎么会不能承担?…我会带着问题生活,因为…这就是生活。” 袁朗揶揄地看着他:“你的连队?我们不是连建制呀,许三多。” 许三多略为有些脸红:“我的老部队。” 袁朗笑了,往椅子上一*,真正的心满意足。他介意的根本不是那个:“我不会再跟你谈这种事情了,许三多。如果你决定担当了,你能担当起一座山。做人,这是起码的自信。” “是的。”许三多的眼里闪着光,他想起了某些人,“我的战友们都扛着两座山。” 许三多看着袁朗,那个人的高兴是完全为他而发的,像是史今为他高兴,六一为他板脸。和袁朗的对视是短暂而又印象深刻的,但袁朗很快就跳了起来,搓了搓手,通常他这样兴奋的时候,又一个折腾此中队的方案诞生。 袁朗:“现在,我的问题了。” 一个厚重的文件夹扔了过来:“资料,熟读。对手和以前不一样,是陌生人。” 许三多:“陌生人?” “高拟真的跨军区对抗,对手将完全按照外军作战方式和风格,不留余地。许三多,你见过真正的高烈度战争吗?你快见到了。我们是一个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一小部分,小得像晶片,作用也差不多。成员,四人。代号:‘Silent’。” 还是那样,什么都不说清楚。有一点很清楚,能让他这么兴奋的,对我们一定不是好事情。不过我们也早学会Silent——安静,沉默。 寝室里,齐桓心猿意马地在看书,更多时候在看许三多收拾,许三多的地方很乱,和他走时一样乱。许三多的收拾不是细心,而是细腻,让它比来时更为整洁。 齐桓说:“我特意没给你动。我想,你自己动一定更有意思。” 许三多笑了。 “什么感觉?像见着老婆一样稳当踏实还是见着情人一样兴奋?” 许三多微笑:“那我就都不知道。”他整理,尤其擦拭着那辆步战车模型,像在机步团一样,只不过车小了几十个号。 齐桓拿一个本,用手指弹着,看看他:“好了,你的账本,按你的要求。”说着他把账本飞了过来,许三多接住,翻看。 齐桓:“太沉了就说一声,总不能一个人扛门八二迫击炮长途奔袭吧。” 许三多:“也没那么沉啦。” “作为你的小队长,我有责任要求你把这次出行去过哪里,见过的人,做过的事书面报告,要巨细无遗。” “啊?” 齐桓背了身跟自己嘀咕:“吓成这样,一定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许三多明白那是个玩笑时就笑容上脸,笑容刚上脸就听见楼下的哨声。 袁朗的声音:“紧急集合!” 老A们在山野中穿行,因为是武装急行军,并没人去顾及队形。许三多重温着这久别的一切,对他再次出现在队列里,队友们并没有多话,只是擦肩而过时拍他一拍,或者更干脆,给他一脚:“死回来了?” 每一下都让许三多微笑,微笑时听着一个词轻声在队列里传递:“Silent。” “Silent。” 吴哲赶上来,看着队首的袁朗轻声跟许三多抱怨:“在选拔。他又搞这套!” “那就选吧。” “不是选我们,四个Silent已经内定了三个,队长、你、我,你以为叫你回来做什么?是选他们!人一来先给下马威,心理压力!”许三多顺着吴哲所指才发现,他实在太专注自己的心情,以致没发现被他们远远抛在后边的另一队兵,服色和他们不一致,追他们追得疲于奔命。 许三多:“还有一个Silent在他们中间定吗?为什么不是齐桓?” 吴哲:“他说我们配合太默契了!” 许三多:“那不是好事吗?” 吴哲:“谁知道?他总有搞不完的鬼。任务,把新来的远远抛在后边,这是命令!” 许三多开始加速。两队不同单位的士兵穿山越河,许三多远远望见,被他们落下的那队里已经有倒下的了。 冲在前面的老A们已经遥遥领先地跨进了自己的射击位置,解下背上的枪械开始射击。许三多专注地打掉微光下那些难辨的移动靶标,他的眼角瞟见已经有人跃进靶场另一端开始射击。无论如何老A们也领先了太多,他们很快收拾掉了所有有效射程内的靶子,那边靶场上的人在这种光线下难以辨认,但枪声仍密集地响着,于是老A们终于可以休息,休息就是观察那边爆发的枪火,伴之以领先者的评头论足。 那边的枪声也终于渐见稀疏,因为有效射程内剩余的靶子越来越少,但一个枪声仍持续着独有的节奏在响着,说它独特,因为这帮心理素质极好的老A都打的点射,那个全是单发。 晨曦下飘浮着轻声的议论,朦朦胧胧的光线下,相当部分射手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射击位置,因为他们想看清那个一枝独秀的同行。 终于射击场上只剩下那一个枪响,枪位里以极稳定的节奏爆发着枪火,以及一个纹丝不动的人形。瞠目结舌的包括了这批很见过世面的老A,望远镜忽然成了抢手货,因为他们得用望远镜才能看见那名射手击倒的靶子。 吴哲喃喃地道:“听这枪声莫不是光耀千秋的八一杠?一把八一老杠打这么远?” “听说是当地的枪王。” “这不是枪王,是妖精。” 许三多一直在他们身边沉默地看着,他第一个注意到从那边怒气冲冲过来的袁朗,袁朗从来没有这样怒形于色,一个基地的军官追在他身后解释:“可这个人是集团军力荐呀!他的成绩你也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 袁朗:“那当然!这是一个最在意成绩的人!” 军官:“我知道你注重什么,可成绩也是一个标尺。” “他已经被淘汰过一次!你可以自己去问他原因!我用不着他来这里表演扣动扳机和击中目标!因为他和我的士兵根本不是一个目标!” 许三多转头看着那名一直趴伏的枪手,那边现在终于打掉了所有别人难以企及的靶子,一言不发地起身,在自己的位置上立正。 许三多目不转睛地看着。 齐桓从望远镜里看着,放下望远镜,面色变得很难看。 那个人正是成才。 两队兵站在食堂外,一夜辛苦后在等待自己的早餐。 严苛归严苛,礼貌是礼貌,老A们原地不动,让兄弟单位的人先进食堂。 许三多一直盯着队尾的成才,并且在等待一个他们最接近的时机。 成才终于从他身边走过。 许三多:“成才?” 成才看看他,微笑:“家里还好?” 许三多:“还好…成才。”他笑得简直是心满意足,也并不想表述什么,就是高兴。 成才:“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让自己太舒服。” 许三多:“所以你又来了。” 吴哲在身边拉他,而成才随队进了食堂。许三多回头便看见吴哲的苦笑和齐桓绷着的脸,后者比较罕见。 齐桓:“许三多,你违规了。我们禁止与选拔者接触。” 许三多:“是。” 他看着成才的背影。近在咫尺,两个世界。 袁朗没有吃饭,他在电脑上点击即将用到的卫星地图,门外的报告声也没让他目光偏移。 进来的是许三多。 袁朗脸上也去尽了笑纹,他知道是为了成才。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地图,索性摁了休眠键:“有话就说吧。” 许三多:“您会接受他吗?” 袁朗:“不会。如果我先期看过名单,他就不用麻烦跑这趟了。” “但是…” 袁朗生生给他截断:“你和他相交几年了?” “从小到大。” “你对他有过判断吗?” 许三多:“什么是判断呢?” “在商场上,这个人是否可以合作?在战场上,这个队友是否比敌人更危险,如果团体的目标他从来没进过脑子。” “没有。但是…” 袁朗再次打断了他:“想来也没有,而我判断过了,就是这样。” “但是成才现在不是这样的…” “选拔的时候我最费心考察的是你们的潜质,在潜质上没有现在、过去和将来。” “这不公平啊,他的成绩我们都看着,而且不光是射击上…” “不过是又一次顶着压力而已,这个你不用替我担心。” 袁朗又摁了下电脑的启动键:“我们都很忙。” 许三多看了他两眼,悻悻地出去。 基地里,阳光在树林间流动,许三多在树林间走动。 树林外一队汗流浃背兼精疲力竭的兵在老A呼喝的口令下跑了过去,那是那队待选者,去迎接他们下一场鬼知道什么内容的考验。 许三多呆呆看着队尾的成才。 他仿佛看见当年的成才对着自己微笑,但那种笑容从脸上渐渐淡去。 阳光晃得他目眩。许三多知道,他其实是一个一直被人照顾的人,一个还欠着所有人债务的人。所以他再次折回了身去。 袁朗的电脑刚自启动完毕,他又回到自己的地图世界。 门外:“报告!” 仍是许三多,袁朗皱了皱眉:“进来。” 进来的许三多不像方才那样没理没气,而是一股子破釜沉舟。 袁朗:“还是那件事?” “是的。” “许三多,我为什么不选择齐桓?我们明明有足够的人手。” 许三多愣了一下,这愣一下可让他锐气尽失:“是啊,为什么不是齐桓?” “因为你们配合得太好,太过默契。” “这不是好事吗?” “你、我、吴哲、齐桓,这个组队太理想了,真到了战时不会有这么理想的组合。被打残的一连遇上全建制的二连怎么办?与大队失散的你碰上一个还想作战的友军怎么办?不同战区的A集团军要和B集团军整合作战怎么办?” “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对了,齐桓和我们不会有任何计较,把他剔出名单他也毫无怨言。可一个陌生人呢?计较争强,从没试过配合,完全是另一支部队的风格和习惯,现在你们得试着适应和容忍了,人与人之间的琐事与战术等重,真打起来也别忘了这点。” “我想我明白了。” “所以成才是绝不合适的,抛开我的判断,我们都认识他,并且有一个不算太好的印象。” “那个印象也许是不对的。” “我会试试。但是…” “我知道啦。”许三多打算出去,“成才不合适。” 袁朗:“许三多,如果你真要跟人争论一件事,坚持立场,不要被人转移方向。你进来是要跟我说成才的,可被我绕到齐桓了。” 许三多:“啊?可你在说很认真的事啊。你也说应该认真听人说话的。” “我说是我说,你做是你做。坚持就不能听人说话了吗?”袁朗笑了笑,“这只是对你说的,跟刚谈的事情无关,那件事情不会逆转。” 于是许三多这次出去时比上次更加沮丧。 袁朗再次打开电脑,他刚才又摁了休眠键,这回刚开始启动门就又响了。 许三多:“报告!” 袁朗这回终于见了点恼火,他也不再用休眠键,把电脑合上的时候也用了点力度。 袁朗:“进来。” 许三多这次进来的时候再也不是理不直气不壮,也不是狗急跳墙,而是跟平常一样。 袁朗:“是别的事情吧?哪怕就问我吃过没有呢?” 许三多:“成才。” 袁朗苦笑。 许三多:“我现在坚持我的立场了。成才很合适,您刚才那么一说,成才更合适。” 袁朗:“你改正错误还真快,可这件事我才是判定者,我判定我没错。” 许三多:“您刚才说一个陌生人可以让我们锻炼适应和容忍。” 袁朗:“我说了。” 许三多:“那我们,就不能适应和容忍印象都不太好的成才?那不是更好的锻炼吗?您带他来这,让他看天外有天,再把他批一通就走人了。不抛弃不放弃,您抛弃他了吗?” 袁朗:“嗳,要这么说我抛弃的人就多了。” 许三多:“不一样。你把他做人的根基都打没了,唯一一个。” 袁朗:“重新起跑并不是一件坏事…” “您也承认他现在重新起跑,但是您不让他跑。”许三多补充,“就是说心有成见。” 袁朗:“你出门喘口气就能说起来了,一直藏着?” “我急了。” “这事上你无法分清个人和团体。” “您也没有分清,您还完全放弃纠正旧有观点,连我都在改正错误,您说坚持立场我就坚持了。” “许三多,这么说我真有点重了。” “我知道…您是这辈子帮我最多的人,真的比谁都多。” “跟这没关系。二十多岁也别说这辈子,我说都牙酸。” “所以如果您错了我就忍不住要说出来。” 袁朗叹口气:“我要再说我没错就孩子气了。另外我以后也不跟你辩了,咬定青山不放松,吴哲也要被你崩掉牙,你是辩神。” “我就觉得您说的原因都不是否定他的原因,有点闪烁。”许三多终于看了看袁朗表情。 “好吧,真正原因。”袁朗先狠狠瞪了许三多一眼,“我无法判定。” “什么…无法判定?”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不,该说他没有经历,他选择逃避。从今后我的所有手段对他无效,他对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的认知‘假的,我要表现。’好吧,我信你说的,他不是那样了,我也看到,他比以前要稳。看起来真诚的表现不叫真诚,顾忌他人也不叫顾及他人。我现在根本无法判断他的真假,他也太清楚这里要的是什么。” 许三多站着,不说话。 袁朗缓和了一下:“明白了吗?现在回去吧。” 许三多:“不是的。您说了好多话,我听完了还得想一下。” 袁朗多少是有点气结:“细细想慢慢想。” “想明白了。是您自以为是。” 袁朗现在真的是气结了:“这回你就必须给我讲明白了。” “我正要讲明白呢。您太聪明了,我们都不知道您在想什么,我说的我们是全队,包括齐桓和吴哲他们。” “您觉得您设计的手段比人过日子还要复杂,”许三多看袁朗一眼,“还有还要精彩,”他又看袁朗一眼, “还有还要见人心,您说他逃避了您设计的经历,这个您在意,那他真实都经历了什么,您根本不在意。您设计的几个小时比他过的这段日子还难吗?您要是去过五班就不会说这话…” 袁朗:“我没说这话,是你说的。” “是啊。五班…” “什么五班?” “一个根本没人管你在干什么的地方,在我们辖区…” “喔。一千二百华里以外的地方。还有你该说三五三团辖区。” “对。李梦回一趟团部,抱着树就哭,五班方圆百里看不见一棵树。可成才从这回去后让那里成了连长都服气的地方…” “什么连长?”袁朗已经不打算知道李梦是谁了。 “我们连长。” “哦,高连长。” 许三多:“那里没人看,怎么表现也没人看得见。表现给羊粪蛋子看,老马说的。”他想起来袁朗不认识老马,又补充,“老马是班长,我第一个班长。” 袁朗沉郁地说:“谢谢你告诉我。我是第二个班长。” “不,您是第三个。第二个是史班长。哦,不,您是队长。他后来终于喜欢上了五班,我是说成才,他说那很舒服,我说人不能过得太舒服,这其实是六一说的…六一您不知道吧?” 袁朗苦恼了:“伍六一我知道。记在本上了。” 许三多:“对,又尊敬又遗憾的。六一说人不能过得太舒服,我跟成才说了,他就来了…我说清楚了吧?” “应该是…很清楚了吧。” “您在想什么?” “你也说了很多,我听完了也得想想。” 许三多沮丧:“还是没说清楚。我想想…” 袁朗:“不,真的很清楚了。至少在我自命不凡和成才怀才不遇上是说得很清楚了。” 许三多轻声修正:“是自以为是。” 袁朗揉着眉头:“对。” “您不要这么想,其实我话是说重了点,您也不是那么自以为是。” “谢谢…还有,我暂时还没觉得我自以为是,至少你还没让我觉得。” 许三多:“不管怎么样,您是有点用脑过度了,吴哲说的…吴哲是说他自己来着,我挪用了。您仔细想想,我跑了那么远还得回来,就因为这里简简单单的,大家一起高兴一起难受,一起什么什么的,当然,我也分在这个单位啦。” 袁朗:“承蒙惠顾,不胜感激。” 许三多非常诚恳地说:“太复杂了不好。” “是啊。”袁朗已经在揉太阳穴了。 许三多:“我走了。队长您好好想想吧,免得以后要把成才记在本上。” 袁朗:“什么本?” 许三多:“又尊敬又遗憾的呀。” 袁朗:“我还没尊敬他呢!” 许三多:“是吧。那我走了。”他被袁朗瞪得有些慌张,但总算是走了。袁朗苦笑,然后开始去开自己的电脑,他坚强地打算继续工作。 许三多在门外又喊了一声:“报告!” 袁朗:“什么事?” 许三多推开了门,袁朗可以庆幸一下的是,这次他没进来。 许三多:“好多话说重了,队长您别介意。” 袁朗:“许三多,今天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许三多:“可是晚上中队有会呀。” 袁朗坚强地咬着牙:“那就晚上见。” 这回他是瞪着门关上,听着脚步声去远,袁朗又去开电脑,但刚开了一半就又合上,还好,只是幻听。他已经被逼到幻听了。 袁朗终于放弃了他的案头工作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在屋里转动着,嘴里喃喃。然后,他对自己大笑。 城市战训练基地几个待选者从冒烟突火的巷道里突围出来,身后仍有着连锁的爆炸。虽然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但看起来刚从地狱里打了个转回来。一名老A没给任何间歇,开始吹响尖厉的哨音:“列队!” 成才这时才架着一个严重扭伤的同队从硝烟里出来,他一直把那名伤兵交到医护手上才去属于他的队列。站在待选者的最后一列,毫不起眼的一个边角。 袁朗从远处的车里看了一眼,似乎毫无兴趣地将目光转向了手上的人事材料。 一双军靴踏过焦黑的地面,袁朗在那个队列前走动,他几次走过了成才,像是压根没看见他。终于站住,站在成才和另一个待选者的中间:“特种兵和步兵有什么区别?” 成才和那个待选者都茫然了一下,因为不知道他在问谁。曾和袁朗争辩的那名军官则掠过一丝讶然的神色,伴之以对身边同志的一句低声嘀咕:“这么粗浅的问题。” 袁朗:“成才?” 成才:“没区别。” 那名军官的神情更加讶然,这样粗浅的问题都能答错,而且还是目前为止成绩最优的一个兵。 但是袁朗踱了回来,他终于老实地站在成才面前:“继续。” 成才:“飞机最后会被击落,战舰最后会被打沉,一场真正惨烈的战争,所谓的高尖端武器都会很快耗尽,战争最后还是人对人的战争。特种兵和步兵都是*人的基本在对抗复杂和残酷,特种兵和步兵都是没有最后的兵种,因为都是到了最后还在坚持的人。” 袁朗:“你很知道我要听什么的。” 成才:“是的。这也只是七连最根本的生存逻辑,在我们连因战术思维陈旧而改编之前,我们用这个自勉…改编之后,散到各处的每个人,用这个坚持。” 袁朗眼里明显地闪动着揶揄:“你现在又是七连的人了?” 成才:“不是的,我只是草原上跑失了的一个兵,我跑失了我的队列。”他的脸上若有若无地闪动着感伤,“现在我来跑完全程。” 袁朗很干脆:“我不信任你。” 成才:“明白。” 袁朗:“如果你留下来,是因为有人跟我说了很多。”他苦笑,“太多。可是你很精,油滑,闪烁,我要什么你给什么,哪怕你没有。” 成才:“是的,这是我。” 袁朗:“而那个人,你知道,嘴又太拙。” 成才几乎要微笑:“是啊,真拙。” 袁朗:“人呐,有时最难搞懂的就是真假。” 成才沉默。 袁朗:“如果我留你下来,是因为那个人我很器重,是因为他的面子。至今为止你没有什么让我看中的地方。我只是给他面子,为了这个,你愿意留下来吗?” 他存心把声音说得很大,以至队列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每个人都尽量做得像没听到一样,但那对成才更是羞辱。 成才沉默着:“我愿意。” 沉寂,袁朗刻意延长着这种羞辱,观察着成才神情的每一丝变动。 袁朗:“好吧。让我们试试。” 几乎在同时,吴哲在电脑上制作关于这次行动的加密档案:小组代号:Silent。成员:袁朗、吴哲、许三多、成才… Silent档案。领队:袁朗,领队损失则下延一位执行代指挥权,任务必须完成。强度:高烈度。行动级别:允许真实死亡。 许三多在账本上又划掉了一笔,他看着那些要用二百零八个月来偿还的数字。他把账本合上,把那个账本交给齐桓:“麻烦你这个帮我保管。” 成才在军械室将刚领到的狙击步枪分解擦拭,裹上伪装布。完全被迷彩覆盖的脸下边,那双沉静的眼睛,历经沧桑后真正的沉静。 袁朗在最后一次复习即将用到的卫星地图,地图的分辨率一次次成几何数地放大,分解数从0%到100%飞快地跃进,数字栅格下的地图一次次推进,从全球切入了中国,切入了中国的某处边境,切入边境上的某座城市,切入城市某一栋特定的建筑。 弹体飞行的呼啸和瞬爆顿时充斥着整个空间。 这是一个废弃的城市工厂区,军靴纷沓着踏过那堆瓦砾。战车在其上辗转轰鸣。 地下掩蔽所内,一点微光,头顶上的爆炸让这点灯光也摇曳不定。 四个人沉默地谛听着头上的动静,也看着头顶上簌簌下落的碎石和灰尘。在整个战区,现在已经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了。 敌军在一个阴晦的早晨发动了攻击,我方的第一道防线很快被撕碎了,鲜血和生命换来了时间,各主力集团军得以集结并构筑第二防线。洪水终于撞上了堤坝。双方都伤亡惨重,高烈度战争吞噬多得难以想象的资源。胶着,复杂的战势忽然变得简单了,谁能先行发动第二波有效攻势就是胜者。 终于安静了下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代号Silent,沉默,战争伊始便保持绝对的沉默,在预计将被敌军占领的区域潜伏下来,四天后,当双方都在包扎伤口休养生息的时候,我们将不再沉默。唯一目标,摧毁敌军指挥中枢,彻底遏制他的第二波攻势。 等待是枯燥而紧张的,吴哲拿起水壶润了润自己紧张而干燥的喉咙:“长期潜伏,水得省着喝。” 老天爱捉弄多嘴的,一发近弹把穹顶上水管震裂了,水喷溅而出,吴哲还没放下水袋就和许三多、成才几个一道成了落汤鸡。 袁朗没被水喷着,淡淡瞧他一眼,眼神里可透着揶揄。 吴哲坐在水坑里,放下水袋:“我们现在不缺水了。” 被炸开的围墙缺口,一辆八一标志的战车曾在那里进行最后的狙击,现在它已经歪在一边,烟与火在它旁边燃烧,它歪斜的炮口仍指着围墙外的某个方向,那边是被它击毁的敌军最后一辆战车。 听说连长和他的师侦营也参战了,不过他是敌军。在这样激烈的战情中很可能已经牺牲了,不,他是敌军,他被击毙了。 断垣中轻动了一下,许三多从密室里出来,作为四人队中最少技术含量的普通步兵,他打头阵,也就是耗损的头个位置,然后是成才,然后是袁朗。 许三多和成才警戒四周,袁朗帮助全队中最紧要的大人物吴哲拿出他的仪器。 雾气袅袅下,瞄准镜里的敌指挥阵地,伪装良好,绝不是我们常见的千军万马抖雄风,说白了它几乎与这个厂区浑然一体,得很仔细才能从一些地表迹象中发现地下的规模。 袁朗和吴哲在架设仪器。 吴哲:“手动引导容易暴露。” 袁朗:“要精确到点,最好不过手动引导。” 连袁朗在内都做着战前准备,吴哲开始操作他的仪器。 云层里一架超音速战斗轰炸机呼啸而来的声音,它仅仅在云层外露了几秒钟,而后机首上仰又没入了云层,一个小迎角投弹。 一个流线型的抛射体顺着飞行惯性仍在推进,它滑进了一段距离,制导头开始检索,然后弹翼弹开,它现在已经确认了方向,开始*自身的一级动力推进。 苍茫的大地从弹头下一掠而过。 吴哲早已经用激光指示仪精确到厘米地对准了目标,可为避免提前暴露,他不敢开机。 袁朗:“距离二十五公里,二点七个马赫。” 吴哲用一只发抖的手凑上了开关,但是袁朗伸着的手做了个否决的动作。 袁朗:“十七公里。” 吴哲:“进入引导范围了!” 袁朗没动作,吴哲擦擦汗,紧张地看着袁朗伸着的那只手不疾不缓地依次把五个指头全部曲下,那种节奏让吴哲快要窒息。 袁朗:“开!” 吴哲开机,肉眼不可见的指示光束照射在他校定的目标上。但他们是在一个光电仪器成了林的地方,这样干实在跟明火执仗差不多,一具光电侦测仪立刻向他们方向转了过来,一队武装的小小人影从隐蔽的地下出口里现身,向这边冲来。 三支枪口向冲过来的敌军瞄准,吴哲仍保持着光束定位,看来把他头剁了也会让引导束一直保持在那个方向。 第一发子弹贴着他的头顶划过。 “砰”的枪声一响,远处那个卧射的敌军扔枪翻倒,成才还击了第一枪。 那边的机枪开始轰鸣,袁朗和许三多仍不开枪,只有成才仗着狙击步枪的远程和精确做弹无虚发的还击。 枪声忽然稀疏下来,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一个不祥的声音,一个冲在前沿的士兵回望,被成才毫不客气地一枪撂倒。然后安静下来,打了第一枪的成才似乎也打了最后一枪。 空中高速弹体撕裂空气的声音笼罩了敌军伪装良好的指挥阵地。 那发钻地弹用近千米的秒速飞临了目标上空。弹体炽热,但是弹体里的仪器在做着冰冷的计算。发现引导束,锁定,一级推进器脱离,二级推进器加速。尖锥形的弹头在瞬间又加速了一倍,以至周围的景观都成了模糊的影像,它呈一个垂直角照着目标点扎了下去。击中,厂房一掠而过,水泥地面瞬间便被穿透,像是纸糊,影像忽然一片漆黑。它钻入了地底,但仍在继续,它必须达到事先标定的十五米定深。死寂,近处的人看着地上新开出的一个洞,并不大,还不到一米直径的一个黑黝黝洞口,深不见底,硬点攻击并不会造成太大的进口。 静候的几秒钟格外漫长,连成才也停止了射击而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一个结果,毕竟他们花了那么多精力才发出这一弹。 攻击他们的守军也在回望,当沉寂的时间已经远超过常规弹的引爆时间时,侥幸心理就暗示他们这是一发臭弹,攻击他们的人从地上爬起来回归攻击位置,几个人走向那处洞孔试图往里打量。 然后猛然的沉闷爆炸,大块的钢筋水泥从那个孔洞里喷溅出来,大地被摇撼,厂房上还残存的玻璃成了碎裂的晶体哗然掉落,然后钢筋水泥的碎块下雨般砸落在整个厂区范围内。 这只是被波及的地表,真正爆心的地下发生了什么没人看见。 吴哲在震动中扶住快要塌架的激光指示仪,同时开始检索信号。那三个人稳稳地盯着爆炸中奔跑闪避和摔倒的敌军,监视着那一片混乱。吴哲终于从自己的光电世界里还神,语气激动得有些失常。 “信号源中断!” 袁朗一跃而起:“撤退!” 守军迅速从对指挥部的致命一击中恢复过来,枪声又开始响起,几发近弹铲下了断墙上的砖屑,对手是那类被砍掉了脑袋仍有战斗力的精锐。 “许三多,掩护!”这个毫不迟疑的命令来自袁朗,并且被许三多毫不迟疑地回应。 “是!” 正在收拾装备的吴哲愕然了一下,但许三多开始还击。 成才纹丝未动,他仍在搜索着威胁最大的目标然后予以击倒。 袁朗:“成才!” 成才:“我掩护!” 袁朗:“你还有用!——记得战前你跟我说过什么!” 成才终于从卧姿改成了跪姿,他在跪姿中击中一名敌军,看了一眼许三多,许三多聚精会神在打点射,往下的场合多少子弹也不够用,他得省子弹。 成才:“许三多,我等着你。” 许三多从刚完成的一次射击中转过头来:“啊?” 成才看起来很想揍他,但只是在枪声中跟他比了一个手语,然后追随在袁朗和吴哲身后,前两人已经撤出隐蔽阵地。 许三多露出看着那蚂蚁一般的笑容,他明白那手语的意思,那是属于钢七连的手语代表着“不抛弃,不放弃”,他开始独自一人对付无穷无尽的敌军。视野中的整个厂区都是在隐蔽推进的敌军,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应付得来的兵力,他开始转移,被封在这里死磕只有死路一条。 他是转移而不是逃跑,尽力把追击者引离队友撤离的方向。 一辆装甲车在厂区里驶动,许三多在厂区里跃进,装甲车上的大口径机枪将他身边的砖石打得粉碎。敌军迅速漫向他们方才的隐蔽阵地,爆炸,S1小组什么也没给敌军留下来。 许三多已经逃进这处废弃工厂的无人区,他竭力奔向狭窄之处,以避开那辆穷追不舍的战车。战车终于被卡在某处前进不得,许三多的身影在车间里一闪而没。车上的敌军下车追击,那也是一批极其老练的军人,一个极其默契的包抄队形。 袁朗三个人仍在奔跑他们已经到达了一片山野上,工厂已经成了身后的远景。 “停!”当头站住的袁朗警戒着前方,吴哲和成才警戒着后方,许三多的努力起了作用,并没人追上来。 成才与袁朗的目光交会,成才冷漠,甚至带点敌视,袁朗似乎并不关心他的态度,将头转向吴哲:“核实。” 吴哲开始检索他从包围中抢出的必要仪器。 吴哲:“目标毁灭。我军炮火四分钟后将覆盖敌表面阵地。” 操作仪器的手指忽然停顿了一下,吴哲露出愕然的神色。 “不。” 他用一种发狂的速度操作着仪器,看起来有些失措。 良久他才抬起头苦笑:“敌军指挥能力仍然存在…备用系统开始启动…”他对着新传输过来的数据苦笑,“我们完成了任务,我们又没完成任务…新数据,目标,G4军港。” 许三多在巨大到空旷的车间奔跑,在车间上空的传输栈桥间隐蔽着攀爬,身下和身后,敌军同样沉默和有序,隐蔽和搜索。几个敌军从大门处包抄进来,几个敌军攀上了直梯,就要上到传输轨道,他已经进退无路了。许三多决定由连接各车间的栈桥转移往相邻的车间,他快速前进了一小段,怔住,这段栈桥中断了,一段废弃的栈桥,中间间隔了一个人力很难逾越的距离。人声和人影越来越近。 许三多站起来,连解下身上负荷的功夫都没有,他持枪在手,全力纵跳。跟找好的落点只差了一线之隔,他下落,消失在这处断裂的轨道之间。 我又出洋相了,又闹笑话了。 许三多消失了,从栈桥往地面下望是一个让人目眩的高度。 一个敌军出现在栈桥从车间里延伸的出口,他往外看了看,空无一人。 他还试图往前搜索的时候,警报凄厉地响起,搜索的敌军收队回师,他做了最后一个。 许三多僵硬地挂在栈桥之下,两手各握着步枪的一端,步枪的背带挂在断桥一端延伸出来的铁条上,那是他没直接摔下去的唯一原因。 摇摇欲坠的平衡。而且那根铁条已经被陡增的重量压得一点点下弯,枪背带也在一点点下滑,当它滑到尽头时也就是许三多摔下去的时候。 我应该呼救,投降。然后剩下的时间在敌营里度过,他不是敌军,这只是演习。 但他没有开口,敌阵地上的警报鸣响,那名守军离开,所有的搜索者都回师了。 许三多一筹莫展地看着。一颗汗珠先他掉了下去。又下滑了一小段,许三多在下滑中拼力保持住平衡。他看着一米多开外的断桥支架,他也许能用腿够上它,一旦够上它他就可以找到一个新支点,把自己解脱出这个窘境。 他试图用脚去够它,那看起来有点像耍杂技,但他几乎做到了。几乎,就是主角必然的幸运并没作用在我们的主角身上,在脚刚触到支架时,枪背带也彻底脱离了它的挂点。 许三多平伸着躯体下落,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步枪。结结实实地落地,背部着地,钢盔和背包起了一定的缓冲,但那样的冲击远超出人体极限,许三多在冲击中瞳孔放大,他仍呈摔落时的姿势,也仍抓着他的枪,但眼神立刻就黯淡下来。 我还欠着钱呢…十九万八千六百零五十还有队长给过我他一月的工资…还有吴哲的衣服… 瞄准镜里许三多在下落,那是一闪而逝的事情。成才放下狙击步枪,茫然、难以置信,他下意识看他的队长,袁朗也正在使用他的高倍率望远镜,然后面无表情地放下。 S1小队在山野上休憩,成才忧伤地看着地面,吴哲在尝试重建联系,他的声音完全是惶急而嘶哑的。 “S1呼叫S!S1呼叫S!通报位置!”吴哲绝望地看了看炼钢厂方向。 袁朗边整理着装备,边看着成才,后者木然。 袁朗:“我已经后悔和你同队。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您也看见了。” 袁朗:“看见了。许三多从高处跌落,目测高度十四米。” “我和他,我们只是您用得上或者用不上的工具。” 袁朗:“他为什么不呼救?” “我不知道。” 袁朗:“你知道。你们都是一种人,我们穿同一制式的衣服,用同一制式的武器,流一样的血,并且很不幸,在同一战斗小组。真是不幸,百万大军数年心血,人走人留抛家舍业,一切数据和非数据的结果都要在这几天检验,最后得不出一个公平的结果,因为我的战士要在战场上和他的朋友重拾友谊。” 成才张了张嘴,他出不来声。 “我想为了这一个结果,你、许三多,你们都付出过代价吧?这代价不仅仅是眼泪吧?也许还有汗水?也许还有血?也许还有很多你熟悉的人?熟悉的朋友?” 成才木然着,惘然着,痛惜着,甚至…伤逝着。 “你开始珍惜,可你真懂珍惜吗?不抛弃,不放弃,你倒记住了,你也这样告诉许三多,”袁朗近似轻蔑地比出成才当时比出的手语,“那么先想想,做到这六个字的人抛弃了什么,放弃了什么。想吧,现在。” 成才忽然往后一躺,头在地上撞出了重重的一声,他就那样躺在那里纹丝不动。 袁朗嘘了口气:“我的评价,你不合格,仍然。演习结束后回去吧,哪来的哪去,你和我们无缘…我很抱歉。” 吴哲轻声地道:“你最后为什么要那么说?你明明对他很有兴趣。” 袁朗看他一眼,同样地轻声:“再联络不上许三多就向G4进发。” 吴哲讶然地看着他的指挥官,后者走开,吴哲回头看了一眼成才,成才刚站起来,他现在在整理自己的狙击步枪。 晕迷的许三多躺在断裂的水管边,水管里喷出来的水渐升渐高,水洼已经要淹过他的鼻子。耳机里响着吴哲的声音。 “S回答S回答!敌军指挥所西移往G4,此阵地已被放弃!我们前往G4点,S回答!我必须保持静默了,否则会被敌军侦测!” 许三多恍惚地听着,水已经呛进他的鼻腔,但这让他清醒,他费力地抬起头来。 “已经为你呼叫救援!由敌方为你提供救援!听见了吗?你现在撤出战斗!” “S不需要敌军救援。”已经没有回音了。 许三多怔怔看着一只扭曲的脚,费了点心思才明白那属于他自己。 吴哲关上了跳频电台,无奈地看着袁朗:“只能这样了。” 袁朗简单地说:“出发。” 吴哲准备出发,他对袁朗是无奈,对成才可是歉疚。成才没说话,和袁朗一前一后,将技术兵吴哲卫护在队列中间。 一辆救护车停在许三多摔下的地方,几个救护人员在这片区域寻找。一个救护兵在和他的基地通话,他多少有些惊讶:“他们通报的位置很精确,可我们找不到伤员。” 一个车间再大也有其极限,但对此时的许三多来说,他确确实实是在跋涉过这个车间。枪做了拐棍,每一步都得拖动自己的腿,他的身上湿透了,一多半倒是汗水。 又一次摔倒在地上,这样不行。 搜索他的救护人员从外边闪过,许三多把自己挪到角落里回避。他恍惚地看着自己那只扭曲的脚,然后想用双手让它归位,那不太可能,一使劲就痛得他浑身脱力。许三多看着自己的脚发怔,他有种近乎于温柔的表情:“你好,我的腿。”他站了起来,把伤腿*在墙根,然后倒提了枪,用枪托瞄了一下。他发愣,那实在需要断腕一样的勇气:“对不起,我的腿。” 然后,一枪托抡下,体内的骨骼发出令人悚然的撞击声,许三多栽倒在地上,他痛得连支撑一下的力气都欠缺,结结实实的一跤。极端的痛苦让他痛得捶打地面,并且伴之以对自己的咒骂:“你个傻瓜!傻瓜!傻瓜!” 汗水涩得睁不开眼睛,但终于能睁开眼睛时,脚踝已经复位。许三多躺在地上,深吸进一口满带着硝烟味的空气,痛苦、欢悦、战栗。 他等着痛苦之后的虚脱过去。 是的,一个傻瓜,让队长他们知道就会这么说,一个没有幽默感的家伙。可我怀疑遇上这种倒霉事时他们会一笑置之,就像他们要求我做的那样。 暮色下的军港,舰只、设施,各个局部在高倍率的指挥型观瞄仪上调整着焦距。林立的舰只,如镜的水面,他们所观察的地方与之前所见那些战火焦炽的地方迥异,平静,与战争似乎完全无涉。 袁朗看向正在使用仪器捕捉电子信号的吴哲:“能确定目标吗?” 假目标太多,吴哲已经被那些紊乱的信号捉弄得头大如斗:“拟真度极高。” “十分钟确定大致方位,然后上舰观察。” “冒险。” “正面战争开始,我们就不比一支步兵小队来得更有价值。” “明白,最后一搏。”吴哲看了下表就回到他的仪器上,“十分钟。” 袁朗看一眼正为他们警戒的成才:“成才参与观测。” 成才:“我不懂光电。” 袁朗:“你要么就给我一直傲下去,说几句就变谦虚了算怎么回事?” 成才放下了枪,一时让人以为他要罢工,但成才是掏出一瓶药水来清自己的眼睛,那并不方便,袁朗毫无表情地拿过帮他。 成才开始观测,蹲踞在他身后的袁朗久久地打量着他,然后转身看向他身后的旷野,没有人烟,但他有所牵挂。他瞄准镜中的军港,除了几个移动的明哨,那边几乎是凝固的,这个时候,凝固意味着紧张。 一只手拉动了牵在枝叶间的绳索,让绳索那一端的背包从树梢上猛然下落。落点是在一辆正要驶过的军车前方,军车戛然而止,驾驶舱门打开,司机下车察看,副驾驶座上的门打开,一个人正要出来。一个瘸子拖着一条腿从车后冲出来,运动中射倒了司机,然后迅速将枪口对准了正从车里探出的半个身子,瘸子自然是许三多,他要开枪,他现在没有抓俘虏的精力和体力。然后许三多彻底地讶然住了。被他用枪对着的那个人半个身子歪着,那是为了够放在座位上的枪套,在演习一线却没把枪配在身上,因为他并非一线的作战军官,他是三五三团一营副教导员,老好人何红涛正在许三多的枪口下,一脸后悔莫及的神情。 许三多:“报、报告指导员,我、我这个…”他几乎要把枪放下来个敬礼,幸好他坚持住了,只是把枪口歪在一边。何红涛也终于从大惑中苏醒,他恐怕比许三多更为讶然:“许三多?…这是在干什么?” “想、想劫车吧…我想我是。” “听说敌方有一名伤兵在我军阵地上流窜作乱,就是你吧?” “应该是我。对不起。”许三多太容易被打回原形,又是一脸做错事的表情,做错事的姿态,唯一还没放下的就是他的枪。于是何红涛看看他的枪口,又看看自己的枪套。 “我想配上枪,在一线不配枪有点违反规定了。”何红涛苦笑,“我贪舒服,不想被人揪住,可以吧?” “可以的。”许三多连忙退开了一步,何红涛终于把枪套拿在手上,并且打量了许三多一眼,那小子离倒下差不多远,可枪还抓在手上,何红涛也许还合计了一下人家拿在手里的枪出得快,还是他扣得严丝合缝的枪抽得快。结果显然不利于他,何红涛把枪套扣回腰上,下车,并且干咳了一声,即使在身为许三多上级时也没见他拿过这样色厉内荏的架子。 何红涛:“你们是来袭击我方指挥部吧?死老A,真牛。这个指挥阵地活让你们打废了,我们都放弃了,我是撤走的最后一批。” 许三多:“你们也牛,指挥能力一点没乱…”这种吹捧话实在不是他的擅长,“指导员您怎么在这?” “这咱们团防区。”何红涛画了个大圈子,“从这到海边,咱师防区,我能在哪?” 许三多悔得唉声叹气,枪也耷拉在手上:“我这个真是…我真不知道…你们都不用原来番号。要不您走吧,我再换辆车。” “换?换什么换?我司机也被你报销了,要去的地方我不认路,要紧的会赶不上了。”何红涛叹着气,眼角的余光可从没离开过许三多那枪,“你够猛。” “那…怎么办?” “算了,碰见你没别的,两个字,高兴。高兴倒是真的。”何红涛甚至大力拍了拍许三多,带累到许三多那处伤势,让后者直吸凉气——“怎么啦?你方给你的命令没传达到吗?你退出战斗,由我方急救站接收。阵地上找翻天了,连我都知道。” “不是命令,是建议。我战友…他们不了解情况。” “是吗?你觉着你还能战斗?”他斜着眼打量着许三多,眼前这个摇摇欲坠的兵,那浑身上下的擦伤摔伤烟熏火燎,一只完全无法着力的脚,让何红涛扶在枪套上打开暗扣的手微微发抖。 许三多:“能。” “你累了,也伤得很重,早该休息了。告诉我,从上次离开我家,你休息过吗?只是演习,你用不着永远这么死较真,来,坐下,我看看你的腿,车里有急救包。” 他的语气一时变得很柔和轻缓,那对此时的许三多实在是种难言的诱惑:“坐下,坐下。把靴子脱了,你那脚踝一定在内出血,绑着扎着有多痛呀,脱了过过风,放松一下。” 许三多:“不能坐。坐下,起不来了。” 何红涛苦笑,并且在同时也下了个很无奈的决定,他的枪套已经打开:“对了,许三多,我新家,我钥匙已经拿到了,你说我多可笑,钥匙就揣身上了,等这演习完了我就装修,买大桌子,能让从老幺到老九全一屋坐下来,还有你,你看。” 许三多强打精神微笑:“那敢情好…”他开枪,因为何红涛掏出的不是他家钥匙而是他的枪,何红涛苦笑,严格按照演习规则坐下,并且一边掏白牌一边嘀咕着骂:“死老A,真牛。” 许三多在他身边蹲下,他沮丧得不行:“我不是死老A,我是许三多。” 何红涛苦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只知道我不会放一个要去袭击我方指挥部的人过路的,你更加不会…我真希望你会。” “谁都不会,三多你别天真了。苦了这么些年,聚散离合,劳燕分飞,谁到这时候不想要个答案?这是我们自己孵出来的仔,这个答案? ??一定要真实,纯粹。” “嗯。”许三多擦了擦脸,不知是擦去汗水、油泥,或者是眼泪。 “快走吧。那车有点往右拧,你上路要小心。” 许三多迅速收拾了一下装备,上车,留给他的时间确实不多,车很快驶去。 何红涛和他的司机一人一个位置,看着那辆远去的车。 司机:“副教导员,您的兵?” 何红涛有点悻悻:“哪壶不开提哪壶——别人的兵。” 军港边,袁朗三个人在做着入水作业前的准备,不可能携带沉重的潜水装备,所以老A们做的也是他们擅长的减轻负荷,倒空软体水袋里的水作为氧气储具,诸如此类。 水波拍击着滩涂,远处的军港只有星点灯光。袁朗再一次地观望着夜色而若有所思,他回身看了看那两人,成才正在收拾刚整理完的装备,吴哲仍企图从这个距离上核定目标。 袁朗:“下水。” 他没等他们就走向了水里,冰凉的水很快没腰,那两人跟上。三个人没入水中,并且那是长时间的潜水,在波光之后再不露头。 在夜视镜的绿色视野里,几个巡逻兵正在检查歪斜在路边的一辆军车,身后的远处是他们防卫的那座军港,他们警惕,但这只是一辆空车,他们甚至找不着可以警惕的对象。无线电静噪噼啪地响着,巡逻兵的领队者正在和基地联系。 哨兵:“车号是隶属我师装甲步兵团,可这不是他们防区…是的,已经全面搜查,没发现可疑…是,送回进一步搜查。是的,明白。” 几个手势,从巡逻兵中分出两人来将那车发动,另外的人沿着这条路继续巡逻。 许三多从盖在身上的防红外罩里露出一条缝来,他在着急,他伪装得天衣无缝,却无法跳上那辆即将被人开走的车。 好在巡逻兵仍在原地磨蹭,好一会儿才点着车,刚行驶加速就歪向了路的右侧,传来了驾驶者猝不及防的笑骂。 驾驶者:“这车闹右倾,难怪没人要。” 路面上的几个总算转身,车上的两个也在把车倒回正确的方向,许三多从伪装下跃身起来,那条瘸腿追赶一辆正在加速的车实在费劲,但他总算没发出什么声息就跃进了后厢。 路上巡逻的几个回头看了一眼,幸好许三多已经进入车厢,于是大家平安无事,分别向两边走开。 港口泊位里,林立的船舷和龙骨间波光微动,以袁朗为首的三人从水下浮出,他们四周全是钢铁的龙骨,一片静寂,几个人也轻轻往肺里吸进缺失的空气,唯恐打破这种寂静。 直接攀上高昂的钢铁船舷是不可能的,他们登上一艘目测找好的小舰,并且发现用来隐藏自己身形的是一具小型的深潜器。 吴哲一刻也不耽误,在那两人还在警戒四周时已经开始操纵仪器。探照灯的光束从水面扫过,无疑中间还伴着种种复杂的侦测手段。吴哲几个把自己隐藏在红外护罩下,从那一丝缝隙中扫描着泊位深处的几艘大舰。 舰船的剖面结构图在手臂电脑的屏幕上翻转倾斜,凭借着现代技术和自己的记忆,吴哲已经迅速把目标的结构了解了个**不离十:“目标确认。为0型伪装通讯船,民用外观,军用舰体,我们只能打击三层干舷以下的电机房,表面摧毁肯定无效…呼叫空中打击?” 袁朗:“如果我们要贴上鼻子来确认,机器脑袋怎么寻找目标?” 吴哲毫不犹豫地道:“手动引导。”说到这里,他恨得想抽自己,“可指示器扔在第一阵地了。” 袁朗不以为意:“拖着那东西早已全军尽没了。” 一艘装备着机枪的游弋快艇从旁边驶过,三个人在甲板上平躺了隐蔽,都不说话,对一个仅三人的小队来说,办法是大家想的。快艇荡起的波浪摇晃着他们所在的小船,远去。 袁朗:“成才检查爆破装置。” 成才:“下水前核查,可以使用。”他看了袁朗一眼,“我自作主张了。” 袁朗:“你像个指战员一样思考了。”从字面上听不出他的意思好坏,但语气之尖刻连吴哲都觉得有点吹毛求疵,吴哲只是看他一眼,眼下绝非争辩的时候。 袁朗:“你们俩潜入,手动引爆。”他观望着那艘游弋快艇驶走的方向,“我去把那玩意弄来,撤离用得上。” 于是就分头行事,当中校袁朗不在时,少校吴哲是理所当然的指挥者,他冲着成才微一颔首示意跟上,但成才一把将他拖回来并且摁低了。高高在上的邻船干舷,一个暗哨从暗处出来,用夜视仪仔细地搜索了每一寸水面,所幸他没有搜索眼皮底下。那名暗哨终于又回到他的潜伏地,行动几乎像这三人一样隐秘。 吴哲无声地嘘了口气,全部的努力几乎在刚才毁于一旦。袁朗从潜伏处微微抬起了身子,他刚才一直在监视那艘快艇的动向,根本没看这边,但他又把背后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袁朗:“吴哲领路,但是我不在时成才接替领队。” 这种排布方式古怪到自相矛盾,领队和领路向来是同一人的职责,吴哲惊讶地眯了眯眼睛,但袁朗已经顾自照港岸的方向去了。 吴哲看着成才苦笑:“你听见他说的了。” 成才基本没什么情绪变动:“方向?” 方向由吴哲的探测器决定,吴哲指了个方向,成才无声地滑进水里,并转身帮助他的队友。 军港大门外,那辆被守军发现的遗弃车辆驶入大门,在转弯减速时,一个人影轻轻从车后厢滑落,然后滚入路边的隐蔽物后。这里的防卫不可谓不严,尽管驾车的是自己人,几个岗哨又拿着仪器过来将车复查了一遍——但这种严格对许三多来说亦成了可乘之机,来路不明的车正好吸引了守卫们大部分的注意力,许三多趁机潜入基地。他自隐蔽处观望着这最后的目标点,停泊的众多船只让人的目光一时尽失焦点,探照灯不懈地在搜索,但那与其说是警戒不如说是转移注意力,对一个有经验的士兵来说,更危险的是那些在暗处使用着夜视器材的潜伏哨。 许三多从一组这样的潜伏哨身后蹑行而过。 港口泊位里,吴哲和成才自水中探索,目标舰高大的龙骨触手可及。 自无从着力的水中攀上滑不溜秋的船舷不是易事,但成才终于用纤长的枪体搭上一截悬垂的锚索,他把自己拉了上去,然后悬垂了身体作为吴哲上行的攀缘物因为后者的负载远大于他。吴哲轻轻拍了拍成才,表示了一下谢意才开始攀缘,最后一下他是踩着成才的脑袋才上去的。 吴哲轻轻落在尾甲板上,成才紧随其后,两人除去枪口上的防水物。舰顶的探照灯光束照射着水面,甲板上却空无一人,通往船体内部的狭窄甬道黑得能把人吞噬。两人不约而同看了眼袁朗所去的方向,袁朗的身影在层叠的舰船干舷间一闪而没了,他的目标是刚在泊位停稳的游弋艇,于是把压力完全扔给了已经身入重地的两个人。 成才:“怎么走?” 吴哲:“从底舱绕。这艘舰有条竖道直通轮机舱。” 他在甲板上摸索了一会儿,打开一个很难被注意到的舱盖,一条竖道直通下方。 军港外,许三多试图通过附属建筑区前往泊位,芒刺在背一样的直觉让他闪回了原地,一道设得几近恶毒的暗哨——两个哨兵居然藏在集装箱里监视着前往泊位的必由之路。几个明哨从路上过来,许三多进退两难,连滚带爬中军仪尽失,他被迫避往一片堆放货物的开阔地,哪怕换作一秒钟之前,他也不会去那种容易暴露的地方。 开阔地上也传来人声,许三多一头扎进一个空汽油桶,他调整头盔上的摄像头,所看到的让他惊呆。 一具小型的阵地步兵雷达停放在空地上,其形很像一具精致的卫星天线,那东西主司的是侦测生物信号,守候着这个昂贵玩具的是几个技术兵,他们正用无线通讯把侦测到的情况通报给他们的指挥方。 雷达兵:“再次核实,三号目标前往第七泊位,第一二目标已抵达底舱N段,建议封锁N和G舱门。”他放下通讯器向自己的同僚笑笑,“有点胜之不武。” 雷达兵:“没辙,我们也得干活。” 许三多蜷缩在油桶里,他用尽可能轻的声音操作通话器。 “S请求通话,发现阵地雷达。” 没有回应,在这么个侦测仪器论吨装的地方,他的队友们自然是保持了绝对静默。许三多茫然看着油桶之上的圆形夜空。 港口泊位里,袁朗已经接近那艘在七号泊位停*的游弋快艇,一队之长绝非白盖,他贴近目标时如夜风般流畅和安静,面对他的艇员被他一枪撂倒,然后他毫无拖泥带水地干掉了背对他的驾驶员。 他跃上驾驶位置试图操艇,艇是被锁死的,袁朗看一眼驾驶员的得意表情,第一反应就是起身跳水。 几近一个班的潜伏者已经从各个位置上瞄准了他,另一艘艇驶来封住了泊位,断绝了他从水下逃走的可能。 于是什么反抗也没有,袁朗坐下,并且打算翻出身上的白牌。 潜伏者中的一人过来,军官高城,但除了肩章外武装程度和一线兵没有区别:“还是老规矩。你没阵亡,只是被俘。” 袁朗看了他一眼:“也真够邪的。被人生擒两次,全落到你阁下手上了。” 高城:“那次逮你的是许三多。你没把他带来吧?” 袁朗笑了笑:“你很想看到他吗?” 高城:“我很快就能看到他了。”他拿起通话器,“关闭N、G舱门,雷达集中监视第二扇面,三号已解决。”拿下了老对手,即使已经沉稳的高城也有点不成熟了,“用了步兵雷达,不公平,不过这次技术上我方占优。” 袁朗:“你那脸怎么回事?电话里怎么没说?”他提起的是高城最不愿意被人提的事情,高城转过身来下意识摸着脸上的痕。 高城:“咱们交情还没到要说这事。你那电话也没说清楚,咱们兴许会碰上,这我明白,已经碰上了。帮你个小忙?怎么帮?” 袁朗笑了:“你做你分内的,也就是帮我了。” 高城拿起通话器:“第一至第四小组合围一二号目标,我即率五至八组前往增援。”他看一眼袁朗,“这就是我分内的。” 袁朗:“做得好。”虽然是笑,但是他那笑容实在让高城不爽,形同摸着高城的头说好孩子一般,并且让高城生出了某种疑虑。 高城:“你…”看看他的兵,他尽可能压低了声音,“…的被俘是不是早有预谋的?” 袁朗:“不是。你带兵跟以前不一样,阴损许多,而且步兵雷达。”他苦笑,“真以为我能捅破天吗?” “真的?假的?” “副营长,人最难搞懂的就是真假。” “可不,所以我根本无意搞懂你的真假,谁知是不是又在拖延。”他向他的战斗组挥了挥手,“跟我来。” 袁朗轻轻嘘了口气跟在后边,是的,不管说的什么内容,他是在有意拖延。 在步兵雷达的小型显示屏上,两个红点正被众多的绿点悄无声息地包围,更多的绿点在向那一片绿点增援。夜视镜里的绿色视野在静寂的底舱里晃动,画外隐隐传来轮机舱的震动,成才和吴哲正在这里推进,他们就是雷达屏上的那两个红点。 这里的隔绝和寂静让吴哲觉得久已未有的安全感,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捣鼓他最爱的仪器,在上边检索出这艘舰细到通风口的每一条通道。 吴哲:“我们正在全舰最安全的角落。这舱段的唯一用途就是在舰体破损时封闭进水,从这绕过警戒直抵电机中枢…” 成才:“别说话。” 吴哲静下来时便听到电机械装置轻轻的一响,在这片寂静中格外明显,两人还在寻找声音的来源,前方的舱门已经开始滑动。 成才扑上,试图用枪卡住舱门,他晚了一步,门撞上后咔嗒一响,自动锁完全咬合了。成才徒劳地摇撼了一下,那能水泄不进的合金门自然不是他能撼得开的。 成才:“能打开吗?” 吴哲:“电子锁就可以试试。” 成才:“打开!” 吴哲还想说什么,成才已经如临大敌地伏在地上,将耳朵贴上了舱底。纷沓的脚步声在接近,很多,虽然竭力地放轻了,成才仍从船体的杂音中把它们分辨了出来。 成才起身,摘下了背包,那是一副准备搏命的架势。吴哲正试图撬开电子锁让它短路。 成才:“我能挡多久挡多久!你别放弃!” 吴哲愣了一下:“成才?” 成才笑了笑,在接连数天的演习中恐怕他是第一次笑:“我是临时凑合的领队,可是我不敢凑合。” 吴哲看着成才跑向甬道那端,他开始专心与那把锁搏斗。 成才在甬道里找好了隐蔽位置,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但忽然戛然而止,那只是对手因为*近目标而完全改成了蹑行。 成才等待,并且将头盔上的摄像头扳向了监视的方向,终于,一个、两个、三个蹑行的人影在他的显示屏上现身。 成才探身,开枪,几无间断的三枪,三个人影倒下,而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一个弹体从甬道那头飞掷过来。成才飞速地掩住了口鼻,催泪弹已经就在脚下冒烟,当这段甬道被烟雾淹没时,他已经套上了防护面具,然后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用手枪对趁隙冲来的对手开了一枪。 安静下来。对手和他一样老到,双方都在等待对方失误的时机。 更多的增援来到了舰上,许三多混迹其中,他已经除去了所有那些和守军迥异的装备,剩下的部分在夜色下已经难以辨认,即使如此许三多还是从登船伊始便离开了人群遁藏。车在泊岸上停下,高城和袁朗下车,高城匆匆地跨过跳板,高城:“清船!所有人离舰!只保留一至八号战斗小组!” 甘小宁:“报告,刚照面第四小组就全报销了。”能让高城惊讶,但不足影响他的决定:“好极了,以后你们就明白什么叫战场意识。”他看袁朗,“报销我全组的家伙是谁?” 袁朗:“你猜。” 高城:“不用猜了,上月还哭哭啼啼,直起腰就来收拾我的人。”他有点好气又好笑,“小宁不会手软吧?” 身为一组领队的甘小宁跃跃欲试,不可否认,那夹杂着重逢的喜悦。 高城:“一二三五组跟我正面,其他组防御原订节点。跟我来。” 尉官从通话器里听着什么:“报告,二组又报销了两个。” 高城:“许三多到您那块还真是大有作为。” 袁朗忽然叹了口气:“许三多受伤了,现在在医院。” 高城:“那是谁?” 甘小宁:“下边刚说,是个准得要命的狙击手。” 高城讶然地看着袁朗,并且终于从袁朗的神情里看出什么。 高城:“成才也是我推荐过去的!” 袁朗:“谢谢。演习完了我请您,一定是大餐。” 高城:“不用。半小时后我请你们夜宵,就我这食堂,我和俘虏兵会餐!”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增援组钻进内舱,袁朗犹豫一下跟进。 通讯船舱室里,吴哲惶急地看一眼甬道那头已经渐渐逼近的烟雾,他已经打开电子锁的密封盒,但要让那东西起反应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家伙从烟雾里冲了出来,吴哲抬枪欲射,然后发现那是成才。 成才:“怎么样?” 吴哲转回头,一言不发地继续着他的微操,成才也无话,转身为他的队友警戒。门的另一边,马小帅带着的一组人早已在这边埋伏,四支枪口瞄准着一扇随时将开启的门。 通讯船舱室内,许三多低着头快步走过甬道,高城的驱逐令已经生效,船上几乎再无闲杂人等,只甬道尽头一个士兵正在关闭舱门。这时候的许三多自然显得醒目。 士兵:“你哪组?…等等…” 许三多不会等,消音手枪响了一下,他跃过那具躯体冲进没能成功关闭的舱门,既然已经开始就不再温吞,许三多觉得瘸拐着太费时间,顺着梯上的扶手一滑到底,落地时成了直接摔倒,这个拖着一条腿转战半个战场的家伙钻进了底舱的甬道,并且看见马小帅所率的那组人。而他是出现在他们背后。 许三多用他的步枪点射,四个着弹的人身上冒出的烟雾将一条甬道淹没。许三多去开启那道舱门,门自己开了,他面对的是被成才推到一边的吴哲和成才的枪口。 讶异之极,那是成才的反应,从他的角度看许三多端枪对他就射,那打的是成才的身后,高城带领的增援组已经在烟雾中出现。 许三多:“走啊!” 成才和吴哲冲进了舱门,许三多仍在死心眼子地帮他的战友们阻击,直到吴哲关上舱门并把锁拧死。吴哲:“三儿,这时可以不那么玩命的。”他笑了笑,并且在看着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队友时尽可能不流露感情。 成才搀起了许三多:“电机房的通道肯定锁死了。” “没有。”许三多实在没有力气说更多了。 吴哲在惊喜之余也知道这该归功于谁,他轻拍了一下许三多就冲在头里,成才搀着许三多随在其后。 “班长,你不理我呀?”马小帅躺在呛人的烟雾中,一脸惫懒的笑意,那实在让许三多惊讶,可他没时间也没力气惊讶。 许三多:“你…” 成才:“你闭嘴!”也不知道他在喝许三多还是喝马小帅,也许是因为看到朋友负伤的愤慨与痛惜,总之一声喝得双方哑然,成才搀着许三多追上吴哲。 现在轮到高城他们对着那扇锁死的门一筹莫展,甘小宁正试图做吴哲先前所做的事——让电子锁短路。 袁朗看着,从他的处境也只能看着,他也不知道往下要做何发展。 通讯船舱室内,吴哲将通往甲板的舱门锁死,外边传来枪托的捶打声,但那已经只能是泄愤了。他看向正搀着许三多前来的成才,甚至有点笑吟吟的得意之色。 吴哲:“现在,咱们几只瓮中之鳖,只要把引爆装置装进电机房,等它发送信号就会被判定胜利…”他忽然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颅,其表情可以用痛不欲生形容:“炸药在背包里,背包在门那边…”成才愣了一下,放开了许三多,但瘸着腿的许三多还抢在他之前。 成才:“我去!不能连续让你做两次这样的事!许三多!” 许三多:“演习还没完,才第一阶段。你还有的忙,成才,好好表现。” 成才:“我表现你的头!” 许三多:“你努力,再努力一下我们兴许就在一起了。好吗,成才?我们做梦都是一起做的…从老家开始,都一样的梦。” 成才愣了一下,放开,然后看着许三多瘸着走向甬道,成才茫然地看吴哲,后者吐了口气坐在阶梯上:“我羡慕你们的梦境。” 甘小宁和几个兵已经借助复杂的工具在对付那尊锁,无奈吴哲锁门时用的是手动,比电子锁要牢*得多。高城叹口气,立刻警惕地看向袁朗,袁朗强压住忍俊不禁,也叹了口气。 高城:“炸开。” 甘小宁吓了一跳,小声地:“副营长,这怎说也是演习。” 高城:“不是演习。战损率是个模拟数字,可这帮人…我是说这里所有人的心血不是演习,岁月不是演习,我的战友来了,我的战友走了不是演习…您说呢中校?公平点。” 袁朗叹了口气:“我也会…炸开。然后背上这辈子最值得背的一个处分。” 甘小宁仍在犹豫,而门忽然开启,一个人影从里边冲出,抓起门边被人忽视的背包扔进了门里,高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开枪,同时几支枪发射的模拟弹射在那个人身上,恐怕引发了目标身上所有的传感器。 但是门已经关上。 许三多倚在关闭的门上,疲倦地对高城笑了笑,没那些子弹他也站不住了:“连长。” 高城:“许三多?”他瞧了袁朗一眼,那是一种被欺骗的眼神,而且夹杂着愤怒。 袁朗苦笑:“别看我。他真的该在医院…按道理。” 许三多:“队长,许三多归队。” 袁朗:“我听到了。” 高城:“他是俘虏,你是烈士,不过,嗯…你归队了。”许三多在听着高城说话时就已经眼皮打架,然后带着一个笑容闭上了眼睛,那个笑容可以让任何活得不满意的人为之羡慕。 高城抢过去,但袁朗抢在他之前,老上级高城停住了步子,并有些悻悻:“晕迷了?” 袁朗:“睡着了——”他看着那张年青的脸微笑,“太累了。也好,累到忘了痛。” 一名尉官匆匆过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报告,总指急电,接收到爆破信号,我营防御的指挥中枢已被摧毁。” 高城:“你们谁把这位烈士背起来?我营往下要准备在不利情况下作战了。”袁朗背起了许三多,甘小宁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伤腿,这一切都没能惊醒许三多的酣睡。 通讯船上,败兵高城和战俘袁朗从内舱里出来,看看已晨光初现的远处。从另一处舱门里,吴哲和成才出来,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他们自觉地打开了舱门,吴哲还好,成才对着高城则有些赧然。 高城像没看见他。 成才:“连长。” 高城:“嗯,也有你。你们两个。” 成才:“是我们四个。” 于是高城看看这四个,看的眼神像要把这四个挨个揍一遍,然后嘘了口气:“拜你们所赐,我营将会撤离这处失去价值的阵地。那位怎么办?我先说一句,师部的野战医院条件不错。” 成才:“我想…他醒来时会比较希望和我们在一起。” 高城看袁朗。 袁朗:“他们是比较适合在一起。” 高城:“好吧,还给你们,但他不能再参与往下的演习…他叹口气…反正真打仗的话你们一定会抢回这具遗体。” 吴哲:“是的。” 成才:“谢谢连长。” 高城:“再白饶一个,这个俘虏,这个中校,带走。反正…真打仗的话你们一定会把他从战俘营抢回来…他看看袁朗…我帮到你了吗?” 袁朗:“是的。计划之外,但是…谢谢。” 高城:“谢谢就不用,但是…对他们好一点。” “我会尽力。”袁朗看了看他的那几个兵,即使最完整的吴哲也让他惨不忍睹,这让他内疚得拍了拍高城的肩,”可不是为了让你满意。” 高城也看看那几个,沉睡的许三多和快倒掉的成才让他恨得咬牙:“你也不可能让我满意。” 袁朗:“路还有多远,他们就有多漫长。再见。” 高城:“再见。” 他们也就不废话了,成才接手了仍在沉睡的许三多,和他的队长、队友们上艇,他细心地让许三多平躺了。 高城:“成才?!” 成才颇为有愧地抬头:“啊,连长?” 高城:“实话告诉你,老子很生气。”他就手把什么东西砸了过来,成才连躲的心都没有,那东西砸他钢盔上又滚在艇舱里。 袁朗微笑着发动了快艇。 高城有所思地看着那条快艇在水面上划出的水浪。 远去。 成才让许三多枕在自己膝上,他仍在郁郁。 吴哲忽然轻笑:“你看你连长拿什么砸你。” 成才看着吴哲手上拿着那个高城用来砸他的东西——一个急救包。吴哲看着伤痕累累的许三多:“我想你们连长大人砸的是许三多吧。” 袁朗加速,让艇驶向己方阵地的方向,在水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许三多睁开眼时已经晨光耀眼,这艘快艇已经熄火,在水面飘泊。许三多看着正在引擎边忙活的成才,后者一脸抱怨。 成才:“连长给了船又不给足油,这回可好,成漂流族了。” 袁朗:“怎么说这几天他还是敌人,所以对我们——他笑笑——也算战术阻滞吧。”他看见许三多,“三多醒啦?” 许三多:“嗯。”他茫然地想着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袁朗:“一直想给你矫正,你那脱臼的脚接得不对,又怕给你痛醒。” 许三多:“嗯,我又错了。” 袁朗笑:“你为什么这么勇于认错,或者说急于认错?” 许三多:“我就叫我又犯错了。”他也在微笑,因为这是他和袁朗初识时的对话,在一辆步战车里,那时的车里还坐着史今,坐着伍六一。 袁朗开始轻轻地搬动许三多的腿,成才将自己做了许三多的枕,吴哲在旁边照应,四个人为一个人将临的痛苦做准备。 袁朗开始说一件许三多最关注的事,他选择在这时候说这件事其实也是为了减轻许三多的痛苦。 袁朗:“成才,演习完了你就要回你的老部队。” 成才多少有些黯然:“我知道。” 袁朗:“但是我希望你有心理准备回来,是的,回来和你的朋友一起,可不是为了这个。你合适走的是比他要长得多的路,可能还是你不喜欢的路…”他这边说话,那边手上可没忘了使劲,“许三多是一个兵,优秀的兵,有他这样的兵我觉得幸运。吴哲呢,虽然他的优点和缺点一样多,可老A最看重他的还是一点…” 吴哲:“你不要说啦,长腿的电脑,活动雷达,这次演习我就看出来了。” 许三多听着来自头顶之上的喧哗,在剧痛中喜悦,在剧痛中迷惑。 袁朗对吴哲的说法不置可否:“你喜欢的是别的,可在不喜欢的事上你最能派用场。成才,你也一样。你知道我年青时最像你们三个中的谁吗?像你,别惊讶。比吴哲更专心,比许三多更知道自己要什么,比他们都要理智,当有一天能看破自己狭隘的天地时,他就是一个可能的管理者。是的,管理者,不讨人喜欢,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放在第一位的绝不是讨人喜欢——就像我有时候很讨人厌一样。你要选择做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可爱的人。” 成才在发愣,而袁朗在一声让人牙酸的骨骼轻响中终于完成了他的工作,许三多痛得颤栗,成才将他抱紧。 袁朗:“是啊,路很长,比许三多还要长,你会比许三多更多迷茫,所以…”他轻轻拍打着许三多,并期望这样能减轻他的痛苦,”我必须先问你一句,如果这是你的路,你愿意来我们老A吗?” 许三多在痛苦中颤栗,而成才搂紧了颤栗的朋友,因为这一句过于漫长却绝非答案的话哭泣。 士兵(小说原著) 开篇 死亡角逐 今天是我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八天,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我并不太懂他们所说的荣誉。我不是一个好军人。我只是个来自农村的孩子,我当了四年八个月零八天的兵,最后的几天,我来到了这个地方。这里绝对没有仁慈,因为这里允许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被流弹击中死亡是合理的,因自然条件恶劣死亡是合理的。因为他们代表敌人,指望敌人仁慈的军人不如后悔自己的出生…我很遗憾,我遇上的甚至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但战斗却是真的战斗,只是战斗不是故事。故事是人的事,人的事比战斗要复杂,不光是你射击,我也射击,你逃跑我就进攻… 我的故事是什么呢? 每个人的故事,其实都是如何长大的故事… ★二级士官许三多 这是凌晨前的那片黑暗。有人正从夜视仪里注视着绿色的海滩、绿色的海水,以及不远处那片绿色的丛林。几个人影正在滩头的重火器阵地后巡逻。夏末的海边,波涛拍岸。 电源突然断了。操纵夜视仪的士兵眼里,又回复到了凌晨前的黑暗。他转身回到了礁盘后的一艘冲锋舟上。有人在影影绰绰地调校着手上的枪械,显然,他们在等着什么。 这是几个日本来的军人。 其中一个在小声嘀咕着: 今村,天快要亮了。 再等等吧。 回答的是他的队长。 他的队长知道,今天早上有很多同行都在等,在等一个不够耐心的中**人。 果然,一辆中国船终于在半小时之后失去了耐心,它开始抢滩了! 突然一声巨响,中国船触响了水雷。这像是滩头阵地上的开火号令,一阵低沉的重机枪声顿时炸开了,曳光弹道呼啸着从海面上划过。随后,又是两声水雷的巨响。转眼间,那艘运气很坏的中国船,在溅起的水柱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艘日本船趁机冲上了滩头。几个人影从船上跃入沙地,一个眩光弹刚刚在重机枪阵地上炸响,有人便翻进了工事,打扫了射击位置上的敌军,他刚要站起,一排机枪弹在他胸口上炸开了。他转过被涂成了绿色的面孔,一阵愕然,就在他身后丛林里,露出一个伪装良好的地堡,射击孔黑洞洞的一个枪口正向他转过。 这第一批冲上滩头的士兵,在一阵扫射中纷纷倒下。 枪口仍在缓缓转动着,从余波未尽的海面上扫过,刚转出射界之外的海面上,忽然水花四溅,一个水怪般的人影,腾身而出,将一发榴弹准确地射进了地堡的射击孔,爆炸声过后,那个阴险的枪口终于歪了下来。 这水怪般的人影就是士兵许三多!他随后给突击步枪下的挂式榴弹发射器,装上了一发弹yao。与此同时,他身边冒出了三个人来,一个是队长袁朗,一个是狙击手成才,还有一个是通信兵吴哲。看起来他们在水下已经构成了一条最适于射击的散兵线。 成才手里的狙击步枪一举,看不清他的瞄准动作,枪弹已经穿透了防水的密封膜,一个潜伏的狙击手从树上摔了下来。 跑!跑!跑! 队长袁朗大声地喊道。 四人水淋淋地便冲上了滩头。谁也不敢有花哨的动作。子弹是躲不过的。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射击,凭着一种惊人的默契,扫光了自己射界里的敌人。随后,许三多用炸药炸开了隐藏的地堡出入口。成才手上的枪也耍得如同杂技一般,瞄都没瞄就把两名追兵给射倒了。 四个人迅速跳进了地道,几个追兵摸出手雷刚刚逼了上去,袁朗的手雷已经先飞了出去,把那几个追兵炸得纷纷倒地。 袁朗笑了笑,将地道的出口关上。走没多远,地道里的防御者便逼了过来,几个人从拐角处跃入敌群中,只听得几下低沉的呼吸和压抑的惨呼声,幢幢的人影在中国的功夫下,一个个倒了下来。 一个幸存者正要将重机枪调转枪口,只见成才和身一滚,一脚将他的枪口踢得拧转了方向,另一脚踢在那人的腹部上,不想却整个儿被人扔了出来摔在墙上。许三多几个冲进来一看,不由暗暗惊讶,那幸存者根本就是个巨人,他一个人就几乎占满了整个地堡,他微微地冷笑着,掏出一把样子可怖的丛林砍刀,挥舞着。许三多迅速晃出一把短刀,跟对手相比那简直是把水果刀,于是对手笑得更加开心,谁知,许三多的短刀却发出砰的一声枪响,那人不由得瞠目结舌,倒在了地上。 这种能射击三发手枪弹的短刀是中国士兵的特殊装备。 许三多将机枪扶起调整射界,成才给狙击步枪补充着弹yao,袁朗和吴哲在防水地图上查找着方位。正在这喘口气的当儿,一枚手雷从射击孔外扔了进来,地堡外躲着的一个袭击者起身要跑,却被成才从射击孔中探出的枪托勾倒在地上,没等他爬起来,许三多接住的手雷已经扔了出去,轰的一声,爆炸的烟幕将他吞没了。 地堡里冲击进的烟雾终于散去,许三多仍在重机枪后警戒,成才已经上好弹在瞄准镜里搜索着目标。 袁朗和吴哲浑若无事地在地图上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给个讯儿吧?袁朗对吴哲吩咐道。 吴哲随即用跳频电台发出了迅息: 鹰巢,鹰巢,红鹰就位,方位B4,A任务抢滩登陆,NO.1!… 一旁的许三多,在无声地笑着,心里甜甜的样子。 然而,远远的枪炮声使地堡里的寂静有些让人不安。许三多从枪眼里往外监视着,成才蹲在他的身边,许三多看看成才刚才被撞在墙上的肩膀,问一了声,没事吧?成才摇摇头。许三多有点不他相信,他用手轻轻拍了拍,疼得成才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都快不习惯你了,有事吱声好不好?我们是战友,是老乡,是朋友。许三多说。 成才眼里不由掠过一丝复杂莫名的感情,他还是摇摇头。许三多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头,将眼神掠往雾气苍茫的原始丛林。 这片异国情调的濒海丛林,占满了他的整个视野。 这是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二天。这里的原始丛林,比袁朗一开始形容的远为险恶,敌军的设防也比纸上看到的那个数据远为可畏。到目前为止,他们还算顺利,不知道能顺利多久,所谓顺利是指队员还活着,生存并战斗。 一架直升机忽然悬停在丛林的上空,旋翼掠过之处,落叶飞舞。旋翼下那几名被俘的军人被反绑着押了过来。直升机上的扩音器,在半空中呜呜地聒噪着,说话的是爱沙尼亚方的阵地指挥官托扬: 欢迎你们参加这场军人王国的奥林匹克,欢迎你们参加这场比赛,或者我该说这场死亡角逐。绝对没有观众,没人能看你们四天三夜八十七个小时,你们这八十七个小时要通过世界上最险恶的丛林,同时完成侦察阵地、地图测绘、营救人质、狙击目标、火力突击等二十一个任务… 机翼下的一名俘虏终于无法忍受,大喝一声,踢翻了看守的士兵就跑,被一枪托砸得趴下,几个士兵过去,用枪托和靴尖殴击。 扩音器里的托扬在继续着他的讲话: 这里绝对没有转播,世界并不知道这里在发生什么,能跟着你们跑过这段路程的摄影师还没有出生。这里绝对没有仁慈,因为我们的竞赛允许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被流弹击中死亡是合理的,因自然条件恶劣死亡是合理的。因为我们代表敌人,指望敌人仁慈的军人不如后悔自己的出生… 那名俘虏被几名士兵拖起,草叶翻飞中许三多和成才跃出,将士兵制服,成才扛起其中一人就跑。 俘虏的嘴里呢喃着,他在请求许三多的帮助!他对他晃动着手上的绳索。许三多刚一站住,却被成才拦住了,他告诉他,这不是我们的任务。 但那俘虏就是不让放弃,他用生硬的中文再一次求道: 帮帮我!…中国人民解放军。… 许三多没有多想,用手上的刀挑断了那俘虏手腕上的绳索。那名俘虏抢了枝枪便没入了丛林之中。 成才觉得奇怪,他说他去干什么? 许三多说救他的战友吧。许三多觉得真正的战友,就是活在一起的男人。 成才的眼里忽然飞过一些愧色,许三多一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说道了一句,别老想着那件事。成才摇摇头,说我就想着怎么不让你们失望。许三多说不用想,你准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两人拖着抓来的舌头没入了丛林深处。 直升机上的托扬,还在不停地嚷嚷着他告诉他们,参加比赛的是来自十三个国家的三十一个作战分队,他相信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军人,可已经有五支分队在滩头上被歼灭了。发射你们携带的绿色信号弹吧,托扬说,放弃比赛或者遇上生命危险都可以发射信号弹,当那颗绿色的星星升起,我们会成为你们的朋友,而不是致你于死地的敌人。 慢慢地,直升飞机往前飞远了。 袁朗不由笑着骂了一句:拙劣的心理战!一边骂着,一边忙着手里的两条蛇。 吴哲一看就知道袁朗在忙什么了。那就是他们的下一顿饭。吴哲看得一时垂涎欲滴。他觉得队长做的口味越来越好了。 这时,许三多和成才拖着俘虏,从丛林里钻了出来。袁朗一看,不由苦笑了起来,他说你们这会就把舌头抓回来了,咱们不是还得管他一顿饭吗?这自然是玩笑。吴哲扯下舌头眼上的布条,审问道:你的部队番号…?舌头看了吴哲一眼,却反问道:你们是哪支部队?中国?日本?韩国? 喂,俘虏,应该是我们向你发问。袁朗说道。 俘虏说那没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最后都会被抓住的。 袁朗则告诉他,中国有句话,叫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原来是中国人。舌头像是摸着一点谱了,他说,你们一直都不错,可最后也会被抓住的。 袁朗无心跟他纠缠,他吩咐吴哲,问他驻防兵力和火力配置。 那舌头竟回答说,我不会告诉你们。 袁朗于是吓唬道:这种比赛可是允许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话声刚落,那舌头慌忙说道,那是指被流弹打中和因条件恶劣导致的死亡,你们不能对我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刑讯。说着眼光忽然越过了袁朗,往后愣愣地看着。袁朗回头一看,不由笑了。把那舌头吓住的,就是那两条刚扒了一半皮的眼镜蛇,有一条还在微微地搐动着。 成才将蛇一段一段切下,笑着凑过来,说:大老远的把人折腾过来,咱得请人吃饭。舌头说我不是参赛队!不用吃你们的东西!袁朗说很好吃的!比你们的酸面包好吃。 成才咬了一口手里的蛇段,对舌头说,你要仔细地嚼,就会觉得一股鲜美的甜味。 你们这帮疯子!舌头嘴里骂道,看着成才嘴角的蛇血,他的心却慌了,他随即告诉他们:我们有两个加强的丛林战斗营,六百名自愿征募的地方武装人员,四十多辆装甲战车和一个直升机中队!说完从吴哲的手底下挣扎了出来。他说,你们根本过不去的!我们任何人都比你们熟悉这片丛林! 袁朗几个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笑了。 暮色渐下,在许三多瞄准镜里的视野中,山谷里一辆重型装甲车正慢慢驶过,对面的观测镜泛着微光,那里的半山腰上有一处哨所。许三多于是合上了镜盖,因为镜面的反光容易被人发现。袁朗他们三个都在休息,一根细绳从许三多的脚踝上牵引到他们三人的脚踝上,那是预防着一旦有什么变故他们就会立刻醒来。 B任务是突破封锁线,C任务是狙击D7位置的目标。若无法在指定的九十七分钟内突破封锁线,则B任务倒扣,C任务归零。队长说要大胆也要谨慎,所以他们在封锁线外等待黑夜降临,并且决定睡上一觉,因为剩下的八十个小时里,想想睡觉两字就算睡过了。 袁朗睡得四仰八叉惬意之极。 袁朗说什么都是笑着说的,他让二级士官许三多觉得好像军衔越高的人越爱开玩笑,他是少校,差不多两句话一个幽默。他也是许三多见过的最优秀的军人之一。用许三多所在A大队老用的话,叫NO.1,第一名。 吴哲睡觉时手仍握在枪柄之上,一张脸清秀得不似军人。吴哲也爱笑,也是个NO.1,硕士生,特长是语言、电子技术、地图作业,这两年军队多了很多他这种人,可想着他们的许三多不太知道硕士生代表什么,因为许三多的高中课程都是*自学完成的。 成才睡得极为警醒,许三多的目光都能叫他醒来,他锐利的眼神扫了一眼,发现身边是许三多时才又合上了眼睛。这些天,成才总是这样,醒着时一起笑,一起打,睡着时仍心事重重。许三多知道,他还一直记着改写了他人生的那件事情,并且把那当作耻辱。成才是他们四人中最特殊的一个,在那个横跨三省两直辖市的军区里,他是当之无愧的枪王,可他却不属A大队。他是普普通通的步兵,被A大队淘汰后,又凭着苦干进入了这个代表中**队的行列,仅此一点也让袁朗对他刮目相看。 睡得最沉的袁朗反而最先醒来,他无声地示意许三多去睡觉,自己捂着瞄准镜从手指缝隙里打量着敌军阵地。 敌阵上,好像有了更多的守军。 许三多解开脚上的细绳,在成才身边坐下,再系上袁朗解下的细绳。 许三多以前是机械化的步兵,现在隶属A大队。他和成才都是二级士官,而且他们是老乡。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特长,四个人中,他与NO.1是最没什么相干的人。 今天是他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七天,他在等待黑夜,好跟他的战友们一起发动一次夜袭。 慢慢地,许三多便睡着了,夜幕也随后悄悄地降临。 转眼,丛林里黑暗一片。行动可以开始了。四只夜光表一对,时间是七时三十五分。袁朗轻声地说道:限时九十七分钟,吴哲,我看见你脸上乐出了酒窝。别乐,我知道你们在国内跑这个成绩跟玩似的,可这块地形咱们连边都没摸过。袁朗话没说完,吴哲笑了,他说你冤我了。我是碰上难事才乐,这老外的地方天时地利人和咱一样不占,白天瞅一眼那老林子,乖乖,腐殖层能埋个活人进去了,九十七分钟?袁朗不管,说废话。秒表归零。 四只表上的秒时间齐齐被摁至归零位置,与此同时,一架直升机忽然从远处掠了过来,震耳欲聋的旋翼声中,来自空中和对面山头的探照灯光也射了过来。他们马上伏下身下。 四面八方的探照灯光里,可以看到山梁上到处是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们正将这里包围,示威性的对空射击顿时划破了夜空。扩音器里的呐喊也跟着嚷开了: 我知道你们是谁。放下武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一辆装甲车从袁朗他们的正前方爬了出来,引擎声一时淹没了飞机上呐喊,淹没了一切。 许三多几个有些紧张地看了看着袁朗。袁朗忽然笑了,他把头摇了摇,一切便不用多说了,成才一抬手就射倒了装甲车上的机枪手。 炮塔因此开始了轰鸣,四面八方的守军,向这里包围而来。 成才的技艺已经发挥到了极限,那是血肉与钢铁之间的对抗,他打灭了车上的探照灯,打碎了车前灯,打裂了潜望镜,甚至打坏了车上遥控机枪的供弹装置,打得车上的士兵不敢露头,但那辆车在渐渐逼近。袁朗三人对付着来自后方的士兵,他们知道这将是一场耗时良久的苦战,他们用的也是节省弹yao的点射击,前边的人影倒下了,后边的人影又冒了出来,好似无穷无尽。直升机上的机枪也开始轰鸣,居高临下的火力压得他们几个一进抬不起头来。 成才喊了一声:许三多,好好干!摸出手雷就向那辆装甲车冲了过去。他很清楚这被堵死的前进之路,已成为四个人惟一的退路。然而,许三多却把他给勾倒了。许三多抢在了他的前面,扑入了装甲车之下的履带之间。 车上的后舱门是敞开的,正准备下车冲击的士兵,看见了仰卧在地上用突击步枪单臂瞄准他们的许三多。但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在许三多的枪前倒下了,随后的士兵都没有明白出了什么事,也一个个地扑倒在了前一个死者的身上。随着许三多的一只模拟手雷扔进车里,浓烈的白烟顿时将周围笼罩。 走啊!快走! 一个因用力而变调的声音,突然从车里冒出,成才掉头就要冲进烟幕里,却被袁朗狠狠踢了一脚,停住了。他看了一眼袁朗的眼神,他是在让他放弃。他只好喊了一声,许三多,你等着我!然后冲过瘫痪的装甲车,冲进了前边的黑暗之中。 前边的许三多已经被拖在了阵地上。他打倒了一个,又补上来两个,谁都没有开枪。显然,他们打算将他活捉。无数人倒地之后,许三多终于碰上了强敌,那是上尉乌里扬诺夫。这人敏捷得不似出自他那胖大的身躯。许三多连连挨揍,连连后退,周围的士兵看到后也都退开了,在嘻嘻哈哈地等着这名中**人如何成为他们长官的手下败将。 然而,只听得忽然噼噼啪啪地好几下,那乌里扬诺夫轰然地倒在了地上。许三多头也没回,向身后的陡坡滚了下去。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也不等号令,一队士兵已经追了出去。 这该死的! 乌里扬诺夫嘴里嘟哝着,揉着痛,爬了起来。过来的托扬却告诉他,他在让你,你做了他逃走的跳板了。乌里扬诺夫说,不可能,这山坡是足以让山羊也摔断腿的,他是被我打下去的。托扬耸耸肩:您尽可以觉得满足。乌里扬诺夫说,我带队去追赶那几个中国人,天明前把他们带回您的跟前。托扬说用不着。他说我盯了他们很久了,选择他们攻击前的一会松懈发动攻击,就是要把他们逼进猴子也进不去的丛林陷阱,现在他们已经进去了。上尉,您上次勘探这条路线用了多长时间?乌里扬诺夫说,九小时三十七分钟,实在无法通过,撤回了。托扬说,限时九十七分钟。九十七分钟?我想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即使他们能清扫我们的滩头阵地,B任务倒扣,C任务归零,可以弃权了。说完暗暗一笑。乌里扬诺夫有点不太放心,但也只好跟着长官一起笑了笑。 托扬说,中国兵永远是让人头痛的对手,可现在让我们对付别的强者吧。 像是回应,山上的一个点射打得他身边的士兵连连倒下。枪声顿时响成一片。 托扬扬了扬眉毛:这就是被您“打”下山的那名士兵,他很忠诚,还在想怎么拖住我们不去追他的队友。 乌里扬诺夫不禁有些赧然:我带队去追赶这个中国人,我保证天明前把他带回您的面前。 去吧,这个人让我担心,他走了一条正确的路。 乌里扬诺夫挥了挥手,让一队士兵跟随着他。 上尉,别把这当比赛。对他们来说是比赛,对我们这些国防军来说,是三十一队敌人侵入我国的领土。他们中间不能出现第一名,否则是我们的耻辱。托扬吩咐道。 乌里扬诺夫点了点头走了。 丛林里的袁朗在挥刀猛砍着缠住四周的莽藤,顺手将一条毒蛇远远扔开。 成才和吴哲的情况也比他好不到哪去,每一步都得付出代价。这片原始丛林如果说比别处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更为阴森可怖,树与树之间没有丁点空隙,而且林地上几尺厚的腐叶、半炭化的死树,根本让人迈不开步子。 吴哲终于看见树与树之间有偌大的一块空地,终于能看见林上的天穹了,不由得欢叫道:可算是看见星星啦!他挣开缠得心烦意乱的一处荆棘,往那块空地跃了过去。袁朗刚要喊他一声小心,不料吴哲的身子已经陷到了胸际。 那是被落叶覆盖的一块沼泽! 袁朗砍了一根树枝扔了过去,吴哲横担在沼泽上,以保持浮力。成才过来解下背负的长索扔到了他的面前,将他慢慢地拉了过来。 远处的丛林,传来了俄语的喊叫声,人影幢幢的。那是一批追赶许三多的士兵。许三多在断树与断树之上几乎是跳跃着前进,这种方式使他的速度快上了许多,但对于这个从未来过这类莽林的许三多来说,充满着隐患。 喀的一声轻响,许三多的整只左脚都陷进一株腐烂了的死树中间,这份失衡顿时让他往前栽倒,仍陷在死树中的脚拗成一个难以置信的角度。许三多痛得在地上打滚,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将头在树上狠撞了两下,但没有喊出声来。 看着自己那只扭歪了一百二十度以上的脚掌,许三多感到难以理解。 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前方有一种隐隐的低沉可怖之声,许三多看着前方一个黑漆漆的腐土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这处丛林中独有的地蜂窝。 吴哲在这时已经完全被从沼泽里拉了上来。袁朗放下手上的绳索,第一个动作就是看手上的表。时间的记录是:4∶50。时间过了近一半,路程却走了不到四分之一。 吴哲他在沼泽里耽误了时间,而且这条路线是他判定的,他说队长,是我误事。袁朗沉着脸,说你见过沼泽吗?换了我也会踩上去。成才说队长,许三多还没有赶上来。那我们在这里泡壶茶等他好吗?说完袁朗就有些后悔,对不起了。但成才摇摇头,默默地踏入了前边的荆棘丛中。袁朗和吴哲默默地跟了上去。 前边的路还很长,他们不再浪费力气去砍掉那些没完没了的树藤荆棘,而是从那根本无路的地方硬挣出一条通路。 一头已经腐烂得可见骨骼的犬科动物摊在地上,散发着恶臭,拦住了成才的去路,他略略一停,一声不吭地绕了过去。走在后边的吴哲却停了下来,他说那是一头狼。他总是不他放弃那种好钻研的习性。他说,它是被困死在这里的,它没有手,不会使用工具。袁朗在身后推了他一把,才继续往前方前进。他们身上的衣服早被扯出一道道的裂口,手上脸上,到处都是鲜血淋漓。 参天的老树下,四处阴森得如同鬼域。 追赶许三多的士兵忽然站住了,他听见一种低沉而不祥的嗡嗡声。 快一点!前进! 后边的乌里扬诺夫在不停地催促着。 士兵不敢往前,反而在暗暗地后退,嘴里嚷着毒蜂!毒蜂!这里有毒蜂!… 那地蜂窝不知被谁给砸了一块大石头,狂怒的蜂群正在四处躁动,那股可怖的嗡嗡声越压越近。乌里扬诺夫身边的士兵一看大势不好,正想掉头狂奔,乌里扬诺夫却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枪。士兵对乌里扬诺夫说道:上尉,两只这样的蜂就蜇死了一头牛!中国人他过不去的! 他不想往前追了。 乌里扬诺夫犹豫了半晌,最后挥挥手,士兵们大赦一般往后逃开。 许三多其实就在不远处。在不远处的一个水洼里。 蜂群的躁动仍在周围响成一片,听起来居然有些如同飓风。 因为缺氧,许三多只好从水洼里挣了出来。他用衣服遮住了头脸,然后连浆带水地往一个与追兵们相反的方向狂奔。蜂群们听到了许三多奔跑的风声,嗡嗡地紧跟在后边。 一个只能用一条腿的人是跑不快的。许三多踉呛了一下,几乎摔倒,然后夺路冲出了这片要命的丛林。 一只地蜂蜇在了他的背上。 但许三多没有去顾及它。他不敢停下。他就那么拖着一只脚,在丛林深处拖出了一条长长的一只脚的脚印。恍惚中,他感到周围的丛林似乎在旋转,眼前的那棵大树,忽远忽近。走到大树下的时候,他的意志力也似乎到达了极限,最后摔倒了下来。 慢慢,他发现了身上的痛处。那只蜂居然蛰穿了他的战斗服,仍然叮在他的背上。他拔下那个家伙看了看,最后带点尊敬地把那家伙放在地上,抓了把腐土盖上。 这时的许三多,已经有点神志模糊了,他那双瞳孔已经有点涣散。他看看手上的表,时间已经90∶55。许三多苦笑着,显得无可奈何。 他不知道成才他们在哪里。 这时候,成才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可能几百年没有人去过的原始丛林! 中国的士兵,终于走出了那片可能几百年没有人去过的原始丛林! 成才为此舔了舔从额际直流到嘴角的血水与汗水。 一身帅气的军装,已经被撕扯得如同叫花子似的。 袁朗用绳子将血迹斑斑的裤腿绑扎起来,他看了看表:91∶00。他无声地挥挥手。成才向来处看了最后一眼,转身又进入了下一场亡命的狂奔。 只有许三多还在丛林里挣扎着,他嘴里咬着一根粗大的树棍,在他的视野里,他连自己那只伤得不成话的脚,他都看不清楚了。许三多想让自己那只扭歪的脚回到原来的样子,可剧痛让他全身脱力,一使劲,就痛得他连紧咬的树棍也从嘴里掉了下来。许三多将树棍再次噙回嘴里,最后用枪托对准了自己的伤脚,犹豫一下,闭上了眼睛,然后狠狠砸了下去。骨与骨之间一声清脆的响声,他脚终于复位了。但疼痛几乎让许三多顿时昏了过去。 从许三多嘴里落下的那根树棍,上边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痕。 这时,许三多腕上的表,是96∶59。 袁朗三人这时已狂奔在莽林与河流之间。远远地方,已经能听见炮艇的引擎声。这简直是催命声。三人手上调好的表顿时一起鸣叫起来,时间似乎在97∶00上边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了97∶01,97∶0…没有时间去管它了!他们都在奔跑中打开了机枪的保险,上弹。并完成了瞄准镜的调整。 他们必须狂奔!只有狂奔! 拐弯处已经能看见那艘正在加速行驶的炮艇。成才就地一跪,一枪就准确地洞穿了人像靶的额头。袁朗的机枪也跟着开始轰鸣,他在追赶着那艘炮艇行进射击,弹壳在他的眼前迸飞,一直到炮艇逃出了他们的射程之外。 成才,成绩?!袁朗问道。 全…全部命中。成才虚脱地扔下枪,整个人伏在地上。 吴哲跟着也把枪扔在地上,精疲力竭地翻身躺在地上。 袁朗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些松弛的神情。 稍后,吴哲开始接收来自战地指挥部的讯息: B任务,从封锁线前往D7区,限时九十七分,费时九十七分四十二秒,倒扣四十二分;C任务,狙击河上目标,全部命中,但因为B任务未按时完成,作零分处理。 就是说,我们一下丢掉了一百零八分? 袁朗为此感到有些漠然。吴哲点点头,收拾起电台,眼里不由掉下了泪水。 我们现在排名多少? 我想是倒数第一。 成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水也在悄悄地落下。 吴哲忽然又打开收拾好的电台,他想发报。袁朗问道:你想干什么?吴哲说,我要跟指挥部联系!我请他们沿我们的路线走一趟,九十七分四十二秒,根本就是个奇迹!袁朗说,你的语言特长是用来跟指挥部扯皮的吗?吴哲说我们千辛万苦就为了得到这个结果?许三多都丢了!袁朗说这不全是比赛,吴哲,我当在练兵,分数算什么?我要看到我的士兵配得上我的部队!吴哲犹豫了很久,终于将电台关上。 袁朗起身回头走去。 吴哲和成才讶然地看着。 袁朗回头笑了笑,说,我得去把许三多这小浑蛋找回来,他是我的兵。我想现在第一是跟咱们无缘了,可我们到达终点的时候得是四个人。成才点点头,跟了上去。 高兴的只有乌里扬诺夫了,他拿着各**人的成绩电讯纸从营帐里出来,朝托扬走去。 托扬正在炮队镜里观测阵地。 中校同志,至今为止的比分排名是,美国第一,俄罗斯第二,以色列第三。 中国人呢? 倒数第二,他们之后还有印度人。 乌里扬诺夫好像为感动高兴。 托扬笑着摇摇头说,现在咱们的敌人是美国人。 一整夜的恶战看来也让乌里扬诺夫的好战血液燃烧起来了。 丛林里的许三多,仍然晕迷在大树下,一张脸又烧又烫,看上去异常吓人。肩头的衣服已经撕开,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但就那些未拔尽的余毒足以让一个成年人昏迷几个昼夜甚至丧命。晨枭的啼声终于让许三多醒转,他神志恍惚地看着树丛缝中透进的阳光,他发现袁朗正向他俯身下来…他于是叫了一声:队长…叫完,他发现只是自己在瞎乱嘀咕。残酷的现实是,树林外的扩音器在不停地呐喊着: …我们知道您躲在里面,我们甚至知道您的国籍。我们要警告您,这是一片险恶的丛林,我们不希望出现意外,请发射配发的绿色信号弹,我们将及时给您救护和休息。再说一遍,发射绿色信号弹,您的战斗精神已经让我们敬佩,您绝对会受到我们的礼遇… 许三多爬了起来,拄着枪一步一步离去。 终于,许三多看见了袁朗他们在树上给他刻下的箭头标志。他一急,头重脚轻地摔在了地上。这一摔,竟让他再也爬不起来了。他极力地抬头看着身边的一个水塘。水塘里是自己的映影,他恍惚意识到这水可以缓解烧得自己几乎要呻吟的炽热,他没有多想,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今天是我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八天。许三多忽然想道。我想我快要死了。死了也许上天堂,不管天堂多好,我会老想着地上的这些人。死了也许是一片黑暗,那更不好,我从小就怕黑…我怕黑,更怕死,所以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军人。 丛林外的扩音器又喧嚣起来了:…这只是比赛,不是战争,您并没有投降,弃权并不影响您心目中的荣誉…我们尊重生命,尊重军人的尊严,尤其是像您这样的军人…伴随着扩音器的喧嚣,许三多还听到了从丛林外围不停辗过的车声。 下意识的求生**,让许三多把那枝绿色的信号发射筒握在了手里,他渐渐地摁上了发射钮,但是,他的手忽然在微微地发抖。 最后,他将信号弹扔进了水塘里。 他突然咬着自己的袖子哭泣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哭到外边的喧嚣声和人声渐渐地远去。他想: 今天是我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八天,我想我真的要死了。 可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扔掉那个信号弹? 我想我真的很傻。我并不太懂? ?们所说的荣誉,我不是个好军人。我只是个来自农村的孩子,当了四年八个月零八天的兵,最后的几天,我来到了这里。我很遗憾,我遇上的甚至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 这里只是一场比赛,一场比赛而已。 这难道就是我的故事吗? 他想,如果让他自己来选择的话,他肯定不会选择这样的故事,至少不要这样开始,因为他的人生不是这样的开始。也许,他更愿意开始于比这温和得多的一处山林,南方的丛林。他会选择他出生的那会,那时有一个男人在天天算计着他的出生,那个就是他许三多爸爸,南方山地里的一个农民,他叫许百顺。而那时,他许三多还在睡着,像这会一样朦胧地睡着,睡在母亲的肚子里。 每个人的故事,其实都是如何长大的故事… 士兵(小说原著) 第一章 龟儿子 两岁时我开始学走路。 我爸说,两岁是个该爬起来挨摔的年纪,再不摔该不会走了。 摔起来很痛。 于是我成了大哥和二哥的玩具,这个玩具会爬会滚,会分泌屎尿鼻涕诸般液体,总之是很好玩很捉摸不定的一件东西,像是终日在大哥和二哥手上传送的一个皮球,这个皮球有时在一个俗称屁蹲的动作中,把屁股染成家乡的红土色,有时连脑袋也不能幸免,日久天长我挺喜欢做大哥二哥的玩具,因为在他们那种穷极无聊又其乐无穷的传送中,实际上你是不用费心走路的,你只需要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于两双小泥爪之中,实在不想玩了就拿大头照门框上撞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儿,然后在你的大哭声中自有爸拿着新削就的毛竹板子过来解围。 结果是我的红色屁股和大哥二哥青肿的屁股。 结果是直到四岁我还是一只需要人传来传去的皮球。我不会走路。 大哥二哥后来很轻松地就宽容了我。他们终于认可这个摇摇晃晃走路吭吭唧唧说话的傻三弟。于是在过了六岁关以后,爸交给三儿传承的不仅是大的二的旧衣服臭鞋,还有一个常用的称呼:龟儿子。 至于外人,也就是下榕树乡的同村人,他们不像爸那样满足于一个含意暧昧的称呼,他们比较直率地叫我许三呆子。这个称呼后来随了同村的成才,一直流传到第七装甲侦察连。我那班副伍六一曾很坦诚地问过我:我也可以这样叫你吗? 坦诚和直率真是一种美德,那怕是给你带来些微的不快。 ★二级士官许三多 当村口大喇叭嚷嚷的时候,许百顺还在刨他那地,是人都说他那口子这两天就生,大部分人都说他那口子今天就生,可许百顺是有主意的人,他晓得是那口子生,不是他生,他刨地,那口子照生,所以那口子生,他也照刨地。 许百顺还记得,昨天晚上在垅沟里下了竹篱,就像那口子照生一样,竹篱里照常地会有泥鳅和小鱼,生活就是得时常有些小丰收,否则不叫百顺。 小鱼在竹篱里翻白眼,泥鳅在竹篱里翻肚皮。 大喇叭里还在嚷着:许百顺,许百顺,你死脱了头的还不回来?你要生闺女啦! 后一句让许百顺气愤了,他毫不犹豫地回敬了一句:什么闺女,是儿子! 接下来是溅着水花往家奔。清流冽冽,以连建制计算的泥鳅小鱼们蹦着花儿逃开了成为小农经济的一部分。据许百顺夸大其词的说法,那天逃掉的泥鳅至少有十二斤,而他确实得了个儿子,却只有六斤五两,所以,后来一到许三多的生日,许百顺的嘴里总会嘀咕着,说可惜了他的那塘泥鳅。有时候是大嘀咕,伴着荷包蛋挥过来的一个巴掌:真可惜了他娘的那塘泥鳅! 下榕树的村中空地是许百顺的必经之道,一个后来被村长改名叫幸福广场的地方。但这时候的村长还没有起名题字的恶习,他正抱着他那一岁的儿子成才,在那块未来的幸福广场上招摇,他朝许百顺从鼻子里哼出一串模糊的声音:回家生儿子呢?他说。 许百顺一向对此类事不屑挂齿,他挥挥手,算是一种响应。他说谁知道是骡子是马?又不是我生,老母鸡天天抱窝,女人家就得生儿子,急啥? 村长又哼,他说我儿子名起好了,叫个成才,以后准定成才。 许百顺也哼,那是对的意思。 村长说我儿子七斤四两呢。他还要补充什么细节的时候,许百顺已经一划一划地去远了。村长的哼哼就急成了嚷嚷:不说不急吗?远处的许百顺说不急!小娘养的急! 村长琢磨了会,觉得许百顺的背影很像只水鸭子,这个想法让他安心,重新专注于自己准定成才的儿子。 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两小孩,后来竟成才成到了一个部队上去了。 半个村子的老少齐拥在许家的门口,直教个水泄不进,屋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哭声,人群齐齐轰出个“好”字。许百顺更急了,连钻带拱地往里冲。有人不禁对他数落道:不是教训你,你们年青后生要少看这路边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里。许百顺一看,这不是村里的逃亡富农吗?不禁问道:是我生儿子呢!你啥成份?你逃亡富农来教育我贫下中农?逃亡富农顿时矮了一截,但反应很快,他说你叨叨啥呢?四人帮都打倒啦!你以为你准就生儿子吗?! 许百顺没有顾理他,直直朝屋里扎去。 是个儿子!屋里的许百顺突然喊道。 又是个儿子!老子名字都想好啦!叫个许三多!许百顺的嘴里不停地嚷着:我许百顺生了三个!三个都是儿子!这么多儿子!**万岁!! 那一天,许百顺得意得像是疯了一样。 以后的夏天傍晚,下榕树村中央的那块空地,就时常会有两个男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许百顺,各人手里抱着一个小男人,那表情是谁也不服谁。有时候许百顺还会拉上他的一乐二和一起助阵,显出一份男丁兴旺的气势,村长就很泄气,直到后来国家出台了计划生育的政策,号召只生一个好,村长好像才找回了一股正气!并在喇叭里不停地叫嚷着,直嚷得许百顺满嘴不满的哼哼。 许百顺有自己的主意。 1979年,许三多两岁,开始了摇摇晃晃的人生路程。 那时的中国援朝援越,援了阿尔巴尼亚又援西哈努克。我们抗过美国,跟印度战斗,跟苏联战斗,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流血流汗。男子,年青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许百顺不再跟村长哼哼了,他集结了家里的男丁,去村长家表示友好,村头的大喇叭正广播中国人民解放军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社论。 村长在屋里坐着,正吧哒着烟锅子,瞅见了走来的许百顺。 许百顺拖着十三岁的一乐和八岁的二和,背上背着两岁的三多,三个崽子都有青的和红的屁股。许百顺只要村长给句实话,这战到底打多久?能不能打出个十年抗战来。一乐才十三岁,还有五年才够兵龄。但他想好了要让一乐参军。 村长哼道:打完咧,头十天就打完咧!打个小越南还十年抗战?头十天就收拾了狼崽子十个师!村长说,我跟你说啊,以后呢,该种地的种地,该搞生产的就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二十一年就000年啦,000年就啥都实现啦! 许百顺不信。后来的中越边境,零零星星的又响了好几年的枪声。他的热望又跟着呼呼拉拉地炽热了好几年。在许百顺的主意里,家里的三个男丁都是有讲究的,工、农、兵。他老许家一样踏上一只脚,那是踏踏实实的硬道理。 1984年,许三多七岁,终于能站稳了,只是说话还夹生。 许百顺让哥仨站成了行,他从袋里掏出一些钱来,一张一块上又加了张一块,三人都激动得不行,许百顺也不仅是慷慨,而且激昂。他先把钱给了许一乐,说家里有钱啦,去了县城,先吃点好的,查身体别涮下来。这两崽子带着,让他们长长见识。 许一乐接过爸爸的两块钱,兴奋得差点要行了一个军礼。 1989年,许三多十二岁,刚从学校回来,身上还背着几乎让成才打散了架的算盘。那天学校正学珠算。一进门,许百顺又让哥仨站成了行。许一乐已经和爸一样了,他浑身泥泞,神态也苍老了不少;那许二和却一脸不屑的神情。 这一次,许百顺拿出了一张五块的,瞪一眼许二和,他说咱家不是万元户,你小子又不学好,就该上部队练练。你哥押着你去,龟儿子傻人有狗运,也一起去镇镇你的邪气。 许二和接了钱,伸手还想要,许百顺不再给,他只给他扣了一巴掌。 1995年,许三多十八岁了。学是不让念了,初中毕业后,爸就开始怀疑一个学富五车的儿子在下榕树这山沟子里会有什么妙用。这一次,哥仨也只能站成哥俩了,一乐和三多的中间,空了一个位子。 许百顺从一摞票子里拿出了一张五十块,说,家里穷啊,也不知道生了你们三个干嘛?你龟儿子最笨,笨得连庄稼活都不会干,还得防着你跟老二学坏。你去当兵吧,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拿去。 许三多却摇摇头。 许百顺说,说你笨就是你最笨,看到钱都不知道要。 许三多说,我不要钱。爸,当不上兵我还念高中行不? 许百顺将钱狠狠拍在许三多的手上,虽没大吆喝,但他的脸上已经写着不行二字,许三多的脸上不由现出一点茫然的愠怒。 十六年过去,家里还是没有一个当上兵。 许百顺是个有主意的人,他知道这山沟子里的农要走出一个工来,必须先得做成了兵。 从人武部出来那天,许三多第一次晓得自己的**还可以这样被人检查的,而且尽检查一些绝不该检查的所在。就在那时,他看到了两个兵,一个兵从外边进来,一个官从里边出来,他看见那个兵很自然地向官敬了一个礼,那个礼挺得让许三多有些眼直,他自然不晓得那个兵也是官,那叫士官班长,而那个官则是上尉连长。 站在一旁的许一乐,当机立断地踢了踢许三多的屁股,那是希望他能抓住这会给留个印象。许三多却捂了屁股叫痛,似乎这会爸还能拎了毛竹板子过来帮他。于是那几个官兵扫了一眼就进去了,他们扫过许三多的脸上时,那眼神像是看穿了另一个世界。 许一乐觉得这个弟弟实在是龟儿子,实在是没什么希望,他学着爸的样子,打鼻子里哼了两声,在他的心里三呆子的兵路看来彻底失败了,老许家注定是一个大写的“农”字,农自有农该忙的事情,他扫见了路边地摊上的一些**画片,他站住了。 许三多没有替哥哥多想,他说哥,走吧。 许一乐却不走,他问三多:那五十你还没花,是吧? 许三多嗯哪了一声。许一乐说去买点。许三多把钱给了哥哥,他说要去你去。但许一乐不好意思前往。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似乎是怕人笑话。他推了一把许三多,把许三多推到了地摊的边上。许三多无可奈何,只好看着那些画替哥哥问道:多少钱? 十块!买画的说。 许三多伸出那张五十块的钱,替哥哥买下了几张裸女。 回到家里,却把父亲给气昏了,他操起多年不用的毛竹板子,在他们的屁股上就是一顿痛打。当然,他最恨的还是许一乐,他一边打一边不住地骂着:都快三十的人了,要么你给我带房儿媳回来!这玩意会生儿子吗? 体检当兵的事,又这么无疾而终了。这天,许百顺让许三多陪着去集上卖茄子。他看见那逃亡富农的那车西红柿,红火生意,心里难受。便悄悄地对许三多说,回去让你妈也种西红柿。 逃亡富农知道许百顺的难处,他说百顺呀,你就是不赶趟,怎么着?老三这回也招不上兵吧?许百顺是有点难受,可嘴里却说谁说的?正等消息呢。逃亡富农鼻子一哼,哼得很讨厌,他说你就是个面子大过里子,想要的人都有通知了。今儿村长家成才就在家等着,军队里来人家访了。许百顺的心一下软了,忙问真的假的? 逃亡富农说全村人都知道啊!没告你呀? 村长家里果然满满当当地盛满了村民。 二级士官史今饺子馅似地正襟危坐着,一脑门子的汗珠,不知是捂出的还是被问出的。 这个问,你这士官到底算是兵还是官啊? 那个问,你会开坦克,拖拉机会开不? 还有人问,你一个月挣得挺多吧? 几乎问什么的都有。但没有人迫切要个答案,可这位“大兵”的军容笔挺藏不住和气劲儿,更招了人乐呵呵的拢来和他招呼。这就苦了这史今了。村长却很同情史今,他抬抬手,朝人们连连地喂了几声,然后说,大家伙儿,人解放军同志今儿是来家访的,可不是让咱们问的!同志,你说是不是? 史今不知说什么好,他笑笑地点着头。 村长说我知道你想问啥,你是不是想问我儿子,为啥要当兵? 史今说对对,可那还得他自己答。 一旁等待的成才忙站了起来。这是个伶俐的小伙子,从眼睛到身板都透着机灵和精神气儿,他说我从小就有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参加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遥想当年,长征、抗日、三大战役、南昌城头燎起的星星之火烧遍了整个中国!今天,穿上神圣的军装,接过前辈的钢枪,我热血沸腾,难以自己,保卫祖国,保卫人民,成为百万雄师中的一员,如溶入大海中的一个小水滴… 声情并茂的成才像是在背书。 史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看周围人。周围人竟赞不绝口,有人说成才这小伙子就是行,跟他爹一样是做大事的。有人说就是,打小就透着灵气。 史今只好什么都不说。 村长也被儿子的表演打动了,他乐得不行,忍不住还给儿子鼓起了掌,弄得满屋掌声一片,掌声歇后,村长才觉得有些不对。 有一人正仇恨似地在门口的阳光下瞪着他。 那当然就是许百顺。 村长没事人似的和许百顺打了一下招呼,说大兄弟来啦? 许百顺却回道:个驴日的。 骂完,许百顺掉屁股就走开了。许三多一路蔫头蔫脑地跟着他的身后。 史今觉得有点奇怪,问道:他是谁? 村民!村长一脸的意见。 史今却站了起来,他说我还得家访您这村的许百顺家,您能给我指条道吗? 村长一下就愣了,脸上的意见明显更大了。 从村长家往回,许百顺一路地疾走,也顾不得再数落许三多了,一直回到自家的院子,才开始嚷嚷了起来,他说一乐,快去买点酒,要好点的!叫你妈去办菜,要见肉!接着又对二和说,二和,你个死剁了头的还知道回来?在家呆着,呆会解放军来了大棍子打晕也得留住! 许二和梗起脖子:什么解放军? 反正你给我把人留住! 说话间,许百顺已经在院子打了几个转儿,把事儿安排妥当又扯起了许三多。 龟儿子快跟我走! 许三多却一直懵着,他问干啥? 许百顺说,我瞧成才那狗日的说话跟你老师挺像,一惊一咋的蛮有名堂,这套话是怎么也得找你老师学会了。许三多说我不会说。许百顺说,让你老师说了你背下来,你龟儿子记性不是挺好么?许三多说那我也说不出来。 许百顺看着许三多急了,一脚踢了过去:想吃老竹笋炒肉了不是? 许三多知道什么意思,转身就跑出了院子,许百顺提着竹板子,在后边紧紧追赶。 村长想留下那招兵的史今吃饭,史今却坚决不肯,说是我们部队上有明文规定的,绝对不能吃请,他让村长,您指个道就成了。村长开始并不怎么殷勤,他凌空一指,说许三多的家就是村西头那家,这都能看见了。可很多村民嚷嚷着要给史今带路时,他却突然来了心思了,他随即拦住了村民们,叫他们都回吧!回吧!跟着干啥?然后回头对史今说: 我带你去。 村长有点不太不放心。他心想这招兵的要到许百顺家干什么呢? 他们俩走进许百顺家的时候,许百顺不在家,许三多也不在。史今看到的只是挂了一墙的奖状,鲜艳生动得让史今有点高兴。村长到处瞄了几眼,摇头说:多半是不在。我跟你说,这家人见天就在外边忙做小买卖,可没我家成才对队伍上那热情。 这时许二和趿拉着鞋走了出来,十足一乡村的痞子,他瞧了他们一眼,问道:干啥呀? 村长说这是队伍上的同志,来家访你家老三。 许二和却一脸的不屑,他说咋呼半天就是个当兵呀?史今说对对。许二和随即上下打量了一般史今,问:当兵有啥出息? 说完,掉脸回了屋里,把个史今噎在那儿。 村长一看却乐出了声,他说你瞧,我跟你说了吧,就是这么个家人儿。你要急就先回去,这家访我替你来就成——咱们都是代表国家的嘛。史今摇摇头说不急,他说还是等一等吧。话音未落,许一乐拎了酒瓶子冲了进来,一看有生人先哑了半截。他看看村长,又看看史今,说:你坐啊?说罢掉头便进了厨房。 史今想跟一乐说句什么,却怎么也看不到他出来,只好干干地站在那。 那一乐在厨房里已经把锅碗瓢盆弄得热闹起来了。下榕树人嗜辣,转眼间,外边的史今就被那股铺天盖地的辣味呛得眼泪汪汪的。 村长一再地让他走了算了,可他就是不走,他让村长再等等,一直等到许百顺的回来。 许百顺和许三多是从教师那里回来的,他要他的许三多,在教师那里把成才给史今背出的那一版,都给他背会了。回到门口时,许百顺并没有注意看屋里的史今和村长,他还在督促着他的许三多,他说老师刚才教你的都背会了? 许三多说背会了。 许百顺说呆会能说出来? 许三多却又犹豫了,他说,可能还是说不出来。 许百顺一巴掌就扣在了许三多的头上,扣得又脆又响,与此同时,他瞧见了史今和村长,他一愣,愣在了门槛上。 这…这…解放军同志来家访吧? 刹那间,他闻到了厨房里的辣味,一时不知说啥好,忽然铆足了气力,对许一乐喊道:加红的,要大红,让解放军同志尝尝咱这就叫个地道! 这一声吆喝把史今吓了一跳,赶忙说别别别,我这不能吃请,这是规定。说着往外走去。 许百顺哪容史今这样,他拉住史今说,这不叫吃请,你瞧这正是饭点是不是? 厨房里的爆炒声越来越热闹了,一阵阵浓烈的辣烟,弄得史今又呛了个正着,他一边手擦着眼泪,一边躲闪着,说外边好,还是外边好。转眼看了许三多你,问道:这是许三多同志吧?咱们好像有点熟?体检时见过的? 看见人想跟他搭碴,许三多立刻紧张起来。这辈子,他也没跟穿军装的说过话。一紧张就狠狠地干吸鼻子,拿袖子狠狠蹭了两下,转过半拉身子,拿屁股正对了史今。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村长在一旁笑道。 许百顺马上恨恨地给了儿子一脚,说把桌子搬出来。解放军同志来家访你,解放军同志想在外边吃,你龟儿子还不勤快着点? 许三多乘机溜进了屋子。 史今怕许百顺认真,又一再地对他说,我真的不能吃请。许百顺不依,他说你要是再说我就要生气了。我也是当过兵的,那徒手突刺也是正经学过的,你就这么见外? 史今一愣,但村长告诉他,他那叫民兵。 村长总是不让许百顺得意。 许百顺毫不示弱,他说我那叫全民皆兵!说着就动作了起来: 预备!用枪!防左,刺!防右,刺! 好像真的有一场搏斗,许百顺显得十分卖力。史今也知道,那许百顺在期待他的一个赞扬,便顺口说道:老前辈的功底真是一点没扔。 这时,屋里的许三多拖着一张大桌从屋里出来,史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但一桌的红辣椒却把史今吓得不行,许百顺只要叫他吃菜,他马上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我…我还是喝。 那就喝。 许百顺的精神也跟着酒精一下上来了,他告诉史今:咱们搞“预备用枪”那会,我们常跟部队上会餐呢!史今一口的好,好,挺好。可是老前辈,有句话我还是得跟您说。史今说着说着,脸上突然就闪出一点提前的内疚。许百顺却没有留意,他让史今说吧,我就乐意跟你说话。 史今说,如今的部队和您老那时候不大一样,这么说您不介意吧? 许百顺瞎乱地点着头。 史今说,就拿我们那个团来说吧,机械化突击步兵,冲击速度每小时六十多公里,空地协同,要掌握的可不光是开枪…以及您那突刺刺,对兵员的素质和反应能力要求很高。 他瞧瞧许三多又看看许百顺:我这么说您明白了? 村长就显得得意,插嘴说:他明白。他不明白我回头跟他说明白。 许百顺不乐意地看了一眼村长的得意,他说明白明白,这机械化就是说开着坦克上呗? 史今连连点头,说对对对,坦克、步战车、自行火炮、导弹,我们这几年正在加速化机械化装甲化进程,我们连就打算在近年内实现全高中连…只可惜,许三多同志是初中毕业…我这么说,您明白了? 许百顺的酒已经喝多了,他狠狠地捶了许三多一下,说龟儿子听明白没?平步青云啊!干出去的导弹能打到勃列日涅夫! 史今说,您…真听明白啦?再好的步兵连也不兴装备洲际导弹,咱说的是步战车上的反坦克导弹,能打三公里不到…您在听吗? 没在听,就这会工夫许百顺又灌下了两杯,然后对着史今一拳撸了过来。 他问知道为啥非得跟你喝酒吗? 为你儿子当兵呗。 这话史今也想说,可叫村长说了。史今只好摇头。 他说不,老前辈自有前辈的情谊。 许百顺瞪眼道:怎么不是?就是为了这嘛!我还不知道当兵不兴吃请?生拉硬拽给你弄来,我图啥?就是想把个小龟儿子交给你嘛!他没出息,不会种地也不会发财,胆小得是连杀口猪也不敢看,这么着就交给你了!部队上炼人哪!我许百顺是多想他像点样哪!…我许百顺说话实在不? 史今点头说:实在。史今的酒也早就喝大了。 许百顺于是步步逼近,他说部队上就讲个实在,这么实在的人你们要不要?你瞧瞧他,瞧瞧他…他顺着许三多忙碌的筷子望了过去,突然大声吼道: 龟儿子! 许三多吓了一跳,知道父亲今天不会放过自己,忙蹿了起来,嘴里支支吾吾地含着食。 今儿说的可是你的前程哪!你还在这吃吃吃,吃吃吃! 酒力慢慢上涌,许百顺的语调也伤感了起来,他对史今唠叨说:你瞧我这龟儿子,他要在家就这点出息,我许百顺想盖房,他一口就吃掉一块上好的红砖!知道为啥叫个许三多吗?因为打出他娘胎,我许百顺就看出他没出息!生一个是儿子,生两个还算是儿子,生三个就只能是龟儿子!瞧他这缩手缩脚的样!把食给我咽了! 许三多吓得赶忙把嘴里的食咽了下去。然后睁着乌亮的眼睛看着史今,期待他对自己说点什么。史今心头一动,对许百顺和村长说道:老前辈,还有村长,要不让我跟许三多同志单独聊聊? 许百顺说聊吧,你们聊。那村长却白了他一眼,他告诉他:他是说你别在旁边插话。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想把许百顺叫走,许百顺却不肯,他说那哪成?却拗不过村长,被拉走了。 小院里只剩了史今和许百顺两人。许三多瞧眼史今,又擦擦鼻子。史今发现许三多好像有话要讲,便说:你有话尽管说吧,这家访就是为听你说话。许三多又擦了擦鼻子,想了想,说,我爸他尽吹!这不赖我,是他自己要生的!史今不禁一笑,他说这我知道,你说点别的,比如说…你想不想当兵? 想。 为什么呢? 当了兵,爸不会再叫我龟儿子了。 史今没接茬问,他皱着眉,在暗暗地替许三多想着什么。 外边的许百顺也在想着他的许三多,村长刚一放手,他转身又往院里冲,但村长却死死地把他抓住。许百顺有点急了,他说我得看着,这不行,你儿子说话时你就在旁边看着!村长说许百顺,我倒要问你,你跟我争个啥?我是想我儿子当过兵,回来好接我的班,你儿子当完兵回来也是种地,你跟我争个啥? 许百顺突然来气了,他瞪着村长说道:二十年前我就明白了,只要你肯上的事情,准是好事!村长说,问题是你争得过我吗?我儿子高中毕业,是人都说人精。你家那个呢?大锤子砸不出个响屁来。 这一次戳显然戳到了许百顺的痛处,停了半晌。看着院里悄无声息的样子,许百顺只好说,好好,那让小辈自个争去。你先放开我,好吗?可村长刚一放开,他一抽身就扎了回去。 他没想到,他的许三多正跟史今玩命地推销着自己。他说我是初中毕业,可老师说我学得好,爸说当兵小学够用了,不让念了。成才他高中毕业,可他不好好温课,初中他尽打我小抄。我胆不小,那回杀猪是没敢看,可让爸一通说,月下旬我跑了十几里地去上榕树乡看…许三多话没说完,许百顺已经进来了,后来还紧紧跟着村长。 许百顺一进来就对史今嚷道:同志,他兔子腿儿跑得快,当兵错不了。然后吩咐许三多,龟儿子,来两下让解放军同志瞧瞧! 后边的村长说,跑得快顶个屁用?打仗了想当逃兵啊? 许百顺不理他。他告诉史今,他许三多弹弓打得准,打起枪来也肯定准。还有,记性也好得要命,而且上树贼快。说着就叫他的三多,爬个树给同志瞧瞧,快,快呀! 爸进来后许三多几乎就成了哑巴,听到这么一声吆喝,也没多想,立刻飞身往院里的树上爬去,还真快!史今追到树下时,他都到了树半腰了,吓得史今在下边连连地叫他:不用了,不用了,小心摔着!树上的许三多把脖子反拧着,看着下边的史今。其实他打胯底下看去也能看着,不过他觉得那不太恭敬。 许三多对下边的史今问道,还爬吗?史今的话显然没有听。 许百顺哇哇地插嘴说:还爬!同志你看这挺行吧? 史今看看表,看这势头,觉得是自个该撤的时候了,便说行行,我先回去了,老前辈,这事我们再考虑…这么一听,树上的许三多就犯急了,一急就紧张,一紧张就砰地一声从树上摔了下来。这一摔,史今走不了了,急忙赶过去搀人。 许百顺一上来就给了三多一个大嘴巴子,骂道:你是找摔还是找抽呢,净给我丢人! 第二个巴掌下去时,不想却抽在了史今的手背上了,史今阻止道,别,别这么教育孩子… 许百顺没管,只朝着许三多继续吼着:没拉!龟儿子,掉两句书袋子给解放军同志听听。 许三多一边捂了屁股,一边便哼哼唧唧地念着:军队叫ARMY,中国人民解放军是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日本人1941年1月7日袭击美国珍珠港;一年半后香港回归祖国,这个协议是1984年9月0日签订的… 史今看着看着,又不忍心走了,他摁着许三多坐下,说:行,行,说说中国人民解放军…许三多没等史今说完,就自以为是地答了一句: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弄得史今只好苦笑。 史今说,我是问你,这七个字让你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许三多愣住了,他挠着头擦鼻子,因为书上没写,那老师也没教。 许百顺在旁边急得要跳脚,他瞪着儿子,背呀!不是刚都背下来了吗? 许三多也想跳脚,可他知道,跳也没用,跳也想不起来。村长终于大笑了。许百顺举起拳头又要往三多身上凑去,却被史今阻住了。 史今说,你倒是老实,我以为你至少会说保卫祖国保卫人民呢,别人都这么说,我知道那叫一个嘴巧,可当兵,至少这句话得会说呀? 许三多低下了头,仿佛到了末日。 其实你挺不错的,史今说,我没当兵那会还不如你呢,你有很多长处,可现在部队跟我当兵的时候不一样了,要学的东西太多,学历往高中上*。 许三多看着父亲从史今的肩膀后瞪过来的凶眼,突然壮足了胆,对史今说,万有引力是牛顿说的,人家爱因斯坦那叫相对论。 史今说我知道你想去部队,我也想要你,可我得对部队负责…话没说完,许三多又抢了过去,他说我作文能写一千多字!我会写童年往事,不信你问我们老师!你,你不要我,是吧? 史今觉得这是明摆的事,而不是什么要不要的问题。可史今不是这号人,他低下头,该说不该说的话把脸都捂成了猪肝色了。他说,你爸怎么说你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你不像他说的那样。再说了,其实不当兵一样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的,许三多。 许三多忽然就哭了,稀里哗啦中竟哽出了一句让史今愣神的话来,他说: 我一定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村长觉得大局已定,便伸出手来,说好了好了,人家同志还赶时间呢。 史今刚一转身,许百顺的拳头就往许三多抡了过来,嘴里骂着:个龟儿子,你就连当兵都当不上!可史今已经听不见了。史今擦着汗跟着村长早已往外走去,但他听得到了许三多的哭声。许三多的哭声让史今心里一紧,不觉走了回来,他说老前辈,您不能这样。 许百顺说我打我儿子,你管不着! 史今压着火,再次坐下。 史今说我明白您那心思,你替儿子着急。 史今说你想给他找条路,我挺想给他这条路。 史今说您儿子挺聪明的,他是在这山里给沤的,你让他出去,他擦了这块眼屎,立马就能成人。可这眼屎他得自己擦。 史今还想说点啥,说点国防建设啥的,可许百顺那表情叫他没了自信。 许百顺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他告诉史今,说屁道理呢,说那么多屁道理还是个不要。 史今只好把什么话都吃了回去。他跟前还是张桌子,桌子上有几个酒杯,史今拿起自己那个酒杯,说:总之是对不起老前辈了,我敬您这杯,希望您不要看死了您这儿子。 他说着站起来,干杯!但膝下那凳子却碍事。 许三多瞧起来是真喜欢上了史今,赶紧帮史今挪开了凳子,谁曾想史今还想把那没说清的国防道理再往下说说,他放了杯子就往下坐,就这样活活地坐在了地上,给院里的泥地坐出了一个坑来。许百顺伸手去扶,没扶着就乐开了。但嘴里不敢乐。 他说人活一世,这个儿子还是个龟儿子,我可是头三年就看出来了! 史今早甩开了他的手。他从来不丢人。他没这么丢过人。他也从来不生气。他没这么生过气。他不知道在跟这老头吱气,还是跟躲到院门前那傻小子生气,那杯酒也和了他心里的羞臊,一块? ??上涌,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嘴里竟突然说道: 老前辈,你儿子…你们家许三多,交给我了是不是? 许百顺一愣:交什么交?你要他啊? 史今说要啦!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你骂你儿子打你儿子,我管不着,你叫我的兵龟儿子,一百八十个不行! 村长倒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说这是醉话,醉话,酒后食言,做不得数的。 史今却说醉什么?喝酒不就是个挺?我还有什么没挺过?许三多,我跟你说,这不见得是个好事,要了你,你就得玩命!老前辈,我跟你说,一年时间,我把你龟儿子…不,你儿子练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兵! 许百顺不由一阵惊喜,暗暗地就撸了许三多一拳。 许三多一紧张,又想擦鼻子,终是没有擦,只是两手相互地击打着。 他高兴咧! 送走史今后,那个暮色忽然让许三多觉得茫然,因为有人在路上不住地问他: 三多,要当兵啦? 许三多不知如何回答,那神情实在说不上是喜还是忧。 远处是青山葱笼,近处炊烟缭绕,许三多的家乡其实是很美丽也很灵秀的一个地方,今儿他觉得,就连前面的同村女孩的腰肢,也让他感到有一分撩人之意。 正走着,身后又有人喊他:三呆子,要当兵啦? 嗯哪。 许三多答应着,回过头便勃然变色,成才和几个狗党正恨恨地瞧着他。 他喊了一声成才哥,下边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成才却抬起下巴,说谁跟你叫哥? 许三多见势不对,在上心里做了连连后退,他说我爸说,这叫公平竞争,咱谁也怨不着谁。说完,掉头就跑开了。成才几个吆吆喝喝地追在后边。 许三多确是跑得贼快,但慌不择路一脚踩进了水稻田,立刻让人围了起来。这小子连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他头一抱,往地上一缩,将屁股出卖了成才他们。成才几个一涌上来就连掐带打,打得许三多哇哇大叫。 许一乐从边上经过,却不帮他,嘴里还嘟囔着:使劲打!打死才好呢! 许二和出来了,他趿拉着鞋,在田垅头晃荡着。 许三多大叫着:二哥,我被人打啦! 二和一声呐喊,捞起把锄头,踢飞两拖鞋,便杀了过来,吓得成才一帮转头就跑,二和紧紧追着,直到被赶来的村长拦住。村长大喝道: 许二和,你个死剁了头的!要伤了人我叫警察过来! 许二和不怕村长,他说谁要再打我许家,我码百十号人过来,咱有人! 村长看来也奈何不了许二和这个刺儿头,只好悻悻离开。 一顿揍对许三多来说无伤大雅,他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好像就没事了。 二和斜视着眼前的弟弟,怎么也不敢相信,他说你当兵?咱爸怎么把你塞进去的? 许三多说,你们都没当上,我就当上了。 二和一个绊子把许三多摔倒了,然后在田垅头坐着。 许三多若无其事,朝二和凑过来,说,二哥。 二和说,干啥? 许三多说,没事。 二和说没事滚一边去! 许三多没滚。两兄弟安静地坐着,看着眼前的暮色在慢慢地落下。绯色的山村在他们的眼里,就像是世外的仙境。 二哥。许三多又叫了一声。 二和说,到底干啥? 许三多笑了笑,还是没事。 许二和回头看看弟弟那张憨憨的脸,忽然有些舍不得,他说到了军队,有人跟你来硬的,你不能软。那可就没人帮你了。 许三多不懂,他说怎么硬啊? 许二和给许三多比划他的拳头,他说这么着…嗨,跟你说个屁,什么时候你敢跟人动手? 许三多说,那,那我不敢。 暮色越来越浓,许二和都看不清弟弟的脸了。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儿,说你走了,二哥回头也要走了,二哥不想在这呆了。这么大个地方,点支烟就把全村逛完了,二哥呆不住。 许三多一时惊讶之极,他说二哥要去哪儿? 不知道。 二和转口问:你要去哪儿? 许三多说,我当兵啊? 二和说,为啥要当兵?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他说**有句话,说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了同一目的走到一起来的。这个目的就是保卫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疆土,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自诞生以来惯穿了五千年历史的神圣使命,保卫我们的国家也就是保卫我们自己,保卫我们的生活和传统… 得得,谁告诉你的?二和不想听这些东西。 许三多却告诉他,是今天老师让背的,刚才一紧张全忘,现在又想起来了。 你挺得意啊? 许三多憨憨地给哥笑着。 二和搓搓弟弟的头,说得意啥?看看吧,要离开家了。 许三多愣住了,眼光慢慢地也显得有些愁怅起来。 第二天,村长领了几个人在挨家挨户地往墙上刷着植树造林的标语,许三多过来畏畏缩缩地叫了他一声。他说村长。村长听到了,却不理他。 许三多说,让成才去吧。 村长这才一愣,停下了手里的活,他说你说什么? 许三多说,我说当兵,让成才去吧,我不去了。 村长把手上的刷子给别人,歪着脖子看着许三多:你说让谁去就让谁去啊?你以为是你许家的事情呢?告诉你,打人家说要你,你就跟国家挂上钩了,那叫个…叫个国家公有财产!瞧见那没有? 许三多看着刚刚写到墙上的那些标语:砍树是要坐牢的!他发现每个字都张牙舞爪的。 砍树是要坐牢的!不去也是要坐牢的!村长一字一字地掷地有声。 许三多的嘴巴眨眼就扁了,像是要哭。 村长说别哭!哭也是要坐牢的! 许三多转身就走了,走得泪汪汪的。 他心想,这个兵看来不当都不行了。 一年一次的军歌本来是很嘹亮的,可车站的人群过于喧闹,于是添了几分杂乱。送行的家长们算是最热闹了,而且有人开始哭了起来。终于新兵蛋子们大声唱着刚学的歌过来了,由几个人武部官员带领着,一张张年青的脸,像胸前的大红花一样兴奋。 家长们又是抹泪,又是鼓掌,然后冲入了人群中将好好的一支新兵队伍给肢解了,然后开始唠叨,开始叮嘱。史今不停地提醒着: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但怎样努力都是白费的,他只好屈服了,苦笑着退到了一边。 看着儿子身上的军装,许百顺兴致勃勃的。 他说了不起了个龟儿子?转一圈让老子看看! 许三多不甘不愿地转了一圈。 反着再来一圈,龟儿子。 许三多不干了,他说不转了。 啊呀喝?不听你老子的了? 许三多说,爸说话不算话,爸那天跟班长赌咒发誓,说日他先人的不叫龟儿子了! 许百顺确是做贼心虚,瞧着史今往这边瞧一眼,声音马上低了下去。 我生的你,我叫你龟儿子怎么了?没你老子保家卫国能有你这身行头?你老子干过民兵! 许三多却告诉父亲,我要去的是正儿八经的正规军。再说你那叫啥保家卫国?弄个徒手突刺像抡锹把子,还把左右手弄错了。你还跟班长说我擤鼻涕不打紧,你当年可尿过炕! 许百顺一掌就要打在许三多的脸上,他说我是给你长出息才压的自个!尿炕?尿炕的人能生得出三个儿子来?说了你也不懂!便去瞧那边的史今,回头说,行,我看你是早琢磨着要反,跟你那二哥一个样。 二哥说他不反你,他给你留面子。许三多对父亲说。 屁!大人事你少管!我跟你说,你们这班长人还不赖,到了部队上贴着他走,他能帮你拦枪子儿。 我帮班长拦枪子儿!许三多说人这辈子是得当过兵,有了那几年打磨,一辈子都知道有个东西叫腰板,挺起来就是响当当,活得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许百顺一听愣了,忙叫喊着停停停,我听这话又不像你说的,谁教的? 许三多挺了挺腰板:县人武部长刚给我们训话说的,人可是打过凉山的! 许百顺说,我是说你别太勇!中华人民共和国没你就不成个国啦! 这时,新兵们的歌声响起来了。许三多声音是最响的。那时正流行《再见吧,妈妈》,歌词里又是牺牲,又是牵挂,弄提许百顺都气急了起来,他说你妈又没来,这鬼歌唱给她听去!这又是谁教你的?! 许三多说,也是县人武部长,他说他们在前线天天唱这歌。 许百顺突然喊道:不许唱! 不想有个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人,他称赞许三多说,小伙子唱得好!唱得老子想要打仗!说完就走了,许百顺悄悄地就问道,他又是谁? 许三多说,他就是人武部长! 许百顺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眼圈有点红。好在周围的人已渐渐稀疏,家长们正聚往几节车皮外的闷罐车厢,他们的儿子都已经上车去了。许百顺看了看他们,对许三多说: 去吧,你去死吧! 许三多没见过爸这样,顿时愣了,他说:…爸,那我走啦? 走吧走吧,就当没生你个王八日的。 许三多无心再计较这王八日的跟龟儿子有什么区别,应了一声嗯哪,就上车去了。许百顺一步上来,往许三多手里塞了一点钱,说拿去,这是一百块,以后每月给你寄四十。 许三多嗯哪了一声,他说不要! 许百顺说拿去!每月四十,败家子呢! 许三多忽然发现,爸原来和家乡一样,是要走时才觉得依恋的,但这两人都不会表达,他看父亲一眼,打算赶去那边车厢,却撞上身后两个小混混样的年青人。 你刚才唱挺好呀?他们说,会不会唱这个?“咱当兵的人,是个大傻瓜…” 许三多立刻慌张了,说不会。 许百顺见状跑了过来,说干什么?打架会不会? 许百顺年老体衰,被推了一把,但他绝不示弱,立刻跟人撕巴起来。许三多惊惶失措得连连后退,一到这种时候,他的脑子都是木的,连叫人的勇气也没有。 许百顺对他喊道:龟儿子还不给我上!你瞧好了。说着就是一拳,打在一人的脸上,他说当兵就是得这样当! 这时有人跑了过来。是从闷罐车那边飞跑过来的史今,他手一挥,把那两人吓得后退了。 史今喝道:需要我教你们什么吗? 那两人立刻意识到这主不善,说不用不用,就是瞧子弟兵亲切,来问候一下。 一边歇着!史今对他们吼道。 那两人不怀好意地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史今回头看这爷俩,许百顺刚才明显吃了点小亏,在擦着脸上的血道。魂不附体的许三多在一旁看着,伸手想碰碰父亲的脸,被拦住了,许百顺说滚吧滚吧,看你当了兵也没强似什么。许三多打了个转身,木木愣愣地要去找那两人讲理,被许百顺在屁股后给了一脚,让许三多赶快上车!骂完,又柔和地吩咐道:当了兵不兴打架,你打架,班长不要你了。 许三多说我知道。 许三多上车的背影像个小老头。 许百顺看着,又是欢喜又是失望。 史今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打了个军礼,最后一个跳到了车上。 列车一声长鸣,慢慢开始移动了。许三多挤在门口,看着父亲死要面子地挤在送行家长的最外围。两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忽然,许三多被人在背后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才看见是也穿着军装的成才。 我还是来了,我爸有人。成才说。有点示威的味道。 许三多没心思理他,转了头继续凝视着父亲。 家长们都随着车走着,许百顺也随着车走着,这时他发现被人撞了一下,一看,竟是刚才的那个两混混,他们在对他乐着,他们知道,现在那个狠兵不可能下车了。 许三多一看就往下跳车,却被背后的史今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拔了起来。 许三多挣扎着,喊着,让我下车!让我下车! 史今一言不发,一手把着门,一手死抱着人,帽子都被让许三多打飞了。 许三多看见父亲已经跟那两人打起来了,但列车已经越来越快,好在许三多看见有人远远地朝父亲的方向飞奔过来,却被人一脚踹在了地上。 那是起来送行的许一乐,他的大哥。 许一乐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对车上的许三多喊: 三多,我不生你气,我来送你啦! 正说着,被许百顺一掌掴在脸上。 许百顺也朝许三多嚷道:儿子,好好活啊! 列车这时已经驶出了车站,史今把许三多刚一放下,许三多便蹲在地上哭了进来。 他说班长,我爸刚才叫我儿子了。 史今捡起地上的军帽,在许三多的后脑上轻轻地打了一下。 士兵(小说原著) 第二章 是马 是骡 马:家畜,颈上有鬃,尾有长毛,供人骑或拉东西。 骡子:家畜,由马跟驴交配而生。鬃短,尾巴略扁,生命力强,一般没有生育能力。可驮东西或拉车。 如果你像我一样见识短浅孤陋寡闻,就实在该有一本《新华字典》,如果你像我一样常翻字典,需要依赖这本小书给出的解释,就会找到上边给的两句话,板板钉钉搁在那,虽说那解释让这一说平添几许陌生,可班长告诉我,那叫定义。 定义,就是用不着你去怀疑的意思:有那工夫干点别的。 这是我当兵学会的第二件事情,你走进这个队伍,跟大家一样,或者说尽可能跟大家一样,你就不要怀疑,不要怀疑任何一件事情:从命令…到这种简简单单而又叫人似懂非懂的…定义。 在部队,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是一句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有点疑惑,于是去翻字典,却翻出第二个疑惑,为什么字典里的骡子与马,和我平常见的不大一样,骡子是啥马是啥的疑惑,想来不是大疑惑,后来也就淡了,可是骡子是马的疑惑,一直是我们新兵全体的疑惑。 到底怎么是头骡子怎么是个马?骡子不好,马好,被当作骡子的孬兵都知道,可骡子和马除了生育能力外,到底还有什么区分?以至马是天马而骡子是土骡子? 对了,用不着怀疑,我现在已经变得很忙了。 用班长的话说,有这工夫干点别的。 ★二级士官许三多 史今在军列里到处找人,好不容易才找着了。 他说卫生员,给我点眼药。 卫生员说,你眼睛怎么了? 史今说不是我,是新兵,还哭呢? 卫生员有想笑,说这都出了省啦!怎么还哭? 史今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我正后悔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了这个兵。有他一个哭,这全车谁都停不下来,我就担心等到了营里,得哭出几个瞎子。 卫生员又是一笑,说我留两瓶,这包你就先拿去吧。 列车终于在傍晚时分缓缓停在一个小站里。外边有人在大声地张罗着吃饭啦,下来吃饭啦。车里,许三多们的眼睛早已哭得红红的,像兔子眼。车门刚一打开,一个地方领导便迎上来,嘻嘻哈哈招呼着:向军人们问好!欢迎来我这平原县刘关张打天下的地方!就是穷了点,粗茶淡饭,大家多担待!说罢,向车门边的许三多做了个鬼脸,说小伙子一个赛一个精神啊!许三多冲着他莫名地笑了笑,一看车外满眼陌生的黄土,顿时就愣住了。 史今过来还礼,手还没有收下,就被那地方领导的话给吓住了。 那领导说:你这车兵挺好啊!没看到一个哭的?史今说别,您别提这个醒儿!可还是晚了,站在边上的许三多,呜地就又哭了起来,转眼间,简直百花齐放,整个车厢又泛滥成了一片。吓得那地方领导只有暗暗地恨自个,我说啥不好,我怎么说这个呢? 许三多已经哭得淋漓,一边哭一边抱住一旁的人,又是拍又是打,拍了好久,才忽然发现,一直被他搂着的那竟是成才。 许三多突然把成才放开了。 成才却狠狠捶了他一拳,随后把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许三多哭着说:成才,我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打我小抄! 成才哭得更响,他说许三多,我也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不敢看杀猪! 两人捶着拍着,眨眼便成了莫逆的相交。 这时史今从车上跳了下来,站在车门边大声喊道: 过了这顿可得到军营里吃下顿啦!你们到底是要哭还是要吃?痛快的给我句话!我数三个数!不下车就开走! 一… 二… 三… 可是,还是没人下车。 史今没有办法,只好摇摇头说,得了,你们边哭边吃吧!我服了你们啦! 新兵们这才一个个悲悲切切地从车上下来。 平原上月色如镜,军列在月色下飞驶着。车里的新兵们或偎或坐,成堆成团,史今坐在铺盖卷上,周围仍有间歇的抽噎,但大浪头已经过去了。史今的神态也已经放松,他说跟你们说说你们要去的部队吧,是支顶好的部队,团史战史摞起来能有这么高,团部统计过,咱们团歼灭的敌人,一共有六个国籍,加起来有十个师… 新兵一下好奇起来,嘴里说十个师得有多少人哪? 十七八万人吧。有人说。 咱们团有多少人哪? 史今说三千多人。 有人便惊叫起来,我的妈呀,这一个人就干掉了六十个?班长你干掉几个? 史今顿时笑了,他说哪有这么算的?咱们准备打仗不是说要打仗,我一个也没干掉过。我是要告诉你们,咱们团战史老鼻子辉煌,刺刀见红的战,打过得有大小几千次,现在呢,现在也是咱中国全机械全装甲化的王牌部队,所以谁也不兴再哭啦,别让老兵看笑话,老兵可就爱看新兵哭,想想我入伍那时候也是哭个黄河决裂,让老连长一直笑话到现在…不,老连长现在可走啦,他走的时候我可又哭啦… 史今是个极感性的人,说得自己又有些眼眶湿润,这时新兵里有人暗暗发出了一声笑。 又笑?史今说好好,笑总比哭好。谁这么乐观,大家跟他学学。 他朝笑声的来处走去,揭开毯子一看,是许三多正枕在成才的身上。谁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众人不觉一阵轻笑。 史今嘴里轻轻地说了一声王八蛋,然后吼着大家睡了吧,明儿一早就到了家啦,以后咱们团就是咱们家,以后你们见过的兵啊将啊,能成千上万,可你们得记住,第一个跟你们说这话的是我史今史班长欢迎来咱们团! 说完,把车厢里的防风灯灭了。 车厢的间隙里有几缕天光透入,外边天色很好。 慢慢地,许三多在成才身上醒来了。他是被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惊醒的,那如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震动,无休无止,似乎从地底下渐渐接近。他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周围的新战友却一个都没醒,只有史今的床空空的。他看到班长早已经起床了。 许三多不安地问道:班长,那是… 话没说完,就听到班长严厉的声音: 到站了!大家起床!列队!整理军容!风纪扣!军帽!裤线!背好背包!一定要给你们的军营第一个良好印象! 车摇晃着在减速,明显是已经驶进了站里。周围的人都跟着史今依样画葫芦地做着,只有许三多仍在注意着外边的轰鸣声,他想,那绝不是*站时该有的声。 史今的口令又接着响了起来:列队!集合!成密集队形!照高矮列队!手放背包绳上!立正站好!史今喊完长长吐了口气,心里说妈的,可算回到家啦! 外边也传来阵阵的口令声和跑步声,这声音让史今觉得亲切,但新兵们惊奇不已,有的甚至有些惊惶不安。 车门轰的一下,被人外边拉开了,袒露在外边的,是广阔到能投射白云阴影的一片草原,连长高城和指导员就在外等候着。他们就是以后将领导这队新兵的人。近处的站台上,是一辆正在原地转向的主战坦克,六米长的炮管看上去几乎从车门外杵了进来。 整个站台上似乎都被这杀气腾腾的家伙占据了。 新兵们都有些震惊。车门边的许三多却反应最快,他举手过顶,下意识地投降给了那个钢铁的巨物。但几秒钟后,他的脸上便有点暗暗地发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几个小时以后,许三多终于明白了,这支部队最不屑的,就是他的那种姿势。演习的时候,这支部队的士兵们,宁可演尸体,也不演高举双手的投降兵。 但他的那副形象,却永远被定格在了那里。 而当时的定格是被连长高城打破的。他大步向车门前走过来,说:那个兵干什么?演俘虏吗?你以为你很幽默? 高城觉得很不对劲,他朝许三多命令道:你,给我下来! 许三多慌慌张张跳下来,险些砸在高城的身上。 高城更火了,他说慌什么?还没上战场呢!然后对着身后的坦克,没好气地吼道:还不把车开走!你们坦克连别在这碍我们的事! 坦克手别过脸,笑笑的将坦克开走了。 但许三多的形象,被高城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 记住了,并不等于是好事。转眼间果然就出事了。 新兵们从坦克与战车之间走过的时候,一个个让那**百匹马力的引擎,震得神经麻木。老兵们在忙碌着,不成队形但透着专业,眼里对这帮新媳妇似的新兵蛋子视若无物。这个机械化步兵团在换装。如果拿一份换装计划列表,那上边打算在本年内在装备上做到火力增强六倍,火力覆盖面积扩大二十倍,三年内完全掌握和熟悉以上装备,可你这会从那帮老兵脸上看不出那些金戈铁马和爆炸的火光,很多老兵神情严肃地在忙一件事情,拿一块抹布,细细地擦车,擦好了就送走了。 史今在高城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事。他一路都在想自己能不能赶上。可高城不是,高城那漫长的军事生涯里,已经见过多次换装,多次的期待。 换了一个营,也有你那701车。 高城的话语里透着得意,他说咱是最好的,有好的也先让咱使。 史今说我想去送送701。 高城说去吧,已经装车了。 他指了指平板车的方向,史今的班副伍六一,正在一辆装甲输送车上朝他招手。 伍班副算着你今儿回来,特地给你留了块布。行了,就在这列队吧。 史今刚想走,却被高城问住了,他说这班兵怎么回事?一个个眼睛跟烂桃似的? 史今只好站住,他思忖了一下说:哭的。 高城的眼睛顿时就窝火了,他扫了新兵们一眼,突然停在许三多的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许三多吓了一跳。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觉得很可笑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史今随即替他解围:报告连长,他不是不严肃,他是…没见过。 你是什么意思?他…害怕? 史今只好苦笑。 这个兵谁招来的?高城问。 史今说:我。 高城扫了史今一眼:快去送你的车。 史今如蒙大赦,提腿就走开了,身后的高城便大声地训起了话来。他说我叫高城,是本团钢七连连长,此次也担任你们这个新兵连的连长… 高城的声音,吓得新兵们一个个地胆颤心惊。 不远处的伍六一已经将史今拉到了车上,随手将一块抹布递给他:全班都擦过了,就差你了。那车已擦得新的一般,史今仍认真地在上边拭擦着。 …要送走了?他问。 伍六一说换了,换正经的步战车,连长算过笔账,说咱们现在等于一个炮连加一个反坦克导弹连,再加一个重火力连,可他最看重的还是原汁原味的步兵连。史今留恋地拍了拍手下的车,说四年的老伙计呢。你舍得呀?伍六一说我才不在乎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史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他还有什么新闻? 伍六一说,咱们钢七连这回抽调三名骨干训新兵连,连长还是连长,我这班副提了半级,新兵班班长,你最了不得,新兵排排长。 史今不禁苦笑起来,嘴里嘟哝着,新兵新兵,一嘟子麻烦兵。 谁说不是呢?我说我不待候小媳妇,连长说你不伺候我也不伺候。 你最好别这种情绪,这回的兵里可有你两个老乡。史今说。 哪两?伍六一心中有点暗暗高兴。 史今指着不远处的许三多,还有成才。 正挨训的那个,还有那个,下榕树乡的,你上榕树乡的吧?你们挨挺近。 就那投降兵?伍六一的心高兴顿时消失了,嘴里说道,可别说是我老乡。 史今说:其实那兵挺实在的,咱们得帮帮他。 伍六说我帮他,他要分到我那班,我训也训死了他。说着自己先笑了。 装好车的军列,很快就又驶走了,带走了一个营的旧装备,以及部分随车调动的战友。 新兵们正在空地上等候来车将他们接到部队,慢慢地就不怎么害怕了,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因为他们发现那些老兵们也哭,那些老兵追在车的后边,也一个个的哭得泪流满面,一点都没有了老兵的威风。一个泪人的老兵被战友架着从新兵前走过时,新兵队们悄悄地发出了笑声。 笑什么笑?你们上过车吗?你们哪儿懂那门心思? 高城皱着眉头吼道。 这时伍六一走过来,给高城行了一个军礼,说报告连长,伍六一归队。 高城回身看了看眼眶发红的伍六一,看了看伍六一身边的史今,不由苦笑了,他说你小子老是虎头蛇尾,吹破了天说绝不会哭了,到了还这样…行了行了,上车吧。 史今赶忙跑到队列前招呼他的新兵,让他们一二一地走起路来,走着走着,就又唱起了歌来,还是那《再见吧妈妈》,那是新兵们在人武部里惟一教会的一支歌。 押队的伍六一,在歌声中不由暗暗落泪。 几个月的新兵连生活很快,慢的是学踢正步敬礼和瞄准射击的那几个小时。 也就在站着队列的时候,许三多学会了那句很重要的话:这里的事说简单也简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这话来自目今还罕有好脸子的连长高城。 脑子最快的几个很快就意识到,骡子是马很重要,好好表现关系到我们的以后。这些人里,就有成才,成才的脑子边转就边觉得需要跟人谈谈自己的心得体会了,这人就是许三多。 一天,他和许三多在宿舍背面找个自觉安全的所在坐下。 成才掏出盒烟,让许三多先点上。 许三多却拒绝不抽。 不抽也得学着抽,不是要你抽,是给班长排长抽。懂不懂? 许三多不可理解,说咱们排长可不抽烟。 那你就给连长抽嘛,三呆子,都来这么久了,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还想回那山沟沟吗?我跟你实话说吧,我是打下军列,看见那满站台轰轰隆隆的,我就拿定主意,再也不回去顶我爸那个村长了。发财也罢,小土皇帝也罢,成才不惦记,成才就明白,男人就该在这轰轰隆隆中干他妈一辈子。 这样的成才让许三多感到新鲜,他说你说粗口?新兵连不让说粗口。 成才说老兵还他妈说呢!连长还说呢!一天能练掉三层皮,说句粗口算什么?三呆子你别插话,我问你,你喜不喜欢那些个轰轰隆隆的家伙? 许三多想想,憨笑道:真给劲。…我还投降来着。 别提你那投降啦。给劲是吧?那就长点心眼,咱们回头分兵得给分到最给劲的连队。 给劲,想起来咱们在村里那点抠抠搜搜小肚鸡肠,什么你打我呀,你抢我粘的知了啊,真没意思。许三多说。 成才说你别老插话。我冒了当后进的危险叫你到这干嘛,我让你长点心眼! 许三多说我长啊。我爸来信说跟我二哥断绝父子关系啦,因为二哥不种地去南边了。可我现在挺明白我二哥那心思。 谁让你长这几千公里外的心眼啊?成才给了他一下。 许三多挠挠头:我也有点明白你的意思啊,可是…可是我觉得家里也挺好。 成才说家里是好,可要出息就不该想那。这都快二千年啦!没看电视里说吗?人生就是个长跑!长跑谁能让谁?再来一次征兵,你看我龟儿子能让你的! 许三多有点大惑不解,他说你没让我呀。 成才为此感到有些愤怒,正要说什么,许三多突然看见操场那边来人了。成才一瞧是史今和伍六一,忙把许三多给摁在草丛里。 然而他们不是冲他们来的。他们在一边走一边训练,他们看到伍六一突然一个扑地,他们知道,那做的是卧射的动作。史今看了看伍六一的样子,纠正说,肩下沉得太过了,你上那边沙坑体会体会。这么再摔两次,我看你胳膊肘子也差不离了。说着两人就跑开了。 这一眼,两人又长见识了。许三多说,以前还觉得班长牛皮呢,原来他这么刻苦啊?成才也频频点头,说明白了吧?我看他也明白,他也想轰轰隆隆过一辈子,他知道这个机会不易,所以他用心着呢。 机会? 许三多好像不懂成才说的机会。 我都白白的跟你说什么呢?有个词叫做生存懂不? 生存? 这两个词儿令许三多怦然心动,他确实是不了解。 成才突然站起来,一脚有点恨恨地踏在地上,说:许三多,生存不易,机会很少,所以你一定要多存点心眼子。我恨不得劈开你脑袋把这句话给塞进去,许三多! 一个月以后,成才果然就成了班副了。 新兵连五班,以成班副为基准,*拢! 新兵连的操场了,开始听到班长伍六一发出这样的口令了。 成才成班副这时就昂首挺胸的,甚至有些洋洋得意,因为别人在向他*拢。 许三多是最后一个,时常迈多了一步,使队尾产生骚动。 伍六一便呵斥道:许三多想什么呢?打枪跑靶,走队出列,这么个简单的队列你都要错?许三多试图辩解,他说,我在看成才…成班副。 伍六一悄悄地对许三多说,过几天就分兵了,我也不说别的了吧,我总不能就让你这么一路顺拐地走去连队吧? 谁是骡子谁是马,显而易见,成才都班副了,而许三呆子却一如往昔。好在大家看他还顺眼,大家都喜欢他那样,因为谁都希望后边还有个垫底的。 明里暗里,许三多成了最后一头骡子。 然而,总会有相信能把骡子变马的人,这种人性格上通常也是头骡子。 看着许三多腿间的那条缝,伍六一突然一脚踢在许三多的腿弯上,他说我当兵三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两腿间这条缝!许三多,你到底怎么搞的?你也不罗圈啊,你怎么就是要并出条缝来呢? 许三多说:报告班长,我不知道。 伍六一喊了一声立正,然后蹲在许三多身后,使劲一推,许三多双膝一弯差坐在他的头上。许三多躲着,他说我怕痒!伍六一说你用足了劲就不怕痒!你用劲不对,你要使对了劲,我一推你,你会直挺挺往前倒。再来一次。 这一次,许三多果然木头桩子似地往前就倒。 伍六一说,我不是要你倒!我要你把劲用对了地方!歇会歇会!伍六一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说许三多,我没见过你这号的,有时我都怀疑你存心跟我逗着玩。 …我笨。 我宁可你在跟我逗着玩。 许三多神情很怪地笑笑,其实那笑是个阴谋,是昨儿晚上成才教的。 你笑什么?伍六一问。 许三多说,班长…班长上榕树乡的吧? 伍六一点点头。 许三多说,我也是榕树乡的!我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汪汪…泪汪汪…班长…班长抽烟不? 伍六一一听就愤怒了,他说闭嘴!全连都知道我们是老乡!我告你,笨人就不要学别人投机取巧。看老乡面上我这么跟你说一句吧,我五公里武装越野跑了有五千公里才拿到个全师第一,就这今年才转的志愿兵!你以为*认老乡就能活下来? 许三多不太懂,但心里确定了一件事情:这老乡不喜欢他。 后来许三多有了一次给连长纠正自己印象的机会,歪打也有正着的时候,他没有放过。那天史今正在会议室主持新兵二排的会议,连长高城偷偷摸了进来,但那是瞒不过人的,因为兵的目光自然会看过去。随即就是一声报告连长。高城却装着在说,继续说继续说。史今却不肯说了,他说本来就是聊个大天,正好请连长发言。高城笑笑,说发言?那我就瞎说。同志们好啊? 连长好! 大家现在队列算有个兵样子了,也走烦了吧? 没烦! 高城说才怪呢,我都烦了,可这是为了让你们把个军队的精气神走到步子里去,走不好,当一辈子兵军队里也不当你是兵。不过也别跟家里说当兵就是个走队列,过两天分到作战部队那才叫一个丰富呢,尤其是我那装甲侦察连,九辆车九门炮,打什么仗都是冲在头一个的,那根本就是九座活动堡垒!咱不跟他坦克比啊,咱机械化突击步兵打仗还是*的个人,再牛皮的坦克咱步兵反坦克火器就给他收拾了! 那高城是个好战的主儿,一讲到这些,就眉飞色舞,他说这么着吧,我就给大家讲讲这个机步兵训练课目画饼充饥吧?枪械射击、枪械原理、枪械保养和维修;战车驾驶…正说着,突然发现许三多的嘴里在嘀咕着什么,便停了下来。 许三多,说啥呢? 报告连长,没说什么。 高城只好接着说,可没说两句,又发现许三多在嘀咕。 许三多,到底说什么呢?高城再一次喊道。 报告连长,我把连长说的背下来! 高城一愣,天下竟有这样的人?便说,那么些你能背下来? 许三多说:有些词不知道啥意思。 高城说那你就给我背,刚才都说了啥课目。 许三多一张嘴便真的背了起来,什么枪械射击,什么枪械原理,什么枪械保养和维修竟一字不拉。高城惊诧了,他说许三多你行啊?成才在在许三多的背后暗暗地伸着大拇指。 许三多没放过这样的机会,他问连长,我不知道NBC啥意思。 NBC就是核武器、生物武器和化学武器的防护,高城说着第一次冲许三多笑了。难得你说话时有人一字不差地记着。 许三多,背它干什么?他疑惑地问道。 许三多说报告连长,背下来好写信给我爸!连长有什么话要跟我爸说吗? 高城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他说没有,我没什么说的!然后吩咐他们排,临睡前把《保密手册》抄写三遍!他说有些事情不该问的就不能问,知道吗?说完出去了。 抄《保密手册》可不是小事,抄得大家怨声载道。都怨许三多,你要真记性好就攒着,真想泄密就闷在被子里说给枕头听,弄个泄密未遂这算怎么回事呀?有人甚至要许三多帮他们抄。成才听不过眼了,说都少一句吧,大家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只有许三多还在那里拼命地抄着,成才说你忙什么呢? 许三多说我多抄几遍,多抄几遍好均给大家。 成才一听就气了,他索性把他的笔给抢了。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你不被退兵也得分去喂猪,如果退兵的话你就惨了,就算喂猪你也没啥表现机会了,役期一满,你就得走人了。来部队一趟你连个枪都没有摸着。许三多我就问你,看见那些个轰轰隆隆的家伙,你回家种地还种得下吗? 许三多想了想,说,种不下。 成才便轻声地告诉许三多:你得找人。 班长不喜欢我,连长也… 但成才告诉他,排长喜欢你,你找排长。 许三多想了想,觉得好像是,便给成才点点头。 哪怕是哭都行,总之…总之得让排长觉得你喜欢这儿,你不离开这儿。 许三多说我是喜欢这啊! 我也喜欢,我是说,你让他觉得你喜欢! 成才的声音有点压不住,周围的人暗暗地往这看着,他们这才停了下来。 夜里,史今进来查铺,发现了那摞手抄的保密手册,他看了看许三多,见他睡得正香,就放心地走了,谁知他刚一转身,许三多就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跟了出去。 其实,一个屋的兵谁都没睡,都在被窝里看着。 史今走到外边不远,忽然觉得身后边好像情况不对,灭了手电,就闪躲了起来,然后拦住了许三多,吼道:许三多,你干什么?他的声音很低,许三多还是吓得要叫,史今一手掩住了他的嘴,他说你怎么不好好睡觉?许三多说,刚才让你给吓着了,这会我哭不出来。史今一愣,干什么要哭?想家了?许三多摇头不迭,说我不想家,真的,一点也不想。想家就说,没什么丢人的。给你爹多写几封信。许三多说不是的,我不想家。可一提到家,许三多的眼圈就暗暗地红了,他说排长,我想家,可我不要回去! 好像真的要被退回去似的,许三多忽然就哭了起来。 史今连忙堵着他的嘴,你哭什么?不要打扰别人休息! 许三多就拿拳头堵着嘴,暗暗地啜泣。 史今好像明白了,便劝他,谁说要让你回去了?你又没犯啥大错。许三多,你放心,没人让你回去,你其实是个好样的,就是…那个了点,那也没事,这一连兵,个顶个都是有用的,包括你在内。 许三多的嘴里突然就说了一句:我不会养猪。 史今一愣,你为什么要会养猪? 许三多不知道怎么说,只是一再地说,我不要去养猪。 史今被这个小新兵蛋子弄得苦笑不得,他说许三多,你脑子里转的什么糊涂心思呀?谁让你去养猪啦?军队里养着这些人是打仗的,干嘛养着些人再来养猪啊?你自己想想,这笔帐划算吗?你放心,没那么多猪让你们养,就你们天天吃的那些猪肉还是半片半片从市场上拉回来的。 许三多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说排长,那分兵会把我分到哪? 那我可不知道。史今突然感到有些问心有愧,他说这事不归我管。那我能摸着枪吗?成才说当兵总得摸着枪啊。史今似乎明白了,明白了许三多的焦急,他说你能摸着枪,我保证你能摸着枪。许三多说排长,让我跟成才分一个连吧,最好也跟你一个连,我一定好好学,对了,最好也跟班长一个连。史今说伍六一?是啊,昨天他训我了,其实我听出来了,他一心为我好,他跟我是老乡啊。史今忽然有点蹿火:你好好回去睡觉,这不该你问的事情就不要发言!许三多嗯哪一声掉头就回去了。 刚一进屋,成才就问道:怎么样?许三多说,排长说了,没猪给咱们喂。成才说啥意思?许三多说,排长说养着咱们是打仗的。远处的兵听不到,就大声喊道:大声点,许三多!许三多这才发现,一个屋的人都探头在等着他,这辈子没这么得意过,声音也高了八度。 排长说,养着咱们是打仗的,不能养些人再来养猪,这笔帐不划算。 是不划算啊。成才狐疑地问:可这养猪的事儿是谁传出来的? 那咱天天四菜一汤,吃的猪肉是哪来的?在家可没这么些肉。有人想的仔细。 许三多俨然新闻发言人似的,他说排长说,是半片半片从市场上拉回来的。 一瞬间,听到很多吐长气的声音和脑袋落在枕头上的声音。 还有什么许三多? 排长还说,保证我能摸着枪! 你都能摸着枪,那我就更不用说了。成才说。 许三多没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块问路石,他想着自己的心事:成才,啥叫人车协同啊? 大概是车在前边跑,人在后边跟着吧?成才推测。 这个技术性问题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大家天马行空的聊着。 兴许是敌人开车跑,咱们起步追吧。 呸呸,那是人跟车打战,不叫协同。 电影上咋这么放咧? 嘛叫战车火力突击? 三步登车是甚?俺坐公共车从来是一步上车呢,还三步? 成才说七嘴八舌地说啥?都不睡了是不是? 不是啊,班副,都来了军队,谁乐意这么的就回去啊? 有人在黑暗里回答。反正大家伙儿都是这么想的。想着想着,鼾声慢慢地就起来了。 这一天在靶场上练射击,一队兵都在那儿紧张着,不是因为枪声,而是怕打不出个好成绩。班长们的口令声,跟着枪声此起彼伏。成才笔挺挺地站着,因为知道连长就在身后。 许三多,射击就位! 许三多出列接过步枪,伍六一发现手上没几个弹匣了,转身到旁边弹yao箱去拿子弹,就这么会工夫,许三多端枪转过了身来。他说班长,这枪里有没有子弹啊? 许三多的枪口扫过之处,一整队的士兵们都纷纷闪身躲闪。 高城急忙喊道:把枪放下! 许三多蒙了,他说什么? 监督的史今一步跨过来,抢住了扳机,迅速把枪给他下了。 高城一步踏过来:许三多,你心思在天上呢? 许三多知道又做错了事,对身边的史今说,排长,我…话没说完,史今小声地对他说,先别想这些,好好打,入总分评估。许三多幽幽怨怨地趴下了。一旁的史今还小声地鼓励了一句,说你的姿势很好,手别抖…别去管自个的心跳,现在只有枪和靶,放松…放松… 然而,几个点射过去,全都打在了靶子旁边的石头上,打得石屑飞溅。 排长,我打中了吗? 没等史今回答,一旁的伍六一已经愤怒地喝令许三多归队。 新兵训练快结束的时候,红三连连长到七连连部找高城要兵,当然是要好兵。被高城给轰走了。他跟史今说,你说咱们辛苦这三月图啥?不就图知根知底弄两精英回家,好光大七连门庭吗?… 高城决定把好兵给自己留着,但做花名册那天,他们却有点犯难了,他觉得不能是个好兵就往七连拽!他以自己的经验,给兵分了三十七种个性,他觉得只能把最符合七连风格的兵再往七连带,他要让他们回去没三天就能成为自家人。 伍六一听得稀奇,说连长,那你说我是个什么个性? 高城说你啊,是个火车头,可太爱表现,老惦记着离开轨道显摆显摆。挺会生存,可不自私,这种人我信得过。 伍六一被说中了要害,赶忙转了话题,说那班长呢? 高城说,他是个镇山石,搁那就搁那了,多少年也一动不动。有时看着云彩悠悠,他就想我要是也能飘起来该多好,可他想是他想,连说都不会跟人说。这种人信不过还有什么信得过?我就是惟恐亏待了他。 史今很有点不意思,心里却有些感动,他笑笑的,没说什么。 伍六一服气了,说,连长这水平是跟咱们不一样。你再说说这个,新兵连表现最杰出的那个五班副成才看看。 高城想了想,他说那是个望月猴,心比天高,也是能爬多高就爬多高。永远攀在枝头上瞧着月亮想:我要上去,上去…可他不明白要上月亮先得下了这树,进化成人再坐了火箭上去? ?他太好耍小聪明。别看他斯斯文文,他挺好斗,你给他个目标他能飙一辈子。所以这人钢七连要定了,七连就怕人不好斗。 那许三多呢?史今说。 高城顿时没了笑脸,他摇摇头:不想说。 不想说? 典型的粘液型性格有啥好说的?我知道他好心,可老把事情办砸,你要对他不好他也不生气,你对他好了他天天粘着你,他天天那点想头根本不在自己身上。这种没什么自尊心的兵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能应付完这三年兵役就算胜利。高城说。 史今思量着:哪他去哪? 高城说:找个不嫌他碍事的地方。 要不… 要不什么?高城看见史今吞吞吐吐的,要不什么?我看你打进来就有话要说。 要不分我那班吧?我保证能训好他,说实在的,这许三多也是这班兵里训得最认真的一个。 你就不怕他砸你? 史今摇头:不怕… 写花名册的伍六一却沉不住气了,他说我反对!连长,跟你不说二话,就是这一个接一个落后兵,拖得班长现在还提不上去。 高城觉得也是,于是开导史今,我知道你不怕砸,三班长,你是块挺有想法的石头嘛。可是想法归想法,装甲部队可是实用主义的代名词。你别忘了,咱们钢七连是全团拔尖的尖刀连,咱们拖不起,没工夫给人开那种启蒙学校。谁想过好日子就在家呆着,我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 可史今不肯放弃,他说,如果有一年时间… 话没说完,高城打断了,他说不行,他是初中生,我们连要在两年内实现全高中连! 连长这么说,史今一下噎住了。伍六一的手在花名册上晃动。 高城怕史今往心里去,赶快缓和气氛,说行了行了,我拿话噎你呢。我对学历没有盲目崇拜,就你这初中生我们连有几个高中生能比得上?拿两个…不,五个高中生我都不带换的。许三多这兵我瞧不上的主要就一个。 高城瞧着窗外的暮色,操场上到处都是活动的士兵。史今也不吭气,等着他往下说。 见了自家的坦克都举手投降,见了敌人的坦克他会怎么着?我想不出来。三班长,你同情他的懦弱,你比我善,我打小是让我爹揍大的,我爹说乌龟原是王八种,老鼠儿子会打洞,干我们这行最容不得就是人的懦弱。 史今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知道许三多的命运,可能就这样决定了。 而这个时候的许三多却正在宿舍里给家人写信。 他在信上对他们说:爸爸妈妈,还有哥哥,我挺好,睡得好,吃得也好,三个月天天四菜一汤,我练得也好,我觉得不好,成才说挺好… 许三多说:明天就分兵了,成才说我,准能分到一个很好很好的连队,我觉得他在安慰我,成才说你放宽心… 晨曦的阳光刚起,操场的哨声就吹响了,士兵们拿起早打好的背包冲出宿舍,他们现在的行动和速度确实对得起那身军装。新兵们列了队站好,这时才发现晨光下有些不太一样,操场上停了几辆车,几辆军卡,一辆空调大巴。 连长高城拿着花名册站在军卡和巴士之间,朝他们喊着: 路远,二号车;黄一飞,二号车;贾洪林,一号车;吕宁,三号车… 新兵们觉得不解,说班副,干嘛弄两种车? 成才不假思索,说那还用问?去好单位的上空调车,去坏单位的上卡车呗。 冯国庆,一号车… 一号车是卡车,一个问话的新兵顿时要哭,但还是咬着牙过去了。 成才,二号车… 二号车也是卡车,成才屹立的军姿顿时有点发萎,等听到许三多上三号车也就是那惟一一辆空调车时,他几乎要哭了。 许三多却乐了,他激动得赶在成才之前,先上了车。高城看了不满,说抢什么?这也夹塞?许三多心里却美孜孜,应了一声是,连长! 那边的成才,这才垂头丧气地上了卡车。 没一会工夫,满操场的士兵已经上车,成才从军卡篷布里露出双眼睛,死死看着旁边那辆空调。他看见许三多正在空调车上对着他们卡车的兵挤眉弄眼,得意得几欲飞天。 高城在车下正忙着和指导员握手,说,您就再辛苦一趟,送送他们?指导员笑着说,不打紧,我可是早瞧出来了,七连长这次是满载而归,自然也就归心似箭了。高城言语上半点不让:您那红三连挑的兵可也不差。他树了树大拇指,说比钢七连可差远了,要说高连长的眼力劲,属这个。没等着高城再说话,指导员就上了那辆空调。 空调车起动了,许三多忙对成才做了一个鬼脸,忽然发现成才泫然欲涕,许三多一愣,眼圈也跟着红了。他木木愣愣地对他招着手,看着眼里的成才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车队很快穿行在一条战备的公路上。 指导员看了看眼前的兵们,说话了:大伙先不要忙说话,从今儿起就不是新兵了,那就更不能没人看着就放松了自己。我今儿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咱们将服役三年这个师的情况,咱们隶属T装甲师,这是全国挂了号的装甲部队,咱们团是T师的主力机械化步兵团。大伙跟我瞧那边新兵们争先恐后地瞧了过去,远远的黄绿色土地上,军事禁区的标志,一辆老式坦克在花坛中炮管直指蓝天。 那是咱们T师的主力坦克团,上过朝鲜去过越南,门口那家伙威风吧? 新兵鼓足了劲回答:威风!! 那是抗美援朝用的老玩意,现在都换了四代了。大家再往那边看。一车的兵们脖子如方向盘似地转动:那是我们现代化的炮团,那边驻扎着完全自行化和计算机化的野战火炮。那边,那边是装甲侦察营驻地,那边,那就是咱们的师部!那边,大家快看那边,小子们算赶上了! 大家忙转头,两架武装直升机正从一个被树阴遮掩的野战机场里升起。 大部分兵大概还是第一次看见直升机,仰了脖不算,半个身子恨不得探出车窗。 那就是咱们的直升机大队!装备了多种型号的直升机,担负着重要的对地支援和突击运输任务。 咱们还有飞机啊? 那当然是有的。 咱们能坐上吗? 指导员发现许三多把身子探出了窗外,忙吼道:坐回来!许三多。许三多刚把身子缩回来,正好外面一辆车擦过。 成才那边却是另番情景,一卡车的兵都沉闷地面面相觑。成才一直地盯着对面的一个兵,那个兵被他盯得想哭又不好意思,只好同样盯着他。谁也不说话。 篷布外低沉的声音掠过,那是刚升空飞过的两架直升机。 这啥动静?一个新兵问。 没人接碴,大家都有些责怪地看着他,那个兵压低帽子,也不再说话。 那两辆直升机也甚是凑趣,超低空掠过,引得空调车厢里的兵们又一阵兴奋。 指导员看看外边绿荫掩映的一处军营,对兵们说:大家静一静,看见那处营门了吗?那就是咱们所属的机械化步兵团,我们都属于中间的一份子。同志们,骄傲不骄傲? 骄傲!! 直升机掠空而去。 指导员又问:自豪不自豪? 新兵嗓子都要吼破了:自豪!! 有人还高呼起了万岁!兴奋得全车都笑了,指导员也笑,但他说,万岁就不用喊了,同志们唱个歌吧?《装甲兵进行曲》怎么样?这就是个唱歌的时候,一个兵自告奋勇地起了个音,一首歌便吼得地动山摇的,士气值高至不可再高,路人皆为之侧目。 歌没唱完,车离团大门越来越近时,忽然拐了个弯,上了一条小道。 从在后边的几个人,忽然眼睛发直了,他们发现:原来后边的卡车才是直直的开进团的大门! 真正惊讶的是成才,一看车子原来进的是这个地方,眼睛都瞪大了。 几辆步战车从侧道拐了出来,被卡车压住了,车上的士兵激动得来不及再等,纷纷从后舱门跳下,很快就列了队伍。 看着那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步枪、机枪、火箭发射器、野战电台,还有一些新兵们根本叫不出名来的玩意,成才和新兵们刚刚萎下去的腰杆,忽然又挺直起来了。 许三多他们去的却是一个小镇,是个因军队驻扎而兴旺的小镇。 车子一拐上小道,荒凉的景象转眼就出现了。在空调车里的新兵们却不知道,他们仍在快乐地唱着,唱得已经有些发愣了。 好久才有人疑惑地问:咱们上哪? 指导员没有回答,只招呼大家:同志们,接着唱哪! 唱得许三多都有些麻木了。 咱们到底要去哪? 有人又悄悄地问。 不知道。 车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卡车在这里实在跟蝼蚁无异。除了一条简易公路,周围大概是几十公里内连个人影也没有。 歌声已经渐渐地小了下来。新兵们早已经唱得唇干舌燥,都唱不出味道来了。 车子终于在一处小营门前停下,营里是绿油油一片菜地,几个土坷垃似的兵在门前等着,看车停了就敲锣打鼓,有人手里还拿着锄头。指导员拿出花名册,念了吕宁和刘红兵的名字,说你们是这的,生产基地。吕宁和刘红兵两个兵下车后,车子继续往前开去。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停在另一处小营门。营门上贴着“欢迎新同志来咱家”的标语,标语下,几个兵如同油炸麻花。指导员说:这是油料仓库。又掏出花名册,念了马荣和林东志的名字,叫马荣和林志东的,就又下车去了。 车上的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下,慢慢地就少了。 最后一次下车的,就剩了一个兵了。 这就是许三多! 这时的指导员,早都昏昏欲睡了,听到司机在前边喊:最后一个。才猛地醒来,回头瞧了一眼坐在最后一排的许三多,两人好像都有点莫名其妙地傻了。 眼前,是兀立的四座简易房,连个迎接的人没有看到。 指导员清清嗓子:许三多,你就是这了。红三连二排五班,看守输油管道,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许三多愣了,像被敲了一记闷棍,半天活不过来。 士兵(小说原著) 第三章 红三连五班 你去过草原吗? 无穷无尽的地平线无穷无尽地来,好像在你身边潜行。 潜行的不光是那黄的绿的地平线,还有嗖嗖地飞的蚂蚱,我那战友李梦管它们叫流弹,他只要被蚂蚱撞上,就会做出烈士的姿势,他总是那么有创意,我真羡慕他。 还有时时从你脚下蹿开的野兔和沙鼠,大腮帮子,蹿开几十米再一动不动地回头琢磨你,它们看起来有很强烈的好奇心。老马说那真他妈像许三多。 老马是我的第二个班长,红三连二排五班的班长。 还有沙鸡,那是薛林和老魏的最爱。他俩是我的另外两位战友。 还有…还有狼,狼是李梦他们吓唬我的一个名词,老马说早没了,可我还是相信有一天晚上站岗的时候,我看见了狼,并不可怕,我们互相盯一会就各有各忙了,方圆几十公里只有我们几个,它在这比我更少同类,何况,大家都不缺吃的。可老马坚持说那是狐狸。 我是个山里人,我从来没想过,地可以这么平又这样起伏,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地平线也会这样生动。这样的空旷让人完全信服,草原成了让我最少疑惑的地方,人没了疑惑的时候,可以做很多事情,他可以“有那工夫干点别的”。 现在别人说我成了人了,可有些时候,真想再回那里看看。 因为我许三多的神话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二级士官许三多 走进简易房的时候,许三多简直看傻了。 这里的内务不算太整齐,叠成了豆腐块的被子被人坐过,床上显然是几个屁股痕,桌上放着的那副扑克,说明有人刚才正在打扑克。看见指导员带着许三多进来,李梦几个老兵一言不发地在旁边立正,显得甚是生分。 你们班长呢?指导员说话了,说了今天要来新兵的,怎么也不出来欢迎一下?你瞧这多打击新同志积极性?许三多,行李放下。 报告,在外边没等着,估计您那车半路抛锚了。说话的是李梦。 跟着是老魏:报告,这点是集体活动时间,您知道我们除了扑克没条件搞别项运动。 薛林说:报告,班长输了,罚去伙房煮面条了。 指导员听的头晕:一个人报告不行吗?一人一句说相声呢? 李梦说:报告,指导员,见天就这几人,都呆出默契来了! 班长老马这时进来了:报告指导员,您咋这就到了?我寻思着得黑天才到呢。 大家跟着老马,都把手伸给了许三多,嘴里说了好几句欢迎欢迎。指导员看着总算松了口气,说是得欢迎!知道吗?另外几个我都没下车,就这终点站下来一趟。五班长你让我咋说你好?连个锣鼓都没响…说话间,指导员发现老马的耳后,还贴着一张打扑克时被贴上的纸条,顺手就撕了下来。 李梦,薛林,你们让我咋说?老马不好意思了,忙找个台阶。李梦忙敷衍着,说这就敲,这就敲。真的就要去拿,指导员说算了。薛林见指导员一直站着,忙说您坐指导员。指导员说:坐哪?坐床上?五班长,你们这可以坐床啦?没有啊!老马瞪一眼那几个,说你们谁又坐啦?几个兵赶紧把那屁股印扑平了,将扑克收起来,并给指导员和许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薛林说指导员,您喝水,这水含铜量高,也算矿泉水。指导员本来不想喝水的,气得喝了一大口,说:薛林你小子能吃苦也爱说怪话,我这就传达个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这了,你们可以喝干净水了,为四个人接根水管子,别说团里心里没你们。 您要是再就手给我们接个俱乐部过来,那就好了。 指导员没有把话接过去,他给李梦指了指许三多:李梦,带新同志不,这是许三多,刚从新兵连出来。去熟悉一下战备环境,别在这鸡一嘴鸭一嘴的。 李梦冲许三多使了个眼神,俩人就出去了。 一出门,李梦就比在指导员跟前得意多了,他问许三多,刚才在车上往外瞅了没有?许三多说,一直在瞅。那你就已经熟悉战备环境了。从新兵连来这跑了几个钟头?许三多问大概得四五个钟头。那你也熟悉地理位置了。李梦甩甩手,说这就完了,咱们回去吧。 许三多却愣着四处乱看,他说我还没熟悉呢。 李梦有点不太耐烦了,瞧你就是个死认真。有什么好熟悉的?就这么四间东倒西歪屋,五个…不,你不算…四个千锤百炼的人。此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离团部四小时车程,补给车三天一趟,卸下给养信件及其它。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看守输油管道,保证野战部队演习时的燃油供给,以及日常的例行出操,战备训练,巡逻… 在哪?我说那管道。 李梦真想拍一下他脑袋,说在地下呢!自动化操作,不用我们管,原来用一个排看着,发现用不上,全撤了。我们的用途就是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也就是稻草人,往这一戳,起个吓唬人的作用…累死我了,三天也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你有烟没有? 没有…有。许三多马上掏出了烟来。 李梦马上点了一支:你自己不抽烟?这烟给老兵预备的? 许三多傻傻地嗯哪了一声。 李梦笑了,还算是可造。我这么跟你说吧,这任务说惊不惊,说险不险,此地民风纯朴,别说敌特破坏,连偷油这类念头都没有走过脑子,此地风暴冰雹百年罕见,这地下管道并用不着我们维护。这地方说苦不苦,说累也绝对不累,就是两个字:枯燥! 许三多愣愣地听着。 有什么爱好没有? 爱好?许三多想了想:没有。 那我建议你赶紧找一爱好,要不无所事事的,你呆上五分钟就得眼冒金星。我跟你说,刚才跟我站一块那个,你瞧见没有?他叫薛林,他的爱好是把走散的羊群给牧民送回去,得空就在外边找,不图表扬,他就图跟五班以外的人说个话;班长老马现在不下棋了,他正研究桥牌;老魏干脆就爱好一天给人起十个外号…他们都很傻。 许三多听得发愣。 你…您的爱好是什么? 别那么见外的,我叫李梦。李梦忽然间庄严起来:我的爱好,说实话,不来这草原我的理想还没法实现,来了这我就一定能实现了它。 那是什么? 我写小说。李梦说。 他说我平心静气地开始写小说。是关于我的人生的,我已经二十一了,我要写一部两百万字左右的,关于我的人生的小说。如果在繁华闹市,我一定是完成不了啦,可来了这…对,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就是因为坐牢而写出了传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想都不想:我不知道。 李梦说,我原来是知道的,现在忘了,但肯定是像海明威和巴尔扎克一样的伟大作家,我会像他们那样。 许三多顿时肃然起敬。 这事别让你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许三多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不说。 李梦看了看许三多,忽然笑了,他问,指导员有没有跟你说,来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许三多说,说了。 再给根烟。李梦干脆把烟盒拿了过来,顺手放在兜里:我先拿着吧。他告诉许三多,指导员并不明白这话的意义,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因为漫长,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无限的事业上,这一切,指导员他明白个蛋。 但许三多好像没有听懂。 当官嘛,鼓励的话总还是得说的。 在伙房里吃面条的时候,指导员就又不忘吩咐老马,说老马卡,你得好好干,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老马说可不,每天六点出操,八点巡逻,十二点后就眼光光等天黑,电视电视收不上,几副扑克牌都使得能冒充手纸了。指导员说:我当然会注意你们战备任务外的文娱生活,正建议把连里多的那套卡拉OK送过来。五个人一套卡拉OK,全中国有几个兵有这样好的条件啊老马! 老马随声附和道:那我一个人在这守着套卡拉OK,就赶超世界水平啦? 指导员当然能听出老马的意思,于是放下面碗,盯着老马:你原来不是这样的。老马说:我原来那个班是跟全连人一块过日子的呀,当然亚赛小老虎啦!瞧着老马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指导员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的苦处我都知道,而且你们班的任务一直完成得不错,我就是不乐意看你们这副没精打彩的样子。老马,今年连里看看给你争取个三等功,这样退了伍找工作也管用,得想办法不让你在这耗着了。 老马一听就慌了,他说别别,指导员,我乐意在这呆着。 指导员喜欢看老马这样的表情,口气跟着就硬了起来,他说呆着可就得好好干啊? 老马说,我已经在好好干了呀! 指导员说,你得把精神面貌搞上去呀! 老马说我们是兵哪!兵是要抱成团才有精气神的呀!四个人,咋抱?您别以为我没使劲,出操,训练,巡逻,没误过一次事!可别的,你让我胳肢他们呀? 现在是五个人了。指导员说,五个人,你们必须抱成一团。 草原夜色如墨。 空调车空空荡荡地拉着指导员,往回走了。 老马拍拍许三多的肩膀,说咱也回去吧。叫什么名字来着。 许三多。 指导员说你是十八磅锤打不出个屁来,你别在意,我新兵那会也这样,不爱说话也不敢说话。 许三多说我是不会说话。 老马说,那你境界要比我高。怎么样?对五班印象怎么样? 许三多顺口就说:挺好。 挺好? 老马觉得许三多没说实话。 班长,咱们班发枪吗?。 发枪?当然发枪!明儿就给你派枪,这儿站岗都是荷枪不实弹。 那就更好啦! 老马苦笑道:你小子挺会说话。你不像指导员说的那样嘛。 是挺好。指导员说这任务又光荣又艰巨,李梦说光荣因为平淡,艰巨因为漫长,我不明白啥意思,可我觉得…挺好。 他有没有跟你说他在写什么两百万字的小说呀,他的人生什么的。 说了,可他说不让告别人的? 老马不由一笑,他说连耗子都知道,撕了写,写了撕,折腾小一年了还是两百字一个序言!但老马不想坏了李梦的形象,于是说:不过,许三多,我觉得你这人实在,我先给你个底,他们得给自己找个想头,你也得给自己个想头,要不这地方会闷出病来的。 那班长您的想头是什么呀? 你小子爱刨根,我跟你说,李梦肯定说我臭棋篓子,臭牌篓子什么的,那是假的,我的想头就是你们这几个兵,现在这些兵跟以前不一样,好个胡思乱想,没人管要翻了天啦,我得看着你们。但老马的声音却越说越低,低得像没什么自信,他说奉献这两字我是不爱说的,但有时候…哎,人生就是这样吧。 听得许三多,心里在暗暗地佩服。 屋里的李梦,其实哪里写得下小说,写了半天,又把稿纸团巴团巴,然后扔进了自己的字纸篓里。边上的几个就等着他这个时候,最早的是薛林,他赶忙对老魏使了一个眼色,老魏立马就吆喝了起来: 托尔斯泰收工啦!阎锡山,沈万山,哥几个支桌子啊! 牌局又开始了,一边玩一边吵吵嚷嚷的。 薛林没话找话,说老魏,我啥时候又改叫阎锡山呀? 老魏说,你是沈万山,他才叫阎锡山。我打算给咱全班凑出五座大山,这才想出两座山。李梦这时凑过来,说加个胡汉三吧。薛林说,打认识你李梦我就不佩服作家了,敢情连山和三都分不出来。摔牌我上手就是三个K,我B5震死你们… 这时,老马和许三多回来了。 老马一看就把脸沉下了,他说:我说是集体活动时间了吗? 李梦忙看外边,悄悄问道:怎么?指导员还没走啊? 指导员走不走跟这事又有什么相干?收起来收起来。 大家像是愣着,要理不理的样子。 老马说,指导员今儿是正式对咱班这精神状况,表示有看法了,我寻思咱们也该正正风气,大家都该精神抖擞…抱成一团,咱们穿的可是军装… 李梦却听不进去,他说,他要能一天一查,我睡觉都保持立正姿势,可他一月也不来一趟啊! 老马终于火了,喊道:给我起来!牌扔了!全班列队!这还反了你们啦?像个兵吗?现在不许打牌!按团队正常作息时间走,现在…现在看新闻!看后讨论发言! 看来老马这恼火也是日常休闲,几个兵使着眼神只好端正坐下,看着老马使劲地调整着电视,可就是一片雪花。 薛林喜欢闹,嘴巴禁不住,就模拟起播音来: 今儿是经典影片回顾,《大浪淘沙》… 老马听得有些受气,一拳就砸在电视机上,这一砸,电视里倒发出了声音了,可还是没有画面。 李梦跟着也凑起了热闹,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咋上电视了?这叫侵权… 听着!别说话。老马白了李梦一眼。 电视里影影绰绰的,大概是军事节目,说的是某边防哨所的兵。 看看人家。老马有些感慨。 听听人家。兵们也跟着感慨,这味道明显是对老马的一种嘲弄。 薛林随着对电视感叹起来:千里冰封的边防哨所的同志,你们至少还落个伟岸身影和美好回忆啊!李梦也跟着叹气,说班长,我特想为一件很光辉很伟大的事情献身,救个人什么的,然后我说别问我的名,我是一个兵。可昨儿听着呼救声赶过去一看,你猜怎么着,偷粮的耗子落咱水缸里啦! 无可奈何,老马只好宣布:解散!啥时候咱这能收电视信号了,就必须恢复正常时间!他转过身看了看许三多,不由自我解嘲道:你小子算是赶上啦。要说在咱们中国,像咱们这样的班还真没几个。你吃了没有?许三多摇摇头。老马终于找着什么似的,说那赶紧去吃饭!许三多,今儿抱歉啦,我们真的是很欢迎你来到我们这个小集体啊!领着许三多吃饭去了。 早上,许三多看了看窗外的晨曦,从高低铺上爬了起来,被惊醒的薛林问了一声,换岗啦?然而又蒙蒙胧胧地睡去了。许三多也没有做声,只看了看,就自己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到外跑步去了。 远处的广漠和土地上的生机,苍茫而壮美。 许三多转眼就跑得气喘吁吁的。 通常到了这种地方,看着远处的日出,任谁都会站住了感叹一回,而许三多这小子却焚琴煮鹤地在那里踢着他的正步。 李梦起来后便在床前抽烟。他看见许三多的床整整齐齐的,心里的感觉有点怪怪的。 许三多的上铺,就是老马。他翻下来时看见李梦发愣,便问道: 大清早犯什么愣登呢? 李梦说,今天是星期六,按规定不出早操。 老马说,我让你们出早操了吗? 李梦说,可这新兵蛋子自个出操去了。我在想… 想什么?老马还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李梦说,人的惯性和惰性能延续多长时间,这新兵蛋子能保持他的习惯到什么时候呢?老马说这叫惯性和惰性吗?你现在背上三十公斤负荷给我跑个十公里瞧瞧!他忽然闻出了一屋子的烟味儿:你小子抽的什么烟?玉溪啊?给我一根…嗯,你哪来的?李梦说我买的。老马说胡扯,最近的烟摊离此十二公里。你拿人许三多的是不?拿出来。 李梦刚把烟掏出来,许三多回来了,一身汗水淋淋的。老马顺手就把烟递给了许三多,说,李梦忘了把烟还你了。许三多却说,我不抽,李梦抽吧。李梦乘机就把烟抢了回去。 这时,薛林起来了,老魏也起来了,他们刚一转身,许三多就过去将他们床上的被子一一地整得整整齐齐的,弄得他们几个坐在桌前都愣了眼了。 被许三多整过的被子,还有李梦的和老马的。 整完了被子,许三多又开始扫地。 李梦几个人悄悄地嘀咕着,在伙房里弄了一面小纸旗,上边写着:“优秀内务”几个字样,一个拿着盆,一个专管鼓掌,叮叮当当围着许三多转了起来,最后把那面小纸旗放在许三多的被子上,掌声敲盆声,却一直不停。 向荣获五班有史以来第一届优秀内务奖的许三多同志致敬,希望他见好就收,不要再…李梦还没有宣布完毕,在外边被惊动的老马,赶了回来,一进门就喊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他一看就明白了。收起来收起来,全都收起来!薛林你把个和面的盆也抄出来了,你咋不用自个的脸盆呢?薛林说不是,班长,这是可忍孰不可忍。老马说行啦!都给我坐下,咱开个班务会!李梦说明开什么班务会,还没到日子呢。老马瞪了他一眼:由你说日子啦? 三人只好坐下。 老马说:班务会现在召开,许三多,这事你别住心里去。看见许三多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心里一下就替他犯难了。心想这许三多到底咋加回事,这点不怀好意的小荣誉,居然能让他真的高兴?于是改口道:其实这也好,许三多,说实话吧,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保持这种良好的军人作风,内务军容加口令,好兵孬兵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三多却说,报告班长,我做得还很不够,我会继续地努力。 可是,还是说实话吧。老马说,一个班最重要的就是大家和气,不闹内部矛盾,抱成一团,就有了精气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三多说,我一定跟大家搞好关系。 李梦却听出了老马的心思,说班长,这弯子绕得好啊,我看他明白才怪呢。 薛林干脆捅破了那层窗纸,他说实话就是谢谢你,许三多,可是我们的床不用您操心啦!一边说一边望着老马。老马的眼睛在盯着他,老马的眼光里有点犯难。 可是咱们不是应该互相帮助吗?许三多说。 李梦说,这个事情上,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明白啦? 许三多于是嗯哪了一声,两眼傻傻地看着班长:班长,班务会还有什么要说的? 老马不知还说什么好,一抬手,便吩咐散会,散会散会。 许三多心里有点失落,转身就闷闷地往外走去。 看着许三多的背影,几个兵忽然有点暗暗的内疚,互相看着,老跟着就嘟囔了一句: 这事看你们整的。 许三多出门的时候,拿走了一把枪,然后在草地上玩弄着,然后瞄着草原远处的什么。老魏悄悄地跟在上后边看着,然后回屋悄悄地告诉他们:没啥事,在练枪呢。 老马一听大惊失色:枪?枪都扛出来了还说没事! 老魏说班长,咱五班搜罗通了也没一发子弹,他要整事不如扛根通火棍呢。 老马高了嗓门:重要的是个情绪!那孩子实在,不会整事。我说你们这几个,你们就好意思?要我才懒得管你们那狗窝呢,人家天天给你们操心费力的。 一想也是,老魏又出去看许三多去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呢?不好意思。可我们也得过呀。 怎么过? 得过且过。 可他一个人搅得咱们鸡犬不宁呢。 忽然想起你大作家常说的话来,多数人掌握的不一定是真理。 李梦居然点点头,说很可能他掌握的是真理,可也说不定是虚荣。 薛林说,在你手上是真理,到人那就成虚荣了?你那小说就打算这么写啊?就这么吧,可你啥时候写出来啊?你撕掉的稿纸也得有十几摞了吧?题目到底想好了没啊? 李梦说薛林你别乐,你最近又搜罗到几只羊啊?*着这羊你又跟牧民小姑娘搭上几句话呀?你没把人家群里的羊给拉过去请功吧?… 话还没完,老魏又回来了,他说没事,他真的是在练瞄准呢。 老马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老魏火气突然冒大了,他说还有你老魏,我最近的外号是什么能不能公布一下啊?我瞧你们是该觉得闹心,我都觉得你们挺闹心,你们完成了任务,可你们自个都在做些没出息的事情,要不就是把有出息的事情也做没出息了,外面那傻小子却结结实实在当兵!所以你们觉得挺闹心!老马是越说越气。 老魏说怎么啦这是,这么大火? 班长说我就是火大!为你们几个不成器的在这里耽搁,我有家不归,为你们在军队耗着,我图啥呀我? 几个人看他的眼神,发现这天怎么忽然有点显怪。 老马忽然就心虚了,说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说完往外走去。 外边的许三多仍在练瞄准,但已换到山丘上去了。老马看了会,没精打彩地问道,你干什么呢?许三多说:报告班长,我在练习射击姿势。老马说你姿势挺对,比我标准。 可我就是打不准。 老马说,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你要换个像样点的连队,一匣匣子弹喂着,就打准了。 许三多点点头,觉得有理。 老马说,今儿的事你别跟班长见怪。 许三多却好像忘了,他说今儿的什么事? 老马一愣,但嘴巴却停不下来,他说你明白不明白我都跟你说了,我觉得你是对的,我这班长挺想维护原则的,可我先得维护团结,有时候这是个痛苦。许三多,你别瞄了,我实话跟你说,咱们五班配了枪,可不发子弹,咱们一年就打一次实弹射击,跟那些真正的战斗部队比起来,咱们这个班就是空心菜,这你还是得明白。 许三多却不在乎,他若无其事地卸下空空的弹匣,看一眼又装了上去,他说在新兵连,我们连长说,枪造出来就是为了开火,今天明天不开火,也许后天就打个火花绽放。 老马愣了,有点替他难受,又有点失望。想了想,他说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许三多说什么故事? 老马说,有个圆形的房子,房子里关了八条狗,七条狗沿着顺时针方向跑圈,一条狗沿着逆时针方向跑圈。后来猎人就把七条狗拉出去打猎,把那一条狗宰了吃肉。因为那条狗不合群,而七条狗比一条狗值钱,七条狗也比一条狗力量要大,你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三多点点头,但没有回答。 这告诉我们,有时候我们做的事情也许是对的,但不要太相信自己是对的,要想大多数人做的事情才是对的。明白了吗?老马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不明白,我得想想。 老马忽然就急了,说许三多,你到底是不是笨蛋?就这么个得过且过的理还要想? 许三多还是说:我得想想。 老马暗暗地叹了口气,说等你想好了找我。转身走了。 但许三多似乎怎么也想不好。第二天,老马正在整理凌乱的仓库,许三多匆匆找了过来,他说报告班长,李梦找到一只失散的羊,他们三个一起给牧民送羊去了。老马说他们跟我报告过了,你怎么不去?许三多说我想事。我想明白了,班长。 班长真以为他想明白了,立即兴奋起来:说说,说说你想明白了什么理了? 但许三多明白的却不是班长的理,他说我想明白了,打扑克牌是不对的。老马听得差点噎了过去,他说扑克牌价廉物美,又有内容又能打发时间,有什么不对的?他气得扔了手里的家什事儿:你怎么就能想出这么个八杆子打不着边的理呢? 可许三多还是说:打扑克牌就是没有意义。 那什么是有意义?老马恨恨地盯着他。 许三多说: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那什么是好好活? 好好活就是要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老马还想生气,不想却突然笑了,他说我求你了许三多,你不要老站在真理那边好不好? 可我就是这么想的啊。许三多很认真地看着班长。 老马有点被伤了自尊,吼道:你跟我来!随即把许三多带到门外,然后在眼前一划,把前边的四间屋子统统划两手之间。他说我再跟你讲个故事吧,原来这里驻扎过一个排,这个排想在那里铺一条路,这是个挺有意义的事情,可最后因为资金人力还是搁在一边了。为什么?这说明不是什么有意义我们就做什么,客观条件允许做什么我们才能做什么。知道吗? 许三多思忖了一下说,修路挺有意义。 老马简直一脸的恨,说有意义吗?那好,我命令你铺一条路。 许三多却一脸的高兴,说班长,这是我来五班接到的第一个命令! 转身,他真的执行命令去了。 晚上,李梦几个给老乡送羊回来,就看到了地上的白道道了,那是许三多用石灰给划下,顿时都愣了。看见屋里就老马一人在窗前呆着,老魏不由问道:许木木呢? 老马说捡石头去啦。 捡什么石头? 老马说:我大概是下错了命令啦,他打算修一条路。 什么路? 认真说是四条路,就是从伙房到宿舍,到库房,到岗亭,四通八达的四条路。他觉得这事有意义,他立刻就开干啦。 李梦忽然狠狠地拍了一掌,吓得老马一跳,说你发什么狠?人家修路至少是妨碍不到你们打牌。李梦说何止啊班长?许木木终于向咱们看齐啦!他说你想想啊,一个人修四条路,那不跟我要写两百万字的小说一样,根本是不打算完成的事情嘛!就是个打发时间嘛!对不对? 一屋子的人顿时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就这样,屋里的人在打牌,屋外则多了一种漫长的修路声,几乎无休无止。 慢慢的,半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这天,薛林放下牌往外看了看,不由替那许三多有点暗暗的忧虑,他说这他妈的许三多,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马说他忙他的关你啥事? 薛林像没听见,他冲着窗外的许三多就大喊了一声:许三多,我教你打升级好吗? 许三多只要管敲着他的石头,回道:我不爱打牌。 薛林说你乐意干什么? 许三多说,我什么都不会。 李梦告诉薛林,你就忍一会,再忍一会,再忍个三五天他就歇啦。 薛林却压不住,他说这话你三五天前就说过啦! 老魏说三五天前的三五天前就说过啦!我恨不得就… 恨不得什么?老马说我跟你们几个说,他本来就不算做错,你们要再做有损安定团结的事情,我就…老马一气就摔下了手里的扑克牌。 薛林只好老老实实回身继续打牌。 日子,就这样又一天天地下去;那条路却在许三多的手里,慢慢地显出了一些样子来了。 李梦有点觉得不可思议,这天,他在窗口瞧着许三多哈着腰在那里砸石头,看着草原上的阳光辉煌地洒在许三多的身上,他有点激动,也有点感觉好玩,于是啊地一声,像是演讲一般:看…!他根本就是块木头,对着那么好的景色不会抬头去看。他也根本不是在修路,他是在造路,我以为他拿石头砌出个路沿来就算了,结果他是要把这条路用石头铺上,这是在草原上,我都不知道那些石头他都从哪里捡回来的,他还把砸碎的石头按色分成堆…李梦突然停下来,朝外边问道: 许三多,你把石头弄成一个色一堆干什么? 许三多说:我想在路面上砌上一些… 许三多竟找不着词。 李梦说:是要砌上一些图案? 许三多笑了,他说对,是图案。 李梦转身又给屋里的人演讲起来:听见没有?他还要砌图案,他以为他在搞艺术。他是一个爱表现狂,他以为他在这个地方表现好会有人看得见的。我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我一定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 但没有人给李梦回应,薛林和老魏觉得李梦的表演也挺无聊的,与外边的许三多一样的无聊。直到老马离开了屋子,看看许三多也不知去了哪里,才和李梦一起,悄悄地跑到许三多的那些石堆上,连踢带刨,把那些石头洒得遍地都是,以泄他们心中的怨气。 许三多回来看见了那些被踢飞的石头,但他没想到是他们干的。 他一进屋就告诉他们:草原上的风好大!把我捡的石头都吹跑啦! 说得一脸的兴高采烈。 薛林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乐一次竟都乐不起来。 都想不明白,怎么来了这么一个兵? 今儿是个大风天,阴着,满场飞沙。 窗外的路已经延伸得很远很远了,李梦看着路尽头的许三多,发现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影,不觉又是一阵感叹:这傻子!凭什么给他个什么鸟事他都干得这么充实?转头找同盟大伙儿心照不宣吧,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因为咱们说要做的事情都是不打算完成的,现在来了这么个傻子,一门心思要把他那件事情做完。我不讨厌他,我真不讨厌他,我就是烦他,现在砸石头的声音是听不到啦,可外边有个人在干活,总让你觉得也应该出去干活。干是绝对不会干的,每天的任务都完成了,上级并没让咱们做苦工可弄得你心里老有股火冒出来…薛林,老魏,你们要不要也来骂两句。他听不见的。 白痴!! 薛林走到窗前,声嘶力竭地骂道。 二百五!! 老魏提了半天气,也骂了过去。 只有老马不骂,他说你们闹完了没有?你们好不好意思?说人二百五,我看二百五的就是你们。 李梦看了一眼老马,对薛林说:班长嘴上不说,心里可比谁都烦。 老马说我为什么要烦? 我们至少在这事上心里跟明镜似的,三年兵役一完,回家好好工作挣钱。班长你呢?你真是为了咱们这几个不成气候的不离开部队呀?李梦说。 老马一听急了:你什么意思? 薛林一看情况异常,忙说没什么意思,他王八蛋。可是班长,我求求你了,你下个命令让这小子停工了吧?这么大间屋子,这么几个人,我们都不好意思出去,因为他在干活我们没干。除了那傻子有事情干咱们全闷着,再闷两天咱们自己就得咬起来! 你们可以去干哪?老马挑衅着他们。 那班长你咋不去呀? 你别以为我不想去,我保持中立是为了维护本班安定团结。 直白地说吧,班长你要维护安定团结就下令让他停工成不? 我不能下这命令,修路的命令就是我下的,人不能出尔反尔。 老马犹豫一下,补充说:我是老兵,? ??不能。 老魏说,他已经修完一条路了,昨天他跟我说,他打算修第二条,这我们还活不活了? 老马犹豫着,心眼里暗暗地想着什么。 傍晚,老马给李梦几个训话时许三多不在,他们刚一解散,许三多朝他跑来了,他刚说了一声报告班长,老马就把他的话劫住了。 你是要去修路是吧?以后这事不用报告啦。 许三多说:不是,班长。 那几个便立刻竖起了耳朵。 许三多说:明儿是休息日,我请一天假,不修路了,成吧? 老马说:成成,太成了。你要干嘛? 许三多说,我想在路边再种上花,明儿我想去镇上买几块钱花籽,我来这快半年了,还没去团部看过,我也想上团部看看,我还想看看我老乡。 行,行,这要求合理,一天假够不够?要不我给你两天?这路可远,你自个会走吗? 我记路特厉害。 那就好。你一定要上团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队是什么样的,你得开开眼。老马希望许三多去了好好开开窍:别天天就想着眼前这点小事。 嗯哪。 一旁的薛林就禁不住了,笑着说: 我觉得许三多同志这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早该看看山那边是啥样了。 李梦也上来拍了一下许三多的肩头: 三多同志,好好地去吧。 许三多却听得有点不大明白,好在他都给他们一一地点头。 草原上的空气很好,草原上的大道很直,走着走着,许三多看到一辆牧民的拖拉机开过来,他想朝他们招手,他想搭个便车,车子到了却不好意思伸手。但那车却在他不远的前边停了下来。 同志,你要上车吗? 要,要。 许三多的回答倒让牧民嗔怪了: 那你咋不招手呢?要去哪? 白沟子镇。 一趟就给你带到咧!我去白沟子买兽药。 许三多笑笑地着坐下了。 那开车的是一位口若悬河的牧民,头不时回过来,看着许三多。好在草原上闭眼也不会翻车,他说我跟你们军队没少打交道呢!你看这路,全是坦克车辙,一到打演习,全炸了雾起来啦,根本看不见人。我就捡弹皮。朝勒门有摩托车,我一看炮弹落下来,我?*党彰牛潜撸∥颐蔷涂等ィ?br> 他说的朝勒门,是与许三多一同坐在后边的人,那人跟许三多一样,一直地一声不吭。 他说打榴弹炮没意思,最好是打火箭炮,跑一趟我能捡一大口袋。别看你是个兵,很沉得住气呢,你见过将军没有? 许三多说:没有。 我见过呢,两颗星,后来人说那是中将,军长。我去捡弹皮,他就给我递烟,挺和气的,他跟我说:老乡,你行行好,你捡弹皮不要紧,我一个装甲营都堵在山下不敢冲锋,要不以后我让他们给你捡了搁旁边? 那牧民说着自己倒先朗朗地笑了:我说算了,等你们打完我再来。 许三多像听故事。 团部大门非同一般。许三多看看门上的八一军徽,看看门前那几个雕塑般的士兵,心里有点发毛,不敢直直地往里走,而是一点一点地往里挪,没等走进,一只手将他拦住: 证件。 我,我是机步团的。许三多说。 哨兵的手往旁一指:登记。 许三多登记的时候,正碰着一队步战车打靶归来,引擎声和口令声响彻营门。 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声:许三多!是不是许三多? 许三多晃眼一看,一个浑身迷彩抹得看不清脸的人,从车子的后舱门跳下,出现在他眼前。 我是许三多,你是?… 那人气得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我是成才呀! 许三多一愣:成才,今天,今天不是休息日吗? 成才说:战斗部队,训练一紧就不休息啦! 正想再说些什么,有人命令道:成才归队!成才只好丢下许三多,说我先归队。走了两步,回头道:你等我,你就在那旗杆下等我!说完一跃,上车去了。许三多怔怔地看着开进车场的那队车,傻了一般。 他走到操场的旗杆下,老老实实地站着等着。如果说以前一直没有见过一个像样的军营,那么眼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军营了。正想着什么,有两个警侦连的执勤士兵朝他走来。 请把您的衣领翻进去。他们站在他的跟前对他说道。 许三多忙把被风吹乱的衬衣领子,翻到了军装的里边。 请出示您的证件。 许三多赶忙又掏出了证件,本团的人在本团被查证件,连许三多都觉得有些屈辱。 这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说,他是我的朋友!他红三连五班的,驻扎在训练基地! 以后请注意军容。执勤士兵一个敬礼之后,走开了。许三多的要给人家还礼,但是晚了,人家看不见了。成才没在意许三多的这些情绪,他问:怎么样?你觉得这怎么样?许三多没说话,转头看着一辆正在练习原地转向的坦克,那引擎声也震得他根本无法说话。但成才早习惯了:走!我带你去看看!拉着他走了。 一路走,成才一路就没停过嘴,他说我现在在钢七连,就是原来新兵连高连长的那个连,钢七连可好可好呢,我和史班长在一个连,和伍班副也在一个连,不过我是七班他们是三班,钢七连是这个团最牛皮的尖刀部队,刚换装的,是个装甲侦察连,我现在是班里的机枪副射手,我和班长排长关系都可好可好呢… 许三多听得简直喘不过来气。 有一个声音突然从后边喊来:成才? 成才掉过头一看排长,忙说:排长好! 干啥呢? 我带我战友来看看咱们的704号车。 看吧看吧。今儿靶打得不错,明儿接着好好练。 成才大喊了声谢谢排长,转头对许三多道:到了,就是这,我上的704号车。 成才给许三多指了指车库里的那辆全封闭的步战车。然后又继续说他的:我们今天打靶了,我是副射手,今儿一天打了两百发子弹,轻机枪射击真带劲以。许三多,你用的什么枪? 许三多说:自动步枪。 大部分人都用自动步枪。你们打靶吗? 许三多说:一年打一次,再八个月就打。 那你这兵当得太没意思了。成才不由摇头咋舌起来:我以前也以为端上杆枪就很威风,现在知道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兵有飞在天上的,带着降落伞往下跳,那叫空降兵;有坐着直升机飞来飞去的,那叫空中骑兵;我们坐在战车里打仗的,那叫机械化步兵。要说最能打的,那还是我们这些重装备部队。 看着成才的车,许三多禁不住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成才说,按说是不让看的…可你进去吧。 可许三多根本找不着门,成才拧了一下把手,许三多才看见后舱门开了,车内紧凑而有序,让许三多一阵发呆。 这是车载炮,炮塔上有重机枪和反坦克导弹发射器,还有航向机枪和同步机枪,这都是专业名词,说你也听不懂啦,我就跟你说,光咱们这个重机枪就能打穿墙壁了。成才往里边一坐,摆足了架势,说我们在车上是这么坐着的,枪放在这,战车冲击,我们下车,战车在后边火力掩护,说一声敌人火力太猛烈,我们就在车里射击,就从这是射击孔开火。 许三多从身后的射击孔潜望镜里往外瞧了瞧,正好看见外边的史今。 成才赶忙提醒许三多:别出声,别让他瞧见啦,这人可讲原则啦。 许三多默默地瞧着史今,动也不动。史今是在外边检查车辆。史今走后,许三多突然默默地坐着,眼圈慢慢地就有点发红了起来。成才好像感受到了许三多的什么情绪,便问: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啦?难受?是不是想家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呵,我明白了,谁让你在新兵连不好好表现呢?我早说过啦。 当时的许三多是真的难受,难受得只想哭,哭他不如成才。 随后,成才把许三多带进团队家属们开的一个餐厅,要了几个菜,还有几瓶啤酒,许三多一看眼睛都大了:你会喝酒啦?成才说当然会。每次打完演习都要会餐的,会餐就要喝酒。你们不会餐吗? 许三多说:我们只有五个人。 成才简直不敢相信:你们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许三多说:我们人少,地方也小,可是挺有意思的,老马好像个大哥一样,可别人老在背后取笑他,李梦天天嚷着要写小说,可我看他那样又不像要写什么… 成才说:那你们那没意思。我还是跟你说我们这吧,我们班有一枝狙击步枪,我的理想是年底做到狙击手,我们机枪手希望我接他的班,可那机枪加上弹箱加上枪架可就太沉啦。我还是想干狙击手,拿着一杆狙击步枪多COOL啊,而且我们是侦察连,狙击手每次比赛演习都有露脸的机会… 许三多听不懂:什么是COOL? 成才说:就是很神气的意思啦! 许三多觉得听起来是很神气。 成才接着说:所以我现在很忙,但是很充实… 许三多说:我也很忙,也,也很充实… 成才朝许三多立时就瞪大了眼:你怎么会也很忙很充实?世界上还有比在战车里打行进射击更有意思的事情吗?我跟你说啊,今天一个射击日,我就打掉了四百发子弹… 不想许三多记性好,马上提醒他:不是两百发吗? 成才说,我说了两百发吗?成才喝了口啤酒,接着问:你说忙什么?你怎么也很充实? 我修路。 修路?修什么路? 许三多忽然看见史今拎着两个饭盒过来,赶忙喊了一声排长,然后给史今敬了一个礼。史今看了一眼许三多,一时愣了,他告诉许三多我:我是班长,排长是在新兵连时临时调的。许三多,你…还好吗? 我好,挺好挺好。 听说你在三连五班,那是个挺重要的地方,没你们看着输油管道,我们的车就要在草原上抛锚。 许三多说我知道,这工作特别特别有意义。许三多的口气很坚决,仿佛那是真理。史今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他从许三多眼里看见些莫名的感动。 挺苦吧,委屈你了。 不苦。他们对我特别好,我们…我们每天也出操,也训练,我们每年也打靶,他们…他们还专给我发了一次优秀内务。 史今只好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算是鼓励了。他说,许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好样的,是班长没做好。 不不,不是的…许三多除了否认,也不知道说啥好。 史今只好又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 士兵(小说原著) 第四章 许三多的路 没见成才以前,我一直以为当兵就是五班这样的:报数就是一二三四五,一共五个数;扛枪就是空膛不带弹。五条枪,五张脸,低头不见抬头见。 成才他们不一样。 当兵的身上原来真该有的是股硝烟味,混着钢铁和柴油的味道,而五班是青草和炸酱面的混合…真叫人自惭形秽,好在这味儿早不陌生。 我们是草原上的五班,看守着一条藏在地下自动化控制的输油管道,我们甚至从来没有见过我们看守的东西什么样的东西。 我们就像稻草人。稻草人很快乐,可是稻草人空心。这话是李梦说的。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成才已经让他的高硬钢装甲和每天四百发子弹填实了,可我们是不是空心? 回去的路很长,一直没有过往的车,地平线还是无穷无尽,这种无穷无尽有时候真让人没了信心。 小时候在家,以为世界就是无穷无尽的山,因为想知道山那边是些什么,总被人嘲笑,后来山外的人修过来一条路,出了下榕树就是车和路,山给分了界限,无穷尽也终于有了界限。 现在又没了,有的只是脚下正走的这条道,要走很远,一直走到那片你根本无法把握的空旷。 我只有正走的这条道和要修的那条道,别的什么都没有。人家李梦还有他的思想和他的小说。 走在路的时候,我就决定不把这种想法告诉老马和他们另外几个,我已经被说了太多次了,他们让我:有那工夫干别的去! 告诉和不告诉,是我的傻,其实,也是我的精明。 ★二级士官许三多 空旷的草原,云低天远。许三多在路上走了很久,没有过往的车辆,他只好徒步行进,今天的所见所闻,让许三多的心情有点不是太好。 终于有了引擎声,可那是一辆装甲车,许三多知趣地闪往一边。 车上的军官打了一下量许三多,问:小伙子,你是不是前边那个维护站的?报告,我是三连五班的,任务是看守维护站。我叫许三多。军官笑嘻嘻的说:那你怎么还不上车?许三多愣了一下,这才笨手笨脚地往车上爬。 没上过装甲车吧?新兵蛋子。军官问。 许三多不吭气,军官好像知道他的心事: 一来就分到这天荒地远的地方,是不是觉得挺不值? 许三多还是不吱声。 没啥不值的。我从来不给搭顺风车的,我这不是出租车。为什么见你就停下来? 许三多看了看那军官,军官对他正色道:因为你是维护站的,没你们我不敢跑这么快,半路说声没油了,我只好安营扎寨等加油车来了。我跟你讲大道理了,你不爱听吧? 许三多还是不吱声。 许三多第一次坐这样的车,比拖拉机快多了,威风多了。 五班的宿舍里,李梦竟拿着一副扑克牌,在给自己算什么。薛林看不过,说你完啦你完啦,解放军战士居然开始算命啦。但李梦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说他算的不是命,而有关许三多这一去看了正规军的八面威风后,回来还能不能一门心思继续铺他那条鬼路。 老马说李梦,你说话要清楚一点,我们不是正规军吗? 李梦说是,当然是,我们是属于正规军中不太重要的那一部分。我们的主要出路在于认清这一现状,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这是一个无神论者现实主义的生活方式。老马听得有点糊涂:什么叫不太重要?你可以不满意你现在做的事情,可那叫分工不同。 李梦说,我的遣词造句是比较后现代的。 后现代那位,以后别嚷嚷你那巨型小说了。老马说:也省点稿纸费,别老找我们蹭烟。 是长篇小说。李梦一边说,一边继续替许三多算着,唠唠叨叨的:天灵灵,地灵灵,这幅扑克牌告诉我们,许三多的固执是因为目光短浅,就看见前边一条道,说白了就是他没见过世面,现在他见过了一点点,那心可就要散啦。你、我,薛林老魏,咱们以前也都是认真过的人,可一看世界那么大,就不好太认真了,就有了很多个选择。 许三多这时回到了门前,愣愣地站着。 李梦不却愣了一下:…许三多,怎么就回来啦? 我看了战友,买了花籽,就回来了。他说着走进了屋里。 怎么没多玩一会? 都看过了,我就回来了。 李梦高兴地捅了捅薛林,俩人相互瞪了一眼。 都看见什么了,许三多?李梦朝许三多凑了过来。 坦克、装甲车、大炮、导弹…都看见了。 有感想吧,许三多? 许三多想找一些好词,怎么也没找着,最后说:他们那真好。 比咱们呢? 各有各比。 这一句许三多答得十分干脆,他想了一路。 李梦几个没想到许三多会这么回答,顿时语塞。他没想到自己是给许三多挖的坑,最后却把自己绕了进去。李梦心有不甘,逼着说:怎么个有个比?咱有一百多张扑克牌,他有一百多坦克车,是这个比法吗? 咱们大家都认识,不查证件;他们休息日还训练,也好也不好;最重要的,他们都说没咱们他们跑不起来。 说完许三多轻松了下来,转口道:班长,我去看看咱们那路。 几个人又是一阵目瞪口呆,老马说:怎么?你还去修路啊? 许三多说:我想趁着天没黑,先把花籽种上。 等等,许三多你等等。老马简直不肯相信。许三多说班长你有事吗?老马嗫嚅了半天,说:是这样的,关于那路,你那条路,不,是咱们那条路,你能不能先… 许三多好像知道班长要说什么,便抢过了话来:对了,班长,我差点忘给你了。然后给班长递上一个纸包。老马看着那个纸包:什么?许三多说书啊,打桥牌的书!老马不由乱了阵脚:你还给我买东西?多不好意思!多少钱我给你。许三多说这书打一折,我想给钱,老板还没要,他说当兵的拿走,这谁要啊?这地方打桥牌的多半是神经病。 啊?哦,…那就好,那就好。 几个人一进都哑了,好像暗中被许三多敲了一记闷棍。 班长还有事吗?许三多问。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许三多转身就看他的那条路去了。 那条路仍在不知趣地延伸着。 为了阻止路的延伸,老马搅尽了脑汁,最后决定来一场训练,想用训练来瓦解许三多。但真正受不了的,却不是许三多,而是另外几个。 首先是每个人的训练背包,都必须在三十公斤以上。可薛林几个的包架一块也不到三十公斤。老马一看就来气了,他说:你们看看人家许三多的! 许三多的包,足足实实的可能三十公斤还多。 薛林说班长,单兵负荷三十公斤不假,可有枪没弹,您怎么让我们有三十公斤背吧? 许三多在一旁却喜滋滋的,说报告班长,新兵连教的,放砖头。 不光新兵连,每个部队都会。老马盯着薛林几个:你们不会?不会也听见了吧? 李梦四处看着,说没有砖头。 许三多说屋后还有一小堆,我去给你们拿! 他没有注意到李梦几个正在暗里对他恨得直咬牙。 但老马却不让他去。 让他们自己去装,每人六块,回来我检查。 李梦眼睛大了,他说班长,玩真的呀?五公里越野呀,跑完了我可就完了? 老马不理他,说,我觉得咱们五班是越来越不成话了,体能训练也拉下了,李梦薛林,你看看你们几个起立坐行,跟老百姓也没啥两样了。所以咱们加大一下训练强度,就从这全负荷五公里越野开始… 李梦说,咱又不是战斗单位。 老马说,这是上级文件精神。 哪份文件?我怎么没看着?薛林嘀咕着。 作为军人,应该随时培养自己的专业素质,这还用哪份文件告诉你吗? 看见老马动了真火,李梦几个便不再做声。 快,你们几个,一分钟时间码砖。 老马朝李梦几个喊道。 码完砖,一小队就围着那座丘陵,跑起来了,跑着跑着,队形就慢慢地散了,李梦三个又是搀又是扶,慢慢地,就又聚成了一堆。 许三多自然领先了一大截,跑得异常的轻松自在。 最落后的,居然是老马。 他好不容易才赶了上来,嘴里却对李梦几个说: 还…跑…跑…跑不跑得动?要…要不…把枪…枪给我。 老魏的嘴也在喘,他说:班…班长,这早…早过了五公里啦。 老马看一眼前边的许三多,说还…还得跑。枪…枪给我… 看老马的那副样子,谁敢把枪给他呀?再没心没肺也得自己扛着。 薛林苦笑着:我的班长…你到底干嘛呀?你自个都跑不动了。 谁…谁说的?老马吐一口大气:往回找一年,我跑个十公里跟玩似的,跟你们散兵游勇一块呆坏啦! 李梦好像明白了什么。 班长,你到底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拿拿主意。 老马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了。 我想加大训练强度,他自然而然就没力气修路啦。 三人一下就瘫在了地上。 您早说呀!早说我们把砖头悄悄撤啦! 对,早知道还真放什么砖呢! 几个人正想撤砖,却被老马吼道:谁敢撤…谁撤砖我跟谁急!咱们当兵的,斗…斗也要斗他个光明磊落,不兴搞这些偷鸡摸狗的玩意。 可看着许三多的背影,老马自己又发愣了。 他说也真是,这小子身上到底有没有体力这回事啊? 远处的许三多回头看了看他们都没有跟上,转头就跑了回来。 薛林说班长,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这回你让我说吧。我来说他好不好? 老马觉得有点无可奈何,只好说,好吧,你说就说吧。 可许三多过来时,薛林又开不了口了。许三多一上来就拿过了他们四人的枪,统统地背到了肩上。嘴里说我还能行,我拿着吧。 薛林一看就泄气了,他暗暗地捅了捅李梦:还是你说吧。 李梦却去捅一旁的老魏:要不你说吧? 老魏却去捅旁边的班长:我说…我说班长,咱们还是回去吧? 老马也只剩了点头的份了,他说回去吧,可是谁也别在这事上跟我抱怨啦! 那几个败将只好有气无力地点头应合。 往回的路上,他们还是怎么也想不开,尤其是老魏,走在许三多的新路上时,越想越恨,不住地就在许三多的路上乱踢,踢得石屑飞溅。李梦说老魏你也太毒了,你用不着这样。可老魏说:我就是气,咱们连班长码一块四个老兵,兵龄加起来怎么也够十多来年吧?怎么就输给一个新兵蛋子了? 可你踢他的路管什么用啊?路修出来就是让人踩的,它巴不得你踩它。 老魏又是一脚:我踩它?我恨不得…恨不得挖了它! 这一句倒似乎说到了大家心上的一个地方,有人暗暗地就点起头来。 果然,晚上他们就动手了。 深夜,李梦亮着一个手电筒,一个一个地把薛林和老魏叫醒。 半夜鸡叫了,起床吧! 其实薛林和老魏都没睡,一骨碌起来了。 班长不会回来吧?老魏有些提心吊胆。 不会。李梦说他那老作风,查完库房查厨房,不折腾两小时对不住他这床。 …回头我还得换许三多岗呢。 干完了你回来接着睡,让许三多叫你,这叫制造不在犯罪现场证据。 老魏吓了一跳:…这算犯罪呀? 当然不算!薛林,他不敢去咱们俩去!薛林? 薛林看着李梦,有点可怜巴巴的,他说用不用把脸蒙上啊? 李梦一下就急了,他说你们都不敢去那我自己去! 走到门口也站住了,回头对两人说:说好了有难同当的,你们就这么*不住呀? 愣了半天,薛林横下一条心: 老魏,走! 走就走! 三人终于迈开了步子。 三人跟作贼一般,一人拿了把镐,手电用布蒙着,最后发现这纯属多余,因为这天晚上月光实在太好了,路面上的黑石头、白石头还有那些铜矿石,到处都在闪闪发光。 看着这条忽然间显得温婉而宁静的路,三人久久地愣住了。 过了好久,老魏问道:挖吧? 李梦看着薛林,也问:挖吗? 薛林却转头去看老魏,问:挖不挖? 李梦突然咣当一声把镐扔在地上,说: 算了算了,跟傻瓜认什么真啊? 薛林也觉得是,跟着点头说:就是,挖一身臭汗出来,我有病啊? 老魏问:什么意思?他们的话他好像没有听到。 没什么意思,要挖你挖,我不挖了。 我挖就我挖!老魏举起镐,却没有落下,他定定地看着他们。 李梦却转过头去看天,他说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好啊!薛林也跟着看,说是啊,今儿晚上看着就是不错。 老魏只好把镐也扔了。 你们把我当傻瓜呀?你们不跟傻瓜认真,凭什么让我跟傻瓜认真? 话音刚落,一道手电光晃了过来。是许三多。 谁?口令! 别理他。李梦说。 可我们拿着镐呢!老魏说。有点做贼心虚。 那也不理他! 许三多看不出是他们,突然就拉响了枪栓。 老魏吓得声都变了,他拉着李梦:他要开枪啦! 李梦推了他一下:怕什么,没子弹! 老魏不理李梦,掉头往宿舍里扎。李梦转眼看见薛林也溜了,撑不住也往回跑去了,临门口时急得一跤倒地,让老魏的薛林给拖了进去。 许三多听到有人奔跑,跟着就追上来。他说我看到了,别跑!但他的手电光照着的只是老马。老马的脸显得心事重重的,他说:别嚷,是我。 许三多马上关上手电:原来是班长。 你怎么擅自离开岗位呢? 我听见这边有声音。 什么声音,没事啦,回你的岗位吧。 许三多给老马敬了一个礼,转身回到岗亭里站好。 老马默默地跟了过来,看着月光下许三多那张稚气的脸,问道:许三多,多大啦?许三多说:快十九了。还是个孩子呢,老马说,不过穿上军装就显得大了。许三多马上挺起胸膛,然后说班长,早点回去休息吧。老马却不走,他点了根烟,说:想跟人聊聊。发现许三多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不说话呢?我说想跟你聊聊。 我等着班长说话呢。 许三多,你就是这么个人,不知道好也不知道坏。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傻瓜。 许三多说:我是挺傻的。 许三多我跟你说,大部分人都很懒,可又虚荣心很强,他们乐意找个大得做不成的事情,然后说:瞧,我在做大事呢。你不一样,其实你要做的事不大,可你非把它做好了,这挺好,可那些人什么也不做,他们跟你一个屋住着呢,他们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要这么想,在这么片几十里不住人家的地方,人没个想念是很懒活下来的,你把你的事做成了,他们没做成,他们的想念就没了。你比如说我吧,我天天都说是为你们这班熊兵才在部队里呆着,是这样吗?你修路的时候我天天都在想,没了我老马你们在这里活得怎么样?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差。我老马离开部队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跟你一般大就进军队了,我都不知道到地方上我怎么活。可我绝不能这么说,我得说我为你们在这耗着,说得我自己都信了这是我的想念。可这绝对是不能说穿的,谁说穿我跟谁急… 可你现在不是都说出来了吗? 那不是因为你傻吗?唉…许三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说,停下你手上的事情,别干了,你干就是在落大家的面子。 好。许三多的回答竟然毫不犹豫。 老马倒愣了:你说好? 可是班长,我什么也没干呀,你说让我停什么? 还有什么?就是那路呀! 那不是我的事情,那是咱们班的路,那是咱们的事情呀。许三多说。 老马差点哑了。 他说你小子,我不跟你说了!你就等着被人整吧! 说完掉头就走。 月光下的老马气哼哼地走着,不知不觉地,就走上了许三多修的路上去。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用很标准的步测法,测量起了这条路的长度,两步一米,他走得很机械,但心情很复杂,一边走,嘴里一边不住地叨念着步子。 老马没有想到的是,许三多的路,竟然修了四百二十七米。 他有点不肯相信,很认真地又走了一圈。 还是四百二十七米。 四百二十七米…你这个傻瓜。 老马抬头让目光远远地个到远处的那个岗亭,默默地看着看不见的许三多,忽然间,他有些悲伤。 床上的几个还在呼呼地睡着,尖厉的哨声突然响起。 老马在外边高声地喊道: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许三多一骨碌下床,转眼就打起背包。 李梦几个只当耳边风,他闭着眼对许三多说:许三多,你不要犯浑。 紧急集合!全副武装,紧急集合! 老马的命令声没有停下。 李梦这才跳起来,光着身子跑到窗口往外眺望。 老马在窗外看见了李梦,吼道:紧急集合!不是叫你看日出! 哪有日出,月亮还没下去呢。班长,今年头遭紧急集合呢!输油管烧起来了? 老马狠瞪了他一眼,朝他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李梦没有办法,只好回头打背包穿衣服。老魏和薛林也中爬了起来,急忙中两人在争抢着一条裤子,谁都说是自己的。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老魏手忙脚乱地喊道。 三个人冲到外边的时候,许三多已经立正站了好久了。 老马今天一身迷彩服,全副武装,十足的一位军人。 薛林,为什么军便混穿? 薛林看看自己迷彩服下的便裤:我的作训裤让老魏穿了。 老马指着老魏的裤子:你怎么说? 洗了没干。老魏陪着笑:班长,怎么搞这么隆重?打起来了? 老马不理他:全负荷,加装砖块! 李梦吓了一跳:怎么?又来了? 这一次,老马盯得挺紧,他看着他们往包里塞砖,谁也不给作假。 随后,他命令五班全体战士,朝前边的山顶,全速冲剌!随着喊声声,他自己最先射了出去,把他们几个拉在了后边。 这里次,最先冲上山顶的,竟是老马,自然,早已满头大汗,但他拼命地让自己的呼吸平和下来。许三多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俩人停在山顶上,等了好久,李梦几个才跌跌撞撞地赶来,像烂泥一样瘫坐在地上。 远处的天际,终于透出些旭光。 老马看看表,看看天,又看看他的班,突然又喊道:集合! 人是都站起来了,可那根本就不是一支成形的队伍:老魏扶着腰,薛林往李梦身上*,李梦跑散了背包,随手把薛林推得*在许三多身上。 你们互相看一看,看看咱们还像个兵吗?一个七公里不到的急行军,就把你们跑成这样?老马盯着老魏: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打起来了,我现在告诉你,就冲你们这表现,真打起来了,我都不敢指望各位能替我收尸! 没有人做声,都累得忘了反应了。 我很想知道,当兵没有个当兵的心,咱们来这里穷混什么?你们别再跟我说到了这地方干个鸟毛,我原来也这么想,可我现在蒙自己蒙不下去了!因为我瞧见有人跟咱们不是一个样,人家活得比咱们好! 许三多偷偷问了一声薛林:班长怎么生气啦? 薛林说:谢谢你,许三多。 许三多你不要被他们带坏了,队列里讲小话…老马一时显得异常地严厉,他说今天拉你们到这来是有事的,昨天我接过团里一个电话,今儿六点半师属防空营导弹打靶机,通知咱们别听到爆炸声误当了敌情。我倒是想让你们这班子散兵游勇瞧瞧,别以为你们多有理。我平时就是怕伤个和气,可今天说真的,我受够啦!我知道全中国的部队都不是咱们这个样!有的是真正牛气的兵!那凭啥咱们就得这个样?! 他瞪着眼前的几个兵,直到把他们瞪得慢慢地直起了腰来。确实都累够呛。老马的语气慢慢地也松弛了一些,他说你们别怨我,我看着你们着急,就你们这样复员回家,我都替你们不值,我不想你们三年当兵除了发牢骚摔扑克啥也没学会。今天要好好观摩学习,你们要知道,导弹打靶机,那是很牛气的事情!是先进的科技!人家为什么能很牛气?能用先进的科技?因为人家…突然,老马想起了什么,朝李梦问道:几点啦? 李梦看了看表:六点半。 话音刚落,他们看到远处的天边飞过了一个黑影,远远的一道白烟掠起,那就是老马说的什么靶机,而后,传来了轻微的爆炸声。 瞧见没?干下来啦!这叫首发命中!这四个字在你们的军事生涯里是想也没想过的!看看人家多么的牛!人家能做到凭什么咱们做不到?因为咱们最大的问题是自个先跟自个说了,去他的吧,我做不到… 报告班长,还在飞呢。许三多突然对老马喊道。 老马像给噎住了,回头一看,那靶机确实还在飞,好在又有一道白烟掠起。 老马吐了一口气,说:两发命中!两发命中也行啊!那靶机多大点你们知道吗?你们没见过我可见过,比马扎大不了多点,隔了几公里开火,人家容易吗人家?总之还是牛气。对了,人家还是个天上飞的物件,时速几百个公里呢,所以仍然是很具有教育意义的… 但许三多的声音再一次打破了他的话:报告班长,还没打中! 是还在飞,可看班长气急败坏的样子,谁都不忍心说了。 老马看着傻傻的许三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许三多,你到底是没心还是没脑啊? 许三多看着班长,没有吭声。 队形仍保持着,但已经有点散了。老马背对着大家,没精打彩地坐在地上。远处那架靶机仍在嗡呀呀在空中绕来绕去,很丢着老马的脸。终于,又飞起一道白烟,爆炸声过后,这回那靶机真的被干下来了。 许三多这回高兴了:报告班长,打下来了打下来了!好厉害呀,三发就打下来了! 老马哪还好意思?他朝许三多喊了一声,你给我住嘴! 许三多一愣,不知道又怎么啦? 很意外的是,另几个的脸上,并没有看到幸灾乐祸的表情。 老马再也没了情绪了,他说就这样吧,我要说的大家都明白了没?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明白了! 老马却说:要明白了就有鬼了。回营! 大量的体力消耗之后,通常是一个人困马乏意志松懈的时候。往回的路上,老马几乎是强撑着在走。李梦回头看了看,凑过来,说班长,我扶你。老马说用不着。李梦说班长,下星期咱们再来次武装越野吧?全负荷也没所谓呀。老马知道他是话里有话,把他推开了,说一边去,你小子幸灾乐祸是不是?我告你,回找两年,我一只脚都跑过了你!李梦说不是啊,班长,你看,太阳刚出来,早上的空气又好,咱们背着枪列着队走起来是有股子战斗部队的味道,跑一趟给劲。 你少损我。老马说。 我要损你我王八蛋!是真的!跑一跑,觉得底气足,老想嗷嗷一嗓子。其实从来也没人说咱们是孬兵,你看演习时候多牛的兵见咱们都老老实实的,都说谢谢你们啦,辛苦你们啦…是咱们自己说自己孬兵,你说是不是? 老马愣了一会:兴许你真能写小说。我今天要吭哧没吭哧出来的话,就让你吭哧出来了。 其实早就明白。谁都不说,怕人说自个二百五。李梦看着前边的许三多说:现在还怕什么?反正咱们已经有个两百五了。老马笑了,说你不要嗷嗷一嗓子吗?你咋不嗷呢? 李梦几个果真就嗷嗷地呼喊了起来,喊得乱糟糟的。 桌面上的扑克牌,终于被收了起来,一叠叠摞好。 是李梦收的,收完,竟在垫底的纸中发现自己写了几百遍的那个小说开头,其实也就几百字,他看了看,就偷偷撕了。 但老魏看见了。 老魏说:大文豪,不写了? 李梦说:写,不过还是先写两千字的实在着点。 老魏愣了会,说:那我以后只好叫你李梦了… 这时老马一竿子蹦进来,大声叫着我有事要告诉大家。他看着屋里怎么整整齐齐的,脸上便挤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转身又一步跨了出去。 薛林不觉好奇,说他干啥呢? 话音刚落,外边急促的哨声。 随着是老马地声音: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李梦急忙扔了稿纸,说妈啊,他不要上了瘾。老魏说他已经上瘾了,他肯定上瘾了!你们砖头都在包里吧?我就没拿出来过!一帮人提脚就冲了出去,没一个拖沓的。 老马看着自己面前立正笔挺的四个兵,心里感觉挺好。他说老魏,你的作训裤不是洗了没干嘛?老魏说报告班长,但是它现在终于干了!老马说好同,希望它以后不要再这么择日撞日了。老魏说报告班长,保证不会了!老马开始在队伍前踱步了,不像个班长而至少像个营长,他又气壮如牛了。 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家,我刚跟团里通过电话,你们猜怎么着? 谁也猜不着,谁也没猜。 老马说:团里告诉我,今天是打了导弹,但要试的可不是导弹,是那新型靶机的机动规避能力!这对,越难打才会打得越好嘛,而且咱们防空营还手下留了情了,一发就给它揍下来了还试个什么劲哪?所以牛气仍是真牛气,咱们还得向人家学习,你们说是不是?嗯… 李梦几个便笑,笑得老马有些发毛,他说你们别不信,这理由我编不出来。是真的,要假了你们往后叫我老狗。 这一次许三多也笑了。 修路的事,就不再是许三多一个人的事情了,全班战士,找石头的找石头,砸石头的砸石头,铺石头的铺石头,许三多原计划的四条路,很快就修完了。 五班人忽然觉得,修路也是一种很娱乐的事。 看看修好的路,又看看眼前的宿舍,许三多忽然说:我老觉得咱们这缺点啥。李梦说咱们这缺的东西可多啦。你倒说说,缺啥?许三多寻思了半天,最后想起来了,他说缺根旗杆。我们村里学校都有根旗杆,团里也有根旗杆,我们这怎么就没有呢? 李梦笑了:大家伙听见没?他说的倒也有个傻道理。 老马思量着:旗咱们倒是有,旗杆的材料也现成。薛林也觉得好,他说那就树根旗杆?老魏却在想着别的,他拿石子在地上设想着,说:那就再修条路,直通到旗杆下边。这话却把李梦吓着了,他说你想再修一条路? 你不乐意我修,老魏说。 李梦忙说:你看我脸上写着不乐意了吗? 老马忽然乐了,他的想起了指导员的话,说道,还是那指导员是有水平呢?李梦听不懂,他不服气,说什么指导员有水平?你听他哪句话有水平呀?他肯定连海明威都没看过。老马说:指导员对我说过一句,他说我们要抱成团就有了精气神。 五班的旗杆,在空地上树了起来了。 终于,老马捧着旗,和几个兵站在了旗杆下。 立正!升旗! 大家面面相觑,因为事先没定谁来升旗。 许三多,你来。老马临时喊道。 许三多却愣在了那里,他说:我…我不会…我紧张。 老马忽然生气了,他说你是个中国人不是?升自家的旗你紧张个什么? 许三多接到了手上。 旗,终于一点一点地往上升。旗下的士兵们,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在行注目礼。吹口琴伴奏的是薛林。这一切,让人看到了一种温馨中的庄严。 大伙看着顶端那旗,又互相地看了看。最后老马搓搓手,说:现在…修修咱们那路?李梦不同意,他说我们得先庆祝一下,庆祝一下吧。薛林一下就乐了,他说对,上次庆祝还是上次八一节呢。几个人点点头,突然向旗杆下的许三多围拢了过来。 许三多看不懂他们的脸色,问道:…要干什么?… 老魏说你入乡随俗吧,许三多。许三多躲闪着找*山,他说班长!班长!班长。没想老马也朝他堵了过来。李梦几个乘机一拥而上,逮住许三多的手脚,抬了起来。然后由老马喊着号子,将许三多一次接一次地扔到了空中。 几天后,老马写报告打算退伍了,就在他写退伍报告时,大家都看到了,几乎都同时地愣了,好像一下子都高兴不起来了。 薛林说班长你要走啊? 李梦说:班长你舍得走啊? 许三多则傻傻的,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老马说:舍得不舍得,人还是实际点好。我瞧我这体能也不行了,脑筋也老套了,这辈子也不大可能在军队里牛皮了。你们几个又都是有我不多,没我不少,那我还是老老实实回老家图个前程吧。老魏说谁说我们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啊?许三多,你有没有说过这话?许三多不停地晃着头,嘴里连连地说没有,我没有! 老马说,我知道,你们是情感上需要,实际上可有可无。同志们都心照不宣吧,你们年青,在军队还说得上磨练,你们班长在这可只能算是三连的累赘啦。不能再混日子啦,回头要被日子给混了你们就别再说了。 大家终于意识到,班长是认真的,都迅速地沉默了下来。 一条通往旗杆的路,也修好了。 李梦说,如果班长真要走的话,这算给他的一个礼物,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和薛林几个都在想办法把班长留下来。 那天在野外,李梦悄悄地凑到老马的跟前。 班长,这给你。 什么? 麝香虎骨膏。 我谢你啦,可我腰早好了。 不贴白不贴,伤筋动骨一百天。 老马感激地接了过去。 班长,咱们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老马知道李梦的那点心事:我回家会想的。 你想我们,可又看不着我们,你怎么办? 老马不知道怎么办?他问李梦,你说怎么办? 李梦说别走呀,班长,我们怪想你的。 想? ??们,看不着你们,那就看不着呗。男子汉大丈夫,有那么多怎么办怎么办的?啥叫有得有失,知道吗?看不着你们几个小猴崽子,可班长能认识更多人,搞不好是前程绵绣。你说那么些干什么?罗嗦! 老马悻悻地走开了。 李梦好像碰了一鼻子的灰。 这天,五班的空中飞过一架直升飞机。飞机是路过的,但他们看到了什么,然后在空中盘旋了一下。谁都看见了,可谁都不知道上边坐着的是什么人,直升飞机来后没几天,五班的电话就响了。接电话的当然是老马,他立正着,听得一愣一愣的确。 李梦几个就站在房门外,也一个比一个地紧张。 薛林小声说:这回是连部来电话啦,问咱们到底在搞什么,怎么惊动了师部的电话了。老魏说,刚才可是营长先来的电话,他说军部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团里。 李梦说:我瞧咱们是乐极生悲啦。 可咱们什么也没干啊? 是啊,咱们什么也没干,就干了这么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许三多傻呵呵地问。 修路啊,笨蛋! 老马一放下电话就推开窗户,朝他们喊道: 你们几个,都给我进来! 四个兵耷头耷脑地站进了屋里,老马一开口就说:我瞧咱们是乐极生悲啦。 班长,这话我刚说过了。李梦提醒他。 你是班长我是班长?你说了我不能说?我们就是乐极生悲了,我寻思咱们这路不该修,兴许就犯了哪条纪律,比如说暴露目标,比如说破坏绿化什么的。你们可得记住,两年前为了保护牧民一块草地,整个装甲纵队整整多绕了八公里。 可这又不是牧场!薛林否定这个判断。 老马也拿不定主意:…那就是暴露目标。你想这么条路正好是导弹袭击的目标。 李梦不信:咱们这几间屋值一发导弹吗? 反正是错啦,指导员说,明天他过来瞅瞅。 老马最后说: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对许三多下命令修路。 许三多说话了:报告班长,路是我要修的。 别罗嗦!路是咱们修的!薛林站了出来。 老魏说,我觉得咱们没错,原来整个排都没修出来的路,让咱们几个给搞掂了,这应该表扬!老马说你说表扬就表扬啦?八十年代想修的路,搁九十年代兴许就不该修,八十年代谁琢磨防巡航导弹啊?薛林把话接了过去:我也觉得咱们没错,咱们这是建设军营扎根边防来着。李梦说对,建设军营,以营为家,明天指导员来了咱也这么说!指导员还是护犊子的,最多咱们说明我们是出自好的目的,不想做了坏的事情此而已。 那也是坏的事情啊。许三多说:要不咱把路铲了吧? 薛林忽然就凶了起来,喊道:你说铲就铲啊? 指导员开着一辆三轮摩托,就来就来了,一听到远远而来的引擎声,五班几个的心就乱了,如临末日地坐在宿舍里。许三多忽然蹭到老马的面前: 班长,我跟指导员认个错吧… 凭什么你认错?班长是干什么的,班长就是认错的。老马说。 谁也不能认错,认错就是明知故犯知道吗?李梦说。 指导员的摩托停下来了,他在外边高声喊道:五班,有没有个喘气的? 老马艰难地站了起来,嘴里感叹道:是祸躲不过呀。然而,不等他起步,许三多几个已经抢着拥往外边。 指导员正站在车边,打量着眼前这个大为改观的营盘,忽然就被许三多几个给围住了。这个说:指导员,抽烟!那个说:指导员,屋里坐。 指导员却不急,眼里只寻找老马,然后说:老马呀,你小子挺能整哩,好好的把我从个靶场折腾到这儿来了。 老马一脸的苦笑,说:我也是不知犯的哪门糊涂心思。老马话没说完,被李梦踹了一脚,只好改口道:我总得带大家伙干点什么吧? 许三多却呼地攒到了老马的面前,说指导员,这错误是我先犯的… 许三多又被薛林踹了一脚,但他嘴里不管,他啊哟了一声说,我不知道这是个错误。 指导员倒摸不到头脑了,他说什么错误? 没什么错误!指导员,我们犯了什么错误?李梦把所有人的检讨拦住了。 你闭嘴。跟指导员这么说话的?真是的。老马火了,他说指导员,跟你没虚的,路是我下令修的,也没动公款,犯了什么纪律我不知道,该怎么着怎么着,您也别护着我…。 报告指导员,路是我先修的,买了五块钱花籽,我犯纪律了,你处分我… 都闭嘴。路是五班修的,那是出自建设军营的良好愿望… 还有扎根边防,以营为家,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指导员被五个人吵得晕了头了,连连说歇歇歇!歇着!抢什么抢?你们转什么心思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条路嘛! 五条,指导员。老马实话实说。 我管你几条呢!最多也就是一精神可嘉,又不是训练科技上拿了冒尖,最多也就是一团部嘉奖! 嘉奖?李梦的眼睛忽然就发起光了。 你还想要什么?一等功啊?那是拿命换出来的! 李梦的话马上就改了,他说指导员,这路是班长一手抓起来的,事先开过很庄严的动员大会,班长说,我们来军营一趟不易,总得给后来的人留下点什么,我们就修路。对了,为了表现我们扎根边防的决心,班长亲自给每条路都以战士的名字命名,您踩着的这条是老马路,那是薛林路,老魏路,许三多路,李梦路… 老马瞪了李梦一眼:你胡吹个啥?李梦路?你还梦露呢!五个人还动员,你不怕吹爆了? 这倒是很有意思,说不定能让团里整点宣传材料。指导员说。 说到班长呀,那可宣传的事情就多啦!李梦说:他真是以营为家呀,为了我们几个从来没想过退伍的事,抛头颅洒热血,为了培养大家对驻地的感情,他发动大家修这条路。对不对,薛林? 对!对!薛林说。 对个屁!老马说:这路可不是我修的… 薛林说指导员,你看我们班长多谦虚,这路是大家修的,可那是班长发起的。 老魏说你看他手上,都磨出了血泡,腰也闪了,我们眼里含着热泪… 老马一时诧异了,他说你们都怎么啦?怎么都不说人话了你们? 班长还带我们去看导弹打靶机。其实…应该是靶机躲导弹,班长搞错了… 许三多,你怎么也这样了?老马喊起来了。 许三多,你笨嘴笨舌就别说了。李梦拽了拽许三多:班长带我们武装越野,全负荷三十公斤啊!最牛皮的部队也不过如此了。搞现场教育,号召我们向先进部队看齐,赶超国际水平,力争质量一流,豪言壮语字字闪金光… 我没说!老马再一次喊道。 指导员拍拍老马,笑着说:你没说,可你做了。老马,你跟我来,有话跟你说。说着把老马拉到一边说话去了。 指导员说老马呀,你这样做就对了,修路,让大家抱成了团。你瞧,他们现在那精气神够多么足!刚才那话是吹了点,可确实是上下一条心。老马,你对三连也是功不可没的老兵了,把你放到这么个地方,连长和我都不落忍,想给你立功,想把你留下,可你得给个由头。以往那样…我就不说了,现在可以说,你让我看到了希望,弄好了,咱们争取往三等功上*,再弄好了,咱们连里那司务长…我不用往下说了吧? 可老马感到有些为难,他说:其实这路跟我没太大干系… 这不重要。你不愿意离开部队,是不是? 退伍报告我已经写好了,正打算交给您。 做一种姿态当然是必要的。可你真的舍得离开部队吗?指导员久久瞪着老马,这和李梦的死皮涎脸不同,因为他是对老马的去留有影响的人。 老马愣了很久说:不光是不舍得,说实在的,还有些很现实的问题。 指导员会意地点着头:实在的我都想过,咱不说那个。你不愿意走的,是不是? 老马想了半天,只好说是的。 那咱们就朝一个方向努力,我也不愿意对不住我的兵。是不是? 老马只好惶惶地点了点头。 指导员高兴会坐了一会,转身就走了。望着带走指导员远去的那一溜烟尘,老马的心情很沉重。他回头看了看许三多。 许三多,如果回头说这条路是班长抓起来的,你会不会有意见?老马艰难地问。 许三多说:是班长抓起来的呀! 老马却说:其实班长在这个事里边,算是受教育的对象,你知道吗? 许三多说不知道。 老马说许三多,这条路是你修起来的。 许三多笑了笑,说不是吧? 看着许三多,老马觉得有点内疚,他又想看看许三多是否是真是心的,又问道:许三多,为了树典型,集体的荣誉得找出一个人来代表…说白了,就是大家干的事情归功于一个人,你明白吧? 老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许三多竟然不傻了。 许三多竟然说:我得好好想想。 老马的心忽然沉重起来。 许三多说班长你怎么啦? 老马说这些事本来都挺好的,可现在…现在班长觉得好像有点窜味了。 士兵(小说原著) 第五章 机会人人有 假如我是草原上最呆的那只蚂蚱,荣誉就是团大院树上结的柿子,团部的柿子就算熟到落地,也沾不到草原上那只蚂蚱的边,这就是我那时候和荣誉的关系。 五班和荣誉也是这种关系。我的柿子很甜,可与五班的爷们无关。 不是气话,就算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荣誉是什么,也不知道当它落到你头上时,会发生些什么。伍六一也不清楚。就算是荣誉真的大过命去。很久以后,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伍了,我们喝了很多酒,他很想酩酊大醉。 伍六一说,其实我压根儿不清楚荣誉是什么,只知道以前是活在荣誉之下的,那没错。 这话要放在军装时代剐了他也不带说的,可那时候他已经穿着便装。 伍六一说不过现在我知道自由是什么,自由…自由就是以后再没人管你了,你要自己对自己负责。 他不快乐,他自由可他不快乐,他憧憬着快乐,憧憬和迷彩世界的大老爷们一起浇铸的快乐。 我呢,那时候快乐也离开我很久了。有种没心没肺的东西叫快乐,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后来你长全了心肺,它就嫌你烦不搭理你,等你做梦都乐意把自己当成年人时,它就干脆三十六计了。 我那没心没肺的快乐独属于我的草原时代,没心没肺的自由,绝没有伍六一那份深刻,没心没肺地修了条路,没心没肺地被人轻视又被人重视,这个房间里的二百五,也许换个房间就改名叫做纯真。 关键你自个怎么看,对吗? 所以我把它看作没心没肺,也怀念,也觉得很好,可我想,我用木讷憨傻或者纯真,随便怎么叫吧,代替了责任,这不好。 长不大很好,可我真希望能早点长大,好早点明白那些帮我成长之人的心情。 ★二级士官许三多 五班的气氛,说变就变。李梦几个刚刚还在不住地交头接耳,看见许三多进来,就不再说了。许三多意识到了什么,看见老魏的被褥有点乱,马上过去想帮他弄好,老魏却抢了过来,说我来,我来就行啦! 许三多愣了一下,想找点事情,便说:现在是电视时间啦。可他刚一打开电视,李梦几个就乘机悄悄地溜到外边去了。 许三多只好呆呆地坐着。 他心想,都是些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人的心事很快就被另一个人知道。大家都希望班长留下,大家都知道班长的心理障碍就在于我,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对我。以前还好,现在我已经习惯有友情的生活了。 转身也出去了。他跑到山丘上的一块石头上躺着,他在发愣。 老马找了好久,才找到了躺着的许三多。 他说不能在这里睡觉,这风是伤人的。 许三多嗯哪了一声,却没有起身。 老马说怎么啦? 许三多说好久没给家里写信了。 老马笑了:那就写吧。 写了。许三多说我跟爸妈哥哥说,让他们放心,我说五班挺好,班长对我最好,李梦他们也不对我怪里怪气地说话了,我们天天都训练。有一条路还用了我的名字来命名,叫许三多路。 很好啊,那就发吧。 可是李梦他们又不跟我说话了。我原来以为他们说话就是那样的,后来他们不那样了,我觉得还是不那样好,可现在他们又那样了。 老马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心情沉重起来,他说:许三多呀,是班长害了你了。 我想我真的是招人讨厌的。许三多说着自己摇摇头:我想家了,班长。 老马望着许三多沮丧的模样,再也想不出安慰的话来。 指导员又来了,他的三轮摩托上还载着一个戴眼镜的军人。 指导员把车停在五班驻地外,大张旗鼓地摁着喇叭,直到班里的人统统地跑子出来,他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团宣传科的头号笔杆子张干事,人是专管团报的!今儿过来打算给咱们好好宣传一下! 众人赶忙给张干事敬礼:首长好! 张干事连忙还礼,说大家好!什么首长不首长?叫首长我担待不起,叫干事我又不乐意,叫我老张成不成? 众人觉得这人好接近,笑着齐口说:老张好! 张干事扬起脸,看着五班的全体说:今儿来没别的,为我们团考虑呢,采访采访大家,给团报上增添点光彩;为我们班考虑呢,给大家拍点照,卷也没多带,就一个。附带说明,我老张职业道德不错,拍好的照片是一定要给大家寄回来的! 大家顿时眼神里冒了光,互相捅咕着。 指导员说还等什么?不赶紧回屋换身光鲜点的? 大家转身回到宿舍,这时老马忽然看见李梦也匆匆地跑了回来,拖着枪,混在中间。老马拦住了,他说李梦,不是你的岗吗? 李梦笑笑的,说回来小个便! 你不一向就地解决吗?今儿咋文明啦? 这时指导员把老马叫到了一边,李梦才乘机混进了宿舍里。 大家都在忙着换衣服,李梦将他们一头揪了过去。 …薛林,我跟你换岗,你替一班我给你站两班岗。 薛林说:门都没有。 …老魏,我给你买烟! 老魏说:我老魏是卖艺不卖身。 没办法,只好找许三多了,他说许三多,我求求你啦! 许三多说换岗呀?我是夜班岗,站起来很辛苦的。 我不在乎,我吃得住辛苦! 许三多说,可我想照相,好寄回家。 我也想照相啊。李梦皮癞脸地缠着:许三多,你没谈对象,我谈对象了,我得寄照片给人! 许三多想了想:那你是该照相。 许三多于是接过了李梦的枪。 李梦抱着许三多恨不得亲上一口,说许三多,你真是个好同志! 许三多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 薛林猛地给了李梦一脚:你好意思啊?你对了个屁象啊? 李梦笑笑的,不回话,他看到指导员和老马正在里边的角落里默默地坐着,指导员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犹豫着。 老马说指导员,你不用为难了,我知道了。三等功肯定没戏了。指导员说,也不是全没戏,可团里的精神今年是这样的,有限的荣誉得留给那些一线训练的,后勤保障方面的尖子今年只好暂不冒尖。 …司务长是不是也没戏啦?老马硬着头皮问道。 这时指导员真的为难了,他说老马呀,我今天有了张干事这个由头才敢过来,就是觉得对不住你。老马反倒笑了,他说指导员,说心里话,我最近也跟人说对不住你,可现在觉得没必要说了,军令如山倒,要的就是个干脆,哪有那么些工夫说对得住对不住的?我以后是不说了,可首先是我再也不做对不住人的事了。 指导员说,这不怪你有情绪,我都有情绪… 老马说我没情绪。说真的,我现在反倒觉得特轻松! 指导员有些诧异,看着老马。老马确实是显得格外的轻松。 老马说,我当了五年兵,没干过一件对不住人的事情,虽然到最后险些干出来,可还是没干成。幸亏没干成呀,要不我得觉得欠了谁的。指导员,我知道你咋想,你觉得欠了我的,你不能再这么想了,你再这么想就是公私不分了。 指导员狠狠地拍了一下老马:老马,我谢谢你了。 那天的相,他们照了很多,有营房的,有草原的,有路面的,有集体的,有单人的,一张接一张,拍得张干事腰一直地弯着。最后一张是老马的,但李梦还涎着脸凑过来,在他旁边又蹭了一张。 你个驴子!你不是有岗吗? 老马突然醒了过来,然后四处寻找着许三多。 许三多呢?你换给许三多啦? 李梦嗨嗨地只剩了傻笑。 老魏告发李梦:他蒙人孩子说有对象啦,得给对象上照片。 你就这么忍心害理啊?去把人换回来! 李梦刚要跑,张干事说没胶卷了。老马急得要跳:怎么没卷了呢?张干事有点不好意思,说都馋着照相,每次只敢带一个卷,要不没个完。老马不好多说,只好冲着李梦发火:李梦,你小子怎么说?李梦还是傻笑。张干事扯住老马:先别说那个了。马班长,今天来主要是采访你的,咱们这就言归正传吧,这路我也看见了,真是不易,让我有种莫名的感触… 弄清楚再感慨吧。老马突然甩开了张干事,恨恨地吼道: 这路是人许三多修的! 班长?…李梦看着苗头不对,想阻止老马,却被老马推开:你就别给我转糊涂心思了,我不领你情。 老马觉得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在恨不得一股脑倒了出来,他对张干事说:我跟你这么说,这路是人许三多修的,五条路有三条半是他一个人修出来的!人一个新兵蛋子,来了这踏踏实实,反而是我们这几个老兵油子给人添乱使绊,最后人新兵蛋子倒把我们给教育了!你知道他这路怎么修起来的吗?草原上找块石头容易吗?他一块块找出来砸碎了再铺上!你知道他这路花多少钱吗?五块钱!就是买花籽的钱,还是自个掏的!我们怎么着,一到这地方就觉得慌了神啦,例行忙完不知道做啥好?人呢?人出操内务训练全按新兵连那一套自觉规范!你知道新兵管得比老兵狠啊,没人管他照做!我不知道他犯浑还是真傻,可我就两个字:我服! 班长…!李梦的声音藏着无尽的惋惜和无奈。 你他妈的蒙人家,你现在给说句实话!老马突然指着李梦骂道。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几个,一下子眼睛都暗淡了下来。 这个说:说实话是我对不起他,他也是比咱们强。 那个说:有时候挺烦他,其实想明白了是咱们臭毛病太多。 张干事愣了半天一个字没记,索性把本合上了:这个兵我很有兴趣,也许是个新兵教育的典型。我想专门采访采访他。 可他不会说话,还是我们跟你说吧。李梦说。 闭上你那嘴,就瞎编乱造的能耐!老马又怒了。 张干事扫了一遍眼前的草原上,却没有看到许三多。 这个许三多…在哪呢? 在哪?在替他看着输油管道呢! 老马一把将李梦揪了过来。 许三多站着的地方,是两条路的尽头,岗亭和红旗在他的身边飘扬着。远远的走来到,老马又生气了。他说李梦你王八羔子!明天的岗你也给许三多替了! 李梦说我替我替,这一星期的岗,我都替了! 张干事突然喊了一声:别吵!吓得大家都静了下来。张干事看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发了半天愣,然后猛地一个激灵。指导员说怎么啦张干事?张干事喃喃地说:有一阵灵感袭上心头咧。说着狠狠拍了一下脑袋,骂道:他妈的暴殄天物啊!没卷啦!说着从腰包里掏掏出了一个大本子。那是一个速写簿。但他的笔却找不着。 我带没带笔?我到底带没带笔? 指导员掏出一枝钢笔:派克笔行吗? 张干事抢过来伸手就把笔尖给拗弯了,然后抽疯似地画了起来。 指导员看着自己的笔好端端的给拗弯了笔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张干事刚刚画完,老魏几个就跑过去,把许三多搂着挟着,拖到了张干事的面前,说是要让张干事好好采访。张干事却摇着头,只管看着自己的画儿。 他说才情有限呀。我今天兴致已尽,采访也出不了好文章啦。 不久,张干事将他的这幅速写,装进了一个大信封里,上边写着:“全军美术比赛参赛作品”,然后寄了出去。另外的那一卷照片,他选了几张晒成黑白照片,发在了团报上。很快,《解放军报》上刊登了全军美术比赛的获奖作品。 张干事的那张速写,在获奖的作品之中。 这是团部的靶场,一辆主战坦克正在原地射击,四下里震得尘土飞扬。 101号车,乘员:王庆瑞,萧励,刘寰,段苍松。得分,一百零八分。 报靶员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兴奋地播报着。 王庆瑞就是团长,他一从坦克上下来,张干事就在边上站着了。 他说这回射击考核,多半是团长第一。 团长办事哈哈地乐着,说不可能的。每连都有那么几个就等着灭我的,这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但张干事不肯放弃,他悄悄地跟团长说了一句什么要求,还没有说完,团长骂道:我最烦的人之一就有你这团报主编,每回都要来挖一下团长的心得体会,哪有那么多豪言壮语说给你听?团主官打不好战车射击,干脆回家帮你嫂子做饭去! 张干事不由一乐,暗暗说了一声好,把最边一句话迅速地记了下来。 挖我干嘛!多去挖挖咱们的兵!团长接着说。 张干事跟着又记了一句,说:团长认为要深入基层… 团长听出问题来了,他说你歇着。张干事。这期团报我也看了,兵的事是多了,可怎么还是你老张的嘴代说呀?你那获奖作品我也看了,画得挺来神,可哪有那么大个五角星能让兵站在上边啊?你瞧人家评论你,这是结合了象征主义与写实精神的作品你跟咱当兵的玩什么象征?要实在! 报告团长,评论咱就不说了,可那画,是完全写实的。 少诓我! 我画的地方就是咱团的地盘,画的兵也是咱团的兵。 有鬼了。我这团里还有什么地方我不清楚的? 团报上红三连五班那几个修路的兵,您也看见了?张干事提醒团长:咱们八十年代曾经想在那儿修路… 你这是对着和尚骂秃子。修路那会我就是那排的排长,动了全排力量,可最后还是泡汤了,没钱嘛。 可他们用五条路构成了我画的那个五角星,这已经是创作的雏形。您猜他们修这路花了多少钱?五块钱的人民币!也就是说他们仅仅用了买花籽的五块钱! 你说的都属实吗? 说得再实在一点,这五条路实际上都是我画里的这个士兵修的,九五年入伍的一个新兵,他修这路还顶住了来自他人的非议和冷嘲热讽。 团长寻思着:那还倒真是不容易。 张干事在不停地转着脑筋:他还一直自觉自律,坚持严格的军事技能训练。 团长越听越兴趣了:如果真有这么个兵,我是说如果真有的话,放在五班是浪费他,应该放在这战车里打冲锋。 回到屋里,团长就让人把电话打到了红三连连部,接电话的是指导员。接完电话,他骑上摩托车,出到许三多他们的草原上来了。 那一周,是五班历史上见到指导员次数最多的一周。 指导员是来要人的,他告诉老马,命令也收到了,没二话,许三多呆会就跟我一车走。许三多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上来跟指导员拗劲,说指导员,为啥让我回团部?指导员说我怎么知道?听说是团长开的金口。 老马只好安抚许三多,说:不是犯错误的,肯定不是犯错误。 指导员看见他们在瞎乱猜疑,忍不住就说了:我说多点吧,团长说这兵是个好兵,放在五班是个浪费。 许三多好像没有听懂,他说哪浪费了? 你意思是你比团长大喽?指导员感觉着自己还没见过这么不听命令的兵。 许三多说没啊,可我不想走。 指导员说那可以,你有活思想我没意见,可见了团长再说。 许三多说我不去。 老马忙用班长的口吻跟许三多吼道:许三多,不要发表你的意见。 可许三多还是说:我留在五班。 你闭嘴。老马朝旁边几个喊道:李梦薛林,你们帮许三多收拾一下行李。 临走前,五班给指导员和许三多做了一桌饭菜,算是给许三多饯行。可准备开饭的时候,却不见了许三多。 薛林说头十分钟还在这发愣呢,抹眼泪来着。 老魏说好像是出去了,小便吧? 李梦说他结石呀?小便要十分钟? 老马突然对三人吼道:给我找回来,今儿他是主角。 李梦几个只好嚷嚷地的找人去了。 慢慢地,天已经断黑了。桌上的菜也早就凉了。 找人的几个兵很快就回来了,都蔫头搭脑的。远远的,李梦就朝指导员摊着手,意思是没人。指导员气得差点要跳起来。 他说我就搞不懂团里看上他哪点了?就这么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兵! 薛林顺着就猜测道:可不要是开小差了。 指导员说那可好了!红三连的兵居然还能出个开小差的! 老马说别胡说,这孩子就是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转了这弯,就好了。指导员说马班长,你估摸这爷爷啥时候能转过弯来呀?老马知道指导员急,便说:要不,咱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指导员先回,我们明儿保证把人交到您手里。 指导员说我不吃!我等着! 老马笑了:大家可都饿了。 那就吃吧,我还等着。 最后,指导员还是一个人走了。看着指导员飞的摩托车声渐渐远去,李梦暗暗地琢磨着:我在想,这许三多,兴许是咱们中间最有心眼子的一个。薛林说你什么意思?李梦说,我原以为他做的事怎么都那么有上进心啊,我以为他是一门心思往上爬呢,今儿一瞧,不是,他是真傻。他要假傻,我能恨他,他要真傻,我又替这人担心了。 你们说那傻瓜在哪呢?老马不由问道。 他不会是真回家了吧?他一向挺想家的。 李梦说不会。他要害得你背处分,我揍也揍死了他。 老马说这处分我倒也担得起,就是回家说一声,咱也好给他凑点路费啊,你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说得大家的心都有点酸酸的。 其实许三多就藏身在不远年的草窝里。 他不时地从草堆里探出头来,看见营房里灯还亮着,就又缩了回去,接着睡他的。草原上的风很大,可许三多却睡得没心没肺的。 第二天早上天亮,他才蹑手蹑脚摸了回来。 五班几个全都和衣睡着。老马睡得警惕,睁了眼瞪着他。 许三多也看见了班长的眼睛,小声问道:班长,指导员走啦? 老马却霍然跳起,命令道:抓住他!抓牢啦!别再跑了王八日的! 李梦几个早就猛虎一般从床上扑下来,扑到许三多的身上。冻了一夜的许三多也跑不动了,只好让他们给牢牢地抓住。 你以为你耗走了指导员就过了这关啦?累得我们这一晚上没睡!老马说。 收拾他!李梦喝令道。 斩立决!薛林吼着。 他们把许三多扔到了床上,鞋也扒掉衣服也撩了起来,所有的手都伸到他的身上,玩命地挠他痒痒,挠得许三多大声地叫着:被子乱了…被子乱了!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不去啊!班长救命呀!…不去就是不去…真的不去…到了最后,笑声没了,大伙儿听到的竟是呜呜的哭声。 大家这才放手。 你干嘛不去?啥叫命令你知道吗?老马问道。 …知道。 你为啥不听命令? 我离开过家了…我不愿意再离开家。 胡扯。可老马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李梦只好拉开老马,对许三多说:从五班去团部,这是个机会。许三多,机会你知道吗?这个机会有多难,你知道吗?薛林站在许三多面前,也说,在五班你是没有什么机会的,许三多。 许三多愣着,那两人太过严肃了,机会这个词,许三多可能还要过很久才能明白,但现在足以把他吓住了。慢慢地,老马已经稳定了情绪,他吩咐许三多:马上吃早饭。吃完早饭,李梦,你跟我送许三多去连部。 然后给连部打去了一个电话,说是找着人了。 然后,他们拦了一辆拖拉机,就上路了。 看见指导员的时候,许三多当然少不了紧张,他知道已经没有回五班的希望了,于是也老实了下来,但他愣愣地看着指导员,半天也不开口。 老马只好提醒道:许三多,知道你该跟指导员说什么吗? 许三多这才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指导员。 指导员摆摆手,说错了就是错了,军队里没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许三多于是说:我错了,指导员。 你没错,倒是你指导员有点强人所难了。 老马忙说指导员,你要还生气,就骂他两句。骂两句消消气。指导员对老马笑了:指导员要还*骂人来消气,这指导员也就别干了。行了,许三多,你让我长见识了。 许三多以为那是反话,想说什么,嘴巴却闭着。 带了上千号的兵了,我最信一种有情有义的兵,你小子有情义,不枉你班长对你好。 指导员的态度令人有点错愕。 指导员笑笑地接着说:虽然…你这样在部队里是不行的,可我现在忽然有点看好你了。许三多,可能的话还是在红三连吧,红三连军事训练排第三,文娱可是排第一的,我保你在连部不比在五班差,再说你这不是还和五班一个连吗? 老马说听见没?谢谢指导员。指导员却给了老马一拳:你就别把他当孩子整了。通信员,带他去收拾收拾。团长要跟他叙叙怀。 老马一听,眼睛都大了。 团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许三多的到来。 陪许三多进去的,当然是指导员。他几乎是一路地揪着许三多,一直揪到了团长的办公室里。团长只留下了许三多,就命令指导员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看着指导员走去的背景,许三多如同困在笼里的耗子,他看看门,想夺路而出,却没有那勇气。团长笑嘻嘻地看着他,然后让他坐下。 许三多却不敢坐,他给团长不迭地摇头。 团长依然笑嘻嘻的:你喜欢站着说话? 许三多:…站着?我站着,我站着好。 团长便跟着也站了起来,他说行,我也喜欢站着,当兵就是得站着。有时候我挺想把这屋椅子都撤了,可政委就是不同意。 许三多说:…你是团长,你不是兵。 团长说:团长就是个老兵嘛。你们班里没老兵吗? 有,班长,李梦,他们都是老兵。 那就行了,你把他们当什么,就把我当什么,这就成了。 团长掏出烟,示意他也抽一根。他又是一阵摇头,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不过老兵多数都抽。团长一听就笑了:对对,你这个新兵蛋子,你跟我说,你怎么一个人把一个排没修出来的路修成的? 不是我,是五班铺了五条路,大概有三点四五条是我铺的,班长跟我说,我一个人铺了四百二十七米。 对装甲兵来说精确是个好习惯。团长一听兴趣就上来了:你告诉我这四百二十七米是怎么铺出来的?许三多说今天修一点,明天修一点喽。我爸想盖砖房,今天买点砖,明天买点砖,得空就上房弄一弄,现在我家已经有两间砖房了。我爸说,干活就得这么干。团长说我家没盖过房子,不过我知道,干事情就是这个理儿。许三多,我不想让你再在五班呆着了,行吗? 许三多不知道怎么回答。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团长说。 许三多忽然想起了指导员的话,急急地说:我…我服从领导安排。 你愿意来公务班吗? 公务班是做什么的? 公务班就是团部的直属单位,主要任务是团部的卫生勤务传送文件。看得出你小子很踏实,到公务班肯定能做好。 到公务班给枪吗? 团长不禁一笑:枪?你要背着八一步枪来给我送文件吗? 就是不给,是吧?许三多很是失望。 你打枪很准吗?团长反问道。 不准。我就在新兵连打过十发,全跑靶。可我觉得当兵的没有枪就很亏。许三多实话实说。团长听后哈哈大笑,他终于发现许三多的眼神一直在往他身后扫,那是窗台上的两具金属战车模型。团长拿起模型递给他:你喜欢这个?可我不能送给你。那是我拿炮弹皮一点点焊出来的,比你修条路容易不了太多。团长又想了想,说你要是立个功,我倒可以考虑送给你。三等功?不,三等功太容易。一等功太难,你要立个二等功我就送给你。 怎么就能立个二等功? 这个二等功嘛,比如说在战场上孤身歼敌一个排,或者军事比武时在全国拿个头名,就可能了。怎么样? 许三多说:我大概是做不到了。团长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捉弄老实人的味道了,就说:要不,你自己说说看,你想去哪儿吧?许三多想了想,说:我想学打架。 团长说当兵就是为打仗,虽然没打,可咱们时时准备着。 许三多连忙纠正团长的话:我说的不是打仗,是打架。 团长说当兵不打架,只打仗。许三多却坚持着,说我走的时候我爸和我哥让人揍了,我想学好打架去打回来。团长一时愕然。这个兵从进来已经让他愕然了很多次了,团长最后说:你这意思肯定不对,可我倒喜欢在你身上看见一些斗志。这么着吧,擒拿格斗,潜伏捕俘,全团最拿手的当然是侦察连。咱们团有个装甲侦察连,那是钢七连,你敢不敢去钢七连? 许三多眼睛顿时放光,说钢七连我知道,我老乡就在钢七连,我新兵连连长,排长,班长都是钢七连的。 团长说那是全团最牛气的连,也是训练强度最大的连,你真乐意去啊?许三多说我想去。我看过钢七连的战车,跟窗台那个一模一样的。团长回头一个苦笑,说好小子,你还真惦记上了。行,我瞧你能把路修好就能去钢七连,不过你别到了那,光学打架,我希望你除了打架还能学点别的。 团长随即拿起了电话,把白干事叫了过来。 指导员一直在团部门口等着,看见白干事领着许三多出来,忙迎上去,一听说许三多去的是钢七连!顿时傻在了那,然后愣愣地看着许三多跟人走开。 老马和李梦遮遮掩掩过来,看见有团干事陪着,也不敢上去搭讪。老马只是急心急喉地问指导员:去哪?他去哪?指导员说全团的刀锋,训练最严的连队,淘汰率最高的连队,最牛皮哄哄的连队,敢跟团长拍桌子的连队,你说他去哪? 钢七连? 李梦目瞪口呆地喊了一句。 他能在那呆得了三天吗? 老马有点担心,有点焦虑。 钢七连就是钢七连,连值日兵都和别处不一样,离老远便站起来,一个干脆有声的敬礼弄得白干事不得不老远便把手举到了眉际,嘴里说:七连长在吗?值勤兵回答说:连长去车场保养,指导员去食堂检查卫生,请问首长是否需要立刻通知?白干事让这兵的一丝不苟弄得有点没脾气,说算了算了,我在这等着。 许三多不住地打量着钢七连的外围,那个整洁,简直不近人情,连操场上晾的鞋都全朝着一个方向。进连部的第一道墙上,交插着两面钢七连的旗帜,一面是“浴血先锋钢七连”,一面是“装甲之虎钢七连”。一个连队的旗帜做得如此精致,似乎正说明了这个连队的一种殊荣。 墙上,是几个笔走剑风的大字:训练,训练,继续训练。 最独特的一点,在空地边缘上树了一块板壁,每个兵都背诵过的入伍誓言板板正正一字不差地刻在上边。 过了一会,钢七连连长高城和三班长史今,从外边进来了。白干事告诉他,说团长给钢七连推荐了个兵,好兵!团长特喜欢这兵…话没说完,高城的眼睛早已落在了许三多身上。 许三多,你是个好兵吗?高城禁不住问道。 …我不是。许三多顿时就蔫了下去。 士兵(小说原著) 第六章 钢七连(上) 在私下的那个连长俱乐部里,连长叫小七,字头和年头都*后,可成才见过他踢营长的屁股。 成长羡慕地说,因为连长很狂,我为这“狂”字又查过字典,得到一段越发不懂的白纸黑字。 连长有很多的私下,他把和全连一百一十七人说话叫做私下,他经常私下说点私话,我一直不懂怎么有人对着一百多号人吼他的私话,后来有一天,我冷不丁想明白了,像李梦跟稿纸说话,老马对石头说话,我们就是他的私下。 连长私下里论过各连的大名出处:先锋二连没皮脸,常胜四连穷吹嘘,但凡查查团史,都知道七连才是每战打头的常胜连,大功六连最会寒碜自己,因为他们才记过一次集体一等功就叫大功连,可人家七连光集体一等就记了四次。 那钢七连为什么不叫大功七连呢? “四个集体一等功:表示在四次血战中阵亡超过三分之一,表示四场硬战中歼敌逾倍甚至二十倍,表示四次大战中发挥了超越连建制的战役性作用。” 连长的解释好像是我们特谦虚,但他那种特不谦虚的谦虚表情,让大家有了另一种理解,那就是我们特意留给兄弟连队找寒碜。 我就来了这么个连。 我来这个连队的原因,说主要的,因为这是全军熟人最多的连队,对我这十九岁的人生而言。 十九岁真是个很容易做错事的年龄。 钢七连以前是侦察连,我还被一乐二和当球传的时候,这个连队正趴在敌军成师建制的后方,把一个个大活人从几十公里的炮火连天里拖回来。 现在它是装甲侦察连,那就是说,除了侦察兵技能外,机械化步兵的功夫也得做足做好。 这给了这个连大包圆儿凡事必争的理由,说实话,钢七连的争强好胜已经到了作茧自缚的程度,到最后,往往也就是七连的甲,在和七连的乙自相残杀。 小七…我是说我们连长就拿这些,一直在给全连砌一道障碍,越砌越高越砌越高,到后来他自己都担心没人越得过去了,可照样是屡屡地有人把自己扔过去。 过了这道障碍的人,就是连长眼里的红人,说句不恭的话,你尽可以踢他的屁股,他会回踢,嘻嘻哈哈地一脚回踢,然后板了脸问障碍那边的人:怎么还不过来? 这就是钢七连的方针,别人做不到的七连做得到,七连一个人做得到的全连都做得到。 我确信我永远踢不到他的屁股,但对很多七连人来说,那是个极有奔头的目标。 ★二级士官许三多 许三多提着行李在连部的过道里等着。 连部的会议室里,高城正大着嗓门吼着:不要!没考虑就不要,考虑过了更加不要!转了个大半年,他胡汉三倒又杀回来了!我不管他跟团长是什么关系,言而总之,钢七连的门对这个兵,永远是关着的!战斗力不是凭个人好恶决定的,我现在就出去跟那个兵说,我让他哪来的回哪儿去,钢七连容不下举手投降的兵! 史今竭力地拦着,说是团长那边怎么说。高城说团长那边没发言权!他能比我更了解我的连队。我的兵都是我一个一个选的,我这连的勇气是一个一个激出来的!你知道什么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吗?一颗老鼠屎… 连指导员洪兴国从楼道里进来,问:你为什么这么反感这个兵?高城说因为我记忆犹新,你是没看见,他被自家的坦克吓得都举起了双手,他是投降,你知道吗?洪兴国说既然你有这么大的反应…话没说完,高城又把话拦住了,他说你没法说服我,你指导员同志还是去跟兵多做做说服工作。洪兴国说没人要说服你。我带他回去,跟团长好好陈述理由。 没理由。你就跟团长说,咱们不要投降兵。 洪兴国刚要出门,史今拦住了,他说指导员您等会。回头要跟连长说话。高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说怎么啦?这兵是你招的,你也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 史今却说:这个兵,给我吧。 高城愣了,双手交叉在胸,问:什么理由? 史今说没理由。我就是想要这个兵,我保证把他带好。 高城和洪兴国不由面面相觑了一阵。 高城有些不可理解,说,他跟你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可我答应过他爹,要把他带成个像样的兵。 就这点事?高成有点不信:那七连该开个家长会,好让你在会上对他爹有个交代。 不是给他爹,我得给他个交代…不!我得给自己一个交代…也不全是…我是觉得,这兵有点意思,他不会对不住咱们七连的。 高城犹豫了很长时间,对史今说:我不相信你这眼力劲。 史今说我知道。 高城说:我在钢七连从排长干到连长,你是我手下最好的班长,我可以不给团长面子,可我必须给你面子。史今说我知道。高城又犹豫了一会说:那就去领你的兵吧。 就这样,许三多和史今两人,在命运中又连在了一起。许三多跟着史今往班里走时,想起了一个事,问道:班长?新兵连你不是排长吗?史今说,我跟你说过,到了新兵连都暂提一级,回七连后我就还是班长。许三多说:那我也得叫你班长啦?班长,我在五班也有个班长,我们叫他老马。史今知道那个老马,便说:老马跟我是同年兵。许三多…现在不要说这个。 突然,许三多听到后面有人在喊他,回头一看,瞧见成才在七班宿舍里瞠目结舌坐在着,正跟几个兵在开班务会。看到成才,许三多顿时乐了。 到底,成才是他的老乡呀! 史今和许三多一走进班里,一屋的兵都有些愕然,尤其是班副伍六一,一脸讶然地从桌边站了起来。咱班来新人了,史今说,这是许三多。白铁军,把你的铺挪一挪。许三多,你住我下铺,回头再给你介绍战友。 伍六一怎么也摸不着头脑。 许三多却挺不知趣地对伍六一笑了笑,说我不叫你班长了,你是班副,班长说到新兵连都升一级。 一看见许三多,伍六一就有些恼火,他说废话少说,许三多,我们相信整洁的素质和战斗力是分不开的,作为最讲协同的装甲兵尤其如此。被褥方面的问题在新兵连就已经说过了… 许三多边点头,边小心翼翼想把屁股贴到自己的床上。伍六一眼睛一瞪,说不准坐床躺床,应该在统一的休息时间休息,被褥要求,整整齐齐,平四方,侧八角,苍蝇飞上去得劈叉,蚊子踩上去也打滑… 许三多忙笔直地站好,看得周围几个兵在偷偷发笑。 伍六一说:你仍然没改掉随乱插话的臭毛病。你也算进了七连,七连就有你的位置,你用十二号储物柜,和班长共用一号书桌,十二号挂钩是你的,上边只允许挂军帽军装和武装带,要求,不论型号大小,不论长短,必须挂得一般齐… 那怎么可能?许三多禁不住又多嘴了。 你自己看。伍六一指着挂钩上的衣服,让许三多自己看。那些衣服,确实挂得立正一般整齐。伍六一接着告诉他:储物柜里只允许放洗漱卫生用品,军装内衣和必要的几本书籍,书桌上允许摆放五张信纸,一枝笔和两本以下书籍,大的物件都存放在储藏室,抽烟必须去室外。卫生值日是轮值,按人头算后天轮到你,暂时就这么多,不明白的你可以问我或同班战友。 那我们五班可不这样。许三多说。 你现在是钢七连三班的兵,不应该再做这种比较。许三多忽然笑了,他看见成才悄悄走了进来。成才笑嘻嘻地过来:伍班副,咱们三个是老乡。伍六一却半点不给面子: 看起来咱们得弄杯酒好好唠唠了? 成才乖觉地递上烟:伍班副,来根红河。伍六一不接,说你们班可以在室内抽烟吗?成才见伍六一这般模样,无奈收起了烟,说行行,我走。刚转身,史今走了进来,将给许三多的椅子和马扎放下:成才,怎么不跟你老乡多聊会?成才看了伍六一一眼,没有回话。史今看见屋里都有些不自在,便把伍六一叫了出去。 伍班副,出来帮我搬点东西。然后吩咐成才和许三多,你们俩好好聊。 史今觉得伍六一有点过了,一边走一边就开口劝他: 你对别的兵都不这样,干啥对你这两老乡就这样呢? 伍六一说我就不喜欢我这两老乡,一个太精,另一个,太笨。 你呢?你是个尖子没错,你就是完人啦? 我就是个宁折不弯的臭毛病…伍六一脖子一挺:钢七连谁不是这毛病? 你们就是让连长教的,明知是个毛病还吹成了花,顶着泡屎搁脑袋上臭美。 咋啦?你对连长有意见啊? 没。可训练时能这样,做人可不能这样。史今望着安静的大操场,说出自己的想法。 伍六一吁了一口气:我就纳闷他怎么又能绕回来了?班长,你不知道我乍见他什么感觉,就好像前边躲了这一拳,后边却着了一闷棍… 你们为什么就那么讨厌他呢? 不讨厌他能行吗?班长,这兵一来别班可高兴了,这样五班就再冒不了尖啦。连长也真是,干嘛把这兵派我们班来?史今赶忙摇头,说不是连长派的,连长想让他回去,是我给要回来的。伍六一不由错愕莫名地瞪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史今说你别这表情。我看着他从老百姓成了兵,看着他长大了点,我就不能不管他。我也说不清怎么回事,但是我凭了天大面子把他留下,你是我的班副,你就也得给我这面子。 伍六一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成才刚一坐下,就让许三多猜猜他现在用的什么枪?一旁的甘小宁揭马上揭他的老底,说成才,又开始吹了呢?成才不理他,说你用的啥枪?八一杠是不是?那就不叫吹。 有个叫白铁军往成才凑过来,说给棵烟。成才没说什么就扔了他一根,嘴里叮嘱道:别在屋里,会害我挨骂。白铁军一看生气了:刚我看到是红河嘛,怎么换成建设了?成才不理他,回头又问许三多,还没猜呢,我用啥枪?许三多说:是机枪?成才说比机枪轻,比机枪打得远,你猜是啥?许三多猜不出,成才只好自己说了:是八五式狙击步枪!我用的子弹都跟他们不一样,那是专用的狙击弹… 好像打你那枪里放出来的就是巡航导弹似的。甘小宁在旁边又忍不了了。 许三多却服,他说我没见过。成才说没见过是吧?下回打靶就见着了。我打的靶都是专用靶,比他们的小一倍,距离还远一倍。然后压低了声音说: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吗?我的目标是什么?从机枪副射手做到狙击手,现在我的目标已经完成啦。许三多你也做得不错,从舅舅不痛姥姥不爱的五班来了钢七连,往下咱们就得好好干啦。 外面有人喊成才:你小子在哪呢? 成才回头一望:排长,我在这! 成才急忙连个招呼都没打,便冒了出去。 白铁军看看许三多,说:你老乡不地道,揣了三盒烟,十块的红塔山是给排长连长的,五块的红河是给班长班副的,一块的建设,专门给我们这些战友。哪个连没几个这样的兵,可七连,就这么一个。 许三多不明就里,自己的声明,我不抽烟。 白铁军忿忿地说:我是说你老乡。 许三多说:他挺好的。 白铁军和甘小宁只好暗暗地对了一眼,眼神里谁都清楚,都在说这许三多,不是自己人。 晚上,宽敞的五班宿舍里,所有人的神情都很肃然,看得出这不是一次一般的集合。班长史今在主持仪式,他说今天我们将为新来的同志举行欢迎仪式,希望新同志能从这个已经延续了四十年的古老仪式中,明白七连的精神,对于老兵,这个仪式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我希望老兵仍然能从中感到七连的自豪。 许三多在队列之中,脸上一如往常的温驯、欢喜,他在想着自我介绍的说词,暗暗的有些忐忑不安。 列兵许三多,出列!这是伍六一的喊声。 许三多随声站了出来。 大家好。我叫许三多,我是去年才入伍的新兵,我是从红三连五班调来的,我们五班在草原上。说着拿出了一大堆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这是我在草原上给大家捡的矿石,这是铜矿,这是石英矿,这是云母石… 伍六一一把把许三多的东西抢了过去。 列兵许三多,严肃一点!你当你在转校插班呢?从今天起,你正式成为钢七连的一员!列兵许三多,立正!手上的石头扔了!列兵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许三多晕晕然执行着伍六一机关枪似的命令,忘了回答。 五班的士兵们,脸上都出现了许多不屑。 史今的声音倒有些柔和,问:列兵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许三多不知道。他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一百…一百来人吧? 错!是四千九百五十六人!其中一千一百零四人为国捐躯!许三多,钢七连建连至今五十一年,番号几经改变,一共有四千九百五十六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 伍六一一字一句地喊道。 列兵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名钢七连的士兵! 史今接着喊道: 列兵许三多,有的连因为某位战斗英雄而骄傲,有的连因为出了将军而骄傲,钢七连的骄傲是军人中最神圣的一种!钢七连因为上百次战役中战死沙场的英烈而骄傲! 列兵许三多,钢七连的士兵必须记住那些在五十一年连史中牺牲的前辈,你也应该用最有力的方式,要求钢七连的任何一员记住我们的先辈! 列兵许三多,抗美援朝时钢七连几乎全连阵亡被取消番号,被全连人掩护的三名列兵却九死一生地归来。他们带回一百零七名烈士的遗愿在这三个平均年龄十七岁的年青人身上重建钢七连!从此后钢七连就永远和他们的烈士活在一起了! 列兵许三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活在烈士的希望与荣誉之间的! 列兵许三多,我们是记载着前辈功绩的年青部队,我们也是战斗的部队! 如果说每一声都是当头一棒,那许三多早已经昏昏然不知所措了,他茫然地看着史今和伍六一,身子早蜷了下来。 列兵许三多,下面跟我们一起朗诵钢七连的连歌。最早会唱这首歌的人已经在一次阵地战中全部阵亡,我们从血与火中间只找到歌词的手抄本,但是我们希望,你能够听到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吼出的歌声! 伍六一继续着迎接的仪式。 史今忽然瞧见连长高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外,知道他有话说,就出去了。 高城在看着七连那两面交叉的旗帜发愣,幽暗的月光下那两面旗微微飘舞,似乎有了生命一样。五班的朗诵声,他也听得清楚,看看史今走近,他说话了:我的经验是,好兵孬兵通常从这个仪式上就看出来了。 史今说:他还不明白,你得给他时间。 高城说:可有血的人,他的血是能被喊出来的。 史今说:他没我们那么好斗。 这一句,高城急了,他说不好斗来当什么兵? 史今说:不是每个兵都要像钢七连这样的。 高城盯住了史今:那他干嘛来钢七连? 史今只好哑住了。 高城说:我对这个兵不抱希望。 晚上,灭灯后上铺的史今,听到下铺许三多的在不住地翻来辗去。 史今探头看了看,吩咐道:早点休息。明儿早上五点半起床,连里得为春季演习做加强训练。许三多呆在床上,不翻了,他借窗外的月光,怔怔看着史今。 我今天表现不好,是不是,班长?许三多突然轻声问道。 现在不说这个,别打扰大家,别人还得睡。 过了一会,许三多又说:班长,我想家,还想五班,想我爸爸和大哥二哥,还有老马。 史今生气了:许三多,我命令你,睡!想想,又说:是你自己要来的,很多人想来这来不了,你在这折腾的时候最好想想,你对不对得住那些想来来不了的人。 班长我知道,这叫机会。 史今说对,这就是机会。 许三多这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他真的睡着了。 然而,史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轮到他在床上不停地翻动了。 早上,天色昏蒙,一声哨声忽然炸响,黑暗中,兵们扑通扑通地跳落地上。等到灯被拉亮时,兵们已经在叠被子了,十几个人的被子,转眼成了一块块的豆腐块,实在壮观。 昏暗的走廊里,着装好的士兵,紧张而有条不紊地出去了。 大部分士兵已经在操场上列队,小声而清晰的报数声。 铺了半个操场的士兵已经集结进几辆发动机早预热好的军用卡车,转眼拖起烟尘,往外开走了。这其实也只是三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七连这两个月都在练机械化人车协同,许三多算是赶上了。 拥挤的卡车里,士兵们都沉默着。风,在往疾驰的车厢里灌,刚从被子里爬出来的兵们,下意识地挤在一起取暖,有人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抽上起床后的第一支烟。 透过车厢的缝隙,许三多看着外边的蒙蒙星光。 一支烟递了过来,是成才,问道:昨儿晚上睡得好吗? 许三多亲热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抽烟。 装甲兵不抽烟是不可能的。成才凑了过来:挤挤,想多穿件毛衣又怕妨碍冲锋。咱们训练烟尘大,叫做每天二两土,上午吃不够,下午还得补。你不抽根烟熏熏,肺里边见天一股土味。点上? 许三多犹豫再三,还是不抽。旁边的白铁军乘机把烟抢了过去。 车子去的是靶场。所谓靶场,就是一片宽阔的装甲车辆射击场,交错的车辙印,尽头是灰蒙蒙的山峦。一排三辆步战车正在空地上驰骋预热,射击场上早辗出了近尺深的浮土,顿时满天如起了茫然大雾。 对装甲兵来说,这早算正常了,但许三多却不停地打着喷啾。 高城一步一个坑,从灰土里拔出脚来站到队伍跟前。 立正稍息!今天的主要课目是步兵火力与战车火力的协同,你们一车连驾驶员十二个人,我眼里你们可是一杆枪一门炮,总之你们是一个而不是十二个单位,我希望你们能把协同观念给烙进脑子里… 起了阵风,一阵子伸手不见五指后,满连的士兵顿时都落了层土。 灰雾蒙蒙中,现出几个人影,当头的一个是团长,比士兵们绝干净不到哪去。 高城一个敬礼,大声道:报告团长,钢七连正进行人车协同训练课目,请团长指示! 团长回了个礼:继续训练。 高城接着对部队喊话:今天风沙大,显然会给咱们的射击增加难度。不过我希望大家伙儿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天气,战场上能见度多半要比这差得多,咱们又是刀尖子上的侦察连,必须学会不光*肉眼也*感觉射击!那个兵,你捂什么眼?我还开口说话呢!你以为我吃的土比你少吗? 那个兵当然就是许三多了。他忙将灰迷了的眼睛睁开,使劲地睐着。 高城瞪了许三多一眼,继续下命令:解散。上五号车领弹yao,一排射击准备。 士兵们散开后,高城转向团长:报告团长,讲话完毕,请团长指示。 团长拍拍高城的肩:你就把嘴里的土吐了吧,还非得都吃下去呀? 高城果然吐了一嘴的土,笑了笑:这满地土让车辗多了,到嘴里都有股柴油味了。 团长把茶缸子递过去,高城毫不客气地喝了了口。 您怎么还喝花茶?得换绿茶,在车里还不够上火的?高城说。 你小子什么都要挑三拣四,听说对我推荐过去的兵也不满意? 您也瞧见了,来把土他得捂眼睛,来颗子弹他不得尿裤子? 团长说路遥知马力,你小子能对我没大没小,不也是好几年才磨出来的? 一辆步战车突然驶过来停在许三多的面前,许三多看着宽阔的车体刚刚发愣,就听到了成才的声音,成才骄傲地说许三多,看看我的枪!成才说着在灰蒙蒙中举着一枝纤长的狙击步枪让许三多看。许三多正想过去。被伍六一叫住了。 许三多,你跟我过来。 许三多被伍六一带进了一辆步战车的后舱门。 你新来的,这段时间会对你从宽要求。可你也得注意学习,比如说车停在这,你就可以练练登车,你不练没人盯你,可最后做了后进的就是你。 许三多连连点头。伍六一拉开舱门:练吧。说完让到了一旁。可许三多刚一上车,又被伍六一叫了下来,他说你这么上车就上你一个得了,全车都堵在外边。你以为战场上跟今天一样就刮个风?飞的可全是子弹弹片。下来,注意观察。伍六一把身体蜷成一团,嗖的一声跃进宽高不过一米二的舱门,顺手将舱门带上,这一切只是一秒内的时间。 拉门!登车!关门!看见了?再体会体会。 许三多学着伍六一的样子,收一跃,咚地一声,脑袋撞在了舱门上,虽是戴了钢盔,也有些晕晕的感觉。伍六一一看就生气了:登车的要诀是,一个目标,三个注意。一个目标就是车里你的那个座位,三注个意是注意你的头注意你的脚还有注意你关门的手。几十公斤重的钢门一闸是多大的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兵,被闸掉了两手指头。 许三多一听就有些害怕,但他还是蹿上了车,而后轻手轻脚将门关上。 伍六一还是说不行,他吼了一声:重来!车里有人睡觉你怕吵了人是不是?这是打仗! 指导员洪兴国这时跑过来,让伍六一在班里派两个报靶兵。伍六一没有多想,就把许三多给派去了。 一起去的还有白铁军。 这是埋在地底近十米深的一道钢筋水泥工事。 白铁军在地上找着一根粉笔头,在墙上乱写着。墙上早被人写了好些字了,其中有一行写着:“绝情坑主白铁军呜呼于此”。白铁军之下,又添了几个字:“又呜呼于此”,然后在下面的几个“正”字上,又加了一杠。 咱们来这干啥?许三多有点茫然地问道。 干啥?白铁军在“绝情坑主”四个字的下边,加了一横,说:做坑主呗。 坑主?什么叫绝情坑主? 坑,就是这靶坑,它不能叫战壕,战壕是打仗的,这玩意它是躲自己家子弹猫在里边用的,它只能叫个坑;坑主,你蹲了这坑就是坑主了;绝情就是没了想头,你蹲了这坑,听着脑袋顶上单发、连射、三发点射、急速射打个稀哩哗啦,车来车往轰轰隆隆,跟你啥关系没有。你只好数数枪声炮声,完事了上去报靶,你只好万念俱灰,这就叫个绝情。 许三多说:我还是不懂。 不懂没关系。你好好体会。坐坐,许三多,今儿就是我的坑主,你的副坑主啦。 那以后我就是副坑主啦? 白铁军说不不,你很快就能转正。白铁军有心里在暗暗地算计着,他说许三多,别人不喜欢你,我可喜欢你,因为咱们连一般是老末当坑主,你来了我就不是老末了,我这坑主很快就要撤了。 啥叫老末呀? 白铁军不说。 白铁军说:你慢慢体会吧。 靶场中上的战车,轰鸣起来了。车后成班的步兵,在一个响亮的口令之后,如压进弹匣的成梭子弹,压了进去。眨眼间,战车的射击孔,冒出了一串串火舌,弹道将战车和它们的目标连成了一线。 靶坑里的白铁军,盘腿坐着,如老僧入定,听着那些炮弹不停地飞来。 许三多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枪炮声和从工事口飘进来的火药烟雾,让他感到热血沸腾。他激动得不时地站起来,但一次次地被白铁军喊了下去。他说坐下坐下。做坑主就得坐得住,因为子弹绝不会长了眼睛。 在战车们的轰击下,那些活动靶转眼就被完全的收拾掉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半埋入式的地下掩体。 下车冲击!下车冲击! 车上又传出了新的口令。 战车的舱门随声打开了,里面一身火药味的士兵被放了出来,匍伏着向那些目标接近,战车上的伪装烟幕发射了出去,烟幕中火焰喷射器的火光撩开了一个地堡,一发火箭弹飞出撩开了另一个地堡。 先锋车在山腰上把一个个简易工事,统统地辗为了平地。 突然,许三多从工事的缝隙里,看见成才匍伏着从工事前潜伏过去。 成才!成才! 许三多激动得大声喊道。 前边的成才当然听不见,他跳起来跃入壕沟,又没影了。 别喊了,听不见。 白铁军玩着手中的粉笔头,他说现在知道啥叫绝情了吧?这就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许三多茫然坐了下来,终算是体会到了。 两栖就那么呆着,一直等到报靶,等到有人远远地朝这边喊着: 靶坑里的,出来吃饭啦! 打饭的时候,史今问道:许三多,有什么体会?许三多说我啥也没看见,就听见响了。史今暗暗地发笑。许三多说,我耳朵里现在还嗡嗡的响。史今说:明儿跟指导员说说,让你上车体会体会。犹豫了一下,继续吩咐道:可下午你还得去。 正说着,忽然听到高城地大声地吼着: 起风啦!起风啦!赶紧隐蔽!找车后边蹲着去!把饭盒揣怀里! 许三多一看,果然一阵风卷着烟尘,如同一座有形的山脉向他们压来。许三多端着刚刚打好的饭盒,在灰雾中一下傻了。 高城看见了,忙喊道:你蹲着去!有心没肺啊?你这饭还能吃吗?大风过后,高城一看竟是许三多,顿时就来气了。他说怎么又是你呢?看了看许三多的饭盒,却没有训他的心思,只说了句:拨掉上面这层,赶紧吃了去!然后走开了。 好在许三多能吃,他扒了扒,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其实,这只是个开张,在后来的日子里,白铁军离开了那个绝情的靶坑,许三多成了惟一的坑主。他经常在登车的时候把一个班的兵都堵在了身后;登了车,他又时常坐错了位置,弄得别人不知说他才好。轮到他在车内射击时,别人总是打在靶上,就他,老是打在活动靶的周围,打是烟尘滚滚的,打得伍六一一脸的愠怒。有时,许三多还晕车,晕得大口大口地吐,吐得旁边的兵不得不鄙视地看着他,没有人表示同情。 高城是希望他的兵神经高度紧张的,因为神经紧张时学得更快。可这位主一紧张,大脑便立刻停滞,连长的教训、指导员的开导、班长的软硬兼施、副班长的喝斥全不管事,许三多似乎打算就这样一事无成地渡过他的过渡期。 我实在应该还在五班呆着。 这天,许三多在操场边上终于把心里话告诉给了成才。成才对这种话已经不需要用脑子回答了,他告诉许三多,我最不爱听你说就是这种话。许三多说,我知道我没出息,可老马和李梦他们至少还把我当自己人。可这儿…几乎都不当我是自己人。 成才说:你得争取当骨干,做了骨干,像我吧,那就什么都好办了。 许三多说我怎么可能是骨干呢?我上车都会吐,昨天给满车人吐了一身。成才不由也替他感到有点为难,他说这倒也是,你跟我确实不一样。许三多说是啊,在老家就看出来了,你聪明,我笨。成才很愿意听到这样的话,他嗨了一声,嘴里却装着,说:那也不能这么说,就算笨吧…你也不能由人叫你笨蛋。许三多说可我除了内务还能想办法合格,别的啥都做不好呀?成才说那你就得处人,你得跟人好好处。许三多也觉得难,他说他们现在都不愿意搭理我。成才说你帮他们做事呀!帮他们扫地,帮他们打水,帮他们…许三多说我都做了,可他们不让,他们说好好练你的去,三班用不着扫地的兵。 这让成才也头痛了。他说你怎么就能混成这样? 这时甘小宁远远的看见了成才,便大声地问道:你知道那傻瓜在哪儿吗?他那说的就是许三多。成才不知如何给他回答,他让他自己看。甘小宁这才看见了许三多,可他却像没事一样。他说许三多,班长让你马上回宿舍。 许三多没说什么,跳起来就跑开了。 许三多铺上的被子出了问题了。 许三多刚一进门,伍六一就拎起他的被子。 你往被子上洒了多少水?我说你的内务怎么整得比老兵还平整,今儿一摸你被子,都湿的,背面都发霉了。你老实说,洒了多少? …一杯。 他吞吞吐吐地说。 多大一杯? 许三多指了指柜上的那一个大茶缸。 那你每天晚上怎么睡的?伍六一恨不得狠狠地给他一个巴掌。 就…就这么睡了。许三多好像无事一样。 一旁的史今终于说话了,他说许三多,要求你搞好内务,并不是要你拿自己的身体扛,整齐划一是很重要,可你自己的身体重不重要?这笔帐你算不算得过来? 许三多说,我怕…伍六一说怕怕怕,你怕什么?你是钢七连的兵!为个优秀内务就啥也不顾了,钢七连需要的可不光是优秀内务!说完,气得掉头就走。 …我怕拖班里的后腿。 史今为此有些感慨,目光都不由温润了下来。 他说许三多,今晚上用我的被子。 许三多摇着头,他说我不。史今说别跟我犟。我知道你那心思,你不想给班里拖后腿,这事你急不得的。史今说我招了你,你来了五班,我就得把你照顾好,你知道吗? 许三多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他说我知道就班长一个人对我好。 史今说许三多,你说这种话是不对的,你应该跟全班每一个人都搞好关系。许三多说,可他们不理我。班长,你就像我哥,我大哥陪我说话,我二哥帮我打架,你就像我两个哥合在一块儿。许三多的联想让史今气得直挥手,他说可我是绝不会帮你打架的,我陪你说话也不是我想陪你说话!你知道吗?说着他看了看许三多,他发现许三多挺难受的,便改口说好了好了,行,我陪你说话,许三多,你是不是从小就这么过的?你大哥陪你说话,你二哥帮你打架,你自己什么事都不解决? 许三多忽然说:我很努力了。 让史今犯难的是,许三多这个样子,怎么办啊? 演? ??终于开始了。 一支不见首尾的装甲部队,准备了几个月后,向草原挺进而去。 草原上却一如往昔,只是路边突然多了一处简易的小屋,屋边还扔了堆干了的羊粪,还有几头系在桩上的山羊。坐在里边的,却是团长和参谋长他们。一个牧民骑摩托车从路边经过,以为是新来的牧民,停下车,就推门进去。嘴里还嘟哝着:啥时候盖的?咋没人告诉我呢?话刚说守我,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了他的面前。 快走! 士兵轻声地吩咐道。 牧民不由一愣,正要说什么,看着空屋中间掀起一块木板,木板下边是一个地洞。从地洞里出来的,便团长、参谋长和几个参谋。地洞下,全都是发报声、人声和发电机的声音,根本搞不清下边有多大的空间,藏了多少的人。 团长笑着对那牧民说:老乡,我们打扰几天,回头就走。 牧民一时摸不着头脑,转身就踉踉跄跄地骑车走了。 团长得意地笑了:成了!能把本地人都瞒过了,我对这次伪装演习就有点信心了。 参谋长在旁边警告他:骄兵必败。你可记得,上边要求是五十米不见车,二十米不见人,你非改成十米不见车,五米不见人这丢了人可是自己的。 对对对。团长想了想:这就是个破绽,咱这民房伪装外边没个活人也不合理吧? 团长回头吩咐那两个哨兵:你俩不是会说本地话吗?扒了迷彩放羊去! 草地上有块与周围环境一体的山丘,贴近了看,草皮下居然有一个黑洞洞的炮口。 这是钢七连的战车和人员掩体。史今带了几个人正在做最后加固。 许三多凑在旁边问:班长,你歇会,我来帮你干。 史今摇头说许三多,这是个细活,你翻出来草皮色不一样,从直升机上是能看出来的。 许三多喜欢跟史今呆在一起,他问班长,我最近表现还可以吧?你没惹祸。 伍六一却看不顺许三多:要真表现就别在这儿烦了!都进入倒计时了,知不知道?许三多喔了一声,低头走了。看着许三多的背影,伍六一觉得不可理解,他说这小子怎么回事?现在就贴上你了?史今还没回答,前边的许三多又回头嚷嚷开了,他说早饭来了,班长,快吃饭吧! 果然是指导员押着送早餐的炊事车来了。 史今只好对伍六一说:班副,你们先去吃,我再垫巴垫巴。 伍六一说:还是垫巴垫巴你那肚子吧。 许三多又回到了跟前,说就是啊班长,你先吃了再… 伍六一不让他说完,一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往炊事车拖去。许三多那一套他听烦了,听出了仇恨来了。士兵们簇拥在炊事车,刚刚吃饭,指导员忽然看见通信兵背着电台朝紧急跑来,知道一定有事,赶紧跑了过去,刚与通信兵说了一句什么,马上回头大声地喝道: 立刻疏散! 吓得丘地上的士兵顿时炸了窝。 怎么啦?指导员。有人问道。 侦察直升机提前出来了,这是存心给咱们搞突然袭击! 史今不觉笑了:那也不用这样,都准备多少天了?您把这炊事车开走就完了,就它热源太大。指导员一进顿悟,说对对对。然后吩咐司机:马上给我开出演习区域!快! 吃不完的东西都随车带走,别让假想敌看出痕迹。史今朝四周的兵们喊道。士兵从来都是无条件服从的,二话不说,就连手上只啃了一半的馒头,也乖乖地放了回去。史今回头看见许三多还在炊事车旁磨蹭,又单独吼了一声,许三多回头怪怪地笑了笑,才匆匆跟着跑开。 士兵们刚散入半地下的伪装掩体,不一会,一架侦察直升机,果然来到了他们的头顶上。可他们看到的,只是两个牧民,一个坐在地抽烟,一个正在解裤撒尿。 直升机当然看不出那两牧民是假的,直直地就往前飞走了,但它没有飞远,又狡猾地绕了回来了。毕竟,方圆几公里,就这小丘是可以让人不得不注意的。 直升机似乎发现了什么。 直升机从十五米降至十米,降至五米,几乎就悬停在了五班的头顶上。史今许三多和几个兵在一个伪装良好的工事里,咬牙死撑着。许三多一时有点慌了阵脚,但被一旁的史今给死死地盯住了,他让他不要乱动。 直升机的机轮眼看就要触地的一瞬间,终于往上抬起了机头,毫不再犹豫地飞过了山丘,飞到前边去了。 史今几个终于睁开了眼。 他小声地传达着:没吹哨就别动。兴许这小子能杀个回马枪。 回马枪倒是没有,但一辆越野车轰鸣着突然停在了他们的身边。 这是谁呀?也不怕暴露? 伍六一的埋怨声刚刚说出,就听到了连长高城的声音,在他们的头上横扫而过: 三班的,都给我出来!还藏什么?让人给发现啦! 工事里的几个人一愣,呼地从高城的脚下钻了出来,吓得高城不由退了一步。但他火气依旧:忙了足足一个星期,你们怎么几分钟就让人抄出来了? 抄出来了?没有!史今极力地争辩着。 你以为人还下来逮你呢?他直接把可疑点标电子地图上,指挥部一看,实时传输,经纬度都对,那就是咱们的事了! 可伍六一向来自信,他说别不是碰巧了吧?高城说碰什么巧?指挥部电话里说了,红外成像上明显的一个热源!你们的防红外作业怎么做的?什么叫热辐射知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公子哥儿还揣了壶热水呢?很会保养啊? 三班没这号糊涂蛋。连长,别不是师部的红外成像又换代了?伍六一懊恼地问。 没换!高城也搞不懂原因,他看看周围的兵,喊道:大家原地坐息。谁给棵烟? 伍六一给了他一支,便大口大口地吸着想事。 三班早已一脸的屈辱,只有许三多,却显得荣辱不惊,他悄悄凑到史今身边,说:班长,明儿就拉回去了吧? 史今没有理他。许三多说:回去就给我爸写信。史今说许三多,现在别说这个。可许三多的嘴还是停不下来,他说班长刚才没吃饭,我瞧见了。史今说吃了…对,是没吃。 这时,许三多悄悄地给史今递上了两个鸡蛋:我特地留的。史今伸手去接,竟烫得他当即缩手回来。许三多说:我刚在在炊事车上拿的。然后傻傻地看着班长,显然在等着史今的表扬。史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把鸡蛋接过来,藏进了怀里。 但他们两人还是引起了全班的眼光。 只有高城还要琢磨着怎么回事。 他说伍六一,你小子刚才偷着抽烟啦? 伍六一说我还放火了呢。这当然是气话。 得得,算我没说。 听高城这么一说,史今*了过来:报告连长,热源找着了。然后从怀里掏出许三多给的两个鸡蛋说,早上没吃饭,我揣了两鸡蛋。高城接过鸡蛋,眼睛狠狠地盯着史今。 史今说:回营我写检查。 你把我当傻子呀?高城咆哮道:你当了五年兵,不踢正步快不会走路了,上回防红外作业你连热水都不敢喝!三班的,全体都有,真觉得你们班长对你好就别*他挡事,谁干的? 伍六一看了一眼史今,挺身而出:报告连长,是…我。 鬼扯!行,行,我看你们协同观念挺强的,我再追究也没意思,你们全班检查吧。高城嚷嚷完打算上车,许三多却拦住他,他说连长,鸡蛋您别拿走了,我给我们班长带的,他没吃早饭呢。 高城瞧他半天,终于明白这位仁兄并非在坦白认错,而是在牵记着他班长的早饭。他一步冲到许三多的面前,说,我也没吃早饭。如果咱们这趟能不让人发现,我不吃明天的饭,不吃后天的饭我三天不吃饭! 许三多好像没有听懂,他说:要不您吃一个,给班长留一个? 全连三个星期的作业全部泡汤,我吃不下,你说咋办?高城的两只眼睛简直在燃烧。 许三多不管,他说那也得吃饭,那不行,那饭得吃… 高城的怒火突然按捺不住了,他猛地吼道: 拖出去毙了! 这当然只是一句气话,可所有的人都吓呆了。高城自己也愣了。他将鸡蛋突然往许三多的手上一拍,就掉头走了。大家看到,他的身子在气得微微地发颤。 演习就这样结束了。 准备回营的时候,成才悄悄地摸到三班,对甘小宁打听道:听说你们班让人揪出来了?甘小宁没有回答,只是两眼没好气地瞪着他。 士兵们正在忙着上车,有说有笑的,只有701车前的三班,一点没有高兴的心情,一个个沉默着,想尽早钻进了车里。 成才只好转过话题,问许三多呢? 连长把他毙啦!甘小宁说着钻进了车里。 成才一愣,但他随即笑了,他往车舱里瞧了瞧,看到一车都是苦大仇深的眼睛,成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赶忙走开。 坐在班长位置的史今看看许三多那个空着的座位,对伍六一说:去叫一下他。伍六一没有理睬,只顾摆着手上的枪。 许三多正蹲在前边的地上,在无聊地揪着草根,因为没人叫他,所以没有勇气上车。 最后,还是史今喊了他:许三多,快上车。许三多听了想哭。史今说上车吧,有话回去再说。许三多这才把身子塞到了车上,车里的人却像没瞧见他一样。 车里的人,除了史今,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车子回到营地的路上时,去碰着了老马几个。他们是前来寻找他们的战友许三多的。他们虽然穿着军装,但一个个都像土包子一样。一看见演习的车,老马就一路走一路地问: 是七连的吗? 被问到的兵都摇着头。 认识许三多吗?上过团报的那个? 回答还是不认识。 最后,老魏干脆猛然一声大叫:谁是七连的?! 成才的车正好停在不远处,车上的士兵随即应道: 我们是钢七连的! 听到这话儿,老马几个连忙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认识许三多吗?薛林问。 就是刚去你们连的那个许三多!老马连忙补充。 一听到许三多的名字,那个士兵的神情,便古怪地笑了笑。他转身看看成才,说成才,许三多不是你老乡吗?成才显然是不太想搭碴,嘴里说对,也算是吧。老马顿时高兴起来,缠住老马不在地问:许三多来了吗?他在哪辆车上?成才看了看身后的701号车,问道:你找他有什么事?成才决定不去惹那辆车。老马说:我们是一个班的,我是他班长,不,我是说,我是他原来的班长…李梦说一天班长,就一辈子都是班长,这要解释什么?喂,许三多到底来没来? 看他们挺热情的样子,成才犹豫了。 他…留守,他没有来。成才说。 我就说嘛,他刚来,这演习没准不带他,早听我的,去团里一趟好了。老魏说。老马却说:这孩子有出息,我寻思他能进步挺快。大哥,你给我带个信好吗?薛林说什么哥不哥的,他比你还小!老马说:我都要走的人了,你们还跟我呛!兄弟,你给我带个信,我这就要退伍了,这一走,这辈子许就见不着了… 成才的心有点软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让他得空回来看看,唉,战斗部队,也不能有空…老马犹豫了。薛林说没空也得有空!你告他,要走的是老马!他不能回来也得去送送!哪天走直接上红三连问指导员! 成才的车,慢慢地往前开去了。 你告诉他,千万得告诉他!老马一边追着成才的车,一边喊道。 其实,许三多早就从瞄准镜里看到了老马他们,他早已泪眼婆娑。 但一车的兵,仍是谁也不理谁。 钢七连讨厌弱者! 士兵(小说原著) 第七章 钢七连(下) 那时候我挺傻。 说这话好像现在我不傻了似的。 有时候我常常想起过去的事情,一个个人一件件事,打眼前回放,不是图个眼眶潮湿,只是想提醒自己:瞧,你有多傻。 傻真不是件坏事情,一遍遍咂摸昨天的傻非常有趣,很多人喜欢把昨天的傻事完全否认,只对自己的记忆承认光辉的一面,结果把他枝繁叶茂的人生砍得像水泥电线杆子一样光秃秃的无趣,只剩下英明的,正确的,超酷的,牛气的这类修饰语,用那种臭哄哄到惟我独尊的墨水,写在孤峰突起的一根电线杆子上。 唉,最牛气的人都还说:我来,我见,我征服,可很多人干脆把来和见都砍掉了,只剩下我征服,我还征服,我又征服… 据说现在中国男人的平均年龄是六十九岁,那我愿意到时候回忆我六十九年里做过的傻事。同一件事情,有时候让你想哭,有时候让你想笑,这东西叫回忆。 回忆没有傻与聪明的区别,正如我也没有必要用傻来标榜自己,正如我确定我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和大家一样平凡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当兵不当兵甚至都没什么重要,可是每个人都只能经历一次,所以只好感激自己的这段经历。 记得后来有位军报的记者采访我,我照常地说完了,他很不照常地郑重其事,说:你的不平凡就在于你意识到自己的平凡之处。 我隐隐地觉得害怕,这样悖论反论的话听多了,我会丢失自己,即使我不同意他说的,也会因此成了他的对立。 除了为我维护的东西,我不想与任何人、事、观点对立,对立不是平凡,我想要真正的平凡,像我被所有人认为傻子的那个时候。 那非常安静。 ★二级士官许三多 车场寂静了。 车库的门一拉上,这一季度的训练,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伍六一打回宿舍之后,神色就一直不对,时不时地看着墙上那一面小旗发愣。白铁军明白班副的心思,便说:班副,我求求你别价了,要不我上镇里给您订做一副?伍六一说敢!回来我贴你脸上!他像一只不能惹的狮子。他忽然听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七班的成才,以为是找许三多的,开口就说:许三多不在! 成才却说:我不找许三多。我们班长让我来的。 …干什么?伍六一看到成才的眼睛一进就盯住了墙上的那面小旗。他知道了。他说了待会我送过去!成才说:我们班长说,还是悄没声拿走就算了。 你这叫悄没声吗?…用得上悄没声吗?这玩意本来就是轮流挂的。 那我拿走了。成才摘了旗,看看伍六一。 拿就拿,废什么话?伍六一白了他一眼。 成才有点尴尬了,只好掏出烟来,说伍班副,抽根烟?伍六一没理这茬,他说没告你吗?这旗不能单手拿,它大小是个荣誉。成才笑笑:我不寻思双手太招摇了吗?伍六一说:那你也得双手拿!成才不敢再招惹他,笑笑就走了。伍六一在后边自己嘀咕着,见这小子就有气,他心里幸灾乐祸着呢。 被拿走的那旗,在五班实在是挂得太久了一些了,连墙上都有清晰的印痕。 白铁军,把墙皮擦一擦,看着像什么样子!伍六一朝白铁军喊道。 白铁军便满屋满装模做样地找抹布,找伍六一又生气了。他说你小子好像也想笑的样子?白铁军说我哪敢哪?我哭都哭不出来!伍六一说那倒用不着,不变先进班集体吗?这点小事在三班算什么?白铁军便有意要逗他,说是不算什么,可我就担心班副的鼻子腆不起来,连走道都不会走了。 你还敢说你没有笑!伍六一是全师的擒拿冠军,一句话工夫就把白铁军摁在墙边,只剩了发出吱哇的声音。 高城和指导员是全连惟一有权力住单间的人,十几平米的一间房,不过因为连带家具都只放了简单的几件制式,反而显得空空荡荡。看见史今进来,高城拖过一把椅子说:坐下!别这副标准检讨姿态,那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今儿是想跟你商量件事。史今一边坐一边说:连长您说。高城说演习完后,这周时间都挺宽松,也没旁的事,我想趁机把七连整顿一下。 史今一颗心马上悬了起来:连长您说的整顿…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跟指导员商量,先叫你过来聊聊,你想想什么意思? 史今低头想了想,说:我知道了。 高城说:我今天平心静气说话,你也平心静气听着,别瞎袒护他。我知道这人不笨,做事认真,小节上极为把细,放在公务班绝对是把好手,可他也根本是个心理上的侏儒。钢七连是一线的一线,这话我不用再嚷了吧?谁都想在家过好日子,可我这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 史今想解说什么,刚抬头,高城连忙摆手。 高城说你先别说。一连一百一十七个弟兄,谁到这连来都是个缘分,我也不是要把他推上绝路,鉴定上我会好好写,团长对他也有兴趣,咱争取给他弄到公务班做个像模像样的兵,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这次没那…那鸡蛋的话,他这次演习其实表现很好。史今说。 那次挖掩体,他一个人就挖了两方土。史今又说。 我这是侦察连,不用工兵。说到鸡蛋,我告诉你,我已经一个星期不碰鸡蛋了。 史今说,他现在慢慢地也能摸着靶了,那天回来他哭了一路,倒是没晕车,我本以为他准定吐呢… 高城却又急了,他说你干嘛非得把他留这?史今说他喜欢这个,他不愿意去别处,他现在已经慢慢上轨了。可这对钢七连来说是个理由吗?高城问。 史今说不是…可对我是,我只是个小班长,朝夕相处的那十一个都是兄弟,我得想想他们以后的做人。许三多要走,不管怎么个走法,那都是一败涂地,照您的话,他这辈子就得在心理上做个侏儒。 高城说好,你对。可各班差距本来不大,这一下子,三班被拖成倒数第一,倒数第一做长了是要兵心大乱的,我怕这一个人拖垮了我最好的一个班。再说倒数第一的班,这一班之长我想他进军校,让他提干,可现在没戏了…我不想为这个人呛走了我最好的一个班长。 史今有些意外,他说我没那么像样,我没什么太拿手的。 高城说是,你没什么强项,可你这个班的每个兵都能跟着你去死,就这向心力,你让我还能要求别的好处吗?史今犹豫了一会说:连长,就算是吧,可这向心力怎么来的?还不就仗着像现在这样,什么事情我都先想着他们吗? 这一下,高城噎住了,他挥挥手,哑言地苦笑着。 成才将那面红旗挂到墙上时,发现许三多贴着墙根从外边走过,于是叫住了。他的直直地往外走着,让许三多跟着他。许三多只有在后边乖乖地跟着。两人再没有原来的亲热。越好的部队里,后进的兵越没有容身之地,所以许三多对成才也只敢老实地跟在身后。 两人走到操场上坐下。成才拿出下支烟点上,盯着许三多,说: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你怎么办,我想出来了。许三多看着成才,没问。 你走! 成才很武断地说道。 许三多的脸色黯然下来,但他问:我去哪? 你已经把印象搞成了这样了,那就很难再拧过来了。你在红三连不是干得挺像样吗?那块地盘是你的,你跟红三连领导说,你想回红三连,七连这边肯定放。听我的错不了,我是为你考虑的。 可我,我不想去。 成才觉得奇怪了,他说这是你想去不想去的问题吗许三多,人这辈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是不能勉强的,这叫定数。 你这是迷信。许三多说。他说我爸说的。 成才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我是为你想的,你以为你在钢七连还能有什么出息吗?我也替钢七连说一句,你就根本不该在这个连队,连里天天在说的荣誉感你知道是什么吧?你能为它做什么吗?你… 他忽然回头瞧见许三多在暗暗地抹泪,只好把声音压了压,说行了行了,我不乐意瞧你这个样子,你知道什么叫黏液吗?我知道你心好,人善,天真纯朴,可你来当兵呢,那么多人跟你争,你就打着这杆旗在里面混啊?…管什么用呢?你以为我是*做好人好事在七连呆着呢?七连不吃这个! 许三多呜呜地哭起来了。 许三多的哭声把成才弄得乱了心了。他说你再哭我就不想跟你说话了…我真不想跟你说话了!…我跟你说过了,主意我也拿了,你去找红三连的领导问一下,他们要不要你…你还哭,我不想跟你说话了,跟你是老乡有什么好的?全连都笑话我!我走了! 成才终于失去了耐性,他真的走了。 许三多想想,觉得成才说的也对,就找红三连的指导员去了。但他不知如何跟指导员开口,便一直地跟着。指导员从小卖部里出来,一看到许三多,忙说可巧了,我正要去找你呢。许三多没想过指导员会找他,愣愣地站着。指导员说,我跟你说件大喜事啊,我他妈有儿子啦!不…指导员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忙改口说,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事,我是跟你说,你那老班长老马,就要走了,后天下午的火车,跟我说了好几次了,临走前得看见你,你得去送送人家。 可许三多想对指导员说自己的心事,连连说了几个我,就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怕请不下来假是吧?知道你们七连忙,请不下假我去帮你请。 许三多还是我我我的,怎么也说不出口。 指导员说,你们钢七连就是像样,什么第一都让你们抢了,我那连一个排长削尖了脑袋要往七连钻,说文娱第一算个屁,扛了枪就得听个响,打一天快板也比不上半梭子子弹。 说了好久,才好像许三多自己有事,问道:你有啥事要说的,我瞧你嘴老在动,可总得出个声吧? 许三多说:我…我没事。 是不是请不下假来?请不下我帮你请。 不…不用。 没事我走啦,你可记着啊!你们老马后天下午走。 可指导员一走,许三多又紧紧地跟在后边。指导员只好又停下了。 有事你就说吧。指导员说。 许三多吞吐了半天,最后还是说:没事。 到底有事没事? 没事没事。 可指导员一走,他又慢慢地跟了上去。指导员烦了,回头对许三多道:回吧回吧。许三多不走,指导员就一直地站着,许三多只好嗯哪一声,掉了头悻悻地走开了。 今天是自由活动,三班宿舍几个兵在屋里打牌。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在三班,他已经成了影子而已了。 白铁军正在擦墙,忽然对许三多喊道: 许三多,你看我在干什么? 许三多没长那么多心眼,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擦墙。 白铁军问:为什么擦墙? 许三多说:为了内务。 白铁军说不对,别人擦墙是为了让墙干净,我擦墙是为了让它脏,好把这块白的擦得和别处一个色,好让人看不出这块挂过旗来。你知道咱们旗为什么丢的,是吧? 许三多明白了。他看看屋里,把话引走了。 他说班长呢? 甘小宁说又找班长啊? 白铁军说别烦班长了。 许三多说:我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 我就是有事。 甘小宁说行了行了,班长在车场保养车呢。我劝你别去,他跟副班长商量事呢,用不着碍眼的人。许三多哦了一声,点点头就出去了。看着许三多的背影,甘小宁说我保准他立马就烦班长去了。白铁军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到底啥时候走啊? 史今和伍六一是在车库里,与其说在保养车辆,不如说是在谈论许三多的事情。史今告诉伍六一,说许三多的事,连长跟我谈过了。伍六一说,跟我也谈过了,我说要让他走,趁早赶快!这样下去,三班毁啦! 史今却说,倒也不能全赖他。伍六一说,不怪他。各班差距又有多大?全*几个尖子把分顶上去,添上这么个鼻子不会出气的,先进不飞了才怪。史今说别这么说,你俩是老乡,我去年在下榕树接的是他,大前年在上榕树接的可就是你。伍六一却嗨了一声,嘴里说,我没这号老乡。 史今对伍六一的这种说法不满了,他说说对对,你一口普通话也说得烂熟了,你打出娘胎就是中国第一号机械化突击步兵。伍六一没听出来,瞪着班长:咋这么说?说普通话是你的要求。我跟排长连长都说我是他们带出来的,那是虚的;我是你招的也是你带出来的兵,这是实的。这么说行了吧? 史今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说生存不易啊,伍大傻个也会说两面话了。 都是实话,只是分了个亲疏,最亲最近还是班长您。得得,先进集体没了就没了吧,大不了以后拉歌时不要太张狂。 史今瞧这小子也学会了叹气,只好苦笑。 过了一会史今又开口了,他说六一,有件事情我要对不住你了。 伍六一说好啊!就想你欠我的! 史今说:这月先进班个人,不选你成吗? 就这啊?伍六一哈哈大笑起来:第一次选我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小子别狂,这是钢七连,个把个团的嘉奖,没人放在眼里。 史今说我打算给许三多。 这时,许三多突然出现在了车库的门前。 你来干什么? 跟你们一起擦车。 那就提水去。 看不起许三多的,还不光是七连的兵。许三多去拎水的时候,迎面的哨兵也把他拦住了。许三多说,我是钢七连的。那哨兵说我看你不像钢七连的。许三多说我是钢七连的,我们连长叫高城,指导员是洪兴国,我班长叫史今,副班长是伍六一。哨兵还是不放他,说对倒是都对,可钢七连的不像你这么说话,钢七连的准说,咱现在练练,看是不是钢七连的!后来是另一个哨兵把他放过去的,那哨兵说得了得了,他是七连的,逗什么乐呀? 伍六一却怎么想,怎么对许三多的事有意见。他说我伍六一最看不惯的就是地方上这种习气,老把军队当成不花钱的学校,什么不成器的猫猫,不成才的狗狗,都说:好,送到部队里锻炼一下子。我军是打仗的,不是慈善机构呀!这种人你今天给他打了洗脚水,明天他就…伍六一学许三多的低眉顺眼这样子,要你给他换尿片。 史今嘎巴着一下嘴,没出声就给伍六一给噎回去了。 伍六一说班长,你是受害人,你倒说是不是?我知道你想鼓舞他的士气,可这得讲个赏罚分明吧?打枪跑靶,走队出列,全连惟一的上车晕下车倒!您要送他个生日蛋糕我没半点意见,可这是个先进!你这是打击全班士气! 伍六一说完大道理,还不放过史今: 你是不是心理年龄也偏大了,他天天跟你转你还真把他当儿子啦? 史今一时苦笑不得,他问伍六一,你这是意见还是牢骚?伍六一说是实话!而且代表三班的六分之五。史今说好,六分之五,你们烦他见天一副孙子样,我比你们还烦!所以我选他。做先进的人至少得对全班负个责吧?可不光是对我这班长。这是其一;其二,许三多有进步,他是练得最认真的也是花时间最多的一个,他也不笨,他就是怕做错事… 扯蛋!伍六一最不乐意听这个。 史今突然提高嗓音,说伍六一,你是钢七连的第几个兵? 这是钢七连任何一名士兵都记到了血液里的问题,伍六一不得不正色了。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个兵! 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五十三个兵。史今亦正色。 说完,伍六一笑了:问这干嘛?做梦都答得上来。史今反问道:我们记住这些数字的意义是什么?伍六一说为了记住每一个战友,为了不抛弃任何一个战友…你绕我呀?不抛弃战友,可他也得够格做我的战友!他得配在机械化步兵团三营钢七连一排三班呆着! 许三多正好提水回来,被伍六一吓得叮咣一声,水桶落在地上。 伍六一看着许三多,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现在是班里集体活动,你怎么不参加? 许三多说,我刚才说了,我来帮班长擦车。 伍六一说:我看你是不招大家待见。 许三多不明白,他问什么是待见?伍六一要说,被史今制止住了,伍六一只好转过话去,他说你以为你来擦玻璃呢?这是十二点七吨重的家伙,一万两千七百公斤你懂吗?得用这个。伍六一挥挥手上的撬棍,把许三多吓唬得有点暗暗的害怕。 史今忽然抢过伍六一手里的的撬棍,说许三多,你应该跟大家一起玩。伍六一说,也就是你拿人当根葱人才会拿你当碟菜。说完想抽根烟,看见墙上写着“小心火烛”,只好作罢。许三多说他们在打扑克牌,没意义。 旁边的伍六一哈哈一声,嘴里懒得再说。 那什么有意义呢?史今问。 好好活,我爸说的。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那什么是好好活? 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伍六一更加无法忍受了,他说你小子老做错事,怎么还好意思老站在真理那边? 许三多不在乎,他认真地瞧了伍六一一眼,没多想就顺嘴说道:下榕树比上榕树穷,六几年你们下榕树收不上粮,跟我们上榕树借红薯… 伍六一像是受了侮辱,呼地蹿了起来。 许三多不怕,他说:我爸说的! 史今挡着愤怒的伍六一,说好吧,许三多你跟我们保养车。那桶用不上,你搁那。我们现在是清洗履带,这是个重活,一副履带几百公斤,得用十八磅锤狠砸才能退出来。装甲兵人人都会,你在旁边学着。 许三多笑了笑,说这有意义。伍六一说是有意义,就是你干不了。许三多说我能干。说着就上去了。史今说好,许三多你替我,你来掌钎。许三多却摇头。他说掌钎没意义,抡锤才有意义。 史今不由一笑,把锤递给了许三多。伍六一说你小子抡过锤吗?砸了人怎么办?史今说许三多你砸吧。这活班里能干的人不多,你能干这个,准就能干别的。 伍六一心里无法安稳,过来要夺班长手里的钢钎,我来掌钎!要不许三多我求你,你去把车辙擦了!史今却顶开伍六一,说你默默唧唧地捣什么乱?许三多我跟你说,这活其实挺容易,照准了点砸就行了,干不好的人都是因为心理素质不好。 他心理素质很好吗? 伍六一只好退到了一边。 许三多用不着鼓励就抡起铁锤,手抖抖地比划起来。 砸下第一锤就没事了。史今鼓励说。 许三多自己却放下了,他说:这活挺难,我干不了。一边的伍六一反而吁了口气:我谢谢你了许三多,你去把车辙擦了吧,这粗活我来成了。史今却没有放手,他说许三多,你不能老这样,给自己鼓了半天劲,到头又怕了。你看你上车就晕,为什么?因为你老想我会吐的我会吐的。你射击,姿势连长都说标准,就是打不中?为什么?因为你老怕做错事。打不中是自然的,不算做错事。 许三多心想也是,随即把锤又举了起来。 伍六一在一旁吼道:打不中是个靶子,打中了可是个脑袋! 你要为我好…就别制造紧张空气。史今压着声音,压着火。 伍六一还是怕出事,但不好再做声了。 许三多的锤子晃晃悠悠的,终于砸下去了…但是,确实没有砸在手中的钢钎上,而是把史今给砸到地上去了。 伍六一顿时愤怒了,他骂了一声你个王八日的!跳起来一把就揪住许三多要揍。地上的史今喊道:伍六一,你先揍人还是先搀我起来?伍六这才把史今给搀了起来,嘴里说我不揍他,我揍都懒得揍他。我送你去医务室。史今看看手,说不用啦,这小子还真是属豆腐的,一锤子也就蹭掉点油皮,没事故,我们把剩下这点干完了再回去吧。 许三多早瘫在墙根子,轻声地哭泣着。 伍六一看出史今心情其实已经坏到了极致,他抡起锤,三两下就卸了履带,然后把锤一扔,扶起史今就往外走。他说我们先去医务室吧,我回头我两下就干完了。 史今终于不再坚持。他们刚刚走出大门,后边的许三多突然大声地号哭起来。 出了门伍六一才发现,史今痛得脸都变了颜色了,伍六一拉开他的衣服,一看,一块拳头大的乌青出现在眼前,伍六一吓住了,他简直不知所措,转了几圈,说我他妈的,我这就去找连长,告诉他给三班分的这个好兵!一锤子废掉了一个班长! 闭嘴!*在墙边的史今对伍六一说道。伍六一说也好,现在你不会管他了吧?这种人还用得着管吗?史今自己都不得不慷慨地说:不管了,真的不管了。伍六一搀起史今,说就是!有种泥是糊不上墙的,那叫烂泥;有种蛋是不算蛋的,那是笨蛋。这你一看他就能看出来。 我第一次看他的时候没看出来,我觉得他还过得去。史今突然停下脚步。他发现后边的车库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他有点担心。他说六一,我得回去。 伍六一说你有毛病啊?史今挣脱伍六一的手,他说我得回去,要不心里会落个毛病。伍六一想拖住史今,怕带着了的伤处,眼睁睁地看着他回去。 许三多换了地方,蜷在步战车的车厢里哭去了,对个性封闭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好去处。他没想到班长又跑了回来。他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伍六一一路走,一路的愤怒,他说:上回是肩膀,这回你给他脑袋吧。史今说得让他试试,要不他以后完了你知道吗? 他早就完了!伍六一说。 史今把车门一推,大声吼道: 许三多,出来,你再试试。 许三多看着班长,不住地摇头。 史今却拼命地在给自己提神,怕把许三多吓着了。 他说许三多,其实你很聪明,连长都不能像你那样把车辆维护手册给生生地背下来,你也很用功,你为什么还老做错事?因为你太怕做错事了,在家怕,到这里更怕。我也怕做错事,可我不能不做。要不咱们来个协议?你只管做,做几件事给我看看,在班长这里,你做什么都不算错。 许三多还是不停地摇头,他甚至都听不进史今在说什么,他只顾摇头,只顾蹭鼻子。 史今只好发火了,他板着脸。朝他吼道: 许三多,你答应过我不这样了。 我…我很努力了,班长,…我太笨了。 走吧,你帮不了他,他早就完了。伍六一催班长算了。 史今一怒,冲过去就将许三多,一点一点地往外拖,一直拖到地上。许三多又想钻回车里,被史今吼住了。 许三多,你给我听着! 许三多好像没听过班长的声音这么重,吓得站住了。 你那一锤子伤得我不轻!我不想白挨这一锤!招兵的时候我王八蛋想要你,是你死乞白赖地要来!来干嘛?来吸他妈的鼻涕流他妈的眼泪?我跟你说白了,我这个班带得不错!我还指着它提干!我不想回家种地!你就真打算一门心思拖死我吗? 这一吼,把许三多吓愣了,他看着史今,最后摇摇头。 这头摇得让史今高兴了一些了。他说别再吸鼻子了,也别抹眼泪!跟我抹眼泪的人太多了,我跟谁抹去?我不是你爸,不惯你的毛病。你容易紧张,紧张是好事,能让你绷紧了认认真真去做事情。可一紧张就跑,这兵是逃兵,你吸鼻子和做逃兵同义。你给我记着,从现在开始,每吸一次鼻子,你就放弃了一次,放弃十次以上的人不要好好做人,放弃三次以上的士兵根本做不了士兵! 你放弃吗? 许三多摇摇头。 那就把锤拿过来。 许三多拿过锤,看着掌着钎的史今。 别让你爸叫你龟儿子。史今盯着许三多说道。 这一句,果然让许三多为之一震,他抡起了锤。这一次,他竟砸准了,他心里一下就来了信心了,但每一锤下去,都像是砸在伍六一的心头上,也像是砸在史今的心上,,慢慢地,几锤过后,许三多自己都激动地流下了泪来。 夜里,熄灯号吹响之后,连队的灯光便齐齐地灭去。 月色从窗户外照进来,许三多呆呆看着自己的上铺,听到有些轻微的声响。史今明显又是没有睡着。许三多于是轻声喊道:班长?…班长?过了一会,史今才吱了一声,说我睡着了。许三多说你没睡着。班长,还痛吗?不痛了。许三多,别让人听见。睡吧。许三多说班长,我一定好好干。史今说,别说这个!睡吧。可许三多歇了一会,又说话了,他说我睡不着。史今说那你闭上眼,数山羊。许三多说我老家没那么些山羊,我数坦克车。一辆两辆三辆…史今说别数出声。许三多说班长,你也数什么呢?史今说我数兵,一个兵,两个兵…许三多说:班长,你认识好多兵,里边有我吗? 当然有你。 黑暗中,许三多满意地微笑着。 可史今想睡了,他说明儿没什么事,我得跟你谈谈,可现在不谈。 许三多说:明儿我想请假去送我班长,老班长。史今说行,去吧去吧,现在先睡吧。许三多于是闭上眼,然后开始默默地数一辆坦克两辆坦克三辆坦克…。史今也数,他数的是一个兵两个兵三个兵…一直数到不知不觉地睡去。 早上,七连的兵正在水房里洗脸刷牙,伍六也不在话,只示意着把许三多叫走了。 俩人往过道去,走过那两面旗,直走到过道尽头,那是个没人的所在。 伍六一恶声恶气地说:许三多,你以后不要在大晚上跟班长说那些事好不好? …吵着你睡觉啦? 不是吵着我睡觉…我是说,我是说你不明白吗? 我知道,要是他们知道了非揍我不行。 不是非揍你不行,是非揍死你不行! 谢谢副班长。 伍六一就有些发愣了,瞧瞧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许三多说我知道副班长是对我好。说得伍六一竟下不来台,只好给许三多塞了一句:谁他妈对你好?这时,史今拿着从水房出来,看见两人呆呆在站着,便走了过来,问道:大清早的,你们说什么呢?伍六一一口否认:没什么没什么。 史今却想起夜里许三多说过的话,说许三多,你今儿要去送老马是吧?许三多嗯哪了一声。史今说:别光记着洗脸,穿光鲜点,让你班长看着高兴。还有,你嘴上那层小毛毛刮一刮。说着把自己的电动剃须刀给了许三多。还有,以后别在宿舍里说那事,昨天我跟你说的那是气话,你不能在别处乱说。 许三多拿着剃须刀回到了水房,嗡嗡地开着剃须刀,刮他的胡子。 换好衣服,许三多就送老马去了。 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几个兵下来,那是荒原上的五班倾巢而出了,老马、老魏、李梦、薛林全部都有。老马的行李是别人帮着拿的,他下车就看着远远的团部大院发呆。他们在上等着许三多。一直没有看到,老马转身就打算走。薛林说再看看吧。老马却说不看了不看了。最后掉头真的走了,另外三个,只好蔫蔫地跟在后边。走到车站才忽然看到了许三多,老马也不吱声,激动得老远就跑过去,紧紧地抱住。 许三多不太习惯,挣开老马,笔挺地给了一个敬礼。 老马一愣,感概道:好,好,许三多,还是你像样。 一旁的李梦上去就替老马捶背:放轻松,放轻松,别激动! 别烦!他们几个都还像个人样。老马说着给了李梦一下:就你老跟我捣乱! 我不是搞活气氛吗?我不是就怕你…那个吗? 我怎么会那个呢?连长指导员要来,我说别来,忙你们的,你们谁来我跟谁急,我老马顶天立地的不婆婆妈妈…李梦说着,禁不住自己都有点那个起来,眼圈也忽一下就红了。 见了许三多,老马满意了。他想了想,突然对他们喊起了口令来: 立正!稍息!全班都有!向后转!不许回头! 大家先是一愣,莫名其妙地行动着,再回头时,看见老马已经躲到墙根边抹眼泪去了。 大家的眼圈就都红了。最先抹泪的就是李梦。 只有许三多一直地立正着,像是还不知道啥叫分离。 许三多,班长要走了你知道不?老魏说。 我知道,我来送班长。 那你咋不哭?李梦抹泪说:我们老兵都哭,就你不哭。你他妈以为自己长出息了?这么感动的时候你不哭,你小子把我们都当娘儿们呢? 许三多说:我答应过班长不哭的。 我啥时候说过?老马问道。一边问还一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我是说现在的班长,七连三班的班长。 薛林抹着眼泪:许三多,你不能这么喜新厌旧啊! 放屁!你们都给我瞧瞧!老马指着许三多:你们都给我瞧瞧这许三多!瞧瞧人家,这才叫出息呢!这才叫当兵呢!尤其我说的是你,李梦,你瞧见没?老马好像是真的激动了。 …他冷血。 你那点血都不知道往哪蹿好了! 许三多不知就里,他说班长,我可以解散了吗?老马一拍大腿,说大伙儿瞧瞧,说了立正有啥事都不带松劲的,带兵要做不到这样,干脆打背包回家!我跟你们说我是这么当的兵,你们还不信!现在看见啦?早跟你们说过,不是哪个部队都像咱们班那样的! 李梦说,这小子现在给练得不像人样,我就乐意纵情悲欢,长歌当哭,怎么着啊?老马不理他了,只管使劲地捏着许三多,似乎想在走时从他身上带走点什么。他说许三多呀,你这条路走对了呢,你们那连是全团最牛气的,你现在身上也有股牛劲了。 许三多说我没有啊? 李梦的样子真有点要那个了,他说,他不伤心他来送啥?他以后要后悔的。老马劈头就给了李梦一下,说:口令里有向后退这一条吗?我就乐意他来送!老子当了五年兵,临走时就是想有个真当兵的来送我!说完,老马正了正衣领,向大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许三多,解散!几年时间你们没一个给我像个兵,到我临走这会,你们一个个的给我像个兵!挺直了!别一根? ?拉面似的! 于是几个就都像了拉面似的,给老马站着。 站台上,李梦顺便就想往地上坐,屁股上却着了薛林一脚,回头看看老马和许三多那对,说着闲话,身形却跟拔军姿一般,似乎是拿定主意把军人作风进行到底。李梦只好挺直了站着,使送行更像一个欢迎仪仗什么的。 老马的语调也随着身体明朗起来:车快来了,老马也要走人了,临走前想了半天,送你们什么。后来想自个一穷二白,只好送你们一人一句话,你们几个愿听就给我听着。 老魏笑着应:听着听着。 薛林叫李梦:班长有话交代,你给我过来! 老马一直挺拔着腰杆,他看自己的兵,他的神情又严肃又伤感:第一个就是你,许三多,带了这么些兵你是最让我惊讶的,你傻得猿人进了城市似的,大公无私得跟个孩似的,踏实起来跟个没知觉的石头似的。我羡慕你这份不懂事,无忧无虑的,我想你懂点事,又怕你懂了事就没这踏实劲。你不知道你那份踏实有多好,要有这份踏实劲,李梦那两百万字的小说就该写出来了… 这创作可是要有灵感的,团里张干事画画您瞅见了?李梦不服气。 里子不学你尽学架子啊?许三多,你是一定要在军队干下去的,你这种人军队里需要,你绝对能当好兵,可你还得当出头的兵,就是千里挑一的兵,万里挑一的兵,那就叫个兵王。 李梦点头,说:对,往下你就能提干,当官。 可老马说:许三多要照这条道走,就不是许三多了,许三多,班长给你想得最多,班长想你不光要当好兵,还要做好人。 李梦说对,当很大官,挣很多钱。 老马说王八日的,是他那个意思,许三多,咱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我的意思是你不光听命令把事做好,你也要想个明白。 许三多像往常一样点点头,他说班长,我记着呢。 老马回头看看老魏,说老魏呀,我就不说你什么了。 老魏嗯了一声,与班长有着一份默契。老马说,咱们俩差不多,除了心善人直,没别的好处,该好好过日子的人就得好好过日子。军队对有的人会是一辈子,对有的人只是几年,咱们都是后边那个。老魏知道,说:我知道,老家已经有份工作在等着我了。老马说那我就放心了。薛林呀,我觉得你做生意是块好料,你太会跟人交际了,老乡连汉话都听不懂,你竟能跟人扯一晚上。薛林笑笑地挠着头,他说我那是闲的。老马说别小看这个,军队里练出来这些东西往往能用一辈子。还有谁?就剩你了,李梦。 李梦眨巴着眼听着,列车却驶进了站,时间还有一些,可老马想了想,说:还是不说了。然后拿起背包就走,头也不回。 喂,说了他们你不说我,是什么意思?李梦忽然追了上去。 大家突然觉得不能就这样分离了吧,就又追上去,抢过老马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往行李架上放,然后跑到车窗下,继续与老马话别。 列车一声震响,开始走了。 只能这样了。老马朝车窗外的战友们挥挥手,声音哽咽着:…那我走啦。 老魏说走吧。 薛林说一路顺风。 许三多说班长再见。 只有李梦还眼巴巴地盯着老马,他说你欠我句话呢,班长。 老马说,我还是不说好。你们谁再走时可得写信告我。 李梦急了,他说班长,你要再不说,我咒你生了孩子没屁眼。 老马却满不在乎,他说我都还没对上象呢,怕你那个?说着,自己又忍不住了,他对李梦说:你就那么想听啊?李梦说废话,同班两年,我怎么不想知道你对我是个啥说法呀? 列车慢慢地地快起来了。 老马终于说了,他说我就跟你说了吧,你就别写了,你那小说我偷着看了,我不知道啥叫破,不过我觉得那可叫个真破。别看你高中毕业又是大城市人,我看你没搞明白当兵的咋活,知道你编的那叫什么玩意吗?我跟牧羊姑娘搞对象?这草原上的羊都是野生放养,它不会吃草了还找个人看着?我跟羊姑娘搞对象算是差不多吧?你以为抓只猴子包片布就成了个人呢? 李梦愣了一下,说:我那叫升华,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 老马说:驴的升华。我就知道中国兵没女人那回事,你非得扯个女人进去也就算了,干嘛非得把我扯进去? 李梦一下急了,他说你这就是对号入座啦,我写的老马就是你老马啊?再说了人生的内容不还就是男女这回事吗?我得考虑读者啊! 你这就是灯泡底下晃花眼啦!谁说人生就男女间这点事啊?你出娘胎就一天二十四小时惦女人呢?你是你妈拉扯大的吧?你妈听你这话要气死了。你这辈子跟女的说话那女的就必须跟你搞对象啦?那你不就是个公害啦?叫你不要看烂电视剧,看现在不是把个人都看完了吗? 李梦跟车走了一段,最后停了下来,他说:你这个孬班长! 老马毫不服软,把头探到窗外,也对李梦说:你这个孬兵! 老马骂完似乎还不尽兴,冲着另几个也大声地吼道: 你们几个,都是孬兵! 薛林说你才孬!孬班长! 老魏也说:你比孬还孬!超级孬! 大家的嘴里一时孬成了一团。 大家追到站台的尽头,停下了。 李梦对着远去的火车,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就写就写就写!我气也气死了你!说完,转身忽然伏在许三多的身上,哭泣了起来。 薛林的眼睛又红了,他说别哭了,看你气成这样。 李梦说我气呀,我骂不着他了,他走了…他走了…。想想那个你想骂的人,却这样离开你了,想骂也骂不着了。李梦不禁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四个兵凄凄落落往车站外走,除了许三多,那三个的眼睛都肿得不行。他们一直慢慢走着,一直走到通向草原的路口。李梦没精打采地看着许三多,说:许三多,咱们这就该分手了。老魏也看着那条路说:我们还得好远好远呢,四个小时呢,到时天该黑了。 许三多却不动,他说:我想再呆会,跟你们说说话话。 薛林说许三多,你跟我们不一样了。老魏也跟着点头,他说老马说了,我跟他一样,我们都是老实人。可我也知道,他那孬兵不是对你说的,你跟我们不一样。薛林强调了一句,说,你是好兵,我们是孬兵。 许三多说:我不是好兵。 李梦说:好兵和孬兵之间是有代沟的,许三多。 许三多说什么叫代沟?我听人说过,到底啥意思? 薛林捅了李梦一下。李梦说:代沟就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不过我们都会记得你的,许三多,老马临走时跟我们说特谢谢你,他说做了老百姓了,那条路是他以后想起军队就会想到的东西。他说人能有个想一辈子的东西,挺不容易的。 许三多好像听不懂,他说什么路? 薛林叹了口长气:让你走到这里来的那条路。 许三多看看脚下的路,一直从脚下看到门口的哨兵和里边的战车。他说:班长为什么要记住这条路?他为什么要特谢谢我?李梦拍了拍他的肩:你以后会有出息的,许三多,你糊涂吧,可你会有大出息的。 然后,李梦老魏还有薛林,他们三个走了。 许三多看着远处的路,看着那三个东倒西歪的孬兵,慢慢走远。 这时的许三多,第一次知道感觉到什么是分别了。许三多很茫然,他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可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送走了老马,似乎也同时送走很多别的东西,许三多朦朦胧胧地知道,我跟李梦他们以后不会有太大关系了。 傍晚,史今和伍六一洗完澡回来,看见许三多正趴在桌上写东西。史今说别趴着,眼睛不要了。然后问:写什么呢?许三多说写信。史今说许三多最近表现不错,问你爸好。有没有想家?许三多说没有。他说想家不好,班长,今儿送老马我眼圈都没红,他们都抱着哭。 史今一愣:怎么回事?老马他不伤心? 许三多说:我要好好当兵。他语气坚定,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情。 史今不由摇摇头,他说你真是没有长大。对了,你那信明天再寄吧。许三多说为什么?史今说马上开班务会。 班务会要选先进个人。史今把手上的票团成一团,吩咐道:今天的票跟往常差不多,主要是提名的伍班副。白铁军说不会吧?然后对伍六一使了个眼色。虽说是不记名投票,可我坦白,我投的是班长。伍六说我也投的是班长。 哪有班长带头来选自个的?那都算废票。史今说。 有人说:伍班副当然是咱们班最拔尖的,可咱们这先进个人能不能选出点新意来啊? 话刚落地,有人马上说:能! 这说能的是伍六一,谁都听出,他声音大,但声音里没有热情。 谁好选谁呗,这能有什么新意?甘小宁说。 伍六一说必须得有,要不我跟你急。 史今瞪了他一眼,说六一,你要有意见我重新考虑。 伍六一说我没意见,多大点事啊?就是有点情绪。史今说有情绪会后再说。我提议,咱们班这月的先进个人选许三多,大家有什么意见? 好像大家想都没有相到过,一个个神情错愕异常。 史今说:我知道,他多半不能算咱们这班里最突出的,可他是咱们中间进步最快的。 那是因为他起点太低呗。白铁军说。刚说完,被伍六一捅了一下,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带头鼓掌。集体生活的人,掌声是很容易认同的,于是都马马虎虎地鼓起掌来。 许三多有点不知所措,忙站起来给大家敬礼。 用不着这样。伍六一掌握着奖励的尺度:不过是说,十二个人中间有十一个同意给你鼓励,这都是同班战友好说话,希望你在别人那也让我们说得过去。 史今暗笑,说副班长话不对,可意思是对的,希望你再接再厉。 士兵(小说原著) 第八章 咬咬牙就能做到 还是说傻吧。 我从来不是个合群的人,空闲时间就看点仨瓜俩枣的闲书,闲书上的意思是世上没有真正的傻人,既然连植物人都有情感,真正的植物比如说树林吧,如果有一个人在树林里被谋杀了,所有树木都会发出一种独有的哀恸的磁力波。 好像玄了,可我愿意相信,就算我根本不懂什么叫磁力波。 所以没有那么聪明和那么傻的人,只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人,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只好使用了最基本的手段,表现他的毫无恶意和善良,比如说我。 我笑,拼命地微笑。我拼命发出那种搞不懂是什么的磁力波:我是友好的,我没有太多的主意,你可以帮助我也可以不帮我,但是可能的话,回报你的友好。 成才说我好狗运,一直有人帮我,我觉得不是,是一直有人在回报我的友好,他们很简单地回应了我的简单,他们都很纯真。 我见过一个很像我爸的农人,因为扛着扁担,进了商场被保安驱赶出门,他早就被那些陈列商品搞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琳琅满目,气象万千,这些个词在今天真是屡用不爽,现在加上驱赶,他完全失措,于是他微笑,我看见了一向在我脸上的那种笑容,只是茫茫然向世界发出的一个友好信号。 他被推到大街上还一直在笑。 推他的保安很像大哥一乐,我想他们搞不好还是老乡。 班长把自个定位为傻人,至少是反应不快的人,这倒是真的,他独处的时候脸上带种并无对象的平和笑容,让人看了舒服,和人说话时倒收敛成一种不带笑纹的情感,很淡很淡,可是友好还是不折不扣地发送,即使在骂你,也让你心里舒服。 六一的笑容是带着装甲的,他大概把自己定位成在钢七连出生的人了,这也难怪,几年来他一直保持着可以踢连长屁股的绝对地位。 他大概完全否认那段像我一样不值得回味的过去了,他把自己当成在军队里开始的,班长对我好,他就说:只有军队才这么纯朴。 他否认军装世界之外的太多东西了,他退伍的时候,我担心他是否还会向每一个人发射他的穿甲燃烧弹。 成才呢?成才是这样的,他永远带着三个以上的选择来对待你,在接触一下后又有三个更好的选择,然后从这三个更好的中间拿出一个最好的综合。 好是很好的,可对于我的智商来说,那太机敏了。 我很奇怪地发现,喜欢成才的人并不多,也许七连的人并不都是那么机敏。 也许是,世界究竟是平常者为多,平常者像班长对我那样,用简单换回简单,精华到八面玲珑的态度也许合适外交家,不甘平常在这时候就有点累了。 所以不需要据理力争的时候,还是傻一点吧。 ★二级士官许三多 一辆步战车在靶场里刚停下,许三多就顾头不顾脸地往外冲,然后在车边吐了一地。史今随后下车,站到许三多身边,给他不停地捶背。 班长,我又丢人了。许三多说。史今只是笑,说不错不错。许三多觉得有点怪,他说班长,你怎么老说我不错呀?我许三多委屈死了。史今说,你今天训练快结束了你才有反应,而且车上射击,你也打得不错。 史今对许三多的安慰,让伍六一有些受不了,他挽起袖子,也过来了。他说我来给你整两下,管你不会有反应了。说着就是狠狠的两拳,捶得许三多一下就没声了。 伍六一的手是狠了点,但许三多还真的不吐了。 他轻轻地揉了揉,对史今说,真是奇怪呀,副班长整完以后我就不吐了。 史今说:有个病人去看头痛病,医生说头痛是吧,当,给他屁股上来了一锥子,病人说妈呀,怎么扎我,医生说头还痛吗?不痛了,屁股痛!那头痛病就治好啦!给钱吧! 许三多听得哈哈直乐。 前面,成才和几个兵也大声说笑着,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 像是害怕那成才,许三多突然不笑了。 史今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接着说自己的。他说伍班副就是这法子,算是个土造的心理疗法,你痛了就不会再想吐了。史今忽然郑重地说:其实许三多,你很多毛病都是心理落下来的,本来你今天完全可以顶住的。 许三多说:我在图书室借了讲心理的书看,上边说什么俄狄浦斯情结、里比多效应的,我还是搞不懂。史今说我也不懂,那是人专家说的话,可你班长和副班长一样,也是个土造医生,就管给你把头痛病治好了就成了。 许三多吓得马上盯住了史今,说:你不会也扎我吧? 史今说我是打个比方。乡下来的孩子有几个长时间坐车的?还是这种全封闭着能把肠胃颠出来的。我晕车那会就是练那个。史今指指旁边单双杠,他说单杠大回环,在上边晕过了,上车怎么也不晕了。 许三多打量着乌黑锃亮的单双杠,问:怎么练? 史今二话没说,上手就给许三多悠了几个,看得许三多连连地咋舌不已。他说怎么能这样的?史今说练练就会了。许三多,你体能相当不错,技巧上再抓一抓就好了。然后给许三多强调说:许三多,这玩意可治晕车了。人都是这样,晕过一次就不会再晕了。 远远的看见伍六一,史今马上喊他过来。 六一,你是在这上边晕过的,后来还晕车吗? 伍六一说:啥叫晕车呀? 改改你那臭牛皮的说话。史今把伍六一拖到单杠前,很有点自豪地说:伍班副上次悠了一百二十一个。 一百二十一个呀?许三多的眼里全都是崇拜的眼神。 伍六一爱吃这一套,他说那是瞎玩闹。跟N师来观摩的兵治气。 那你带他瞎玩闹二三十个吧?史今说罢笑着走开了。 伍六一刚想拒绝,但史今耳聋一样,头也不回。 伍六一无奈地看看许三多,吩咐道:注意动作要领,上了单杠你就不是自己了,你就剩自己找的那个重心,别使蛮劲,由得他转。他说着自己呼地转了好几个,随后很利索地收身下来。你自己体会体会吧。 许三多没有上过,笨手笨脚地,就往单杠上爬,以伍六一拉了下来:是上单杠,不是爬单杠。你把自己担在上边就会有个重心,那两条腿是有用的,不要离开地了就把它当个累赘。二三十个?我看你没戏。七连的平均纪录可是四十五个,好在不比这个。 许三多只好熊猫一般,一个接一个地上去,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地从单杠上摔了下来。 伍六一终于失却耐心,对许三多不住地摇着头。 许三多一瘸一拐回到屋里时,很多人都在暗示地对伍六一扮做鬼脸坏笑,但伍六一没有做声,他鞋也不脱,就将自己摔到了床上。 许三多在床边坐了一会,悄悄地,就又摸出去了。 伍六一装着没有发现。他知道许三多偷偷练他的单扛去了。 正想着,忽然听得有人从单扛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伍六一听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许三多把脖子给摔了,把手也给摔了,他偷偷地摸回屋里,找了一副护腕偷偷地戴在手上,正要转身出去,突然听有人骂了一声笨蛋。 他知道是甘小宁的声音。 许三多听到后愣住了。因为甘小宁是闭着眼睛说的,他只好把眼光找往别处。甘小宁的眼睛突然就睁开了,他说你看什么?我说的就是你。你套上那么个玩意摔得更狠。 那我该怎么办?许三多轻声问道。 甘小宁说,你的重心要放在肚脐往下一寸的地方,这你还找不着吗? 甘小宁说:你摔下来的熊样,真是给钢七连丢人。 白铁军也睁开了眼睛,他说咱们是装甲侦察连,先就得学会摔。 许三多怕把所有的人都闹醒了,紧张地示意着:小声点,他们都睡觉。 白铁军一个鲤鱼打挺,反倒坐了起来,他说还装什么蛋?都给我起来! 全班的战士果然呼地一下,全都起来了。大家显然都没有睡着。 大家七嘴八舌的就说了起来。这个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你一出手就不对。那个说:能做四五十个的人身子准定是直的,你倒好,弯得折刀似的。 许三多觉得不可理解,揉着脖子看着他们:你们都不睡啦? 甘小宁说睡啥?吵都让你吵死啦。走走! 不由分说,就把许三多轰了出去。 只剩伍六一一个在屋里。 五连宿舍隔壁就是六连宿舍,每个连队旁边都有一副健身器材。 天黑时,史今把许三多悄悄地带了过来。史今说,我知道你,人多的时候你不敢练,只好午休时间练。这是六连的地方,没人看着,你能悠几个给我悠几个。周围确实没看到一个人,许三多上去悠了两个就下来了。 悠不动了。许三多说。史今说不行,是人就不止这个数。你别数数,给我悠十个。许三多说十个我不行的。史今说你不要一早就带上那么些心理负担,这不是没人看你吗? 许三多只好再上去。悠到第十个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人过来,许三多一松气,就下来了。史今觉得奇怪,说许三多,你怎么就那么怕人笑话你呢? 许三多低下头问:悠几个啦? 你自己没记? 许三多摇着头,他说我就光使劲,光想悠起来。 二十七个。史今一出口就说道。 许三多几乎吓一跳:那么多呀?他不相信。 史今说没错,你就是悠了二十七个,可你老这样,能悠二十七的时候,你只悠了七个。 他知道班长又是在鼓励他。 团部“技术考核”这天,许三多倒是挣得了不少的脸面。 这是在靶场的观察室里,参谋们坐在一排桌子的后边,列队的士兵一个班接一个班地站在他们的面前,一个班接一个班地接受他们的“考核”。 终于到三班了。 史今带着自己的人马,直刷刷地站在参谋们的面前。 报告,七连三班射击完毕,等候下步指示! 那参谋竟头也没抬,只是哗哗地翻着书,一边找题,一边找回答的士兵名字。 第一个被点出来的,就是许三多,因为他的名字排在最末尾。 参谋还是望都不望,只顾看着题目,机械地提问道: 一零五坦克主炮膛压? 许三多他们是装甲侦察连的,没想到参谋却把题看到坦克连那里去了。 但对许三多来说,没事。他开口道: 最大五百零九点五兆帕斯卡,正常四百四十一点三兆帕斯卡。 参谋没有在意,点点头,接着问了下去: 脱壳穿甲弹1000米距离下降量? 许三多依然对答如流: 四十七米每秒,一千米立靶密集度为零点三米乘零点三米。 史今们一下都愣了,都暗暗的有点觉得怪异。 但旁边的干事却发现题目不对了,忙说错了错了,他们是装甲侦察连的,不是坦克连的。那位参谋这才抬起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许三多,竟有点纳闷,说:可是他答得很对啊! 不由问道:你把整本书都背啦? 许三多说:报告,是的! 参谋好像来劲了,说了一声别太牛了,便急急地翻书。 许三多回答说:不牛,我就是个死记硬背。 参谋笑了:别吹掉了底,就算是纸,它也六百多页呢。就说你们那车吧,七十三毫米滑膛炮药室容积,后坐长度,最大后座阻力? 许三多说:零点六八三立方升,一百四十八毫米,九八点零六千牛顿。 团长从观察室时出来,正笑嘻嘻地在旁边看着。 参谋不由喊了一声:要得。笑笑的,就接着问:技术和结构特点。 未等回答,干事却阻止了,他说喂喂,这又不是数据,你大发了吧? 没想,那许三多却只管给他背:该炮系低膛压滑膛炮,身管和炮闩由螺纹连接,采用立楔式炮闩,闩体内装有电击发装置,反后坐装置采用同心式制退复进机… 行了,行了。参谋终于叫停了,他发现许三多真的一字没差。 团长笑了,他看着许三多对张干事说:张干事,把你们那野战宣传车拉过来! 那宣传车一来,许三多又开始害怕了。因为周围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周围的队形也乱了,三班也散了摊了,各连的连长和指导员,还有团部的人,都往这边涌。 这一次,是团长亲自上阵主考了。 他盯着许三多说,我问你,咱们八二迫击炮的尾管材料? 团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从车上的几个重型音箱传出去,响遍了整个靶场。也把许三多吓慌了,他迟疑着,嘴里说:八…八…八…。整个靶场上,顿时回响着一个“八”字。 史今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往前挤去,说让我过去。 团参谋长看见了,指着他:前边那位回头,你挤什么? 报告参谋长,我是他班长。史今说。 参谋长明白了:给个道,让他过去! 史今挤到前围,挤到了许三多的身边。 许三多看见来了班长,腰就挺得直一些了。 许三多的嘴也顺了,他说:八二炮用的是铝合金尾管。 团长刁难道:八二炮上用了一项中国首创的技术,是什么? 许三多拿不定主意了:全保险引信?旋入式药管?自锁式高低机?套筒式缓冲机?…咱那书上没写。 就是套筒式缓冲机。团长接着问:豹坦克的一百二十毫米滑膛炮还用在哪种坦克上? 报告,…书上没写! 不能光看教材。团长对许三多不满意了:那就问你教材上有的吧,自行双三七高炮的火控系统。 许三多紧张得早都忘了自己是谁了,但团长问的,只要是教材上有的,他都能回答。靶场上空的音箱,几乎都成了许三多的录音机了。 团长看看没有什么可以再问的了,便说道:很好。可你不能光看你那本教材,教材之外的也得看。许三多给团长不住地点着头。 团长突然问,你叫什么名来着?是许三多吧?是许三多! 这时,连长高城正在往这边狂奔,突然一愣:哪个许三多? 靶场的训练和考核算是告一段落。 许三多被指导员和几个参谋拍着打着送上了后车厢,弄得史今都被挤到了后边。 甘小宁头一次对许三多另眼看待了,他凑过来问:许三多,啥时候背的?许三多说我们一起背的呗!甘小宁说得了吧,那就两星期工夫,能背成这样?你又不是神童。这时史今上来了,他说先想想你们是不是用心吧!别的不说,你们光背自己手上这点装备,谁又把整本书都看啦? 车走的时候,许三多才忽然发现,成才就坐在自己对边,正跟几个兵高谈阔论什么。许三多喊了他一声,并且说:我买了烟。可成才像没听见一样,自己掏出烟,分别地派给大家,嘴里还说:我觉得这东西关键还是在于个理解,比如说射程0公里吧,你对0公里外打一炮有个概念吗?比如说这枪里的枪机,你没见过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枪机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从来不死记硬背。 看见许三多手里拿出了烟来,伍六一拿了一根,顺势瞟了成才一眼。 我抽一支行吗?伍六一说。许三多连连点头,当然行,我本来就是想谢谢你们帮我训练才买的。白铁军挤上前来,说那我也得拿一支。甘小宁说我也要一支。 大家都为许三多今天的出色,多多少少感到有些开心。 回到家,高城便让大家都歇了吧!没多大事,钢七连的兵荣辱不惊!然后吩咐早点休息,希望还没考的那几个班给他再接再厉!但谁也不会急着先进宿舍,都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着。考核不是体能训练,兵们不急着休息。 高城看见散去的兵里史今在对着他微笑,便走了上去。 笑什么?高城故意板起面孔。 连长,我那兵今儿露脸吧?史今是得了机会便大着嗓门。 远处的许三多正被甘小宁几个追着要练拳,高城不由笑了。 他记性好,我是新兵连就有印象的,够得上泄密标准了。 那记性好的人可不能说笨吧?史今说。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他笨,我是说他是个黏液型性格!提不起来也火不起来,得了得了你别激我,我一个连长总不能说自己兵的坏话吧? 两人都不禁往那边的许三多看过去。正好,他们在玩擒拿,许三多突然一下,竟把白铁军给整了一跤。史今笑了,说:你瞧他,现在不是挺合群的吗? 那是你下边工作做得好。高成反过来表扬了:我跟你说吧,他不理解他背的书,他背十本手册也不能把车开起来。他放公务班肯定是个好兵,放这连,三个字,不实用。 人家有实用的,他现在单杠大回环能悠三十个。史今肯定地伸出手指。 高城不信:就这上车晕下车倒?他要是能悠三十个,这月的先进班集体我还你们班。 史今掉头就喊:许三多! 高城连忙摆手行了行了,你认什么真啊? 报告连长!报告班长!一眨眼,许三多就过来了。 史今问许三多,你单杠现在能悠多少个? 二十七个。说完自己的声音先小了:班长你知道的,得在没人的时候。 高城也禁不住笑了。史今在许三多肩上拍了拍:去,悠五十个。 许三多吓了一跳:五十个?班长,这满操场人都看着呢! 所以就得趁现在练哪!今儿考核不也是人看着吗?你怎么就背啦? 许三多说:那是有你站我对面呢。 史今说:现在我也站你旁边呀。 许三多说:那我那是肚子里有啊,这个…我不行。 史今看了看连长,对许三多说:许三多,连长说了,你要是能悠五十个,这月先进班集体还咱们班。 许三多眼睛一亮:真的? 高城只好点点头,说真的。 许三多暗暗下了一把劲,说那你们别笑我。掉头就往单双杠那边跑去。身后的史今叮嘱道:你别数数许三多。你就一个心思地悠,悠到你撑不住了再停下来,知道吗。 到了单杠下,许三多还是发愣,结果是第一个都没悠起来。 许三多只好对史今说,我重来好吗? 不好。你记住一个,动真格的时候,没有人给你重来。 许三多似乎知道了。他咬咬牙,就上去了,只做到第三个的时候,高城不想再看了。他说我先回去了。月黑风高时,他能做二十七个我信,这么些人在旁边看着,七个他都做不到。 但史今把他扯住了,他说别走。他让高城看着许三多往下悠着。 悠到第十八个时,史今笑了,他告诉连长:我给你说实话吧,他上回悠了十个,我愣骗他说二十七个,这已经破纪录啦。 那你赢了。我估计他今儿能悠四十个,接近全连水平,你给他是五十个的预算嘛。高成故意要杀一杀史今的锐气,他回头问伍六一:你那纪录是多少来着? 伍六一说:一百二十一。 高城说听见没?超出了体力限度,这才叫个神。 说完掉头走开,史今不好再拦。只好看着许三多仍在单杠上专心地悠着。 慢慢地,那许三多好像突然掌握到了动作的窍门了,他越悠越顺,越悠越自在了。 高城刚走进宿舍,史今就在后边追了上来。 高城说干什么?烧起来了? 已经九十七个!史今说着又把头探到窗外,问:多少个了?站在外边的是甘小宁,说:一百零四个了!一百零五…一百零六… 高城赶忙过去把史今扒拉开,朝窗前外边看去。 他看见那许三多果然还在不停地悠着。现在是多少?高城问道。 一百零八了…一百零九…史今盯着单杠数着。 高城也由不得跟着数了起来:一百一十…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许三多还有不停地做着,看得出,他已经完全的找着了重心了。 一直抱着的膀子站着的伍六一,也早就放开了,他在暗暗地捏着拳头替许三多高兴。 悠到一百一十八时,高城高兴了:差点就把纪录给破了。 伍六一难以觉察地又抱上了膀子,他是真的激动了。 许三多却还在上边一直地悠着,他紧闭着双眼,忽然问道: 班长,我悠了多少了?有没有五十个呀? 没有!史今和高城都一齐喊道。 士兵们看看连长和班长这边,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还早着呢!白铁军也跟着喊道。 许三多咬着牙,猛发一声喊,整个身子又提了上去。在他整个人生中,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叫喊过,以至于周围的人,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许三多又不停地荡了起来,荡得伍六一心神不安地在操场边踱步起来。 突然,高城一声高叫:伍六一,一百五十个,破你纪录啦。 伍六一回过身来,脱口说道:这玩意打仗没用。 高城愣了一会,他知道伍六一心里要想什么,于是说:你这么想就好。 许三多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 …班…班长,有没有五十个了? 下边所有的兵早就愣了,看着单杠上的许三多,所有人像是都有些内疚。 高城说:有了! 史今也说:早他妈有了! 许三多二话没说便掉了下来,被甘小宁几个一把手接住,军人的反应是很快的,不用招呼便住屋里抬去。 白铁军还一直地愣在操场上: 一百八十一!我的天,一百八十一啊!… 连长?…史今突然叫了一声高城。 高城知道史今有话。 史今说:我这兵,今儿挺露脸吧? 两人都有点恍惚,高城吸口气,摘了帽子挠挠头,说:露脸?谁都爱出风头,可我要的是能打仗的兵。 史今说咋说? 这兵…胆子小。 说罢,高成转身出门。他并没有想去哪,而是乱走。 三班宿舍热闹非凡,这会没人再去管是否破坏内务了。 许三多的手从被子上抓过,被子上就多了一个血手印,许三多眼里的床在转,屋子在转,战友们的笑脸也在转。终于,许三多看到了史今。 许三多跳起来,摇摇晃晃便往外跑,那两腿两眼早不是自己了。 甘小宁想扶他:去哪?你要去哪? …厕所…我要吐。 一群兵在后边跟着,史今排开众人走在最前。他说吐了就好了,吐完就不难受了。这方面史今有经验,可话音刚落,水房里的许三多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很快,许三多从水房里冲了出来,大家都让着他,有人要扶他,被史今拦住: 别扶!别扶!扶了他今天也好不了! 大家笑着纷纷躲开,有人笑得几乎倒地。 但许三多却着实受不了,他一听到史今的声音,便不住地呼救着:班长!班长!我难受,你帮帮我!…史今当然不帮。史今咬咬牙,猛然喊起了口令: 许三多,立正! 许三多随即面条一样立在那里。 许三多,我知道你难受,你得*自己挺,知道吗? 许三多说知道,班长,先进集体…先进班集体,咱们有了吗? 史今想了想,吐了一口长气,说:有了。 许三多好像放心了,身子一软,一头砸倒了下来。史今赶紧将他扶住,与此同时,史今发现,伍六一已经把许三多扶住了。 上药的时候,史今看着许三多被磨破的手,有点心疼,说许三多,班长对不住你,你知道吗?许三多说:班长不会对不住我。史今一听就乐了,说你今儿做了一百多,我还说没有五十个。许三多看班长乐的,自己也跟着乐了,他说:你是为我好。 史今一边上药,一边轻声说:许三多,说真的,班长一直发毛,不知道招没招错你,现在才知道,绝对没错。许三多想了想,说:谁咬咬牙,都能做到的。 伍六一把一瓶药水扔过来,说:我咬过牙,一百二十一个。你咬咬牙,竟一百八十一个。许三多,以后三班不会再照顾你了,因为我发现,你根本就不弱! 史今笑着说:我想伍班副的意思是,打这以后,他把你当对手了。 许三多开始自己训练自己了,但没有人见过这样训练的。他跑步的时候,肩上扛着一枝从车上卸下的重机枪,打着沙绑腿,穿着沙背心。别人背得最多的只有伍六一,一挺机枪,两箱子弹,背上再一个三脚架。所以,伍六一很快就从许三多身边冲过去了。 谁都知道,伍六一和许三多在争抢。他不能让许三多战胜他,他不能让许三多成为第一。别人都在他们的身后。 三班练近身搏击的时候,练着练着,到了最后,也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伍六一,还有一个,就是许三多。伍六一下手总是很猛,但那许三多,完全是一个躲闪的天才。躲得旁边的人都觉得过分了。最着急的,总是甘小宁,他干脆就吩咐许三多: 你打他呀!他会痛的! 许三多决定试一试,终于给了伍六一一拳,打得伍六一一脸的痛苦,但许三多却是真的长了精神了。随后人们看到的,总是两人扭成了一团,互相的手脚都被对方制住。 最后,是史今笑着吹响了哨子。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七连在演练夜间的潜伏与捉舌头。 三班几个全副武装的伪装士兵,经过一条小河的时候,许三多突然不见了。士兵们在小河边的远处刚一消失,一个潜伏在河里的舌头就得意洋洋地爬了上来,还没有来得及上岸,就被隐藏着的许三多,突然从身后的泥涂里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他的腿,狠狠一拽,拽倒了。舌头还来不及挣扎,后背上就着了许三多一拳,痛得嘴巴大张,许三多没有等他把嘴闭上,就将一个制式的软木塞,塞进了舌头的嘴里。舌头不甘示弱地挣扎着,但身上的武装带只两三下,就完全地褪了下来,转眼成了捆绑自己的绳索了。 接着,许三多背着俘虏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着: 抓住舌头啦!我抓住舌头啦! 然后,把俘虏重重地扔在林间的空地上。 一听到许三多的呐喊,侦察兵们顿时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今儿谁演舌头啊?甘小宁心想怎么一下就落进了许三多的手里了。 白铁军也觉得好奇,说:连长说他派人,保密。 史今说:连长就爱搞这套!说着拍了拍那舌头:舌头,别不吱声。 伍六一推了推舌头,突然惊叫起来: 我*!这不是连长吗?…背过气去啦? 众人盯住一看,果然是连长高城。 连长横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 甘小宁说许三多,你把连长打挂啦! 许三多也早愣了:他没说他是连长啊? 史今急了,命令赶快急救!白铁军,你急救课程用得上了! 白铁军摆好高城,当胸就压了起来,就在他正要拿高城做人工呼吸里,高城猛地动弹了起来,一脚把白铁军踹得远远的。 不要动不动就人工呼吸! 高成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扫视着众人: 是谁抓的我?伍班副还是三班长?甘小宁? 报告,是许三多!伍六一声音冷冷地说。 高城好像有点不太相信,他盯着许三多低咕道:阴沟里翻船啦。许三多,以后抓舌头不要勒脖子,舌头也是人,舌头也需要喘气的。 众人听了都暗暗地发笑。 许三多的射击也越来越出色了,子弹只要出去,几乎看不到打偏的了。 一年多的士兵生活,让他的脸上已经褪去了憨气,二十岁的年龄在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些稚气,可射击的训练,却让他的眼光变得锐利了。 一句话,如果说许三多曾经蒙昧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启蒙了。 过二十岁生日这天,班里给他做了一个蛋糕。 蛋糕上写着:许三多,你小子可二十啦! 连队的活动室时,因为许三多而领回来的锦旗,也越来越多了。 每次领回来,史今总是笑嬉嬉的。这天拿回来的,是“集团军侦察兵技能第二”,还是许三多挣的。 史今说连长,三班又给七连添荣誉啦。 高城当时正在看书,说:放着吧。 史今看着活动室满墙的锦旗说:我放这集团军越野行军第一旁边,这也是许三多挣的。 别献宝啦!听这话,高城对这些锦旗有些不在乎了。 史今却说,不献能成吗?这兵我带出来的呀! 高城说喂,这兵你怎么带出来的? 史今说他自己练出来的,他本来就适合干这个,真的,本来就适合。 高城有些不服气了,他好像听出了什么来了,说:你的意思是,他原来就是在耍我? 史今嬉嬉一笑,说这孩子是不知道什么叫耍人的。连长,有块美玉,外面是石头… 高城说行了行了,和氏璧的故事谁不知道啊?你来跟我掉这书袋子。你这意思你是发现美玉的那位,我是瞎了眼的暴君喽? 史今说:说真的,他让我也惊讶。 听得出,史今是真的为许三多而得意。 但高城就是有点怎么也想不清楚。 其实心里最想不过去的,不是高城,而是许三多的老乡成才。那天他们几个在沙坑里玩摔跤,看见许三多过来,成才立马大声地说: 别玩啦,尖子来啦。 谁都知道,成才这是故意的。 士兵们也爱半真半假地逗着许三多取乐: 尖子,真又拿名次啦? 许三多不在乎,总是老实地回答: 就是个亚军,那冠军枪法才叫好呢,你们信不信,他用微冲打单发,两百三十米首发命中… 你还非得第一啊?成才的心里就是不太高兴。 许三多不知道怎么说了,他想和成才多呆会,就说: 成才,我爸来信,说你爸在地里摔了一跤。 成才说:我爸来信,说他已经爬起来了。 然后,成才和那几个兵走开了。 许三多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也有点想不明白。 士兵(小说原著) 第九章 生擒少校袁朗 有人说成功的时候会觉得眩晕,这话我绝对相信。 不可能再晕了,一百八十一个单杠大回环,眩晕,想吐,走不稳道,脑袋在往天上升,腰以下倒在往地下抻,成功的一切症状,我有了。 成功到以后无论怎样的成功,我都不会觉得晕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人生的第一次成功实在是过于成功,成功到以后再做成什么,我都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坐下,先把自己放稳。 成功的感觉还不如看蚂蚱愉快。 于是除了不太合群的说法外,更多的人说我谦虚。 其实世界上没有谦虚这回事,骄傲的背面是没有反义词的,谦虚只是比骄傲更合适生存的一种骄傲。 其实我觉得世界上最好的话之一是这么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同时心里一定也要这么想: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确实是我应该做的你干嘛来了? 于是我说了很多次,一直说到有人说:其实这小子也挺傲。 是挺傲,都傲到不认同谦虚了。 我是个从来没有过自信的人,一旦有了,就得牢牢抓住,那个骄傲是像模像样活下去的起点,让我再做一百八十一个大回环也不带放手的。 清醒了以后我就跟班长说,其实我啥也没干,是你唬出来的。 班长就乐。 我说这压根儿不算真正的成功。 班长说哪有真正的成功? 后来班长也走了,军队里搞数字化,负效应是让很多兵有了上网爱好。有一天我上网吧,就看见俩网友在敲着字相互调侃。 一个说:你真完美,连缺陷都有啦。 一个说:你真成功,连遗憾都有啦。 我反应慢,我只好慢慢地发呆。 ★二级士官许三多 一九九七年,许三多赶上了入伍来第一次大演习,那不是在眼前这草原上,他们得拉到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演习场。一路上,士兵们的心几乎都一个劲地跟着摇晃晃的车厢晃着:中国兵哪有空像美国兵那样逛呀,大部分人没离过营的时间都是按年头算了。所以,这种全副武装的演习,总是从骨子里感到新鲜激动。 车忽然停住了,外边喧闹着轻声的欢呼。 街边的电视里,正播放香港回归时中**人升起国旗的实况录像。军车的队伍因此被卡在几辆民用车的中间。军车队尾的一辆民用车,是位生意人,一边听一边已经兴奋地跳下车来,看见史今正撩起篷布往外看,便兴奋地告诉史今: 香港回来啦!正升旗呢!…你等着啊! 生意人突然回头打开了后车厢,从里面捧出了半箱可乐,一边说一边把可乐往车厢里扔,一边说:算我谢你们啦!没你们,回来得不会这么容易! 史今有点莫名奇妙:喂,拿走! 生意人朝史今伸着大拇指:你们好好干,我才好挣钱! 那位一上车,从车队边抄走了。 香港回归了,我当了二十二个月的兵了。 坐在角落里的许三多,突然说道。 伍六一看了许三多一眼:你是不是一直在算日子吗? 许三多说对啊,还有十四个月,我的服役期就满了。 伍六一为此感到惊讶,他说许三多,你想三年役期满了就回去吗? 这事许三多却犹豫了,他说我还没拿定主意呢。 这时有人在一旁插嘴了,说他现在是尖子,他要是满役期就回去,那不是白冒尖了吗? 许三多一听就知道是成才说的,他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难过。 好在车又开始走了,许三多的心随着车子晃着晃着,有很多事情,他心里都不太清楚。只希望到达目的地。 他们的前方是温带森林,山地,海拔100米,平均气温是二十一点五摄氏度。 路上,他们换上了列车。 当兵的都是一些习惯长途旅行的人,但很多人都耐不住列车枯燥的颠簸,有的开始找地方睡觉打牌了。只有许三多仍在打量着车外,车外流逝而过的一切仍让他觉得新奇。 史今看见了,问他看什么呢,许三多? 许三多说外面好大,我都没去过。 史今说:你都会去的,以后你还会去很多别人都没去过的地方。 许三多告诉班长,这是他的第二次旅行,上一次是和班长一起来前往部队的路上。 许三多说:上次我什么都没看着,光顾哭了。 史今想起就笑,说那回你坑死我了。 许三多却很开心:真的? 史今又是一笑,说假的。这不还活着吗? 就在他们不远的地方,成才也在默默地往车厢外看着,那份憧憬和专注,应该说和许三多一模一样。 夜幕淹没了军列的一声汽笛长鸣。 车厢里的人都已经睡了,只剩下几点昏暗的灯光。 不常旅行的人,在这种噪声中怕是很难睡得着的,许三多只好就着灯光看书。 那是一本高二的英语课本。 史今提醒说别看了。如果你不注意眼睛的话,自学了高中课程也当不好兵。 许三多只好放下课本,接着看车外的风景,可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点灯光偶尔一掠而过。忽然,许三多发现车厢一角的成才,也和他一样醒着,显得有些伤感也有些茫然。许三多想过去跟他们聊聊,可他知道,成才是不会和他说话的。他正想掉头,发现一根烟扔了过来。 许三多捡了烟,朝成才走去。 许三多说:车厢里不让抽烟。 许三多把烟还给成才。 成才说:我记着数呢,你看了五个钟头了,我看了四个钟头。这说明你想得比我还多。 许三多说我什么也没想。 成才吁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我总是在想。 许三多问:想什么? 成才说:我想我怎么能做得更好点。机会啊,生存啊,我现在已经觉得挺没意思了,你不想吗? 许三多摇摇头。 你现在可太不像听天由命的人了。成才指着车外说:许三多,外面那座山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了。咱们来当兵时候就是走的这条路。 …我记得你拿我当了一晚上枕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许三多笑了,犹豫了一会,说:成才,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跟我说话了,我做了什么错事? 成才说:错事吗?你现在做得很对,什么都做得对,只是我不太习惯了。 许三多较真了,他说可我知道什么是对了啊,我就不会再做错了。 对,对。你现在终于变聪明了,说真的,以前我从来没想过你原来是个聪明人,而且你比我们谁都认真。 许三多说:我不聪明,我… 成才打断了他的话,说:不争这个。许三多,咱们是老乡不是? 许三多点点着:当然。 那我跟你说件事,我想了好久,总得有个人说,你保证不告诉别人。 我保证。 …如果这次演习没有突出表现的话,我想转个连队。 许三多愣了,看一下周围睡着的人,他说你疯了? 成才摇摇头,他说我没疯。 许三多说:钢七连只有淘汰的兵,没有跳槽的兵。 那我就做第一个。许三多,你今儿在车上说的是对的,咱们已经服役二十二个月了,还有十四个月,十四个月没突出表现的话就得回家了,十四个月是很快的。 你可以…你可以好好做啊! 有你在,谁都出不了头的。许三多,你太聪明了,你学得快,体能又好,你踏实,又从来不松劲,最重要的,你根本不想那些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其实我并不比你差,只是比你想得多了点,其实好多人都不比你差,只是在这一条上让你比下去了。许三多,你绝对绝对是个聪明人。 许三多快把两个眉毛拧到一起了:别说我聪明,从来没人说我聪明。 成才笑了:他们不当你面说。其实全连除了你们三班长以外,每一个人都认为你是聪明人。你小半年工夫就拿了好几个名次,连团长都知道你,现在又在自学高中课程,走谁也走不了你啦。可是你也是全连人最强的竞争对手了,我们都被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许三多。 许三多愣住。 成才轻轻地问许三多:聪明在这里并不是好的意思,你知道吗? …我知道,就是说我很会找机会。 成才点头:你看,你心里也有这个词,你知道找机会。 …是你跟我说的,你说生存不易,机会有限。 你记住了。 谁跟我说话我都会记住的,可只有几句话能往心里去。 成才苦笑:随你说罢。 许三多愣了一会:…你要去哪? 红三连要我,就是你来的那个连。红三连军事不咋样,文娱可是第一的,到了那,我可以转志愿兵,我可以在军队呆下去,照样有出头机会… 成才的声音越来越小,许三多看看他,又看看车外的满天星光。 列车一到站,士兵们就迅速地在山峦前安营扎寨起来,可是,野战炊事车刚刚开始准备做饭,一个参谋打团部营房里火急火燎跑了出来,说:团长命令,遭遇敌军空袭,我方野战炊事车全部炸毁! 士兵看看天,什么也没有:什么空袭呀? 一句话就把我们炸啦?有人问道。 假设敌情,懂吗?各炊事班,应急作业预备!参谋说。 炊事兵只好在营房不远的空地上,刨起了土来,刨得土屑纷飞。 野战营房,墙上悬挂着大幅的团首长作战决心图,团长正和参谋长还几个连长,一块打量着眼前的沙盘,好像真的碰着了战争一样。 团长说各位,山岳地带,基本上,哪个坡都超过了咱们的火炮最大仰角,是不是心里有点发毛? 让坦克连发毛去吧,我那车上装的可是侦察兵。高城说。 坦克连长不高兴,说我那车上还有高机呢! 高城说:摩托小时三千六百块的家伙就拿高机当主力啊?真是财大气粗。 团长说成成成,七连长有这劲头是好的,我来这也想改改章程,咱们的坦克只好做火力支援用了,我打算把侦察连挪作刀锋。说真的,暂时收一下牛皮哄哄那劲头,听说这回动的是专业蓝军部队。 专业蓝军?有人费解地问。 参谋长解释道:每军区仅有一支,主要业务就是研究友军弱点,针对其弱点进行训练,在演习中予以致命打击。说白了,就是专业找碴部队。 团长思索了一会,强调说:这次演习的蓝军也搞得格外诡秘,咱们到现在没发现过蓝军部队的影子。我就见过他们指挥官一面,我老部下,姓铁名路的便是,这小子可是个鬼精。军区狮子大开口,居然给了五个意外伤亡的名额,看来是打算真干。 史今正在野战的车场上调整车上的高射机枪,同时安装激光发射器。许三多悄悄地摸到他身边。史今一眼就看出了什么,说:怎么,有心事? 许三多犹豫着: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能告诉别人。 史今笑可以。 …成才要走。许三多说。 史今果然一愣:他告诉你的? 许三多点点头:他想跳槽,去红三连…你不会告诉连长吧? 史今说:答应你了,我就不会说的。 …他说有我在,我就出不了头。班长,我现在知道成才为什么跟我疏远了。 史今敲了敲许三多的头盔,像敲个孩子似的。 许三多说:以前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我太笨。 史今说,有些地方你是笨。这也好,这些地方我也想笨。 我不想。许三多说:成才说我是个聪明人,他还说,这个聪明不是个好的意思。 史今理解许三多的心,他说不要去想每个人都能理解你,你不是个孩子了。你是尖子。 听这话许三多就觉得委屈,突然朝史今喊道:你不要叫我尖子!说着跳下车去。嘴里继续喊着:我就是想干得好一点,让你提干,让你留下来! 史今一听慌了,看看周围没人才定下心来,他对许三多连连地喂了几声,他说,这你不能嚷嚷。许三多,你上来,我跟你说。许三多执拗着,就是不上。他说我不! 史今只好说:你不是成才说的那种聪明,你是慢慢地开始活得明白了,这是穿上军装就必须有的过程。史今说得很轻,但说得斩钉截铁的。 什么是明白?许三多问道。 明白…明白就是你开始有烦恼了,你得去担当很多责任。许三多,我跟你说,你不穿这身军装也许还能糊里糊涂地高兴着,可你乐意吗? 我乐意。 那就好。 史今叹了口气,回头继续忙着自己的激光发射器。 车下的许三多竟没走,悄悄地,他又凑了上来,好像有些后悔。 他说班长,我不跟你嚷了。 史今看了看许三多,说:许三多,都说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可这话都是当过兵的才说,没当过兵的人怎么知道要后悔一辈子?我问连长,连长说这是个二律背反,他有学问,我可不知道什么叫二律背反。 我也不知道,我去翻书。 史今暗暗地苦笑,他说我希望你能找着答案。 班长的话在许三多心里打转,突然,许三多好像有了答案,他说,我想人是不应该怕后悔的,因为后悔也是个进步。 史今顿时就惊讶了,他说许三多,你长得太快了。 第一发绿色信号弹在清晨的森林间悠悠升起。 随着低沉的引擎声,七连的步战车迅速抢占了林地间的主要通道。 车上所有的枪炮全部对准了林地外那片未知的空地。 连长指挥车里,高城正在几个武装的士兵中用车内通话系统呼叫着: 各班注意,各连于三分钟后向45方向发起冲击,我们的任务是以最大机动速度抢占蓝军防区的04高地建立阵地,如果可能,对敌纵深进行火力侦察。各车准备,看红色信号弹行事… 但蓝军一直没个动静! 洪兴国猜测:兴许准备打阵地仗吧? 高城摇头否定:老皇历啦,他要有阵地咱们就有靶子啦。 一发红色信号弹终于升上了天空,高城立刻兴奋地呐喊着:冲击! 钢七连的两杆连旗,八面威风地打了起来,十辆步战车以五十公里的时速射了出去。 然而,那发红色弹还没落地,从七连侧面的山峦间,几架直升机已经贴地爬升,后发而先至地冲向高城连冲击的山头。 发现蓝军!发现蓝军! 车里的通话器响成了一片。 车上的射手迅速把高机摇低,瞄准。 别打啦!根本就在有效射程之外嘛!高成气得砸车上的钢板这事就透着不公平!他妈的冲击速度比咱们快了整整六倍!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直升机已经沉入山峦,明显是占领了七连要占的那块阵地。 这时,通话器里传来了团长的声音。团长发火了: 七连长你胡咧个啥呢?乱我军心! 高城知道不对,忙应了一声:是! 团长在通话器里大声地嚷着:原定计划!你记住,指挥室里的人要的就是这种不公平! 是!继续冲击! 高成命令钢七连,插向那处莫测高深的山头。 领头车刚接近山地,从林地里一声轰响,车体上的激光装置感应到激光光束,冒出了白烟,那杆“装甲之虎”的旗顿时被白烟淹没了。 下车!下车!各连协同进攻!高成指挥着。 一辆车的舱门还没打开,又一股白烟冒出。士兵们骂骂咧咧地从车里钻了出来,一个一个地都翻出了白牌。他们都“阵亡”了。 散开!五十米间隔推进! 高成看那两辆车上的兵,气不打一处来:平常说什么呢?上车要猛,下车要快!没下车折损五分之一!躺下,你们现在都是尸体! 话音未落,一声怪异的枪声传来,高城下意识地闪了一下。 连长,你也挂啦?有人喊道。 高城说没打中。 又是一枪。这一次,高城顾不得叫喊了,只是使劲地把身子伏低。 机枪手和狙击手扑了上去,伍六一支开枪架对着目标区域就是一顿猛扫。 但在成才的瞄准镜里,除了摇晃的草丛,空无一人。 战场忽然沉寂了下来。 七连也算是训练有素了,两个班迅速从左右掩了上去。 几名士兵从不同方位扑进目标区域,也是一通扫射,但什么目标也没有,看到的只是他们自己的弹壳在纷飞。 但七连很快就学乖了,他们的步兵随时在前沿警戒着。 这时的高城,正看着一个空筒发愣。他身边的士兵也没见过,便问:这是什么,连长?高城说:是一次性使用的火箭发射器。指导员洪兴国就惊讶了:他们用的不是四零火吗?高城马上翻了翻手上的弹壳:他们用的也不是八一杠,这根本不是七点六二的子弹。他们打的全是三发点射,八一杠是没有三发点射功能的。刚才那两个点射明显是冲我来的,先打车,把人逼下车再打指战员,这需要极好的观察力和心理素质。 咱们到底在跟哪个国家的军队打仗?洪兴国不由问道。 当然是中**队! 洪兴国说:那就等主力部队到达再推进吧? 那是某大国干的事情,海陆空三军协同对抗小小游击队。高成死死盯着前方,对洪兴国说:我推进,你在这里接应。 沉寂的战场忽然又响起了爆炸和枪声,那是来自七连的后方。 七连的士兵以班为单位,在林地间推进着。他们现在已经弃车就步了。丛林间山峦间不时冒出些零零星星的枪焰,弄得七连想还击的时候都晚了。 甘小宁的头盔上忽然冒出白烟,他只好摘下头盔,躺倒在了地上。 我没听见枪响啊?他倒在地上大声抗议道。 微声的!各班化整为零,发挥个人优势! 高城用手势指挥道。 伍六一的机枪顿时打得震耳欲聋。 连长说什么?甘小宁问道。 他就躺在伍六一的身边。 微声的!伍六一对他说。 大部队终于到来了。 洪兴国望穿秋水,终于望出了满脸的喜色。 这时,打头的车忽然冒出了一股白烟。 坦克连连长乖乖地从车上跳下,很守规矩地翻出了自己的白牌。 让人家摸啦!又是地雷又是炮,炊事车、补给车都让人给炸了!指导员,要不先让炊事班埋锅造饭吧?他们活着的不让吃,咱牺牲的可还会肚子饿呀? 洪兴国气得一挥手,道:我还没牺牲呢! 说完向着等候的步战车跑去。 成才的瞄准镜里,终于找到一个淹没在树丛后的人影。 枪声清脆一响,成才将树丛后的人影打出了一股白烟。 击毙一个!成才高兴得猛地跳了起来。 去看看!到底是哪支部队!高城命令道。 伍六一带着几个人,早就冲了出去。其他人成散兵线在后边跟着。 可他们挑开树丛一看,后边空空如也。 白铁军不满地喊了起来:他们违规了!被打中了还跑! 没有违规。肯定是两个人,活的把死的背走了。伍六一说。 他看见地上的一个弹匣,俯身去捡,还没碰到脚已经触到一根纤细的饵线。 轰的一声炸响,伍六一的脸好久才从白烟后冒了出来。 我这就算是死了。伍六一苦笑着说:你们要小心饵雷呀。 除了几个通信员以外,高城周围坐的都是已经战死的人。 高城忍不住看了看,不知说什么好。 所有的死者也只剩了对他苦笑着。 几个士兵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报告连长!一边喊,一边给他看手上一个牌子,上边写着“水源已投毒”。 什么意思? 士兵说咱们去打水,就看见这个牌子了。 高城说我明白了,大家嚼压缩干粮吧。 回头看了一眼伍六一,说:你们可以去喝水。 伍六一几个却不去,而是带头拿出野战口粮艰难地嚼着。 高城有点看不过,嘀咕着说:这事你们不用讲什么义气。 甘小宁只管做着鬼脸,一口一口艰难地咽着。 这时洪兴国从步战车跳下,往这边走来,他告诉高城:刚跟指挥部联络过。主力攻击部队改变计划移师回防,原地固守,推进三十公里的目标恐怕是没法完成了。 高城只好合上了手里地图:咱们不是攻方吗?怎么现在倒打成守方了? 洪兴国说:团部的决策是对的,装甲部队的弱点就是难以隐藏和依赖后勤,冒进绝不是个方法。高城说:那就布防吧!说着他看了看周围的士兵,老大的怒气没处发:今天晚上看来得在这里过夜了。 战地上的夜,连车影都看不清楚了。 幽暗的森林里,一个警戒的哨兵忽然被身后的一束红光套住了,随着,一声轻微的枪声,哨兵也死去了。几乎与些同时,车灯刷地全打开了,枪炮声顿时响成一片。 照明弹中,有人影在树林中飞蹿着撤退,但所有的枪炮都追随了过去。 随后,又沉寂了下来。 三班向假想敌撤退的方向搜索而去。 肯定收拾了四五个!这回算是把他们狠狠地搞了一下子。洪兴国有些暗暗地兴奋。 跑回来的史今却说:报告连长,报告指导员,他们又把尸体背走了。 高城有些无奈地笑了:这倒是个好作风!连尸体都不留给敌人?背吧背吧,一个人总得有两个人背,咱们的要诀就是多给他制造几具尸体。 可咱们还不知道他们是谁。史今担忧道。 高城的脸色沉了下来,这确实是个问题。 第二天,士兵从各自的隐蔽地点醒来,因为怕被打夜袭,都根本不聚在一起休息。 鸟语啁啾,一清早的成才也显得很高兴。他冲许三多摆了摆手。 许三多,你昨天干掉几个? 许三多说:我就没看见人影,你们开枪,我也开枪,就是这样。 成才说我干掉两个!白天一个,晚上又一个!我在瞄准镜里看得清清楚楚的!许三多,你不觉得这种生活很有意思吗?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你不知道我的枪套住目标时的感觉,整个世界就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了,而且这个世界由我来控制,只要我手指头一动… 成才的话没说完,许三多告诉他:我不明白。他是对成才的生活理论不明白。 成才说你不明白,因为你不好斗。许三多,我得再好好考虑一下去留问题。 这是许三多真正感兴趣的问题,他眼睛忽然一亮,说真的? 去了红三连就没有参加这种对抗演习的机会了,红三连甚至都没有狙击手。红三连给我转志愿兵…你说志愿兵好还是狙击手好,许三多? 许三多认真地想了想说:最好你又做狙击手又转志愿兵。 成才笑了,说许三多,世界上的事情没有这么好的,你必须帮我做个选择。我是这么想的,比武归比武,军队最看重,还是实战中的表现,这趟我表现不错吧。 许三多说你很不错。 成才马上给了许三多一下:你小子拍马屁时脸上就写着拍马屁。但他高兴,他说,我仅仅这样是不行的,我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所以我想留下来。 其实快乐的不光是成才,白铁军今天也很高兴。 他从隐蔽阵地出来,左一个翻滚,右一个侧步,像是一个十足的金牌杀手。 史今有点看不过去,他说白铁军你出什么洋相?枪战片看多了? 白铁军随即来了一个前滚翻的亮相:班长,我这个甫士怎么样? 史今来不及回答,只听得一声枪响,白铁军的甫士被一阵滚滚白烟遮住了。 白铁军死了!全体吓得马上卧倒。成才却一翻身上了树杈,他举起狙击步枪紧张地搜索着,终于发现对方的瞄准镜对准了自己微微的反光。 一切都晚了,只听一声枪响,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树上的成才,冒着白烟翻了下来,心灰意冷地躺在了树下。许三多惊慌地喊道成才!成才…。 成才说:我没死。可是我完了。 方才的飞扬和希望都不见了,许三多在成才那里看到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 成才想在黑暗中给许三多挤出一个微笑,但没能成功。 许三多注意隐蔽!史今恼火地吼道。 看着远方的树林,许三多的脸上出现一种很少有的情绪,他也恼火了。 史今对许三多说:他又没死,你抱着他干什么? 许三多已经放下成才,但他没有隐蔽,而是径直冲了出去。 这位全集团军越野第一的战士,跑起来快得像只豹子。 许三多,回来! 但史今发现,对方早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马上命令身边几个:你们几个,跟我上! 许三多山林里玩命地飞奔着。 又是一声枪响。但没有打到他的身上,他往前一跃,闪进了树丛中,终于,他看见了对方的一个身影。 那就是袁朗,特种兵队长。 许三多从侧道绕了上去,树枝抽得他一脸的血痕,他不在乎。他冲到袁朗刚才站着的地方。那里没有人。许三多忽然听着身后一声轻响,回身一看,不远处有人已正从树上跃下,落地未稳便用微声枪向他瞄准。 许三多怔住了。他是七连第一个直面敌人的人。 袁朗被油彩抹得根本看不清脸,穿着他从没见过的丛林迷彩,背上挎着一只他从没见过怪模怪样的无托狙击步枪,腋下还挎着一支超短型冲锋枪。 袁朗手里的枪声响了。 许三多下意识间,也向对方冲去,看起来他像是滑倒的,滑倒的时候也把对方绞倒在了地上。两人立刻绞作了一团。许三多用步枪拼命绞住对方想向他射击的那支手枪,一使劲,两枝枪都飞了出去。 许三多的枪没有了。 袁朗也没有时间再掏枪。 两人索性跳起来,噼噼啪啪地玩起了拳来。 都是军队中无声而致命的毫无花哨的招式。 随后赶来的史今,离这已经不远了。 袁朗好不容易摆脱开了许三多的缠斗,刚刚掏出枪来,许三多已经连落叶带土撒了过去,而且几乎同时,他整个人也撞了过去,把袁朗的枪口撞歪了,袁朗只好就手把许三多扔了出去。 大概是没想过会碰上这么个不要命的对手,袁朗掉头就跑。 许三多从山坡上一路滚下,爬起来就追。 一直追到一道陡峭的绝壁前。 袁朗回头看看许三多,许三多快步如飞,像是因这地形而大生振奋。袁朗徒手就往山壁上攀援,许三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跟上。 前方再没有可以抓手的石头了,两人都进入了一条绝路。无可奈何的袁朗终于回过头来,很不情愿地用起冲锋枪,向许三多瞄准。 许三多看得出,他已经感觉到死亡的恐惧,也许就是这点恐惧,许三多突然一跃,扑向了袁朗,捞住了对方一条腿…这根本就是要两人一起往下摔! 袁朗只好丢了枪,双手死死地抓住山壁上斜出的一根树根。 你干嘛非死缠着我?…你干什么? 袁朗终于被逼出了第一句话。 许三多顺着袁朗的身子往上爬着,最后扣住他的要害。 袁朗明白过来了,他说好小子,你居然要抓我的舌头? 史今等人已经跑了过来,在山壁下站住,看着上边的两人。 高城和洪兴国都赶过来了。 报告连长,许三多抓了个活的。史今指着地上的袁朗,压低声音问道:他到底是哪国兵? 高城也答不上来,他上下打量着袁朗,看他的少校军衔,他的军装,还有他的武器。 袁朗正想翻出身上的白牌,被高城阻住了:不用翻牌,你没阵亡,只是被我们抓了活的。 袁朗笑道:你们这叫板砖破武术,乱拳打死老师父。 对方的口气硬,高城也不软:板砖也罢,乱拳也罢,你现在是七连的俘虏。 袁朗点点头:钢七连确实也不是白叫的。我丛林毙敌纪录是一百三,跟钢七连居然没打出一个零头就被抓了活的。看看一边的许三多:小伙子死心眼,可手底下硬是要得。 高城显然是不信:毙敌一百三?哈…您是哪个集团军的? 袁朗说:哪个集团军都不是。 高城说少校同志,您比我高一级,可也不能这么胡说。 真的哪个军也不是,我们是独立部队,番号保密,我们那习惯叫我ACE。 ACE?王牌飞行员?少校同志,你跟我一样是陆军吧? 袁朗笑:陆军也有航空兵,而且我们是飞过来的。 高城面无表情地点头走开,确定对方看不到时,他才露出担心的神情。洪兴国跟过来问道:怎么啦?高城咬着牙根说:跟指挥部队联络,我猜我们碰上的是A大队。洪兴国暗中吓了一跳:哪个A大队?就是那个号称老A的?集中了全军区最精华人才和技术的老A?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高成恨恨地握紧了拳头:这场演习我想是没有赢的可能了。他回头看看洪兴国的神情,叹了口气:最后这句去掉,是我对自己说的。 三发绿色信号在暮气蔼蔼的山林间升起了。 集结在山脚下的士兵们,纷纷地钻进了步战车里。 演习,结束了。 团长总结是平局收场。可咱们是攻方,重装部队,而且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平手已经等于是输了。参谋长则摇头感慨,他说实际上这场演习的攻防概念,已经完全混淆了,守方在攻,攻方反而在守。 咱们是被迫防守的,这也算是输了。 团长固执地将“输了”二字放大调门。 报告团长,有一位上校想要见你,他自称是… 自称是什么? 蓝军指挥官。 团长顿时就坐直了,吩咐四下:喂,大伙儿都振作一点! 指挥室的人,顿时都摆出一副士气高昂的样子。 蓝军指挥官铁路从外边走了进来。没想到他反倒是一脸垂头丧气,老远便听见叹气的声音。他说团长,我错了,我错了! 团长有点忍不住,他说怎么你还错了? 铁路还沉浸在对抗的激情中,他说我没想到,你会放弃自己的装甲优势改攻为守!我太重视杀伤你的有生力量了,实际上我就不该跟你缠斗的,我就该盯死你的后勤,打到你没油了拉倒!我没有良好地发挥战场机动性,否则我绝不会跟你打成平手! 团长哼哼了两声,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参谋长骨些忿忿不平,他说你这种游击战术就来一次,下次就没这些便宜好占了。 铁路说下次我改辙易弦,一定。可这次是我错了,老A注重? ??兵素质是没错,问题在我,我一定要加强战术修养,这是团长一早就提醒我的! 一屋子的军官都僵着,不知该摆着架子还是共同检讨。 往回的车上,兵们都显得有点疲惫,何况,这明显不是一场大捷。 701步战车里的三班兵都沉默着,因为中间夹了一个生人,一个搭顺风车的俘虏袁朗。袁朗瞄瞄这个,瞄瞄那个,倒似自己做了主人一般。 你们这八一杠用得还行吗? 甘小宁说:报告,还行! 其实八一杠不错,我们这枪的问题在于瞄准基线太高了,卧姿射击不舒服。 报告,是的! 我好像见过你。袁朗眯起眼睛盯着白铁军,忽然笑了:我想起来了,在瞄准镜里。 报告,我好像是被您击中的。白铁军说。 袁朗顿时哈哈大笑:不要老是报告报告的好吗?然后去看许三多,叫了一声小兄弟?许三多正低着头,没有听到。袁朗搞了一些声音说:抓住我的小兄弟? 许三多这才抬起头来:到! 你今天为什么那么玩儿命啊?我都让你给追毛了。 许三多说:我老犯浑。 犯浑!这倒是个说法。你知不知道,我后来都不舍得对你开枪了,演习这么来真格的兵我还真没见过。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 报告,他说的是您的伤。史今责备许三多:许三多,格斗怎么这么没有轻重? 袁朗的脸上,确实是乌青了一块,嘴角流了血。可袁朗毫不介意,他说这个吗?你要知道我们是怎么格斗的,就犯不上这么忸忸怩怩了。说着又盯住了许三多: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我叫许三多。 许三多。袁朗称赞地点点头:你有没有兴趣上我们A大队试试? 这实在是个太微妙的问题。 史今垂下了眼皮。 伍六一却有点怒气了。 一辆车的兵都为此宁神静气了起来。 我?我不行。许三多憨憨地摇着头。 现在是还差点意思,可我就看上你这个玩儿命了。当然,这事我没权利决定,可你当兵总得有个目标是不是?要做就做最好的兵嘛。 伍六一好像揪住了什么机会,对袁朗高声说道:报告,兵的好坏并不因兵种而决定。 袁朗把目光落在了伍六一的身上,许三多也把目光落在了伍六一的身上。 许三多也挺直了腰板,对袁朗说:我不去,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 袁朗一下就乐了,说钢七连呀钢七连,久仰大名,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 辛苦了将近两天之后,大家都现出一副松懈的神情,有些营房传出口琴和吉它声。 许三多却在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寻找着成才。 成才正坐在战车后拭擦着他的狙击步枪。 找到成才后,许三多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成才让他看他的枪:看,它漂亮吗?许三多说真的漂亮。可成才说:就要给别人了。许三多听出了成才心里的难过。可他还是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 听着暮色下的那些吉它和歌声,成才眼神迷迷离离的,有些想哭。 多好听。成才说:我一直很想学,有时做梦还梦见自己在学,可醒来我知道我没时间,我是个狙击手,要做狙击手就做最好的狙击手。成才抚摸着手上的枪说:我把时间都花在它上边了。现在我知道白费劲了,看见那个叫老A的,我更觉得没希望了。 许三多还是不知道自己该给成才说什么好。 营房的群落里亮起灯光,七连的会餐开始了。 这次会餐是在露天下的车场边进行的,几个车灯被拧往这边作为照明,这使会餐平添了几分金戈铁马之气。司务长张罗着炊事兵用一个个钢食盒把菜端了上来,没什么好的,就是肉管够,酒管喝,十足的野战部队习气。 高城对着他的一连兵,举起了盛酒的饭盒,看着,暮色下的兵显得有些低沉,因为七连还没吃过这样的败仗。高城也不知道说啥好。 七连的兄弟们!高成猛发一声吼道。 到!全连的兵都齐声响应着。 我本来寻思就不会餐了,打了败仗还会什么餐?高成说:可指导员说,打了败仗尤其得会餐,鼓舞士气嘛。 一旁的洪兴国觉得这样说不好,便暗暗地捅了他一下。 那就会吧!可是钢七连的士气绷了五十多年啦,钢七连的士气还用鼓舞吗? 不用!全连的兵像炸了似的。 洪兴国高兴了,对高城点了点头。高城端起饭盒,继续道:所以我提议,这第一杯酒,咱们为败仗喝一杯!这杯酒会喝不会喝都得喝,因为败仗是你愿打不愿打,可是打了就是打了! 洪兴国又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可高城已经仰脖子灌了个汁水淋漓,洪兴国只好也喝了。 刹那间,全连响起了喝酒声。 第二杯酒,咱们为胜仗喝一杯,这一杯,有信心打胜仗的才喝,没信心的可以不喝! 他又喝了。 全连哪还有个不喝的,又是一阵牛饮。说是两杯,实则是两饭盒,一饭盒就是一瓶子又三分之一,两口喝了两瓶多,很多人已经开始打晃了。洪兴国就是最先晃的。高城当然也晃了。高城在他耳边问:指导员,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洪兴国摇头说:…没…没。高城说:那你也说两句吧。洪兴国毫不犹豫地端起了饭盒:这第三杯…第三杯,收拾残局,重整河山,能喝的接着喝! 本就压着的部队,顿时闹腾开了。 营地外,一群兵在远处弹琴作歌,折跟斗耍把式,侦察兵玩得最多的自然还是拳击格斗,一个兵被从人圈子里摔了出来,直摔到了酒圈子里洪兴国的脚下。 现在还在喝酒的人都已经有些多了。 洪兴国看着脚下的兵,喊道:曾明…?躺在地上的曾明听到了,使劲地回了一声:到!洪兴国有点晕,问曾明:你、你喝多啦?曾明忙挺起来:报告,没有!洪兴国说那就打回去!谁把你打出来就把他打趴下!曾明应了一声是!就又杀了回去。 高城端着饭盒,眼睛已经有点发直。他面前是史今。 高城:三班长… 史今:…嗯? 高城:…你是我最好的兵。王八羔子… 史今:…嗯?! 高城:…再给个一年,钢七连能练得不比老A差… 史今:…哦。 高城:…许三多还抓一个老A呢…许三多呢? 许三多正给别人倒酒,听到叫他,随即应了一声:到! 高城说:我看你看走眼了,用你老家话说,硬是要得!可我就不说… 史今也就着酒劲喊了起来:许三多!…许三多呢? 许三多忙走到史今眼前应了一声。 史今用手指着许三多:今天老A要你,知道被老A看上多不易吗?你为什么不去? 许三多摇头说:我不去。 史今说这是个机会,你知不知道? 高城这时才知道有这么回事,不觉一愣:老A要他?老A来撬咱七连的墙角?哈哈!就是不给他。史今说:许三多当时就给人一口话,就是不去!高城一拳易狠狠地砸地了许三多的肩上表示赞赏,他说:冲这!你勒我脖子的事,不计啦!勒得好!一旁的伍六一也说:他敢去?他去我打死他!许三多! 许三多应了一声到! 伍六一说班长怎么把你带出来的,你知不知道?许三多说知道!伍六一说我不喜欢你,你知不知道?班长照顾你,我也只好照顾你,你知不知道?说着拍了拍班长史今,接着说:你是站在他肩膀上爬起来的,一个班长倒下了,一个许三多站起来了… 史今说谁倒下了?许三多! 许三多说到!史今说他喝大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根本用不着任何人照顾,你知不知道?许三多愣了一下,对史今摇着头。一旁的高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高城说: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又都不知道! 几个醉眼惺忪的人互相指着大笑,这笑声吸引了别桌上的成才,他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朝这边撞了过来,他说连长,我、我跟你喝一杯!说着,成才已经一饭盒喝下去了。 连长,我要转连。成才把心里话给揣出来了。 高城跟着也喝了一碗,跟着毫无理由地笑着,笑完了坐下,想了好久才问道:你要什么?成才借着酒劲,再一次告诉连长:我要转连,转到别的连队。成才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到了。高城看了看洪兴国,伍六一看了看史今,然后,大家都看着高城,酒一下就都醒了一大半了。 还有哪个连?哪个连比钢七连更好?高城疑惑地问道。 成才打着晃,站了起来,好像什么也没说过一样。 只有许三多没醉,看看他们都差不多了,他就悄悄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那样的喧闹,在外边的树下,随意地遛着。看见司务长正一箱箱地往车上搬苹果,便走了过去。 我来帮你。许三多说。 司务长说再搬一箱就够了。 许三多说您要去哪儿?我想跟您走走。 司务长一听有人作陪,便乐了,说不爱热闹啊?许三多说主要是不爱喝酒。司务长点点头说:我跟你一样,爱看热闹,不爱凑热闹。我要去看老A。许三多愣了愣,就上车去了。 特种兵的营房已经拆得就剩个尾声了,几架直升机正在空地上转动着旋翼。 司务长终于看到了要找的袁朗,便喂喂喂地走了上去,袁朗一看叫他的人后边还有一个许三多,便笑着问道:你也来了? 司务长说我是七连司务长,连长让我给你们送苹果来。 袁朗指着快要消失的营房说:我们这就要走了,还是心领了吧?司务长不干,说心领就是不要,你不要,我们连长非一个个塞我嘴里不行。 袁朗只好答应收下了。 袁朗的笑声总是朗朗的让许三多感到亲切,他真的有点留恋。 …你们就走啊?他对袁朗问道。 袁朗肯定地点点头说,从来就是天南地北的,我都不知道下一顿吃的是担担面还是牛肉拉面。 好走,老A。许三多说道。 袁朗忽地一愣,不是每个人都能很快接受许三多的这种说话风格的。袁朗说:我不叫老A,就好像你不叫钢七连。我叫袁朗,我会记得抓住我的人叫许三多。…你来这没事吗?小兄弟? 我…没事,我们连会餐,我不爱喝酒,跟着来转转,正好给你们送行。 袁朗说那就好。…你小子是不是对我们这有兴趣? 许三多愣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好练!我们不想再*招兵了,我们一直就想在各集团军选拔最优秀的兵,你够格! 许三多连连地摇着头:我不行,我说我真的不行。 袁朗倒有些生气了,他说你到底是哪不行了? 许三多说:我真不该跟你说的,因为你是个官,你今天问我为什么那么玩命,我说实话,我玩命是因为我害怕。我把你当敌人了。 我是你的敌人啊? 我是说真的敌人,会杀了我的那种,我不认识你的衣服,你的武器,我…我一看你就蒙了,我不知道你是哪国的。你对我一举枪,我就眼前发黑了,我想我要死了,我、我就扑上去了。 袁朗由听得一脸的笑。 许三多说,我要知道你是自己人,今天我肯定就输了。 袁朗说:最重要的在你扑上来了,所以你赢了。 许三多说:那是你让我,你踢一脚,我就下来了。 许三多略带腼腆的笑容,让袁朗更清楚地知道,那勇猛的身体里其实是一颗孩子的心。他说小兄弟,这话你别介意,没上过战场的兵对上过战场的兵只算毛孩子。没打过仗的兵说不知道什么叫害怕,那是吹牛,我随口可以跟你说出七八十种害怕的方式来。我也有怕得眼前发黑的时候。 你上过战场? 袁朗说:反正我应该恭喜你,有那么会功夫你觉得自己要死了,你真的害怕过了,就这点你已经比你的战友多长了一岁。 许三多说我想他们不会像我这么害怕。袁朗不觉又是一阵大笑,拍了拍许三多,说:我现在对你真的是很有兴趣了。怎么样?许三多说什么怎么样?袁朗说A大队啊!许三多还是摇着头:我是钢七连的兵。袁朗有点皱眉了,他问这是个暗号还是切口?许三多说我们连的兵都是这么想的。袁朗自然就知道了,于是称赞道:你们那是个很了不起的连队啊。 许三多看了看头上的夜空,夜色真好。 士兵(小说原著) 第十章 解散钢七连 班长在的时候我就开始看书,班长走了以后我更加看书,后来该走的不该走的全走了,我就有更多的时间看书了。 我的看书完全是杂乱无章的,既然没有机会去看世界,那就看书吧,什么书都可以,军事的,地理的,自然的,小说,诗歌,甚至剧本,一片芜杂,往里塞就是了,反正我自知我的知识普及度几乎归零,加上死刻棺材板的记性,也许以后有时间印证。 团里的图书馆也很芜杂,军事倒是好好地分了科目,可我看生物类时看过一部叫《白鲸》的小说,而《李自成》是看历史栏目的时候才看到的。 管书的家伙显然不一定是爱看书的家伙,这在军队一样适用。 后来终于有机会被人取笑了,机步团来了一班军训的学生,有几个读书最多的,发现我居然也知道集体无意识和布匿战争,就很惊讶;调查到本团也有一个图书馆就很惊喜,于是我被笑话了,他们告诉我,这根本不能算图书馆,藏书只有几千,索引根本没有,排列一塌糊涂,最要命的是没有一本书不落伍的,可以送到灾区去了。 他们说得非常对。 我相信这里的绝大部分书是他们烂熟于心的,可我肯定:至少《白鲸》和《李自成》这两部书他们没有看过,他们说太老了,不屑于看。 我并不认为那两部书有多好,我的鉴赏水平也实在是不高,直至昨天为止,我看《东方》一书中一个很老套的情节,还看得两眼发潮,书像人一样也会老吗?就算是,老人不是会告诉你更多东西吗? 我知道我的图书馆最后肯定成了他们善意的笑话,因为走的时候他们说要给我的“图书馆”捐赠一批图书,尽管没有了下文。 我知道我所在的这个团,还有很多人像我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堪称乱七八糟地在读所谓图书馆里的书,因为书很贵,不是穷士兵买的东西,在有限的军费开支里,我们只能利用有限资源。 现在我所在的部队已经有图书馆了,更方便的是索性把整批的书当下来,放在局域网里,要看自己调就是了,算是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资源。 我知道我们仍然会被笑话,因为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现在的人们在读些什么。团长在军训学生走后说了一句话:他们永远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 这句话做什么理解都可以的。 我被笑话后很认真地在日记本上记下这么几句,我知道,又是一个落伍的习惯。 书是要读的,翻开书,书才有了生命,日子是要过的,岁月踩上了脚印才算流而不逝。 我被取笑过无数次,但这次让我最不习惯,我有点…急了。 ★二级士官许三多 回连队不久,成才就办完了手续,调去红三连任班副去了。他做了钢七连第一个跳槽的兵。临走时,成才打开背包,里边有三条烟,分别是塔山、红河和大建设,成才将那条塔山扔在了桌上。 给大家抽的。他说。 但谁都没有反应。成才也不期待什么反应,许三多帮他拿了行李就出门去了。 到门口时成才回身敬礼,所有人中,只有班长面无表情地给他还礼。 许三多跟在成才身后穿过操场,操场上没有一个兵,但几乎所有的兵都在班宿舍里看着,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叛徒。 成才咬着牙默默地走着,许三多陪着他走着。走着走着,一只手不由得搭在了成才肩上。对军人来说,这是违规的。但许三多觉得,这时的成才需要他这样。 离开是很简单的,拎起日常用品,前往百米外的另一个宿舍即可,可这完全改变了一种生活,成才这位前狙击手到了三连后,将发挥他在文体方面的才能,许三多想起成才问过他,做狙击手好还是转志愿兵好,现在他自己选择了后者。 红三连这边,倒是十分的活跃。指导员亲自把成才迎进宿舍里。 他说这个连现在正是大换血的时候,以后你就是骨干了!就你在七连的表现我们是绝对信得过的,过两月师里田径赛还指着你露一手呢!他说许三多,你也回来吧,你原来就是咱们连的,你跟成才不是老乡吗?你们俩要联手,成才的短跑,你的长跑,咱们连就把全师给震啦! 成才马上拦住了指导员的话,他说,他是钢七连最好的兵,他不会来这的。许三多却在一旁沉默着,看着成才一件一件地摆着自己的东西,看看摆得差不多,便扯了扯成才,说:成才,我先回去啦。 成才默默地点点头,说许三多,你以后要常来看我。 许三多忽然发现成才的眼里尽是寂寞,他知道,成才其实不想离开七连。 成才说:许三多,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我在连里交了那么些人,最后只有你一个人来送我。许三多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说:他们不像你想得那样的。 往回走的时候,正碰着史今出来找他。 史今说许三多,正找你呢,团里命令,让你明天去师部做夜间射击示范。许三多想也不想,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走?史今说我不去,就你一个。这个回答让许三多愣了好久,半天才问去多久?史今说一个月。 许三多的眼睛马上就大了,他说那我不去。史今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笑了笑,说这应该由你说去和不去吗?许三多说:可我的夜间射击还是你教的呀!史今知道他的意思,只好拿出班长的口气,他说:我不去自然有不让我去的理由啦。当兵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个道理许三多也懂,就挨着班长一起往宿舍走。 走在路上的时候,史今有些感慨,他说许三多,你今天做得很不错。班长的话有点突然,许三多一时听不懂,他说什么?史今说,最后到了他走的时候,总得有个人送送他。你很宽容,当兵做人这都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许三多明白了,怔了一会。 往前走是七连,回过头是三连。许三多觉得自己明白了成才了。他胸里憋着气力,可面对世界却无能为力,于是,他突然大声地吼道: 他没到最后!他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 许三多是从来都没对史今大过嗓门的,史今突然地就愣在了那里。对不起,是我错了,他当然没到最后。史今意识到了什么,对许三多说道。史今的态度令许三多一下子回过神来,他连忙抢过话儿: 我错了,班长,我不该对你吼。 我知道你难受。史今说。 许三多说:他抢不到第一,他是被我逼走的。 许三多的脸显得有些沮丧。史今便说:怎么能这么说呢?可许三多说:是这样的。我笨,我总是怕把事情做不好,可我现在想,我干嘛要把事情做这么好呢?机会这个词,我现在明白了,机会是很少的呀! 许三多说着都快要哭出来了。 史今知道再说什么这时都是多余的,便不再说了。 许三多并没打算违抗命令,尤其是被史令传达的命令。他坐上一辆军用越野车,就报到去了。越野车的前边,是师部参谋,正翻看着许三多的材料。但他有点不可理解,他问许三多:你两次集团军比武冠亚军,一次军区比赛获得名次,你怎么还会是个列兵呢? 许三多不做回答。他正看着车后的团部大门口,他看到他的班长史今正站在那里不停地对他挥手。 许三多走的时候,他的团长正在参加一个由更多高层举行的会议,师长正在谈这么一个议题:举世皆知,我军正在掀起一场触及筋骨的改革,曾经是从游击战模式转入装甲化集团化的正规模式,这是个拿来主义。现在是从拿来主义转为真正适合我国国情的作战模式,这牵涉到编制。而那场不公平的夏季演习就是试图改变官兵作战意识的一个部分。 团长点头说:我明白。 这关系到很多部队的存亡。 师长说得斩钉截铁,这份斩钉截铁导致沉默。 沉默中,团长很有些心烦地扫一眼自己眼前放着的打印材料: 《全重装部队是否完全适合低烈度局部战争的需要》《传统的侦察部队是否能满足C4I战场的要求》每一个,对他来说都是一个理性而残酷的问题。 而一边的速记员毫不顾及他这份心情,在把各方发言敲在了屏幕上: “传统的侦察兵是从部队的精兵里选拔出来的,比如说B团钢七连,其实就是一支战斗力最强也最能担负战场压力的精兵,可面对现代战场,一支装备了自行式光电设备的侦察兵是否更能满足需要?” “答案是肯定的。” “我担心我们在犯装备万能论的错误,人与武器间永远有很微妙的关系。” “装备绝不万能,可装备是一种准备。” “侦察兵应该归入指挥控制通信作战系统;““侦察兵是尖刀,但更应该是眼睛!” “眼睛不可能作为刀的,那是传说中的气功。” “侦察兵是眼睛,如果需要尖刀的话,培养像A大队那样专业的尖刀。” “那么钢七连的传统呢?钢七连的传统简直是咄咄逼人的!” “这个问题其实早有答案了,在这几十年的治军史里,已经不知道解决过多少这类的问题。” “传统是可以培养的。钢七连的荣誉会在新建的侦察连延续。” “包括它的连旗,装备换了但是精神不会换。” “装备换了人得换,操作那些复杂的激光红外装置可不是传统侦察兵擅长的事情,那要求相当不错的物理和化学底子。” … 黑漆漆的山峦间闪现出一个微小的光靶。 是许三多在练射击。立射,卧射,跪射,侧身射,急速射,不管哪一种,对许三多来说,那只像是一场杂技。看着一个个被打灭的游动光靶,后边的观摩兵们赞赏不已。 许三多已经这样训练了一个月了。 他把枪刚一放下,旁边的军官马上伸出大拇指来。 你怎么练的? 许三多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也是班长教出来的,我们班长说,夜间射击和白昼射击其实区别不大,还是眼到手到,手到枪到,最重要是心到,如果等目标架到瞄准基线上再开始射击,那个人不该上战场,他只好打五分钱一枪的汽球靶… 听他这话,靶场响起一片笑声。 笑声打不断许三多想说的话,他继续对告诉他们:夜间射击尤重感觉,打好夜间射击的兵比打白昼射击的兵耗弹多好几倍,可以说他是拿子弹喂出来的。夜雾和水汽会把点状的灯光升发成一团,我们必须找好这个点和团的区别。数据很重要,那是个验证,也是接收信息的一条捷径,可对一个手里拿枪的士兵来说,要有枪感,枪感像人生的很多事一样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也是我们班长说的… 又有光靶亮起,一阵齐射的声音终于把许三多的说话声打断了。 团长从师部指挥楼里出来,他有点心不在焉,他想要走开。值勤兵跑过来,把他存放的文件给他。团长接过那个印着“机密”字样的牛皮纸信封,心情越发沉重起来。那上边不光纪录着会议发言纪要,更要命的是,论证之后递交军区,再由军区核批下来的诀议。 团长的车停在通道上,许三多正好走过,被团长叫住了。 团长说许三多,你教了一个月,表扬你的电话我接了三个。许三多挠挠头,他说是他们愿意学。然后问团长,您怎么在这?团长说我来师部开会。许三多说:我那点经验早就教完了,明天我就搭班车回去!团长说不用了。他说我已跟师部打招呼了,今天就顺便把你一车带回去。许三多说那不好吧?团长说路上挺长的,我还想有个人说话呢。 许三多这才乐了。他说那您等我一分钟!说完撒开腿就跑。团长刚点上烟,许三多提着行李已经回到了团长面前。他早就准备好了。 路上,团长问他:许三多,你在钢七连呆得怎么样?许三多说挺好。团长说知道你挺好,每季度都拔了旗回来。我是问你怎么个好法?许三多想了想:跟家一个样。 团长呵了一声,停了一会接着问:…如果没了呢? 许三多不理解团长说的什么,他说怎么会没了呢? 团长说我是打个比方,我是说如果没了呢? 许三多的脸色这下认真了起来,半天没有响声。 …行了行了,你别想了,我就是打个比方。团长叹了口气,但心情十分沉重。过了一会,又禁不住对许三多说:许三多,我跟你说吧,我还没当团长那会吧,那天就盼着换新型坦克,现在我这团长也干了一阵啦,我就开始有点怕换那新型坦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许三多摇摇头。团长接着说:因为老坦克是四人乘员组,新坦克是自动装弹的,三人乘员组,那就是说,每四个人中间就得走一个人。我想不出那些被遣走的兵是什么心情。…你送过兵吗? 许三多说我送过我们班长。…老班长。 哭了吗? 没有。我过二十了,不哭。 团长哎了一声:你真是还小。 显然,团长怀着十分沉重的心事,但他一时不能告诉许三多。那就是他刚才拿着的“机密”。 团长在团部大院下车后,司机没事便与许三多搭讪了起来,他说团长还真是很看得起你啊?也是,每季度都是拔旗大将,不折不扣的尖子。许三多说:我不是什么尖子。司机以为许三多是害羞,便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我要是下连队,一门心思就做尖子。 许三多看着回去的路并不远,便跟司机说:离连里没几步,我自己走过去吧。司机却说那不行,团长说了送到连门口的。你不愿意听,我不叫就行了。 司机说着就发动起了汽车,慢慢地往前开去。 尖子…不,许三多,我跟你们班长是同乡来的。 河北定县? 河北定县。对了,他走了没有? 走?上哪?许三多摸不到头脑。 复员啊,命令一星期就下来了,他跟我说的… 话声没落,车门砰地响了一声,许三多从行驶的车上跳了下去,手里拎着行李飞跑而去。司机顿时目瞪口呆,差点跟迎面而来的坦克亲了一嘴。 许三多冲进宿舍时几乎撞在高城的身上,看见高城身后的史今和伍六一,他这才眉花眼笑了。 报告连长!报告班长! 高城扫了许三多一眼:你在搞什么? 许三多憨憨地笑了,他说他们吓唬我!连长,他们说班长要走,还真吓着我了,怎么可能…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许三多不是傻子,他看得出高城的表情,也看得见伍六一帮史今拎着的包,那根本就是个正要出门的样子。 许三多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的上铺,那是史今的床,现在就剩了光板了。 许三多慌了手脚了:…干什么?…班长,班长,不是说三班搞好了就给你提干吗?连长,三班搞得不好吗?三班是不是最好的?你还要什么?锦旗,我拿回来!训练,我们能抓上去! 高城说你在说什么?这提干的话谁跟你说的? 史今凄然一笑,他说我说的,我骗他的。这孩子心眼实在,我跟他说三班搞好了就提干,提干,就不走了。 许三多有点蒙,他退了两步,他从没想过那是一个谎。 史今对他苦笑着:许三多,我不对,再说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 高城明白过来了,他说许三多,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玩命地练啦,这官司我以后再跟你打,现在先… 高成想摆脱许三多,带史今离开。许三多不干,他拦住门口,拼命地喊道:你还让我怎么样?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班长教的!我不知道什么荣誉、团队精神、机步协同、擒拿捕俘!全是班长教的!我就是个傻瓜!就会拖后腿,丢人现眼!你还让班长怎么样?你还要三班怎么样?你要不要锦旗?我去给你扛回来!就这个季度,集团军比武,我给你拿第一,我保证,你让班长留下! 高城让许三多喊晕了,甚至需要缓一下。 你是在跟我做买卖吗?那我给你个实价!许三多,别看你现在扛旗夺帅是把好手!你是个尖子,给我四五个你这种尖子来换我这班长,我不带换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一块呆了五年!我在这连当排长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兵!你这个新兵蛋子你懂吗? 我不是新兵蛋子。许三多脸红脖子粗的:我也不是尖子! 行了行了,史今说:连长你别跟他晕了头的吵。许三多你也别犯浑,退伍报告是我自己打的,连长也尽力了,可他就是个连长… 我没尽力!高城说。高城的话里有气。 史今说,连长你别说气话,你跟他新兵蛋子计较干什么?高城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我没跟他计较。 许三多还是扯着嗓子:我不是新兵蛋子! 史今拍拍许三多脑袋说:你当然不是新兵蛋子,可班长眼里你总是有点… 史今这句没有说完,许三多几乎要哭了。他说你明知道我好骗,你还骗我… 史今说许三多,骗你是我不对,可你也不好,你都二十一啦,二十一岁的人哪还能尽把些想头放在别人身上?你得为你自己活了呀,我说你得活个明白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你是个兵,很好的兵,不是个孩子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句话你没体会吧?是啊,你还没见过人走人留呢,这回体会到啦… 许三多说我不要体会! 史今只有硬起口气了,他说许三多,对自己负责,你是个老兵! 许三多说什么老兵新兵,滚他个蛋的!反正今天你走不了! 他回身就抢了伍六一手上的包,死死抱住,像头发怒的狮子。 史今说你别傻了,我就是个班长,班长几年就要一换的,又不是你爹。可许三多躲闪着,就是不把行李还他。史今说你不要发傻,我不跟你动手,我真的不跟你动手。说着猛然就是一扑,要扑回自己的行李,但许三多早闪开了,史今什么也没有扑着。史今只好苦笑了,他说你看看,你还真快,真是不一样了,把包给我。 许三多就是不给。 史今一点办法也没有。 史今说好好好,包我不要了,反正就是几件衣服。说着真的掉头向门口走去,那意思明显是真的要走了。许三多一看慌了,追上去大声地喊道:班长,你别走! 两人于是又抢起了那一个行李包,谁也不肯放手。 史今对这个死性子简直有点绝望,他只有求救一旁的高城和伍六一:你们帮帮我!高城和伍六一在旁边一直看得发愣,只好上来帮忙。三个对付一个,几乎是将许三多的指头一个一个地扳开。 忽然,许三多失声地哭泣了起来。 高城和伍六一,还有史今,一时都怔住了。 都不知道如何才好。 史今的眼泪也呼地下来了。 他又拍了拍许三多:别哭了,你自己保重。 然后提着行李走了。 又是车站。 伍六一帮史今把那个迷彩包放在了列车的行李架上,一个兵五年生活也就是这点行装了。高城将一根烟在嘴里干咬着,三人无语。 许三多没有上来,他一直地站在车下,目光里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他不是来送你吗?怎么不上来?高城对史今说道。 史今说:他生气,我骗了他。 高城说了一名:不成熟,这个兵不成熟。 谁都知道,这话是有意说给许三多听的。 史今不觉又是一脸的苦笑,他说我是骗了他,骗得他挺辛苦的,谁像他这样都不是一朝一夕就练出来的。他比咱们强那么一丁点,因为他吃的苦头比咱们多三四倍。 你不是为他好吗?高成一贯地强硬着。史今摇头说那也不是个理。六一,以后你对他好点。伍六一说他活活是被惯的!史今说他有潜力没错,你也别光把他当对手,他也是个孩子,没经过什么事。伍六一说那就给两件事他担着!史今说这就不是我管的啦,以后你们好好干吧。 高城愣了一会,突然道:你怎么趁着三班训练这会走呢?他们回来会骂死我的。 史今为难地说,你多担当点吧。我怕人多了挺不住。 高城想想:对,还是清净点好。有空来信。史今说会的。高城说得空来看看。史今又说一定。高城说得空我去看你。史今说我等着。六一,你也来信。 伍六一点点头,嗯哪了一声。 说完高城和伍六一就下车去了。 列车开始行驶了,高城和伍六一追在车后大声地嚷嚷着,听见听不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得有这么一次情绪上的宣泄。 许三多却纹丝不动地木立着,看着车远走。史今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着许三多大声地喊着什么,许三多依然木木地看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车越走越远,最后走没了。高城和伍六一沉默着走了回来,看见许三多还在愣愣地看着车去的方向,伍六一说了一声:许三多,回去啦! 许三多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高城突然喊到:许三多,我命令你回去! 许三多还是没有反应,他依旧愣愣地站着,看着史今消失而去的方向。他今天是最不听话的一个兵。 高城和伍六一在车站外边上车坐了好一会,还是没有看到许三多的鬼影,高城气得狠狠对方向盘砸了一拳。伍六一只好对高城说:连长,你先回去吧。 高城说:我再等会。 伍六一说连里还有事,你先回去吧。 高城犹豫了一下,便吩咐伍六一:别动粗。他是真难受。 伍六一说我知道,我不动粗。 伍六一说着从车上下来,让高城将车先开回去。 许三多还在站台上孤魂野鬼似地站着,伍六一上去就揪住他的脖领,狠狠地往回拖。周围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了。 伍六一说:你今天痛快啦?让我也痛快痛快!先甭说班长骗没骗你,我就问你,你弄好了,班长提干,这种鬼话你怎么会信?你就那么乐意被人哄?我现在就告诉你实话!第一是只有一个的,你拿了别人就没有这个机会。现在改革裁军,又是淘汰率惊人,稍走下坡路的兵就准备走人。班长没有走下坡路,可咱们几个王八蛋往上一顶,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班长就显得在走下坡路了!你拿名次争先进,上边就问了,这么优秀的士兵怎么还是个列兵啊?可三班有班长了呀!他这人又不争不抢,一看不合适了就打退伍报告!上边一看很好,光看成绩没什么出色的嘛,军龄也冒啦,批吧! 许三多听得似乎毫无反应,伍六一狠狠推了他一把,说:现在听明白了吗?班长是被你…不,是被咱们两个逼走的,记得跑越野吗?你第一,我第二,班长第三,班长是被咱们两个王八蛋逼走的,现在我痛快完啦,你爱回去不回去就自己看着办吧! 伍六一又推了许三多一把,然后扬长而去。 已经很晚了,指导员洪兴国偷偷往三班宿舍张了一望,发现屋里那几个兵还是沉默着忙自己的事,不时有人往那空板床上看一眼,又赶紧把目光挪开。 许三多依然未归。 许三多悄没声息地就在洪兴国的身后。洪兴国转身时吓了一跳。 许三多,把你的铺搬到上铺,这两天有新兵要来!洪兴国看着许三多吩咐道:你暂任代理班长,命令明天就下…许三多,你已经是做班长的人了,不光在训练上,在情感上也必须成熟一点,懂吗? 好久,许三多才回答了一声是。 洪兴国吩咐完就走了。但那张铺板仍是空着的。许三多还是睡在他的下铺。 三班的士兵并没有听指导员的命令,一直保留着班长的铺位。 两天后,洪兴国带着一名年青的士兵走了进来。 三班的士兵们正在打扫内务。 洪兴国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从电子战营调来的马小帅,学员兵,当然也是高材生。马小帅,这是你们三班许班长。 马小帅马上给许三多敬礼:报告班长! 许三多生硬地还了一礼,沉默一下,看看一旁的伍六一,吩咐道:伍班副,你给新同志交代一下有关的内务情况。 这是你专用的储物柜,伍六一对新来的马小帅说:只允许放军装内衣和漱洗用具,和一些相关专业的书籍,十一号挂钩是你的,军装军帽和武装带可以挂在上边,我们要求不管型号大小,必须挂得一般齐,我们相信良好的内务是能够锻炼军人的素质… 许三多在自己的铺前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下那块空板,将整个的被褥捧了上去。 马小帅,你睡这张床,我的下铺。 这对三班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于是史今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了。 许三多整理着那张铺位,他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僵硬地站着。 团长在团部办公室里已经解开手上那封“机密”的卷宗,将里边的文件递给参谋长。参谋长看着那份题为“T师B团钢七连改编事宜”的文件,说:这不是个简单的化整为零,它是把一个光荣的连队完全拆散,我们拆的可是天天喊着钢七连活着的兵! 虽然消息还没有公开,但一些人事上的调整已经在进行了。团长挺无奈地叹口气,倒似乎委屈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这对许三多来说,他那班长只是钢七连走的第一个人,往下,严格的筛选将开始进行,七连的每个人都面临着这次改编的生存危机。 几天后的靶场上,七连正在打活动靶,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有几个团部参谋拿着本在各人身后记录。人人都格外地抖擞精神,经常出现几支步枪同时打得一个活动靶四分五裂的情况。 枪声渐渐稀落下来,只剩下伍六一和许三多两个人在射击了,众人都看着,因为看这两人的射击,,简直是一种享受,似乎他们和子弹有一种默契。 忽然,许三多停止了射击。 甘小宁说怎么啦? 许三多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留伍六一一个人,在那里在进行步枪独奏。 许三多从停放的步战车中间走过,发现白铁军和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在说着什么,问道:这是聊天的地方吗?马小帅嚷了声是就连忙跑开,他知道许三多是个不太注重这类小节的人,而白铁军则更是过分。 他说嗳哟,许班代,俺们这厢有礼啦! 许三多不吃他这套,说:代理班长就代理班长,什么叫班代啊? 俺们看着你长大的,这班代是老兵专用词组。 好好,老兵大哥,你有话请说。 班代大人请过来,我这有绝密内参。 什么内参? 白铁军看着远处那几个参谋在交换着意见,说:知道为什么他们天天跟着咱们吗? 评估。 为什么要评估呢? 我们是一线部队,做个评估不是很正常的吗? 白铁军的故作神秘,早就是惯常表情了。他说我告诉你深层的含义,钢七连要改编啦! 许三多说这就是你的绝密内参?上星期我就听过了,谁会信这种谣言? 白铁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许三多说瞪着我干什么?白铁军说班代,你真是块做班长的好料子,马上就知道维护军心是第一重要的。许三多说什么意思?白铁军说你知道这回是真的,要不你打靶的时候为什么要让着伍班副?许三多说我竞技状态不好。白铁军说你知道连里团里这有意无意搞的每一次测试,都关系到这个人以后能不能在部队里呆下去,所以你让他。许三多说没有。白铁军说我还有几月就复原了,这改编的事跟我没多大关系。不过班代… 许三多说:是班长! 班长就班长,白铁军说我们看着你着急啊。七连的兵都太好斗了,你这号的人是没有的,所以我必须提醒你,你这样做是没有用的。如果说白铁军从来就不习惯太诚恳的话,那他这次是诚恳的,甚至带点怜悯。许三多觉得很熟悉,打他的孬兵时代过去后,已经很少人用这种眼光看他了。他终于叹了口气,知道太大的事情总是瞒不过去的,于是说道:不管怎么样,改编这事眼下还只算流言蜚语。 评估完毕,许三多和伍六一在战车后车门边,看着最后一名士兵上车。按惯例,随后是班副上车,班长最后上。伍六一却没动窝,许三多看他一眼,他的眼睛告诉他,你上。 伍六一却说:今儿不算。 许三多知道他说什么,说:那什么算? 伍六一说:回去比别的,比出来什么什么算。 不等许三多回答,伍六一自己上车去了。 伍六一回营就上三连食堂去揭锅。 他揭的是灶上的大铁锅,然后叫人把锅抬到门口,对着许三多说:这个是单兵携行具中最难背的家伙。司务长一看吓坏了:背这个跑呀?你干嘛不背步战车跑? 伍六一要玩真的了。 一顶军帽握在甘小宁手上,他一声发令,军帽落地。许三多和伍六一两人,一人背一口锅,手上两箱机枪弹,就射了出去。 很想说清那样跑起来有多别扭,背上一口直径一米多的锅,手还没法扶。 每一步,铁锅沿都在两人腰上重重打磨着。 两人那简直是自虐。 许三多很快就习惯了。从班长走后,伍六一对他就没过好脸,一直玩命地比,比一切,粗重的细巧的,文的武的,比拿手的和不拿手的。 从背上的剧痛中,许三多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其实班长走了,最难受的并非是他。 所以,最后先达到终点的,还是伍六一。 可伍六一发现了问题,他说不算。 许三多说你要怎么才算? 伍六一还是那一句:比出来才算。 两人接着又比起了俯卧撑。记数的分别是甘小宁和白铁军。一群士兵在旁边呐喊助威。 最后输的还是许三多。 许三多从一开始就一直输,玩命的输,这就让伍六一更加生气了,他很自然把这种容让当作一种蔑视。事实不是,事实是许三多不想再抢走任何人的机会,有了这种念头的人根本没有力气。 白铁军着急:班代,你起来呀! 许三多不动弹。 伍六一又撑着多做了一个,最后在战士的叹息声中整个人砸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躺到了床上去了。 一个在床上趴着,一个在床上侧着。 外边操场上的,高城突然集合? ??队,床上的两人,你瞪我,我瞪你,谁也动不了。 列队进宿舍,一排先进行参观。高城命令道。 两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谁也没有做声。 门开了,一个排的士兵,神情古怪地列队进来,默默的,像是追悼会了。 高城说话了:成纵列队形,向右转,立正,稍息。现在看好了,就是这两位,今儿下午超负荷跑了五千米,两人又比着做了两百多个俯卧撑,现在算是消停了,趴窝了。两位,别不好意思,把衣服撩起来。 两人不情不愿地撩衣服,两张磨破的背上全打着绷带。 同志们有什么感想啊? 伍六一嘴里却还哼哼的说:爬了起来就又是一条好汉。 高城愤怒了:你爬得起来的时候再做检讨吧。白铁军,你们同班,又是帮凶,你发个言吧? 白铁军的嘴里刚刚说了一句班代,后边就没词了。 说话呀!高城命令道。 班长和班副这种敢练敢比敢拼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白铁军大声回答道。 高城哼了一声:学习是吧?好,你现在就学,两百个俯卧撑。 白铁军顿时慌了,说:报告连长,我不是尖子,撑死五十个。 一百个! 白铁军二话不说,就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 高城转身把眼光落在甘小宁的身上:你的态度呢? 甘小宁挠挠头:我能做一百个,我做一百五十吧。 两百个! 甘小宁没说什么,趴在白铁军身边也做了起来。 这时,高城忽然不生气了。他的嘴角出现了一点笑意。 随后是二排进来。洪兴国有点担心,悄悄地对高城说连长,有个意思就行了。高城说不行,这种歪风邪气,我怕他们至死方休。 这天吃饭的时候,许三多碰见了成才。他发现成才的眼神里比自己更加落寞。 军地的餐厅,说是吃饭,实则是喝酒。那一餐两人都喝了不少的酒,喝得成才的身子都有些晃了,成才又一口气拎来四瓶啤酒。许三多说别喝了。可成才说:我想喝。许三多说你还得回红三连呢。 红三连? 这时,成才突然说出一句:许三多,我想回钢七连。 许三多强打着精神,他现在实在没有鼓励别人的力气:我知道你不想走,可…到哪都得好好干啊,成才,这才是你嘛! 成才说你不知道!我不好好干,我累了! 许三多说你受什么委屈了? 成才说:我转志愿兵了。一级士官。 许三多乐了:这不是挺好的吗!成才,我还是列兵你就是士官了,你看你什么事情都走在我前面。 成才却说我不高兴!可许三多还是忍不住乐,他说好好,你不高兴。想了想说:得庆祝一下吧,怎么庆祝呢?士官同志,我不爱喝酒,我给你敬个礼吧! 真的给成才敬了一个礼,可许三多的手还没有放下,成才的嘴,就一扁一扁地要哭出来了。他说许三多,连你也取笑我了?许三多说我没有,我怎么会取笑你呢?这不是个好事吗?成才,我知道你其实就想在七连干狙击手,可你去了三连,不就为做了士官好认认真真做自己的事吗?现在做成了,不是个好事吗? 成才说我转了志愿兵,升了士官,做了班长,可是许三多,你知道我去哪个班吗? 哪个班? 你来的地方。 我来的地方? 你从哪来的你不知道啊? 下榕树乡?不可能哪,咱那也没部队呀。 成才愤怒了:你是你从五班来的你知道吗?荒漠里,油管边,舅舅不痛,姥姥不爱… 红三连五班?!许三多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成才又气了:你笑什么?你觉得我很好笑? 许三多说我是觉得真巧。 成才说对你来说是巧吧,可对我来说它是落后兵的疗养院,是所有班长的坟墓! 许三多想了想,说:五班不像你想的那样。 成才说你看看我这个圈子绕的啊,好像做梦一样,七连的人都被我得罪了,三连我也没朋友… 许三多还是对成才说:五班真挺好的,老魏、薛林、李梦,他们都是不错的人。 成才说好你怎么不去?还说李梦,就是这个李梦,好好的班长不干了,非得去团部做公务员!我就是去顶他的缺! 许三多一听,真的惊讶了,他说李梦去团部啦? 成才说我说我的事,你管他干什么?听说管团报的干事特赏识他,说他文章写得好,在杂志上发表过小说的。 李梦的小说发啦? 许三多不觉又是开心地笑了。 成才却说当兵的写什么小说呢?他能在八百米外打灭一个灯泡吗?他能在臭水沟里一趴一天等一个目标吗?他就是不务正业!成才看着许三多苦笑的脸,忽然间很沮丧。他说许三多,你为什么不说说我?许三多说:说你什么?成才说,你可以骂我,说我机关算尽太聪明什么的。我的机心也很重,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我要是跟你一样踏实就好了,我就还在七连,除了我的狙击步枪什么都不想。 一听成才留恋七连,许三多的心忽然就紧了。许三多真想把情况告诉成才,可话到嘴边,他又闭上了。 转身,许三多就到团部团报编辑室找李梦去了。一进门,就被张干事认出来了,他说你就是我画过的那个兵!许三多说您还记得我呀?张干事一下就得意了,他说那可是拿了全军奖的画儿。什么事? 许三多说请问李梦在吗?张干事说对了,他是你的战友,你来看你的战友?许三多说对,如果有什么不方便… 张干事说方便方便!而且我正在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许三多愣了:等我这样的人? 张干事说对。我正写一篇关于战友情的征文。我实在应该去体会一下战士们朴实的感情,可我还得参加这个,唉,太忙太忙,浮生空自忙啊。 许三多看看他手上那印,不知道那是什么。张干事告诉他,那是撰刻,一种古老而高雅的艺术。许三多就说您懂得真多。可张干事竟然叹气,他说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懂得少一点,这样我可以拿出真正专心的作品。 许三多不由又是一愣。 张干事说我现在要采访你了,先谈谈你的战友。许三多以为他说的是李梦,便问道:他去哪儿啦?张干事说他一会就回来。然后问许三多:“战友”这个词能在你心里唤起一种神圣的感情吗? 许三多好像听不懂他说的神圣。张干事只启发了,他说就是感动得不行,一想起来就想哭什么的?许三多却告诉他:我们连长不喜欢我们哭,我们是钢七连,打仗的部队… 可一说到钢七连,许三多就说不下去了,他为钢七连感到难受。 不要压制自己的感情,好好想一想。 压制?没有啊,我们班长也说了,当兵的时候不要想太多,脱了军装回家能想一辈子。 张干事不满意,他总套出一点什么来,他说这么说吧,一种超越一切的情感,一种炮弹炸过来时扑在他人身上的那种冲动什么的。 许三多说那得等打仗时才知道。 张干事显然很失望了,他说你是有思想的啊!可许三多说可我真没想,对不起。 张干事只好低头继续砸他的印。许三多看着有点好奇,又问,您这是在干什么?张干事说:我要在这方印上造出历尽沧桑的效果,看见这裂痕没?这代表岁月的年轮。 许三多听不懂:岁月也能造出来呀? 张干事只好抬头瞪了他一眼。 许三多笑笑的,说,我是说您真行。 两人一时就有点僵了,幸好李梦进来,把一塑料袋土豆放在桌上,嘴里说:看,菜给您买回来啦,这可是新土豆。他原来是替张干事买菜去了。这李梦真会来事。 说完,李梦发现了许三多,于是大喊了一声,就把许三多给抱住了。 李梦真是发表了小说了,那小说叫《荒原上的老马》。 许三多看着李梦给他看的那本杂志,问,是我们那老马吗? 李梦面有得色,说:不成体统,但是有纪念意义。一个爱情故事。 许三多说是老马临走时说的那事?他和牧羊姑娘什么什么的? 是。李梦想起那出,有点难堪地把书拿过来合上:我已经修改过了,比原来好很多了。 许三多说:可你写的事情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呀! 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已经走了。李梦说许三多你还是这么死性,这是小说又不是散文!可许三多说:老马知道了会不高兴的。李梦说他会高兴的,不是每个人都能被写进小说的。许三多的眼神里却写着否定。他忽然问:薛林和老魏呢?李梦说薛林还在五班,可老魏两月前复员走了。 许三多脑子好像点嗡嗡地响,他说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梦说我们寻思你挺忙的,全团挂号的尖子嘛。 许三多默然了一会,真的有点伤心,他说你们每个人走的时候,我都想送。我们是一个班的。李梦说我不会走的,许三多,我以后就在团部了,以后你那边有什么先进事迹要先告诉我,我是军报的特约通讯员。以后你抓事迹我写稿,咱们俩一块风光。 我们那没什么先进事迹。 没有事迹可以挖掘一些有亮点的语言嘛!比如说现在不尽闹改编吗?弄些像别看人走心不凉,回家建设为国防一类的… 许三多不想听下去了,他说李梦,我回连队了。说完转身就走。李梦看着走去的许三多,脸上终于露出些不满的表情,他觉得有些悻悻的。 张干事却终于把那块印砸好了,他如释重负地放在桌上,然后去检查李梦买回的土豆。一边看一边说:小李子,你这战友可不咋的…这土豆也不咋的嘛。李梦说挑土豆我可有一套,您听我的错不了…战友嘛,他怎么的我都不在乎,这么高尚的感情,哪能计较什么回报呢? 张干事忽然就扔了手里的土豆,他说这话对了小李子,你再给我来这么两句。 李梦一下就精神了,他说:战友好像身上长出的一条胳臂,一块长了三年,一下没了是怎么着也受不了… 张干事找了一张纸,便狂记了起来,嘴里说接着说,接着说。 李梦说:战友绝对不会成为往事,因为我们都是一块儿成长的… 接着说接着说,我瞧这篇文章要出来了。小李子,这文章咱们俩一块署名,弄不好得奖! 李梦倍受鼓励了,他说战友是最男人的交情,因为我们都是想着共一个壕沟在一起的;战友是最无私的,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整体,他死了,我就死了一部分,他走了,我就走了一部分。如果我战死了,我最担心的是我的战友,因为我知道他被切掉了一条膀臂;如果我走了,我最挂念的是我的战友,因为我太希望他比我在的时候活得更好… 七连的会议室里,参谋长和几名军官都在等着高城和洪兴国两人的到来。 参谋长让他们坐下。高城不坐,他说我站着舒服!请团首长指示! 高城的说话和眼神都像带着刀子,参谋长暗暗叹了口气,说:没有什么指示,命令已经下达了,就在桌上。高城径直地迈向桌边,翻开了那本薄薄的名册,上边写着: 《T师B团第七装甲侦察连编制改革计划:首期人员分配名单》。 第一个跃入眼帘的名字便是指导员洪兴国,改任C团九连指导员。 下一个是三班的老兵白铁军,役期将满,提前复员。 高城一张一张地翻着,感觉着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地凉透。 士兵(小说原著) 第十一章 流水的兵 军队是轧钢的车床,煅铁的大砧,可等你习惯了那股子刚硬,它也是一张能让人睡到大梦不觉的温床。 五点半起床,五千米及其它,早餐,训练,视具体课目而定。午餐,午休,下午接碴训练或机械保养,自由活动,电视时间,睡前五千米及其它,睡觉,安安稳稳的。 其它意指随时加练的体能项目: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贴墙深蹲,一百个引体向上或者加负重什么的。 周二周四和周六洗澡,休息日小会餐,节日大会餐。 有时开班务会,有时全连集合,照了连长的性子,七连的例会不定期,这都会带来意外或惊喜,条令范围内的意外和预先知道的惊喜,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有时就在野外埋锅造饭,说是当炊事项目练的,我们可当它是个娱乐,饭里和了泥土和硝烟,甚至都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这种生活大概任何非军人都要觉得无趣,其实就算有些前军人跟人回味起这种生活来,也要加上一个无趣的尾缀,他没有勇气承认他的乐在其中。 并不是说你每天十二点睡觉,在下一个十二点起床才有自由,我后来那样试过,实际上那成了我人生中最潦倒的一段。 那时候我忽然理解我的战友们在钢七连解散时的那种惶然,即使以混蛋自诩的白铁军,都知道这是为了整支军队的需要,可那是个抽象的概念,实际地说,被要求承担这个磨难的是你个人。 对,一个人,你走,念出你的名字时你还在队列之中,你以为像以前那样,或好或坏,这是一个团体的事情,然后你离开了队列,对着渐行渐远的过去,你发现承载那些记忆,那些辛苦与快乐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因为你已经被要求离开队列。 我后来非常后悔在班长走的时候和他生气,我过早地让那种离队的感觉降临到他身上,相比之下连长和六一做得远比我好,他们陪他到最后。 没有可以分享的快乐,只有独自承担的磨难,现在的软弱也许正好证明,你曾经是那么坚强。 ★二级士官许三多 微风拂动,钢七连那两幅招摇的连旗显得有些无力了。 高城和洪兴国目送着带来坏消息的参谋长离开,洪兴国有些茫然地伸出一只手,高城会意地给了他一支烟,点火的时候却连打了四五次,都没有点上,洪兴国的嘴和手一直在抖,抖得很厉害。 洪兴国将手上的烟揉成了一团,干脆扔了。 明儿开个联欢会,我来操办。军纪和人心都得顾到。洪兴国说。高城只是嗯了一声。洪兴国说:三十多个人都得悄悄走,不能让送。一次送走了三分之一,非得乱了军心不可。 高成不由委屈地喊了一声老洪! 洪兴国说我是指导员,指导员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高城说我对不住你,我老压你。 洪兴国说我是指导员,指导员是协助你工作的,你怎么压我了? 高城说我打球犯规,下棋使损招,打牌我跟对家使眼神。他们都知道惹了指导员没事,惹了连长就得出事,都帮我捣鬼。洪兴国说你是连长嘛,钢七连的头一号,你不能输的。 高城便狠狠地给了洪兴国一拳。 七连炊事班的兵从车上拿下许多丰盛的鱼肉蔬菜,鸡蛋水果。司务长一声不吭地在一边指挥。路过的兵看得很羡慕,都说七连是真不赖,伙食也是盖全团第一。 这时的司务长,早就没有心思吹点什么了,他只挥挥手,叫他们滚!然后提着两串香蕉走进食堂。有几个兵正在食堂里郁郁寡欢地在布置联欢会场。司务长一看就气愤了: 死人啦?又不是殡仪馆!录音机打开! 一边的录音机于是响了起来。 会场上的横幅写着: “欢送战友怀念战友祝福战友” 开饭了,操场上训练的各部队已经拉着吃饭的号子往食堂里去。白铁军和许三多却一直地坐在操场的边沿。白铁军说班代,开饭了。许三多说今天咱们晚点去。干什么?你不怕连长急呀?不会的。白铁军说班代你怎么啦?你说有事要跟我说,坐了半小时了你又老说车轱辘话。许三多说:我没有…我谢谢你。 又来了又来了,你谢谢我什么呀?白铁军怎么也搞不懂。 谢什么呢?许三多却说不知道,他说:我对不起你。 白铁军骂了一声:我*! 这时,七连的一位班长,扶着一个哭得不成话的士兵,慢慢地向食堂走着。 许三多忽然就站了起来,说咱们走吧。 白铁军唠唠叨叨地跟许三多,也往食堂走去。 一个连的人都在食堂里静静坐着,只有刚进来那几名兵轻轻的啜泣声。 白铁军还在外边没有进来,嘴里就大声地嚷开了,他说班代,你明儿个可别这么搞怪啦! 白铁军一进门,洪兴国和高城都给他站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热烈的鼓掌。这是个信号,全连的鼓掌顿时热闹起来。 掌声中,白铁军终于看清了横幅上的字。 然而,他却像文盲一样,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 慢慢地,掌声落了下来。 ……就…就这么快呀? 白铁军装了一下,极力地笑了笑,但身子却突然地蹲了下去。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 突然,白铁军咧开了嘴,肆无忌惮地嚎陶大哭。 酒愁加离情,七连的欢送会最后发展成不分官阶,不分班排的胡乱拥抱。一名士兵拿着麦克风跳到了桌子上,嚎叫着我会想你们的!我保证我会想你们!没有等他喊完,人们就把他掀了下来了。 在拥抱的人群中,哭声笑声和骂声,嗡成了一片,有的说:那一百块钱不要你还了!有的说:你要来看我,我给你管路费!有的说:咱们俩和啦,千错万错都是我错呀!另一个便给他回答,说你要是不给我写信,我咒你八辈子! 洪兴国也被人不断地拥抱着,只有高城,散着双手*边站着,显得有些难堪。 白铁军好像看到了眼里,悄悄地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连长!白铁军亲亲在叫了一声。 高城一转身,便朝他张开双臂,可白铁军却不跟他拥抱,而是啪的一声,给他来了个三年军事生涯中最为像模像样的军礼。然后,跟别人拥抱去了。这时,洪兴国在后边暗暗地给了他一脚。洪兴国说七连长,你就别拉着架子了。然后给高城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高城说了一声不太好吧,但人已经投入了洪兴国的拥抱里。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白铁军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从床下够出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一个屋的人似乎都在睡着。摸到门口时,白铁军回头看了一眼这住了三年的宿舍,他突然发现,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白铁军无声地他们挥挥手,就出门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门前的走廊上等待着,直到洪兴国和高城,从指导员宿舍里轻手轻脚地出来,他们看了他们一眼,悄悄地向外边走去。 七连的兵已经很默契了,一个个地跟在后边。 洪兴国从连旗下经过时,将背包倒手给高城,珍而重之地对那旗敬礼。 随后,所有的人都在连旗下停住,然后,一个一个地敬礼。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洪兴国带着他的兵,无声地爬上车后厢,车子慢慢地就开走了。 原地站着的高城,一直等着洪兴国能回头看他一眼。 一个兵忽然忍不住哭了。 洪兴国将那兵的头忽地一揽,搂在自己的臂弯里,他把下边的高城给忘了。 其实,从那时起,他们已都不再是兵了。 高城孤单地往回走着,他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里显得很重。 终于,不知哪个班的宿舍里传来了第一声哭声,随后,哭声四起。 其实,谁都想去送一送的。也是应该的。 可是,钢七连的连长高城,却下了死命令: 不许送,以维护军心。 高城和他的部队,突然间就短了一大截了。看着眼前站着的部队,高城心里总有点怪怪的。天正下着雨,淅淅沥沥的,把每个人都湿透了。 高城声嘶力竭地告诉他们:不管去了哪里,我要你们知道,都是去了打仗的部队!不管去了哪里,我要你们记住,你们的任务就是训练!训练!继续训练!!别当我说浑话,我姓高的有这个信心,说一声打起来,戳在这里的八十一个,还有走了的那三十六个,个顶个的都是英雄!就算是没打,咱们这一百一十七个,个个都对得起七连的祖宗! 沉默的士兵们忽然就爆出一个声音: 训练!训练!继续训练!! 高城好像突然被感动了。他并没指望会有人接口。 下面请… 他想说,下面请指导员说话,可眼光转到洪兴国原来的位置时,已经看不到人了。高城顿时愣了很久。他的那八十个兵,比他愣了更久。 于是,他只好喊道:目标射击场!距离五公里!出发! 一连全副武装的兵,继续钻过操场,朝远处的雨雾里冲去。 那些天,许三多的心情也相当的不好。他把七连的情况告诉给了成才,他希望成才给他一个答案。这是在三连的宿舍。成才也在闷闷地吸着烟,看着屋外的雨,有点发愣。 他说:你想转志愿兵? 许三多迟疑着,他说,我是说我不知道转不转志愿兵。 成才说你不知道,那就是你想。他了解许三多的个性,他问他:你知道义务兵和志愿兵的区别吗? 许三多说:志愿兵就是延长服役期,从士兵转为士官,也就是更加专业的士兵。 成才说许三多,咱们都已经服了两年半的兵役了。我转了志愿兵,我很后悔,我往后的日子就得在荒漠里过了。你呢?如果我还在钢七连,我会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因为你是我最要人命的对手。可现在没了,现在你不是我的对手了,所以我得说,你晕了头了。 许三多苦笑着,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钢七连以前是最有前途的,可现在成了全团最没落的连队。你们连的人一个个都是朝不保夕,你还要转志愿兵,这至少要再呆两年… 可是,我还想当兵,我又干不好别的。 成才哈哈地笑了,他说许三多,你早就不是原来那个三呆子了,你干什么都能干得好! 可许三多说:可我已经不想干别的了。连长说,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可我想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许三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我特别爱听他这话,用得上的兵,听着给劲。 成才目瞪口呆了,他说许三多,你还把自己当傻子呢?你高中课程学完了吧? …学完了。 知不知道,凭你的聪明凭你背书的能力,什么大学你都能考下来的,你知道吗? 许三多说:我还没想过。 别听你们那连长的。成才说:要说生存,他是为战争生存的,我们这些个小兵豆豆,那是为生存而战争的。再说了,你们那连长现在天天拉着你们狂练什么?他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呀。 他那不是惶惶不可终日。许三多说。 成才只好摇头了,他说许三多,你别老这么天真好吗?你这样的话,我走都会不放心的! 你什么时候走?去五班? 成才说明天,我明天就走了。 就在这时,甘小宁狂奔着找许三多来了,他说许三多,连长叫你马上去!他跟团部打起来啦! 果然,钢七连的兵们一个个的都扎上了武装带,都撸着袖子,连那两杆连旗也扛了出来了。看见许三多跑来,高城二话没说就把大旗递了过去: 许三多,你把这杆浴血先锋扛上!伍六一,你扛装甲之虎! 伍六一二话没有,也把那旗扛上了肩。 许三多不明原由,想问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高城拍了回去。 别劝我,现在犯蔫的兵就是逃兵!高城说。 许三多无奈地扛上旗。 高城带领着许三多和伍六一,三个人,两杆旗,从团部走廊上一路急行。值勤官从屋里冲出来,问高城:七连长,你干什么?高城头也没回,径直往前,推开了团报编辑室的房门。 张干事和李梦,看着高城几个进来,一时感到惊讶。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有,有什么事吗?张干事打量着高成。高城很沉得住气,先拿出一张团报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个军礼,再接过许三多手里那杆“浴血先锋钢七连”,放在桌上,接着,便一字一句地问道:张干事,您这报上写着红三连打的孟良崮首战?张干事说是啊,怎么啦?高城说没怎么。那一仗钢七连打没了五十七个,也扛回了这杆旗,我就是跟您讨个说法。 那就算你们打的首战行吗?张干事知道了他的来意了。 高城的火气突然大了起来,他说五十七条汉子的生命,您说一句就算?张干事说:你要我怎么办?报纸都发出去了!张干事想耍着赖皮了。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两个人的火也越来越大。一个是拉不下面子,一个是听不得对方轻描淡写的口气。 我要求您在这期团报上公开道歉。高城最后喊道。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这里有两个兵,想比什么,擒拿格斗、登山越野、徒手攀援,哪怕是机枪对着突突,我们这一律奉陪。您要觉得玩粗的有**份,咱们团局域网上文着辩,陆海空三军、装甲步兵战术,我陪着你辩。 张干事哪里受过这个,说你这不是借题发挥吗?你们连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却寸步不让,他说第一,钢七连还没有解散;第二,这事跟钢七连散不散没什么关系。 其实谁都知道,高城的气确实又是从那里来的。 张干事躲避高成目光,东张西望地寻找救援,终于看到了一位,便喊了过去:黄参谋,你说他们这是不是借题发挥?那黄参谋没好气,说: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战连队的那本经。李梦看看这样下去不是个道理,就说行了行了,你们回吧,会给个说法的。 李梦说说也就罢了,错就错在他动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没动,高城身后的伍六一手晃了晃,李梦一只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偻了下来。 张干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高城垂下眼一看说:我们本来就没想磨嘴皮子。张干事终于发现,这根本就不是用团机关的威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脸就有点发白了。高城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却乱抓了个东西,像是要自卫的样子,抓起的竟是一块印章石。 围观的人忽然分开了,是团长走了进来,他皱着眉看了一会高城问:这里在干什么呢?高城还未说话,后边的黄参谋先说了,他说报告团长,咱们团报出了笔误,连队找上门来啦!团长说什么笔误?黄参谋说,说是红三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张干事也以为来了救星了,忙说是校稿时没看见,团长您说这不是无事生非吗?团长点着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伍六一已经放开了李梦,团长没瞧见一般,在几个人中间踱了两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孟良崮红三连打的头阵?你美国大片看多了是不是? 团长怒吼着,用手点指桌子上的锦旗:你瞧见这旗上的字了吗?什么叫浴血先锋?五十七个人,十二个滚了地雷,七个垫了铁丝网,哪个拿到今天都是头号的好兵!你告我这是无事生非,我倒想问问啥事值得你惹事生非? 团长突然拿了一块刻好的印看着:…这个吗? 张干事提心吊胆地望着。 团长明显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来了,说:刻得倒是真好。不过你要到今天还搞不明白军人是怎么回事,没了你这人我不会可惜的。…黄参谋。 黄参谋答应着:有! 给张干事安排,去四连生活一个月。 张干事脸顿时苦成了一团。 团长踱到高城跟前,看着,高城半分不让地对视。团长微微地叹了口气,嘴里刚刚说出钢七连三个字,旁边的高城马上无声地敬了个礼。团长望着高成笔直的手势,他的奖章,他的帽檐,他的黑发…不由轻声问道:你们的荣誉感在血管里吗? 在骨髓里。 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团长的眼眶一时有些湿润,他很想伸手碰碰这名不驯的部下。 钢七连对团部还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在团报上声明刊印错误,别的没有了。 高城说。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没有。 高城说。 有的话要跟我说。 过了很久,高城才点了点头。 对高城来说,那是他这连长的最后一次反抗,从此七连的命运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单下来,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连像是被一枝无形的枪瞄上了,一枪一个,绝不落空,他却不知道向哪里还击。高连长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内疚。 操场上的七连,已经缩短得不到一半的队列了,但仍然矗立着。 高城如同一头困兽,他在亲自指导学员兵马小帅的队列姿势。 挺胸!昂头!就算迎面射来的是子弹,也得这么挺胸昂头地挨着!说着他朝马小帅的眼眶狠狠砸过去两拳,每每在贴近马小帅眉毛时才收住。马小帅没有让他失望,马小帅的眼眨都没眨。高城满意地退开,示意许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钢七连那个古老的新兵仪式,今天将为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举行。 钢七连的人可以越来越少,但钢七连的精神不能丢。 马小帅,钢七连有多少人?做班长的许三多问。 钢七连有五十三年的历史!在五十三的连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 马小帅,你是钢七连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为我自己骄傲!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骄傲! 马小帅,你是否还记得为钢七连那些为国捐躯的前辈? 我记得钢七连为国捐躯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辈! 一辆三轮摩托的马达声暂时冲断了这个进行中的仪式。红三连的指导员驾驶着摩托车,飞奔而来。上边坐着的是成才,边上还着一堆行李。这是另一个要走的人,他将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输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钢七连,上路了,他要过来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钢七连… 马达声一停,许三多和马小帅的问答又继续了: 马小帅,当战斗到最后一人,你是否有勇气扛起这杆连旗?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这杆旗的勇气!但我更有第一个战死的勇气! 马小帅,你是否有勇气为你的战友而牺牲? 他们是我的兄弟。我为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从车斗上站了起来,他哭了… 他向着这个被他抛弃的连队高喊着: 许三多!我走了!许三多!你好好混!许三多,你记得我! 红三连指导员好像是知道闯了祸了,加快车速,瞬间带着成才和他的话尾飞出了视野。 高城的队伍却纹丝不动。旗声猎猎。许三多继续着他们的仪式。 马小帅,不论是谁,不论是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你就有权利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先辈! 我会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前辈,我也会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 马小帅,现在跟我们一起背诵这首无曲的连歌,会唱这首歌的前辈已经全部牺牲了,只剩下钢七连的士兵在这里背诵歌词,但是我希望… 许三多话没说完,高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悄悄地*近许三多,轻声地说:把眼泪擦了。那是许三多眼角的两条泪痕,那是成才刚才喊出来的。但是许三多一动不动,他说接着他的话:…但是我希望,你能听见五千个喉咙里吼出的歌声! 钢七连的士兵一起开始吼出他们那首无曲的歌词: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许三多一边吼着这才一边擦去了眼角的眼泪。如果是第一年当兵,他会不管不顾地回应。如果是第二年当兵,他会因为成才破坏纪律生气,可现在是第三年,当了三年兵,他已经只想在大声的口令中吼出那分酸楚。 暮色降临了。战车停泊在库里已经有一阵子没开出去了,可那也还得保养。许三多一个人在车库里忙着。他试图卸下战车上的某个部件,那又是个需要钢钎和铁锤的活,一个人做起来就很难。 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帮他抓住了钢钎。 是伍六一。这可能是史今走后伍六一第一次对许三多示好。都不是多话的人,伍六一掌着钎,许三多挥着锤,很快完成了这点活计。 第三批名单也下来了,二十七个。 坐下来的时候伍六一沉着嗓门说道。 许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但不会再多了,这对七连来说已经是既定的命运。 许三多,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伍六一转过身,眼睛里是满满当当的困惑和焦虑。 …什么?许三多下意识地问。 解散。 伍六一再也不肯避讳那个词,他喊了起来:钢七连戳在操场上呢,那哪是一个连?那是一个人啊!忽然就有个人拿把刀过来,今天卸条胳膊,明天下条腿。我们连喊都喊不出来,我们只能说立正!全连都有!保持队形!你掐掐我?我是不是作梦?我老掐自己,想把自己给掐醒来了! 也许大家都希望这是一场梦。许三多也没有答案。 …连长说,这是新时期建设新军队的需要。许三多又在背着课本:连长说,钢七连的人去了更适合他们的地方,他们在哪里都是钢七连的兵,他们在发挥他们的效能。在钢七连基础上组建的部队也能更好地发挥效能… 连长说连长说!连长自己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钢七连?我们是最好的,说什么都轮不到我们! 许三多想了想:我想钢七连打仗是先锋,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也是先锋。 听到这个逻辑,伍六一愣在那儿:许三多,我讨厌你。也算是处很长时间了,就班长走那次你还像个人,你跟班长支气,可你像个人,别的时候你不是人,你啥都做得对。我们跟你没法比了,我们怎么着都还有个人的毛病,你没有,他们说是你心眼子活,我瞧你活活的就是个怪胎! …我知道什么是对的,怎么还能照错里去做?许三多不像在为自己辩解,倒像是在坚持着某种信念。 你是啥都对,可你到底懂不懂人的感情? …我懂的。 伍六一让这不愠不火的一句戳了下似的,泄了气坐下。 许三多,别以为我没看见,钢七连的人不要命也得要强,弄得连里特多对头,这十来天却让得跟什么似的,多大的事也不提了,多大的对头也和了,因为谁都知道不定哪天就走了,要有个后悔可就是一辈子…许三多,我是来跟你和的。 许三多意外得甚至有了些笑意:我们本来就是老乡… 伍六一摇摇头:别说那个。许三多,我也要走了,我去机步一连,还是三班,三班班长。 这是又一个意外,许三多怔了,脸上的笑意也没了。 反正机步一连很近…许三多喃喃着。 伍六一忍不住要弄醒面前这个人:许三多,所以我觉得你从来不是个聪明人。你就不知道,开始的时候谁都怕名单里有自己,现在大家都盼名单里有自己,到现在名单里还没有的人会是什么结果?只能是打背包回家了。 许三多强撑着:…不会的。 这批名单里谁都有了,就是没有你,也没有连长。伍六一终于说了出来。 看得出许三多信了,他无意识地反复擦着手上那个部件,回家即使他的忍耐力也难以接受。 伍六一看着,这个好勇斗狠的家伙终于不再掩饰心里的同情:我天天在做包打听。我不喜欢你,可我真不希望你走。你没错,许三多,咱们是老乡,可我不喜欢我的老乡,老家的人太笨了,笨得就知道埋头苦干,苦干。我知道你我都是凭着这股笨劲才干到今天,可当了几年兵,我已经把这股劲扔得干干净净了。你还有,我嫉妒你,许三多。 许三多却心不在焉,他说我苯,笨有什么好嫉妒的? 因为我们以前都很笨,现在我们变了。变太多的人都会怀念从前的。说着说着伍六一的面色柔和了下来。 …现在我已经很怀念天天被你和班长训的那个时候了。许三多说。 伍六一苦笑着:班长,班长。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对你就没好脸吗? 因为我拖后腿。 不是。是因为班长太疼你了。我呢,个子很大,心眼很小,总觉得班长只能是伍六一的,因为就像许三多是被班长带出来的一样…伍六一也是这么长大的。 人受了太多刺激反而就平静,伍六一今天告诉了许三多太多的事情,许三多静静地看着。 伍六一伸出只手,很勉强地和许三多轻触了一下,对他来说,这算一种和解。 …不管怎么样,别记得我的坏处。伍六一又苦笑了:知道班长为什么从来不和你一起洗澡吗?因为被你砸出来的伤从来就没有好过。这话不该说的,可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走了的话,记得一个人的好处,总强似记得一个人的坏处吧? 伍六一说完就离开了。 许三多愣愣地看着伍六一离去的背影。 他想哭。 零落的三班,仅有的几个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这回是几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许三多的进来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马小帅第一个把脚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这个动作。 因为,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是没有去处的。 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 许三多摊摊手,说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我在这等你们。 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 …又得选先进个人了。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人。对,我就这么往连里送,因为我这班代觉得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好。我这样可能有点做作,可我这班代…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给你们送行了。 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 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里,将包塞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 烈日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操场上。 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远处操场的空地上,那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出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 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 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青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解散!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紧张得拍烟的时候,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手指头,心尖肉,你们是在分我的肉呀。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高城佝偻着回来,脸上的茫然大概只有更甚,嘴上的烟已经被咬得差不多,终于断去。 高城忽然愣住,他看见烈日炎炎的空地上,站着一个许三多,一个以最严格的立正姿势站着的许三多。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给我留下了一个?许三多? 高城有些手忙脚乱地开始翻名册。 …是没有你。这么说就咱们两个人了?我本来是打算一个人留守的,这么说还给我留了个伴? 许三多笔挺地站着。高城慢慢也不再高兴,而是悲哀了。 …可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尖子吗?你要是傲气一点的话,你就是个兵王。 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 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那也就是说他换了个稍息姿势而已。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看了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开始狂躁,愤怒和咆哮: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你不想哭吗? 我哭不出来。 哭吧,你只管哭,别忍着。兴许我能陪你一起哭。 报告连长,我哭不出来! 为什么?你不在乎钢七连?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战友吗? 报告连长,我真哭不出来! 为什么?! 报告连长,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操场上,两个人都喊得声嘶力竭,那反倒像哭了。许三多在声嘶力竭的报告声中又下意识地回复了立正姿势。 高城终于冷静了一些:许三多,我们这支 军队叫万岁军!全世界只有两支部队敢叫万岁军!一队是以闪击战横扫了菲律宾的日本人!一支是用游击攻坚打遍了朝鲜半岛的我们! 报告连长,我知道! 每一场打出“万岁”呼声的战役都有钢七连! 报告连长,我知道! 我相信,你和我都觉得钢七连像是一个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就站在这操场上,比这房子还高,跟那棵白杨树一样高。 报告连长,我知道! 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的旗子敢有这么大,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够种把入伍誓词树在自己眼前。 报告连长,我知道! 这屋里挂满了钢七连历年来得的那些锦旗和奖牌,那是钢七连的骨血,是钢七连的精气神。 报告连长,我知道! 可是肉呢? 报告连长,肉就是人! 人走了,肉也被分光了!现在我不敢进这宿舍!你还不哭吗? 许三多突然地放低了声音:报告连长,我觉得您必须进去。 你命令我?高城一直在咬牙切齿地说每一句话。 许三多看着钢七连的大门:这是任务!不管里面是什么,不管里面让您想起什么,我们守护的就是这个! 高城点了点头,这解不了他心中那种悻悻,又用手指点点许三多:好,好,你跟我讲军规军纪。他仅凭着那股子不顾一切的怒气,踏进了钢七连的大门,回头看着许三多,说:我进来了,你还有什么命令? 许三多一丝不苟地回答他:报告连长,不论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钢七连的士兵就有责任提醒他记得本连的荣誉。 高城算是气炸了,掉头便进了宿舍。 许三多看着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哀。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 如果你告诉班长钢七连解散了,我们再见面时也做不了朋友。 外面传来一阵卡车声,一名尉官带着几名士兵走进七连的宿舍。 他们来找七连连长高成,高城一听说找人,就咆哮着:走光了! 那尉官说:我们是炮营的,团部让我们来接收物资! 想啥拿啥!清单在活动室的柜子里!高城还是一样的口气。 许三多在屋里听到后忙走了过来,把他们带到了活动室。 很快,除了墙上的锦旗和奖牌,他们把七连的东西都搬光了。 就连那台二十九寸电视,也没有留下。 最后,尉官说,还有八张高低床,我们打算明天搬。 临走的时候,尉官还很内疚地说:我们并不想拿,真的,团里下的命令。 许三多只好苦笑。 外边的空地上,停了三辆卡车。 各连各营的兵,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车上。那样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凄惶。 夜里,许三多先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写完,又给班长史今写了起来: 班长,一切都好。六一去军里参加比赛,咱们班又来了个叫马小帅的兵,他是钢七连的第5000个兵,为此,我们举行了很隆重的仪式… 写着写着,许三多发现自己尽是在撒谎,最后就又撕掉了。 看着空空的房间,许三多最后就着走廊上昏暗的灯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门仍是虚掩着,看起来就没有动过。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他听到屋里有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头里挤出来的一样。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 许三多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 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 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很长一会才喊道: …连长? 接着又喊了几声,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来。 他说没事。 他说: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没有听说过。 他呢喃了一句:连长,你胃不好? 高成指了指胸口,他说:胃痛,胃痛。 话没说完,许三多一来就揪着他的手往背上拖。 高城说你干什么? 许三多说我背您去医务室! 高城说不用不用! 高城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挣开,从许三多的背上挣脱了下来。 但高城的哭没有停下来,停下来的只是他的声音。 许三多看见连长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着。 许三多愣了一会,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没多远,他又回来给他把门轻轻带上。 许三多回到屋里没有多久,高城就扛着自己的被褥来到了许三多的宿舍里。 他说我想在你们班找个铺睡觉。 当时的许三多正在忙着扫地,他先是一愣,接着就伸手去接连长的被褥。高城却不给,他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接着忙你的。听连长这么一说,许三多便继续扫地。高城就铺在许三多的对面床,铺好之后,他轻轻地吐了口气,说:好久没在士兵的宿舍睡过了。 说完,他便轻松地躺下了。 扫完地,许三多在连长的床前一直地站着,好像在等着连长的什么命令。 高城看了看许三多,说你也睡吧。该熄灯了。 远远的,果然就响起了熄灯号的声响。 七连惟一亮着的灯,跟着整个军营一起灭去了,屋里黑了下来。但月光很好,许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床。他看了看对面的连长,他看到连长的床上在闪着一点火光,他知道,那是连长在吸烟。 连长并没有说睡就睡。 许三多,你睡觉不翻身吗?高城问道。 报告连长,我没有睡着。 你不说报告可以吗? 许三多想了想,半天后才回答道:可以。 我想找个人聊聊,只要是钢七连的人,聊什么都行。许三多,你乐意跟我聊吗?许三多,你还从来没跟我聊过呢? …行。 高城长长地吁一口气,他说我不撑了,我刚才哭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干嘛不说话? …我没想过连长会哭。 你把我当什么呢?不,是我自个把自个当什么呢?许三多,我跟你说,我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我说那么多,就是存了个要你哭的心思。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没曾想你小子不上当,我输了。…你干嘛还是不说话? …我觉得做连长真难。 做兵也不容易啊。许三多,我跟你说我吧,我跟别人从没说过,我是人家叫作将门之后的那类人,可我从没*过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从军校干到连长,*的全是我自己,就为我老爸说高城你个二五眼的时候,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声:你儿子高城从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 …我明白。 …你明白吗?可我们根本是两种人啊。许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从你忽然变成全连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种兵?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可班长说我,许三多,其实你没有变,你只是在成长。 高城笑了,几天来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说对对对,其实我们都没有变,我们只是越长越像自己了。 我不哭了,因为我想我得尽量少哭了,我在成长。 高城说对,我们都在成长。 成长就是离别。当兵不当兵都一样。许三多突然地来了这么一句。高城听后哑然了一会,他说你又让我意外了,许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样,你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你帮我拿个主意吧?我已经拿了一晚上主意了。 人不能*别人拿主意。许三多说。 我命令你帮我拿。我二十六了,我在军队大院就是孩子王,后来我当了连长,我牛皮二十六年了,这好像不太够,太不够。这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准定就是转业了。我还想继续牛皮呢许三多,你说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帮忙说一声? 走了的班长说,您有抱负,有理想,有水准,有文化,有思想… 我就是问你,我要不要走走后门,你说那么些干什么? 不要。许三多脱口而出。 什么不要? 不要走后门,那是二五眼。 高城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叹了口气,说许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毁在你一句话上了。 您可以不*我拿主意。许三多说。 高城越想越恼,最后说睡了睡了!他重重地翻了个身,似乎睡去。 许三多听了听什么,不再听到,也只好睡去。 清晨,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没睁开,就听到许三多正在床边扫去他昨天扔下的烟头。班宿舍是不让抽烟的,这不是件光彩事情,高城只好装睡。但许三多弄出的声音,还是把他弄醒了,他睁眼一看,是许三多在忙活着往自己的身上扎沙绑腿,穿沙背心。 高城说许三多,你搞什么? 报告连长… 高城一骨碌坐了起来:不说不报告了吗? 许三多说:我定计划,每天跑一万米。 高城像是有点蒙了,他说许三多,现在钢七连只有我们两个人。 是啊。 许三多的回答令高城恼怒不堪:我不会查你内务,不会管你风纪,不会考你的军事技能,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没人管我们了,我们只要看住屋里的这些东西,这就叫留守,你懂吗? 许三多试图说点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明天我就转业,你就复员,你还这样干吗?高城质问着。 许三多答不上来,但高城从那神情也瞧出来了,他说就算我今天转业,你今天复员,你也会这样,是吧?为什么?…因为钢七连的荣誉? …也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比较好? 穿着军装,还是做军人做的事情比较好。 高城愣了,他似乎被人揪住了什么一样,他看了看昨天随意扔在床上的军帽。 连长,没事我就跑步去了? 高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许三多几个高抬腿动作后就跑了出去。 高城忽然觉得有种难受,他猛地一拳砸在床杠上。他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自责。 许三多已跑得满头的大汗,但他一直没有停下,他还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他的身前超了过去,那人和他一样,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的连长高城。他加了一把劲,就追上去了。 高城说:许三多,我跟你膘上了。 许三多没有听懂,他问什么? 跑步,内务,军规军纪,一切照旧,全都按着钢七连都在的时候来!我再也不在宿舍里抽烟了,因为我原来不抽!我不找人托关系了,因为我原来不会托关系!老高今年二十六岁了,老高的牛皮就是一辈子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 高城边跑边说。但许三多一声不吭。 你不信?高城没听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跑步的时候不应该说话。 你很正确!可你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我…觉得跟您说话时候还是喊报告比较好。您是连长,军队必须有上下级。没有上下级观念的军队等于秋后的蚂蚱,您自己说的。 高城明显是又被哽了一下子:行,你喊报告,立正敬礼!咱们俩就是一支军队!再这么着,以后咱们的饭归六连管了,咱们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排着队去,拉歌唱拉,口令照喊!倒看谁先泄了这口气!你爽了吧? …不是爽不爽,是应该的。 高城哽得说不出话来,带着口火气跑开。许三多不疾也不缓,跟在他身边保持一个双人成列的队形。 许三多从宿舍里出来,有意在等待,高城终于出来,许三多跟在他身边,间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难堪,说实话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是为士兵定的规矩,军官们不守那个,何况这是一个上尉和一个三年兵双人成行。 路边几个兵别过脸去忍住了讪笑。 高城尴尬地回避着:喂,许三多,…这双人成列是我说错了。 报告连长,您说得对! 高城只好别了脸,想不经意间错过这个队形,偏偏许三多几年来已把队列适应得极好,稍赶一步两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脚,同出右脚。 连队食堂里,歌声和口令声此起彼伏地一路响过来,过六连时却一下断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住这边扫。这当然是七连的位子。高城和许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边立正,那叫蹭饭也得蹭出个志气,可这也集中了各连近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六连长瞧得难受,轻声劝道:七连长,要不你俩先进去? 高城哽着脖子:没那事。七连番号没撤,那就得排在六连后边。 他不由看了许三多一眼,不想,许三多以为是唱歌的暗示,一挥手竟唱起来: 我有一个连队我有一杆枪,预备唱! 然后就自己唱开了。在众多的合唱中一个独声显得孤单而独特,高城想阻止早就来不及了,只好张合着嘴干跟着。 六连长顿时就笑,他说老七,快停吧,您就别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声音吼得比许三多的还响。 六连长只好不再说话,讪笑着和他的兵尽量把头别往一边。 众多的合唱中,两个人的歌声格外孤苦零仃,最要命的是七连的歌起得比别人晚了至少半曲,几个连队都停了歌声,他两人还在唱着。 六连唱完歌就进去了。看着高城,六连长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回到高城身边,吩咐道:兄弟,别唱了,我求你进去。 高城没理那碴,直着脖子吼得更凶,一直到把歌唱完。 然后:立正!稍息!齐步走!两人正步地迈进食堂。 六连的人几乎都在等着,等着这两个为面子耽误发吃饭的人。 高城和许三多几乎没勇气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认为旁的目光是讪笑和责难。两人径直走到专为他们预备小桌坐下。六连指导员大声喊到:通讯员,把七连长他们的餐具拿过来! 高城说不行,你们那桌是连排长专用的。 六连指导员的声音大,整个食堂都在回应,他说该着的!我抓十次军人风纪还比不上你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士兵的目光,那摆明是种尊敬,因为两人刚做的是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连长亲自动手,把高城和许三多的餐具都拿了过去。 他对高城说:兄弟,真服了你了,两个人就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许三多,你也过来,老早就想听你说说训练的经了。 两个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这一餐,他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们都吃好了饭,走了。 最后两个兵走出食堂之后,指导员回过头来,他说七连长,咱们是比不上七连的,可也不想太输给七连。高城苦笑着,打扫完最后一口菜,摇摇头,没有说话。 六连长说老七,你别犯愁。换别人留守我就说没戏了,可你们俩,一个军校优等生,两届优秀连长;一个全能尖兵,奖旗拿了半幅墙,团里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说我不要什么深意,我的兵能回来吗?他有点要火了。 六连长捅了高城一下:我就跟你说一句,许三多,是你的事。 许三多在一群干部中坐着很不适应。 六连长自顾分析着:许三多,你可是我们几个连打破脑袋想要过来的兵,可最后团里来了个不了了之,你说这正常吗?老七,你也依此类推,一个连不是白撤的,必须要有大变动… 有了一个公务员,在门口问话,说请问钢七连连长高城在吗? 高城回过说:我是。 公务兵说:团部紧急通知,叫你马上去团长办公室! 上边命令,高城升调担任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高城在团长的办公室里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别的什么。团长盯着,没听到高城异议,他就算是满意了。两人默默地打量一会,团长最先开口了,他说你有什么话要说?高城果然很平静地回答说:我服从命令。 团长笑了笑,说好像还是有些情绪?因为钢七连? 高城说:这两天我刚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刚才我又明白一个道理,无业即业,无图即图。团长说什么意思?高城道: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这是一位士兵让我明白的道理。 是许三多? 您还记得他? 你们是钢七连剩下的最后两个人。 我有一个要求,我想带几个骨干去装甲侦察营。 团长随即笑了:说说你的人选。 第一个,许三多。 团长又是笑笑,说门都没有。七连还有物资,许三多归团部管理,看守物资。 他根本不该做这种事的,您一定有别的意图。 团长笑笑,不置可否。 高城说那么,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个狠角。团长想了想:走了你也罢,还要顺走我一个好兵?想都别想。还有什么事吗?高城说没有了。团长说那就好自为之吧。三年军校,一年排长,三年连长,我希望你对得住这七年。高城只好走了,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团长正看着桌上的战车模型出神。高城最后说出自己的担心,他说如果我再走了,钢七连就剩下许三多一个人了。团长点点头,他说我知道。高城便什么都不能再说了,他只有悄声地把房门带上。 高城回来的时候,许三多正在打扫着七连的走廊,这种平常由值日轮做的事情,现在只能他一人做。高城径直奔许三多过来,看得出,这可能是他对钢七连最挂怀的一桩心事了,他说许三多,我调任师部装甲侦察营副营长,这就得走。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兵,是来帮他搬东西的。 听了高城这话,许三多惊喜得有点失态。 他说:连班长都说你有抱负有想法有志气! 高城说:以后钢七连只剩你一个人了,许三多,当兵的,再苦都是一齐苦,就算死都是抱成一团死,可一个人…你知道一个人代表什么吗?高城有些悲悯许三多了。 许三多愣了,他当然明白那代表什么。 一名师部参谋已经在后边跟了过来。 高城说我不知道团长怎么想,但我打算找我爸帮帮你。 不用。许三多的回答很简单。 高城说如果我爸知道有这么个士兵,一定很愿意帮忙的。 后边的参谋急了,他说副营长,咱们得赶紧回师部报到。您的行李在哪?许三多赶忙替他推开高城的房门,说在这里。高城还想劝他两句,他却对着他连连地摇着头。 高城的行李主要是书。许三多两三下帮他捆好,扛到车上,高城的行李就算搬完了。 高城就这样走了。 钢七连眨眼间就要只剩许三多一个了。 高城的手一直搭在后车门上,他很想说点什么,对着许三多却真找不到词了。看惯了高城的雷厉风行,参谋有些奇怪,他说副营长,咱们赶紧了吧?许三多帮高城拉开了车门,让高城快点上车。高城却总迟疑着。 最后说:许三多…我看错你了,看错好了几次。 许三多说:连长…副营长,您该走了。走吧。 你叫我连长吧。你不是还叫史今班长吗?你就叫我连长。 连长,走吧。 许三多,这三年我做了你连长,这一辈子我是你哥们。 他在许三多胸上狠狠砸了一拳,为了掩饰自己的留恋,简直是手忙脚乱地上了车。司机很是军人风范,车立刻就发动了,将一个许三多和钢七连扔在了后边。 暮色浸满了七连的宿舍。 许三多拄着拖把,呆呆地在看着一间间空空荡荡的宿舍。 他抓着高低铺做了会引体向上,抓着床杠翻到了上铺,呆呆地躺在空铺板上。 他把一个个马扎排成方队队形,又一个个打开空空的储物柜,然后他拿一个水杯当麦克风唱了首歌,没唱完又到走廊上翻了十来个筋斗,最后又回到屋里在桌上拿大顶。 这就叫自由,往常做这任何的一件事,他都能想得到什么下场,其实就现在这会,他也在盼望那个被人喝斥的下场。 可无人喝斥。 连长离开的时候,许三多并没觉得太难受,至少不像班长走时那么难受,只是忽然觉得屋子一下大了几万倍似的,让他非得去做一些以前绝不会做的事情。 后来他知道,这叫空虚。 晚上月光很好。 月夜的军营万籁俱寂。 许三多默默地躺在地上。躺够了,他就往回走,扶着墙,从走廊上一边摸着一边走。周围黑漆漆的。摸到三班虚掩的房门时,直挺挺地摔了进去。 他让自己倒在地上,而且久久地躺着不动,好久好久,才爬到了床上。那不是他的床,那是一张光板床。他好像听到高城在黑暗的什么地方点数:…马镇宇!吴一兵!史今!伍六一!东方式!白铁军!甘小宁!马小帅!许三多!… 有! 许三多在床上跳了下来。 …刘亮!何铁虎!成才!铁铮!李寰!杨小翼! 许三多寂寮地推开房门,走向空空的走廊。 …李苑!明志宇!候若英!杜海!陈志超!浦迅!海辉! 许三多一个屋一个屋地帮他们把房门推开,把灯打开… 夜巡的两名警侦连士兵,看到了,他们过来用手电照住他。 他们对他说:熄灯号早吹过了,你没听到吗? 许三多失神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说: 我发现…有一只耗子。… 士兵(小说原著) 第十二章 孤独之后 人这辈子好像一定会碰上这种时候:没人关心,没人搭理,一天天地下来,有些浑浑噩噩,刚开始还想想事,到后来依稀堵在心口的一块东西变得越来越着实,别的东西被时间磨去棱角,它倒被时间磨出棱角,到最后你终于放弃计划,不再去度量时间,只记得那种骨哽于喉的存在。 堵着的那块东西叫孤独或者是自我,这么说不够科学,可我觉得这两个词同义,至少没有自我的人不会觉得孤独。可谁都有个自我,即使木讷如我也有个自我,而且好像我还蛮自我的,因为我孤独的时间比较多,至少看上去落落寡和的时候居多。 军队把这叫内向。 我的概念是没有概念,除了几个主要的人生定义外也没什么定义,事情可能走向任何方向,但最可能是走向你使劲的方向。 所以那段倒霉的时间别人会叫作落拓或者潦倒,我倒不太觉得,除开没了方向,我基本还是正常的步子踏着步。 跟六连搭伙吃饭,每两天去团部某干事那里报一次到。我现在归团部管理了,但团部又并不存在,说实话我是随着七连家当打成了包袱的某个部分,这就是所谓的看管营房。 说起来跟在草原上看守输油管道有点像,可远比那难受,就算我是个从没经历辉煌的人,可至少也见识过了钢七连的辉煌。 有句话叫曾经沧海难为水,说这话的人有点不知进退,可我那时候方向都没了又哪来的进退? 那段时间除了一些例行公事,我没跟人说过任何话。 我的办法是竭力抓住还看得见的任何方向,班长和连长走的时候都说你看书,学文化,要上进。 好。 我就看书。 看书就是看书,不是个目的性太强的行为,一些不切实际的书反倒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派上用场。 谢谢团里的图书馆,我过得…至少不用数着时间。 还有就是别放弃你觉得对的规则,尽管那很累,有一天早晚不跑那五千米及其它,确实很舒服,而且也没人管你,可最好别那么想,有过拉练经验的人都知道,中途休息时千万别解下背包,除非你打算往下的路程如在地狱。 现在我每天做的反而不如那时候多了,有了时间也有了空间,好像也有了思考的自信,可是我发现… 我们忙于思考人生意义的时候,往往淡漠了每一件小事的意义。 ★二级士官许三多 许三多依然是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天刚蒙蒙亮就跑起来了。 脸上,却是一片空寂。 一群晨练的兵惊诧地看着许三多超过他们,而且身上是负了重的,这几乎是犯了众怒,于是操场上开始了一场无形的争夺。许三多并没意识到身后的追赶,他一边跑,一边在嘴里喃喃地自语着: 我叫许三多,我是一个兵,是T师B团三营钢七连一排三班的兵。我是许三多,我当了三年零两个月的兵… 这几个月,许三多已经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了,好像不跟自己说点什么,头脑就不会清醒。 那群士兵们追着追着,怎么也追不上,最后便不再追了。 你们不追是你们的,许三多自己还在不停地跑着,嘴里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语: …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我是钢七连的最后一个兵,不,钢七连有五千人,我是留在钢七连的最后一个兵…说着说着,脚步慢慢地就慢了下来。 终于有人从他身边超过,而且也是负重的。那是伍六一。他说许三多,你在说什么呢?许三多看了看,说你是伍六一?伍六一说你又犯什么愣了?是真的在犯愣,许三多似乎又回到了刚进钢七连反应呆滞的时候。伍六一说跑啊!许三多!说着自己加速起来。许三多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一使劲,就追了上去了。 两人在跑道上亡命似的。 许三多终于先伍六一一步,跑完了最后一圈,他从冲刺中猛然停了下来,在操场边坐下。伍六一没有坐下,他在旁边跳跃着,继续活动着筋骨。 起来起来!腿抽筋我可不会背你回去!他不让突然间坐下。 许三多无动于衷,汗水湿透了军装,他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伍六一突然觉得不对,他蹲下来,揭开许三多的军帽,他发现帽檐下许三多,眼神极其茫然。 你怎么啦?许三多? 我在留守。你们都不来看我。 谁乐意回七连去伤心啊?…你怎么不来看我们? 哪个连都不喜欢兄弟连的兵,乱窜门子的,全团有几千人,我等于是一个人。 伍六一忽然明白,他说这两个月你都是一个人过的? 许三多说我去六连吃饭,吃完饭就回宿舍。两个月我跟人说不到十句话。 许三多突然脸色惨白地捂着脚。伍六一一慌,说你怎么啦?你抽筋了? 许三多的脚果然在抽筋,而且抽得极其厉害,伍六一一言不发地把他揪了起来,在操场边走动着,边走边骂着:你这个蠢货!许三多自己也沮丧之极,他说我怕我顶不住了,六一,我真怕我顶不住了。转志愿兵的申请发下来,我连填都不敢填,那还得熬两年呢。日子好长啊,六一,我刚熬过去两个月。伍六一说你原来那点出息劲呢?被人打包走啦? 那时候有你们啊!班长跟你,你们什么都教过了,你们没教我一个人啊!钢七连,钢七连,天天喊着同生共死的,一下子,都没了,我一个人,我没想到是这样的!我天天都听到你们在屋里说话,你在床上翻身,我一睁眼,就我一个人。 瞧你,就这点出息劲。 许三多说我想家了,我给我爸写信,说我想家了,想得要命。我爸说他来接我,我没敢回信,六一,我还是舍不得走。伍六一于是放开了他,同时推了他一把,然后看着许三多一瘸一拐地在地上活动。他想家就滚蛋,滚家呆去! 我想,我也舍不得这。 …你爸啥时候来? 后天。我怎么办? 伍六一没有回答,而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眨眼就到了许三多害怕的那个日子。 许三多怕有电话过来,干脆,他把电话线拔了下来,可想了想又犹豫地插上了。走廊上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他觉得那脚步像是踩到他的心上。 有人霍然一下推开了他的房门。 是伍六一。 许三多这才松了口气。 伍六一一步冲到许三多的面前,他说就知道你躲在这,守着电话,等着你爸,屁都不敢放一个。全团人都说你有多大出息,就我知道,你那肠子早打结啦,屁大个事都得沤死! 有人骂两句,许三多反而觉得舒服。伍六一说你爸还没到,你在等营门电话呀?许三多嗯哪了一声。接站都不敢接?伍六一接着骂:还拔了电话线,把话筒撩一边?许三多嘻嘻地发笑,说是刚接上的。然后,他告诉伍六一: 我爸要不来就好了。 伍六一一听就气了。他说许三多,碰上点事你就跟罪人一样,就等着别人来判!你到底是想走想留?我先把话告诉你,走,你这三年当个回忆,美好不美好你自个寻思。留,你兴许接着在这空屋里沤两年。你要哪个? 许三多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他说我不知道…不,我不想走,可来不及啦。伍六一说:你要么告你爸,你不走,要么把转志愿兵的报告撕啦!主意你得自个拿!可他告诉伍六一,你不知道我爸这人,我没告他七连解散,他要来了一看,原来是个光杆连队,我就不走也得走了。伍六一觉得也是。可他说,你不会跟他拧吗?许三多说我拧不过他。 电话铃终于响了。 许三多犹豫着不敢接。 伍六一瞪了一眼,抓起了电话。 是许三多的爸爸来了。伍六一放下电话就再一次地吩咐他:你松口气吧,你可以把决定留给你老爸做了。许三多还是没有想好,他说他准说让我走。伍六一说你想走不想走自个不知道啊?走,我陪你去吧! 伍六一揪着许三多,出去接他爸爸。 许三多站在团大门口,看着空空的路面发愣,他回头看了看哨兵,也不问,但他发现哨兵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笑意。许三多发现了什么,身子一闪,闪过了背后飞来的一脚。那一脚是想踢在他屁股上的,不想踢空了,差点倒在地上,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爸,他动作快,又一闪,就把爸爸接到了怀里。 许百顺有点不服:你就这么孝顺啊?没见面先闪我一下子? 许三多一边扶,一边满嘴地叫爸! 许百顺没理他,说躲得很熟嘛,部队上常有人踢你啊? 许三多说没有。 许三多直接把父亲接到了酒馆里。然而,让许百顺感到稀奇的,却是那些从门前隆隆经过的炮车们,他不时地从椅子提起屁股。 他问:那些家伙就是你们的战车? 许三多说那是炮营的,自行榴弹炮。 许百顺没听懂,说挺贵的吧?伍六一说:顶百十台拖拉机吧。 那又不给你们。许百顺看了一眼伍六一,对许三多问道:你说做了啥代理班长,这是你的兵吗?许三多说他是伍六一,是咱们上榕树的老乡。 伍六一说我是机步一连三班的班长。许百顺挠挠头,他搞不懂这关系也不想搞懂,他只好转移话题,说咋不吃菜?许三多说多了吃不了。许百顺说怎么着?怕你老子我付不起钱啊?他把服务员刚拿过来的一瓶酒抢过来,却怎么也拧不开。伍六一接了过去,两只手指一搓就搓开了,他给许百顺满满地倒上了一杯。 许百顺要给儿子倒酒时,许三多回绝说,部队上不让喝白酒,他说我们会餐都喝啤酒。 许百顺不听这些,他说部队上是你老子,还是我是你老子?伍六一便拍拍许三多,给他使了个眼色,让许三多用不着这么死心眼。 给许三多倒完酒,许百顺就开始摸许三多的肥瘦,他想在部队里有的是吃的,他觉得许三多应该是一身的肥肉,可他发现没肥多少嘛。但许三多告诉他,自己结实了。 许百顺还是瞅着他的许三多没有什么变化。他说:怎么都说当了兵就长出息,我瞧是老皇历了。你还是大锤子砸不出个屁来嘛,也是,当兵能长啥出息?许三多告诉他:见得比以前多了。许百顺就瞪起眼睛来,他说能有我多吗?我去过广州深圳,进过世界公园,那都照了相。我还坐了摩天轮,喝了四十块一杯的洋酒!回来时是机票不打折,要不我空中公共车都坐过了! 伍六一使劲绷住了笑脸。 是没您多。许三多愿意顺从他。于是老头的话就来了,他说所以啊,儿子,你这跟我一说想家,我那边主意立马就定了!役期也满了是不是? 满了,可是… 我知道,就是个手续,你老子等你,手续办了,咱退伍了。先不回家,带你去长趟见识! 我不要。 你就惦记着省钱。我告诉你,你大哥跟我学,省钱,现今还屁股朝天种水稻;你走我指的道,怎么,现在也没两钱吧? 许三多连忙掏出准备好的钱递给父亲,他说我攒了两千块钱,我现在就给您!他父亲说两千?花了花了。我就跟你说你这二哥,人模狗不样的,他闯世界了,他发了,他回来跟我说,这钱是省出来的吗?它是挣出来的呀!可不呗,什么理也讲不过钱包里揣的理啊,我跟他干了… 许三多说爸,这您信里讲过了。老头没讲够。他说讲有啥用?你笨不是吗?要你学!你回家看看咱家去,五间,红砖青瓦,一年就起来!你跟我回去,给你谈媳妇,也是红砖青瓦,再来五间!许三多的脸腾地就红了,他说爸,说这事还早。老头说还早?你大哥娶媳妇晚,男根也耗没了,连个崽子都造不出来!你二哥干脆不娶,摆明了要绝许家的后。就指着你啦,部队上的精壮童男,就剩阳气啦,三个崽子都有戏!伍六一急忙帮许三多打岔,他说老伯,这计划生育你可不能再生三个啦!老头一点不怕,说罚呀!老子有钱。 许三多只好咬咬牙,说爸,我想转志愿兵。 老头好像听不懂,他问啥志愿兵? 许三多说:就是士官。 许百顺犹豫了一下,表示怀疑,他说你能当官啦? 许三多说士官,还是个兵,延长服役期,就是更专业的士兵。 老头子接受不了,他说延长延长?你脑子进水啊!许三多想极力地说服父亲,他说我每月都有工资的,我每月都寄给你。许百顺气上来了,他猛地给了许三多一下,瞪着眼:还说?!你二哥趁钱,我整不过他,我还整不过你?许三多还想说,老头的手又举了起来,吼道: 找打呀! 许三多只好住嘴,一边的伍六一,也只剩了无可奈何地叹气。 许百顺出了酒馆就照旁边公厕扎。伍六乘机问了一下许三多,说你爸从小这么对你啊?许三多点点头,嘴里没有回答。那你到底什么打算啊?伍六一问。许三多说本来还真有点想家的,他这一来,我根本就不乐意回去了。那你得说啊!伍六一都替许三多急了。 许三多说你又不是没见,我没说他就打。 伍六一说你怕痛吗?他打得你很痛吗?许三多说哪能怕痛?咱们哪天练得不比这苦呀,他打着刚解痒。可是…可是六一,这真怪了,我明知道我这么一下他就得折个跟斗,可他一伸手我就毛了… 伍六一说你好大出息?一招制敌冲你爸使?许三多说我没有啊!我挡都没挡,我知道一挡他手痛!伍六一说:一直就觉得你是个孬种,今天才知道你为啥这么孬。你要不生气我就这么说,你大概是从小让你爸打怕了,你爸就是你的个魔障! 那…那也不能怪他,是我自个不长出息。 许三多,班长可是也走了,七连可也散了,你就得*自个了,你还能这么孬吗? 可…那我怎么办? 就问你一句话,你真想留在部队? 想。许三多的话还真的很坚决。这一点伍六一看看出来了,他问他为什么?许三多沉默了一会,说:这个事情,你我之间还要问为什么吗?伍六一替他点了点头,忽然说道:你等着我。然后走开了。许百顺追上来正好看见,问道: 你哥们咋就走了?咋这么不懂个人情世故的? 许三多指着伍六一的背影说,他是我战友… 话没完,许百顺对着他后脑勺又扣了一下子。 你老子还说错了呢!带我去,我倒看什么了不起的部队,让你王八吃了秤砣子! 这一说,许三多还不知道带父亲怎么走了,也只好往宿舍里走。 营房空空荡荡的,寂静得吓人。 许百顺一路走一路好奇地四处张望,说你这连队咋连个人动静也没有啊?许三多不知如何回答,想想只好横了心,他说爸,我们连现在状况是不太好,可他有五十三年光荣的历史… 许百顺说少来。他要不放你走,一百五十三年我也跟他急! 许三多说不是他不放我走,是我自己想留。 许百顺说:老许家的事情什么由得你拿主意了?直进宿舍时,他又是一愣,说咋就能静成这样呢? 许三多只好再一次咬牙了,他说爸,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跟您说… 许三多话没说完,宿舍里猛地响起整齐而热烈的掌声。 许百顺被吓着了。 许三多也被吓着了,吓得简直瞠目结舌。 但凡还在这个团的原钢七连的士兵,全都在过道两侧站着,他们一个个军装笔挺,好像已经站了多久了。已经空寂了几个月的钢七连宿舍,顿然又聚起了至少两个班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伍六一安排的。 伍六一猛喊一声口令:立正!稍息!敬礼! 众人齐刷刷地给了许百顺一个军礼。 热烈欢迎许三多的父亲来我连参观指导!众人吼道。 吼完,众又给许三多齐刷刷一个军礼:班长好! 许三多虽然一直愣着,可许百顺却乐了,他推开许三多,充满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几十号人,嘴里说:啥叫许三多的父亲呀?老子还跟着儿子走了不成? 伍六一马上纠正道:热烈欢迎许老伯来我连探亲! 许百顺得意了,他给伍六一点点头,首长似的瞄了瞄眼前的伍六一,说你小伙子们倒是有心啊。几个人忙抢上去给他迎住,连搀带扶地伺候着,这个说许老伯,这边是我们士兵宿舍。那个说许老伯您瞧见我们连旗没有?这旗还是打四八年传下来的。 许百顺能有不相信的吗?他只剩了不住地点头,嗳哟嗳哟,那可值老钱罗! 伍六一看见许三多还在发愣,猛地就给了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还不赶紧开门去?全连的钥匙都在你一人手里! 你们…?许三多傻了。 伍六一说我们窜通好了,怎么着吧? 许三多急忙开门去了。他的眼眶里感觉着有种热乎乎的东西在流。 几十号兵前前后后地簇拥着,这对许百顺来说,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事。他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甘小宁说许老伯,刚才给您看的是生活片断,咱现在去看军事片断!许百顺说嗯,这个我爱看。伍六一便把许三多喊了过来:许三多,不过来陪你爸在那边晃什么?许三多一听马上跑了过来,服服帖帖过来在父亲身边陪着。 马小帅拿着一个傻瓜相机,一边走,一边替老头子照片。 老伯,回头,对,笑一笑,说个驴字。 老人以为这样好,便笑了笑,给马小帅傻傻地说了一声:驴。 为了让老人满意,伍六一一路地跑在前边,一路地先扫清障碍。 下边就是车场了。可看车兵看着这乌压压的一帮人,显得有点为难。 他说班长,这不太好吧? 伍六一说有什么不好?这种事班长来负责。 甘小宁说,我也是班长,我负责! 行行,班长您进,您这不也是为战友吗? 可许三多却觉得这样做不行,他跑过来对伍六一说:六一,你这不像话。可伍六一不理他,他推着他回去:你陪老爷子去,这边没你什么事。甘小宁也上来拉了拉许三多,他说我的班长,不把最好的拿给老爷子看,你凭什么留下来啊? 伍六一不等许三多再说什么,就钻进车库,把一辆步战车发动了起来。 这当然是许百顺所高兴的了。伍六一刚把车开出来,就把老人弄到了上边。 老人戴着伍六一的帽子,披着马小帅的衣服,山大王似地冒在炮塔上,扶着机枪,威风凛凛地跟着步战车,前进着,旋转着。 老爷子,看这边。 马小帅拿着照相机前后地张罗着。 驴。 老人早就摆熟了。 车下的兵们便都默契之极地鼓掌着,大声地称赞着,说许老伯真威风啊!伍六一说老伯,您坐过摩天轮,差点坐了空中客车,可这坐过步战车的人还真不多呀!许百顺说对对,我坐过摩天轮,也坐过步战车,还摸过重机枪,回家我跟老大老二说去! 这可都是托您了老三的福啊!伍六一说。 许百顺这才回头瞅了一眼一直在舱里给自己托屁股的许三多,心想:倒也是。 许三多,出来跟老伯合一张吧!伍六一看见机会成熟了,朝许三多喊道。许三多也觉得应该,就把托父亲的事转交身边的一个兵,自己从舱口钻了出来。许百顺不知哪来的灵机一动,拼命地想把机枪口调过来,却怎么也调不致力。甘小宁急忙帮他打开插销,许百顺立刻把机枪掉过来,对住了刚钻到身边的许三多,喊道: 投降!投降!缴枪不杀! 许三多愣着,众人都有些愕然。大家都看着许三多。许三多僵在了车顶上,他说爸,这动作我们这从来不兴做的。老人说什么动作?然后自己举起了双手:是这个?为什么?许三多说穿军装的不投降,哪怕是对自个的爸爸。 对自个老爸都不行?你就这么孝顺啊? 父子两个僵住了。 甘小宁扯了扯马小帅,对许百顺喊道:老伯,说驴,快!一、二、三…驴! 许百顺果然就又“驴”了一声,马小帅忙胡乱地又给了他一张。 这一天的伍六一,真是少有的活跃,他让许三多快钻进驾驶舱里,让他父亲享受享受他儿子开的车!许三多二话不说就钻进了舱里,然后在那块几十米的空地上,前进转弯,驶过旁边林立的炮车和战车,看起来许三多的驾驶技术着实不错。最乐的当然是许百顺了,他简直是乐不可支了,他说小王八羔子真会开车? 伍六一替许三多应着,说会开!开得好着呢! 甘小宁忙跟着说:都是在部队里学的,老伯。 伍六一说:他还会开这炮,打这重机枪… 他还会修车,车内射击是最难打的,可他车内能打点射。伍六一说。 甘小宁说:他是夜间射击集团军第一,我们都叫他夜来香(响);打机枪,两百发弹链一百一十七发上靶,都说他上辈子就是摸枪的… 许百顺乐得直点头。 伍六一和甘小宁,两人的嘴巴一直没停,他们告诉老人,许三多是武装越野集团军第一,四百米越障集团军第一,侦察兵技能集团军第二,海了去啦!伍六一说:他是我们最好的班长!我一直跟他呛,可说心里话,最好的班长! 许百顺眼睛瞪大了:你为啥跟他呛啊?伍六一说呛归呛,可我们绝不误事,军队里好比个高低。甘小宁把大拇指竖到许百顺的眼皮子底下,说我们班长说话我们都服,因为他说的他都做到了,他没说的他也做到了! 这么好的班长您就给我们留下吧。 是啊,老伯,这么几年我们都是一起共患难过来的。 一个锅里盛饭,我们睡觉他站岗,我们射击他报靶,老伯,这都是些把命交给别人的事情。凭什么交?因为是个战友,放心。 许百顺没吭气,他好像知道了他们的意图了。他犹豫着,玩着手里的枪。 老伯,您让班长留下,我们这些个,我们这整个连!都谢谢您啦! 您不知道我们多不容易,老伯,您不知道我们这个连多不容易!您也不知道许三多有多不容易! 他们两个说着说着都快把自己说哭了,许百顺猛地拍打着车盖,喊道:停车!停车!许三多你个小崽子不听我的!不听我的我跳啦!说着果真就要往下跳,车了这才停了下来。 许百顺刚一下车,士兵们又寸步不离地围了上去,这个说老伯,许三多真不是以前那个许三多啦!那个说老伯,许三多单杠大回环能做两百个! 说得许百顺都烦了,他挥挥手:滚滚滚,滚一边去!能做两百个能做出个儿子来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 许百顺边走边嘟哝着,我当是不花钱玩一趟呢!敢情是要我拿儿子当门票啊?门都没有!甘小宁赶上去要扶他,被他狠狠甩开了,伍六一上来,也被他甩开了,他回头指着他的儿子许三多,大声地吼道: 你,跟我走! 许三多只好跟了上去。 看着他们走去的方向,伍六一替许三多急了,他回头问问左右,想想,还有什么辙把老爷子留住没有?还能有什么辙呢?眼瞅许百顺和许三多越走越远,马小帅突然灵机一动,对伍六一说:捕!捕俘!伍六一听到自己熟悉的词儿,主意也上来了,他说对…捆,把老爷子捆成个粽子。甘小宁一听当即就拉好了架势。 伍六一随即就追到了许三多身后,照许三多就是一拳。把许三多打了个正着。伍六一急了,悄悄告诉许三多:你还手啊!你不显点本事,你爸哪知道你在这长多大的出息!许三多躲了躲,只好来真的了。 甘小宁一看有戏了,连忙朝前边的许百顺喊了起来: 老伯,许三多跟伍六一打起来啦! 这招是真有用。许百顺立刻回头站住了。 两名警侦连执勤也跑过来,说停下停下!干什么打架? 马小帅赶紧过去把他们拦住了。 许百顺盯紧了伍六一和许三多,他看着他们打着,但他很快就看出了什么来,伍六一刚被许三多打在地上,许百顺却掉头就走,一脸的不屑。 许三多愣愣地站着,看着父亲走去。 伍六一突然对旁边的士兵说:找砖头!快找砖头! 旁边的营房正在扩建,一堆砖就摞在那,士兵们不费啥劲就拿了些砖过来,不知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多少,一口气拿了总有将近十块过来。 伍六一提起嗓门大声喊道:老伯您瞧这个,这也是部队教的,在家里可学不着! 许百顺是真不想回头,可那份好热闹的天性,还是回过了头来。 十块砖摞在路沿上,很高的一堆。伍六一递了一块:许三多,快! …干什么? 劈了它!让你爸瞧瞧你的能耐! …这有用吗? 有没有用你做就是了! 许三多扶住那摞砖,昏昏然看看自己的父亲。 许百顺也莫名其妙地看着。 许三多大吼了一声,一掌砍了下去,碎屑纷飞,十块砖断了九块。剩下那块是烧得起了黑泡的,这种砖比树上长的死疙瘩还要结实。 不想,许百顺却呸了一口,说:这能耐拿哪去都没用! 许三多看着手里的那块砖,脸上的无奈突然就成了愤怒了。 他说爸!你看我! 他又狠狠的几下,但那砖还是纹丝不动。 许百顺的凶头凶脸,好像更有理由了。 他说少耍花样,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许三多干脆不说话了,玩了命的又是一掌下去。 可那砖还是完整的。 伍六一有点信,抢过来也是重重的一拳。 那块遭老瘟的砖仍是完整的。 伍六一忍不住骂了:这块钢板谁他妈找的?都烧糊啦! 甘小宁说算了,别劈啦,不是砖的事。 许百顺看他们好像都没有什么辙了,便对儿子说:连块砖都捣不碎,来跟你老子拧啥?办了手续,跟我家去。 突然,许三多从伍六一手上把那块砖抢了过来,吼了一声,照着自己的额头就是一拍,谁知,那砖砰地一响,有半块飞了出去,另外半块,死死抓在许三多的手上。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所有人也倒吸了口凉气。 手是早劈破了,血顺着那半块砖往下滴答着。 许三多死死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睛里单调到只剩下执拗。 许百顺也死死盯着儿子,一时间似乎只剩下父子两人了。 你是怎么着也不跟我回去了? 许百顺问。 许三多点了点头。 图啥? 我跟您说我喜欢穿军装,喜欢摸枪,喜欢上战车,喜欢训练,这都对又都不对。爸,我就喜欢做这么一个人。 你要我许家绝后? 我才二十二,爸,您让我对得起我这几年兵,我回去就给您生儿子。爸,我是钢七连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您看看我这些战友,您看看他们怎么对我。您让我怎么迈得开步子? 许百顺看看许三多手上滴着的血,看看滴到地上的那滩血,再看看伍六一,看看甘小宁,看看马小帅,看看周围的兵,终于叹了口气: 你们对他这么好,干嘛不给他把手包上? 马小帅先就欢叫了一声,几个兵同时拥上,手绢纸巾齐上,把许三多一只右手给包了起来。而这时,许百顺已经走开了。 许三多看着父亲,忽然喊道: 爸,您上哪? 许百顺回答说: 我,回家去! 许三多吓了一跳,挣开了身边的士兵,朝父亲苍凉的背影追去。 许百顺说:你二哥给我看他的钱,说他用不着儿子;你给我看你的兵,说你不要儿子,我不回去干啥? 许三多央求着:爸,您别走。 住这让你们哄着,我心烦。 爸,我送您。 老子不用人送。他说你再跟我身边,我就揪你回去。 许三多犹豫着停下了,看着父亲大步流星地走远。 许百顺是当天来的,当天就走了,再没跟他儿子说过一句话。 许三多自己也不知道把爸爸给伤得有多重。 许百顺赶到火车站,正好赶着要走的火车,验了票就进去了。 许三多几个追来却被人拦在了门口。伍六一连忙去买了几张站台票,等到他们几个冲上站台时,许百顺坐着的列车,已经往前驶去了。 回到营房时,许三多才冒出了一句话,他说: 我爸…老多了。 伍六一听有有点沮丧,他说我们忒混蛋,对不住你爸。许三多,你转了志愿兵,一定得回家看看。甘小宁也拍拍许三多的肩膀说,你爸对你挺好的,许三多,真的! 据说,一个男子的成长就是和父亲的交战,可许三多倒觉得,对父亲的第一次胜利却更像一场惨败。他很想追上老爸,听一下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一个月后,许三多入党了。 在入党的同时,他终于成了志愿兵。 许三多知道,他会继续这段军事生涯,直到军队有一天像对史今那样,说:你走吧,我们需要更好的。 这地方有无数人在走同样的路。 许三多戴了三年之久的列兵衔,终于换成了一级士官。 他仍然驻守在七连的营房里。他仍然能听见宿舍里的报数声,可他不再惶恐了,他想那是战友在告诉他:这个连永远不止你一个人。有时候他就独自一人跑着步,偶尔向别连里的老战友行一个注目礼。总有人活跃地向他回挤着眼睛,除了伍六一。 伍六一与他又是形同陌路,面无表情。 他又成了与许三多漠不相干的一个人。 因为对付许三多的老爸,伍六一擅自动用装备背了个处分。但他没有后悔。所以许三多觉得,伍六一后来之所以对他那样,是因为怕他跟他说:谢谢。 这是秋季的一个下午。一辆漆成迷彩,挂着伪装网树着天线的猎豹越野车,实在不是野战部队的风格,以至刚驶过拐弯就被两名执勤盯上了。车自己停了下来。里边坐着的竟是特种兵指挥官铁路。他戴着墨镜,车是他开的。执勤一眼就看到了铁路肩上的上校军衔,但敬礼的时候,仍对着那两套见所未见的军装有些疑惑。 团部在哪? 右拐,到头东行一百米。 谢谢。 路铁的车开走了。 他是海军还是空军? 那两名执勤竟然弄不清楚。 团长刚看着许三多的简历,铁路进来了。 许三多简历上的最后一款,仍是? ?七连驻守。 铁路没坐,他一开口就问:准备好了吗?团长最后看了一眼许三多的简历,有意用一摞简历把它压上,他说接到师部通知了。可我准备讨价还价。 铁路笑了笑着,点了一支烟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团长无可无不可地笑笑,他说有几个兵我是绝对不给的。 可铁路说:我就是冲他们来的。 两人随后便聊起了上次演习的事儿。团长说你人少,就算我输。铁路说:A大队装备好,练得也更狠,那不能算你输。说实话,那一仗打得我对你们刮目相看。说着说着,就说到许三多身上来了。他说那一次,你有一个叫许三多的士兵,居然生擒了我的一名少校。 他说这个兵我有兴趣,我一个十二年军事生涯的少校,竟然被他一个列兵给抓住了。 团长说,他现在已经是士官了。 铁路说:他要在我们那,可能是尉官了。 团长知道铁路的意思了,他说许三多我不给。这兵我一直在观察,说实话他撑到现在都让我吃惊,他有上个时代的精神和这个时代的聪明,还不是小聪明。 铁路却较劲了,他说,你越说我越有兴趣。 团长说不可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把他苦够了。本团也要成立擅于任何环境作战的分队,这兵得留着抱窝下蛋。 你给我,我也不能就这么要。我们这回是在全军区三省两市范围选拔,他先得扛得住竞赛和筛选,贵精不贵多,你们这师也就选三个人。 团长哼了一声,颇有些得意:他绝对能通过。可他不参赛。 铁路说老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师里通知是不遗余力,要让最好的士兵参赛。 团长说这兵重情义,通过了也不会去。 团长和铁路说话的时候,军部赛场上的军事十项全能,正比划得如火如荼。许三多没有参赛,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赛外照应了。 赛场上,全副武装的伍六一高高跃起,却没有把住手边那根晃动的绳索,重重摔在地上。这一下实在摔得不轻,伍六一晃了晃脑袋才清醒过来,近在咫尺的加油声也变得很遥远了。 他看了看场外叫着跳着的许三多,那个人嘴里几乎是无声的。前边几个参赛的士兵已经利索地攀过了障碍墙。伍六一站了起来,有些摇晃,他开始加速奔跑,翻上障碍墙,然后是又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伍六一冲向终点的射击位置,在那里开枪射击。 场外的许三多有点替他担心。 到了最后,宣传车公布竞赛成绩的时候,许三多听到:伍六一没有拿到第一名。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回头一看,竟连长高城。 高城戴的已经是少校军衔了。 许三多真替他高兴,他说连长,两杠一星啦? 你也是士官了。但高城问:你怎么没有参赛? 许三多苦笑着:钢七连,就我一个,怎么赛?我是场外指导。 老团队还真是风格过硬。可你看见六一没有,他干嘛那么玩命? 我也觉得他今儿竞技状态不好。 不好就先退一步,明年还有,这里犯不着拿命拼! 第一名已经让几个士兵抬着一路欢呼地过去。高城看一眼,叹了口气:咱们师的第一是稳拿了,我就是担心你们。 伍六一落落寡和地过来了,然而他没有注意到高城。 他说许三多,咱们拿几项第一啦? 高城说伍六一!比赛拿命玩,打仗你玩什么? 他这才看见了高城,一时也高兴起来,说连长!你提啦?您想死我们啦!高城却叫少打碴!你知不知道你技巧本来不咋的,拿那些名次全凭了自个体力好,你还能这么拼几次?伍六一说连长,我去一连也是初去乍到,总得拿几个名次做见面礼吧。 见面礼,不是卖命! 伍六一了犹豫一下,小声地说出了心里话。 他说:连长,我二十四啦。 二十四怎么啦?跟我讲老资格啊? 志愿兵快干到头了,再不拼,该走了。 高城一时有些哑然,从袋里掏出瓶红花油塞给许三多:找地方给他揉揉去!本想给自个营的兵用的,没曾想还是被你们祸祸了! 伍六一的背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都是伤痕。许三多看得愣了一会,就默默地给他按摩。片刻间,帐篷里充满了红花油的味道。伍六一自嘲地说:许三多,二十四岁的人就觉得自己有点老,是不是有点可笑?许三多说是有点。伍六一说,人这辈子最好的时间真的就是几年,过了这几年,想起来都忍不住要微笑。许三多说你怎么啦?伍六一说不怎么,就想感慨一下,不行吗?许三多说,我知道,当起兵来一年好像几年,一年学几年的东西。今天看昨天都觉得很傻,可又很想从昨天再活一下。 伍六一愣了,他说你已经有了颗老兵的心了,许三多。 许三多没有回话,轻轻触触伍六一腰上的一块伤,感觉到伍六一整个身子都轻抽了一下。也许是红花油的作用,没一会工夫,伍六一又恢复了常态,他说别在那偷偷摸摸的,许三多。我挺遗憾你这次没有参赛,再不比,以后我要真比不过你了。 怎么会?你这次就总分排名第二! 伍六一要的不是这个,他问谁是第一? 黄耀辉,三项第一,两个第二,你只要再拿一个第二,就盖过他了。 要拿就拿第一,第二有什么用?这句话刚说完,伍六一穿着衣服就往外走,他说许三多,你知不知道?我刚来时比你还傻,后来比你还牛,现在… 许三多笑了笑,他说六一,不说这个。然后跟着他一起出去。 两人转身来到了赛场上,耀眼的阳光下,K师那兵又撩倒一个,然后金刚般地立着。伍六一已经穿戴也散打的装束,然后盯着场上那兵,对许三多叫道:打我! 许三多愣住了:什么? 伍六一说:打我! 许三多轻轻地给了他一拳。 你家这么打人吗? 许三多重重地给了一拳。 再打!再打! 许三多连接几拳之后,伍六一一声虎吼,冲了出去,直直冲向K师那兵,两人对打了起来,几个回合之后,对方一脚踹在了伍六一的腰上,伍六一晃了晃,但他却凌空格住了对手的腿,整个身子砸了下去。短暂的僵峙后,那名对手终于拍击着地面认输。 伍六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等待着下一个对手。 高城在赛场边坐着,拔了片草叶放在嘴里嚼着。 许三多在他身边坐下。 高城说:…真想你们。 许三多点点头。 …别拼命,别跟那小子似的。 许三多又点点头。 不一会,伍六一也过来了,他告诉他们,四项第一,咱们师拿了六项第一。 突然,宣传车里传来了广播:各位首长,各位战友,军部决定临时增加一个表演项目,请几位来自86749部队的战友将刚才参赛的项目再做一次。 86749是什么呀?许三多问。 86749就是不让你知道的意思呗!伍六一说。 赛场上的官兵们齐刷刷将头转向了赛场。 一辆越野车从坎坷不平的赛道上冲了出来,车门微晃了一下,几个人影已经从背着观众的那侧跃入了草丛,车子随后停下。 伍六一看得莫名其妙:驾驶员在哪? 高城却盯得仔细:已经下车了。车刚冲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完成了潜伏。 他的话音未落,草丛中已经响起了几个点射,离枪响处至少600米的几个靶子爆掉了。四条人影从草丛里腾了出来,并不见得紧迫,但速度和姿势上都有种压人的感觉,和伍六一们大不相同。 奔跑中,又有人开枪,远在另一端的靶子爆掉了。 伍六一不解:怎么在起跑线上就开枪?这不算违规吗? 当然违规!可这个距离有几个人能打中?还是行进间射击!高城惊叫着。 周围的士兵都看得目瞪口呆,许三多却看得心旷神怡。 伍六一看着一个人在跨越他摔倒的地方,居然凌空射击,打掉一个靶子。 他们根本不是在比赛!伍六一无比的感慨。 他们是在打仗。许三多说。 对,他们根本没把这当一个赛场,在他们眼里这里根本是战火纷飞,危机四伏。你看他们的枪,随时保持在待击姿势,连跳跃的时候都准备开枪;动作,随时保留力气准备应付突发事件;队形,四面兼顾。咱们跑的时候枪拿在手上当接力棒,谁冒个头都把你们给干掉了,跟他们比咱们简直是体工队。高城越说越来劲了。眼瞅着那四人翻越障碍墙,两人先托上去两人,那两人在墙上警戒,干掉几个靶子,后两人再翻越,落地同时又有几个靶子被打爆,这时墙上两人才落地。 许三多一直紧盯着其中的一个身影,当那个身影在翻越障碍网时,居然倒挂金钟一枪中的,周围的掌声顿时沸腾了。 86749,到底是个什么部队?高城激动地追问道。 不知道,可我觉得当兵就得当这样的兵。伍六一早已一脸的神往。 那几个人仍在冲刺,匍匐,枪口不断冒出火光,动作幅度很小而精确度却很大,还没到终点,已经没剩下可打的靶子了。 当那几个正要冲破终点稍有松弛时,一排流动靶从四面八方冒了起来,四个人纵起,两个滚翻,周围的靶子转眼就全部被打掉了。 掌声已经快掀翻了赛场了。 伍六一也在疯狂地鼓掌,他说不用算了,咱们越障再打靶,他们跑不到三分之二就把靶子全削光了,比咱们快多了。 许三多却说:真跑他们不一定跑得过咱们。 高城却塞了许三多一句:当兵是来跑步的来打仗的? 伍六一说当然是来打仗的,他们违规,可他们是对的。 这句话让高城叹了口气,他说枪法、反应、体能、速度,最重要的是战场意识,这是钢七连都没有学会的东西,因为和平时期。 他们远远地看着那几个人从终点往回走,枪上肩,头盔也压得很低,似乎根本没打算跟反应热烈的同仁们来个谢幕。 许三多终于看出了那个身影,他大叫一声:袁朗! 什么?高城不信。 打头的那个,是跟咱们打演习的那个少校! 高城可着劲地看,可从那个小小的身影确实看不出来,他说你肯定?就说他们是老A? 许三多没有回答,而飞一样射了出去,射向赛场。 就他那份速度,也足可以让正在散去的士兵们吃惊。 当他跑到终端时,袁朗的身影刚刚上车,越野车就驶走了。 许三多只好惋然地回过身来,他看到高城和伍六一正从身后赶过来。 到底是不是?高城问。 可能不是。许三多说。 高城很失望地叹了口气。 参赛的兵被军车送回来了,机一连的连长早在大院门口等得望穿秋水,一把手先把伍六一拽了下来。第几?他问道。伍六一没说,只是一脸的失望。连长赶紧说,没事没事,全集团军能人多着呢。这时,车上的一个士兵笑了。 他告诉连长:第一。 连长一把手扣着伍六一,气得就往连队里揪。 伍六一一边乐着,一边对许三多挥手再见。 许三多微笑着,走回自己的连队。 那一个人的连队。 许三多掏出钥匙刚要开门,突然,一条腿从他两腿间插了进来,那是要把他凌空架起,许三多反肘被人托住,索性坐了下去。那条腿迅速抽开了,否则被许三多压断。许三多弄不清楚是谁,回身就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对打了起来,几拳过后,灯被拉亮了。 是袁朗。 他在灯下对许三多微笑着。 你小子反应蛮快。他说。 许三多简直惊喜万分。 袁朗告诉他,他在这里等他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走进宿舍,袁朗像是进了大观园似的,他看着那些空空的板床发呆。 许三多给他端了一杯水,说您喝水。这里什么都没有。 袁朗说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你们连队的事我也听说了。 可许三多说:我在这屋子里时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我觉得这几年兵当得挺值的。 袁朗盯着他认真看了看,说:嗯,上次见也就半年多,你好像又变了许多。 许三多憨憨地笑着:今天在场上表演的是您吧? 我和几个老兵。你们军长非让献丑,说是更新观念。 真是…太棒了! 喜欢A大队?袁朗挠挠头:我好像已经是第三次问你这个问题了。 喜欢,不止是喜欢。 许三多的认真劲儿,让袁朗正色,他说许三多,我不是为了看你才来这儿的,我们第一次在军区范围内选拔人员,因为几年来真是觉得我们光*招兵是不行的。我负责在你们师进行选拔,我是为这事来的。 错不了的,我们师有很多好兵! 可袁朗告诉他:只要三个。 许三多颇为自信,他说肯定能超出这个数来! 超不出这个数的,许三多。我提前告诉你一声,你会参赛。 许三多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我要求你必须参赛。许三多,这会比你想象的要激烈,我原来还担心你因为太孩子气输掉这场竞争,今天我来,看见你的处境,我想你终于是长大了。 许三多犹豫着。 三班的宿舍只剩一张床板了,可袁朗还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的活力,那是许三多和所有三班士兵留下来的。袁朗明白了,他开始用老班长的口吻和许三多交谈起来:我知道,你想进老A,可又有很多疑虑,是不是? 许三多点点着,他说是的。 这个连队还有什么可以让你留恋的吗? 许三多说有的,您不知道。 袁朗点点头,他相信。他说怎么会不知道?老部队是所有老兵的情结,我就是怕你有疑虑才来找你。许三多,咱们是古老的步兵,从有军队开始就有的步兵,是不是? 许三多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袁朗说:古老但是永恒。飞机会被击落,战舰会被打沉,但是步兵还在战斗,因为我们是最艰苦也最坚强的兵种,我们没有核弹和轰炸机,可我们用的是人用了几百万年的这个…袁朗指了指脑袋。还有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意志。 许三多听得很兴奋,他说是的,我们连长也这么说,他说步兵是最值得骄傲的兵种,步兵为自己而骄傲。 那你想做最好的步兵吗? 想。许三多毫不犹豫。 全世界有那么多步兵,可做步兵就要做最好的步兵。你现在做得很好,可以说是超出想象的好,可你还能做得更好。 许三多沉默着。 你在这个空空荡荡的连队苦苦守候着什么?不就是这个信念吗? 许三多终于点了点头。 想为自己的理想打一仗?那就参赛,拿出你的本事来,让我看一个像像样样的许三多! 我想…我会的。许三多看着袁朗。 袁朗点了点头。 伍六一也在连队里跟连长和指导员谈参加比赛的事。 他们已经谈了很久了,已经谈到无话可谈了。 连长说,一连的池子小了?容不下你这条大鱼?伍六一摇着头,他说不是的。连长说很快就给你提干了,你就非得去老A?伍六一说报告连长,不是去,是去参赛。 为什么? 因为他们更狠,因为他们更苦,因为他们好斗,当兵就得好斗。 连长和指导员显得有些无奈了。 好像所有的士兵都在谈论老A的事。 甘小宁和马小帅两人窝在车里,也在谈。 甘小宁说什么是老A?那就是兵王!真练也真打,玩最好的枪,穿最酷的衣服!从直升机上跳下去,从潜水艇里钻出来!《兰博》你看过吧?马小帅却摇着头,说没看过。甘小宁不觉一愣,他说你真是太年青了。反正我跟你说,不当兵这辈子白过了,在咱们这,当兵不当老A,这兵当得不够劲,懂吧? 马小帅可劲地点着头。 草原上的三连五班,成才捆紧了自己的背包,然后愣愣地看着身边的这间宿舍。然后,他叼上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把烟盒揉了,准确地扔进屋子另一边的纸篓里。纸篓里已经有了好几个同样的烟盒了。 薛林从外进来,说班长收拾好了? 成才点点头:这几天这班就*你盯了。 薛林说班长放心,五班出不了事。 那我就走了。…抽屉里给兄弟们留了点意思,你回头分了。 薛林似乎对他留的东西不太热情,只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还边,还是一辆拖拉机。 成才爬上车,放下包,对着草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显得无尽的感慨。 士兵们在车下站着,说着班长再见!班长好走。 成才也摆摆手,说几声再见,车就走了。 这是一场例行公事的送别。 车走远后,五班的士兵便谈论了起来,这个说:班长能选上吗?那是老A呀!另一个说我看悬。有的就说:听说他原来是老七连的尖子呢。 薛林突然想起了成才临走时的吩咐,从抽屉里把成才留下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条红河香烟。薛林说:他不会回来了。他抽一块的建设,给咱们留四块五的红河,一块猫了小半年,这就算是个情份。薛林说着把烟发给了大家,一人一包。 这里周围没有标杆,没有标语,只有几辆覆盖着伪装网的军车和几个帐篷。不远处有一个兵,那就是老A的哨兵了。 铁路开着车,带着团长驶过。 来自各个方向的军车也一辆一辆驶来。 车上,是一个个参赛的士兵。 只有风声,天地显得很寂静。 这是一个朦胧的早上。 未尽的月色下,集合的士兵们,谁都看不清谁。 铁路和团长从队列前走过,一个步兵团军官下意识的口令:立正!敬礼! 铁路摆摆手:不用立正,今天不看队形,只看你们的临场表现。我希望你们从现在开始尽量节省体力,因为你们往下要迎接的是直线距离一百公里的行程。比赛规则一直保密,我现在公布,没有所谓的比赛,你们也都在无数的比赛中证明过自己,我也不需要那些数据。听着,每人要求负重三十公斤,食品是一盒午餐肉,除了指南针外不许带任何导航仪器,然后你们去穿越这一百公里,途中要求深入敌阵地,完成地形测绘,那是你们到达目的地后必须交上的一份作业。 士兵们年青而严肃,那就是许三多,伍六一,成才,甘小宁,马小帅。铁路很有兴致地看着每一个人:时间上很宽松,三天三夜,截至十七日清晨七时,而且你们可以选择自己最擅长的武器。袁朗! 袁朗站到队列前,敬礼:我是A大队第三分队分队长袁朗,是你们假想敌方的阵地指挥官。当你们完成任务,我会在目的地等着你们,事先声明,我开着车,我的车上有三个空位,我只带走前三个到达的士兵。现在请记下目的地参照物。 所有人纷纷掏出纸笔。 袁朗笑了:用不着记,我不会告诉你们经纬度。现在听着,东南方向,小山包旁边有个海泡子,翻过山有一片槲树林,我在槲树林边等你们。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袁朗无动于衷:卡车会把你带往警戒区,请记住,到了那里你们就等于进入了战场,现在你们可以上二号车挑选自己熟悉的武器。 士兵们是最没有异议的人,悄然散开向那辆车走去。 队长,我先去警戒区布置。袁朗向铁路汇报完就先离开了。 一旁的团长盯着人散开,肚里那股火终于再也压不住了,他说一天一夜,一百公里,没有参照物,一个午餐肉罐头,再加上一个师属侦察营跟你们配合,你干嘛不先把他们绑起来机枪扫射,然后把没打死的带走算完? 铁路歪着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心痛了? 一百公里内有多少座山包,多少座槲树林,多少个海泡子?你的兵是这么练出来的? 铁路不置可否地笑笑:我高估了你的士兵吗? 没有!团长从不服软。 那你为什么要低估他们呢? 团长哑然,恨恨地瞧着铁路走开。 一盒盒午餐肉扣到列队经过的士兵手上,跟着还有一枝信号枪扣在另一只手上。军官重复而淡漠地说:撑不住就打信号弹,记住,那等于弃权。 伍六一很有点不屑地接了过来。 一个个沉重的野战背包背到了士兵们的肩上。 他们校对好指南针后,许三多背后忽然有人在捅他,回头一看,是马小帅的笑脸。许三多有些惊喜,说你也来啦?马小帅告诉他,还有甘小宁,还有伍六一。甘小宁从队伍里闪了出来,说:七连的来了好多,到哪都是尖子,没办法。伍六一却不想多嘴,他说别闹了,节省体力。 惟独没有人发现,来的还有他们的战友成才。 成才第一个赶到了车边,拿起那杆早就盯上的狙击步枪。 发枪的兵忍不住提醒他:很沉的。 成才没理,亲昵地将脸颊在枪面上贴了一贴。 许三多是在上车的时候发现成才的。他回身伸手拉他们上车。太阳这时正在冒头,许三多一眼就看到自己手上拉的就是成才。他不由惊叫起来。 但成才没有吱声,他上了车,回身和许三多一起,将战友一个个拉上了车。 这时,成才才说话了,他说我回来了。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我真高兴!许三多欢欣地说。 成才说我看见你修的路了,你能从那里走出来,我也能。 许三多使劲地点着头。 一个老A上前将车帘拉得结结实实的,然后敲了敲车帮,命令出发! 车摇摇晃晃地行进着。士兵们大都在摆弄着手里的枪。 许三多拿的只是一枝平平无奇的自动步枪。 终于听到了军官在驾驶室命令:即将进入警戒区域,做好战斗准备。被击中激光信标者即为阵亡,立刻退出比赛… 士兵们纷纷地拉栓上弹。 但谁也看不见外面的事物,脸上显得有些茫然。 已经进入了警戒区域。军官发话了:准备…随着军官的最后一个字,车停了下来。接着,军官开始给他们倒计时:十、九、八、七、六… 士兵们紧张地互相望着,什么演习也没有过这样压人的气氛。 许三多拍了拍马小帅的头盔,马小帅笑了笑。伍六一示意大家让一让,他端着机枪站到最前方。 …五、四、三、二、一!开始! 车帘哗地一下拉开,刺眼的阳光射了进来,当头的几个人顿时被晃花了眼睛。 外面是空阔的草原和小山丘。 士兵(小说原著) 第十三章 致命的选拔 选拔,这词不用查字典,士兵有自己的解释。 选出拔尖的。 什么是拔尖的? 最适合现有需要的。 这就有些偏差了,你用了很大力气照一个方向发展,却未必能合适所谓的现有需要。袁朗后来说这不能算以偏概全,老A设计的选拔方式,最看重的是综合素质。综合素质:不分时代国籍的军人都必须正视的重要品质。 我知道什么叫综合素质,不光是体能和技能,智能和反应,还有你的心,你整个的人。 所以我觉得不公平,那时候我正像所有参入者一样,对这场选拔有着莫大的意见我觉得被淘汰掉的很多人比我优秀,比如说吧,决不扔下你的战友,这不光是钢七连也是所有兄弟连队最重要的一条训诫,这该不该记入综合素质? 当然当然。袁朗说。 我亲眼看见很多人为了掩护自己的战友而被淘汰。谁谁谁,还有谁谁谁。 袁朗回答时想都没想,他说军人从来就不是要求公平的职业,你放弃了很多人要求的公平才能做到是个军人,用以维护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公平。 他说的我听不懂,他和我们不一样,不是在一个世界考虑问题的。连我都明白他是个很优秀的军官,优秀到我的老连长在他跟前都只能算是个大孩子。 惟一让我安慰的是,他记下了我说的那些人名,很郑重地记下,还说希望以后能再有这样的选拔。 可老A再也没有来我的老部队进行过选拔。 他难道不明白这种机会对一个士兵来说有多不容易吗? 可看起来他明白,后来他说他记下那些名字并不是为了哄我,他给自己记的,记下一种尊敬。 遗憾的尊敬。 ★二级士官许三多 伍六一第一个跳下车,就地打了个滚,就着车体掩护打开了枪架。老七连的人自然而然地跟在他后边跳下,已经构成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火力圈。成才在瞄准镜里搜索着四面的山丘。风从草原上吹过,四周静得出奇。 几个人狐疑地互相看了看。一个个士兵从几辆卡车上跳下,当跳到一半时,忽然一声尖利怪异的枪声,一名士兵还没落到地上就冒烟了。 枪声顿时炸开了,来自四面八方,低沉而震撼,把士兵们还击的枪声都压了下去。车边立足未稳的几个士兵纷纷冒烟,就地躺倒。 成才紧张地报着:三点方向…五点方向、八点方向…六点方向也有! 甘小宁有些慌张:全是重火器,咱们根本干不过! 那边!许三多指了一个方向。 几个人向几十米外的一条干沟冲去,对方的射手显然训练有素,跑到半截,一阵扫射,落后的马小帅被堵得往另一边跑开了。许三多和几个别的兵重重地摔进干沟里,许三多身边的一个兵,还没跳进沟里,当头就被打得冒烟了,气得摔了头盔大骂:这哪个部队配合的?一个师的兄弟也打这么狠? 成才在瞄准镜里观察着,那些远在步枪射程之外的袭击者终于出现,都是一些驾设在高机动越野车上的重机枪、高平两用机枪,看起来简直是几座移动的武器库。成才低声说着:师部侦察营!全是高机动车!重火器! 伍六一皱紧眉头:高机动车?这地形?还不走非让人追出蛋黄来不行?! 几个人再没了抗衡的勇气,连滚带爬地逃开了,只留下一个冒了烟的兵,不情不愿地在那里装死。 草原上那几辆卡车顾自驶开,露出车后几个失去掩护的士兵,在实力悬殊的对射中,他们一个个倒下。一名老A从车上跳下,扑在地上,击倒了最后一个士兵。周围渐渐地寂静下来。这场包围战的指挥者驶车过来,阴着脸子驾驶着越野车,他是高城。四面都是冒着烟躺在地上的人体,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真正的战场。挂在车上的野战步话机响着,他摘下来: 指挥部,我是哨卫一号…对,遭遇仗已经结束,淘汰二十六人,接近半数。剩余者向七点方向、三点方向逃窜,我会组织追踪。完毕。 那几辆卡车正好还没有开走,可以将刚下车就被淘汰的那些兵带走,远远的有几个人不甘心这样就被拉走,争吵间推搡起来: 王八蛋!有你们这么打的吗?没下车就开打!你们等于是拉进了包围圈再打! 侦察营士兵也嚷嚷着:本来就是考生存能力!你没活下来怨你自己! 高城走到中间,说:好好地请人家上车!你们动什么手? 那几名士兵终于泄了气,默默地爬到车上。 高城发动了自己的车,往另一个方向驰去。 许三多几个在干河沟里狂奔,上午的阳光已经很毒,加上身上的重负,已经汗流浃背。 忽然,许三多站住了。 甘小宁这时也发觉了:马小帅呢?! 成才说:好像被截住了。 早怎么不说? 说了就救得出来吗! 沮丧加上疲劳和焦急,两人互相瞪着。 伍六一喝道:行了,要吵被抓回指挥部再吵。 几个人随后安静了下来。 许三多看看自己这一行人,一共七人,成才、伍六一、甘小宁、自己和三名不认识的士兵:七个人,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丢掉一个人。 草原上是没有路可言的,只有一尺多高的野草,高城似乎想在颠簸中一泄心绪。他忽然发现了什么,一个转向,急刹车,车子差点翻进了草地里。高城从车上跳了下来,大步向刚才的草丛走去。 有你这么藏的吗?看见车压过来都不吱一声! 一个用草叶伪装得极为良好的士兵,从草丛中站起来。竟是马小帅。他刚才就伏在高城将辗过的草丛中。 连长,您说过,伪装潜伏第一要点,没被敌方发现时绝对不能暴露! 我是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老七连的兵都叫您连长! 高城愣一下,打量着那张被迷彩覆得看不出来的脸:你是老七连的兵? 报告连长,我是马小帅,我是钢七连第五千名士兵,也是最后一名士兵。 高城立刻想了起来:我记得你。为了你这个五千我们举行过一次仪式。 是的,连长! 高城犹豫了一下,看看四周,说:听我的命令,继续隐蔽。 马小帅下意识地又伏在了草丛中。高城若无其事地向自己的车走去。刚走到车边,马小帅在后边突然叫道:连长?…连长!高城说你嚷什么?马小帅说您干什么不把我带走?高城不理他,烦躁地挥挥手,说去去去!可马小帅已经站了起来,他说您已经发现我了!高城还是不理他,他说那是碰巧,瞎猫撞上死耗子,懂吗?马小帅说:你这是违反条令的!连长! 高城说:老七连的兵生存不易,我不想因为碰巧卡掉你这次机会。说完上车去了。马小帅在后边又喊了一声连长,但高城已经发动了汽车,往前开走了。 连长?!…你配不配做钢七连的兵?! 马小帅说着摘下自己的头盔,在激光信标上弄了几下,一股烟从上边冒了出来。 高城猛然把车刹住了。 马小帅将钢盔戴回了自己的头上,笔挺地站着。 高城只好把车倒了回来。马小帅终于忍不住哭了,终究是太年青。 高城在他肩上拍了拍,说跟我回去吧,以后还做我的兵。 袁朗正在基地里量地图上标出的距离,然后看了看身边的两名老A,命令道:你们就去这个位置设点打伏,这是通往目的地的必经之路。那两名老A临走时,袁朗又补充了一句,让他们注意淘汰兵的情绪,不要刺激他们。 老A说您放心队长,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两个兵说着转身离开,这时张干事和李梦走了进来。 您是这次比赛的负责人吧?张干事问道。 袁朗扫了一眼张干事,笑了,他说没有负责人也没有比赛,我是战地指挥官。您有什么事?张干事说,我是军内记者张干事,这是我的助手小李,我们想请您谈一下关于这次比赛。袁朗说有什么好谈的?选手五十九人,不到两小时,淘汰了二十七,不,刚才又有三个,三十个了。这不是什么体育运动,就是个优胜劣汰。 张干事还想要更多的东西,他说怕什么的?意义啊,观念啊,现代化啊,什么的。 袁朗笑了:谈什么?我估计参赛的兵得把我骂个臭死!因为这跟他们以前那些光明正大的比赛根本是两码子事。可我们是老A,最考验单兵素质的事情是什么?脱离大部队,往敌后一扔,渗透作战,一个人如同一群人。这时候说什么一个够本,两个赚翻是根本不行的,保全自己的生命成了第一位的。生存,然后将任务完成。我们这次选拔也只要活下来并且完成了任务的人。你知道世界级的军队生存竞赛叫什么名字吗? 张干事摇头说:不知道。 袁朗说名字被叫花了,什么死亡角逐,什么军人的奥林匹克,可它真正的名字翻译过来就叫生存,并且突击。 张干事和李梦的脸上,出现了莫名其妙的神情。 生存,或者说渗透生存,当然是活下来的意思;突击,只能是战斗的意思。为生存而战斗,为战斗而生存,发挥由心到**的全部潜力,现代步兵作战的全部意义,说真的,也是军人的全部意义。 外边忽然传睐一阵依稀的骂声,袁朗笑着站了起来。 我得去看看俘虏兵,他们又在骂我了。 说完朝外边的俘虏兵走去。 草原深处,一辆高机动车在追赶着跑开的两个小人影。那是两个士兵,可他们是分开跑的,机车在最接近其中一个的时候,忽然放弃了他们,而转向另外的一个追去了。车轮辗过一堆刚刚冒头的火堆,一只刚宰的野兔扔在旁边。一个兵正要翻过山丘时,被打冒烟了。一个兵被车子给活活圈了回来。 车上的兵坏笑着说:还烧烤?十几里地外就看见冒烟啦。 那兵恨恨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许三多几个躲藏在一个山丘的后边。 他把手上刚刚挖起的几根寒碜的草根,递给同行的士兵。 他告诉他们:这是七星草,有土腥味可还甜;这是野蕨菜,也可以吃。 甘小宁跟着也挖,说这帮死老A!他一脚把地上的空罐头盒踢开。 伍六一却对他喊道:埋起来。暴露目标。 甘小宁只好又狠狠地掘地把那罐头盒埋了,嘴里说,我就权当在埋设计这个恶作剧的混蛋吧。本来寻思不就是个野外生存吗?弄点野菜,一盒午餐肉,我贡献个钢盔,一生火,美美的一锅猪肉翡翠汤,还有烤野兔、煮沙鸡、烤蚂蚱… 有一个士兵抗议了,他说你再说我就要起义了。 许三多忙递过一根草根,说不能生火。 成才同意许三多的说法:你忍一下。这地形,咱们生个火就跟明火执仗没区别,刚才那两个不就这么给提溜了吗? 一下…一下就是两天。饿两天我不怕,可这是怎么个两天呀?背六十斤,连奔带藏,被人追赶,给的那点吃够一小时使吗?甘小宁看看手上的草根:人每天需要多少卡路里?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咽下去了。 伍六一望着远方,那里是他们未来的战场:你越这么说,我越要进老A,你越骂我也越要进老A。 甘小宁跟着也饶起了舌头,他说:我越说我也越要进老A,我越骂我更要进老A! 成才这时凑过来,说许三多,你别挖了,挖的那点草根还不够费那劲呢。 可许三多没有停手,他说我给你们挖。 你的午餐肉呢?我们刚才吃了,你没吃。成才说。 许三多犹豫一下,说我吃了。 成才有些不屑,伍六一也看了他一眼。成才想了想说: 光说一个忍字,许三多你已经把我毙得服服帖帖了。 突然传来车的声音,几个马上伏在地上。 成才从瞄准镜里看着那辆车上神气活现的几个士兵,他说到饭点了,他们肯定回营吃饭去了。一听到吃,甘小宁就又联想起来了,他说有一个古老的故事,我军打进敌人的大营,酒醇肉香,架子上的烤羊腿还在冒着热气… 伍六一懒得理他,说你以为你是铁甲威龙啊?一个营的人,外加阴森森的一队老A。 许三多忽然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趁现在赶紧走。 甘小宁说怎么走,拿什么走?你的腿还没软啊?兵哪,那是得有粮的! 许三多说:那也得走。 伍六一拄着枪站了起来,他说:他说得对。 成才也跟着说道:就这点空档,我们能赶在别人前边一大截了。要知道,只要三个,我们是有很多竞争对手的。 说得几个人都敏感地看了过来。 伍六一哼了一声:只要三个,可我们是六个人。 成才问:谁能顶到最后呢? 大家看了看指南针,辩别了一下方位,然后就走开了。 前面的草原,漫无边际。 夜色渐渐地降了下来。 基地办公室里,张干事正伏在案边搜肠刮肚,他说:你说我这么开篇好不好?某月某日,塞上秋来,风与战旗飘扬,歌声与口号同响,我军某部本着现代化作战的新观念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战争… 旁边的李梦琢磨细节:号字改成令字更好,这样更显出铁血男儿的风骨。 张干事说对对。不是我说你,小李子,你有才。他接着又念着道:我战士龙腾虎跃,力克难关,再创高峰。如何?李梦说很好。 只有一个感觉着不好,那是刚刚进来的高城,他正在查看案上的地图。高城听得实在气不过来,在“淘汰人数”上,已经又加了个4了。 他说两位是记者吧,怎么还废寝忘食地不去吃饭?,他看着他们时愣了,他们看着他时,也愣了。 是你们呀?高城有些吃惊。 张干事连连点头:您好您好。 再创高峰是吗?李梦还说着他们稿子。张干事说对对,您有什么意见?高城说没什么。没吃没喝,连目标也没个着落,我很想把您二位请到荒原里去创两天高峰,也省得二位在这里挖空心思闭门造车。当然,我得有这个权力。高城说完,把脸一绷,出去了。 李梦好久才反应过来,说:您别跟他计较。 那是,那是…咱们说到哪了? 哦,吃饭。 从野战炊事车上,刚煮好的热米饭和菜肴端了下来。士兵们在草地上铺上防水布,准备他们的晚餐。袁朗和几名老A从外面驶车回来,一个被抓获的士兵,灰头土脸地跟在他身后,没用人招呼就去了俘虏那边。 高副营长,我逮了五个。您几个? 我不跟您比这个。四个。 还剩二十个。 我想问您一句话,如果所有的兵都被淘汰了,您是不是打算空手回去? 袁朗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也许这可以证明您那老A有很高的军人素质。高城看看那群垂头丧气的俘虏说:可您知道吗,这对他们太残酷了? 袁朗说:我本来能进陆航的,可我干最苦的步兵,并且进了最苦的A大队,因为我坚信,我国有世界上最好的步兵。 因此对他们这么狠? 因为我希望他们更好。我进入A大队就是因为武装泅渡了三十公里,然后因为风暴耽搁,在几十米的礁盘上呆了整整四天。袁朗好像在讲一件有趣的事情:那些天我把自己绑在礁石上,有一群鲨鱼陪了我整整四天。 高城显然没有听说过,他一下怔住了。 太阳升起来了,草原上多了一抹艳丽。 一只肥硕而蠢笨的绵羊,嚼着草走过。伍六一悄悄地接近了过去,然后猛地一扑,那绵羊却惊慌地跑开了。伍六一追逐着一只往另一个方向跑开的沙鼠,他一块土坷垃飞了出去,终于把那家伙砸得五迷三倒。 经过一夜的奔跑,几个筋疲力尽的人睡在一块洼下的草地里,甘小宁睡梦中犹在舔着嘴唇。伍六一过来,静静地在他们身边坐下。成才是睡得最为警醒的,他睁开眼看着伍六一的背影,他看见伍六一的咬肌在嚼动着,不由问道:你在吃什么? 伍六一说早饭。 早饭?甘小宁的眼睛忽然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 伍六一说你们也可以吃呀。 甘小宁的神志顿时就清醒了,睁眼一看,却跳了起来。 我的天哪!这个家伙在吃老鼠! 伍六一脚边放着几只沙鼠,虽然已经洗剥干净,但鼠就是鼠,永远让人看了不舒服。 伍六一说,这不是老鼠,是沙鼠,也叫草原鼠。 几个人全吓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伍六一在那儿嚼着,强忍着一股要吐的感觉。 甘小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你是猫呀?我是说,这好吃吗? 绝不好吃,伍六一的脸都扭曲了,能好吃吗?但成才还在嚼,他说不好吃,不过你们最好还是吃。你们很走运了,睡醒来就有得吃,我是一边嚼一边想起它们活着时候的样子。终于,伍六一皱了皱眉,说: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一只我就要吐了。这些全是你们的。 许三多忍着头皮的发麻,用刺刀挑了一下,不敢动。 伍六一却又割了一块,扔进了嘴里。 甘小宁还在拼命地摇着头,说犯得吃这个吗? 伍六一眯起眼睛,望着一点一点升高的太阳,他说我不知道犯不犯得上,我就知道再不吃今天就没人撑得下去了。 成才几乎和甘小宁一样的表情:你就那么想赢? 伍六一看看他:不想赢你来干什么?这不是演习,这是淘汰。你们不吃,你们体力跟不上,你们会被淘汰,可我会赢。 许三多终于壮着胆子,割下了一条肉,打量着。 伍六一鼓励地看着他。 许三多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似乎都在较量。 还要我说,为了爸爸吃一口?伍六一揶揄地笑了笑。 许三多终于把肉扔进了嘴里,闭着眼,直着脖子,咽了下去。 你得嚼,让嘴里习惯了这种味道。伍六一说。 这一口我就开始嚼。许三多又放了一块进嘴里。他说下次打沙鼠我去,免得你想起来恶心。看见许三多吃了下去,成才几个也拿起了刀,动手吃了起来。只有甘小宁还在犹豫着。 他说:我还是不吃。 一个士兵刚把第一口肉放进嘴里,就忍耐不住捂着嘴,跑开到一边呕吐去了。 伍六一却用力嚼着,他说你们撑不到底了。我们能。 几辆高机动车在草原上风驰电掣。 高城的装甲侦察营又开始他们的工作了。 许三多几人,以几乎不亚于车辆的速度,冲过了一片毫无屏障的平地,扑进一条水沟旁。一辆车从他们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开了过去,几人死死地把身子压低。许三多就伏在甘小宁身边,甘小宁流着虚汗,看着草叶上的一只蚂蚱发愣,他说如果你生下来就是油炸的该多好?自备椒盐,蹦到我的嘴里来。 许三多低声地警戒说:小心,别闹。 甘小宁叹气说:我饿呀!我眼前乱冒金星。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说你等一下,我这里有吃的。 这一句话让周围几个都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甘小宁很得意的笑了:我的好班长,我就知道你那午餐肉没吃。 伍六一说对,你吃了他那份,吃了他的机会。 甘小宁说谁吃他的?一份午餐肉管什么用?我饭量大,那回跟白铁军打赌,大肉包子我消灭九个。唉,老白光荣退伍,现在准在吃香喝辣的了。伍六一有点气了,他说你再叨叨我给你吃土了! 甘小宁说咱们图什么呢?都快二十一世纪了还在这里挨饿,魂萦梦绕地热爱一个饽。 伍六一烦了,他说你觉得不值你就走! 大家多少有点感慨,也有点悲哀,一动不动地在土窝里趴着。 好不容易遇着了一条小沟。几个人在水沟边趴下,不分清浊地就是一阵狂喝。只有甘小宁不喝。伍六一往水壶里灌的时候,许三多推了一下甘小宁。甘小宁却不过来。 他说我不要,真的不要。 你吃不下去那东西,没什么丢脸,我也吃不下。 我吃你省下来的肉?我还不如吃我自己的肉呢! 甘小宁话没说完忽然一个闪身,把许三多猛地推开了。 枪声随后传来。 那是袁朗撒下的两个暗哨。许三多侥幸躲过了一枪。伍六一就地翻身,机枪扫得暴雨一般。成才的狙击枪也紧张地搜索着,打得对方不敢露头。 撤退!撤退!许三多招呼着。 谁都知道跟着来的就是装甲侦察营的高机动火力,那是根本没有逃离机会的,甘小宁抱着枪在后面掩护,一帮人冲上河沟,往洼地里逃跑而去。刚开过去的那辆机动车,已经闻声而来。甘小宁站在车道上,一枪把机枪手打冒了烟。许三多看见甘小宁毫不隐蔽地与那台高机动车对射,最后被斜刺里冲出来的老A瞄准上了。 甘小宁!跑啊!跑啊!许三多喊道。 但老A已经扣动了扳机,准确地击中了甘小宁头盔上的激光标。 伍六一踹了许三多一脚,几个人狂奔逃开。 冒着白烟的甘小宁,原地站着,像一座烽火台。 他笑得有点无奈,有点苦涩,又有点无赖。 他朝那些朝他走来的老A问道:有吃的吗? 不知又跑过了多少的沟沟坎坎,许三多们终于得以在岩石的缝隙中藏身了。大家都流着汗,喘着气,却又时刻地枪瞄准着来路的老A。 甘小宁丢啦!许三多对伍六一说。 伍六一有些恼火,他说我知道! 许三多说:被淘汰啦! 伍六一说:别说他啦! 许三多感到心痛,他说为什么?他可以跑掉的! 伍六一说:他是存心的! 许三多说:我不懂! 一旁的成才语气却很冷静,他说他饿不起!他不想挨饿啦!他放弃啦!他根本就不知道人是凭啥活的!许三多却瞪了他一眼,他说我不信!小宁不是这种人! 几个人都有点气急败坏了,都没命地嚷嚷着。来路上终于看不到有人,伍六一放下了自己的机枪,喘了口气说:许三多,你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许三多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信! 你知道什么?成才还是刚才的冷静和不屑。 许三多又看了他一眼,合上了枪栓,他说反正不像你说的那样。 几个人从岩石后爬了起来,喘息着走向既定的方向。 成才还在追问着:许三多,你们到底知道什么了? 伍六一扫了一眼成才:你要我告诉你吗?他是饿不起了,他吃不下耗子,他意志薄弱,没错,可他也知道自己顶不住了,他不想拖咱们的后腿,这也没错。 许三多沮丧之极:他不想吃那罐午餐肉,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吃,他怕自己吃掉我那份机会…其实我吃什么都行的呀!他怎么这么傻呢? 成才不置可否,他说,他没这么好,我告诉你。 他没那么糟!我也告诉你!许三多转身就走。 伍六一望着成才,轻轻地说:他是你的战友。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成才不再说话了。这支沉默而沮丧的小队,继续前进。 草原那边,坐在车上的甘小宁,头也不抬,在毫不客气地吃着给他的那几份野战口粮,那份饿劲简直是要连包装袋也一起吃了下去。他吃着吃着,对他们喊道:水。 一位头上余烟未尽的士兵,将水壶递给他,嘴里称赞道:兄弟,你打得可真准。怎么练的? 甘小宁说:手眼心。还有面包吗? 那兵同情地又拿了个面包给他,附加着在里面夹上根香肠:兄弟,可苦了你啦。 甘小宁一口撕下了半个面包,咀嚼着,心不在焉地看着车后越离越远的战友们逃走的方向。他的一只手静静地向那边招了招。 谁都知道,他的心在默默地说着什么。 暮色西沉,剩下那几个仍在草原上艰难跋涉。队形已经有所改变,现在是两个挟着一个,剩下三人在前后警戒。被挟着的那个兵,是早晨吃下去又吐出来的那个兵,挟着他的人是许三多和伍六一。那个兵几近虚脱,一双腿无力地从草叶上拖过。四面仍是无穷无尽的原野,几个人似乎是被原野包围了。 那兵察看着指南针问:走了得有大半了吧? 成才望了望遥远的地平线说:如果方向没错,差不多。 许三多一直在关照着那个人事不省的士兵,他看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无奈地点点头,两人终于把士兵放下。 许三多忧虑地说:不能这样下去了。 伍六一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已经不行了,再拖下去就是严重脱水,那就救都救不回来了。 那个兵在地上挣扎着,使劲地摇着头。许三多忽然解下野战背包,在背包里掏摸着什么。 成才一把拉住许三多的手:你那点吃的救不了他,你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伍六一还是不忍,他说我们能替他做决定吗? 你们明知道他撑不住了!成才恼火地嚷了起来:我烦你们!你们知道你们这叫啥吗?那个词怎么说?默唧!妇人之仁!咱们是当兵的!知道吗?当机立断!怎么?还要不要开个会讨论一下? 几个人看着他,那眼神并不是反感,相反,成才说中了他们的要害,他们外边太硬,而里边又太软。 你们不敢,不好意思是吗?我来!反正你们眼里我也不是啥好人!自私自利的,想啥都只想自己。行,我担当得起,我来!你们用不着惭愧,我帮自己解决问题。成才看了看那士兵,沉静地说道:帮他解决问题,也帮你们解决问题! 伍六一咬了咬牙根:你对,我错。 许三多却迟疑着,不知说什么。 成才说得对。伍六一苦笑了:成才,是你帮我们,我有点孱,下不了手。 伍六一拉了许三多一把,掉头走开。士兵拍拍成才的肩,无声地跟在后边。成才掏出自己身上的信号枪,看看远去的那几个人,又看看草原上苍茫的暮色。然后,他扣动了扳机,一发黄色的信号弹呼啸着升上天空。成才又看了那士兵一眼,将信号枪放在他的身边,掉头跑开。 那发信号弹在天空放射光芒,缓缓落下。 很快,一辆车驶了过来,车上的人迅速发现地上的那名士兵。野战救生器材都是随身携带的,救护人员开始就地抢救。那名士兵被医务兵用担架抬上了汽车。 只剩下五个兵了,他们伏在草丛中,监视着那辆远去的车辆。伍六一对伏在身边的成才说:你用的是自己的信号枪?成才的脑袋好像轰地一响,说是的。许三多说那你自己怎么办?成才只好说我用不上。 成才说: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伍六一突然说:第一次,我大概有点佩服你了。 成才纳闷地看他一眼说:别绕弯说话。 伍六一说没绕弯。我当了五年兵,佩服的兵就三个,第一个,我那老班长史今,第二个,伍六一对一边的许三多努努嘴:他,第三个,就是刚才的你。 成才又纳闷地看他一眼,他大概永远也搞不懂伍六一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围的地形是草原上那种连绵起伏的低矮丘陵,几个人正竭力想在指南针上找出一个方位。然而,一点星光都没有,这根本就是一个迷路的晚上。 我觉得应该是九点钟方向。许三多说。他很坚定。 另一个士兵也很坚定,他说我还是觉得十二点钟方向对。 成才一下就急了,他说你们看准点,这地方差一点就是几十个公里,走错了没时间回头。 士兵反驳说:一点参照物也没有!谁不凭自己的直觉说话呀? 成才希望放在了许三多的身上,他说你呢? 许三多说:我也是凭直觉。 成才气得跺脚道:谁信谁的直觉啊?我还觉得是十一点呢! 到底怎么办?伍六一的这句话让几个人都沉默下来。 那个士兵收起了指南针,他说我认死了十二点。 立刻有同行者站到他那边。伍六一看着许三多。许三多没说话,但摇了摇头。 伍六一二话没说,对许三多说:我跟你走。 拿不定主意的成才又看定了许三多:你到底走哪? 许三多指的还是九点的方向:那! 许三多,你想清楚啦!这不是闹分裂吧?成才气急败坏了。 我觉得那边对。许三多坚定地说。 成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伍六一只好问他:成才,你跟谁走? 成才吐了口长气,他说那我走十二点,我觉得十一点对,至少还差不太远。 那两名士兵看看许三多和伍六一,说对不起了,兄弟。 没事。许三多毫不介意地回了一声。他说我班长说过,迷路的时候,保持清醒的头脑,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士兵因此而露出了赞许的神色,他说:老七连的兵就是像样,我这回是见识了。但他没有因此而更改自己的方向。他们简单地敬了个军礼,走开了。 草原上的夜真黑。 顷刻间,他们便没入黑暗之中。 成才最后看了看许三多,又看看黑暗中已经看不见的那两个人影,说许三多,你错了,你肯定错了。许三多没说话。成才也没等他说话,掉头追那两人去了。 伍六一端起了机枪对许三多说:我们也走吧。 许三多一直看到成才的身影一点都看不见了,才跟着伍六一走自己的。 许三多和伍六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地上跋涉着。 周围显得寂静无比。 伍六一突然问道:许三多,你很有把握吗? 许三多说:没有。 伍六一忽然就苦笑了,他说,其实我觉得走十一点比较好。 许三多哦了一声,有点觉得惊奇。 可你准还照着九点的方向走下去,一个人走,是不是? 我会的。 咱们几年都是比着过的,你要是折了,我输得也理直气壮,我们一块走吧。 许三多摇摇头。伍六一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可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个意思啊,那挺傻的。 可你就是那个意思,所以咱们才一直走在一起。许三多说。 伍六一于是打起哈哈,说是吗?是吗? 许三多说伍班副,在你眼里,我总是那个新兵蛋子对吧。老兵跟新兵是战友,可不是朋友,因为新兵不懂事。 你还把自己当新兵啊? 你当我是新兵,谁让你看着我长大的。咱们又是老乡,你不想跟人扯那份老乡见老乡什么的,你就是想滴水不漏做你的兵。 滴水不漏吗? ?那很难的。 许三多点头说:是很难。 两人沉默一会,又走了一段,不知如何,伍六一忽然又有了一些感伤,他说咱们不是朋友,等跑完这趟,兴许就真的成了朋友了。 老这么说干嘛?其实还在钢七连较劲的时候就成朋友了。许三多说。许三多的口吻很温和,但也很坚决。 一辆夜巡的机动车从前边驶过,两人连忙扑倒在草丛里。 忽然,身后有人蹑手蹑脚地过来,未等他立足,就被伍六一摔倒了。许三多的枪口也飞速地抵在了他的头盔上。 竟然是成才!他小声地叫着:是我!我… 许三多伸手便掩住了他的嘴,一直到前边的车很快地走远。 伍六一警觉地张望着:越来越紧了,现在已经派上夜哨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成才很有些难堪地笑了笑:想想还是咱们一起比较好,三个老乡。 许三多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三个人,成才在前,许三多在中间,伍六一断后。机警地往前行进。 走着走着,成才想起了什么,禁不住就开口了,他说现在我可以说了,咱们三个准定!咱们三个一块儿坐上老A的那辆鬼车!一起进A大队!咱们三个以后就是最好的搭档,那话怎么说来着?梦幻组合!咱们三个…没等他说完,伍六一给他打断了。 喂,如果你是这么个警戒前方,还是我替你吧? 可成才的嘴巴,还是兴奋不止,他说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三个应该找个地方休息,我放哨你们休息,你们大可放心!养足了精神,明儿再最后一趟冲刺… 伍六一二话没说,端着机枪就赶到了他的面前,让成才断后,开始警戒前方。 成才只好压了压自己的心情,他说许三多,这条路我越走越有信心了,我觉得你没错,九点钟就对了,其实我一开始就有点犯嘀咕,十二点方向… 突然,许三多指着前方说道:那座山好熟。 成才说我也觉得眼熟,草原上一模一样的山多着呢,你知道为什么吗?许三多,因为… 许三多却琢磨着:转过那山弯,应该就是一条路… 成才也忽然觉得不对了,他往前加紧走了几步一看,果然是一条路。 他站住了。 许三多和伍六一赶上来时,看见成才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下就明白了。 伍六一说怎么啦? 成才说怎么说的?刚离开这鬼地方,我怎么又绕回来了呢? 许三多则开心地笑了。 他说这是红三连五班的驻地,我脚底下踩的应该就是输油管道呀! 两条交汇成五角星尖端的路,一杆红旗和一个岗亭子在路口屹立着。 三个人猫着腰,摸往五班驻地的那几间小屋。 走在许三多铺出的那条小路上时,成才禁不住说道:许三多,这就是你修的路。许三多说我知道。成才说你就是从这条路上走出去的。许三多说我知道。黑暗里,成才的眼睛里全是光芒,他说:我也会走出去的。两人几乎是肩并肩了。许三多会意地点点头,他说你会的。 走在前边的伍六一,忽然往回做了一个手势,三人迅速卧倒在地。 一个士兵从屋里出来,喷了一口水嘴里的水,转身回去了。 伍六一说:咱们犯得上躲这里边吗?万一让他们逮着,可不笑死了人? 成才说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此班例行班务不差,说到警惕性是松了些,凭咱们几个,恐怕在这躲一星期也没人知道,最妙的就是这怎么也算一个军营,侦察营的家伙决不会来搜查一个军营的。 许三多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他说五班怎么还这样?你不是在这带班长吗? 就带了小半年,他们要这样我也没法。成才看看他们两人,说:听我的没错,我保证你们可以在天花板下边美美地睡上一觉。 许三多看看伍六一,伍六一点头同意。 五班的宿舍里透着灯光,里边的士兵还在看电视,还在说笑。一名士兵起身关窗户时,押后的许三多纵身翻进了伙房。看着这间几年来没有过什么改变的房间,许三多眼光里有点茫然。筋疲力尽的伍六一和成才随后摸了进来,他们往堆放的米面包上一躲,就躺下了。 伍六一顺势提醒了一句许三多:你也抓紧休息吧? 许三多望着屋里的灯光,轻声回答了一句:我先看看。 他从新兵连出来,就来了这。T师第一班,倒着数! 成才的嘴里是有点漫不经心,还有点带着嘲笑。 伍六一的话,则有点放毒了,他说成才,你是怎么来的这儿? 成才自然难堪了。他说咱们不提这个,反正是来得很糗…不过,咱们现在不是还在一起吗?是不是?嗯?他说着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出了什么,一囫囵坐了起来。 伍六一笑了:你坐着吧,我就是随便一问。 成才紧张地摇摇头,他说不不,侦察兵同志,你们没有侦察到什么内容吗? 许三多和伍六一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那虚掩的门,看了看屋里,摇了摇头。 成才一挺也坐了起来,他走到墙边堆放的蔬菜前,拍拍钩上挂着风干的羊腿:这一切都是很好的,不过我相信还有更好的!他终于找准了自己的目标,哼着小曲,揭开了灶上的锅盖。锅里的内容使他兴奋得说话都带上了唱腔,他说亲爱的五班,你第一次没让我失望!同志们,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给我个姑娘都不带换的!整整十个的馒头!这帮小子的习惯已经被我骂好几次了,一天做出几天的饭,现在我发现,这真是个太好太好太好的习惯了! 成才从锅里抓出一个馒头,看上去不是想吃一口而想亲吻一口,他看了一眼许三多和伍六一,转念把整盆的馒头端了出来。 老兵吃第一个,谢谢你今儿给咱们准备的早餐。 伍六一的喉头抽搐了一下,却显得有些发愣。 成才说十个呢!够吃啦,你还客气什么?许三多! 许三多看着那馒头,也是一种犯愣的神情,明显地抵挡着诱惑。 他说不能吃。 成才瞪大了眼:不能吃? 伍六一将眼光从那里转开,他说是的。 许三多恪守着原则:假设敌情我们是在一片没有人烟的荒野之上,不会有这种人工食品…所以不能吃,吃这个就算是做弊了。 成才看看馒头又看看他们:你们俩…不会吧? 伍六一示意他快放回去。成才那里肯听,他说你们玩真的呀? 放回去吧,成才。许三多推了他一下。 宁可吃耗子肉? 那也就恶心一两小时,吃这个得恶心一辈子。 成才气往上撞,只好把馒头都放了回去。 他说好,我不怕恶心,我吃!我吃不完还揣着!等你们饿趴下的时候我来背你们!看到那时候你们还吃不吃! 伍六一淡淡地看着他,有点蔑视又带点冷笑,一副不再交流的样子。成才发了性子,瞪着他将一个馒头拿在手里。然而,说实话,他一时也咬不下去。 许三多还是对成才摇着头:别吃。 成才头也不回:我就吃! 你吃这个。许三多说着已经从拿出那罐两天两夜未曾动过的午餐肉罐头。成才狠狠瞪着许三多,想看出他哪怕一丁点嘲讽的意思,可许三多没有,许三多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静。 成才终于将那个馒头扔了回去,狠狠地将锅盖盖上,然后抱头坐了回去。许三多坐到他的身边,轻轻碰碰他,想把那个罐头给他。 成才说我没哭!我就是觉得你们有病!好,你们很优秀,你们是真正的士兵!可你们还是不是人?!他看了看眼前的那个罐头,一时怒火中烧,他一把抢了过来,将它塞回了许三多的背包里。 我要是吃了它我就烂掉肠子!许三多你放心,我要是吃了那馒头,我连心带肺地烂掉!! 五班的宿舍里,忽然传来一阵大笑。从窗户外看去,几个士兵在看一个正火爆的连续剧。此外,一切静悄悄的。 风从草叶间吹过,草原真是一个舒心安逸的地方。 伙房里的三个人或者说三个老乡三个战友,就像三条平行线,继续地躺在米袋上,躺得都似乎成一个队形。成才的火气已经下去,他们听着电视声和笑声被风吹了进来。伍六一的肚子清晰可闻地呻吟了一声,而后是成才的一声苦笑。 他说:几天前我还跟他们坐一块看电视呢。 似乎是回应,许三多的肚子也响了两声。伍六一笑了,许三多也笑。成才苦笑着用头盔将自己的脸盖上了,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一切诱惑遮在外边。 他说:做一个好兵…真是不易啊,有时候我真想回家。 许三多他们听着,但不再做声。 清晨,一只羊踱上了山头,怡然自得地看着远处五班几间小屋和星形的道路。 五班晨起的第一个兵,打着呵欠走向伙房。然而许三多他们早已经走了,这屋里看不出有人呆过的痕迹。锅里的十个馒头也安然无恙。 许三多几个正走山坡上边走边摘食些可食的植物。 他们必须得吃些东西。 打头的成才刚走上山顶,立刻一头扑倒了。后边那两人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卧倒翻身,握枪准备射击。成才身子一翻,无声地大笑着,最后,他怕笑出声来,只好用手狠狠地掩着嘴。掩得后边的两个看得莫名其妙的。 成才还在笑着,他说许三多,你小子真是有狗运,不,不,是咱们三个都走了狗运… 伍六一收起了枪械问:怎么啦?成才说:让个金元宝,绊了一跤。许三多想站起来,成才却叫道:趴下!到手的鸡看又飞啦!你们爬过来!伍六一和许三多爬过去一看,前边不远处,是一汪清出了蓝天来的海泡子,海泡子边是沟堑分明的阵地,至少有一个排的兵力在守卫和巡逻。 成才说:东南方向,小山包旁边有个海泡子,翻过山有一片槲树林,有一辆车在槲树林旁边等着我们。这句话我都念叨四五百遍了,越念就越觉得走得不对,想不到你小子啥都不想,偏就走对了,还犯什么愣?许三多,这就是咱们要测绘的那块阵地呀! 三人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 成才狙击枪上的瞄准镜,眨眼间扫过阵地,扫过草原,扫过山丘,他把它调到最大的倍率,一丝一毫地察看那块阵地。他一边看,一边将情况告诉身后的许三多: 一共三十五人…五个老A…妈的,老A真神气,枪跟我们都不一样,抢过来使使…四个机枪哨位…两个热成像仪哨位…没有机动车,太好了…找不到指挥所…中央是洼地…不对,肯定不对… 许三多紧张绘图的手停了,地图上的阵地中央,仍是一片空白。 怎么啦?许三多问道。 成才回头说:这个阵地选得太鬼了,中央是洼地,不潜入肯定看不到指挥所。一个加强排至少六挺机枪,只看到四挺,也不对。 那就潜入。伍六一很干脆。 现在肯定不行。许三多思量着。 成才说晚上更不行,他们有热成像,咱们没看清他们,他们先发现咱们了。 那就拼一下。伍六一狠狠地说。 好容易到这,拼不过就全完了…死老A太损了,这根本是个完成不了的任务!成才放下了瞄准镜,一脸的沮丧。伍六一和成才也是一样的沮丧。 总不能卡在这吧?都这么想着。许三多忽然有了主意,他说降温行不行? 成才说体温由你控制呢?说降就降? 他们都知道,海泡子里的水,很凉。 然而,这确实是个简单而行之有效的办法。 伍六一看了看阵地,好像明白了许三多的另一个意思,他问你是说在水里把体温降低了再进去?这么一想,伍六一忽然就高兴起来了,他说:应该是可以缩短热成像的有效距离。 你们说得轻松!草原上昼夜温差有多大?你把你的血液温度降得跟水温一样?我们饿了快三天了,你们找死呀?成才低声地吼着。 人是活的,还是可以试一试的。许三多看着伍六一。伍六一点点头,说等天黑吧,许三多跟我潜入,成才你火力掩护。成才却急了,他说我潜入!你们掩护!伍六一告诉他:你体质不如我们,我怕你在水里冻晕掉。成才还想说什么,他说现在不是吱气的时候,成才,如果有个闪失的话,我们用得上你这枝枪。狙击手,是要在一定距离上发挥效能的。 成才犹豫了一下,垂下了眼皮。 海泡子和那阵地都已经浸入了深沉的黑暗。许三多终于拿出了那一盒罐头,用刺刀挑开,推到成才和伍六一的面前。成才却说我不吃,他们说你们俩呆会更需要热量。伍六一用刀将午餐肉割成了极均匀的两块:吃吧,许三多。 许三多说:你先吃。 我的那份自己吃了,再吃了这,我就吃了一份半的食物。许三多,这几天我比你多吃了整整一倍。伍六一这么一说,许三多只好拿起一块午餐肉,轻轻地咬了一口。几天来,第一口可以称得上食物的东西下肚,他感觉到整个胃都像在燃烧。 他默默地闭着眼,默默地体会着那点热量流入体内。 成才却嚼着一片草叶,在狙击枪里监视着阵地上那些闪动的电筒光。 伪装之后的许三多和伍六一,从山坡上缓缓地爬下去。他们的动作匀速而沉稳,几乎是完全无声的。两双炯炯发光的眼神,从抹黑的脸上紧紧盯着眼里的海泡子。 成才从狙击镜里看着这两位战友浸入黑暗。他看到他们将半成的绘图放在水边,无声地爬入水中,让水浸没自己的身体,一直浸到只剩下露在水上的口鼻和眼睛。 顶不住了就吱一声。伍六一用最小的声音提醒了一句。 许三多说:没事。 两个人的声音都是发颤的,身边的水也抖出了微微的波纹。 伍六一又说:别咬牙,越咬牙越发抖。 许三多说:知道了,不咬啦。 伍六一说:想事情,一定要想事情,千万别放松。 许三多问:想什么? 伍六一说:想…想水里的一点点火…火永远不灭。 许三多有点神志模糊地笑了笑,他说水里边怎么会有火呢? 伍六一说:咱们就是火啊,许三多。 许三多一下就明白了。两人就这样忍耐着,让水温一点点把身体凉透。 他说是有火,六一,我觉得浑身发烫。 伍六一说:那就好,那就好。 许三多说:真舒服,应该让成才也来试试。 伍六一的脸现出了一丝苦笑,应和着:是啊,是啊。 许三多说:咱们回头一块去看班长,他知道他带出了两个老A,一定特高兴。 伍六一说:我也正这么想。伍六一的脸上说着就有了浓浓的笑意,嘴里嘀咕着:两个死老A,牛皮得不行啊… 慢慢地,许三多觉得身上的热量都跑光了,许三多的眼皮开始打架了起来。 他说:我…犯困。 伍六一伸手使劲地掐了他一下,他说许三多,不能睡! 真的很困…吹熄灯号了吧? 没吹!是起床号!许三多,老七连集合啦! …老七连是什么? 是钢七连!钢七连!许三多,钢七连正等着你呢!班长又挨训了,都是因为你不争气! …我争气,我很争气了呀。 对,你很争气。班长也没走,班长进了军校,咱俩是班长,班长做了排长。 你骗我,班长走了,钢七连也散了。只有我一个人。 许三多说得自己也抽搐了一下,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伍六一。 伍六一终于舒口气:你算是醒了。 许三多不再说话,他忽然将头慢慢地埋进水里。 也许,那是他在悄悄地哭。 伍六一静静望着水面上的那顶钢盔,他说顶住啊,许三多。这两个字我常对你说,我想你听不见。其实,他是因为许三多听不见,他才这样说的。 成才还在狙击镜里紧紧地注视着他们。他不时忧心忡忡看着自己的夜光表。他看着时间在慢慢地走着,很慢很慢…终于,他看到了水里悄悄地泛起了波纹,他看到他们终于爬到了岸上。 前边的阵地里,成才看到有一名荷枪的士兵在踱来踱去。 许三多和伍六一在战壕边沿轻轻一落,滚入了壕沟的拐角里。他们的动作太快,快得到壕沟后埋伏的几个暗哨都没有看见他们。 钻过几条纵横相连的沟堑,千寻万觅的指挥所中心,终于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看到:那指挥所是半埋入式的,两人随即迅速地绘起了图来。 一个正调整中的红外图像频闪了几下,终于平稳。 这是一名老A,他正调整着自己头盔上的轻便型夜视装置,这种比望远镜大不了多少的夜视仪,是许三多们根本发现不了的。他扫描过阵地的外沿,没有发现什么。不经意地扫描阵地内沿,却发现一团模模糊糊的热点。那老A索性摘下了自己的夜视仪,他以为那东西坏了,却压不下心里的疑团,他低着身子,悄悄地逼来。 许三多和伍六一绘制完地图,折叠好放进了怀里,回身的时候却正好与那名从拐角拐出来的老A撞了个正着。 伍六一和老A几乎是同时扑上去的,两人一起撞倒在了地上。伍六一在卡住了他喉咙的同时,也掩住了他的嘴,老A的赶忙去摸伍六一的头盔,他在找那个激光信标。这时许三多扑了上来,要扣老A的信标,却被一脚扫倒了。老A正要弄开那个信标的开关,许三多的枪响了,白烟遮住了老A和伍六一的脸。 那老A完蛋了。 阵地上顿时炸了窝,探照灯、电筒的光束,纷纷扫来。 伍六一火了:干什么开枪? 许三多说:他要杀你! 伍六一没心思多说了,端起了机枪就四周打量了起来。 那个已经挂掉的老A,笑嘻嘻地招呼着:两位好走。 许三多很礼貌地回了句:再见。 伍六一气得拖了许三多就走:废什么话? 外围的几名机枪手正将机枪掉了过来,许三多从壕沟里冒头,一阵扫射,那几人都冒了烟。伍六一用机枪封锁着从指挥所里冲出来的士兵。这时,有两名老A看见了伍六一,冒头就朝这边打着点射,伍六一连连滚在地上,才躲了过去。许三多发现后,一阵猛扫,才将那两个老A压了下去。 这几个家伙比一个排都麻烦!伍六一嘀咕着。 那两个老A在伍六一的机枪轰鸣下一时无法抬头。 许三多撤到了阵地外围,回头掩护伍六一,叫他快撤! 两老A忽然会意地做了个手势,就低下了头去,一人在腰后摘下一个东西,往壕沟后甩了出来。许三多正莫明其妙地看着。那东西轰地一下在空中炸开,如同平地上打了个闪,炸出白炽的强光。许三多顿时捂住了眼睛,一时被晃得什么也看不见。伍六一幸而没有回头,他跑到许三多身边将他拖了起来。 我看不见了!许三多惶恐地握住伍六一的手。 是闪光弹!妈的死老A,尽用这缺德玩意! 伍六一打算拉着许三多从山坡上跳下去,脚下却踩中一块松动的土壤,连人带枪摔了出去,这一跤摔得太重了,伍六一痛得在地上滚动了两下。回头看见许三多仍茫然地站在壕沟之上,便大声地喊道: 许三多你快跑! 你在哪?我看不见! 跑啊,朝前跑就是了! 许三多却依旧在找,嘴里喊着:六一你在哪?! 指挥所里的士兵已经冲出来了,那几名老A,现在显然也不再把这两人当对手了,一名老A纯粹为了结束战局举起枪向站在壕沟之上的许三多瞄准。然而,一声枪响,他的头盔上却先冒烟了。 那是成才的战果。 老A顿时反应过来,喊道:狙击手!卧倒! 后面的山坡上也开始冒起了枪焰。 后边也来啦!今儿晚上可真够热闹的! 那老A端枪撩倒了一个从山坡上冲下的参赛选手,但又有几个兵从山坡上冲下,看来是等待已久了。 许三多的眼睛终于能看见些了,他跳下壕沟,将地上的伍六一扶了起来:你怎么啦?伍六一说摔的!伍六一看了看许三多的脸:你怎么,你哭什么? 许三多擦了擦眼泪:晃的! 阵地那边的枪声,愈响愈烈,伍六一拄着枪站了起来,他一只脚已经无法着地。他拄着枪强走着。 我背你!许三多伏下身。 滚蛋!伍六一骂道。 终于是没有让背,许三多搀着一瘸一拐的伍六一往前跑开。 后来的那几个兵趁乱已经冲进了壕沟,一场阵地战顿时打得如火似荼的。能到达这里的兵,大概已经全在这儿了。天马上就要亮了。他们这也算是最后一搏了。阵地上的兵有些吃不消这些生力军,何况这些能参赛的兵哪一个都是本团队的兵王。 剩下的几名老A,*自己和几挺机枪支持着局面。 成才拖着几个包,从山坡上兴高采烈地冲了下来,扶住了许三多和伍六一。 地图到手了吗? 许三多点点头:到手了。 成才也发现不对:六一怎么啦? 崴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伍六一说。 咱们得赶紧走!可别让那帮捡便宜的家伙把啥都抢走啦! 许三多背好自己的包,想去背上伍六一的,被伍六一抢了过去。 他说:我自个来。 成才早已乐不可支,他说这回好啦!往下就是个五公里,没那些明岗暗哨啦!咱们就是个五公里越野,跑完就到啦! 跑到了再说吧。伍六一说。 许三多和成才架着伍六一要跑,伍六一把他们挣开,自己小跑了起来。成才笑了,说我就知道你没事!我早说过的,咱们三个!咱们三个一起坐上那辆鬼车!三个死老A一起打天下,黄金梦幻组合! 他和许三多跟在伍六一身后跑了起来。 那几个被成才称为占便宜的家伙,正在阵地上做最后的拼搏,他们一边开火,一边也在紧张地在绘制着该绘的地图。 东方已经晨光熹微。 又一个兵头上冒出了白烟。 这支小部队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们看起来和许三多们一样,一样脏,一样累,一样饿,一样狼狈也一样的默契。地图上终于标出了最后一个火力点,这时候他们已经只剩下三个人。一个人跳起来进行火力掩护,两个人撤离。轰鸣的枪声终于哑了,那个掩护的兵也被射中了。 那两个兵最后看了一眼,开始了他们精疲力竭的奔跑。 许三多三个也在狂奔,一开始在最前边的伍六一已经落到了最后,因为前面两人看不见他,他已经是仅仅用一只脚在发力了。 许三多忽然停住了,他回头喊了一声六一? 干什么? 你的脚到底怎么啦? 我没事,你们先跑。 成才一脸焦急地看着。 让你们先跑啊!我没事!伍六一简直是要炫耀一下地开始冲刺,第一步便重重摔在地上,然后,他开始挣扎,竭力避开要来扶他的许三多和成才。 伍六一摇着头,说我没事啊!我知道我没事的!我不知道…我的腿到底怎么了? 许三多几乎是在跟这个人搏斗,他想去撕开他的裤腿。 成才面色的忽然沉了下来,他看见了地平线上赶过来的那两名士兵。 他们赶上来了!他朝他们吼道。 伍六一拼命地推开了许三多,他说快给我走啊! 许三多示意成才,一个拉住伍六一的一只手,拖着他往前狂奔。 伍六一愤怒了。 他说你们这样跑得过人家才怪呢!你以为拉练啊,这是淘汰!淘汰你们懂吗? 许三多却平静地对他说:你应该用力跑,不是用力嚷嚷。 伍六一不嚷了! 伍六一竭力地跟上他们的步子,伤腿的每一着地,都让他痛得一脸的扭曲,但伤了就是伤了,他把那两个人的速度都拖下来了。 后面那两个士兵也在摇摇欲坠地狂奔着,但他们没有负担,他们一点点拉短了与许三多他们的距离。 天已经完全亮了。很难说那奔跑在山丘上的五个人,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浑身的泥水和汗水,一张张脸上的神情已经接近虚脱,两天三夜没吃没喝地打拼,加上最后这场疯狂的冲刺,所有的人都已经濒临了极限。 他们有一段是平行的,这平行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谁也没有能力把自己的步子再快一点点,但后来者在漫长的僵峙中终于超前了半个身子,然后是一个身子,一米,两米… 伍六一又愤怒了,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们放开我!我自己跑! 这一声等于是没有效果。 我不行啦!你们放开我! 突然,成才吼叫了起来,他在给他们加油。 五个人又渐渐在拉短了距离。 我自己跑,我自己能跑到的!许三多,成才,我求你们了! 槲树林!那是槲树林! 成才说得没错,前边是槲树林,林边停着一辆越野车和一辆救护车,袁朗和几个卫生兵正等在那里。 成才咬着牙,喊着:再加把劲就到啦!我们三个!我们三个人! 三个人多少是振奋了一下,他们超过了那两名已经油尽灯枯的士兵,一口气把人拉下了几十米。 那个终点已经只是八百来米的事情了,槲树林中忽然跑出一个跌跌撞撞的士兵,摔倒在了袁朗的脚下。 那是第一个到达的士兵。 医护人员立刻上前救护。 三个人的步子一下慢了下来。 他们知道只剩下两个名额了。 三个人对望了一眼。 伍六一突然挣扎了,这回他的挣扎接近于厮打,一下狠狠地甩开了两人。 就剩两个名额了!你们还拖着我干什么? 两个人呆呆地看着伍六一,身后两名士兵正缓慢,但固执地赶了上来。 成才忽然掉头就跑,往终点奔跑。 许三多却看也不看跑去的成才,他将背包背在了身子前边,抢上来抓住伍六一,他不想丢下他。他要背着他走。伍六一强挣着就是不让,但那条腿已经吃不上劲了,大半拉沉重的身子被许三多架在肩上。 许三多拖着伍六一,向终点做拼命的冲刺。 一个三十公斤的背包,加上一个成年男子的大部分体重,即使精力充沛的壮汉,也会被压倒。许三多慢得出奇,但他没有丢下,他一步一步地往前冲着。 伍六一不敢再挣了,他一只腿竭力地往前蹦着,因为现在的速度很重要,他得为许三多想点什么。 后边的那两名士兵,慢慢地超过了他们了。 伍六一受不了了,他又开始愤怒地吼了起来了。 他说他们超过你了!许三多你疯了!许三多你要干什么?许三多你有毛病吗?这是淘汰你搞没搞明白?我要能拉上你一米我绝对争取拉下你两米!我绝对不带让你的!许三多你放开我! 伍六一的声音里都有了哭声了。 前边的那两名士兵,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成才已经到达了槲树林终点,那股子猛冲的劲头让他几乎撞在了袁朗的身上。 袁朗一把揪住了他的背包带。成才站住了。 精疲力竭的成才没有倒下,他立刻转过身看着自己那两名战友:许三多快跑!许三多,你加油啊! 袁朗意味深长地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许三多和伍六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至高无上的钦佩。 对于那还在争夺中奔跑的四个人来说,这剩下的几百米简直遥不可及,几个人的速度都慢得出奇,几个人都瞪着对手,但要超出哪怕再多一米已经很难。 成才已经到了!只剩下一个名额了!你看见没有?! 伍六一望着绿意葱葱的槲树林对许三多说。 许三多根本就没抬头看,他的力气依然用在对伍六一的拖拉上。 只剩一个名额了! 你还不放开我! 我们是两个人! 你拖着我干什么? 你跑糊涂了吗? 伍六一都不知道该怎么愤怒才好了。 而许三多的回答是:没有。我没有糊涂。 伍六一盯着那张汗水淋漓的虚脱的脸,恍然大悟了,他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你想拖着我跑到头,你自己装蛋趴窝是不是?然后我就上了那车了,是不是?你脑子坏掉啦?进水啦?饿晕啦? 许三多还是没吱声,他只管在脚下使劲。 伍六一想突然挣开他,却发现那小子手上劲大得出奇,横担在他肩上的一只手臂简直已经被许三多的手,掐到了肉里。 我要去告你,王八蛋!全军区的选拔你就敢这么干?你根本就没资格在这里跑!你丢人现眼!你丢了七连的人!你放开我!许三多我求你放开我!我跑不动是我该着的! 伍六一已经哭了。 你役期快满了,役期满了你就走了。 走也是我该着的!谁要你要这假惺惺的! 我不让你走!班长已经走了,七连也散了,我怎么也不让你走了! 这是你该拿的主意吗!这事用得着你这傻瓜来多情吗? 许三多的眼神很涣散,使着劲,每一步都是挣扎。 伍六一看了很久,本来是狂怒加无奈的眼神也慢慢平和下来,他说许三多,咱们是朋友。 …什么? 伍六一说:跑吧许三多,起跑就不要停下来,这路可还长着呢。 …什么? 近在咫尺的砰然枪响,把许三多吓了一跳。 是伍六一手中的信号枪,枪口还在冒着烟。 信号弹正缓缓地升上天空。 伍六一一瘸一拐地高举着双臂,向着终点挥舞着,他说我跑不动了!我弃权! 他真的是跑不动了,刚走出两步,便轰然倒地。 救护车是随时准备的,几名卫生兵已经发动汽车过来。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伍六一。 伍六一瞪着他,挥着拳头喊着:跑啊!许三多! 许三多掉头开始他的最后一段狂奔。 那领先的两个兵意识到了身后的威胁,也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狂奔了起来。 许三多喊叫了,他在喊叫中开始了以为不可能的加速。 他在第一次加速中超过了那两人。 一个被超过的士兵终于丧失了信心,在许三多超过他的同时摔在了地上。然而,他那位战友却不管不顾地回身拉起了他。 许三多仍在喊叫着。 他在喊叫声中往前冲剌。 他在喊叫声中跨越了终点。 喊叫声中,许三多的双手砰然撑在那辆越野车的保险杠上。 成才欢? ??喜地地跑过来,他想与许三多拥抱,许三多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冷淡让成才愣住了。 许三多回头看着刚刚跑过的路,他看到那两名士兵正互相地搀扶,就要跨越终点。 远处的伍六一,已经被卫生兵用担架抬上救护车。伍六一笑得像个大男孩一样,向这边不停地挥挥手。 如同敲门一般,袁朗轻轻敲了几下车子。 三位请上车吧,到车上交出你们的测绘作业。如果你们还扛得住往下的考验,你们很可能是我的部下。说着,他为他们拉开了车门。 袁朗的车开了,这在这时,那两名相互搀扶的士兵,终于到达了终点。 他们在倒下的时候失声痛哭了起来。 卫生兵剪开了伍六一的裤腿,露出肿胀乌青的肌肉。 医官轻轻地摁了一下,问:痛吗? 伍六一说:不痛。 医官看了看:真的不痛? 他很快便明白了这个士兵的伤势。他说你的右腿肌腱已经完全拉断了,是运动过度造成的。你这样撑了多久?伍六一的眼神一下就空白了。 他说五年了。 一个累脱了形的士兵,还在做最后努力。这是这场比赛中能到达终点的最后一个士兵。 车子还没停稳,高城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大步在走向那几个仍在哭泣的士兵。 他告诉他们:我来领人,我的任务是把败兵带回去… 最后那名士兵撞过来的时候,高城一把把他拉住了,他稳住了他那摇摇晃晃的身子。他看着那张累得神志模糊的脸,说:到了这我很惭愧,我瞧见这里每一个都是最好样的兵!我不知道你们这三天三夜是怎么过的,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痛,可我希望你们记住,老A出了一个从来没人完成过的题目,实际上他们告诉我,他们自己可能都做不到,而你们,我的步兵哥们,做了一件以前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 他抱起那个身子不断往下坠的士兵,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周围的那些军官,也学他的样子,或抱或背或架地将地上的士兵们,放到了车上。 高城接着吩咐道:这里的每一个兵,我希望他能去我的装甲侦察营!我相信侦察营总有一天会超过他们那个死老A! 前边,开车的袁朗已经将许三多们跑了三天三夜艰苦路程抛到了脑后。 你们的作业。 袁朗对他们平静地说。 成才身上没有,他的作业在许三多身上。他是担任狙击掩护的任务,他的测绘作业是由许三多代绘的。许三多从怀里掏出了两份图,没看成才,便递了过来。 成才眼神很有点发虚,一不留神,没有接住。 地图落在了座位上。 袁朗已经拿到了另一个的作业,他在后视镜里看着成才他们。 你们的作业。 成才咬咬牙,捡起两份作业交给了袁朗,他没敢多看许三多。 为什么你们俩的作业是从一个人身上掏出来的? 是分工。许三多回答说:我们潜入阵地测绘,他担任火力掩护。没有他我们撤不出来。 看来你们互相很信任?袁朗问成才。 成才如蒙大赦,他说我们是老乡,是朋友,还是同届同车同年的兵。 袁朗点点头,说话间已经看完了那三份作业:很不错,够得上专业测绘标准。 他将车拐过了那片模拟阵地,然后说:这三天过得够苦的,你们别怪我。美国的海豹号称万里挑一,咱们装备不如他们,只好十万里挑一啦。 团大院里,机一连的连长一如往昔地在操场边他们的归来。 但从车上下来的只有许三多,有马小帅,有甘小宁几个,但没有伍六一。 一连长说六一呢?这就让老A撬走啦? 许三多轻轻地说了句:住院了。 怎么会住院呢?你倒是说个明白! 许三多没说,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士兵(小说原著) 第十四章 老A的训练 老A是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别的大家熟悉的名字实在已经被人传烂了传玄了,再有些媒体捕风捉影夸大其词的说法,他们不乐意听。 老A并不是什么第一的意思,一支部队在没打仗时在自己脸上标定第一,他们觉得有点秀;即使打仗,你该想的也只是战斗和生存。 有的人说活下来就是第一,还有的人,比如说袁朗吧,他干脆认为在战争中说什么第一是很愚蠢的,你怎么评定?别把太平盛世的毛病带到那种地方。 老A其实就是打扑克牌时得藏着掖着的那张牌,藏着掖着,才能赢得更多。我遭头听到这个解释时真是有点愣,不过老A也真是跟那些爽明爽亮的兄弟部队不一样,他们最大的习惯就是藏着掖着。 两个感慨: 部队真是跟那些组成他们的军人一样,每个人都说我跟别人没什么一样,每个人又都从心里希望跟别人有点不一样,细到起名字这种事情上。 几年兵当下来一定会熟悉扑克牌,你看他们对这个名称的情有独钟就知道了。这让我想:这里边的很多人以前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像我一样。一个人还能有时间打牌,那多半不怎么得意。我是这么想的。 老A大部分时间在训练,小部分时间出任务。 大部分任务是跟自己的兄弟部队找碴,比如把钢七连这样的部队气得打天灵盖生烟,小部分时间居然是…真实的战斗任务,只是得藏着掖着。 出任务的大部分时间也是藏着掖着,那叫潜伏,极少的一部分时间开火,功成身退,通常是以秒计数。 这让我想起我那老部队,我们出任务时用大量时间准备,防空防地防生化防导弹,把自己部署得像头武装豪猪一样开始行军,我们的假想敌,通常也是一头武装的豪猪,在几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辗轧撕咬,冲击反冲击,一连几个昼夜。 老A的准备时间也是以秒计数的,很少把时间用在漫漫行军路上,它更像一把刀子,捅出去,然后尽可能不损锋刃地收回。 我们用主要的精力练这个捅出和收回的点点滴滴。我们花的时间你相信吗?我们仅仅在这上边花的时间,至少够把两门外语学得像汉语一样好。 这就是老A,跟我的老部队没太大的不同。 ★二级士官许三多 当然还是那一个宁静无比的宿舍,那一个空空的宿舍。 许三多在拖地,拖得很细致,水泥面子的地被他拖得都能照出人影了。旁边的成才在呆呆地等着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成才说你得说话!我等你十分钟了! 许三多说:我不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去?你当然得去看他! 许三多说:我不跟你一起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我们三个人是一起的,我们是同乡还同连! 许三多看了成才一眼,只看一眼,又继续拖他的地。 成才委屈得嚷起来了,他说我怎么得罪你啦?我做错什么了?你不乐意我先跑掉了是不是?可是就两个名额了,咱们三个人呀!谁都会这么干的!再说他的腿都这样了,他就算跑到终点,也进不了A大队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有三个名额,我背也要把他背到终点的!如果再来一次… 你把做错了的事情如果这般地比划一下,你就觉得自己做对了是不是? 我怎么错了?许三多,你不能不讲道理! 我就是不讲道理!许三多扔下拖布走了。 成才恼火地跟着,他说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像你!有脑子不使,有心眼不用… 许三多忽然停住了,他回过头来,问道:你说出哪怕是一个人,你没对他用过心眼的!说完不等成才回话,便进了宿舍,狠狠地把门关上。 成才只好在外边吼着:你倒是让我感动,可你就是个傻瓜! 门突然一下开了,成才吓得退了一步。许三多径直走了出来,他的头已经戴上了军帽。成才一看就知道,许三多打算出门。 成才忽然就开心了,他说我错了我错了,咱们现在就走是不是? 许三多却没理他,只管走自己,成才只好在后边胡乱地跟着。 伍六一住的是一家陆军医院。 许三多和成才进来的时候是,他正躺在床上,机一连连长正在旁边来回地踱来踱去。看样子,连长在发火。成才和许三多只好忐忑不安地站着。 一连长说,你知道什么叫肌腱拉断吗?现在你怎么干步兵? 床上的伍六一,很平静地听着。 现在怎么办?你见过一条腿的步兵吗?一连长说。 伍六一平静地说:我不会离开部队的。 一连长说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在部队呆着? 伍六一抬起眼皮看着他。一连长被他的眼光盯得人都有点萎了下去。他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来一连时间不长,可没少给连里挣荣誉。连里会想办法的。 伍六一就一再地重复着,他说我不会离开部队的。 一连长让他说得有点眼圈发红了,他说你别说了行不?连里想办法就是连里想办法!司务长就要走了,我跟人打也得让你干司务长!我看你干司务长一点问题也没有!你是个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我还用得着你来说这话吗? 我不会离开部队的。伍六一永远这么一句。 其实,他的心里是有一种怕,怕让他离开部队。 一连长在墙上恨恨地砸了一拳,走了。 一连长一走,许三多和成才这才*近了过来。他们的手里买了很多的东西,他们把东西推满了伍六一的床头。伍六一仍然在床上坐着,他看着他们两人,轻轻地道: 你们俩都过了? 许三多点点头,说过了。他说准备下周走。 伍六一说下周好。下周来新人,你们也换个地方做新兵。他说人有时候得做点没做过的的事情,要不就没大长进。 可许三多说:我不想走。 伍六一笑了,他看看成才问:成才? 成才连忙嗳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伍六一说:你说说他,许三多这小子老犯傻。 成才看了一眼许三多,不知如何开口。 伍六一只好把话引开,他说你们买这么多东西来看我干什么?谢谢,谢谢你们。 成才说你别说这两字,你真的别说这两字…真的。成才说着眼圈有点红了,他翻来覆去地说着别谢,别谢我们。 伍六一乐便呵呵地看看许三多,又看看成才,他说我这俩老乡真的都不错,真后悔以前没好好跟你们交一交。 许三多说,我们交得很好,真的很好。 成才看着成才的腿,忽然问道:怎么办?你的腿。 伍六一说:装一条钢筋进去,拿它当肌肉使。 一时间,三个人都看着那条腿,有点发愣。最后,伍六一舒了口气,说好了,你们走吧。做好你们那兵去吧。成才站起来就走了,到门口才回过头来,看见许三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伍六一的床上。伍六一问那是什么? 许三多轻声说:钱。 伍六一问:多少? 许三多说不多,两千。 伍六一忽然就很激动地笑了,他说你这些年攒的,给你爸你爸瞧不上。是那点钱吗? 许三多没有回答,许三多只是点了点头。 伍六一将信封往外一推,他说我不要好吗?你这个钱,太金贵了。 许三多说:你先拿着吧,用不上了你再还我。 伍六一这么一听,不再推了,他说行。你爸瞧不上我瞧得上,他不知道当兵的攒点钱多不容易。还有你,成才,我知道我掏空了你们的腰包了。我会还你们的。走吧。 伍六一的斩钉截铁,噎得许三多和成才再无话可说,只好真真的走了。许三多刚从门口消失,后边的伍六一,突然大声喊道:许三多?好好儿地跑,别再像个孩子。 许三多停在门外的过道上。 而伍六一,却钻进了被窝里。 他在偷偷地哭。 出了医院,成才突然说了一句:他这样就对了。成才的话像是自言自语。许三多没听明白,他问你说什么?成才说,他一口咬定不离开部队的,这就对了。你信不信,他会留下来的。许三多没有多想,他说他会留下来的。成才说于情于理,他都能做上司务长的对不对? 许三多迟疑了一会,他说对。 成才似乎就松了口气,他说总算是对他有个交代吧,司务长总强过班长,还有可能提干。 可许三多不这么想,许三多也没想到成才是这么想,就问道:你想得出做了司务长的伍六一会是个什么样子吗?他拖着条腿,去那搬运大白菜?五年!五年啊,他跑了几万公里,最后得到的就是这个交代吗?! 成才愣了,被许三多问愣了。 许三多好像发现自己的话有点过了,他拍了拍成才,独自走了。 团长正在办公室里翻阅着那次选拔的记分。袁朗就坐在他的旁边。 我不知道你们A大队怎么看,可就你们队长订的,那不是人的条件,这次的成绩让我惊讶。团长边看边说。袁朗接过话,他说陆军老大哥的韧性和忍耐一直是让我们钦佩的,我们队有好些个前陆战队和空降兵,可这次坚持把选拔重点放在陆军步兵部队,就是不希望A大队丢掉了步兵的精神。 团长好像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他说那步兵的精神是什么? 袁朗笑了,他说有一个广告语,说是以人为本,任何高科技都只不过是人类智慧的延伸,延伸而不是依附。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军人在用着红外和激光的时候忘掉自己的眼睛,坐着战车和直升机时忘了世界上最可*的是自己的一双腿。好些国家走了这条弯路,结果他们的王牌部队经常干不过只有一把AK47和几个野果子的游击队。 团长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道理是很有道理。可你记得,你们的道理跑坏了本团的一个好兵,弄走了本团的两个好兵。 我们欠了这份情。可我们的观点是训练时流汗只是打个基础,训练时流血战场上才会少流血甚至不流血。军队是为战争生存的,一支能打胜仗的军队才有生存的理由。 在你的评估里边,本团有生存的理由吗? 贵团有生存的理由,但我觉得如果把贵团的坚忍和潜力完全发挥,所有的思维完全围绕战争,贵团能打败暂时领先的A大队。毕竟你们的战史和老团队独有的荣誉,是我们这些新部队先天缺乏的,在战场上,它就成了一支部队的灵魂,一支遇强越强的部队是够得上让全世界军人胆寒的,这是你们的风格。 是美誉吗?团长问道。 不,是忠告。袁朗答。 团长笑了,他给袁朗扔去了一只烟。 这时,许三多和成才走了进来。 七连一级士官许三多报到! 三连一级士官成才报到! 他们都看到了袁朗,但两人的目光不敢斜视。 团长翻翻眼前的档案,再看看眼前的两个战士,好像直到这时才发现了什么。惊奇地问道:…你们俩,是同乡? 报告,是一个村的!成才回答。 团长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看袁朗,他说你看,又让你们占个便宜,两个同乡兵在战场上顶四个天南海北的!袁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团长拍拍手上说:这是你们俩的档案,我把它交给这位少校,你们就得跟人走了。 两人默默地看着团长转交出去的那分档案,好像看到他们的命正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他们立正着,动也不动。 你们舍得机步团啊?团长忽然问道。 成才的回答是:报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团长看了看许三多:你呢? 许三多说:报告!…舍不得! 舍不得又怎么办?团长随便问道。 许三多看看团长,又看看袁朗,他好像是真的。 他说:我希望…希望团长想办法把我扣下来! 团长忽发一阵愕然,看看袁朗,袁朗却笑了。一旁的成才忍不住侧眼看了看许三多,他真想给他一脚,但这个场合他不敢。团长的忽然绷了起来,他说那你干嘛要去参加选拔? 许三多说:报告!因为…因为有人问我,想不想做最好的步兵。我想。可是,我留在机步团一样可以做最好的步兵! 袁朗哑然失笑了,他说报告团长,那是我给他背地里做工作来着。团长知情地瞪了他一眼,再瞧瞧许三多。说真话,他实在舍不得手上的这个兵,他说许三多,我想留你,可从你参赛开始,这事情就不是团里能控制的了。 许三多动也不动,眼里却有些落寞之色。团长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团长想了想,说:我一直在注意你,你能做尖子,拿名次,那没什么了不起,是个人就能拼出来;你一个人顶住了钢七连,这很了不起。我从你的眼里能看出来,天天对着七连空空的墙壁,你已经明白怎么做个军人。 报告团长!是的,团长!许三多沉静地回答道。 去吧,那说法没错,做个最好的步兵。你会有大出息的,兴许有一天让我这团长也望尘莫及。 许三多终于缓缓敬出了那个军礼,这就算是告别了。 袁朗带着许三多和成才刚要走,团长又想起了什么,把许三多喊住了。他说等等,许三多!弄得他们都有些讶然地回过了头来。 团长说:我一直在犹豫,我舍不得给。可现在我想,这么个兵把什么都交到了团里了,我还舍不得给,那就太操蛋了! 许三多听得有点莫名其妙,他说报告团长,但下句又不知该如何问了。他眼睁睁地盯着团长,他看到团长回过了身去。团长拿起了窗台上的一架步战车模型,那是他有空时用一个个弹壳煅铸起来的。 团长对许三多说:这个,拿去,送给你的。你别发愣了,我这个团长,我跟兵做过什么许诺我都记得的!这本上记着呢:前年第三个训练季度,钢七连列兵许三多,我答应送他一辆手铸的战车模型! 您说的是记二等功一次才送我,我只记了两次三等功。许三多说。 本团长心里已经给你记二等功了!如果打仗,我相信你肯定立了一等功! 可许三多没接,他说我不能要,这是您拿炮弹皮一点点焊出来的。 团长说拿去!就一个要求,做最好的步兵!还要记得机步团! 许三多哑然了很久才接到了手上,说:是,团长。 团长看着许三多的表情,自己也难受,不再多话,就把他们三人都推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许三多仍在望着那辆步战车出神,或者说望着难受。 成才却显得意气风发得很,他和袁朗很快就酒至半酣了。袁朗看看许三多,笑着拍了拍,他说行了,赶紧吃饭吧。第一名大概都让队长带到基地了,咱们还在这默唧! 基地在哪?成才好奇地问道。 暂时保密,只能给你们透个风,离首都很近。 离北京很近?!成才简直高兴得差点要跳。 袁朗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很想去北京? 那当然,一直说我们在保卫北京,可咱们的防区地图上连北京的影子都找不着!成才说。可袁朗却问他:这很重要吗?成才说当然重要啦!许三多,你说是不是? 许三多还是原样的心不在焉,他说很重要,比重要还重要…不过是对个人来说的。 袁朗看了看周围没人,便悄悄地告诉他们:我再告诉你们,咱们那可能是全中国不多的几支不断参与实战的部队,打击贩毒、特大刑事案件,公安解决不了就找我们,我们就被从直升机上扔下去,然后就搞掂啦。 这话真让许三多和成才愣住了。 许三多谨慎地问道:您说的实战是…? 袁朗说真枪实弹呀,真正的敌人,真的想杀了你。 那你杀过人吗?成才也小心翼翼地问道。 袁朗笑了笑,随即挽起了袖子,让他们看他臂上的一个伤疤。他说看见这个没有?M16A,SS109子弹钻出来的,惯穿型伤口,好在没碰着骨头,卫生兵拿一块药棉从这头通到那头就消了毒,那叫一个痛哟! 两人顿时惊讶莫名。 成才竟有些羡慕了,他说真是枪伤? 许三多却以为自己听出了什么,怀疑地问道:M16?咱们什么时候跟美军干上了? 袁朗说用得着吗?边境上的贩毒马帮清一色的美式装备。 成才来了兴趣了,他推测道:就是说你杀过人了?是不是? 袁朗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说:这杯算是给你们庆功,但先得说,没经过下面的考试,你们还不算死老A…你们背地里都这么叫吧? 也叫臭老A。许三多说。 成才却又找回刚才的话题,他说杀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袁朗眉头皱起来了,他说别对这个好奇,千万别把老A当成银幕上那种廉价的杀手。 趁着酒兴,成才却不肯罢休,他说行行。再问个问题好不好? 袁朗说只要不是刚才那个,问吧。 成才说:你的包里放着我们的档案吗? 袁朗说是的。 成才说:可以给我们看看吗?但他马上就看到了袁朗的脸上在嘲笑他,赶忙改口道:你不知道,我多想看看自己的档案!据说人一辈子的前程就装在这里边,我特想知道别人怎么评价我! 袁朗觉得成才有点意思,便问:你怎么评价你自己呢? 成才说还过得去吧,一个人能这样就不坏了。 袁朗去看了看许三多,问,你呢? 许三多愣头愣脑盯着袁朗,他说也想看。 袁朗说那也不给。我是说,你怎么评价自己? 许三多说没评价过,一个人要评价自个,总得到五十开外吧? 成才亲昵地给了许三多一下:他主要是特没自信。 袁朗却忽然反问道:你觉得许三多没自信吗? 成才没有回答,而是朝他伸出手来:给我们看看吧,好吗? 袁朗说不行。 成才说别太抠门嘛,以后就是一条战壕里的。 袁朗还是笑,而且摇摇头,他说那还得走着瞧。 那天晚上成才喝了很多,也问了很多,他很少这么放松,好像已经到了人生的一个标的。袁朗少校最终也没给他看档案,也没告诉他自己杀没杀人。 许三多却像个局外人,他一直在想,这几天就要走了,这是不是真的。 要走了,七连的宿舍,这个屋里所有的铺盖都收了起来,宿舍里的高低床终于都只剩下光板了。许三多在最后一遍打扫卫生,这是一遍极其细致的打扫,因为对他来说,连一个桌角、一块奖牌的背面、一块床板下的缝隙都是钢七连的一部分。他从贴着伍六一的床板缝里找到一根烟,那根烟已经干得不成话了,显然是铺主不小心落在那的。 随后,许三多又到车库里擦洗了一遍701号步战车。 又一届新兵连训练完毕,新兵马上就要搬进来。 这天夜里,许三多第一次抽烟了。 他抽的就是伍六一丢下的那支香烟。他一口口地抽着,将烟灰就掸在自己的手心里。干了的烟抽起来很辣,从不吸烟的许三多,被烟呛得不住地流着眼泪。 背包早打好了,就放在光光的床板上。看起来,许三多今晚不打算把它打开。 就是说,他不打算睡觉了。 外面的执勤早就认识许三多了。这个绝无仅绝有的,一个人的连队,几乎无人不知。他们发现了许三多的房里,火光一闪一闪的,走过来问道:为什么不睡觉? 许三多说:明天我要走了。 执勤将电筒光晃了晃许三多的脸。他们看到了许三多脸上的眼泪。许三多说:是因为烟,这烟放太久了,可能跟我兵龄一般长。好心的执勤便掏出一盒,递给许三多,说:给你这个。许三多摇摇头,他说我不抽烟。执勤没去计较许三多这自相矛盾的话,他们关了电筒,转身走了,出门的时候留下了一句: 走好,兄弟。 谢谢,兄弟。许三多回了一句。 睡会吧。执勤在门补了一句。 等睡得着的时候再说吧。许三多在黑暗里静静地说。 那天晚上,许三多没有睡。 天一亮,他就从车道冲上操场的跑道,依旧地跑起了步来。 这个精力无穷的家伙,每天早上总要来一次五千米的全程冲刺。 结束五千米之后,许三多跑向连队的方向。 七连的空地上早已停着两辆车,一辆是越野车,上边坐着袁朗和成才,那是来接他的;一辆是卡车,是来接收营房的,有很多兵正在车下列队。 许三多拿着他的背包出来,在自己的连旗下站住了。 一名军官在他身边等待着,他的那一队士兵,也站在空地里等待着。 许三多缓慢而凝重地开始敬礼。 许三多,给大家说点什么。那军官郑重地说。 许三多愣了一下,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 他说我不会讲话。 随便说,连史,战史他们都是院校出来的,你给他们上上课吧。那军官压低了声音:你的事我跟他们讲过了,你在新兵连里等于半个传奇。 许三多愕然了,他看看那些年青的脸,目光里居然像认识他很久的样子。 许三多想了想,还是说了。他说:你们都比我有文化,连史战史知道得比我还多,有些东西也不是能说出来的。我就想…我刚才一直在想…这连旗以后就交给你们了,这连旗下边站过五千个人,能站满这操场,有时候我好像看见这乌压压一大片,每个人都有个故事…把它交给你们,我不放心,不,不,我是说,我放心,可我舍不得,我相信你们一定会看好它!比我好,肯定…我,只是个什么也没做好的兵。 许三多有点狼狈地结束了自己的谈话,敬个礼想开溜。那名军官很愕然,但仍然很捧场地想要鼓掌。所有的兵都齐刷刷地一个军礼,然后是最庄重的注目礼,看着许三多离开。相比之下军官的鼓掌倒显得有些例行公事了。 许三多头也不回地走向袁朗的车,他不敢回头。 袁朗为他将车门拉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上车的时候,许三多回头又看了一眼。他看见那些士兵仍在对他敬礼着,目送着钢七连最后一名士兵的离开。越野车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许三多一直地低着头,他不敢看。成才说:这就走了,我会想它的。许三多,你不回头看看?许三多使劲摇着头。成才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哭就哭出来吧?别忍着。 许三多还是摇着头,没有吭声。 他们去的是陆航机场。袁朗的越野车通过机场口的哨卡,穿过跑道,驶向一架正待发的轻型直升机。我们是要坐这个走吗?成才简直不敢相信。看见袁朗笑笑的,成才压抑不住地笑了,他捅了一下许三多,许三多不动窝,他索性痒痒许三多,许三多这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一天,许三多和成才在飞机上的感觉简直好极了。 那是他们有生以来头一次高高地离开地面,高到机翼下的城镇在他们的眼里,只像是一个小小的棋盘,而远处的草原已经成了一个穹形。 成才惊喜地叫道:机步团! 确实,机翼下出现了两人呆了三年的团队,看着那些蚂蚁大小的士兵和瓢虫一般大小的战车,成才又喊起来了: 许三多,你说他们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他们头上? 许三多想了想,说:不知道吧。 成才说:我真想往下边扔个什么,好让他们知道知道。 许三多信以为真,忙说会砸到人的。 成才说你当真了,傻子。想想咱们来的时候坐的什么,闷罐子!看看咱们走的时候,直升机!两种待遇啊!许三多,老A啊!以后就坐着这玩意飞来飞去啦!袁朗听了不觉一笑,他说喂喂,士官同志,这是赶时间让咱们搭一次顺风机,你还真把A大队当贵族了?开着直升机逛大街呀? 成才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我是说,坐着直升机执行任务。 驾驶员朝后瞄了一眼:两位,飞得还稳吧? 挺稳!特稳!成才依然地兴奋着。 不晕吧? 许三多摇摇头,说不晕。 成才也说:一点不晕! 那就好。咱们赶时间。那驾驶员什么招呼都没打,飞机忽然就沉了下去,再一拉,如一发出膛的炮弹往前射去。 最后,直升机沉入了林荫掩映之中。 这是与草原完全不同的温带森林地貌。 直升机刚一着地,成才立刻就从里边扑了出来,往机窝后跑了过去。 袁朗看了看许三多说,没事,人都得有个第一次。我倒是奇怪你,你怎么不晕? 许三多说我晕过,晕得很厉害。 袁朗说那难怪,狠晕过的人就难得再晕了。闹半天你也飞过? 许三多说没飞过。 那你怎么会晕? 练单杠,单杠大回环。一百八十一个。 袁朗不觉大笑了起来。 在进入A大队的腹地中,他们发现周围的军人也多了起来,都是些体形剽悍的行伍之人,目光锐利得倒像捕猎一般。许三多和成才忙不迭地开始跟路过的人敬礼,因为周围随便走过的一个人就是尉官。还礼的军人,倒对这两个新来的有点好奇。 袁朗脸上却带了点坏笑,因为身边这两兵举起的手,一直就放不下来。 袁朗说:瞧他们看你们的眼神没有?以士官的身份来这受训的,是稀罕物了。 他们最后停在了一栋军营楼前。袁朗说这就算到了,你们的临时宿舍,对面是我们正规军的宿舍,我很希望你们能尽快搬到那边去。成才自信地告诉他:我们一准搬过去!袁朗笑了笑说:行,我喜欢说话不留后路的家伙。齐桓! 随着袁朗的叫唤,一个浑身精武之气的中尉跑了过来。 齐桓说:到! 袁朗问:受训人员到齐了没有? 齐桓说:应到四十二人,实到四十人!都已经安排了住处。 袁朗说:这里是最后两个,你负责安排住宿。 齐桓道:是! 袁朗回头对许三多和成才吩咐道:把你们俩送到了,我这就算交代啦。他看着两人很想说话的样子,便说:什么都别说,我希望很快能在对面那栋楼里看到你们。我在那边。 两人看着袁朗悠哉游哉地往别处走去。 姓名?单位?齐桓问道。这是例行公事。 许三多和成才分别报告之后,便随着齐桓上楼,往宿舍走去。 一路上,到处都是卫兵的把守。这让他们在心里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自由出入的地方。 果然,一进宿舍,齐桓便告诫他们:这里九点钟熄灯;六点钟至六点半,洗漱,早饭;十二点和下午六点,午饭和晚饭教官有权随时对此做出修改。不许私自下楼,外出要得到教官或我的批准;不许私自前往其他宿舍;不许与基地人员私下接触;不许打听你们在特训期的得分;不许使用任何私人通讯器材与外界联络;你们的信一律交给我寄发;训练期间称呼名字一律使用编号… 听后,成才的脸上出现了不满,他说:就是说这几个月我们只能在这栋楼上活动了。 齐桓目无表情地看着他:还有,除教官和我之外,你们不能跟任何基地人员私下交流。有意见吗? 许三多和成才都让他那冷冰冰的目光刺得缩了一下。 许三多回答道:没有意见。 齐桓说:你的编号41,你的编号4。内务方面不对你们过多要求,因为相信你们的兵龄至少都在五年以上,知道该怎么做。 许三多回答道:我是三年零三个月。 任何人的话语齐桓都不置可否。他说:这是你们的宿舍,晚饭前领发作训服和日常用品。 齐桓说完走了。 这里比班里的宿舍小多了,只放两张高低床,很明显,一屋四人。 先住进来的两个,一个是中尉,一个居然是少校。 中尉叫拓永刚,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空军迷彩。 少校叫吴哲,看起来却比许三多们也大不了多少,只是穿着常服。 吴哲和拓永刚,两眼就看出了他们两人的身份,一时有些错愕。 拓永刚疑惑地问道:你们是基地的,还是来…受训的? 成才回答道:报告!我们来受训的! 一级士官?拓永刚看看吴哲:这可…哈哈,原来四十二人的最后两个是士官。 吴哲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性格也不像拓永刚,他把自己还没打开的行李从下铺往上铺放去,对许三多和成才说:那就是队友啦!别再报告了,我最怕那个。这下铺给你们,我以为没人来了。 许三多以礼还礼,他说不,我们习惯睡上铺了,我们都是做班长的。 拓永刚笑了,他说班长跟列兵发扬风格睡上铺?难道连长和营长还好意思要你们发扬风格?他倒也是个痛快人,拿起自己的行李就往上铺掀。 不,换了下铺我们睡不着。许三多坚持着。 拓永刚和吴哲都愣了一下,他们都看出这是个很执拗的人。 那就听班长大哥的安排。吴哲自我介绍说,我叫吴哲,编号9,他是拓永刚,编号7,人家是空降兵来了老A,蓝天骄子转陆地之虎,你们… 没等吴哲想问,拓永刚先说了,他说我给你们补两句,他是军事外语双学士学历,光电学硕士学历,出学校就是上尉,年方二十三岁,你也不知道他怎么读的。 吴哲笑了:就是说我的兵龄多半还不如你们长。两位老兵,介绍一下自己? 成才说我叫成才,编号41,他是许三多,编号4,我们一个团的。 拓永刚就觉着奇怪了,他说你们那是特种部队吧?一个军区啊,一个团级单位就选出两名受训人员,还是士官!准定特牛气! 成才拿不准该怎么说,只是笑着。 许三多觉得很自豪,他说我们是机械化步兵! 吴哲的眼神顿时就愕然了起来。 拓永刚挠挠头,说:只是个步兵团?真的就是个步兵团? 一说步兵团许三多眼睛就亮了。他说,我们团是全机械化的!我们跟以前不一样,我们是人车协同作战! 拓永刚一听就回头对吴哲示意,嘴里嘀咕着:还是八十年代那一套,大规模的装甲集团冲锋,苏联红军思维。吴哲却有自己的看法,他说不能这么说,作战思维和装备训练是个相辅相成的东西,八六步战车技术成熟可*,要打起穿插迂回一样灵活,关键是个思路。 要命的是,许三多瞧出了拓永刚脸上有种不太掩饰的轻视,于是和 他们争论了起来。 他说:我们那是个很好的部队,我的连队有五十四年连史啦!孟良崮我们打的首仗!打平津我们连堵住了一个团!抗美援朝我们是第一线的!打自卫反击战我们团出了七个一等功!我们是万岁军! 万岁军,游击战时代的一个称号。拓永刚神情依旧。 许三多不服,他说全世界只有两支部队敢叫万岁军!这两个字是*硬仗打出来的! 拓永刚依然不顾许三多的心情,他说海湾、利比亚、巴拿马,今天哪还有什么硬仗可以打啊?今天的战海空军就解决了,陆军就是个占领作用。 可许三多说:飞机会被击落的,军舰会沉下去,只有步兵,可以战斗到最后。 拓永刚一下愣了,不知道怎么说。 许三多说,步兵是最古老也最永恒的,因为他的武器最可*,这武器就是他自己,所以步兵不准备打硬仗的话,就啥东西也不是。 拓永刚被完全噎住了,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成才不想看到他们再继续,他说别说了,许三多。一旁的吴哲也笑着说老拓,不,7,我是赞同4的。你爱说现代战例,越南、赎罪日哪一场不是硬仗?孟良崮怎么啦?我这铁了心的要当兵,就是看中国人民解放军打的硬仗看了魔障。吴哲笑着看许三多:步兵老大哥,坐,请坐,请上坐! 领军服的那天,齐桓告诉大家,所有受训人员,在受训期间不得再穿戴军衔,因为以代号相称,所以所有的人都是从零开始,也就是说,都是他的士兵。 大多数领到作训服的人,都不太满意,因为他们发现那套作训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简直普通得让人没情绪。 只有许三多和成才拿的时候宝贝似地捧走。 一名学员对拓永刚使了个眼色,拓永刚凑了过去。 学员故做神秘,说知道咱教官是干什么的吗? 又有内参啊?干什么的?拓永刚问。 是在战场上真杀过人的! 不会吧?自卫反击战的英雄今天都多大年纪啦?吴哲暗暗地推算着。 不是反击战,是某战场!你别问我,某,就是保密的意思。 吴哲对拓永刚嘀咕道:你信他,你信他你就完了。 那个学员自然不服气,他说有个烂俗的词我不愿意说,可以前的学员都这么很没创意地叫他。拓永刚终于忍不住了,他说叫他什么? 魔鬼教官。魔鬼,就是训练严苛,可怕的意思。 你好莱坞军教片看多了吧?那种宣传品很烂的。 吴哲不欣赏这种没创意的说法。 拓永刚却琢磨进去了,他说他到底是谁啊? 吴哲小声道:你7号不知道他1号倒能知道了?他准告你两字:保密。 果然,那学员朗朗地对拓永刚说道:保密。 回到屋里,成才就把衣服穿上了。那是他想了很久的作训服啊,穿好后,便不停地往镜子里照着,怎么也看不够。许三多也一样,正玩命把腿往裤子里套,一边套一边对成才说: 你出去照啊!一楼有军容镜! 成才不去,他说你懂啥?去那能这么臭美吗?4,敬个礼给我看看! 许三多说干嘛给你敬礼?你又不是我的上级! 成才说笨蛋!咱们俩差不多,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啊! 许三多说:那你也得给我敬! 于是,两个傻瓜相对着给对方敬起了礼来,敬完了一个又敬一个,一直到拓永刚进来才放下了手。进门的拓永刚却看都没看他们。吴哲跟在他的后边。 这叫什么服装啊?拓永刚一屁股坐了下来:不让戴军衔也就罢了,连个臂章都不给?闹半天人老A根本不认咱们,7号?把咱们当囚犯了? 吴哲说快换吧,我告你,这是心理仗,人为制造高压,我包咱们这几月不好过。 拓永刚这才瞧见许三多和成才早把衣服换了。许三多还在忙着提裤子。他忍不住,开口就批道: 41,4,您两位真就这么荣幸? 成才不理他:4,咱们出去整整军容。 说着就把还在提着裤子的许三多拽了出去。 一楼军容镜里的许三多和成才,都三分害羞七分得意地对着自己微笑着,说实话,这不太有军人的气节。许三多整理来整理去,最后把心都说出来了。他说:真想让熟人看看。成才说:我也是。 成才随即就真的想到了一个熟人,他想到了袁朗。 许三多觉得不可能,他说:都说了不让出去。 成才说我试试,他好像是领导,说不定报个名就四通八达了。 转身,成才就走向楼门前站岗的哨兵走去。 那哨兵早把这两傻蛋看在了眼里,只是当没看见一样。 41,你有什么事情?看着过来的成才,哨兵问道。 这号一叫,等于把老底给揭了,成才顿时就有些气馁,他再看看对方,看看自己,服装倒是一样了,可人家戴着军衔,有狼头臂章,全套武装背具满满当当的,真是没法比。 可成才还是说了:请问,袁朗少校在哪里? 回答是:没有这个人。 成才说:怎么会没有这个人呢?今天他还… 没说完,哨兵打断了:受训期间你们不得与任何基地人员私下接触,否则做记过处理。 成才哦了一声,好好好…也不让出去,是吧? 哨兵却反问了:你说呢? 成才只好忍气吞声地退步:我在这里看,可以了吧? 哨兵说:那倒可以。 许三多过来拽了他一下:成才,回去吧。成才说我就要在这儿看。许三多只好陪他呆着,看着外边的青山绿树,人来人往。几个筋肉发达的小伙子在玩着足球,笑闹着过来,显然是A大队一员,没想那球被一脚踢歪了,向这边滚来。成才想利用机会跃跃欲要一脚踢回,那多少也算个不违规的接触。哨兵一脚把球踩住了。成才的脚也硬生生地刹住。哨兵一脚把球踢回了那几个小伙子手上,让成才狼狈得只引来了那些人的一阵哄堂大笑。 成才僵直地立着,看着那几个人离开:…回去吧。 许三多感觉到朋友心里的难受,静静地跟着。 阴阳怪气,死老A。 成才边走边骂道。 天色依然如墨,与其说是凌晨不如说还是夜晚。 突然,远处一声枪响,随后是点射和连发,枪声连成了一片,紧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暴风一般,中间间杂几声闷雷般的震爆。 许三多和成才不约而同地一跃而起。 他们是被吓醒的。 他们从上铺直跳到了地上。 他们惊讶到甚至有些恐惧,盯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此时的枪声已经响得异常的热闹了,像除夕夜十二点后的那十分钟。 许三多疑惑着这是怎么回事?成才也觉得疑惑,觉得不像打靶吧?这个说这什么枪呀?这声怎么没听过。那个说这一阵打出去怎么也得个十万发子弹吧? 拓永刚算是被他们给折腾醒了,他没好气地揉揉眼睛,说打硬仗的步兵,难道你们还没换九五吗?你们用的是八一还是五六啊?许三多老实,回答说八一杠。拓永刚说那难怪呢,用八一杠的部队,今生也难这么打枪了。人家这就是打个例行射击,叫做吃早点,你们没打过呀? 当然打过!我做机枪副射手的时候,一天就打四百发!成才很自豪地说。 机枪才打四百发?我们空降兵那块是九五突击步枪,每天早上就打六百发!打完了再去吃早饭!九五短突你们没用过吧? 当然用过!成才说。 没用过。许三多老实地说道。 拓永刚当然要笑了,他说万岁军还在用八一杠?难怪叫万岁军呢。 吴哲也早就醒了,他觉得拓永刚有点过,便说八一杠怎么啦?可*性可比AK47,精确度超过M16,你到底是跟八一杠过不去,还是跟万岁军过不去啊? 拓永刚感觉到了吴哲的心思,他说我一说话你就来呛,你干嘛跟我过不去呀?吴哲说万岁军怎么啦?我就恨不得我现在有一百岁的年纪,二十岁的身体!一百年的阅历加上一个从二十岁开始的人生,这就叫万岁军了!吴哲的话语永远半真半假,拓永刚也没太当真,他说没天理了,以前都说秀才怕遇上兵,现在当兵的就怕遇上秀才! 楼下的哨声忽然尖利地吹响了。 随后是齐桓冷酷的喝令声:紧急集合! 许三多和成才两下就穿好了衣服,不可谓不迅速。 吴哲说7,清早拌嘴至少有一个好处,可以保持头脑清醒。 拓永刚却哼了一声,说就一个好处,咱第一个看那某战场上杀过人的某教官是个啥么样子!说话的时候,许三多和成才已经装束停当,拉门跑了出去。拓永刚和吴哲,上衣还根本没上身,更别说武装带了。 两人都愣住了。 吴哲忽然笑了:这就叫万岁军。 许三多和成才是第一对冲下楼的,周围还是一片夜色,最奇怪的是一个人也没有,连哨兵和刚才吹哨的齐桓也没有。多年来已经养成习惯了,两人立正站着。 往下的人基本速度等齐,络绎不绝地冲了下来,大家自行地开始列队。仍是一片空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支刚集合的队伍已经有点松动,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拓永刚张望着:刚才那集合哨吹的是咱们吗? 是咱们。喊话的就是那个冷面杀手。 就是那透心凉透骨寒的声音。 没人啊?怎么没人啊? 开玩笑吧? 谁开这种没品的玩笑?这是军队,你当你还在念大一呢? 队伍的嗡翁声越来越大,连成才也已经开始东张西望了。 只有许三多笔挺地站着,曾经独自撑住一个连队的人,已经习惯做事不是做给人看的。 学员们还在聊着: 我看你昨天穿着陆战服,你是陆战吧? 卫戍,地方保密。你哪? 特种警侦,我也是不该说的绝不说,气死你… 交头接耳得正是热闹,一个人影慢吞吞地从树丛后踱了出来,那是袁朗,众人讶然中都沉默下来,显然袁朗已经在树丛后呆了很久了。 各位聊得好吗?我也来个介绍,我叫袁朗,是你们的教官。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们,今天这第一道考题,绝大部分人过不了关。 许三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心里说袁朗就是袁朗,仍然是一脸笑容,但现在看起来他那笑容似乎就是为了跟人作对。齐桓拿着记分册出来,站在袁朗的身边。 袁朗宣布:每人倒扣两分… 袁朗不认识许三多似的,目光从许三多脸上扫过。 齐桓流利地在记分册上一一地打叉。 4表现不错,不扣分。41东张西望,扣一分。 袁朗看看这支沉默的队伍,说:100分制,扣完分淘汰走人。这两分本来是想送给大家做见面礼的,队列中不得交头接耳,应该是从新兵连就学会的事情。 一队人,一个个腮帮子咬得绷出了咬肌。 随后,齐桓宣布往后的训练日程: 早中晚十公里负重越野各一次,早晚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贴墙深蹲各一百个,早晚四百米越障、徒手攀援各一次,全部项目要求全负重高于二十五公斤,全部项目要求在用餐时间前做完,因为,不能影响每天的正常课目训练。 齐桓说完,袁朗宣布:现在开始我们的第一天吧! 这支怒气冲天的队伍跟着他跑了起来。 跟上我!跟上我!在我后边的全部倒扣五分! 袁朗不时地回头喊着。 这支队伍三个月的磨难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经常刚刚解下背上那要命的背包,就*在了一张张课桌的旁边,接着听教官讲课。 他们的座位前,总有一滩汗水在不停地流。 而且,每天课后作业的成绩,也会记入总分。 慢慢地,一屋子的学员最后连愤怒的力气都没了,他们只是无力地看着袁朗。 有人在暗暗地掐着自己的大腿。 有人在狠狠地拧着自己的人中。 累是你们自己的事,课,是你们不能不听的。一个星期的时间漫长得就像一年,但没有一个人放弃,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星期天的休息,那可以补充消耗殆尽的体力,迎接下一个星期。 夜里,一回到宿舍,拓永刚被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床上。吴哲也是。 但吴哲有点同情那两位士官上铺时的艰难。 4,我们还是换个铺吧?吴哲对许三多无力地抬抬手。 谢谢,不用。4许三多回答道。 我担心你们还有没有力气爬得上去。拓永刚呻吟着。 许三多把着上铺做了几个引体向上,一翻,翻了上去。 几年来,他每天都是这样上床。 成才也一样地上去了,虽然有点难。 惊奇占满了拓永刚的脸,他说你们还是人吗? 吴哲说看看战例吧,万岁军就是耐力惊人,敌强越强,越打越横。不过我真想知道你们这份耐力是从哪来的? 许三多不以为奇,他说我觉得所有的步兵都是这样的。 你问他等于白问,他说了也等于白说。拓永刚显得有气无力,他说好在明天休息,今天我一定要脱光了衣服睡觉。转眼间他把自己脱得只剩个裤头。 是啊,好在明天休息,要没有这个明天,我今天就得摇白旗投降。熬了一个星期,吴哲也深有同感。 熄灯号吹响了。 拓永刚转眼就打起了鼾来。 只有袁朗和齐桓没睡,他们在楼下看着他们,看着那些漆黑的宿舍。 夜已经越来越深了,也许已经凌晨,但天是黑的。 他们俩在按计划实施着自己的工作。 齐桓问:现在吗? 袁朗说:现在。 冷脸的齐桓看起来都有些不忍心了。他说说真的,他们每个人都到极限了,他们的体能都是出类拔萃的。但黑暗中的袁朗却不动声色,他说,所以从现在开始就是拼意志了。 突然,齐桓吹响了哨子。 那一声尖利之极的哨声,炮弹一般在军营里炸开了。 随后是齐桓的声音:紧急集合! 许三多和成才一跃而起,那两人仍在沉沉地睡着。 许三多一边穿衣服一边对他们着急地喊道: 紧急集合!快点,紧急集合! 许三多的呼喊把他们叫醒了,吴哲和拓永刚终于爬了起来。 干什么?吴哲晕晕然的。 紧急集合! 说话间成才和许三多已经抓起背包,冲了出去。 拓永刚说:不是今天休息吗? 吴哲也是一脸的恼火:紧急集合还需要理由吗? 拓永刚可惨了,索性光着膀子把衣服套进去,然后急急地往外跑。 操场上,已经站了四五个学员。 齐桓拦住了一个正扣着扣子想冲进队列的学员。 整理军容再进队列。 袁朗手里拿秒表,嘴里宣布道:从现在起,晚到者扣去两分。 齐桓一边看着那些迟到的后来者,一边毫不留情地在记分册上不停地扣下他们的分数。 最后一个到的,就是拓永刚。 袁朗看着这支意志松懈睡眼惺忪的队伍说:天气预报,今儿是大晴天,咱们加个餐,来次五十公里强行军。哈哈,相信以今天的机械化程度,你们已经很少享受到这样的运动和沿途风景了,今儿让我们重温旧梦。 累得眼前都发了黑的学员们,一个个脸上浮出了一丝绝望的神情。 只有拓永刚忍不住了,他恼怒地喊道:报告! 袁朗看了一眼:7,发言。 今天是休息日! 袁朗冷冷一笑,双手叉在了胸前,问道:打仗有休息日吗?跑不动可以不跑,只扣十五分!你跑不动吗? 跑得动!这一点,拓永刚没有犹豫。 袁朗了一声:归队! 袁朗的解释没有消灭这支队伍的愤怒。 吴哲也上前了一步:报告! 9,发言。 为什么昨天晚上不通知我们? 教官随时有权更改你们的一切日程。 我们盼今天的休息已经盼了六天了! 它突然间就没有了是不是?袁朗简直是故意发笑,他说对你们来说,这是个突发事件。 我觉得您存心造成我们的意志松懈。 袁朗笑了:不要瞎揣测指挥官的意图,你这样会分散一支作战部队的意志。 吴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觉着袁朗的笑容简直有点无赖。 袁朗说:因为这个,我决定扣掉你五分。 吴哲折眼里忽然火冒三丈,但他退了回去。 目标正东方,出发! 学员们跟着袁朗,往前跑去。 跑过操场的拐角时,有两辆野战救护车悄悄地跟在了队伍的后边。 他哪里像个军人?哪里像个教官?他哪里有什么风度?他哪里懂什么道德?… 这牢骚的,当然是依然愤怒的吴哲。 拓永刚就说:回头我跑不高兴了就躺到救护车上去。 吴哲却死死地咬着,他说就冲这王八蛋教官,我死也不躺那车上去! 你以为呢?我死也不躺那救护车上去!跑死了我,他上军事法庭!拓永刚想出一辙儿。 前方的哨卡打开了阻杆,这队人径直冲出了军营。 晨光初起,耀着这支怒火满腔又油尽灯枯的部队。 已经到了没有人烟的地区,大部分人那点精力已经在几天前就耗光了。有人晃了晃真的就倒在了路边。后边的救护车马上救护员跳下来,将倒地者抬了进去。但那人刚在车上躺下,马上清醒了过来。他挣扎着就往车下跳。 让开!滚他妈的死老A! 他对着那些救护员骂道。 他竭力地追赶着已经把他拉了很远的大队。 路上,不停地有人倒地。 吴哲也有点支持不住了,是许三多用背包绳拉着他在跑。他早就有点神志昏沉了。 他说:…4,你放开我!放开! 许三多竭力地拉着他,竭力地跑着。 成才看到了,上来帮了他一把。 又有人倒地了。 是拓永刚。倒得一声不吭。 队首跑得如狼似虎的袁朗突然回过头来。 他说出发是四十二个人,你们好意思丢掉任何一个人吗? 这话把所有人都惹了,有人马上拓永刚给抬了起来,拖手拖脚地往前狂奔。 有人一倒地马上又爬了起来,推开前来卫生员,亡命地再次奔跑。 救护车里的学员,也一个一个一清醒就往车下跑。 救护车只好空空跟着。 一直冲到了一个山顶,袁朗才停了下来。然后看着这支摇摇欲坠的部队在一个一个地报数,听完最后一个数时,袁朗和齐桓都惊讶了:四十二人,竟然没有一个掉队。 袁朗在风中点点头,审视着眼前这支迎风屹立的部队。相处一周了,他第一次用不带戏谑的眼光看着他们。 把车开上来,让他们坐车回去。 这个冷面教官突然命令道。 人们为此暗暗地舒了一口长气。 在往回的车子里,成才在给拓永刚小口小口地灌着矿泉水。拓永刚已经完全软下了。吴哲却已恢复了一些,他虚弱地看了看许三多,微笑着说,许三多,其实从第三天开始,我们就不是在拼体力了,我们是在拼意志。 许三多看看周围的人,小声地提醒道:叫我4。 吴哲说不,现在我就叫你许三多。许三多,我现在真有点服你,这么多天之骄子,军中新贵都顶不住的时候,你还一声不吭地在跑,你跑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想什么。许三多说。 不可能,我看你那时候的眼神,你在想事。 许三多说,真没想什么,人生就是一场长跑,有什么想呢。 吴哲有点哑然了:就是这个? 许三多说是的,我知道这是个被人说了一万遍的话,跟狼外婆的故事似的。可我没什么文化。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呢?要说是长跑的话,你的终点在哪? 没目标,也没终点,多走一步就是终点,再走一步这上一步就是起点。 吴哲一下就很有感慨了,他说我知道了,你只做今天该做的事情,步兵,对你来说就是一步一脚的兵。 这样的话让许三多又欢喜又信服了,他说我真想有文化,能像你一样说话。 那你不怕跑迷路了吗?步兵。有人问道。 知道几件事情就不会跑迷了。 吴哲苦笑了,笑得很感慨,他说我大概是比不上你了,我想得太多,我从石器时代想到纳米时代,从芥子想到须弥,我定了很多的计划,可我的一大半精力可能都用在想上了。我进军队,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军队的责任和义务会逼着我动,逼着我实现我的计划。 许三多挠着头,有点费解,他说知道多一些还不好吗? 吴哲没有了答案,他说我怎么会想起来跟你说这些呢? 车停了,前面的哨声尖锐地传来。 紧急集合! 齐桓又喊起来了。 吴哲说又得开始跑了。4,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话,因为…怎么说我都还是一名少校。 吴哲说着正了正自己的军装。 许三多点点头,两人一起跳到车下。 前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公路。 袁朗看着集合在眼前的队伍,突然笑了笑。 今天各位的表现让我满意,因此我决定,给每人加两分! 那些人搀着扶着,目光都已经没有了焦点,那是怎么得来的两分。 袁朗接着又笑了。这一笑,有人知道有坏事发生了。 袁朗说:为了让我更满意,我建议最后五公里大家下车,以全速冲刺回营! 报告!那是被两个人架着的拓永刚。 7发言。 这是理由吗? 不是理由,但记入总分。 看着学员们的表情,袁朗知道他已经被人恨入骨髓了:跑啊!哪来那么多废话! 他挥挥手,掉头开始以百米速度奔跑起来。拓永刚挣开扶着他的战友,发一声喊,跌跌撞撞地跟上。所有的人都奔跑了起来。 夜里,所有人都在屋里忙着明天要交的作业。这是记分的作业。最苦的是腿了,都叉开地坐着。拓永刚做着做着,就又牢骚了起来了。他说这就是传得神话一样的老A?整整一个星期,没空降,没狙击,没潜伏,没两栖登陆,没夜战,连枪都没摸着!天天就是跑跑跑,跑跑跑!天天让咱们这些职业军人做些新兵蛋子做的事情!除了把强度加大了三四倍,和个乙种部队又有什么区别?喂,41!4!9!你们被训傻了吗? 那三人伏在案上忙着,不肯理他。 拓永刚气起来了,他说喂,我倒问问你们几位,你们这星期被扣多少分了? 各人折分数,各人都记得很清楚。吴哲三十九分。成才三十一分。许三多是二十八分。 拓永刚绝望地叫道:我已经很惨了,我已经扣了四十分了!我问你们,你们枪法咋样? 吴哲说这有关系吗? 明儿星期一,打来这的第一次实弹射击!咱扳本的机会来了! 拓永刚有点得意。 枪械是这些天没有出现过的概念。吴哲想了想说:我最拿手的是手枪,左右开弓,右手能打四十米外的烟盒。 然而,许三多却说:我一般。 成才想了想,也说:我也一般。 拓永刚因此更得意了,他说我是枪械全能,我能用十一种枪械打出接近满分的成绩。 吴哲理都不理他:估计又是让咱们跑个一二十公里再打,喘都喘不过气来,成绩得下降一半。 我们在空降兵练的就是空中开火打移动目标,我明儿震死了他!拓永刚咬牙切齿地说。 许三多忽然觉得不对,他说成才,你那个枪法能说一般吗? 成才摇摇头,偷着做个用狙击步枪瞄准的动作,看着正虚拟瞄准的拓永刚偷乐。 齐桓的哨子又吹响了。学员们瞬息间便在楼下集合成整齐的方队。他们忍很久了。袁朗心里说。他看到队列中的大部分人,都在暗暗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 随着齐桓的口令,队伍往靶场跑去。 空旷的靶场上,只听得一声令下,要求整队人马便各就各位!四十秒内完成了预备。 拓永刚一声发笑,跳进了散兵坑。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他伸手到放枪位置上摸枪时,愕然地拿起来一个扳机组件:…这是什么? 他的邻坑则拿着一个枪管件发愣。众人位置上都是一些拆散成了七八个部分的枪械零件,能否全摸到手还是个问题,又怎么可能出枪射击。 吴哲反应最快,开始用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拼装枪械。众人恍然大悟,都开始装枪。 齐桓手上的秒表已经到了最后的十个数了:现在进入倒计时!他说: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射击! 夜色中远处开始跳出各种运动靶。 三分之一的倒霉蛋还在摸最后几个零件,三分之一的人还没把枪装全,反应最快的三分之一人,也只好拿着完全未经校准的枪进行射击。 许三多已经对准了运动靶射击了,看起来连他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成才也连开了数枪,但那个靶子安然无恙。 吴哲也打了两枪,最后索性停下来调瞄具。 拓永刚刚把枪装完,打了两个徒劳的点射后,干脆换成了全自动开始搂火。 一匣三十发子弹很快就打完了,周围一片寂静。 结果的成绩是:四十二个人四十二条枪,一千二百六十发弹二十二发上靶,我相信中间一大部分应该叫做流弹。 所有人隐忍着自己的愤怒站在散兵坑里一动不动。 袁朗又一次笑了,他宣布:全体倒扣五分! 此时,所有的人都叫出愤怒了。 报告! 发言。 所有枪械完全分解!我们只有四十秒准备时间! 报告! 9发言。 这些枪完全没经过校正!校正一把枪至少需要几分钟时间! 报告! 16发言。 这么差可视条件,很难精确安装枪械! 报告! 7发言。 这根本是个不可能的事情!谁能用这种枪打夜间射击? … 袁朗看着这些绷得极紧的学员,突然喊道: 把你们的枪械完全分解。 喀喀嚓嚓的一阵响动,学员们手上的枪又分解成了零件。 袁朗示意离他最近的许三多出来,他跳进散兵坑。周围仍是暗夜,袁朗用一种有条不紊的快速把枪装好。他根本没在瞄具上下什么功夫,瞄准上也基本是抬手即射,对着几百米外的流动靶迅速打完了一个弹匣。 把靶子拿过来。 袁朗平静地说。 靶纸过来了。 所有的点射弹痕,都集中在人体的几个致命的位置上。 报靶员汇报道:跟白昼条件下的射击成绩等齐,我说的白昼射击是用刚校正过的枪。 袁朗看一眼他周围的人们,所有的学员都是耷拉着头。 全体扣五分,或者…武装越野二十公里,你们选择哪一个? 都沉默着。这时他们身上已经少去了原有的愤怒。 袁朗指着空地:愿意跑步的去那边集合。 一个个学员从散兵坑里跃出来,走向旁边列队,现在他们可称服贴。 许三多崇敬地看着袁朗从散兵坑里跳出来:现在我真信您打过仗了,只有打过仗的人才会这么用枪。 袁朗却面无表情:4,等你通过选拔再来跟我谈这个问题。 许三多碰了钉子,只好回到他的队列。 齐桓发一声口令,队伍跑了起来。 袁朗点了一根烟,看着这支忽然间对他五体投地的部队远去。 更加刻苦的训练接着开始了。刻苦到了成才和许三多在被褥上都学起了游泳,而且还在手脚上绑着沙袋。他们要学的东西很多,游泳、射击、空降、机降、狙击、伪装、潜伏、侦察、夜袭,用袁朗的话说,要学到以为自己永远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就学好了。 许三多第一次真正的游泳,是在一个水库的中央,那是从直升飞机上高高地跳下来的。直升机在他们的头上做了一个盘旋,就远去了。许三多带着自己的枪械和三十公斤负重全力在水库里拼命上浮。他那几个同室,都在他的周围。 袁朗在快艇上从他旁边驶过,他对他说: 集结点在十公里外的东岸,九点方向,我在那边等你们! 然后箭一般去远了。 旁边的吴哲,两下就超过了他,回头说:许三多,游得不错! 成才却在一边感慨着:没想到吧,第一次游泳就是十公里武装泅渡! 拓永刚有点觉着奇怪,他说你们家乡没水吗? 有!两尺深! 许三多忽然呛了一大口水,边的几个看见了都争先恐后地游开了。 十公里的武装泅渡呀!吴哲和拓永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时候,早已筋疲力尽,然而成才和许三多还在水里挣扎着。而要命的是,岸上的齐桓,这时又大喊了一声: 改变集合点!十三公里外六点方向集合! 但没有产生怨言,纷纷地就跑开了。实际上袁朗这一套把戏,都已经顺理成章了。这一次被扣分的只有许三多和成才两人。 打坦克的那一天,拓永刚第一个头上冒烟。 下一个!袁朗吼道:对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来说,单兵轻武器对抗一辆坦克不是什么问题,二战和中东战争的后期就出现了很多老手,一次战役单兵摧毁数辆坦克。关键是隐蔽,找死角,任何东西都有其软肋,冷静的找出这块软肋,最关键是怎么做到冷静。 坦克上的射手和炮塔在不停地转动着,他们仍没有发现自己的对手。 一个人影从近在咫尺的位置扑了出来,直插坦克的右后。看来他一直就在那里潜伏着。射手调转枪口,但那人已经抓住车体,进入机枪的死角。 那就是许三多。他稳稳当当斜挂在坦克侧甲上,如附在坦克上的一块钢板。 副射手终于决定去掉这个讨厌的心腹之患,端着冲锋枪想爬出炮塔,许三多的手从侧甲上升了上来,一支手枪对着刚才记忆中的概略位置打光了所有子弹。 许三多翻上坦克时那两名射手只好冒着白烟眼睁睁看着他,然后许三多有条不紊地把一个手雷扔进了坦克驾驶舱里。 浓烟滚滚的坦克,就这样停下了。 加分! 袁朗称赞地喊道: 最成功就是攀上坦克前的潜伏,快压到他身上才开始动作,心理素质极好。 第三名受训者就有点缺了德了,第一枪就收拾了坦克射手,第二枪打在坦克天线上,第三枪打在潜望镜上,第四枪打掉了想重掌机枪的副射手,第五枪打掉了车长潜望镜? ? 坦克索性停了下来,炮塔嗡嗡地转动着,就是找不到目标。 看不见的射手,有条不紊一枪枪打坦克的外挂油箱,直到那个部位冒出白烟,车长被迫下车手动灭火。结果当然是车长也冒了白烟。至此,坦克已经失去战斗力了,但那把看不见的枪,仍在跟那辆左冲右突的坦克对抗着。 袁朗笑了:好了好了,算你赢了! 这时,枪声才停了下来,可仍然没有动静。 袁朗有点无奈:41,你很狡猾,你刚才站起来的话,我会因暴露扣你一分。现在出来吧,不扣分了。 成才和他的狙击步枪,这才从树叶和野草的遮盖下站了起来。 潜伏在各处的士兵跟随着跑步集合,有被打挂了的,也有完好无恙的。 很少见,袁朗说41,你把你的特长发挥得很好。 成才笑了笑,说:这把枪真好! 四十二人有十一个通过今天的测试,这个成绩我很满意。你们今天能征服坦克这个有形的障碍,那是因为你们先征服了自己心里无形的障碍:恐怖、惊慌、先入为主、高看了对方而发挥不出自己的潜力。袁朗看看那大部分冒烟的人:对另外的人,我只好说,你们得多点努力不管是在死老A还是在哪里。 吴哲也在冒烟的行列里。 到这时,很多名字的后边,已经是负数分了。 齐桓在那些名字的很残忍地写上了淘汰两个字。 拓永刚的名字就在淘汰里。 他已经换回了原来的那套迷彩了,而且给自己别上久已不戴的中尉肩牌。 他拿起收拾好的行李,看了看同室的那三人,大家的神情都很复杂。 跟你们认识很愉快,这几个月处得也很愉快。可是我不要你们送我。 吴哲有点感伤,他说我们会想你的。 拓永刚看看许三多和成才:再见。两位小老弟和步兵老大哥。 成才怔了一下,因为拓永刚第一次这么叫他们。 他对拓永刚说了一句:再见。 许三多则用力地点着头:一定会再见的。 拓永刚却一脸的苦笑,他说41和4,我回空降兵就把这两个数字写在墙上,好教自己知道,什么叫作踏踏实实。 拓永刚头也不回地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 三人在屋里只有呆呆地看着。 我也想退出。吴哲忽然说道。 成才感到很惊讶,他说:可是你已经通过了绝大部分的测试了。 我是总分第十一名,说白了其实是现在的最后一名。我这辈子做习惯了NO.1,第一名。 人老做第一并不是好事。许三多说:有时候拿不到冠军,可回头我发现进步更快。 我的记分册上只剩下两分,只要一次行军掉队就能扣到负数。我觉得很吃力,这地方不适合我。吴哲说。 成才说分数是一定要抢的,可分数不说明什么。 忽然,吴哲笑了。如果在以前我肯定走,可现在,我还真有点恋恋不舍。因为有两个步兵团来的小士官,他们做出了很多让我惊讶的事情。我这个书呆子玩意是喜欢玩精神力量的,我习惯在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找我的精神力量,我就想搞清楚,这两个小士官也没有读书破万卷,他们的精神力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决定留下来,研究研究他们。 许三多笑了。成才也恍然大悟地笑了。 只剩下十一个人了。 队长铁路在翻阅着他们的成绩单和简历,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他看了看在旁边等着的袁朗,说:说实话,你那套暴君计划让我看了都摇头,我这些天一直在等着你那队人马起义。四十二人居然没有一个人退出,这让我惊讶。 那四十二个是一个比一个更加要强的人。袁朗说。 就这么定了吧,铁路合上成绩单:死老A以后又多了十一条汉子。 袁朗毫不客气地从铁路的桌上拿了一支烟,点上,然后沉吟道: 必死者,可杀也;必生者,可虏也。 铁路说什么意思? 袁朗说:我可以凭我的冷静干掉那些跟我拼命的人,凭我的勇敢俘虏那些贪生怕死的人,我真正害怕或者说我真想要的,是那些热爱生命却勇往直前的人。 我还不知道你是个真正的老兵油子?我是说你怎么会想起来说这句话? 袁朗说突然想起来的。 铁路想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 袁朗说:我不放心,我要能一起出生入死的人。 好,我决定上报通过了。 两人都真真的感到有一种痛快。 只剩下了十一个,看上去有点凄凄切切的味道,尤其是他们列队进入饭堂的时候。看着那空空的饭堂,他们愣了一下,然后,他们把平常的方桌挪开了,换上了一张可容十多人的大圆桌。这一天的桌上,放满了丰盛的菜肴,还有酒。 袁朗满面春风地进来了。 他说对不起,因为拿些东西所以有点晚了。 他拍拍许三多:我坐你旁边好吗?袁朗一坐下就冲着一个学员叫他开酒,让他表演一下徒手开瓶的功夫。 然而大家都觉得很不对劲,觉得袁朗今天怎么不像袁朗。 终于有人想通了这是为什么,说报告教官,我是11。 不,你现在叫连虎了,许三多,你也不再是4,你叫许三多。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剩下的人已经不再是符号,而又成了人了! 袁朗看着眼前这些对他一直怀着戒心的人说:你叫成才,你叫黄自强,你叫吴哲,你叫佟立国,你叫薛钢…以后,你们在任务中也许会用代号,但在自己的地方,你们都叫自己的名字。 人们好像一下都反应不过来了,都像是不相信有这种好事。 袁朗拿出了一摞狼头臂章放在桌上:刚才是拿它们去了,你们的臂章,以后你们都得佩戴自己的军衔,对了,还有,欢迎你们成为A大队的一员,十一个死老A。 仍是沉默着。 袁朗奇怪了:为什么不开酒?我还以为你们会欢呼呢。 几个兵拿手指就捏开了啤酒瓶盖,默默地给众人倒酒。 你们不相信我?我会开这种玩笑?或者说我把你们训傻了? 吴哲站了起来:报告教官,人经历太多的坏事就有不相信好事的权利。 袁朗哈哈大笑:怎么讲?我做了很多坏事吗? 您让我们做的事情,我们自己都想不到居然能做到,这就是说您是一流的教官。可我们对您也不得不提防一两手了。 那怎么办?袁朗说我已经不是你们的教官了,我本来想做你们这支分队的分队长,可你们现在不信任我。 您保证您不会再蒙我们吗? 袁朗毫不犹豫地说:我保证。我们今后是要在一个战壕里作战的人,我绝不会蒙我的队员。 吴哲终于缓缓跟袁朗碰了一杯,说:我很希望做您的队员。 这话说完就炸了窝了,众人把摇晃过的啤酒当灭火器一样互相喷着,袁朗着了一身的啤酒花子。 让许三多和成才开心的是,他们同乡同校同学同一届兵同一辆车同一个连,如今又同做了死老A。 士兵(小说原著) 第十五章 落魄 你辛辛苦苦踏过每一步,可前边路上总有个什么等着你,让你忽然就觉得以前的遭遇都不算什么。 以前,照了钢七连的习惯,把这叫做挑战,可这次不同,这次你没法叫它挑战,别人的那条命不是给你形成挑战的用具。 不能当它是挑战就是说你放弃了,用吴哲的话来说叫人格崩盘,用大家都用的话叫落魄或者潦倒。 我想知道在老A的报告里是怎么写的,一纸文书,连事故算不上,一级士官许三多毙敌一名云云,因此甚至会考虑我的立功嘉奖。 所以剩下的只有我自己,一遍遍地把那个镜头在眼前回放,清醒的时候我很宽慰,我知道出于本能完成的那个战术动作是无可挑剔的,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但是在若睡若醒的时候,我悚然惊起,我杀了一个人,抛开其他一切不说,就这么简单。 这种事情你是只好抛开一切来说的,当有个人眼睁睁在你跟前流失了生命。 吴哲说人生中有股向下引力,这回我是相信了。 那段时间,我天天让自己处在一种半睡半醒之间,然后悚然惊起,我似乎是有意为之,希望在哪一次的悚然惊起中找到一个解释,后来我连这种希望也放弃了。 老A的一切规则忽然变得一文不值了,我睡得很晚,起得很晚,吃的被齐桓嘲笑为猫食,错过了大部分的日常训练。 他们…我是说我的战友,那些老A们对此表示宽容,这让我感激,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表现出来的不仅是宽容,还有理解,这又让我吓了一跳,难道他们都有过同样的经历? 不管了,总之后来我们再也不交流这类话题,别去交流创伤,这是个实用的规则,有时候我想起袁朗,他说出来的很多这类事,都当成半开玩笑,那么那些不能当成玩笑说出来的呢? 我终于能确定的事情,就是他们在这上边经历得要比我多,经历多到不需要再说了,只有我这样没见过什么的人,才在这里叨叨说自己的故事。 ★二级士官许三多 齐桓的哨声又响了。 许三多成才吴哲三个,用一种发狂的速度在屋里收拾行李,将所有的东西打成背包。等到吴哲一手拎包,一手抓着几本书冲出来时,十一个人已经全部站在自己的屋门口。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行李。 吴哲被齐桓骂了一句:拖拖拉拉。 报告,应该提前通知!吴哲给自己寻找道理。 多大个事情?换个房间而已嘛,搬到对面就是了,还要提前通知?立正!稍息!以我为基准,成纵列队形向右转!只松了一天,连步子都不会走了,世界上哪有不会适应队形的兵? 其实那队形也没怎么的,他习惯地训,大家习惯地听,队列向楼梯口走去。 许三多走在队尾。 苦苦三个月,对剩下的这些人来说,不就为了搬到对面的宿舍去吗? 走廊上的老兵讪笑着,议论着,看着每个房门口都站着的那个刚通过测试的新人,只要不在队列中,大多数兵其实比百姓更爱看热闹。新人仍是列队的,老兵是散散漫漫在一种休息状态,这就分出了高下。 齐桓没有站他们这一边。 他说你们是新人知道吗?用你们最不爱听的两个字,菜鸟!立正! 十一条汉子抽搐般狠狠地立正着。 背包!半拖半挂的成什么样子? 于是所有的人将包捧在手上。 齐桓明显是在延长这份难受的时间,半天后,才让他们走进屋里。 条件是改善了,屋里只有两张床,而且不再是高低床。桌上还有录音机和一台复读机。桌上和墙上贴满了各种武器的三面识别图,看上去如齐桓一样,冰冷得没有半点人味。 许三多和齐桓是一个屋。 夜色下来了,齐桓从外回来,看见许三多还站在窗边出神,便问他,这么黑了,怎么不开灯?许三多连忙起身开灯去了。齐桓拿起一本书,翻了两页,又扫一眼许三多。 齐桓说以后就是同屋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我是不会管你的。 许三多说是。 随你便吧。齐桓继续翻他的书。 许三多又走到了窗边,他一直在看着远处丛林掩映的野战机场,一架直升机如凝固在半空,几名练习直升机降的士兵正在从空中滑下。 在老A的这三个月里,许三多经常跟自己玩一个游戏: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还在步兵团。 齐桓把头从书堆里抬起来:别羡慕。 许三多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现实:什么? 你看着那直升机不是很想上去吗?我告你不用羡慕,最近得动。 怎么个动? 动就是…齐桓想了想又严肃起来:不该问的不要问。 他又回到了他的书堆里。轰轰的直升机引擎声越响越近。 齐桓没有瞎说。 几天后,他们就进入了一个真正的战场,直升机的引擎声轰鸣着从头上远去,而远处机枪的扫射震响了山谷。齐桓许三多和一个队友正在丛林中飞速穿行,近距的流弹尖啸着划过,一排枝叶齐刷刷地倒了下来。 许三多很快知道齐桓说的动是什么。不再是演习,一个贩毒集团在边境上和武警已经对抗了三天,他们用毒品换来的武器精良得出奇。队长说这是真正的战斗任务,真正的意思就是空中飞行的弹头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许三多肩上的步话机在聒噪着,里面传来激烈的枪声和通话声。 …一号,游击五号在B4接火!完毕! …游击七号F1机降成功!完毕! …四号少多事,三号用不着你支援!完毕! 齐桓忽然一把扑倒许三多。有两个人影滚进了树丛,那名队友也扑进了树丛。几乎就在咫尺的距离,两名武装人员灵活得如猿猴一样跑过。许三多下意识地举起枪,齐桓一手摁住了。瞬息工夫,那两人已经没入丛林。 齐桓头也不回: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联系线人,找出毒品窝点…许三多有些赧然:尽量保持隐蔽。 齐桓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摘下步话机,说道:一号,游击二号潜入C区,展开下步行动。完毕。 轰的一声爆炸声远远传来,许三多身子微震一下。 齐桓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士官同志,你不会怯阵吧? 许三多摇摇头:他们还有炮? 小六零炮,小炮弹还没个拳头大,小KS。士官同志,射击潜伏,一招制敌,除了这子弹真能把你打死,这跟平时训练有啥两样吗? …报告,没有。 齐桓点点头:你去C4区,和头上绑红布条的人取得联系,他是线人,把他带回来。 …我自己? 线人*不住,谁硬*谁,两天打下来,我怕他又*回去。总不能把三个人全装进去。 齐桓看许三多的眼神居然有点幸灾乐祸,甚至有点缺德,许三多木木然点点头:不能。 绝对不要暴露我们的具体位置。 是。 许三多刚跑开两步,齐桓又想起什么的样子:步话机留下。许三多一愣:那我就跟你们失去联系了?齐桓说事在人为,没这玩意一样打仗。我不想它让人缴后监听咱们说话。许三多只好拔下步话机,交给队友,起身钻进了丛林。 许三多回过头来的时候,齐桓等人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只有枪声仍在远远地响着。 他忽然猛跑了几步,侧身滚进了丛林。一个手持美式枪械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许三多知道有人是在追踪,可他刚刚把枪举起来,那人的脑袋便像长了眼睛似的缩了下去。 两人于是僵峙住了。 许三多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地发着抖,终于,他松开了。 那人的头上,束着根红布条。许三多一看就知道,那是齐桓所说的线人。线人也将扳机松开了,他冲着许三多努努嘴,示意许三多跟着他,便跟着他,往身后的丛林深处走去。 山谷里有几处似乎早已废弃的窝棚,许三多跟着那个线人警惕地摸了过来。走到窝棚前线人站住了。许三多刚一过来,就被一推,推进了窝棚里。 线人的汉语显得有点生硬,他说我开的条件,你们答应了? 许三多有点茫然,他看着他,他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条件。 线人突然拉动了枪栓,使劲在许三多胸口上杵着:我知道,你们反水了! 许三多下意识地握住了枪,但他随即放开了。他知道他不能还手。他只能瞎蒙他。他说: 现在你可以跟我走,杀了我,你没地方去, 线人犹豫了一下,垂下了枪管,他说:没答应条件,我不跟你们走。 许三多应承着:答应你了。 线人使劲看着许三多。他觉得眼前的许三多不会撒谎,因为许三多的脸上十分的真诚。 但线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有点怀疑,他说你骗我!你们狡猾! 许三多使劲地比划着手势,说无线电联系不上,我,专门来告诉你,答应你的条件! 线人想了想:你是多大的官?你说话算数? 许三多说:很大的官!我说话肯定算数! 有多大?线人问道。 许三多咬咬牙,说:我是指挥官,MAND! 骗我!不是MAND,你年青! 许三多情急之下,急忙拍了拍自己那副二级士官的肩牌:中校!看见了吗?TWO!TWO!我是中校! 线人很认真地看了看,似乎得到一个巨大的保证:中校很大。 许三多终于松了口气:跟我走吧。 线人反而退了一步:还有事要办,我。还搞不清毒品藏在哪,他们不信我。 许三多愣住了,这实在是个太要命的理由。 线人比划着说:告诉我位置。以后我去找你们。 我们在附近保护你,你出来就能找到我们。 你不相信我?不信你,我也不信。 我没有地图。 我有。线人掏出了一份高比例的军用防水地图,放在许三多面前。 许三多一时有点发愣。线人说,画出你们的位置。找到毒品就去找你。 许三多从很近的距离上看着线人的眼睛,拼命想看出来什么,对方似乎傻子一样的眼神让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觉得不祥。许三多在地图上画了个很大的范围。 线人顿时火了: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 许三多沉着地说:我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呆着,我们随时都会帮你! 线人急了:你坐着!你别过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是上百公斤的毒品,在我的国家是要用上百条人命来换的! 许三多的眉头皱起来了。他说在我的国家注定要被销毁。我讨厌这种东西。 线人瞪着许三多,眼神瞬间变得十分的强硬。他终于点点头:你等着,有个东西,你看了就会相信我。他刚一转,背后的枪机轻轻地响了一声。 线人回头一看许三多的枪已经对着他,立即惊叫起来,他说你干什么? 许三多说:现在我不相信你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强行的。 线人说为什么?许三多说不为什么。因为你在骗我,你刚开始很消极,现在又很积极,而我接到的命令只是带你回去。线人愣了一下,终于笑了,这时候终于可以看出他是个狡黠之极的人。那线人汉语一下变得流利之极,他说你不也在骗我吗?二级士官先生。 许三多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右手的枪紧紧地对准着线人,左手掏出第二枝枪对准了窝棚的薄壁:叫他们不要乱动。 线人说没有用的。现在对着这个小草棚的枪至少有十枝。 他的话不假,几柄刺刀已经轻轻挑破了窝棚的薄壁,可以想见,后面还有几个黑洞洞的枪口。许三多一动不动地僵峙着,一直到线人有恃无恐地从他的手里把枪拿下。 帐篷里的武装人员装备果真很好,轻重武器,夜视仪器一应具备,如果穿上军装,你会以为他们就是军人。许三多的脸上,已经被他们捂上了一块又一块的湿毛巾。旁边的两个人在使劲地挟住许三多,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许三多并没怎么挣扎。线人看看旁边的秒表,已经跳到了两分三十秒。但从许三多绷得铁紧的身形,可以看出,他已经忍耐到了什么地步。线人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让人把许三多脸上的毛巾拿开。许三多终于长长地吸进一口气,然后整个帐篷里都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瞪着线人,那倒没有什么仇恨。 许三多不太懂仇恨。 线人说你已经折腾我们两个小时了,如果只是要面子的话,你早就可以说了。 许三多也筋疲力尽了,对方的刑讯虽然没有伤及肢体,却需要极强的体力和意志来对抗。 但线人不肯如此死心:他们…或者用你们的话说,你的战友在哪? 许三多看着他,没有回话。 …他们对你可不怎么样,要不然,不会让你独个儿来送死。 许三多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这种人,韧得出奇,意志很强,我也知道你们对付刑讯的办法,顶过一分钟,再顶过一分钟,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到你们自己都不相信的程度。干嘛坚持?因为当你们的兵不容易,走到今天全是流血流汗一步步踩出来的。我现在就问你,你的坚持什么用也没有,你还坚持吗? 那线人踱来踱去,他找到一个很近的距离上看着许三多,嘴里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杀了你,再在你身上塞上一些毒品,你到死都说不清,你这辈子的努力全部白费,你还坚持吗? 许三多根本就没有表情,这让问话的人大为激怒,他从弹yao箱上拿起一把手枪,顶着许三多的头扣动了扳机。 没有枪响。 许三多重新睁开了眼睛。 线人笑了,说我忘了装子弹。 他慢慢把一个弹匣装进去,拉栓上弹,存心让许三多看见,让许三多听见子弹上膛的轻响。许三多瞪眼一直地看着。 砰的一声枪响…地上的一个酒瓶爆开了。 现在来真的了。说吧,你的…线人很有些嘲讽地笑笑:战友,他们的位置。 许三多怔怔地看着那个对准他头部的黑漆漆的枪口。 你只是个二级士官,你超不过二十二三岁。什么叫春风得意?大概你这辈子也没尝过吧?你大概还没有过女人?你多半是个农村孩子,你去过多少繁华的地方?你花过多少的钱?大概连我这个外国人都游遍了你们的中国,进出着五星级的饭店。你呢?十万块钱对你来说就是神话了吧?你觉得公平吗?你命都不要了在这硬挺什么呢?你可能有很多幻想,你也幻想你在战场上光荣牺牲,可你保证没有想过要这样被人打死。 说着,他的手指上也在加压。他似乎很高兴让许三多看见这个。 跟我们走吧。我肯定你会比以前活得好十倍,说真的,我以前也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军人。 许三多突然接过了话,他说不管你是哪国的军人,你真他妈的给军队丢人。 线人愣了一下,对旁边的人示意道:吊起来。我要他自己宰了自己。 然后,线人带着他的人,走了,只留下许三多一个人,悬吊在空中,只有一双脚尖触到地面上。一枝手枪,被固定在地上,枪口对准着许三多。牵着扳机的一根钢丝连接着许三多被吊着的手腕,这样,只要他稍有放松,那枝枪就会被扳动。 许三多的汗水,在一滴滴往下掉。 许三多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那个枪口。 许三多的脚尖只要微微地发抖,扳机也在一点点地绷紧。 许三多最后一次估算了一下那根绳索的距离,咬了咬牙,他猛地一跳,那扳机也猛然扳紧了,但是,许三多已经抓住了绳索。他在空中微微地摇晃着,他极力地安定自己,然后一只手吊着绳索,一只手慢慢解开绳结。终于,许三多完成了这个耗尽心力和体力的动作,等他把那只手也解开时,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首先把枪拿到了手里,在原地躺了会歇了口气。 他给勒出了血痕来的手腕过了过血,然后,起身离开了营帐。 营地里空空荡荡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像是座鬼营。这一切足以让许三多困惑,但不能让他放松警惕。当他闪到营地里的一顶帐篷时,翻身一跃,猛地蹿入了丛林。 从昼至夜的一通折磨,已经让许三多耗尽了体力,他一边摇摇晃晃地穿过丛林,一边从树上撸下一些可食的枝叶,啜吸着上面的露水,咀嚼着苦涩的枝叶,以补充自己的体力。 他已经快站不住了,一根横伸出来的枝干,将他绊得摔出了三四米。 刚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许三多忽然停住了,他听见有人的声音。 他看到几个小小的人影,在丛林边缘的山道上,正往这边过来。就着月光,他看见前边两个被下了枪的人,一个是齐桓,一个是他的队友。后边几个荷枪实弹的,正是那线人和他的同伙。 许三多屏息宁神地躺在树后,他等着他们从他的身边经过。 他一个一个地数着他们的脚步,他们很快就断定,除了齐桓和队友,一共只有四个敌人。 许三多检查了一下枪里的子弹,他愣住了,枪膛里一发,弹匣里一发,他总共只有两发。 许三多在紧张地思考,或者说,他在紧张地决定。 齐桓的身影刚刚从树丛外闪过,许三多猛地跃了出去。 许三多第一个撞倒的就是齐桓,他夹在那名队友和毒贩的中间。 他的喊叫是随着枪声同时发出的,对着最近的一个开了枪,然后对着第二个人也开了枪,第三个被他撞到了线人的身上,他正将那人锁喉里,他的手被线人用枪挡住了。他随着用肘就是一砸,在对方踉跄后退时,箍住了对方的脖子,然后一个甩手,拧断了对方的颈骨。 然而,与此同时,他被几个人从后边抱住了,他刚摔开了一个,又一个扑了上来…忽然,许三多愣住了,拖他的人,正是齐桓和那队友,被他摔开的人是本应死在他枪下的第一个人。 齐桓和队友都笑了,那几个人也都笑了。许三多被他们的笑声弄得很茫然。茫然中,那几人已经一个一个叠罗汉似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欢迎新家伙! 欢迎你入伙! 死老A,出手太狠啦! 下次俺再也不演毒贩啦! 许三多连打带踹地狠揍着压在他身上的那几个,直痛得他们一一闪开。 齐桓也狠狠着了他两脚。 怎么回事?许三多问:怎么回事? 齐桓不觉嘿嘿地笑了。 其实我们也不想,队长非得这样。是测试,许三多,最后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许三多一个个看周围的几个人,被他看到的人都讪讪地笑着。 那位扮线人的仍在揉着自己的胸口。 许三多忽然跳了起来,对着那几位一通拳打脚踢,那几人刚开始以为是开玩笑,痛得受不了只好闪开。 齐桓只好阻止道:干什么?干什么? 那位线人上来阻拦,被许三多被一掌推开了。 你们害得我去杀人!你们让我以为真的要杀人!许三多沮丧而又愤怒,几乎要哭了出来。 旁边的人愣了,不知如何才好。齐桓轻轻地搂住他,说:对不起。只有这样才相信你,才能把全队的命交在你的手上。 那几个人上来一个一个地将许三多搂住。 月夜下他们抱成了一团。 直升机就停在林地边,旋翼缓缓地转着。 参加这次测试演习的几个人,正在整理着自己的装备,准备登机。 袁朗在直升机边等候着,周围不断有三三两两的部下归来,有的面沉似水,显然,那是没有通过这次测试的家伙了;那些嘻嘻哈哈的,都是一些大功告成的。 当许三多蔫头耷脑地走过来时,袁朗愣住了。 他问齐桓,他怎么啦? 他以为他没有通过,他的脸上在为此感到惋惜。 报告!老六差一丁点就死在他手上! 袁朗又是一愣。 那他这是怎么啦? 他是…他是怪我们骗了他,害他为了我们准备去杀人。 袁朗看了看许三多,几近欣慰地叹了口气。 这时,一个得意中略带三分愤怒的家伙过来向他敬礼:报告队长!您说不再骗我们啦! 这是吴哲。 袁朗又开始无赖:兵者诡家之道也。你跟我三个月,还不了解我这作风吗? 他很有些奇怪地看看吴哲背后那位扮毒贩的同僚,两人相视着就是一下苦笑。 喂,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袁朗好奇地问道。 报告队长,咱们对他的刑讯根本进行不下去。说我是越南人,他就跟我说越南话;说其实我是长居泰国的,他立马换了泰国话。下次再有这种军事外语专业的您派给别人吧,这活我接不了! 袁朗看看吴哲,说:这怎么说?你这不能算通过测试吧? 吴哲跟着也是一种无赖的笑,他说报告队长,耗子妈妈和小耗子碰见一只猫,让猫给追荒了。耗子妈妈回头对猫说:汪汪!猫吓跑了,耗子安全归队。 你胡扯个什么? 你知道耗子妈妈怎么对小耗子说吗,她说这就是多学一门外语的好处。 袁朗不觉一阵大笑,一脚就踢在了吴哲的屁股上:滚上飞机!瞧往后我收拾你! 吴哲和许三多被一帮队友拍着脑袋捶着胸脯塞上了飞机,许三多忽然看见成才和两位队友从丛林里出来。那成才无精打采的,那两名队友也没精打彩的,三人间拉了段很长的距离,看起来彼此间比来的时候还要冷淡。那两名队友径直就上了飞机,只有成才还在飞机边的空地上愣愣地呆着。 许三多朝成才挥挥手,成才没有看到。 走吧。袁朗登机时又喊了一声。 成才登机时几乎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神,然后拄着枪坐着。 地面在旋翼之下离得越来越远了,最后将那片丛林扔在了身后。 铁路和袁朗,还有几名基地军官,他们坐在桌前,在给参与测试的士兵们评估打分。成才面红耳赤地坐着,显然,答辩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你的意思是你发现了这只是一场演习,因此你相信几名被俘的队友没有生命危险,于是你独自离开了战区。是这个意思吗?齐桓的火药挺浓的。 成才的回答是:是的。 演习中就允许抛弃队友吗?演习中你会离开战区吗?是什么让你发现这只是演习? 成才有点语塞,他说:没有什么…只是感觉。 是感觉还是一种侥幸心理的暗示?我说得白点,是逃避。齐桓说。 成才说我不知道。我想…就算是真的,应该有人归队通报。 你的队友在敌人的枪下走过你面前,你想的是如何归队通报他们的死讯?可是他们并没死,如果他们是正被敌人押赴刑场呢? 成才说我来不及想那么多。 对,我也相信一个人的性格早注定了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看着成才的眼神,如判了死刑,他看看袁朗,示意他的问话结束。 袁朗沉思了一下,轮到他问话了。他说士官同志,你的表现一向不错,军事技能评分很高,在这次演习中表现优秀,大多数人撑不住的刑讯你撑了过来。说真的,临阵脱逃没什么可诧异的,因为你们这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战场。可我不喜欢你给自己找的理由。 成才受不了袁朗那温和的眼神。 成才说我没有找理由,真的没有。我觉得我没错!你们常说的话,战斗就是生存,生存就是战斗!我知道这事情已经无法解决了!我保住了生存的机会,留给下一次战斗!这有什么不对吗? 袁朗和铁路互相看了一眼。 袁朗反问道:我们?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吗? 成才有一些狼狈,他说当然是。 袁朗摇摇头,他说士官同志,你说得也没什么不对。作为一支军队,当然不能一次拼光了血本。铁路接着说道:可作为队列中的一名军人,我随时准备为我的战友挡住子弹,因为我相信他甚至会为我挡住炮弹。他的话有点斩钉截铁。 袁朗却依旧地平和着,他说作为平民,你无可厚非,可作为军人,你脱离了这支队伍的轴心。 成才一直不肯屈服,他在困兽一样的目光,指向最高的领导铁路。 他说我不服,我相信我是对的!我对自己的生命责任就是对队伍责任! 铁路没有回答。一旁的袁朗又开了口。他说你说得对,如果这真是你心里想的,我要为你拍案叫绝。可是成才同志,你告诉我,为什么要策划这次高度拟真的演习? 当然是为了测试,虽然我没有好好地表现,但是… 不要急于辩护了,你只说出了一小部分的目的。成才同志,你应该知道任何战役中伤亡最重的总是初次参战的新兵,杀敌最多的却是出生入死的老兵。我们不希望你们面对实战的时候还是第一次,所以费尽心机为你们设计出第一次。因为…经历过生死关的人会明白很多事情。现在你告诉我,成才,你明白了什么? 从成才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紧张地思考。 袁朗说今天进行答辩的每一个士兵,都要回答这个问题。一千个人有一千个说法,但回答得让人满意的,总是那些打算为别人牺牲的士兵。成才,不要想了,我问的是你的切身感受,可这件事情你根本没有经历过,你逃开了这一关,你缺了对军人最重要的一段经历。你放弃了,你也输了。 成才恼火地站了起来:你可以不要我,可你不能说我放弃!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放弃! 有些人因为现实放弃理想,有些人因为理想放弃现实。成才,你是因为聪明而放弃了愚笨,我不能说你有什么错。但是成才,谁告诉你穿上了这身军装的人还应该为自己做出选择?你看看这次因为愚笨而成功的人,那不是侥幸。你凭心而论,他们哪一个不是比你更有信念的人? 成才舔舔干燥的嘴唇,嗫嚅着,一时无话。 袁朗看看旁边的铁路,铁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袁朗反而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很遗憾。其实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狙击手之一。 说完,他在成才的名字后边,画了一个叉。 成才显得很无助。 办公楼里出来的成才,大步流星,无比的沮丧。一直等在外边的许三多,赶忙追了上去,他说怎么样,成才?成才没有停下来,他满嘴的愤怒。 他告诉许三多:打回原形! 许三多一时没听懂,愣了,他说打回什么? A大队,完了!我回老团队,红三连五班,一落到底,结结实实! 许三多不追了,许三多二话没说,掉头就急急地走。成才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望着风风火火而去的许三多,大声地问道: 许三多,你去干什么?许三多,你站住! 许三多没有站住。许三多大声地告诉他:我去跟队长说! 站住! 成才奔跑着追了上来,他很认真地看了看许三多这瞬息已急得出汗的脸,说:别去了…没有用的。许三多望着成才,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他不知道你多喜欢这,你为这事使了多大劲,费了多少的脑筋! 成才好像听到了心上去了,他说我大概就是为这事费脑筋费得有点过多了,许三多,你别去,我现在觉得有点后悔…。许三多有些惊讶地看着成才。他看见成才的脸上,几乎都愧疚与内疚。他说告诉我实话,你…平常信任我这个战友和老乡吗? 成才说当然信任! 成才说,我一直觉得你的运气比我好,其实不是,是你比我会信任人。你跟他们是一个整体的,我是自个儿一个…许三多,我现在自个都不信任自己。我跟他们争了一上午,争得筋疲力尽,争得声嘶力竭,可说真的,…真的,我从战场上逃开那会,我就明白一件事,我不配在这支部队呆下去,我也不配在任何部队呆下去… 成才已经欲哭无泪,他可几次哽得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他说完了就掉头走了,整个一个悲哀的背影,走得十分的沉重。 许三多回头叫了一声成才!可成才头也不回,他只说你别去跟队长说!什么也别说!他什么都明白! 成才就这样走了。 训练的老A们,在口令声中从楼下跑开了。成才一直等到四下无人时才从屋里出来。那些训练与他已经没什么相干了。他背上了自己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当他走到许三多门前时,门开了,许三多站在里边。 成才略有些诧异:你怎么没去训练? 许三多说:我请假了,送你。 成才说:犯不着。 许三多说:得有人送。 成才心里有激动,他不再坚持。 许三多将手上的一个长条盒递补给他,说这个是给你的。 什么? 瞄准镜。 成才这回是真愣了,愣得真的激动。他打开盒子,里边真是一具六倍率的光学瞄准镜。他有些惶然地看许三多,许三多同样惶然,他说我昨天买的。你喜欢狙击枪,回五班,没了狙击枪。我只好买了个瞄准镜,运动器材,比咱们枪上的差好些,可是总比没有好。 许三多,我谢谢你。 成才珍而重之地把那只瞄准镜揣进怀里,长长吁了口气。 送送我吧,许三多,我真没有勇气一个人走出去。 许三多点点头,走出了房门,带上。成才忽然就搂住他的肩头。 他说许三多,你越做越好了,我一直担心你忽然就不是许三多了,可你永远是许三多。 许三多说:我…我当然是我自己。 成才说:我一直特想做你这种人,许三多,可我关键时候就是做不到,如果我没有做钢七连的逃兵,如果选拔时我没有扔下伍六一,如果最后的测验中我准备为别人去死,我就做成了你这种人,可我做不到。现在我回去,我重新去做。 许三多相信他,他说我知道。 不是打回原形,是回到起跑线。 我知道。 成才这才放开他,很想用一种义无反顾的步伐开步,但是他站住了。因为他到了一个人在楼道口站着。 那就是袁朗。 成才愣了一小会,因为袁朗的目光在看着别处。他明明是冲他来的,可他却有点像是看不见他。袁朗真是袁朗! 队长。成才远远地先叫了一声。 袁朗的目光炯炯的,他说我忍不住想来看看你,说两句话,可我发现你已经都明白了。 是的,我明白? ?。 士兵,生存不仅仅是要人明白生存的手段。 是的,还要明白生存的目的。成才一字一句回应着。 袁朗点点头,并示意他走吧。 从袁朗身边走过的时候,许三多停了一下,像是要问他我可以送送他吗?但他没问袁朗就知道了,他什么也没说就转过身去,那意思像是说,现在的你已经是自由的。 许三多跟着成才直直地往外走去。 送走了成才之后,许三多忽然觉得有一种孤寂的感觉,这种孤寂,是他一个人在七连时都没有的。路上有很多的雾,孤寂的许三多,在雾气中大步地往回走。那天,他一直在想一件事,他想成才班长伍六一还有连长,这些陪他渡过了那一段时光的人,他们忽然一个都不属于他了。 剩下的十一个人里,如今已经淘汰得只剩下七个人了。 他的死老A的日子,也就在朋友们都离开的那一天正式开始了。 睡在许三多对面的齐桓是个兵器狂人,全班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他发难的对象,甚至袁朗都说小子他妈的活像军事间谍。许三多是齐桓喜欢的较真的老实人,所以千奇百怪的问题会铛铛铛的连发一个晚上。 齐桓对着墙上的枪械图问道:枪型? 以色列,伽利尔突击步枪。许三多回答说。 错!伽利尔狙击步枪。齐桓坏笑着:以色列军工不生产专用的狙击步枪,他们习惯从批量生产的突击步枪中,挑出一枝精度最高的改装成狙击步枪,因为他们是一个战斗的民族,所以你也很容易弄混。 可许三多将信将疑,他想评论几句有关以色列的话,却被齐桓阻止了。齐桓教训他:军人对军人首先得有一种职业上的尊敬,这样你才能学到他们的长处。这个?他指着墙上的图,不停地往下问。 这是一张绘制很精细的坦克图纸。 …梅卡瓦三?不,勒克莱尔没有主动防护,有点像98,反正不是艾布拉姆斯…没见过。 CHINA000!你认出来就有鬼了!齐桓大叫着,像个小孩似的。 袁朗在门外敲了两下,走了进来。他问他们玩什么?又是纸上谈兵? 齐桓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我给许三多挑几个图认认,认出来这星期我打开水。 本来我就说我打开水的。许三多说。 你这人就这点没劲,啥也不争。齐桓对许三多甚是不满。 袁朗笑了笑:我想跟许三多谈谈。 齐桓连忙站了起来,他说那我去找吴哲比划比划。袁朗却摆摆手,让他别动。他说我跟许三多出去谈谈。你坐着吧。 袁朗说着就和许三多出去了。 皎月当空,几个路口的明哨雕像一般。袁朗示意许三多在空空落落的运动器械边坐下,许三多看着有些形单影只的家伙,很想立刻把他塑成心里的模样,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许三多就是他许三多。 你这家伙总是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心事,跟我说说如何。 袁朗想许三多唠唠家常。 许三多却说没有。 真没有?我瞧你白天打靶时有些心不在焉。 许三多抬头看了看袁朗,终于问道:队长,咱们下一步干什么? 什么下一步? 下一步的任务…如果您不方便说可以不说。 你是急着要展望未来? 也不是。 袁朗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很需要一个目标。我跟你一样,刚从步兵转到A大队的时候觉得已经冲顶了,冒尖了,特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许三多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袁朗说:那说说你的。 许三多说:我觉得…我的人生是这样的,军队不断给我新的目标,我跑,冲刺,通过,我喜欢这样。我喜欢军队的原因是因为军队给我目标,别的人肯定没有这么明确的目标,别的人也不会去追求这样的目标,现在…我急着知道下边的目标。 袁朗觉得怪有意思地看了他一会,说:我知道了,你急着接受新的训练? 许三多期待着望着袁朗。可袁朗说:你已经受训完毕了,剩下的你得自己学,小兄弟。这三个月你们跑了九千公里,耗掉了几万发子弹,你们的军事外语已经相当四级水平,而且这些训练你们都是在全负荷三十公斤的情况下完成的。这三个月你们已经发挥了最大的潜能,我保证你一辈子也没这样学过东西,你们连睡觉时也在学东西。 许三多一时显得更加茫然,有些欢喜有些哀伤。 当然你还得学更多的东西,是你独立的学,不打仗的时候,军队就在学习。现代人太懒惰,大家都习惯一知半急地卖弄自己的皮毛,我们就只好玩命地学习。你如果能坚持这样学下去的话,我相信你也许会成为全世界最优秀的士兵。 许三多说:我觉得…我觉得我还是有很多东西都不懂。 你这是小顽固,可你也是个聪明人。 袁朗在裤袋里掏了掏,拿出一个臂章给许三多:拿着,恭喜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许三多看看臂章上的那个狼头道:这个我已经有了。 袁朗颇有些不好意思:你们那只狼是闭着嘴的,这只狼才是张着嘴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们还没进来。 许三多的眼睛一下就大了,他愣愣地看着他。 袁朗嘿嘿地笑了:有点缺德是吧?为了让你们不那么提防我,只好随时搞些小骗局。 许三多很谨慎地看看袁朗,很谨慎地把那个臂章放进口袋里,又很谨慎地看看袁朗,很谨慎地摸摸口袋,像是生怕那东西在口袋里掉了。 袁朗说:从此以后你就是老A许三多了,实际上应该叫小A,因为我们这个团体还很年青,很多人远不是那么沉稳。我们大家是当你小兄弟,但很希望你这个小兄弟能把你在钢七连守护的那种东西带给我们。 许三多终于点了点头。 袁朗这回没有骗他,从此以后的许三多是真的老A许三多了,这不光是有好几套作战服好几枝枪,来来往往乘坐直升机和战车,带着狼头的肩章,扣着数字化头盔,身上挂着五花八门不知用途的各种装备。 许三多要做空降兵,解开降落伞可以落在地上,可以消失在丛林中。许三多要做海军陆战队队员,潜伏在滩涂里数天…总之,像袁朗说的,有很多的东西要学习,有很多很多目标要实现。 钢七连教会了许三多做人是应该自豪的。在这里,许三多又明白了人还有一种叫骄傲的东西…,老A能做出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老A让你没法不觉得骄傲。 草原上车队轰鸣着驶过,有时候许三多也夹在其中一辆古怪的机动车里,这时他对着装甲车上那些年青士兵年青而好奇的脸,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里他是一个异类。 他尽量去让人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可人看人不一定会看眼神,所以许三多也知道,他和他的同志注定要做异类。 老A许三多这时已经参与过两次任务和演习中的渗透,这支专业找碴的部队,袭击了对手的油库和防空基地。 这一次,是丛林战教练,许三多所在的战斗小组要对付一个精锐的侦察排。 这对许三多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大事,追赶他的虽然足足一个加强班的人马,但许三多在丛书中跃过一条沟坎后,就突然消失了。那名正不抱什么希望射击的班长停了下来,做了个手势,枪声顿止。 他和几名士兵在望远镜里寻找了半晌,却仍没见许三多出来。 打中了?和老A已经较量了两天之久的侦察兵不敢做如此的奢想。 几名士兵跟着班长往那条沟坎匍匐过去,将近沟沿时,忽然砰的一声枪响,一名士兵的脑袋顿时冒起了白烟。 那是齐桓和吴哲的远距离射击,三个人设伏了这一个加强班的人。 许三多从沟里坐了起来,又是一个点射,几个冒失鬼被逼了回去。 丛林里应和的枪声响得全无犹豫,清脆的点射声中,暴露在丛林边沿的人一个个倒下。潜伏在丛林中的齐桓和吴哲,有条不紊地在瞄准镜里搜索着已经被引进绝路的对手。 那位班长竟然往后退去了,他和另一名士兵翻进了沟里。他没想到,沟里的许三多在等着他们。许三多反身就撞倒了那名士兵,用手枪把对方打冒了烟,那位班长扑上去,却被许三多把人给摔倒了,手上的枪迅速地顶住了对方。 许三多的眼睛忽然一愣,他发现枪下那位士官抹着迷彩的脸上尽是不忿,手里抱着一枝机枪,极似了一个人。 六一?许三多突然喊道。 那位士官莫名其妙看着忽然大喜过望的许三多,猛挣了一下,想反败为胜。但许三多及时地将他制住了,他友好地笑了笑,一枪后扯下他了胸口的名牌。那位士官冒着烟,泄气地看着许三多猿猴般跑开。 又一摞名牌摔在袁朗面前的弹yao箱上。 齐桓十个,吴哲十个,袁朗说许三多,坐地分赃,快交你的那份。许三多笑笑,把他那摞交了过来。吴哲一看就知道比他们的多,十二个。 吴哲说:三多最牛,剩下那些全是他干掉的,有三个居然是被他一把刀给挑了。 许三多却摇摇头,他说队长的记录是一百三十八个,咱们赶不上。 但袁朗还是在许三多的脸上看到了有种老实人的得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谦虚!给你们一把好枪,碰上个好环境,你们谁都拼掉一百多个,可别看这虚的,到动真格的时候,你们也许会被一个真正的杀人犯用菜刀就剁了。 几个兵都讪笑着摇头,意思是没那种可能。 袁朗有些认真地向这些不知死活的小子问道:你们一个月得干掉近万发子弹,可你们真对人开过枪吗?小子们,第一次动真格的时候,脑子是不转的,你能答出一加一等于几就算不错了。 吴哲的回答是:一加一等于几本来就是个很大的命题。 齐桓却认真了,他说不是玩笑,你们听队长的没错。 袁朗看看有些发怔的许三多,笑笑说:我知道,吴哲会想想我说的话,可许三多是不信的。 许三多有些意外,他说我是真对人开过枪的。就你们骗我那次,我还差点徒手杀了人。 袁朗说还是不一样的。许三多,你有勇气,而且你是为了你的战友,这说明你很善良。善良是好事,可每一个善良人对着一个恶人都会不知所措,哪怕要付出再重的代价,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别人。我说得罗嗦,是想让你长记性,明白了没有? 许三多老实地说:道理上算是明白吧。 袁朗苦笑着挽起衣袖,露出在机步团跟许三多和成才炫耀过的枪疤:我要你现实中明白。记得这个没?许三多点头:记得,M16打的。 袁朗和齐桓都会意地笑了。 齐桓突然盯住袁朗的伤疤喊道:屁呀!他这是军警联勤时,让一个不入流的小混混用改锥捅的!许三多以为是真的,但他不信,他说不是啊,M16A,SS109弹,惯穿型伤口!…队长,你还有多少事蒙我们的? 袁朗笑着说:大家都是军人嘛,还不让吹吹牛咋的? 许三多又仔细看看那个伤口还真像枪伤,而且就像M16A,SS109弹,惯穿型伤口。那肯定是队长让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又没带枪。 许三多十分有把握的想。 错了。袁朗似乎猜出许三多的想法:我全副武装一样不拉,他第一下是突然袭击,可没扎透我的防弹衣,第二下就是这个。 你为什么不开枪? 忘了。袁朗似乎真的又回到那时那地,停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枪不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所以一犯蒙就只记得用手挡。我现在很庆幸忘了开枪,因为照当时的慌张劲就肯定把他打死了,那人才二十朗当岁,不会一辈子做坏事。 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吴哲将一块压缩饼干递给许三多。 分队的野战电话机忽然响了起来。 当天下午,老A们坐在直升机上,离开了那片丛林。 第三项任务和第二项任务几乎是连在一起的,许三多和战友们当天晚上就赶往边境,协助武警的缉毒行动,一个全套美式装备的武装马帮,想凭借强大火力穿越边防,和他们手上的M4卡宾枪、榴弹发射器相比,武警的冲锋枪确实是不堪重负,那根本是老美的装备水平。 许三多一直在看齐桓和袁朗的神色,看得齐桓如芒刺在背。 袁朗说你老看我干什么?你以为又是在骗你啊?许三多,这次不是演习。 许三多看着袁朗的脸琢磨了半天,他确实不该怀疑,应该相信一场真正的战斗就要爆发。 但齐桓几个却显然是司公见惯了。 用了足两天的时间侦察和潜伏,这让许三多觉得似乎又是一次演练,即使是终于趴在理想的狙击阵地上,那种似假非真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这是许三多遇到的最茂密的森林,只有在极近的距离,才可能看到那些完全为树叶和灌木所覆盖的潜伏者。四下里鸟语啁啾,显然晨鸟也没发现在丛林里等了整整十四个小时的这小队人马。许三多调整着枪上的瞄准镜,让远处的丛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等的时间太长了,有点无聊。 吴哲慢慢摁住了脸上正叮咬的一只虫子,然后把那团血亮给齐桓看,然后小声问道: 老兵,这叫什么? 牛虻。 太好了,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牛虻咬到呢。回家得给它写进日记。 吴哲兴奋的声音显然更大些,周围立刻有了几道责难的目光,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那只虫子珍重地夹进小本里。 这个闷湿的夜晚算是过去了。 袁朗在各个哨位前匍匐行进,检查着每一个人的潜伏状况。 最后,他停在了许三多的面前。紧张吗?他问道。许三多轻轻地点点头。袁朗把望远镜递给他:用这个看,倒过来看,怎么样?现在目标就算到了跟前也离你很远,怎么样? 许三多看着那忽而远得的不着边际的边境线,不由笑了。袁朗说好笑吗?许三多说不好笑。袁朗说这有用吗?许三多说一点用也没有。 袁朗说对了,根本用不着骗自己。许三多,你们三个人干掉一个侦察排,而一个班全歼这些人都绰绰有余,只要你们发挥出平常的水平。 他看着许三多那张还不知善恶的脸,暗暗的总有些担心。 齐桓忽然轻轻地吹来了一声鸟叫。 袁朗一个警醒。他们等待的目标终于到来了。 远远的丛林里,从边境线那边晃出几个不祥的身影。从瞄准镜里,可以看到那些被露水打湿的马脊,和他们携带的武器:明晃晃的弹链,茶杯般粗大的榴弹,甚至还有一具无后坐力的火箭发射器。 吴哲小心地调整着狙击步枪,小声地跟旁边的齐桓嘀咕道:隔壁这国家怎么啦?敢情他们烟摊上就能买到机枪?超市里摆着榴弹炮?齐桓冷静自若的看了看吴哲,做个预备待击的手势。 吴哲知道自己的毛病,说:你知道我一紧张就话多。 还是没人搭理他,其他的老A也先后打出了同样的手势。 瞄准镜里的每一个十字环,都已经套准了一个马帮毒贩的额头。 许三多微微发颤的手指扣上了扳机。 最后一名士兵也锁定目标时,袁朗拿起了话筒压低声音命令道:基地,林枭入巢,猎手就位只要他们过界,就能在一分钟内做到全歼!看看那些正巴巴地等待着射击命令的士兵,袁朗的心中不禁为他们骄傲,也为这种骄傲隐隐的担心。但话筒又响了话筒里声音告诉他:基地通知,鉴于毒贩国籍复杂,为避免扩大事态,尽量少杀伤些人员,而且,这是边境敏感地带,尽量少开枪。 士兵们只好合上瞄准镜盖,只有看见了他们的那些表情,你才知道什么叫做毫无怨言。 毒贩队伍终于越过了边界。 毒贩们自己紧张了起来,他们握紧了那些以为持仗的武器,不自主地打开了枪机。一个头目像是担心有人走火,于是凶狠地吩咐了一句:不要随便开枪! 前方的丛林里忽然传来两个中国士兵的大声说笑,吓得毒贩们连忙全体伏下了身子。 他们知道,正规军凭的可不光是装备。 警戒在后方的一名毒贩,被一声动静惊了一下,他慌张地掉转了枪口,与此同时,他身后的草丛里轻响了一下,有两个人朝他压了过来,把他连手带脚制得如死人一般拖进了草丛。 这是齐桓和他的一个队员干的。 袁朗也在一棵树后突然掩住一个毒贩的嘴巴,未等那名毒贩动弹,一记闷拳就砸在了他的心口,把那人给砸在了地上,然后轻便快捷地拖进了树林里。 眨眼就失去了两人的毒贩队伍,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什么。他们还在注视着前边两名中国兵的行踪,看着他们走入前边的丛林。 跟在他们后边。一个毒贩头目站起身来招呼后面的毒贩。 跟在他们后边?有的毒贩在脸上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毒贩头目骂了一声笨蛋!他说他们巡逻过的路线不会再有人来了知道吗? 毒贩们好像这才放心了,脚步和身行也跟着轻松了一些,他们追随那两个远去的中国士兵的声音,慢慢地往前行进着。 有一个毒贩一直地蹲在地上。 快跟上。有人回头催了他一句。 他还在蹲着,他说方便一下。 前边那毒贩刚一回头继续走路,一枝枪顶住了蹲在地上的那个毒贩。他还没看清楚持枪的人,就被一掌切晕在了地上。 许三多利落地将那毒贩拖进了丛林。 走在后边的毒贩,在不停地冒着虚汗,他发现后边那几个怎么老也跟不上来。他慌了,一脚踩到前人的脚跟上。 你干什么?被踩的骂道。 他们…没跟上来。他说。 你走过山路么?两三个掉队的是常有的事…你在这里等着好了。 冒虚汗的毒贩乖乖地站住了,他胆怯地等着,他又不敢不等。 走着走着,毒贩们就跟丢了。毒贩的头目一时气急败坏起来。前面都是密重的丛林,他们迟疑的选择着往下的路径,这时,远处林中突然飞起一群喧噪的鸟儿。毒贩头目马上露出了笑容,指挥队伍朝鸟起的方向走去。 一队人心虚虚地毛着胆子跟着走着,刚越过一条沟坎,咔的一声枪机轻响,一队人还没转过身来,已经被沟里冒出的老A徒手撩倒了好几个。剩下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枪口愣住了。 刚才在前边引诱的,就是吴哲。 看着吴哲和几个杀气腾腾的士兵,他们纷纷地扔掉了手中武器。然而有人在扔枪的同时,悄悄地地去摸腰后的手枪,但是晚了,随后起来的袁朗他们,已经用枪管顶在了他的腰间。 袁朗让他们手放在头上,站成横排。 就在齐桓他们收拾地上的枪支里,毒贩头目忽然身子一晃,趔趄间抓住了一个同伙向对着自己的吴哲推去,趁着吴哲闪避的工夫,他掉头就狂奔而去,瞬息间没入了丛林。 吴哲的枪口曾对准过那毒贩的脑袋,但许三多的迅速追赶,他只好把枪放下了。 吴哲有点欣赏般地看着那一前一后追跑的人,心里暗暗窃想:跟许三儿玩越野,算他倒霉,爹娘少给他一百条腿。正想着,一个毒贩朝他扑来,只一拧,吴哲就将那毒贩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林地里的许三多已经追上了那名逃跑的头目。那头目回头一看不好,急忙转了个弯,抄起一根粗大的树棍在那里等待着,等许三多的脚步声起来时,他狠狠地就扫了过去。 被砸着的是许三多迎过来的一只胳臂。 但断成了两截的是那根树棍,那头目一下目瞪口呆了。 许三多一拳过来,那头目吐了口气就倒下了。 许三多狐疑着警戒了几秒钟,然后掏出了一个急救包。 那位头目已经瘫掉了。 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士兵们已经将彻底被制服的毒贩们押了过来。 袁朗有些压不住的喜色,他拿起野战电话就跟基地通起了话来,他告诉他们:一枪未发,全体擒获,总共十三人,最后一个已经被许三多擒住,正在带过来。电话对面铁路听出了袁朗的过分激动,便说了他两句,袁朗却不承认。他说我没高兴,凭他们的素质这战果不为过,可我…唉,大队长,我就不能高兴吗?你知道,我这队人马好几个都是头次参战嗳! 吴哲已经把俘虏集合起来了。 他们在等着许三多。 吴哲说三儿怎么还没到呢?说得袁朗心里忽然有点虚虚的感觉。 袁朗说我去看看。 齐桓跟着也闪了出去。 许三多带着那名头目还在丛林中往外穿行着,对方已经被上了铐子,完全没了反抗的余地。忽然,许三多听到林中的一阵簌簌声,而且就在身边不远。他悄悄地就停住了步子。他在放下那头目的同时,猛地撞了过去。 林中的毒贩被他撞歪了瞄准点,一梭子弹射上了天空。 枪声把袁朗震得一惊,他往后给他们做了一个手势,吴哲和一名士兵也赶了过去。 那是一早躲进了丛林中的那个胆小的毒贩。许三多提起那毒贩就从背上倒摔过来,那毒贩刚刚被他摔在地上,边上的那名头目转身要跑,许三多抓起毒贩的枪把他砸了一个踉跄,再顺势一扑,扑了过去…可是,还没等到他把他制住,一柄黑漆漆的丛林刀已从背后刺了过来,许三多闻声将身子一闪,闪过了一刀,不料又一个毒贩挥刀朝他就是一通狂砍。 对着这个完全没有章法的对手,许三多连退几步后,终于一膝顶在了对方的腹部上,那毒贩竟然猛地张开大口,狠狠地咬在了许三多的肩头上。 许三多把那毒贩刚一挣开,忽然发现这人是完全没有痛觉的:他神情疯狂,他目光涣散。就在许三多犹豫的同时,那丛林柄刀从他臂上划过,切开了一条几寸长的口子。 许三多连忙一退再退,那毒贩却穷追不舍,和身扑了上来,刹时间与许三多扭成了一团,手里的刀,带着他全身的力量朝许三多胸口刺了下去。 许三多完全是条件反射地一拳击在那人的肘弯上,刀尖因此改变了方向,这时后边的毒贩头目撞了上来,把那把齐肘长的刀,送进了那个疯狂毒贩的胸膛,从后胸穿了过去。 对方那疯狂的眼神渐渐就熄灭了,许三多木然地看着,一丝悔意忽然在心底里冒了上来,他看着对方胸膛里的血喷在了他的身上。 这时,那名头目已经在地上捡起了枪,铐在一起的手虽然不便射击,但他倒挥着枪托向许三多砸了下来。而许三多却浑然不觉,他还在茫茫然地看着压在他身上的那个已经咽气的毒贩,这一刻他是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 但那头目来不及再一次朝许三多袭击,就被人打倒了。 是冲过来的齐桓横地里给了他一拳。 为什么不开枪?齐桓突然朝地上的许三多吼道。 许三多慢慢推开了身上的那个死人,坐了起来。 看着那个死人,齐桓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说:这不能怪你。许三多却没什么反应,他抱着头默默地坐着。吴哲和几个士兵跑过来时,许三多仍呆呆地坐在那个人的尸体旁。齐桓朝吴哲几个挥挥手,让他们将那具尸体从许三多身边抬开。 我们该撤了,许三多。齐桓轻声地说。 许三多依旧如一块木头一般,不动。齐桓叹了口气,与吴哲一块将他架了起来,这时发现许三多的脚拖在地上,木木然,竟不会走道了。 别他妈孬种!这种事情谁都不想碰上,可总得有人碰上!齐桓看着许三多样子,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许三多这才随着两人的步子迈开了自己的双腿。 许三多现在的表情已经只能用崩溃来形容,他垂着头坐着,他的手在不停地发抖。袁朗很理解许三多这时的心情。他握了握许三多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看了看许三多同样鲜血淋漓的衣服,说道:许三多,这是意外,真枪实弹难免没有个意外,你应付得很好…许三多,记得我昨天还跟你说吗?你是个善良人,善良人第一次碰上恶人,都是这样。许三多,你… 他忽然觉得许三多的脸色不对劲了,他托起了他脸,他看见许三多眼下空洞而无神。袁朗急得猛地摇了几摇:许三多,你怎么啦?许三多你他妈给我说话呀! 许三多愣愣的,没有一句话。 许三多的伤口,十来分种就包扎好了。 但许三多的神色却一直地呆滞着,像是换了一个人了。 他总在睡觉的时候突然醒来,在黑暗中,他时常听到那个粗重的喘息声,他感觉到那个死人一直地压在他的身上。他看到那濒死的眼神,在一点点向他逼近,还有那鲜血,淅淅沥沥地淋在他的身上。最要命的,是许三多时常发现自己动弹不了,只有瞪大了眼神,将那个人眼里所有的绝望和懊悔全部纳入自己的脑海。 起来!许三多!快起来! 他经常在梦魇中被吴哲推醒,然后大汗淋漓地坐起来。 吴哲在旁边时常同情地看着。 吴哲说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你,本想让你好好睡一会,可你这样睡觉让我觉得还不如不睡。 许三多拼命揉着自己的额头,看见胳臂上包扎着的刀伤时,又慌张地别过了头去。 许三多,真的那么难受吗?吴哲想知道自己的战友正承受着什么,他也想替许三多分担点什么。吴哲说,你知道你睡着时的表情有多可怕吗?我是大半夜敢在乱葬岗睡觉的人,可我看着你,我想叫齐桓来壮胆。 许三多愣了一会问:有烟吗? 吴哲苦笑着点上根烟递给他:你别指望这个,我告诉你,没有用的。许三多仍抓过去,吸了一口便不再吸了,看着那青烟袅袅升腾:…他钻进了我的脑子里。许三多紧紧地抱着头,似乎想把什么东西挤出来。 谁?…许三多,你不能这么想,你不是个作践自己的人。 他想活下去的,可他活不下去了,所以他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吴哲知道许三多又犯浑,如果不是自己解开心结,他会固执到底的。 袁朗也在为许三多的情况感到苦脑,他对齐桓说:你从一个士兵的角度说说,我该怎么对许三多?袁朗很想在齐桓那里找到这个棘手问题的答案。齐桓说告诉他任务圆满完成,边防部队极为满意,我们一次出击就彻底切断了这条毒品通道。袁朗摇摇头说:齐桓,许三多没你我那么好斗,说实话他是个心里极其缠绵的士兵。 不好斗的兵会有他这么优秀的表现?齐桓质疑地问。 袁朗望着橙黄柔和的灯光,他陷入了沉思:你老早就进了A大队,不理解这些老部队的荣誉。有一个老虎团的兵去切阑尾,护士忘了打麻药,一刀下去,兵痛得哇哇叫,护士说老虎团还怕痛?那兵往下就一声不吭,到后来活活痛晕过去。 你要说什么,队长? 齐桓急着要切入正题。 许三多的表现是因为他的质朴。袁朗郑重地说:他极为珍惜自己的一言一行,他那老连队的荣誉早就渗到了他的血液里,可一旦他因为自己的任务觉得内疚,他这个兵很可能崩溃掉。 大发了吧,队长?许三多就是出于自卫目的杀了一个毒贩,那小子还是境内的,他引路贩进来的毒品已经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他死的时候因为恐惧已经吸毒过量了,就是说他根本不知道痛苦,就是说许三多除了杀了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可那是一条人命。袁朗反驳:我很高兴看见许三多能珍惜别人的生命,我也从来不想你们仅仅是一台战斗机器。他吐了一口气若有所思:许三多要求明天去参加死者的火化,我想批准他去,也许他能找着答案。 说句不恭的话,我觉得你们都有病。 袁朗不以为忤地笑子笑,明知顾问:谁们? 许三多,队长您,还有您说那个痛死不吭声的兵,还有那个活该拖出去毙了的护士!当兵当到这么不干脆,军人就是该雷厉风行解决一切事情!齐桓干脆地做了回答。 袁朗眯起眼似乎回味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医疗条件很差,很多东西没有。那个兵就是我,那个护士就是你婶子,她后来因为内疚对我穷追猛打。齐桓…很多事情是不能用一句话说清楚的。 齐桓愣住了。袁朗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现在就要求许三多雷厉风行会留下隐患,他希望自己的兵是最优秀的,但更重要的是,袁朗要他们有一个健康的人生。 绿林掩映中的烟囱冒着青烟,很少有人去想那是人体焚化时燃出的烟气。许三多在小屋里隔着玻璃窗看着那个烟囱在想着什么,袁朗走了进来。 他说我问过公安了,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出去看看。 许三多回答道:是的,队长。 但不能太*近,绝对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 是,队长。 袁朗为他打开了房门。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忐忑不安地出去了。 火葬场里,死者家属的哭声仿佛淹没了整个空间,许三多离得很远,看着那老人和孩子,以及那年青的妻子,还有白发苍苍的母亲。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慑住了,他脚在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 袁朗跟在后边,一直注视着许三多,终于忍不住时,许三多也站住了。许三多呆呆地目送着那队人远去,袁朗上去将手搭在许三多的肩上,他看到许三多早已眼泪盈眶。 我真傻…我想我爸。许三多使劲摇摇头,最后泣不成声。 袁朗眼也不眨地瞪着他:你好受些了吗? 许三多摇着头。他没办法跟队长说,也无法跟任何人说,他很想走过去跟人说:我就是杀人凶手,杀了我吧…如果他不是军人,如果队长不在旁边。 返回营地时,直升机舱里气氛沉闷,士兵们目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大家都在注意着许三多,只有许三多一人魂不守舍地盯着机翼下逝去的那片丛林。 就在这时,许三多做了一个决定:复员。 他要离开这个工作,离开老A。 回到基地的第二天,一叠厚厚的复员报告便摆在铁路的桌上。 铁路的手在那份报告上重重一砸,说:我就见不得这副婆娘养的小样!多大个事?失手杀了人,真枪实弹有那些唧唧歪歪吗?这就复员?你去问他知不知道调教出一个老A要多少心血?? ??以为这是跟对象拌嘴呢?这是逃兵! 袁朗静静地看着气急败坏的铁路,他说大队长,他还是个没有对象的大孩子,他也没有在战场上拖着枪撒丫子逃跑。 他要敢那样我就毙了他! 我想我们应该体谅一些他的苦衷… 他的苦衷?战场上你不杀敌就被敌杀掉,就这个苦衷!铁路奇怪袁朗超强的耐心。 大队长,咱们都是在这军营里泡过了半辈子的人,我问您个话…您杀过敌吗?或者说您杀过人吗? 铁路被问的有些不好意思:没有。七九年那会子血书白写了,没轮到我那连上。 我也没有。真刀真枪没少练,可我真不知道看着一条命在你手上灰飞烟灭是什么感觉?…他杀了,用刀子,血流在自己身上,面对面看着那个人一点点死去,瞳孔扩散,体温消失。 那又怎么样?铁路不想认输,不想放弃如此优秀的一名老A。 袁朗非常认真地回答:我想那滋味不好受,队长。他一直瘫在那儿,是被几个兵从死人旁边拖开的,那时候我看着他就想,这个兵要好好休息一下了,这些年他实在太累了。 铁路犹豫一下,最终妥协地扁了一下嘴:休息可以,复员绝对不行。 袁朗表示绝对赞同:当然不行,我可不能让我的兵带着这么老大个疙瘩去做老百姓。 你小心处理…就算没了疙瘩也不能做老百姓!铁路的脸上还是挂着不放心。 许三多的决定立刻成为老A团体的一等大事,这些非同凡响的士兵们,都使出看家本领揣测,思考着应对许三多的方案。然而大家没有方案,对着一个不跟你应战的人,你有什么方案。 吴哲拿了个一次成相的傻瓜机在不间歇地照着,将那些照片一张张扔给许三多。但许三多理都不理。吴哲终于没了耐性了,他说许三多,我这一个卷可就剩一张了,你总得给我个花枝乱颤吧?许三多这才很勉强地笑了笑,但那笑反而让人觉得更加的难看。吴哲气了气得将相机扔在了一旁。 袁朗看着那些照片时,也气了。他看见许三多照了一桌的照片,有有站着有的坐着,但都一个比一个的发呆,都一个比一个的苦着脸。 袁朗放下照片,便命令道:许三多,跟我出来一趟。 报告队长。 不是许三多,而是吴哲。 吴哲的突然插话,让袁朗有些意外,他问什么事,吴哲? 吴哲说:如果是我,我也会受不了;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天天晚上做恶梦;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早就很对不住队长您啦,就是说我做了烈士了。 袁朗立刻理解了他的用意,他说你这小混蛋,你怕我亏待了你的战友是吗? 很多余的提醒,队长。吴哲说。 袁朗苦笑着出去了,许三多在后边默默地跟着。 一直走到靶场,袁朗才停下来。 尽头闪着隐隐约约的灯光,有枪声在间歇地响着,一队兵正在壕沟里练习夜间射击。 袁朗找了块干净地面坐下,回头看看许三多。许三多摇摇头。袁朗无奈地说:许三多,这是近一周,你最常见的动作,还真他妈的有些习惯了。他顿了顿回到正题:你问心有愧吗?因为递上去那份复员报告? 许三多说:还好。 还好?袁朗挠了挠头:你这浑球,这话我跟我老婆都没说过你这几天让我都想白了头发。 队长,您想骂就骂…用不着给我留面子。许三多真诚地说。 骂不解气。袁朗对不远处射击壕里的一名老A说:中尉同志,把你的枪拿过来。 那名战士被这位神勇的大队长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话不说就跳了出来,把手上的自动步枪递给他。袁朗随手卸下弹匣,看了一下,把枪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扔给许三多,许三多下意识地接住,而且从枪着手就完成了一个待击姿势。袁朗又扔过来弹匣,许三多左手轻轻动了一下,那个弹匣已经装上。 袁朗从心里开始苦笑了。 他说许三多同志,你看看你,你怎么还可能回去做老百姓?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经付出很多从老百姓做到老A,也肯定可以从老A做回上榕树的许三多。袁朗似乎读懂了许三多的心,说:对,你肯定能做到,这我信。说句怪话,有些同志放到肥料堆里是个耙头,放到战场上就是把利器。…许三多,我说你是个粪耙,你不笑,你也不生气? 许三多讷讷的,不笑也不生气,他看看那名中尉,想把枪还回去。 袁朗知道许三多需要的不是劝解而是时间:别急。许三多,那天你们在训练场耍枪花还被我骂了,你再耍给我看看。 许三多盛情难却,将那枝短小精悍的突击步枪在手上耍了几个花。 这枪怎么样,许三多?袁朗问。 好。适合中国人身高,射击良好,弹道稳定,我们老部队好些人要进A大队兵就为抢先摸上这种枪。 步战车怎么样?潜水服怎么样?直升机怎么样? 好,都很好。我…很高兴我有跟别人不一样的经历。 那我告诉你,你经历的所有东西都只能算是玩具,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坚持。 许三多发着怔,旁边那名中尉同样听得发呆。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齐射传了过来,夜色下的袁朗眼睛亮得吓人:…好了,把枪还给人家吧,别耽误他们训练。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如果复员报告通过的话,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摸枪了。袁朗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看见许三多的一丝恋恋之色,很礼貌地将枪递还给那名中尉。 袁朗谢了那名中尉,继续看着许三多,而许三多则忐忑不安,欲言又止。 袁朗终于又开了口:你不用那么难受,我先告诉你,报告没有通过。许三多是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表情也显得更加沉重。袁朗接着说:我一直在想怎么让你轻松一点,甚至想带你去戒毒署看一看,可我想那没用,你不会因为别人干的坏事就原谅自己。最后,我决定…袁朗的手在黑暗里挥了一下,又一个什么飞了过来,许三多接住,那是个装得**的信封。 这是两千块,我今年的私房钱全在里边。袁朗说。 …队长?许三多看着袁朗,捏着那个信封不知如何是好。 袁朗笑了:不用那个表情吧,我是别有用心的,既然没有办法让你轻松,我就给你请了一个月的假,私人赞助你两千块钱,你尽管去任何地方散散心。一个月后归队,告诉我你的决定,如果你决定留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你一起做。袁朗说着话的时候站起身来,而且摆明了是打算扬长而去。 队长?!许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坚定的眼神又让他立定不动了。 去吧,你得一个人去。我们都希望你坚持,可是…坚持不坚持是你自个儿的事情。 许三多捏着那个信封,看着袁朗在夜色下走远。 许三多要离开的那天,才感觉离开是那么的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决定。对着自己的铺位发了会怔,终于拽出野战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齐桓和吴哲从身后进来,两个人有点怪怪地打量着他。许三多有些局促不安。齐桓沉默着将一套衣服扔给他,那是套便装,而且颇为时尚,不过这对许三多来说没什么区别,穿了这么些年军装,他哪还知道什么衣服叫作时尚呢。 吴哲给你拿了套衣服,可能这个月你不想天天穿着军装。 齐桓看出许三多有些不自在,便解释道。 吴哲做了个鬼脸,笑着说道:你穿着准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实是个好的衣服架子。说不定你这趟就能把女朋友给解决啦。 许三多并不擅长去反应这种玩笑,他讷讷地把衣服放进包里。 齐桓对吴哲使个眼神,故意问:你不换上呀? 现在不想换…对不起,我觉得自个好像个逃兵。许三多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吴哲很有信心地说道:你放心吧,跑不了兔子你的! 许三多忽然发现,他们其实就为了说一句话: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齐桓忙不迭地翻着自己的东西,翻出什么就往许三多的行李里扣:这是我的超级酷的游泳裤,结果咱们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裤衩的!这是我的雷朋墨镜,借你!我的奥索卡包,借你!我的腰包,借你!唉呀,攒这么些年初夜权,全让你小子用了。对了,我的旅行手册,全国名山大川都划遍了,一直没空去,也借你!吴哲,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交出来! 对了!吴哲突然大叫道:三儿总不能再蹬个作战靴吧?我那双锐步也便宜你了!他兴高采烈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许三多终于醒过神来,拦住了吴哲。 他说喂喂,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齐桓一反以往的冷静:干什么?你以为大家谁都能有一个月假出去晃荡吗?那不还把全体老A的好行头都凑齐了?免得你出去丢人! 就是就是,你回来再还给我们不就得了!吴哲终于推开许三多跑了出去,许三多不再阻挡,看着齐桓把作战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捣腾到他那个时髦的登山包里。 都很贵的哦!你要知道我这包我这墨镜多少银子都能吓死你。 许三多忽然明白他们的用意,他们拼命塞东西给他,是怕他不回来,他们知道,就是为了要把这些东西还给他们,他许三多也会回来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许三多背着一大包奇行怪状的装备走出了宿社区。他是偷偷溜出来的。如果不回来,他们会恨我吗?许三多暗暗地想:至少他们不用想我了。 其实,袁朗他们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看着。 吴哲说:你说这小子会回来吗? 齐桓说:你看他穿什么走的吗? 袁朗没有说话。 许三多是穿着军装走的。 许三多很犟,犟得不肯回头,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担心。 许三多坐的是硬座。 火车在突起隧道的时候,一位从他身边经过的旅客,把他吓了一跳。那旅客酷似许三多魂萦梦绕的那位死者。许三多看到他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让他不觉霍然一阵惊悚,那不是恐惧,他与那个人对视的眼光里,只有歉疚与悲悯。 当列车终于钻出隧道时,许三多终于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幻觉。 那个人仍与许三多对视着,是一种陌生而毫无礼貌的打量。许三多忽然发现身边有人轻触自己的肩章,那是邻座的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说叔叔,这是什么? 女孩的母亲笑了,对女儿说:圆圆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许三多说没关系。许三多终于不能忍受旁边那道冷冰冰的目光了,他站起来,刚一离开那人立刻毫不犹豫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这儿有人。女孩的母亲想为许三多争回座位。 那人自顾嘀咕道:早还不让座,当兵的。 许三多回头时,那人很不忿地又盯他一眼。许三多惯常温和地笑笑,说您坐吧,我站习惯了。他退进了过道中的人群中,因为那身与众不同的军装愈发被人注目。 旁边又有两名时髦少年也低声说:我打赌这准是特种兵,您瞅这身行头… 许三多有点慌张地摇着头,想了想,只好从行李架上拿下了自己的背包,往厕所里钻去,等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吴哲赞助的那身衣服,甚至戴上了齐桓的墨镜,这让他局促不安,乍一出门,几乎撞在对面的车壁上。 然而,却再无人看他。 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他钻到车厢接口处,呆呆地和几个烟民一起站着,呆呆看着车外掠过的风景。 许三多忽然发现,这是第一次从车窗而不是闷罐子里看外边的风景,可是现在的他却不知道去哪。 车窗外的风景确实要好很多,可是终点没有战友,没有了任务也没有了目标。 士兵(小说原著) 第十六章 归宿 等你想有个归宿的时候就知道了,其实没有归宿,即使到了你以为是归宿的地方,也会发现还看不见尽头。人生没有穷尽。 像伊索的舌头一样,最好的是没有穷尽,最坏的也没有穷尽。 就看你怎么想啦。 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曾经认为子弹有可能是不会打死我的,一颗弹头十多克,我的体重六十七公斤,一颗子弹怎么会让我的生命终结呢?我会痛可我不会死的。 作为一个军人来说,这是个蠢到不能跟人说的说法。 我是说,这样的人不会想过要找归宿的。 可突然一下就觉得累了,然后归宿这个词就不折不扣放在你的脑子里,成了你立刻想实现的一件事情。 几年的辛苦,是不是够格休息一下了?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首都,当兵的人可能对首都有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尤其我曾呆过的防区反复在说,我们在保卫首都。 对钢七连的人来说,人民英雄纪念碑也有特殊的意义,而且七连的老指导员说过,军人登上**是无需买票的,因为当年我们打下了那里,然后还给了人民。 我的军人证还在手上,很快就要没有了,但我现在去的话还不用买票。 在往首都的火车上,我甚至还想过在首都打份工。 后来我彻底否了这个想法,我在首都看见一个违章经营的外地人被查证件,他地摊上的商品:他的皮带,甚至鞋带,一件件被搜走。 最后是他手上的表。 那个外地人忽然就不再顺从了,他挣扎,说这是我老部队给我的。 我的脑子里炸了一下,我认识那种表,军用制式的粗大和沉重,在我曾服役的集团军里,很流行过一段子。 我当时很犯傻,我就想,他们如果再碰他一下,我就要打…为什么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违章者可能是我同集团军的战友。 好在他们只是把那块表和别的私人物件装进一只塑料袋,货物装进一只麻袋,然后他们带着他走了。 我愣了许久,觉得脸上一直很热。 最后我没上**城楼,我忽然觉得很索然。 我只是看了很久的国旗和纪念碑,久到被几拔兵查过了证件,我确定我不属于这儿,不属于被我们护卫的这儿,至少现在还不。 在那块碑上,我们没有名字。 ★二级士官许三多 从北京车站出来,便装的许三多如落进沙滩上的一粒沙子。 当兵当到第四年零八个月的时候,士官许三多来到了首都。虽然最近的时候离它只有一百公里,可除了知道它是祖国的心脏,他一无所知。 刚下车时,许三多以为看见了世界上最高的楼,可一出车站就发现对面的楼更高,最后走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最高的楼而只知道更高的楼,这就是首都印象。 一身衣服确实能骗不少的人,刚走出车站,许三多那副不太有头脑但又时髦的样子,便引得开出租的和拉人住宾馆的纷纷询问。 但许三多机械地告诉他们:“对不起,不用了。谢谢。” 公汽终于驶来了。许三多一个冲刺就上去了,那是用一个上步战车的动作上来的,这让车里的人都有点瞠目结舌,当然,也引来了售票员的狠狠一瞪。 上哪?售票员问道。 …上哪?许三多不知道。 去哪?买票。 许三多终于知道别人并不关心他去哪,如释重负地掏出一张零票递过去,售票员也懒得再问,只给了他一张票就算完了。许三多还有点等着给他找钱,发现没有找,便只好找个座坐下。这是始发站,车很空。 车动的一瞬间,车外的霓虹灯开始闪动了。 许三多觉得首都很大,首都的人们都很忙,忙得不要找头,于是到什么地方都是一块。首都好像很复杂又很简单,首都不要钢蹦。 刚走了一站地就有人急匆匆下车,他看着,忽然想起来这上下间就是成才一天的烟钱。后来他知道这叫工薪族,更富裕的人在比自己有几辆车。 夜色降临,这座城市开始流光溢霞。 夜里,许三多先是进了一间的吧。铺天盖地的音乐,让他觉得里边充斥着枪炮与战车轰鸣的音响。许三多坐在角落,手指头下意识地随着节奏在酒杯上弹动。 随后,他坐进了一家酒吧。酒很贵,等于成才三十天的烟钱。 许三多留恋地看看手上的酒杯,对他来说酒杯既空就没有再坐下去的理由,其实这里许多人都一杯酒耗去一个晚上,但许三多不会这种计算。 他就要走出大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在上边舞蹈的狂热人群中,一个长得有些高的女孩一脚踩空跌了下来。许三多临机的反应是转身接住了那女孩。 那女孩眼睛亮了,她看到许三多是一个很腼腆的男子。 许三多给女孩敬了一个礼,然后发现女孩瞪大了眼睛,才发现自己不对了。 你在开玩笑吗?你真会开玩笑!那女孩说。 在酒吧里这不折不扣是在大声嚷嚷,并且女孩依样画瓢地学习着,给许三多来了个回礼。但许三多转身就走。 喂,你跑什么?我又没要你以身相许!女孩在后边喊道。 许三多错乱了。许三多被堵在了门口,被人很仔细地端详他的神情。 那女孩并不傻,她说:这么说…你真是个兵? 许三多说:是的。 你们也跷课出来玩儿?喂,我不是你们连长!我也被你们军训过的!那女孩没有放过他,她说:我觉得你们虽不是最可爱的人,可也是蛮有趣的人!这么着行不行?今晚上咱们一块玩儿,本小姐把你包啦! 许三多愣了一下,掉头还是要走。 女孩还是拦住,她说我这么说话挺讨厌是不是?都是网络惹的祸。我的意思就是咱们好好交个朋友!… 许三多再没敢搭讪,掉头还是走。 女孩追出去的时候,眨巴眼间许三多已经不见了。 许三多就藏身在两辆车的缝隙里,等那女孩回身,他才快步上了对面的人行道。 随后,他戴上了墨镜,他要去逛逛前边那条繁华的街道。 落荒而逃那会,他忽然想起过队长临行时的问话,队长说你觉得自己还可能做回老百姓吗?他说能。可走了这一会,他已经明白,所有的朋友都是战友,所有的规律都照着军规军纪,他怎么可能还为不带火药味的事情激动?即使他骂着自己不会生活。可许三多只能是个军人了。军队让人在某些地方变得刚强,某些地方却变得软弱。 在地铁下等车时,许三多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见候车大厅里有人穿着军装。他看到的是一个背影,那个背影正艰难地挪动着一副沉重的行李,从大厅的这边挪到那边。 当然是因为军人身份的缘故,许三多几近欢快地跑了过去,他二话没说就帮人拿起了几乎所有的行李,然而,他愣住了:对方的表情显得诧异而警惕,而且,这位军人是个女的,并且是个中尉。 干什么?女军人问道。 我…帮你。许三多像是有点说不清楚。 用不着,我拿得动。女军人告诉。 …我是军人!我也是… 许三多话没说完,对方笑了,笑得刻薄而又不屑,许三多愣了,一个人在战友中间生活了将近五年,这种表情对他实在陌生。 他只好把行李慢慢地放下,放在对方的手边。 中尉看起来尽量想温和一些,她说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对方上了对面的地铁,大概是被他气的,居然一口气把手上的重物拎了过去。 许三多可怜巴巴地看看自己这身时髦的便装。 为了看升旗,许三多在**广场等了一夜。 那一夜,他两次被士兵盘查了证件,每次掏出军人证的时候,许三多都觉得他的同僚都惊异又有些鄙薄。是啊,他怎么能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一个国家的清晨终于到了,在沉默与风声中,他看到护旗兵走过了金水桥,在迈向对面的旗杆。但看升旗的人那天不是太多,或者说很少,许三多孤零零地站在一个角落上。 那面旗被甩起来了,在缓缓地上升…许三多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人与他一样表情,都浸透了庄严和肃穆。许三多现在觉得:兵,还是该去兵该去的地方。 旗升到顶端时,许三多忽然想起他那连长说过,如果把所有为这面旗牺牲过的全排列在这广场之上,其中肯定得有钢七连的旗。 他忽然之间很想他那连队。他很奇怪他为什么眼巴巴地来到这里? 他觉得军人该做的,就是在旗的周围,护卫着它,足够了。一旦想要向它要求和获取,也就失去了自尊。他想。 回到宾馆的时候,他飞速地脱下那身便装,换上了他的军装。 转身,许三多又回到了地铁的下边,与昨晚的门可罗雀相比,此时的地铁站可谓水泄不通。 北京站已经到达,许三多让着人群下车。 突然,身后有人嚷着:嗳,当兵的! 许三多转身一看,是一个打扮得时髦但很俗气的青年女子。 帮个忙好不好?帮我把东西拎上去打车,实在有点过沉了。那女子说。 许三多二话没说,帮她拿起那堆采购的东西,其实并不沉,对方似乎是怕挂坏了自己的衣服有损仪容。许三多直起身来的时候,脑子像被什么忽然刺了一下,他又看了对方一眼,这一眼,他看出来了,她就是昨夜的那个中尉。 对方也在同一瞬间认出了他,顿时显得极为窘迫。 你是…昨儿… 没关系。许三多说。 他沉默地顺着台阶往上,他的同伴跟在身边,终于忍不住抢他手上的东西。 她说我自己拿吧。 许三多淡淡地把东西挪到另一只手上。 真没关系,我昨儿也穿着便装不是?穿了那身就不能光想着自己,有时候是挺累的。 可她不再说话,只是随着他走着。 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感到困惑。 他觉得这座城市里有着太多太多的困惑。 随后,他回到了白沟子,他当兵出来的地方。 机步团的大门似乎都没有变,除了门口又换了一岔的哨兵。 值星官看过许三多的证件后,掩不住有些好奇。 他说泄密的话就不用答了,您是什么兵种? 许三多看人的眼神很怪,那是莫名其妙的一股子亲热劲。 他说报告,不该说的不要说,只能说我是咱们这练出来的兵。 值勤官看他的眼神一下子也亲切了许多。 他说你小子回娘家还登记个啥?说完对着值班室大声汇报:班长,有个小子回娘家! 顺着那条长长的车道,许三多看到周围仍是特有的整洁和一尘不染。一个班的兵在清理着路边的植物,边打量着这位让他们搞不清楚来路的同仁。车场马达在轰鸣,几连整编制的士兵刚从外边操练回来,那柴油味儿让许三多闻之精神顿时一振。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他说清楚他想看什么,他想看看钢七连那两杆招摇堂皇的连旗…他想看看那辆番号701的战车…他想看这里的一切… 操场上有人在打球…有人在练习单环大回环和装弹…这就是他的钢七连,他的钢七连一如往昔,只是物是人非了。许三多愣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一个值勤兵觉得他穿的不同,忍不住朝他走来。 值勤兵说:请问,您… 许三多还来不及回答,就被红三连的指导员在后边砸了一拳。 狗小子,你算是知道回娘家了! 红三连的指导员说:我捶你一两下子是讲客气了,谁叫你这一走小一年都没个音讯?你可是老兵啦,这点事还不懂啊?干好干坏总得有个明信片!我那兵在边防买明信片不方便,信封里塞张树叶也是个情义啊… 许三多只有不停地点头称是。 指导员显然还是兴奋不已,他说你们钢七连重新组建你知道吗?他们几个领导都不在,我这是代教!这兵,就是你们七连的。他看着旁边的值勤兵的神情,颇为有点骄傲,他说你们七连没人性,尽出怪胎!人就得有个人动静是不是?他好了,一个闷屁崩出去,小一年人间蒸发!崩哪儿去了呢?我告你啊… 许三多神秘地拽了他一下,他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 那兵听的不明白,但他看得清楚,透着机灵也透着牛气,嚓地一声就给了许三多一个敬礼:欢迎老前辈回家!我希望您看到咱们这个家跟以前不大一样! 指导员明知新兵都有争强好胜的心,却也不能放弃教训人的机会,他说吹牛皮呢?不就是多两辆电子侦察车,上个演习场娇贵得抱蛋老母鸡似的?…你以为你们这点基业谁们给打下来的?我告诉你,他喊声列队周围这树兴许就立正了,喊声开步走这步战车兴许也就答应了…日子久了全通了灵性,这就叫个老兵! 许三多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他说夸张,太夸张,指导员。 红三连指导员看着他的那一身装束,心想他可能有事在身,便问道:回来干啥? 许三多笑了笑,说回来看看。 想看啥?吱声。红三连指导员说,这半年改了不少,我不带道你还真不认得。 可许三多又忽然说:不看啥。 指导员只好又是一拳,他说你小子又来了别扭劲了,那你在这一戳半天,干嘛?老远看当是个特务,近了一瞧敢情是你。 …我看人…看看人。许三多说。 要看谁吧?我给你叫来。 许三多嗫嚅了半天,说道:…老同志。 什么?红三连指导员好像没听清楚似的。许三多只好再一次地告诉他:想看看老同志。指导员上下打量了一下许三多,登时就有了些难受,只好回头去看看那个值勤兵。 许三多一下又说不上来那些老同志都是谁?他只是觉得,那些和他一样,从懂事起就进了军队,就在军营里一起生活训练,准备着在打仗时把命交给对方的那些人… 值勤兵觉得有些糊涂,他说这个团的人,我叫不上名也混得挺脸熟。你得说是谁。而且,我也是个老同志了。 许三多差点他这话吓了一跳,他打量着他,问你是老同志? 值勤兵嗯哪了一声,他说我是钢七连第五千一百号兵,钢七连现在已经出了五千一百五十号兵啦。我当然是老同志。 许三多的脸色忽然就认真起来了,他看着那个兵,看着那张嫩得发青的脸,忽然,他没来由的就是一阵心酸,眼泪就要涌出眼眶。但许三多已经是个不习惯哭泣的人了,他转了身掉头走开了。 惟一能明白他那份心事的大概就是指导员了,他气得对那兵骂道:你这个新兵蛋子! 值勤兵有些不服:我都快复员啦!还叫个蛋子? 等你回到家再想起这里,你就知道为啥叫你新兵蛋子了! 然后,追许三多去了。 许三多是真的哭了,像是哭回了他的新兵时期。在指导员的屋里坐了一会,他说:我要见成才。指导员说好好,这就给你见。可细心一想,得,这会见不着,他在草原上你那五班呢。都什么点了?我明儿请了假拉你过去。 可许三多没有给他点头,许三多说:我现在就要见。 指导员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说:好,我去要车。 可许三多却突然说:不要去了,这儿还有一个连呢。 指导员说还是去吧,我知道你特想去。 许三多摇摇头:不去了。 指导员看着许三多那份温和的执拗劲儿,就知道他已经恢复了常态了,终于开始苦笑:许三多呀许三多,我说你些什么才好呢? 许三多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他怎么样了? 指导员说知道他问的是成才,便告诉他:好着呢。 好着呢是什么意思?指导员说:就是比你好呗…我瞧你是有心事的许三多,我这做指导员的跟个婆婆也差不离,见兵有心事就忍不住要问。不过我想我也大概是帮不上你啦,你现在都飞了这么高这么远了… 许三多看了指导员一眼,他真的很想把心里话说出来,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一点,但他最终还是坚持了原则:不该说的不能说。指导员看他不说,便说是吧是吧?我说的对吧,真给面子。什么事你也不会说?忘了你小子的精髓是贼较真。 许三多的眼里忽然闪出一种光来,他说,不过钢七连的人也许能帮我…指导员听着有点感到遗憾,他说是吗?你们这些七连的人哪,死了都是七连的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算七连的魂?…我给你说那个成才吧,做好做坏,来来去去,我都不觉得他是我们三连的了,他怎么着,其实都七连的货,是七连的东西一直地附在他的身上。 许三多没体察到指导员的不满了,但听到成才的名字时,不知怎的,他便有种暗暗的紧张起来,他说成才他到底怎么啦?指导员说:那小子打从你们那回来后,一猛子扎到五班就没再出来过。 许三多说啥意思? 没啥意思?以前五班一月五个牢骚电话,三个书面牢骚,现如今,一个月不通人间烟火气,倒是各兄弟单位表扬信源源不断,搞得我这心里倒是七上八下的。 听得许三多又是一愣,他突然站起来说:我想出去走走?团里还有七连的人,我去看看。 别去了,你们七连那几个挂了号的我心里都有谱,本来攒着劲想往三连要,让你们老连长先下手为强,一个红头文件全调成师侦察营骨干了。 许三多把所剩的战友便一一过了一遍,忽然,他高兴了。 他说有一个人肯定还在,他去不了侦察营。 谁呀? 六一,他现在在机步一连。 就是上次选拔时跑伤了腿的那个吧?走队列你们还在一个班? 许三多说对对对,他是我的班副! 看起来你们关系挺好? 对,他嘴说不当我是朋友,可对我比朋友还好。 那这人不错…可他走也没告诉你呀? 许三多愣得眼睛都呆了,他说他走了?怎么可能? 指导员说:一连长几月前怒气冲冲,说正绞尽脑汁写报告调伍六一当司务长,结果团部来人咨询意见,可你那朋友,也就是伍六一,头几天就把退伍报告呈交啦!一连长说真想千里追杀枪毙了他! 枪毙? 气话不是吗?一连长说一口一个不离开部队,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坚决要留的,结果最后闹一坚决要走。一星期后就走了,一连长气得腻腻歪歪,现如今还打情绪官司呢。 许三多眼睛都呆得发直了,成才,六一,这趟回来他最想见的,就是他们两个人。本以为看见他们了,自己的心事也许就有了答案了,可是… 许三多忽然又有了一种想哭的味道。 许三多转身就找机一连连长去了。 临走的时候,一连长一边走一边给了许三多一句话,他说你们七连的人筋道,可要较起真来也真他妈硌牙。得了得了,这话别转告,气头早过去了,你要见了六一那小子,跟他说,我这不气了,他那份心那份志我不明白呀?哪是个愿意沾人光的人?我就是搞不懂他既然不要沾这光,干嘛拖着条断腿还跟我说不离开部队?骗得我当时就剩想哭,我老一的眼泪就那么不金贵吗? 指导员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他说别在意,看到你回来,我们仿佛又看到了钢七连。 许三多认真地点着头,他说我知道,我们连长也是。 一连长于是笑了,他说老七才和我们不一样,他是个大孩子,现在口口声声自称钢七连副营长,钢七连下属侦察营任职,我要告他乱了编制。 最后,他嘱咐许三多:小子,看你就好像看见伍六一了。你告诉这浑球,到了附近就来这一连里看看,你们那老连队是没了,家可还在,这团里哪个连都是你们家。 许三多频频点头:我一定告诉他。我一定去看他,您搞不懂的我也不明白,不过我看见他就准能明白。 一连长这时倒似乎伍六一就在面前了,他说你告诉这浑球,在外边别那么硌人了,到地方上要多点绵软。你代我说,我求他了,别那么生顶生扛,让我们这放点心。 许三多嗯哪了一声,那是替伍六一答应的。 可一连长的话还没完,他想想忽然就有了一点哀伤,他说你告诉他,我们这些连主官聚一块挺爱给士兵排个座次,很多兵都让我们这些连长指导员大写了一个“服”字。别人第一个服的是你,第二个是他;我第一个服的可就是他,第二个才是你,许三多。我喜欢硬朗。这个事说明,我挺想王八蛋的。 许三多使劲点点头,眼泪差点没掉下脸来。 从一连连长那里出来,红三连指导员陪着许三多往前走去,经过操场上的跑道时在,一辆车嘎然停在他们身边,车上蹦下两个穿迷彩的,一左一右就把许三多给挟住了。许三多没有反抗。在这里他知道他不需要反抗。他任由那两个对他又是拍又是打,又是推又是擞,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然而,他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是甘小宁和马小帅。 回来了不吱声!投降!甘小宁喊道。 禁闭!禁闭!马小帅还是以往的那派天真。 许三多乐得一直合不上嘴。 指导员忍不住了,他朝他们喊道:喂喂喂,士兵,风纪! 那两人老实了,异口同声地说:谢谢指导员通知!我们副营长说老七情义心领,失物带回。指导员问:副营长是这么说的吗?两人说是!指导员看着许三多就笑了,他说别发愣啦。是我告了密,看你一个七连的也找不着,我这都替你堵得慌。 许三多还是有点不太相信,他说:你们都在…? 回答是:钢七连下属装甲侦察营,高副营长手下任职的便是! 许三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指导员只好推了他一把,笑着说跟他们去吧,许三多,来这不就为了看看老朋友吗?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事,可我知道我帮不上忙,我知道你来这里想有人帮你,我把你交给能帮你的人。你的心事大概羞于见人,可你的战友都这么想见你,你穿着军装就该…为人民服务是吧? 就是就是。我们也是人民。跟人民一块走。 许三多还来不及跟指导员先打个招呼,就被两人挟到了车上。 一路上,马小则帅一直盯着许三多身上那套不一样的军装。 许三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问道:你干什么? 甘小宁回身对马小帅笑了笑,说:小帅放尊重一点,虽然是俘虏,可也是咱们班长。马小帅说我是响应副营长号召,副营长让咱们不要放弃任何一个研究友军与敌军的机会。甘小宁问那研究结果呢?马小帅说:结果是,我更期待全面换装时刻的到来。 甘小宁发现许三多一直没有说话,便对许三多说:我怎么一直没有听到班座大人发话,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是优待俘虏的。马小帅说,他还是跟以前一个样子,不,他的嘴简直被老A锯掉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拿许三多说事,完全没有顾及许三多的心情。许三多确实一直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听他们这么一说,他终于向甘小宁伸出了右手,向马小帅伸出了左手,说:来,握一握。 马小帅对班长突如其来的感情战术,有点防不胜防:搞什么?一招制敌? 许三多虽然在笑,但嗓子已经有点哑了,他说不是,是见到你们…真的高兴。 那两人就犹豫了,他们听出了嗓音里的那种怀念与情感。 甘小宁虽然开车不便,还是腾出一只手,在许三多的手上狠狠地扣了一下。 马小帅看看甘小宁,又看看许三多,根本没理那只伸向他的手,而是把许三多狠狠抱住,他说既然你的意志如此薄弱,那么我…,我的老班长啊,你想死我了!许三多挣扎着,他有点不习惯别人的拥抱。甘小宁的车因此开得歪向了一边,他气恼地对他们嚷道: 再瞎搞就让你们徒步前进了! 车继续地往前开着。 一架直升机从空中飞过时,让许三多想起还是新兵时的一些情景,那时天上也飞过直升机,指导员的鼓动工作也做得忒好,一路告诉他们这是侦察营,那是全电脑化的炮团,那是我们亲爱的机步团。同志们骄傲不骄傲啊?自豪不自豪啊? 你们还记得指导员的话吗?许三多问道。 马小帅甘小宁和他心灵相通,齐声说:骄傲!自豪!跟俺们一样。 是真骄傲,也是真自豪。可那时候知道什么是骄傲什么是自豪吗?只觉得莫名其妙的一股子燥动打哪儿升了起来,屁股下也起了火,坐不住,进了电影里似的,发海带似的一股子自我膨胀… 现在知道什么叫骄傲,什么叫自豪了?甘小宁问。 知道吧。骄傲就是有一种东西让你负起责任,你尽了心也尽了力,你觉得值得。自豪嘛?我们那边的队长说,飞机大炮,导弹航母,日新月异,一切都是昙花一现的玩具,最重要是你们自己的坚持。越来越多的人追逐浮华掠影,你坚持了,你自豪。 难怪就你在老A留下来了,他说的是你的人生准则嘛。 许三多神情中掠过一丝黯然,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准则。 这时,车外的风景越来越荒凉了,像是在城镇与草原的边缘。 许三多不禁问道:这是去侦察营吗? 是侦察营啊。甘小宁回答。 正说着马小帅把一个真空塑料袋扔给了许三多,他说师属独立单位就应该在师里呆着吗?副营长老说的话。对了,副营长说估计午饭时间咱们还在路上,让我们帮你多带了份午饭。许三多打开真空包装,那是他熟悉的野战口粮,他想都没想就往嘴里塞。 一辆全副武装的装甲指挥车隐藏在天苍草黄的旱草地,车上的一个人正把一块压缩饼干嚼得嘎巴作响,然后又塞了一根香肠,再用军用水壶里的水冲服。很难想像一个人怎么能把这种干涩的食物嚼得如此之香。 那就是高城。 他扫视着在车上用餐的士兵,大喊大叫道:你们别跟我抢速度!趁热多喝点绿豆汤!下次再看见谁偷喝凉水,我就替你们爹娘管教了…话没喊完,他看见甘小宁的越野车回来了。 …报告连长。 慢吞吞下车的许三多,慢慢地给了高城一个军礼。 上来。 高城朝许三多点点头,许三多便从打开了的舱门进去了,回头看时,甘小宁和马小帅已经将车开走。 许三多很局促的站在指挥车的一个小角上,指挥车里边本是宽敞的空间,但加上了名目繁多的C4I设备后,车内显得拥挤。车里已经坐着的几名通讯兵和作战参谋,有人给他翻开一把折叠椅,让他坐下。周围的几个兵正在完成测绘和转接设备。 高城依旧原样地站在车上,在对着通话器高声地嚷嚷着:…我是前哨二号,六号我要你机动行事,不要形成对战车的心理依赖!…我是前哨二号,你哪里?没事不要占用频道…啊,你是一号?营长我说的就是你,现在我是前沿指挥,你当然不该占用频道… 这时,高城才从车舱里俯了下身子,拍了拍坐着的许三多。 许三多说了声连长,然后想迎着高城站起来,高城却让他坐下,他说:好好看,回头要意见。说完,高城的那颗脑袋又个了上去了。 许三多只好无可奈何地打开了旁边的周视镜,往外看着。 后方猛地一声炮响,尖啸之后远处的高地上便炸开了。高城一声命令:发起冲击!战车便冲锋了起来。一队战车迅速从指挥车跟前掠过,冲下四十多度的山坡。指挥车震动着随后加入了冲击,车上的高机开始震响,弹壳四下飞溅。 前方的车开始拉开了烟雾,再加上车上的自动抛射器,冲击队形很快被淹没在烟幕之中。车载的步兵从行驶的战车上跃下,并且在奔跑中保持着战斗的队形。 装甲部队的这等独特景观,许三多已经久违了。 枪炮声在周遭震响着,突然一个炸点几乎就在许三多坐着的车边炸开,黄土砰砰地直打在车体上,并就着打开的舱盖迸了进来。 参谋紧急地拉着高城的裤腿喊道:副营长,快隐蔽。 里边视野不好! 高城喊了一声,依旧地站着。 那名参谋只好看着目瞪口呆的许三多,苦笑着继续他的作业。 外面依旧枪炮喧天,而最响的却是来自前舱口打得水泄不通的高机,那种武器从舱里听来足以把人震得热血沸腾。 …四号八号压制!六号七号迂回!三号五号正面冲击!… 舱外的高城无视飞沙砾弹,镇定自若的进行着他的指挥。 一发高机弹壳从前舱叮当作响地蹦了过来,许三多刚要去捡了,指挥车身车忽然间竖了起来,竖得几乎是直立着,车里人的,脚和头几乎收拾在了同一个水平线上,这是障碍翻越,之后车又猛的倒回原位。 许三多的手也被流弹壳炙了一下。 参谋和通讯兵手忙脚乱地抢救着舱里那些未经固定的物品,猛烈震的撼中,那位参谋被甩得直撞到了后舱门上,把头上的钢盔撞得铿然大响。车里已经尽是车外飘来的烟尘和机枪射击的硝烟,参谋从烟雾弥漫中站了起来,气恼又无奈看着周围,通讯兵和他一样狼狈,车舱里只有两个人是好好的。许三多凑在周视镜旁边稳稳当当地看着,一只手捏着那弹壳,一只手调着周视镜,就是说他没有任何支点站在倾斜四五十度的车上却如履平地。 参谋看着都惊讶了。 许三多看到,山脚下的一个隐藏火力点,仍在喷射着火舌。 车上的高城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高城伏下身对着驾驶舱说:四点钟漏掉了一个,清除它! 可是,咱们没有炮了!副驾驶疑惑地看着高城。 撞掉它! 回答无比的坚定。 车里的参谋和通讯兵很有先见之明地坐下,扣紧了头上钢盔。与此同时,指挥车疯狂地朝那个火力点撞了上去。火力点后的蓝军已经撑不住,开始四散奔逃,然后在机枪的扫射下一个个地冒起了白烟。 砰的一声震响,几个垒工事的沙包腾空飞出。 战车在崩溃的工事上四处转向,两条钢铁的履带深深地辗入了泥土里。 车上的机枪手利用原地转向的工夫? ??打扫着周围仍在抵抗的假想敌,直至一个一个地冒起白烟。 高城拖出自动步枪与那些化整为零的假想敌对射着,因为目标突出他显得甚是吃亏: 重机枪!接手! 高城喊道。他忘了机枪手已经牺牲。 车上的参谋左顾右盼了一下,才发现他就是重机枪,于是对着高城解释道:我是参谋! 你是军人! 高城仍是毫不留情。 舱口的重机枪忽然又开始鸣响了,高城惊讶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舱口冒出的许三多,他掌握着机枪,而且打得比原来的机枪手更有策略,他以足够的心理素质,判定威胁最大的目标,然后一一歼灭。对高城威胁最大的几个假想敌,在许三多的扫射下,纷纷躺倒。剩下的假想敌被逼出了自己的隐藏地点,在奔逃中被他们一一收拾干净。 高城忽然狠狠拍了一下舱盖,对许三多说: 这不成! 怎么啦? 你身上没激光接收器,没有有效击中,这算犯规… 机枪手忽然探头有些不好意思对高城说:报告副营长,他刚才摘了我的钢盔。 高城愣住了,因为许三多从冒头便戴着的钢盔上明显的有着激光接收器。 这小子,算你有心。传我的命令,下车搜索残敌,注意协同。 周围的枪炮声渐渐零落,那座山连土里都在冒着袅袅的白烟,刚才这一会儿它几乎被一个营的饱和打击给翻了一遍。残败的工事和壕沟之间,车上的枪炮仍保持着警戒,车下的步兵在休息。几个在冲击中真真负伤的士兵,正被军医包扎。 这场短暂的演习终于降下帷幕。 高城很有些内疚地看了看这片被自己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草皮。他于是捡起了一只断腿的蚱蜢,放在了自己的钢盔里。 许三多的手里仍在玩着那个弹壳,高城回头看时,他已经把弹壳放进了口袋里。 高城在一块好点的草皮上坐了下来,示意着让许三多坐到他的身边。 怎么样?… 高城很想听听自己带出的老A对这场演习的真实感受。 协同、冲击速度、火力密集度又比以前高一大截了,真好。 许三多真心为看到的一切进步感到高兴。 高城听了这话,身子一挺坐了起来。 屁话!这个军的速度和火力,在九十年代就世界拔尖了,这还用你说呀?我是说你怎么应付?我的假想敌是跟你们死老A…你以为我把你从团里拉过来是让你说这种屁话呀?我是问你在那个山头上会怎么应付? 我们不守山头。避免阵地仗。许三多老实作答。 两军相争,第一步是把敌军逼进一个不利于他的环境。 我们擅长逃跑,队长说,先别忙拼命,咱们轻装占个便宜,挪窝方便。 演习是个虚的,将军每五分钟换一个决定,营长得更快,因为更*前。 许三多琢磨了一会说:步兵下车太早,影响速度…不过我是个外行。 高城乐了,说:成,有这句话今儿没白拉你过来。然后转头吩咐甘小宁:伙头军造饭!今儿要有特色菜!甘小宁远远应了一声,便乐呵呵地去了。 高城回头看着许三多说:回头跟我的兵练练! 演习结束他仍不想放过许三多。 许三多说练什么? 高城说:刀枪剑戟,马上骑射,你学了什么给我亮什么。 许三多摇摇头,他不想。 高城说我的命令。 许三多还是摇头说不。 高城奇怪了,他盯着许三多,不肯相信许三多怎么会拒绝他。 他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事?打见你那张脸子就瞧出来了,你好大心事。 许三多低着头,没有做声。 高城忽然就同情起来了,他说那就不妨说说吧,说说。 过了一会,许三多说道:我…想退伍。 高城愣了,愣得一时无话,只剩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许三多。 许三多说:这次出来是队长给特批了一月假,他说让先我好好想想。 高城坐直了身子,他直直地盯着许三多那忧郁而憔悴的眼神。他感觉到,在许三多的身上大概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但他不愿意说,然而却要天天想着它。 高城说:我见识过你的毅力和恒心,现在看你的样子,大概这种事情我也没有经历过。 许三多说:其实以前我也消沉过,每次都有人帮了我,班长,连长,六一,都帮了我。这次我回来,还想有人帮我。可人都不在了。 为什么事许三多?我能知道吗?高城看着眼前的许三多,心想好好的一个兵,怎么被那个死老A折磨成了这样了?他心里有点恨。 许三多摇摇头,开口想说,最后又咽了回去了。 高城说算了,你别说了。我相信说是不解决问题的,你是那种不需要廉价安慰的人,你自己想通了就一切都通了。你想不通,我可以陪你喝到吐。 许三多却说真那样就好了,可我不喝酒的。 高城坐了起来,拿起了自己的钢盔,看起来他好像有点烦了,他说许三多,你瞧这个。 钢盔里那只断了腿的蚱蜢还在,高城轻轻一弹,那只蚱蜢蹬了一下那条独腿,发出一声类似榴弹掠过的强劲低啸,成弧线形没入足有四五十米开外的草丛之中。 高城说:它可是断了腿的。你莫非还不如它。 他说完这句走了。 夕阳西下,士兵们就着最后的阳光正在草原上捕捉蚱蜢。硝烟散尽后这一切显得极为绚丽,几辆先行车已经绕开这小撮人群开始行路。 草原上,军车摇晃着前行。高城不时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着对面闷坐的许三多。 参谋没感觉到气氛不对,问道:副营长,炊事车问在哪开饭? 046吧,正好也给那几个慰劳一下。咱不有特色菜吗? 是。 咱们营那几把好枪都来了吧? 参谋愣了,他诧异的看着高城:怎么还要比呀? 当然得比,我就不信这个邪。高城看看许三多问:许三多,你说比不比? 不比。许三多的**的,一点不给松动。 你知道我说比什么吗? 高城的脸上暗示地笑着什么,但许三多没注意到,他低着头,依旧没有做声。 高城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说了一声上车,就把许三多拉走了。他把他一直拉到一个山岬的下边才停下车子。 许三多,你不出去看看吗?高城在车上许三多说道。 不看。许三多闭着眼睛在车里坐着,他什么也不想看。 你居然连他,也不想见了吗? 站在车上的高城,好像有点惊讶了。 许三多好像听出了什么,不由睁开了眼睛。 谁呀? 成才! 车里许三多忽然慌乱了起来,他没有爬到车外,他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周视镜。 外边夜色渐沉的荒原,原来竟是五班的驻地。 许三多很快就看到了地根旗杆,同时,也认出了旗杆下的那一个身影。 那就是他的战友成才。 高城仍在对着那几个寥寥几人的队列行注目礼,然后对着车里的许三多说: 你们是老乡吧?他现在天天在这草原上。他已经把这个烂摊子给整好了。说实话,我以前最瞧不上的就是他了,可现在,你真觉得这王八羔子不含糊。许三多,军官喜欢让他敬重的士兵,哪怕是个将军。 然而,许三多却没有下去,他有些乏力地将头*在周视镜上。离队后,他最想见到成才,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比成才优秀,但看见五班的那个队列时,却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脸出去见他了。 高城并不强求他,他自己下车去了。 许三多后悔来错了地方。他默默地坐在车里,一动不动。 所谓的丰盛晚餐开始了。辛苦一天的士兵们嘻嘻哈哈的。高城敲打着身边放着的钢盔让大家安静下来,他说:大家,喂,大家!酒是没有的,水是管够的,不过这046在的话,不管是酒还是水…士兵们很有默契地接他的话茬:一定要敬的! 五班那几人都被侦察营的兵从人群中给推搡了上来。他们都很腼腆地微笑着,只有成才这个当班长的,显得一脸的老成持重。高城指点着成才说: 成才,就是从你开始吧!一、二、三、四…怎么少一位? 听了这话,那几个兵眼圈就都有些发红了。 成才说报告副营长,薛林刚复员了。他说大家要是来,就替他问候一声。 那就还是五位。你们五位在草原上,风吹,日晒,雨淋… 成才说报告副营长,没受那些苦了,我们不会傻傻地淋着。 高城忙说对,是我说了虚话了。这个地方最要命的就是没有任何压力,人没了压力就没了重心,要飞要跑,要爬要跳,总之就不想个人样稳当走道。我佩服你这点,成才,几个月,全军最烂的班成了能拿到任何地方亮相的班。车要加油,人也是要有个家的,以前训练的时候拿个小山包都当个家,现在你们这046成了咱家,别看它小,连个营指部都放不下,它是个家。 成才笔直地站着:谢谢你,副营长。 高城不太满意地瞧他半晌:我现在倒是佩服你了,可你也不能老是连眼神也穿了制服似的。高城的感觉很对,成才的眼神和口气都像穿了制服似的:是。成才又说了一声。 瞧着他那份一丝不苟的样子,高城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妈的,我现在忽然觉得你很像许三多,可你跟许三多哪里像了? 成才说:他比我强。 那倒未必。高城高高地举起着盔:扯多了,以水代酒,先干为敬! 他淋淋漓漓地灌下了一盒水,看着大家都要学样,却又止住了,他说都别喝了,我这就算表了态啦。你们喝一肚水吃不吃饭了?开饭! 旁边的参谋忽然提醒了一句,他说副营长,车里头那个… 你急什么?上菜还得有会呢。成才,这会工夫咱们干点什么? 高城的语气是在有意的挑衅。 周围几个兵已经拎了几枝狙击步枪过来了。 成才一看就清楚怎么一回事了:副营长说了算。 那你挑枝枪吧?我不想老占你的便宜。 用趁手的家伙,其实是我占便宜。 打什么靶?固定还是移动? 副营长说了算。 你那枪连发,让你占点便宜,移动吧。 成才简单地回答道:成。 高城忍不住笑了笑:我这几号兵最近练的可就是专打移动的。 成才却又给自己加了码了,他说你那枪是半自动。那我就只许打单发,连发算违规。 高城忍不住无声地骂了句,然后有声地发了句牢骚: 我就不信你那枪里干出来的是导弹。 士兵们都兴奋起来了,显然,某人的枪法已经成了传说了,都在等着看呢。 高城有意敲了敲指挥车,说:车里的别死不吭气,给个亮! 许三多知道话是对他说的,就替他把车打开了。 一个士兵已经搬了一箱空酒瓶过来,士兵们腾出了大块场地。 高城高声吆喝着:这就开练吧? 周围那几个狙击手已经如临大敌地拉开了枪栓,检查枪机。惟有成才很难堪地看着自己那杆如同骨折般包扎着手的自动步枪。 他说副营长,这不行… 高城以为成才服软了,说放心。你可以打连发,这两枪一个档次吗?还真占你便宜? 成才说不是,副营长…我没子弹。 高城愣了一下,哈哈在大笑起来,他说对对对,我好胜心切,忘了五班不配发子弹!这话说出去谁信?我这辈子见过枪法最好的兵居然是个没有一发子弹的兵!都说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成才,你是拿什么喂出来的? …不知道。成才看着自己的枪若有所思。 侦察营的士兵已经捧了七八个弹匣过来:要多少? 成才想了想:一箱瓶二十四个,就要一匣吧? 高城像是受了伤害,他说你还真干单发呀? 成才已经取下了那个空弹匣,给他那杆滑稽可笑的步枪上了实弹,然后一副万事俱备的样子。 高城摇摇头:得,前三招算你让的。 他挥挥手,士兵已经把一个酒瓶扔了出去。成才手指轻轻动了一下,酒瓶在空中爆开了。而那几名狙击手则还来得不及把眼睛凑到目镜上。他们愕然地抬着头,被高城一眼瞪了回去,高城对那个扔瓶的兵大打手势。那士兵又开始扔了,显然是被高城教唆过的,一手一只车**战地往外乱扔,成才的枪声也越响越急,但始终是单发,把一个个的酒瓶打得粉碎。 那几名狙击手从响了第三枪后就基本斗志全失了,只有一个人捞着开了一枪,可他瞄的那个酒瓶早已经爆开。而成才已经转向另一个方向。那名狙击手只好苦笑着放下枪,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那些酒瓶能在空中飞行的距离也越来越短,最后一个几乎就在那士兵刚脱手的时候就爆开。吓得那兵哇地轻叫了一声。 成才放下枪了。 他说是不是崩着了?对不起,你扔太快我也只好快打了。 那兵摇头。 高城说是吓着了。你放心,要说这人能把你额头上的苍蝇打下来又不伤你,那我准信。 不可能。弹道会炽伤皮肤的。 高城笑了:行,你小子狠。换我来扔。 他替下那个士兵,看看那箱子里还剩下的六个酒瓶,不知又生了什么坏主意。 他说换个地方行不? 成才点头:行。 高城很得意地把箱子捧到了车灯光柱之外的地方,那大概是目前看上去最暗的一段。 这儿行不? 成才眯起眼睛说:行。 高城已经打算扔了,可他发现成才仍是单臂持枪,半搭半垂的根本不像待击的样子。 有你那种射击姿势吗?高城说。 没有。 那怎么瞄准哪? 这种光线根本没法瞄,你肯定还给我假方向,所以干脆这样还看得清楚些。 高城笑了,搁在箱子上的手狠狠一捞,他手大,一手就抓住了三个瓶颈,然后南北合击地照着暗地里扔了出去。 只听得三声枪响,快得三响如同一响一般,然后他翻倒在地,就着天空上那点微光看见半空飞舞的酒瓶,又是快如一枪的三枪。 最后一个酒瓶在将落地时炸得粉碎。 成才翻身起来的时候,掌声才轰然地响了起来。高城只好摇着头苦笑不迭地过来了,而成才正掏出武装带上的那个空弹匣装上,卸下那个还有余弹的弹匣。 高城又一次服气了,他说行了行了,我就没打算比过你。只是想让我的兵看看枪还有这样打的。成才将弹匣递过来说:副营长,还给您,还有六发弹。 枪王,六发子弹你也要还给我? 报告副营长,本班不配弹,就算留下一发也是违规。 高城点了点头,接过那个弹匣,顺手拿过成才那枝怪模怪样的枪。大家都很愕然,因为他只手拎着枪指向那辆指挥车的方向。 他说成才,为什么你的枪这副鬼形样子?说难听点,跟被打了骨折一个样? 成才说副营长,这您问过… 我忘了。 我自己改装的。 为什么要改装?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这是运动汽枪上的瞄准镜,两三百块一个的便宜货,连军品规格的脚巴丫子也够不着。 成才很愕然,这种愕然是因为高城说话的刻薄,并且愕然立刻变成压着的愤怒。 他说副营长,因为这是我的战友送给我的,他知道我喜欢狙击步枪,也知道我呆的地方甚至没有子弹。 你不觉得你这把枪的样子很滑稽吗?说白了,你不觉得你的战友很滑稽吗? 周围的士兵都愣了。 成才也几乎要愤怒了,他说副营长,如果您觉得滑稽…那是您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觉得…半点也不觉得…滑稽,我的枪也许滑稽,我的战友不是。您明明知道他的,许三多,最好的步兵,钢七连守到最后的一个人,我的战友,老乡,伙伴,我的兄弟… 高城在几乎众多义愤填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然后在人们的瞠目结舌下,对着指挥车就是重重的一脚。 他说:你这个不知自爱的王八蛋!听听人怎么说你!你又凭了什么就可以作践自己? 那一脚踢得也过重了,那可是十几吨的铁家伙。 高城瘸着走开了。 愕然的人们忽然听到车里传出来一串嚎啕的哭声。 愕然的成才一愣,但他第一个明白过来。 成才连忙打开舱门,把车里的哭声放到了外边。 而与此同时,成才也笑着哭了。 成才和许三多两人紧紧地抱成了一团。 已经散开的士兵们仍带着方才的惊讶余烬。炊事班终于忙着在草地上陈设他们那顿简陋的饭席。席天幕地的宴席中,一盆盆爆炒蚱蜢端上来了,那就是侦察营的特色菜。 许三多一手筷子一手馒头大口地吃着,成才在旁边拼命给他往餐盘里挟菜。在这里许三多才忽然觉得饿,发现自己从离开基地后就没吃过能算是饭的东西,也明白连长为什么要说作践自己。 狼吞虎咽的许三多,看起来要健康多了。成才把自己的馒头也放在许三多的盘里,他说你多吃点,别噎着。许三多,你几顿没吃饭了? 许三多摇摇头。高城从身后过来,又端来一个食盒让成才接着。 成才回过头:谢谢副营长。 高城甩着瘸了的脚:我就不爱听钢七连的人没口子说谢谢。 成才笑了:王八蛋再说,连长! 这就对了,成才,我也不知道你碰上了什么事,可以后别那样了,貌似兵味十足,其实是对所有人充满警惕。老A怎么残害你了? 是,连长。老A没残害我。 许三多擦着嘴:对不住,连长。 高城追问:你的心事还有吗? 没有了…暂时没有了。 暂时就暂时吧,大概你以前太纯净了,可是许三多,人没点心事不算是活着的。我就觉得什么无忧无虑是句害死人的屁话,有颗人心就得有忧虑,没心没肺咱就不说了。许三多,你已经是成人了,我这当连长的只能送给你这句话。 许三多犹豫着点了点头。 高城忽然看着成才:怎么着?你还是乐意在这儿呆着,不去我那侦察营? 成才迟疑着:…兄弟们刚像点样子,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高城戳穿他的谎言:你明知道你这班战友已经很像样子,你不在的话他们可能会做得更好。 成才终于说:我不想去侦察营。 你想去哪?侦察营已经是全师最好的作战部队,说得狂点,也是全集团军最好的。 我还想去老A。成才说得是斩钉截铁的,许三多和高城因为他这一句都满脸惊诧地看着。 高城几乎是有些生气:你不是刚… 刚被淘汰,但还可以再试试。成才并不回避这个问题。 高城眼都不眨瞪着他,成才也又恢复了那种冷若冰霜但风纪十足的姿态。 高城:你觉得他们是最好的吗? 成才:没到见真章,谁知道什么最好? 高城:那你干嘛一定要去? 成才:我在那儿栽过跟斗,连长。 高城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开。 许三多犹豫不决地看着成才的背影。 成才叹了口气:别笑话我,我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使足了浑身劲只是为个自己的目标。 许三多说不是的,成才,你自个都知道你跟以前不一样。 灯光渐渐地熄去了。 成才就着五班营门口那点微弱的灯光,将几小时前打过的枪械卸成了零件,仔细地拭擦着。周围一片寂静。许三多坐在旁边,看着那一个个被完全分解开来的部件,默默地也不说话。 最后开口的还是成才,他说:人有了心事不能搁着,就好比这枪打了就得擦。许三多,你做事情就总让我羡慕,干干净净,心无挂碍,因为你把自己的心里料理得清清白白。我有了心事,我的心事是我被A大队淘汰了,我不是个输不起的人,可这种输是我受不了的,因为我输的不是能力而是人品。队长临走时给我打的评语很好,说我表现优秀,因为怀念老部队而不乐意在A大队呆着。我知道他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我的未来,可人的将来会被什么影响呢?我现在这么想,不是别人的评价,是怎么看自己。 他回头看许三多,灯光下的许三多显得很沉静也很忧郁。 成才继续说着:我在那里摔的,摔的不是别的,是自个那点子人生感悟和以往的信心,所以我必须再从那里站起来。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想法还有这把枪。 许三多看着他那支刚装好的枪,绑着绷带,绑着完全不配套的瞄准镜,看上去很可笑,但是又不可笑。 许三多有些担心:你哪来的机会呢?他们会再选你吗,没时间来测试每一个人。 我会等着的,我得等着。如果连等待都没有了,那人还剩些什么? 许三多看着灯光下成才的眼神,他终于相信有些东西是可以被人改变的,他说那我信…我等着你。 成才问许三多:你也有心事,许三多。 许三多摇了摇头:我就是想你们,我没有心事。 许三多想,跟成才比起来,他那算什么屁心事呢? 第二天清晨,袁朗的电话找过来了,接电话时,许三多感到十分的惊讶,他说队长?您怎么知道我在这?袁朗说你个当兵的,除了这你还能去哪?许三多嗓子立即就有些发哽了,他嗯哪了一声,袁朗在电话的那头,便像是看见了一般。 袁朗说:心里那事还没了呢? 许三多说了啦!队长,我这就回去。 袁朗却说:我不是催你回来!也不要看你那张强装的笑脸! 许三多说:是我想回去,我特想你们了。 听得袁朗都有些感动了,他说这小子,想明白再说话。他说我找你是有事,不是队上的事,是你家里的事,你家里来电话,我接的。 许三多心里突然一落:我家?我家能有什么事? 袁朗说:说是有一个叫许百顺的人,入狱了,问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许三多愣了,脑子里像被炸了一样,话筒在手里都有些捏不住了。 袁朗在电话那边问道:这许百顺是你什么人?你哥?你弟?或者是表亲? 半天后,许三多告诉袁朗:队长,许百顺,他是我爸呀! 电话的那边,便再也没有了声音。但许三多没有听到袁朗把电话挂下。 电话里什么声音出没有。 许三多收拾的背包的时候,成才在旁边告诉他: 我给我爸去个电话吧,兴许他能帮忙的。 成才的爸爸,还是他们那里的村长。 许三多摇着头:…帮不了的,进监狱啊。… 成才看着许三多的那张愁苦脸说:兴许他认识些什么…唉,也许也不认识,他只是个小村长。 忽然,许三多问道:成才,多大的事情能让人进监狱呢? 成才想了想说:应该很大,不,多半很小…我怎么知道? 成才看着许三多的表情说:你就别想了,老伯那么个人能惹什么大事啊? 这时高城进来了,他说许三多,车已经来了。我让他们直接送你到车站…别着急,你能处理好军队里的事,也就能处理好家事。 许三多心事重重地点点头,背起了背包。高城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 …走吧,我瞧你的心思也不在这了。 许三多又是内疚又是难受,嘴里只说了一个连长,就说不下去了。 高城说:你那意思是说你再不回来了不是? 许三多连忙说回来,得空就回来看你们。 那还不说再见?高城撵着许三多,一边对成才示意着什么。 成才连忙说再见,许三多。 许三多眼眶里在不停地闪着泪花,他很想跟成才抱抱。 高城在旁边看不下去了,他冲身后的甘小宁使个眼神,说:甘小宁,押走。 甘小宁提了许三多半边身子,拖着就走。 成才背起许三多的背包,默默地跟在后边。 草原上是闭着眼开车也不会撞到人。 开车的是甘小宁,他问许三多:你啥时候再来呀?…你再来可得匀出一个晚上给我,对了,还有小帅。…就这一晚上,全让连长给占了。说是说下了演习场就是哥们,谁敢跟他抢呀?许三多你说是不是? 许三多没有做声。 许三多在望着远处丘陵上的那两个人影。那是高城和成才。 甘小宁只好自己哼起了歌来,哼完了又去瞧瞧许三多,许三多还在那看着。 甘小宁挠头了。 甘小宁说还看得见吗?我说班长,你真的还看得见吗? 许三多说:八点半方向,他们还瞅这边呢。 甘小宁停下车,从司机座里翻出个高倍望远镜,一脸的不信邪,架在眼睛上就是一阵调。过一会他才找着了目标,看了看,苦笑了,他说我*,神奇!他仔细看看许三多,突发奇想地说道:要不咱绕回去吓他们一跳? 许三多苦笑了:会被他们骂的。…走吧。 甘小宁的车子只好再次发动,往车站开去。 因为车票是战友们给他买的,这回办了个卧铺。 列车到站的时候,是第二天了。下站时,他有些茫然,看着这已经具备些规模的车站,他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他许三多的家乡,还不到四年呀。走出出站口里,他的茫然已经成了愕然了,当年离开时,这外边应该是一片人声喧嚷的集市,今天已经成了几栋高耸的大楼和广场。看起来市面的兴盛远过于往日。许三多仿佛来到另一座城市。和所有正在发展中的城市一样,它的发展足够让所有离家近五年的人认不出来这是哪儿? 许三多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问的,他向旁边的一位行人提问,听到的是熟悉的乡音:人民广场嘞,你买衣服买电器就是这儿了。许三多笨拙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说:我是说,这是哪座…城市?那位行人让他气得话也懒得说了,随手指了指车站的大门,让他自己看那上边的站名。 许三多往那边看了看,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家乡名字,脸上顿时有了些如释重负的表情。许三多于是知道,他的确回到了家乡了。 他转身坐上了公车,当天就回到村上了。 许三多顺着田埂,往他的上榕树村走着,那是他自家的村落。 不是农忙,水稻田里清清闲闲的没个人,透着绿色,但就连这鸡犬相闻的小村里也有了些改变,进村口第一家,便是叫个“拥军便民大商城”的小卖部,这狗屁不通的名字让许三多着实多看了几眼,然后走了过去。 刚才也没个人影的店老板,从门里一下扎了出来,忽然就惊奇地拖住了许三多的手。 是许三多吧?可不是许三多嘛!我刚才瞧你多一会呢!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许三多,我儿子啥时候回来? 许三多愣了,他说您好!您是… 你别说不认得我!进屋去! 许三多这才认了出来,眼前这位就是成才他爹,本村的村长。 许三多说啊呀老伯,…我这不是故意的,我一时真没想起来… 坐坐坐,我就问你成才他好不好! 好,好着呢。 怎么个好呀?你们俩在部队上有没有互相照顾? 我们一直都是互相照顾的。 有没有吃什么苦?我跟你说,吃苦时要同甘共苦,有事时要互相帮忙。 老伯,我们天天都是这样的。 那就好,上榕树的人去哪就都该这样才好。 村长不改他的官腔,他说我那儿子有什么长进没? 许三多说有啊!老伯,您现在再瞧见成才准就认不出来了。 村长恨得直咬牙:那就回来看看嘛!等认不出来了还回来干啥?我看见你个军装还以为我儿子回来了呢! 许三多终于看见老头脸上的失望和愤怒,他说老伯,他一准能尽快回来。 这儿子,老说做成了什么就回来,再做好了什么就回来。你做成个天又咋样?你做成个天还是我儿子!等你把爹忘了再回来,你做成个天又管啥用? 许三多内疚之极地赔着笑脸,他说我准定告诉他。 外边有人敲着玻璃柜,说是买烟。村长说你等下子。就卖烟去了。 还是那个呀?村长问外边的人。 外边的人很不耐烦,说:白石万宝。 村长拿着烟说:不是我说你,咱乡下人抽这烟做啥?什么白石红石的。特意进这两条也快让你抽光了,一条一百多,你烧钱哪?然后村长小声地嘀咕着:我是说你想想你爹… 许三多由不得好奇地往外望去,这一望,他大声地叫了起来: 二哥! 许二和一听,跳了起来:你怎么…我还真认不出你来了。 我紧着赶回来的!许三多看了一眼村长,说在这歇会。 许二和的口气忽然就冷淡了,他说回来干啥?你回来也没啥用。说着把钱扔在炽柜上,掉头走了。许三多愣了一会,背了包便跟在了二哥的身后。 许三多紧紧跟在二和的身后,二和阴沉的脸色让他颇有些忐忑。 二和拆开了烟,给许三多示意,许三多摇摇头,许二和便自己点上了。 干嘛不说话?许二和说。 许三多反应不过来,他说不知道说啥好…二哥,你还跟以前一样。 二和愣了一下,他说我还跟以前一样?我都不知道你说啥。你当了四年多的兵,我可花了三四十万啦,还跟以前一样?你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许三多被二和的三四十万吓着了:那么多啊? 许二和隐隐有些得色,他说那可不?教你个乖,花得多才挣得多。二和仍然还是喜欢这个弟弟的,伸手去拿许三多背上的包。 许三多躲着,他说我拿得动。 你有多大劲我还不知道?二哥的不屑就是二哥的温情,这许三多也知道,就手把包卸了下来。许二和让他那包带得整个身子都往下一坠,差点没闪了腰。 你这里头装的都什么玩意? 许三多说:都说北方的苹果好,我装了一篓给爸妈尝尝。 许二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说你跑了几千里地背一篓苹果回来?你咋不背个五十公斤东北大米回来呢? 许三多有些高兴了,他说我想过,都说东北大米好,可我吃了几年还是觉得家里种出来的好。二和更来气了,他说,我是说…我简单地说行不行,你有病啊?许三多总算明白了哥哥说的是什么,他说那我总得给爸妈带点什么呀,没啥钱就买了苹果。许二和也有了些后悔,? ?说我知道,有个心意就行了,我是说你不用带那么多。 许三多亲昵地冲二哥乐了:没多沉,我正好锻炼身体。 让二和意外的是许三多那种行事时丝毫不为外物打动的神情。 他说你小子跟以前不一样呢,说不出来,着实不一样。 许三多说没啥不一样的,长大了几岁而已。 那就好,不像你二哥,只能说长老了几岁而已。 许三多突然想起爸爸来了,他说二哥,爹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二和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也不说话,叼着烟往前走着。 村里隔几户便有两三层的楼房崛起,这使这村落不再像个村落而有点像个小镇了。许三多的军装和许二和的傲慢,都使同村人好奇而不搭话,只远远地看着。 许二和边走,边烦燥地掸着烟灰,他说是老大给你打的电话,我的意思是根本甭告诉你,你是不是好好当兵跟我没关系,我是说你回来根本没用。二和看着许三多的表情,接着说:估计老大啥也没跟你说清楚,他那笨嘴跟十年前一个笨样。 许三多摇摇头:那倒不是,不是我接的电话。 说不说清都不打紧,不管事。咱们欠人家钱,那就得还人家钱。二和瞧瞧许三多的背包:不是苹果,就是这个道理。 二哥,我还是没听明白。 我这么告诉你行吗?这事赖我,我想让爸挣点钱,介绍他个合伙人,收咱家乡这些个山货。没曾想那王八蛋*不住,跟爸签了约,一卷启动资金,跑没影了。我再见他非活剐了他不行。 许三多思量着:那也轮不到咱爸进去呀? 爸糊涂,我一瞧那合同拟的,他不知咋整的是个承担人。没挣过钱的人就这样,一看能挣点钱啥也不顾,到了把自己装进去。 许三多犹豫着看二和一眼。许二和很豪爽:我回来就为了了这事。法庭判的,还人十二万资金,或者是牢里蹲一年,都知道这事怨不得他这老农民,判得挺轻。 许三多顿时轻松了,他说这就好了,这就好办了。 许二和却莫名其妙了,他说好办什么? 不是咱还人钱就行了吗?二哥你不是有钱吗? 顿时许二和有些郝然了,他说我没钱。 这几年你不都花了三四十万了吗? 那是花的,花出去的你咋还算自己的钱呢?二哥今年不景气,十二万就是拿不出来,做生意就是这样。二和看看许三多:信不信由你。 许三多一时有些茫然。许二和则有些穷途末路的悲伤。许三多低声道:我信。 我想替爸在里边蹲着,爸不让,爸说你在外边还能想想办法,你比我能挣,二和苦笑着:就是爸让法院也不让。我想借钱,可人都是拿个几百万做生意不难,借个一万都掏他心窝子。我现在天天打听骗咱爸那王八蛋的住址,找着了就揣把刀过去他害咱爸,我陪他玩。 许三多愣了一会:说句实话,二哥你那到底有多少钱? …三两千吧。 许三多不信:三两千? 三两千就是两三千!二哥事做砸了,这是最后搏一把!发财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打天下就是这样,你二哥认打认挨! 家中暮色很重,许一乐除了多一些老态,他仍是几年前那副略显愚钝的样子。 许三多满脑想的都是父亲的事情,他说怎么办呢?二和说没什么怎么办。爸的心思是蹲一年就蹲一年,十二万你掐断了他脖子也不吐出来。我的心思是天塌下来全家顶着,不就是两臭钱吗?无论如何我想得出办法。许三多问有什么办法?二和说这不正在想吗? 二和真的是一脸的困兽。 许一乐拿起二和放在桌上的烟,说:我出去遛会。 许二和横了他一眼:这不跟三弟正琢磨吗?你走什么? 你们琢磨呗。这事我没辄。许一乐也真说得出做得到,往门口便走,瞧二和神色是终于停了下来,便蹲在房门口抽烟。许二和火了:瞧瞧你这德行!三兄弟就你在家陪着爸,生把个爸陪到蹲大牢!你还一句你没辄就完了事!许一乐不愠不火,就那一句我是没辄。你有钱有办法,你有辄。就算咱仨一人凑四万我也没那钱…许二和气得跳将起来,那架势是要出去追打,他说老三当了五年兵你好意思让他掏四万?你盖房子娶媳妇你敢说你没四万? 许三多架住二和说二哥,跟大哥好好说话。 许二和不依不饶,他说我根本用不着他掏钱!我就是听那话就想揍他! 许三多连跟一乐使着眼色,一乐终于有些惧意,站起身走了。 夜幕低垂下来了,许二和和许三多两人坐在小院的桌椅边,还是没找得合适的办法。许二和还是满嘴的骂,他说*,老爸这破事,老大那破家,就那两臭钱,妈的。末了,许三多就劝他二哥,你过得该说是比我好,咋倒恨这个恨那个的?二和又是*的一声,他说你小子懂屁事!但二和看看许三多,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又说:你大概是懂点事了吧?倒是我现在说不清怎么回事了。 许三多乐了,他说你瞧爸把这家里拾掇的,我到现在还不习惯这就是咱们家呢。 许二和也打量着自家新起的小院,他说你知道这呆老头子,一乐是搬出去了。他盖了东厢房就凑西厢房,东边是我的,西边是你娶媳妇生孩子的,连家具都办齐了,钱花个干干净净,好像咱们谁还会回来住似的… 许二和忽然说得嗓子有些发涩,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来,哽在那里。 同样的情绪也在许三多心头弥漫着,他说二哥,你肯定不会再回来了么? 不了。二和说难道你还会回来不成?听说你在军队上干挺不错的。 那也挺想家…想原来那老房子。许三多说。 许二和愣了一会说我也想。原来挺顺那会,瞧爸乐得合不拢嘴,我就不知道他美什么,这家里除了少两儿子又多出个什么? 许三多瞧着西厢房说,因为他觉得我们会回来的。他想起这个就乐。 许二和看看他又转过头去:大概是吧。我现在可看透了,钱是个糟心玩意,咱们家原来好好的,现在…瞧你大哥连天塌下人全家顶着这话我都说不出来了。 二和沮丧的不知如何是好,许三多不由拍了拍他的肩:…别这么说,他是咱们大哥。 许二和由不得又看了看许三多:老三,你这趟回来我觉得是长大了,你要没回来我现在大概就又在喝闷酒了,跟谁也说不上话。我也不知道你经过啥事,大概你们军队上是真炼人。可我就想知道,你宽厚,你仁义,你有孝心,这有啥用?你拿这给我换回个十二万来? 许三多苦笑着摇了摇头。 许二和说得了得了,你知道你二哥,一个说了狠话就后悔的脾气。 许三多的目光忽然在眼角扫过的房子上停住了,他说二哥,咱们家房子值多少? 许二和说你敢刨老头子祖坟啊?我想过,老头子跟我玩命。 许三多坚持着:那是爸给咱们盖的,可现在出了事的是咱爸。 许二和终于看明白许三多的想法,不由瞪着许三多愣了。 第二天,许三多看父亲去了。 二和没有去,他跟许三多忙同样一件事情:让父亲回家。 二和的焦燥是因为没有孝顺爸爸的机会,现在他终于找到这个机会了。 这是那种相对松疏的县城拘留所。父亲在警察的陪同下走到许三多的面前。父亲散手散脚的,不光没见得萎靡不振,反而是满面红光。这让许三多有些意外。 满面红光的许百顺一屁股在儿子对面坐下,要不是旁边还有个警察,几乎就要乐开了花,他说小子,你还舍得回来呀?他不知道许三多心里难受,许三多只说了一声爸,下边的话就哽住了。 许百顺说:听说你现在又换地方啦?高级单位?到高级这班长就该算是个官了吧? 许三多说还是个兵,爸。 许百顺说瞧你小子这点出息,赶紧回来算了。 许三多点点头,看着父亲那笑脸,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许百顺笑了,说难受啦?难受啥?你老子用不着你惦记,你老子上哪都能照顾自己,作息时间都按所里时间,勤着点打扫,见制服勤问着点好,人不会跟你咋的又不是啥大罪。许百顺对着警察问:是不是,祁同志? 警察绷着脸转开,丢了一句话:这点时间不跟儿子说话,你跟我嘀咕啥? 许百顺说对对对。你瞧人多好,别替我担心啦。你要这么想,这要还可是十二万,这要坐呢,也就是一年。一年十二万,你老子我在这蹲,等于一月省一万,不,是一月赚一万哪!这好事上哪儿找去? 许三多看着爸笑得如花绽放,真个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说爸,大哥二哥都惦记你,不能让您在这呆着。许百顺说惦记呗,你老子要在家,你们哪还会惦记呀?你回去告诉老大老二,大的可劲儿给我把孙子生出来,二的可劲儿挣钱,这事他们老子顶了,一年后出来了,你在部队在家里都准备好了,咱们全家和和美美聚一阵子。 许三多说爸,钱再还不上您就得转正式监狱了,那时候钱还上您也出不来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呢。你急啥?这钱不还,啥时候都不还。 许三多说我昨儿跟二哥合计了一晚上,把东西厢房卖了,拿钱还人,您出来。 许百顺一听急了,他说嗨,你脑子又进水了。房子多少年攒出来的?坐牢不就一年吗?再说了,房子卖了咱家住哪?绝不能卖。 正房够您跟妈住了,我跟二哥这几年都回不来。 你跟二和就是不想回来,把房子祸祸了好又多个借口。 不,我回来,当完这几年兵我就回来。我不去别处。 那你住哪?许百顺问。 许三多说我准能把自己住的地方挣出来。 许百顺说闭嘴吧你,这房子有哪块砖是你挣出来的?你敢卖老子的房,老子回了家跟你玩菜刀! 许三多看看爸,许百顺也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可以立刻驳斥的意见。 许三多反而全盘说出来了:说实话,爸,二哥今儿没来,他跟人谈房价去了。这事他拿手,卖了钱,这几天就接您回家。 许百顺这回是真的急了,一下站了起来:你败家子呀?明明你老子一年就出来,你非得给我砸锅卖铁?许三多你砸谁家锅?你老子许百顺的! 一旁的警察呵斥道:4598,注意点。 许百顺只好坐下,他说你现在立马给我走,去给二和打电话,告他房子不许卖!快去! 许三多摇着头。他不想去。许百顺双手叉腰再一次瓶子站了起来,他说这房子是我的! 许三多也激动了,他说卖得了多少钱,我一定还给您。 许百顺说谁要你还?你拿什么还? 许三多说:我现在是士官,我一月能省下六百块,就算我一直是士官,一直是六百块工资,这钱我十六年后就能还你。 许百顺笑了:十六年?你给我天南地北地开玩笑?谁要你还了?你赶紧去给我把二和吆喝住了。许三多说我不去。许百顺急了,他说算老子求你了,三的,那房子是给你和二和留的呀!许三多说我知道,爸这些年挣点钱全花在我和二哥身上了,所以我们都觉得,现在正好把它还给爸。许百顺还是不让,他说有本事你们拿别的还!这老子挣的!你老子爱在这呆着怎么的了?你拿钱来我也不出去! 许三多说爸,咱们家光明磊落,咱们家不能欠别人的。 许百顺说我欠!又不是你欠!你不是我家的!二和也不是! 许三多也急了,他说爸,您是我爸。我不能让我爸在这,我要让我爸回家。二哥急得整天暴青筋,因为您在这;二哥一想起以前胡花掉的钱就想扇自个,因为您不能回家。我不能让您在这地方委屈,因为您是我爸,我现在觉得家都不像家,因为爸不在家。 许百顺这一下愣了,愣到眼圈忽地就发红了,他终于叹了口气说: 你…你还真给我长出息了。 我没长什么出息。爸,我现在就知道这几年真是没为您做什么,到现在有了事也只好卖您给我们攒的房子。爸,我记着的,等我从部队里回来,我准给您把房子买回来,咱也不盖别的,就把爸亲手盖的房子买回来,然后咱全家和和美美地在家里呆着。 许三多的话让许百顺摇了摇头,就势抹了把眼泪。 那以后怎么办? 许三多说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我就知道咱们家挺好,尤其是咱爸,凡事都为我们想着,这么大个事都没给我们看个苦脸。我还知道二哥发了毒誓,以后不瞎花钱也不说钱是驴日的货,二哥要好好挣钱好好攒钱,说不定还娶了媳妇生个儿子,这是还爸没了的房子。 这个承诺是许百顺听着顺耳,他说真的假的呀?…这事烧房子二和他都不答应的。 许三多说真的。爸,就因为这事二哥好好想了,他心里有你。 许百顺忙不迭地点着头:那你呢,你呢,说给你老子听听。 许三多想了想,他说我还想当几年兵,我的心愿还没了,不过,不管我做什么,我永远是爸的龟儿子。 许百顺愣了一会,伸手一下一下捋许三多的头发,许三多温顺地低了头,让爸捋着。许百顺出神地微笑着,从心里说出了一句:龟儿子。他觉得说这句他心里好受。 那一天,许三多他忽然明白自己有一个多好的爸爸。他忽然明白,自己有多对不住这个好爸爸,那是个让人悔得拿脑袋撞墙的事。他那个本该哭却笑得心花怒放的爸爸让我明白了,原来每个当兵的都拖欠了家里人的那份情感,所以每个当兵的提起自己家来时都带着些内疚。 见过父亲出来,在街上,他晃过了一家修鞋的摊子,他看到上边挂了一个牌子,上边写着“军人免费”。他当时笑了笑。心想这年头惊世骇俗的牌子真是飞满了天了。 他看了一眼修鞋的摊主,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便走过去了。 然而,当他的快要走出街口的时候,他忽然站住了,他又想起了那个修鞋的摊主,他突然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转身,就往逛奔了回来。 这一回来,许三多看清楚了那个修鞋的摊主。 那摊主就是他的战友伍六一。 伍六一没有看到他。伍六一正牛皮哄哄地正跟那一股子兵味的顾客拌嘴,他说:说了军人免费就是军人免费,你当我打广告呢?那我会在下边注明挂羊头卖狗肉的。那顾客说我现在退役了,我在哪不能省两钱?当兵的凭什么占当兵的便宜? 伍六一偏和他叫板:那不叫便宜,多少钱买不着个乐意。知道不? 你哪个军的?这么牛皮?那顾客不服了。你哪个军的?这叫一个死硬? 这时,许三多禁不住了,许三多大声地喊道:他万岁军的。 许三多的声音把伍六一吓住了。 伍六一抬头一看,看到了许三多,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泛开了。 这就是你们死老A的军装吗?伍六一神奇地问道。 许三多却没有回答,他说他:你不是说不离开部队的吗? 伍六一收拾起摊子,两人就到饭馆里喝酒去了。 那一天,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完了伍六一又自己去拿。 许三多说你就别老走动了!还喝我去。 伍六一只是笑,他说走走好,你走的时候我还没出院呢,你现在以为我刚出院呢?要不要我给你起个大飞脚看看?许三多知道这人说出来就做得到,忙说行了行了,你就坐下吧。 伍六一告诉许三多,要说修鞋就这个不好,天天得坐着,没曾想我伍六一最后干了份跟公务员差不多的差使。 许三多一直地审视着伍六一的那条腿,最后他问了。 他说你干嘛这么干? 伍六一却顾做不知,他说怎么干?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干。 两人不约而同地去抢桌上的酒给对方倒上。 许三多低着头,他说因为要强? 伍六一想了想,他说我没觉得我多要强。 许三多默不做声地拿杯碰了碰伍六一的杯了,然后一饮而尽。伍六一笑着端起杯子,说你小子一进老A,酒风大变哪?可许三多拿下了他的杯子,他说我不用你喝,我要你说。 伍六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说行,你小子现如今有些连长风范,跟他一般强横。 许三多实话实说了,他说我从他那上车回家,我们都很挂念你,不知道你在弄什么玄虚。 没弄什么玄虚,我相信我瘸着这腿儿也能上战场,可你信我这腿子能跟你们站一个队列吗?伍六一很认真地望着许三多。许三多只好说:其实,那时候我就不信你会老老实实去干什么司务长。伍六一说所以我走了,临走时一连长珍而重之给我掖上残废证,好像给我掖上个后半生质量的保证。到了这,安排我在县机关做个保安,我一瞧也摸不上枪,自个又试试,以前使把劲能追上步战车,现在不使劲还真让儿童三轮甩后边了。我去蹭那口饭干嘛? 许三多想了想,点了点头,太心里总是有些难受。 伍六一笑了:你点头,是换你也这么干? 这个问题让许三多沉思了一下,他说那我会试试做保安,做不好再想别的。我点头是我知道你的脾气。伍六一便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所以伍六一永远比不上许三多呀。可许三多说不对,他说许三多是永远追在伍六一后边的。 两人不却都笑了起来。 但喝着喝着,许三多的心里又暗暗地披爬上了一丝忧虑。 他说修鞋愉快吗? 伍六一不以为意,他说谈不上愉快不愉快吧,它是门生计。*了这门生计,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不用把自尊心和在每天的饭里一块吞了,就是这样。许三多,咱们这自尊心是在钢七连练出来的,钢七连没了,这玩意可还显得特别金贵。 许三多脱口就说:钢七连还在。 伍六一愣了一下,说对对对,你还在,我也还在。很多事情是,只要你心里有他就在。许三多,你这次来巧了,再几天你就见不着我了。 许三多说你要去哪? 伍六一卖了一个神秘,他说我要去见一个你准也特别想见的人。 许三多想不起:谁呀? 伍六一想了想,便提醒道:你想想,谁带你进的部队,谁教你的当的兵,你忘了? 是班长? 伍六一笑了,将一张压了膜的照片,拿出来放在许三多的面前。 他说:我珍藏在摊上,刚才捎出来了,我想你准定想看。 那是史今和一个年青的女人合影。 全家福?许三多从照片上好像看出了什么。 得重新照啦。咱嫂子照这张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了一个,现在出来了,是八斤一两,我说班长你天天不愠不火的原来劲全攒这块了?他说对了,就为赶八一这个有纪念意义的词。 许三多看得不肯放手,他说你去看他? 才不,我们要合伙啦。他住在山下,那山听说挺漂亮,现在人有钱了就花钱找咱们那种累,爬山,他刚开始做向导,做得八十里闻名了,干脆做了教练,我打算去他那班继续干班副。 许三多光是想想就很开心,他看看照片,又看看伍六一塌实的笑脸,觉得真好。 伍六一说:我去找班长,挣不挣钱,不是最重要的,我就是还想过过去那日子…我打算这辈子就活在过去里了,用现如今的话说,我这算不算是特失败呢? 许三多很认真地摇摇头:我只能说,我特羡慕你。我真想跟你一起去。 伍六一笑了,跟许三多碰了碰杯子一饮而尽,而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临走的时候,伍六一把许三多曾给过他的两千块钱,强行地塞着还给了他。伍六一说你已经帮过我了,没这钱就没这鞋摊。伍六一说明年来吧,来看我和班长,以及我们大伙的侄子。让许三多感动的是,伍六一给他的钱,用的还是部队里的那个旧信封。 许三多回来后,就动手搬家具了。他们把东西厢房的家具,搬进仍属于自己家的正房。然后把父亲亲手盖成的房子卖了出去。 父亲从监狱出来那天,是许三多和许一乐两人搀扶着出来的。 许二和租了一辆车,在外边等着。 家,是显得拥挤而凌乱了,到处都是搬过来的家具。 父亲一坐下,许三多就给递来了一个苹果。许百顺听说是许三多背回来的,便细细地嚼着,想琢磨出这儿子背回来的苹果到底有什么不同。可嚼了一口又一口,最后他发现没什么不同,心里只是知道,这苹果是当兵的儿子买回来的。 三天后,许三多就回部队去了。 许家的人都到公路上去送。 许三多回头看看爸,许百顺伸出了手,许三多会意地低下头,那意思是让爸摸摸他的头。许百顺却忽然把手缩回了,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说得了得了,龟儿子穿着军装呢。许三多笑了,忽然跟父亲狠狠地拥抱了一下。 许三多冲家里其他几个也挥挥手,说:我走了! 因为车已经来了。 许二和叫住许三多,他说老三。买回房子的钱,你不用操心,你当兵的能挣几个钱? 许三多笑了,他说二哥,咱们一块挣,好不好? 喝,你小子一个傻大兵敢跟我比挣钱?老子上半年就挣出十二万…二和看着许三多笑着摇摇头,他有些郝然。他只好改口说对对对,挣出来才算,你二哥又犯老毛病了。 许三多叮嘱他,跟大哥好好的,爸说要和和美美过日子。 许二和半真半假地回头冲许一乐瞪一眼,许一乐笑了笑,仍是很愚钝的样子。许二和便拍了拍弟弟的头,他说你走吧。等房子买回来,你可得回来住。 许三多招了招手,就上车去了。 一家人看着车子把许三多慢慢地拉走了。 许三多刚回到A大队的宿舍,袁朗和齐桓就带了一帮人扑了进来。许三多这一走,就一个月了。他们都在等着他的回来。 第二天,袁朗让许三多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了一趟。 他问他:现在,你的心里清净了吗?他说许三多,你心里要不清净的话,你没法做任何事情,你知道吗? 许三多点了点头,他说非常清净。 他说比以前更加清净,队长。 袁朗说那你能继续执行任务吗? 许三多告诉他,我回来就是为了执行任务的。 袁朗说,那你告诉我,你出去将近一个月了,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呢?许三多说报告队长,和您临走时告诉我的一样,我是离不开部队的。袁朗说那这趟不是浪费吗?许三多说报告队长,别人的忠告会留在脑子里,只有自己找到的才能进到心里。袁朗点了点头,他为他感到满意,他说你这个固执的家伙,我不怕你不回来了,我怕的是你回来了也变了,变得不适合我这支部队了。许三多说不会的队长,我想对军人来说,军队是他衡量世界的尺度。 袁朗说好,我都快要说不过你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临走时我说你离不开军队,我还说过什么,记得吗? 报告队长,您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等我回来一起完成。我猜这不是战斗任务,咱们的战斗任务都是突发的,不可能提前一月通知;我猜您现在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袁朗于是认真了起来。 他说有个国际侦察兵竞赛,叫生存与突击你听说过吗? 许三多摇摇头,他没有听说过。 这是自上个世纪冷战结束之后,各军事强国为加强军事交流举行的敌后渗透作战比赛,说是为了友谊,可你知道,所谓友谊是建立在较量基础上的。这个竞赛因为选定的地理环境恶劣,比赛条件严苛而立刻获得了非人道的名声,可这非人道正好是最残酷的敌后作战需要的,所以每届的参赛队都是趋之若鹜,每届也有许多参赛队因不人道而退出比赛。 许三多在心中想象着:到底是怎么个不人道了? 允许因为环境恶劣而造成的真实死亡,允许因流弹击中而造成的真实死亡,我这么说你有个概念了吧?赛场选择在直径三百多公里的原始丛林,要求在八十七小时内完成奔袭途中的二十多个课目,假想敌的兵力、规模和部署是完全按照应付局部特种战争配置的,再要多的话这些资料你可以拿去看看。 许三多的眼睛里已经开始发出了光来了,他说您希望我参加吗? 我希望你看了这些资料后再回答。我们的国家从未用倾国之力对付这场世界级的比赛,每次参赛都是由各军区轮换选出对手参加,每次参赛也都有相当不错的成绩。这次是轮到我们军区,参照以前的成绩,倒让我觉得威胁。 许三多重复了威胁二字,他有点不解除。 各军区以前打出的成绩都不错,甚至比我们现有纪录好。许三多,我相信中国有最好的步兵,这可不光说咱们军区。 许三多知道了,他立即立正请命:我希望参加。 袁朗笑了,他说你不看资料了? 许三多说我肯定看,但条件合格的话,我肯定参加。我就想问队长一句,同队的还有谁? 我们选拔两个参赛队,一队四人,我这队是你,吴哲,那小子各种外语说得比母语还好,准用得上。 许三多有些意外,他说没有齐桓吗? 袁朗也在衡量,最后,他说没有。他经验丰富,可绝没有你那种耐力。 还有一个人是谁?许三多问。 还没有人选。最后一个名额我想留给跟你一样来自步兵团的普通步兵,说到单兵能力他们好多人不比老A差。袁朗把那堆资料向许三多推了过去:各团队推荐的人选后天到达,我会进行再淘汰,然后是几个月的特训。 说到特训袁朗笑了,他望着许三多,说:对你来说主要是外语的特训,我希望这几个月你的外语至少达到六级。 许三多敬了个礼,庄重地把那堆资料拿了过去。 许三多拿回屋里的那些资料,是历届比赛中的一些记录。 躺在下铺的齐桓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一些景点的事,他说我让你看那么多的景点,你真就去了一个?许三多说对,就去了**。齐桓说就是那个我爱北京**的**?老天爷,你去那儿干什么?许三多说:我去看升旗。 齐桓忽然就激动了,他说那我我要通报全队表扬你!你看见什么? 许三多说看见了升旗。 齐桓说还有,还有你想起了什么? 许三多说:想起我得回老部队看看。 齐桓真真的激动了,他说我一定一定要通报全队表扬你! 齐桓突然站了起来,他看到了床上的许三多在看什么。他的脸上迅速扫过了一丝不豫,他说三儿,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可我知道你在看什么,这不算违反守则。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他迟疑着该不该告诉他。 但齐桓自己说了,他说是生存与突击竞赛的资料,这是我先说出来的,这就不是套情报了。齐桓素来是个磊落之人。 许三多说是的,齐桓。 齐桓说,我算计着日子也该到了,我还知道这次轮到咱们军区。许三多,我等这个比赛已经几年了,你知道吗?它算是咱们步兵荣誉的顶峰了,这比赛要是拿了名次,你就是全世界排了头几号的步兵。 许三多想了想,说:这些资料…你要看吗? 齐桓说,我想看,可我不看。 许三多从上铺看着齐桓那个有些抑郁的眼神,他很过意不去,他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齐桓反而笑了:我也在算,如果没通知到我的话,还能通知到谁。我想得有你,果然有,我想还有吴哲,谁让那小子有语言天分。我想剩下那个是我吧?现在看起来不是我。 许三多愣了一会,摸出一个从家乡带来的桔子递下去。 齐桓笑着接了:我谢谢你。许三多,我想过,我战斗经验比你丰富,可你的耐力是没人能比的,不光是体力上的,也是意志上的,这场比赛是你的天下,错不了。齐桓笑着看着手上的那个桔子:现实有时候好像蛮残酷,可你如果笑着接受了,现实其实也蛮多温情。 许三多长吁了口气说:谢谢你,齐桓。 齐桓干干脆脆地说:跟你说这些话,一是不想你那么遮遮掩掩看坏了眼睛,一是实在忍不住想给你打个气做全世界最好的步兵,许三多。 许三多看着齐桓把自己的灯灭了,把自己遮在一片黑暗中。 凌晨,许三多像往常一样,又与别的老A一样,出现在了靶场上了。 各步兵团推荐的参赛选手,已经到了。袁朗所说的新一轮的选拔,又开始了。 有效射程上的靶子转眼间,就被士兵们收拾掉了,眨眼间,靶场上的枪声就渐渐地稀落下来。然而,人们很快发现,还有一个枪声仍在响着,而且全部是单发的,射击者似乎是极其吝啬自己的子弹。 这是个目视距离极差的黎明,剩下的靶子几乎在靶场的另一端,那位伏在散兵坑里不可见的射击者,根本听不出瞄准的间歇,那边的靶子却一个一个倒下。 停了射击的那些选手在面面相觑,只有特种兵们在暗中窃窃私语。 最先好奇的是齐桓,他说这谁呀?早超出有效射程了。 吴哲用手测了一下距:违反生物规律。此条件下人类目视距离为三百米,他已经打到五百米开外。 齐桓突然转头去看见许三多的表情,他说三儿,这射手你认识? 晨色下的许三多,神情早已有了些异样,而且有些激动。 他说我只认识一个人是这样用枪的。 这时袁朗从那边过来了,他怒气冲冲的,他的身后,一个军官在穷追不舍地解释着什么。但袁朗不想再听,他说我不管你是行文错误还是根本就没过脑子,淘汰过一次的人,你又送回来做什么?你认为我有很多空闲时间吗? 许三多一听就知道了,他为此精神紧张起来。 那军官还在解释着:他是我们集团军力荐的,他是驰名塞外的枪王!袁朗不听,他说我要的是能和他的集体抱团的兵,我要的是个四位一体的小小的兵团! 袁朗说着走远了。 许三多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在寻找着伍六一的声音,终于,枪声停下来了,那名射手从坑里站了起。 那就是成才。 许三多没有做声,他悄? ?地就跃进散兵坑里,匍伏着朝成才*近。 成才才孤零零地调整着自己的步枪。 许三多低声喊道:成才!成才! 成才愣了一下,回头看一眼,起身便走。 许三多想留住他:你别走。我有些资料,对你可能有用… 成才没有回头,他加紧步子走向靶场中央。 许三多愣愣地看着成才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许三多决定为成才找袁朗谈谈。 他敲门的时候,袁朗正在对着桌上的选手名册发愣,上边的大部分名字已经打上了叉。让他发愣的是成才那个名字和后边的连串项目成绩,明显高出侪辈。 许三多一个敬礼之后,将一摞靶纸放在了他的桌上。 袁朗有点莫名其妙,他说这是什么?汇报你今天的射击成绩? 许三多说报告队长,这是成才的射击成绩。 袁朗忽然就生气了,他说许三多,你这算是什么?你的职权范围内包括选拔赛手这件事吗?许三多说没有。许三多说:可我现在不是军人,我为我的朋友说话。袁朗于是扫了许三多一眼,他说军人是你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吗? 这话把许三多噎住了。 你现在可以走了,袁朗说:你的越级行为我会酌情处理的。 可许三多不动,他说:可是军人都有战友,您可以说您的级别和职权,我要为我的战友说话。袁朗顿时就更加生气了。他说我会记下这一条,某月某日,士官许三多试图干涉指挥官决策。许三多不怕,他说您还可以记下这一条,某月某日,士官许三多明知故犯,试图与选手接触未遂。他明知选手禁止与基地人员接触,却试图向选手透露比赛信息,该选手因为不愿意占这种小便宜而掉头走开。 我会给你记过一次,许三多,你丧失原则,让我失望。袁朗吼叫道。 许三多微微镇静了一下,说了声谢谢队长。然后准备出门。袁朗也忽然地平静了下来,他说你等一下。你先说出你要说的话再走。 许三多说:我觉得现在跟您说什么都会起反作用。 袁朗却来劲了,他说你现在连说话的勇气也没了吗?许三多说报告队长,我擅自去打听过选手成才的成绩,我知道他在各个项目上都名列前茅,甚至超过我在最佳状态的成绩,我也知道这没什么用,您对他没有信心。 袁朗叹了口气,他说你又违规了许三多,你的服役纪录非常清白,可我现在一次要给你记上三条。许三多却像没有听见一般,他说我本来想告诉您,他是怎么练出来的,可后来我想没用,您入伍的时候我们连木头枪都没玩过,您当然知道怎样才能练出这样的成绩来。 袁朗肯定地点头:我当然知道。 所以我给您拿来了这些靶纸,成才的射击成绩。 你是认为我没见过靶纸还是不知道成才的射击成绩? 许三多看他一眼,将那些靶纸在桌面上摊开,那些靶纸几乎被洞穿在同一位置。 许三多说:用自动步枪,精确得像在用狙击步枪,这就不说了。队长您觉出什么了吗? 袁朗笑了:莫不是你小子把靶纸摞在一块,然后一枪打出了这么些洞?许三多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所有的靶子基本都在同一位置命中,我想问您这样的射击要多稳的手?这么稳的手要多稳的心? 袁朗却故意轻松地笑了笑:你来跟我说玄的? 不是的,队长。我知道您担心成才的不稳重,可您摘了您的有色眼镜吧,他这趟再来可不是为了什么活得更好,要当最牛气的兵,到哪都能当最牛气的兵他不是非得来咱们这,他来是为了圆自己的梦想。您要专业的军人,专业不就是一颗稳重的心吗?都摆在这靶纸上了。您要一个四位一体的兵团,我是不是这兵团的四分之一?如果我的战友连公平的竞争都没有就被淘汰,我终生遗憾。 袁朗想了一会许三多的话,他知道许三多说的有道理,可他还是说:我仍然会给你记下那三条,甚至考虑到了国外也让你做预备队。 来的选手已经淘汰得只剩下四五个了,他们矗立在操场上。但里边有成才。 长官袁朗在队列前踱步着,忽然回头盯在成才的脸上: 成才,你身负重伤,弹尽粮绝,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你还剩什么? 报告队长,惟有意志。成才早把这融在了血脉里。 你被淘汰了,回到你的草原上,你只有那杆没有子弹的枪,你还剩什么? 成才愣了一下,看着袁朗那狡黠的眼神,立刻明白他已经与某人交谈过了。 报告队长,惟有意志。 你有意志吗?袁朗以迟疑的口吻问道。 报告队长,意志就是不放弃,只有放弃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放弃。我放弃过一次…我够了。 袁朗的眼睛眯缝着,几乎让人看不见的眼神。 士兵(小说原著) 第十七章 爱沙尼亚 在我当兵的第四年八个月零八天里,我们一起来到了爱沙尼亚,我和我的队长,战友,我的同乡一起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我负伤,掉队,我们的小队丢失了第一天的几乎全部分数。我们有可能拿到中**人参战以来最差的成绩。 我放弃了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我有些后悔,因为我碰上的甚至不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我们并不那么看重那场比赛,真的,也许它标示一种荣誉,可连我都知道,在袁朗,在吴哲,在成才的心里,我们看重的荣誉远比这个要深沉。 我要的不是这样一个结果,如果非要一个结果的话,我需要更好的,能交代给自己的心灵。 所以我们继续,接着走自己的人生。 ★二级士官许三多 衣衫褴褛的袁朗、成才、吴哲,终于从无路可走的丛林里,砍开了一条可供挣扎的通道。成才摸了摸已经砍得发烫的刀刃,被炽得浑身颤了一下。他将刀插回鞘里。吴哲和袁朗警戒着搜索这片空地和这片丛林,他们踏过簌簌作响的积叶,接近空地间的那个小水塘。 吴哲检查着积叶上的些许痕迹,他们发现了许三多曾从这里经过,而且至少是四个小时以前。他断定许三多的左腿已经负伤,因为那脚几乎没有使劲。 成才默默的,在那水塘边注视着那个人躺过的痕迹,和泥地上被手抓出来的痕迹,他说他是在这里躺过一会,他肯定是很痛了他才躺的,可他为什么不吃药?… 脸色铁青的袁朗从成才的面前走过,他告诉成才:因为战场上的止痛药带有强效麻醉剂,他怕在这种环境里会磨钝了自己的神经。他在水塘边停了一会,他突然在泥塘面上看到什么,他伸手到泥塘里捞了捞,捞着了一个带着泥水的信号弹。 袁朗说:他把信号弹也扔掉了,他根本没打算求救。 成才接过信号弹看了看,他看呆了。 这时吴哲发现了一个路标! 那个路标是被人用刀在树上新砍出来的,旁边砍着几条外人根本读不懂的信息。 吴哲说:是许三多留下的。他说负了伤,但是可以自理。 可成才担心的是:他如果自己都承认负了伤,那就是根本无法自理的伤! 可他们发现路标的方向不对。吴哲说他这路标为什么指着那个方向? 袁朗也觉得蹊跷,他吩咐吴哲:快看看你的地图。 从地图上他们竟然发现,只要跟着这个许三多留的这个路标,他们反而越来越接近下一个任务的地点。 许三多他抄了条近道,他想赶上下一个任务。 袁朗几乎叫喊了起来。 成才指着地图却蒙了,他说:可下一个任务是袭击桥头守敌!要求是无声和隐蔽!说白了就是不能用枪只能格斗!他许三多拖着一条伤腿,他能有什么办法? 袁朗觉得不需要再多想了,他吩咐了一声全速,三人就朝许三多的路标奔去! 前边,就是河畔不远处的桥头堡和工事。 一个士兵俯身在河边用水洗脸,看得出,他同样是一脸的疲惫,而且夜里一直累得不轻。他忽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迅速地掉枪回头。 许三多竟然从大道上堂而皇之地朝他走去。 许三多衣衫破烂,血迹斑斑,摇摇欲坠,让那士兵在瞠目结舌中不由产生了一丝怜悯。 许三多的那枝枪,已经成了许三多的拐杖,他正一晃一晃地朝那士兵走去。 士兵没有多想,就朝许三多腾去了一只手,把许三多扶了一把,然而许三多手上拄着的枪,不知道怎么动了一下,那名外籍士兵便在他的身边倒在了地上,许三多的身子顺势也砸在那士兵的身上,一柄刀指上了他的喉头。 外籍人惶恐中喊了出来: 中国人,你需要帮助,你会死的! 许三多说我谢谢你。不过你应该看清楚,我没翻白牌,我也没放下枪。 他很不客气地翻出了那名士兵的白牌。 随后,许三多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那士兵搬出了桥头的视野。他连连几次摔倒,摔得那士兵都暗暗地为他感到担心。 我自己爬过去吧?那士兵说。 许三多苦笑着说:不行。你已经死了。 把那士兵拖到了树丛后,许三多坐都不坐就撑膝站了起来。 那士兵同情地望着许三多,他说你弃权吧。已经有人弃权了,他们就在我们的阵地上休息。我虽然瞧不起他们,可我觉得你早该弃权了。 许三多摇了摇头,将水壶的一整壶凉水,倾倒在自己的头上。 士兵还在说:你们现在是最后一名了,你们赶不上的。 桥头上果然热闹得很,几个弃权者的存在,已经让守军们完全放松了警惕,虽语言不通也手比脚划地交流着,比较着各自的装备与非装备。几个守在机枪工事旁的兵,叽叽呱呱地摆开了各国制式军用口粮,已经开始了一场野战干粮的宴会。 许三多从桥头迂回上来,缓慢地向工事匍匐前进。 一名从小宴上起身去拿啤酒的士兵,被许三多从身后突然就掩住了嘴,随后手起刀落,将那人扛了起来。两个人的重量,压得许三多的那条伤腿痛得直咬牙。 工事里坐着的一名守军,正和一名弃权者碰杯,刚喝完,弃权者许三多出现在了守军的背后,守军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爬着的许三多一刀命中。 许三多冲着那名弃权者轻嘘了一声。 那弃权者是个印度人。 印度人立即说了一句难懂的印度语,他说你们还在比赛?我们都说你们已经放弃了! 许三多又嘘了一声,但那印度人的嘴巴却一直不停,他说你们落在最后!你们完不成任务的!许三多只好反手一刀捅在了印度人的胸口,然后迅速替他翻出了白牌。 许三多给两位“死者”倒了一杯酒,转身艰难地爬了出去。 桥头的两名守军终于和那两名弃权者谈成了一项实物交换的生意。一名守军忽然发现了许三多,他迅速掉过了枪口,许三多手中的飞刀已经击中了他的胸口,另一名守军眼快,把许三多的飞刀挡开了。两人随后拧在了一起。 许三多的手,插进了那名守军抠住的扳机圈中,在拼力要夺过枪枝。那守军则死死地抠着板机不放,把许三多的手指都压变了形了。许三多突然一脚,把那名守军踢了出去,几乎同时,他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但那名守军的枪,却被他夺在了手里。 那名守军明显是被踢痛了,动了真火,冲过来把许三多揪起来摔在桥栏上。许三多拼命地扭转着那名守军要刺下的短刀,这个平时做起来得心应手的动作,现在显得异常的艰难。 许三多身下是哗哗作响的河水,他看着那刀一点点向自己心脏逼近。 就在这时,成才的枪顶在了那名守军的头上。那柄刀也被轻而易举地夺了过去。 许三多看看成才,看看后边的袁朗和吴哲,兴奋得只剩了一脸的苦涩。 拉我起来。许三多对成才说道。 成才没有拉他,成才说你休息一会吧。 许三多说不能休息。休息了,我就再也起不来了。 成才这才腾出一只手,将许三多拉了起来。 成才给许三多的蛰伤上了一些药。袁朗把许三多的那只脚细细地察看了一遍。许三多却显得异常的平静,他说已经好了。我睡了一觉,耽误了几个小时,可伤也好了。 旁边的成才说:是睡了一觉还是晕迷了几个小时?记得假想敌方代表跟我们说过什么?宁可被毒蛇咬一口也不能被毒蜂蛰一口。袁朗说:就算你是壁虎变的,也该休息至少一个星期知道吗,可是你…袁朗话没说完,许三多却笑了,他说可现在没有这个条件,队长事后就放我一星期的假吧。成才说要放就放两个星期,我正好和许三多一起回家乡看看。 放三星期假! 袁朗说道:老子正好回家看看老婆孩子。 说完袁朗拍了拍许三多的屁股:治疗完毕,暂时只好这样。 不远处的吴哲刚刚审问完一名被他生擒的守军。他过来告诉他们: 我们算是捡了个便宜,所有的队都已经过去了,这里的警报已经解除,原有的十二人也减为四人驻防。 就是说,我们确实已经是最后一名了? 吴哲对袁朗点点头:已经有三个队弃权了,他们的意思是,我们也应该弃权。 袁朗说:今年参赛队特别多,弃权队自然也就多,可不包括我们。 许三多看出了大家的某种情绪,他突然在身后单腿蹦了两蹦。 袁朗说你在干什么?许三多又蹦了蹦,他说好了,我好了,队长你正是妙手回春啊你。 袁朗说你先别动,先老实呆会。许三多,你路径识别能力惊人,居然能从那条退路迂回到这前沿,你来说说,咱们该怎么办? 许三多说:不能走标定的途径。地理环境复杂,沿途守军就算放松警惕了,跟咱们也是十比一的数量优势。 袁朗同意,说:走哪? 许三多说:最近的路是水路。 吴哲早已经亮出了地图翻看了。 袁朗早把地图刻在了脑子里,他说水路是个弓弦,可水路也完全没有丛林遮掩。 许三多说要的就是没有遮掩。没有遮掩,守军反而放松警惕。 成才说:可我们没有船。 不用船,那反而暴露目标。许三多望了望成才:我记得集训期间我们都拿到了一级潜水证,这里跟咱们要去的地方又是个顺流。 袁朗倒吸了口凉气,扫了一眼那条貌似平静的河流。 吴哲戳着地图忽然嚷嚷了起来,他说许三多,这是条半地下河!你知道它的水温是多少吗?咱们现在撑得住体温流失吗?许三多冷静了一下,说:这是水路的另一个好处,按这河水流速,咱们漂流到重点设防的F区时已经是晚上,到时候又少不得对付红外夜视仪器,水温低,咱们体温也低,兴许能不被夜视发现。 降低自己的体温?你怎么想得出来?袁朗奇怪地问道。这一问,许三多便笑了,他说我们这么试过的,队长。在步兵团,为了对付您的选拔。 袁朗也暗暗地笑了,他望望成才,望望吴哲:大家意见? 成才说可以试试。水面浮力正好减轻我们的负荷,这正是个好处。 吴哲也同意,他说好像还挺诱人的。可人能承受的极限在我心里有个精确数据。 袁朗则摇摇头,他说一点都不诱人。说白了,这只是个比赛,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这么搏命。 那四个人弄来了一段枯木,放进了河里,随后检查了一番装备,该密封的密封好,然后就下水去了。他们估摸着,不会有别的队这么干的。 那几名名亡实存的守军,在桥头看着许三多们攀着那棵浮木,顺流飘下。 这时桥头堡里的电话响了。一个守军说:你去接吧,我已经死了。另一个说:你认为我还活着吗?前边的那名守军只好说:那我们只好指望他了。 他们说的是那名被生俘后绑在那里的士兵。 那士兵只好极力地挣扎着,往桥头堡蹦去,那样子像是夜里的鬼在一跳一跳地走。 托扬笑着走进战防指挥部,他告诉正在放下电话的乌里扬诺夫:英国绅士们已经弃权了,他们指责这场比赛的不人道,用词相当精彩。乌里扬诺夫敷衍了一句:那祝贺你,祝贺您又胜了一局了。托扬扫了对方一眼,说乌里扬诺夫,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发现他的情绪有点不对。 乌里扬诺夫说:我不太确定,可D5区的桥头阵地已经失去联系了很长时间了。 托扬说:所有的敌军都已经通过,D5区早已经撤防了。 乌里扬诺夫说:还有一支队没有通过,我留下了四个人。 哪个队? 中国人,二队。 托扬笑了。他说一支在昨天已经失去所有希望的队伍,能在今天捡回他们的希望吗? 浮木边上的四个中**人,一路地漂浮而下。 他们在瞄准镜里紧紧地监视着河面四周的动静。 即将漂过一座横跨河流的桥梁时,河边的丛林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爆炸声,随之,袁朗通过夜视镜看到桥面上像炸了窝一样,密集的守军在东奔西蹿地拉响了警报。一辆发动的战车正向丛林里的炸点驶动而去,一具坐镇桥头的重型机炮也掉过来,向丛林里猛烈射击。 袁朗摘下了夜视镜,放进防水封套里,一边苦笑着吩咐道:关上保险。光桥上就一辆BMP,一门双,一个排兵力外加两具便携式UV,咱硬碰不得。 许三多几个用冻得僵硬的手指,艰难地关上了枪机。 袁朗一声命令潜渡,几个人点点头,便无声地没入了水中。 等到他们重新浮出水面的时候,都已经冻得到不行了。 被冻得都有些神智模糊的成才,是许三多拉到岸上的,他回身要去帮吴哲时,看见袁朗已经扶起,可袁朗刚一放手,吴哲就蜷缩着躺了下去,看见许三多过来,连忙说道:别碰我,我觉得我现在就是一块冰。一碰我,二话不说就得碎… 袁朗有点担心,他说吴哲,你没冻迷糊吧? 吴哲说迷糊劲早过去了,我现在脑子特清明,就是打全身每一个毛孔里渴望一堆火,火呀,红红的火苗… 袁朗说你悠着点,然后吩咐许三多:咱们整理装备。 成才听这话马上从地上站了起来,用枪支持着,好久才站稳。吴哲看了看他们,也坐了起来,他说我烦跟你们同队,好像屁股上钉了三根钉子,可我我庆幸跟你们是同队,让我逃过了刚才那天崩地裂的一劫,嗨,牢骚完毕,请队长指示。 袁朗说:五分钟后,下一个目标进发。 吴哲连忙打听:刚才遇难的是哪国的同仁? 袁朗摇头说:不知道,可现在算是知道了这里的丛林对咱们意味着什么,丛林里的连环雷,一爆就是一百多个。假想敌胃口真大,几个工兵就收拾掉一个分队。 吴哲抱怨道:昨天您吓唬我们,说进丛林才是进了真正的死亡区域,没曾想是真的。 几个人互相看着苦笑了一会。 乌里扬诺夫正在望远镜里监视着眼睛前的视野,那里是一根联接在山涧上的吊索。 乌里扬诺夫说道:又一支参赛队进入任务区域了。 托扬问:他们怎么能通过雷区? 乌里扬诺夫耸耸肩:使用了单兵火箭爆破装置,相当不错的新玩意儿。托扬说好,前面还有五处雷区,一具那玩意至少五六公斤吧?你认为他们能背多少具?过于依赖装备的步兵,他们的长处恰恰是他们的弱点。托扬说不用等到那时候,他们的爆破已经暴露了目标,相信这支队在天明后会被解决。 那边的吊索上已经有人影攀援了上来,他们手里的枪支开始喷吐着强烈的枪焰,把对面山头上的游动靶一个个地打爆了。当最后一声枪响完毕时,乌里扬诺夫摁下了手上的秒表:六十九秒,全部靶被击中,中校同志。 非常惊人的成绩,不是吗?可我想这是比赛中他们拿的最后一个项目冠军。托扬也不禁赞叹道。 当然。我这就去办。 说着托扬用望远镜最后扫视了一下那片山头,忽然又愣住了:那是什么队?他喊叫了起来。 一小队人已经出现在对面的山头上,而且已经攀上了绳索。 乌里扬诺夫拿起望远镜一看,也同样地惊讶了。 枪声已经响起了,响得根本听不出瞄准的间隙。许多靶子根本是在刚竖起的同时,就被*了,看起来简直像射击者与操纵游动靶的人有些默契。与此同时,第一个人已经消失在山涧的那端,后边的人在跃上对面山涧时,用最后一枪撩倒了最后一个靶子,随后便消失了他们的踪影。 托扬放下了望远镜,他看了看乌里扬诺夫,乌里扬诺夫这才想起来压下手上的秒表。 托扬追问:多长时间? 全部命中,三十八秒,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包括刚才我耽误的时间。 这到底是哪支队? 我不知道,中校!一直没有过这支队的消息,他们好像是打平地上冒出来的鬼魂! 他们怎么通过雷场的? 不知道,连树梢上都被布了雷,除非他们是飞过来的! 托扬喃喃自语:我想这场比赛是禁止使用单兵飞行器一类玩意的…立刻去查,不用管那些背着火箭行军的家伙了,让他们累死去吧。 乌里扬诺夫仍有点回不过味来:我可以去查他们留下的弹壳。 不,调用这防区的所有兵力,查出这队鬼魂的去向!你还没有感到威胁吗?笨蛋!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几个就是袁朗和许三多他们。 天亮时,乌里扬诺夫赶回来报告托扬,他们没有找到那个神奇的支队,他说:他们失踪了。F5区找不到,他们也没有通过相邻的区域。 托扬觉得不可思议,他说:这方圆两百公里的阵地是我们一手操办的,布置了多少明岗、暗哨、雷区、报警器、夜视、空中观测,你自己知道。 乌里扬诺夫点头:我知道。 于是你告诉我这样一个结果?托扬摇摇头,他说至少你得告诉我是哪支队伍吧?我相信你已经查过了弹壳。 乌里扬诺夫说:查不出来。 乌里扬诺夫亮出了手里的弹壳,他说全世界军队的步枪口径也只有这几种,五点五六、五点四五、七点六二,可我找到的弹壳不属于这任何一种。 托扬从他手上拿过那个弹壳,看了一眼,脸色很快沉了下来: 是中国人! 怎么会? 只有那个不爱随波逐流的国家才在通用口径外为自己的士兵研制了一种枪弹,就是这种,五点八,中国制造。 可中国一队刚通过G5区了。 中国二队。我以为打瘸了一头猛兽,可它伸开翅膀飞了。 丛林的雾气中,一棵浮木划开了雾气飘来,袁朗和许三多几个就攀附在浮木之上。他们伪装良好,基本整个上身都用水草和灌木覆盖起来,看起来就如同丛林河流上随处可见的枯枝败叶。从灌木中伸出的枪口随时警戒着两侧的河岸。 吴哲不停口地念叨着:这下好了,每个任务标定地都是咱们的海港,咱们上岸又下水,完成任务后再开始异国之航。 袁朗看了他一眼:别硬撑了,我听见你牙关在打仗,抹了你脸上油彩,你脸色要不是青的,我输你一双军靴。 吴哲反驳他:难道队长的面色红润吗? 这时,许三多突然低声说道:有船。十点方向。 用不着袁朗的命令,几个人已经潜进了水里,只余下水面上飘浮的枝叶。 一艘快艇上架着机枪驶了过来,艇上的士兵在这里只看到些枝叶,注意力只是在河岸上。快艇过后,袁朗和许三多几个迅速从水里钻了出来。 吴哲说:我们到什么地方了?警戒越来越森严了,半小时居然过了三趟快艇! 再走下去我就担心水路也行不通了。成才欲言又止。 袁朗看出来了,便对成才说:成才,有话?隼础? 成才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说:我想得比较乐观,警戒森严说明咱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落后,假想敌不会在没几支队的区域这么设防。 我喜欢这个说法。吴哲冲成才竖起大拇指。 远远的,有直升机的旋翼声传来,袁朗几个又迅速埋进了水里。 直升机刚从河面上飞过,许三多便迅速把反坦克火箭推到了肩上,吴哲知道许三多已经看上了前面不远的一辆装甲车,马上给他把弹装上,然后敲了敲他的头盔,表示装弹完毕。眨眼间,岸上的那辆装甲车,便滚滚冒出了白烟。 他们继续在水面上前行。 随后,他们忽儿悄悄爬到岸上,忽儿又鬼快地回到水中,将岸上的巡逻士兵和一些隐没的碉堡一一收拾干净。 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几天不眠不休的战斗下来,每个人都接近了虚脱的体态。 当他们最后一次上岸时,吴哲觉得自己都爱上了那根浮木了,他拿刀在那树上刻了一行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英文字,然后把那根浮木推进水中,并朝那根浮木深情地挥挥手,好像那是他们的战友似的。 他说队长,我真想知道我们现在排名第几。 袁朗说我们一直在抢时间,我不知道能抢回来多少时间。 吴哲捅了捅许三多:这整天冰冷彻骨的旅行我发现你跟成才的一个共性,你们越苦吧,话就越少;我呢,成了话痨。许三多笑了笑,他说我不说话是为了保持体力,你爱开玩笑,是为了鼓舞士气。 袁朗却在思量着往下的事情,他说最后这一天就得在陆地上过了。我们有三个任务:渗透侦察、袭击敌指挥所、战场救生,尤其是渗透侦察,作战区域足足四平方公里,在水里边不可能完成。咱们昨儿一整天的路程算是幸运… 但吴哲不同意他的说法。他说谁会要这种幸运哪?咱们碰见那队法兰西不是琢磨半天也没下来吗?许三多正色道:人家价值观跟咱们不一样,这并没个谁对谁错。肯定自己并不是要否定别人。 吴哲笑了:我喜欢许三多说大道理时的样子,不折不扣的思考。 成才背起了他的背包:装备检查完毕。 袁朗点了点头:我想说的就是,从现在开始就没什么屏障了,剩下的路咱们得*硬碰硬的功夫了。 四人很快隐没在前边的丛林里。 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了,看到了前边的那片阵地,就像是个军事氛围极重的小镇。车辆在阵地旁不停地走来走去。他们用望远镜观察了一阵之后,袁朗说道:说是硬碰硬,先要考的其实是个潜伏和渗透的功夫,这是这个比赛中的重头戏,S任务,侦察这镇上布防的阵地,在地图上标出全部军队集结点、火力点、仓库、指挥部的位置,要求采用全英语和北约格式,所以吴哲,你从现在开始又成了我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吴哲说:我用不着你们保护。 袁朗说:Y任务袭击敌指挥所,是个参考任务,完成加分,不完成不扣分,酌情而行。 许三多说:是任务就该完成。 成才说:从这里是无法看清的,得*近,说白了,我们得进去。 是需要进去。许三多也同意成才的看法:这个任务对咱们难度更大,欧洲人可能抓个舌头换身皮就混进去了,咱们不行,一看体形就看出来了。 吴哲于是锁住了眉头:三儿说了最要命的问题,光说话我能冒充,可我也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 成才说:我可以在远距离狙击,让他们暴露火力配置,你们趁机绘图。 袁朗摇头说:第一,不能*牺牲队员来达成任务;第二,这也只解决部分问题,仓库和指挥所位置仍然不知道。 许三多拍拍成才:四个人都得进去,四平方公里,一个人勘察太危险了。 吴哲说:我同意三儿的意见。 袁朗若有所思地抠下一块树皮在手上捏碎了,他说不管怎么说,一套差不离的服装至少能缩短被发现的距离。 于是他们转身朝不远处一个巡逻在丛林里的三人小队摸去。 巡逻队的领队刚狐疑地停下脚步,许三多从丛林中忽然一闪,一掌砍在了他的颈动脉上,另外两个来不及转身,也被成才和袁朗一左一右地制住了。 但肥大的军装让吴哲和许三多穿上后极极难看。 吴哲看了看袁朗,苦笑着:军容不整是吧? 袁朗说没关系,人家注意到你的着装问题之前,应该早看清你是东方人了。 吴哲,口令问清楚了? 口令是英语的消灭二字。吴哲说完自己都不由吐了吐舌头:好威风好杀气,敢情老外比咱会吹。 袁朗顿了顿:你肯定没蒙咱们? 吴哲说:我是分开问的。 吴哲边回答,边痛快淋漓地将自己裤管和袖口用刀裁了下来。 许三多的裤管和袖口早被袁朗给裁了下来, 队长,我应该也进去。成才说。 你还是火力支援,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开枪。成才,你的特长是远距作战,如同我们四人中的炮兵,我不需要炮兵装上刺刀来证明自己。 成才犹疑地给袁朗点了点头。 夕阳之下,一辆军车从外边回来,路口上的哨兵远远地就打开了大门。 丛林里出来了三名巡逻兵,他们大摇大摆地从车驶穆房诨瘟斯ァK蔷褪窃屎托砣嗨恰N庹芨找咝耍鋈汇蹲耍蛭佣悦娴拇粤掷镉氪送背隼戳巳霭衬嵫欠降氖勘谔感Ψ缟爻亲吡斯础:竺媸鞘鼐懊媸茄猜弑歉疚蘼房赏恕? 许三多下意识地把手一翻,一把刀出现在了掌心。 警报! 吴哲忽然用英语跺脚大叫了一声。说着他已经操枪对着丛林里射击了起来。 周围顿时炸窝起来,人们奔跑着,警报声声。 袁朗和许三多知道吴哲是什么意思,跟着也又是叫又是追的冲进了丛林里,找了个隐蔽的所在坐了下来。吴哲掩着嘴无声地大笑着,袁朗忽然踹了他一脚,说:你这通胡闹,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蒙混过关的办法。 大家随即悄悄地围了上来。 暮色渐渐地被黑暗淹没了,浓浓的夜色从远处缓缓地降临了这片小镇。 袁朗三个不遮不掩地从前边走来,守军的探照灯还没射到他们身上,他们的强光电筒已经照了过去,随后是吴哲的大声吆喝: 口令? 消灭! 守军立刻回答道。 袁朗几个马上转向走了,一直走到一道铁丝网边才停住。吴哲装着像巡逻兵一样,将手里的手电胡乱地照了一会,看看没有引来什么怀疑,然后把电筒闭上。 许三多迅速在袁朗手上垫了一脚,跃过了铁丝网。 接着,袁朗也在吴哲的手上垫了一脚,也过去了。 最后的吴哲只好隔着铁丝网,把自己的背包和枪械一样样扔给那边的袁朗,然后匍匐下身子爬过去,爬到一半的时,却被铁丝网挂住了,他使劲的挣扎,引起了那铁丝网的动弹,一个连在网上的绊索式眩光雷,因为那微微的震颤而摇晃了起来,眼看地就要脱出保险销的一刹,许三多忽然一只手牢牢地摁住了。 许三多对吴哲轻轻地嘘了一声。 袁朗马上钻到网下帮吴哲把衣服解开,然后拖着背包和枪械,两人矗奔往最近的一栋房子下隐蔽了起来。袁朗掏出工具刚要回身去解救仍困在铁丝网那旦动弹不得的许三多时,这时几道电筒光从路上晃了过来。 吴哲悄悄地将步枪上膛。 一声清脆的枪响,忽然划破了夜空,那队往前走来的守军立即转过了身去,径直向枪声的地方飞奔而去。 许三多乘机用小刀从铁丝网上弄下了那枚该死的眩光雷。这时,袁朗已经迅速迎了上来,帮他从手指下脱出了保险销。 刚才那是成才放的空枪,他是为了救我。许三多有些惆怅地说。袁朗连忙安慰道:没人能抓住那只猴子的,我对他有信心。 说话间,又是一声枪响,强烈的探照灯应声碎裂了,四周顿时一片黑暗。 许三多知道,这一枪,又是成才的杰作。 结局章: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丛林里,成才在敌军的追堵下奔跑着,他刚*前面冒出的一个敌军,子弹已经没有了,就在他换弹匣的间隙,又握着弹匣又*了扑上来的一名敌军,然后蹲在地上,一枪一个地收拾着从黑暗里扑上来的人影。一匣子弹打完了,他迅速掏出了手枪,手枪快打完的时候,他意识到需要夺路奔逃,可刚跑开两步,忽然想起被他扔在地上的那枝狙击步枪,他没有多想,便回身一扑,一个翻滚,在枪弹攒射中捡起了他那心爱的步枪,可他刚要站起,就被冲上来的一名敌军砸倒在了树下。 那敌军显然是想抓个活的,冲着成才就扑了过去,成才一脚将他踢翻,跃了起来,接着往前不顾遮掩地奔逃而去。显然,他是受了伤了,奔跑中,他的身子有些摇摇晃晃的。 快跑到丛林的边缘时,成才终于听到了河水的咆哮声,他静静地听了听,听到了四下都是人的说话声,这时他反而露出了一丝轻松,他猛地一冲,冲出了丛林。 一辆装甲车这时从十几米开外朝他开来,强烈的车灯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睛,没有犹豫的工夫也没有装弹的工夫,车子从成才身子经过时,成才往旁一闪,就跃到了车上,只见他枪托一横,就砸得那名弹上膛的射手叮当作响地翻进了车舱里,转身又从车上跳了下来。 身后的枪声,随后又响成了一片。 成才在奔跑中看到了前边的河流,一艘快艇的正打着灯光,往前驶来。 成才在奔跑中把枪背好,一边摘下了头盔上的夜视镜,毫不犹豫地往河里跳去。 袁朗三个已经在枪声中出现在了小镇的中心。他们一边装模样地晃动着手里的电筒,给从他们身边跑过的守军胡乱地指路,一边照射着那些待发或射击中的火力点、仓库、营房和帐篷,将他们一一地记在脑子里。 还是没有看到他们的指挥所。吴哲对袁朗说道。 袁朗看了看,提醒道:你的身后,吴哲,停车最多的地方。 吴哲转头一看,身后的那排车辆后,果然灯火通明,一个中校正在门口对着一名上尉咆哮着,那正是托扬和乌里扬诺夫。 应该是没错了,那位上尉我认识。许三多肯定道。 吴哲随即笑了:S任务完成,Y任务呢? 袁朗停了脚步说:攻击的话,我们会成为所有人围攻的目标。也许就是前功尽弃。 吴哲素来知道袁朗的意图,但他说:不攻击对不起成才给我们制造的这场混乱。 许三多也补充道:攻击也许能减轻成才那边的压力。 最后这个理由也许是真的打动了袁朗,他对他们点点头,不再犹豫。 乌里扬诺夫无奈地摊开手:可是他从山涧上跳下去了。 你是要告诉我,他自杀了吗? 我只知道,如果我让我的士兵从那地方跳下去,他们会说,你疯了吗,上尉! 一辆车子突然停在了托扬的面前。他上车时还气忿忿的:没有比这几个人更危险的了,无畏而理智,你想想,他也许就在你的身边,可你一无所知… 而托扬没有想到的是,吴哲这时就在他的身边。 吴哲对托扬说了一声:多谢美誉,中校同志。 说着,手里的消音手枪便轻轻地响了一下,然后顺手一推,把托扬推下了车子。车里的许三多也几乎同时地举起了手里的微声手枪,将站着的乌里扬诺夫打出了白烟。 警报! 托扬看着许三多他们开去的车子对乌里扬诺夫吼道。 可是,中校,您已经阵亡了!乌里扬诺夫说道。 这时,托扬才发现了自己身上还在冒着白烟。但他的愤怒没有停下,他依旧地吼道:每支队都来杀我一次,难道我要死三十一次吗?警报! 说着他自己掏枪鸣枪示警,直至放光了枪膛里所有的子弹。 指挥所和军营里的士兵们蜂拥而出,朝那辆疾驰而去的军车追赶而去。 看着后来的追兵,袁朗手里的机枪如割草一般,扫倒几个正用火箭瞄准的士兵。 他说我们的阵地指挥官违规了,这笔账怎么算? 而吴哲却一脸的笑意,他说能把他气成这样,我深感荣幸。 望着前边正在关上的大门,吴哲忽然苦笑了,他说现在有些后悔了,真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吴哲话声刚落,许三多大声喝道:坐好!他猛地一下加速,车子便撞开了铁门。剧烈的震动牵动了整条铁丝网上密布的各式照明雷、眩光雷、信号雷,守军们顿时尝到了自己埋下的苦果,在一片比白昼还亮十倍的辉煌中掩住了眼睛。 许三多他们的车子,也歪歪斜斜地翻在了路沟里,但他们三个早在车翻之前跳到了车下。许三多对身后追来的越野车伸手摔出了个什么,半空里又尾声似的炸开了个小太阳,越野车紧急一刹,停下了,司机揉着眼大骂着跳了出来。 袁朗有些奇怪:许三多,你扔的什么? 眩光弹呀! 袁朗愣了一下:咱们这趟没配发那个! 许三多嘻嘻一笑:是我刚才摸到的那个地雷。 眨眼间,三人消失在了丛林中。 整个丛林像是发疯了一般:天上的轰轰作响的直升机,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战车;河上的飞奔的快艇,还有不时爆发出的急烈的枪声… 已经到了比赛的最后一个白昼了。 守军和参赛者,都和开赛时一样进入了白热化。 惟一的安慰是枪声已经自他们背后传来。 许三多跃过一条沟坎时两腿一软,重重摔倒在了地上,袁朗和吴哲几乎同时把他的拉了起来。看看许三多没事,袁朗吁了口气,他说:Z任务,战场救护…就是前边那片空地了。 这时的吴哲,几乎是没了气力了,他说:这是最后…最后一个任务了。 三人连扶带挟,走过了那片空地,真正激烈的交战,已经被扔在后边了。这里突然显得十分地平静。 空地上躺着的一个人。 那不是需要救护的“伤员”,那是真正需要救护的成才,他的身体似乎一个路标,在指示着最后一个任务的方向。许三多扑过去将他翻了过来,静静地看着。好久,成才才睁开了眼睛,他说我没死,我只伤不残,只睡了一会。 吴哲迅速掏出了急救包,但成才反而坐了起来,他说:帮我起来。 四个人随后蹒跚地走向眼前那条不长但却显得异常艰难的路。 丛林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名伤员,一名女伤员正烦躁地看着丛林边的通道,看见许三多他们时,她雀跃了起来。 来了来了!他们可算是来了!她对另外的伤员们喊道。 旁边的伤员劝她还是躺下来吧,他们不相信她的话。 女伤员只好躺下,然后在自己的身上精心地洒着红药水。 她说:我希望来的是个小伙子。 他们当然都是小伙子。有人起哄道。 女伤员说:最好不要色迷迷的。 他们当然都会色迷迷的。又有人说道。 可许三多他们出现的时候,他们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因为来救他们的竟是四个不复人形的人,他们摇摇晃晃的,好像连自己的都保不住了。但他们一蹲下,就默不做声地掏出了医药包,开始救护了起来。 许三多摊上的就是那个女伤员,这让他觉到有些局促,他剥开了一片口香糖送过去,恨不得把头扎进医药箱里。 那女伤员竟没有马上接住,她问他:这是什么? 许三多说:我们特制的口香糖,含有强效的止痛剂,可以让您忘记自己的伤痛。 女伤员却说:可是我没有什么伤痛!她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已有些昏沉的年青男子,又看看那边的成才。成才已经是躺在地上,给另一个名义上的伤员包扎着。 女伤员拿着口香糖觉得不可理解。她不相信。 她说有这种药你们自己怎么不吃?你们不知道痛吗? 许三多苦笑着解释道:我们得比赛,不能麻醉自己。我们不是伤员。 女伤员差点喊叫起来:你居然认为你们不是伤员? 许三多说:您不明白军人的规则。吃了它吧。 那女伤员犹豫着让许三多把口香糖送进她的嘴里。 她说你们到底走过什么样的路程? 许三多微笑了,路程这两个字让他心动,他说没什么。今天是我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十一天,我当了四年零八个月零十一天的兵,这不过是说,我有四天时间用在这里了,不过如此。 女伤员迷惑了:您在说什么? 许三多说:我说我们走的就是跟别人一样的路。 女伤员说:不用这样拼命的,把别人扔下多远才能满足你们的自尊心? 许三多说:扔下?不,我们是最后一个,我们只是不想赶成最后一个。 女伤员的眼睛瞪大了:最后一个?你疯了?你们从昨天开始就抢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难道你们一直认为自己是最后一个? 许三多愣了一下,他看一下袁朗,袁朗正在一个孩子的耳边低声抚慰,看起来不像个军人而更像慈父。 于是许三多对那女伤员微笑着,他说:现在这不重要了。 那片麻醉剂带来的睡意,让意志不那么坚定的伤员们迅速有了睡意,她强打着精神看着许三多,问道:您是哪国人? 许三多说:Weare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 说完,他又用中文又说了一遍: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许三多看着她渐渐睡去,再去看看成才,成才对他做了个鬼脸。他看看吴哲,吴哲对他耸耸肩。他看看袁朗,袁朗放下抱在手上的那个孩子,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他像我儿子。 四个人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孩子。 随后,他们相互地持扶着站在了一起,看看头上那片蓝蓝的天空,袁朗掏出了信号枪,许三多几个会意地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握在袁朗持枪的手上,一发绿色的信号弹,悠悠地飞上了天际…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