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小组》 第一章 1 1 春夜总是半昏半明的,静默中有着些许搅动。像梦的呓语,又像外面的世界被一片大水淹没,浮着鱼儿喋水的声音。江汰清被这莫名的声音搅得睡不踏实,头脑昏沉。儿子衔着奶头,刚刚在她怀里睡去,陈烈的咳嗽声又猝然响起。那咳嗽声空洞而乏味,显然是饥饿与病态造成。江汰清想动,却被魇在床上。只能下意识嘀咕一句。意思是让陈烈起来,自己去找些水喝,好遏制一下那令人揪心的声音。但陈烈毫无反应,很快又响起他细微的鼾声。继而被江汰清略显粗鲁的鼾声压制下去了。 这一天早晨,江汰清起床要比往日早些。她悄悄踅到卧室外面,推开窗子。鼻腔里嗅到一股清鲜之气。见墙外的梧桐竟比昨日鲜嫩了一层,在半明半暗的晓色里,那抹鲜绿让人看了心疼。低头一看,见浑黑的墙体与街道间,蒙了一层湿气,显得更为滞重。这才想到,原来昨夜里听到的那些声音,竟是春雨悄悄降临在了这个城市。 这是黑白的,多年之前的上海。 这是1931年3月的上海。 对于经历了两次搬家经历的江汰清来说,这样一场无声无息的春雨显然给了她诸多的安慰与欣喜。一想到过会儿便要出门,她便暗自兴奋起来。拢了拢头发,去厨房烧水。待水半开,再去米袋里舀米,又想想今天出去,或许回来的要晚些,便准备多填两勺。竹制的汤匙刮擦着米袋,感觉坚硬而空洞,完全没有米袋充盈时舀起来的那种快感。江汰清索性将整个米袋倒拎起来,抖搂着,却只听见几粒米磕击瓷盆发出的“唰唰”声响,之后全然无声。 江汰清走回卧室。对半卧在床上的陈烈嘀咕了一句:又没米了…… 陈烈不答。睁着惺忪的睡眼,似在想着什么心事。 等我回来,再去买米吧……江汰清说,午饭我一块做出来了,你和华姿吃完,放在锅里。热不热的都行。但给华川蒸的蛋羹必须要热啊,他刚断奶,不热的话,会拉肚子。 陈烈仍旧不答。 你听到了吗? 陈烈身子动了动,忽然说,早起我做了个梦…… 儿子醒来,发出啼哭声。江汰清将他抱在怀里,解开衣襟喂奶。埋怨道:嚼来嚼去,也吃不出半点奶水,哪里有吃饭长身体呀!看了一眼陈烈。问:做的啥梦? 陈烈说,我梦见你走错了路……周围都是人影,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江汰清不以为意。 陈烈咳嗽一声,欠起身子,凑到妻子身前,嗅着热滚滚的奶香。压低声音问:你去那里的路不会记错吧? 江汰清抖了一下肩膀,咯咯笑了,说,我又不是头一次去。 陈烈说,要不我去,你别去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江汰清说,你去……你去成吗?上次不说好了嘛,我出了月子,再不让你插手联络工作。 陈烈叹了口气,说,那你可要小心了。别像我做的梦一样…… 你别胡思乱想。一个大男人家的!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陈烈起床,脚步疲沓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翻开书页,抽出两张纸。分别折好,交给江汰清,嘱咐道:一张是上级需要调阅的文件;另一张,是咱们下月经费开支的预算。 是按我说的那些开支写的吗? 陈烈不解。 江汰清加重语气:你要和组织上申请,多拨些经费! 家里还有一点钱啊,陈烈说,再申请多拨不合适吧。 我知道还有些钱,但你要去看病,不能老这么拖着…… 陈烈说,等下次吧。我觉得,组织上最近也会面临很多困难。 江汰清幽幽吐了口气。脱下外套,换上一身粗花呢衣服,赌气说,你不写,见到“老李”,我也要向他汇报,让组织上清楚我们现在的生活状况。 陈烈面露难色。 江汰清对镜梳妆。睡在另一张小床上的女儿华姿醒来,从床上坐起,问:妈,你要出去? 江汰清拢着头发,说,是啊。 华姿有些兴奋:我也跟你去! 江汰清用嘴衔着一枚发卡:你去干嘛! 华姿说,我要去嘛!你们好久都没带我上街了。 你不能去。江汰清压低嗓音说。见华姿有些委屈的样子,又安慰她道:你要在家帮你爸照看小弟。等我回来,给你买果膏糖吃好不好? 江汰清出门之后,陈烈望见搭在椅子上的一条丝巾。这才想起那是江汰清平日里出门要系的,也是去联络地点时,一个必要的装束标志。不知是出门太急,还是因天气转暖的缘故,江汰清竟把它忘记了。欲追出门去。想了想,已经追不上了。只能手托丝巾,站在窗前,怅然若失朝外面看着。 从自家住处到雷米路,大概有十多公里的路程。前两次去,江汰清都是徒步,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一路上她都在想着“经费”的事。每月组织上调拨的经费,除工作所需,维持一家人的正常开支还是足以应对。但因倒春寒的缘故,陈烈的肺病加重,断不了要抓些药吃,这就让平常的日子变得捉襟见肘起来。昨晚,写下月的经费开支预算时,江汰清就对陈烈抱怨着:我刚出了月子,又不能出去找事做;你身体不好,让组织上多拨些经费是正常的。咱们大人可以应付,但两个小孩总该增加些营养吧。江汰清这样唠叨时,见陈烈黯然一笑。知道他定不会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但她这样抱怨两句,心里总归舒服一些。 走到南丁家路口,江汰清身上已微微出了些细汗。此刻天色乍然初晴。她抬手撩了撩汗湿的额发,迅速朝周围观察一下。见周围无异,便径直走入弄堂。向右,拐进标有“文安坊”的一条巷子。 站在“6”号门牌楼下,江汰清抬头向上张望,见二楼的窗帘虚掩,暗红色帷幔坠着均匀的流苏,只右下方掀起一角,露出一盆蕙兰。在阳光照射下,那盆蕙兰生得绿意盎然。 江汰清翘着嘴角,身心放松下来。抬手,以一快二慢的节奏,在朱红门上发出叩击。连扣三下。在等待的间歇里,江汰清低眉看了看底楼的那个房间,上两次来,每当她按照约定暗号敲门之后,房间内总会有一条胳膊伸出来,将门帘放下。她只能看到那条着浅灰色棉袍的颀长手臂,想必定是个高个男子。接着,便会有一个头发梳得齐整的中年妇女来为她开门……她想不出其中因由,回去后问陈烈。陈烈告诉她:那是组织上极其严格的工作纪律——单线联系的同志之间,是不能和其他任何人碰面的。 门内没有动静。 那个房间的门帘纹丝不动。没有手臂伸出来。她又抬手,一快二缓地在门上敲了一次,敲得极其耐心。 仍旧没有动静。 拐角的街巷里传来商贩的吆喝声。江汰清退步,离门几步开外,仰头朝二楼的窗口张望。见二楼的窗幔似乎动了动,右下方仍旧掀开着一角。那盆蕙兰在玻璃的反光中,被镀上了一层苍白的反光。 她趋身走到门前,再度一丝不苟地将门敲了一遍。 仍旧没有动静。 江汰清不由有些紧张。下意识拢了拢衣领。这才发现,自己未将那条丝巾系上。每次出门,她都会按照陈烈的授意,换上粗花呢大衣,黑斜纹布棉鞋,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做粗活的乡下妇女模样。那条暗红色丝巾,是几年前陈烈从东北回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便成了她初次代替陈烈来此地递送文件的一个醒目标志。不会因那条丝巾,而认不出我吧?江汰清这样想着,心里有一丝懊恼。但又马上意识到,这已是自己第三次来这儿了,接待她的同志也已相熟,况且约定的敲门暗号未变,他们不会认不出自己的。 她竖着耳朵,隐隐听到楼内传出一丝动静。一种不祥的感觉忽然攫住了她。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但本能告诉她:此刻万不能掉身离开。只能继续决绝地将门擂下去。 她完全不顾章法,擂着那门。就像擂着一面残破的鼓。也不知那紊乱的擂门声是要为她验证什么,还是要催她去赴死。 门倏忽打开。 两个男人从门内闪身出来。不由分说,钳住她的两臂,连拖带拽将她裹进楼内。狭窄的楼梯间里,响着尖利的皮鞋踢踏楼板的声音,以及江汰清惊慌的*和喘息。江汰清注意到——那个年纪稍轻的男人看清她的相貌之后,竟促狭地笑了一下。 她被人从背后轻轻一搡,跌进二楼的一个房间。屋子里的陈设是她所熟悉的。只不过此刻房间内凌乱不堪。几件旧家具东倒西歪,碎纸团狼藉满地。靠墙堆放的皮箱不见了。衣柜敞开,一块柜板几乎脱落。床上堆满衣服帽子。一顶黑色礼帽看上去颇为眼熟,却原来是她上两次来时,“李先生”戴过的。几只竹篮滚到床底。墙灰被撬掉几块,露出残破的墙体。 江汰清踉跄着步子,身子顺势撞在墙上。背转身来,靠墙站着,这才下意识地叫出了声。 别喊!那个年纪稍大些的男子冲江汰清叫道。迅速走到窗前,用鹰隼般的眼睛朝外望着。 你是这里的住户? 不……俺,俺是从河北来的乡下人,今早刚到的上海。 那你来这里干嘛! 俺来找俺表姐……江汰清故作镇定。以前为了应急,早就编排好的话脱口而出。 你表姐姓什么? 姓李。 婆家姓李还是娘家姓李? 娘家姓刘,婆家姓李。 可文安坊内,没有李刘氏啊!两个男人对望一眼,又一起盯住江汰清。 俺不知道,俺听表哥说她住在这里的……大哥,莫非,莫非俺走错路了?江汰清这样说着,忽地想起出门之前,陈烈对她说起的那个梦,眼泪不禁扑簌簌从眼里滚落。这才想起装在大衣内兜的两份文件。心瞬时绷紧,两手下意识地绞着大衣纽扣,可怜巴巴说,大哥,放俺走吧。俺走错了路,这也有错吗?俺要去找表姐。 你是共产党!年长些的男人盯紧江汰清,这样恐吓了一句。 啥?共产——党,俺不是啥党。俺是来上海托表姐找事做的。江汰清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两个男人对望一眼。耳语几句。年长些的男人走了出去。听到他在楼下打电话的声音。另外一个年轻男人从兜里掏出烟,叼在嘴上,摸遍口袋,却找不到火柴。便在屋子四角翻弄起来。大概是江汰清的哭声让他感到心烦,忽然嚷道:赶紧交待,你就是共产党。若不交待,等会儿把你送进牢房,就有你的苦头吃了。 趁男人不备,江汰清从大衣内兜掏出一纸文件,团在手里,做掩面哭泣状:大哥,你行行好,俺真的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俺是从河北乡下来的,俺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丈夫有病,一家人都在等俺挣钱养活…… 纸团卡住她的喉咙。江汰清干呕着,痛苦地蹲在地上。 男人更加心烦。由于没找到火柴,把手中的香烟揉碎。一把揪起江汰清,让她贴墙站好。故意打趣说,我看你就是共产党,凭我的眼力判断,你不但是共产党,还应该是共产党的一个大人物。 门外响起脚步声。那个年长些的男人打完电话回来。问:怎么了? 没怎么。年轻男人放开江汰清。转身,再次从兜里掏出烟。问:有火吗? 两个男人点烟之际,江汰清从大衣内兜掏出另一份文件,攥成一团,悄悄丢在脚下。她的脚下是揉皱的各种纸团。据她判断,这间屋子已全面搜查过,想来不会再搜第二遍的。 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俩男人一左一右架起江汰清,向门口走。江汰清再次嚎啕大哭。两腿踢蹬着,把脚下的纸团搅乱。有一些滚到床下。(未完待续) 第一章 2 2 接到陈烈寄来的那封信,已是这一年的六月末了。 江韵清读完信,她的母亲当即便哭了。说,你姐得的这是啥病啊?一准是不好的病!要不然,你姐夫不会寄这样一封信回来。想当初……你姐夫蹲大狱,说是共产党,你姐姐一人在东北,头生孩子夭折,这么大的事,也没给家里来过一封信啊…… 父亲在一旁叹气,打断母亲的话说,你就别提当初啦!这就赶紧地,看看谁能腾出空来,去上海照顾她大姐吧。 母亲说,我就提!孩子们都是被你惯坏的!想当初,汰清嫁那个姓陈的,我那么样地不乐意,你非但不管,反倒说这姓“陈”的有远见,有抱负。你看看现在,他混得这是啥日子!先是在东北蹲大狱。本来以为大狱蹲到头,苦尽甘来,带着汰清去上海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 父亲想申辩,却欲言又止,只有叹气的份儿。 一旁的江韵清打断父母的争吵。安慰母亲道:妈,你别凡事往坏处想,我姐夫来信说,我姐只是有病,也没说多不好的病。孩子小,自然缺人照顾。你想啊,你那小外甥刚刚三个月大吧,再加上你那大外甥女,我姐夫要做生意,他一个人怎能照顾得过来。 母亲这才暂时安下心来。和父亲对望一眼,半嗔半怨道:你说让谁去!你把茂群放出去,一年半载家里也收不到他一封信。韵清刚找了份儿工作。宜清在北平念书。竺清读高中,学业更是不能耽误……你说让谁去!咱俩这老胳膊老腿的,别说照顾病人,就是赶到上海,那么天高地远的地方,说不定都会散了架,只有要人照顾的份儿。 江韵清轻声说,我去吧。 父亲看她一眼,说,你去?那你的工作咋办?刚去学校一年,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下学期的任课聘书是昨天收到的吧?这份工作丢了多可惜呀…… 江韵清说,我去看看,照料一下,说不定临开学,我姐的病就好了呢! 母亲释然。赶紧去自己房内祷告,祈求上帝保佑她的女儿平安。 那年月去往上海的路线,无外乎如下几种:一是坐船,直达上海。虽不劳累,但行程缓慢。二是坐火车,沿平汉铁路或津浦线到南京或汉口,过长江,再转车抵达上海。三是转道北平,乘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到南京,然后再转乘火车,离上海也就很近了。由于时间和消费上的原因,显然第二种出行方式,对江韵清来说再合适不过。 这是江韵清第一次坐火车。在随后多年的颠沛流离中,那种复杂的心情,是她今生唯有的一次体验。火车行速缓慢,犹如一只笨重爬虫。车窗外的景色如卷轴一样缓缓闪现。葱茏田野以及凋敝村镇,无不给她一种新鲜感受。但这种感受还未在心头盘桓多久,她便会看到被风驱赶的灰黑色乌云,自北方而来,赶到火车前面。随着雨水的降临,她会想到姐姐的病情,心情也会随之黯然下来。但雨水却在瞬间停驻,阳光乍现的那刻,她又想姐姐的病或许不会那么严重呢!她知道姐夫和姐姐的身份。而在去年,在她任课的学校,经人介绍,她加入了党组织。但年初,那个介绍人却莫名失踪,至今杳无音信。这让江韵清感到全所未有的渺茫。此次去上海,她最大的心愿:一是姐姐身体无恙。二是通过姐姐姐夫,自己能和组织取得联系,从而实现自己的抱负。 由南京换乘火车之后,江韵清感到一丝惶然。周围全是讲南方话的乘客。由于旅客众多,江韵清未买到坐票,只能站在车厢过道里。火车启动之后,江韵清明显感到,一只手在自己身上触摸。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怀中的包裹。遂把包裹挪到胸前。警觉地扭头看了看。身后,一位身材比自己略高些的男子别过头去,假意朝车窗外看着。江韵清朝自己右侧的一位中年妇女身边挤了挤,意图离他远些,一手扶住座椅靠背,另一只手更紧地挽紧了怀中包裹。途径镇江,又涌上大批乘客。江韵清被人群裹挟,再次同那位不怀好意的男性乘客挤在了一起。 车厢里闷热难当,大部分乘客昏昏欲睡。 你干嘛!江韵清终于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喊叫,顿时令周围乘客打起了精神。 被江韵清呵斥的那位男子面无愧色,用宁波话嘀咕了几句什么。引起周围几位乘客的哂笑。众人把目光投到江韵清身上。江韵清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正自窘迫。却见右侧坐椅上的一位青年站起身来,拨开挡在江韵清面前的那位中年妇女,说,大嫂,让一让。又对江韵清说,来,姑娘,坐我这里吧。 为了急于摆脱那男人的骚扰,江韵清连客气都未客气一下,便抽身坐下。直到车厢里的气氛归于平静,这才偷偷打量了一眼站在自己侧面的那位青年。只见他瘦高个子,穿月白色短袖衬衣,领子袖口干净的一尘不染:面颊瘦长,一双细长眼睛正凝视着窗外。江韵清仰脸,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你啊。 青年收回目光,低眉看了江韵清一眼,淡然一笑。算是对江韵清的回应。问:您天津人吧?江韵清答:是啊。转而江韵清便会心地笑了,因为从那男子的话音里,听出了熟悉的天津口音。老乡的身份是确凿无疑的,这也是他愿意给自己让坐的原因……江韵清这样想着。在江韵清心里,其实更想问一问他叫什么?家住天津哪里?是不是去往上海?但见青年目光沉静,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似乎想着什么心事。她一个姑娘家,也就不好再去搭讪。 一直到火车弛近上海,江韵清再没有同那青年说话的机会。准备下车的乘客向车门处涌,青年男子离开了江韵清的视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干净衬衣都被汗溻湿了。她本想下车后再同他道声谢,但等走下火车,却连他瘦高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从外表看去,坐落在英租界小沙渡路合兴坊的这座二层小楼显得颇为气派。从临街的马路拐进弄堂,便少了人马车流的喧杂,显然非市井之地。江韵清从弄堂口下来,付了黄包车的车费,依照信封上所写地址,寻到弄堂深处,抬手叩响标有15号门牌的铁门。 很快便听到门内传出女童稚嫩嗓音的回应。接着,铁门上方拉开一个圆形孔洞,一只眼睛附在上面。和江韵清的目光交汇。 你是谁? 江韵清问:这是陈烈家吗? 没有回答。漆黑眼珠定住。 江韵清恍然大悟,柔声问:你是不是华姿? 那眼睛动了一下,依旧问:你是谁? 我是你二姨啊!天津你姥家的二姨。小时候我见过你一次,那时你还在吃奶,当然记不得我啊。 我妈叫什么名字?问话声充满了警觉。 江韵清止不住想笑:江汰清啊! 别名呢? 别名? 就是小名啊…… 江韵清笑起来。你还知道你妈的小名啊。大青!你妈叫大青,我叫二青,你三姨叫…… 话音未落,眼睛从孔洞处消失,接着响起门闩被拨弄的声响。只是那声音响得艰涩,想必是门闩与插孔之间有些走形,又或是小孩的手上缺了力气。 江韵清耐心等着。待铁门闪开,一个头发枯黄的女孩几乎撞在她的腰上。她紧忙抱住,想用手拢住她的脸,好好亲热一下。却不想女孩返身迅速关好铁门,又颇为费力地对付起那滞涩门闩来。在江韵清的帮助下,铁门迅速栓死。女孩这才站定,有些羞涩地看着江韵清,叫了声:二姨。 江韵清半伏身子,和那女孩齐高。忽然看清这女孩眼睛虽然晶亮,却面黄肌瘦,头发过肩,显然好久未曾打理过。想到大姐的病情,心内不禁有些酸楚。 女孩呆呆看着江韵清,说,姨,你长得真像我妈! 江韵清这才醒悟过来。朝迎面的楼层看去,问:你妈呢?快带我去看你妈。 女孩闪了一下身子,迷惑不解地说,我妈,我妈出远门啦!你不知道? 出远门了?怎么会!信上不是说,你妈病了吗? 没有。出远门了,走了好久了…… 江韵清的心里升起一个巨大问号。皱眉问:你爸呢? 爸爸出去了。刚走。过一会就该回来了。 天色近晚。寂静里忽然响起一阵细弱哭声。女孩一愣,急忙向楼内跑去,边跑边说,弟弟醒了。我要去照看他。 江韵清随在女孩身后,走进这幢灰瓦砖房的小楼。见一楼客厅摆设阔绰,沙发、藤椅、立柜、几案一应俱全,几只崭新的描红色铜包角皮箱很规矩地摆放着。哭声是从楼上传来的。江韵清将行李放下,急忙沿楼梯上去。见外甥女华姿跪在床上,正在徒劳地安抚着躺在床上哭啼的婴儿。 江韵清上前,俯身将婴儿抱在怀里。这才嗅到二楼的居室里有一股浓重的尿骚味。婴儿下身没穿裤子,上身穿一件破烂背心,有些肥大,显然是抽掉棉花的夹衣改作而成。 婴儿在江韵清的怀里安静了一会,仍旧啼哭不止,任江韵清怎样安抚,也不见效果。华姿在一旁将手指伸进婴儿嘴里,说,弟弟饿了,以往饿的时候,就是怎么哄都不行的,只好让他吮手指。 那快去给弟弟拿些吃的啊。江韵清说。 可什么吃的都没有啦……华姿黯然说,红薯都吃完啦。 江韵清说,你去把我放在楼下的行李拿上来。 女孩下楼之际,江韵清抱着婴儿在屋内踱步。抬眼见居室的格局虽然宽敞,却显然是少了摆设的缘故。除一张堆满杂物的桌椅,整个房间内空空荡荡,填满了向晚的夕阳。和楼下的客厅比起来,显得异常寒伧。 依照吩咐,女孩打开江韵清带来的包裹。从包裹的夹层拿出路上吃剩下的两块烧饼。江韵清拿过一块,咬一口,在嘴里嚼碎,再吐一点在指尖上,递进男婴嘴里。男婴不哭了,却等不及,雏鸟一样拱到江韵清嘴边,直接从江韵清的嘴里啄食,让江韵清心里起了一阵麻酥酥的寒意。低眉一看,见华姿手端另一块烧饼,不知如何处置。抬头看一眼江韵清,低头嗅一嗅烧饼。江韵清问女孩:华姿,你也饿吧?饿了就把那块烧饼吃掉。 女孩笑了。问:我可以吃吗? 江韵清点头。说,有啥不可以的。 女孩埋头吃那块烧饼。起初吃得小心翼翼。一只手端在下巴处,接着掉落的饼渣,随即狼吞虎咽起来。却又被噎住,翻着眼睛,不住打嗝。江韵清腾出一只手,去拍她的后背。顺手拿来桌子上的一杯水,要她喝下去。 女孩停止了打嗝。却又很快变得安静下来。江韵清一看,见那半块烧饼同空了的水杯一并放在桌上。江韵清问:你咋不把它吃完呢? 女孩笑笑,舔着嘴唇说,吃不完了。那剩下的半块,留给爸爸吃吧。 安抚好两个孩子。江韵清不顾劳顿,收拾起屋子来。她整理好整个卧室,又清扫了楼道。顺势将卧室左侧的一扇房门推开。 她倏然停步。一股扑面的热气迫使她朝后退却一步。见狭窄的亭子间内,窗户全都封着,屋子里显得异常昏暗。只能模糊看清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副窄小桌椅。依稀能看清桌子上的笔墨。让江韵清感到奇怪的是,在紧靠桌子的墙角,竟放了一只火炉。火炉虽熄,却是经常使用的样子。在这夏末秋初的季节,显得极为怪异。待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又看到火炉旁的砖地上,放有一只灰盆,盆里有燃过的灰烬,于混沌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纸灰味道。 江韵清正自踌躇,不知该迈步进去,还是该抽身出来。身后传来外甥女华姿细声细气的说话声:爸爸说了,这间屋子不能进的。平时,爸爸都不许我们进的。 华姿的语气里暗含一丝责备。不由让江韵清红了脸,急忙退出,转身将木门关死。 姐夫陈烈是天黑之后回家的。自三年前在天津见过一面,这是江韵清同陈烈的第二次晤面。夜色中看不清陈烈的脸,只觉得他穿戴还算体面,一顶夏凉礼帽戴在头上,遮了半张面颊。华姿掩饰不住兴奋,悄声喊道:爸,我二姨来了。陈烈只看了江韵清一眼,并未说话,像个极其冷漠的人。那时推独轮车的贩夫刚刚拐过弄口,寂静街巷里响着车轮辚辚滚动的声音。陈烈脚下,一担红薯被月光照彻,像一堆浑圆的珠宝,引得华姿弯腰,无比怜惜地抚摸着。陈烈试图一人拎起盛红薯的筐子,试了几次,却是徒劳。只能在江韵清的帮助下,二人合力,静默无声地将两筐红薯搬弄进院子。 直到进了客厅,掩上门,陈烈这才变得热络起来。拉了一下江韵清的手,说,韵清,你终于来了!说完这句,却再无话。摘下礼帽,习惯性地嘟嘴吹了吹礼帽上的灰,又下意识用两手掸掸袖口。江韵清这才看清:灯光下的陈烈,面色显得极为苍白。瘦削脸颊眼窝凹陷,一张薄唇呈紫色。他喝了一口水,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舔着嘴唇,显然是话也不想多说。待缓了一会,望一眼女儿华姿,问:饿了吧?又意识到江韵清的存在,尴尬笑笑,对江韵清说,劳累一路,韵清,你也肯定饿了!我这就去做饭。 陈烈返身去外面的厨房烧饭。江韵清哄着睡醒的婴儿,一时间找不到和陈烈说话的机会。但先前看到的情形,却让江韵清心里有了一丝怨怼。直到陈烈端着一只饭盆进来,见饭盆上扣一条鱼。那鱼色泽鲜艳,引人口涎。却不想被陈烈从容地倒拎起来,放进一只抽屉。放在饭桌上的,除一盆冒着热气的红薯之外,再无其他饭食。华姿发出一声赞叹,凑上前,去盆里捞了一块红薯,不想被烫了手,嘴里唏嘘着,兴高采烈地吹着手指。 见江韵清眼神疑惑。陈烈仍旧尴尬地笑笑。说,韵清,你大老远过来,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可以款待,你就多担待些吧。 三人围坐桌边吃红薯。自然吃得静默无声。 江韵清忽然问:我姐呢? 陈烈喉头耸动。看了女儿华姿一眼,悄悄对江韵清摇头,显然有什么难言之隐。 江韵清会意。从此再不发话。心里却有了更深的疑虑。 待孩子们睡去。两个大人在客厅坐下来。陈烈掩了窗门。这才将事情的原委对江韵清道出。 听到姐姐被捕入狱,江韵清更为揪心。 陈烈说,韵清,前些日子你大哥去苏区,从上海路过,专程来看过我和你大姐。从他那里,我了解到你的一些基本情况。你能来上海是最合适不过的…… 江韵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和大姐的身份,实不相瞒,我也加入了组织。 陈烈惊喜地说,是吗!那就太好了! 你知道我大姐被捕后的情况吗? 不知道……陈烈说。那天晚上,我久等她不回,知道一定是交通站遭到了破坏。因为我们先前便有过多种预设,甚至每次出行的路线都经过认真安排,所以说路上肯定不会出事。我坐等一夜。第二天早起,只能另找住处,带孩子们搬家…… 江韵清打断他的话:你为啥这么急着搬家?难道担心我大姐叛变,把你招供出来? 陈烈说,哪里会!她是死都不会招供的。即便没有她的丈夫和孩子,她也不会在信念上有丝毫动摇。 江韵清说,那你急着搬家,她若没有被捕,又到哪里去找你们? 陈烈叹了口气,略有保留地说,这你倒不用担心……我们之间,有过约定,任何一个人出了纰漏,另外那个必须要迅速撤离原来住的地方。即使换了她,也会这么做的,这是铁的纪律。 江韵清仍旧不解,只能听陈烈一路沮丧地说下去:我找了好多地方。但人地生疏,又加之我此时的身份,你要知道,现在上海地面上,是不准将房子出租给单身汉的,所有单身的人,必须要找一份担保……这家房东还算不错,经我好说歹说,免了铺保,却把房租的价格抬得过高,收了我房租每月三十块大洋……这一下,便把我的日子搞得很惨。 说到这儿,陈烈凄苦一笑:所以说,只能用红薯招待你了。 江韵清低了头,说,你们平常就是这么过的?我倒没什么……只是,看着孩子们可怜,我心里难受。 一席话,让陈烈眼里泛起泪光。嗓音哽咽说,孩子们在跟着我受苦哪!华姿大了,倒懂事一些,只是可怜了我那刚满三个月的儿子。没有奶吃,营养也跟不上。我没办法,只能喂他红薯充饥,有时实在没东西可喂,只能喂他些白开水……他整夜哭!只能整夜抱着他。他哭累睡着,又会饿醒,继续哭。我也跟着他哭…… 江韵清的情绪有些激动,擂了一下桌子:那你怎么不去找组织,让组织帮你解决! 自从搬了家,我便和组织彻底失去联系。即便不搬家,我也不能擅自去找组织啊。因为我们工作的性质,只能一人出面,和组织上单线联系。先前每次去交接任务,都由我去。后来我身体不好,这才派你大姐去。这一变更,组织上也变更了原来的联络人……我在万般无奈之下,偷偷到原来的联络地点去过。那里完全变了模样。交通站遭到破坏,肯定是确凿无疑的。 那可怎么办?江韵清问,不能总这样下去啊! 只能苦熬!陈烈牵牵嘴角,苦涩地说到。这样说时,瘦削脸上倒显出一种坚毅来。我带着两个孩子,真的快撑不下去了。按照组织上的规定,即便没孩子拖累,我也不能出去找事做……其实到现在,我已逾越了工作纪律的规章…… 江韵清仍旧不解。 陈烈说,我想以后,组织上得知情况,是会原谅我的……我不能眼睁睁等着自己和孩子们饿死呀……所以每次去曹家渡的山芋市场买红薯,我都是下午出门,等到天黑,雇辆独轮车,才敢把红薯运回来。 江韵清问:为啥要这样? 陈烈吁了口气,显然方才的倾吐舒缓了他胸中的块垒。语气变得轻松起来:是怕引起邻居的怀疑呀!你要知道,我搬来这里的身份,是做木材生意的老板,一个身家还算显赫的老板,总不能天天都啃红薯充饥吧。所以说日子多难熬,我都要死撑面子。为了换钱买红薯,我把二楼的家具全部变卖。但这客厅里的每一件东西,我都不敢动,还有我身上的这身行头…… 江韵清牵牵嘴角,不禁哑然失笑:那条鱼? 陈烈一愣,也笑起来。说,以前我有个朋友,老家在湖北荆州,民国之后,那里改为荆春县。生活相当疾苦,乡人每次宴客,拼尽家底,也撑不起一桌席面。每次饭毕,便要端上这四道大菜……说到这儿,陈烈显然来了兴趣,冲江韵清招手,来来来,我给你看看那是四道怎样的大菜。 江韵清随他移步过去。陈烈拉开抽屉。抽屉内,放着四块用木牌雕饰的动物,每一样皆颜色鲜艳,食色可观。陈烈逐一将它们摆上桌面,用手点戳着:这一道是糖醋鱼,这一道是红烧猪蹄;这一道:盐水鸭,还有这一道,是华姿最爱吃的——香酥鸡了……说到这儿,陈烈脸上的高兴劲儿荡然无存,华姿这孩子,真是懂事。有时我骗她,把红薯剥皮,切成小块,说是点心。她也会陪我假戏真做,还说,妈妈不在,我们怎能天天吃这么好的大餐? 江韵清转身去了二楼,将自己带来的包裹拿下来,放在陈烈眼前,默不作声打开。灯光下,只见靛蓝色包裹里,横排放着用草黄纸紧裹的圆柱形物体。江韵清抄起一个,两手掰开,瞬间变听到银元滚落桌面的脆响。 江韵清说,这是我出门时,父母让我带过来的一百块银元,说是给大姐看病用的。大姐居然没病,这虽是幸事,但家里遭此大难,也不是什么万幸的事了。这些银元,你就拿它应个急吧。 陈烈喉头耸动,发出吞咽唾沫的声响。高高颧骨在灯光下泛起一层红晕。搓着手说,太好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他们二老。 江韵清坐在灯光下默然不语。 陈烈不禁心存疑虑地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是回去,还是留下来? 江韵清翻眼看了他一下,幽幽说道:你说呢! 陈烈脸上露出为难样子。 江韵清说,你说我能走吗?先不管你,单看两个孩子,被你养成什么样!那么可怜,我咋忍心一走了之。 陈烈愣了一瞬,激动起来。说,那可太好了。韵清,我现在太需要你了。孩子很重要,需要你的照顾;但还有更为重要的事,需要你帮我去做。来来来,随我到楼上来。 灯光拉亮。密闭屋子里混沌的空气令人窒息。陈烈剧烈咳嗽着,单手拄着桌角,弯着腰,另一只手捂着胸口。那咳嗽声听来异常骇人。让一旁的江韵清手足无措。欲上去帮他捶背,却被陈烈摆手制止。他踉跄几步,转到右侧墙角,单膝跪下,探身到桌下摆弄了一番。又摇摇晃晃起身,走到靠东的墙面,单手一推,只见木板墙豁然闪开。靠里二寸,是略显斑驳的原旧砖墙,形成一个狭窄空间。空间内用木板打成隔断,堆满材质不同,大小各异的纸张。只见层层堆叠,形成一面“纸”的墙壁。 江韵清呆住了。 这是被组织上称为“一号机密”的文件档案,陈烈神情庄重说道,它包括党中央各届、各种会议记录、决议案;有党中央给各地的指示,也有各地党组织给党中央的报告;里面还有共产国际的指示;有苏区和红军的军事文件,共计两万多份。如果这些文件落入敌手,对我党的损失无法估量……所以中央在设立中央文库之初,就制定了一系列严密的保护措施。保存文件的地址一定要达到独立居住,独立活动的要求;只派一名领导干部与文库负责人进行单线联系,其他领导成员不得过问文库的工作,文库工作人员也不能参加支部大会和集会游行,尽量减少与外界接触,以免暴露身份;文库地址不能固定,每遇险情或更换负责人,都必须立即搬迁…… 陈烈喘了口气,用手抚摸着那一摞“纸墙”,继续说,最初中共中央秘书处规定:中央下发的文件和各地上报的文件,均实行“三套制”的管理办法,一份送交共产国际,一份送达中央文库保管,一份由文件阅览处呈请中央领导人批办,由中央特科处理。恰恰是与中央特科的横向联系,引发了中央文库最大的一次历险——前几个月,时任中央特科主要负责人的顾顺章在汉口被捕,随即叛变。由于他对我们在上海的秘密工作方式了如指掌,他的叛变,给上海的党组织机关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出于无奈,中央特科保管的那批档案已全部销毁。而现在留存的这一份,就显得特别珍贵了…… 听着陈烈的讲述,江韵清这才明白,姐姐姐夫为何要过这样一种生活了。 中央机关撤离上海之后,第一位负责保管文件的同志,因身份特殊——他当时是上海临时中央秘书处的负责人,这个职务,务必与更多的地下党组织发生联系。为安全起见,党组织这才找到我,把文件交到我手中……你要知道,我在东北入狱之后,被营救出来,养病期间,与党组织中断了全部联系。中共中央撤出上海后,留下来的地下党组织中,几乎无人认识我。我的身份,也无疑为这些文件增加了一份安全保障。 江韵清屏神静息,神情庄重问道:留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陈烈拿起桌边的一条毛巾,擦着额头的汗水。我现在正在做文件的整理工作。按文件形成的时间、地区、作者等分类编号,这样能让文件一目了然,日后能为党的工作发挥更大效用。你看,我编了一份《开箱必读》,详列了查阅须知及全部目录,就快弄好了……你嘛,留下来,帮我照看孩子。以后在家里你是我妻妹,出了家门就是我妻子。务必记住:无论对谁,哪怕是自称我们的同志,不熟悉之前,也不可透露家中藏着的这些文件。我现在化名为张继,公开身份是木材行老板,店铺开在杨树浦……说到这儿,陈烈面露忧戚之色,说,虽然你带来的银元够我们撑一段时间,但没有生活来源,总会花到山穷水尽。而依靠我们两人之力保护这些文件,也势必存在诸多隐患。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尽快找到党组织。 江韵清点头。看着陈烈递过来的小册子,眼露钦佩之色。 看到江韵清满头大汗,陈烈将毛巾递过来,说,擦擦汗吧。 江韵清放下小册子,环顾左右,问:天这么热,为啥总要生炉火? 陈烈一笑,说,之所以生炉火,是为了以防万一。我和你大姐自从领受保管中央文库的任务,便立下誓言:定以生命相护!宁可放火烧楼,与文件俱焚,也不可让它落入敌手!(未完待续) 第一章 3 3 或许是命运使然,这一年,马天目和唐贤平先后来到上海。只不过唐贤平在春天刚刚到来时先期抵达;而马天目却要等到这个夏季临近结束。上海并不是二人命运最终的归属,却是他们命运重新开始交集的地方。 抛开二人的同学关系不说,关于上海这座城市,以前曾在二人的交谈中无数次被提起过。那时唐贤平问马天目:等毕业后,要去哪座城市谋求发展? 马天目无从回答。而那时候的马天目并不叫马天目,而是叫马端方。(只有等到了上海之后,他才会把自己的名字改做马天目)。那时的马端方整天泡在书本中。他主修贸易专业,却对文学以及外语充满了极大兴趣。除应对所学专业的考试之外,他把业余时间全部用来自修英语和俄语。他似乎有着充沛精力,甚而对流行一时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也兴趣颇浓。即便他不懂恋爱,却常为小说中男女的爱恨离别偶感伤怀。每见他情绪低落,同学们便知他又在为连载于《世界日报》上的某部小说忧心。而那部被称作《金粉世家》的小说,它漫长的连载过程,以及它受追捧的程度,注定会成为国民阅读中的一部经典。据说,正是凭借这部小说的连载,《世界日报》才攀升为北方报业最畅销的一份报纸。而那个叫做张恨水的作家,则成了国民大众崇拜的偶像。 书呆子!看马端方的迷茫神色,唐贤平会这样半开玩笑地斥责他一句。 马端方仍旧一脸懵懂,自我解嘲说,好,我是书呆子。那你呢?你毕业后要去哪座城市?去实现自己的抱负? 唐贤平脸上虽有隐忧,却胸有成竹答道:实在无处可去,我就去上海。 关于上海,那个遥远的有些摩登的城市,年轻的唐贤平与它并无太多瓜葛。之所以对那座城市充满了向往,皆因他的姐姐姐夫,他们就住在上海。而关于他的姐姐姐夫,马端方是经常听他挂在嘴边的……唐贤平的姐姐从湖南湘雅医学院毕业之后,又进入武汉“军分校”深造,北伐战争兴起,做了随军医生。姐姐是唐贤平的骄傲,而在他的口中,姐夫则是一位传奇般的英雄人物。据说,姐夫年轻时曾去法国参加过勤工俭学,后又留学苏联。北伐战争打响之初,便是叶挺“铁团”的团教导员。1927年,“四一二”政变发生,姐夫脱离共产党,加入国民党。那时在上海,他已是复兴社特务处上海特区的区长了。唐贤平说,我要去上海投奔姐夫,我要投身革命。 而对于“革命”一词,两个年轻的学生并不能充分阐释它的涵义。只知它像春雷一样,必定会给死寂的大地带来一些新的气象。 马端方往往听得咋舌。羡慕地对他说,等我无路可走,就去上海投奔你,也跟你去“革命”。 和唐贤平亲属的革命背景比起来,马端方觉得他的家世略显苍白,不值一提。虽在他祖父那一代,便把钱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天津卫赢得了不小的声望。而他的父亲,也曾留学法国。却只是为了使家族生意做得更为壮大,而没有任何投身“革命”的准备。直至马端方,作为家中的次子(马端方的哥哥脑瓜不太灵光,所以家族的期望自然会落在他的肩上)不负众望考入北平这所名声显赫的大学,并主修贸易,也全是父亲的授意。他已为马端方铺好了通向未来生活的桥梁——学好外语,见见世面,然后去国外深造。学成归来,将家族生意发扬光大。不说富甲一方,也可保证马家几辈人衣食无忧——如此说来,每当马端方展望自己的前程时,仿佛一眼便望到了尽头——那么枯燥、乏味、甚而庸常的一生。 “命运”这个东西竟是如此奇妙——正是在学校期间,因为接触到唐贤平,以及周围那些进步学生,骨子里或许不甘平庸的马端方,才接触到“革命”这个波澜壮阔的字眼。也对自己平铺直叙的未来充满了动摇和怀疑。在最后一个学期刚刚开始时,他所钦佩的同学唐贤平,因参加“*运动”,被校方开除。从此中断了联系。 唐贤平被迫返回老家。心理上的压力,以及父亲的咒骂,让他倍感绝望。恰好他此时接到姐姐寄来的一封信。那盖在信封左上角的邮戳,模模糊糊印着“上海”二字。上海——再次燃起他对“革命”的向往。我要到上海去。他悄悄对他的母亲说。且未向暴躁的父亲辞行。在一个早晨,唐贤平告别母亲,随身带了两件简单的换洗衣服,搭上一艘开往上海的客轮。 而那个时候,马端方虽未毕业,但他却再不是那个沉迷于外语和言情小说的学生了。正是唐贤平的被迫退学,以及其他同学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开启了马端方沉睡的心智。他开始被裹挟进“学生运动”的洪流中,而时常帮他补修俄语的一位教师,更是对他投身革命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他介绍他加入了地下党组织。只不过这位领路人,在马端方毕业前夕,便遭当局逮捕,至今下落不明。 毕业后的这个夏天,赋闲在家的马端方,仍旧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学生。直到一个天色阴沉的傍晚,一个陌生人找到他,并带来组织上的安排,要他前往上海——这才意识到自己学生生涯行将结束,并将投身到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中,为此心里竟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下起了雨,黄昏的雨水虽不密集,却在黑色雨伞的边缘,形成一股滴落之势。据那位陌生人透露:之所以组织上找到他,一是上海的形势非常紧张,以前留守在沪的地下党人,大部分撤离,需要新的面孔去延续革命工作。二是组织上知道你精通外语,可能会安排你到外国人开办的报社去做记者,从而能搜集到更多更有价值的情报。具体的安排,还需当地同志依情况而定……年轻人,你的身份和学识,将会在将来的工作中为党发挥更大效应!马端方听到这里,偷偷笑了,笑的有些俏皮。他想起父亲对自己人生的安排,赋闲在家的这段日子,父亲带他频繁去世交亲朋家走动,逢人便讲:犬子不才,只学了两门外语,这就准备去国外留学了。而实际上,父亲确实在为自己的出国留学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马端方不知道,如果把自己准备前往上海,去外国人开办的报馆工作的消息告诉父亲时,他老人家会有怎么的想法?或许他会举双手赞成吧。而将家中唯一一个“中用”的儿子游放到海外闯荡,其实始终是让父亲举棋不定的一件事情。 想到这儿,马端方真的笑起来。是一种得意的笑。但他的笑瞬息被黄昏的雨幕遮蔽。陌生人看不到——不知被他看到的话,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自始至终,马端方都觉得这个陌生人极其神秘。他约他在细雨昏朦的街巷见面。出于礼貌,马端方请他去附近的茶楼坐坐,被他拒绝。他们并肩走完一条短短的街巷,便把所要传达的任务交待的一清二楚。若不是身份的特殊,年轻的马端方是不会对他充满好感的。而正是因这身份的缘由,马端方不由自主地想到:以后他所从事的革命工作,也定会是这般神秘,这般地充满了刺激吧。 他从伞檐下偷偷打量他。自始至终,这陌生人都将脸埋在雨伞的阴影之下。那种阴暗的效果,是连绵雨水以及伞的颜色造成的,更是对黄昏降临的一种呼应。直到分手,马端方都未看清他的长相。只记住了他自我介绍时报出的名字。 我叫吴忠信。我是黄润生的朋友。 前来上海的这一路上,这个叫做马端方的青年是有些忧伤的。旅人的忧伤是他骨子里的气质。而那巨大的伤感,则是和那陌生人分手后的一种延续。他还记得他在街巷尽头对他转身说话时的情形——他嗓音喑哑,冲他“喂”了一声。将伞从额前移开,移开的幅度较大,好似怕雨水消解他所要传达的语意。借助路灯映出的光亮,马端方看清他左眉上方有一颗痣。但他的面容,仍旧在他的意识里模糊不清。 我的朋友黄润生,前几天在狱中死了。 他用低沉的嗓音,将这句话传送过来,好似完成了他全部的使命,迈着大步,消失在街巷拐角。 他那么年轻,怎么会死呢! 马端方一路都在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死者那张年轻的面孔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而帮他补习俄语时他那拗口的发音,总会倏忽响在他的耳边,冷不丁吓他一跳……而忧伤自会发酵成另外一种情绪。或许是他在骗我呢!马端方开始这样天真地想到。借由这样的想法,他甚而开始怀疑这个叫做吴忠信的人的身份。雨巷里那番短促的交谈,在他的记忆里变得越发恍惚起来。由于漫长旅途的煎熬,缺乏睡眠的马端方,竟开始对自己的出行感到了一丝惶惑。好在他每次用手揉捏衣服内兜的一个信封,那信封上写就的地址,以及信纸上类似秘语般的一封书信,便会清晰地,逐字逐句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出行之前,马端方对照地图,粗略将出行路线看了一遍。包括火车经过的每一处站点,都清晰印在他的脑子里。那个地址是确实存在的。或许他并不是一个骗子。如果他真的是一个骗子的话,那就当做一次夏季的长途旅行吧。他这样自嘲地想着。只是颇为遗憾的是,经由南京转车之后,他并未买到头等座,只能挤在臭烘烘的普通车厢。如果这真的是一次旅行,也真的有些煞风景了。 下了火车。马端方先找一家旅店住下。待收拾停当,拎一个皮包,出门叫上一辆黄包车。拉黄包车的是一位初来上海的江北人。当马端方报出他所要去的地址,这位看上去傻乎乎的江北人一脸茫然。坐在黄包车上的马端方挥挥手,说,走吧,我来告诉你,路怎么走。 他依据存储在脑子里的地图,指手画脚指挥着黄包车夫在街巷里穿行。黄包车夫说,先生,听口音,你是北方人啦。一定在上海住很久了吧,要不怎么会对上海这般熟悉。 马端方“哼”了一声,不屑地说,没来过,刚到。 刚到哇!我都来上海快一年了,对很多地方,还是搞不清爽哎。 那是你脑子不清爽。马端方说。 车夫嘿嘿一笑,并不生气。当走到一条岔路时,车夫说,先生,我现在脑子清爽了,我把路全都想起来了。你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这条巷子,只是你要找的那间店铺,我实在搞不清爽。你看前面堵的厉害,这个时间,我要赶着回家,照顾我生病的老娘,我少收你一个铜锭,你走路过去怎样? 马端方下车,把车费悉数给他。 马端方拎了皮包,沿街寻找。一路上只顾抬头寻看铺面,却见五颜六色的匾额上大多写着“丽人阁”“醉花楼”“才兴隆烟馆”“大升楼烟馆”这样的铺名。暗想,自己所要接触的同志,怎么竟把工作地点安排在这样一个貌似花街柳巷的地方?正自疑惑,站街的一个女人叫住了他,一脸媚笑,说,小哥,刚到上海的吧,要不要快活快活?马端方不答,只顾仰头前行。女人从背后一把将他拽住,说,小小年纪,莫非是来寻旧相识的?马端方无奈,只能与她搭讪。问她:这条街上,有没有一家叫做“博古亭”的店面?那女人望着他,眼神里充满挑逗。马端方从兜里掏出一些钱给她。女人将铜板放在手里掂量,问:小哥,你来这里,是来泡女人,还是过烟瘾的?马端方说,我找一家古玩店,想掏些古董。女人说,这条街上,全是活色生香,哪有什么古董。马端方问:这不是北门街?女人笑了,说,这是新北门,你要找的古玩店,是在老北门。出了巷子右拐,要穿两条街才能到。 马端方哑然失笑,知道被那车夫骗了。抽身便走。那女人在他身后喊:小哥,你给我的这些铜锭,再添上些,也就够我陪你一天了。看你细皮嫩肉,我不再多收你的,你就别走了,让我也尝尝你的鲜吧。 位于老北门的“博古阁”,处于巷子尽头。等马端方找到时,时间已是下午。整条街上不见几位玩客。马端方迈步走进店内,见铺面冷清,竟无人出来迎客。因自家有一位亲戚喜欢古董,马端方对古董倒略知一二。放眼望去,见靠墙的陈列架上,零落摆放的没有几件好货,全都是常见的大路货,多于瓷器为主。 马端方咳嗽一声,喊了一句:有人吗? 一阵窸窣响动。屏风后,踱出一位睡眼惺忪的男人。走路步子不稳,定睛看去却是有些跛脚。看他的身材,个子不高,却极其壮硕。看上去不像开店之人,倒像个练过功夫的拳师。眯眼看马端方,也不说话。 马端方调侃一句:也不怕店里的宝贝被人拿走啊。 男人看了看他,不苟言笑答道:正准备搬家,店里也没几件值钱的东西。喜欢古玩的都是斯文之人,没有顺手牵羊的习惯。 马端方一笑。忽然端正表情,俯身到柜台上,悄声问:贵店有没有一种“黑碧玉”的茶具? 男人一愣,认真打量了马端方一眼,说,先生,这是古玩店,不是茶具店。 马端方说,赏古董喝绿茶,更有雅兴。 男人露出不悦的神色:先生是要喝茶还是买古董? 马端方答:喝茶。 男人说:恰好我刚泡了一壶绿茶,先生若是朋友,就请喝一杯;若是来我这里挑刺,那就…… 怎样? 还是请你喝茶。 男人答完这句,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朝店铺外看一眼,朝马端方一摆手,一瘸一拐地朝屏风后走去。 屏风后的房间不大。窗外是一处闲置的花园,被一堵矮墙截断。男人换上一副热络表情,一番寒暄过后,男人称自己为“邱老板”。又问马端方:口渴了吧?刚好我真的泡了一壶茶,只是不是绿茶。坐下来,先喝杯茶。说话间站起来,一瘸一拐拿来茶杯,替马端方斟茶。 二人顺利接头,很快进入布置任务的程序。邱老板又换上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告诉马端方所应注意的事项——首先要从旅馆搬出来,找一个固定地方住。租住的地方我会为你安排。以后我这里你不能来,有情况我会主动派人找你联系。具体的工作,等你安顿好之后再另行通知。你先修整几天,尽快适应这里的环境。另外,你要更换一个名字,彻底改变以前的身份。这样能保证更隐蔽,更安全。 马端方喝一口茶,端详着手中的杯子。忽然发现茶杯竟有些眼熟,想起以前父亲在家里用过的也是这种茶具。这杯子色釉朴拙,黑褐底色上呈现的斑点花纹却不失灵秀。随口问道:这种杯子我家里也有,只是不知道属于哪一路瓷器。 邱老板说,这是天目杯。产自江西吉安一带……这种是木叶天目釉。 放下茶杯,马端方又看到茶桌一角放有一本折叠的书。随手捡起,翻了翻,不禁笑了,问:你也爱看这种小说? 邱老板一愣,说,消遣,打发时间用的。 马端方翻着书页,又返身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一本书来,大咧咧说,我这里也有一本,刚买的,路上便看完了。剩下的时间也不知怎么打发。咱俩换着看一下,你若不愿意,等我看完再还你。 邱老板沉吟一下,暗自笑笑。有些无奈地说,好吧。 马端方同邱老板握别。走出屏风,又转身对送他出来的邱老板说: 以后我就叫马天目吧。我挺喜欢那种茶杯颜色的。 等安顿下来,马端方虽打消了“被骗”的疑虑。但两天过后,邱老板找到他,给他安排到达上海后的第一项任务时,心里却不禁有了一种被骗的感觉。惊问: 让我去路边的电线杆上贴广告? 是的。不但要贴广告,还要留意别人贴过的广告内容。邱老板认真说。 马端方想说,不去!但一想自己已成了马天目,再不是马家的二少爷。便收住话头,却还是不由自主嘀咕道:临来时,我听天津方面的同志透露,不是安排我去报社做记者吗? 以前组织上是有这样的打算。但现在形势紧迫。以前的同志全都转移,或完全进入隐蔽状态。考虑到你初来上海,没人认识你。所以安排你去做这份工作,是再合适不过的。 马天目低头,半晌才说,好吧。 邱老板忧心忡忡看着他,似乎怀疑他是否胜任这份工作。又叮嘱道:你这身行头需要换换,换上一身普通人的装束。一边找工作,一边找亲戚,这样才更合理一些。 马天目不耐烦说道:我知道啦! 几天之后,当邱老板去马天目的住处同他约见,险些笑出声来。 见马天目完全变了一个人。肤色黝黑,胳膊晒暴了皮。再看他的装束,原来穿在身上的那件月白色绸衣不见了,换成一身浅灰色短衣。脚上的皮鞋亦不见,趿拉着一双布鞋。 马天目打开门,话也不说,回身倒在床上。侧脸朝里,显然在同邱老板闹情绪。 邱老板跛脚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俯身问:怎么样,有没有进展? 马天目身子动了动,看邱老板一眼,闭目不答。 邱老板暗笑,说,是不是很辛苦啊? 马天目翻身坐起,气鼓鼓把所走过的街巷名称、以及这些街巷从左至右,第几根电线杆上贴了什么内容,第几根电线杆上又是贴了什么内容,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临了,近乎得意地说:就是没有你要找的那条消息。 邱老板近乎呆住了。他想不到马天目的记忆力、以及辨识能力如此之好。就连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也不可能把这些内容全部记住。每当马天目说出哪条街上的情形,以及电线杆所处的方位时,他还要在脑子里过滤一遍,才会依稀想起他所描述的轮廓,从而确定马天目还是很认真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那你贴出的广告没有一点回音吗? 邱老板松了口气,不禁有些心疼地问到。觉得让马天目去街上干这种工作,确实大材小用。 没有。我都看过。广告刚贴上去,不是被别人贴的广告盖住,就是被人揭下来扔掉。我看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邱老板沉吟着。眯了眼说,没有意义也要做。这是如今我们唯一的办法。接下来你继续去电线杆上贴广告,还要留意路过的各个厕所,以及垃圾桶上,有没有我们要找的消息。 马天目又气得躺倒在床上,垂头丧气说,这有意义吗? 邱老板点了一颗烟,看着马天目。 你们是不是在考验我……马天目翻着眼睛,有些委屈地问。 这是工作需要。邱老板吐一口烟圈,脸上的表情变得更为严肃。我们要尽快找到那份暗语,那是与我们失去联系的人发出的联络暗号。他肯定也在找我们。不但我们在找他,敌人肯定也在找他,他手上有一份极其重要的东西。如果一旦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寻找暗语贴在电线杆上,是一般的应急措施。如果情况紧急,双方联络人便会把暗语贴在厕所、垃圾桶上。那里不会引起更多注意。组织上与我们要找的人,失去联系已有半年之久,你可以想象一下他现在的处境…… 马天目侧耳听着,慢慢从床上爬起来。 那要不要把寻找的范围再扩大……我觉得,我们要找的人,或许不在我们的掌控范围。上海这么大,如果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永远踩不到一个点上,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我也这么想。邱老板肯定了他的建议。只是要辛苦你了。你走过的范围大都记下了吧?下次,那些走过的地方就没必要去了,还是把寻找的范围扩大吧。上海这么大,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每次出门之前,陈烈都要对江韵清千叮咛万嘱咐。唯恐她出去时找不到回家的路。因老婆江汰清初来上海,便曾闹过迷路的笑话。 但江韵清却没有让陈烈失望过,她不但每次都能安全返回,还能如期完成任务。寻亲的广告贴出去,却大多石沉大海。这不免让陈烈感到焦虑。随着这种焦虑的延续,就连江韵清也感到有些茫然起来。 这天江韵清再次徒劳无获地回家,对陈烈说,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难道除这种联络方式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陈烈说,有倒是有。在你来之前,出于无奈,我去报上登过消息,但这种登报的办法目标太大,容易带来危险,费用也高。况且我登出的消息,得不到一点回音,说明我们要找的人,也一定处在潜伏状态,不敢轻举妄动。按照以前制定的方案,把广告贴在厕所和垃圾桶上,应该是现在这种环境下最为稳妥的办法。如果他们也在找我们,也会照此办法进行。 江韵清叹了口气,说,都快两月了。 陈烈咳嗽了一声,忽然灵机一动说,我按照原来的地址,给你大哥江茂群所在的苏区写一封密信,你看怎样?如果能收到,再好不过,他们肯定会派人来找我们。如果收不到,也不会对我们形成多大威胁。 信发出去之后,两人心里才算踏实了一些。多一份念想,总比少一份希望要好。只是随着日子的更迭,生活费用的问题再度让陈烈有了一种虚弱的感觉。在勉强维持的情况下,江韵清带来的钱也快花完了。而随着天气转凉,陈烈的病症日愈严重。他自感时日无多,却垂死般加快着整理文件的工作。每当夜深人静,江韵清总能听到从那间密室里,传出的沉闷咳嗽声,像是从地底传出的怪兽的咆哮。她把白天从市场上买回的萝卜洗净,切成小块,悄悄给陈烈送去。并问他需不需要她的帮助。萝卜成了陈烈唯一的良药,他舔舔嘴唇,对江韵清说,不用。你插不上手的。还是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出门呢! 印制小广告的花费虽不多,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和生活上急需的那些物品比较起来,江韵清竟有些心疼。它的价值,和每天走街串巷一样,虽是无用功,心里却明白:那是他们摆脱困局的唯一途径。 那天江韵清去印刷坊,恰好老板不在。江韵清同小伙计讨价还价。小伙计说,找来找去,你的亲戚找不到,你又不去找事做,早晚会饿死你的。江韵清凄苦一笑,明白他的好意,说,就是饿死,也要找到亲戚呀!小伙计说,算了,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再印这些东西了。喏,他指了指墙角一堆覆了灰尘的广告纸,那些都是以前别人印好的,没来取,就当废品卖给你好了。你又会写字,买些笔墨,回家自己手写,总比花印刷费要便宜的多。 江韵清如获至宝,捡了一些废纸回去,当夜便手写了很多小广告。以后每次出门,将手写的广告贴出去之后,还会顺手牵羊捡些别人的广告回来。依据纸张的成色,将联络密语写在纸张背面。 江韵清的做法,委实让陈烈感到欣慰。短短两个月过去,她竟学说了些上海话,虽说得有些半吊子,却有模有样,出门办事完全够用。有天她还抱了一株花回来,是一株几近枯萎的灌木类植物。江韵清说,这是她在街上捡到的,显然是看养不活,别人丢弃的。找了一只旧瓦盆,将它栽植在里面。每日里一有空闲,便细心为它浇水、施肥。不几天,植物便活过来,生得郁郁葱茏,转而开出红色的花朵。江韵清喜出望外对陈烈说,花都开了,我们所要寻找的贵人,也该出现了。(未完待续) 第一章 4 4 姐夫从外地出差回来的时候,唐贤平已在上海呆了半月之久。怕他没意思,姐姐让他出门逛一逛。在那半月时间里,唐贤平骑自行车,几乎把上海所有地段全都逛遍。但街市的繁华,并不能使他开心起来,反而增添了几许落寞。所以等和姐夫见面,唐贤平便迫不及待提出自己的要求,他要姐夫给他介绍一份“革命”工作。 作为家中唯一的弟弟,姐姐姐夫向来是很疼唐贤平的。姐夫笑了笑,问他:你口口声声要参加“革命”,那我问你,你懂得什么叫“革命”吗? 唐贤平愣住了,真的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略做思考,答道:革命!不就和你们的北伐一样吗? 对!北伐战争是一场伟大的革命,它打垮了认贼作父的旧军阀,结束了军阀割据的局面。不过,不同时期有不同的革命任务。现在虽铲除了军阀,但革命尚未成功。社会上秩序很乱,各党各派彼此斗争激烈,随时有可能再度出现割据的局面。你还年轻,有些问题一时也很难理解清楚,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一旁的姐姐说,好了,你就别难为他了,还是想想办法,替他找一份事做吧! 姐夫说,他参加工作的事,我要向上面反映。如果实在呆的没意思,那就先当个交通员。我那里正缺人手呢。 唐贤平从沙发上站起来,态度谦恭说道:谢谢姐夫。 不想姐夫摁住他的肩头,让他重新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说道:贤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认真考虑。参加任何组织,都意味着你以后将不再是自由身。组织内有铁的纪律——要严守秘密,对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亲人,都不可泄露。否则会受到严厉处分。另外,就是要做到绝对服从、忠诚。一经加入,便终生不得退出。不能擅自结婚,结婚也须经组织审查、批准才行。工作中会冒很大风险,甚至有可能丢了性命,你不怕吗?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好了再答复我。说到这儿,姐夫看姐姐一眼,说,免得日后怨我这做姐夫的没交待清楚。 唐贤平迫不及待答道:不怕!我早就考虑好了。 参加工作没多久,唐贤平便受姐夫委派,去杭州送一封信给“戴老板”。 那是唐贤平第一次见到戴笠。他没有想到传说中的“戴老板”,竟是如此和气。看完信之后,竟和他拉起了家常。当唐贤平说起自己被学校开除的事,戴笠哈哈大笑,说,年轻人做事鲁莽,又有什么关系哪!想当年,我就是被学校赶出来的。只要心有向往,就会有无尽前途。戴笠说得激动起来,叉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年轻人,你要知道,我们这个组织,是当前最先进的革命组织,它进可做革命先锋,退可则保卫革命的安全,这是项神圣而光荣的事业,你很幸运啊!这么年轻,就融入我们这个光荣的集体。我可是经过多年奋斗,才走到了今天! 从杭州回来,唐贤平对姐夫说起戴笠的热情,心里很是激动。不想姐夫一笑,说,复兴社刚刚成立。现在的大多数成员,都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思想很复杂。有些人资历比戴笠还要老。所以他急需扶持自己的人手和心腹。你年轻,初出茅庐,可塑性大,或许是想把你培养成他的忠实门徒。这样也好,戴老板喜欢你,也算难得。 接下来,初出茅庐的唐贤平,完成了自己特务生涯的第一项任务。 事情是这样的——法租界情报组组长徐连顺,常常情报不实。被戴笠怀疑和共产党有染,命令上海复兴社,派人将徐连顺押送至南京。 接到这个任务,姐夫有些犯难。 当时唐贤平正和另外一名年轻搭档在他的办公室。唐贤平说,姐夫,就由我把他押送过去好了! 你去?姐夫看着唐贤平,觉得自己的这位亲戚有些不自量力,不禁笑了,讥诮问道: 你知道徐连顺是怎样一个人吗? 知道!徐连顺,黄埔三期毕业生。懂军事,枪法好,还有几番身手。 那你又是怎样一个身份? 唐贤平一愣,随口答道:我,唐贤平,刚参加工作一个月……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平常除了送信跑腿,什么都没做过。 摸过枪吗? 没有。 那你怎么能制服得了徐连顺呢! 唐贤平松弛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俯身在姐夫耳边说了些什么。 姐夫退身看他,眼里闪着诧异的目光。 火车上,徐连顺很是兴奋。这是一个瘦高个男人,外表精干。一路上话语滔滔不绝。对唐贤平大讲自己在黄埔上学、北伐战争时的光荣经历。徐连顺说,年轻人,你不要有什么想法,至于跑路,更是连想都别想,你是跑不出我手心的。还是乖乖听话,咱们相安无事,我把你送到南京,还要去亲戚家吃杯酒呢! 唐贤平装出一副乖顺模样,默然不语。 徐连顺又调侃道:小小年纪,刚出来混,怎么就触犯“团体纪律”了?说说,具体做了什么违背组织的事? 唐贤平一脸沮丧,说,赌博输了钱,我把组织上的经费花了,最后编了假情报欺骗组织。 徐连顺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竟有些不置可否。抬手捅了他一下。 唐贤平说,徐组长,我要去上厕所。 徐连顺不耐烦说,去吧去吧。 徐连顺跟在唐贤平身后,唯恐他从车厢里溜掉。等把唐贤平送回原来铺位,徐连顺又有些尿急,恐吓了唐贤平一番。急忙跑去方便。从厕所出来,却见唐贤平站在厕所门口,像个忠诚的护卫。徐连顺不禁责怪道:我要你在铺位上好好呆着,你怎么乱走乱动! 唐贤平答:报告徐组长,我始终跟着你,不省的你操心,担心我跑掉嘛。 徐连顺瞟了唐贤平一眼,得意地说,你还算识相。等你去南京接受完调查,若是不开除的话,就来上海跟我一起干事吧。 唐贤平说,好。 火车抵达南京站。从车窗里望去,一辆押解犯人的小旅行车正停在站台上等候。 唐贤平被徐连顺押上站台。随如潮的旅客朝汽车方向走。快接近汽车时,徐连顺三步两步,赶在唐贤平前面,去和赶上来的黑衣人握手。不想那人却绕过他,和唐贤平握起手来。徐连顺愣了,想说点什么,后面另外一人示意他上车。徐连顺指了指唐贤平,悄声对那人说,你们怎么搞的,他是我押送过来的犯人。 大家面无表情,坐在车上。徐连顺的寒暄显得很不合时宜。当行驶到离秘密监狱很近的北门桥下,汽车停下。唐贤平掏出揣在身上的另一份押解信,递给戴礼帽的人。戴礼帽的人看了看信,客气地对唐贤平点了点头。放他下车。 坐在车里的徐连顺有些着急,挥舞着手里的另一封押解信,冲车内人喊,你们怎么放他走了,他是犯人,你们怎么把犯人给放走了! 戴礼帽的人冷冷地说,没错,你就是他押解来的犯人。又摇下车窗,冲唐贤平招了招手。汽车朝监狱的大门驰去。 唐贤平接任法租界情报组组长。他对工作更加勤勉,每日里出入街市,专门搜集各种情报。 这天,唐贤平约了一位自称对古董略有精通的同事,去老北门的古董街上闲逛。姐夫的生日快要到了。唐贤平知道姐夫平日里没什么喜好,只是爱收集些便宜的古董赏玩,当做消遣。他想买一件礼物送给姐夫。 在一家叫做“博古亭”的古玩店内,同事和老板对一件瓷器评头论足,侃谈价格时,唐贤平随手抄起放在柜台内的一本书,翻了几页。读了几行,嘴角牵动,不禁会意地笑了。书中内容令他想起一位同学。等准备把书放回原处,却无意中发现扉页上一个熟悉的签名,顿时愣住了。唐贤平盯着那个签名,看了很久。最后还是不动声色,将书放回原处。 待那两个侃价的人稍有间歇,唐贤平插话问:老板,你认识一个叫马端方的人? 不苟言笑的老板愣了一下,随即说,不认识啊。我认识的朋友里面,没有一个叫马端方的。 唐贤平“哦”了一声。仍旧不动声色。只认真看了老板一眼。对自己同事说,咱们走吧。去别家看看。 同事说,这件瓷器很不错的。价格也不贵…… 唐贤平说,我回去再同家里问问,好像我那位亲戚并不喜欢瓷器。等问好再回来买也不迟。 姐夫举办生日宴会的这天晚上,唐贤平把那件礼物奉上。待饭毕,唐贤平单独和姐夫说起了一件蹊跷的事。唐贤平说,那本书上的签名,确凿无疑是我同学马端方的手笔。 姐夫说,叫马端方的人多了去了,我以前有一位同乡,也叫这个名字。 唐贤平说,但我同学的签名我是记得的。况且除了签名外,下面还写有“购于天津通商书馆”的字迹,他有这个习惯,每买一本书,都喜欢签上自己的名字,并标明购于何地。我的那位同学家住天津,况且名字又对,如不是他,怎会这般巧合。 姐夫喝得微醺,笑而不答。 唐贤平说,更为蹊跷的是,转天我去他店里买那件瓷器,又找到那本书,悄悄翻看,发现那张附有签名的扉页被他撕掉了。 姐夫的神情这才变得认真起来。说,那倒有些可疑了。把扉页撕掉,说明他想掩盖什么。最近没什么事的话,就把那家店监视起来,别打草惊蛇。说不定,真的会搞到点有价值的线索呢!(未完待续) 第一章 5 5 短短几日,马天目完全成了一副贩夫走卒的打扮。脸晒得黝黑,虽戴一顶旧遮阳帽,却仍抵挡不住夏日阳光的烘晒。身上一件短衫,结了硬硬汗碱。他每日里穿街走巷,专去那些下作地方晃荡。有一次,因去一间厕所的外墙打探,被蹲厕所的女人误当做偷窥的瘪三。大呼小叫,引来一群人追打。辛亏马天目身高腿长,跑得兔子一样快。这才免了被打断腿的麻烦。还有一次,他去一个垃圾池边转悠,被几名乞丐围住。不依不饶问他的来路,为何来争抢他们的地盘?马天目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并把兜里的铜锭掏出来,人家才放过他。 这天,马天目路遇一位乞丐。见他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脚上却穿一双牌子很硬的皮鞋。只是那双皮鞋已被他穿得面目全非。边走边啃一块用纸裹着的烧饼。见到那双皮鞋,马天目不禁笑了。这才想起,这位乞丐是同自己打过交道的。初来上海,他走街串巷,脚上打了水泡,从路边摊买了双布鞋,坐在马路牙子上,正发愁怎么处置那双皮鞋时,不想街边窜出一位乞丐,拎起那双皮鞋便跑。 马天目笑意盈盈看着他。暗想这位乞丐也不知从哪里流落至此,或许在他少年的志向中,拥有一双皮鞋,便是他人生的一个梦想吧。只是拥有了这样一双皮鞋又怎样?还不是照旧流落街头。就像自己怀揣了“革命”志向,千里迢迢来到这繁华之地,却沦落成一个贩夫走卒一样。想到这里,马天目心里不禁有了更多沮丧。他想今晚自己必须要去见邱老板,再这样徒劳无获地在街上转下去,他真是受够了。没有另外重要的事情安排他做的话,他便准备做一个逃兵,打道回府,回到天津,照旧能实现自己的“革命”理想。 这样边走边想,和那乞丐擦身而过。乞丐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味道,不禁令马天木皱起眉头。那乞丐吃完烧饼,将裹烧饼的纸随手一扔,风一吹,恰好落进马天目随身带的一只竹编藤箱里。藤箱是敞开的。比商贩用的篮子略高级一些,是马天木用来盛小广告用的。马天目没有察觉。只是到了一处地方,去捡藤箱内的广告,准备贴到一处厕所的外墙上,这才发现了那张纸。纸揉成一团,并蘸有油腻。马天目随手捡起,将它丢掉,不经意看了一眼。却又俯身,将它捡起。 马天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抖手将那纸展开,端在眼前,见淡粉色纸张上,用毛笔端正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这是流行于鄂皖一带,为“吵夜”孩子写的一道赦令,但余下的内容却全然不同——夜哭郎好心伤,夜夜哭啼想亲娘。 马天目站直腰身,举目四望。见蓬头垢面的乞丐站在远处的街角。正窥伺路边一家卖米糕的摊位。趁摊主不备,抄起一块米糕便跑。卖米糕的摊主咒骂一声,起身便追。乞丐跑过街角,转瞬不见。马天木手握那张纸,藤箱也不顾,撒腿朝街角追去。 乞丐边跑边向身后张望,顺势把米糕塞进嘴里。不知是跑得心急,还是米糕堵了喉咙,嘴里呜呜叫着。那身材略胖的摊主追了几步,也就气喘吁吁不再追下去,大声咒骂着。乞丐回头看,速度减慢,却又看到一个瘦高青年从摊主身后冲出,朝这边跑来。乞丐一愣,抻了一下脖颈,将卡在喉咙的米糕强行咽下,再次朝前狂奔。 乞丐跑得精疲力竭,消耗的体力完全不够那块米糕对能量的补充。最后被人抓住衣领,从身后扑倒。乞丐被压在身下,夸张地抱头,求饶般叫喊。 却不想那追他的人并不打他,只是把一张纸伸到他眼前。气喘吁吁问,告诉我,快告诉我,这张纸从哪里来的? 乞丐翻眼看他。神态变得从容起来,半躺在地下,望着马天目无赖般地笑。 马天目灵机一动,指了指路边店,说,带我找到那个地方,我给你买烧饼吃。 乞丐勾了勾手,嘴里呜哝一声,显然是不相信马天目的话。马天目无奈,只得去店里买了一兜烧饼。先送了乞丐一块。乞丐在前面走,马天目拎了烧饼在后紧随。乞丐狼吞虎咽将一块烧饼吃完,嘴里呜哝着,转身向马天目伸手讨要。马天目摆手,扬了扬手中的纸片。 左拐右拐,大约转了两条街的距离,乞丐在一根电线杆旁站住了,伸手指了指。电线杆下,是一处垃圾池。显然,乞丐是在这里捡到了烧饼,并随手扯下那张粉红色广告纸的。 马天目怦然心动。将那兜烧饼送给乞丐。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又沿电线杆的方向,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天色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焚烧落叶的气味,呛得马天目眼泪汪汪。但他终究没有失望,在隔开不远的电线杆上,很快发现了两张写有同样密语的淡粉色纸张。他凝神望着,想伸手去抚摸一下。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那淡粉纸张变换颜色,渐渐和夜色混为一谈。 马天目本想立即赶到“博古斋”,将这一消息告诉给邱老板。但天色已晚,想必店铺早就关门。况且邱老板的私人住处自己尚不得知,只好作罢。回到住处,洗漱一番,仍旧难抑心中兴奋。正躺在床上,忽听外面传来敲门声。侧耳静听,那敲门声一短两长,和以前邱老板来与他会面时,保持着同样的节奏。急忙从床上跳起,开门一看,却见门口站着一位少年,戴一顶瓜皮小帽,臂上挽一只竹篮。大约十五六岁的年龄,矮个,长得喜眉喜眼,貌似茶楼的小伙计。 马天目堵在门口,本想轰他出去。却听他高声说,先生,你要买的五香茶蛋,我给您送来了。又压低声音:是邱老板派我来的。不容分说,便从马天目的腋下钻进屋子。回身递一张纸条给他。 马天目展开纸条来看,见上面寥寥数语,大意是,以后不可随意见面,有什么事情,由中间人代为传送。 看完纸条,耳边听到铜板磕碰的声响。马天目侧头一看,见桌子上码着两摞铜板。那少年张着手指,正在认真数铜板,数得眉飞色舞。待数完,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马天目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向邱老板报告。 少年仍旧想着自己的心事,说,你写在纸条上好了。见马天木略有犹豫,随口道:反正我又不识字。今天的茶蛋好像又卖亏了。 马天木找出纸笔,将白天的发现简要写在纸上。随口问那少年,你叫什么? 叫我小马就行。叫小马的少年叹了口气,将桌子上的铜板扫在手掌上,又揣进兜里。穿在他身上的一件粗布短衫,一侧的口袋瞬间坠了下去。接过马天目递过来的纸条,摘下头上戴的瓜皮小帽,翻开帽檐,见帽瓤内有一道缝隙,将纸条三折两叠,塞了进去。拎起竹篮正准备离去时,又讨好般问马天目:先生,吃不吃茶蛋? 马天目正有些口淡,不禁说,好啊。 小马眯眼笑起来,掀开盖在竹篮上的棉布。露出茶褐色的蛋来。 茶蛋还很温热。马天目吃得很是尽兴。连日来,也确实劳苦了他。吃相难免有些难看。吃得急,噎着了,抻着脖子,翻着眼白喘气。见小马坐在一侧笑眯眯看他,便不好意思笑了一下。 小马乖巧地端来一杯水,递给马天目。再次坐下,眯眼看着摆在桌面上的茶蛋皮。 喝下一杯水,马天目抚着胸口说,好了好了,下半夜再不会饿肚子了。见小马仍旧在椅子上端坐,不禁好奇地看他一眼,随口嘱咐说,快回去吧,要马上把东西交给邱老板啊! 小马点头。仍坐着不走。满怀期待地看着马天目。马天目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说,那你就走吧。 小马说着:好。站起来,笑眯眯地,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马天目伸出手。 马天目不明白什么意思。 小马说,先生,给钱啊。 马天目一愣:给钱? 小马说,是啊,随手指了指桌上的蛋皮,你吃了六个茶蛋。按理应该收你三个铜板才是,反正是卖不完的,就收你……不如这样吧,你付我两个铜板。篮子里还剩两个茶蛋,就都送你好了。 马天目苦笑。勉为其难地从兜里掏出两个铜板来,摆手说,算了算了,我已经吃得够饱了。 小马开心地说,那就谢谢先生了。剩下的那两个茶蛋,我回家带给妹妹吃,就当是你送她的吧。她会感激你的。 改天,小马又送了纸条过来。马天目依据邱老板纸条上的指示,开始了新一轮的任务。 这几天的街面上,忽然变得很是杂乱。游行队伍时有不断,人们脸上挂着亢奋而欣喜的表情。有人冷不丁就会认真盯你几眼,又有人冷不丁撞在你身上。夹杂在这样的人群中,马天目未有如鱼得水的轻松,反倒变得神经紧张起来。 他小心翼翼做事——将写有联络暗语的小广告,贴在对方广告的下方,遮住了那淡粉色纸张的大半。马天目所贴广告是淡绿色的。一纸淡绿一纸淡粉,在这嘈杂街市上看去异常醒目。马天目接下来所要做的,是静观对方的回应,以便将双方碰头的时间地点,再次传达给对方。等将所有认为可能的地方都贴完广告之后,马天目无所事事,每日里在街头游荡,期待对方给出下文。偶然间他会想到,自己会不会同那找寻了许久的人迎面相遇?他会是什么模样?这个时候,每个偶尔停驻在广告下方的路人,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每每这时,他的心就会砰砰乱跳,恨不得上前拥抱对方。但他会马上提醒自己,即使偶然遇到,也不该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因为按联络规定,只有在对方再次做出正确呼应后,方可选择一个安全的地点正式碰面。但那或许应是邱老板亲自去做的事。除此之外,双方都不能有任何接触。(未完待续) 该章节已被锁定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未完待续) 第一章 7 7 因街面上的动荡,陈烈已好多天不允许江韵清出门了。对于尽快找寻到联络人的愿望,经过屡次失败之后,江韵清的心情,已不再如当初那样迫切。只家里的境况,让她日渐煎熬起来。她带来的钱交过房租,已所剩无几,陈烈的病却日益加重,她最看不得的,是孩子们的可怜,那比剜她的心还要难受。 江韵清说,我不能再在家里呆下去了,联络人可以不找,但孩子们总要活下去吧。 陈烈沉默着,最后无力地说,等找到组织,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江韵清说,或许他们已把我们忘了。 陈烈说,他们不会忘了我们的,他们肯定也在找我们……我不想让你出去,是这几天街面上太乱,真怕你出点啥事,像你大姐一样……说到这儿,陈烈咳嗽起来,眼里泛着泪光。 江韵清也湿了眼睛。说到大姐,也是江韵清心里无法掩饰的痛。她曾试图去找过大姐,但试了几次,却毫无办法,又加之对身份的忌讳,在陈烈的阻止下,只能作罢。江韵清看看陈烈,轻声说,姐夫,还是让我出去吧,我出去做点生意,肯定不会出什么危险的。家里的杂粮快没了,市面上的红薯比杂粮还要贵。我们快没吃的了。我们可以饿肚子,可孩子们……让我去吧……她近乎哀求地说。 那就去吧。陈烈转头掩饰着自己眼里的泪。但出去务必小心,你只专心做你的生意。其他的不要管。 江韵清点头。 那天黄昏,江韵清回来的很早。往日她早上出去贩卖青菜,晚上进一批茶蛋兜售,是一整天都回不了家的。黄昏时分是茶蛋最好的销售时段,等将茶蛋卖完,往往要等到掌灯时分。今天回来这么早,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看江韵清急急栓了门,脸上是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等把罩在竹篮上的棉被掀开,却见里面还有半篮子茶蛋,陈烈心里不由沉了沉。 见到茶蛋,华姿欣喜地睁大了眼睛。但她从不声张,眼里只露出渴望的表情。江韵清从篮子内捡了两个茶蛋,放在桌上,让华姿到另外的房间去吃。华姿不拿,只说吃了茶蛋,便没米粥喝了。江韵清安慰她说,吃吧,没事。吃了茶蛋也有米粥喝的。华姿看看陈烈,见陈烈一副木然表情。再看江韵清。江韵清脸上的欣喜最终感染了她,伸手去捡桌上的茶蛋。茶蛋还很热,有些烫手,便撩起衣服,将茶蛋用衣襟兜走,嘴上说着,我去喂弟弟,让弟弟吃蛋黄,我吃蛋清。 江韵清掩了房门,看着陈烈,兴奋的满面通红,说,我找到了,找到他们发出来的消息了。说着,从随身的衣兜里,拿出一张淡绿色纸片。 陈烈呼吸急促,抖着手,展开那纸片来看,脸上的表情却愈加严肃。只见纸片上写着:白发娘亲盼儿归,儿郎受苦娘心知。只盼儿郎早回音,另则吉日叙旧情。 陈烈看完,难抑脸上兴奋。点头说,没错。就是组织上传给我们的消息。你从哪里看到的? 江韵清说,应该就在延庆路那一带,我把路名都忘记了,只记得路上的标识,走路能走到那里。前些日子,我刚把广告贴到了那里。 陈烈想了想说,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啊…… 江韵清说,再没消息,我就快把整个上海都逛遍了。 陈烈说,总归有了消息就好。我这就把我们碰面的地点写好,你再贴到原处去。 江韵清兴奋地说,现在吗? 陈烈摇头说,不是现在。等我想一想,想一个稳妥的地方。你再留意一下这几天街面上的动静。 江韵清说着,抄起桌上的篮子,转身准备出门。 陈烈问:你要去哪儿? 江韵清说,出去把茶蛋卖完啊。总不能找到组织,我们就不吃饭了吧。 陈烈笑了。目送江韵清出门。开始苦思冥想起来。 等马天目看到联络人张贴的回应,已是五天之后的事了。那五天里他始终窝在住处,仍旧对华亭路上的遭遇感到心有余悸。他虽毫发未损,但当时的阵势,如果不是大批的巡捕及时赶到,想起来也真是后怕。捱到第五天,他在房内闷得难受,多日来的走街串巷,已略微改变了他的生活习惯,好像不到街上去走一走,整个人都像憋在水里,要被溺死一样。 当看到贴在淡绿和粉红中间的那张广告单时,马天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白色纸张上除标有一间茶楼的地址外,下面还附有招工的截止日期。并写道:读书识字的人优先考虑。从表面看,这纯属茶楼做的招工广告。但它恰好贴在两张广告纸中间,压住了上下广告的大部分内容。而那招工的截止日期,显然是约定的碰头时间。而“读书识字的人优先考虑”这句话,马天目也能猜出大半个意思——无非是,碰面的时候,要带上一本书,作为接头信物。具体怎么做,也只能等邱老板去领会。马天目又沿路寻看,见到另外几张有关茶楼的广告,张贴的方式如出一辙。 他把那茶楼地址记在心里,身心瞬间轻松起来。暗想自己任务完成,应该可以换一份轻松而体面的工作。回去的路上,拐进一家书店,买了一本书,是张恨水的新作。等他踅出书店,原想拐进路边一家包子铺,好好吃一屉生煎包子,却抬眼看到走在马路对面的小马。 他欢喜的不行。想想今天并不是小马来和他碰面的日子。而此刻他又必须要见他。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一顺百顺,事事顺遂。若按平日接头的规定,他是不能随便和小马打招呼的。便站在街边,笑意盈盈看着他。想若只是偶然间遇到,他便要请这懂事的少年吃一屉生煎包子。顺便把他约到自己的住处。 小马自然看到了他。却不肯近前。再看这少年的神情,眼泡红肿,神情黯然。他放慢脚步,在马路对面冲马天目使着眼色,显然是来找他接头的。马天目自然领会。将生煎包子打包,又多加了一屉,准备将包子送给小马吃。 两人在马路两边交错前行。小马在前,马天目在后。前行的小马不时扭头看一眼落在身后的马天目,唯恐他不明白他的意图。直到快接近住处,小马的脚步这才放慢下来,拐上另一条马路。马天目知道,那是小马故意要兜个圈子,等他回到房间,他便能赶过来了。 马天目进了房门,将门虚掩。过了一会,响起敲门声,和以前保持着一致的节奏。不等敲门声响完,马天目在门内答:不用敲了,门开着呢。 小马闪身进来。张口便批评马天目,说必须要把门关死,必须要听完敲门的暗语,方可开门。马天目笑着。他今天心情好,不想和小马斗嘴,若换在平日,他必是要调侃小马两句的。他说,来来,我买了生煎包子,算是请你的客。要是你能和我坐在包子铺里吃一顿多好,再要上两碗鸭血汤……马天目一边兴高采烈说着,一边把生煎包子塞进嘴里,大口吞咽,嘴边汪出一层油脂。扭头看小马,这才发现小马情绪不对。他闷坐在床上。除进门说了那几句话之外,始终一语不发。脸上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马天目料定他家里有什么难事。小马家在苏北,家里闹了水灾,母亲肚子里揣着妹妹,带着他,来投奔在上海做苦力的父亲。据说小马的父亲做过苦力,也做过小贩生意。以前是邱老板手下的交通员,但两年前病死。剩下母子三人在上海举目无亲,多亏邱老板暗中接济。小马小小年纪,便担起了养家的重担。一面做生意,一边为邱老板递送情报,也算做对邱老板的一种报答。 马天目揩揩手,想这包子就不要吃了,让小马带回家,说不定会哄小马高兴的。这样想着,便不再理他,找出纸笔,把记在脑子里的地址写好,转身交给小马,说,回去,把这个交给邱老板。 小马不接。仍旧低着头,眼泪扑嗒扑嗒落下来,恰好落在搭住膝盖的手背上,动静都能让马天木听到。马天木一惊,这才想到事情不会如他所想那般简单。俯下身,双手搭在小马肩上,低声问:咋啦,小马? 小马仍旧不答。抬手抹着眼睛。 马天目伸出两手,兜住小马的一张圆脸,强行把他的脸扳起来,大声说,告诉我小马,到底咋回事! 小马的脸在马天目的手掌中挤压变形,一颗颗泪珠子窝在眼睑下。哑着嗓子说,邱,邱老板,邱先生,他死啦—— 马天目双腿一软,咕咚坐在地上。小马起身抱住他,趴在他肩头,压低声音哭起来。 小马说,就在前天夜里,邱先生正在家里睡觉。忽听楼下有动静。急忙起来,扒着窗帘一看,见家门口的巷子里闪过几条人影,有人翻过院墙,进到他家里。邱先生衣服没顾及穿,赶忙从窗口翻出去,爬上自家屋顶,他是想从自家屋顶翻上邻家的屋顶,蹿房越瓦,逃到附近的巷子里去……你要知道,邱先生虽腿脚不好,却有些身手,要是一个两个,还不是他的对手。但他越上邻居家的屋顶一看,见巷口蹲守着数十个人,显然退路已被切断。无奈,只好隐蔽在屋顶烟囱的后面。 那些人也不是吃干饭的。见邱先生丢下的衣服,一模被子,都是热的。知道邱先生逃不多远。便追到房顶,发现了邱先生。邱先生打倒了两个,你想那屋顶毕竟不是平地,况且又有很多人上了屋顶,围住了邱先生……说到这儿,小马声音打颤,顿了一顿说,想必邱先生是抱了必死决心的,他不管不顾,抱住一个人死死不放,两个人压碎屋瓦,一直滚落下房…… 就这样摔死了?马天目一脸黯然,揪心地问。 没有……小马说,邱先生只受了些轻伤,那个被他抱住的人,身先落地,脑袋磕在石阶上,当时就死了。 马天目轻舒一口气,仍是眉头紧蹙,静听小马的下文。因为小马已给出“邱先生已死”的答案,他急需了解的,是邱老板怎么死的?小马这中间的停顿,倏忽给了他一种死者业已生还的侥幸。 他们把他抓到警察局,小马说,怎么对待的邱先生,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听说邱先生应答自如,不卑不亢。他们没有把邱先生怎样,对邱先生还算客气。还点了一颗烟给邱先生……邱先生就是叼着那颗烟,趁他们不备,窜上六楼阳台,翻身栽下去的。他头朝下,脑袋都窝进脖腔里,据说落地时,那颗烟还燃着,只是后来被血洇湿了。 马天目沉默着,嗓眼干得难受。沉默半晌,这才哑声说,这么看来,从被他们抓到的那一刻起,邱先生就是抱定了赴死的决心啊! 小马“嗯”一声。我听我爹说过,邱先生的那条腿,就是以前在江西干革命时被捕,生生打残的。他和我爹喝酒,说起过这件事。他说,空有我一身武艺,想他们三个五个,若公平交手,还难得是我的对手……这份委屈我倒受的,但被他们活活折磨的那份痛苦,我真是受不了。以后若再被他们抓到,死也要想法自己去死。免得捱不过,从嘴里说出不该说的话。 小马的话,让马天目哑口无言。 只听小马轻声问他:若是被他们抓到,被他们打的死不能死,活又不能活,就真的要像邱先生那样,自己想法去死吗? 马天目张着眼睛,看着眼前这被恐惧折磨的少年,他俊美面容此刻变得扭曲。却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不至于非要去死吧。邱先生……他沉吟半晌,想到邱老板之所以如此决绝,大概只是出于为了保住心中的秘密。这样说来,他急于要找到的那个人,显然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但他又不能将这些话说给小马听,知道小马只是单纯负责情报的传递,而对那个秘密则一无所知。对他讲起,只会害了他。想到这儿,马天目变得有些烦躁起来。双手按住小马的肩头,说,邱先生总归不是一个怕死的人,这你应该清楚就是了。 小马点头,看着马天目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忽然问:邱先生死了,你是不是犯难以后要把情报传递给谁啊? 马天目顿住脚步,这才恍然想到这个非常实际的问题。是啊!虽然和需要找的人取得了联系,但下一步该怎么做?却哪里是他该知道的。他看着小马,问:除邱老板之外,你还和别人有联系吗? 小马说,我虽知道一个,却不知他现在住在哪里。那人我在邱老板处见过一面,好像他也认识我爹。等我回去和我妈问问,再慢慢给你找到。 马天目说,那就再好不过。只是你要务必小心。我们下次碰头,就不要到我这里来了。就在前面那家生煎包子铺吧。(未完待续) 第一章 8 8 随着去茶楼约定碰面的时间越来越近,马天目开始变得坐卧不宁。他始终拿不准主意——是自己贸然前去,还是坐视不管?贸然前去的话,想想都觉得是个笑话。那个苦苦寻找组织的人,想必是望眼欲穿,急切盼着找到组织的这天。但邱老板一死,自己显然成了孤家寡人,谈何代表组织?那岂不成了笑话;如若不去——马天目想到这里,断然否决了这个看似合乎情理的想法。那些在街上东奔西走的日子,已让他饱受寻找和等待之苦;想必对方也是受着同样的煎熬。如果这次失约,好不容易取得的联系必将中断。再找起来,定会石沉大海。还是去吧!马天目这样劝着自己。自己就代表一次组织又怎样!况且尚存一线生机——如果小马能够尽快找到那个他所认识的人,到时候联系上,自己妄称“组织”,也就变得名正言顺了。 准备赴约这天,马天目特意精心装扮了一番。换上一身长袍,戴了一顶礼帽,又临时凑了一副圆框墨镜。对于墨镜的配置,完全出于他个人喜好。对于接头时那种神秘的想象,已让他开始兴奋起来。皮包是从家里带来的,显然很符合他的这身装扮。皮包里装了上次从书店新买的书。作为接头信物,也是再合适不过。具体到见面时的种种细节,由于没了邱老板的指示,也就只能见机行事了。 他早早到了约定的茶馆。由于时间尚早,茶馆内鲜见客人。要了一壶茶,坐在一处靠窗的位子上。从这个位子看过去,不但能看到外面街上的情形,坐在茶馆内喝茶的客人,以及走进走出的来客与去客,也尽收眼底。 一个上午的时光慢慢耗尽。马天目显然成了茶馆内最奇怪的一名客人。起先他双目炯炯,茶兴方浓。由于戴着墨镜,别人是无从看到他目光的。只能看着这个戴墨镜的人将头转来转去,大口喝茶。一壶茶很快喝完,便要了第二壶。等第二壶喝完时,马天目便频繁去上茅厕了。到了第三壶茶上来,马天目便显得无所事事起来,偶尔将放在桌面上的书端着,饶有架势地看上两页。又想到书是接头信物,是该端着,还是应放在桌上?实在拿捏不准。有一段时间茶馆内涌进大批客人,看来是茶客登门的高峰期。而马天目所坐位置,是一位熟客常坐的。那位熟客显然在这一带名气很大。茶馆里的伙计不卑不亢地来和马天目商量:先生是否还要续茶?马天目说,续茶,当然要续茶!伙计说,如果续茶的话,先生就请换一个位子,这位子是别人预定了的。马天目一愣,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伙计说,看您来得早,以为到了这个点儿,先生的茶也早该喝完了,所以事先没跟您打声招呼。马天目听出伙计话里的轻薄,只能乖乖换了另外一个位子。这位子处在茶馆比较显眼的地方,也不便东张西望。只能定下心来,被动等待对方来找自己接头。 几壶茶水下肚,马天目只感到腹胀如鼓。由于坐在这个显眼位子上,也就不能丢下桌面上的东西,随意去上厕所了。正等的焦躁,小便憋得难受之时,一位客人在他对面悄然落座。 马天目抬头看,见此人虽穿着周正,却骨瘦如柴。面色黑黄,嘴唇呈猩红色,像是一个痨病鬼。马天目神情专注起来,从墨镜后偷偷打量这位茶客。见客人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水,看也不看马天目,神色淡然地小口啜饮着。 等了半天,对方竟毫无反应。马天目有些扫兴。却不想那客人对他悄声发话:先生是来这茶馆应聘的吗?他说这话时,头也不抬,嘴唇贴在杯沿上,像是在吹杯口的浮茶。那话听上去不像是在向对方发问,倒像自言自语。 马天目转转眼珠。擎头说,是啊! 那你是从哪里看到的招聘讯息? 马天目又转了转眼珠:华亭路和延庆路一带。 哦,客人点点头。放下茶杯,看着马天目,说,那就对了。 马天目摘下墨镜,看着对方。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神色。却不想客人又低下眼睛,看也不看他,低低咳嗽着。咳了一阵,掏出手帕,抹着嘴,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像是那茶水是止咳的良药。这才低了眼睛,说,可我记得,这家茶馆没有去那一带张贴什么招聘广告呀! 马天目顿时愣住了。对方的这句问话,显然超出他的应对范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如果揣摩前面所讲,对方无疑是自己要等的人。却忽然冒出这一句,又显然不合对答的情理。踌躇之际,马天目又无所适从地再次将墨镜戴上。暗想一不做二不休,就按事情的原委回他算了,便答道:我一是来应聘,更主要的,是来找亲戚。 说到这里,加之神情紧张,膀胱涨的实在难受,马天目站起来,故作提示说,先生,我去方便一下,烦请你帮我照看一下桌上的东西。特别是那本书,丢不得的。那是我亲戚特意要我带的。 陈烈已来茶馆待了一段时间。坐在一个更加隐蔽的角落,静心观察所有出入茶馆的客人。但等来等去,都不见符合要求的接头人。直到马天目频繁去上茅厕,陈烈这才将他发现。如按照时间来推算,这位举止怪异的年轻人显然是在等候着什么。那几个围坐一桌,消磨时间的老年茶客除外,他是在茶馆内呆得时间最长的一位。况且那几个老头完全不符合接头要求。谈笑风生有余,却全然不顾周围的环境。只有这位年轻人,举目四望,坐卧不宁。而带在他身边的一本书,确也符合了接头要求。只是除了这本书之外,应该还有另外一件重要信物,那却是马天目未曾想到的。也是陈烈迟迟不来搭话的缘故。 他有太多的顾虑。但迫切需要和组织上取得联系的渴望,最终打消了他的这些顾虑。况且他已对茶馆内外有过仔细的观察,确认没有任何异常。这才上前和马天目搭话。所幸的是,除了缺少那件重要的信物之外,马天目所答,虽磕磕绊绊,却完全正确。 不多会马天目回来。见对方已完全换了一副神情。大概是喝了一壶热茶的缘故,陈烈的脸色好看了许多,高高颧骨上泛着一抹潮红。待马天目落座,陈烈隔着桌子,伸手触了一下马天目搭在桌面上的一只手,马天目只感觉他的手指冰凉。身体倏地一颤。 只听陈烈说道:我找你们好久了。话音未落,又迅速将手抽回。 正是那手心与手背的短暂相触,顿然让马天目百感交集起来。他近乎哽咽般说道:我也找的你好苦! 陈烈说,还是长话短说,请你务必记住——回去转告娘家亲戚,就说我有值钱的东西要交给他们,让他们做好收货准备。另外……陈烈低下头,显出为难样子,沉吟半晌说,另外,就说我最近日子很苦,需要他们的接济。我也知道,他们定有难处,但这段时间,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他的话被一阵痒痛打断。喉咙里轰鸣做响,仿佛隐着一串惊雷。 马天目忧心看着他。说,好!看他如此难过,便俯身问道:你是不是病了? 陈烈歇了咳嗽,眼里泛着泪光说,老毛病了,也无大碍……说到这儿,陈烈忽然问,这次来,你怎么没按暗语上的要求带全接头信物,险些误了大事! 马天目一愣。却故作镇静,望着对方难堪一笑。指着桌上的书说,这不…… 暗语中不是写着嘛——读书识字的优先考虑。你只带了一本书,而没带字帖呀……幸亏来这儿喝茶的读书人少,如果每人都带一本书来,你让我怎么识别? 马天目顿悟。却掩饰说,都怪我粗心,把字帖忘家里了。 陈烈看着他,一丝疑虑的表情从脸上悄然划过。却很快消失不见。 此时马天木想到自己假扮“组织”的身份,又看对方如此落魄,想来生活一定窘困之极。暗想等找到真正的组织,说不定是猴年马月的事。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钱还有一些,何不先接济他一下,便说:我们约一下下次见面的时间,我先带些钱过来,你找医生去看看病。 陈烈思忖一番。感激地冲他点头。说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又补充说,下次碰面,你就仍带这本书好了。字帖就不用带了。 马天目拈起桌面上的书,调个方向,将书名呈给对方,问:就这本吗? 陈烈点头。额头冒出细汗,手撑腹部,胃又疼起来。掏出手帕擦擦额头,有些忧心地说,如果我不能来,就让我爱人去和你联系。到时候,她会系一条暗红色丝巾。接着,陈烈又将头凑过去,对马天木说了一些什么。 等准备起身离去,双方要各自付饮茶的费用。马天目见陈烈在衣兜里掏摸,摸了半天只摸出一两个铜板。便抢先付了账。又将自己身上所带银元全部送他。陈烈自然推托。马天目将钱放在桌上,率先走出去。 那一天天气出奇地好。酷热已消,秋日将近。门前的梧桐和银杏辟出大片阴凉。抬眼看街巷远处,天空在屋宇间切割出参差的蓝色深渊。让江韵清感到今天是一个好日子的同时,又莫名感到一丝忧伤。她想起遥远北方家乡的秋色,天空也该是如此碧蓝。除有稀疏云朵点缀,更能看到远处黛青色山影。天空澄澈,与之对应的,应是那恬静河流,像两块封冻的琥珀,彼此镶嵌。 犹感一丝伤怀之余,江韵清更多注意着巷口。这已是她第三次从家里出来。之所以这样惦记,一是她期望陈烈此次前去和组织接头,一切顺利;二是担心他的身体,这么久矣不回,能不能撑得住!她在巷口站了一会,听到有邻居开门,正准备转身回去,忽见一瘦弱身影从巷口那边晃进来,被阳光衬着,很虚幻的样子。她皱皱眉头。看他走得摇摇晃晃,没走几步,便在街边台阶上坐下。勾着头,像在歇息。她凝神远眺,直到他再次摇晃着起身,向这边迈开步子,这才确定,那便是陈烈。快步迎上去,什么也不说,一路搀扶着他回家。 从巷口走回家里的那几步,似乎耗尽陈烈全部的力气。刚一踏进屋门,便轰然跌在椅子里。江韵清猛地揪心起来。看他的脸色,以及袍子上扑满的灰土,料到这次出去碰头,肯定凶多吉少。又见他脸色虽难看,却难抑喜色。喊过在摇篮旁照顾弟弟的华姿,手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几块糖来。 江韵清洗了一块毛巾,弯腰给陈烈擦脸。陈烈说,我来吧。接过毛巾,艰难抬起胳膊,自己擦着脸和脖颈。 江韵清轻声问:咋样,顺利吗? 陈烈点头。说,一切顺利。他细细给江韵清讲述整个碰头的过程。但令江韵清不解的是,既然顺利,何至于将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她用毛巾揩着陈烈胸前的污渍,问:这是咋弄的? 听到江韵清如此问。陈烈难堪一笑,说,都怪我,如果我直接回家,就碰不到这倒霉事了。接着便讲起来:我走到半路,给华姿买了两块糖,又想到天气就要凉了,小弟还没有一件御寒的衣服,恰好我对那一带比较熟,知道拐过两条街,便有一间卖旧衣服的市场。便拐过去。刚过第一个街口,迎面遇到一支游行队伍,举着横幅标语,是因前几天日本浪人火烧毛巾厂,打死打伤路人和巡捕,给政府施加压力、讨要说法的。我与他们擦身而过,本来大家相安无事,却不想大批巡捕正好赶来,说刚刚接到上司命令,不准再搞这种扰乱社会秩序的游行集会。双方交涉无果,巡捕便采取武力驱逐。我被人流裹挟着,朝另一条街口跑,却哪里跑得过那些身强力壮的人,跌了几个跟头,身上又被踩踏了几脚。后来又被赶上来的巡捕抓住,好一番盘问。那些巡捕见我身子虚弱,这才好歹放我回来……唉,小弟的衣服没买到,倒遭遇了这么一场风波,真是晦气。也让你担心了。 江韵清埋怨道:家里还有两件大姐穿过的旧棉衣,我抽时间改改,华姿和华川过冬的衣服也就有了,何苦你来操心。见陈烈面色难看,知道他不愿动大姐用过的东西。便岔开话头问:你饿了吧?我这就给你热饭去。 江韵清正在厨房忙碌,忽听华姿凄厉的叫声。那叫声怪异,惊得她毛骨悚然。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客厅,不想却和华姿撞了个满怀。华姿满脸惊恐,拽住她的衣襟,指着屋内说,快,快去看看我爸。 陈烈手脚摊开,死人一般仰坐在椅子里。嘴角挂着一抹暗褐色血渍。那血渍呈喷溅状,洒在胸口,在他身前砖地上淤积了好大一滩。人似已窒息过去,却不知是陈烈见了血,加之又饿又怕,急火攻心,只是一瞬间的晕厥。等江韵清用毛巾将他嘴角身上的血渍揩净,陈烈倏忽醒转,听到江韵清和华姿低低的啜泣,便不禁将华姿揽在怀里,说,乖,没事,爸爸没事的,不要吓着了,啊! 将陈烈安置好,江韵清开始翻箱倒柜,将家里不多的几个铜板全部凑在一起。陈烈看着她,虚弱地问:你要出去,去做什么?江韵清不答,扭身穿着外出的衣服。待到江韵清准备出门之际,陈烈凄苦笑着说,我知道你想去做什么……你想去请医生,给我抓药。但你手里的那几个铜板,又能去哪个医生那里抓得药来。江韵清在门口站着,背对他。陈烈说,没用的……江韵清后背一阵抖动,猛地转身,又去屋内翻箱倒柜,出来时,怀里抱一堆衣服,有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衣服,也有姐姐江汰清留在家里的衣服。将衣服堆在桌面,又去找一块兜衣服的包裹。陈烈安静仰躺在沙发上,华姿和坐在摇篮里的小弟张着眼睛,呆呆看着江韵清的举动,不知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烈叹息一声,说,我这病,本来不想治。但如果不治,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我要走了,你大姐不在,我又担心你和孩子们,还有那些“东西”……咳,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那些东西你不用拿出去典当了,我这里有几块银元。你拿上,一块银元抓药,一块银元买些杂粮,也好熬过这段日子…… 江韵清松开包裹,停止了动作,背身流泪。等情绪平复,走到陈烈身前,从他手里接过那沉甸甸的银元,说,姐夫,你瞧你说的这都什么话。你听我的没错,吃两副药,身体保准能好起来。你的身体垮了,你让我怎么撑下去! 陈烈牵牵嘴角,眼底涌出一汪泪,却假作欢颜说,我听你的……对了,你去望平街南京路转角,寻一家叫做“济善堂”的诊所,找陈求真医生,他是上海中医专门学校的毕业生。刚出道不久,功底却是深厚。我去年到他那里看过几次。那里收费虽高,但碰到穷苦的病人,是不收任何诊费的。你提“林攀”的名字,他应该记得。就说是老病灶了,他会给你开方抓药,省了我去的麻烦。 那天夜里天气骤变,先是刮着大风,后又下起骤雨。冷雨敲在窗上,不禁令人心生寒意。后又有密集的冰雹落下来,擂着屋顶,远远近近之处,听来的全是那坚硬声响,时而密集,时而疏落。好在屋子里并无多少寒气。那茶红色药汁冒着腾腾热气,给人带来一些安慰和希冀。陈烈喝下一碗药汤,额上发了些细汗。来不及催促江韵清去睡,自己便疲乏地沉入梦里。江韵清在他的床边呆坐良久。停了电,她又找来蜡烛,一直陪坐到烛油耗尽。见陈烈睡得安稳,这才去另一间卧室里和两个孩子挤在一起,草草睡了一会。 第二天相安无事。 到了第三天,陈烈的病情看似安稳了些。虽断不了咳嗽,吐血却是止住了。整个人恹恹躺在床上,茶饭不进。用手一探,只觉额头发烫,却原来是发了烧。江韵清又跑了诊所一趟,对陈求真医生说了病人的症状。陈医生说发烧是免不了的,但病人总该吃些东西……现在来问诊的病人太多,我抽不开身。要不这样,你告诉我地址,等我明天抽空去一趟,当面诊断,也好对症下药。江韵清自然巴不得陈医生去,但想到陈烈的叮嘱,却不敢将家里的地址擅自讲出来,便懦懦退了出来。回家路上,天瞬间晴了,但气温骤降。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树叶钱币一样哗哗摇落。江韵清缩着手脚。走得心内不住泛起一阵阵悲凉。 那天夜里,陈烈病情加重,咳血不止。人眼看就不行的样子。江韵清徒劳地用毛巾为他擦拭,那些黑褐色的败血,在灯光下闪着怪异光泽,犹如湿重棉絮,沾了她一手一脸。甩不脱,擦不净。她跺着脚,气急败坏对陈烈说,你挺住,等天亮,我就找陈医生过来。 陈烈喉咙里咯咯有声,瞳孔内的余光虽是越来越暗,却愈加温和。他抬手朝某一个方向指了指,江韵清起初不解,倒是一旁的华姿对江韵清说,爸爸在找什么东西。 江韵清环顾屋子四处,一脸茫然。低头问陈烈:你在找小弟? 陈烈摇头。抬手又指。 还是华姿机灵,转身到衣柜旁,手扶衣柜的把手,侧身看着他的父亲。 陈烈点头。华姿打开衣柜,逐一指着柜子内的衣服。拿起一件,陈烈摇头,再拿起一件,陈烈仍旧摇头。脸上是一副烦躁样子。抬起的手指,上举,嘴里吐着微弱气息:丝……丝巾…… 柜子上面的隔断华姿够不到。江韵清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衣柜旁,拿起一条暗红色丝巾,举在手里。陈烈点头,抬起的手放下。 待江韵清将那丝巾递到他手里时,他竟回光返照般精神了许多。手捧丝巾,凑在脸上。那丝巾团成一团,蓬松拥着他失血的面颊。鼻翼抽动,显然是在嗅丝巾散发出来的味道。那样子说不上贪婪,却让人看了,着实觉得有些残忍。 陈烈动了动,示意江韵清俯身过来。江韵清将耳朵凑过去,听到陈烈用微弱的气息说,七天之后,上午十点,你,你去“联合书局”……带,带上这条丝巾,去和接头人联,联系。记住,要务必小心,不落实好他的身份,不,不要暴露我们的住址……不,不要,轻易把文件交出去…… 江韵清脑子里一团浆糊,唯恐遗漏陈烈话中的每一字。便择重要讯息再次印证了一次,并一一记在心里。这些话讲完,陈烈已耗尽体内最后一丝气力。他示意江韵清退下。抬手将女儿华姿招过来,也不能说话,只微笑着,抬手擦着华姿腮上的泪,又轻抚着她的发辫,动作越来越缓。他想让江韵清把儿子抱来,看上最后一眼,却再不能张口。手指停滞在华姿额头,软沓沓向下滑落。划过华姿的眼睛、脸腮、嘴角,等滑到下巴上时,便再也不动了。 华姿等着,领受着父亲的抚摸。转眼看父亲的情状,不由扯开嗓子,嚎啕大哭。 江韵清发出一声母狼般的嗥叫。却马上意识到什么,抬手捂住华姿的嘴。(未完待续) 第一章 9 9 与小马约定接头的日子就要到了。马天木虽忙乱,心里却异常踏实。他刚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是自己在上海很好。每日里以记者的身份,除和外国人打交道之外,能和他打上交道的,都是混迹在上海各界的社会名流。但是……马天目笔锋一转,这样在信中写道:只是应酬较多。儿初来乍到,各色人等都要交际,又兼薪水微薄,实在不胜经济上的压力,所以厚颜烦请父母大人,多寄些钱来。 他所在的住处,离那家包子铺只隔了两条马路。一条从黄浦江分流出来的河流自东向西流淌,跨过一座高耸石桥,便属杨树浦地界了。那天出门,马天目也不着急,掐算着时间,捱到中午。中午是小马最清闲的时候,他上午卖完青菜,晚上贩卖的茶蛋要等到下午两三点钟才去批发……马天木边走边想:等家里的钱寄过来,除代表组织,接济一下那接头人之外,也要余出一些照顾一下小马的生活。对于这个懂事的少年,马天木心里着实喜欢。 或许由于吃中饭的时间,马路人行人稀少。马天目一路过去,走近那座石桥时,停下脚步,假作看风景的样子,一边看堤坝上钓鱼的人,一边留意正对桥头的那家包子铺的动静。他觉得有些异样。见包子铺门前生意虽如常,但有两三个举止怪异的人,他们先是站在前面不远的一家店铺门前,后又走进包子铺。出来进去的时间很短,也就一打眼功夫,手上没拎食物,显然也没在店里吃饭。又走到那家店铺门前,打量着周围的动静。马天目虽沉得住气,心内却还是不免有些焦虑。他想多观察一段时间,看小马是否会比自己到的晚些,或许就会看到他从石桥那边走过来呢。 又过了一会,仍旧不见小马的身影,想必他已等在包子铺里了。马天目放慢脚步,向包子铺走。等快接近店铺门口时,却鬼使神差般转身,迈步走上石桥。冥冥中总觉得有人暗中盯着自己,除站在前面店铺门口的那两个人之外,包子铺内也有些异常。就连门口看笼屉的小伙计,眼神看上去也不如平日里从容。从桥上吹来阵阵河风。马天目走得坦然自若,没有回头朝身后张望一眼。桥对面便是一处喧嚷的闹市,除各色小吃摊档,还有几家批发的店铺。马天目跨下石桥,闪身在一处摊档后面,朝石桥对面的包子铺打量。 不见任何动静。包子铺生意如常。就连站在不远处店铺门前的两个男人,也在马天目眼里变得正常起来。或许他们就是无所事事,站在马路上看风景的人呢!马天目这样想着。按时间估算,小马肯定是等在包子铺里了。他一定等的很着急。说不定见了面,又会埋怨自己。马天目想到这里,不由笑了笑。从摊档后起身,气定神闲朝石桥上走。 突变只是一瞬间的事。 按事后推断,当马天目从石桥那面走过包子铺时,呆在包子铺里的小马说不定早就看到了他。最初看他朝石桥上走,小马心里会暗自松一口气。但等看到马天目优哉游哉,再次从石桥对面向包子铺走来时,很难想象他焦虑的心情……就在马天目埋头走路,跨上石桥的那一刻,对面包子铺的门前,不多的几位食客忽然炸开,从店铺内窜出一个身材瘦小之人。稍有犹豫,或是看到蹲守在前面店铺门前的那两个人,便弹簧一样弹跳起来。他无从选择,错一错身子,只能拐上石桥,跑得犹如闪电,令人猝不及防。在他身后,几个人随后从包子铺内冲出,跑得无声无息。远距离看,包子铺的前后两边,都有人倾巢而动,加入到这追剿队伍。 随着桥上行人的慌乱,马天目愣住了,下意识随人群躲到桥栏一侧。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头的瞬间,看到奔跑过来的小马,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那眼睛里除了惊恐之外,没有任何内容。他呼吸骤停,不错眼珠地盯着这惊慌失措的少年,期望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他传递过来的讯息。但小马跑得旁若无人,他或许是忽略了他,一心想跑到桥对面的杨树浦地界。那里商铺林立,人流密集,跑进人群,便像游鱼汇入大海。 枪声响起的那刻,人们惊慌的喊叫都成了一种陪衬。枪声过后,周围一片死寂。却只是短促的瞬间。桥上和桥头两侧的人便胡乱奔跑起来,搅成一团混乱的潮水。马天目脚底打颤,扶着桥栏,故作镇定地继续朝桥对面走。他看到小马扑倒在桥面上的身子,脸朝下,不想让他看到他俊美面容一般。血正从他扑倒的地方渗洇开来,起初缓慢,很快漫漶成一滩,有着不规则形状。有人将脚踩在那摊血上。他的整个身体都被蜂拥而至的人群罩住了。只看到伸在人群之外的一只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结着污垢。马天目惊心动魄地看到,那手指忽然痉挛般弹动了一下。听到有人在发出抱怨:怎么胡乱开枪!开枪的人嗫嚅着申辩:我只想打他的腿……不开枪,怕他跑到那边,就抓不到了。还有气吗?应该是断了。 马天目仰头走路,看到人们如潮水般涌来。脸上有着同样的表情,虽是惊慌,却难掩莫名的兴奋。他闭了闭眼,暗自里跺了跺有些发麻的双脚,想加快脚步,脚上却像被下了绊子。 正当他走下桥头之际,从众多张惊异且兴奋的脸中浮出一张特殊的脸来。那张脸显得极其冷静,显然躲在背后密切关注着什么。他率先看到从桥上走下来的马天目,蓦然一愣,忽又不易察觉地笑了。叫了一声:端方兄! 马天目没有听到。仍失魂落魄朝前走,直到那人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这才站住。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定睛一看,不由愣住。 这是唐贤平与马天目分别两年之后的再度晤面。唐贤平有太多的话要与旧日同学叙谈,且心里揣着太多疑问。但此刻的马天目,仍未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醒来,所以寥寥几句寒暄过后,始终不在“叙谈”的点儿上。唐贤平把马天目让到包子铺内,二人落座,唐贤平问:端方兄,何时来的上海? 马天目黯然看他一眼,说,来了快半年了…… 来上海做何事?说到这儿,唐贤平蓦地想起二人在学校,提到上海时的情形,不由粲然一笑,低声问:是来工作,还是来投身“革命”? 马天目垂头说,是来找工作……又补充说,可四处碰壁,到现在工作也没找到一份。 这就不奇怪了,唐贤平说,前几天我在华亭路便碰到过老兄一次,只是你没能认出我……想来在大上海的街头,每天里奔波游走,是在找一份合适的工作? 马天目一愣,看着唐贤平。 唐贤平笑了笑,说,多亏你出手搭救,不然我就命丧那日本浪人手里了。如今我们俩,除同学情谊,你又无形中给了我一份“救命恩人”的负担。 是你嘛!马天目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当时形势所迫,我还真没认得出你……你来上海,投奔你姐姐姐夫吗? 唐贤平点头。说,端方兄,凭你高材生的文凭,难道在区区上海,就找不到一份体面工作? 马天目反应很快,脸上露出一副沮丧表情:初来上海,行李被盗,文凭证件全在里面。 二人正在谈话,有人过来和唐贤平说了些什么。唐贤平听他耳语,又很快挥手令其退下。马天目看到那人手上蘸着未擦净的血迹。 唐贤平吃着一个包子,看定马天目,忽然问:端方兄,前几天我在一家古玩店,见到一本书,上面有你的签名,难道你到那里去过?难道,你和那家老板认识? 听了此话,马天目真的心如刀绞,蓦然明白这一切的灾祸,皆因自己一个疏忽所致,不但害死了邱老板,也害死了小马。脸色刷白,却挤出一个残忍的笑,故作镇静,想了想说,是啊!来上海之后,因为没事,我去古玩店玩过。当时带了一本书,是张恨水的小说,也不知遗落在哪里。难道,被你捡着了? 唐贤平哈哈一笑,说,书我倒是看到过。只不过那位邱老板,是*分子,已经死了,他又抬手向外指了指,刚才那个孩子,年纪那么小,也是共产党,死了多可惜……如果你认识他们,端方兄,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自行保重啊! 马天目摇头,苦笑说,不认识。 唐贤平认真打量着他,说,不认识就好!端方兄,如果你有兴趣,不妨来姐夫这里做事,咱们同学加兄弟,互相帮衬,互相激励,肯定能搞出一番事业来。 马天目摇头。声音嘶哑:不了。你以前在学校里所推崇的“革命”,就是随便打死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马天目眼睛望向窗外,我对你这劳什子“革命”,不会感任何兴趣……等过几天,我还是回天津,读我的书,做我的学问。 唐贤平随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见有人正抬着尸体从桥上走下来。担架上覆着一块裹尸布。那布宽大,两边垂落,几乎看不出担架上尸体的形状。只当抬担架的人走过去,才看到血滴滴答答,洒了经过的一路。 唐贤平心里也有些难过,面部不易察觉地抽搐一下。却仍是盯住对面的马端方,目光中闪过一丝戾气,问:端方兄,今天是专门来吃包子的? 不!马天目说。闲来无事,就去桥对面逛了一圈。 那个下午马天目一直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走。他走得丧魂失魄,眼前不时闪现小马那双惊恐的眼睛。小马显然是被他们事先抓到的。他想。看到他再次从桥头过来,唯恐他走进去,这才从包子铺冲出来——他是为了向他示警。是他招认了接头的时间和地点?如果招认的话,他为何不带那些人直接去住处抓他?想起小马曾说过的那句话:若是被他们抓到,被他们打得死不能死,活又不能活,就真的要像邱先生这样,自己想法去死吗?马天目这才痛彻心扉地想到:小马所能做的,已是一个少年人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天黑下来。手脚冰凉的马天目回到住处。他用身体将门从里面靠死,身子疲软地顺门板瘫软下去。屋子里淡黑如墨。从窗外照进的月光,影绰绰勾勒出一尊屈服于地下的黑影。那黑影垂头坐着,将双臂横在膝上。响起低低的啜泣声。他将头垂得更低,牙齿衔住衣袖,死死钳进肉里。由于堵塞了口腔,哭泣从鼻腔内发出,像是野兽怪异的喘息。 过了很久,马天目终于安静下来。擤了泡鼻涕。坐直身子,两手相握,杵在膝上,望着窗外夜色发愣。忽然挥手扫了一下,拳头擂在左侧的墙壁上,疼得他倏忽醒转,爬起身去开灯。从床脚把皮箱拎出,放在床上。转身从衣柜里,将衣服鞋帽一股脑塞了进去。(未完待续) 第一章 10 10 马天目并未临阵脱逃,返回天津。而是依照接头人事先提供的讯息,选了一处离“联合书局”较近的地方安顿下来。与唐贤平的偶遇,马天目已隐隐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或许已完全暴露在唐贤平的视线之下。这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场殊死的斗争!他终于彻悟。比之以前自己想象的神秘和好玩,这场斗争简直太过残酷。 等租下房子,安顿下来,他闭门不出,每天隔窗观察外面街上的动静。等确定无人监视之后,又对周围环境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摸察,确定没有任何异常,便在离接头时间还有五天时,来到“联合书局”。他要做到万无一失。以一名购书者的身份,每日里在书店消磨,他要对每一个来书店的人进行一番揣摩。对书店内外进行严密的监测,一有异常,便不可轻举妄动。 据马天目了解,“联合书局”是上海市不多的几家专门经销外文书的书店。所以来此购书的顾客并不很多。店面不大,却存货很多,书柜里排不下,有些书便砖头样一直码到天花板。之所以这几天顾客盈门,出来进去都是学生打扮的人,原来老板为了赚钱,特意进了一批华兴书局出版的“左翼作家”刊物。你晓得啵,不单我们书局有卖,北新、江南、群众这几个书局都有得卖。一位扎辫子的店员姑娘这样对马天目解释。马天目问她:那你们老板也是“左翼”喽?店员姑娘听不懂“左翼”为何物。却晓得肯定不会是人们热捧的词语,便媚笑着翻了马天目一眼,说,哪里哟,我们老板只晓得赚铜锭。她对马天目太过热情,总会丢下别的顾客,凑过来与他搭讪。 除这位令人感到不适的店员姑娘之外,书局内外还算安宁。马天目静等那接头日子的到来。有时他早上去,中午随便带些吃食,一整天泡在书店里。对书本的阅读,让他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这天,一位银白头发的外国老太太走进店内,在书店里转了一遭。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和那姑娘打问。除一般的交际用语,这外国老太太显然对汉语的掌握十分匮乏,而那姑娘对俄语的掌握也是如此。几句对话过后,老太太一口俄语完全让姑娘如坠云雾。有一个买书的学生想帮忙翻译,听来听去,也只能咂舌走开。 她想买一本《普希金诗集》。 站在一旁看书的马天木插嘴说。然后放下书本,径直走过去,操着俄语问了老太太一句什么。 老太太回了一句。看着马天目,眼里露出惊喜神色。 我还想买《叶赛宁诗集》,这里有吗?老太太操着俄语问。 马天目带着她,穿过一排排书架,朝书店纵深走。踩上一张凳子,从堆到天花板的书堆里找出一本书。递给老太太。又从另外的一排书架上找出另外一本。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老太太问。 不是。我是这里的顾客。马天目一边整理书架,一边回答。 你读过普希金的诗? 马天目点头。 老太太把翻看的书页递过去:能不能给我读一读这首——我忘带花镜,上面的字迹看不清楚。 马天目笑笑。扫了一眼,将书递还老太太。用俄语自如地读了起来: 我爱过你, 爱情,也许还没有 在我心中熄灭, 但愿它不要打搅你, 我一点也不感到悲切。 老太太脸上一副陶醉神色,眼里泛着晶莹光泽。说,我已好多年没听人读过这首诗了。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马天目回答,我姓马。 马先生,我住在离这里不远的霞飞路。如果方便,以后请到我家做客。 虽对一切所能发生之事,都做过周密预测,但等到接头这天到来时,马天目仍有些心神难宁。 说也凑巧,当时间慢慢接近上午十点,那个瘦骨嶙峋的人,或那个系暗红色丝巾的女人还未出现时,“联合书店”内忽然闯进几位巡捕。瞬时让马天目大惊失色,以为又出了什么纰漏,只能等着束手就擒。好在那些巡捕闯进店来之后,并未捕人,而是将整个书店翻得甚嚣尘上。 书店经理不多时赶来。为首的巡捕阴阳怪气对他宣布:有人举报,北新、江南、群众,连同你们联合书局,销售“左翼”作家书刊,我们奉上司之命,特将你们这几家书店查封。 书店老板还想抵赖,有巡捕将违禁书刊扔在他面前。老板尴尬笑着,没有任何话说。只能追在巡捕屁股后面,说,这种事他完全不知道,是他那糊涂的儿子受人指唆,还不就是为了多赚几个钱……又问这种事该怎么解决?总归要高抬贵手为好。 巡捕们一边往外哄赶着顾客,一边用封条封门。为首的巡捕接过书店老板递过来的烟,看了看牌子,说,这种事嘛,你自然晓得怎么解决喽。 马天目战战兢兢,从书店内挪步出来,一眼便看到一条暗红色丝巾。只是由于门口围观者众,他只注意了那条丝巾,系丝巾的人,却一时未在他脑子里形成概念。也就在一瞬,那条丝巾忽然从他眼前消失。放眼望去,虽已秋凉,系这种装饰性丝巾的妇女虽有几个,但丝巾颜色杂七杂八,难能看到一条红色。依据上次与他会面的接头人的年龄判断,他所要找的女人应在三十多岁,对那几个系丝巾的妇女逐一验看,并故意举起手里的那本《金粉世家》,在她们眼前晃来晃去。却发现未有任何回应,她们脸上的表情也不对路……马天木忽然意识到什么,快速冲出人群。依据他的推断,如果自己是那前来接头的人,意识到危险之后,必定会抽身而走,不会在此做更多逗留。他迈开大步,朝街的西边追去。未有发现。又迈步向街的东面紧追。好在那条马路狭长,整条路上没有一个巷口。料定那接头人也不会瞬间在他眼前隐匿起来。 他逆着人流前行,只留意前面疾行的背影。好在走不多远,一位姑娘的背影便进入他的视线。她穿一身斜纹布长袍,腰肢纤细。两根发辫一根耷在身前,一根垂在肩后,那根蓬松发辫在她肩后跳来跳去,显出她心内的慌乱。姑娘手拢在身前,走得踉踉跄跄。依据她的背影判断,这姑娘也就二十左右岁的年龄,显然和那接头人岁数不太相符。走着走着,姑娘偶尔回头张望一眼,马天目看到,一条丝巾正紧攥在她的手里,垂下暗红色一角。 马天目心神放定。放缓步子,不远不近跟着她。或许觉得已脱离险境,那姑娘脚步也有所放缓,垂下手臂,脚步却开始变得有些茫然起来。 走出巷口,姑娘站在一处十字路口,眼睛不时瞄向马天目这边,显然发现了身后跟踪的人。马天目也无心躲避,正在犹豫是不是上前同她搭话,不想那姑娘忽然转身,朝他所在的方向径直走来。 他站在原地不动,将手中书本端在身前。眼睛瞄着姑娘攥在手中的暗红色丝巾。就在错身那一刻,两人目光交汇。马天目看到姑娘眼泡浮肿,发辫蓬松,一副憔悴模样。而姑娘充满敌意的眼神中,忽然有一束亮光乍现。 但她脚步未停,仍径直向前走。 马天目尾随其后,期盼她把那条丝巾系起来。他不想错失这样一个机会,如果这次不能将对方身份弄个水落石出,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他疾走几步,与姑娘并肩而行,故意用一副流氓腔搭讪道:姑娘,天气有点凉了,围巾不系,抓在手里……这是何苦? 按常理说,如果马天目遇到的是一位普通路人,对方肯定会翻脸。即便不翻脸,也不会对他有所理睬。不想那姑娘停住脚步,虽未对马天目做出有效应对,脸上却浮出一抹笑来,望定马天目说,我认识你! 马天目一愣。皱眉问道:你认识我? 嗯。姑娘说,嘴里随即冒出几句天津话:就在几个月前,从南京来上海的火车上,我碰到过您,您还让座给我。 马天目恍然大悟。异乡街头遇到故人,虽是一件乐事,却难能使他开心,只好用天津话回道:那你这条丝巾…… 姑娘环顾左右,示意马天目退到身后偏僻街角。这才问:你拿在手里的,是一本叫做《金粉世家》的书吗? 马天目大喜过望,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一边说,一边把书的封面擎给姑娘看。 姑娘这才展开手中丝巾,端正披在肩头。先是在胸前打一个结,然后将丝巾一角掖进衣领,又挥手一甩,将丝巾的另一角搭在身后。 马天目只觉得她系丝巾的动作舒缓而优雅。而当她将一角丝巾甩向身后时,蓬松额发被从巷口吹来的风扬起。她靠在石库门漆黑斑驳的墙上,红色丝巾衬得她娇小面容越发甜美。不由心里一颤,感到一种久违的感动。(未完待续) 第一章 11 当问起那个瘦骨嶙峋的接头人时,江韵清并未回答马天目的提问。 那时他们坐在一家面食店内。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接头。为慎重起见,第一次在街头的仓促会面,江韵清并未对马天目透露更多。而这一次,江韵清也并未完全认定马天目的身份。她始终因巡捕忽然闯入,而对他心存疑虑……但在江韵清心里,所能承受的压力已至极限。她急需找到那个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组织”。 江韵清详细向马天目询问了他和陈烈接头时的情形。并再次重申陈烈对马天木所保留的态度——如果是一个可靠“同志”,是不该在接头信物这样重要的事情上出任何差错的。马天目有口难辩,却一时难以将自己的境遇讲得清楚,最后只能强词夺理这样说道:如果我有什么问题,早就把你抓起来了,而不会和你坐在这儿,扯这些无聊的闲话。 他看着江韵清不开心的样子,又对她正色道:现在情况危急,也很复杂,所以请你必须要信任我。 江韵清看着他,无奈地说,我很想信任你。 基于老乡身份,又有最早在火车上的邂逅,江韵清还是决定:信任面前这位显得坐卧不安的瘦高青年。但她还是要考察他一段时间。当马天目向她问起那个他猜测了很久的秘密,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组织”时,江韵清直接搪塞了他。这样说道:至于东西的事,我要和家里商量商量再说。 她问清马天目的住址。其实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当马天目向她问起住址时,她冷冷答道:你不用问我。等有事,我自会去找你。 几天之后,正当马天目暗自为无法找到上线而感到焦虑,江韵清找上门来。她一脸惊恐。对马天目说,她要搬家,必须搬家。 搬家?马天目诧异地问。 是的。江韵清说。 马天目无奈地笑了笑。觉得为了搬家这种事,来找他这个所谓“组织”,也真是有些荒唐。这种事应该和你爱人商量……马天目不无讥讽地说道。 他死了。江韵清说。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待平静讲完陈烈去世的过程,江韵清心里又是一阵绞痛。想起自己一个姑娘家,平生还未经历过亲人的离世,想起怕惊动邻居,悄悄找来贩卖青菜时认识的河北小伙,趁夜深人静,悄悄把陈烈埋葬……自己所受的那份惊恐自不必说,只是可怜了姐夫,一领草席,埋到乱坟岗中。如果再让她去找他的坟,却是哪里能够找到…… 她无声哭着。看到坐在对面的这个年轻人,这个所谓的“组织”,泪水似乎流得比她还要汹涌,觉得他如此懦弱的样子,以后重要的事是否能够托付?她瞬间收住哀伤,郑重其事向他讲起之所以要搬家的原因。 陈烈久不现身,已引起邻居的注意了。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天江韵清正呆在家里,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闹。隔窗一看,见街上站着一个男人,正在自家门口大声喧哗。她不敢出门,直到邻居被那男人惊动,问明缘由,来敲门时,她才敢出去应对。那男人喝醉了酒,说自己以前的一个相好住在这里。他出门几日,那相好便躲着他不见,显然是想甩了他。她花了我那么多钱,想这么轻易甩掉我,真是把老子看扁了!男人这样醉醺醺说着,边说边向门内闯。大家拉住他,对他解释,指着江韵清说,你那相好,早就搬走了。现在是陈先生陈太太住这里,这是陈先生的亲戚。人家陈先生可是做大生意的,正派人,哪会和你那相好扯上关系。醉汉仍旧不依不饶,直到大家喊来巡捕,这才好歹把他弄走。临走时,仰头大喊:美凤,你不用躲着我,你躲到哪儿,我都能把你找出来。 看马天目一副迷惑不解的神色,江韵清冷静告诉他:之所以必须搬家,是因为那份大家都知道的“重要东西”,已受到了威胁。 说到那份重要的东西,马天目虽一脸庄重,心里却不由得意地暗笑起来。想对方终于肯向自己妥协,说明已信任了自己。而这种“信任”,显然是在各种压力下的不得已而为之。一是她想搬家,在经济方面受到约束,二是她一个女人,搬家这种力气活,哪里是女人能搞得赢的…… 马天目暗自思忖之际,江韵清仿佛读懂他的心思,垂头丧气说,我出去找过房子,但都不管用……一是房租太贵,二是我一个姑娘家,又带两个孩子,没人愿意租房给我。上海这鬼地方,租房必须要铺保,说是为了什么社会治安,好像我在他们眼里,成了暗娼似的。 马天目心里坏笑,却一脸严肃说道:别急,有“组织”替你想办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要快!江韵清说。 马天目“嗯”一声,不禁锁起了眉头。 马天目被一个“钱”字难住了。他以前过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还真是没在花钱上犯过心思。如今兜里山穷水尽,就连房租饭费都不保,何谈拿出一大笔租房的费用。虽然前几天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家里也肯定会答应他,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眼前的困难,只能他这个所谓的“组织”自己想办法解决。他先是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乱转,看了无数租房广告,打听了不下十家租户,租费都高的离谱,显然还是在一个“钱”字上打转。 这天马天目正在街头乱走,忽听背后传来一声问候,回头一看,见正是前几天遇到的那位俄国老太太。老太太说他刚刚去过“联合书局”,那里怎么被查封了?马先生,你可知道哪里还有俄文诗集可以买到? 马天目心内烦乱,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温和样子,和她用俄语细声交谈,告诉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如果她真的喜欢,以后会留意那样的书店,再想办法转告她。 俄国老太太伸手一指,说自己家离这里不远,邀请马天目去家里坐坐。俄国人的热情让马天目招架不住,只能随她前往。在俄国老太太家里,马天目再次重温了一种久违的高雅生活,他喝了咖啡,听了音乐,并坐在洒满阳光的露台上,听老太太用纯正的斯拉夫语,为他背诵了一首叶赛宁著名的诗篇: 离开了天蓝色的俄罗斯 白桦树像三颗星临照水池, 温暖着老母亲的愁思。 月亮像一只金色的蛙, 扁扁地趴在安静的水面。 恰似那流云般的苹果花…… 这首指涉乡愁的诗篇,不由令马天目愁容满面。其实他心里真正发愁的,还是如何能租到一间房子。 俄国老太舒缓着情绪,将思绪从遥远的俄罗斯草原以及广阔森林中,拉回到眼前这间不大的露台。此前她已在诗句的烘托下,再次重温了一遍那条充满了冰雪和血腥的道路,那道路上布满被血洗的恐怖,以及流亡的艰辛。她看着坐在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他流利的俄语给了她无尽的慰藉。不禁脱口问道:马先生,你也有乡愁吗? 马天目苦笑一下,说,短暂的离家称不上乡愁,只是想念。叶妮亚太太,我遇到了困难,所以才会想家。 你遇到什么困难? 马天目欠欠身子,我想租房,但家里的钱还没有寄过来……叶妮亚太太,你如果肯相信我的话,能不能先借我点钱,等家里把钱寄过来,我再还你。 叶妮亚太太笑了。说,你是我的朋友,借钱当然没问题。可是,可是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马天目笑着摊了摊手。 叶妮亚太太抬手指了指自家宽大的屋子,说,马先生,我家的房子很大。平常只有我和儿子两个人住,楼上的房间全都空着。如果你愿意,何不搬到我这里,不收你任何租费。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每天给我朗诵一首诗……说到这儿,叶妮亚太太笑了,也不难为你,不是每天都必须的,等你有时间,要把欠下的给我补上。 搬家的情形自不必说。当叶妮亚太太看到江韵清和两个孩子时,偷偷对马天目说,马先生,真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 马天目一脸尴尬,实在想不出怎么来回答,只好偷偷对叶妮亚太太说,不是我亲生的,是我太太和他前夫生的。 叶妮亚太太幽默地说,那你就更有福气了。 除了不多的一些家当之外,显然江韵清对一盆三角梅以及那些包了铜角的皮箱无比看重。她把正在盛开的三角梅放在卧室最显眼的地方。而把皮箱,拖进另外一间储物间。做着这些,她无需马天目插手。箱子拖不动,喊来华姿帮忙,也不肯使唤一下马天目。倒给了马天目一个看似更加艰巨的差事:哄着小弟。在外人看来,马天目就是一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人,一个懒惰先生。难怪叶妮亚太太过来,不住夸马太太能干。只是她所说的话,江韵清一句也听不懂。 一切收拾停当,准备上床睡觉时,江韵清对马天目说,你,你咋还在这儿?这么晚了,不早点回去休息。 马天目一愣,委屈地撇了撇嘴,问:回哪儿休息? 江韵清也是一愣。觉得马天目的回答着实有些可笑。说,当然你原来的住处啊。 马天目拉下脸说,我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了?走路回去啊。离得不算远,你就别打黄包车了,省几个铜板吧。 马天目苦笑。这才意识到江韵清并未明白这次搬家的意义。凑近江韵清,压低声音:我真的不能回去啦,因为我和叶妮亚太太说,咱们是一家子。 江韵清吃惊地张大了嘴。 马天目说,咱们以后要夫妻相称。 那可不行!江韵清扭了一下身子。 不行也没办法。你想想,咱们不是夫妻,哪来这俩孩子。 江韵清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哑口无言,却为难地瞬间羞红了脸。 马天目劝慰她:实在没办法,只能难为你了……其实我也有些为难。我刚满二十二岁,就有了这么大俩孩子,这要被我家里的父母知道,非把我掐死不可。 江韵清快要哭了。只能说,那好吧。你就住在这里吧。可是,可是……我们总不能睡在一个房间吧? 当然不能……可不能,又有什么办法?除那间储藏室,我们只有这么一个房间,马天目边说,边在整个房间内转悠。要不这样,今晚就先凑合一宿,你和两个孩子睡一张床,我睡另外一张小床,等明天,在中间扯一块布帘,大家相安无事。 江韵清仍旧拿不定主意。但华姿却提出反对意见。 华姿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她认为马天目是外人。既然是外人,就不能在家中留宿。所以她不允许马天目在这个房间睡。 而此时江韵清已彻底醒悟过来。她劝解华姿的理由更为简单:不管怎样,这个陌生人必须要和我们住在一起。你看吧,是你和我睡一张床,还是让他和我睡一张床。 一旁的马天目听得啼笑皆非。 华姿脸上露出为难表情,嘴里嗫嚅着:二姨,你想和他睡一张床吗? 江韵清拽了一下她的辫子,说,你这个熊孩子。 等大家躺下,关了灯。不想马天目又摸黑站在江韵清床前。 江韵清在黑暗里惊问:你还想干什么? 马天目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商量。 江韵清说,躺在那边商量不一样嘛!凑这么近! 马天目向后退了一步,说,你必须叮嘱华姿,以后在外人面前,叫我爸爸。 江韵清说,这事你不必着急,我会叮嘱好她的。 马天目说,这是大事,不是开玩笑……对了,她咋叫你二姨? 正要睡着的华姿懵懵懂懂说,她本来就是我二姨嘛! 她,她不是你们的妈? 华姿睡了,没有回答。 黑暗中江韵清臊得不行,干脆起床说,看你想哪儿去了,他们是我大姐的孩子。 接下来,两人坐在另一张小床上,江韵清把自己如何来天津,以及姐姐和姐夫的遭遇,细细对马天目讲了一遍。 马天目听的愣神,忽地想到死去的邱老板和小马,便问起那份邱老板所说的“重要东西”来。 江韵清见瞒不过,通过几次接触,她已认定马天目就是“组织”——即便是“组织”所派,也是代表了“组织”。遂把马天目带进存放皮箱的储藏间,指着那些堆在墙角的皮箱说,东西都装在里面。 马天目神情肃穆,垂手问道:什么东西? 江韵清不答。搬下一个皮箱,用钥匙将皮箱打开。 马天目低头看去,见一叠叠已经泛黄的纸张码放在箱子里。纸张的味道瞬间在房间内弥散。不禁惊诧地问:就是这些破纸? 江韵清伸手抚平表面的一页纸,说,这不是普通的纸,是文件,极其重要的文件。我姐姐姐夫,就是为了这些文件,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搭上了性命。我姐夫临终还嘱咐我,冒死也要保护好这些文件。说完这些话,江韵清已将皮箱锁好,在马天目的帮助下,再次码放起来。 成垛的皮箱在角落里泛着幽然光亮。马天目蹲伏于地,用手抚着皮箱粗粝的表面。说,为了它,死了那么多人,看来,我们真的是要舍命相陪了。 生活表面上虽安定下来,但马天目仍旧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他时刻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找不到组织,这些文件便不能脱手,不能脱手,自己便要始终和这个女人、两个孩子绑在一起。每当华姿当了叶妮亚太太的面,亲热地喊他“爸爸”时,马天目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而他和江韵清同居一室,每天早晚都要抱个枕头跑来跑去。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除夜里睡觉,他是要和江韵清呆在一起的,以在外人面前做好“夫妻”之实。长此以往,简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何日找到组织,便是马天目认定的脱离苦海之日。 而在江韵清的感觉中,觉得找到了马天目,便是没有什么不可托付的了。文件交到马天目手上,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她略有不解:马天目为何迟迟不见行动,对那些文件作出相应处置?她催了他几次。按照江韵清的打算,等这些文件有了一个好的去处,她也就算是自由了,也算对姐姐姐夫有一个交待……她所付出的一切,受了那么多苦,其实都跟这些文件无关——只是为了姐夫的嘱托。她想带两个孩子,快快离开上海,早一点回天津去。 接下来的日子,这两个心思明确,却想法相悖的人,每当为了这棘手文件相互磋商时,难免会生出一些矛盾。 每天吃完早饭,当叶妮亚那个金发碧眼的儿子谢尔盖去巡捕房上班之后,江韵清也会催促马天目出门。她话不直说,而是用极其婉转的方式告知他。比如马天目赖在家里,教华姿认字,江韵清就会对华姿说,华姿,等你再大一点,每天都会去学校认字的,马老师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别缠着他。比如马天目按照事先约定,每天去露台为叶妮亚太太朗读诗歌,江韵清又会说,我们搬到这里的目的,不是让你去陪那老太太每天闲坐的吧! 总之这种种的阻挠,缘起于江韵清最终的一个目的——督促马天目出门。出门去干什么呢?当然和那些文件有关。后来她开诚布公和他谈过一次,以下属的姿态,语调相当婉转。那个时候,她是把马天目当做自己的领导来对待的。她要他尽快将这批文件出手,以尽快结束这荒唐的生活。即便对文件不作出相应处置,也该有一个适当安排。 马天目心怀鬼胎。他不想上街,盲目的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风险。每当他想起在石桥上同唐贤平的相遇,心里总会涌起阵阵隐忧和恐惧。他清楚邱老板和小马的死,皆与自己有关;放开了想,与这批绝密文件有关。 在江韵清的抱怨声中,马天目自感羞愧。江韵清的抱怨无不充满了刻薄的意味,在一个大男人听来,简直颜面扫地。 在这种情况下,马天目只能将自己的境遇对江韵清和盘托出。 你不是“组织”? 江韵清惊讶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骗子。 马天目说,不是,我也是受组织所派。任务只是找到你们。但那些派我来的人都死了。 江韵清沉默了好一会,喃喃自语说,这么说,你虽然找到了我,却和组织上失去了联系;和组织上失去了联系,也就等于对那些文件毫无办法…… 马天目明白江韵清话里的意思。却还是狡辩般安慰她道:我找到了你,总比你孤苦伶仃一个人守着这些文件好吧?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有些事总能商量,总能相互有个照应。 马天目一席话,让江韵清忽地泪流满面。她不敢想象姐夫去世后的这段日子,如果没有马天目,自己会怎么熬过来。 那些天每到晚上,两个人便单独呆在密室。对着那些盛放文件的箱子发愁。又好似那些沉默喑哑的箱子是第三人,无形中会帮他们拿些主意似的。 总归不能这样等下去,我们更该做些准备才好。江韵清深谋远虑。 我也在想……不能老这么等下去。 首先要做好筹钱的准备,搬家的准备。江韵清补充说,我们要吃饭,即便你家里寄来的钱还没有花完,但总有花完的时候;住在这里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不定哪天又要搬家。搬家需要房租,筹钱才是大事。 提到搬家,马天目忽然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抬手拍了一下那些箱子,说,对了,接下来我知道该做的事了。 江韵清不解。 马天目冲江韵清伸手:钥匙呢? 江韵清警觉问:干什么? 打开箱子。马天目不容置疑说。 箱子打开之后,马天目翻弄着一摞文件。自语说,这些文件都太不规整,你看,这张抄在报纸上,这张,抄在杂志上,这张字迹太多,纸张太厚,喏,这张怎么会没有内容? 随着马天目的自语,江韵清也伸头去看。见无数纸张形形*,却终是想不清马天目心里在想些什么。 马天目罢了手,对江韵清说,趁这段时间,我们可以把所有文件重新整理一遍,这样既能压缩容量,又能减少纸张的用度,保管起来,会更加轻捷便利。 江韵清问:这能行吗? 能行。马天目说,又低头去查看另外几只箱子。拿起几份文件,看着,蹙眉沉思说,像这些重要的会议记录,我们还是要把原件保存起来为好。 接下来的日子,便显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起来。每天江韵清都要出去,重新做她小商小贩的生意。必定她有这方面的经验。如果没有其他负担,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也无任何风险。 为了照看孩子,马天目赋闲在家。在外人眼里,一个大男人,整天“游手好闲”也不是事儿,“赋闲” 也总该找个“赋闲”的事由。该找个什么样的事由呢?后来那个看似荒唐,实则体面的事由,是马天目自己想出来的。 叶妮亚太太是个慈悲、优雅、却又做事得体的人。她很喜欢这一家人,更喜欢他们的小儿子。每当看到那个粉嫩婴儿时,都会令她想起流亡途中夭折的儿子。但她不愿过多去打搅这一家人的生活,看到江太太每天出门,有时会带着他们非常懂事的女儿,一副讨生活的装扮,她会将尊重的目光投给他们。“身处疾苦的人更需得到尊重”,这是叶妮亚太太做人的一个信条。只是每当听到楼上传来婴儿不住的啼哭声,叶妮亚太太便会忍不住,大呼小叫着她的“上帝”,快步跑上来。 她会见到马先生束手无策,或是任那男婴躺在摇篮里啼哭,或是笨手笨脚抱着他,在房间里踱步。往往这时,叶妮亚太太免不了会抱怨几句,抢过男婴,在他粉嫩脸上亲一口。说,马先生,你这做父亲的,很不够格,孩子被你那样抱着,很不舒服的。喏,要这样抱才对。 男婴果然不哭了。马天目尴尬笑着。叶妮亚太太看他,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指尖粘着墨迹,有时他还算干净的衣服上,还会被尿湿一片。 叶妮亚太太抱着婴儿在房间踱步,转到写字桌前。见一沓工整纸张摆在案前,毛笔搭在砚台上,笔端墨汁充盈。而另外的一些纸上,写满密密麻麻字迹。又有一些废纸,揉成团,丢在案头,丢在桌子底下。 叶妮亚太太问:你在写什么? 写字。马天目神情略有尴尬,脸忽然涨红了一下。 字……是诗吗? 不是,马天目不知如何来解释。是——小说。 托尔斯泰?叶妮亚太太惊奇地问。 不是托尔斯泰,是……马天目实在想不出一个与俄罗斯小说文本相对应的名称。对那种风花雪月,痴男怨女的言情小说,他不知如何来定义。是,爱情小说,他只能这样解释。说得却是中文。让叶妮亚太太更加摸不着头脑。 总之,不管怎样,叶妮亚太太都把马先生当成了一个作家。每有空闲,她便跑上来帮忙照看马先生的儿子,而为了不打搅马先生的写作,她往往会把孩子带到楼下,待在自己的房间露台上,独自享受与那男孩相处时的甜蜜。 写那种言情小说,实在是马天目的无聊之举。但其中也有很多难言之隐。一是他想借写作,赚些稿费,补贴家用,也好减轻一下自己对江韵清的愧疚之情。因他一个大男人家,每天看江韵清外出讨生活,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而赚稿费这种事体,并不是空穴来风,他在学校时就发表过豆腐块文章,拿到过微薄稿酬。更为重要的是,一个与文字毫不沾边的人,老是去买笔墨纸砚,总归让人感觉奇怪。马天目这样做,实则是为晚上抄写文件做好了充分准备。 持久做任何一件事都会上瘾,尤其像写小说。起初每到白天,马天目便会全身心投入,进行故事的构思,并在字斟句酌的吟哦中得到无尽乐趣。每当写完一小节,他便有了一种功成名就之感。借放松自己的机会,去楼下看看孩子。毕竟,照看好孩子,才是江韵清交给他的至关任务。有时他还会带上写好的稿子,用俄语给叶妮亚太太朗读一遍。汉字与俄语之间的转化非常奇妙,借助这种变化,马天目能很快找出自己文章中的不足,从而使自己的写作技巧有了飞速提升。而叶妮亚太太,也被马天木故事中的痴男怨女深深吸引,每天督促马天目快快更新,从而放弃了对诗歌的热爱,转而投入到对故事的痴迷。 不长的时间过去,马天目便完成了自己平生以来写就的第一部小说,当然是前半部分。而后半部分已成熟构思在他的脑子里。他以“刘思鸿”的笔名,将稿件工整抄写一遍,托谢尔盖投进了邮筒。 而江韵清的态度,是极力反对马天目写这种无用东西的。直到小说真的以连载的方式在报纸上发表,并拿到由叶妮亚儿子带回来的稿酬时,江韵清仍旧不认可马天目这种荒唐举动。 怎么说呢,马天目是有些怕江韵清的。说清楚一点,也不是“怕”,是“怵”。江韵清在生活方面也算温柔,除“睡觉”之外,无不像妻子一样关照着马天目。但每议工作之事,江韵清便会显出她强势的一面。 每到晚上,两个人便开始了对文件的誊写工作。起初,江韵清不想让马天目更多插手这份工作。因为当马天目对她合盘托出自己的底细之后,江韵清认为马天目并不是自己的上级,他代表不了组织。若按资历来算,自己最先接手这批文件,有着比马天目更为丰富的经验。自己来领导马天目开展工作,才更切合实际。 说起工作,便要有明确分工。江韵清自然要全盘指挥,而马天目呢,也就只能打打下手。而有了分工,便形成了一个组织的形式。哪怕这组织的成员只区区二人。按照江韵清在老家时的工作经验,一个人是独立的个体,两个人就应该结成一个组织——因她和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就曾成立过一个“党小组”。她和马天目商量,他们二人也应成立一个“党小组”。按照她的意思,即便工作上的分工已然明确,但“领导”必须还是要有的。但为了照顾一个男人的面子,还是要与马天目有一个公平竞争。她问马天目:你啥时候入的党?马天目掐指一算,说,七个月零九天了。江韵清不禁自负地一笑,说,马天目同志,你还只是个预备党员。所以没办法,你就只能选我当党小组长了。马天目有些不服气,问,那你入党多长时间?江韵清自豪答道:一年零半个月了。算上今天,应该是一年零一十六天。 若按党龄计算,江韵清做“领导”,也算天经地义。马天目必须心服口服。 江韵清表情严肃,当即端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清了清嗓子说,马天目同志,我们的党小组既已成立,那就按照惯例,开一次党小组会吧! 马天目也态度端正,情绪有些激动,说,好! 见马天目身子随意斜搭在桌沿上,显得极不整肃,江韵清说,你坐! 马天目想坐,但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却被领导坐着。只能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江韵清对面。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仰头听江韵清说话。 只听江韵清先说“党小组”的规章。说每遇大事,需要决策,必要经“党小组”开会认真讨论,不能独断专行。即便日常,也要半月一次,以“开会”的形式过一下党组织的生活。讲完这些规章,江韵清脸上变得愈发端正,以一个领导者的姿态,批评了一下马天目最近写言情小说的举动。直到马天目对自己写小说给出一个合理解释。江韵清仍旧不依不饶,她说,即便能拿到稿费,补贴些家用,这种登报的事也是不可取的。万一有人成为你的粉丝,慕名找上门来怎么办?岂不是对我们的隐蔽非常不利!文件若因此暴露,岂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听江韵清如此说,马天目也感到后怕。嘴里连声道歉,坦诚接受了江韵清的批评。并对她领导工作的经验,心服口服地奉承了几句。江韵清和颜悦色起来,翘了一下二郎腿,问:工作上的事肯听我的,那生活上的事,肯不肯听我的呢? 马天目为博她欢心,竟违心地说,既然你是领导,那无论工作与生活,我都交付你好了。 江韵清名正言顺做了“领导”之后,“开会”便成了她脸上的晴雨表,或成了她制约马天目的一种手段——当然工作上除外。若是生活上有了什么成见,她定会立马拉下脸子,对马天目悄声下命令说,晚上开会。开起会来,讲得有条有理,讲事实摆道理的水平日渐提高。无论工作与生活上,江韵清都想身先士卒,做好一个领导者的表率。 但因先天不足,又或是每天劳碌的缘故,江韵清晚上做起工作来,还是显得能力不济。往往整理着文件,便打起瞌睡来。虽有陈烈此前编好的详尽目录作为参考,但她最初的工作却显得杂乱无章,毫无头绪。 更为重要的是,那些文件看起来虽一目了然,里面却藏着无尽的玄机。每当面对一本残破的线装书;或是一首字迹工整的格律诗时,江韵清总会感到束手无策。明知文件的内容就藏在这些纸张上面,却绞尽脑汁,也找不出破解它们的办法。每当这时,她便不得不求助于马天目了。此刻马天目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正在一旁抄写江韵清指定给他的文件。 对付这些犹如天书般的文件,马天目总会有着无穷办法。他拿过那本线装书,粗略一翻,便会告诉江韵清:这是用米汤水写成的文件,写在纸页背面。只需用酒精在火上一烤,便会显现全部内容。马天目真的这么做了,果然灵验。江韵清惊奇地问:你怎么会知道?马天目告诉她:你看,这本线装书重新装订过,纸页有些“僵”。写这种秘密文件时,米汤水不宜太浓,太浓则会在纸页背面渗出痕迹;写字的笔也不能太粗,太粗的话也能从背面看出来。抄写这份文件的人,虽是老手,但显然不是在很从容的环境下写就的。露了很多破绽——你看,这本书装订好之后,没有压平压实。 而对于那首格律诗,马天目几乎不用考虑,便指出这是一首藏头诗,整首诗词起头的每一句,便是文件的全部内容。 江韵清虽佩服的五体投地,却仍是心有不甘。只当遇到这样玄奥的文件,她才会让马天目事先整理,自己做做打下手的工作。直到那一次她人困马乏,睡着之后,失手将未抄完的文件扫进火盆里。当马天目方便回来,见江韵清正拿着那份烧残的文件,脸上泪水涟涟,看上去想死的心都有了。对马天目说,这是我重大的失职,我该受到怎样的惩罚? 马天目坏坏一笑,说,惩罚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江韵清失神地说,那怎么办啊! 马天目又笑。 江韵清瞪他一眼,哭着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笑。你心眼不好使,就巴不得我在工作上犯错误。你来做领导。 马天目不笑了。表情严肃,说,你看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我有那么坏吗……好了好了,下次注意。幸亏我刚才已经看过一遍文件,把内容记在脑子里了。你去睡吧,我再把文件默写一遍。 江韵清放心不下,站在马天目身后,果真见他逐字逐句将文件默写出来。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渐渐地,江韵清也就很少去参与文件的整理工作了。马天目自己做起这份工作来倒显得更为得心应手。她一插手,不但提高不了效率,反而会影响工作进度。她每每睡上一会,歇过乏来,仍会看到密室里透出的微弱光亮。披衣起床,给马天目送些热水过去。顺便催促他早点休息。 那枯燥的整理工作给马天目带不来任何乐趣。有时他会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仓鼠,被丢进巨大的谷仓。每当打开一只皮箱,一股呛人的气味便会在逼仄的空间内弥散开来,几乎令他窒息……若不是巨大的使命感催促着他,他觉得这枯燥的工作毫无意义。为加快整理的速度,每次需要抄写之前,他都要把文件内容浏览一遍,将其印在脑子里。这样便省却边抄边去浏览文件的麻烦。他抄写的整个过程,在江韵清看来,不像是一种乏味的重录,而是得自于他不竭的灵感。有时马天目也会想,如果那个不知隐匿于何处的组织,就坐在自己对面多好。他就能把记在脑子里的文件,一字不差地当面对他复述出来,而免去这手腕的酸疼,以及这惊恐压抑中慢? ??耗去的时间。 和那枯燥乏味相比,马天目还是从整理文件的工作中获得了相当丰厚的回报。整个过程,也是他对“组织”,对无数人向往的这个团体,重新认识的一个过程;他重温了这个红色政党所经历的一切,他举拳宣誓时说出的誓言,此刻在他的默念中便再不是一种形式上的背诵了,而成了刻在筋骨里的一种铭志。 而依照他的天性,他从中获得的最大乐趣,则是看着堆在屋角的箱子全部被他检索了一遍。每检索完一只箱子,他会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和快乐。这就像一个充满寓意的游戏,每一个小孩都希望自己通过某种魔力,获得未知的力量,使自己变身,变得更为强大。而作为成年人的马天目,他此时的心境完全相反。他把自己想象成那些浩瀚的纸张,希望自己缩小,再缩小,藏身进一只、或两只皮箱。到那个时候,马天目觉得,他便会获得完全的自由。 在这种想象中,有时整理完一箱文件,虽是深夜,马天目仍意犹未尽。他想打开另外一只皮箱,无眠午休地抄写下去。但问题来了——他没有开箱的钥匙。钥匙掌管在他的领导——江韵清手中。因为钥匙,两人又发生过一次小小争执。开了一次“党小组会”。 马天目想掌握开箱的每一把钥匙。这当然基于工作上的考虑,而没有任何对“权利”的“觊觎”。但江韵清心里所想,实在令人琢磨不透——她就是不肯把钥匙痛痛快快交出来。或许江韵清觉得,若把那些钥匙交出去,她和这份重要的工作便再也扯不上半点关系。做这个领导也真是勉为其难。很多事情都是看结果而非表面的。她虽未意识到“钥匙”是一种领导与地位的象征,却出于本能地抗拒着。她要用捍卫的方式,在马天目面前强调自己每日里走街串巷,赚取生活费的工作也相当重要——其实她的心里,是相当自卑的。觉得贩卖青菜和抄写文件比较起来,一个轻如鸿毛另一个却重于泰山。 马天目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和江韵清做无谓纠缠。他想了一个折中办法——让江韵清掌管文件重新装箱后的钥匙——那些未经整理的文件体现不出钥匙的价值。等把所有文件整理完毕,找到组织,还是要你亲自将钥匙交到他们手中的。 马天目饶舌的话令人费解。江韵清半推半就,还是乖乖把所有钥匙交了出来。 文件的整理工作进展顺利,到了这一年的九月初,除有三分之一未整理完之外,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破天荒,那天晚上,江韵清买回家里几串葡萄,给在密室里抄写文件的马天目送去。但她却做了一个奇怪举动,拉灭屋子里的灯,扯开窗帘,揭开用纸板挡住的窗户,转而又把窗户推开。 清新空气瞬间涌入逼仄斗室。让正对桌上一纸文件发呆的马天目随之一愣。刚想说点什么,却忽然哑了口。月光洞彻窗棂。借助这清澈月光,马天目得以看清江韵清消瘦却不失俏丽的一张脸。他久久呆看着她,心里涌起一种想亲近她的冲动。此时从富人群居的顺昌里那一带,升腾起此起彼伏的焰火。 江韵清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马天目恍然:中秋了吗? 江韵清点头。伏在窗口,伸头看外面的月亮。 月亮真好。马天目坐在椅子上兀自感叹,心里却忽地涌起一阵酸楚。 马天目说,如果在天津,这个时候,该是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吃月饼,赏月了。 江韵清接话:吃完月饼,还要背诵和月亮有关的诗词。 上海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马天目吟诵了一句,他故意把“海上”,说成了“上海”。 江韵清说,那时,每临中秋,我们几个姐妹都要找一些和“月亮”有关的诗词来记,像“海上生明月”这种,后来就不好算在内了。 那就“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浩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或是“明月皎月光,促织鸣东壁”……马天目搜肠刮肚,背诵着一首又一首关于月亮的诗句。 江韵清莞尔一笑,转过身来,说,一年一年下来,所有和“月亮”有关的诗词,都被我们找了个遍。我们便自己做有关“月亮”的诗句,也算作中秋节前的功课。一直到大姐出嫁,也没停下来过。 马天目沉吟半晌,忽然念出这样一段句子:“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 江韵清听他话音讶异,隐隐带着一丝哭腔,便凑近前去,伸头看马天目的脸,问:你哭了? 两人贴的如此之近,呼吸都吐在彼此脸上。马天目有些难为情地别过头,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江韵清分明看到马天目脸上,挂着一行清泪。声音喑哑说,你想家了…… 马天目忽然伸手,用胳膊环住江韵清说,我要回天津。 江韵清身体一抖,身子僵硬。愣了一瞬,便用手去掰扯马天目的胳膊。继而用鄙夷口气说:我也想回天津。但现在回天津,就是临阵脱逃。 马天目站起来,丢开江韵清,悄声将窗户封严,拉亮电灯。见灯光下的江韵清,脸上飞着一团红晕,显得越发娇媚。转身从桌子上抓起一份文件,说,你看看这个。 看来看去,江韵清发现那只不过是一纸很普通的文件。和经手过的千万张文件没有任何区别,除文件来自于天津,日期和落款也没有太大差异。 马天目伸出一根手指,点住文件中写就的一个名字,让江韵清看。 江韵清念出声来:吴忠信…… 对,就是这个人,马天目说,再次身不由已将胳膊搭在江韵清的肩头,有些喜形于色。就是这个人,他再次重复了一句,就是他派我到上海来的。他派我来上海接洽邱老板,邱老板死了,我也就跟组织失去了联系。我脑子咋那么笨啊!咋就没想到返回天津,找到他,让他指一条明路,再和上海的其他同志取得联系,这样问题不就全解决了嘛! 江韵清显得极为冷静。盯着马天目:你现在就想回天津?说着抬手,扫落马天目搭在她身上的手。 马天目无力地将胳膊垂下。联想到眼前的状况,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二人沉默了一会。马天目忽然对江韵清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丢下你和孩子,丢下那些文件不管的。走,也要找一个适当机会,把一切都安顿好,我们一起回到天津去。(未完待续) 第一章 12 唐贤平的工作起初看似顺利,后来便陷入停滞状态。他借去南京开会之际,专门去拜访戴笠。当说起手下将“目标”失手打死,一条重要线索就此中断时,戴笠不无责备地说道:干我们这种工作,既要狠辣,又要温顺。说完,微笑看着唐贤平,问:你懂我的意思吗? 唐贤平不解。 戴笠问:平常喜欢钓鱼吗? 唐贤平摇头,说,党国事业为重,不敢有半点懈怠。没有时间去钓鱼。 戴笠哈哈大笑,说,抽空你还是去钓一钓,体验一下钓到大鱼时的感觉。若要对付上钩的大鱼,必须付出足够耐心,让它自己在水池里耗尽精力。如果操之过急,不但折了鱼竿,搭进去的只能是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像你们那样干工作,怎么会取得成效呢?一个小小的交通员,唯恐他跑掉!他跑掉了又怎样?你是猎人,他是猎物,你有的是机会再抓到他。放了那一枪,线索中断不说,他背后更大的猎物,肯定会逃进深山,藏匿起来了。 唐贤平低着头,脸上面无表情,实则陷入深深的自责。 好了,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戴笠拍拍他的肩膀,继续说,你回去之后,暂时先将这件事放一放,但也不能彻底放弃。现在蒋委员长出兵,已将*围困在江西的大山里。穷途末路,想来也成不了太大气候……听说最近日本人在上海活动频繁,自“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人的野心更加明显,他们是想占领整个东北,已经受到国际社会的舆论谴责。为转移视线,说不定会在内地的几个大城市制造事端。以后我们工作的重点,要多搜集同日本人有关的情报。内忧外患,我们这些为党国效忠的人,该当努力啊。 从南京回来没几天,唐贤平忽然接到一纸调令:除负责法租界情报组长之外,还要兼任淞沪警备司令部侦查大队少校行动组组长一职。因工作上出现小小的纰漏,不降反升,很令唐贤平疑惑,却也极大地调动了他对工作的热情。按他现在的职务,唐贤平每天都应坐在办公室,听取汇报,调度指挥手下开展工作即可,但唐贤平没有这样做。他大部分时间在自己所辖范围走访,时刻督查着手下的工作进度。 这天,唐贤平路过法租界巡捕房,忽然想起,自己安插在巡捕房的一名手下已月余未见,便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在附近一家茶楼见面。 手下看上去一副疲惫模样。见到唐贤平,不由连声贺喜,想必已得知唐贤平升迁的事情。唐贤平说,也恭喜你呀!听说你最近回乡下,完婚去了? 手下一笑,说,是啊是啊,只是回来之后,也抽不出时间,等改天有空,兄弟摆一桌酒席,回请几位老同事。 说起工作上的事宜,那位手下忽然正色,对唐贤平讲了一件他前些日子遇到过的怪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他所供职的巡捕房内,一位副探长是俄罗斯人。为人和善,对待下属也随和。每个月都会邀请同事,去自己家,享用由他母亲亲手烹制的俄罗斯美食。他这样做,一是出于联络同事朋友间的感情,另外也是出于他俄罗斯人好客的天性。恰好,那天他也在被邀之列。 那天晚上,这位谢尔盖督查的家里高朋满座,除两位高鼻深目的俄罗斯人外,其他在座的,从发际勒出的帽痕来看,应该都是在巡捕房共事的警察。 但有一个人,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人二十来岁,一副读书人模样。慵怠的神态中自有一副书卷气的散漫。他来得较晚,是谢尔盖和他母亲喊过几次之后,才从楼上下来的。显然是一副盛情难却的样子。 谢尔盖站起来,同他打着招呼,却对在座的人这样介绍道:诸位朋友,这位先生,就是你们有几位很想认识的“刘思鸿”女士。 他本来是一位男士,却被谢尔盖介绍为“女士”,听完令我大惑不解。有几个和我同样不知底细的人,当即便哄堂大笑起来。而另外几个平日里喜欢看书读报的同事,却用极为崇拜的目光看着这男人。听完大家的窃窃私语,我方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男人是一位“作家”,平时发表文章,就是用“刘思鸿”这样一个笔名。也难怪那家报纸的编辑,把他当成了一名“女士”。据说他投寄稿子留下的地址,是谢尔盖供职的巡捕房,这好像有些奇怪。只听谢尔盖说,那位编辑按图索骥,找到巡捕房,口口声声说要见刘思鸿“女士”。当谢尔盖对他说刘思鸿“女士”是他的一位亲戚,不方便见时。那位编辑很是激动,对刘思鸿女士的小说大大夸赞了一番。说他是继秦瘦鸥之后,上海文坛涌现出的又一颗新星。还托谢尔盖向刘思鸿女士转达他的诚意,说如果刘女士有时间,务必约个时间出来见见。编辑部收到了大量的读者来信,让她来取。读者翘首期盼她的大作,希望我们报纸继续连载她的小说,这也是主编的意思。最后那位尖嘴猴腮的编辑,还色眯眯问了一句:这位刘思鸿女士,应该长得很漂亮吧? 谢尔盖说,本来他想立即把那位编辑领过来,引荐给“刘思鸿”女士的。只怕他见到之后,会大大地失望,所以就……我身边有人打趣说,还是不见面的好,就让这位先生,以女士的名义,把小说继续连载下去好了。 他不胜酒力的样子,在大家的盛情相劝下,只喝了一点“沃特加”,便脸颈通红。坐在人群之外,也不说话。神情中虽有一些局促,眼神中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警觉。我冷眼观察,发现他穿得有些寒酸,手指上沾着洗不净的墨汁,指甲很长,就连指甲缝里也有一层墨垢。看上去真的是一位以写字为生的人。 但我又很快发现,他越看越脸熟,肯定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因为喝了些酒,却实在想不起来。酒宴半酣。大家相互攀谈时,我从餐桌对面站起来,向他敬酒,故意问他:这位先生,我们好像认识…… 他抬眼看我,随即摇头说,先生,你每天阅人无数,该是认错人了吧! 他的表情不对,一般人遇到这样的逢迎,总归要思量一番,攀谈几句之后再做推辞。但他很快便不动声色坐了下去。此后再不说话。我私下里看他,竟有些如坐针毡的样子。后来推脱说自己喝醉,早早退席。 唐贤平问:你觉得他会是谁? 手下说,我回去后想啊想,终于想了起来,他就是我们前些日子追捕那个少年嫌犯时,在桥头遇到的你的那位同学。 端到嘴边的茶杯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唐贤平一身,他顾不得去揩,吸了口凉气,问:你看清楚了? 看得很清楚。 他不是那个什么谢尔盖的亲戚? 不是,我后来听别人讲,他只是谢尔盖家里的一个租户。 事情过去了多久?唐贤平问。 手下翻翻眼睛:总归有半个多月了吧? 唐贤平变得有些愠怒:那你为何不早点向我汇报? 同事露出一副难堪样子,说,我这不是回宁波完婚了嘛! 你这蜜月未免度得太长了一点…… 我结完婚,本想早些回上海。可我那八十多岁的老母,见儿子完婚,她一生夙愿已了,兴奋过头,忽然发病,卧床不起。我先是在母亲床边尽孝。却不想母亲病了数十天之后,就撒手西去了。我又要安葬她老人家,未等烧完头七纸,这不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上海。 好了好了,唐贤平有些厌烦,又问: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名字吗? 听说叫马天目。手下说。 马天目?唐贤平迟疑了一下,你还能找到发表他文章的报纸吗?赶紧找来给我看看。 手下离去,不多会儿便从巡捕房抱回一沓报纸。 唐贤平草草浏览一番,不禁笑了。“哼”了一声,把报纸丢在桌上,说,刘思鸿……马天目……没想到,我的这位老同学,如今文章登了报纸,也算圆了成名成家的美梦。只是屡屡更名,却不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缠绵的笔调,在大学里我可早就见识过…… 放下报纸,唐贤平火速让手下带路,赶往霞飞路上的谢尔盖家。不出所料,那位自称是“马天目”的住户,早就搬家,不见了踪迹。 接下来,唐贤平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又找到那家报社,翻出小说的原稿来看。发现果然是马端方的笔迹无疑。 他会躲到什么地方去呢?唐贤平想。上海这么大,即便自己是一只鹰隼,俯瞰整个上海市区,也很难找出一只躲在草丛里的兔子。但兔子受了惊吓,总会做出反应。依据他来上海的时间,以及他东躲西藏的表现来看,他的这位老同学手中,必定有急于出手的东西。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他必已做好了充分准备。别说他手中的东西,就算能找到他人,也已经很难了。 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他肯定回天津,回他的老家!唐贤平忽然这样奇怪地想到。(未完待续) 第一章 13 这一年雪下得有点早。是南方初冬的第一场雪。温吞吞落进苏州河里,粉饰了苏州河沿岸从沪西到沪东的大片棚户区。粉饰了这里高低错落的“本地房子”,低矮的草棚屋,以及高不过房顶的榆树和皂角树。从高空俯瞰,因为雪的降临,(它们就像上帝的降临一样)这一地区和接壤的徐家汇、虹口、黄埔、静安这些楼宇林立的繁华之地,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区别。只是雪划过屋檐,屋檐上的茅草加快了它们融化的速度,使其以雨水的姿态在屋檐上滴落。而那些如鸡肠一样狭窄逼仄的街巷,颜色则显得更为深黑一些,满布着泥泞。 马天目从光线幽暗的棚屋里走出来,一时间眼睛难以适应外面的世界。他睃着眼睛,朝落雪的天空看。身形看上去无端有了一些青苍,头发胡子久未打理,面色浮着一层苍白。穿在身上的夹衣,袖口已绽开线,细看是陈烈以前穿过的。 坐在街角水井旁洗衣服的一位苏北女人,抬头同马天目打着招呼:马先生,难得见你出门散心啊! 马天目睃眼看着远处的天色,说,在屋子里坐久了,眼累,心里闷,出来逛逛。 他这样说,其实此刻心里却轻松的不行。那些繁冗的文件,他刚刚整理完最后一页。丢下笔,搓着僵硬的手指,人险些瘫在床上。江韵清和孩子们都出去了。在离开叶妮亚太太的住处之后,只用了短短时间,江韵清便带着华姿,用盛菜的竹篮,老鼠搬家般将未抄完的文件全部转移过来。直到叶妮亚太太悄悄告诉江韵清说,有人曾来过家里,问起你们的行踪。马天目便再不敢让江韵清到那一带去了。他清楚是什么人在找他。而对于那几箱封存好的文件,看来也再不能轻易转移。于是他托江韵清给叶妮亚太太捎去一信,约她在黄浦区的一座公园见面。他恳请叶妮亚太太为他保管那几只皮箱,却并未重申那些皮箱的重要性。只说自己不久要回一趟老家。等回来后,一定去取。从他严肃的表情看,叶妮亚太太似乎心知肚明,她只是开玩笑般对马天目说,箱子里不会装的是你小说的手稿吧。马天目笑了一下。叶妮亚太太抚住马天目的手背,说,你放心好了,我的朋友。 而为了加快文件的整理速度,大多时候,江韵清便会把小弟带在身边,出去做贩卖生意了。她看上去已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柔弱与单薄。 在他们租住的这一带,看似充满市井的嘈杂,却无形中多了一种安全的屏障。这里不属于任何租界,警察也不会到这里来揩什么油水。这里的白天大多时候是安静的。除小孩的嬉闹,鸡鸭偶尔的鸣吠,几乎不闻人声。早期从高邮、盐城一带迁徙而来的苏北难民,大多麋集于此。女人们进了附近的纺织厂做工,男人们有的去了机械厂,更多过惯散漫日子的渔夫后代,则拉洋车、做起跑单帮的小贩生意。而更多穷苦的人,则做着更为下贱的活路赖以糊口。初来乍到的马天目,以潦倒的读书人身份,平日窝在家里替人抄写文件,不但不引起怀疑,反而受到大多穷苦人的拥戴。 据说这个洗衣女人两年前死了丈夫,独身带两个孩子,以替人洗衣服为业。整日只见她坐在水井旁,不停地搓洗,不停地晾晒。洗衣女人叹口气说,做什么行当都有什么行当的苦楚哦。你们识字的人费眼,我这下苦力的费手。这刚刚乍冷的两天,就把我这手给作践的,裂了好几道口子,水碱一拿,哎呦,这个痛哦。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马天目呆呆看着棚户区尽头。看见雪片漫卷,遮掩了从街口走来的人影。 洗衣女人仍在说下去:马先生,听说你这几天病了哦……多亏你家马太太能干,她一个女人家拉扯你们一大家子,还要讨生活,真不容易。 马天目没有回答,而是扔下这饶舌女人,默不作声向前走。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由于长时间在阴暗屋子里抄写,眼睛最近恍惚的厉害,看什么都有重影。他依稀看清前面街道上出现的那个女人,好像是江韵清。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江韵清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撑一把伞,身子几乎贴在江韵清身上。尽力护着江韵清背上的孩子。两个女人磕磕绊绊,走得十分亲热。虽已离得很近,马天目仍旧看不清那女人是谁。却听到江韵清在喊他。 马天目疾走几步,站住了。 两个女人也站住。听到江韵清压低声音说,天目,这是大姐。女人挪开伞,看着马天目。马天目看她,见她十分瘦弱,眼白很重,看人时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但因难掩脸上的病态,那神情便似乎显得有些冷漠了。 马天目“噢”一声。见大姐虽认真地同她点了点头,心思却显然不在自己身上。听到江韵清问:华姿回来了吗?便低声说,还是回家说话吧。 华姿回来时,天已黑尽。见到母亲,自然难掩孩童的惊喜。这逼仄棚屋内多了平日里难能听到的笑声。更为难得的是,那盆跟着搬了几次家的三角梅,竟在这气温偏低的冬天,开出了几瓣花朵。 大姐在讲她出狱的过程。她说在狱中,多亏一个以前认识的狱友,那是她在学校教书时,比较要好的一位同事。那同事家族显赫,被家人保释出去之后,念及她的可怜,又让家人将她保释了出来…… 马天目打断她的话,问:大姐,难为你受了这么多苦,只是你从狱中出来,咋找到我们的? 听了马天目的话,一旁的江韵清和大姐相视一笑。江韵清代大姐回答:这是姐夫早就安排好的,每搬一次家,便去他们最先住的自家老宅子的墙上,去留一个记号。新搬的地址只写打头的一个字,顺序还要倒着写,自然引不起别人注意。只是我们搬到这里,只有区的名号,巷子里弄以及门牌号啥都没有。这就苦了大姐,她出狱一个月来,每天来这一带转悠,找到现在,今天才在街上遇到我。 提到陈烈,想起如今与亲人的团聚,无不受了陈烈的惠泽。江汰清止不住泪水涟涟,嘴里却还是表达着她对马天目以及妹妹的感激。让她欣慰的是,这因文件而被纠缠在一起的两位年轻男女,看上去竟是如此般配,俨然一对相敬如宾的小夫妻。她私下里问过妹妹,和马天目在一起住了这么长时间,有没有产生一点男女间的好感?江韵清羞红了脸,一脸严肃说,这种事是不可乱说的。我是他领导!领导怎么能和下属谈这种事情!等文件有了相应处置,我们说不定各自高飞,只会成为“同志”。 现在,江汰清忽然表情严肃地问起他们接下来的打算。而马天目,却把她的问话当成对文件的一种关心。正色回答道:大姐既已出狱,两个孩子再不用担心。我准备马上返回天津,去寻找我原来的接头人,只是那些文件…… 江汰清接话说,那些文件你不用担心。我现在住在狱友家里。把文件带过去,放在身边,再安全不过。 那好,马天目说,我准备准备,立即动身。 就你一个人走吗?江汰清瞟了妹妹一眼,嗔怪地说,韵清不用留在上海了,离家这么长时间,父母惦记不说,我是想…… 江韵清朝姐姐身边靠了靠,说,姐,你刚刚出狱,身体又不好,留下你一个人在上海能行吗? 江汰清说,我没事儿。毕竟我在上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一些朋友,困难时,可以找他们帮忙……说到这里,江汰清停顿了一下,看着马天目:你带上韵清,离开上海,放心回天津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表示默许。 说到如何离开天津。马天目说,火车站看来不能去。我总觉得唐贤平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如何离开,倒是个问题。 江汰清想了想说,那你们就坐船离开上海。这里离码头近。先坐渡轮到扬州,再从扬州转火车回去。以前我和你姐夫,就走过这条路线。(未完待续) 第二章 1 1 有过那一场噩梦般的经历之后,回到天津的马天目,再次陷入无尽的焦虑与烦恼之中。 那份沉没于江底的文件,或许并不重要了——马天目想,只要能找到吴忠信。他们见过一面,彼此认识,应该是一份最好的证明。只是自己这具皮囊,所幸未被江水吞噬便好。这也是他们二人脱险之后,马天目为了安慰江韵清,说过的一番话。 但怎样找到吴忠信,才是让马天目真正焦虑的原因。 天津的氛围虽让他轻松了许多,起初有一种如鱼得水之感。但要找到吴忠信,却有些一厢情愿。这就像他在上海苦苦寻找的“组织”。“组织”是一个宽泛而虚妄的名词,但“吴忠信”——在马天目的感觉里,终究也只成了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名字。当马天目将想象中的寻找一一落到实处,这才知道这个“吴忠信”,同样和上海的“组织”一样宽泛而虚妄。除去那次细雨黄昏中短暂的接触,细究起来,他和他再无半点交际。随着焦虑的延续,那张隐在雨伞下的脸,也在他的记忆中变得如黑夜一样模糊了。 除去这种焦虑,留给马天目的,还有无尽烦恼。 首先噩梦魇住了他每晚的睡眠,就连中午片刻的小憩,也和噩梦相缠。自回到天津,他和江韵清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江韵清便开诚布公地对他说,马天目,我考虑过了,我能嫁给你。 那时的马天目刚刚从病患中缓过劲来。苍白脸上泛起一丝酡红,就像喝下一杯烈酒。他惊讶于江韵清的勇敢。却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态度上的转变,跟纠缠他多日的那个噩梦有关。她能嫁给他,一个“能”字,便道出江韵清真实的心态——她是想报答他。所以才会说:我能嫁给你。他恳求过她嫁给他吗?他想了想,只能甜蜜地苦笑起来。 那艘开往扬州的渡轮是噩梦的载体。每次躺到床上,船舱内污浊的空气便在马天目就寝的屋子里弥散,成为一个噩梦的开端。晕船起初折磨着神经放松下来的马天目,虽有江韵清的尽心的照顾——这恰恰符合被周围旅客误认为的,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妻的身份——但他却开始越发厌恶起自己来——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么没出息呢! 船也是“欺生”的,就像一匹烈马。呕吐只是它的一个下马威,让那些陆路来的可怜人几乎将胆汁吐尽,自然会放过他们。马天目垂死般躺在船舱里。直到中午,精力才慢慢恢复。舱内污浊的空气,使他头疼欲裂。在别人的提议下,江韵清陪马天目爬上船舷。他坐在甲板上,屁股下垫着行李,是江韵清怕他着凉,特意从船舱拿上来的。 梦境由此开始变得舒缓起来……太阳升到中天,远处的江面泛起一层金铂。江风飒飒,却冷的并不让人缩手缩脚。周围有江轮不停驶过,拖着长长汽笛声。张着陈旧船帆的木船,随波浪起伏,在梦境中显得沉默而喑哑,能依稀看清船夫黧黑的脸。他们扬手向渡轮上的人打着招呼。一位戴眼镜的扬州人很友好地问马天目:你们这一对小夫妻,看来是第一次坐船旅行吧?江韵清不语。倒是脸色苍白的马天目,同那男人搭讪道:是啊是啊!第一次坐。 就是待在甲板上的那一刻,马天目低声对江韵清说,他们把咱俩当成夫妻了,看来我们真的很有夫妻相啊。 江韵清没有回答。江风吹乱她的头发,她的眼睛,都被飒飒飘动的发梢给遮住了。 或许真的有……马天目又说。这貌似“求婚”的一句话,也是马天目在江韵清面前,说得最为“露骨”的一句话。事后江韵清找到他,对他说:我能嫁给你——或许就是其中原因之一吧。 张黄港应是航行中停靠的第一个码头。有时马天目从梦中醒来,依稀记起那个阴冷却喧闹的海港。想起那些站在码头上兜售食物的本地商贩。他们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先是收了旅客的钱,再用竹竿将食物送上甲板。远处架起的跳板上,弯腰曲背的挑夫,晃晃悠悠,却身形稳健地将一篓篓新鲜的鳟鱼,运上一艘巨型货轮……渡轮再次鸣响的汽笛声消失,码头上人群的喧闹也随之像光亮一样熄灭。片刻清醒的马天目,想彻底从睡梦中醒来,从而摆脱那噩梦的纠缠。但他却无力自拔,再次被浩荡如江水的梦境淹没,并开始切身感受到江水彻骨的冰冷。 渡轮从天生港起航,周围旅客的嘈杂声再度响起。他听到刚刚登船的士兵发出粗鲁的叫嚷。当时他还想,这些士兵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莫非天生港附近,有一个兵营?那些士兵一脸痞相,簇拥着一个貌似长官的人。殷勤为他递烟,点火,和一个挑夫打扮的人匀兑铺位。他们抽烟的举动很快遭到舱内管事的制止。在周围旅客的沉默中,这些士兵簇拥着他们的长官,从舱内出去,爬上甲板。但甲板上江风让火柴都不能划燃。他们又从甲板下来,躲进货仓。 直到事发之后,回到天津的马天目从报上看到这样一则简短消息: 大达轮船公司“大吉”轮由沪开往扬州,行至天生港,有士兵数十人登船,强行进入装有硝磺的货仓,在仓内喧哗吸烟,拒人干涉。该轮行至天生港附近之龙驹沙地方,硝磺货仓起火,全轮被焚,死亡旅客150余人,船员70余人,失踪多人,损失20余万元。23日上海航业公司就“大吉”轮事件致电蒋介石、张学良,请令各军队凡乘商轮,必须遵守乘轮规章,倘酿灾祸,严责该管长官负责赔偿。 马天目这才知道,那艘他所乘坐的渡轮,竟是一艘客货混装的客货轮,并装有“硝磺”这种极其危险的物品。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客舱内的人们确乎听到了人声的喧哗,以及士兵的斥骂声。当马天目嗅到漫进舱内的呛人烟味时,舱外已是沸反盈天了。舱内旅客也随之警醒起来。怎么了怎么了?他们相互望着,吵架般询问。那时江韵清正在熟睡。马天木一把拽起她,爬上通往甲板的旋梯。她这才懵懂问了一句:出了啥事? 梦中的马天目发出*声。感觉自己正由旋梯朝甲板的过道上拥挤,遭到无情踩踏。从舱口冒出的浓烟让梦境颜色转暗。他抱紧了她,感觉她娇弱身子在怀中瑟瑟发抖。跳进江里去的人并不是出于主动,渡轮的沉没还需一段时间,但面对冰冷的江水,惊慌的人们还是感到甲板上的安全。况且远处正有一艘路过的木船弛近过来。更何况大火会不会被马上扑灭?对于安全的种种判断,成为那一刻人们心中最大的煎熬——但那些落水的人却再没有机会可以选择,他们是被从仓口源源冒出的人挤下船去的。掉下去的那一刻,人们或许还在抱怨。但随着渡轮缓慢的沉没,在江水中如何求生,才是人们面临的唯一选择。 那些尽责的船员在梦境中被加深着颜色。穿在他们身上的白色制服像一面面旗帜,奋力将红色救生圈抛向江面。转瞬成为众人争抢的对象,却仅限于那些只会游泳的人。马天目看着身边无数人在挣扎,感到一种毁灭般的恐惧。他们无力发出呼救,胡乱挥舞的手臂,最终像树枝一样被江水吞没。一番眩晕般的窒息之后,冰冷的江水彻底让他清醒过来。看到不远处挣扎的江韵清,捞到一只救生圈,奋力推给她。 激荡江水将两人越推越远,除波涛的喋喋声之外,隐隐听到凄厉的呼叫。一只救生圈显然承载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不时会下沉。马天目松开手,救生圈重又浮起,听到呛水的江韵清激烈咳嗽着。他抖着嘴唇,叮嘱她:抓紧……双脚踩水,一只手借助救生圈的浮力,另一只手解开衣扣,将身上的棉衣褪掉,只剩一件汗衫。顿觉身子轻松了许多。如果是夏天就好了。赤身裸体的马天目,能双脚踩水游到河中心,游得累了,放平身体,躺在河面,看头上的蓝天白云。但这并不是夏天家乡的潮白河,而是冬日冰寒刺骨的长江。他的手放开救生圈之后,只在水里划了不长时间,便感觉手脚被寒冷的绳索捆住,身体成了一块冰,垂直往下陷落。他瞪大眼睛,想再次向江韵清发出呼叫,却听到江韵清嘶哑的喊声。尽力将头仰向水面,那一瞬看见落日西沉,江水被夕阳浸染,闪着冷血一样的光晕。他的一只手摊开,另一只手正在慢慢脱离江韵清的牵扯。身子越来越轻。给他的感觉,不是在下陷,而是在上升。 每次从噩梦中醒来,马天目都会体验到那种上升的感觉——那种被木船上的渔夫用铁钩勾住,拽离水面的感觉。直到被救上船之后,在扬州的医院里,因为发烧,几日里昏迷不醒的马天目,仍在那种感觉中挣扎。是江韵清的哭声唤醒了他。见他醒来,江韵清扑进他的怀里,哭着说,我以为你死了呢。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每当想起这一幕,马天目都会泪湿眼眶。(未完待续) 第二章 2 2 江韵清第二次来,首先问马天目身体状况恢复的如何?又问他看了报纸没有?马天目说看了。江韵清说,日本人轰炸了闸北一带,也不知道大姐他们安不安全?马天目一脸凝重,说,应该没问题。那放在叶妮亚太太家里的那些文件呢,会不会有事?也应该没问题。两人沉默了一会。像是没话找话,江韵清又问:怎么找到吴忠信,你想出办法了没有?马天目支支吾吾。江韵清瞪他一眼,旋即问道:我同你说的那个事,你也没考虑吧! 江韵清所说,马天目自然心知肚明。这次倒答的痛快:我当然考虑过。你能嫁给我,是我求之不得的。 没想到,江韵清的情绪急转直下,刚才挂在脸上的羞怯,似乎只是对他态度的一个验证。江韵清说,可我家里,我妈不同意。 江韵清如此说,当即令马天目心里一紧。反而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问:怎么不同意了? 江韵清说,也不是那种死乞白赖的不同意。起初就是考虑没有媒妁之言,咱俩在一起,有点牵强……也许怪我性子急,见他们不同意,我就对他们说,咱俩早就在一起住了……他们听了,就更不同意了。就连我们家老爷子这个中立派,也和我妈站在一起。他们把你当成了骗子。我妈还说,上帝不会饶恕你的。 我?马天目瞪着眼睛问。 还能有谁! 马天目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暗自嘀咕说,我又没和你怎样!但心里却想到自己家人的态度——母亲是拗不过他的,盼着他能活着回来便好。父亲也算开明。但马天目刚去上海之初,家里便有人来登门提亲。女孩名叫苏鸿。现在北平读书。家里算是名门望族,祖上早年间在朝廷做过进士的。如今家道虽有没落,但如果结成亲戚,他们马家不算高攀,也算是人家赏脸。况且对这种“自由恋爱”之事,马父自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痛恨。当即伏在桌案上,给马天目题了一副对子:宁立平等地,不结自由婚。吩咐下人将对子送到马天目房间,并贴在墙上。自然被马天目偷偷扯掉了。 为照顾江韵清的情绪,马天目自然不敢把家里的态度对她讲出来。只嘴上劝着:他们不愿意,我们也不能放弃,我们要做他们的工作。如果实在不愿意,我们就想其他办法。 想什么其他办法?江韵清愁容满面。 逃婚……马天目轻率地说。 江韵清白他一眼: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再不是社会上那些轻薄男女。如果报上某天登出:马家少爷和江家小姐为情私奔,组织上怎么看我们?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马天目嘿嘿一笑,对江韵清赔着笑脸。 那你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啊?江韵清有些不耐烦起来。 马天目无奈,只好把父母的态度合盘托出。并说父母已和女方家里换过生辰八字,如命相契合,择日就要相亲会面。 江韵清说,哎呦,那可好。一个北大的高材生,自然比我强百倍。还是祝你们白头到老,洪福齐天吧。说完甩手便走。 马天目急忙将她拽住,好说歹说,就差指天发誓了。江韵清这才稳住阵脚。临走却撂下话说,咱俩的事,还是各自做好双方父母的工作吧。以七天为限。如果成了,算是缘分。如果不成,咱俩这事以后就不要再提。等把眼下的工作落实好,以后就各走各路,好自为之。 对于马天目的这桩婚事,马家人各持己见。除父母外,哥嫂也应拿个意见。但哥哥除了吃饱睡好,家中事从不参与。倒是他那机敏伶俐的嫂子,给马天目出了不少主意。 这天晚饭时,面对一桌丰盛菜肴,马天目只寥寥吃了几口,便回房去了。见儿子情绪不佳,马母不禁长吁短叹。马父推开酒盏,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马母说,原本好端端一个儿子,当初若不是你,偏要支持他去什么上海,不但差点丢了命回来,还被那个狐狸精勾得丢了魂。 马父说,这也能怪我?我不是想让他更有出息,才同意他去上海的吗! 马母说,不怪你怪谁!我们家端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一旁递茶的大嫂插话说,您二老就别吵了。依我说呀,不如就遂了二弟的愿。他哥哥不中用,咱们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以后都要指望端方呢。他真要憋屈出什么病来,像我妈说的,这日子可咋过!话又说回来了,人这一辈子,嫁汉娶妻,虽都是命,但强扭的瓜不甜,何必苦了自己。大嫂说到这儿,不禁想起自己的苦楚来,有些黯然神伤的样子。 马父瞟她一眼,说,不行,若真要在这件事上由着他的性子,以后就更无法管束了!还谈什么子承父业,光宗耀祖。 马母与大嫂不语。 马父又问:和苏家的姑娘,生辰八字换了吗? 马母答:换了。只是算命先生还未把八字批出来。 大嫂暗自捅了一下马母,说,不如想个法子,让二弟心服口服。 啥法子? 大嫂说,就像我当初嫁人——写两个条子,一个写上那女学生的名字,一个写上江家二小姐的名字。咱和二弟有言在先,抓到了谁就是谁,必须认命!我当初,不就是这样任了命的。 马母连连点头。又有些疑虑:端方他能愿意吗? 大嫂说,我去找他谈。大男人家的,就该拿得起放得下。 一旁的马父说了句:荒唐!抽身离去。 大嫂去找马天目协商。却是偏向于马天目的。悄声说,你怕什么!到时候,我在纸上做个记号,你看我眼色行事,保准你能娶到江家二小姐。 马天目自然开心,嘴上却说,这不开玩笑嘛! 大嫂说,有时候,人的命,天不能注定,只能靠这种玩笑来定。咱爹没反对,就表示默认。这也是唯一能让大家认可的办法。 马天目喜笑颜开,连声称谢。 却不想,方才二人所讲,都被过来打听消息的马母在窗外听到了。 马母是信命的。觉得什么都拗不过命。但大媳妇的好意,自己又不好点破。只能在第二天写字抓阄时,准备多留个心眼。 第二天一早,马母这边焚香祷告,马父那边备好笔墨纸砚,谨慎写下两个女孩的名字。一纸写的是:苏鸿。写得字迹娟秀,端正无比。一纸写得是:江韵清。写得笔走龙蛇,略显潦草。 站在一旁的马天目,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不时和大嫂使着眼色。待字条写好。大嫂当着全家人的面,将纸条揉成团,放在一只瓷碗里。倒扣于桌面,胡乱摇晃了一番。端起瓷碗,送给马母过目,伸手悄悄在一枚纸团上掐了个记号。 这一切都被马母看在眼里。故意掩饰着,又用手搅合着那两个纸团,悄悄在另一纸团上,掐了一个相同的记号出来。 瓷碗伸在马天目眼前。低头一看,不由瞠目。不住拿眼瞟大嫂,意思是两个同样记号的纸团,你让我选哪一个?蒙在鼓里的大嫂也冲马天目使眼色,意思是我已给你做了记号,你咋这么笨! 一旁的马母神色惶惑,想不出如果儿子不能遂愿,还会闹出什么事来。但听天由命,也只能如此。不禁端正了身子。一旁的马父正襟危坐,看马天目挤眉弄眼,呵斥一句:赶紧抓!听天由命,这是你自己选的。到时候不能反悔。 马母轻声说,端方,抓吧。就看你的命了。 马天目无奈。闭眼伸手一抓。将纸团递给一旁的大嫂。大嫂将纸团慢慢展开,低眉一看,不禁叫了一声。只见揉皱的纸条上,露出“苏青”二字。 马天目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一旁的马父笑逐颜开,说:看吧,这都是上天安排好的。马母忧心忡忡看了一眼马天目,眉头深锁。 七天之后,江韵清又来。见面便对马天目说,我家里同意了。说此话时江韵清神色平静,完全没有大喜大悲之感。 马天目躺在床上,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有气无力地问: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你父母的? 江韵清说,也没用什么法子。我只是把大姐搬出来。说咱俩的婚事,是经大姐许可的。我爸妈信得过大姐,自然就答应了。 说完这番话,江韵清瞟了马天目一眼,用淡淡语气问:看来,你是在你父母那里碰了钉子?接着又转了语气,劝马天目道:如果实在难办,你也不要为难。 马天目说,我想去死! 江韵清冷笑一声:为了这点事,就要去死,未免也太没出息了吧? 马天目拉着江韵清的手,正色说,如果娶不到你,我真的想去死。 马天目整日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全成了一个抑郁的宅男。这让马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实在想不出劝解的办法,又恰好大嫂来出主意,说,咱们劝不了端方,不如找他那几个要好的同学,把端方约出去,一是喝酒解闷,二是劝劝他;岁数一般大的人,能掏心窝子说话。一句顶咱一万句,说不定就能劝好他呢! 马母连声说好。急忙拿出钱来,让大嫂去张罗。 同学到家里来请,马天目去得极不情愿,只拉着同学的手说,我们受了多年的民主教育,到头来,还是要做这封建婚姻的牺牲品,你们要引以为戒,引以为戒呀! 同学劝他。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目的只是传宗接代,娶哪个女子还不都是一样。现在天色正好,我们把烦愁放下,还是莫负了春光。连说带劝,连拉带拽,硬是把马天目拖出家门。 马母在家里坐卧不宁。唯恐马天目和同学玩不到一块,满面愁绪地中途回家。盼着他在外面玩的尽兴,等回家时,又是从前那个满面欣悦、意气风发的儿子。 等到中午,见凤平浪静,正要准备吃饭,忽然有同学跑入,进了院子便开口大叫:不好了!端方想不开,爬上潮白河铁桥,要投河自尽哪! 马家人一路跌跌撞撞,跑到潮白河桥头。果真见马天目骑跨着桥栏,身子朝向河面,两条长腿晃晃悠悠,搭在桥栏外侧。桥下是湍急流水,落差高达数米。人跳下去,不被淹死,也定会被摔个半死。马母见此情景,喊了一声,当即晕倒在地。 若依了平常的脾气,马父肯定会劈头盖脸将马天木臭骂一顿。但见眼前阵势,也吓得腿脚发软,一步一步向桥栏靠近,嘴里央求着马天目:儿子啊,你快下来。 马天目头也不回,只摆手说,你们谁也不要靠近,再靠近一步,我就马上跳下去。 双方在铁桥上僵持。大嫂冲马天目喊,端方,你快下来,你这么年轻,有啥想不开的……只要你下来,你提啥条件,咱爸都会答应。说着,又去摇马父的臂膀,哀求说,爹,你快说话啊,你快说话,不然端方真的要跳下去了。 马父身子打颤,拉着哭腔说,端方啊,你就下来吧。就算我和你妈求你了。只要你下来,你有什么条件,家里都会答应。 背对大家的马天目,此刻扭过脸。展眼一笑。笑容竟如此明朗,完全不像一个走投无路,准备赴死之人。露出一口洁白牙齿,大声说:我只想娶江韵清,你们早就该答应我的。(未完待续) 第二章 3 3 1932年3月,“力行社”成立于南京。同年4月,组成由戴笠主持的“特务处”,也就是后来在文件数据中找不到出处的“军情六处”。同样在这一年的三月,国民政府设立军事委员会。同年九月,在军事委员会麾下,设立“军统局”。此一机构,并不公开,外间很少有人知道。戴笠被任命为该局“第二处处长”。表面看来,这两个组织虽隶属不同,却开启了由戴笠领导并创始的特务工作。形成一个在中国政坛上超越工作本位,产生过强大政治作用的“强有力”系统。 就是在这种形势下,曾经的机构重新整合,唐贤平被招往南京,接受戴笠的重新指派。 如果按照唐贤平最初的意愿,是想留在杭州工作的。那里毕竟离家乡近一些。但分派任务时,唐贤平却要求去北平,指导那里刚刚组建的“北平站”。提到北平,戴笠不由提示了他两句:北平和上海的环境完全不同。是由地上转入地下的工作,更需胆大心细,危险性也更高一些。不知你做好了充分准备没有? 唐贤平起立回复道:请先生放心,我已做好充分的准备! 临出发之前,收拾行李的唐贤平又拿起手边的一张报纸看了看。见报纸上登载着年前“大吉”轮在长江出事的报道,并配发一张大大的照片。照片虽有些粗粝模糊,依然能看清画面中人物脸型的轮廓。那是记者在扬州医院采访幸存者时拍下的。照片一角,依稀能辨出马天目的侧影。 唐贤平面无表情地看着。最终一扬手,报纸飘忽落地。唐贤平拎起行李,踩踏而过,在报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1932年4月的北平,看上去似乎比唐贤平在此读书时显得更为陈旧。道路的宽阔只代表了昔日帝王对辽阔疆域的自信,以及对土地大而无当的挥霍。但如今有轨电车、人力车以及胡乱穿行的路人,却使这宽阔街市更显杂乱。从戈壁滩上过来的骆驼商队依旧休憩在高大的城墙之下,这里曾是它们旅途的终点。却并不知道,战火即将于劫掠的方式,撕裂般朝南方延伸,那是它们永不能涉足的更为富庶之区域。这个略显焦灼的古老都市,此刻仍处在一种缓慢的常态里维系它的生存,阳光斜射下的城墙、牌楼、以及稀疏的树木,在这个春日里投下了它们淡淡的影子。 北平站新任站长侯子川,是唐贤平接触到的较为特殊的一个人物。他是以义务的方式加入这一组织的。根据以往的经验来判断,唐贤平清楚地知道,投身“特工”这一行当的人,无外乎有两种:一是满怀了对“革命”的热情;这种人有着鲜明立场,身负家仇国恨的重任。而另外一种,也是其中的大多数,则会和普通大众一样,为谋一口饭吃。 随着后来不断接触,唐贤平也曾向侯子川提出过自己的质疑。他知道他是北平协和医大的毕业生,在英租界领有行医执照,是一名正式的西医。况且家境富裕,个人行医的收入亦颇可观,三十多岁仍未成婚,自己单身住在西城卧佛寺一带的个人诊所内。 面对唐贤平善意的提问,侯子川只是睁着他那有些稚气的眼睛,淡淡笑着说,我很向往你们的工作啊。 他说到了“向往”一词。却无外乎是一种伪装。唐贤平知道,他并不会如此简单。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唐贤平便隐隐意识到,这是一个有着怪异癖好的人,并深陷其中无力自拔——而那此初见,侯子川给唐贤平留下一个极其恶略的印象,他曾一度对他的生活方式产生过怀疑。 那是唐贤平和手下李明抵达北平的第三天,安顿下来之后,便去拜会侯子川。 对于所有的西医诊所,唐贤平都有一个大致印象:医者温文尔雅,或目光犀利。身着白大褂。不变的是诊所内的环境,玻璃器皿与诊疗器械闪着洁净光泽,它们同那些药片和液体一样,给人一种神秘之感。 但侯子川的诊所内却显得杂乱无章。门虚掩着。唐贤平和李明推门进去,觉得它更像一个居家的客厅。沙发宽大,衣服鞋帽丢得四处都是。李明先是喊了一声。无人回应。唐贤平见客厅右侧是一个开放的小间,隐隐能看见里面摆放的玻璃柜子,以及柜子内整齐码放的药瓶。 他一眼便见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勾着左臂,臂肘撑在沙发扶手上,紧握的拳头刚刚松开。那是为了使血管扩张的一个动作,自然是和西医诊疗中的“注射”有关。让唐贤平颇感惊讶的是,这个正在自己注射药物的人,将头靠在沙发背上,微闭眼睛,是一种放松、陶醉且略显疲惫的状态,总之让人无法判断。他刚刚将针管抽出,或许他们贸然的闯入,使他加快了注射速度。见他裸着的左臂上,针口处汪着一团细小梅花一样的血。右手边的茶几上,丢着一只针管,还有几只揭着瓶盖的玻璃器皿。 唐贤平吃惊地站在房间门口。甚而感到有些不自在,觉得窥到了别人的隐私。是侯子川医生吧?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这样轻声问了一句。 是我。侯子川站起来,回答的极为平淡,显然还未从刚才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弯下腰,捡起瓶盖,将敞开的瓶口盖好。又背过身,从一只托盘中捏起一只药棉,揩了一下,将挽起的衣袖放下,这才向唐贤平走来。 他面色苍白,神情看上去有一丝倦怠。让唐贤平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眼睛,镶在一张黧黑肤色的面孔上,闪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相衬的稚气。是的,是稚气。只可用来形容孩童眼神的稚气,才能描述他的眼睛。当他们握手,相互介绍,隔了一张桌子坐下来之后,唐贤平从他身上嗅到一股奇怪气味。不是那种市面上的吗啡气味,是一种霸道的死亡气味,以及一种柔韧的清冽气味。有一些腥臭、酸涩,还有一种微苦和甘甜。若干天后,唐贤平从那些摆放在铁皮柜子的药瓶子里,嗅到了这种死亡与生机相互交融的气味。 侯子川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当唐贤平同他问起另一个他急于想见的人——范义亭的情况时,他只是淡淡说,我知道这个人,但没有接触过。他平时负责北平站的情报收集工作,属于“情报组”的人。我们之间,并没产生过横向联系。我刚接手这份站长的工作,一时还理不清头绪,只是一个头衔而已。其他同志都不在我的掌握之中。只是有人告诉过我,说过几天会派人来指导工作。我很早就盼着你能来呢。 唐贤平说,我也是刚到。首先要把活动在北平的同志召集起来,大家碰碰头,相互熟悉一下。以后情报组和北平站合并。据上级得到的秘密情报,驻扎在天津的关东军副参谋长板垣征四郎,正在执行其自行拟定的机密谋略。板垣的手法,是用大量金钱收买我方残余军阀,意图先行破坏社会秩序,然后再扶植一个听命于日本的傀儡政权。板垣所打的如意算盘即使皆无所获,亦可坐视我们中国人自相残杀,酿成内乱,借以削弱我们中国的国力。上级派我来的基本任务是:除了情报搜集之外,还要想尽办法,派我们的同志进入图谋不轨的叛乱组织,策动那些从事叛乱活动的人,让他们改邪归正,迷途知返。 唐贤平所讲这番话,侯子川似乎并没有太大兴趣。最后只是淡淡说,何不快刀斩乱麻,杀掉那些想投靠日本人的叛乱分子算了。说完,又认真看了唐贤平一眼。 唐贤平笑笑,说,我方才所讲,只是工作的最初步骤罢了。至于杀人,上级接下来或另有安排。 你杀过人吗?他欠身问唐贤平。 唐贤平不置可否地笑笑。忽地想起在上海被手下射杀的那位少年,点点头,说,或许算吧。 一阵吱吱的叫声引起唐贤平注意。循声看去,见李明走近一个用白布罩住的东西。掀开白布,是一只精巧的铁笼,笼子里截成数个隔断,有数只白鼠在里面游窜,吓了李明一跳。扭头问侯子川,侯医生,这是你养的宠物? 侯子川不答。笑了笑,眼睛里露出一种痴迷神色,说,别人养猫狗为宠物,我养这些老鼠,也不好说成是宠物。 辞别侯子川出来。李明跟着唐贤平身后,嘀咕说,唐先生,这人可靠吗?咱们刚进门的时候,他是不是在扎吗啡? 唐贤平摇头,那不是吗啡…… 那是什么? 那或许是比吗啡更可怕的一种东西。唐贤平说。(未完待续) 第二章 4 4 春天的第一朵桃花是在画板上开放的。 江宜清从天津的家里回到学校,发现校园里的桃花只刚刚绽出花蕾。她为了安慰彭雅萝,特意将那张桃花的写生带了回来,还夹带一朵桃花的标本,放在折叠的画纸中间。花瓣虽压得有些扁平,却依旧起到一种很好的衬托作用。只是花萼破碎,想把整朵花捏起来时,所有的花瓣都四分五裂,有了一些“桃花零落皆成泥”的意味。看彭雅萝仍旧很难开心的样子,江宜清说,天津离北平这么近,原来节气竟是差了数天啊。 彭雅萝叹口气,说,越往北,节气会差的越多。这时候的东北,还天寒地冻着呢。等到桃花开,总该要到四月底五月初吧。 提到东北,江宜清恨不得掴自己嘴巴。本想拿桃花取悦彭雅萝,却又被她拐弯抹角转到了东北。但见她精神还算不错,不由试探着说,明天是礼拜六,我们去北海,看那里的杏花开了没有,好不好? 彭雅萝说,明天我有事,还要到秋田街去一趟。 提起秋田街,江韵清知道,那是租界的一个地名。彭雅萝的一个表姐住在那里。刚入学时,表姐差人给彭雅萝送过几次东西,彭雅萝也到表姐家里玩过几次。但因她的表姐夫,据说是一位名头很响的人物,最近和日本人往来密切,彭雅萝便再不到那里去了。那边再送什么东西过来,表现的也不是太过接受。自家中发生那一场变故,彭雅萝更有了和表姐一刀两断的决心。但今天又说要到秋田街去看表姐,她的心思也实在让人难以猜透。所以江宜清偷偷看她一眼,暗想难得她出去散心,也就没有任何话说。 彭雅萝的家在东北。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家境,刚刚成立的满洲国,让在北平读书的彭雅萝,先是感到亡国的愤怒,只不过短短几天,从东北传来的消息,便让她感到家破人亡的痛楚——他那当沈阳县警察局长的父亲,因接济并放走了几位地下抗日志士,被日本人绑在广场的立柱上,浇油漆活活烧死了。在日本人追杀之前,她的母亲在家中自缢,哥哥弟弟四散逃亡,至今不知下落。 那年春节彭雅萝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江宜清本想带她回天津过年,但彭雅萝不去,觉得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到别人,也是一件极不礼貌的事。不如呆在宿舍,静静舔舐自己的伤口。伤口这种东西,只能像腌制东西,被盐水泡透,就会慢慢结成硬茧。 江宜清说,你不去,那我也不回。我就留下来陪你好了。 那年春节虽有很多学生未回家过年,但都各成一体。外面时常传来东北流亡学生冻毙街头的消息,但这小小的宿舍,因江宜清和范义亭的加入,还是有了些其乐融融的样子。范义亭也是东北人,在他们就读的这所“北平艺专”学校,范义亭是一个颇受女生崇拜的人物。他高他们一个年级,通晓好几国文字。平常虽不善言谈,一旦开口,嘴上挂着的,却都是和文艺有关的词汇。更让女生感到神秘的是,他过着一种独往独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生活。显然经济上有着很强的独立性。他一人租住在“艺专”附近的一处民宅里,平时不常到学校。除来女生宿舍找江宜清聊天说事之外,课堂上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又据说,有人经常在北京饭店、德国饭店那种地方见他。虽看不到他和什么人交往,但一个穷学生,哪怕到那里坐坐,也会让人想到他会有多么优越的生活背景了。 除夕夜,三人吃了自己包的饺子,又喝了范义亭带过来的红酒。说起国恨家仇,又想到前途的渺茫,彭雅萝不禁醉了。那是她一生中渡过的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除夕。她把江宜清看做自己的亲姐妹。而在那个除夕夜过后,她偷偷爱上了范义亭——这个最先和江宜清做朋友的人。 而在新学期开学后不久,江宜清接到亲戚捎来的口信,说父母催她回家看看。过年时你大哥大姐不在,你二姐也没能从上海回来,家里只剩下一个上高中的小妹,年过的冷冷清清,你说能不让他们伤心吗?你还是回去吧。如今你二姐刚从上海回来,一家人都想见见你呢。那个亲戚如是说。 江宜清请了几天假。临走之前,再次找到范义亭,托她多照顾一下彭雅萝。你们是东北老乡,你要多开导她。 但江宜清没想到,就在她回天津老家的这几天,彭雅萝的命运,竟悄悄发生了一些不可逆转的改变。 和范义亭第一次碰面,是在他的租处。那个仅能容下一桌一几的小小房间里,弥散着一股桃花初绽时魅人的香气。给唐贤平留下深刻印象的,除那枝插在水杯里的桃花之外,便是坐在茶几旁的姑娘了。她体态消瘦,神情郁郁寡欢。正托腮和背靠桌子的范义亭倾诉着什么。是他的到来打断了两人间的谈话。范义亭委婉地和她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姑娘起身告辞。那个时候,唐贤平并不知道她叫彭雅萝。 直到又经过一番紧密的筹备,南京方面下达了第一项任务,唐贤平将所有北平站成员召集到一起开会时,他才再次听到了“彭雅萝”这个名字。 唐贤平搞不清上级为何会如此仓促地传达下这个任务。南京方面让“北平站”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将所有人员合并,成立“锄奸队”——这个带有暴力色彩的名称,让唐贤平一度感到十分紧张,或说激动也好。所以在和手下传达上级的指示时,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他说,这是关系到整个华北地区安危的一项重大行动。我们所要刺杀的第一个对象,是军阀余孽石有山。说到石有山,不知道你们对他了解多少……唐贤平看一眼众人。见所有人一脸严峻,语气不由得变得更加沉稳:此人生性无常,多疑善变,惯于投机取巧,见风使舵,多少年来,总离不开“拥兵自卫”这一手绝活。据天津治安当局接获的情报,年前11月8日,发生在天津海光寺附近,袭击华界警察,攻击河北省政府、天津市政府以及天津公安局等处的暴徒,便是石有山组织的便衣队所为……据上级提供给我们的情报得知,石有山现已秘密潜回北平,和日本人接触频繁,正在召集旧部,密谋下一次叛乱。如何找到他,以及下一步的刺杀行动将如何展开,需要我们自己酌情承办。 听完唐贤平的讲话,侯子川显得有些兴奋,面色微红说道:搜集情报的事,交给范义亭去办,想来没有什么问题。 范义亭点头,说,好,应该不成问题。 几天过后,范义亭便带来消息,说石有山确实在北平。但那是在日租界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是属于石有山的私宅。如果没有记错,那里应该叫“秋田街”。 虽知道了石有山的住处所在,刺杀计划若想完美执行,显然仍是不够。怎样将其住所内部情况搞清楚,才是关键所在。为此大家又费了一番心思。 仍是侯子川说,这种事,还是要让范义亭去想办法。 虽是一句玩笑话,但大家都将期盼的目光投向了范义亭。 范义亭转转眼珠,低下头,躲开大家的注视。 唐贤平充满期待地问:是否可行? 范义亭低着头,显然有些不情愿,却又不愿佛了唐贤平的意。最后才说,我试试看吧。 几天之后,这个神通广大的范义亭,果然带来了重要消息。 石有山的家就在秋田街的东首。石家的左邻右舍,全是深宅大院,彼此不相往来。整条大街,一天到晚都冷冷清清,就连沿街叫卖的小贩,也难能打此经过。临街一道高墙,黑漆大门总是紧紧关着,门上除了门牌,连个标志都没有。进了大门,左右两边都有门房,左边驻有穿便衣的警卫,右边是传达室。隔一层狭长的小院子,还有一道二门。二门以里,则是个长方形的大院子。东房三间,驻有两名日本宪兵;西房三间,共有五名侍从人员。坐北朝南是上下两层楼房,大小有八九个厅房,石有山和他的眷属就住在这里。石有山睡觉、抽大烟,都在二楼。只起坐吃饭或偶尔会客,才到楼下正厅。楼房后面还有后院,男女佣人,厨子车夫都住在这一排平房里。后院旁边有一个小角门,却终日上锁,所以佣人们出入,都需从大门口经过…… 范义亭语速极快,又说得如此详细,好像他自己去过那戒备森严的大院里侦查过一般,不由听得大家有些瞠目。直到他讲完,大家仍未缓过神来。倒是唐贤平充满了疑惑,问道:你是怎么搞到这些情报的? 是呀!难道你去里面侦查过?李明也这样吃惊地问。 对于范义亭所提供情报之来源,唐贤平早有好奇,也曾问过几次。但范义亭总是避重就轻,只说他认识某国驻华大使馆武官处的一名译员,姓黄。唐贤平曾要求同那位黄先生见上一面,范义亭先说那位黄先生不肯。唐贤平又说可以不见,只把他带到某处指给他看,并保证绝不和他接触。范义亭虽答应尽量想办法安排,却总是拿“没有机会”搪塞过去。怎样对待像范义亭这样的情报提供者,唐贤平自然没有经验,他曾向戴笠请示过。戴笠给出的建议是:对待这种人,既然能为我们所用,既要重用,也要提防。他的隐私也没必要查的一清二楚。逼急了,他是会走人的。假设他有什么政治背景和国际关系的话,也没有太大问题,却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工作线索,不妨将计就计,进行一场考验性的“情报战”和“政治斗争”。 关于这一次的情报来源,范义亭却没有任何隐瞒。他先是掏出一张纸,展开给大家来看。见那纸上照瓢画葫芦地画了一张宅院草图。范义亭说,我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进里面去呀……随后又压低声音,小声说,我是让一个同学到那里去看的。 你同学?唐贤平问。又追加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可靠吗? 按行动规章,如此重大的刺杀任务,是不可向组织以外的任何人透露的。即便此人可靠,也需向组织汇报,再另行商量后定夺。范义亭这么做,显然是犯了大忌。可见专事做情报的人,平时都是散漫惯了。 她叫彭雅萝,范义亭说,你见过的。就是我们第一次碰面时,在我住处闲聊的那位。 唐贤平眼前浮出一位瘦削女子的身影,并记起那张被桃花映红的落落寡欢的脸。不由更加忧心地摇了摇头。 范义亭说,她很可靠的,你们相信我好了。她和石有山的三姨太是远房亲戚。平常老有走动。春节时三姨太还差人喊彭雅萝去她那里过年,这我都是知道的。你一提石有山,我便想到了她。原想这种对亲戚不利的事,她会不会愿意去做?所以当时我也没把话对你们挑明。没想到,我回去找她一问,她便痛快答应下来。所以也没来得及向你汇报。她恨日本人,和日本人过从甚密的所有人,她都恨……说到这儿,范义亭缓了口气,将彭雅萝的身世,对大家详细讲了一遍。 唐贤平听完,不由说,这姑娘好可怜,我看你们俩关系不错,是在谈恋爱吧?以后可要好好待人家。 范义亭一笑,说,哪里,我们只是普通同学关系而已。对她好也是我的本分,毕竟我们是老乡嘛。 获得了第一手宝贵的资料,况且这资料得来竟是这般容易,大家心里都很高兴。但想到下一步的刺杀行动,所有人都感到有些棘手。 按照李明的提议,应该是雷霆出击,采取硬性的武装制裁,明白点说,就是用枪械干掉他。因为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在于仅仅消灭掉一个叛国者,同时还能使那些执迷不悟或误入歧途的人有所警惕,杀一儆百,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李明的提议得到几个人的赞同,并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唐贤平却并不持赞同意见。他所计较的,则是这样的方案会有多少的可行性。按彭雅萝所提供情报,石友三的住所戒备森严,如果硬闯进去,达不到目的不说,反而会赔了自己人的性命。代价太大,成本太高。成功的概率也极其渺茫。 又有一位刚刚加入的组员陈国治提议说,那就等石有山什么时候出门,我们埋伏在外面干掉他。 唐贤平说,如果选择石有山外出时行动,这也算是一个可行的好办法,只是据我们得知的情报,石有山很少外出,虽偶尔出来走动,却仅限于日租界的范围。就连过一道桥,到意大利租界都很谨慎。况且我们无从掌握他何时出门?在外滞留多久?如果有这方面详细的情报,我们可以预先部署。但像这一类的行动执行,也必定发生在日租界的范围…… 侯子川沉吟说,我们首要的任务,还是要想办法派人打入石有山家里。一方面掌握他的行踪,说不定有机会,也可来个里应外合,在他家里将他干掉。 唐贤平说,这主意不错。但据情报显示,石有山睡觉在二楼,抽大烟在二楼,起坐吃饭或偶尔会客,才会到楼下的正厅。平常不经他传唤,就连老妈子或他的侍从,也很难有机会靠近。纵然我们的人有机会接近,也不可能一枪将他射杀,抽身便走。如果没有极为妥当周密的安排,事后是很难脱身的。甚至连他家的大门都出不来,即便出得来,也很难逃出日租界。所以我说,采取硬性措施除掉石有山,是不得已的下策。而我们的宗旨是——消灭敌人,保全自己。 大家说来说去,还是决定先从行动的第一步入手——派人打入石有山的内部,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迈出这第一步,才有可能找到余下行动的机会。 众人将目光一起看向范义亭。 在大家的注视下,范义亭又一次低下头来。 唐贤平望着范义亭,恳请说,还是你再去找找彭小姐吧,让她想一想办法,看看是不是以找工作的名义,介绍我们一个人,扮作佣人或侍从的角色,打入石有山家里。 范义亭望了唐贤平一眼,搓着瘦长的两手,说,让一个无辜的人卷入进来,我总觉得不太好…… 唐贤平不语。仍旧望着他。 范义亭只好点头,说,好吧,那我试试看吧…… 众人走出“三益成”杂粮店,店内掌柜刘兆元殷勤地和唐贤平打着招呼。他是这家杂粮店老掌柜的侄子。而这家杂粮店的老掌柜,则是行动组成员陈国治的亲戚,因地处僻静,这里便成了锄奸队议事的秘密地点。 侯子川悄悄拉了一下唐贤平,说,唐先生,能不能去我诊所一趟,我俩单独商量一下事情。 唐贤平点头应允。 坐在诊所内,侯子川东拉西扯,似乎全然忘了他邀唐贤平来这里的初衷,直到唐贤平耐不住性子,问了一句,侯子川这才说,唐先生,说到这次刺杀行动,我倒有个更好的办法,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信任我,当了众人的面,我又不好讲出来,所以这才把你邀到这里…… 唐贤平说,我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同志,重任在肩,你说这些话就有些见外了。 侯子川说,那好吧。这样说着,便将唐贤平带到内室,拉上窗帘,掏出钥匙,弯腰将屋角的一只铁皮柜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方形托盘。见托盘上有规则统一的圆孔,排列着同样型号的玻璃瓶子。只是那瓶子的颜色各有不同,有深绿、猩红、淡粉、微黄、还有一种无色,像水一样透明。在随手拉亮的灯光照射下,这些瓶子散发着迷离的色泽。每只瓶子的颈部,都贴有写着编号的标签。看侯子川痴迷的眼神,唐贤平感觉他像一个少年,面对自己爱不释手的玩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侯子川舔舔嘴唇,对唐贤平说,你猜到了吗?这些颜色好看的液体,都是毒药。 唐贤平不语。 侯子川说,从少年时候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迷上这些颜色鲜艳的毒药。大概是我母亲,也就是我父亲所纳的第三房小妾,被我大娘毒死的缘故吧。我母亲死的时候,嘴角粘着一丝血,后来我偶尔发现,毒死她的毒药,就是那种血的颜色……我后来学医,仍旧对那些色彩艳丽的毒药情有独钟。它们是两种极端,那些西药能让人活命,这些毒药却能让人毙命。 唐贤平听得心惊肉跳,暗想这作为医生的侯子川,也真是有些怪异。想到他会不会在某一天,心生邪念,走火入魔,误将这些毒药施与找他来救治的病人,那真的就会成为一个“恶魔医生”了。 侯子川睁着他那单纯的有些邪恶的眼睛,望着唐贤平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作为一个医生,每当我面对垂死的病人时,心里确实生出过邪念。他们活在世上,苟延残喘,其实对他们来说,“死”是一种解脱……但我不会那么做。我研制出一些毒药,也会研制出相应的解药。我能让它们死,也能让它们活……侯子川这样说着,走出去,从外间拎进一只笼子来。笼子里是一只白鼠,正在啃吃一枚坚果。他将笼子放下,戴上白手套,从托盘里拿出一只猩红色的瓶子,晃了晃,对着灯光瞄一眼,又用针管吸了一点药液进去,将药液注入白鼠体内。 他做着这一切,神色痴迷。直到白鼠瞬间倒毙,四肢不停抽搐。侯子川便又换了一副针筒,吸入一些淡粉色液体,给白鼠注射。直到白鼠仍旧抽搐,渐渐僵硬了四肢。侯子川张着眼睛,不由愣在那里。 唐贤平问:这就是能致人于死地的毒药吗? 侯子川说,这是一种最剧毒的药,或许是药量过重,而解药的配比又有些过轻,才让这只“小白”枉送了性命。 那你是想用这种药毒杀石有山? 我参加这个组织,便是想让我的才能有用武之地,我向来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只知道哪些人该死,哪些人该很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侯子川说。 唐贤平颓然坐在一把椅子上。轻声说,或许你想出来的,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吧。 不,侯子川说,这不是最稳妥的办法,这些毒药虽能保证一剂毙命,但它有色、异味,放在汤药茶水里,不易溶解。况且三步之内毙命,给我们的同志会带来危险。我正在研制一种无臭、无色、水溶的毒药,这种毒药只会慢慢侵蚀身体,要了他的性命。也可让我们的同志安全脱身……说着,侯子川拿起那只纯白色的瓶子,揭开瓶盖,凑到唐贤平鼻子下面,说,你闻闻。 唐贤平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望了侯子川一眼,这才将鼻子慢慢凑过去,却又迅速躲开,抬手揩了一下鼻翼说,确实像你说的这样。但你有把握吗?让我们的目标服下这种毒药后,3个小时,5 个小时,或10个小时,安然无事,却又必须死掉。 侯子川封好瓶盖,将药瓶放回。神色迷茫说,我有把握确定他死。但没有把握是不是在我们的同志安全转移之后。这种药,我在自己身上试过,我已经掌握了五分钟、十分钟之内的药效,肯定对服药者没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或许是怕出差错的原因吧,再长的时间我还没有把握。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加大药量的配比,让它在一小时之后发挥药效,而不会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一旦我们的同志得手,一个小时之内,也完全可以有机会脱身了。 唐贤平惊讶地看着他,联想到第一次见他时的奇怪举止,这才知道,这个看似单纯,实则疯狂的医生,其实早就在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了。(未完待续) 第二章 5 5 江宜清对近日彭雅萝与范义亭之间的亲密,起初并没有任何感情上的不适。她本来就对这个外表风流倜傥的学长,没有任何感觉。他们是在一次校园内举办的小型画展上认识的。对江宜清深厚的水粉画功底,范义亭大为赞赏,并主动找到江宜清,着实夸赞了一番。一来二去,江宜清也就把他当成了朋友。但看他来找彭雅萝时的神色,总有些不太自然。两人凑在一起,说话神神秘秘。江宜清这才问了彭雅萝几句,彭雅萝支支吾吾,不肯将实情道出。因范义亭事先对她有过交待,他托付她所办之事,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就连宜清也不能告诉吗?彭雅萝问。不能!范义亭一脸严肃。那你是不是共产党?彭雅萝脸上有着无比崇敬的神色。范义亭不置可否。说,总之你不要多问,我们对付的,是日本人,以及日本人的走狗。 这天范义亭来宿舍找江宜清。江宜清趁机问起他和彭雅萝之间有什么勾当,你们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范义亭故作轻松,我们能有什么事瞒你!我和彭雅萝之间,一清二白,之所以和她亲近,我都是按你的吩咐去做的。 江宜清说,你可记住,不要做出任何对我朋友不利的事来。 让彭雅萝去做那样的事,一旦出了纰漏,岂止是“不利”,有可能会丢了性命。想到这里,范义亭一脸尴尬,忽然有些懊悔起来。 这天彭雅萝又去了秋田街。 虽已去过几次,但门岗还是例行公事,让她到传达室去等。有人去里面传话。等待的间隙里,彭雅萝再将庭院分布的情况看了一遍,觉得和上次画下来的草图没有太大出入,放下心来。但想到此次任务又有不同,也不知道能否办成,便又有些坐卧不安。正等得心焦,忽听有人和她搭话,回头一看,见是打过几次交道的史副官。这位史副官因是东北人,便和三姨太关系走得比较近。自然也和彭雅萝熟络一些。史副官同彭雅萝随便聊了几句学业上的事,有侍从过来,说请彭小姐进去。彭雅萝和史副官道声再见,随侍从进到里面。 据彭雅萝所知,她这个远房表姐,曾在沈阳的烟花巷里呆过,别看她一度沦落风尘,却精通多种乐器,歌唱得较好。与石有山邂逅,一度安慰了这个失意军阀落魄的内心。当石有山春风得意之时,不忘旧情,将她赎身出来,纳为小妾。但毕竟身份微贱,洗尽铅华之后,在这个家庭里,仍会受到原配和二房的歧视。 彭雅萝见表姐眼泡浮肿,未试粉黛,显然昨夜哭过。想必是受了什么委屈。不禁忧心问道:表姐,姐夫又给你气受了? 表姐“哼”了一声,说,你姐夫才从来不给我气受。 那就是大太太二太太…… 表姐拉下脸,委屈地说,大太太瞧不起我也就罢了,那个二太太不也就是“会乐里”出身么,仗着水蛇腰,说一口吴侬软语的浪话,不敢直接找我的麻烦,却总是让自己的下人来给我添堵。 问及缘由,原来有人送来时令水果,被两位大房挑了个遍之后,派下人给她送过来。她抱怨了几句,那下人说,太太你是不懂,这南方的水果,个头越小,味道越是不差。我家太太已让我们尝过了,你就放心吃好了。 合着她们把我这北方人,当成土老帽。身份甚至不抵一个下人。 彭雅萝听得暗笑。想这些女人真是多事,为了几个水果的大小,也会弄出一场风波。看表姐的样子,又有些可怜,知道她出身微贱,心里却是要强的,自然多了一份敏感。便说,你有什么委屈,不要自己憋着,多跟姐夫诉苦好了。 表姐亲了一下怀里的花猫,叹一声,说,你姐夫也不快活。一天到晚,大半时间躲在屋子里看东西,或是写什么东西。既然那么忙,回家就该好好休息。可是他总是瞅着房顶出神,就是不睡觉。不知道是因为失眠,还是心里藏着什么事。偶尔,三更半夜跑到前面的办公厅里,天亮了才回来睡一会,看上去真的好辛苦,又是为了什么来着!他这个样子,我那点破事,哪敢再给他添乱! 那你就多出去走走,别老在家里闷着。彭雅萝说。 唉,我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没有一点自由。难得出去一趟,还要偷偷摸摸,平常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通州那边虽有戏园子,可糟透了。多亏了你最近常过来,那老乡史副官,也总过来陪我聊几句,听着咱东北话,心里才舒服……妹妹,最近你还好吧。我托人去打听过,但哥哥和弟弟,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彭雅萝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沉吟了一下说,表姐,我有个事想托你办,你看成吗? 表姐说,你讲。 我有个老家的同学,最近来了北平,没有书读,也找不到事做。饭都吃不上了,我真怕他像那些流亡街头的穷学生一样,保不准哪一会就冻死饿死。你能不能在这里给他找个事做,工资不用谈,先吃饱饭,能暂且有个安身之地就行。 表姐说,招人嘛,最近因为风声紧,这院子里养了这么一大帮子人,也够指派的了。但因为是从东北来的,等我瞅机会,看能不能挤出个空缺,把他弄进来。 彭雅萝谢过。从秋田街回来。先去找范义亭。见他不在自己住处。便回学校,却见他和江宜清两个人呆在宿舍。 刚刚办妥的那件事,因不能当了江宜清的面说,彭雅萝便把范义亭喊出去。两人站在校园里,喁喁相谈的情形都被江宜清隔窗看到。等彭雅萝回来,江宜清心里有气,不想理她。板着面孔坐在画板前画一幅素描。那素描画上,流水石桥,桃花盛放,一幅春天的美景。凭栏处已画出一个女孩的样貌,依偎在一个刚刚勾勒出轮廓的人形身旁。彭雅萝凑过去,拿笔蘸了颜料,先自把那有了男子轮廓的人形,涂描成一个女孩的样貌。这样,那个设定为“爱情”的主题,瞬间转换成两个女孩之间的友情。 江宜清端着画笔凝神不动,脸上的表情却有所缓和。 彭雅萝说,不是有事要故意瞒你,是那种事,真的不便让你知道。 江宜清说,那我到底还不如一个男人。 彭雅萝举起拳头,轻轻捶在江宜清肩膀上。觉得两人之间,确实没什么事非要相瞒。便悄声将范义亭所托付之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但她却加重语气,说到事成之后,范义亭所承诺付给的那笔报酬。彭雅萝说,你不总对我说,等有了路费,就到南方苏区,去找你家大哥吗?那笔报酬足够我们俩上路的。 江宜清看着彭雅萝,心里仍旧慌乱地跳个不停。呐呐道:冒险去做这件事,值得吗? 彭雅萝说,值得! 江宜清又问:你做这些事,是为了我吗? 彭雅萝点头。说,不光是为了你。为了我的家人,我也会这么去做的。 针对整个刺杀行动的步骤考虑,用侯子川提出的办法来毒杀目标,想来应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了。又加之彭雅萝的鼎力相助,整个计划还未实施,便让人觉得堪称完美。几天之后,打入石有山内部的李明单独和唐贤平碰头,说自己已在石有山家里站稳脚跟,并根据事先部署,准备策动一个内应。李明说,我已和一个叫史大川的副官谈过了。这位史副官黄埔五期电讯班毕业,毕业之后,一时找不到合适工作,为了混口饭吃,才投到石有山名下。空有一腔报国热情,也算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对石有山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待人的刻薄寡恩,早就不服气。特别是石有山投靠日本人之后,更是觉得自己也成了民族的罪人。他曾多次和我抱怨,说自己不想干下去了,高高大大一条汉子,做什么养不活自己,何苦要背这卖国贼的名声。有一次史副官当面向石有山请长假,却被臭骂了一顿,强制他不许离开半步。 唐贤平说,你趁着他心情不佳的当口,加以诱导,他心理上会很容易发生动摇的…… 李明喝了口水,说,我正是这么做的。倒也费了不少口舌。史副官这个人,总归是一条讲义气的汉子,觉得毕竟侍奉过石有山一回,做出这等薄情寡义之事,怕遭人耻笑。我用与民除害、为国锄奸的大义来感化他,并答应等事成之后,送他一笔路费,让他远走高飞,另寻报国之路,他这才应允下来。 那准备何时动手?具体的步骤呢?唐贤平问。 李明说,我已策动了一位姓项的厨子,事已谈妥。这老项没有什么家国概念,只是爱财。开口跟我要了一笔不小的报酬,说是事成之后,自己回老家开个小饭馆……眼看就快端午节了,我已和他们二人商议好,等端午节这天,石有山肯定在家,和家里人吃饭过节,这是惯例。到时趁着举家欢宴,将毒药下到汤锅里,肯定能得手。 李明临走前,再次叮嘱了唐贤平几句,一说是准备好付给史副官以及项厨师的报酬,放在“三益成”杂粮店,事成之后由二人去取,然后各奔东西。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就是把下手的“毒药”准备好,两天之后交给他。说到这里,李明笑了一笑,说,没有“东西”,一切都是空谈,我总不能和石有山拔刀相见,为国尽忠吧! 和李明分开,唐贤平给侯子川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中他对侯子川讲了此次行动时间上的安排,并对侯子川说,毒药的事,想来不成问题吧? 话筒里传来侯子川的声音,疲惫、沙哑,而又冷漠。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淡淡说,明天晚上,你过来取好了。 唐贤平能想象到他为了研制药剂,所受的辛苦。刚想叮嘱几句,电话却被侯子川挂断了。 第二天傍晚,唐贤平按照李明的吩咐,将筹好的钱款放在“三益成”杂粮店内。并对掌柜刘兆元说,只要打着你家亲戚的名号,不管是谁,都要将钱如数交给他们。刘兆元接过钱,数了一数,他数钱的神态十分陶醉。数完之后,又犹豫着什么,弯腰在柜子里找东西。显然按照规矩,应打个收条才对。唐贤平见时候不早,冲他摆手,转身走了出来。 挂在诊所外的牌子在黄昏中已显得模糊不清,由于屋内黑着灯,另外一块写有“告假歇业”的牌子更是无从看到。大门紧闭。唐贤平迈上台阶,先是敲了敲门,侧耳细听,里面毫无动静。心里讶异,便用手推了一下。门原来只是虚掩着,发出“吱嘎”响声。借着模糊暮色,唐贤平走过客厅,径直朝里间走去。边走边咳嗽了一声。屋内静的可怕,只听到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声响,并间有白鼠的“吱吱”嘶叫。待唐贤平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首先看见一只手臂,搭在沙发背上,那沙发的扶手铺着白色椅垫,却更加衬托了那手臂悬垂的无力感。唐贤平心里不由一热,知道侯子川肯定通宵达旦,为那药剂的试验耗尽了心血,现在熬不过,终于在这夜晚降临之时,疲惫睡去了。他放缓脚步,慢慢走过去,将手搭在那只伸着的手臂上,轻轻唤了一声。 一触之下,不由令唐贤平大惊,只觉得侯子川的那只手冰凉。侧身去找墙上的开关,却怎么也找不到,情急中像盲人一样摸索,又不时回头看一眼,觉得侯子川马上会动动身子,从沙发上抻着懒腰站起来。待屋内灯光大亮,唐贤平几乎是跪伏在侯子川身前,见他侧身朝里躺着,双目紧闭,脸上没一点血色,像糊了一层白纸。摸他的另外一只手,仍是冰凉。去搭手腕上的脉搏,感觉那里一片死寂,犹如这屋子里的沉寂一样。 唐贤平不由大恸。抖手抱住侯子川已经僵硬的身体,将他放平在沙发上。自己颓然坐在一旁,捂着脸。好像那灯光深深刺激了他。待缓过劲来,唐贤平扭头看到一旁的茶几上,丢着两瓶开盖的玻璃瓶子,并两只针管。针管压在一张白纸上,将纸张捏起来,见上面清楚地写着数字。那代表日期的数字,显然记录着过去两天曾发生过的事情,而日期下面叠加的数字,显然是药剂维持的时间。当从30分钟、40分钟、50分钟,延续到六十分钟之后,数字下面一片空白。显然侯子川将药效发作的时间延续到一个小时之后,想有更大突破。他再次将毒药的功效加大,静等一个小时过后,再给自己注入解药,却不想,死神提早眷顾了他……唐贤平泪眼迷离,他能够想到侯子川注射完毒药之后,静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却想不清当时他会想些什么。死神隐藏在他的体内,会与他开口对谈吗?他们会谈些什么?气氛是冷峻、幽默、还是讥讽?不管怎样,侯子川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死神以不可战胜的姿态,消灭了这个单纯的对手,最后借助黑夜的掩护,悄然遁去。 唐贤平抖着手,捡起茶几上的瓶盖,将白色药瓶封好。拉灭灯,倒退着走出去。 端午节这天,唐贤平是在一种昏然状态中度过的。由于昨晚整夜失眠,此时头疼欲裂。他将那瓶白色药剂交给李明时,李明见他神情颓废,不禁担心地问:怎么了?唐贤平不敢将侯子川出事的情况告诉他,只是将投毒的步骤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说瓶子里的药,万分珍贵,用完下次就再找不到了。用过之后,空瓶子切不可随手丢掉,顶好是打碎了埋在土里或丢进阴沟,免得留下后患…… 唐贤平将那刺杀步骤在脑子里想了一遍又一遍,却时时被侯子川蜡白的面容搅乱。若按事先约定,如计划得手,总该传来消息。此时时间已将近正午,就连呆在秋田街上通风报信的陈国治,也一个电话没有打来。不由得令他心神更为烦乱。一整个上午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脚下像踩着棉花。待虚脱般坐定,转瞬间便睡了过去。 唐贤平是被一阵急促的呼叫声惊醒的。 睁眼一看,见陈国治一张扁平的脸正压在自己额头上方。愣怔了一瞬,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看清陈国治一双白惨惨的眼睛,以及额头上豆大的汗粒。他*一声,晃晃身子,陈国治短促急骤的话语这才涌入他的耳廓。 他厌恶地推开他,站起身。却一把抓牢他的前胸,红着眼睛问:事情怎样了? 出事了! 陈国治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过的话。话音中夹带一丝哭腔。 唐贤平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却不禁身子发虚,转身拎起茶壶,朝事先喝过的浓茶里倒了一些热水,手不停抖着,开水一半洒在外面。将茶盏推给陈国治,哑着嗓子说,别慌,坐下,喝口茶,慢慢说。 陈国治失魂落魄坐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是嫌茶水太涩,还是太烫,抬手将茶水泼掉,转身舀了一杯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这才开口说道: 李明和那个姓项的厨师,出事了,被解送到日本宪兵队去了。 唐贤平不错眼珠地盯着陈国治,好像不相信他的话。陈国治也呆呆看他,愣了一瞬,开口讲起来—— 昨天上午,大概十点钟左右,李明回到石有山住处,找到史大川,将从你处拿走的药剂拿给他看。并喜滋滋说,有了这个东西,就不用我们兄弟去冒险了。说完,去了后院。 待午饭过后,李明又转回来,对史大川竖了一下大拇指,说,事都办妥。没想到老项平时看着草包,这件事上还挺有种!老项说,如果趁手,今天晚上就干他一票! 谁又料到,等到了晚上,却出了事……陈国治说到这里,又去外面舀了一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坐下来接着说—— 石家每逢吃晚饭,因人多无法同桌,所以便摆流水席。一拨吃完,再轮换下一桌。等到所有人都吃完,才由老项伺候石有山和他的那些姨太太们吃。这时通常会闹腾到晚上九点钟光景了。 而那个时候,也是李明史大川他们这些人一天事情的终了。大多再不会有事将他们传唤。这几个人,可以支起一张桌子,打麻将消遣。可那晚李明和石大川哪有心情打麻将!在同伴的撺掇下,正在推脱,忽听前面大厅传来石有山的喊声:霍参谋,他们都在吗?正摆弄麻将的霍参谋连忙应声:都在!石有山又喊:把他们都给我带进来! 其他人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李明和史大川心里明白。两人对换一下眼色,却不容多想,便随其他人来到厅外。抬眼一看,见大厅里,石有山拿着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顶住一个人的脑袋。那人打着哆嗦,看上去是跪着,其实身体委在地上,早就成了一滩烂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厨师老项。 石有山嘴里大骂不休,抬脚踢翻身边的椅子,用枪柄敲着项厨师的脑袋,嘴里说,你给我说实话,到底谁让你做的!所有人都在这里,你给我指出来,要是敢说一句谎话,我立马毙了你。 老项额角流血,抬起浑浊的眼珠看了一眼石有山,说,石爷,我,我可真的什么也没做啊! 石有山一声冷笑:还嘴硬,转头对霍参谋说,去,把三姨太养的猫给我抱来。 旋即,一只花猫被抱进大厅。三姨太哭闹着跟在后面,但一看眼前阵势,吓得赶紧闭了嘴。 有人将桌上汤锅里的食物用筷子搛了一些,放在盘子里,递到花猫面前。那花猫嗅了嗅,大概是吃得过饱,竟跳到椅子上,眯着眼睛打起呼噜。石有山无奈,又喊,去大太太房里,把那条哈巴狗牵来。 唐贤平听得揪心,暗想那现场的三人,又该受着何等煎熬。本想打断陈国治的话,见他说得口沫横飞,也不肯住嘴,显然是受了惊吓,不把心里的话倒出来,心中的恐惧便不能缓解。 ……狗到底是贪吃的货,全然不顾它的主人——大太太在一旁哭叫。几口便把盘子舔个精光。石有山下令,将狗看护起来,静观它的反应。歇了一会,看着跪在眼前的项厨师,又瞟一眼站在厅外的四位随从,气不打一处来,又开始折磨老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想那老项,想必见吃完食物的狗安然无恙,觉得毒药或许是假药,竟假戏真做地叫起了“冤枉”。跪爬着抱住石友三的腿,将血赤呼啦的脸贴在地上,嘴里连叫饶命。直到那狗忽然哀叫数声,四肢抽搐,倒毙在地。在大太太的哭号声中,厨师老项这才闭了嘴,如梦方醒般愣在那里。 石有山再次将手枪架在老项头上,不待开口,老项已将脸扭向厅外,瞄了一眼,伸出手指。还未等他抬手指认,李明已有了动作,他的胳膊抬向身后,准备去掏别在腰上的手枪。却因片刻的犹豫,被盯在一旁的霍参谋看在眼里,飞起一脚,踢向李明的裆部。 李明闷叫一声,随即倒地。 史大川的脸色非常难看,多亏廊檐下的灯光昏暗,不至将自己心里的惊恐暴露。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拔枪,与这些人同归于尽时,只听霍参谋冲他吼了一声: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拿绳子。 史大川懵懵懂懂找来绳子,见李明被两名侍从反扭手臂,推推搡搡走向大厅。李明真不愧为一条汉子,他破口大骂,两脚乱踢,就连站在身边的史大川,也被他踢了数脚。 石有山指着李明,对厨师老项说,你抬头看看,让你投毒的那个人,是不是他? 老项抬起浮肿的眼睛,不敢和李明圆睁的怒目相对。 却比任何指认都更加奏效。石有山发出一声冷笑,说,噢,我明白了,你不敢看他,是你觉得对不起他,是不是!我再问你一句,除了他,还有谁! 老项瘫在地,忽然扯开嗓子哭号起来。一边哭,一边点头。听了石有山的问话,又连连摇头。 在石有山的指令下,霍参谋让史大川三人架起李明,他自己拖着老项,向厅外走。那短短几步路,李明仍旧叫骂不休,用脚胡乱踢在史大川身上,又扭头狠狠啐了几口,好像他与史大川,有解不开的冤仇。而正是那几脚,踢醒了史大川,让他明白,那是李明在暗示他——不管厨师老项如何指认,都不会殃及到他,因为与老项接触过的,始终只有李明一人。 陈国治讲到这儿,忽然讲不下去了,舔着干裂的嘴唇,睁着泪眼看唐贤平。 唐贤平早就受不了他冗长的讲述,鼻子发酸,不禁抬手捶了一下桌面,说,事已至此,你倒是快说,事情到底坏在哪里呀? 陈国治垂头丧气地“哼”了一声,说,能坏在哪里!当然只会坏在厨师老项身上。这人看着是条汉子,却怂包一个……那天晚上,石有山先是说吃川菜,后又改吃火锅。或是因为菜品的变更?或是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软蛋,当他把下好毒药的汤锅端上饭桌后,心里紧张,连托盘都端不稳,火锅的汤水洒在外面。石有山又是何等狡猾之人,看情形有异,当即一声大喝,便把老项吓得魂不附体。等石有山搛起一筷子食物,和颜悦色命令他吃下去时,这家伙当即便瘫倒在地。 唐贤平愣了一瞬,忽然又问陈国治:你讲得如此详细,难道…… 陈国治这才恍然大悟道:我方才所讲,都是史大川当面对我说的。 你见过他? 事发之后,他便来找我。说是来拿事先说好的路费,然后远走高飞。 他人在哪儿? 现在“三益成”客栈。但我听刘兆元说,你并没把路费给他。我这才来找你,一是告诉你事情的结果,另外是受史大川之托,来向你讨问那笔路费的。 此时夜色沉降。一路疾走的唐贤平,虽对刺杀任务的失败感到由衷的沮丧和焦虑,但心里更为迫切地想见到史大川。对于那笔放在“三益成”客栈内的路费,他绞尽脑汁,也猜不透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步入“三益成”客栈,见刘兆元并不在柜台应酬。二人朝史大川的房间走去。推开房门,见人去屋空。陈国治翻着眼白看唐贤平,好像自己方才所讲,全是谎话。最后话也不说,头前带路,又返回到柜台上。喊了几声,仍不见刘兆元回应,便挨着客房一间间查问起来。 从一间挑起门帘的客房向里看,一眼便看到了刘兆元。屋内烟雾腾腾,几人或蹲或坐,在掷骰子推牌九。陈国治堵在门口,冷着脸不发话,刘兆元二话不说,起身下炕。出门见到唐贤平,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埋头朝柜台上走。 我带来的那位客人呢?陈国治追在身后问。 刘兆元头也不回,说,走啦,早走啦。 陈国治说,他咋就走了! 刘兆元钻入柜台内,拿鸡毛掸子掸着一尘不染的柜台,说,不知道,人家说走就走。谁能拦得住。 那笔钱到底咋回事? 刘兆元脸白了一瞬,却矢口否认。 唐贤平说,我亲手交给你的,你数了又数,就放在那个柜子里,唐贤平抬手指向柜台内的柜子,怎么就不承认呢? 刘兆元没有辩驳,反而转身“哗”一下拉开柜子,质问说,钱在哪里?在哪里!你自己看! 唐贤平气得说不出话。陈国治说,唐先生到底把钱存在这儿没有?如果你不说实话,我把姨夫叫来,当面对质。 说到“姨夫”,刘兆元梗了梗脖子,忽然一拍脑门,开玩笑似的说,对了!你看我这记性,咋就把那些钱忘了?随后摊摊手,说,刚才被你那位朋友拿走了。 唐贤平厉声说,你在撒谎! 刘兆元翻了脸,说话的口气咄咄逼人:你说我收了一笔钱,总该给你打个条子吧?空口无凭,条子呢?边说边向唐贤平伸手讨要。 陈国治刚想发火,被冷静下来的唐贤平拽到门外。唐贤平说,钱我寄存在这儿是没错的。只是忘了让他打张条子。你这亲戚坏了良心,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陈国治说,这小子从小就不学好,可怜我姨夫想帮衬他的一片心,让他来做掌柜。他喜好赌博,想必把那些钱输掉了,这才百般抵赖。 唐贤平彻悟,说,史大川肯定是被他诓走的。史大川一走,他说把钱给了史大川,这样便死无对证,落得干净。 陈国治气得跺脚,想再次进店和刘兆元理论。却一把被唐贤平拽住。他攥紧他的手有过片刻停顿,眼睛定定望向漆黑夜空,好像想起了什么,声音急迫地叫道:快去,快去找范义亭,让他通知彭小姐,迅速转移,要快!告诉她,她,她有危险! 陈国治离去,唐贤平站在原地愣了很久。他懊悔不已,怎么会将如此危险的形势,忘记通知给彭雅萝呢!耳边忽听到店内传来的电话铃声。铃响数声,无人接听。隔窗看,见刘兆元正待在柜台内,大概听得心烦,站起来,将电话直接挂断。 唐贤平重新走入店内,找了张椅子坐下。也不和刘兆元搭话,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两分钟,电话铃又响。刘兆元走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听了几秒,嘴里说了一句:不在。便果断撂下话筒。 刘兆元准备转身,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刘兆元一脸气恼,抓起耳机说,你打错了!再次把电话挂断。 货栈内的电话,装在靠柜台的墙壁上。唐贤平和刘兆元二人,分坐柜台两边。刘兆南离电话近,唐贤平要伸长手臂,才能拿到电话的耳机。无意中,唐贤平将坐着的椅子向前挪了挪,心里已做好打算。 果然不出所料,又过了两三分钟的样子,电话铃声依旧响起。这是十分钟内的第四次响铃了。唐贤平欠身而起,一个健步,抢在刘兆元前面,将耳机抓在手里。听到从耳机中传来的声音:喂!我没有打错,请你千万不要再挂断电话。我知道你是谁,既然你好意通知我离开,躲开一桩祸事,为何不肯听我再多说两句呢? 唐贤平已猜到对方身份——必定是出走的史大川无疑。便压低嗓音说,你说,我在听。 对方问:那个陈国治来过没有?他是不是带人来抓我了? 唐贤平亮开嗓门,对着话筒急迫地说:史大川,老弟!陈国治刚走,我姓唐,想必李明同你提起过我。我们怎么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呢?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你快回来,我们面谈,好不好? 或许因提到李明,电话那头的史大川情绪顿时激动起来:你就是唐贤平吗?好!李明瞎了眼,交上你这种不仁不义的朋友。他因你送命,我冒死来给你们报信。没想到你们恩将仇报,把当初的承诺抛之脑后,反说我是日本人派来的奸细,你们怎么会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 唐贤平有口难辨,只得在电话里苦苦哀求:老弟,老弟,你听我解释,这些话从何说起,你在哪里?如果不方便过来,我去找你,咱们把话说清楚。 你不要再诳我,我不会上你的当了…… 话未说完,对方“咔擦”一声挂断电话。 唐贤平端着听筒,在昏暗的灯光下愣了很久。(未完待续) 第二章 6 从被人带上车的那一刻,黑暗便像洇湿的绢布,蒙住彭雅萝的双眼。 她先是被关进一间小黑屋。那间小屋只有一方窄窄窗口,加之阴雨,给彭雅萝的感觉,仍像身处于黑夜之中。而病痛带来的虚弱,才是那种感觉形成的最直接原因。这样更好,彭雅萝事后想,那种虚弱,似乎是抵御恐惧的最佳方式——它更接近于死亡,病痛的虚弱与死亡之间,应是上帝有意安抚她,为她搭设的一道过度的跳板。就让我这样死去吧!她在困倦中嘤嘤自语。未必抱了赴死的决心,却已有了赴死的泰然与准备。 另一个黑夜到来,彭雅萝从那间小黑屋里被转移出来。黑夜链接了黑夜,那个处于北平西郊的民居,将让彭雅萝身处一段与黑夜更为频密交媾的日子。她病痛加重。身处的环境,以及那些问她话的陌生面孔,总让她觉得自己身处梦中。在这个雨水频密的初夏季节里,彭雅萝却舒心地看到覆盖东北荒原的皑皑白雪。她在雪地里跋涉,吸引她涉足的,是雪野尽头一点火光……阳光从云层斜射下来,她隐隐听到小时候听从父母吩咐,去教堂唱诗班学唱过的《赞美诗》隐约响起。慈祥的英国神父,正站在火光前冲她招手,召唤她接近那团炼狱之火。当她抵近,神父背过身去,和她一同面对。彭雅萝看到,那火光中暗黑的身影,正是面容清癯的父亲。他没有痛苦,只在越来越淡薄的火光中,身体变得几近透明,随着火光的黯淡,之后化为灰烬,依附于茫茫的雪原之上。 被押解到日本宪兵处的第三天,彭雅萝才从昏迷中慢慢恢复了神志。 这个专为抓捕反满抗日分子的特务组织,总部设于天津。随着贪婪本性的不断扩张,日本人又在北平设立了分部,虽人数不多,却大多是挑选出来的精英骨干。他们基本是知识分子出身,上尉以上身份。除会说流利的英语外,也会说简单的汉语。但那种蹩脚的“协和语”,吐口便会暴露他们的来历——一定是在东北,那个刚刚成立的“满洲国”呆过一段时间的人。 彭雅萝刚被押解到这间北平城郊普通的房舍时,几乎不能在椅子上坐稳。那位长相文弱的主审官,每问她一句话,便要付出极大耐心。得不到彭雅萝的回答,只能看着她半眯眼睛,身子摇摇晃晃,从椅子上慢慢滑下去。陪审的日本人将彭雅萝从地上拎起来,再次将她按坐在椅子上,嘴里发出“八嘎”的叱骂声。主审官上尉用日本话对他的同伴说:她没有故意抵抗我们的审讯,她在生病,并且病的很重。语气似有不满。 彭雅萝醒来。首先看到那张清瘦的脸,静静与她对视着。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竟艰难地对他笑了笑。她虚弱笑容让上尉皱起眉头,再次认真地看着她,从嘴里轻轻吐出一句:你醒了? 他所说的略带东北口音的“协和语”,顿时让彭雅萝惊觉。虽未收回目光,眼睛却空茫地大睁着,将眼前的这张脸视若无物,最后深深闭上。 正常恢复的审讯,便在这样一种很怪诞的气氛中进行。身材娇小的彭雅萝坐在一张宽大椅子里。身前勒一条宽约两指粗细的皮带,那是唯恐她再次跌落,中断审讯,临时安置的举措。这样看去,神情倦怠的彭雅萝,不时闭目假寐,颇像一个被捆绑在摇篮里的婴儿。而那位双目炯炯的日本上尉,身子倾在他们中间的一张桌子上,看上去更像这名婴儿的看护者。 但事实并非如此。漫长的疲劳审讯,实则是一种更为残酷的刑罚。 日本上尉起初用“协和语”向彭雅萝问话。但令他颇感不适的是,每当那蹩脚的语音冒出来,他都会看到,坐在对面的彭雅萝,瞬间会睁开眼睛,充满敌意地看着他。继而从嘴角,牵出一丝嘲讽的笑。 她在嘲笑我!上尉这样想。而那莫名的嘲笑,实则抵过万千句诅咒与怒骂。他虽清楚她的心思,却仍旧感到一丝窘迫。 他从嘴里冒出一串日本话。似在自嘲,又似在发泄着抱怨。继而又说了一句英语。 令他未曾想到的是,坐在对面的彭雅萝,竟用英语回了一句:这没什么可莫名其妙的。 上尉惊讶地用英语问:你懂英文? 彭雅萝再次闭上眼睛。不再发话。实则她只能听懂一两句简单的英文,那是在唱诗班时,从英国神父那里写来的。 除“协和语”和简单的英语外,上尉从彭雅萝嘴里,再得不到任何回应。而除了用语言审问这样一种方式,聪明的上尉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发明了另外一种审讯方法:笔谈。这大概是最奇特的一种审讯方式了。而他为什么不用翻译,就连彭雅萝本人,也想不出答案。或许是出于保密的需要?又或许,是出于他那莫名的“自尊心”在作怪? 他用汉字在纸上写下第一句审讯的内容:你不想回学校读书吗?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如果用这种方式再不回答我的话,那就真的没办法了。他们会折磨你的。 彭雅萝低眉看了看他伸过来的白纸。顿了顿,拿起笔,写下:我想。当然想。可你们破坏了这一切,你们毁了很多人的生活。 请告诉我是谁派你到石有山那里去联系工作的吧! 没有人派我去。是我自己要去的。 那李明又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一个同学。 你为什么要帮他? 我不能看着同胞活活饿死。 你知道他去那里的目的吗? 知道。他只想填饱肚子。 他去杀人。 不知道。 跟你同宿舍的那位同学去哪里了? 不知道。 这种“笔谈”审讯,无形中给彭雅萝留出了更多思考时间。除那些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对所有敏感的提问,她都会答非所问,使坐在对面的上尉极为苦恼。而这位安静的日本人,显然有着足够耐心,他不厌其烦地提问,有时得不到满意答案,会木雕般端坐在彭雅萝对面,任时间慢慢消耗。直到得到他自认为满意的一份答案,才会在纸上端正写出下一个问题。 一个星期的疲劳审讯过后,彭雅萝的身体被再度摧垮。白天的审讯,常常让她感到体力不支,呕吐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憔悴的“婴儿”,有时会常常晕厥过去。等醒来,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而到了晚上,她又会被睡眠抛弃,独自一人听着窗外的雨声,以及夜鸟飞过时发出的啼叫。 那是一个明媚夏季的开始。树的影子,以及墙头野草的影子,在阳光照射下搅成一团柔和的光斑,从审讯室上方的窗口照进来,打在彭雅萝脸上。等她再度从昏迷中醒来,歌声像光一样流泻,那是稚嫩童声唱出的《赞美诗》。是那些声音与光影唤醒了她。让她窥伺到一线生机。 上尉坐在她面前,不无怜惜地用英语说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死在这里的! 让医生给我看病,救救我吧。彭雅萝用汉语,气息微弱地说。 上尉看了看她,结束了那一天里刚刚开始的审讯。他去找自己的上司,商议如何来对待这个可怜的犯人。他提出带医生给她看病的要求。虽被上司拒绝,却得到允许犯人吃药的决定。她是被恐惧吓住了。给她些药吃,她或许会安静下来,才会告诉我们想知道的那些秘密。上司这样对上尉说到。 上尉去了彭雅萝的监房,亲眼看彭雅萝服药。并看着她安静睡去。 第二天,彭雅萝神态果然好了许多。上尉亲和并礼貌地看着她说,看来睡眠是能治愈你的最好医生,现在我们开始谈话吧。 接下来的每天晚上,都会有人端一杯水,捏一枚白色药片,给监室内的彭雅萝送来。看着她将药片放进嘴里,起初是小心地喝下一小口水,看守便会抬臂做个仰头的手势。彭雅萝只能按他的吩咐,将整杯水全都喝下。然后用迷茫的眼神看着那一脸审慎的看守。看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开。 待看守走远。彭雅萝木然走回床边,抬起右手,伸进嘴里,拿出藏在舌尖下的药片,迅速塞进床底下的一个纸包。整套动作做得连贯而迅速,然后安静地躺在床上。 每晚上尉都会来监室外窥看,看到安静睡着的彭雅萝。月光和星光照在她的身上,像为她披盖的一袭清凉锦被。 被拘禁的第十八天,彭雅萝终于等到逃生机会。她想不出那天日本上尉何以会出现在监室里。他没有作出审讯的姿态,又未表露任何充满心机的探查。只是坐在她的对面,脸上一副迷茫神色,像是一个误入迷途的孩子。忧心忡忡,又有些迷恋地看着她。 最近好些了吗? 彭雅萝点头。 上尉说,我知道,你并没有犯下触犯“天皇”的罪行。你是无辜的。只要把你知道的全部讲出来,他们是会放你走的。 彭雅萝无语。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上尉低头说,我心里很难过。 彭雅萝无从回答。 你知道吗?我的一个姐姐出嫁了。她是我邻家的一个姐姐,嫁给了北海道的一个男人…… 彭雅萝从上尉的脸上读出了一些什么。用英语问:你失恋了? 上尉沉默着,仰头看窗外。 我大学参军时,曾答应过她,等第二年北海道冰消雪融,便会回去的。她也答应等我。没想到我来了中国,两年了都无法回去……现在这个季节,正是北海道冰雪消融的时候,她等不及,嫁给了别人。 但这里并不欢迎你们……彭雅萝说,北海道的气候,或许和东北很相近吧?但那是我的家,却因为你们,很多人都回不去了。很多“姐姐”背井离乡,遭人欺凌。 上尉叹口气,岔开话头,说,北海道,比东北还要冷。雪季时,每天出门,都要从窗子里爬出去……你要不要喝点酒,喝酒更有助于你的睡眠。 彭雅萝看着上尉离去。眼睛忽闪了几下,忽然下床,从床下找出事先藏匿好的药片,又四下转着,想找碾碎药片的东西。找不到,脱下鞋子,用鞋跟将药片碾碎,藏进贴身的衣袋。 不多会儿上尉转回来,手上拎两瓶酒。他席地而坐,将两只杯子倒满,端杯冲彭雅萝示意,将满满一杯酒饮尽。彭雅萝先是放不下心中的敌意,但见上尉自斟自饮,眼神空茫,偶尔会专注地对她凝视。他苍白文静的脸渐渐洇出血色,举止却毫不张狂。在他频频相约之下,彭雅萝也端起酒杯,和他对饮了一口。 上尉泪眼迷离地用英语说道:你长得真像我那位姐姐! 彭雅萝一愣,难得地露出怜惜的笑容。 从你那天被带进来,我就发现你长得像我那位姐姐。我审讯你,却不忍看你受这份折磨……但今天,我却收到她寄来的信,她出嫁了,她说她的心都死了。 两瓶酒眼看饮尽,却不想这上尉酒量竟如此之大,除了伤感击溃他的心智,他竟毫无醉意。真难想象,如果他不是收到姐姐出嫁的消息,而是盼他回归的情书,他会有多好的酒量。他频频举杯,面对彭雅萝,口齿略微不清地用日语喊着:姐姐…… 到斟完最后一杯酒时,彭雅萝偷偷将碾碎的镇静药放进酒杯。她忽然做出一个令自己都感到震惊的举动,凑到上尉身前,探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上尉木然定住,瞬间泪流满面。饮尽最后一杯酒。在轻声的啜泣中,他伸出手,想抱住眼前这位穿了和服的姐姐,却忽然仰身,睡倒过去。 外面隐隐传来鸡啼。彭雅萝慢慢将上尉伸开的手臂放平,悄悄迈过他,通过监门。紧邻监门的房间里看守正在熟睡,发出粗重鼾声。彭雅萝侧身而出,爬过院子里的矮墙,悄然隐遁于夜色之中。(未完待续) 第二章 7 7 看到再次返家的江宜清,江家人大感意外。父母问她,咋又回来了?她撒谎说学校放假。咋又放假?她愁眉不展:都在闹“*”。父亲摇头,说,现在这些学生,真是过分。四妹江竺清喜笑颜开说,你是知道二姐要结婚,这才赶回来的吧?母亲这才想起把二姐江韵清马上要结婚的消息转告给她,并说,你回来的正好,你二姐出嫁,里里外外,都需要人搭把手。 江宜清却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那天江韵清又去了马家。按理说该出嫁的人,总该好好呆在家里。像商定婚前的一切筹备,总该有中间人在两家之间斡旋才好。二人的婚事虽无媒人牵线,总不该一个待嫁新娘,去婆家听东听西,最不济也该马天目来江家说话。江韵清的主动,被父母看成是大大咧咧、没心眼、二百五。就像一个掉了身价,急于想把自己嫁掉的人。但这孩子以前并不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人啊!两位老人这样兀自唏嘘感叹着。 等江韵清这天晚上回家,颓废而疲惫地将一件颇为难缠,又必须向父母呈报的事说出来时,父母恨得牙根痒痒,就差从嘴里说出“活该”二字了。 婚前的筹备看似顺利,只因江韵清未把遇到的那些麻烦告诉过父母。江家人拿了两人的生日时辰,去找先生批过八字。命相不差,虽不是天造地设的婚姻,以后也能儿孙满堂,携手终老。但这马家人,却偏要在结婚仪式上固执己见。江韵清的母亲,因是基督徒,主张西式婚礼;马天目的父亲,做为一个有深厚学养的老夫子,当然对所谓的西式婚礼嗤之以鼻,并斥为有伤风化。当然力主中式婚礼。不但要中式婚礼,并且要把以前被改进的所有仪式上的细节全都改正过来。他要马天目骑马、穿中式马褂,用八抬大轿,迎娶蒙着盖头的江韵清。并要雇上六十六杆唢呐,敲锣打鼓,在天津卫最繁华的地段走上一圈,以此来捍卫泱泱华夏的礼仪文明。 谈到这项婚礼的最后议程,两家的关系起初并未闹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地步。江韵清的母亲只是稍稍坚持了一下自己的意见。但稍有嫌隙,便有风言风语在两家之间吹送。江家父母首先听到的,便是马家为了刁难二人的婚事,又是抓阄,又是逼儿子跳河的那些风波。好像她的女儿,真的是一个嫁不出去的促销品。而马家听到的则是,马天目和江韵清二人,在上海时就已同房,据说那江韵清,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有了身孕倒无所谓,毕竟是马家的骨血。只是想到那将娶过来的儿媳妇,如此不自重,也确实有伤风化,丢人现眼。 其实话说回来,嫁女娶亲,总该双方相互谦和才是。但事情闹到这份儿上,便各说各理。马家摆出一副倨傲姿态,江家更是信心满满。双方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都要为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女,努力挽回一些颜面。 两家大人就这样彪上劲儿了。 但马天目和江韵清却顾不上这些。为了找到“吴忠信”,二人搅尽脑汁。设想过种种可能,却只会有种种否定。最后寻人的“设想”,只能重回老路。二人各自回忆了在上海时,相互寻找所遭遇的种种艰辛,最后马天目说,老天总归是不负有心人的。我要像在上海时找到你那样,去找到“吴忠信”。 从那一天起,马天目每天都要出门。江韵清在家里坐不住,也要出来陪他。二人在天津卫的街头游荡,看似一对逛街的情侣,却已然真的要结成一对夫妻。对于婚期的临近,二人并不记挂于心。只专注寻找着那眉间有一颗黑痣的人。 直到这一天,江韵清说起婚礼仪式上的事,马天目这才“哎呀”一声,说父亲昨晚找他谈过话,特意聊到此事,说江家人如此固执,真是不懂礼数。所谓迎亲出嫁,一迎一出,总该由男方做主。他们江家再这样固执,我宁可撕了请柬,也要维护我们马家人的体面。 马天目说,我父亲那边,看来是说不通的。在这件事上,你父母那边却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江韵清白他一眼,说,你也不想想,你父母当初是怎么刁难我们的! 马天目软了口气,说,还是回去好好劝劝他们吧。离结婚的时间真的没几天了,赶紧把这件事办下来,也好专心做我们的事。 因婚礼琐事有过数次争论,母亲的口气依旧强硬,说,他马家要维护他的体面,难道我们江家就不要一点面子了!我宁可闺女嫁不出去,也不能让他马家这样瞧不起我们。母亲的态度,就连父亲也表示认同。委婉对江韵清说道:你一个姑娘家,还是要顾点面子。不要老去他家听他们说话,有什么事,该让男方过来。女孩家,端着点架子才是。 事情商量不出个结果,江家人各自回房歇息。江韵清没有机会和三妹江宜清亲热,又见她始终勾头坐着,话也不说一句,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便在临睡前,来到江宜清房间。 从北平回来,江宜清始终被恐惧和内疚折磨。江韵清三问两问,便把发生在学校的事原本道了出来。 江韵清惊问:你接触的这些人,到底什么身份? 江宜清说,我也搞不清,只知道他们是锄奸团,专门对付日本人的。 江韵清暗自思忖:如今同仇敌忾,无论是共产党人还是国民党人,都在为对付日本人做着努力。身份也确实难以搞清。但听到这样一条消息,总归是很重要的。明天必须和马天目商量商量,如何在这件事上有所突破,倒不失为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搂住江宜清的肩膀,尽心安抚着她。告诉她不要害怕,有什么事,有家人给她撑着。 说到会不会惹上麻烦,江宜清忽然嘤嘤哭泣起来,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都不在乎。可怜我那同学,正发着烧,也不知道被人抓走,她能不能撑得住。我倒希望陪她一起,有难大家担,死也一块死。我真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回宿舍告诉她,或许她就有机会跑出来了……自己苟且偷生,活着比死了都难受。 显然话里有话。江韵清再问,江宜清却只顾埋头哭泣,再不做答。后来便哭着睡去了。 一夜无话。很快便到了第二天下午。马天目来到江家,一是为了探问江宜清在北平所遇之事,二也是为了婚礼仪式如何进行,来和江家人做最后的商讨。 但江宜清不在。 说起婚礼。江家父母起初还算客气,但马天目要么答非所问,要么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江韵清的母亲便再也耐不住性子,先从那场“抓阄”风波说起,说自己的女儿总归命贱,像个纸团一样被人抓来抓去。又说到那件闹得满城风波,“逼儿子自杀”的事,话里话外倒表露出对女婿的心疼。一切的指责和怨愤,最后都归结到亲家身上。马天目听得耳朵起茧,苦不堪言,只能陪着笑脸,钉子一样钉在凳子上,拔直腰背听岳母大人教诲。脸上还要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江韵清怕他难堪,尽力维护马天目的面子,不时和母亲对峙几句,说来说去,母女二人竟争执了起来。 一家人正吵的不可开交,从学校回来的小女儿江竺清,坐在一旁悠闲地喝茶,翘脚看母亲姐姐唇枪舌剑,那未来的姐夫陪着笑,那笑看上去比哭还难受,不禁嘻嘻笑起来。说,你们争来争去,也真烦人。这么简单的事,何不各办其事,井水不犯河水。 母亲扳起面孔,说,大人的事,不要你这小丫头片子来掺和。 江竺清认真说,我还小吗!明年就上大学了。再过三五年,就像嫁大姐二姐一样,该嫁人了。 江韵清从妹妹话中听出端倪,认真问:竺清,怎么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江竺清伸出手指,点在马天目和江韵清身上,你们俩,不是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吗?他们,不是非要一个中式婚礼一个西式婚礼嘛,那就各办起事——不就好了嘛! 众人还是听不明白。 江竺清没好气地说,来娶你的时候,先去教堂,你穿婚纱,他穿西装;等出了咱家门,轿子唢呐在半路候着,他换上马褂,你披上盖头,不就顺顺利利入了洞房嘛!怎么这么笨!江竺清一边说,一边将两根拇指竖起来,比对在一起。 大家被她的神态逗笑。不禁欣然。暗想这么简单的事,大家吵来吵去,败了兴致不说,简直就是一群猪脑子。(未完待续) 第二章 8 8 整个锄奸行动的失败,让唐贤平身心遭受重创。 身为指挥者,他为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感到羞惭,更为这次行动中牺牲或被捕的同志,感到寝食难安。就在那个大势已去的当夜,手下各自溃散,离开北平,到各地躲藏起来。他则和范义亭一起,如丧家犬般来到天津。以在这里休养生息,旌旗再起。 待安定下来,唐贤平心里是有些恼火的。他常独自呆坐,就像一个陷入沉思的忏悔者。此时恰好戴笠来天津处理事务,喊他来见。对唐贤平的出师不利,戴笠言语上虽无过多埋怨,但话里话外,却还是对唐贤平的能力,表露出怀疑态度。他像个父亲般看着他,说,你瘦了。 他招呼唐贤平坐下。 上峰其实对我们是充满期待的,但因这次行动失败,致使那些法定的军、警、宪单位,对我们“力行社”颇有微词。说到这儿,戴笠叹了口气,我们是秘密工作组织啊,没有公开的合法地位,所以也就容不得出半点差错……话锋一转,戴笠又用犀利目光看定唐贤平,但在这一特殊时期,能不能得到上峰认可,还要看我们的能力。不搞出一点真正的动静,我们是无法服众的。 唐贤平拔直腰杆,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上峰传下来的制裁令接二连三,除石有山外,还有吉鸿昌、张璧等人,此时这二人正在天津。我回去后研究一下,是否要派督察员过来。现在“天津站”的行动组,因遇到一些麻烦,正处于无形解体状态。你应该有能力,把几个旧属重新聚拢,顺便摸清吉鸿昌等人的行踪吧? 唐贤平点头称是。 戴笠又加重语气,说,特别是这个吉鸿昌,你必须要盯紧他。据报,他正在联合所有反政府势力,结成“统一战线”。通过自己掌握的人事关系,千方百计在我军政部门,从事煽动、蛊惑与游说。说到这儿,戴笠压低声音:最可怕的,他正和共产党人联系,准备前往豫北冀南一带,搞武装暴动。 离去时,戴笠拍了一下唐贤平的肩膀,说,凡事耐心,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谋略啊。 那片位于天津卫南马路一带的旧式里弄房子,给了唐贤平一种恍惚的感觉。一户挨着一户,格局近乎相同。就连砖瓦窗户的颜色,也近乎统一。若不是事先有过约定,记住了门牌号码,唐贤平不知自己该如何找到吕一民的家。 站在36号房门外,朝里面喊了一声。过了一会,走出一位男子。中等个头,厚嘴唇,一副忠厚模样。剃寸头,额端的发际秃的很深,几乎延伸到头顶。听了唐贤平的自我介绍,显然知道来人是谁,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握了握手,却扭捏着不想请客人进屋坐。唐贤平只好将踏进去的一只脚收回,有些尴尬地问:家里不方便吗? 吕一民也是一脸尴尬,说,哪里哪里,只是有点乱,不好意思请你到家里坐。 唐贤平说,要不我们出去找个地方? 吕一民朝屋里指了指,说,不了不了。家里还有孩子,出去不方便。你若不嫌弃,还是来家里坐吧。 屋子里黑洞洞的。显然这里的住房建的比较紧凑,从低矮窗口便能看见邻家的屋檐,稀薄光线被遮挡,加之摆设陈旧,相衬之下,屋子里就显得越发阴暗了,并散发出一股霉味。吕一民一边给唐贤平让坐,一边随手整理着杂物,是一些脱下来的换洗衣服。 略事寒暄,唐贤平道明来意。将上级所期望的任务,简要传达给吕一民。并将行动目标,同吕一民有过一番交待。还未等其表态,便将希望所协助之事,具体讲了出来,显然有些迫不及待——他希望尽快得到有关吉鸿昌在天津从事各种活动的情报,如有所获,无须处理,即刻将情报原件传递给他,以便分析;并全力侦查吉鸿昌的个人行动,包括他的居址,行经路线,停留处所等等。要特别留意与吉鸿昌有过任何接触的人,以及关于其它人的一切数据。 讲完这些,吕一民却没有任何反应。 起初唐贤平以为他是慢性子。但等了又等,仍不见他有所回应,便开口问道:吕先生,我所讲的这些,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吕一民清了清嗓子,抬脸看着唐贤平。昏暗里看不清这敦厚中年人面庞上的细微表情。只听他慢腾腾说道:问题倒是没有,都是以前常做的,能有什么问题呢!只是…… 见他欲言又止,唐贤平欠欠身子:你说…… 想必前几天报上登过的那桩“箱尸案”,唐先生也看过?吕一民说。 看过倒是看过,只是不太清楚里面的内情。怎么了? 关于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箱尸案”,唐贤平略知一二,此案大体是一位渔夫在潮白河打鱼时,捞起一只装了碎尸的箱子。经天津侦缉队查验,最后查到天津站行动组头上。原来行动组的一位成员,因故误杀了一位无辜市民,将*后的尸体装入箱子,投入潮白河销赃。当局只做些手脚,便将一桩即将大白于天下的案子草草掩盖。唐贤平知道,戴笠此行赴津,便是为处理此事专程而来。这也是天津站行动组几近解体的主要原因之一。 吕一民说,那个误杀了人的,是我小舅子……你们,真的能信任我吗? 唐贤平有些不以为然。说,你何必多虑,如果不信任你,我怎么会大老远跑来拜访。 吕一民垂头不语。像生着闷气。 手下惹的祸,即便要处理,也不会处理到你头上。我听说,天津站站长已被召回南京去了,等候上级处理。这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吕一民埋头嘀咕了一句:做这一行,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如果你犯了什么错,当时不找你,总归要记在账上。 一时间唐贤平无言以对。想了想说,你放心好了。我这次来,是受戴先生直接委派。戴先生还特意提到你,他是记着你的,说你忠厚仁义,是个可信赖之人。 吕一民一愣,抬头,不相信似的看着唐贤平,忽然将手掩在脸上,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难得戴先生还记得我。我和他第一次见面,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在杭州…… 床里边忽然有了一丝动静。吓了坐在床脚的唐贤平一跳。起初以为那里只是放了一堆被窝,却不想一个小男孩在那里睡。此刻被哭声惊醒,骨碌身爬起。不哭不叫,瞪着大眼睛,痴呆呆看着眼前两个大人。 吕一民擤了一把鼻涕。伸手将小男孩招过来。说,我心里委屈啊。工作上不得志,在家里也受窝囊气。这不,自从我小舅子出了事,孩子他娘和我闹矛盾,怪我把她弟弟带入这一行。三说两说,扔下我和孩子,跑娘家去了。听人说,一个礼拜之前,随人嫁到山东。我心灰意冷,这一行真的不想做了……吕一民说着,抬起袖子擦擦落在男孩脸上的泪,可不做,又是一个废人,下力气的活儿,真是做不成啊。 唐贤平这才清楚吕一民所处境地。便把组织上准备给予他的待遇,详细交待了一番。吕一民听后,表情放松下来,却有些扭捏作态。 唐贤平抬手摸了一下男孩的头,问:叫什么名字? 男孩不答。 吕一民说,他是个哑巴。去年发烧,就不能说话了。但聪明着呢。 唐贤平不无忧虑地问道:你出去执行工作,带孩子方便吗? 吕一民“吭”了一声,鼻音渐渐清晰起来:方便。我也愿意带他,有时做起事来倒有个遮掩。实在腾不出手,我就把他送我妈那儿去。 几天之后,吕一民很快送来消息。可见这个肠胃被切掉三分之二的废人,仍有着旧日军人雷厉风行的气度。 情报来源是这样的:赋闲在天津的潘恩普与钟秀煌二人,服职军政多年。据说,在河南各处尚有许多旧属,分散于各部队及草莽之中。现时的情况是:这些昔日的军阀将领,往往把掌握在手中的这些旧属,当做自己的王牌,依据风吹草动之势,提升自己进取或抬高身价的本钱。二人自然也不例外。正被各方拉拢,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二人中,钟秀煌比较倾向于吉鸿昌的游说,准备集结旧部,联合一切抗日力量和爱国分子,共御外悔。而潘恩普的态度则飘摇不定。在吕一民同二人的接触中,并获知一条重要消息:吉鸿昌同钟秀煌私下里有过接触。 作为潘恩普曾经的部下,吕一民递送的情报显然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 在接到这条重要情报的第二天,吕一民又亲自跑来,告诉唐贤平一条更为重要的消息,他从潘恩普处得知,吉鸿昌打发人来,约他和钟秀煌二人,准备三天之后,于法租界的“交通旅馆”见面,说是介绍一位新朋友给他们认识。 吕一民说,事不宜迟,你必须马上做出决断。 唐贤平坐立不安。他的心里,像擂着一面鼓。依据他个人判定,情报中提到的这位新朋友,肯定是共产党调派来的干部,也就是戴笠先前所说,准备勾结吉鸿昌,前往豫北和冀南一带搞武装暴动的人。 情报得来如此容易,却又如此急迫,显然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唐贤平自然不想错过。但如何采取行动,却已没有时间向戴笠请示。唐贤平问:你还能把以前行动组的成员召集上来吗? 吕一民说,有倒是有,但不多,也就三五位。 唐贤平思忖了一下,说,三五个也就够了。你再坐一会,我把范义亭叫来,我们三个人,先临时成立一个行动组,把行动计划商订一下。 等范义亭匆匆赶到,两人已在路上商订出整个行动的大致方案。基本如下: 制裁目标:吉鸿昌。 执行地点:法租界交通旅馆及其附近。 预定时间:六月九日下午三时前后。 执行人:唐贤平、吕一民、范义亭及其他各同志。 注意事项:要保证潘恩普钟秀煌二人的安全,以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倘有失误,当报请上级,以违抗命令议处。如因潘钟二人而影响工作之进行,其咎不在诸同志,当由唐贤平一人负其全责。 签下这样一份行动计划,可见唐贤平破釜沉舟的决心。(未完待续) 第二章 9 9 婚礼是在北马路附近的天主教堂举行的。整个仪式显得典雅而庄重,只是婚礼临近结束,时间拖得有点晚,匆匆赶往东马路照相馆的一行人,显得手忙脚乱。 东马路上的“同生照相馆”,是去往马家的必经之地。因是一位同学的父亲开设,便将中途“换装”地点选在了那里。此时,家里雇好的轿子、唢呐以及一帮亲戚下人,由大嫂带着,早在那里候着了。等穿了西式服装的马天目和江韵清匆匆赶到,唢呐便凑趣般吹奏起来。大嫂一劲催着照相馆的伙计,说离中午吃喜面的时间已近,一帮亲戚早就等在家里,这等大事,一刻时辰也不能耽误,你们赶紧给他们换装,拍照,我们要尽早上路。 嫂子和伙计在前,江韵清由两位妹妹搀扶,朝楼梯上走来。 因婚纱过长,江韵清绊了一跤。马天目急忙弯腰,将婚纱托在手里。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三三两两照相的顾客,都不禁好奇地看着他们。就在马天目起身的那刻,一位从楼梯上下来的男子与他擦身而过。走到楼梯顶端的马天目不为所动,仍旧和人谈笑。 走在队伍后面的马天目,被人招呼着,走进更衣间的那刻,忽然停下脚步,愣住了。 他眉头紧锁,努力回想那个在自己脑海中留下印象的身影。回头朝一楼大厅张望,见那位男子已步下楼梯,向大门口走去。他一脸迷惑地走进更衣间,脱下白色西装,换上一件中式马褂。脱下婚纱的江韵清从更衣间出来,换了一件枣红色的龙凤褂,显得光彩照人。众人无不赞叹着她的美貌。但马天目却目中无物,当伙计给他系马褂的扣子时,他张着手臂,错步挪到窗口,探头朝楼下看,伙计只能埋身在他腋下,弯腰系着扣子。从楼下熙攘的人流中,马天目再次看到那个男子的身影。他张了张嘴,险些叫出声来。抽身躲开伙计的纠缠,将抓在手里的马褂袍子丢在伙计脸上,转身跑了出去。 伙计叫了一声,更衣间里的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冲出影楼的马天目,依稀看见前面信步的那位男子,跨上一辆黄包车,向西驶去。他在街上左冲右突,也欲招手喊下一辆。但从身边匆匆驶过的所有黄包车,都处于载客状况。马天目无奈,只能撒腿向前狂奔。 路上行人无不侧目,看着这衣着怪异的男子。他上身穿马褂,下身着白色西裤,足蹬一双黝黑锃亮的皮鞋。由于有人阻挡了他前行的速度,他的嘴里不时发出“喔喔”的叫声,这声音听上去像在驱赶动物,自然引起旁人反感,一边迅速闪身,一边皱紧眉头,厌恶地看他一眼。等看清他奇异的装束,反倒笑了起来。那些迎面而来的路人,险些被他撞倒,下意识地推搡他一下。使他又险些跌倒,却迅速调整好步态,充满歉意地冲对方挥挥手,继续向前跑去。 穷追不舍的马天目,终究感到了脚底的滞涩。他气喘吁吁靠着一根灯柱,一边扒着脚上的皮鞋,一边用目光瞄着远处的目标。皮鞋有些夹脚,是前天从“劝业场”买的。由于断了尺码,服务员曾劝他另选一双,但因急着去找江韵清议事,马天目便将就下来。现在终于尝到“穿小鞋”的滋味了,等将袜子褪下来,见大母脚趾上,挤出一个大大的血泡,已经磨破,血肉模糊。马天目顾不了许多,拎了那单只鞋子,向前跑了几步,足下高低不平,又尝到做“跛子”的疾苦。便将另一只鞋子也扒下来,拎在手里,赤脚向前跑。 好在路段狭窄,马天目并未丢失他的目标。等冲出拥堵人流,眼看就要赶上,不想那男子从黄包车上下来,疾步跨上一辆停靠在路边的电车。电车摇着响铃,旋即向前驰去。 马天目追了几步,看着电车越驶越远。正感无望,那曾载过男子的黄包车夫在他面前停下,问:先生,是不是要追前面那辆车? 马天目点头。问:你能追得上吗? 车夫点头:当然能! 马天目错步跨上黄包车。 车夫却抬手将他拦住,笑眯眯说,只是车费要贵一些。 多少钱? 车夫说,一个大洋。 平日就几个铜板,现在要一个大洋!马天目嘀咕着,在衣兜掏摸。摸来摸去,这才想起自己换了衣服,一块铜板都未带在身上。便将拎在手中的一双皮鞋伸到车夫眼前,说,没带钱,就用这个抵了吧。 车夫看着皮鞋,摇头说,我们拉洋车的,不稀罕这玩意儿。 马天目惊叫:我这双皮鞋整整花了三块大洋,你还不稀罕! 一听三块大洋,车夫眼前一亮。却仍旧笑眯眯地摇头。马天目气急败坏,将身上的马褂也脱下来,递给他,也不说话。车夫脸上收了笑。这才忙不迭架起洋车。坐在车上的马天目欠身看着快要消失在街角的电车,有些怀疑地问:你能追得上吗? 车夫喊了一声:您就坐稳了吧。 车夫果然好脚力。坐在黄包车上的马天目,隐隐听到耳边传来风声,稀疏的人流车马,在他眼前瞬间变成拉长流动的影像。而那停在下一站的电车,渐渐在前面露出清晰的轮廓。从车上下来的男子,面色从容地回头张望,露出隐在眉间的一颗黑痣,转身向前走去。 马家宽敞的厅堂内,已稀拉拉坐了不少客人。厅堂正面,挂一副大红“囍”字。两旁有深红帷幔垂下。喧闹的唢呐声在外面响着。厅堂迎门处一角,戴眼镜的账房和伙计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每有来贺喜的客人,伙计便打开递上来的红绸包裹,或看一眼摆在眼前的随喜礼物,拉长声音将贺礼的数目唱报出来,由账房一一记在来往薄上。大嫂站在门口,脸上笑意盈盈,迎候络绎前来的客人。却仍旧掩饰不住心内的焦虑,不时朝大门口张望一眼,再扭头看厅内。暗自吁了口气,朝厅堂内的一间屋子走去。 马母坐在椅子上,正在唉声叹气。父亲则倒背着手,在屋子中央焦躁地踱步,嘴里不时咒怨着。 大嫂问公公:爹,前来贺喜的亲戚来得都差不多了,这喜面再等下去,也说不过去啊。咋办? 马父烦闷摇头,顿住脚步,说,别人家吃喜面,总该新郎新娘出来道个问候,这不省心的东西,又不知跑哪儿去了!这中午的喜面,总不能不言不语就开吃吧! 嫂子压低声音:中午倒好说,来的都是咱亲戚,随便编个借口就能混过去。即便被自家人知道,也不会笑话。我发愁的是等到午后申时,朋友街坊都来,新郎官却跑了,仪式咋举行?等到入洞房,没有新郎官…… 一旁的婆婆拍了一下大腿,带了哭腔说,那可不就成了笑话啦! 马父的脸色更加阴沉:旁人笑话倒不怕,我怕的是那些记者!等明儿一早,全天津卫的大报小报,就会登出“马家公子大婚,新郎却逃婚不见”的头条新闻! 马母扯住大嫂的衣襟,连声说,赶紧叫人出去找哇! 大嫂说,人都派出去了。回来了几个,将他以前常去的地方全都找了个遍,可就是不见人啊。 江韵清落寞坐在婚房。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清马天目招呼不打一声,莫名离去的原因。四妹江竺清展开她天真的想象力,在一旁嘚啵嘚啵说个没完。说马天目会不会不满意这门婚事,不想娶二姐了?又说马天目私下里会不会和那换过生辰八字的女学生,藕断丝连,逃婚私奔了?江韵清听得心里烦乱,却不好开口将她责怪。倒是江宜清,说二姐和马天目关系那么好,怎么会做出私奔这种事!他不打招呼出去,肯定有难言之隐。难道……真的是不想结婚了?这话越说越怕,就连江韵清也半信半疑起来。江竺清说,要真是那样,二姐以后可咋做人啊!他们马家人,也太欺负人了吧!老拿咱江家不当回事。打一开始就瞧不起咱江家。左刁难右刁难。我这就回去,告诉爸妈,不能任他们马家这么欺负咱。 一把没拉住,江竺清跑回家报信去了。 若提起老天津卫的婚礼来,习俗实有特殊。别的地方举办婚礼,都是大早起将新娘迎娶过来,拜过天地,入了洞房,中午大摆筵席,便算促成一桩美事。而天津人却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慌不忙将新娘迎娶过来之后,中午要请亲戚吃一顿喜面,再等日薄西山,才正式开启拜堂成亲的仪式。等仪式结束,一对新人入了洞房,那边便排开酒宴,任亲朋开怀畅饮。至于说为何会有这般习俗,一时还找不到考证,捡点靠谱的说,大约是为了照顾新婚燕尔的一对新人,让洞房花烛夜的氛围更顺畅自然些吧。 喜面刚刚吃完,派出去寻人的亲友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来。正当一家人焦头烂额之际,忽听外面传来喧嚷之声。原来是快嘴快舌的江竺清,跑回家一番添油加醋的学舌,将二姐的遭遇,描述成一位出嫁新娘,洞房未入,便横遭“遗弃”的悲惨现状。江家人闻听,这还了得!自然炸了锅。娘家的姑娘受了欺负,小舅子小姨子们必然挺身而出,到男方家里去大闹一场。这就立马纠集起江家年轻的男女,由江竺清带路,江母压阵,气势汹汹闯上门来。 伶牙俐齿的大嫂出来应对,说尽好话。马父虽未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却怕事情闹大,无法收场。只能强装笑脸,和亲家母嘴上道着客套。不想江家母亲并不买账,嘴上不依不饶,将心里的怨气一一道了出来。无非是指责婚前“抓阄、逼儿子自杀”等等琐事,说你们既然这么不情愿这门婚事,就早该撒手,何必闹到今天这种地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难道只想让我闺女身败名裂! 江韵清也出来劝娘家人。自然难以平息。江家人摆出一副据理力争的架势,非要讨一个说法。并虚张声势说,等有了说法,他们就将闺女领回去。如果没有说法,那就……具体怎样,自己心里也没个谱。 正当家里闹得不可开交之时,马天目刚好追上那位被自己认定为“吴忠信”的人。 此刻他已完全失去平日里的耐心,站在那人身后,气喘吁吁喊了一声。所有在前面走着的人都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唯有那人,仍塌着腰背,充耳不闻地埋头赶路,步调似乎倒加快了一些。 马天目无奈,只能再次撒开步子,光脚追了上去。跑到那人前面,背转身来,堵住他的去路。 没错,就是那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吴忠信。从看他前行走路的姿势,马天目的判断便有了十之八九,如今正面一看,埋在他眉间的那颗黑痣,更是让他一颗心缓缓落定下来。他深情款款地看着他,就差上前拥抱了,问:还认识我吗? 对方停住脚步,抬眼看他。目光里自有一种镇定,却摇了摇头,错身,准备走开。 我是马天目啊! 他趋前一步,再次堵住他的去路。 不想那人却笑了一笑,笑里暗含着一丝讥讽。上下打量马天目一眼,说,先生也该是斯文之人,只看你眼前这副情状,不知遇到了什么事……这话说得有些重,那话里的意思,就差没把马天目说成疯子。 马天目仍旧堵在前面,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暗想这区区几个月过去,难道吴忠信会一点认不出自己?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不禁豁然开朗——自己刚才说走了嘴不说,现在这副狼狈相,也很难让吴忠信认得出来。马上压低声音,凑近那人说,吴先生,我是马端方。马天目是我到上海之后,临时改的名字…… 那人仍不理会,径直往前走,逼迫马天目亦步亦趋地在前面倒退着走路。最终做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边退边说:吴先生,我知道你不肯与我相认,肯定有你的顾虑。但我实在没有办法……我按照你的吩咐,到上海之后,手里有一份“娘家人”留下的东西,无法处置,这才辗转回来找你……我手里曾有一封你写给“娘家人”的亲笔信……只是回天津的路上,那封信弄丢了……马天目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其实也是担心此人不是吴忠信。如是的话,他话中传递的信息,确信他能够听懂。 那人将脚步放慢下来,似乎思虑着什么。目光里露出一丝温和。但听马天目说到最后,目光重又变得冷漠起来,不容置疑说,先生,咱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我都说了不认识,还有什么可纠缠的!说完,伸手推开马天目,快步向前走去。 马天目仍旧不肯罢休,蔫蔫跟着他走,像是一条无人认领的丧家之犬。那人在前面疾走几步,回过头来,高深莫测地笑着,对马天目说,先生,你若再这样纠缠,我就喊警察了。到时候别弄得你我脸上都不好看。警察可是知道你家地址的。 见如此说,马天目自然泄了气,垂头丧气地停下脚步。 他在马路牙子上呆呆坐了足有半个时辰。脑子里回放着方才和貌似吴忠信的人之间的每一句对话。起初心里充满沮丧,甚而又掺杂了一份说不出的委屈与茫然。若此人真的是吴忠信,他为何不肯与自己相认?但若不是吴忠信,看他脸上的变化,或许又不该如此。想到最后,马天目豁然开朗,精神不由为之一震。他从他最后说出的那句话,以及他脸上高深莫测的微笑中找到了答案:他就是吴忠信!他不肯相认,只是出于某种顾忌。他做得没错!若换了自己,也会这样遮掩过去——若自己的判断没错,事情肯定会有一个结果,而不会这样不了了之。他知道自家的地址,等考虑周全,定会自己、或派人来上门联络。若不是,那就各自相安,好自为之。 想到这里,马天目不由身心舒朗。他从马路牙子上跳起来。凉风一吹,方从刚才的混乱中清醒。这才想起自己的婚礼,意识到自己将闯下大祸。眼看日影偏西,步入洞房的时辰已到,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抓耳挠腮起来。他光脚,站在马路中间。想碰碰运气,拦一辆黄包车,或拦一辆路过的私家汽车。但此地相对僻静,没有一辆黄包车经过。虽有一两辆驰过的汽车,非但不停,反而揿响了喇叭,司机伸头骂着什么,把他当成一个疯子。唯一的办法,只能继续跑路了。 路人纷纷侧目,看着这奇怪的人。马天目边跑,边在心里测算着此处离家的距离,总该有二十里路。照这种速度走过去,婚礼肯定是赶不上的。想到如此一来,自己对不起江韵清以及两家大人不说,以后的麻烦,更是一桩难缠的事。越跑越气馁,越跑越心虚。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一辆汽车从身边驶过,速度减慢,在前面停下。有人从车窗里冲他招手。马天目大喜过望,以为是老天派来的救兵。等他跳着脚,喜滋滋跑到车旁,刚想跨步上去,忽然愣住了。 车上坐着的,竟然是唐贤平。 他不清楚他怎么会坐在车上,也搞不清他怎么会来天津。他亦搞不清楚,怎么会在这样一种尴尬的情境下与他相遇。就那样欠身伏在车门处,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拧眉与唐贤平对视着。直到唐贤平伸出手,叫了一声:端方……哦,不对,应该叫马天目才是吧!说罢死死将马天目抬起的手攥住,高深莫测地笑着,左手拍拍座位,哈哈笑着说:天目兄,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我吧! 马天目有一些尴尬,又有一些恼火,自然不能抽身而退。抬眼看了看车上其他人,除司机之外,那两个都不认识。但他们脸上似乎并无敌意,全然一副面目和善的样子,忍俊不禁地看着他。只能转过脸来,对唐贤平苦笑一下。在唐贤平的拉拽下,顺势跨上车去,一屁股座在唐贤平身边。 老同学,怎么会搞得如此狼狈?唐贤平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 马天目想了想,只能将自己的境况如实道来。只不过稍加修饰,将自己的遭遇演绎成某个言情小说的章节。马天目说,今天是自己大婚的日子。只不过今天上午,遭到了绑架。 怎么会遭到绑架?车上的人全都竖起耳朵。 马天目一笑,装出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绑架我的人,是另一个女人。我们之前换过帖子,有过接触,今天新娘的角色,差一点就是她了……她绑架我,也没有太大恶意,只不过就是想阻止我的婚礼,这不,把我掳到一个地方,扒了我的衣服,脱了我的鞋子,估摸着时间,再把我放出来,诚心不让我好过…… 那为何不赶紧报警啊! 报什么警!马天目有苦难言地说到。 前坐司机伸出一个指头,点着马天目,嘻嘻笑着说:你准是把那个女人给睡了。心里有亏。 马天目只能拉下脸,陪大家笑。 此时车已启动。司机问清马天目要去的住址。但此时马天目嘴里却推脱起来,说,只怕你们有其他的事,不用送我了,我想其他办法,赶回去就成。 但车已启动。马天目只能被绑架般坐在车上。 唐贤平问:端方兄,你从上海回来,就是要赶回天津完婚的吗? 马天目答:是啊。上海一别,本想和你再续旧情,却一时找不到你。离开上海,也就无法同你道别了。 唐贤平颇有深意地一笑,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不又见面了嘛! 见马天目露出迟疑表情,唐贤平又说,难得我赶上老同学的大喜之日。不想送份贺礼都不成……老同学,你不想让我们送,不会是不想邀我去家里喝杯喜酒吧? 马天目说,哪里哪里……你能去,我还求之不得呢! 婚礼虽有拖延,但能如期举行便好。 先前见马天目迟迟不归,两家人心里已凉透半截。有明事理的人暗中让唢呐停了吹奏,准备打发掉。若婚礼真的举办不成,这吹吹打打的声音,不是对喜庆的烘托,反倒是在扇自己的脸了。如今见马天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虽狼狈至极,原因却不便细究。这就又让鼓乐手吹打起来,一场婚庆马上开始。两家人如释重负,所有宾客皆大欢喜。有了先前的风波,喜庆的气氛反倒更添了几分浓烈。 只是有些人仍不免感到遗憾和忐忑。 让马天目的父亲深感遗憾的是,由于马天目半途丢了皮鞋与马褂,没有临时补办,只能穿那身白色西装拜了天地,又拜爹娘。与着龙凤褂披盖头的新娘江韵清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不中不西,不伦不类。惹得台下宾朋憋不住想笑。 而马天目在整个婚礼上的表现,也有些不尽如人意。他显得心不在焉,时刻用目光寻找着唐贤平。但宾朋你来我往,闹闹哄哄,根本看不到他。这就又让他有了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想到在上海的遭际,总忘不掉唐贤平躲着暗处观察自己的一双眼睛。而实际上,唐贤平送了一份贺礼,等婚宴开始之后,便悄悄走掉了。 等家里静下来,呆在洞房里的两个人,才算进入各自真正的角色。 马天目涎着脸,朝端坐床头的江韵清身边凑。一下揭了盖头,想把佳人抱在怀里。不想江韵清出手推了他一把。自己欠身凑到门边,侧耳听听门外有无动静。回头坐下来,虽和马天目挨得很近,几乎脸对脸,却严肃着一张脸,低声说:现在开会! 开会?马天目愣了愣,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低声说,这新婚之夜的,开什么会!你不怕“闹洞房”的人听到! 江韵清再次往他身边凑凑,几乎坐在他怀里。马天目的手不由自主搭在她的腰际,却被她反手拨开。嘴巴凑在他的耳边说,这样不会听到的……你必须向我坦诚交待,今天到底做了什么!你的这一番举动,是否合乎一个党员身份的要求! 马天目听到这儿,方才明白江韵清喊他开会的意图。知道这一段时间以来,因没什么重大事情,那例行的“党小组会议”,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开过了。今天虽有大事,却是二人的“洞房花烛”之夜;像这样的良辰美景,人一辈子又有几回!开这种“会议”,也算是荒唐。却只能压抑着自己暗潮涌动的情绪,将这一天来无故失踪的原因同江韵清细细讲过,并分析了吴忠信不肯与之相认的原因。话语中自然有着对能找到组织的把握……等讲完这些,先前聚集在心里的情绪已然平复,呆呆坐在床头,险些忘记了自己新郎官的职责。 直到江韵清几乎偎在他怀里。心里的暗潮随即澎湃起来。涎着一张脸,嘴唇贴在江韵清腮上,拿腔拿调地问:娘子,咱们的会议可以结束了吗? 江韵清绷着脸:可以结束了…… 马天目抱住她,说,那接下来,是不是该商讨一下“洞房花烛”的事了? 江韵清推他一把,幽然说道:你闹了这么一处,除了我能够原谅你。大概全天津卫的女子,没有一个可以接受的…… 马天目说,我所娶的,不就是全天津卫,那唯一的一个嘛!(未完待续) 第二章 10 10 婚后第二天,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江宜清忽然跑到府上,来找马天目。众人约她入席,她却如何不肯,只说要找姐姐姐夫借一步说话。 三人来到马天目房内。不等落座,江宜清便对马天目说,姐夫,昨天你带过来的一位朋友,今天约我出去了…… 江宜清一席话,让马天目大吃一惊。此前他听说了江宜清在北平的遭遇,曾找她谈话,为她的安危感到担忧的同时,也曾对那个来历不明的组织充满了兴趣。当时他对江宜清说,如有机会,请她介绍大家认识。昨天婚礼上忙得不可开交,也未同江宜清讲讲这些人的来历。但天又晓得,江宜清会和他们其中的一位也是同学。他想告诫她不要和这些人来往,又想知道约她出去,目的是什么?便张了张嘴,将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江宜清说,今天一早,她便接到范义亭打来的电话,约她出去见见。两人见了面,说了一些闲话,后来见范义亭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他来天津做什么? 起初他不肯说。后来在她的追问下,才道出实情:一是在北平待不住脚,另外便是他们在天津又有行动……要刺杀一个人。 什么行动? 去侦查一下“交通旅馆”内的情况,具体我也说不太清楚。我问他我能不能帮他们做些事。起初他很为难,后来又说,其实,他是奉了领导的命令,来找我谈话的。他有些不情愿,本不想来,但……但还是想见一见我。 江韵清紧张地问:他们怎么会来找你? 江宜清答:找一个女的,做起事来更方便。 那你不能去。江韵清说,你胆子怎么这么大!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是抗日锄奸团的。 他们要刺杀什么人?马天目问。 总归是和日本人关系密切的人吧。江宜清说,又望着姐姐笑笑,说,没什么危险的。我协助他们完成侦查任务,就会撤下来。 马天目暗自思忖,所谓“刺杀”,也正是唐贤平他们的老本行。但既然目标是日本人,也就没必要对江宜清将他们的身份挑明。听到江韵清还在一旁劝阻妹妹,而江宜清的回答则显得异常坚决。他便对她嘱咐了一番。最后又颇为忧心地问道:你没和他们提起我吧? 江宜清说,没有。时间很紧——况且,你不是和他们其中一个也认识吗? 马天目掩饰着说,认识虽认识,但不清楚他最近在搞什么……那就好,那就好,你不要和他们提起我。就当不清楚这层关系好了。 接到范义亭打来的电话,江宜清的心里是有些忐忑和矛盾的。离开北平前发生的一幕,其实已让她对范义亭有了些看法。那天彭雅萝从和田街回来,便发起了高烧。等下课,江宜清去外面给她买退烧药,刚回校门,便被人拽进拐角的一处暗影中。她想叫,却被那人捂住嘴巴。扭头一看,是范义亭。刚想发火,范义亭冲她做个手势,示意她小声。范义亭告诉她:你不能回宿舍。日本人来抓彭雅萝。你回去,说不定也会被他们带走的。江宜清自然对彭雅萝做过的事心知肚明,但对自身所处的危险,却没有充分认识。当下便急切说,那就赶紧去告诉彭雅萝,让她躲起来啊。 范义亭说,不能去。他们正在监视女生宿舍,之所以还未迟迟动手,也许还没打听到彭雅萝的具体位置…… 那就更应该去通知彭雅萝了! 不能去,真的不能去!也有可能他们欲擒故纵,想抓走更多的人。 那我必须去,彭雅萝病着,我刚给她买了药。况且我又没掺和你们的事,他们不会抓我的。江宜清说着,抽身想走。 范义亭一把将她抱住,近乎哀求说,宜清,你千万不能去啊!你不了解日本人,他们宁可抓错百人,也不会放走一个。你若去,等于是自投罗网。 江宜清被他缠得不能动,苦苦挣扎。范义亭死死钳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掩住她的嘴,向宿舍方向挪了一段距离。两人隐身在一丛低矮灌木中。范义亭将嘴附在她耳边说,别出声,你看!顺他手指的方向,江宜清看到除来来往往的学生之外,有数十个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女生宿舍附近转悠。看了一会,范义亭忽然紧张起来:他们要动手了。抬眼看,果然见几个人凑在一起,又迅速散开。有人在原地望风,有人迅速闯入宿舍。不一会,便见彭雅萝被人架着,从宿舍出来。昏黄路灯下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身体松软,像一具被抽掉筋骨的布偶玩具。脚拖在身后,划着地面。江宜清险些叫出声来,被范义亭更紧地捂住了嘴。眼睁睁看着彭雅萝被拖走的身影。她一口咬在范义亭的胳膊上。 直到现在,彭雅萝都无法原谅范义亭,更无法原谅自己。她想,如果自己当时勇敢一点,跑回宿舍通知彭雅萝,彭雅萝或许就不会被抓走了。她对范义亭的恼恨,除他的劝阻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样一个柔弱单纯的姑娘,如果不是他拖她下水,怎么会无辜卷入这样一桩危险的事端。 每每想起彭雅萝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我做这件事,不光是为你!为了我的家人,我也会去这么做的。江宜清便会心如刀绞。就像现在,她之所以主动要求加入,实际上想用自己的行动,做一些忏悔。 她更想对彭雅萝说:你就是我的家人。为了你,我也愿意去做你所想做的事。 地处“劝业场”附近的“交通旅馆”,境况已大不如前。想当年它可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高档旅馆。随着小白楼一带的旅馆业兴起,再压上投资者无心将大把金钱投放到装修维护上,曾名噪一时的“交通旅馆”,如今已变得沉沦。旅馆内的大部分房间,除供给那些常来“打茶围”的顾客之外,三四两层楼面,全部给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提供服务。那些个搞婚外恋的,吃野食的,都喜欢来此搞些个花哨的事情。真正想住下来歇歇脚,住上一两宿的旅客,倒是少之又少。 就在刺杀方案制定好的那天下午,唐贤平率范义亭、吕一民等人,从汽车行租了一辆汽车,先行对旅馆外的环境做了一番实地勘察。等将各条路线摸排清楚,准备进入旅馆时,吕一民让唐贤平和其他人坐车回去。人多了没用,只会引起别人怀疑。吕一民说。由他带另一名天津行动组的成员扮作外地旅客,在这里住一晚也就够了。他又看了一眼那位随从同志,开玩笑说,要是一个女的就更好了,扮作夫妻,再合适不过。 第二天一早,从“交通旅馆”内回来的吕一民二人,来到唐贤平住处,向唐贤平和范义亭汇报了他们所侦查到的情况。 交通旅馆的437号房,昨天晚上一点动静没有。屋里的灯也没点亮,像似没人住过。这间房,说不定压根就没预订出去,或是有人预订了却没有住进来。 也许还有我们想不到的事,如果不是怕引起猜疑,到柜台一打听就明白了。 我们试过,从楼下搭电梯到五楼,走出电梯到437号房门口,只不过十几步路;再从437号房门口到下楼的阶梯口,也是十几步路,这两个出入口和437号房的距离都差不多。 上上下下轮番有两部电梯,管理电梯的都是身着制服的男服务生。 从五楼沿着楼梯走下来,共有八个阶段,七十四级梯级,每一阶段都是九级,只有最下层的那一阶段,是十一级。快步往下走,一分钟可到达地面。要特别当心光线太暗,一脚踩虚,就有栽下去的危险。 底层楼面的地方不大,每逢下半晌,上下电梯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下来楼梯,三五步就到了大厅门口。一出大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满街都是人,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或是跨过马路到对面,转眼之间便能迅速转移。 马路上站岗的巡捕,忙于指挥交通。其距离“交通旅馆”最近的岗位,也在五十尺开外。假如旅馆内的枪声响起,以人声的嘈杂、电车铃响作为掩护,很可能听不见,或辨不出是枪声。 若是岗警发现旅馆内事故,立即奔跑过来的话,顶快也要一分钟以上,因为他要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 至于那些两人一班的巡逻警,什么时间巡逻到这个地方,就很难估计了。 两人一言一语,互为补充,将所侦查到的情况做了一番详实交待。唐贤平听后,又提了几点意见,请大家多加斟酌——— 什么时间采取行动?若是在三点钟之前,趁潘恩普钟秀煌二人还未到达之际,发动刺杀,固然可保全二人安危,但此刻有很多事都无法确定;比如用什么方法开门?刺杀目标会在房间内吗?这些必须要考虑周到。可否等潘、钟二人进去、谈过、出来,下楼之后,再选择一个适当机会动手?当然还会有一种偶然发生的事,当然是可遇不可求的——就是当我们上楼的当口,刚巧和目标搭乘同一部电梯,那就没什么好迟疑的了,自该当机立断。还有事后撤退的问题,原则上是安全至上;我以为乘电梯不如走楼梯。因电梯要等,时间不可掌控,并且在电梯中容易受制于人。走楼梯则可主动,时间上不比电梯慢,万一遇到阻挠,还有招架余地。至于走出“交通旅馆”,会不会遇到巡逻警,虽然可能性很小,可也不能单凭运气说话,所以要派一位体格健壮的同志,在明天下午两点半至四点半之间,游动于“交通旅馆”附近,专责监视巡逻警的行动,以防万一。此外,还有许多预想不到的事随时随地都会发生,那只能由执行任务的同志随机应变了…… 讲到这里,唐贤平再次重申一次:吕一民的任务,一定要盯紧潘恩普和钟秀煌二人,因为除考虑到二人的安全之外,所有同目标有关的风吹草动,皆是从二人处所得。情况一当有变,必须第一时间通知行动组。而范义亭,则要做好进入旅馆内的准备,因为你那位同学虽靠得住,但必定是女流之辈,又是第一次执行任务,经验与应变能力有所欠缺,千万不能在她的身上出现任何闪失。 等所有问题交待完毕,时间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众人散去,各自进入准备状态,约好下午两点,在“紫竹林”咖啡馆碰面。 “紫竹林”咖啡馆和“交通旅馆”在同一条街上,只相隔十几家店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朝外看,大街上熙攘人流尽收眼底。“交通旅馆”和隔了几家店面的“国民饭店”,外部情形也一目了然。 手臂相挽的范义亭和江宜清二人,此刻正走出咖啡馆,穿过熙攘人流,朝“交通旅馆”走去。旅馆右侧一家商店的橱窗前,站着三位帽檐拉得极低的人。五十尺开外的交通岗十字路口,一位壮汉站在街口,抽着烟,在马路边徘徊。“劝业场”后面的夹道里,一辆汽车停在那儿,喷着尾气,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上……这些人不时抬头,用眼睛瞄一下咖啡馆二楼的窗子。唐贤平坐在窗下,舒缓的音乐声传来,越发使他心神难宁。 时间过了三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唐贤平喝完一杯咖啡,又冲服务生招手。服务生走过来,唐贤平吩咐他再来一杯,要煮的浓一点。三点十分,一切照旧。唐贤平有些尿急,想欠身离坐,又怕此间发生什么变故,只能把自己钉在座椅内。顺手从口袋掏出一盒火柴。将火柴全部倒上桌面。眼望窗外,心不在焉地用火柴摆着图案。实在憋不住,忽然起身,向拐角的卫生间走去。 当一杯香浓的咖啡端上来时,唐贤平恰好看到街对面,范义亭一人从“交通旅馆”走出来。径直穿过人流,走到这边的马路上,不见了身影。他急忙起身,想去楼梯口迎候。扫了一眼周围,又迫使自己坐下。 等范义亭走上来时,唐贤平将那杯咖啡推给了他。 房间始终是空的。范义亭说。 江宜清呢?唐贤平问。 我让她先留在那儿了。她不死心,想再等等看。 看来情况有变……范义亭自言自语。我们从两点五十分起,就一直盯着437号房,却始终不见动静。如果房内没人,潘恩普和钟秀煌二人,也该在三点二十分左右到。做主人的不在,被“邀请”的客人不来,自然有什么蹊跷。我和江宜清一商量,决定去问一下茶房。我们以有亲戚还要来住的理由,想再开一个房间。那间437号房既然没人住,就给我们用好了。茶房说,那一间虽没人住,但柜上收下人家订金了。您们如果要用,我和伙计们商议商议,可以匀兑给一两个钟头,如果是住上一宿,那恐怕是不行的……他既然这么说,我只好回他说先到外面去接一个人,等接到了再说。这就出来向你汇报了。 这事真是琢磨不透。分析吕一民呈递的情报,应该不会出任何问题。作为跟随多年的下属,潘恩普定不会骗他……正这样想着,唐贤平左右扫了一眼,忽然看到吕一民带着儿子,正从楼梯口走上来。 当吕一民坐定,还未讲出事情原委,唐贤平便从他沮丧的神情中,窥察到事态的变化。心里不免有了一丝失落。他故作镇定,要了几样点心,又给孩子要了一杯可可茶。除孩子一副欢喜的表情外,其余三人皆表情凝重,神色慌张。 吕一民说,吃过午饭,他便带儿子去了潘恩普家。不一会钟秀煌也来聚齐。他们出去之后,我本想将儿子送回家,自己再来这儿,协助你们工作。不想刚走到外面,又碰到二人回来。我也不便多问。只能听潘钟二人相互抱怨。听他们说刚出门口,恰好有人来给他们送信,说是约定会面的时间有变,改在下午五点钟了。钟秀煌嘀咕说,本来约好在“交通”,临时又改到“国民”,真闹不懂玩的什么花样。钟秀煌这人生性多疑,马上就决定不去赴约。他若有诚意,定会再另行通知我们。而潘恩普说,不去总归不好吧。若真要不去,也应通知人家一声才好。而钟秀煌这人很少诚意,他说,许他违约,临时变化;我们自然也可以不去。现在风声这么紧,日本人和政府都在盯着我们。我劝你也不去为好! 你确定他们是在“国民饭店”二楼?唐贤平问。 确定。吕一民答。因为我问过他们。是潘恩普告诉我的,好像是138号房。 唐贤平看了看表。再次问:你确定潘、钟二人不去赴约了? 自然确定。两人已被另一个人约着,去外面喝茶了。 现在是四点十分,唐贤平说,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段时间。这临时转移阵地的伎俩,向来是共产党最擅长的手法。潘、钟二人的失约,恰好给我们创造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马上通知所有人,赶到“国民饭店”,各位分工不变。除既定目标之外,能将共产党人一并消灭,那就更好。 众人准备离坐,唐贤平忽然喊住吕一民,说,你还是去盯住潘恩普和钟秀煌,要是二人中途有变,忽然前来赴约,也是件麻烦事。 吕一民领会。却又有些犯难,说,可孩子……我带过去总归不合适吧。 唐贤平想了想,心生一计,指指范义亭说,让他们带着,去“国民饭店”摸摸情况,应该更为妥当。说完之后,看着吕一民,似在征求吕一民的意见。 吕一民不答。转身对儿子叮嘱几句,转身离开。 他们逆着大街上熙攘的人流前行。并未直接赶往马路对面的“国民饭店”。走在前面的范义亭脚步急促。而手牵男孩的江宜清落在身后,并不知道时间的紧迫。范义亭不时停下脚步,焦急地回头等她。在两人短促的目光交接中,江宜清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等范义亭返身,抱起男孩,二人同步前行时,江宜清忽然问:如果我像彭雅萝那样,身处险境,你会丢下我不管吗? 范义亭被她的所问难住,显然心思并不在这上面。忽然腾出一只手,牵住江宜清的手,死死攥着,说,我不会让你遇到危险……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他们匆匆走进“劝业场”内,买了一只帆布手提包,又买半磅毛线塞进里面。从里面出来时,路过一家书店,范义亭又让江宜清和男孩在外面等。自己疾步进去,买了几本厚重的旧书,塞进手提包内。抬眼见男孩停在一处玩具摊前,面对一只五彩斑斓的皮球不肯挪步。范义亭拿起皮球,递给男孩,也不问价,掏出钱,丢给摊主,抱起男孩,拉着江宜清,疾步向前。 国民饭店内,柜上的伙计看着挂在墙上的标牌,问范义亭:一间够吗? 范义亭转头观察着大厅的动静。忙不迭说,够!一间就够……我们刚从塘沽港下船,铺盖行李都寄存在码头,另外还有很多送给亲戚的礼物,等办妥房间,再想办法搬过来。 伙计拿下一把钥匙,说,那就住二楼,130号房。 登上二楼左转拐角,便是他们所开的130号房。范义亭心内盘算,如果吕一民说得没错,那么那间138号房,应该在楼梯口的右首斜对面。等茶房走后,二人关起门来,先自平复了一下心情。 江宜清问:接下来怎么办? 范义亭说,必须先去138房间门口,听听里面的动静。然后想办法开门,确定“目标”在没在里面。 二人紧张对视着。寂静中听到男孩将皮球排在墙上的“嘭嘭”声响。 江宜清说:我去……说着,兀自将门打开。 门闪开之际,男孩手中的皮球从门缝里滚了出去。范义亭想说些什么,忽听门廊内响起人声的喧哗,急忙朝后闪闪身子。看见三五人成群,从他们所处房间的门口走过。 等声音渐远,范义亭追出门外。见那些人已转入对面走廊。江宜清此刻正在回头看他。在他的暗示下,脚步迟疑地向138房间挪动。 范义亭烦躁不安地待在房间里。只过了一会,江宜清便回来,告诉范义亭说,138房内没有任何动静。 你听清楚了? 我将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到里面的一点声音。如果有人在的话,怎么会一点声音也没有。 假如没有一点动静,“目标”不是离开,就是换了房间。要真是换了房间,那么刚才经过的那些人,应该最为可疑。范义亭斟酌着说。 我已顺便看过了,那些人去了145号房。里面说话的声音很大,应该还有人在里面。江韵清说。 怎么必须想办法弄清里面的情况……范义亭自言自语。 我想过了,江宜清说,我带孩子直接去敲门,就说记错了房间……但你必须先离开,去楼下大厅等我,如果他们有所发现,追查到你身上,肯定会有麻烦。 那不行!范义亭断然否决。 应该行!一个外地女人带着孩子,记错房间是很合理的。不然怎么办? 可我说过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江宜清笑了,说,放心吧。我知道你的心意就成……你等在大厅门口,看我抱孩子下楼,就说明我们的判断没错。你也不必再凑上来问什么,火速按照规定信号,示意停在路边汽车上的司机就好。我带孩子转移。如果我牵着孩子下楼,就说明事情有变,那也就没有什么了。 范义亭仍在迟疑。 江宜清说,快去吧。就按我说的做。 幽深走廊里光线黯淡。江宜清拽住躁动的男孩,从他手里抢过皮球,弯腰,将皮球扔向前方。然后微笑看着她。 这个始终沉默的男孩,先是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江宜清,继而咧开嘴,发出一记清脆笑声。他把江宜清的举动,当成一个游戏的开始。 五彩斑斓的皮球弹跳着,悄无声息向前滚动。男孩跑着去追皮球,当将要抓到皮球时,却不想江宜清抢在前面,将皮球捡起来。此时他们正站在138号房的门口。江宜清抬手将皮球朝138号门拍去。然后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屋子里没有一点反应。江宜清侧耳仰头,忽然被正面射进来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睛。她忽然有了一个发现——见所有房间的门上,都有一眼气窗。有的紧闭,有的敞开。从145房间的方向,飘来一团氤氲烟气。男孩拽着江宜清,想要回他的皮球,并再次开始新一轮的游戏。不想江宜清却似无所察,手里攥着皮球,丢开男孩,径直向145房间走去。 她停在门口,侧耳细听。听见里面传出低低的说话声,以及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抬头发现从敞口的气窗里,飘出的烟气更浓。 江宜清扭头四顾,见左右无人。调匀呼吸,抬手将皮球向气窗掷去,但明显手头不准,皮球离气窗半寸的距离,落在旁边的墙上,又弹落回来。 皮球落地,男孩抢在手里,不想却被江宜清一把夺过来。江宜清抬起手臂,先是用左手揉搓了一下右手,缓解一下指尖的麻木,复又抬手,将皮球扔了出去。皮球穿过烟雾,准确落入屋内。 男孩彻底愣住了,游戏竟于这样一种方式结束,实在令他伤心。他张开嘴,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喑哑,只是从眼里流出的泪水,道出心内的委屈与愤怒。 江宜清靠在墙上,浑身失了力气。却又顾不得紧张,迅速立直身子,刚想去叩145房间的门。门却从里面瞬息打开。吓得江宜清身子一颤,缩回手来。险些抬手掩住自己的嘴巴。 一位满面怒容的男子堵在门口,瞪着江宜清。 江宜清说,先生,对不起,孩子淘气,把皮球扔进你们房间了。一面说,一面把泪流满面的男孩牵到身边。 男子低头看了看男孩,神情有所缓和。此时另一位男子拿了那只皮球,拔开挡在门口的男子,将皮球递了过来。错身的一刻,江宜清看清烟雾腾腾的屋内,被炫白灯光照亮。有三人围坐在一张麻将桌旁,正在谈笑洗牌。其中背对门口的空位,显然是这位递皮球过来的男子所坐的位置。除这四人之外,开门的那一个,是所见的第五个人。 麻将桌斜摆着,三人位子坐的都不正,除正对门口的那一位可以看清大半张面孔,其他二人只能看到半边脸。惟独坐在左首的那位,显得特别突出,虽是坐在那里,却比其他人高出半个头。此人单眼细眉,嘴上留两撇胡子,满腮都是冒青的胡茬。单看胡子,江宜清便立马清楚,心里一块石头也随之落了地——他就是那位被她牢记在心,从照片上看过不知多少遍的人。 江宜清接过皮球。男子什么话也不说,面无表情地将门合上。 江宜清又呆站了片刻,醒过神来,忽然转身,抱起男孩,沿走廊朝楼梯拐角疾走。边走边紧抱着男孩,将脸贴住他的胸口。男孩被她抱得喘不过气来,却又理解成这是她歉意的表达。变得很乖,将头依偎在江宜清肩头。 走下楼梯的那刻,等在大厅门口的范义亭与她眼神交汇。江宜清有所示意。范义亭自然心领神会,迅速做出反应,迈步出了大门。站在门前台阶上,冲停在不远处的汽车举起握紧拳头的双臂,像是抻着一个长长的懒腰。 司机会意,迅速下车,拿一块抹布去擦洗车窗前的玻璃。 等在商店橱窗下的两名枪手看到信号,束紧腰身,压低帽檐,疾步向饭店赶来。 走出门口的江宜清,低声和范义亭耳语几句。抱着男孩,拐过酒店门前的铁栅栏,脚步慌乱向北走去,瞬间消失不见。 两名黑衣打扮的枪手经过酒店门口时,范义亭又向他们说了些什么。然后快步走向汽车停靠位置。拉开车门,坐进车内。司机已打着引擎,车身轻微撼动着。 这一切的行动,都发生在片刻之间。无不进入坐在咖啡厅里的唐贤平视线之内。他暗暗握紧拳头。看了看五十码外的交通岗。执勤的警察在那里疲沓地指挥着交通。十字路口处一名壮汉站在那里,观察着路口的动静。一切如旧,一切秩序井然。他又将目光拉回到“国民饭店”门口,那里也是一派安宁,路人三三两两经过。他猜不出等枪声响过之后,这一切的宁静又会骤起怎样的波澜…… 唐贤平眉头忽然一耸,从位子上站起来。一位瘦高男子忽然闯入他的视线。从他的面影及体型来看,觉得此人如此相熟。等他凑近窗口,脸抵着窗玻璃,仔细看过之后,神经瞬时绷紧。恰在此刻,那男子也朝咖啡厅瞟了一眼,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故意——让唐贤平险些叫出声来。 那人竟真的是马天目。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看着他扭过头去,倏然加快脚步。几乎小跑着穿过铁栅栏门口,像是去迎候什么,又像去阻止什么,突兀撞在一位中年男子身上。目的如此明确。让站在咖啡厅窗前的唐贤平,从他的动作中,很快解读出他全部的意图。 从对面匆匆走来的中年男子脚步踉跄,险些跌倒。但他显然不想和马天目做过多的纠缠,愣了愣,想绕开他,继续朝“和平饭店”内走。 撞人者的举动变得不可理喻起来,竟伸手揪住被撞者的衣领,动作粗鲁,和他争吵着。 路人纷纷止步。站在酒店门口的门童也已步下台阶,显然是想上去说几句公道话。但从酒店内传出的沉闷枪声,让所有人的动作都静止下来。两个吵架的人也愣了一瞬,似乎说了几句什么,转身各自离开。 两名黑衣杀手从酒店内跑出,并未引发街面上太大的动静。他们鲁莽的举动只引起了行人片刻的骚乱。他们拔开路人,窜上等在不远处的汽车,绝尘而去。 等熙攘人流复归平静之后。唐贤平再次去寻找那两个匆匆离去的人。却只看到马天目的背影。他瘦高个子超拔于路人之上,渐行渐远。 唐贤平呆呆看着,嘴角牵动,酸涩地笑了一下。(未完待续) 第三章 1 1 多年之后,当年逾古稀的江茂群坐着轮椅,呆在自家阳台上,常常会陷入对往事的片段回忆。 他刚刚从断续的昏睡中醒来。时间虽只是早晨的九点多钟,但睡眠对于脑血栓病人来说,总归是个奇怪的东西——黑夜里的辗转反侧,也不会换来黎明前片刻的酣睡。但吃过早饭,例行公事般的出外散步回来,瞌睡总会不请自来——却不能躺在床上,郑重其事地恭迎它的到来。电视机开着,他是坐在轮椅上看电视时,酣然入睡的。客厅储物柜里码放着好些电视剧卡带。它们在江茂群打发时间的反复观看中,已然成了他一个人的经典。每当有“红色剧情”的新的电视剧出现,便会成为江茂群的节日。他会早早等在电视机旁,一集不落地看下去。当整部电视剧第一时间播完,他那懂事的女儿,稍后会给他买来全套的卡带。这是视力已不便阅读的江茂群,晚年生活中感到最幸福的一件事。 那个面色红润的红军指挥员,率领部队爬过雪山,又在茫茫草地间跋涉……以前他身体好时,每当和老战友聚会,偶尔也会聊聊这些电视剧的内容。总有人对电视剧里的道具、场景、以及演员的状态做出抨击。他们总该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电视剧中所演绎的,正是当年他们所经历的生活。坐在一旁的江茂群微笑倾听,他沉稳的性格使他很少在不具备权威的情况下,发表任何有失偏颇的看法——而事实上,在这个军区大院的干休所里,随着几位年老的将军先后离世,他已成了资格最老的一位。但遗憾的是,那场被后人称为史诗般壮阔的长征,被外国人称为“伟人之于中国,犹如摩西率领以色列民众走出埃及”的长征,他的确未曾经历过。 ——这对于一生戎马的江茂群来说,不讳是一个天大的遗憾。随着年龄的老迈,随着情绪的愈发不能控制,这种遗憾变得尤为强烈。甚而会成为引发江茂群时常哭泣的一个理由。而事实上,哭泣只是他丧失诸多记忆之后,情绪低落的一种演化,是很多脑血栓病人的一种生活常态。 电视插播广告的间歇,江茂群将轮椅摇到阳台上。置身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温煦的,共和国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照在楼下弯腰侍弄花草的老伴身上,照在那些春日里竞放的红色、黄色的花朵上。老伴花白的头发也成了“花朵”的一种——以前他总是这样调侃般赞美着她。往事于猝不及防的形态翩然而至。他倏忽想起1932年所经历的那一段旅程,想起自己的父母,以及家族中的每一位成员。记忆如此清晰,又如此汹涌,犹如一条长长的浩荡河流,将置身于1995年老迈的江茂群吞噬……他感到了孤独,由衷的孤独。保姆或许出去买菜了。他现在特别想和老伴说话。他想喊她上来,隔着玻璃,他喊了她几声。但她不为所动。即便在屋里,她也时常会听不到他的喊话。她耳聋啦——他时常这样喃喃自语。 老迈的江茂群头抵着窗玻璃,忽然间泪流满面。像个无力的,因无法向人倾诉,而伤心欲绝的孩子。 潮水退去之后,江茂群回忆不起他在1932年的上旬,是如何离开宁都驻地的。就连派他去寻找那份“秘密文件”的任务,他都讲不清来龙去脉。他依稀记得,在那之前,他辗转收到过一封姐夫陈烈寄来的信。他将信中透露的信息,早已报告给了自己的上级。随着第四次反围剿的开始,他率领着他的营队,每天在赣南的大山里奔波突袭,也就把那件事给忘了个精光。直到有天晚上,一个叫曾希盛的人找到他,他们此前见过几次,却没打过什么交道。这位情报局长抽着呛人的旱烟,坐在对面,再次向他问询了一遍书信中所显示的信息,刻板脸上的表情显得尤为严肃。他陈述了一遍这些文件对整个红军部队的重要性之后,对江茂群说,你马上去上海,必须将它们找到,再想办法送回部队。这些文件,或许对我们红军的命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江茂群很痛快地答应了他。他是一个有思想的革命者。服从是他的天职。况且他心里清楚,和这些秘密文件比起来,与敌人的正面交锋,只不过是形式上的一种“痛快”而已。 那时他并未感到遗憾。也无从感到遗憾——当漫长的战争结束,遗憾也未曾进驻过他的内心。只当他坐在战后宽敞的办公室里,从报纸以及各种资料中,读到对1932年6月至1934年8月间发生的各种事件的详实记载,这才知道,在那短短的时间之内,竟发生了如此之多的惊心动魄的事件啊。(有些事他曾听亲历者亲口讲过,而有些则闻所未闻)在当时,他并不知道,1932年10月,也就是他刚刚离开部队不久,那个被后世称为“伟人”的人,在一次会议上,被解除了红一方面军总政治委员一职,并责令他离开前线,完全剥夺了他对红军的战争指挥权;而在其后的几天,红四方面军两万多名将士踏上了西征之程,开始了他们漫无目的的逃亡;而湘鄂西苏区红三军的处境更为艰难,“肃反”大幕已拉开,叙述者频繁使用“血雨腥风”“教训惨痛”等等字眼,来形容他们当时的处境。 每当读着这些资料,江茂群有时会感到一丝由衷的庆幸,有时也会感到几分如常的惋惜。他比对着自己从江西辗转上海,又从上海回到天津的时间,这才清楚地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对那场载入史册的“革命”,有着多么深远的影响啊! 随后,“长征”开始了。那场更大规模的“逃亡”开始了。 他与“长征”渐行渐远的旅途也自此开始。他常把自己其后的那段经历,比作他革命生涯中的“长征”。虽波澜不惊,却极其浩荡。那也是他与家人最后一次团聚的机会,难得的就像一次圆满的道别。直到现在,在他泪水长流的回忆中,他才清楚的记起,就是那一次的回去,他悉数见到了自己所有的亲人。而在其后的日子里,家庭中的许多成员,都像汇入长河的水流,自此流泻千里,变得杳无踪迹。 江茂群找到大姐江汰清时,已按曾希盛告知给他的联络方式,先行和上海地下党组织取得了联系。 但江汰清提供给他的有关“文件”的消息,却不容乐观。那些文件始终由江汰清保管。她把它们寄存在狱中结识的那位朋友家里。朋友的姑父算是上海的一位大人物。位于顺昌里的整条弄堂,20多栋楼房都是他的房产。在顺昌里七号,一座带有花园天井的楼房内,一间单独房间的钥匙由江汰清掌握。她随时可以去那里。那些封存在地板下的文件,像是她的一个秘密情人。但不幸的是,半个月前,出租给电影厂存放胶片的门脸房莫名起火,殃及烧毁了楼房一角。当江汰清闻知此信,将几箱文件抢救出来时,其中一箱文件,已烧残了大半。 更为重要的是,江茂群带来的所需文件清单中,缺少一份重要文件的原件。这份原件应在半年前,由马天目和江韵清寄存在另外一个地方。江汰清虽知此事。但如何拿到文件,却毫无办法。 但江汰清的神情看上去并不显得多么焦虑。 我刚刚收到家里的来信。他们结婚了。你不知道,他们是多么迫切地想要找到组织啊!你到天津去找他们吧,顺便看看爸妈……如果他们知道你能帮他们联系上组织,会非常开心的。 江汰清这样对她的弟弟说。 对于找寻“组织”的迫切需要,其实并非要等到江茂群归来时才能得以解决。此时呆在天津的马天目,已和吴忠信取得了联系。当说起他为何不肯与马天目相认时,吴忠信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我不是记不得你了!吴忠信说,但你身在上海,没有得到组织上的任何通知,忽然出现,我自然不敢轻易相信。更何况我已转做其他工作,不负责情报联络这一块。你还记得吗?说到这儿,吴忠信笑了笑,你自报家门时,说自己是马天目,而我记得的是你“马端方”这个名字,自然更不敢相信。 马天目笑着说,你说的也是。我不怪你。但在“国民饭店”门口,我怕你再不相认,情况紧急,只能扮作一个痞子,找茬和你吵架。想起来真是惭愧。 吴忠信说,多亏你出手搭救,不然,我也就身处危险了。 马天目说,还好!大家只是虚惊一场,幸亏老天有眼,吉鸿昌先生只是受了点轻伤。 说起吉鸿昌的受伤,马天目只是从报上看到一些消息。至于未有罹难的真正原因,却还需吴忠信娓娓道来。吴忠信说,为掩人耳目,吉鸿昌先生在等我前去时,特意支了那张麻将桌子。也就是那张麻将桌子,才让他逃过一劫。据事后分析,那个带孩子敲门的女人,肯定是刺杀者派去的特务。只是等她离开之后,天作巧合,恰好轮到麻将换庄,又兼酒店内很热,几个人都脱了外套。吉先生和换到他位子上的人穿了一模一样的内衣。等杀手闯进来,错把那人当成吉先生。一通乱射,吉先生只受了些轻伤,可惜了他手下那位副官,年纪轻轻,无辜丧命。吉先生虽说逃过此劫,但现在已由巡捕房引渡到天津警察局,前景也颇为堪忧。 马天目随之叹了口气。 岔开话题,说起那些文件的归属问题。 吴忠信说,虽然吉先生身处危险,策划冀南暴动的事也前景渺茫,但组织上还是让我专门做他那些旧属的工作。至于那些文件,我会向上级汇报,由他们派人同你联系,再另寻处置。 辞别吴忠信。马天目忧心忡忡赶到江家,来找回了娘家的江韵清汇报此事。 他把同吴忠信会面的情况,对江韵清简单讲了讲。末了压低声音,问江韵清: 要不要把宜清卷入刺杀吉鸿昌的事,报告给组织? 江韵清朝屋外看了看,起身掩了门。小声说,宜清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卷入的。她从报上看到消息之后,心里愧疚得要死。躺在床上,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马天目说,如果告诉,肯定会给宜清带来危险,咱们的同志暂且不提,单单吉鸿昌那些旧部下,一旦得知,肯定也不会放过她。 江韵清倒吸了口凉气。 马天目摇头,断然下结论说,还是不能告诉,这件事谁也不能知道。说起这件事,其实我也有责任。我在事先知道的情况下,却没有劝阻宜清…… 江韵清点头。脸上又露出一副欣喜神色,说,好了,我们还是别说这些烦心事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大哥马上就要回家了。家里刚刚接到电话,说他已到天津。忙完手头事,明天晚上就能回来。等他回来,宜清的事,还是请他拿个主意。 自1927年离家,参加北伐战争之后,这是江茂群的第一次归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五年过去,给江茂群的最深感触是,父母老了,妹妹们都长大了。特别是三妹宜清和四妹竺清,以前在家里,她们两个是最缠人的。四妹竺清常会坐到他腿上来。而现在,这个落落大方的高中生,说话时虽把臂肘搭在他的肩上,亲昵中却又多了一份矜持。而三妹宜清,始终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在当晚举行的家宴中,她始终未发一言,未等饭毕,便推脱自己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去了。 家宴结束,江茂群陪父母说话。父亲问他:这次回来,是不是过几天又要走?江茂群痛快答道:这次回来,暂时就不走了。母亲惊喜地问:真的?江茂群说,真的!说着,抬手从母亲肩头捏下一根白发。又说了一会话,江茂群说要找马天目江韵清有事商量。看着儿子的背影,父亲不知是忧虑还是欣慰地说道:看来,韵清这孩子,也和他哥做着同样的事呐。 江茂群到达天津,先行和河北省委的同志取得了联系。对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他虽有抵触,但考虑到实际情况,还是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省委同志给他的建议是:考虑到当下情况,又兼路途遥远,江茂群即便赶回江西,也追不上部队。只能暂时留在天津做地方工作。交接文件的任务,仍派马天目同志返回上海。而实际上,也只能这么做。 江韵清问:那我呢? 江茂群微笑着说,考虑到你们新婚不久,你当然要陪他去了。 江韵清羞红了脸。 接下来又说到发生在三妹江宜清身上的事。 江茂群提议说,考虑到三妹的安全,不如让她陪你们一块去上海。既能陪大姐一段时间,也能让她恢复一下情绪,忘掉发生过的这一切。你找机会,和她谈谈。不知她是否愿去? 江宜清当然愿去上海。她急于想离开这个地方,借以摆脱范义亭对自己的纠缠。当她从报上读到有关刺杀的消息,同时也读到社会各界对这种卑劣行径的谴责。震惊的同时,又感到无地自容。她把范义亭认定为一个骗子。他是一个骗子,不但骗了彭雅萝,继而又骗了自己。她主动去找范义亭谈过一次,借以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但面对她的指责,范义亭满嘴狡辩,嘴里呐呐道:我当初,劝过你不要去的啊……江宜清挥手抽了他一记耳光,你只说是和日本人有关系的人,而没有说是“吉鸿昌”……范义亭哑口无言。因为当任务下达时,他只清楚“吉鸿昌”这个名字,而对这个人的背景,却没有过多的了解。至于江宜清本人,恐怕对“吉鸿昌”这个名字,也不会了解的更多。 那之后,江宜清对范义亭避而不见。他打电话找她,被她冷冷告知:从今以后,我们各走各路,互不相扰。 这天是江宜清离家,准备前往上海的日子。昨天晚上便和姐姐姐夫约好,大家各自从家中动身,到火车站聚合。 江宜清和父母别过,出得门来,搭一辆黄包车,来到天津北站。站前广场横一道栅栏,警察在检查证件,致使广场前滞留了大批等待通行的旅客。江宜清抬头四顾,寻找着江韵清和马天目。忽然从身后闪出一个人来,拉了她一下。定睛一看,是范义亭。 你要去哪儿?范义亭问。 他面色浮肿,一副颓唐神色。自“刺杀行动”尘埃落定,最初的欣喜换来最后的失望,唐贤平接到一道秘密调令,被召回南京去了。临走前对前程充满了无尽忧虑。两次刺杀任务的失败,让这个踌躇满志的人,身心遭受重挫。他对范义亭说,你先待在天津待命,我若还有重新被赏识的机会,定会约你重整旗鼓,继续履行我们的使命。唐贤平走后,范义亭整天无所事事,除睡足懒觉之外,每天去江宜清家附近溜达。希望有机会碰到她,和她尽释前嫌。 江宜清不理她。甩开他的手,朝人群中挤。但因人群汹涌,又被筛了出来。 范义亭从后面拽着江宜清手里的箱子,似乎是想帮她一把,嘴里说,你不能走…… 你有权控制我吗?江宜清扭头,冷冷说到。 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江宜清冷笑一声:不离开你,难道让你继续害我?更何况,我们二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范义亭无言以对。再次哀求般说道: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没有这个必要。江宜清冷冷答到。远远看见广场内左顾右盼的江韵清和马天目,再次抽身向人群中挤去。范义亭紧抓着藤箱的把手不放。江宜清回头说,你再不放开,我就要喊人了。 范义亭只好松手。目送江宜清离去。 呆了好一会,他忽然穿过卡口。朝检票大厅走去。等他打听清楚火车的车次,踌躇着赶到月台上,想再看江宜清一眼时,火车已拉响汽笛,缓缓驶出站台。(未完待续) 第三章 2 2 霞飞路39号门前一切如旧。只门上刷了油漆,在秋末纯净的阳光下,泛着炫耀的红色。他喜滋滋敲门,敲完退后一步。等待的间歇里,他的眉眼也是喜滋滋的,那是过往回忆让他心生的一种喜色。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便抬腿迈上一级台阶,再敲。敲完,又抬腿迈了一步。身体几乎贴在门上,想透过门缝看看门内的情况。什么都看不到。正当失望之际,听到门内有声音响起。便侧头,将耳朵贴在门上,眉眼间的喜色再次凝聚起来。 门忽然打开,马天目几乎被从门内探出的身子撞到台阶下。他惊讶地抬头看着,发现那鲁莽之人虽是一名男子,却并非叶妮亚太太的儿子,那个胖胖的,随和而可爱的巡捕。 是一位华人。身上裹一件睡衣,从他略显尴尬又恼怒的举止看,他并没在屋子里睡觉,或许正干着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找谁?他不耐烦问道。 我,我找叶妮亚太太。 叶妮亚,这里哪有什么叶妮亚,你找错地方了! 那男人几乎是恼怒地回答。迅速返身,“呯”一下关死了大门。 马天目跃上台阶,再敲。门内再无人理会。好像原本就不曾有人来开过门一样。 他甘愿冒着风险,又去巡捕房打听了一次。打听到的结果,同样没有一个叫谢尔盖的人。回他话的或许是一个新来的巡捕,对以前的人事没有过多了解。他不敢深究,只能怏怏离开。不由烦愁地想到:怎么短短的半年多时间过去,叶妮亚以及他的儿子,便像落叶一样,被秋风无情地抹掉了。但他们并不是落叶,他们肯定还在上海。依据他的推测,叶妮亚太太肯定搬了家。至于搬到什么地方,只能接下来慢慢寻找。寄存在她那儿的皮箱呢?是被他们带走,还是早就弃之?一想到那些文件,马天目便脚下拌蒜,如坠深渊。 面对这样的麻烦,他沮丧又懊悔。沮丧的是,怎么一到上海,一接触“文件”,便会遇到这么多倒霉难缠的事!懊悔的是,当初本不该把文件寄存在叶妮亚太太那里。是自己经验上的不足,还是自己工作的失职?但当时,还能想出其他办法,将文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吗?他自我发问,给自己寻求着点滴告慰。 江汰清所保管的文件,已移交到上级手里,也算有了一个妥善的安置。但问题是……那位负责和他们接头的老牛忧心忡忡说,中央红军已被国民党五十万大军围困在鄂豫皖大山里,报纸上每天都有“剿共”胜利的消息登出,虽明显是敌人的谣传,但我们和党中央的联系早就中断,现在更没有恢复的可能,这些文件往哪儿送呢? 老牛最后传达给马天目他们的意见是:尽快把存放在叶妮亚太太家的那几箱文件转移出来,移交他手。再由他转交给上级妥善保管。由于现在情况复杂,等交接完这些文件,大家要马上转入潜伏状态,停止一切联络,做好准备,静待时日,等待新的命令——党中央肯定会设法联系我们的。 老牛临走,又问马天目:我七天后过来,文件是不是能顺利交给我? 马天目当初信誓旦旦:没问题,我明天就去霞飞路看一看。 能有什么办法,找到叶妮亚太太,以及那些文件?“寻找”——已然成了一个令马天目深恶痛绝的词汇。“寻找”所受的辛苦自不必说。他初来上海,找江韵清找得那么苦。但毕竟当时还有个目标,即便多么渺茫;还有个苦尽甘来的结果等着他——他找到那些文件的同时,还得到那么好一个爱人。但对叶妮亚太太的寻找,马天目却极为悲观。即便找到,结果也不会让人有多么惊喜——生活中遭遇了变故的人,对于那么一只无关紧要的箱子,还会替他精心保存吗?! 他暂时不敢把这样的事实告诉给任何人,就连江韵清也不敢告诉。和老牛接头还有七天时间,在这七天之内,能否找到叶妮亚太太,是一个未知数。七天之后怎么办?是如实向老牛呈报,还是想办法拖延? 马天目为此而深感焦虑。他的焦虑无人为他承担,因此便显得更为焦虑。除他一人之外,重返上海的生活对其他人来说,虽显平淡,却充满欣喜。大姐江汰清刚刚找到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是老牛为他介绍的,就在华姿就读的那所小学;江宜清情绪稳定,似已摆脱往日阴影。正准备出去找一份同自己专业有关的工作;为了生活上的方便,马天目和江韵清另寻租处,更为重要的是,就在此时,江韵清发现自己怀孕了。 是大姐告诉她怀孕的。每有闲暇,江韵清便去大姐家,姐妹三人聚在一起,聊些琐碎的往事,倒也其乐融融。这天江韵清无故呕吐起来。江宜清问是不是病了?她故作坚强的摇头。大姐在一旁问:像这样的呕吐,有几天了?江韵清说,从天津来的火车上,就感觉恶心。以为是晕车。想不到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天,还是恶心,吃了饭就吐。 大姐笑起来,傻丫头,你这是怀孕了。 这天晚上,江韵清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给马天目。马天目自然欣喜。但欣喜的表达却不够充分。 江韵清问他:听说我怀孕,你好像不开心呀! 马天目说,我咋会不开心呢! 今天去霞飞路,见到叶妮亚太太了吗? 马天目犹豫了一下,说,见是没见到,我去巡捕房找了一下谢尔盖。谢尔盖说叶妮亚太太去哈尔滨了。 那咋办?要多长时间回来? 也许要一个礼拜左右…… 那就让谢尔盖把箱子拿给你不就行了嘛! 那怎么行,不经叶妮亚太太的手,我怕出问题。 两人关灯睡觉。黑暗中听到江韵清细软的话语。怎么一晓得怀孕,我老觉得肚子里有动静。来,你摸摸,他好像又在踢我。马天目摸了摸江韵清的肚子,说,这孩子也行动的过早了点,别不是晚上没吃饭,肚子在咕咕叫吧。江韵清羞恼地说,滚一边去。过了一会,江韵清的声音又响起来:等把文件转送出去,我们就能安定下来了。想想怎么过日子吧……马上我们会有一个孩子,开支花销都会吃紧,你要找一份工作,等把孩子生下来,说不定有更多的事等我们去做呢。 马天目不吱声,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很快响起江韵清的鼾声。 马天目去了一家报社。是登载过他小说的那家报社。找到曾编发他小说的那位编辑。自报家门之后,编辑见面前的马天目,并非他想象中的“刘小姐”,虽略感失望,却还是客气地接待了他。编辑问:刘先生,最近可否有大作问世?像您这样的写作状态,不是女作者,不拜码头,不和评论家搞关系,又不埋头写作,是很难在上海文坛混出头的呀! 马天目笑笑,略有羞涩说,我是来登寻人启事的。写作这劳什子活儿,我只是偶尔玩玩。您如果认识刊登广告的版面编辑,还要劳烦您帮我引见引见。 编辑摇头说,写的不错,不写可惜了……问及登广告所寻何人,马天目报出叶妮亚和谢尔盖的名字。编辑记在纸上,说今天晚上排版,明天就能见报,这么点小事,不需找任何人帮忙。马天目又问登报的费用,正准备去办理手续,那位编辑忽然用笔头搔着下巴,问:这个谢尔盖,是不是你投寄地址上的那个巡捕? 马天目说,是呀! 编辑扔了笔,说,这个人,我前几天还见过。应该很好找的,何须花钱,登啥子广告。 马天目惊问:您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编辑抬手一指,就在四马路和浙江路一带。那里找不到,你就沿街往上面找找看。上下班的路上,我每隔几天就能看到他。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马天目急急向劳勃生路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像类似“天无绝人之路”这样的箴言,他还能找出很多。但唯有这一句,才最能体现他此刻的心情——日常中竟存在着如此多的偶然,神奇的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就像小说里发生的情节。当马天目站定在四马路大街熙攘的人流中,欣喜若狂地看着站在街边的一位男子时,仿佛重温了一段自己曾写下的小说内容。 那位白俄男子穿一件脏兮兮的灰色西装,里面线衫的领口已绽了线,圆滚滚的肚子说明他以前很胖,但现在正瘦下去。那由胖渐瘦的过程是最明显的。就连他白皮肤的脸上,也不见一丝润红,只有比肤色更为憔悴的苍白。胡子看来好久没有刮过,胡梢上蘸着唾沫。他正站在一根木头电线杆下,口沫横飞地叫卖着什么。那根黑颜色的木头杆上,绑一只木箱,木箱上放一钵清水。清水旁边,堆了一堆颜色可疑的肥皂。白俄男子用生硬的中国话喊着:洗油腻格肥皂,喂!邪气灵来西!边喊便拿一把牙刷,拽住从身边走过的路人,不待征得人家同意,便抻住衣襟,在身上演示。那路人脾气不好,骂了一句,甩手走开。白俄男子既不怒,也不尴尬,重新站在路边,一边吆喝,一边寻觅下一个主顾。 马天目往前凑了一步。这白俄男子自然不肯放过送上门来的生意。抻住马天目还很干净的衣襟,拿了牙刷,从钵里撩了些脏水,涂上肥皂,嘴里嘀咕着演示起来。马天目任他拉拽,只看着他低垂的头颈,看到他头皮正中已有些谢顶,心里不禁有些难过,轻声叫道:谢尔盖…… 白俄男子起初未听清他的叫唤,仍在劝他买肥皂。直到马天目又叫了一声,并抬手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谢尔盖这才站直腰身,愣愣看了马天目一眼,有些难堪地嗫嚅道:马,马先生。 谢尔盖收好摊子,一边带马天目朝自家走,一边讲着这半年多来的遭遇。原来就在年初,巡捕房内错办了一桩人命案子,自然影响很大。上司追查下来,主办案子的探长被遣送法办,他这个副探长,虽和案子本身无多大牵连,却还是吞了苦果,被巡捕房辞退。这样一来,家里的经济便出现了困难。找工作暂时无门,只能跟同胞做起这倒卖肥皂的生意。霞飞路上的房子房租太贵,只好搬家,现住在前面的石库门房子里。 半年多不见,叶妮亚太太虽有老态,精神看上去倒不错。也未因生活的窘困,而失却往日的优雅和体面。寒暄过后,马天目心内忐忑,不敢直接问起那只皮箱的下落,倒是叶妮亚太太主动问他:马先生,你来找我,不是专为我来读诗歌听的吧? 马天目苦笑。 叶妮亚太太也不为难他,冲他招手,将他引到阁楼之上。弯腰打开一只木箱,木箱上面覆一些冬衣,待将那些衣服挪开,只见几只铜皮包角的皮箱,珍宝样安然卧在里面。(未完待续) 第三章 3 3 南方的冬天虽不极北方那般寒冷,雪花却不失其敦厚性格,冷凛磅礴中自见一种绵柔,当覆盖大地之后,一些人的踪迹便被严严包裹起来。 寻找,成为那个冬天里很多人付诸行动的一个措辞。不管有多么艰难,不管大雪是否私藏了“包庇”之心——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人,才是这些人历经坎坷,仍在坚持的一个目标。或许他们会在这样一场大雪中迷失方向,但困顿焦虑中,他们仍需耐心等待;等待晴天,等待雪化,大地会露出它的筋骨,河流会从僵硬中复苏。那些人的踪迹,依然会唤醒他们的嗅觉……但想不到的是,南方冬天的气温,却有着这样急骤的回升,有时一个白天过去,积雪便会全部融化,化作脏污雪水,遍地横流,致使那些人的足印,变得更加莫可难辨了。 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从天津赶来的范义亭,不知付出了怎样的耐心,跑来上海找江宜清的。 他不是专程而来。当他怀揣一纸调令,奉命从天津启程时,却先转道,秘密潜回了北平。 北平的德国饭店内,范义亭优雅地拿汤匙搅拌着咖啡。不一会,一位高大的外国人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 两人交谈着什么。音乐声甚而盖过他们的交谈。 外国人先行离去。范义亭等到夜幕初降,这才动身。赶到北平火车站,踏上一列开往南京的火车。 一路无话。火车缓缓在南京站停靠。范义亭拎着皮箱,走下火车。他没有随客流朝出站口走。而是孤身站在月台上,抽了一颗烟。抬眼朝远处的夜空瞅一眼。1933年冬天的南京显得冷漠而生疏,月台上的灯光拉长着他的影子。扔掉烟蒂,正准备朝出站口走,空旷月台上,忽然涌来大批准备登车的旅客。范义亭被这杂乱人群裹挟,好像身处一股逆流。一个小伙子拉着一位姑娘,从他身边经过,情急中将范义亭手中的皮箱撞落。皮箱里的东西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小伙子连声道歉,连同他身边的姑娘,弯腰捡拾着。直到归置好皮箱。小伙子仍旧道着歉,准备朝停靠在不远处的火车上赶。范义亭一把抓住他。小伙子抬起热汗腾腾的脸,惊问:先生,你还要怎样? 你们要去哪儿? 上海……小伙子迟疑答到。见范义亭松手,转身拉着姑娘便跑。 范义亭愣愣站在原地。 直到从身边经过的人流越发疏落,响起火车拉响的汽笛声。范义亭忽然转身,朝停靠在前方的火车走去。临上火车时,范义亭又有过一番犹豫,手扶车门把手,扭头朝远处看了一眼。迅速转身,消失在车厢深处。 江宜清手拿一张表格,走进位于南京路上的哈同大楼。三层楼的楼道里,坐着二十多位身着旗袍打扮入时的姑娘,显然都是前来应聘的。穿学生装的江宜清混在这样一群人里,倒显得十分抢眼。有人在门口喊着名字,出来进去的姑娘们有的欢颜,有的愁闷。待叫到江宜清的名字时,江宜清忐忑走了进去。主考官是一位女士,先是让江宜清捡起一本《上海生活》杂志,读一段杂志上的内容。江宜清用字正腔圆的国语读了起来:春光明媚,春景烂漫,春日生活最是愉快!任何人春风满面,胎育暖和阳光,生机勃发,天趣盎然,绮丽之春,黄金同价。语云:一年之计在于春!更见独占鳌头之春,关系人生呢! 主考人边听边点头,打断江宜清的诵读,说,小姐,请你用上海话再读一遍。 江宜清一愣,勉为其难用生硬的上海话读着。很快被主考官打断。说,小姐,你没仔细看我们登出的招聘广告吗? 江宜清小声说,看了,你们普通话和上海话的播音员不是分开招的吗? 主考官嘀咕了一句什么,说,我们是合在一起招的。我们还要考核我们的招聘对象是否懂广东话,要不,小姐你讲一段广东话我来听听。 江宜清尴尬站起来。主考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冲外面喊了一句:下一位。 正像那篇文章中所写,此时正是上海绮丽的春日,堪与黄金同价。但江宜清却丝毫感觉不到这春日的“天趣盎然”。为了找一份工作,这已是她无数次的应聘了。前几次她还信心满满,想利用自己的专长,应招过报刊的美术编辑,学校的美术教师,却都没有一次成功。这次从报上看到招聘播音员的广告,想到自己在学校经常参演学生会举办的话剧演出,有着讲纯正国语的基础,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前来一试,不想又一次吃了闭门羹。 江宜清随人流踏上一辆电车。坐在靠车门位置。从车下上来一位三十左右岁的中年男人,走得不慌不忙,不时用手抿一下溜光的背头。待电车启动,中年人打开皮包,掏出一个纸包,展开,是五颜六色的糖果,先递给江宜清一块。江宜清不接,知道这又是在电车上兜售生意的商贩。中年人随即起身,逐个将糖果分发给全车厢的乘客,口里演说道:诸位先生,诸位小姐,现在请听兄弟报告几声,现在上海“喜得乐”糖果公司,出品一种椒盐胡桃口香糖,派兄弟出来做广告,并非专门做生意。诸位要吃到的这种椒盐胡桃糖,可以生津补血,止咳化痰,送送亲戚朋友,自家吃吃白相,统统便宜。用到上等头号原料,配到十五种香料,吃在嘴里又香又甜又脆。小姐吃了会更加漂亮,明年找个金龟婿……刚才我送她糖果的那位小姐,她不要,你真是亏大了!这位先生,你说这糖好不好吃?被问话的人手上拿着糖果,不好来回答他的提问,只是笑笑。这才发现,此人正是范义亭。那商贩转而又兜售起来:诸位,要买到这种椒盐胡桃糖,各大公司,各烟纸店均有代售。店家卖起来,起码两角大洋一包,现在兄弟出来宣传广告,买一包送一包,机会难得,要买趁早…… 电车停靠,也没有多少顾客来买。大家手拿糖果,端着架子。只待那商贩有些败兴地跳下电车,拎包朝另一辆电车赶去,车厢里乘客的表情才有所松动。窃窃私语着,扭头朝车窗外看。范义亭也朝车窗外看着,忽然就吓了一跳,看到一个梳短发,穿学生装的女子,不正是自己苦寻多日的江宜清么。急忙从座位上弹起来。挤开站在过道上的乘客,嘴里喊着什么。此时电车已启动,车门关闭。忽又弹开,吐出范义亭。 当范义亭站在江宜清面前时,春日阳光恰好照在江宜清脸上。她闭了闭眼,以为撞上迎面的路人,也不细看,错开身子,准备择路向前。却不想那人再次堵在她的前面,并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这才正眼来看。一看之下,吓了一跳。听到范义亭轻声说,宜清,你让我找的好苦啊!说着,眼睑竟有些湿润。 江宜清愣了一下。脸上现出惊喜神色,却又很快变得凤平浪静。她低下眉眼,闪身,埋头准备继续赶路。 范义亭哪肯放过。亦步亦趋追着她走。嘴里说,宜清,你不要躲我了,既然能把你找到,我是再也不会放你走的! 这一年的初春,唐贤平也来到上海。 两次刺杀行动均以失败告终,唐贤平遭遇到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回到南京接受处分,被关了两个月的禁闭。等处分期满,唐贤平是主动请缨来上海的。目的是积极改造,重新从老本行做起。而另外一个目的,唐贤平却难以启口——他是为追查范义亭的行踪而来。从去年年底发给他一纸调令,范义亭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由令唐贤平感到被戏弄般羞辱——这也是他被处分的一个追加原因。像此种情况,在军统局内部以前也有过先例,却无一不遭到追查。但范义亭为何能侥幸逃过追查?其实一直是唐贤平在包庇他。唐贤平说范义亭病了,因故滞留在外地。但对于范义亭真正的行踪,在唐贤平这里也已成谜。他不敢明目张胆去查问,只能旁侧敲击托人从旁打听。终于得到消息说范义亭去了上海。 ——上海,愁肠百结的上海;悲欣交集的上海——这种种的因由,促使唐贤平前来。而当他到达上海,确实感到一种如鱼得水的欣悦。姐夫虽已调去杭州,但依靠以前打下的根基,唐贤平还是很轻易便掌握了范义亭在上海的行踪。 他秘密监控了他几日。除掌握到他在葛罗希路上的一处隐秘居所外,还发现静安寺路一个小型商场内,有他经营的一家旧书店。这家小型商场,经营范围不大,生意看上去颇为萧条。书店位于商场中央位置,像一个临时搭起的亭子间,两面有门可以出入,周围全是窗子。远远看去,店内情况一览无余。除出售一些西版旧书,兼营一些中国碑帖之外,还附带售卖一些工笔还嫌稚嫩的水彩画和布面油画。 让唐贤平颇感惊异的是,曾在天津有过短暂接触的江宜清,竟然也在上海。她每天都来店里,像是范义亭的一名雇员,又像是他的生意合伙人。有顾客来时,她起身招呼顾客;没有顾客,江宜清不是站在画架前画画,便是安静坐在椅子上读书。这家奇怪的旧书店,显然很难靠生意支撑。有时一整天也难见一位客人。这里好像是江宜清一个人的画室,又兼她的私人书房。那些挂在墙上,摆在角落里的稚嫩画作,显然全部出自她的手笔。 范义亭每天都不定时来书店转转,但呆的时间不会过长。又见他很少呆在寓所内。每天去街面上东奔西走,搞不清他在忙些什么,也确实很难追查。在秘密监控书店的那几日,唐贤平曾见一位高鼻深目的外国人,常来书店内小坐,同范义亭显然很熟。两人相对而坐,喁喁相谈。举止并无任何异常。待外国人离去,唐贤平跟踪了他,发现他走入外滩一家挂着“鹿角洋行”的商号。再往下追索,发现“鹿角洋行”的经营者,是一位拉脱维亚人。想再往下追查下去,却实在没有能力展开,只能作罢。 不管这位拉脱维亚人是什么国籍,他当然不会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他的身份与行为,自然同政治有关联——范义亭身后,应该有政治与情报两种身份兼备的秘密组织在掌控着他——这种种迹象表明,范义亭并未在“江湖”退隐,他依然做着与“情报”有关的老本行。但他为何想和“军统”彻底脱离关系,而没有前去南京报到?这实在令唐贤平感到费解。 事情总该有个了解的时候。 这天晚上,唐贤平跟踪范义亭,到了葛罗西路和杜美路的斜岔路口。不远处,杜美大戏院的晚场电影刚刚散场,观众全都汇集到这条路上来。唐贤平怕将范义亭跟丢,便随了人流,离得他比较近。等熙攘人流从身边散尽之后,走在前面的范义亭显然发现了身后的异常。他扭头看了一眼。唐贤平朝灯影处躲了躲,但空旷马路却容不下他藏身,愣了片刻,干脆喊了一声:义亭!大步走上去,边走边说,义亭,我打老远看着像你,果然是你啊! 范义亭倒没显得多么惊讶。等在原地,拉住他递过来的手,好半天没有说话。 唐贤平亲热地问:来上海多久了? 范义亭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你应该清楚的吧。说完,伸手指指前面的巷子,说,既然来了,想必也知道我的住处,不妨去里面坐坐? 巷子不长。清白月光拉长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走过五六户人家,范义亭推开半截栅栏,步上石砌台阶。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进门处一条甬道狭窄,完全浸泡在黑暗里。走在后面的唐贤平下意识慢下步子,贴着墙壁慢慢向前移动。直到范义亭又打开第二道门,拉亮房内的电灯,唐贤平这才快步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却因摆设的简陋,略显宽敞。除一张行军床外,靠窗子的角落里,放有一只油渍斑斑的打汽炉,炉子上有一只烧水用的洋铁壶。屋内可坐的地方,除那张行军床,再无可选择的余地。范义亭让了让,唐贤平坐在那张床上。说过几句闲话,见范义亭仍旧不肯多言,唐贤平便从最近自己的遭遇讲起,讲他在南京关禁闭时的煎熬,讲他如何来到上海。但对范义亭的追究,却不肯多说一字。他希望能用自己的讲述打动范义亭,勾起他的好奇,也好使他开口。 但范义亭没有任何共鸣。看他的神态,完全只想做一个听众。他说多少,他便听多少;他不说,他也便不想知道的更多。有时他听得心不在焉。抬起指甲很长的右手,掻一搔头皮,撑住脸颊。他起先贴墙站着,后来便蹲在他的面前。显然付出了极大耐心。从他的表情上看,他显然知道唐贤平因何而来。 我打听到彭雅萝的一些消息……唐贤平说。他盯着他看。果然见他态度端正起来。 她逃出去了,只是不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 范义亭的表情又松懈下来。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或许他早就知道。 唐贤平说,我还知道,共产党和吉鸿昌的手下,正在追查江宜清的下落。 范义亭的表情变得凝固,瞪着唐贤平,措辞有些刻薄:至于共产党,你还是算了吧!如今吉鸿昌已死,他的那些手下作鸟兽散,他们哪有精力来追查一个弱小女子。我担心的,是你,是你们,只要你们别再纠缠她便好! 谎言被识破。唐贤平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他干脆同他摊牌。向前欠欠身子,逼视着范义亭说,既然趟了这趟浑水,就没有办法洗清。告诉我,你为何不去南京报道,一走了之! 范义亭情绪也很激动,想站起来。不想被唐贤平掏出枪,逼迫在墙角,颓然坐在地板上。 说,你为何弃调令于不顾,只身跑来上海? 范义亭不答,只错眼盯着黑洞洞的枪口。 难道你不知道违抗命令,有杀头的罪过吗!唐贤平逼近一步,将枪顶在范义亭额头。 范义亭倒镇静下来。说,知道,但无所谓,为了宜清,我什么都不在乎。 唐贤平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范义亭又解释了一句,我是为了找江宜清,才来上海的。 唐贤平嘴角牵出一丝冷笑。他开始有些瞧不起眼前这位曾经的同志。 为一个女人? 范义亭的嘴角同样牵出一丝鄙夷的微笑:你已不是正常人,你不懂人的感情。 两人之间出现冷场。 唐贤平抛出一句狠话:你如此处理不当,会给江宜清带来危险。江宜清也会和彭雅萝一样,身处同样的危险。 范义亭说一字一句说,如果谁想动江宜清一根手指,我也会让他嗅到死亡的味道。 唐贤平收回枪。和缓了语气:我说的不是我。是军统局的人。你现在惹下的麻烦,如果没有一个明确态度,我也很难替你收场。 你们到底想怎样? 是我在替你隐瞒!唐贤平叫了一声。不然的话,他们早就来追查你了。 范义亭不解。 唐贤平说,我对局本部撒谎说,咱俩并未失去联系,我说你因病滞留在外地。病好后,是会归队的。 那我——似乎应该谢谢你了? 不如这样,唐贤平说,你和我之间的工作关系,不能中断。就说这期间你病了,因故滞留上海,我也好替你隐瞒过去……更何况现在我们很希望得到你的协助,不知道能不能像在北平那样,帮忙收集些有关日本人和共产党的情报。假如你不愿恢复工作关系,就算我们之间的一种合作,也未尝不可。你看怎样? 范义亭踌躇了好一会,不断用左手磕着右手的手掌,屋子里响着那沉闷的磕击声。他又从地板上蹲起来。和唐贤平讨价还价: 至于情报,对我来说应该不成问题。但只能仅限于提供日本人方面。共产党人的嘛,我没有那个能力……如果可行,顶好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不能往上通报。我也清楚你会非报不可,那就请用一个假名字替代,这一点算是我求你,无论如何要答应。另外,我以后提供的情报,按质估价。先定一个最低的价钱,若你们考量这情报很有价值,要追加奖励。我现在很需要钱。但请你记住,除了提供情报之外,我再不会铤而走险,参加你们的任何行动了。 唐贤平很痛快地答应了他。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在神色上稍有犹豫,范义亭马上会不辞而别。针对双方的利益来衡量,还是先稳住他为好。即便有再多疑问,迟早都会得到解答。但范义亭对待共产党人的态度,还是让唐贤平有些不解。他想如果江宜清和他恋爱关系确立,那么他和马天目之间,显而易见便成了亲戚,是因为这个吗?想到这里,他半开玩笑地问道:你那么忌讳共产党,是不是和江宜清有关?她的姐夫应该是共产党,你们成了亲戚,所以就…… 范义亭翻了翻眼睛,打断他的话。我对共产党,以及你们国民党,都不感兴趣。我曾对江宜清发过誓,以后再不染指各个政党。等渡过暂时的难关,我们只想开一爿书店,每天写字画画,过我们两人想过的生活。 唐贤平不禁哑然。 沉默了片刻。唐贤平又不由好奇地问:你和彭雅萝不是谈过恋爱吗?为何现在又和江宜清…… 范义亭脸色一黯,说,不要再提她。我伤害过她,这也是江宜清不能原谅我的原因之一。以后,我再不会让江宜清受到那样的伤害了。 见范义亭脸上露出厌烦神色,唐贤平也知该告退了。他再次重复了一遍两人之间的工作规章,问范义亭是否可行?范义亭逐一答应,只是再次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观点:他所提供的情报,自然会标明出处,尽量做到真实。至于情报的来源。你们无需多问。问也是枉然。这是我个人必须保留的权利。 送唐贤平出来,临分手时,唐贤平转身,忽然问了一句:马天目是不是也在上海? 他的提问猝不及防,范义亭显然没有任何防备,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现在在做什么? 范义亭答:据说在《申报》做记者……说完这句,范义亭自知失言。不禁有些发愣。忽又想到,像这样简单的事,又怎会瞒得住唐贤平呢?不由怅然叹了口气。 唐贤平看懂他的心思。挥挥手,迅速离开。但被夜色隐没的半张脸,却露出一抹微笑。不知他的心里,是抱着惬意,还是隐忧的想法。(未完待续) 第三章 4 4 早晨起来,打开电台,便会听到女播音员绵软的有关“剿共”的消息。手指揿动收音机旋钮,喇叭里传出嘶嘶的电波声,又很快被《毛毛雨》的旋律打断:毛毛雨,满天飞,意中人儿久不归。闷闷的守在这空闺,我闷呀闷呀悲呀悲……声音又很快被打断,定格在现实中婴儿的啼哭声中。这也是马天目最喜欢听到的声音。他旋即转到卧室,帮江韵清为婴儿换完尿布,又亲了亲儿子的脚丫,对江韵清说,我上班去了。 这是1934的上海——这一年上海市的高温创出了历史新高;据徐家汇气象站报出的消息,高于37°C的天数已达到55天,是1873年建站以来的最高值;这一年,美国魔术大王“邓脱灵魔术团”正式造访卡尔登戏院,戏院为此新添了冷气设备;装潢一新的金城大戏院正在上映联华公司出品、蔡楚生编导的《渔光曲》;当秋天到来,位于石路三马路口的“无福绸缎局”打出低价贱卖广告,推销他的各色粉影绸、安琪皱、胡蝶皱;接下来辣斐花园的跳舞厅、高尔夫球场相继开业;《申报》整版登出中西大药房出品的“龙虎人丹”广告,他的“明星花露水”广告也十分醒目…… 时间又倏忽转到1935年期间的上海,这一年沪内消息和沪外消息同样引人关注:汪精卫在《东方杂志》第三十二卷第一号上发表《救亡图存之方针》一文,迅速占领了各报纸与电台的头条。文中宣称要抵御外悔,必先剿除红军。“剿匪既是御悔。要达到御悔的目的,必须同心并力先去肃清匪患”;这一年的3月,英、美、日在华银行恢复发行钞票,吸收现银。汇丰银行率先实行。麦加利、横滨、花旗、正金等银行亦在筹备发行;影星阮玲玉在他的寓所服毒自尽,引她的影迷悲恸欲绝;上海市教育局会同公安局派人搜查新中国书局及现代书局,销毁《羊棚外之奇想》及《新写实主义之论文集》两书,理由是两书鼓吹无产阶级革命,宣传普罗文艺…… ——这或许是马天目在上海度过的较为轻松的两年。诚如范义亭所言,他确实在《申报》做了一名记者。当全部的文件做过妥善交接之后,同他有过联系的所有地下党人,全都转入“休眠”状态。他全心做着记者的职业,仿佛践行着自己的理想。 儿子吃满月酒时,马天目没想到唐贤平会提着礼物,不请自来。这之后,两人也算重叙旧情,于老同学的身份和平相处。他们虽对彼此的身份心照不宣。却显然各怀鬼胎,各伺其用。唐贤平想利用马天目现在的记者身份,捞取一些有价值的情报。马天目则投其所好,将各种消息不断透露给他。却无外乎是那些同娱乐有关的花边新闻。没有了“文件”缠身,马天目一身轻松,并不忌惮与唐贤平的相处,他洞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当他们谈起范义亭和江宜清的关系时,大家也落得一团和气。在唐贤平的提议下,他们甚至想结成共同的媒人,来促成这段美好姻缘。有时聚在一起,偶尔小酌几杯,唐贤平假借酒劲,询问马天目初来上海和他在天津时的几处疑点。唐贤平话里有话,口称马天目是共产党。但马天目却答得不卑不亢,他说当初在上海,之所以不和唐贤平联系,是因自己混的比较落魄,而自己又是一个比较好面子的人。同学之间,“五仞齐肩”才好相处。而对天津发生的情况,马天目却矢口否认,说自己那几天沉浸在蜜月里,哪会有心思去“国民饭店”附近瞎转悠。认定他是认错人了——既然是老同学,以后就不要疑神疑鬼,看人像鬼,见鬼像人。唐贤平听得“嘿嘿”冷笑,用不阴不阳的话回他道:你既不承认,我也无奈。只是以后要多加小心,不要露了马脚。马天目针锋相对也回他一句:歧路殊途,各自有道。老同学,还是多多珍重吧。 这样一种生活随着1936年的到来,戛然终止。 从这一年的4月17日开始,日本开始向华北增兵,并不断扩建兵营。报上虽不见明确报道,但在一些神通广大的人口中传的神乎其神。讲述者无不充满了对家国沦丧的担忧和恐惧。而在灯红酒绿的上海,这种压抑气氛显得并不浓烈。而在这一年的6月,杀出重围的中央红军虽得到了喘息机会,却依旧困难重重。“肃反”之风在陕北之地劲吹。去年年初,瓦窑堡会议虽已召开,但“左倾机会主义”仍在大行其道。也就在这时,中共中央恢复了同上海局的联系。 这一天,江汰清匆匆来找马天目。说老牛传下话来,最近将有任务。马天目雀跃说,那一定和红军有关了!江汰清问:你怎么知道?马天目回答:看报上的消息就能猜出一二。红军残部已逃至陕北……就连这样重大的消息也不连篇累牍报道了,只发简短消息,可见他们是想隐瞒什么。江汰清说,对,听老牛说,党中央正在陕北修整,现在需要那批文件,除一两份会议的原件之外,还需更多的文件传送给他们……说起那些文件,马天目心中免不了一番感慨。但他却隐隐意识到什么,问道:不会是要派我去办这件事吧?江汰清不禁偷笑,扳起脸来:一提“文件”,你就打怵了?马天目也笑,说,是啊!我侍奉了它那么久,好像与它之间,虽已有了些感情;但一提到它,还是未免提心吊胆。江汰清正色道:那你不想到陕北去喽?马天目说,当然想去。江汰清收了笑,说,之所以想到你,是因上海到陕北的交通站,现在还未成形。如果带大批文件过去,肯定是不能实现的任务。你记忆力好,可把所要传送的文件记在脑子里,只身去陕北。等到了陕北,再从脑子里把文件内容抄写下来,这样便能做到万无一失。至于那一两份会议原件,想办法,怎么都是可以带过去的——这也是我向老牛提出的建议。老牛说,如果你有疑虑,他便来找你谈。 我怎么会有疑虑!马天目说。 江汰清说,怕你舍不下韵清和我那小外甥呗! 马天目笑了,接下来问道:那怎么安排我去陕北? 江汰清说,别急。上面正在尽力安排。现在所需你认定的,是否清单上所有文件内容,你都能记得住? 那要看文件内容多少。如果太多,我这脑子也不太灵光。你忘了帮你整理那些烧残的文件时,有一些内容怎么也想不起来! 隔天,江汰清将文件清单拿来过目。马天目虽有些犯难,却还是一口应承下来。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马天目想出一个万千之策,他向江汰清汇报说,可以拣每一份文件的关键词,抄写在纸上,一份文件只需两三个关键词的连缀,他便能把全部内容记住。而中间的句子,可以找同生活有关的一些内容来镶嵌,这样便不至引起怀疑。如时间更为充分,他便能将大部分内容记在脑子里。这样即便有几段句型怪异的文字写在纸上,因他记者的身份,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 江汰清说,好!所需文件已整理好,马上给你拿过来,明天你即刻开始工作。 但马天目却提出一个要求。他说这些文件,不能在家中整理。报社那边我倒可以请几天假。最好由组织上替他找一个隐秘所在。因为一提到这些文件,我总担心有人会中途冒出来。 江汰清问:你是担心唐贤平吧? 马天目点头。对于那些文件,他好像嗅觉特别灵敏。我总怀疑,他老是缠着我不放,就是冲那些文件而来。 江汰清说,等我和老牛商量一下,这应该好办。 当晚,在老牛的安排下,马天目乘船离开上海,去了相隔不远的松江,住在一户人家。那家人的房舍紧挨江边。夜晚马天目就着一盏孤灯,将那些文件的内容在心里记了又记,不时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一两个字。待记的头脑昏沉,便像做填字游戏,扩充那些句子。有时填着填着,会写出一首诗的模样,而那诗句里镶嵌的,恰有江韵清和儿子的名字。儿子刚刚取名为“静白”。只见那句子组合在一起,便成了这样一首颇有意境的诗句:江韵清水澈,夜半雪静白。“水澈”与“夜半、雪”是马天目给文件标注的符号,别人自是难懂,倒只有他自己知晓。看着这样的句子,马天目颇为得意,自己都不禁笑了。却并不知道,外面寒夜里的江面上,果真下了雪。黑暗中缓慢流淌的江水,沉淀得委实清澈;而岸边那一蓬蓬枯萎的蒲草上,覆了雪,倒真的应了诗里的意境。 那一晚马天目将所有文件全部整理完毕,倒头便睡。直睡了一个白天又连着一个夜晚。睡眠在落雪中显得越发沉溺。但他并不知道,去往陕北的机会出现的竟是这般难得。门被敲响。老牛亲自赶来,将熟睡中的马天目叫醒。喘着气说,你快快准备,马上动身。上海报界和电台,组织了一个联合采访团,准备去西安。我们内部的同志替你争取到名额,已办好手续。你正好借此机会,将文件送过去。 对于为何有如此大的动静去西安,马天目自然摸不着头脑。老牛便对他细细讲了一遍。原来,马天目来松江不几天,震惊中外的“双十二”爆发。国民政府组织大批记者前去西安报道。这几天党组织正在积极筹划,却想不到消息公布的会这么突然。 他们急急动身。先是坐船,又要赶车。因下雪,通往市内的电车都已停运,就连黄包车也很少见。两人只能踩着积雪,步行赶往市内。路上,马天目对老牛说,我先去跟家里打声招呼。再准备一下行李。老牛说,时间来不及了。飞机下午三点便要起飞。衣服行李都已给你备好,就放在报社里。我们在前面的岔路口分手,你自己赶往报社。记住,等你到了西安,会有我们的同志来找你接洽。你要见机行事,务必完成任务。 跑道上的积雪已经除净,军方提供的飞机泊在那里。等待登机的记者们聚在一起,相互间交头接耳,显然都在议论着这起令人震惊的事件。等马天目赶到时,登机已开始了。 马天目向旋梯上走去,脚步忽然迟疑了一下,见穿了一身皮夹克的唐贤平站在登机口。雪后阳光异常明丽,使他身上的皮衣以及那张被冷风冻得微红的脸,在高高旋梯上显得异常醒目。此时正有一片云彩挪移过来,遮住太阳。他的脸由明转暗,脸上的笑容,也渐次变得古怪起来。 马天目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儿? 唐贤平呵呵一笑,却努力端正着自己的表情,说道:马大记者,你来这里,我都不奇怪。难道,我来,你就觉得很奇怪吗?要知道,我可是领了任务,替你们这些记者大人保驾护航的!来吧,西安那地方人地两生,你我老同学同路,也好结伴,相互有个照应呀!(未完待续) 第三章 5 5 西安是一个略显凋敝的城市。除高大城墙和巍峨城楼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外,那些坑洼街道与破败民居,让人有一种步入古旧村庄的感觉。 记者们被安排在距离西京招待所不远的一家旅社里。与马天目同住的,是一位来自《大公报》的记者。这位老兄身材消瘦,面色灰黄。自打从飞机上下来,便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但一进入工作状态,却马上换了一副颇为老道的样子。显然在记者这一行已摸爬滚打多年。当官方组织者将记者们召集在一块,召开采访前的碰头会时,这位仁兄悄悄对马天目说,像这种采访,基本没有我们记者什么事,走走过场而已。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西安城好好逛一逛。听说西安的玉器不错,烟馆和花柳巷也很有内容。等闲下来,老兄带你去走一走如何?完事后官方会为大家准备一篇“通稿”的,回去就能交差。 马天目的心思自然不在采访上。他只是留意着接近他的每一张陌生面孔。那些从各地汇集而来的记者、军人、穿便衣的有特殊使命的人(从他们的眼神中便能看出他们的身份);以及旅店的跑堂和在记者招待会上穿梭来去的侍者。他注意着他们每一个人的举动,哪怕一个眼神,一个特殊手势,都会让他浮想联翩。想到他们哪一个会是来找自己的接头人?但两天的时间过去,没有一个人来主动找他联络。倒是每次顾盼观望之际,马天目总会看到唐贤平站在远处的身影。作为官方组织者中的一员,唐贤平不离记者团左右,自然无可厚非。但在马天目看来,唐贤平此行,或许就是为了监视自己而来。更为奇妙的是,除采访时的特殊关照,晚上大家的自由活动时间,唐贤平借老同学的身份,更是不离他左右,简直让人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天中午,记者们吃完官方为大家安排的午餐。马天目去上厕所。站在洗漱池前洗手时,一位身材高挑的男人也站过来洗手,他从挂在墙上的镜子里看着马天目,也不说话。马天目从镜子里看他一眼,发现那男子目光沉稳、笃定,却毫无内容。低下头,正欲转身离去,男子将一张纸条递给他,也不说话。转身离去。马天目展开纸条,匆匆看了一眼,见纸条上写着:今晚七点,带好东西,西京酒楼见。 有人从外面走进来。马天目急忙把纸条团在手里。来人是唐贤平。打一声招呼,问马天目道:老同学,明天是呆在西安的最后一天,大家可自由活动,逛逛西安城,有什么想办的公事私事,可要抓紧办啊! 马天目回他:公事都已办好,至于私事,西安即没朋友也无故人,只不过想买些当地特产,回去讨老婆孩子欢心。 唐贤平笑着说,好好,只是西安市面上很乱,出去可要当心。 下午五点,马天目做好准备。两份文件的原件临来时便已做过精心处置,缝在大衣内衬里。至于那份写了文件的“密码”本子,他是始终带在身上的。作为附记采访资料的工具,很多记者都有这样的习惯。准备动身时,却不想遇到麻烦。 那位同屋的记者仁兄非要拉他到烟花巷里去逛一逛,不论马天目怎么推脱,也不肯罢手。只说若不去,就是瞧不起他。等回了上海,你走你的通天路,我走我的独木桥。抽烟泡马子,花费都由我请……马天目真是搞不懂,这位仁兄怎么会对自己如此热情——其实他只是见不得马天目的洁身自好,想拉他下水,开心解闷而已。大概每位有不良嗜好的男人,都有这样怪异的心态。 马天目正想翻脸,却见唐贤平转进来。问起因由,唐贤平满口赞许。说你们做记者的,平日里洁身自好惯了,难得有机会出来,我也听说西安的花街柳巷,和上海的味道完全不同,有一种“羊肉泡馍”的实惠。到那儿去转转,开开心,也可体验体验生活嘛! 马天目急的抓耳挠腮。见越是推脱越是难缠,不由冷静下来,假作要挟说,去是去,但回到上海,不能对老婆透露半句。那记者听了哈哈大笑,觉得今天缠住这个单纯干练的马天目,也真是有趣。马天目又说,既然老兄这么热情,那今天我就在“西京酒楼”请吃晚饭。吃完饭我们再去逛烟花巷子怎么样?你不答应,我便不去。 记者仁兄连连说:好! 一旁的唐贤平见二人说得热络,对马天目讥讽道:难道只请这位仁兄,就不请我这位老同学了? 马天目心里有苦,嘴上却抹了蜜:这还用说!只怕你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啊。 唐贤平说,难得你请!我这次的工作目的,一是为你们的安全保驾护航,二就是陪你们玩得尽性。 列于西安十大名吃之首的“葫芦鸡”和“温拌腰丝”等菜上得桌来,马天目却吃得味同嚼蜡。他实在想不出一个脱身之计,如何来见那位有过约定的人。展眼看一楼大厅,满座皆是国民党军官和穿裘皮大氅的商人。二楼是包厢,他们虽来得早,全部包厢却早就预定出去。而按照马天目的意愿,坐在一楼的大厅其实更好,对方或许一眼便能望到他。他盼望有转机出现,就像中午在盥洗室的境况一样。如果这次没有机会和接头人详谈,只能盼着明天再有新的机会出现。但问题是,怎么也要有个约定下次见面的机会吧。酒是少不了的,那位报社仁兄也是好酒量,硬栽马天目喝酒。马天目脸上露出厌烦神色,只是一个劲儿的喝茶,话也不多。喝完茶频频去上厕所,他是想假借上厕所的机会,希望接头人看到他,并洞悉他所处的麻烦。但厕所上了数遍,也不见任何动静。等夜色初降,酒已过三巡。心浮气躁的马天目不由得越发心烦,竟拿过桌子上的酒盏,自斟自饮。报社的仁兄来了兴趣,马天目喝一杯,他竟连干三杯。唐贤平在一旁假惺惺说,老同学,你是不是心里有事,竟喝起闷酒来了?马天目不理他。两杯酒下肚,自然面热心跳。此时一餐饭已进尾声。那位报社仁兄兴致更浓,说,我们干了这最后一杯酒,便去花街去寻开心,并大声喊来一旁的侍应,问他们要去的一处花柳巷子离此多远?年轻的侍应给他一番指点。一旁的马天目忽然怒气冲冲道: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为何不去?唐贤平笑眯眯地问。 我喝多了。 马天目其实是想赖在这里,故意装醉,以拖延时间。 那位报社仁兄说,不去?既然约好,你今天去也要去,不去我们就把你绑架过去。 马天目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要吐。 唐贤平扶住他,要陪他到厕所。被马天目推开。先前的那位侍应走上来,轻声细语说,我来照顾这位先生吧。 侍应搀扶着马天目在前,唐贤平似乎不放心,尾随其后。马天目身子贴住那位侍应,觉到他用手使劲在自己腋下抓了一下。身子不由一凛,却又很快做出一副顺应姿势。此时有另外一名端茶的侍应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个侍应彼此交换一下目光。待到侍应走过去后,听到身后传来唐贤平的叫声。厅里的食客纷纷侧目,见是侍应不小心,将茶洒在了客人身上。那位闯祸的侍应伏下身子,拎起挂在肩上的毛巾,手忙脚乱揩着唐贤平身上的皮夹克。柜上的管事也跑过来,一边训斥侍应,一边对唐贤平赔笑,问:烫着了没有,要是烫伤,就赶紧去医院涂点烫伤药。唐贤平踮着脚,目光避开那身高马大的管事,看着马天目被伙计搀扶进拐角的厕所,却又被他们缠得不能脱身,嘴里没好气说,算了算了,没事没事! 等唐贤平赶到厕所门口,见那位谦恭的伙计已经不见。急忙走进卫生间,见卫生间内无人。把蹲坑的门一扇扇拉开,也不见人影,等要去拉最后一扇挡板时,不想门从里面推开,唐贤平神色自若走出来。径直走到洗漱池前,站在那里洗手。唐贤平也凑过去,面色阴沉从镜子里观察马天目,问:没事吧?马天目擦了把脸,镜子里两人目光相对,马天目脸上忽然露出笑容,说,没事,我们走吧。 马天目确实有一些醉意。前往花柳巷的那一路,懵懵懂懂辨不清方向。等那位报社记者去纵情寻欢之后,他佯称酒醉,坐在椅子上不动。唐贤平决意陪他,也将身边的窑姐打发掉。时间已过了晚上十点,坐在椅子上的马天目似乎仍未从酒醉中醒来。而那位躲在温柔乡的记者显然不愿出来。唐贤平不禁有些烦躁,捅了捅睡着的马天目,说,时间不早,不如我们先回旅店吧! 马天目懵懂应着,随唐贤平从妓院出来。走在那条僻静的胡同时,唐贤平心里不由有些担心。巷子里没有路灯,而半圆的月亮又被乌云遮住,就连从周边宅院里投出的灯光,也被高大院墙遮没了。脚下的路坑坑洼洼,根本看不清路。两人只能扶着墙根一点点向前挪动。等隐隐看到胡同口的一点光亮时,耳边忽然传来脚步身。响得杂沓而急促,像是从身前身后的地底忽然冒出来。待唐贤平看清有三人迎面走来,他想扭头,看一看身后情形,却几乎同时,前后夹击的两拨人马已迫近身前。未及掏枪出来,便被人扭住手臂。想叫,嘴里迅速塞进一团东西。想看清劫持者的长相,一只头套兜头罩下,眼前陷入更加深重的黑暗。 自始至终,唐贤平能感觉到马天目也经历着与自己同样的遭遇。但马天目似乎比自己镇静的多。这不由令他感到惊诧。从最初的被劫持,两人始终被牵连在一起。先自好像被搡进一辆黄包车。起初还能听到市面上的声音,等周围的市声渐远,又被掳到一辆不知是马车还是驴车上。二人被反绑的手有过几次接触。唐贤平甚至安慰般、用指尖触了触马天目冰凉的手指。但那手指岿然不动,好像进入绵软的沉睡状态。在车轮的颠簸声中,唐贤平慢慢睡去。后又醒来,被人扭着,绑在一根柱子上。头套除去,睁眼来看,见是一间约摸窑洞一样的屋子。屋子里黑着,也不知此时是天黑还是天亮。有两人在他的对面,其中一人坐着抽烟,头上缠一条白羊肚手巾。另一人站着,眼里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窥视着他,好像搞恶作剧的孩童。就是这个人,迈步上前,除去他口中的东西。又转身到他后面。唐贤平听到有人嘴里发出和他同样的呼吸声,不由问了一句:是天目吗? 是我。马天目答。声音有一丝慌乱。 别怕,唐贤平开口安慰一句。又转头对那个坐着抽烟的人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磕磕烟锅,从屁股底下拿出一只烟荷包,不紧不慢地挖着,又用手将烟锅压实,开口说:老子嘛,老子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老子只记得俄是穷人,没饭吃了,想借你口袋里的银子花花。 唐贤平转瞬间似有所悟:这些人难道只是想勒索绑票的土匪?未免胆子太大了些。竟敢直接从西安城寻目标下手?像这种无法无天的事,以前还真是闻所未闻。 唐贤平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那抽烟的人不答。倒是呆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答道:在阎王爷的嘴巴里,阎王爷咽一口唾沫,你们就没命了。赶紧想办法,给家里人捎信,拿银子来赎人吧。 唐贤平思虑了一下,说,这倒不难。容我写一封信,就会有人送银子给你们。 好大的口气!你要给谁写信?那人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 唐贤平说,顾耀祖。 那人转转眼珠,“哦”了一声,说,西安警察局的处长嘛!看来你来头不小,你把“顾耀祖”搬出来,是想吓唬我们? 唐贤平倒吸了口冷气,暗想这些人真是神通广大,连顾耀祖的名字都知道。他说出这个名字,本是想探探他们的底细。又想这些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土匪,自然会对警察多一些了解,便解释道:我不是吓唬你们,顾耀祖是我在西安唯一的朋友,只能给他捎信,让他来赎我。 那人冷笑。你让我们拿一封勒索信去给顾耀祖,让他来送赎金,明显是在耍我们嘛! 唐贤平无奈:随你们怎么想…… 两个人悄声耳语几句,丢开唐贤平,又开始恐吓马天目。只听马天目说,我一个穷记者,在西安举目无亲,连个朋友都没有,打死我也没有用的。 你一个穷记者?态度倒还这么不好! 你们都听到了吧?我那位朋友认识西安警察局的处长,你们最好还是把我们放了,不然知道我们被绑架,警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呦呵,老子坐山吃户,在江湖混了这么多年,还真不是吓大的!既然你这个穷记者没啥油水可捞,先把他带走! 话音刚落,便有人从窑洞外闯入,将马天目从另一根柱子上解下来,扭着胳膊朝外走。唐贤平看到他细高的个子弯着,很痛苦的样子。头上罩一个黑色头套。忙喊:不要带他走!有事好商量,给顾耀祖捎个信去,他肯定会拿给你们银子,把我们两个都赎出去。 闭嘴!有人喊了一声。过来给唐贤平也罩上头套。 天瞬间又完全黑了下来。 天空的蓝,以倏然的姿态劈面而来,那么耀眼,像一把凌厉的刀子。马天目一时间尚不习惯这蓝色光亮。闭了闭眼,又慢慢将眼睛睁开。 蓝色依然那么耀眼。一朵闲适的游云倒缓解了他眼中的不适。等目光向下,那黄色的,如波浪般起伏的万千沟壑展现眼底时,马天目简直呆住了。 他不知怎么来形容那绵延起伏的沟沟峁峁。举目的黄,没有一丝杂色,在陕北冬日阳光的照耀下,高处的丘陵浮着一层暗黄,像掩埋的黄金,从蓝色水面裸露出来。低洼处的褐黄,略显呆板,却隐约可见沟底积雪的反光。 一条羊肠似的小路从沟壑那边蜿蜒而来,有人骑了马,踏起一股烟尘,朝这边飞奔。 站在马天目身边的,那位裹白羊肚手巾的老汉笑眯了眼说,同志,你保重啊,部队上派人来接你了。 除了这耀目的湛蓝与土黄,陕北的冬天里还浮荡着点点的红色,像星星一样繁密。那是戴在每一个人帽檐上的标志。当马天目被安排在一座向阳的窑洞里,凭借记忆,专心抄录那些留存在脑海中的文件时,特意提出申请,要了一顶镶嵌着红星的帽子戴着。他身穿一件灰蓝色棉服,头戴一顶红军帽,这样一幅奇怪装束,便显得特别醒目。当他抄写文件乏累,站在窑洞口,朝对面洒满阳光的坪场远眺,每一个从坡下经过,身穿军服的人看到他,无不对他露出善意的微笑。让马天目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又有些感动……那些在坪场上活动的军人们时坐时站。前面有人站着讲话时,听讲的人便坐着,把本子托在膝盖上,认真记着笔记。而大家站起来,排成一队,响亮的歌声便会随即响起。有人在前面挥手打着拍子。 当有一天马天目站在窑洞门口,远远见一个从坡底经过的女子。她身穿青色军装,怀抱一个硬壳本子。打短发,头上的红星显得特别醒目。走到马天目身边,抬头看一眼,或许见马天目装束奇怪,对马天目笑着,招了招手。 马天目愣了一下,随即也笑起来,冲她挥手。 他不认识她。想了半天,最终断定这是位同自己没有过任何交集的女子。却并不知道,那是命运安排的一次偶然邂逅。这天赐般的邂逅,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会有发生。如果大家坐下来,平心静气,各自述说发生在自己身前的故事;或在漫漫长路上等待终老,终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原来各自生命中,竟会有这样奇妙的交集啊。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彭雅萝。 抄写文件期间,有上边来的同志找马天目谈话,征求他对依然被游击队关押的唐贤平的处理意见。是把他解决掉?还是放他走?解决掉的话,对马天目以后的工作展开,自然少了很多隐患。放他走的话,也会起到一些积极因素——能对“绑架”一事,有个自圆其说的解释。正是考虑到这一层利弊关系,当初才会上演那一出“苦肉计”。 马天目不假思索说,放他走吧。他也并不是多坏的人。以后工作中有这样一个对手,对我也算是一种促进。 几天后,有人带来消息:唐贤平已经逃走。是我们的人假装松懈,故意放他走的。那时马天目已进入坪场上那所临时学校学习,是一副标准的红军干部装扮了。 他穿一身青色军装,戴一顶崭新的镶着五星的八角帽。这是中共中央组织的党员干部短期培训班。意在让更多的革命者对党性有一个新的认识。 培训班结束,马天目将接受新的任务,赶赴南京。 而在那个时候,先他一期毕业的彭雅萝,已抵达南京,展开了她新一轮的秘密革命工作。(未完待续) 第四章 1 1 那个时候的彭雅萝已更名为冯丹萍;按照南京地下党组织提供的讯息,她很快与一个叫做张松林的人取得了联系。而这个张松林,恰恰是与她在北平有过间接交际的史大川——张松林为他的化名。 命运就是这般奇妙。而曾经的彭雅萝与史大川,却有机会坐下来,谈谈自己曾经的过往——这是他们的幸运。也是他们因回忆而感到痛苦的一种不幸。在那样一种交谈中,李明、范义亭、唐贤平……这些死去或不知所终的人们,这些符号般曾经熟悉的名字,针线一样在二人之间穿起密密经纬,从而使他们的接触,一下由陌生而变得万般熟稔起来。 1937年3月的南京,正是万物萌动的季节。他们站在南京郊外一所住处的的凉台上,感受着四野扑面而来的春夜气息。史大川刚从军统电讯总台的宿舍搬出来,在南京羊角坨附近租了两间房子。初到南京的彭雅萝暂住这里。因此他们有了更多闲聊的机会。而对往事的提及,皆由他们无意间提起的那个叫做“北平”的城市开始。 回忆无疑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痛苦。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史大川问她:你从北平逃出来,怎么会去了陕北?彭雅萝说,我先是去张家口找我哥,后是他把我带到了陕北。那么你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史大川说,我负气出走北平,先是在老家呆了一段时间,老家待不下去,出来找同学。后经他引荐,以我黄埔五期电讯班毕业生的身份,考入军统杭州无线电培训班第八期受训。受训期满,分配到这里的无线电总台担任通讯工作……我的那位同学,便是我们的同志。 说起同学,彭雅萝不由想起与自己情同姐妹的江宜清。想着她不知现在身处何地,生活是否安好?她望着满天繁密的星星,不由叹了口气,说,那些曾与我们有过交集的故人,不知以后能否还有机会见面? 她的这句话就像谵语。充满了宿命的味道。 而彭雅萝并不知道,此刻在同一星空下,她的同学江宜清已来到南京。之所以来南京,是因范义亭特殊的身份,从秘密渠道嗅到战事即将爆发的危险。那时的上海,已是一座阴云密布的城市。而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南京,这座以“首都”命名的城池,尚算一处安身保命的避居地。只不过要等到短短的几个月之后,它将于更为惨烈的方式破碎。在破碎之前,这些命定中必有交集的人们,仍是要以偶然和必然的方式,在这里聚首;聚集在这艘将要倾覆的船上。在更加仓皇的逃亡之前,在漫长的流放和离别开始之前,他们仍要以悲情的底色,率先预演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听来虽有惊心,但在万千生灵惨遭涂炭之际,在家国即将灭亡的时刻,他们的不幸与坎坷,只不过像一首雄浑乐章的前奏,只是预示了命运的多舛和沉重罢了。 还是从彭雅萝刚刚抵达南京开始说起吧。 彭雅萝刚到南京的时候,南京方面的地下党组织曾对她的能力一度产生过质疑——她那么弱小,穿着土气,一副北方村姑的打扮。由她来负责与“军统特支”的联络工作,能否胜任?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问题。但因是上级指派,这位叫刘素英的领导最终还是打消了自己的顾虑,将联络密语告知给她。并说,你可以通过密语写信,和“军统特支”的同志取得联系。而那位即将从陕北过来的中间人,不日将抵达南京。今后的工作要听从他的指挥,再不可与南京地下党组织有任何来往——这自然是出于一种安全的考虑。也是一种工作上明确的分工。刘素英说,至于你,还有那位神秘的中间人,将会接受“南方局军事组”的直接领导。那位中间人不仅会从陕北带一个熟悉电讯业务的同志过来。还会带来和“南方军事组”取得联系的办法。刘素英告诉彭雅萝,除了南京方面的地下党组织之外,这个称作“南方局军事组”的秘密组织早就存在,但因为种种原因,他们两者之间,至今没有取得任何有效的联系。至于期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只能等那位中间人到来之后,才能慢慢梳理清楚……最后刘素英出于女性间的关爱,告诉彭雅萝:在南京,像她即将扮演的这种角色,如何化妆,穿什么衣服,上街要注意什么事项等等,都要注意。并苦口婆心地对她指教了一番。彭雅萝只是笑着,一一领会。当几天之后,她们有机会再次见面,出现在刘素英眼前的彭雅萝,好像脱胎换骨一般,时髦的装扮使她看上去完全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南京小姐。彭雅萝告诉刘素英:她已和“军统特支”的同志联系上了,他们于兄妹相称,以给哥哥送东西或找他好朋友为名,已能自由出入于南京电讯总台的会客室和军统人员宿舍了。彭雅萝又迫不及待地问刘素英:与她联络的中间人何时来南京?如果他能够及早到来的话,有很多非常重要的情报,都可以传送出去了。 刘素英一脸茫然,并未给她一个明确答复。 也就在彭雅萝同刘素英分手后的第二天,一切都趋于明朗。有人捎信来说,那位她盼望已久的中间人已抵达南京。让彭雅萝即刻按照密信中提供的地址,前去和他联络。 那是一个异常温煦的春日。彭雅萝前去赶赴一场约会,她想不到,命运在这一天竟会给予她如此丰厚的馈赠。当她与那位中间人相见,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这位身着西装、仪表堂堂的男子,竟是她在陕北窑洞前,见过几次的那位装束奇异的人。马天目也认出了她。他们的见面因此充满了融洽而温馨的气氛。当马天目将随自己同来的欧阳北方同志介绍给她时,彭雅萝从这位复姓男子的身上,感受到一种陕北高原质朴的气息。他更像一名战士,是从红一军团临时抽调上来的通讯连长。当江韵清过来给他们倒水,彭雅萝的神情忽然间变得有些迷惑。她从江韵清身上,看到一位故人的影子。她想开口问一句,却被马天目的讲话打断。马天目说,刚才进来倒水的,是我爱人。冯丹萍同志,你有什么问题吗?她笑着摇头,又听马天目说道:以后欧阳负责和你联系,你回去之后,召集“军统特支”的那两位同志,也和欧阳见一见。欧阳在电台通讯方面虽有一定经验,但毕竟需要和他们多沟通……南京方面的工作情况很复杂,需要好好梳理。用不了多久,等我们和“南方局军事组”取得联系,工作便会很顺利开展起来了。 临别,马天目出来送她。从另一间居室里,忽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彭雅萝错了一下脚步,恰好和从屋子里出来的江宜清遇到。她当时把这个怀抱孩子的女人,当做那个为他们倒茶的女人。懵懵懂懂向外走,却又和江韵清迎面相遇。江韵清同她打了声招呼。彭雅萝这才如梦方醒,转过头去。而她身后的江宜清,正看着她的背影发愣,两人的相见,自有一番喜从天降的味道。 南京地下党组织提供的电台,因久置不用,而不能正常工作。这让欧阳甚为犯难。想他在江西被敌人的数次围剿,以及长征途中那么艰苦的环境下,都能保证简易电台的正常工作,而今没有了炮火的逼迫,竟然搞不赢这么一个看起来还算高级的玩意,真是让他恼火。但恼火归恼火,即使起了满嘴的燎泡,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汗流浃背呆在一间密闭的阁楼上,鼓捣了两天,最后查出一处疑点,但仍旧不能确定,只能联系彭雅萝,找来史大川和另一位“军统特支”的同志冯传庆,三人聚在一起,又鼓捣了将近一个晚上,也没有修好。最终三人达成共识——电台上的一个普通原件,因为反潮,再不能工作。而这个看似普通的电子管原件,却找不到任何替代品。冯传庆同史大川商量着,不行就想办法,从电讯总台偷拿一个出来?史大川迅速否决了他的这一提议。说,太危险了。总台电讯部的规定你又不是不知道!冯传庆说,那怎么办?史大川想了想,说,由我来想办法。 回到住处,史大川同彭雅萝商量了一番,说起自己的那位同学,现在杭州军统无线电学校任教官,也是我们的同志。由他写一封信,明天一早,彭雅萝可带信前往杭州,找他求助,或许能想一点办法出来。找到我们需要的电子元件,也许要费一些周折;但无论如何,你都要一直在杭州等,不拿到元件,就不要回来。 彭雅萝点头。问,要不要和我的上级说一下这事? 史大川说,等明天晚上,由我来和欧阳知会一声就行。你安心去好了。 第二天一早,送走彭雅萝。史大川照常去单位上班,因昨晚一夜没睡,竟在无知无觉中打起了瞌睡。等从梦中惊醒,倏忽嗅到一股焦糊的味道。急忙起身,手忙脚乱检查了一番收报机,最后发现,收报机上的一根电子管,竟然烧坏。还在冒着丝缕的烟气。 史大川颓然坐在椅子上。诚如他昨晚对冯传庆说过的那样,电讯总台的规定是很严苛的。每一位工作中出了差错的部员,无论责任大小,出处何在,都会被勒令禁闭。少则七天,多则半月。想到这里,史大川从椅子上站起来,由于头晕,他的身体不禁摇晃了一下。他现在想到的是,自己马上会面临被关禁闭的窘境——如果是那样的话,彭雅萝不在,而冯传庆又不负责同欧阳联系,一旦出现什么情况,会不会引出更大纰漏?他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表,离交接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而在这两个小时里,他必须去通知冯传庆,将所要传达的话告诉给他,再由他转告欧阳。 掩了门,脚步匆匆穿过走廊,转到另一栋大楼里。找到冯传庆工作的办公室,故作轻松地同坐在里面的工作人员打着招呼。问冯传庆在哪儿?那位面带笑容的女工作人员告诉他,今天是冯传庆的夜班。你有事,只能到他家里去找。 他出了大楼,再次抬腕看表。手表的指针摆动的很慢,但他似乎能清晰听到指针转动的声音。心不禁“砰砰”乱跳起来。咬了咬牙,显然顾不了许多。出了大楼,恰在门口遇到一辆开进来的军车,凑上去说了几句话,司机招手让他上来。他上了车,指挥着那位司机,朝冯传庆家中驶去。 而在史大川走后,他所值班的那间屋子显得如此静谧。隐隐还能嗅到电子管发出的焦糊气味。墙上的挂钟如常摆动,钟鸣声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喧响,像是一个作乱的怪物。直到门被推开,那声音才渐渐隐去。走进来的是三位身着笔挺军服,戴白手帕的国民党军人。进门之后,走在身后的那位戴眼镜的军官“咦”了一声,用南京话有些俏皮地说道:怎么屋子里静悄悄的,值班的人跑哪儿去了!这样说着,一股隐隐的焦糊味让他抽了抽鼻子,再次“咦”了一声,脸色马上严肃起来,对两位随从说,赶快搞清楚,味道是从哪里来的?值班的是谁? 一个人走了出去,另一人扑到机上上。见散开的机子并未组装完毕,一眼便发现电子管出了问题。等那出去的人回来时,跟进来一位长相富态的矮个军人,对戴白手帕的军人敬个礼,笑嘻嘻说,陈督察长,你们督察处例行检查,怎么有劳您的大驾?陈督察长不答,而是傲慢地朝收报机指了指。那位矮个军人脸色一变,小声说,怎么搞的!这个张松林,玩忽职守,胆子也太大了。 一行人急冲冲来到史大川的值班住处,推门,见里面无人。陈督察长挥挥手,他的两位随从在屋子里四处检查。 撬开一只锁着的抽屉,一位军人胡乱翻弄,夹在本子里的一纸信封吸引了他,将信封内的信纸抽出,看了几眼,拿给陈督察长看。陈督察长看后,不禁意味深长笑了。递给矮个军人看。说朱部长,能看懂这个吗?朱部长看后脸色刷白。陈督察长说,你是搞情报工作出身,像这种语焉不详的信,想来也该清楚是怎么回事吧……你的这位部下,看来很不简单哦! 过了不长时间,从一扇窗子里看到,那辆载着史大川离开的军车驶回。史大川从车上跳下,抻了抻军装下摆,故作镇静朝大楼走来。 走在楼梯上的史大川脚步迟缓,虽难掩疲惫,却努力做出一副轻松样子,同在楼道里遇到的同事打着招呼。他虽知道无路可退,却并不清楚自己身处险境。烧坏电子管仅仅是工作上的过失,被关禁闭只意味着一种惩罚;若逃走,则会引起一连串的怀疑和搜捕。他隐隐想起留在值班住处的那封信,那封彭雅萝初来南京,用来同他联络的密信——当初怎么就没有烧掉呢!他后悔不已。准备先去自己的住处,销毁那封信。却被迎面走来的一位军人拦住去路。很客气地对他说:朱部长请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他跟了他走。一路上仍心存侥幸。偷偷看一眼腕上手表,离开的时间刚刚到了两个小时,他想,烧坏电子管的事或许刚被发现。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进了办公室。见矮胖的朱部长表情严肃地坐在桌子后面。他们平常关系不错,私下里常常小酌,相互称兄道弟。不由弯了一下腰说,部长,我向你请罪来了! 你何罪之有? 值班期间,我因为工作疏忽,电子管烧坏了……主动来向你请罪。 朱部长抬眼看了看他,眼神中有一些遗憾。低声说,好吧……我救不了你,你还是去跟特务处的人解释吧。 挥挥手,过来两位军人,反扭住史大川的胳膊,将他押了出去。 夜色刚刚降临的时候,有些微醺的冯传庆从大门外走进来。他来到值班室,隐隐听到两个人的窃窃私语,竖着耳朵听了一遍,听不真切,便凑上去打听。这才知道史大川被押走的消息。再问,被问话者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工作失误,却又好像不是,闹得动静很大。或许还有别的麻烦。冯传庆大惊。他白天去郊外的亲戚家祝寿,刚刚回来。回家便听家人说史大川来找过他。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心慌意乱的冯传庆刚刚在椅子上坐定,忽被从窗外射进来的灯光晃了一下眼睛,扑到窗前,见一辆辆军车闪着大灯,正从院门口开进来。车未停稳,便跳下无数便衣,迅速散开,对大楼呈包围之势。那些朝楼门口冲来的身影显得特别矫健。 冯传庆倒退着离开窗口,向门外走去。一位同事看他惊慌的神色,诧异问了一句。却听不到他的回答。他迅速来到楼梯口,伸头朝楼梯下探听,听到咚咚的脚步声,以空洞的回声漫上来,越响越近。急忙转身,顺楼梯往上攀爬。攀到楼顶,推开一扇小小的气窗,探身钻到楼外。楼外黑魆魆的,探头朝楼底下看,亮着的车灯显得更加森然。他不敢怠慢,纵身跳下,跌在一片平房屋顶上,一瘸一拐站起来,弯腰向前挪动,跨上后墙的墙脊,再次纵身跳下。 军统特务总队的办公室内,戴笠正在训斥他的手下:电讯部乃党国的心脏要地,竟然混进了共产党,你们每天还优哉游哉,混吃等死,难道非要等到内外交困,眼睁睁看着我们的事业垮掉不成! 每个人脸上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特别是朱部长和特务总队的刘队长,简直如丧考妣。又听戴笠放缓了语气,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此次发现,说明共产党在我们内部活动猖獗。这次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务必要肃清内患,同时,想办法把藏在身后的共产党给我挖出来……诸位,看看大家都有什么想法?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戴笠蹙眉听了一会,问刘队长:唐贤平来南京报道了吗? 刘队长点头,说,来了,已经报道有半个多月了。 戴笠说,你马上把他喊来。散会后,你留下,我们三人详细谈谈。 春天的夜还是很冷。在亲戚家躲了一天的冯传庆半夜出门,已是另一身打扮。他穿一件古铜色皮袍,头戴礼帽,手拿文明棍。他想逃离南京。但明白火车汽车都不能坐,唯有渡江,去江苏的亲戚家暂避时日,以后再做打算。渡江的小船已由亲戚帮他安排好。冯传庆自认为自己的逃亡计划,做得滴水不漏,他嘱咐亲戚,最近几天千万不要去我家里,等避过这阵风头,再把我逃走的消息转告给家人……一直在江边蹲到下半夜,如勾残月将要在江心沉落,才见一艘小船斜刺里划过来。冯传庆与亲戚道别,坐在船舱里,看着混沌不清的江水,听船桨发出的“哗啦”声响,心内不由感到一阵阵悲凉和沮丧。心里虽稍感安稳,却觉身子疲软。等上了岸,付了船夫双倍的价钱。冯传庆却对前路感到茫然。他不熟悉路况,况且佛晓时分的江岸生了淡淡雾气,越往前走,心里越是惶然。见一条小路旁隐约露出一间鱼寮,决定到里面躲一躲,等天亮再走不迟。 鱼寮上简易的木门用绳子栓着。冯传庆将绳子解开,钻了进去。隐约可见堆在鱼寮内的船桨和渔具。地下铺一爿草席,想必是捕鱼人经常歇在这里的。冯传庆躺下来,感觉用稻草编的席子比家里的床还要舒适。他叹息一声,转眼便扯起鼾声。 天虽亮,雾气方浓。一位戴斗笠的渔民穿过迷雾,沿江岸走来。来到鱼寮前,见木门被人动过,吃了一惊。推门进去,见一位打扮阔气的人睡在草席上。他蹲下身,看了又看,见他压在身下的布袋鼓囊囊的,伸手触触,感觉里面很硬。渔民想了想,又悄然走出。 雾气渐渐消退。一只白色鹭鸟无声无息划过江心,隐身在江岸边的雾气中消失不见。等那位头戴斗笠的渔民再次出现时,身后跟了几位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走到鱼寮门口,渔民再不肯迈步,朝里面指了指,说,坏人就在里面。 几个警察蹲在熟睡的冯传庆面前。一位警察悄声说,看这身打扮,也不像坏人啊。另一个警察说,打扮这么阔气的人,夜里睡这种地方,你说不是坏人还能是好人? 他们的说话声惊醒了冯传庆。睁开惺忪睡眼,刚想因睡梦被打搅而发火,又倏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急忙翻身坐起。冲警察赔笑。 当地的警察局内,冯传庆在述说自己睡在鱼寮里的理由。有警察进来,递上一纸刚刚下发的通缉令。审讯的警察看看通缉令上的那张脸,又命人摘下冯传庆戴在头上的帽子,扭脖端详了一番,不由笑了。 走进审讯室的唐贤平显得英气勃发。他挥手让身旁的人退下,搬一把椅子,和冯传庆相对而坐。一副促膝相谈的样子。下午时分的阳光从窗子里打入,光线起着微妙变化,在冯传庆脸上制造出一些暗影。他脸上的表情比光影变化的还要快,由惊恐、沮丧、木然,迅速转化为痛苦。当黑暗像一块遮羞布,将他那张国字脸裹住,头顶上的灯被揿亮。冯传庆对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有些不适应,他惊恐地眨着眼,转而抬起手掌,捂在脸上。像一个害羞之人。忽然喉头耸动,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根据冯传庆的交待,唐贤平向刘队长做了一番汇报之后,带人去史大川在羊角坨附近的住处搜查了一遍。虽无收获,却搜出与他同居一室的那个女人的照片。因在北平的刺杀行动中,唐贤平只与彭雅萝有过一次短暂晤面,所以并未认出这不知所终的女人。据冯传庆推测,这女人的消失,肯定与寻找电台所需的电子管原件有关。而冯传庆交待出的另外一个人——那个从陕北来的发报员,刘队长说应该马上把他抓起来,进行审讯,有可能会挖出他们身后更为重要的人物。 唐贤平制止了他。唐贤平说,如果抓起来,即便他能交待,也只会抓到那个他背后的领导者。但这个领导者的背后,还有一个潜伏在南京的更为秘密的组织——他们正在想办法取得联系,所以那部电台无论如何不能动——找到那个秘密组织,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 刘队长点头,表示赞同。 唐贤平又问:那个事先抓到的张松林,不知你们审问时是怎么问的?是不是把话已经挑明? 刘队长说,已经问了,但什么都问不出,已动过大刑,仍旧撬不开嘴巴。 唐贤平冷笑一声,说,你以为共产党都是冯传庆那样的人物……又摇头说,可惜了,如果别惊动他,当做工作失误那样对待,事情就好办多了…… 你什么意思?刘队长蹙眉问。 不打草惊蛇,才能引蛇出洞。我的想法是,既然冯传庆已归顺了我们,应该好好将其利用。如果事先不惊动张松林的话,关完禁闭把他放出去,会有更大用处。 刘队长“噢”一声,似有所悟。说,我们也可以装糊涂,把他放出去呀! 不行。对待一个工作失职的内部人员,总该不会动用大刑。况且审讯他,一定口口声声直接逼问他是不是共产党。把他放走,等于放虎惊山,所有鸟雀都会惊飞。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错失良机吧? 机会稍纵即逝,我们也只能孤注一掷……唐贤平伏在刘队长耳边,耳语几句,又不无忧虑说道:如果那个不知去向的女共产党,是去找电台所需的电子元件,便不能让她回来。一回来,所有计划都会泡汤,宁可掐断这条线索,也要保全我们的全盘计划。 刘队长说,这应该好办。她肯定出了南京城。我们除了在住处蹲守,把她的照片多洗印几张,下发到全队。然后派人去车站、码头蹲守,一有发现,立刻逮捕,要不就直接灭掉她。(未完待续) 第四章 2 2 对于忽然得到的电子管原件,马天目虽有疑惑,却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大概也是他急于想同“南方局军事组”取得联系的一个原因所在。当欧阳向他转述冯传庆的报告,说得到这一重要的元件,也事有凑巧,当电讯总部的一台发报机因故烧坏时,张松林正好值班,便不惜冒着危险,欲盖弥彰地得到了它。自己却因工作上的失误,被关了禁闭,有可能还会受到更为严厉的制裁。马天目不禁问:怎么这么重要的事,冯丹萍没有同我联系,和我说一声?欧阳说,冯丹萍可能出去找电子管原件了,至于去了哪里,冯传庆说他也不知道。或许只有张松林一人知道,可如今张松林被关在禁闭室,谁也见不到他。欧阳又问:既然电台马上修好,我们要不要给“南方局军事组”发报,同他们取得联系? 马天目说,那是当然。遂把电台的波长和密码告诉了他。 欧阳说,今天晚上,我和冯传庆再把电台调试一下,立即把呼叫信号发出去。 接到“南方局军事组”的回电,是在第二天的晚上。当欧阳把密电内容交给马天目时,不禁忧心忡忡地问:你若去了浦口,以后我们的联系就很不方便了。 马天目说,其实也很方便。说远不远,只半天的路。我们现在动身,下午也就到了……这或许也是为了工作上的安全考虑吧。马天目说到这儿,看了看欧阳熬得通红的眼睛,你也要多保重身体。等冯丹萍回到南京,你要转告她马上去见我。等我到了浦口,会尽快请“南方局军事组”的同志想办法,看是否能联系到张松林。 因南京的住处只是暂时的落脚点,东西收拾起来很是方便。等准备动身时,江韵清说,走这么急,也来不及同宜清打个招呼! 马天目说,招呼不用打了,我们总有机会过来南京的。 要不让房东传个口信吧。 口信可以传,但浦口的住址要等安顿好后才能确定,也没什么用。 那总归会让她放心。她那么喜欢静白,一天不见就想的什么似的……可怎么就三天没来了呢! 一家人赶到浦口,马天目先将江韵清母子安排在旅店落脚,后按照密报中的约定,马不停蹄赶往联络地点。接头人早就候在那里。略事寒暄,匆匆有过一番交待之后,两人分手,马天目赶回旅馆。 当房门被轻轻敲响,马天目已和衣卧在床上。他警觉问了一声:谁呀?门外的回答虽含糊不清,却仍让人想起那个面目和善的旅店掌柜来。将门打开。灯光只照彻门口那一小块地方,掌柜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马天目正要开口问话,手擎油灯的掌柜缩身退下,几个头戴礼帽的人冒了上来,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逼迫着马天目后退,鬼魅般投进屋子,罩在睡相酣甜的马静白脸上。这个刚满两周岁的婴儿,从早起坐车就这样断断续续睡着。此时他感觉不到父母的惊慌。因是仍未脱离母亲的怀抱,在当夜由浦口押解回南京的那一路上,他仍沉浸在梦境中,他的梦境仍有着婴儿稚趣的甜美。 面对坐在面前的马天目,唐贤平大吃一惊。这样的面对虽是他早就盼望的,但毕竟来得有点急,有点出人意料。 唐贤平说,老同学,你真是让人操心——刚刚这才几天,在西安被土匪掳走,这就又被军统特务组带到这里!土匪好对付,“特务组”可就难缠了。 马天目苦笑:你不也是啊!幸好这年头,我们在西安碰到的“土匪”,也是有良心和理智的土匪。你们军统特务,和土匪比起来,不会比“土匪”差了太多吧。 唐贤平喝了一声彩:说得好!老同学,可你要拎拎清楚,土匪截财,没道理好讲。军统可是讲道理的。制裁对党国不利的人——如果拿到证据,良心和理智只能靠边站。况且我现在才明白,西安的那些“土匪”,身份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听说最近有陕北派来的共产党人潜入南京,而你刚刚去过那里,会不会,那人就是你吧? 马天目淡然一笑,说,贤平兄,你真是抬举我了。 唐贤平逼近一步:西安的经历不提,你在上海不好好做你的记者,怎么忽然跑来南京? 我在西安被关了几个月,好不容易被放出来,辗转回到上海,可报社又不是自家开的,记者的位子怎么会老给我留着。丢了饭碗,我一家三口,总不能喝西北风吧。这才辗转来到浦口,想靠教书混碗饭吃,这又何错之有! 你最初叫马端方,在上海改名为马天目,如今又改名叫什么马步升!这到底什么意思? 马天目不由再次笑了,说,贤平兄,你或许不太晓得,我曾经还叫过刘思鸿呢,这很奇怪吧!最近晦气,所以想拈个化名去去霉运。马步升,步步高升的意思,这个名字不好吗?你若不信,可去“青田”中学调查,看他们是不是有一个要来报道的英文教师。 唐贤平无言以对。因他已到“青田”中学调查过,确实有一个叫马步升的教师即来报道,再追查其来历背景,谁人引荐,却毫无下文。直到现在,他仍懊悔不已。对于截获的密电,军统的人在行动上还是慢了半拍,他们只破译了浦口以及旅店的名字,而其他只字片言的内容,却仍待研究。因此被马天目抢了先机。不然的话,肯定能将马天目和接头人一并擒获。而据唐贤平推断,马天目到达浦口之后,肯定已和接头人联系过。他的身上,如今藏有太多秘密。但怎么撬开他的嘴巴,还需动一番脑筋。 想到这里,唐贤平脸色忽然阴沉下来,直接摊牌说,端方兄,我看你是死不改口啊。等我们收了网,将那个从陕北过来的发报员带到你面前时,看你还有何话说。 一丝阴翳划过马天目的眼角。当他听完这句话,无异于听到一声惊雷。知道事情并非自己想得那般简单。欧阳的身份都已暴露,说明他们在南京的活动,肯定有人出了问题。他逐一思量着每一个人的名字,不禁暗自长叹了一声。 收网看来已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电台联络的波长和密码既已搞到手,留着那个陕北过来的发报员只会成为隐患。 那天晚上,汗流浃背的欧阳正在专心致志地收听电文,忽听头上屋顶传来瓦片被踩碎的声响。他摘下耳机,警觉抬头,愣了一瞬,以为是夜猫弄出的响动。但静了片刻之后,那声音又响。他丢了耳机,下意识从桌子的抽屉里拎出一把手枪,熟练地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后又想起什么,急忙俯身到桌前,关了电台,终止了和对方的联络。 阁楼上的门瞬间破开。欧阳抬手一枪,将最先闯入的人撂倒。又有人跳窗而入,欧阳连开数枪,等子弹打尽,稍有犹豫,忽然举枪泰然朝门口走去,面对互射的弹雨,欧阳的这种举动,无异一种壮烈的自残。他*的胸膛瞬间被子弹洞穿。血像红色蜂群一样从体内钻出,先是有零落的蜂子尸体一样溅泄墙上,落在他身后的发报机上,后又被大团涌流的血粘住了翅膀,再不能在这狭小空间内肆意轰鸣。欧阳前倾的身子被子弹的惯性挫得连连后退,仰倒在发报机旁。他张着的手臂触到那张记录着只接收了一半的电文。他想把那纸电文毁掉,但手动了动,却无力地垂下。顺手指流下的血迹慢慢洇湿了白色纸张。死去的欧阳,心里其实是有些遗憾的。(未完待续) 第四章 3 3 对于姐姐一家人的莫名离去,江宜清很是担心。她虽从房东处得了口信,却仍是万般惦记。待安排好手头的事,便只身去浦口找姐姐。但寻找的结果,却出乎江宜清的意料。 她先是去“青田中学”打听姐夫的下落,学校虽承认有一位叫马步升的老师即刻来报道,但现在还不见人影,学校也很着急。同她讲话的老师一脸诚恳,看样子也不像唬弄她。江宜清便到旅店去打听。浦口名气虽大,当年南京的好几所学校都开办在那儿,但毕竟是小地盘,像样的旅馆也没有几家。打听来打听去,因唐贤平派人早就叮嘱过那家旅店的掌柜,得不到任何消息也是自然。 江宜清随范义亭搬来南京之后,虽未同居,但恋爱关系已确定。她仍做着老本行,经营一家书店。书店的规模虽不大,生意却较之上海红火了许多。雇了一名店员看店。书店内的大小事务交由江宜清打理,范义亭基本不插手。他现在的身份,在军统局下属部门找了一个文职工作。 因同在一个系统内工作,同唐贤平的交往自然多了些。一个多月之前,唐贤平刚调到南京时,约范义亭吃过一次饭。余下时间也偶有相聚,对于这些事,范义亭倒没有对江宜清刻意隐瞒。他对江宜清说,多条朋友多条路,我跳出他们那个部门,少掺和些腥风血雨的事就算立地成佛了。如今,范义亭的话果然灵验,要想找到失去消息的姐姐,求助于当地不作为的警察,怎么也没有军统特务处神通广大。 范义亭带回的消息虽让江宜清心安,却更加坐卧不宁。在以前的接触中,她早就察觉到姐姐姐夫身份的特殊,只是没有道破。因她最初的心性,其实更愿做姐姐姐夫所做之事,只是有了北平和天津的遭遇,内心的惶惑与恐惧让她心灰意冷,只愿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用清闲送时光。如今姐姐一家人遭难,那种切肤的恐惧再次将她困扰,不禁战兢兢问:那怎么办? 范义亭说,马天目的身份虽已确定,但找不到有效证据。军统暂时还不会对他下手。只怕的是……说完这话,范义亭又对江宜清讲了一件事。范义亭说,他去唐贤平办公室的时候,唐贤平不在,在他的办公桌上,他看到了一张女人的照片。 你猜,照片上的女人是谁? 江宜清屏息聆听。不敢说话。 是彭雅萝。 范义亭说出这个名字,好像道出一个惊天秘密。神色也随之变得惶恐起来。 江宜清不禁掩了口,脱口而出:怪不得,我曾在姐姐家见过她…… 话说了一半,自知失言,忙收住下面的话头。 你见过她? 范义亭很是吃惊。继而苦笑起来。 原来这样……看来,你还是有很多事瞒着我呀。 江宜清不理他。 沉默了一会,范义亭自说自话:原来他们都是共产党……特务处的人正在到处抓她。抓到彭雅萝,你姐夫的身份就会不攻自破。 彭雅萝在哪儿? 连军统都不清楚她去了哪儿,据推测,她有可能出了南京城,去外地办一件重要的事……但她总会回来的。听说现在的车站码头,安插了大批警力,只等她自投罗网。 江宜清险些哭出声来。她低头思忖着什么。又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盯着范义亭问:该怎么办?别说为了我姐姐姐夫,就单单只为了彭雅萝,你也不能坐视不管啊! 范义亭点头,说,是的,不用你说,我也正在想——要想办法救她。不为别的,只为抵消对你们两个人的亏欠。 江宜清眼里,慢慢流下两行泪来。 范义亭说,救彭雅萝的唯一办法,就是要取得关在军统监狱里的张松林的信任,他是彭雅萝的同党。只有他,才清楚彭雅萝的去向。我已打通关系,偷偷带进去一条消息。只是不知道那个张松林,会不会信任我——这就像下一个赌注,我们只好赌一把了。 得到那枚现在看来毫无用处的电子元件,很费了一番周章。彭雅萝为此在杭州足足呆了半月有余。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她自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却并不知道,时间每往前递进一步,那枚小小的电子管原件,便会像一枚*,引爆潜藏在她命运中的危险;反之,越往后拖延,幸运和奇迹说不定会降临在她的身上。显然,幸运的天平是倾向于彭雅萝这一方的。范义亭所下的赌注,竟神奇般发挥效应。当收到史大川提供的彭雅萝的消息之后,范义亭再次动用关系,联系到杭州的一位朋友。并嘱咐他必须亲自去一趟杭州军统无线电学校,找到那位教官,询问彭雅萝的下落。当那位朋友找到教官之后,教官自然对他持怀疑态度。迟迟疑疑问:你是什么人?那朋友说,你不要问我的身份。我来,自然都是朋友之间的关系。如不信任我,不但那位女士有危险,包括你,也将会受到牵连。教官的额头冒出豆大汗珠,说话有些结巴:刚,刚走,今天早上的火车。火车应该明天一早,就能到达南京。 接到回话,已是夜里十点。范义亭经过测算,那列从杭州发来的火车,应在子夜时分抵达南京的前一站——江宁站。现在驱车赶往那一个站点,时间还算充裕。而为安全起见,应在江宁站的更前一站——“句容站”上车最好,时间上也留有余地。按照范义亭的计划,他准备在“江宁”与“句容”中间的另一个站点——“川口”车站上车,去拦截彭雅萝。而他却老想着一个败兴的问题:如果路上出了什么差错,赶不到句容和川口车站怎么办?最保险的计划,还是应在江宁站上车。 果然不出所料,越是担心什么,担心往往成谶。当走到江宁站附近的一个小镇时,汽车忽然熄火。司机下车鼓捣了一阵,只说马上便好,却不见任何成效。范义亭心急如焚,哪敢久等。吩咐司机将车修好,自己返回南京,或是修不好,自己想办法在这小镇住上一夜。自己迈开大步,向前奔跑而去。 这漆黑的夜半,加之路况不熟,范义亭只感觉自己身上像着了火。他裹挟着一团火焰奔跑,那块悬在腕上的手表,滴滴答答使他的心跳加速。有时感觉前路无望,便不管不顾,敲开路边人家的屋门问路,言语之仓惶,好似一个走投无路的盗贼。虽遭到一番训斥,方向感却瞬间柳暗花明。他便再次奔跑起来,当远远看到灯火微醺的江宁车站时,范义亭抱住路旁一棵树,翻江倒海般呕吐着。 黑暗的火车梦魇一样驰入站台。此时的范义亭虽缓过劲来,心里却更加惶恐。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江宁站距离南京终点站很近,行驶时间不超过30分钟。在这短短的三十分钟时间内,想在多节车厢里找到彭雅萝,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等他跨上火车,见车厢内挤满旅客。昏昏欲睡的人们更加难缠,好似密匝匝捆在一起的尸体。想往前挪动一步,便要搅醒人家。鲁莽的举动甚而会招致对方的不满。范义亭先找到一位列车员,问了一下整列车厢的情况。共有六节载人车厢,他现在所处,是第三节车厢,从前后找起,都是一样轻重。此时的范义亭,不知该把自己变身成什么,一条乱窜的游鱼似乎更为恰当。但游鱼的视力却很有局限性——把注意力集中在女性旅客身上的范义亭,很快又遇到一系列难题——所有女性乘客的脸,看来看去,近乎成了相同的模样;疲惫旅途造就的呆板、睡意丛生而无法掩饰的丑陋。更何况面对那些垂头、或埋在臂弯里酣睡的女乘客,都要颇费一番思量。他要依据对方的年龄、衣着、身材迅速做出判断,和记忆中的彭雅萝有些相似的,他便不管不顾,上前弄醒人家。弄不醒的,便强行抓住头发,扳起人家的脸。 好在过了一段时间,火车行驶的速度减缓下来。从瞌睡中醒来的旅客纷纷打起精神,相互感叹,探头朝窗外望。有些人则起身,整理着行李。这样一种形势,虽对寻找有利,却使他更为迫切地意识到:火车就要进站了。 搜索的范围过了大半,余下最后两节车厢还未察看时,范义亭已是汗流浃背,心内的焦灼与车厢内空气的混沌,险些令他窒息。此时他忽然想到:从杭州传来的消息,是否有误?彭雅萝是否还未离开杭州?或此时已抵达了南京?此刻火车行驶的速度显得更慢,万般无奈的范义亭已顾不了许多,他亮开嗓子,呼喊着“彭雅萝”的名字。朝车门处移动的旅客,聚起更加嘈杂的喧哗,将他的喊声淹没。 标有“南京站”的站牌缓缓从车窗外划过。站台上的灯虽亮着,却被东方的晓白搁浅。依稀能看见一簇簇人影,或是伫立,或缓慢行走。火车咣当一声,在站台上停驻,刺耳的刹车声隐隐从脚下传来。 挤到车门口的范义亭,仍旧一无所获。他无望地朝车厢尽头看一眼,那里已没有多少滞留的旅客。他又朝车厢外看,见站台上乱糟糟的,有接站的人惊喜地叫着,冲人群张着手,做出拥抱的姿势。一个身穿青蓝色旗袍的女人,将披肩搭在肩上,正拎起皮箱,直起腰,向出站口的方向走。她无意间朝火车上张望一眼,目光虽未与范义亭相对。却险些让他叫出声来。这身材小巧的女人,不是彭雅萝,又会是谁! 跳下车厢的范义亭想喊出声来,却很快发现有几个人倚着廊柱,正朝站台上观望。情急之下,只能疾走两步,将她赶上。又想这突然的惊扰,务必会使彭雅萝做出一些反常举动。只能从身后将她一把抱住,顺势将她拥到一根廊柱后面。像恋人一样紧拥着她,将脸贴在她的鬓边说,别出声,是我! 他们身体相拥,四目相对。惊惧从彭雅萝的眼中划过,一点欣喜的波光又点亮她的眸子。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别说话……什么也别说,跟我走。 范义亭顺势挽住她的臂膀。两人相偎,朝站台的另一侧走去。(未完待续) 第四章 4 4 冯传庆摇身一变,成了“特别行动组”的一员。他按照欧阳以前发报的规律,并曾使用过的密码波长,定时发出呼叫。或许因欧阳罹难的那晚,无故终止联络,引起对方怀疑,那个神秘组织如星辰陨落于天际,始终得不到他们的回应。而研究那张被血迹浸染了大半的电文纸,除能认出寥寥几字之外,实在拼凑不出任何有效的内容,只会嗅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为此整个“特别行动组”变得沮丧起来。而唐贤平却并不这么认为。他断然让电台停止呼叫,又给冯传庆增加了三名人手,几人轮值,日夜监听那个“波长”。 对马天目的审问毫无进展,这并未出乎唐贤平的预料。想起在上海时死在自己手里的邱老板、小马、那个饮弹而亡的发报员、以及被拷打的奄奄一息,仍不肯松口的张松林——像对付这种甘愿赴死的共产党人,强硬手段只会刺激对方变得更为强硬,甚而以死相拼。而从朋友的角度考虑,他还真有点舍不得对老同学动刑。为此他曾几次否决了刘队长“用刑”的提议,反而自作主张,将马天目从军统局的拘禁室提出来,关押进南京郊外的一处集中营。并将江韵清和孩子也接来,一家人关在一起。并对看管人员有过吩咐,不可多加刁难,生活上给予一定照顾。他对刘队长说,电台的密码和波长既然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便有了一半的胜算。如果马天目真的是我们想要抓的人,只要看死他,总能引蛇出洞……况且想动摇某些共产党人的信念,唯有从“亲情”方面入手。他们骨头硬,心总不会也像骨头这般硬吧。而刘队长却对此不以为然。 他每天提审马天目一次。有时逼问的实在无趣,便会寻一些旧日话题来谈。他会借机规劝马天目说,老同学,当初我们都对“革命”充满了热情,而现在你误入歧路。共产党被逼到陕北,快被斩尽杀绝,你又何必这么执迷不悟,自讨苦吃呢!看在我们旧日同学的情分上,我对你手下留情,你还是改弦更张,跟我一起干吧。 马天目的回答自是机敏,说,我无党无派,只想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你的情谊,我自当领受,如果你还念及老同学情分的话,不放我走,也该放韵清和孩子回家吧。 唐贤平为难地摇头,说,你真是不识时务。我能做到这份儿上,已是我的极限了。而连累老婆孩子跟你受苦,那是你自己的错。等有一天我把你背后的组织一网打尽,我看你还有何话说。 马天目无语。淡然看着他。 监牢的窗户显然是后来改制的,依稀可见同墙体规则不同的墙垛,未及用泥皮封住。除镶一块毛糙玻璃,外面竖着一根根小臂粗细的木桩。要想从窗口看外面,像马天目这样的高个子,需扬手,才能摸到窗台下沿。而监室的地面深陷于地表之下,从外观上看,这小小监室犹如一口枯井。监室内置有一床一椅。床不大,仅能容两人并肩而卧。好在孩子还小,将床挪开墙面一点,留一点缝隙,可增加床的宽度。江韵清睡里侧,孩子放置中间,马天目比较瘦,紧拢身体躺在床外侧,也能容得下一家人在床上休息。虽只是四月,但每到下午,西照日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便使小小监室闷热难当。恰巧日光反射的角度,全都聚拢在床榻上,孩子若午后在床上睡觉,便成了一个小小问题。所以说每到午后,江韵清总是把孩子抱在怀里,在靠近门口那几尺见方的空地上来回走动。有时累了,便把椅子挪过来,对着监门,静静坐上一会。而这几天,因为断奶,监牢内粗糙的饭食吃不下,孩子整日啼哭,江韵清便只能整日抱着她,如困兽般在监牢内走来走去。 按惯例,提审总是在上午进行,有时晚上也会有整夜的审问,几个人轮换陪马天目聊天,目的就是不让他睡觉。白炽汽灯悬在头顶,发出嘶嘶怪叫。他刚一瞌睡,坐在对面的人便会捅醒他,或是从颈后给他浇一桶凉水。像这样“温柔”的刑罚,对马天目来说自然无济于事。但搞不清什么原因,提审忽然在这一天终止了。马天目死去般在床榻上一直睡到午后,等日光镜子般晃着他的眼,而孩子的哭声使他心神不宁地惊坐起来之后,却像发了癔症一般,将椅子搬到窗口下方,人站上去,疯了一般抡拳砸着玻璃。胡乱砸了一通,也不奏效。又抬起床榻一角,斜对了窗户。人站上去,端起椅子,用椅子腿磕击过去。玻璃碎裂之后,他迫不及待地跨上椅子,将脸探到窗口上方。首先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凉风,外面的天光迫使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等目光落定,首先一大团油菜花黄朴入眼帘,有农人正牵了黄色的耕牛在田间劳作。油菜花地的这边,是一片河滩,芦苇与菖蒲正在疯长,在河水映衬之下,泛着碧青颜色。而这样一幅画面,被一排木栅切割成不规则的竖形。他撼动了一下坚固的木栅,忽然有了一种欲哭的冲动。 你想逃出去? 江韵清站在窗下仰头问他。他疲惫地将头伏在窗台上,没有回答江韵清的提问。捏起一块玻璃碎茬,到木栅上比划了几下。暗想用这样一块玻璃,割断木栅,看来势比登天还难。 孩子有点发烧。 江韵清这样绝望地对他说。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将额头抵在孩子额上,又用手摸摸他的脸。然后将床挪回原地,将椅子放回原来位置。又不声不响弯下腰,将碎玻璃捡拾起来,藏进床底。从江韵清怀里接过孩子,坐在床上,默默无语。 傍晚时分,有人进来,不由分说给马天目上了脚镣。或许他想逃走的想法被人识破?但让他想不明白的是,江韵清和孩子却被他们带走了。从带离监室的那一刻,孩子便不住声地啼哭,一直到那些人锁门,离开,哭声一直响彻在马天目耳边。不知是疏忽,还是故意,那扇厚实的监门打开之后,却再没有关闭,只外层那扇栅栏被一把大锁锁死。马天目屏息听着孩子的哭声,好半天才问一句:韵清,你和孩子被关在哪儿? 就关在你隔壁。江韵清说。 他抬起沉重的脚镣,挪到门口,将脸贴住栅栏,探头朝外张望,却只能看到外面的一个死角。便仰面朝天问道:里面还好吧? 和你呆的地方一样……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江韵清又问。 不知道……他们想搞什么鬼!马天目说着。忽然俯身,跪爬着从床下拿了一块玻璃碎片出来,先凑到脚镣的锁孔处探寻,却无计可施。忽然想起什么,挪到床脚,手探进墙上一个洞。那洞是故意留出来的,用来盛放东西。他们刚被关进来时,还有以前蹲监的人留下来的物品,旧牙刷、牙膏、肥皂,还有一把断齿的梳子。有着这样优厚待遇,想必是蹲监的人买通看守,由家人送进来的。这些日常生活用品,在外面虽毫不起眼,在里面却成了一种奢侈品。马天目先鼓捣了一番那把梳子,将梳子的齿掰下一根,去脚镣的锁孔处试探。木质的齿虽能触探到锁孔底部,宽度却不够。他又把一管牙膏拿在手里,牙膏剩下的不多,捏在手里硬硬的。他用玻璃将牙膏皮破开,成一张展开的平面,再揣摩着锁孔的形状,做成一把钥匙……做着这些,天已黑尽,他伸腿坐在地下,像一个痴迷于制作手工的少年。一边做,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和隔壁监室的江韵清说话。孩子的哭声一阵强过一阵,不由使他意乱神迷,想到做这么一把钥匙,即便成功,又能逃出去吗?能否脱逃成功,他不愿多想,只愿沉溺在这不厌其烦的测试之中。当孩子哭累,整座独立的监牢止了声息,从窗外飞过的夜鸟发出几记啼鸣,江韵清细细的鼾声也被打断。他听到从锁孔内,传出一记细微的“咔嗒”声,铁质的脚环脱离锁孔,看上去牢不可破的脚镣,竟被他奇迹般打开了。 他近乎一夜未眠。又仔细研究了一番紧锁牢门的那把大锁,仿制出一把钥匙。当伸进锁孔内试探时,经过多次折叠的锡皮已失去韧性,扭断在锁孔里。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借用玻璃和梳齿的帮助,好不容易将断掉的部分弄出锁孔,此时天已大亮。 孩子的哭声听来极其微弱。江韵清的喊声唤醒了他。告诉他孩子发烧了,烧得和火炭一样。怎么办啊!她这样说着,不住抽泣着。 看守来送饭。马天目向他提出要求,说孩子病了,你们必须带孩子去看医生。 看守并不搭话,丢下饭碗,转身便走。等转到隔壁监室,经不住江韵清苦苦哀求,只听那看守说,我们各尽其责,像看病这种事,哪是我这等小卒管得着的。 马天目喊,你们领导在哪儿?唐贤平在哪儿! 听不到看守回应。 马天目扯着嗓子,喊了一上午。也不见有人过来。有时喊累,便会歇了声音,哑着嗓子问江韵清,孩子怎样?好些了吗?听不到江韵清的回答,只听到她低低的饮泣。有时孩子又会哭啼起来,却声音微弱,仿如一只奄奄一息的病猫。马天目便又扯开嗓子喊,只喊得喉咙疼痛,吐出一口唾液,全是黏稠的猩红。 一直到下午,才有两名男看守进来。身后跟一名女看守。孩子由女看守抱着,说是去外面看医生。江韵清想跟着去,却被阻止。江韵清放心不下,苦苦哀求。只听一位看守说,既然上司应允,只带孩子看病,你就别让我们为难。你若去,孩子便不能去;孩子去,你就不能跟着——你自己掂量着办。 孩子被抱走后,呆在各自监牢内的这夫妻俩,至终未发一言。直到天将黑未黑,孩子被抱回来,江韵清发出一声母狼般的嗥叫,喊一声:马天目,看着孩子受罪,不如让我去死啊!马天目听完这句话,也是泪水长流,将头狠狠磕在监牢的门上。 而在这之前,他们看不清那抱孩子走进对面监室的看守的脸,他动作轻缓地将孩子放在床榻上,轻轻掩了监门。并未上锁。在江韵清质疑的呼喊声中,这位看守别着脸,退走的样子有些仓皇,好似怕被伏在对面监门上的夫妻俩看清他的模样。 孩子被一个人放在对面的监室里。 从他们夫妻的角度,都可清楚地面对他。起先他仰躺在床上哭嚎,想必得到过适当医治,已有了些体力。当听到江韵清和马天目自对面发出的呼唤之后,他便从床榻上坐起来。寻声而不见人,使他愈加惊恐和焦虑。黑暗将整个监房笼罩,只能听到这婴儿嘶哑的啼叫,和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安抚。而那做父亲的,再发不出只字片言。 监听电台的人终有斩获,就在这天晚上,当那个熟悉的波长终于出现时,监听者用同样的波长插了进去。按照事先策划,谎称上次之所以中断联络,是因机器损坏。现已修好,要求恢复联系。对方显然在和其他人通电,当时未及理睬。后来才发来一条极其谨慎的电文:上次来浦口晤面的人,为何不辞而别?请你处将最近的情况,做一个详尽报告,解释清楚。方可恢复联系。 这种种指向,无不证明了马天目的重要性。唐贤平真是后悔,为何在浦口做出那样轻率的举动。当他绞尽脑汁,思虑如何编造谎言,骗取对方信任时,范义亭来找他。 范义亭来的目的,唐贤平不问便知。但他没想到范义亭的措辞如此严厉,质问他即便没有老同学的那层关系,怎么会如此对待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难道你们特务处,就没有一点人性吗? 唐贤平有些惊讶。对于这两天发生在监牢内的事,他真的有所不知。母亲来南京看他,他接站,安置母亲的住处,所以便向刘队长请了两天假。没想到,刘队长却在孩子身上打起了主意。唐贤平一边做出惊讶的表情,一边对范义亭解释着。却又不禁想到,如此对待孩子,也算在马天目心上捅了一刀,不知接下来他会有怎样的变化? 范义亭说,江宜清让我来,给她姐姐和孩子说情,无论怎么说,我们这些人,也算是曾经的同事,念在旧情分上,你也该高抬贵手……范义亭说到这儿,忽然小声说,你知道被你们抓起来的张松林是谁吗? 是谁? 就是当年在北平行刺石有山时,帮过我们大忙的史大川! 唐贤平问:真的? 范义亭点头。 唐贤平心里五味杂陈。忽地想起久不出现的彭雅萝,反问范义亭道:你怎么会了解这么多?这件事,你是不是插手了? 范义亭不答。而是讳莫如深地苦笑。说,我们这些人,曾经为一个共同目标出生入死,没想到短短几年过去,相互间却成了敌人。 那天下午,唐贤平再次提审马天目。却发现只短短两天时间不见,马天目的鬓边竟出现几丝白发。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不论他问什么,都是一副视若不见的模样,眼睛空洞地看着某处。 唐贤平说,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让他们给孩子治病。 什么问题? 唐贤平掏出那份截获的电文,问:这电文上所写,上次来晤面的人,指的是不是你? 马天目瞪着通红的眼睛,点头。 唐贤平心里大悦,按捺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将自己草拟的一份报告拿给马天目看。 报告上阐释了马天目从浦口擅自撤离的原因,皆因在旅店遇到一些可疑的人。为安全起见,只能不告而别。而对于电台中断的解释,这份报告中可谓解释得非常圆满。其中漏洞也显而易见,因马天目同浦口那位联系人碰面时,对方已告诉了他同“南方局军事组”组长刘全福见面的时间地点,以及接头暗语。自己未去赴约,这在情理之中,但如果做出一些异常举动,“南方局军事组”的同志应有所察觉。想到这里,马天目不禁点了点头,故意做出一副沮丧的样子,对唐贤平说,好吧,老同学,算你赢了。你把这份电文发出去,你的目的自然会达到的。但是……说到这里,马天目忽然打住话头,卖了一个关子。 怎么?唐贤平凝神聆听。 在旅店遇到一些可疑的人这话不假,也符合你们抓住我的逻辑。但你们能保证抓我的事一点风声也不会透露出去吗? 唐贤平说,风声半点也不会透露。因为我们已做过相应处置。 那好。马天目说,你在这份报告末尾加上一句——你部未告知我“福全处”的联络地址,我怎么前去?他们会更加相信的。 唐贤平问:“福全处”是什么意思? 马天目答:这是一句联络暗语。也无从解释。你若信得过我,就按我说的办,如果不信,那就算了。 第二天,马天目一家三口被秘密转运到一栋宅子里。那宅子坐北朝南的布局。从外观看,围墙灰白,瓦片素黑,房子用青砖垒砌,中式建筑风格浓烈。而屋顶直立的烟囱和屋前的门楼样式,又凸显西式建筑的格局。前面是五六间平房,后院还有三间,他们一家人,就被安排住在那三间平房内。 很快便有人带来医生,给孩子检查身体,打针开药。而相对于刚刚结束的监牢生活,住在这样一处宅院里,却仿佛让人感觉重获了自由。他们可以在院内的一小块地方自由出入。住在前面房子里的邻居,是位长相富态的老太太,也到这边来探望过一番,并吩咐下人拿来米面油盐等物。告诉江韵清,可以自己做饭。她对那仍未退烧的孩子喜欢的不得了。并说起他儿子就在军统做事,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儿子搬出去和她分开住,她一个老太太,自己住这么一所大院子,有时会觉得瘆得慌。你们有什么需要,别客气,可到前院来取。 从老太太的话里分析,这栋尚算阔气的宅院,应是军统特务处某工作人员的私宅。而唐贤平对他们如此厚待,显然昨天下午的那番谈话,起了作用。马天目借空闲之机,对院子四处观察了一番。就在他们所住的屋子北面,有一堵围墙。虽有后门,显然已弃之不用。况且后门处还有一栋耳房。马天目走近大门,想从门缝里看看外面的情形,从耳房里出来两个男人,客气地摆手阻止了他。他又到前院,以探访的名义,和老太太寒暄一番。发现前门处的一间耳房里,也住了两名男人,显然是军统安排的人手。像现在这种情形,他们应是被软禁起来了。马天目对此不知该感到庆幸还是欣慰,这毕竟是在自己的主动出击之下,换来的结果——孩子的病不仅能得到医治,如果不出差错的话,“南方局军事组”也会收到预警。这真是两全其美的事情。至于接下来将会发生些什么,他不去多想,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马天目这样的想法,其实是有些高估了自己。 那天结束工作,唐贤平回到家。发现范义亭同江宜清,正在家里和母亲聊天。江宜清再次说了一番“高抬贵手”的话,并托他转送给姐姐一些东西。当他们走后,母亲和他聊了一会。母亲从不对唐贤平的工作妄加干涉,却从佛法的教义上讲了一番自己的看法,比如“得饶人处且绕人,不可将人逼到绝路”等等道理。第二天一上班,唐贤平便和刘队长商议,既然马天目已作出归降的姿态,那我们也应表现出诚意来,这就将马天目一家转移到那栋宅子里。 唐贤平带了江宜清所托付的东西,去看马天目一家人。言语间自然多了一番老友间的亲昵。并当了江韵清的面,对马天目说,老同学,既然你已迈出同我们合作的第一步,那么依我看,你不如早日写一封“悔过书”,也好让我对上面有个交待。 马天目一笑置之,说,我不清楚自己何过之有,还要写什么自悔书!我这么做,只是能让孩子得到一个治疗的机会。 唐贤平也有些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每个人改变自己的信仰,总会别扭那么几天。但你要好自为之,早一天写“悔过书”,也能为老婆孩子早一天赢取自由。 唐贤平走后,江韵清板着面孔,质问马天目:你对他们妥协了? 马天目摇头。抬手去摸孩子的脸。 江韵清一把将他的手拨开。一脸敌意,说,你没有对他们妥协,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转变了态度。他一口一个“合作”,还奉劝你写什么“悔过书”……我真是替你害臊,如果你真成了“叛徒”,就离我们娘俩远些,别用你的脏手,玷污了孩子。 听了江韵清的话,马天目自感事态严重,遂换了一副端正口气,严肃对江韵清说道:江韵清同志,我们虽是夫妻,但我已经是你的领导。请你相信你的领导,也请你相信——我的信仰! 江韵清抬眼看他。见马天目的脸有些扭曲,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是我的领导?你才当了我几天领导!上海工作时是我领导你。等我把孩子养大点,脱了手,能参加工作,还不定谁领导谁呢!——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马天目向窗外看了看,“嘘”了一声。当晚,马天目将江韵清拥在怀中。他将嘴贴近她的耳边,细细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听得江韵清心里不禁一阵舒畅。反身将他抱住。说,如果他们觉察了怎么办?还不是会再次把我们关到监牢里?咱俩的安危我倒不多想,就是死了也不足惜,可孩子,孩子怎么办! 他用嘴唇衔住她的耳垂。似是叮咛,又像是盟誓:我们要想办法逃出去,利用他们放松戒备的这一段时间,总会有机会,找到办法逃出去的。(未完待续) 第四章 5 5 时间大约过了一个礼拜左右,唐贤平匆匆赶来,他让江韵清出去一下,自己有事和马天目相谈。 江韵清出来,由于无处可去,天又下着雨,便抱了孩子,去找老太太聊天。老太太戴着花镜,正教下人做针线活。见江韵清过来,客气地让座。又摘了花镜,从江韵清怀里接过孩子,亲热了一番。说起自己在杭州工作的老儿子,结婚好几年了,也没生个子嗣。又说起自己在南京的大儿子,生来生去,只给她生了两个孙女,看来她想抱孙子的愿望,此生也不会得以满足。老太太连声念着自己那死了多年的老头子,说我们那老头子啊,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只想着能够有香火往下传续,如今家里的生意不好做,孙子未得,不知他在九泉之下,知道这些事,能不能心安。 江韵清陪她说了几句宽心的话,因惦记家里,便匆匆告退。临走想起妹妹宜清带给孩子的衣服,穿了有些大,有一处需改动。便同老太太借了针线剪刀,回到自己住的北屋。 一进屋,见马天目垂首坐着。江韵清自感情况不妙,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马天目压低声音,神情里满是焦虑,说,真是奇怪,我也不知道这个“南方局军事组”,到底内部出了什么问题!我在电文中已暗示过他们,却不想唐贤平昨晚接到他们发来的电文,说半个月之后,要同他们联系…… 那会不会是你这里出了什么问题? 我这里应该不会出任何问题……因为在浦口,我和交通员碰过面,他已告知了我“全福处”的联络地址和接头暗语。我骗唐贤平发出的电文是——我并未和交通员碰面,没有得到任何指示。并且我故意把“全福处”,说成“福全处”,这么明显的提示,他们怎么会无所察觉? 那这个“全福处”和“福全处”又是什么意思? 是“南方局军事组”的领导,刘全福同志的名字。 这次的联络地址在哪儿? 我问了,唐贤平没告诉我。 那他来找你做什么? 就是问了问“全福处”和“福全处”的区别,我骗他说,这是联络方式中的一种规定,意思虽一样,但去电和回电,必须按照这个格式;如果有变,便是有情况发生。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等到半个月之后,“南方局军事组”岂不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不管那边发生了什么,我都有责任……马天目这样追悔莫及地说到。如果能把消息传出去就好了,在这半个月之内,我们必须想办法把这消息传出去,不然,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这几乎是一句空谈。考量到在这个宅子里他们所能接触的人,除老太太和那下人之外,几乎没有别的选择。但老太太年事已高,这么复杂的事情,想让她复述清楚都不是一件容易事。况且又有一个军统家属的身份,实在是勉为其难。而那位下人,据说是老太太的一个远房亲戚,脑子不太灵光,三十多岁也未曾婚嫁。说是下人,其实就像亲戚一样收养着。像这种人,你又怎么可能把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托付她去办? 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江韵清说,要不你就写一封“悔过书”吧?盼着能把我们早点放出去。 马天目断然否决了这一提议。他说,写这种东西,绝非儿戏,不在党组织有所指示的情况下,这种东西绝不能写。不但会引起我们同志的误会,想说也说不清。另外也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况且即便我们写了“悔过书”,他能轻易放我们走吗?即便放走,他们也会派人监视我们。做了叛徒的人,自由对他来说总会得来不易。 江韵清听得不禁有些后怕。只能瞪着眼说,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看我们的同志面临危险吧!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唯有在自己身上想办法。马天目说,虽然前后院都有军统的人把守,初来时看管甚严,但这几天我发现,大概是看我和唐贤平相处融洽,他们也把我当成了自己人,我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能很随和地回应我了。即便我去后门,也没有引起他们的驱逐。后院的围墙并不算太高,踩一把凳子,便能翻上围墙。围墙外面是一条街,不多的几家住户。平时很安静。过了这条街便是一片苇塘,只要能逃出这个院子,他们就抓不到我们。我就能赶到浦口,按照以前的联络方法,找到刘全福,告诉他们马上停止一切联络。我们组织的内部存在着很大问题,必须要彻底清查。 有了这样的计划,夫妻俩便全身心投入了准备。马天目负责进一步熟悉地形,并和那些看守想办法搞好关系。江韵清则考虑得更为周全一些。她把从邻居那里借来的剪刀故意不还,准备带在身上。马天目问她,藏一把剪刀有什么用?江韵清把剪刀握在手里,用刀尖反手向外突刺了一下,说,这是武器,紧要关头,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置敌人于死地。马天目笑着摇头,有些不以为然。江韵清还把平常喂孩子的饼干藕粉之类减半,储备起来,以作不时之需。除给孩子准备好衣物之外,她又将自己的一件旗袍做了更改,改成一个背篼样式。将孩子捆在背上,这样更便于行动。在这种想法的基础上,夫妻俩还为谁来背孩子有过一番探讨。马天目说自己力气大,带孩子行动起来更合适。而江韵清则说,万一孩子哭了怎么办?你的任务不就是逃出去,到浦口去报警吗?孩子带在你身上,目标太大,更容易被人发现。 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明智而清醒,但当机会来临,真正实施起来时,江韵清却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她毕竟是做母亲的人。 那天夜里机会来的千载难逢。后院那两名看守中的一位,出外办事未回。剩下的一位,便约了前院的两位来喝酒。有一位不擅饮,又兼有“看守”的职责在身,陪着扯了一会咸淡,便返回前院去了。剩下的这两位,看起来非常善饮,又颇为健谈。或许很多的善饮者都有健谈的秉性。只听他们说起工作单位上的事,又说起平日里的哪一位长官,和办公室的秘书有扯不清的关系。说着说着,两人又为某一件事争吵起来。吵得不亦乐乎,却又很快尽释前嫌,称兄道弟地再次狂饮起来。直到夜色西沉,前院看守过来看过一次,走时嘴里嘀咕着,说喝酒的人真是厚脸皮,吃醉在这里,那你就在这里睡吧。从窗前经过,这些话都被马天目听到。那一晚的月亮很大。月上中天之时,更像一枚银盘镶嵌在穹宇上方,将院落里照耀得清晰可辨。马天目踩着自己的影子,蹑手蹑脚走到耳房窗前。踩断一根草梗的声音让他心惊肉跳。不由又恼恨起这月夜的清澈来。如果是一个清醒的人,洞察这院落里发生的一切,是没有什么可遁形的。他捅破窗纸,虽看不清屋子里的情形,却能听到错落起伏的鼾声。他瞄一眼高耸在头顶的围墙,在月色映衬下勾勒出一条淡灰虚线,似要消解一般。他的心跳此时显得更加狂乱。 他迫不及待踅回屋里,一把拽起熟睡的江韵清,怕她发出声来,用手掩住她的嘴,说,起来,机会来了,我们快走。 猝然惊醒的江韵清,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起身的动作有些鲁莽,扰醒了身边的孩子。马天目正站在窗前向外张望,扭身见一脸懵懂的江韵清,不禁着急地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拾东西呀! 江韵清这才醒悟。在屋子里团团乱转,越是紧张,越显得手足无措。马天目想帮她,却插不上手。在这仓促的举动中,看来以前的所有准备都不切实际。除早就备好的一个包裹外,等江韵清把孩子缚在背上,黑暗中却怎么也系不好那用来捆绑的带子。就在这时,孩子发出了一声啼哭。 啼哭声由微弱转为激烈,显然发泄着睡梦被打搅的不满,况且他的母亲在手忙脚乱中弄疼了他。 马天目如梦方醒般转身。愣了片刻,忽然健步跨过来。他突兀的举动显得那么不可思议——在江韵清看来,他过来应是帮她的,帮她把布兜的带子整理好——但却不是,马天目举手将孩子从她的背上卸下。后背一阵轻松,却让江韵清被压垮般踉跄了一下,转头去看,初以为马天目想将孩子带在自己身上;她本想制止他,拽着他的后背,就像以前曾探讨过的那样。但马天目的举动,彻底超出了江韵清的意料,只见他亦步亦趋走到床前,将孩子放在床头。 我们走吧!孩子不能带……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却又显得那样冷静。转头看着她。因背对月光。江韵清看不清他的脸。而他被月光勾勒的身影看上去显得有些陌生。 她伸手再次拽住了他的前胸,这拉拽的动作,最终演变为一种粗鲁的推搡。 怎么不能带孩子……她扑到床前,不解地申辩着。声音夹带着一丝哭腔。 不能带!孩子的哭声会惊醒那些看守,我们会被发现的。 马天目从背后抱住她,用下巴紧抵她的后颈,听我说韵清,你要冷静,我们把孩子留下,他们不会伤害他的。如果不走,我们就再没机会了。 江韵清的意念里已听不进任何劝阻。她把阻挠她的马天目当成一个现实中的敌人。像一只癫狂的母兽,尽力挣脱马天目的阻挠,想从床上抱起哭啼的孩子。但她的两手被马天目紧紧攥住,她便动用了牙齿,在马天目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马天目倒吸一口冷气,只犹豫片刻,便再次从背后阻止了江韵清的举动。 此时江韵清已在撕扯中丧失了全部的力气,但她的反应足够敏捷。顺势从枕头下,抽出那把时刻准备着的剪刀,反手刺中马天目的虎口。 马天目愣住了。惊讶地看着江韵清。 见江韵清也好似清醒过来,披头散发瘫在床脚,用手拍哄着孩子,异常冷静地说,你走吧,就是死,我也不会离开孩子的。 马天目身子顿了顿,忽然转身,两手交抱着攥在一起,喝醉了酒般冲出门去。(未完待续) 第四章 6 6 掐指算来,马天目赶到上次指定的联络地点,取得接头人信任,已是第十四天后的傍晚。再晚一天,整个“南方局军事组”将会落入对方设定的圈套。后果不堪设想。 联络地点是一家中药铺。起初对方并不信任这衣衫褴褛的人。马天目在逃亡途中,已是一副极其落魄的样子,穿在脚上的鞋子沾满泥水,衣服也扯破几道口子。更让人感到害怕的,他的眼睛通红,看人时好像充满仇恨;嘴唇干裂,讲话声不忍卒听,好似嗓眼里堆满毛躁玻璃。对方起初把他当成一个图谋不轨之人,直到马天目不管不顾,脱口说出联络暗语:我来打听一味药——红花配生地,当归配甘草,可否治得了我的心病!对方不回他,只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这是什么药方?我到后面同掌柜去问一问。边说边朝后面走。马天目置旁边两位抓药的顾客于不顾,恶狠狠说道:你去问吧,告诉他,他若不信任我,你们“全福处”,便会有一块更大的心病! 等待的间歇,马天目嗅着药铺里弥漫的中药味,眼里忽然涌出泪光。他注意到有人隔了帘子,偷偷窥看了他一番。稍顷,那个伙计模样的人转出来,忧心忡忡对他说,先生,看来你病得不轻,要想治愈,还是请你去后院,让先生好好给你把把脉,对症下药,方能药到病除。 听了此话,马天目心里一阵轻松。他随伙计来到后院,在一间光线幽暗的屋子里,一位中医打扮的人接待了他。对方再次问了马天目口中所说的药方,出口纠正他道:你所说的配药,是治疗冠心病的方子,你到底得的是心病,还是冠心病? 马天目回道:不管什么病,总归和“心”有关。 联络暗语没有差错。对方却仍用鹰隼般的眼睛审视着他。见马天目无比憔悴,便吩咐人沏了茶,又问他肚子饿不饿?接着压低声音,无比严肃地质问道:你这人,上次定好的时间,为何没来?如果是来赴新的约定,时间上早了一天不说,地点、联络暗语却用的都是旧的。这样鲁莽行事,不出差错才怪! 马天目顾不得解释,他又渴又饿,茶水烫得他发炎的喉咙一阵灼疼,艰难咽下一口茶水,扬手打断对方:所有的疑问,容我慢慢给你解释,但现在最为紧要的是——你赶紧通知你的手下,取消明天的约会。 对方被他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犯难,不知那出去联络的人,此时出发了没有。若出发,追过去时间上或许还来得及——如果这贸然前来之人便是他们所要寻找的接头人,取消明天的约定,也是自然。目前需要搞清楚的是此人身份,面对存在的诸多疑点,这人也确实需要好好审核一番。 在接下来的秉烛夜谈中,马天目详细讲了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当说起自己诱骗唐贤平,用发报的电文示警时,不禁有些愤懑地问道:难道你们对电文的内容不加以分析,就轻易相信对方吗? 对方听得一愣,不禁问:原来你和我们派出去的接头人曾经取得过联系啊? 马天目也有些惊讶,说当然联系过啊!我到达浦口当天,就和那人联系上了,联络暗语和地点都是他告诉我的,不然,我怎么会找到这里。 对方愣了很久。半晌才说,我们还以为,你们根本就没见过面呢——后来我们还派人到那家旅馆去打听过,说根本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入住过旅店。问题出在哪儿?应该是——那位接头人当晚乘船,船舱漏水,一船的人全部罹难。这件事当时闹得动静挺大,都上了南京的报纸。你当时关在狱中,肯定读不到。 马天目听了,不禁连连感叹。 对方又说,这一连串的变故,也真是发生的蹊跷。先是电台中断,我们电文中所问的“接头人”一事,迟迟得不到答复,曾引起过我们的怀疑。后来发生通话。给我们的解释合情合理,简直天衣无缝。依据你的说法,好像是你亲拟的电文一样,至于“福全处”和“全福处”的差别,我们还真是没有在意。 马天目实话实说:那份电文发出去之前,确实让我看过。我示警心切,谁知道中间出了这么*烦。 对方说,等你缓上几天,详细写一份报告吧。我好呈报给上级。情况太复杂了,如何也要做一个全面的调查……对了,你看你有何要求,我也好同组织上一并请示。至于你手下的那些同志,还有谁能够联系得上? 马天目在脑子里快速梳理了一番,想到彭雅萝、史大川、冯传庆、欧阳这些人,中间必有叛徒出现,依据现在的形势来看,由于中间出了叛徒,必定也凶多吉少。不由又想到江韵清和儿子,低下头,黯然说,等过几天,还是由我偷偷潜回南京,利用原来的关系,打听一下这些人的下落吧。 马天目秘密潜回南京之后,并不知道发生在“南方局军事组”内部的一系列祸患。那个被派出去通知取消“约会”的人,并未成功将消息送达。他并未找到那个当事人,而是将消息托他的家人转告,而他的家人四处遍寻他不着。却原来这人提前一晚动身,去了离联络地点很近的一个朋友家。当他按约定时间准时赴约,马上即被擒获。信仰在此人身上只是用来混口饭吃的,他很快便招供了他所知道的全部讯息。马天目的示警虽起到关键的补救作用,但仍有不少人遭到逮捕。好在核心机关及下属组织转移迅速,均未受到大的破坏。但由于这一系列的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马天目的身份,还是受到“南方局军事组”的高度怀疑。 马天目先是偷偷找到江宜清。他知道范义亭的神通广大,自然知晓很多发生在军统内部的事。他本想求江宜清去找范义亭,为他打探一下消息。但话一出口,江宜清便把所知道的事全都对他讲了出来——冯传庆的叛变、史大川的被捕、欧阳的死,接着她又告诉他彭雅萝的下落,说彭雅萝已离开南京,应该是很安全的。说到最后,江宜清忽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马天目:我姐的消息,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吗? 马天目身子一抖,颤声问,你姐,她怎么样了! 她被放出来了。 江宜清说得轻描淡写,脸上却不见一丝欣悦的神色。 马天目听了这消息,自然喜不自禁。忙说,她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江宜清表情有些萧索,说,你不能见。 为什么?难道你姐还在生我的气? 江宜清神情更加黯然:她现在精神有些不对。 那我更应该见一见。 孩子被他们抱走了…… 江宜清忍不住,还是将这一不幸的消息讲了出来。江宜清说,你逃走之后,姐姐没被关押几天,便被放了出来,但孩子却被他们强行抱走,我让范义亭去跟唐贤平打听过,唐贤平说这件事并不是他指使人干的。他说他会想办法把孩子找到的。 马天目听得不禁呆住。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对江宜清说,那你赶紧带我去见一见你姐! 江宜清说,你疯啦!难道你还不明白他们这样做的居心?之所以把孩子抱走,再把姐姐放出来,还不就是为了引你上钩,你去见她,马上会被他们抓住的。 马天目痛苦地捂着脸。蹲在地上。 江宜清说,过几天,等姐姐的情绪稳定,我想带她回上海,离开南京,她或许心里会好受一些。 马天目撕心裂肺说道:可我们,总该见一面呀!也好让我来安慰安慰她,也好让我来对她解释,不然,她会恨我一辈子的。 江宜清说,你写封信吧。我带过去,她看了,说不定心里会舒服一些。 隔天,江宜清过来。她并未带回江韵清的回信,而是语气忐忑对马天目说,姐姐见了你的信,连看也不看,当即便把信撕了。口口声声说你畜生不如,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马天目缩着身子,两手并拢,在桌前呆呆坐着。稍顷低了头说,她说得对,我真就畜生不如。但我能怎么做,我不能去看她,心里的话她又读不到,我能怎么做…… 江宜清看他,见初夏阳光从窗口打入,全都蓬勃投在他的身上,由于逆光的缘故,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只觉得他瘦弱身子镀了一层光斑,看了甚是叫人心疼。不由怅然说道:你能怎么做呢?还是继续写信吧。她不读,等我回去念给她听。她虽精神恍惚,却总该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的。 自此之后,写字似乎便再次成了马天目的一个职业。就像他当初在上海,埋头抄写文件,写那些言情小说一样。但不同的是,与那文件类似的,是他写给组织上的情况汇报;而写给江韵清的家书,虽情节平淡,却字字惨烈,显然比那虚构的小说撕心裂肺了许多。在那样一种书写的想象中,马天目似乎看到江宜清坐在失魂落魄的江韵清面前,耐心而克制地读着信上的内容。江韵清起初有一些抵制,有一些厌烦,但江宜清的声音渐渐让她安静下来。她先是失神地看着某一个地方,噩梦般的记忆牵制了她太多精力,而当江宜清的声音幻化为马天木那低沉、而充满愧疚的声音之后,江韵清的神情慢慢变得专注起来。她出神地听着,听着,有一汪泪在眼底慢慢聚集,最终眼珠动了动,泪水顺消瘦脸颊,泉水一样滑落。 书写似乎更能消解马天目淤积在内心的压抑。在这样一段日子里,他渐渐爱上了这种以笔墨相谈的生活。却从未意识到,自此之后,这淋漓、舒缓、幽怨、欣慰与哀伤并置的方式,将成为他与江韵清感情上的唯一联系。自此之后,他们久不能见。在时间浩渺的长河里,也唯有文字,能代替他,触摸她的脸颊、发丝。书写成了仅有的一种抚慰,代替他的手,安抚他从此触不可及的爱人。 马天目对书写的热爱欲罢不能。往往是这封信刚由江宜清带走,便写出下一封。而这一封还在等待之时,另外的一封便已在书写中了。他有着极其强烈的倾诉欲望,有那么多的话想对江韵清说。而随着江宜清的再次到来,这种宣泄被打断了。 江宜清告诉她,明天一早,她要带着姐姐,回上海去了。你能不能一同前往? 马天目的眼里闪着光,很快黯淡下去,说,不能走……我还在接受组织调查,这么不清不楚地走掉,只怕以后更会遭到怀疑。 江宜清叹了口气,说,那好!那你就做好准备,明早五点,赶到“愚人码头”。我已和姐姐说好,安排你们在那里见上一面。她答应同你见一面,看来已原谅你了。因为你,我们才决定先坐船绕道杭州,再从杭州坐火车去上海的。明天乘坐的小船我已让范义亭安排好。时间不等人,你一定要及早动身,务必赶到。 那天早上出门之际,马天目本想带一份礼物。想来想去,却无任何东西可带。最后只能带上昨晚临时写就的一封信。加上早先写好的一封,总共两封,全都揣在身上。因昨夜的失眠中,他已无数次想过与江韵清见面的情形,除表达一些歉意和安抚的话之外,那些亲昵的话实在无法当别人面讲出来。而对于那个碰面的码头,他当时忘了问,江宜清也忘了解释,是叫:渔人码头?还是愚人码头?但不管叫什么,江宜清告诉他,离登船的大码头不远。那一带虽河涌纵横,但码头应该好找。 马天目想着“愚人码头”或是“渔人码头”这样的问题时,已走在出门去的路上了。他凌晨三点动身,按时间测算,半个小时便能赶到那里,剩下的一个半小时,对于找寻那个语义不同的码头,时间上应足够充裕。他穿过亮着路灯的街道,走过黑暗的窄巷,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拂晓出行的人。直到走出街市尽头,临近城边的郊外,才零星碰到几个早起讨生活的人。他们或是挑着担子,或是徒步前行,骤起的雾藏匿着他们的身影,除踢踏脚步声外,偶尔会听到他们患了感冒般的咳嗽。 雾越来越大。起初丝丝缕缕,迅速发酵,变成一个庞然大物,壅塞了天地。致使刚刚透出亮光的一点天色,又灰蒙蒙黯下去。雾气超出了马天目的想象,直至嗅到河水腥湿的气味,心里方才知晓已靠近河涌密布的码头附近。却找不准码头的方向。雾不但使他辨不清南北,甚至辨不清所处的环境,方才还能依稀可辨的芦苇、蒲草,以及近处的一棵矮树,全在眨眼间被雾气遮蔽。它们的消失魔法一样诡秘。使他完全丧失了方向感。以为直线的前行,却只是从一条路的这头,挪移到了那头。 头发都被雾气打湿了,软沓沓贴在额上。而头发的根部,根根奓立起来,使他头皮发紧,神情变得万分紧张。随着时间盲目的消耗,他已有了一种紧迫感。不由加快脚步,认为将一条路走到尽头,如果不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地方,大可以返身退回。但就是这样一种最为稳妥的设想,行动起来也万般艰难。当一片生了菖蒲的泥塘出现在路的尽头时,岸边并不见一条停泊的船只,更何谈那等待他的人。他受了惊吓般顺原路退回去,却再找不到中途曾发现的那另外一条路了。眼前充斥着一堵堵穿不透的白色幕墙,卑劣地将道路掩藏,让虚惊不已的马天目,感到一阵阵悲凉。 一只鸥鸟从头顶飞过,发出惊诧的叫声。如果换做鸥鸟飞升的高度,便会发现,雾气只低低遮蔽了这片河涌纵横的滩地。随着雾气的移动,这在雾气中仓惶寻找的人,以及那等在码头上怅然若失的人,都在它俯瞰的视野之内。江韵清孤独地站在码头上,湿冷雾气浸透她羸弱的身体。她怀抱两臂,呆呆朝来路张望。江宜清起初陪她站着,后来跳到等在码头下的小船上,同吸烟的船夫解释着什么。有风吹过,雾气像梦境一样消散,江韵清眼前的道路渐渐显现,路边的蒲草与植物滴着水汁,在雾气中显得愈加翠绿与鲜嫩。雾气像幕布一样闪开之后,使她的目光看得更远。最终,她只能发出一声叹息,在江宜清的催促下,走下码头,跳到船上,再一次朝岸上回望,目光里满含了哀怨。 ——好在走不多久,随着雾气的消散,马天目遇到一位背鱼篓的打鱼人。他向他打问,打鱼人告诉他,就在这条路的侧面,你从这片苇荡穿过去,几步路就到了。 等马天目气喘吁吁赶到那个语义不明的码头时,码头上已空空荡荡,只几条破败的渔船泊在岸边。他举目远眺,见雾霭凄迷的视野尽头,一只小船已行得很远。那站在船头的人,似乎也在朝岸上遥望,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清这忽然间泪流满面的男人。(未完待续) 第五章 1 1 上海市望平街南京路转角,一家叫做“济善堂”的诊所内。江韵清正在接受陈求真医生的把脉。 把完脉,陈医生问:最近睡眠还好吧?江韵清只笑不答。一旁的江宜清代姐姐回话:最近吃饭多了,脸色也见红润了。陈医生又笑看江韵清一眼,一边拿笔开方子,一边说,你这种病,主要心胸需放得开。这副药吃完,我再给你调剂一副药,基本也就痊愈了……我这几天事情多,等下次来,我不在,你就找坐堂的李医生看一下……江韵清仍是只笑不答。单手笼着大姐江汰清的儿子华川,这孩子调皮的很,老想拉开贴着标签的中药柜,打探里面的究竟。江宜清却在一旁着了急,说,不是信不过李医生,是我姐姐的病,自始至终都是经您给看的,还是你给我们开方子——放心啊。 因是老相识,陈医生便笑,痛快答应,说,好!如果我不在,你们就去仁济育婴堂找我,我肯定在那儿的。 说起仁济育婴堂,江宜清自然知晓。它附属于上海最大的慈善机构济善堂,不久前陈医生凭借自己在上海中医界的威望和实力,刚被任命为育婴堂义务性质的堂长……开好方子,等伙计称中药时,江宜清同陈医生闲聊起来,说,不知你们育婴堂需不需要义工,如需要,等我忙过这一阵,就去那里帮衬几天。 陈医生欣然说道:当然需要。像这种慈善机构,急需各界有爱心的人士鼎力相助……前几天我去闸北,看见无数国军在那里布防。昨天又听说日本军队在虹口登陆,每一个日本兵都戴着防毒面具,整整折腾了一晚上……看来仗总归要打的。仗一打起来,遭殃的是百姓,还有这些孩子……说到这儿,陈医生抬手抚了一下华川的额头。叹息着说,各自为重吧,如果有能力,欢迎来育婴堂帮忙。 从诊所出来,路过一家绸布店,江韵清忽然提议去里面看看。 见姐姐难得好兴致,江宜清乐得前往。抚摸着柜台上一匹红色花纹的丝绸,江韵清撩起丝绸一角,贴在江宜清身上,饶有兴致说,做这一身旗袍当新娘装,好不好看? 柜台内的售货员连声附和,说好看好看,不但喜兴,也能衬出姑娘的一表人才。江宜清马上明白姐姐的心思。不由羞红了脸。 对于自己的婚事,江宜清也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过。在南京时,范义亭便曾向她求过婚。心里虽已认可,但不胜其烦的家事,总是让她下不了决心。她虽是读过书的新女性,骨子里却传统得很。觉得婚姻大事,总该要由父母做主。而华北沦陷,与父母的联系只能依靠信件。父母不在,自有哥哥姐姐们做主。陪江韵清来上海之后,范义亭曾赶过来一次。同江汰清与江韵清有过一番长谈,性格直爽的江汰清马上拍板,说,家中父母那里,由她写信告知,我为长姐,你们的婚事也能做得了主。择一个吉日,你们成婚便是。江宜清没有任何表示,算是默许。但考虑到二姐江韵清的情况,还是把婚期尽量朝后拖延。便定了个8月18的吉日。如今随着婚期临近,大部分嫁妆都已备好,范义亭却迟迟不来上海,甚至连一封书信都没有。按照江宜清的想法,在婚礼之前,总该由她和范义亭两个人,亲自筹备婚礼所需才好。比如早先由大姐帮忙看好的一件深红色婚服,江宜清就不太喜欢。而这种带花纹的浅红色布料,做成婚服,又不知配不配范义亭新郎装的颜色。况且,范义亭婚礼上穿的衣服,也还没个谱。婚礼上两人的衣着,总该搭配才对。 回到家。邮差送来一封信。是范义亭从南京寄来的。江宜清看信,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江韵清一边照顾华川吃饭,一边问:是义亭来的信吗?信上怎么说? 江宜清苦笑,有些怅然说,他或许赶不过来了,由于局势紧张,他主动请缨,参加军统临时组织的战地情报组,说不日便会上前线…… 江韵清一愣神,端在手里的饭碗被华川拨落在地,摔了个粉碎。江宜清忙过来收拾。江韵清呆坐着,忽然恨恨说道:都怪我,怪我…… 江宜清说,二姐,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要不是我这病拖累了你,上个月把婚结了,多好。 江宜清不由笑了,说,两个人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又不在乎一个结婚仪式。况且义亭在信里说了,如有机会,保不准他就想办法赶过来了,婚礼上用的东西,只是要劳烦我,该准备的准备,该操持的操持。 听了此话,江韵清心里才好过了些。忽然开悟道:这仗看来肯定是要打的。但打仗归打仗,总有个打完的时候,你这结婚的日子,只能往后推迟几天。日子该怎么过,还要怎么过;结婚用的东西,该准备什么,还是要准备什么…… 江宜清很是欣慰,一语双关道:二姐,多难的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这样想,就对了!等过几天,你陪我到大世界去逛逛,看那里有没有好看的衣服料子。 在进入八月后的前半个月里,寄居在上海的每一个人,都被报纸上的新闻搞得心神不宁。正如进入梅雨季节的天气一样。连篇累牍的报道大有风雨欲来之势,但新闻中微妙的措词,却每天花样翻新。今天说誓死抗战,明天又主张妥协。究竟是战是和,每个人都摸不着头脑。时间一直延桓到八月十三日晚上,枪炮声忽然像从天而降的骤雨,从闸北、虹口一带响过来。一直响到十四日凌晨。天刚放亮,早起的报童便给人送来消息,见各大报纸上,赫然登出“国军决死一战,胜败不计”的报道。这一天风和日丽,是个难得的晴天。吃早饭的当口,飞机的轰鸣声从天上划过。街上走着的,从屋子里跑出来,穿着睡衣、嘴里含着牙膏沫、端着饭碗的上海市民们,全都中了法术一般,驻足、仰头对天观望。在阳光照射下,飞机翅膀上的青天白日标志闪闪发亮。有人兴奋地喊着:是国军的飞机!我们的飞机!顷刻,便听到从黄浦江那边,传来*爆炸的声响,拖着尾音,像惊雷一样闷响。起初寥落,随后便磅礴恣肆起来。众人听得不禁心惊,却相互拿眼斜睨着,不敢笑出声。声音抖索说,是我们的*吧?是我们的*吧!消息的真假,仍需媒体证实。不多时,便见报童扬着手里的报纸,满大街飞奔,嘴里喊着:号外号外,抗战打响第一炮——国军飞机轰炸日本主力舰“出云号”!大公报的头条文章:誓要雪耻,清算甲午以来的旧账!都来买啊都来买!人们这才拍手称快,在街上奔走相告,兴奋的好像过年。 不料过了午后,人们便再分不清天上飞着的,是国军的飞机还是日本人的飞机了。又看到南市方向燃起大火,火光冲天,浓烟近乎笼罩了上海大半个市区。从闸北一带涌来的难民,犹如蝗虫,从他们惊慌的神色中,那里的惨烈自不必问。此时枪炮声愈加猛烈,在租界这边听来便震耳欲聋,不少楼宇的窗户玻璃被震碎。大家的心情也就说不上是惊慌,还是高兴了。捱到天黑,枪炮声渐渐疏落。空气中却隐隐飘来一股呛人的焦糊味。从窗子里看去,那烧在南市方向的大火,仍像焦炭,红红炙烤着大半个夜空。 第二天,由于是事先约好的看病抓药时间,江韵清姐妹俩仍旧带外甥华川出门。她们先去了药堂,见药堂关门歇业,便又绕路,向位于大世界附近的育婴堂赶去。 早在13日的晚上,陈医生便接到济善堂的董事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明天一早,所有董事会成员必须赶到济善堂出席会议,研究难民问题。战事一起,从南市、闸北以及周边所在地,逃往租界避难的难民人数成倍增加,让法租界当局很是恐慌。责成巡捕房协助济善堂,共同商讨一个周全的应对措施。 陈医生驱车行至济善堂附近,见成千上万的难民迎面赶来,瞬间阻塞了道路。他只能下车步行。与擦肩而过的难民逆向而行。那一张张难民的脸,无不让陈医生感到阵阵悲凉。他嘴里吆喝着什么,不时伸出粗短的胳膊,挡开迎面撞来的难民。他略显肥胖的身体被难民的洪流淹没,眼睛却时时投注到那些依附在难民怀中的孩子身上。他默默同他们对视,不知怎么,忽地想起小时候老家发过的那一场洪水;当时的陈医生被父母放在一只木盆里,随波逐流,起伏沉落……此刻,他好像看到了幼年的自己……他气喘吁吁往前走,实在迈不开步子,便笨拙爬上一辆汽车顶部。车里有司机坐着,伸出头来,责问他踩坏了车顶怎么办!陈医生不理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迈开几步,又艰难从车头跳到街角,抄近路,折身朝一条僻静的弄堂拐去。 坐在济善堂的董事们,都是六十岁以上高龄的绅士。他们大多留修剪齐整的山羊胡子,拄文明棍,德高望重的身份一目了然。平常做起事来很有城府,说话也斯文。很难见他们为某事争得面红耳赤。陈医生走进厅内会议室,却见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和着外面难民的喧嚷之声,整个济善堂大厅像一个蛙鸣阵阵的池塘。 直到新调任的捕头鲍里斯先生落座,大家这才收了聒噪,正襟危坐,认真听鲍里斯先生讲话。 鲍里斯先生耸肩,用夸张的表情说,各位先生,我们面临的问题很糟糕。你们都看到了,大批的难民,像秋天的蝗虫一样飞到了法租界,他们需要吃喝,需要便溺,若不马上想办法收容救济他们,你们可以想象一下,蝗虫经过的田地里会留下什么。他们,是可怜的蝗虫,我并没有贬低他们。他们很可怜。他们要吃饭,他们要活命;没有吃的,他们会去抢,去偷。换了你我,也会这样做!等抢米的风潮出现,那些大小米店,便会关门歇业。我们租界内的市民,便也无法正常生活。这种形势发展下去,会多么的可怕。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想出一个好办法——怎么安顿他们,拯救他们,也拯救我们每一个人。上帝在西方,那么你们就应该求你们的菩萨,想出一个办法来。不管有什么困难,我们巡捕房都愿鼎力相助,与你们共度难过。 鲍里斯一番话,让大家的心情很是寥落。但情况摆在眼前,大家也很是着急。借着先前的争论,大厅里重又变得一片喧嘈。大家仍是各抒己见,各执一词。但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一个结果。 董事长清了清嗓子,发话制止了大家的争论。他把目光望向陈求真医生,说,求真哪,我们都老了,你是董事会最年轻的董事,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陈求真用手绢斯斯文文擦着额头的汗,沉吟片刻,推推搭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不紧不慢:眼下,确实没有其他路可走,只有办收容所一条路可行……话音未落,厅内又响起一片低语,因为大家争来争去,争论的焦点就是在收容所的选址问题上——陈求真医生的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陈医生收起手帕,再次推了推眼镜,目光笃定扫视着厅内众人。等大家发完牢骚,他不动声色地说道:至于收容所的选址问题,想来也不是难事。我们可化整为零,把难民的数量分配好——租界内的庙宇、学校、教堂、戏院,这些公共场所,完全可以容得下难民栖身。只要我们做好善前善后工作,让他们有秩序地进入,别造成混乱,在这危难时刻,我想,所有房屋的持有者,都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的。 一席话讲完。大厅内鸦雀无声。 又听陈医生振振有词说道:等安置好这些难民,便需我们在座的诸位尽心出力,济善堂按日给所有收容所提供白米,那么我们担心的“抢米风潮”,便不会出现。相应的,租界内的居民,也就不会出现任何闪失。 有人不禁连声叫好,当下表示愿捐钱捐粮。鲍里斯先生率先拍一下巴掌,大厅里瞬间响起热烈的掌声。 等参加完会议,陈求真医生赶到育婴堂之后,江韵清姐妹带孩子刚刚离开,她们一是见陈医生不在,又见育婴堂内如此混乱,暗想即便陈医生在,又怎好麻烦他开一张无足轻重的药方。便暂时相约去了不远处的大世界闲逛。江宜清的打算,是想等过一阵再来,看看育婴堂需不需要人手,从明天开始,她便要来此做义工。 陈医生大汗淋漓坐在堂长室,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他想喘口气,借以梳理一下纷乱如麻的思绪。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话筒,听到的是捕头鲍里斯那唱歌一般的说话声:陈先生,我要谢谢你啦!刚才我将你设计救助难民的方案,呈报给上级。上级很满意,答应给我记一大功,这功劳,也有你的一份啊。所以,我要打电话向你表示感谢…… 陈医生说,感谢就不用了,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不知道你能不能满足我? 你需要什么帮助?开会时我就表示过,不管什么要求,我都会无条件满足。 陈医生语调严肃起来:那你赶快过来,育婴堂出了大问题!如得不到解决,后果将不堪设想。 鲍里斯先生即刻赶到。 陈医生带他走入育婴堂大厅。见堂内几百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排满几十张床位,一张床上并排放置着不下五个婴儿。床上排不下,厅内可用的空地上,铺了毡子,毡子上也都排满。此刻育婴堂内哭声震天。无数童子军掺杂期间,做着安抚工作。一个年龄约摸十四五岁的童子军女孩,怀抱一个婴儿,又摇又哄,好不容易将止住哭声的婴儿放下,抱起另一个。不想那放下的又哭啼起来。童子军女孩脸憋得通红,手忙脚乱,也跟着哭。 这种阵势哪里是鲍里斯见过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看着陈医生。 陈医生说,这些弃婴,就是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不到,收容进来的。照这种形势发展下去,育婴堂根本容不下,会瘫痪的…… 又是场地,又是场地的问题!鲍里斯在一旁顿足捶胸。显然他心中思虑,仍是那可以征用的场地——用来安置难民还略显紧张,又到哪里,再去征用比收容所要求还高的收留婴儿的场地呢? 陈医生拉了他一把,说,场地的问题,不用你来操心,只需你帮我出头,协助一下就能解决。 鲍里斯问:你有什么高见?快快说出来。 陈医生说,育婴堂旁边,有六幢房子。本就属于育婴堂的房产。在政府注过册的。只因早先经费紧张,被原来的堂主租赁了出去。现在我想收回,可人家不买账,自然不鸟我这个新堂长,说手里有以前签好的租赁文书,要想反悔,怎么也要有个说法。即便我做出让步,说出钱另行替他们租一处新居,他们仍旧不答应。 鲍里斯听到这儿,挥手将陈医生的话打断。跑到堂长办公室,声音很大地打了个电话。 十分钟过后,几名全副武装的巡捕赶到,一字排开,站在堂口听令。鲍里斯简短吩咐一番,又让陈医生派育婴堂所有的女童子军,每人怀抱两名婴儿。巡捕在前,怀抱婴儿的童子军在后,拉开架势朝那六栋房屋出发。进门之后,不由分说,将婴儿放在住户床上,回身便去抱其他的婴儿。就这样蚂蚁搬家一般,很快将大半的婴儿全都输送过来。那些原本刁钻的住户们,面对婴儿也自感无奈。又有巡捕的恐吓,只得连连说,我们马上搬家,马上就搬!只是我们的床,我们的被褥,怎么也要带走啊!鲍里斯不客气地说,非常时期,你们的床和被褥,统统都被征用。有何异议,请到巡捕房谈话。 大世界商场内,江韵清姐妹正在柜台前流连。外面甚喧尘上,商场内仍旧一派祥和。江韵清给外甥华川买了一只“不倒翁”玩具。姐妹俩看柜台上摆放的绸布,华川则蹲在一旁,用手拨弄着色彩鲜艳的“不倒翁”。 时间临近中午。江韵清三人手里分别拎着东西,从商场走出来。头顶忽然传来飞机的轰鸣声。两位大人对战时环境已然熟悉,只是脚步略显慌乱。匆匆穿过人流,朝街对面赶去。跟在身后的华川却顿住脚步,仰起头,饶有兴致地朝天空看着。 此时陈医生正坐在堂内处理日常事务。忽听外面传来一记尖锐的嘘声,好像隐在天上的一位巨人,漫不经心吹出一记口哨,由弱渐强。他愣了片刻,未及侧耳细听。那嘘声便拖着长长尾音,戛然中止。随着猛烈的爆炸声响起,陈医生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身子弹起,像是条件反射,又像是楼宇的震动将他抛离地面。心跳的加剧与血压的升高,险些让他支撑不住。等慢慢睁开眼来,又见一团黑雾破门而入,同屋梁上倾泻的灰沙搅在一起,迅速遮蔽了正午明亮的光线。他掩着口鼻,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将身子依住门框,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 育婴堂地处跑马厅路,相隔大世界商场三四百步的距离。只见排山倒海的人群朝这边涌来。身后的浓烟像驱赶他们的怪兽。人群中能依稀看见江韵清惊慌失措的身影,转瞬间被浓烟裹挟的人群吞噬。 烟雾慢慢消散。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隐隐的耳鸣。无数张惊悸的脸从眼前闪过,他们满身满脸是血,破碎的窗门铁皮不断从空中落下,间杂有人的断臂残肢。它们发不出一点声音,具有雪片飘落般的轻盈。江韵清失魂落魄在人群中游走。她的听觉渐渐恢复。先是听到铁皮落地的尖锐声响,接着,人的*声,哭喊声;救护车、警备车、救火车发出的尖利啸叫,搅合在一起,听来惊心动魄。 江韵清也发出了声音,她喊:宜清!又喊:华川……喊出华川的名字时,她彻底警醒,开始发了疯般乱窜。注意每一位经过的,或是匍匐在地的女人和儿童。当然,最先跨过这两种身份的尸体时,她并未具备充分的勇气,先是不敢上前去看,后又不管不顾,上前挪正尸体的姿势,查看他们每一张脏污或洁净的面庞。到后来,她便几乎不在意那些直立行走的生者了,而是专注于每一位倒地的死者。此时,救护队已经赶到,救治伤者成了他们的首要任务。先弃那些尸体于不顾,尽力给伤者包扎,转送医院。江韵清跟在这些人身后,好像做着他们不愿做的工作,将那些女人小孩的尸体,重新检验一番。 有工作队员上前来搀扶她,把她当成需要救助的对象。却被江韵清蛮横推开。她晃着身子,忽然拔开众人,疯子一样朝一副担架上扑去。担架刚被两位救护队员抬起来,在她的阻挠下,又不得不放下。江宜清的伤势不重,只胳膊被一块水泥砸成骨折。头部受了一点轻伤,但额头上的血和轻微的脑震荡却使她看上去人事不省。在江韵清的呼唤下,她睁开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江韵清见她没有大碍,险些喜极而泣,却连连摇晃着她,问:华川呢?看到华川了吗? 江宜清摇头,转瞬被救护队员抬走。 那边的伤员抢救过大半,但幸存者极少。这边便有人开始清理死尸。他们把尸体一排排摆放在马路上,一排一排之间,留有足够空隙,以方便家人来认领。 两个男人抬起一具尸体,又放下,他们发现了一个被尸体压住的男孩。此刻男孩醒来,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又晕头转向地跌坐在地。有人喊来救护队员,为男孩检查伤情。另一位救护者蹲在地上,向男孩问话。男孩不回答所有的提问,只睁着惊恐的眼睛,不知望向何处。捡起身边的“不倒翁”玩具,抱在怀里。他不需救治,没有任何外伤,大概是被震懵了。要不就是受了惊吓,变成这样……一位救护队员说。怎么处置?他又问。那就送到育婴堂去吧。说不定,他的亲人都被炸死了。问话的救护队员说着,起身抱起男孩。“不倒翁”玩具从男孩手里脱落,掉在地上。男孩伸着手,像是挣脱着,却由人抱着,迅速走远。 那个色彩喜兴的“不倒翁”玩具立在街头。从它的角度看去,恰与一张死者的脸相对。那死者是一位老者,像是不满于它不合时宜的喜兴,扭曲的面庞中更见一种厌弃。有匆匆走过的人碰了那“不倒翁”一下,它便有些疯癫地摇晃起来,像是故意要气那死去的人。这种对死者的“不敬”,很快便得到惩罚,有匆匆跑过的人一脚将它踢飞。它的头被一块水泥灰卡住,只露着一个圆滚滚的屁股。但又很快,有人拔开水泥,将它捡拾起来。 江韵清将这只“不倒翁”抱在怀里,再次发出急促的呼叫。她左顾右盼,除了绵延过来的,成排的尸体之外,整个爆炸现场已硝烟散尽。一切变得秩序井然。她双膝一软,咕咚一声跌坐在地。 尸体像一支沉默匍匐的队伍,正一排排朝育婴堂方向延展过来。站在门口的陈求真医生变得头脑清醒。他急忙喊来育婴堂的邓主任,命他把前门锁起,窗口用牛皮纸封住。他又挥了一下手,冲几个抱孩子的保育员喊,这几个刚刚送进来的孩子,受伤的留下,没受伤的送到那六间房子里去。所有的人,都从后门老街进出。 陈求真医生这样做,是怕外面恐怖的场面,惊吓了育婴堂内的人员,从而影响到他们的工作情绪。而他的这一举动,却让江韵清错失一个找到外甥华川的机会。(未完待续) 第五章 2 2 当天下午,有五位奶妈来求见陈求真医生。 她们是来辞职的。她们是育婴堂资格最老,工作最尽心,也是对育婴堂充满了很深感情的奶妈,但在这紧要关头,却提出辞职的要求,很令陈医生不解。 其中一个梳发髻的奶妈说,陈堂长,所有育婴堂的奶妈都走了,只剩下我们五个。我们也得走啊。 陈医生问:你们为什么要走? 那奶妈撇撇嘴,一脸惊恐说,外面尽是尸体,别说被飞机炸死,吓也被吓死了……我们虽想走,眼下却回不去乡下。在上海我们又举目无亲,只想求你写封信,介绍我们到附近的难民收容所去工作,也好有口饭吃。 陈医生听了此话,倒松了口气。说,你们不要走。尸体有什么可怕!我今晚就不走,陪大家在这里住。如果你们实在怕,就看我行李都不用,直接睡到街上的死人堆里去。 那几个奶妈吐吐舌头,连连摆手,说,陈堂长,你别逞能,那可怎么行! 陈医生端正了语气,说,各位姐姐,如今正是育婴堂缺人手的时候,你们要走,就是拆我的台子啊。只要你们不走,我保证留你们长期在此任职,日后并有加薪。若口头承诺你们不信,我可以写一份书面保证,交到你们手里,做日后的凭据。 打发走五位奶妈。陈医生又喊来邓主任,问起走失人员的情况。邓主任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家在上海的工作人员,即便不想回,也都被家人喊回去了。这倒不必担心,我担心的是明天,那些穆尔堂学堂的女童子军们,大都家境优裕。年龄不过十四五岁,平常在家里,都是娇生惯养了的,明天肯不肯来,还真是个大问题。若他们不来,明天的事就不好说,那可要乱套啊! 这些难缠的事,想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陈医生干脆不想。勾手问邓主任,有没有酒?邓主任说,事情这么乱,你还有心情喝酒! 陈医生说,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死皆是身外事。我越是心乱,越要喝酒,像明天的事,明天自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那一夜外面的街道上,整夜都亮着细微的火光。那是死者的家人们,焚烧纸钱和燃起的香烛。明明灭灭,形似鬼火。而那嘤嘤咽咽的哭声,则此起彼伏,像被风裹挟的雨声,一直惊扰着噩梦丛生的浅睡。即便喝了些酒,陈医生也睡不踏实,好几次被惊醒。 天黑之后,江韵清好不容易找到江宜清被收治的医院,见妹妹伤势并不严重,胳膊打了绷带,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 华川找到了吗? 面对江宜清的问话,江韵清除了愣怔,毫无反应。 最后还是江宜清醒悟过来,怕二姐受刺激,转口安抚她道:姐,你别着急。着急也没用,你要急出什么事来,可就更不好办了。 安抚完江韵清,江宜清却被另外一个问题难住了。因实在找不到可解惑的答案,便自言自语说:华川的事,要不要告诉大姐呢? 把华川带在身边,其实是江宜清的主意。因为她发现病中的江韵清,每次看到外甥华川,眼里总会露出欣喜的神色,她身上那些疑似精神方面的病症,全都不治自愈。华川是治疗她精神隐疾的良药。她将这一发现告诉大姐江汰清。江汰清自然答应。并郑重其事说,等过段日子,你二姐病好些,和你二姐夫商量商量,他们若是愿意,把华川过继过去我也舍得。 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怎么来和大姐交待! 这样的问话,自然在江韵清那里得不到答案。 江宜清只好自己做主说,就先别告诉大姐了……二姐,明天你自己先找找看。若找不到……我在医院待上一晚,明天回家,由我去转告大姐,我们大家再一起找。 寻找对江韵清来说几乎是徒劳的。记忆被切成块状,存放在她的脑子里。又像一张张纸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有时她把一段事想起来,当记忆的链条露出罅隙,那只无形的手却会对她翻开另一张纸牌,向她提供毫不相干的内容。 她懵懵懂懂来到育婴堂,其实是从门口看到陈医生的身影,倏忽想起抓药的事。等走进育婴堂内,见到无数啼哭的孩子,便又想起下落不明的华川。扭身准备出去,被陈医生叫住。 此时忙得焦头烂额的陈医生,脑子里也是多忘事,只是记住了江宜清说过想来做义工的话。他冲江韵清招了一下手,吩咐道:你来的正好,现在育婴堂缺人手,你就留在这儿,搭一把手吧! 江韵清迟疑着说,可我要去找我外甥呀! 你外甥? 是啊,昨天,飞机扔*,他找不到了。 陈医生有些吃惊。暗想,或许孩子早被炸死了。不炸死,也会被人踩死,又到哪里去找?只能到死人堆里去找!想晓白她几句,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便挥挥手,示意她自便。江韵清刚转身,又被陈医生喊住:外面这么乱,你自己找来找去,又怎能找到?不如这样,我给巡捕房打个电话,让警察帮忙,另外通知各收容所管事,在各个难民营找找。是死是活,这不就找得能快一些! 江韵清听了,自然掂得清话里的分量。说,太好啦!那我就留在这儿。一边帮忙做事,一边等消息。说完这句话,想问自己能干些什么时,陈医生早不见了踪影。 和昨晚预料的一样,那些穆尔堂学堂的童子军,果然稀稀拉拉没来几个。陈医生瞬时急火攻心,喉咙肿胀。他给三江师范学院的校长陆礼华打电话,因是老同学,讲话便不客气。扯开喉咙像是吵架。但越是放大声音,对方越听不清。陆礼华说,你别嚷,省点唾沫。我这就赶过去,见了面详谈。 陆礼华赶到。听了陈医生的讲述。先损了他几句,说,没见你求别人做事还这么不客气的。一大早吵得我耳朵嗡嗡叫。 陈医生说,都是自家人,你莫见怪。这些婴儿无人照顾,就跟天塌了一样,所以我才有那么大的火气。 陆礼华说,好了好了。听你嗓子都哑了,还是心疼一下自己吧。你所处的难事,有我在,那都不叫难。我们学校一千多童子军,我一个电话,马上把人派过来。一天分三班对调,每班派四十人绝无问题。这些学生来了以后,就由我来亲自坐镇指挥,照料婴儿的这一摊子事,你管都不用管。否则,你除了跟我吵架,在外人面前总是文绉绉的,怎能撑得下去。 护工的问题刚刚处理完。接二连三的问题又接踵而至。邓主任拿一张条子,来到堂长室。可见问题之多,用心记都记不住。他照本宣科,逐一念给陈医生听:一是没有钱,雇不到奶妈和长工;二是婴儿床不够用。大多孩子睡在地板上。没有被子衣服,也没有尿布;三是病孩子越来越多,医疗设备不够用;四是育婴堂以前收养的弃婴,养到能步行之后,便送到上海龙华孤儿院去。现在龙华成了双方交战的战场,这些适龄的孩子如何安置,成了困扰育婴堂的一个大问题。 听完汇报,陈医生闭了一会眼睛。像这些能有时间容他思考的问题,处理起来倒游刃有余。当下用手拍了拍桌子,倒豆子般把处理意见讲了出来: 明天一早,你在育婴堂大天井间,排四张桌子。第一张收捐款,第二张收小铁床、被子、衣服尿布。第三张热情接待前来的义务医生。第四张接待来领养婴孩的人。记住,要请陆礼华协助,每一张桌子上多派几名女童子军,搞好接待服务工作。 邓主任听得不禁愕然。觉得陈医生解决问题的方法如此简单,也真是好笑。你又不是神仙,吹一口法气,想要什么有什么。如此安排,倒像骗人的江湖术士,拉开架势,专等被骗者上钩。 陈医生也看出邓主任心里的疑惑,只是挥挥手,吩咐他说,赶紧去吧,就照我说的去准备。 邓主任走后。陈医生伏案,奋笔疾书,草拟了一篇向社会呼吁的新闻稿。又写了一段电台用的广播文稿。写好之后,打了一通电话。来到大堂,看到插不上手的江韵清,便把出外送稿子的任务交给了她。 忙碌倒像是治愈恍惚的良药。通过半天认真做事,江韵清的脑子倒清醒起来。又恢复了她以前的精明干练。她按照陈医生的吩咐,先去了《申报》,找到赵主编。赵主编看过文稿,有点不信服地问:现在只有难民问题,何以还有弃婴这等离奇怪事!江韵清说,穷苦人家滥生滥养,现在大家只想逃难,所以便把襁褓中的婴儿送到育婴堂。还有那些轰炸和逃难中与家人走散的孩子……说到这儿,江韵清不禁想起外甥华川,眼睛都湿了,说话的语气也不禁义愤填膺起来:陈医生让我捎话给您,希望这段新闻要登在显著位置,以便让更多民众看到。今晚就要见报,如果等到明天,说不定育婴堂会出大乱子,民众指摘起来,你们报纸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赵主编看江韵清的表情,似有所悟,连连点头。 出了报社,江韵清又接连去了三家无线电台。电台主任们倒颇为热心。立刻宣布游艺节目暂停,插播了这条消息,并亲自跑到播音室,抓过麦克风来主播。有一家电台竟要江韵清于当事人的身份,亲自讲上几句。江韵清的情绪也颇为激动,除了照稿子念一遍之外,又动情地讲了外甥华川失踪的消息,最后恳请所有的上海民众,一定要尽心出力。帮育婴堂渡过难关,并帮她找到外甥华川,以及留意更多与家人失散的孩子。 江韵清慷慨的讲述经电波传送,引无数人凝神倾听。大姐江韵清听到了;从医院出来,正走在回家路上的江宜清也听到了;电波甚至传送得更远,被远在上海郊外的范义亭也听到了。此刻,他因左臂中弹,正躺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他是主动请缨,随军统派往淞沪的特务侦查组赶来前线的,之所以主动请战,他是想更近一些靠近江宜清。现在,江韵清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离得他这么近。让他更加深切地想念起江宜清来。就在今晚,他将准备偷偷潜回上海市内,去赶赴他那已迟到的婚约。 回去的路上,街上的大喇叭仍在重复播放着江韵清的声音。街上还有很多人在驻足倾听,江韵清脸上不禁露出欣悦之色。天色已晚。由于大爆炸,全城很多地方戒严。江韵清回不到家里,只能赶往育婴堂,准备在那里投宿一晚。 月光照着残破的街道。破败街道一片狼藉。黑白画面正像江韵清梦中的一个场景……一位衣衫褴褛的难民从废墟中穿过,怀抱包裹,朝育婴堂方向走来。一边走,一边朝怀中探看。先前育婴堂的门前,本来有一个砌在墙上的大抽屉,是专为接受弃婴而设的。现在战事一起,那抽屉几乎成了摆设,根本就不敷应用。很多人便把自己的骨肉放在门前的人行道上。那送婴儿的男子慢慢走过人行道,低头看见脚下铺了大红毡子。清白月光下,泛着冷火一样的微光。那是育婴堂的人,怕婴儿夜里着凉,专门铺设在那里的。毡子上,已有数十个婴儿包裹并排放着。男人跪地,将婴儿放好。跪了一会儿,站起来。临走,再次弯下腰身,匍匐着,在熟睡的婴儿脸上亲了亲。 一阵嘈杂的声音将江韵清惊醒。 睁眼来看,见天光大亮。急忙起身,赶到天井间。 宽敞的天井间里,按陈医生的吩咐,已有四张桌子按顺序排列。桌子上摆着用毛笔写就的标签。有人正埋头记录,几个意气风发的女童子军,正在迎接前来捐赠的市民。几十套小铁床、被子、衣服、尿布等物,已有序堆放在天井间的角落。陈医生、陆礼华二人,在现场指挥。江韵清也加入到他们的队伍。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井间渐渐变得拥挤不堪。捐款捐物的人仍旧络绎不绝。几位叽叽喳喳的中年妇女围着陈医生,说他们愿意将大一些的孩子领到家里,暂时奉养几天。我都好久没带小囡了,好想再尝尝带孩子的滋味。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有些矫揉造作地这样说着。 邓主任见大家辛苦,中午特意吩咐厨房多加了两个菜,也为投陈医生所好,又自己掏钱买了酒。算是犒劳大家。陆礼华校长虽为女性,却颇有几分酒量。一桌子人,唯江韵清吃得郁郁寡欢。大家劝她。陈医生心怀愧疚叹了口气,对江韵清说,巡捕房和收容所的管事,至今也没传来消息,看来孩子,凶多吉少啊…… 陆礼华瞪了陈医生一眼,说,正吃饭,别说败兴话。说不定柳暗花明,孩子下午就能找到呢! 陈医生叹口气,自知失言,独自喝起闷酒来。大家纷纷劝江韵清吃菜,并说着宽心的话。 正吃着,从外面进来一对衣饰华贵的夫妇。男人端着架子,昂然而入。开口便问:谁是堂长? 陈医生摇摇晃晃站起来。脸上堆笑,说,在下便是。 问话的先生看一眼微醺的陈医生,满脸不屑。开口便是苛责之词:我以为育婴堂总该有相当的规模,料不到竟如此破败。孩子们被安排在地板上,挤做一堆,想来比跟着父母还要受罪。我更想不到,在这非常时期,鼎鼎大名的堂长先生您,竟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吃喝。 陈医生听了此话,知道来者不善。也不生气。如果因为这几句妄言生气,也不符合陈医生的性格。而一旁的陆礼华却坐不住,撂下碗筷,一脸怒容,想同此人分辨几句。被陈医生摆手制止。干了杯中酒,慢悠悠说道:这位先生,仁济育婴堂是五十年前创办的,破烂寒酸之相,就连鄙人接手时也看不惯。本来我们只具备接收一百个婴儿的能力,平常也不足此数,但现在,一天便要超过上百。我从前任堂长手中接办时,也曾信誓旦旦,想改变育婴堂的现状。可心有不逮。如今正逢乱世,所以更为窘迫,是既缺人,又缺钱,一切都成了空谈……至于这吃喝嘛,我们这一桌子人,从早起就没喝上一口水。这桌子上的菜,是食堂供应,至于这酒,鄙人有这一点小小嗜好,自己掏腰包喝上两口,也不至于被千夫所指吧…… 说到这儿,有育婴堂内的工役、童军、主管先后进来,排成队,找陈医生解决问题。陈医生换了一副平和严谨的神色,逐一为他们解决。 那对夫妇听完陈先生的委婉辩词,早就面有愧色。更兼夫人悄声责备了做丈夫的几句。那先生便越发有些坐不住了。但屁股扭来扭去,却始终坐在椅子上不走。 午饭吃得寡兴,众人早早撂了筷子。陈医生碗里盛的半碗饭,自始至终再没有端起来的机会。打发走那些人,又有一位自称邵万生南货铺的少东家,拿了四种奶糕样品来让陈医生过目。 陈医生选了一种红色奶糕。 少东家问:陈堂长,何以选这一种? 陈医生答:这是我设计的,在奶糕中掺入赤豆汁,婴儿吃了有诸多益处。至于奶糕的价钱,我和你父亲争执了很久,我们是老朋友,我当时说过“积财不积德”的狠话,不知你父亲过不过意? 少东家一笑,说,陈堂长,你说的正是呢!自和你有过一番争执,我父亲已转变了态度。临来时他已吩咐过我了,只要你选定一种,他可以无限制供应,一个钱也不收的。我们是全上海做奶糕最大的一家,也要积最大的“德”。 陈医生笑着连连点头,说,好啊!好! 送走少东家,一位绅士打扮的胖老头走进来。进门便亲热地和陈医生寒暄。 陈医生问:耿老伯,前两天咱们在董事会的会议上刚刚见到,今天来找我,又有何事? 那位老伯睒一下眼皮,压低声音,显然不想让其他人听到。 讲了几句,陈医生向后闪着身子,说,耿老伯,你这样小声,我听不见呀!你还是把你想说的话,大声说出来好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哦,你是来讨债的呀?你怎么也知道育婴堂收了一笔捐款?真是消息灵通啊。 那耿老伯被陈医生说得更加不好意思,拉着他的衣袖,示意他小声。 陈医生却放大着声音:催债可以,我可以让育婴堂成百上千婴儿挨饿,还以前欠下你的米账。可最近,你们米店送来的米,品质恶劣,掺了无数细沙白米粉。明明是四号杂米,而你开的价钱,却是二号白米的价格,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耿老伯听了此话,脸色大变。说,小世兄,你可不要乱讲!我也是个行善事的人,绝对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 陈医生凛然一笑,说,您要说我乱讲话,那就不妨叫邓主任,把淘米淘出来的沙粒杂质和黑小米拿来,请老伯过过目。 陈医生言毕,邓主任已拿了一只米桶过来。伸到耿老伯面前。只见米桶内满是沙石杂质和黑小米。 陈医生说,老伯,今天恰巧有新闻记者过来,要不要,请他们过过目? 耿老伯两手抖颤,像越剧舞台上表达惊诧的老生,讷讷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态,说:好啦,小世兄,以前积欠的全部米账,一笔勾销,就算我捐给你育婴堂的,这总行了吧! 陈医生不动声色:只怕你耿老伯,心疼得几晚上睡不好觉,熬坏了身子,我可担待不起。 耿老伯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去!熬坏了身子,不是还有你这鼎鼎大名的医生嘛!你见人下方子,我可真是服了你! 陈医生按捺着笑,连连向耿老伯拱手致谢。 送走耿老伯,陈医生疲惫地瘫坐在椅子里。 那对在一旁坐了半天的夫妇耳语一番,由先生站起来,近前对陈医生说了一番道歉的话。并说,陈堂长,你育婴堂虽然暂时“缺人缺钱”——但凭你的口才,这“缺人”的一面,你应付有余,这“钱”的一面,由我来为你出一份力如何? 话说完,当场便开出一张麦加利银行一万元的支票来。 陈医生大为惊诧,又备受感动。拉住夫妇俩的手,问及他们姓名。二人却如何不肯道出。那位面相和善的太太说,陈堂长,不要问我们的姓名,我们只想求你答应一件事。 见陈医生犹豫。那位太太笑了一下:也不是让你特别为难的事。你们不是发出了领养弃婴的告示嘛,我们想多领养几个,你可否答应? 陈医生心里有了底,说,照堂里的规矩,领养婴孩以一名为限,多则恐人拿去买卖。但看你们夫妇,地位不同,又对堂里做了这么大贡献,自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只要补办一份店铺保证书,你们的身份可不必暴露。 夫妇俩欣然而去,不一会便把保证书拿来。 接下来,陈医生偕江韵清,陪夫妇俩到育婴堂各处,去挑选五官端正,面目清秀,能被夫妇俩认可的孩子。 江韵清第一次走遍这规模不大的育婴堂,包括那六间新开辟出的育婴堂室。看着夫妇俩因挑选婴孩而引发的争执,她不禁再次有些走神。她把这夫妇俩,想象成马天目和自己。那个喜欢女孩的先生,活脱脱便是一个马天目的替身。他喜欢大眼睛圆脸蛋的女孩,而马天目也曾对她表示过,他不但喜欢女孩,而且更加喜欢圆脸蛋大眼睛的女孩。当江韵清怀孕时,他一遍遍描述着那肚子里的胎儿,用他欢喜的方式。而当儿子降生,江韵清曾开玩笑问过他:生了个儿子,你是不是失望了?马天目一边摇头掩饰,一边狡黠地说,这次生了儿子,下次,你还可以再给我生个女孩嘛!江韵清说,你想得美,下次再生,我还会生个男孩的。 而那位喜欢男孩的夫人,审美标准近乎和江韵清相似。她喜欢胖一点的,看上去憨头憨脑的男孩。而江韵清也这么认为:憨头憨脑的男孩,看上去总归好玩一点。 这因婴孩性别争执不休的夫妇俩,看上去那位先生平日里显然是有些强势的。最后在陈医生的调解下,夫妇俩达成和解,决定收养四名弃婴,两男两女,各执一半。当达成妥协之后,夫妇俩便各行其是,分头去找自己中意的目标。等把目标大体选中,夫妇俩汇合,让陈医生和江韵清参谋,对所选目标再次评定一番,好做最后裁断。 每当评定丈夫选定的女孩时,那即将做母亲的夫人总会大肆挑剔一番:你看这女婴长这么胖,长大后说不定会成个胖子。胖女孩你喜欢啊!眼睛大有什么用?又不是养金鱼!而评定夫人选定的男孩时,做丈夫的虽不至多么刻薄,却仍是持否定态度,说,小眼睛,长得又黑又憨,男孩子嘛,还是清秀一点比较好。 在最后一间育婴室内,夫妇俩仍对选中的几位婴孩举棋不定。陈医生和江韵清也懒得掺和,同保育员聊着什么。那个走到角落里去的夫人,忽然伏在一张床前,仔细端详着一名睡熟的男童。她眉眼舒展,对她的丈夫招手。又好像要寻求江韵清的帮助一样,也冲她招招手。 陈医生仍在和保育员聊着。忽听江韵清发出一声惊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扭头去看。见那伏在床前的夫人被江韵清拨开,因动作粗鲁,夫人一个趔趄,险些跌在地上。正不满地看着江韵清。而江韵清正委身在那熟睡的男童床前,嘴里喊着什么,试图将他抱起来。 保育员急忙跑过去,想拉开江韵清,说,这孩子前两天送进来,一直在发烧,情绪也不好,什么话也不说,你不要打扰他。 江韵清甩开保育员的纠缠,扭过脸,喜极而泣说,他是我外甥!我都找了他两天啦! 众人都有些发愣。倒是陈医生显得喜出望外,连声说,是吗?是吗!那可太好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着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追悔莫及说,我怎么就这么笨,想不起孩子会被送到这里,偏要让人去收容站打探什么消息。 男孩醒来。看着江韵清,忽然启开嘴唇,笑了笑,叫了声:姨姨…… 这一家人的聚散离别,在这八月下旬被炮火围困的上海,显得极其幸运。 在将华川领回家里之后,范义亭也奇迹般回来了。大家见其伤情并无大碍,不由唏嘘感叹。又听范义亭说起前线发生的事,说在孙元良、罗卓英将军的指挥下,国军正在浏河一带同日军决一死战。相持了有数十天光景,而就在今天上午,前线传来捷报,国军已将吴淞前线的日军全部歼灭。这真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喜事啊! 江汰清也说,国军胜利的消息,她也是刚刚听到。现在上海的市民们,都在积极做着后援工作。组成了无数个“抗敌后援会”。他们学校组织的后援会,刚刚去前线慰劳将士,要不是听说华川出了事,她现在还在那里忙着呢! 江汰清说到这里,忽然眨了眨眼,看着江宜清和范义亭。眉梢带笑说,前线捷报频传,我们家里也该添点喜庆,趁着义亭能从前线回来,我看哪,你们俩的婚事,赶紧办了。 众人皆拍手称快。 对结婚的提议,范义亭当然巴不得,甚而有些感激大姐的善解人意。但江宜清却持反对意见。说大家都在为“抗日”尽力,这个节骨眼上,两个人结婚,会不会遭人指摘。 江汰清当即便否定了她的这一想法。说结婚也是对“抗战”的一种支持。等你们完婚,办妥了终身大事,全身心投入到“抗战”中去。说不定,明年这时候,再生个大胖小子,更为“抗战”贡献了一份力量。 经过一天筹备,婚礼还是在江汰清的主持下,如期举行。 范义亭和江宜清二人,穿了素朴衣服,去就近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结婚照。摄影师听说是从前线负伤下来的将士,热情的有点过头。将头埋在照相机的黑布罩里,来来回回摆弄着两人的姿势。却怎么看怎么别扭。后来才想明白,那姿势的别扭,皆因二人胳膊都负了伤,缠着石膏,打着绷带。但略有喜感的是,江宜清伤在左胳膊上,范义亭伤在右胳膊上。两人身体靠在一起,左右端着的两只伤胳膊,像两张弓,端得很有气势。(未完待续) 第六章 1 1 韵清: 见信晤面。 不知前两封寄出的信,你是否一并收到? 那是我在南京写就的两封。本想在南京分别时,亲手交予你的。就像我满腹的话,当面说给你听。但天不遂愿。老天也像是站在你的一边,善意地苛责着我,也一并考验着我。提醒着我的过错,也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我对你和静白,有着多大的亏欠啊。 我已于半月前抵津。日前住在蓟县的一座山上。之所以信写得迟,只因琐事繁多。来到这荒山古寺,还在等候“家人”发落。但在津的家人,你是如何不用挂念的。岳父母大人身体安好!竺清四妹陪在他们身边。刚来津时,大兄茂群我也见着了,他刚完婚。在生活与工作上,也给了我诸多指点。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啊。是你的身体和你的心情。现在蓟县的山上秋色正浓,有深红的果,和金黄的叶,却每每被大雾笼罩。我心里虽怕这迷雾,却又知道它的另一别称——我们所学的知识中,不是说它是接近地面的“云”吗?就让我相信这一“浪漫”的说法好了。当雾气消散,这低低的云,应该是带着我的思念,飘到你那里去了。 即祝 你的健康和愉快 天目 1967年9月26日 时间是一座迷宫。有时,现实与记忆总会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就像摆在面前的这封信。在这样一封奇怪的信中,苍老的马天目深陷于时间的迷宫中无法自拔。写好这样一封信时,他记得的日子,同样是9月26日。秋天——却未曾意识到,时间已在记忆的标尺上刻下深深印痕,此端是1967年的秋天;而彼端,则是褪色的1938年的秋天。他记得多清楚啊——1938年的秋天,他寄居在蓟县的一座山上,每天写着为自己洗脱清白的报告,陈述着自己在南京所经历的一切,包括他和“南方局军事组”忽然中断联系,从而不得不独自返回天津,意图通过江茂群的关系,重新取得组织上的信任……当初怎么未追随江韵清去上海?意识到这个常识性的问题时,他想来想去,最终想了起来——后来在历史上被称作“淞沪会战”的那场战事,给了他一个清醒的提示。在当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入那被炮火围困的城市的。 现实与记忆的相似之处,往往除了时间节点相同之外,道具与场景的相似,也一度迷惑了马天目日渐蜕化的大脑。他以“右派”的身份,被发落的地点,恰巧也在蓟县。同样也是在一座山上,和寺庙同样破败的一座牛棚接纳了他。在他的面前,同样放着纸笔。他每天所面对的,仍是要写无休无止的材料。一个是撇清,一个是交代。他所要撇清的,是南京那段在外人看来谜一般的遭遇;而现在他所要交待的,则是他一生中已被定性的污点。 焦灼的马天目就是在写材料写累时,才提笔给江韵清写这些信的。1938年秋天的马天目,如饥似渴地思念着他的妻子;而1967年秋天的马天目,已在时间的的风蚀中过早地显出老迈。他在恍惚中无意识地给爱人写信,认真的样子就像一位匠人。端庄地握着刻刀,任时间的碎屑扑簌落下。他将记忆中发生的事,刻在纸上,落款却定格在现实的时间维度上——却并未意识到,他的妻子,能否收到这样一封错综复杂的信函。 亲爱的韵清: 收到你的来信。就如我现在的感受一样,我是如何的感觉到了我的幸福啊!就在茂群大兄将你的信转交我时,他也一并给我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家人”终于认可我了。并派我去滦州工作。能得到家人的信任,以及能收到你的来信,这双倍的幸福,已让我感到久违的陶醉了。 信中得知你身心安好。我真的不知该说些怎样感激的话。但又说给谁听呢?想来想去,还是说给你吧! 我已身在滦州。这块地处燕山南麓,由河流改道而成的冲击平原,民风彪悍。你所知的,1933年发生的“长城抗战”地址,就离此不远。而我们正在商讨的这一件大事,注定会和33年的那场战事一样,对抗战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我的搭档刘志远兄,是个勇敢、果断而又忠义的人。他刚刚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你在当地的报纸上,或许能读到这样一条消息——在滦州火车站射杀汉奸刘佐周的,便是此人。 好了。现在已是深夜。你身处的夜,也该是到了休息的时间。志远兄在外面喊我开会。等忙过这一阵,我会及时给你写信的。而同样,也期盼着能收到你的信。读信,就如听你说话,就和看到你的面容一样。 祝福! 想你的天目 10月15日 亲爱的韵清: 一切都好! 不知什么原因,你的来信竟迟迟未能收到。 但我仍是要给你写信。因为有欢喜的事要与你一同分享。我们的“起事”取得了胜利。这是预料中的,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这由七万人掀起的革命风暴,已将日本人逼退到铁路线以南和县城里去了。冀东广大的农村,成了抗日武装的地盘。但也存在着一些问题亟待解决。我随抗联到了遵化。听说,茂群大兄过几天也会来这里汇合。不知他离开天津之后,还能否如期收到你的来信。但无论收到与否,我给你的信,总是要写的。 如果地址一时不能确定,你也不会中断这唯一的向我互诉衷肠的机会吧。不要停下来,信不能收到,你的心声我却总会感觉得到。就像现在,从远处传来的胡琴声,始终萦绕在我的耳畔。你可将写好的信打包,等一块邮寄给我。这样的要求虽有些孩子气,但还是要满足这能安抚我疲惫身心的愿望吧! 一想起你,我总会感觉到喜悦的。 昨夜梦到你了。 时刻想你的人 天目 11月2日 1967年的马天目写着这样的家信,往往会沿袭了旧日的习惯。他会接连写下数封,等待时机再一并投递出去。直到后来,他甚至会漏掉落款,书信俨然成了日记的一种形式。而在开赴“平西”的往昔岁月里,他确是有着写日记的习惯的——那些断续的记录,实则成了他对爱人的倾吐——但后来,他却犯下一个错误,一个因老迈昏聩而犯下的错误。他常把交待材料与家信混为一谈。写着交待材料时,他会用抒情的方式给他思念中的爱人写一点熨帖文字;而在写着家信时,一段痛心疾首,反思自己革命历程的悔过之词便会跃然纸上。当“*”临近尾声,沉疴日重的马天目猝死狱中,他的外甥女陈华姿来替他收拢遗物,发现了这些语义不明的信件。读着这些信,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陈华姿一头雾水,她搞不清当初在上海,曾与自己有过亲密接触的姨夫,在后来的革命历程中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这些属于遗物的私人信件,读来有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效果。 而被关在牛棚里的那些日子,马天目早已被当做一个笑料存在了。他递交上去的交待材料里面,会掺杂着一两封绚美柔婉的情信;而在那些经过审查,方可投寄出去的家信中,会有一页语调昂扬的悔过书。况且所有寄出的信,都会原封不动退回来。堆在办公室的角落,慢慢积了灰尘。直到后来,所有马天目拿过来的家信,看守也懒得审查,寄也不寄,直接堆在那个角落。直到陈华姿来监狱拜祭他,一位好心的看守说,喏,那里还有不少他以前积压的信件,也一并带走吧。(未完待续) 第六章 2 2 时间拉回到1938年的10月。 在抗战即将全面爆发的大背景下,鲜能见到有史料记载,或经文人大书特书的,震撼整个华北的“滦州暴动”,以及随后极其悲壮而惨烈的“平西大撤退”。这段历史似乎掺杂了太多的隐情,以及难以言说的秘密。 当时在河北省委任职的江茂群,接到晋察冀军区发来的指示后,马上动身,经唐山、过开滦,在交通员护送下,找到“八路军第四纵队”的驻地。他在一场集结了四纵党委、冀热边特委,以及抗联首领召开的会议上,见到了马天目。 关于“第四纵队”,或许应简略说上一笔。早在1938年春天,八路军邓华支队和宋时轮支队,便已先后挺进平西。为策应筹划已久的“冀东大暴动”,筹建了这支队伍。并于1938年8月,挺进冀东。目的是准备在冀热边区,开创一个以深山区为主要依托的抗日根据地。以供冀东暴动的抗联部队集结、隐蔽和修整。坚持长期、持久的游击战争。而江茂群所在的河北省委撤销,所有成员赶赴冀东,也主要为了辅助第四纵队开展工作。 为了让新来的河北省委同志了解详细情况,纵队司令邓华在会议正式开始前,首先谈了谈部队所面临的处境—— 铁厂会议召开之后,为贯彻会议精神,在何地创建根据地,便已提到了议事日程。晋察冀军区提出的建议是,以兴隆县的雾灵山为中心区。但经考证,雾灵山人烟稀少,不便于工作的开展,很快被他们否决。依据四纵队领导成员的临时拟议,准备将青龙山北部的“都山”作为开拓目标。九月初,由政委宋时轮率四纵队和抗联主力,去攻打都山。不想受挫,遭到顽强抵抗。部队受损严重。日本关东军以及伪满军的装备实力超出他们的想象。而在那场战事中牺牲的,大多是连以上干部和有经验的战士。四纵队的实力因此大打折扣。虽有刚从“抗联”补充进来的兵源,却大多是当地的农民。如何提高他们的作战素养以及政治素质,成了目前急需解决的问题。而更需亟待解决的,则是选定哪一处作为根据地,来容纳部队休整生息,以备渡过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 平西——这片位于北平西面,平绥铁路以南,平汉铁路以西。囊括宛平、房山、昌平、延庆、良乡、涿鹿、宣化等县的广大山区,根据地已初具规模。撤退到那里,当然是四纵队党委与冀热边特委的首选。但也有很多人持反对意见,以“冀东抗联”高层居多。当然他们的意见,也代表了大多数抗联战士的想法。 邓华说,现在我们很多的“抗联”同志,都极力主张把冀东当做根据地。这个提议虽不错,冀东有大片青纱帐,也有牢固的群众基础,但青纱帐倒下了怎么办?况且冀东是连接华北和东北的咽喉要地,日本人岂能错失这块地盘。虽暂时没有部署多少兵力,但他们正在攻打武汉,无暇顾及。一旦他们腾出手来,纠集兵力过来围剿,依我们的实力,很难与之抗衡。守不住地盘,那我们所说的根据地,就等于纸上谈兵。 邓华讲到这儿,政委宋时轮接过话头。他的神情看上去忧心忡忡,大概“都山”战事的失败,仍困扰着他的心情—— 根据地建立不起来,我们的部队将面临无后方、无后勤保障的困境。七万人的队伍,这么庞大的数字,可不能掉以轻心哪……冀东地区的三百多名党员,虽然都被我们安排下去,当了团长、连长、指导员,但这些人大多是小学教员和地方干部出身,又不会带兵,所以很难改变部队目前战斗素质差,政治面貌差的现状。你看现在,有些部队伙食问题尚未解决,吃饭就在镇上的饭铺吃,或向老乡敛些米自己煮,这哪像一个战斗部队的样子嘛。 马天目插话说,还有另外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大家的抗日情绪虽然高涨。但农民习气一时难以改变。舍不得枪,更舍不得家里的老婆孩子。在部队呆不上两天,就要跑回家看看。有时早上做父亲的拿着枪来顶岗,家里有人找,招呼不打一声,扛起枪就走。晚上再由儿子拿枪,来顶替他父亲的位置。 马天目话音未落,又有其他人七嘴八舌,反应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邓华忽然点名说,志远同志,你是抗联部队的总指挥,就这个问题你说说自己的看法。 江茂群看过去,见一魁梧大汉从圆桌边站起来。早在马天目发言时,这大汉脸上便有一副尴尬表情。此刻他羞红了脸,抬手比划了一下,说: 我也替他们害臊。但一时管不过来。这些哥们爷们,过苦日子过怕了,家里好不容易攒钱买下一条枪,自然宝贝似的护着。刚刚加入部队,又离家近,老婆孩子也离不了。等回去,我要告诉他们,给我长点出息……说到这儿,自知失言,拿眼瞟了瞟马天目,改口说,我要向马政委领教,咋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 那你对我们准备撤离冀东,到“平西”开创根据地怎么看?有人问。 我有意见,刘志远口气很冲,当初我们组织暴动,弟兄们舍命打鬼子,就是要保家护院。如果带他们去“平西”,连家都保不住,大家“打鬼子”的心气肯定就散了。 刘志远一番话,让马天目哭笑不得。他虽对部队西撤持反对意见,但完全不是这种理由。不禁从桌子底下踢了刘志远一脚,悄声说,你怎么这样讲话?喝酒时我给你讲的那些道理,算是白讲了? 没白讲,刘志远旁若无人地高声说。可绕来绕去,我就是说不明白。你是政委,你比我能说,还是你来说好了。 众人皆忍不住偷笑。 马天目被点名发言,只能收起脸上的懊恼,口气与表情皆严肃起来。 我不同意部队西撤。冀东的抗日形势,现在还未到“万不得已”之时。如果把抗联部队拉出去整训,近十万人的队伍集中起来,浩浩荡荡向平西进发,无疑非常危险。敌人行动迅速,会调集军队来打我们……我主张部队暂时留在冀东,边战斗边整训。也可利用战斗间隙,或到敌人暂时不能到达的地区进行短期整训。利用多个短期整训,完成一次重点而全面的整训任务。通过这次滦州起义,我们已打垮了大部分村镇以下的敌伪政权,可相应的抗日政权在多数地方还未建立起来。如果我们抓住这次机遇,建立起充分的县以下地方抗日政权机构,充分发挥基层的抗日力量,我们部队到了哪里,就会得到基层政权和群众的支持。有了广大农村作掩护,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弥补青纱帐消失造成的不利因素。如这些工作做得扎实,我们便有了物质保障。敌人进攻时,四纵队和我们抗联,可化整为零,与敌人周旋。等敌人撤退,我们可再集中,打击敌人的薄弱之处。假以时日,在冀东建立起抗日根据地,是完全有把握的。 马天目的话听上去不无道理。但邓华和宋时轮对望一眼,只听邓华说,可据我们刚刚得到的军事情报,日军小林部队的一个旅团,正从武汉一带调拨过来,准备和部署在长城沿线的关东军、伪满军共计十几万人的兵力,对我们展开围剿。你所说的还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看来已经到了——再不做出决定,我们想走,都走不及了。 邓华的一番话,让会场上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刘志远站起来,落胳膊挽袖子说,好啊!那就让小鬼子来吧,我们可有得仗打了。 宋时轮苦笑。说,刘司令,以后的仗由着你打!但部队不赶快找到根据地,进行必要的整训,打仗也是白白送命。回去告诉你的弟兄们,等我们整训完,明年开春,还是要打回冀东的。 刘志远双腿并拢,表情严肃说,司令员如果能给我打包票,明年春天能杀回冀东的话——我刘志远一定听从四纵队党委的安排。 秋雨下得有些恼人。散会之后,江茂群喊马天目坐在一间草寮里,单独待了一会。草寮外面,不时有抗联战士冒雨经过,他们似乎又恢复到以前农民的身份,找地方过“阴天”去了。传来一阵唢呐的呜咽,秋雨中听来让人颇感烦愁。两人聊过一些家事,又不约而同说到部队现在面临的困境。马天目告诉他,像今天会议上的这种争执,已发生过很多次了。但他仍旧不同意部队西撤的观点——那样会给刚组建的抗联队伍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江茂群也不禁发出一声感叹:现在这种形势,我们又没有任何经验,谁也不敢预测啊! 聊到最后,两人谁也不再说话,看着檐下的雨水发呆。 对面的葫芦架下,一位赤膊少年俯身在磨刀石前,正在打磨一把黑漆漆的大刀。暗绿的葫芦藤遮蔽了雨水。雨水顺着藤蔓,凝聚在悬吊着的,青白的葫芦上,又大滴大滴落在少年黝黑的背上。他的背瘦骨嶙峋,随着磨刀动作,肋骨像琴键一样耸动。从那专注的、略有戾气的神态里,几乎辨不出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磨刀的动作十分老练,有时会伸手从身边接一掬雨水,洒在磨石上面,以作润滑。又时而停下,将刀抱在怀里,用拇指肚去蹚刀的锋刃。不满意,便再次将身子低俯下去。那“刷拉刷拉”的磨刀声,听了让人心寒。磨到最后,少年起身,挥刀一扫,劈开一串葫芦。看着那不停晃动着的,露着白色茬口的半截葫芦,他得意地笑了起来。望望对面两个人,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少年正在笑着,却被一个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中年男人从脑后拍了一下。那男人指着地上的葫芦,训斥着他。少年勾着头,一副尴尬又懊恼的模样。马天目走过去,捡起葫芦,递交给中年男人说,交到灶上,中午还能熬一顿葫芦汤喝。那男人接过葫芦,抬起一张寡瘦的脸,诺诺说,这孩子,老惹事。这要让老乡看见,又要惹出麻烦来了。 马天目望着少年,和蔼地说,刀磨得这么快,是准备杀鬼子的啊?削几个葫芦试试身手,这也没什么大错嘛。 少年不答。 中年男人代他发话,孩子的爹妈都被日本人祸害了,家里就剩下一个妹妹,跟着奶奶过。我是他叔,孩子要为爹妈报仇,参加了抗联。我这当叔叔的,放心不下,每天都要为他操心。 马天目说,好了好了,若是老乡来问,就交几个伙食费。又摸一下少年的肩膀,打趣说,鬼子的脑袋,可要比这葫芦硬得多啊! 少年有些忿忿地说,那也说不定!我想弄一条枪,可总没机会。 马天目说,机会总有的。等杀了更多的鬼子,我们抗联战士,每人都能配一把枪。 随着秋雨的延续,那种争论不休的会议又开过两次,最后大家达成一致意见:给晋察冀军区发报,等待上级指示。 但新的问题又来。怎么发报?却成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这不需电讯组的人在会议上做出解释,四纵队的大多数领导都知道,由平西带过来的那部简易电台,只能接收电报,而不能发出电文。发报需AB电;这里只有A电,B电电压不足。恰在此时,江茂群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他在天津领导“天津各界武装自卫会”的工作时,曾找一名学无线电专业的大学同学,组装了一部电台。此刻,仍安排在英租界的一处秘密地点,用他亲自编写的电台密码和电台呼号,同晋察冀军区保持着联系。 若由江茂群带上电文,亲自赶赴天津应是再合适不过。但考虑到他初来部队,又有很多实际工作需要去做。经最后商议,决定把这项任务交给马天目来完成。(未完待续) 第六章 3 3 韵清: 我回了一趟天津。又一次回到生养我们的城市。办妥该办的事,已是黎明破晓时分。天亮后我便踏上了返程的路途。我在天津逗留的时间,只不过半天零一个整夜,脚步匆匆就像一位过客。我们双方的父母,自然没有机会去探望了。 我急着回到队伍上去,不光是放心不下那里的工作,更担心如果接到西撤命令,部队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我要和我的同志们在一起,迎接各种困难和挑战。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从踏上返程路途的那刻,我便感到了时间的急迫——这虽是自然,但没有人知道,这种急迫来自于你——我觉得是在追随着你的步调,若迟了半步,便会错失与你重逢的机会。 我在唐山下了火车。坐一辆马车赶到玉田,恰遇四纵队政治部副主任苏林。苏林告诉他,抗联大部队已往北开拔。他们接到上级发来的电报,电报上说,如实在不能坚持,可退回平西。同时部队也接到有关方面传来的情报,说敌人已分成七路,对冀东开始了大范围围剿……他之所以留下来,是四纵队从每个大队临时抽调一个连队,组成三个支队,由他负责领导,以后将坚持战斗在冀东山地。他问我:你是留在我这儿,还是准备回到抗联部队去?我自然要回到原来的部队。那你这样走路,怎么会赶得上他们?他这样笑着问我。接下来又说,我送你匹马算了。再给你派两名战士,他们带你抄近路走。你们现在出发,天黑之前,或许能追得上他们。 韵清,那是我第一次骑马。初始虽有“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快感,却渐渐感到那鞍鞯犹如刀背,一下一下削着我的屁股。我被前后两名骑马的战士夹在中间,屁股疼得实在难受,也无法让坐骑停下来休息。当马匹载我进入山地,骑行速度虽有减缓,我却失去下马的能力,感觉身体被固定在马背上。夹紧马肚的两腿,以及紧攥马缰的两只手,都如镶了铁条,完全不能伸张。但庆幸的是,我们终于渡过了滦河,据迎面碰到的士兵说,抗联部队就在河的对岸…… 暮色低垂之时,依稀能看到从河流浅滩处涉水过来的士兵。混沌河水泛着铁器淬烧后幽暗的冷光,将他们的身影镀成赭红,像一块块在河流中浮动的石头。马天目下得马来,瘫坐在河坡上。他不解地看着自河滩上弓腰爬上来的人们。从他们的衣着判断,这些人的身份虽和当地农民无异。但在这住户散落的山区地带,这样一大批人纠集在一起,有人手里攥着枪,显然是抗联士兵。他想开口问问,但那些人显然在躲避着他,看他一眼,便将目光仓皇避开。而另有一些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边拧着湿衣服,一边光着屁股大摇大摆从身边走过。 直到一个身背大刀的少年经过,马天目这才见到一张熟识的面孔。少年也认出了他,站住了。不待马天目发话,那少年便开口问:马政委,真要跟我叔叔他们回家,还能杀得了鬼子吗? 马天目瞬间明白这些人的去路,不禁心有戚戚,毅然说道:不能! 那他们说,鬼子杀过来,我奶和我妹妹没人保护,我们去平西杀鬼子,又有什么用! 暮色沉降。少年焦虑而茫然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只看得清系在刀环上的红绸,在他背后飒飒飘动。马天目*般说道:孩子,你不能回去。你离开部队,只能看着奶奶和妹妹被鬼子欺负,你非但杀不了他们,反而会被鬼子杀掉。说到这里,马天目挣着身子,站起来,冲走上河坡的人群高喊:老乡们,如果你们有保家的心愿,就不要离开部队。即便你们回去,呆在家人身边,以你们个人的力量,也保护不了他们的。只有我们大家在一起,才有力量消灭鬼子。我们去平西,是为了积蓄力量,等来年春天,我们还是会杀回冀东的。 有人站住了。有人停顿了一下脚步,仍旧朝河坡上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河坡后面。那背刀少年和马天目站在一起,每从他面前经过一个熟识的人,他便按辈分招呼他们,近乎哀求般让他们别走。从河坡下走上来的人越聚越多,渐渐在他们周围聚起一支队伍。 马天目问少年:刘司令的队伍现在哪里? 少年指一指河的对岸,说,他们走不多远,天快黑了,他们会停下来宿营的。我们涉过河去,便能追上他们。 下半夜,夜露凝重,篝火像山区夜色里隐秘的花朵。正是这些篝火,引领了他们的道路。战士们横七竖八围篝火而睡,依稀能看清他们睡相狰狞的脸。等找到刘志远时,刘志远还坐在篝火边没有休息。他将一只水壶递给他。马天目饥渴难耐,仰脖喝了一口。不想却干咳一声,全都吐了出来。吐在旁边的篝火上,使那火苗忽地窜了几窜。马天目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酒!刘志远收住促狭的笑,说,那么好的东西,都被你糟蹋了……接着叹口气,说,夜里冷,心里烦,喝两口酒,解乏啊。 他们简单聊了聊队伍上的情况。说到战士们对撤往平西是否有意见时,刘志远说,意见肯定是有的,但大家都憋着一股劲,盼着来年春天,再打回冀东呢!马天目朝夜色里张望,暗自叹了口气。他仍旧对部队西撤充满疑虑,但事已至此,也毫无办法。有四纵队的消息吗?他问。四纵队已渡过白河了。刘志远说,上午有人送信过来,说通往白河的这一路上,已出现小股敌人来骚扰我们。让我们务必小心,加快行军速度。马天目听了一惊,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还会有大批的敌人出现,在路上拦截我们。从明天开始,我们应改在夜里行军,白天找地方隐蔽起来休息。刘志远说,今天很晚了,看明天的情况再定吧。 黎明时分起了淡淡的雾。从山上望下去,见队伍犹如排开的长龙,在雾中若隐若现。这是一只穿了杂色衣服的队伍,愣眼瞅去,给人一种奇怪感觉。他们不像打仗的士兵,倒像出来赶街的农民。三五成群,边走边聊。数量之众,实在令人惊讶。有人肩上扛着土枪,有人手里拎着大刀片和红缨枪,只有三分之一的人,穿着土灰色军装,腰里斜挎子弹袋,装备和姿态才像正规的战士。他们或许经历过战斗的残酷,所以不苟言笑,沉默前行。却像水滴一样,被淹没在这驳杂队伍的洪流中。 马天目站在一处石崖上,满目忧戚地朝这支队伍望着。他的行装看上去十分简单。身穿一件土灰色军装,腿扎绷带,腰里挎一把驳壳枪。当初去天津之前,留在队伍里的衣服毛毯都被大家分掉了,就连刘志远都以为他会赶不上队伍。除身上这套装备,他仅剩了一套衬衣衬裤,披在肩上的这件暗绿色雨衣,是刘志远送他的,是以前暴动时缴获的日本人的战利品。除此之外,再无长物。那匹别人赠送的栗色战马也算他的物品,但它那么瘦,应该是一匹老马了。牵马少年是应了刘志远的吩咐,做了他的警卫员。此刻,马牵在少年手中,静静站在他的身后。马天目跳下石崖,朝山下的队伍里汇集。他看一眼走在身边的少年,忽然对他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 你有枪了?他问。 少年欣喜地掂了掂手里的步枪,说,嗯。是刘司令员送我的,说要保护你的安全。 你打过枪? 没打过。但我很快会学会的。 那把大刀还留着啊? 舍不得丢。少年有些羞涩。其实这是我家里的一把铡刀,让铁匠改制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铁蛋,姓李,他们都叫我小李。 哦,小李……他*一声。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 马政委,你怎么不骑马呢? 他发出一声苦笑。昨天半日的颠簸已散了他的骨架,他宁愿走,此刻也不愿骑马。他说,如果你累,就把枪和行李都放在马背上吧。 马是让你来骑的。况且我不累。你身上的那把驳壳枪如果嫌重,我可以帮你拿一下。 他摆手制止了他。全然不顾少年对“枪”的兴趣,晃悠悠在前面走。有人不时赶到他们前面。又有人不时停下来,和他打着招呼。 山区的气候有些莫测。时令虽已至十月,但走到中午时分,还是有些酷热难耐。部队在走出遵化山界时,遭到小股敌人袭击。枪声从身后响起,虽不密集,却在空寂山谷间发出异样回声。很多人蹲在一条溪边饮水,听到枪声,不禁慌乱起来。刘志远派人,赶到队伍后面去查问情况,回来时禀报说,敌人埋伏在一座山头,人数应该不多,要不要派人去消灭他们?马天目问道:被截在后面的部队人数还有多少?有人禀报说,应该不多。所幸伤亡也不算严重,只有几个人负伤。他阻止了刘志远的冲动,而是劝他下命令说,应该让队伍加快行军速度。那赶不过来的弟兄怎么办?刘志远这样问。他无从回答。却清楚地意识道:枪声会引来更多的敌人。这样一支在狭长地带缓慢行军的队伍,无异于一只笨重爬虫,从后面追上来的,以及在前面堵截躲在暗处的敌人,谁都会抽冷子咬上你一口,将这支庞大队伍撕咬得七零八落。那些被阻截下来的士兵,犹如爬虫的手臂和腿脚,手臂腿脚断了也要跑啊!如果顾忌太多,整支队伍只会面临被蚕食的危险。 一切都如马天目所预料的那样。随着行军的逐渐深入,沿路所受的袭击几乎令人无暇顾及。他不敢想象在潮河,以及平绥铁路这些重要的关隘,敌人若设下埋伏,这支笨重队伍将会面临怎样的灭顶之灾。 第二天的行程还算平静,只不过很多人脚底都打了血泡。翻越蓟县狗背岭长城时,零星枪声再度响起,陡峭山路几乎让平原上过来的士兵们难以应对,更何况还有这围追堵截的敌人。有人失足从山崖下跌落,莫名丢了性命。那匹栗色战马也受到惊吓,险些冲下悬崖。所幸的是马天目当时并未骑在马上,他正拽着马尾巴向山上攀爬,眼睁睁看着鞍鞯掉落马背,垂直向山崖下滚落,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自冀东山地通往兴隆县界的那一路上,部队不得不改在夜晚行军。黑漆漆山路上,依稀可见枪刺青白的反光。杂沓脚步声常常将栖在树顶的鸟雀惊飞起来,于孤寂山林间发出凄绝的啼叫。此时的夜行者们饥肠辘辘,有时便会忘记白天所经历的恐惧,为一口吃食也不惜丢了性命。却只能行至午夜,方能接到进村休息的命令。在冀东所属的那一带山区里,山民们说话的口音还保持着与平原的近似,有时还会认出一个远房亲戚来。一整个村子的烟囱总会在夜半冒起炊烟,招待这些行路者们填饱肚子。再找避风的地方囫囵睡上一觉。只是睡得正酣,便会被粗暴地喊醒。队伍要在天将亮前离开村子,躲进山林隐蔽。 这样一路下来,虽安全了许多,但行军速度却变得异常缓慢。上万人的队伍已被切割得零零散散,有时几天也联络不上。传令兵冒着危险,在陌生山地间来回穿梭。有时他们身边会出现几张陌生面孔,那是与前方失散的士兵,或是从后方单独突围出来的士兵。他们衣衫褴褛,惊惶的眼神像遭到追杀的麋鹿。更多坏消息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无不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抗联三路副司令陈宇寰阵亡,他率领的三个总队瓦解溃散;洪麟阁率领的抗联队伍在马伸桥北遭到敌人截击,副司令员洪麟阁身中数弹,余部由李楚离、杨效昭带队继续西撤,但大部分士兵或突围时遭到剿杀,或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于回家的路途中被俘虏;昌黎支队在西撤途中,行至遵化宫里村一带宿营,日伪军步骑兵将村子包围,一个营的人全部殉难……这算是打仗吗?就像挨宰的兔子。我的那些弟兄们死得好惨!这些人说到最后,往往会痛哭失声。怎么办?现在有家回不去,往前走又不知道会不会白白送死!他们睁着通红的眼睛,将痉挛的手抱在怀里,发出这样的诘问。被问话者往往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徒劳地安慰他们几句。 行至兴隆山地,敌人伏击的次数虽有减弱,部队却陷入另一种困境。每当进入一个山村,但见满村空寂,牲畜皆都不见。石砌的墙壁上生着衰败茅草,每当打开一户人家的门扉,见院落里布满尘埃,印着人和鼠类的脚印。有家在附近的士兵说,兴隆归热河省管辖,热河是满洲国的属地,日本人清剿甚严。有些老乡,为了躲避日本人的骚扰,早就逃到临县的山区里去了。或投奔亲戚,或像野人一样在山林中生活。但看村外梯形田地,又没有半点荒芜的样子。士兵说,那些老乡肯定经常回来。山区的人,惜命一样怜惜着田地,春天悄悄播下种子,中间再偷偷回来,呵护庄稼;舍不得自己的家,有时夜里也会跑回来,将那破烂房舍打理一番。如今秋收已过,打下来的粮食肯定埋在某个地方。 依据这士兵的提议,每当部队进入一座山村,士兵们便像田鼠一样,去附近的山林中搜寻。有时在一座隐蔽的山洞内,或是有人为痕迹的土层下,猜谜一样找到一些未经处理的粮食,一些玉米棒子、谷物、或是土豆……他们欣喜若狂地将他们挖出来,过了秤,或是估算着斤两,写清这些粮食的出处,留下钱票,放在村公所内。但这种幸运并未持续多久,在途径兴隆山地的那一带,越往纵深里走,越少见人烟,挨饿是常有的事。只能饥寒交迫地捱过黑夜,天亮后进山,找些野果充饥。 即将走出兴隆山地,潮河渡口遥遥在望。部队却遭到一次惨痛伏击。刘志远派三大队大队长曹致福率三百人去应敌。敌人异常狡猾,他们不与迎面而来的抗联部队做正面交锋,却蚂蟥一样,死守住出山的关隘,咬住主力部队不放。整支队伍都处在慌乱与被动中。半个时辰不到,部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所有人不得不放弃逃生念头,拿起枪和躲在暗处的敌人作战。有一人负伤倒下,便有众多的族亲去拯救他,即便一具尸体,他们也舍不得丢弃。这不可取的宗族间的观念,瘟疫一样传染了大多数人,使得整支队伍毫无战斗与防御能力。直到夜色降临,周围出山的垭口才恢复了平静。通往潮河渡口的开阔地带涌满了士气低沉的人们。他们围着身负重伤的亲人一筹莫展,甚而发出难以抑制的哭声。 马天目一瘸一拐在滩地上跋涉,茅草漫过膝盖,使他的步履更为艰难。他崴伤了脚踝,暂时与刘志远失散。他急需找到他,以便商量部队尽快渡过潮河的方案。夜色凄迷中虽看不清周围士兵脸上的表情,但他们的哭泣与咒骂声却深深感染着他。一路的所见使他心情越发沉重。等找到刘志远,见他正在为一件恼火的事情大发雷霆。 有人要逃走吗? 是的。那个追随在刘志远左右的参谋长伏在他耳边说。想逃走的都是你带出来的人。 做逃兵,真丢我的脸!把人给我带过来。 有数人五花大绑,被推到刘志远面前。他们身后簇拥着更多的人。有人齐刷刷跪下,茅草高过他们头顶,他们像是要隐伏于茅草之中,借以掩饰自己的羞愧。但不屈的声音却高过众多人的沉默。 大哥,我想回家,并不是贪生怕死!这不是在打仗,这是在白白送命!我想带兄弟们回到老家去,照样打鬼子,照样闹革命! 当初我们是怎样歃血为盟的! 不求同生,但愿同死!大哥啊,可我们不能就这样白白死掉啊! 刘志远在暗黑中沉默着。他没有更多的道理会讲,但张口说话时,语气间仍旧有掩饰不住的苍凉:我们虽是兄弟,但既然跟了队伍,便要有队伍的规矩。做了逃兵,一是丢我冀东子弟的脸,我刘志远绝不答应!二是队伍有队伍的纪律,在这关键时刻,逃兵必须要受到严惩! 大哥,我不想给你丢脸,杀了我也不足惜,可带弟兄们这样走下去,我们从家里带出来的人,最后又能剩下多少!大哥,你要给家里人留个种啊!你要给等在家里的父老,有所交待呀! 刘志远无言以对。有些羞恼地挥挥手,传令士兵,将临阵脱逃的人,全部给我枪毙! 众生喧哗,皆在他面前齐刷刷跪下。青白月光照彻之下,那些跪伏的身影好像河滩上的石头。站着的士兵兀自不动,他们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命令。 马天目喊了一声,从跪伏的士兵中间走过,他走得磕磕绊绊,不时伸手杵一下跪倒的士兵的肩膀。走到刘志远身边,低声对他耳语几句。又转过身,放大声音说:同志们,父老乡亲们,当初我们一同从冀东这块热土走出来,抱定打鬼子护家园的信念。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辛苦你们了,也难为你们了。现在我们面临进退维谷的处境——渡过潮河,跨过平绥铁路,便是我们的再生。有愿意一同和我们走下去的,我们欢迎,等到达平西,我们休养生息,重新壮大,来年再杀回冀东。如果有愿意回家的,我们也不阻拦,愿意发给路费。看现在的形式,回家的路也千难万险,只愿你们好自为之,顺利抵家之后,不要做那日伪的帮凶。安分耕田,等我们部队打回去,到时候我们再一起闹革命。 跪倒的人群站起来。有人除掉身上的枪械,默不作声放在马天目脚下,想了想,又解下身上多余的物品,和枪械放在一起。那些紧抱枪械的人站成一排,默不作声,沉默中自有一种坚定。有家族中的长辈走到晚辈面前,低声呵斥着什么。却遭到拒绝。一个瘦弱的中年人走到小李面前,压低声音说,放下枪,跟叔回家! 不回!小李说。 叔叔哑了嗓子,你不回,我咋跟你奶交待!咋跟你死去的爹妈交待!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咋有脸回去,我咋有脸见你奶! 小李声音嘶哑,压抑着哭腔,我不回,就不回! 叔叔愣了片刻。忽然蹲在地上,左右开弓扇着自己的嘴巴。 小李蹲下,抱着叔叔,说,叔,你想回家,就回好了。告诉我奶,别惦记我…… 一旁的队伍里有些混乱。一位年轻人推开自己的长辈,哑着嗓子喊:想当初,咱们村里十几个老少爷们,一起出来闹革命,别人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我不想做孬种! 那个做长辈的人无地自容,踌躇片刻,返身将枪捡起来,回到队伍中。 想回家的人自动站成一个散乱的阵营,有那自尊心强的人,先自迈开脚步,走出人群,却对来路充满惶惑,站在远处,想约了伴走。 小李的叔叔蹲了片刻,还是站起来,恓恓惶惶朝人群外走,他的身后,尾随了几个同样恓惶的身影。 小李忽然追出去,尾在叔叔身后,一边发出少年喑哑的哭泣,一边嘴里发出嘶吼:胆小鬼,怕死的胆小鬼!你当初是咋说的,不丢下我,帮我给爹妈报仇! 叔叔忽然停下,哭号一声,抱住小李。叔侄俩相扶着,重新回到队伍中。 沉默的队伍发出和小李同样的嘶吼,伴着难以抑制的哭声:胆小鬼,胆小鬼!声音低沉,虽不连贯,却在间歇处裹挟了从远处传来的、潮河迅猛的涛声。更多的人返回,捡起枪,站进队伍。始终默不作声的刘志远不由高叫了一声:好样的!你们不愧是我冀东的子弟! 队伍重新集结。连夜泅渡潮河。有先头部队已涉到对岸去了。延后的人虽有焦虑,但他们不肯丢下那些负伤的亲人。夜风将河水的浪涌声清晰传送,在那样一种低沉而恣肆的咆哮声中,不时会响起几声沉闷的枪响——那是不愿拖累自己亲人的伤兵,将枪管探进嘴里,用脚趾扣动扳机,开枪自杀了。(未完待续) 第六章 4 4 韵清: 我们还算幸运,顺利渡过潮河。当行进到密云顺义一带时,终于在村子里能见到百姓了。有时想想,这乱世人间的烟火,才是最让人感到温暖和踏实的。我无暇再想念你。只感到对你脚步的追随,已被这凄凉悲壮的“西撤”羁绊了步伐。我只想和我的士兵们逃出去,逃出这危机四伏的山野,跨过平绥铁路,遁入“平西”更为雄浑的山脉。我已有些累了,就让我和我的士兵们,在这叫做“天堂凹”的山村里,暂时休整一下吧。 我身上还有仅剩的三元钱,去村中小铺买了块肥皂,连同我的那匹马,去村外的小河洗了个冷水澡。我牵了我的马,一路悠闲地在村子里走。路过老乡家,买了两只鸡,两斤秋白梨。回来的时候,让小李把鸡杀掉,他小小年纪,做这些倒得心应手。我又把志远兄喊来。他心情不佳,我想犒劳犒劳他。现在,鸡在灶火上炖着,小李跟我抱怨说,我买的是两只抱窝的老母鸡,炖到天亮,能炖熟就不错了。那我们就等着吧!志远兄就着秋白梨,已将酒喝尽,此刻他就在我的身边睡着。小李照看灶上的炉火,也抱头睡去了……我在这难得的静夜里给你写信。那么样地思念起你了。不知你是否有信寄来,我想这个时候,茂群大兄已到了平西,如有信来的话,天津方面会托人将信转交给他吗? 我听到了鸡汤浓浓的香味,外面似曾还有一些奇怪的动静…… 下起了雨。秋雨淅沥,隐隐有枪声从村外传来。马天目从遐思中惊醒,急忙收起纸笔。不待招呼,士兵跑步进来的声响已惊醒了刘志远,一行人急忙整装,冒雨转移。 不知是洗冷水澡的缘故,还是挨了一整夜雨淋,马天目忽然感到身体极度困乏。黎明时分他骑在马上,疲惫睡去。头上罩着那件深绿色雨衣。雨水淋湿马鬃,从雨衣上汇集起来的雨水顺裤管浇下,全都积存在鞋壳里,将裸露的脚踝泡得发白肿胀。他在持续的行军中做着连续的梦。梦到漫天大雾,一直到从马上跌落下来,都弄不清在梦中寻找着什么。他最先感到了被噩梦压抑的痛苦,睁开眼,平躺在泥泞中,见雨水从暗黑天际纷纷扬兜头浇下。直到小李惊呼一声,扶他坐起,这才知道是在行军途中。 身前身后,全是困顿行走的士兵。他们排成一线,挤挤挨挨,很多人闭着眼睛,在睡梦中机械地迈着步子。被雨淋湿的马背抹了油般湿滑,他爬了几次,都从马上滚落。小李抱着他,触到他烧烫的额头,不由叫出声来:政委,你病了!他再不敢上马,只能跟在马后,手抻马尾,借助老马的脚力,慢慢向前行进,却又一次在赶路中睡着了。 直到天光放亮,他的身上才聚起一些力气。此刻一位年长的士兵站在路旁,冲他招手。马天目走过去。士兵说,首长,你这匹马不骑,牵着也是牵着,能不能载上这孩子一程?马天目低头一看,见路旁坐着一位和小李年纪相仿的战士,脸色苍白,正在昏睡。怎么了?马天目问。年长的士兵眼里噙泪,说,孩子患了伤寒,我不能丢下他不管啊!马天目俯身,怜惜地摸了摸士兵稚嫩的脸,低声说,把他扶到马上吧。只是没有鞍鞯,你要照顾好他,别让他从马上摔下来。士兵忙不迭地去抱坐在路边的战士,嘴里说,首长,你是我的大恩人,等我缓过劲来,马会还给你,我背他行军就行了。他将病中的战士拖上马背,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将他扶正。马天目喊来小李,让他帮忙。不想小李却帮了倒忙,他将那虚弱的士兵从马背上拉下来,说,这是政委的马,政委还在发烧,你怎么有脸骑政委的马! 马天目劝阻不住。只能看三人在一起纠缠。这时刘志远从队伍后面赶上,喝止了小李,问明原因。牵过自己骑的那匹白马。 病中的士兵醒来。怎么也不肯坐。对那年长的士兵喊,爹,这是刘司令的马,我怎么能骑司令的马。 他的父亲抱着他,将脸贴着他的额头,说,你不肯坐,爹又背不动你,我们爷俩不能眼睁睁死在这儿啊! 刘志远吆喝着自己的卫兵将病人扶上马背。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说,你病了,就应该骑马。现在我不是你的司令。我认识你,按庄户辈分,我该叫你叔。我的小叔叔,你就安分在马上坐着吧。等你养好病,去给我杀敌打鬼子,我再做你的司令。 午后,秋雨虽停驻,但气温依旧异常湿冷。前方负责侦查的士兵传回消息,横亘在眼前的平绥铁路看似平静,只有一两辆装甲车来回巡逻,不知敌人是否设下了埋伏。队伍集结之后,原地待命,只等天黑突围。隐蔽的坑凹里,生起一簇簇篝火,光裸脊背的士兵们围火取暖,烘烤衣服。刘志远找到马天目,对他说,马政委,等天一黑,你身体不好,带先头部队先摸过铁路去,由我断后。如果敌人真有埋伏,我再组织兵力阻击掩护你们……这次仗真要打起来,可就谁也顾不了谁了,你只管向前,跨过铁路,找到四纵队。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冀东抗联第一大队,你可要给我好好经管下去啊。说完这些话,又拍了一下身旁的小李,说,小子,你要把政委照顾好。若有个什么闪失,看我不拿你是问。 他说得伤感而决绝,犹如遗言一般。马天目想驳斥他两句,却见刘志远已走远。他斜靠在一块石头上,冲他的背影喊:你要保重! 随着夜幕降临,寂静笼罩了荒野。马天目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将胸口贴在雨后冰冷的土地上,通过地皮的传递,仿佛听到几千颗心脏一齐“砰砰”跳动的声音。周围都是匍匐的战士。从身后山口吹来的北风消解了他们急促的呼吸声。这么静。静的有些怪异。那匹瘦弱战马似乎也懂得这寂静的压抑,伫立中不发出一声鼻息。从身处的低洼地带看去,那条隐在夜色中的铁路线,犹如一匹沉睡的怪兽。 时间接近夜里十点。虽无明月,但璀璨星系却将上方的关隘勾勒出一线青白光亮,能依稀看见士兵跃动的身影,无比矫健。先是一个,数个,接着变数不清。无数人越上横亘在前方的铁路线,消失在对面广袤的夜色中。他起身俯冲时头有些晕眩,但随着呼吸的急促,沸腾血液已让他适应了奔跑的节奏。周围士兵的脚步声杂沓,无数身影从他的身边跃过,*相互磕碰,发出坚硬声响。他们奋不顾身向对面投奔,决绝的动作就像纵身汪洋的鱼儿。他被高出地面的铁轨绊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只觉得嘴角辛辣,疼的舒服。在这将近两个月时间的突围转移中,方知自己已成一匹困兽,被囚禁在逼仄山林。这坚硬钢轨犹如一根针刺,让他意识苏醒——跑吧,冲出去!前面是更广阔的世界。 枪声是瞬间响起来的。那么爆裂的枪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射中跑在身前的一位战士。他奔跑的动作瞬间停驻,直直栽倒下去,发出沉闷的叹息声。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蹲伏在一块石头后面。寂静瞬间被打破,却原来这爆豆子般的枪声前面,寂静竟是如此脆弱,如此深不可测。他清醒地意识到:先前的凤平浪静,原来都是一种假象,敌人显然设了埋伏。他们故意放过先头队伍,只待整个部队全体出动,这才拉开了歼灭的序幕。 回头看,见朝这边射过来的火力,只是很小的一股。而封锁住铁路线对面的火力,却在夜色中交织成一张红色密密的网。信号弹随即升起,红色绿色的信号弹,将夜幕映照得无比绚烂。诡异的光影明明灭灭,让他看清无数身体,以无比惨烈的姿势倒地,一个叠压着一个,迅速在路肩上垒起一道尸墙。铁路下方,是一条人工挖掘的小河。河上一座木桥被火力压制。一匹白马在桥中央挣扎,它显然并未中弹,只是一只马蹄卡在桥面的缝隙里。庞大身躯堵塞了狭窄的通道,有无数士兵纷纷落水。在被信号弹映亮的视线范围内,不宽的河面上有无数人在泅渡。爆炸掀起的水柱腾空数米,又急雨般落下。 他被人拉了一把,又懵懂向前。直到跑过一道土坡,又向前跑了一段,猛然意识到什么,想到身后的部队会遭到怎样的重击!如果能组织队伍重新杀回去,哪怕给后续部队做些无谓的接应也好啊!急火攻心之下,只觉嗓眼热辣,头一阵晕眩,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在鸟鸣声中醒来。睁眼见金黄茅草在眼前摇曳,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停在头顶上方的一根芦苇上,抖动一下翅膀,飞走了。只留下荻花飘摇,在湛蓝虚空中划动。他挣着身子,不想竟轻易站了起来。望向来路,见远处仍有狼烟弥散。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金黄的草滩。此时艳阳初绽,半人高的茅草一直铺排到视野尽头。无数被人踩倒的茅草颜色显得更加深重一些,形成无数条小径。他辨明方向,那正是部队所要去的北方。这才想起检查一下身体。身体完好,只脸上有一些擦伤,嘴唇磕破,对行路并无大碍。 草滩一直朝北铺展,随着坡地的起伏,还会出现低矮灌木丛和蓊郁的松树林带。天色几近透明,纯蓝中衬出远处绵延的山影,是青黛的颜色。那或许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为绮丽的美景,他至今都想不清自己何以没有半点焦虑,半点恐惧,亦没有平日里总是挥之不去的惆怅。对部队的寻找和追赶,仿佛一个可有可无的任务,对方向以及路径的把握,只是出于一个漫游者的本能。 好在走到下午,当他攀上一座坡度平缓的山包时,看见下面便是通向巍峨山峰的入口,在山脚下的开阔地带,那些突围出来的士兵麋集在那里。在周围山色的衬托下,他们是一群穿了黑衣服的人,只竖起的旌旗有一点颜色的奇异,却近乎褴褛,在微风中低垂着。 有人从队伍里迟疑着走出来,迈步向他这边跑,身后跟着一匹没有驮负的栗色马,连鞍鞯都没有。他认出那是他的警卫员小李,不由笑了。阳光在山影之外没有任何遮挡,炫目的让人眯起眼睛。他看清小李那张黑漆漆的脸,走到离他十步开外处站定,不认识似的看着他,忽然喜极而泣,哭着说,马政委,我以为你死了呢! 他走近前,有些陌生地抱了抱他的肩,轻声说,好孩子,我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死了! 小李仍收不住他的哭泣。有更多人从队伍中走过来。一些上了年纪的士兵也在哭泣,他不解地看着他们,懵懂地说,好好的,都哭什么呢? 一个年老的士兵抓住他的臂膀,嚎啕说,马政委,刘司令员他……昨晚,牺牲了。部队没了主心骨,我们正不知道该咋办呢! 韵清: 我们已到达平西。部队总算过上了好日子。我们的驻地在高碑店上清水一带,这里是丘陵,虽有日本人的飞机常来轰炸,却并无大碍。难得的是能吃饱肚子。棒子面窝窝头,棒子面糊糊,棒子米焖饭就咸罗卜,每顿都吃得美极。虽然穿的还嫌单薄,但因地处京西矿区,煤产丰富,一个驴垛子背来上百斤煤,才花费两角多。每天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都能睡上一个安稳觉。据说后勤已派人去平原上买棉花和土布了,春节之前,我们可望能穿上过冬的棉衣。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志远兄。这让我心里非常难过。梦中我见他身披白雪,像素朴的征衣。他泪流满面对我说,兄弟,好惨啊!当初我们从冀东带出来的几万人队伍,到达平西只剩下几千人。这值吗!你曾经答应过我,可要好好替我经管这支队伍,我也好回冀东,对父老有个交待。 我无言以对。醒来时发现外面落了雪。想必志远兄的魂魄真的来过。我怎么给他一个交待呢?那剩下的几千抗联士兵,已分散到各部队去了。唯一能告慰他的是,我已就平西大撤退的失败,写了一份详细报告,呈给了上级。想必能给我们今后的工作,提供一些宝贵的经验和教训。 还是不说这些的好! 你的来信茂群兄已转交给了我。他随机关在宛平附近的大山里。信中得知你和汰清姐姐已抵达重庆。有宜清的照顾,想来你们的生活也过得去。你信中所述路途的艰难,我亦深有体会。如今阻隔在我们之间的,远非万水千山所能形容。抗战烽火已全面燃起,我们只有尽我们各自的努力,把倭寇赶出家门,才会迎来团聚的一天。 韵清,如今我已不太适应这困踞一地的日子。我渴望战斗,渴望走在路上,我不想停下来。就像你所说得那样,“一约既定,万山无阻”,你可要等着我啊! 保重! 天目 1938年11月24日(未完待续) 第六章 5 5 韵清: 我们在平西刚刚渡过的这个春节,还算不错。大家都吃到了饺子。我在上清水微醉后,夜走山岗,去村外迎候茂群兄。他从机关过来,特意来看我。你知道吗?我走在山上,天上下着雪,只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心情异常舒畅。那是酒醉带给我的感觉吗?不是!那是我得知茂群兄过来,必定会带来你的信。我举目向夜空凝望,让沁凉雪花冰敷我灼热的脸。觉得你正由茂群兄陪伴,从山的那边向我走来了。 果然有你的信。知道岳父母大人已去了重庆,知道你通过“娘家”的安排,在慰劳总会工作。得知这些消息,我真的非常开心。只望你努力工作,冷暖自知。 我和茂群兄和衣而卧,聊了几近通宵。他同我谈到工作上的种种,以及部队今后的打算,他说部队将发展平西、平北根据地。等春暖雪化,部队便向平北进发,过承德公路再返冀东。以平西为依托,平北为跳板,开入冀东平原——那不正是志远兄所愿吗! 茂群兄还转告我说,我就平西大撤退的失败,所写的那份报告,得到了上级认可——平西大撤退虽以失败告终,却也为我们今后开展敌后游击战争,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教训。正是基于我有这样的认识,上级对我的工作有了新的安排。让我过完春节,便去平西根据地党校,负责组织干部培训班的工作。年后,将有来自平津地区的大批学生赶赴平西。他们经过培训,将成为开拓根据地的骨干。 现在根据地条件有限,笔墨纸张都有限制。以后,我写给你的信,数量会减少,也不会拉拉杂杂说这么多了。但我会把想说的话都记在心里,等见面时,再字字倾吐给你。 想你的天目。 1939年旧历正月初二 春天到来时,平西山地的气候还有些阴冷。山沟背阴处的积雪开始融化,夜里仍会有雪花悄悄降下来。但杏花却不偏不倚地开放了。早晚含苞,只在中午阳光温煦时分,开得茭白而恣肆。放眼望去,见高低错落的山梁之上,好似倾倒了白色或略带红晕的脂粉,正应了“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的诗句。来党校报道的第一批学生,就是在这时节赶过来的。 教室、学生宿舍、教案课程,大体上都有了相应准备,等学生来的那几天,所有人都显得无所事事。那天中午时分,马天目出门,借赏杏花之际,走到山脚下的一处杏园,仰头赏了一会杏花,只觉湛蓝天色被白色杏花洗劫一空,刺得眼睛有些酸涩,便坐在杏园外一块石头上,眯眼晒起了太阳。 他仍穿着过冬的棉服,裁剪肥大,袖管和裤管却有些短。冬天正冷时,自己找来布料,絮上棉花,将袖管裤管接长。军服是土黄的颜色,拼出来的部分却是杂色,针脚也粗拙。看他的装束,不像军队的干部,倒像个隐居山野的异人。只是刚理了发,留了三七开的分头,又兼手中拿一本书,依稀还能辨出些读书人的模样。 时令真是由不得人。早起春寒料峭,此刻日光却将他的额头晒出了细汗。骨节麻酥酥地好受起来,背上也痒。一个冬天都未洗澡,大多数人身上生了虱子。马天目就势解开棉衣,将贴身的一件粗布衬衣褪下,披了光棍棉袄,坐在日光里抓虱子。 虱子藏在衣服褶皱处,抓一个,用指甲盖碾碎,肥硕肚皮破开,汁液涂满指甲,总会发出一记令人感到畅快的脆响。想起有的战士抓虱子,每抓一个,竟会放进嘴里,用牙齿“咯嘣”一声咬碎,也不见他们吐掉,想必像吃野味一样,全都吞进了肚里。马天目抓得兴起,不由尝试了一次。将一只肥硕虱子小心翼翼放进嘴里,用牙尖咬碎,不由得愣住。只觉满嘴腥臭,苦着脸,朝地下连连吐着口水。 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说活声。他虽有所警觉,却见从杏园拐角处的一条山路上,几个边走边谈笑的男女已走过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女生,穿一件暗格子棉袍,个子不高。一头乌发齐肩,发梢有些微卷,更衬出皮肤的白皙。脸上似有雀斑,一双眼睛潭深水静。因见到这坐在石头上抓虱子的人,很是诧异,先前的笑容一下凝在脸上,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俏皮。正盯了马天目看。 马天目被她系在颈子里一条丝巾吸引,那丝巾石榴红色,倏忽让他感到眼热。在周遭漫天杏花的映衬下,这一袭红色让整个山区的景色旋即变得绚烂起来。 老乡,党校是在前面的山上吗?女子细声细气问。话未说完,又低头抿嘴偷笑。 马天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穿在他身上的棉袄只系了两个扣子,敞着胸。想把拿在手里的衬衣重新穿起,却似乎再没机会。更何况那白粗布的衬衣好久未曾洗过,领子袖口结了油腻,发散着一股浓浓的味道。他只能忙手忙脚将棉衣扣子扣好。将衬衣夹在腋下,问:你们是来党校报道的学生吧? 身后一位拎行李的男生说,是啊是啊。路远不远? 不远,马天目说,我带你们过去吧。 他帮两名女生拎箱子,跟在他们身后走。听他们说话,不发一言。有时就他们的提问,回上一两句。他们的提问都与这附近的山野有关,显然他们真的把他当成一个住在附近的山民。只等到了学校驻地,有人前来迎接,将学生带去宿舍。他略作修整,便去做学生登记。那洗漱一新的女生一迈进办公室,一眼便认出了他,开口问:你不是老乡? 他有些羞涩地点头。一旁有人替他回答,这哪是老乡,这是咱们学校的校长!马校长—— 女生吐一吐舌头,一张脸瞬间绯红起来。 马天目伸手做自我介绍:马天目,不好意思,方才在山下,让大家见笑了。 苏青…… 那女子说一口纯正普通话,也报上自己的名字。 马天目在纸上记,一字一句重复:苏——鸿——天津人啊! 女子也倏地一愣,眨眨眼睛,忽然问道:您也是天津人吧? 马天目不以为然。他在山地生活日久,口音中已掺杂了多地方言,又兼队伍上口音驳杂,同他对话者说哪里话,他便能陪人家说上两句。他奇怪的发音中掺杂了天津、冀东,以及平西一带饶舌的发音。他大大咧咧问那女生:您咋知道我是天津人?说话间天津口音瞬息流露。 那叫苏鸿的女子想说什么,却收住话头。只笑不答。笑得有些奇怪。 自此他便更多留意了她,因了这老乡的身份。知道她家在天津,于北平读书,读书时便入了党。毕业后在天津家中赋闲一段时间。随着北平与天津的沦陷,迫不及待奔赴平西而来。随着接触日久,发现她性情虽柔婉,在学生中表现尚算活泼。只是让马天目不解的是,每当见了他,这女子总会显得有些不自在,像是有些敌意,又像是有些成见。有时两人在路上遇见,见她低一低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培训班里的学生,和马天目年龄都差不多大,有几位甚至比他要大了几岁。他们嘴上叫他“老师”,却把他当成朋友。更有几位思想开放的女学生,把马天目当做日后择偶的标准。私下里断不了将他议论。随着接触的日渐深入,马天目身上表现出来的气质越发令这些女生着迷,有人大胆向他表白。这才知道马天目已经结婚。虽有懊恼,却也释然。马天目很懂得掌握分寸,和培训班上的每一位学员关系都处的恰到好处。只是搞不懂这个叫苏鸿的女生,为啥要躲着他,为啥要刻意与他疏远呢? 这种疏远随着日子的更迭,显得更加冷漠,更加不可思议起来。有时在课堂上讲课,他站在台上,发现苏鸿在偷偷打量他,那种神情与专注的倾听完全不同。他若把目光迎上去,又见她低下头,做笔记的样子,却显然是心不在焉的。 培训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四个月的时间,总会让人产生一些莫名的情感。但随着战事的需要,在培训班行将结束之际,便有学生被临时调走,派往平北或阜平一带。消息来得急,人也走得快。那些即将离去的男女,虽意识不到这战事中的“分别”意味着什么,却有胆量将自己的心思大胆袒露。有几对要好的男女,只顾了相互间道白,却忘了和大家辞行。马天目他们这些做老师的,更能理解同学的这种心情。所以每当有学生要走时,他们便故意躲开,一是免了离别的愁绪,二是为了给学生提供更多方便。 这天晚上,马天目正伏在灯下整理材料,忽听一阵敲门声。他嘴里含混应一声,却不见有人推门进来。 愣了一瞬,竖起耳朵,敲门声却不再响起。以为自己听错,起身去开门。 清澈月光在门口堆砌,不见一个人影。举目望去,见有人脚步仓惶,正向院门口走。 他认出了她,喊了一声:苏鸿…… 苏鸿站住。背对他,犹豫着。 苏鸿,进来坐坐吧! 他站在门口等她。见她慢慢转身,埋头走过来。走过他的身边,对他看也不看,径直走进屋内。 不用他让座,苏鸿便坐了他整理文件的位置。勾着头,油灯照着她的脸,漆黑鬓发用发卡别在耳后,闪出一段光滑的颈子。 他在屋里转一圈,找不出可招待的东西,只能略显尴尬地将身子搭住炕沿,前倾身子,故作关切地问:苏鸿,明天就走了啊? 她抬眼看他,也不答话。 他没话找话,说,阜平离这里不远,沿路群众基础好,路上不会遇到敌情。苏鸿,你到了军区,领导肯定会派给你很重要的工作做的。 是吗?苏鸿的话音有些冰冷。落寞坐着,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支钢笔,捏在手心里捻动。 他搞不清她来这里的目的,是来同他道别?还是有什么成见需要清算?忽地想起平日里两人的相处,心不由沉了沉,斟酌着词句说,苏鸿,我们虽是老乡,但平日接触的不多,私下里也没什么交流,若我工作中有什么地方处理不当,还望你多多包涵。念及老乡情分,给我指出来,我也好及时改正啊! 她瞟他一眼。不屑的样子吓了他一跳,随即从她嘴里说出的一句话,更令他摸不着头脑。 你真不知道我是谁吗? 他愣着,笑容僵在脸上。却被她脸上的羞恼弄得更加莫名,只能张着嘴,摇头说,真不知道。你是谁呀? 我是天津西马路苏家的女儿。想当初,你们马家去我家换过婚帖…… 马天目顿悟,想起当年和江韵清结婚时,闹过的那一出笑话。却想不到,坐在眼前的苏鸿,竟是给他提过亲的女子,不禁哑然失笑。 你还笑!苏鸿耸着身子,一脸羞恼。 他赶忙收住笑。不知当年由父母包办的那一桩没有眉目的婚事,苏鸿何以会放在心上。毕竟两人之间,未曾生出过任何勾连。 苏鸿似读懂他的心思,柳眉倒竖说,马大才子,你别以为自己高不可攀。当时我在北平读书,对这桩婚事也根本没放在心上。父母喊我回天津相亲,我都没回…… 马天目仍收不住笑,说,那不刚好嘛!我们两人都不愿意,也就算没伤了和气。 可谁知道能在这里碰到你,让人家老是自卑! 你自卑啥呀?马天目惊讶地问。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当初说过的话,你自己应该心里清楚。 马天目一脸严肃,问:我说过什么? 你说……你说我貌不惊人,才疏学浅,把我贬斥的像一个嫁不出去的泼妇。 马天目真的有些吃惊了,压低声音辩解道:这么难听的话,我哪里说过! 你肯定说过!要不然,怎么会传到我耳朵里。 马天目连连说,误会了误会了,苏鸿同志,肯定是讹传。你长这么漂亮,我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 在你眼里,我还算漂亮吗? 苏鸿声音放低,在油灯下坐得端正起来。 他不由愣住,看她一眼,又将视线错开,看着投在墙上的她的影子。油灯的灯芯“突突”跳动,使她的影子像一匹小兽,不安地隐伏在墙上。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嘴里才缓缓吐出一句:漂,漂亮…… 苏鸿嘴唇阖动,似有什么话想说,自己倒先怯懦起来,站起身,嗫嚅着说,我本是来向你道别的,可就是觉得委屈,一想起你说的那些话,就气得不行……那么好吧,现在我不怪你了。明早我就走了,你还是自己多保重吧! 以前你对我那么疏远,就是因为这个吗?马天目期期艾艾问。 算是吧!也不完全是……我有点怕你,老怕被你瞧不起,所以才躲着你……你不怪我吧?说到这儿,苏鸿忽然笑起来,满脸羞红地看着马天目。 他苦笑着摇头,想不清这外表温驯的女子,何以会有这样古怪的想法。送她出门时,顺手抄起桌上的钢笔,递给她,说,没什么送的,就把这支笔送你,留做纪念吧。 她接了笔,什么话也不说,闪身走了出去。两手相握,端在胸前,不见她摆臂行走的姿势,亦见她走得端庄而安静。他料定她会转身同他示意一下的,便积攒了足够的热情,想等她转身时,回他一个热络的笑。却不想她一直走,一直走到夜色里看不见的地方,头也不回。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脸上的笑渐渐变得无趣起来。(未完待续) 第六章 6 1939年夏天,京津冀多地下了暴雨,雨水成了那一年的奇观。持续半个月的降雨,以及引发的大小洪灾,后被修入各地方县志,成为很多人记忆中一个无法抹去的符号。 马天目应是全程经历了那场降雨的人。从他接到调令,离开平西党校,踏上去往阜平的那一刻起,暴雨便拉开序幕。起初舒缓,后又急骤,继而像盲人手中的三弦,不紧不慢地弹拨着。他牵了他的栗色老马,身披那件深绿色雨衣,本想几天内赶到目的地,却不想竟梦游般走了二十多天。 阻碍他前行脚步的,并非那从天而降的雨水,也非路途中所担心的“敌情”。他所经过的那一路,因地处根据地腹地,很少会遇到人为困难。他一直沿着大路走。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庄稼地,雨雾使庄稼地变得深不可测。有时望望前路,再朝来路凝望,发现空寂大路上只自己一人独行。凄苦一下便从心底漫溢出来。他起先骑在马上,会和老马说几句话,全然不顾老马能否听懂。路倒并不难为他,走到一条路的尽头,便会有另一条路出现。只是走着走着,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发现路的经过,有着相同的样貌,同样的泥泞,同样的路畔上生了野草。车辙里积起的水泊像细小汪洋。他辨不清路旁的庄稼地里,哪一片是玉米,哪一片是高粱,只觉得它们都在雨水里和他同样苦捱。他渐渐心疼起胯下的老马来,从早晨上路,他们还未曾停下来歇过脚。况且他坐得腰背酸疼,便下马步行。起初走的是一片沙土路,感觉不到路的难行。后来随着土质变化,泥泞让他举步维艰。他捡了长着青草的路畔走,鞋子不时会陷进泥里。脱了鞋子走路,虽感觉轻快,但双脚因长时间浸泡,皮肤变得异常脆弱。一根坚硬的草梗,也会将脚上割开一道口子。好不容易见到一处村庄,找到人家落脚。这才知道,距早晨离开的村子,只几里地远。赶了将近一天的路,难道只走了几里地吗?他不无疑惑地这样问到。你肯定迷路,遇到“鬼打墙”了。老乡安慰着他。可这大白天的,哪里会有鬼!没有鬼,但这大雨泡天的,对你们外乡人来说,哪里能辨得清东南西北啊。 就这样,他不得不改变了赶路的策略,雨大时借宿在老乡家,雨小时方敢上路。但雨水无止无休,全然不顾赶路人心中的焦虑。那种焦虑慢慢变为无奈,再次化为心中的凄苦。老天这是怎么了?下起来就不扯断,跟号丧似得。所有遇到的人,都在和他说着同样的话。他无语应对。在这漫长雨路中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不赶路时整天窝在老乡家里昏睡,赶路时一言不发。而实际上,他又把话说给谁听?世界仿佛成了水的世界,道路消失,低洼庄稼地里只露着庄稼的头颈,潮水般的蛙鸣时刻响在耳边,犹如咒语。他时常在齐腰深的水里前行,感到世界荒寂,唯有身边的那匹老马,它椭圆形的臀部露出水面,像一匹怪异的水栖动物。 一直走到唐县,雨才稍有停驻。乍然初晴的天色仿佛揭开压在头顶的一方巨石,水流纵横的世界却使他晕眩起来。他将露出水面的树木和庄稼当做路标,专捡那水流湍急处走。越是波平浪静之处,越深不可测。好几次掉进路旁的河沟,好在攥紧了马的缰绳,由那栗色老马,救他出了险境。直到踏上唐县城外的一块高地,这才放下心来。瘫坐在由石头堆砌的高台上。站在城外观水景的人问他:你从哪里来?听说海河都决了口子?你没被淹死,也真是命大。 这座处在平原与山地之间的城池,因了地势的高耸,颇像一艘救世的方舟。城中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清水洗街般干净。他光脚牵了马走,听马蹄敲打石板,不由开心起来。找到当地分局卫生部,开了一些药。又同他们借了十元钱。带在身上的盘缠早就花光,他借钱走了一路,打下的借条不下十张。那位戴眼镜的卫生局干部告诉他:可到位于城西的阜平县政府借宿一夜,我看你身体这么虚弱,应该找医生仔细检查一下。 他拒绝了他的好意。断然出城,牵马继续西行。知道过了城西的沙河,晋察冀分区的驻地便遥遥在望。城西通往沙河的那一路,全是裸露的石子路,雨水将路旁的砂砾冲出深深沟痕。路虽难走,却并未被洪水围困。心里彻底放松下来,却感到四肢乏困,伏在马上,睡了过去。 马的嘶鸣将他唤醒。河风吹在身上,有些浸骨的凉。老马踢踏脚步,止步不前,显然受了惊吓。放眼望,见一条大河横亘眼前,河水犹如万千野马,发出呜咽般嘶鸣。看不到对岸,在远处山峰的挤压下,河的对岸像一条细线,隐在遥不可及之处。他滚鞍下马,踌躇许久,方才挽起裤管,牵了老马,试探着朝水流中走。马止步不前。他刚刚下到水里,双腿便被冲撞的颤抖起来。撞击他的并不是流水,而是隐在水流中的大小石头。如此看来,面前翻腾着的,不是一河流水,倒像是危险重重的石头河了。 他懊恼地险些骂出声来。只能跨上马背,天黑之前返回县城。找到阜平县政府所在地,借用他们的电话,和对岸的晋察冀分局通了话。 电话中传来的是一位女声。他略有抱怨,自然沮丧地陈述着自己耽搁了报道时间的种种原因。对方告诉他,因大雨的缘故,分局这边的工作也几近瘫痪。被截在对岸的不只你一人,还有从其他地方赶来的另外两名同志。你赶了那么远的路,还是好好歇歇吧,我马上联系阜平县委的同志,明天想办法帮你们渡河。 那柔美声音听来有几分相熟。况且她的安抚更让他感到意外,不由问:同志,你是谁呀?谢谢你的关心。 我是苏鸿!对方笑起来,说,马老师,我现在负责分局办公室的工作,早知道你要来的消息,每天都在等你呢。 他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愣着。苏鸿的声音,仿佛瞬间将他从凄苦中解救。听到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贴着耳畔。 你别急。明天我去河边接你。 第二天晨起,由阜平县委组织的一支过河队,浩浩荡荡开赴河边。拢共数十个人的样子。除马天目外,果然有一男一女等待过河的两位同志。男的是山西人,女的是河南人。他们早他几天待在城里,看上去更为焦虑。过河队打头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汉子。他沉默着将一天的伙食分发给大家。雪白馒头装在笸箩里,用屉布遮着,还在冒着腾腾热气。每人四斤的分量,看来足够奢侈。不想经那些汉子一番饕餮,馒头所剩无几。他们或蹲或站,嘴里吃着一个,手上捏着一个。还有的把两个馒头叠在一起,用巴掌压实,中间夹了咸菜,几口下去,巴掌大的馒头便吞下了肚。 本以为渡河的工具会用船,或羊皮筏什么的。但等来等去,等这些汉子把饭吃完,也不见有人将这些工具运过来。只见这数十人迅速扒光衣服,跳进河里。黝黑皮肤经水一涮,即刻泛起鱼鳞样的斑纹。那打头的见准备渡河的三人愣着,伸手朝他们身上指了指,说,脱吧,都脱喽。 马天目和另一位男同志脱了上衣裤子,肥大的裤头舍不得脱掉,愣愣站着,打头的说,脱,都脱喽。 当了女同志的面,咋有脸脱得一丝不挂。二人迟疑着下水,在水里将裤头脱掉,交由别人保管。一群脱得精光的男人蹲伏在水里,看站在岸上的女同志和那打头的讨价还价。女同志是背朝他们站着的。从他们开始脱衣服,她便羞得满面通红,嘴里嘀咕着奇奇怪怪的河南话。本可商榷的一件事,却被她说的义正辞严。她坚持不脱衣服。打头的见说不过她,便沉下脸,说,那你就搁这儿呆着吧,等水退喽,自个儿蹚过去,连鞋都不用脱……女同志确有急事,这才慌了手脚。涎着脸和那打头的说好话,兄弟呀,我这么大年纪了,可以做你们的姐姐,怎好意思当你们的面脱光,那不是羞煞我呀。打头的回应:我的姐,你若想渡河,就得把衣服脱喽,就是我娘来,也得这么做。这衣服穿在你身上,就能增加百十斤的分量,我的那些兄弟们命贱,可您是共产党的干部,淹了个好歹的,我担待不起呀。 女同志无奈。转而把恼怒转嫁到呆在河里、那些幸灾乐祸的男人们身上,小题大做地让他们背过身去。男人们照做。转头望向河的对岸。耳听到那女同志还在和打头的讨价还价:就脱到这里吧,再不能脱了。众人皆掩饰不住地笑。马天目自持有一些水量,和身边的汉子探讨着将如何渡过河去。却见那人朝对岸指了指,抬头看,见苍茫浑浊的大水尽头,一个纤瘦身影站在对岸,看不清模样,只一缕鲜艳的红色飘荡在她的指间。马天目心里一热,知道苏鸿跑来对岸接他。那条红色丝巾,就是苏鸿初来平西根据地时,系在颈子上的。他身上不由生出更多力气。渡河开始时,坚持自己先泅渡一段。见另外的一男一女,木偶样被汉子们架起来,一人托头,二人托肩,三人托屁股和大腿。那女同志再也顾不了羞臊,吓得面色发白,不时因为惊叫,呛一口水。越是呛水越是惊叫,只折腾到最后没了力气,穿在身上的胸衣和裤头,也被水流褪得掩不住私处,无暇顾及了。 游在水里的马天目,最终发觉自己在平荡水流里练就的本事,在这湍急河流中毫无用途。他手脚划水的动作还未舒展,便被一股粗暴力量束缚。身子犹如一段湿木,只能顺水漂流,随不至被浪涛吞没,却不能有丝毫横向的挪移。但见那些汉子们,双脚踩水,肩膀露出水面,一行人成一队斜线,像迎风的雁阵,又像激流中结队的木筏,缓慢朝对岸泅渡。(未完待续) 第六章 7 7 从这一年的九月份开始,马天目便中断了给江韵清写信。亦不见有江韵清的信来。撇开那被烽火阻断的邮路不说,即便有一两封宛如惊鸿一般的信函寄来,也只能抵达天津。而无法托人带出敌占区,带进这阜平的大山里。 信的中断,在马天目这里只是一种形式上的中断,虽未将话语落在纸上,但他的心里,实则从未中断过对爱人的倾诉。 他患了一场大病。即医生所说的“伤寒”。究其原因,除身体的虚弱外——他从唐县地界渡过河来,全身经一路的蚊咬石击,已溃烂了一二百处伤口——他想可能是在城南庄吃了不卫生的牛肉包子所致,感染了伤寒菌?或是经平西撤退,一路下来,身心俱疲,那劳苦像堆积的石头,终究将他压垮。 他高烧不退,每天长时间处于昏睡状态。恍惚中见江韵清伏在身边,专心给他涂药。那药是龙胆紫药水,涂在伤口上,使肿胀的伤口愈发惨不忍睹。她还会不停用冷水淘洗毛巾,为他冷敷额头。难得闲下来时,他能感知到她坐在身旁,看着他,或呆呆想着什么心事。他搞不清她怎么就会忽然地出现。百感交集中,有那么多的话想对她说,却难过地说不出口来。抬手触到她近在咫尺的脸,便想将整个身子依偎过去,孩子一样被她抱在怀里。不想他谵妄的动作却被拒绝,一双软软的手将他挡开。那拒绝与推脱虽是坚定,却显然不愿拂了这病中人的意。遂将他的手捏住,想安放于身侧。却不想被他反手握着,再不肯松开。她便只能任他握着。那两手的相握,如能让病中人感到舒服一些的话,她也愿意这样做了。 这种昏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礼拜。期间医生来过数次,已对他的病情不报任何希望。没有药,没有任何救助措施,只能任他自生自灭。嘱咐多喂他些水,以维持身体最基本的需求。是死是活,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没想到,他的生命力竟如此顽强,正像他醒来后所说:我走在大雾弥漫的路上,总感觉自己快要走不动了,想停下来,但一个声音总在前面引导我说,你不能停,不能停………他真的是在这样的幻境中撑了下来。睁眼的那刻,只觉世界一片澄明,阳光从窗口打入。是冀南山区清澈的阳光。烟岚般的光晕弥散过后,却发现坐在身边的并非自己的爱人,而是苏鸿那张略显憔悴的脸。他呆呆望着她,艰难地冲她一笑。 你醒了!她轻声说,眼里似有泪光。 她照顾他喝水,扶他起身,问他想不想吃东西?又抱怨般说起他病中的表现。你把我吓死了!她细声说,微卷的头发显得有些蓬乱。这才意识到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禁问:是你在一直照顾我? 她看了看他。脸颊不由羞红起来。明白他显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却又表情严肃地问道:能不能回答我一个严肃的问题? 他点头。不知她想问些什么。 她迟疑片刻,权衡着。觉得那病中的照顾,是她开口提问的筹码。或只能趁他身体虚弱,她才敢这样大胆来问。如果等他再次英武地站在面前,那话她是断然说不出口的。便咬一咬嘴唇,不管不顾地说:如果当初,你在天津见过我,肯答应娶我吗? 他愣住。肠胃的疼痛忽然让他蜷起身子。在苏鸿看来那是他的故意,好对她的提问蒙混过关。正自懊恼,却发现他并非搪塞,额头渗出豆大汗珠,脸色变得比死人还要难看。 他再次发起了高烧,虽不至昏迷,但因胃粘膜出血,每天屙血不止。不敢吃任何一点食物,哪怕是流食。唯恐导致胃穿孔。这就像一个恶性循环,让医生都感到手足无措——他费解地同苏鸿以及常过来探望的江茂群讲述着病情,把病人日渐消瘦的身体比成一座双方攻守的城池。伤寒病是来攻城的敌人;如果想将城池守住,必须靠肠胃补充身体的营养。他唯恐他们听不懂,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肠胃举了白旗,怎么能将城守住! 那可怎么办? 江茂群忧心忡忡。他刚刚得了个儿子,本是兴冲冲跑来报喜的,却不想喜事未报,忧事先得。 医生归拢着简单的医疗器械。搪塞说,容我想一想。只能找些偏方来对付了。中药这一块我又不懂。等回去找本医书看看,看能不能想出点办法。话刚说完,便逃也似的走掉了。 两人送医生出来,其实是借故躲开病人,私下里谈谈对病情的看法。山区小院处在半山之上,放眼望去,可见走下山道,消失在石崖对面的医生的身影。对面的山谷间,阳光穿透山峦折叠的影子,将大片低矮针叶林映照得蓊郁苍翠。江茂群刚想开口说话,忽听苏鸿茅塞顿开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听老乡说过,山对面的村子野鸡坨,有一个老中医,我去那里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想出点办法。我这就去! 那天黑前你能不能赶回来?不如我喊一名战士,让他去好了。 还是我去吧。我熟悉病情,若换了别人去,说不清道不明的,我怕误了事。 苏鸿说着,迈步跨出小院。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全然不顾山区的昼夜温差极大。回来的晚,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江茂群想将她喊住,却见她头也不回,只冲他摆了摆手,便消失在石崖对面。 江茂群一直呆在马天目这里,坐等到下半夜。期间扶持着马天目喝了些水,又扶他屙了几次。把马天目调来晋察冀分局工作,虽是江茂群的提议,但这里也确实缺少一位像他这样的得力人手。经局党委研究决定,准备派认马天目做秘书长一职,全面负责秘书处、管理科、交通科,警卫营及开会记录等等工作,不想人虽来报道,却一天也未胜任。现在马天目强打精神,几次同江茂群表达着他不能胜任工作的遗憾,话语中包涵着对江茂群的愧疚。江茂群则紧锁眉头,虽有些后悔将他调过来,若不调他过来,便免了那一路上暴雨的蹉跎,身体也不至搞坏——人都成了这样,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在心里暗自说着。却又想到:妹妹不在身边,照顾这样一个濒死的病人,也真是难为了苏鸿。当初苏鸿主动提出照顾马天目,自然顾及着老乡及师长的情分。但为了情义,一个姑娘家,做出这样大的牺牲,也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正当江茂群瞌睡之际,苏鸿挟一身寒气回来。她双臂交抱在胸前,额发被夜露打湿,牙齿止不地“咯咯”打颤。进到屋里,顾不得同江茂群说话,先自把攥在手心的两枚鸡蛋放好。又找来一只瓷碗,借着油灯的亮光,从鸡蛋椭圆处下方,小心翼翼磕开一个洞,拿筷子阻止着蛋黄的流出。将两枚鸡蛋的蛋清全都泄到碗里,摇醒熟睡着的马天目说,趁蛋还热着,赶紧喝下去。 江茂群插不上手,忽感到鼻子一阵酸涩。想着苏鸿所说“蛋还热着”这句话,知道她走过来的那一路上,定是把两枚鸡蛋捂在怀里,想着赶到住处,便能让马天目喝上用她体温孵热的鸡蛋,心里不禁一阵感慨。只听苏鸿兴高采烈对他说,她很顺利便找到了那位老中医。老人家尚在病中,睡得早,听说她是八路军,特意从山对面赶来,不但留她吃饭,告诉给方子,还送了家里母鸡生得鸡蛋。是什么方子呢?苏鸿说,就是每天只吃两个蛋清,一定要生喝,不得加热,然后用温水冲服。我也觉得简单,有些不太相信,但老先生给我打包票说,姑娘,回去就照我说得做吧,一个月之后,保你……说到这儿,苏鸿迟钝了一下,改口说,老先生说了,如果底子好,用不了一个月,病人的身体肯定能好。因为他以前治过这样的病人。 江茂群低头看看病人,又看着苏鸿说,若真那样的话,敢情可好!这么些日子下来,你肯定也累了,要不要派别人来替换替换你? 苏鸿身子暖过来,脸上也见了些红润。俏皮地说,我身体没问题。还是别换了吧,谁叫咱们是老乡呢!换了谁,也免不了嫌弃……只是想求你帮我个忙,能不能利用你的职权,每天给我送两个鸡蛋来。这里离老乡的住处远,鸡蛋不太好找。 江茂群打包票说,那没问题。不只要送两个,明天我派警卫员,给你送一篮子来。顺便你也补补身子。 苏鸿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除了伺候病人,我啥也不干,哪用得着补身子。 江茂群说,放心,也不用搞特权。是我家里那口子坐月子,别人送的。你只管吃就是了。 果然如老中医所说,一个月时间不到,马天目的身体便缓过来。那天他屙出半盆子污血,烧竟奇迹般退了。开始能吃一点点东西,人虽虚弱,却能扶东西站起来。走不了路,竹竿一样颤巍巍站着,看上去也足够让人开心了。更为奇妙的是,他身上那一二百处溃烂伤口,全都结痂,长出新鲜皮肉。医生复查后惊叹道:细菌终究是细菌,到底打不过人的抗体。这一招致胜的关键是,抗体虽然也缺乏营养,但因缺乏营养死亡的,恰恰是那些细菌。那些日本人,会不会也像这些细菌一样死掉呢! 但十一月份之后,日本人却没有半点“死掉”的迹象。他们像处于旺盛期的细菌,纠集近十万大军,对晋察冀山区进行了更大规模的扫荡。分路进兵,采取“梳篦战术”,对根据地形成合围之势。 此次扫荡,来前虽有迹象,却未料到有如此之大的规模。一切能带走的全都带走,不能带走的东西全部就地掩埋。据说晋察冀日报社的印刷机器分开拆卸,便动用了八匹骡子的脚力。脚力与兵员成了最为稀缺的东西。除那些老弱病残者需驮负之外,一匹骡子便要驮负数人的行李、毯子、换洗衣服;而有限的兵员除了侦查敌情、负责联络转移,就连收发消息的分局电台,也缺少必要的保护。 当马天目由苏鸿搀扶,来江茂群处汇合时,见江茂群正在对他的妻子发火。 他的妻子头缠一条毛巾,怀抱未出满月的婴儿,躺在床上,正和江茂群对峙。她或许知道自己理亏,但出于母亲的本性,却还是显得蛮横无理。虚弱与气恼使她变得不可理喻。当江茂群去床上拉扯她时,她发出母狼一般的嗥叫:放开我,放开! 苏鸿把马天目扶坐到一张板凳上,想来劝说江茂群两口子,不知平时从不拌嘴的夫妻俩,何以会在这样的危急关口,还要吵架拌嘴。外面已响起零星枪声,两名带枪的战士簇拥着一位当地村妇小跑过来。战士等在门口。村妇走进屋来,她酡红脸上虽是焦虑,却天性乐观地漾着笑意,见到屋里情景,不禁敛了笑容,怯生生呆在一旁。 只听江茂群半是对苏鸿解释,半是对妻子责怪道:你身体这么弱,无法跟大部队转移,分局为了照顾你,特意从警卫连抽调两名战士,带你去深山隐蔽。你想带孩子怎么办!抱都抱不动他。再说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其他同志的安危考虑——转移途中,孩子哭了叫了,被敌人发现怎么办! 说到这儿,江茂群缓了口气,趋近床边,抚慰妻子道:你看,桂香嫂子都过来了,你又不是不认识她,把孩子交给她代养一段时间,有啥不放心的。等局势安稳下来,我们再把孩子接回来,你看这样好不好! 那叫桂香的村妇也趋前一步,操着当地土话,俯身对江茂群的妻子说,妹子,把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好了。我身子骨壮,奶水多得吃不完;要是奶不够吃,我就断了我家那小子的奶,只给你家孩子吃。等你回来,保准把他养的白白胖胖…… 江茂群的妻子坐着,不发一言,只是将头抵在孩子额上。淌落满脸的泪水全都流到孩子脸上。 此时又有一名战士跑步过来,站在门口喊:首长,大部队已开始转移了,分局领导让我通知你,马上出发。 江茂群趁妻子不备,想趁机夺过孩子。却被妻子惊觉,张嘴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江茂群倒吸一口冷气,退后一步,抖着手,忽然做出拔枪的动作。不想扬起的手臂却被人从后面抱住,回头一看,竟是半跪在地上的马天目。他显然是从座位上挣扎起来,由于动作迅疾,虚弱地跌在地上。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但让大家感到更为惊讶的,则是泪流满面的马天目。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只是从嗓眼里发出莫可名状的哭声。 江茂群甩脱了他。用枪指住自己的妻儿,声色剧厉说,把孩子放下!不放下,我就一枪打死他! 村妇臃肿的身子倾覆到江茂群枪口下,猝不及防将孩子抢到自己怀中,转身朝门外跑。边跑边扯着哭腔喊:妹子,把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好了…… 怒气冲冲的江茂群冲门口挥手,两名先前等在那里的战士冲进屋里,连托带架,背起江茂群的妻子,迅速跑出屋外。 江茂群冲到门口,向外张望一会,忽然像被抽去筋骨,身子轰然倚靠在低矮的门框上。闭了闭眼。回头见发呆的苏鸿,以及仍在流泪的马天目,没好气地说,你们怎么走?他又不能骑马,这样转移怎么能跟得上队伍! 苏鸿说,你先走!不用管我们! 江茂群扭头喊过自己的警卫员,吩咐说,你赶紧去找一副担架,再雇几名老乡,抬上他,跟上大部队。 警卫员稍有迟疑,开口问:那你怎么办? 不用管我,你协助苏鸿同志,想办法把病人照顾好就行了。 枪声时缓时急,在山谷间追随着他们。只是隔着远近。远的时候,像在山的对面;近的时候,仿佛就咬在身后。马天目虽身材枯瘦,但两位身材矮小的山民抬着他还是有些吃力,便又雇了另外两位山民。四个人,两名山民分别抬在前后,中间由另外两人架着,以减轻担架的负载。到累得实在走不动,四人便两两轮换。江茂群留下的警卫员端着枪,在前探路。苏鸿迈着碎步,颠前跑后只想把马天目照顾好。由于担架短小,马天目的两条长腿几乎有一半悬在担架外。走上山的路时,脚不时磕碰到凸起的山石上。让苏鸿更为担心的是,马天目始终在流泪。他大睁着眼睛,面对山区颠簸不止的天空。天空竟是这般湛蓝,近乎不合时宜地呼应了他心里的感伤。转移的队伍和逃难的老乡从身边经过,他们粗重的喘息声混合着远处传来的枪声,无不给人一种压迫之感。但他意识不到。他的脑子里时刻回放着江茂群掏枪的那一刻,竟想不起自己在南京独自出逃的夜里,是否会像江茂群那样,显得那样极端和残忍。他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而江茂群妻子的叫喊与哭泣,则在他的意识里全部化为江韵清对他的指责。 马天目为何流泪?除想到他身体不适,或病弱之人情绪容易激动外,苏鸿实在想不出任何的因由。 虽没有半刻迟缓,他们这一行七人的队伍,还是和大部队走散了。 夜幕降临之后,方向感并不是问题。那几位山民对地形了如指掌。他们只是累得再也走不动路,对警卫员说,咱们歇一会吧,明天肯定能赶上队伍的。 如果事先指定的撤退地点也不安全,部队再朝别处转移怎么办? 年轻的警卫员这样忧心忡忡说到。他征询着苏鸿的意见。 还是歇一会吧。我也实在走不动了。 苏鸿疲惫地说。扭头看一眼躺在担架上的马天目。夜色将他掩盖。一路上他都未发一言。此刻更像一个沉默睡去的人。 入夜时苏鸿倏然惊醒,不知是山区寒潮骤起的缘故,还是担架上的马天目弄醒了她。身边的警卫员睡得正酣,打着呼噜。四位山民躺在不远处背风的窝凹里,横七竖八地睡着。苏鸿刚想说点什么,见马天目仰着脖颈,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他将食指竖起,贴在嘴边,示意苏鸿不要说话,自己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踉跄朝不远处的石崖走去。夹在低沉夜风中的声音听来确实有些古怪。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依稀能见石崖下透过来的一点光亮。苏鸿三步并作两步,赶在马天目前面。北风从背后吹来,将她瘦弱身子吹得有些摇晃。还未走到崖畔,便见沟谷下方生着一簇簇篝火。起初苏鸿以为是自己的队伍,不禁惊喜地叫出声来。还未定睛细看,便被赶上来的马天目从后面扑倒。他将她压在身下,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从石崖到沟谷下方,直线距离不超过几百米。天黑前那里还是一片静谧,却想不到此刻竟驻扎了这么一拨队伍。想必是刮着北风的缘故,嘈杂声音吹送不到这里。借着篝火的光亮,虽一时辨不清这些人的身份,但停在周遭夜色里的马队,说明他们并不是自己人。他们虽辨不清骡马,但分局里除了不多的几匹骡子之外,更多的是矮小的驴子,多用来负载。从这些人的肢体动作上来判断,有人在篝火旁饮酒,肆无忌惮地喊着什么。一簇篝火清晰映亮一棵树的轮廓。有人将一头黄牛牵过来,栓在树上。一人挥起战刀,从牛屁股上直接砍下一坨肉来,拿去篝火上烧烤。黄牛疼得四蹄乱颤,却无奈身子被捆缚在树上,最后訇然倒地。肉质肥厚的地方,任人割宰。在另一处篝火旁,一只羊也遭到同样的屠宰,有人直接用战刀砍下羊头。无头的羊竟在原地站了片刻,让周围的人手舞足蹈。最后向前跌撞几步,直接栽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中。搅起细碎火星,升腾到半空。 是日本人!马天目伏在苏鸿耳边,语气低沉说到。把他们叫醒,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转移途中大家不由感到庆幸起来。警卫员说这若是睡到天亮,想脱身都来不及了。几位山民更是惊魂未定,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躺在担架上的马天目虽听不懂他们当地的土话,但大致能明白话里的意思。他们后悔不该接了这份抬担架的活儿,这要被日本人抓到,岂不掉了脑袋。等天亮赶上他们的部队,拿了报酬,赶紧回家,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听了这样的话,他不由更加懊悔。觉得因自己拖累,不但让老乡担惊受怕,还要连累了苏鸿和那位年轻的警卫员。依据自己现在身体的状况,想一路突围,也确实困难。倒不如自己拿条枪,躲在一处地方。能躲得过去便罢。躲不过去,就和日本人轰轰烈烈干一场,最后死掉也不足惜。 天亮时他们赶到一个叫“吴王口”的地方,据山民们说,过了“吴王口”,便属“冀西”山地,翻过前面这座山,便是部队事先指定的突围地点。他们在两山交界之处找到一个小村。村内一片荒寂,显然山民都逃进大山里去了。一行人略作修整,准备太阳升高之前向西北方向转移。 刚一上路,便见一群惊慌失措的山民从正西方向跑来。有人冲他们高喊:你们朝哪儿去!鬼子围过来了……话未说完,便跑得不见踪影。苏鸿尾随在他们身后,追了几步,嘴里喊着:老乡们,那个方向也有鬼子,不如跟上我们……但这些逃命的人哪里听得进去,头也不回,只朝认定的方向逃窜。等苏鸿回来,一下便傻了眼,见马天目从担架上滚落下来,正和警卫员说着什么。那几个抬担架的山民全都不见了。警卫员说,那几位山民可能害怕了,招呼也不打,丢下他们,跑了。 枪声越来越近。警卫员顾不得多想,迅速做出判断:我们只能按照预定的方向突围。敌人从正西方向过来,我们朝西北方向走,虽有同敌人遭遇的可能,但只有追上大部队,我们才能获得安全的保障。至于病人,警卫员说,我可以背上他。 苏鸿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一个人再怎么有力气,也不如两个人来分担,还是让马天目躺在担架上,两个人抬上更合理一些。 你能行吗? 年轻的警卫员血往上涌,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这位女同志。 怎么就不行了!苏鸿仰着头颈,毅然说。 时间刻不容缓,却不想被马天目无故拖延。他死活不肯挪上担架,身子仰俯在一棵矮树旁,单臂紧抱树干,另一只手撒泼似的胡乱挥舞,嘴里喊着,你们走,你们走,不要管我! 本是虚弱的病人,却不想有那么大的力气。他抱住树干,两个人也拖不动。年轻的警卫员攥起拳头,懊恼地擂着树干,不时用软沓沓的军帽擦着脸上的汗。苏鸿实在无奈,忽然扑在马天目身上,挥拳撕打着他:你不走!我们也不走!大家活一块活,死一块死!你这么固执,是想害死我们啊。 担架用两根手臂粗细的木棍,横向绑三根横梁,架空的地方,再用绳子密密连缀。负载行走起来,虽看似简单,却需足够的力量。迈开的步子不仅要稳,保持步调一致;手臂还要有相应的支撑,方能保证担架不左右倾斜。有了上述诸多条件保障,仍需躺在担架上的人好好配合,如他晃动身体,松软的担架会即刻倾覆,瞬间人仰马翻。为了减轻重量,动身转移之前,三人做过相应调整——将被子撤下来,身上所带的物品,除警卫员身上的一把驳壳枪外,其他物品一概丢弃。起初警卫员在前,苏鸿殿后,但考虑到一路都是上坡,重量后移,两人便做了位置上的调换。而躺在担架上的马天目,也变得听话了许多,任由他们二人指挥。转为头朝向苏鸿这边,身子后移,两条长腿几乎跨出担架外——这样徒劳的调换,其实是想将身体的重量尽量后移,以减轻前面的负载,但实际上没有半点收效。 走过通向山口的那一片平展沙地,苏鸿还能勉力支撑。等朝山腰上攀爬,马天目便感觉到担架的激烈摇晃了。他虽是躺着,却早已浑身酸疼地受够了这种待遇。此刻周遭倒安静下来。除几声零碎枪声之外,他分明听到苏鸿粗重的喘息声。他看不到她,只知她的脊背就抵在自己头颅前方,有时费力地翻翻眼睛,便能看到她蓬乱的头发。汗水将发梢濡湿,贴着她细瘦的颈子。他近乎哀求般嘀咕着,苏鸿,放我下来吧,放我下来…… 听不到苏鸿的回答。或许她什么也听不见,大脑充血,只有朝上攀爬的意识。天空有些灰暗,使周围的群山显得越发萧索。马天目近乎绝望地睁着眼睛,看着悬在头顶上方的天空不停地抖动、倾斜,随时都有坍塌下来的危险。 他忽然放缓了声音,轻声唤着:苏鸿…… 苏鸿没有理他。前面他频繁的哀求已让她心烦,或假意听不见。 马天目不以为意。脸上却漾起笑意,喃喃说道:苏鸿,你还记得刚来分局时,你问过我的那句话吗? 没有回答。 你问我,如果当初,我在天津见过你,肯答应娶你吗? …… 我会的,如果当初见过你,如果……我肯定愿意娶你的。 当枪声再度变得密集时,他们刚在一处断崖上停下来。苏鸿脚底踉跄,双腿一软,跪了下去。马天目从担架上滚落,幸好有身后警卫员相助,身子倒不至跌伤。只是苏鸿的膝盖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想必会流出血来。她不顾疼痛,半跪半爬伏到马天目身上,嘴里说着“对不起”,察看他有无伤情。警卫员冲到崖顶,匍匐身子朝四下张望,见从侧翼方向,有鬼子正朝这边移动。他急忙冲到苏鸿面前,压低声音问:苏鸿同志,你还能坚持得住吗? 苏鸿点头。她热汗淋漓的脸已褪尽酡红,变得毫无血色。 马天目冷眼观察着一切,心里倒泰然自若起来。如果从他卧身的地方冲到断崖处,一是他没有力气支撑,无疑会遭到两个人的阻拦。他变得很听话,乖乖躺到担架上,半仰着身子。 两人抬起担架,艰难朝崖顶攀登。 崖顶的风吹得猛烈。苏鸿一下撑不住,脚步慌乱。而担架的晃动更让她难以掌握平衡,在身后警卫员的惊呼声中,她心往下坠,不住地开始自责。明知自己体力不支,说不定又要抬翻担架。随着担架更为激烈的晃动,她先是感到一阵轻松。担架的一只扶手脱离了她的手掌,侧翻下去。等她回身去看时,只看到马天目扑向悬崖的一个背影。 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苏鸿坐在一处山包上。江茂群起初站着,随后陪她坐下来。 两人呆呆朝远处看。见落日余晖的山尖上撒了一层金箔,随着夜幕的降临,山影在开阔之处投下巨大暗影,旋即又被刺穿乌云的夕阳涂成血红。 江茂群安慰着苏鸿:你不要太自责,我听警卫员说,他的坠崖,并不是你将担架抬翻的缘故。他落地的地方,离悬崖还有几米的距离——他是怕连累你们,自己跳下去的。 苏鸿不语。后来才喃喃说道:本来好好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茂群沉默着。 苏鸿将脸埋在膝间,忽然问:孩子找到了吗? 江茂群说,找到了……随即声音哽咽起来,我的儿子虽然找到了,但房东大嫂的孩子却没了。有人说她收养了八路的孩子,鬼子逼她交出来,她把自己的孩子交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七章 1 1 彭定邦从云阳调来重庆后不久,便给妻子谭正蓝写了一封家书。按惯例,他在信中称谭正蓝为“幺姐”。报了平安,又一再恳请谭正蓝说,幺姐,你还是放下家中生意,带上咱们的云儿,搬来重庆与我同住吧。 那些天,彭定邦每晚都会做梦,梦到一种叫做“兰草”的植物。却梦不到自己的“幺姐”。在谭正蓝居住的那个村子,四野种植的都是蓝草,家家户户,做着“制靛”的生意。 对于“制靛”的过程,彭定邦是熟悉的。因他老家的那个村子,开了数家染坊,以他家的染坊规模最大。每年秋季,年幼的彭定邦都会随了父亲,去那个叫做“兰草乡”的村子里收购蓝靛。至此认识了谭正蓝。他比谭正蓝要小几岁,嘴里抹蜜般叫她幺姐。她虽是家里唯一的女娃,却因她的上面,曾有过一个夭折的姐姐,大家都这样叫,他也便跟着这样叫了。两家大人是故交,便给他们订下“娃娃亲”。但幺姐的称谓,一直延续到婚后。 从感情上说,彭定邦是有些依赖谭正蓝的。叫她姐姐自不为过。 那时他上初小,父母相继离世。多得谭正蓝父亲相助,把他接到谭家生活。后又上了大学,直至毕业。他上大学时所穿的衣服、鞋袜,无一不是谭正蓝缝制。穿在身上,却从不觉得土气。每当想起谭正蓝在油灯下做针线的情景,彭定邦都会热泪盈眶。他没有姐姐,为他深夜里赶制衣服的人,除母亲之外,便再无他人。谭正蓝手中的针线,密密缝缀了两人之间的亲情与恋情……到了谈婚论嫁年龄,谭正蓝的父亲顺其自然,为二人操办了婚事。来贺喜的人说,你是先得儿子,后得女婿呀!谭正蓝的父亲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称是。或许因太过高兴,老人家在酒桌上患了“中风”,半月后去世。 彭定邦在家里的身份,算是儿子又算女婿。却未曾为这个家庭效过半点力。大学毕业之后,工作虽在云阳,但县城离“兰草乡”有近百里山路。偶尔回家一趟,也是匆匆忙忙。自父亲去世之后,谭正蓝便接管了家中的生意,不但要抚养儿子,还要照顾未成年的弟弟。 那“蓝靛”用兰草做原料,在靛池中浸泡一天一夜,加适量石灰水,以加快水溶液产生化学反应。再将液体注入靛缸。靛缸外侧站四人,手持“木把”,两两相对,朝缸中不同方位,有节奏地连坏击打,是为“打靛。”半个时辰过后,观察缸内靛液反应;如底部沉淀明显,上边水已变清,则需开启放水孔,把上面无用的清水陆续放出。放水要视缸内水位高低,从上至下依次开孔,既能尽量放出废水,又不放跑靛浆为准。放完废水后,取缸内成品靛少许,抹入干净瓦块上。观色验质,俗称“抄码”。颜色为灰白者属下品,发蓝发红者为上中等品相,紫色茄皮色者为上等极品,自得染坊青睐。 而蓝靛的最终归宿,则必将归于染坊。就像彭定邦时常思量起的,他和姐姐谭正蓝的生活——最终要在重庆相守一样。 他在信中之所以用“恳请”的语气,是因在他离开云阳之前,谭正蓝正自筹备着,如何将家中生意进一步扩大。战祸频仍,近几年“制靛”的生意近乎惨淡,以前行销各地的蓝靛,运不出外省,致使本地染坊压价,自己倒大赚了一笔。谭正蓝便有了自己开一家染坊的打算,成本不需考虑。至于那“扎染”手艺,想来也不成问题。从彭定邦亲戚家里,便能请来师傅。师傅并打包票说,我耐心教,你认真学,不出仨月,保你把手艺全部学到手。 对于开染坊一事,彭定邦起初是支持谭正蓝的。并亲自回老家给她请了师傅。没想到组织上的调令这样令人措手不及,况且出发去重庆之前,他对那里的生活毫无了解。想让谭正蓝放弃生意,随他前往,显然并不现实。他现在心里最为烦恼的,是怕染坊已开张营业,骑虎难下。谭正蓝自然不能前来。那样的话,他们分居两地的生活,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云阳的“蓝印花布”很有名气。对于那种别致的色彩,彭定邦心有体会。从他刚出生时,每天便浸泡在那蓝色里。他家人的衣服,被褥,以及父母终日操劳的手上,无不涂染了这种颜色。随着父母离世,随着夫妻间的离别;那蓝色,会给彭定邦带来一些感伤的情愫。 那蓝色出于蓝,却近乎于青,有一种更为优雅的称谓——靛蓝。他从古籍中读到过这样一段文字:蓝印花布,乃中华传统印染工艺之一种。最早见于汉代。从明朝中叶进入鼎盛时期。它从制版、印花乃至染色,全部采用手工操作。以皮纸积背如板,以其布幅阔狭为度。花样其上。每印时以板覆布,用豆面等药物如糊刷之,候干入蓝缸浸染成色,出缸再曝,晒干拂去原药而斑斓,布碧花白。 当彭定邦的家信,几经辗转,寄达“兰草乡”时,他家的院落里,飘扬着在阳光里凉曝的蓝印花布。那狭长布匹挑在数米高的凉杆上,缠绕姿态犹如挥毫泼墨,在云阳蓝色天空衬托下,令人目眩神迷。谭正蓝挽着发髻,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她身穿一件浅灰色对襟长褂,正在院子里由蓝色布匹形成的迷宫里穿梭。不时会停下来,抬起胳膊,那裸露的小臂上蘸了星星点点的靛蓝。葱管似的手指捏住花布一角,抬起手掌,用掌心摩挲着布匹上白色的花纹,在脸上贴一贴,不禁露出欣慰笑容。 当谭正林用他变声期的嗓音,读出“幺姐”二字时,谭正蓝光洁脸上不禁露出羞赧的笑意。斑驳光影映在她脸上,水波一样荡漾。那是微风掀动布匹,折射出的效果。她的眉头渐渐微蹙,却不由暗自里叹了口气,转身去收拢晾晒好的花布。背着书包的谭正林跟在姐姐身后,将信折叠好,塞进姐姐衣兜。他知道姐姐虽不识字,但定邦哥以前的每封来信,都会被她收藏起来。 你会去重庆找定邦哥吗?谭正林问。 我要去了重庆,谁来照顾你? 谭正蓝怀抱浆好的蓝布,几乎遮没她的脸。将蓝布放在宽大平台上,由谭正林搭手,将蓝布抻展,四四方方折叠起来。 那就不去了?谭正林喜形于色说。 不去……谭正蓝的话听起来有些负气,说完转身回屋。 谭正林不禁又忧心忡忡起来,追在姐姐身后,说,幺姐,你还是去吧。我还有半年就毕业了,我准备报考的学校就是重庆。到时候,我去那里找你们。这剩下的半年时间,我在学校里怎么都能凑合。 谭正蓝没有理他。不能前往重庆的原因,也实在和少不更事的弟弟难以说清。 入夜时分,谭正林坐在油灯下,依照姐姐口述,给彭定邦写回信。以前他代姐姐写信时,总是用他少年心思,将姐姐的意思简单复述出来。而今,他在学校里已有了心仪的女同学,晓得了男女间的情事,便再不会写那样一种简单而愚蠢的家书了。虽用的是谭正蓝的语气,却演化成自己的情感。那家书读起来,便有了一种情深意切的效果。 定邦: 分别日久,甚是想念。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临到你的身边。但云儿生病,出了疹子,况且染坊刚刚开张,欠下不少借债。正林上学,又多破费…… 当他读到这里,正给儿子喂水的谭正蓝忽然将他打断,有些嗔怪说,家里借债,你咋晓得? 谭正林没有回答,而是将信继续读下去。 家中事不用你挂牵,你只要照顾好自己。等过段时间,我再去重庆,一家人团聚…… 谭正蓝似乎想安慰弟弟。说,家里没借多少债,有个一年半载,本钱也就收回来了。你操的什么心,好好读书就是了,还写什么“正林上学,又多破费”。 当家信寄达彭定邦手中,一切皆不是原来的样子。 重庆,这座楔入嘉陵江和长江的悬崖峭壁间的城市;这座不分季节,常年鲜花盛开,又常年被迷雾笼罩的城市;这座踞守天险,对外报道中称为“国民党人指挥抗战长达六年之久”的内陆城市,已开始遭到日本人的轮番轰炸。 日子被割裂。千疮百孔中似乎再无宁日。人们在苦捱中感觉时间过得非常缓慢,却倏忽间很快又是一年。当进入到这一年的七月时,身为中共重庆市委第一委员的彭定邦,刚刚从位于化龙桥附近的红岩嘴回到单位,结束了“整风学习班”的学习。 抗战进入到相持阶段之后,党中央决定利用局势比较稳定的有利条件,在各地开展“整风运动”。彭定邦带回了一份极其重要的学习文件。依据南方局的部署,他将组织与自己有直接联系的所有地下党员,贯彻“整风”精神,认真阅读文件。联系实际,写出思想、工作、生活上的三方面总结。 当时彭定邦的公开身份,是中央信托局的中级职员,但因身边没有家眷,只能同十几个人住在集体宿舍。这对他工作的开展,显得极为不利。 此时恰逢轰炸进入尾声。中央信托局刚刚修好了职工宿舍。因此组织上决定,要彭定邦以家属要来的理由,向单位申请住房。作为信托局内部的业务骨干,又兼给领导送了些礼,彭定邦的申请,很快便批复下来——他随心所愿地分到了一套新的住房。 正当彭定邦准备给谭正蓝写信,再次催促她来重庆团聚时,组织上却否决了他的这一看上去极其正当的做法。 否决的原因,正是以前他所收到的,那些由谭正蓝寄给他的家书。 组织上的担心和警惕,看上去虽显得不近人情,却非空穴来风——因彭定邦公开场合下的身份,自称中央大学的毕业生,又在北平银行做过职员。如果他与云阳老家的通讯被当局邮检发现,顺藤摸瓜,追查到云阳,他的身份定会暴露。而在当时,由于地下报刊《挺进报》被发现,当局正加强邮检,守候邮筒,搜查红色书刊。甚至每一份报刊,每一家书店,都成了监视对象——而现在,这秘密的工作,虽需家庭做掩护,但考虑到他的工作性质,所做每一件事,无不涉及到组织的核心机密。特别是“整风”期间,有大量文字工作和联络工作需要处理。一名普通村妇,显然起不到辅助作用;尽管彭定邦在云阳从事地下工作期间,谭正蓝也曾为他做过掩护;但她既不是党员,又不识字,更不具备从事秘密工作的经验。因此组织上指出:能够掩护彭定邦工作的,应是一位稳健而有学识,既能应对各种复杂环境,又兼备丰富斗争经验的党内女同志。 重庆市委随即做出以下提议—— 彭定邦必须立即中断与下川东的一切联络,包括与他妻子的通信。并迅速选调一名得力女助手,以“假夫妻”的身份,和彭定邦在一起“生活”。(未完待续) 第七章 2 2 虽身处同一座城市,江韵清却很少有时间和机会,同自己的父母及姐妹们见面。1939年年末,当她偕同大姐江汰清,带两个孩子,从杭州乘船,暗夜偷渡长江,经江西上饶,至广东韶关转道广西桂林,又从桂林转至贵阳,历经艰险,最终抵达重庆时,她们的父母以及小妹,投奔三妹江宜清,已先期抵达了重庆。 一家人并未聚在一起生活。父母以及小妹由江宜清照顾。而经组织安排,大姐江汰清带两个孩子搬出去另住,从事着地下交通员的秘密工作。而江韵清则被安排到重庆妇女慰劳总会,担任会计一职。 “皖南事变”发生之后,中央南方局曾对重庆地下党组织做出过调整,准备疏散一部分党员,前往延安。江韵清向组织递交了一份申请。那个时候,她已久未收到马天目的信了。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除对“延安”心向往之,她更会想到,在那遥远的北方之地,总该有和马天目重逢的机会吧。 但她的申请并未得到批准。重庆地下党组织考虑,她虽参加了一些进步活动,却并未突出个人。继续潜伏下来,能在今后的工作中发挥更大效用。反倒是未曾提交申请的大姐江汰清,最终经组织安排,随同老牛去了延安。江汰清在一次接送任务中与老牛邂逅,此前他们在上海时,虽未订下终身,但中年丧妻的老牛,总是竭尽千力照顾江汰清的生活。上海的离散,已让老牛追悔莫及。如今在重庆相逢,他再不愿错失和江汰清结婚的机会。征得江汰清的同意后,老牛向组织上递交申请。二人很快结婚。此次老牛必须去延安,江汰清由于外地人的身份,在此地做联络员工作也勉为其难,便随他一同前往。 大姐离开重庆之后,江韵清感到了孤独。由于身份的不同,她极少回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接到了组织上下达的,要她去完成一项特殊任务的通知。 是一项怎样特殊的任务呢?当她的上线段成芳讲完事情的大概。江韵清愣住了,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段成芳凭借曾做过报社记者的敏感,察觉到江韵清情绪上的波动,笑眯眯问她:有什么困难吗? 对于“假扮夫妻”这样一种方式,她自然不会陌生。当年在上海,她便同马天目这样做过。但当时的形势由不得她做出选择。况且那时她尚年轻,并不懂男女间的情事。自结婚之后,她便再不敢想象自己会同一个陌生男子同居一室了,她已没有了那样的初心和定力。 面对段成芳的提问,她有些为难地说道:难道再找不出其他合适的人选了吗? 段成芳将身子向她倾覆过来,低声说,组织上已考虑了很久,觉得只有你,才最适合这份工作。 可我已结婚了呀! 段成芳笑了,搂住她的肩膀,伏在她耳边说,正是因为你已结婚,丈夫不在身边,组织上才会考虑派你去的嘛。彭定邦同志家里也有妻子,这“夫妻”的角色,由你们二人扮演,应该最会拿捏分寸的。如果派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同志去,经验上肯定有所欠缺呀! 对于那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江韵清虽未与他有过谋面,却对“彭定邦”这个名字,已极为熟悉。两人在以往工作中有过数次间接的交叉。当那个事先已安排好的日子到来时,她仍旧从一种恍惚状态中无法自拔。 她带上简单的行李,从自己的住处步行到车站。完成了一段臆想中远隔山水的旅途。 她待在车站。等候着她假想中的“丈夫”。而对于“丈夫”的概念,她自然会把那个即将出现的陌生男人,定义为马天目的形象。 她穿一件阴丹士林旗袍,携一只藤编旅行箱,手拿一把红色油伞。注意着每一位冲自己走来的男人。而那些瘦高身影,自然会成为她瞩目的对象。在某一段时间里,她忽然陷入了一种幻觉,真的看到马天目穿过人群,行色匆匆向她走来。笑容可掬地站在她的面前…… 当一个*在身后,用浓重口音问候她道:你早到了?等急了吧……她并未回过神来,只是转身,呆呆看着他。 这是一位中等个子的男人。微胖,国字脸上挂着敦厚笑容。是坐船还是坐汽车来的?接下来他问。说出了事先设计好的联络暗语。 她仍处在恍惚状态。直到他不停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再次将暗语重复一遍。这才蓦然使她惊醒,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连连说,先坐汽车,中间走了一段山路,又坐船,才赶到这里的。 他弯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忽然出乎意料地说,走了那么远的路,你一定累了!饿不饿? 这并不是规定情境中该说的话。作为丈夫的彭定邦,在那一瞬,忽然把自己的表演发挥到了极致。在他的想象里,如果自己的妻子如约来重庆,他必是要这样问的。而在他的想象中,谭正蓝定会摆出一副做姐姐的姿态,说,我在车上,一天都没吃东西,你说我饿不饿? 江韵清并未回应他的问候。而在走出车站那一刻,她对彭定邦做出的姿态略感惊讶。他走在她的前面,一只手始终向后张着,好似要牵引她,自然流露着一种想要照顾她的殷切。横过马路时,这种“殷切”体现的尤为强烈,他几乎和她并肩而行了。手臂虽没有任何与她身体的接触,但有时挡在她的前面,有时护在她的身后。 她从恍惚中彻底清醒过来,脸上漾起自信的微笑。向他身边靠了靠。确如旁人所说,她有过结婚经验,对付这样的场面,表演起来自然游刃有余。便也超出规定的情境之外,问了一句体己话:身体还好吧? 他看了看她,没有回答,只是冲她憨然一笑。 等走出人流熙攘的车站,拐进一条小巷,两人却再次变得生分起来。小巷狭窄。散发着一股食品、鲜花、以及垃圾、便溺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卖杂货的人迎面走来。挑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铃铛、小刀、牙签、耳勺、挠背的竹手。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把竹竿竖放在肩上,身子贴紧湿漉漉的墙壁。等他们依次通过,再往前行。每与对面的人相遇,双方都要这样错开身子走路——这或许是他们不再亲昵的理由。直到走出那条小巷,穿过一条处在山脊上的宽敞马路。路的两侧布满商铺,它虽算作这城市里最为繁华的地段之一,大轰炸时却未遭到毁灭性破坏。直到现在,虽偶有日本人的飞机来袭,却仍旧影响不了这里人们的生活。 彭定邦伸手朝前一指,说,从这里拐过去,便到家了。 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她却辨不清哪一座新修的建筑里,有那个所谓的“家”。只依稀看到码头下的江水,在雾气中显得愈发苍茫。有木船停在江面,*脊背的挑夫正弯腰从石阶下攀爬上来,斗笠几乎遮没他大半个身子。彭定邦又做出一副亲昵样子。路过一家店铺,顿住脚步,愣了一瞬。轻声对江韵清说,等我一会。便迈步走了进去。 她仰头看着挂在店铺外的商品,是一块块在微风中轻拂的花布。蓝底白花,古拙中愈显娇艳。稍顷,彭定邦手捧一块花布出来,有些扭捏地对她说道:第一次见面,没什么送的,就送你这块花布做个纪念吧。 客人一拨拨来。一来恭贺乔迁之喜,二来看望彭太太。男人们议论着新近单位里发生的事,女人们除了和彭太太亲热,也免不了好奇,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有人酸溜溜说,你们这俩夫妻,怎么看上去有点不般配!彭定邦忽地涨红了脸,尴尬问:怎么就不般配了?说话者是个打扮入时的女眷,长了彭定邦几岁,被唤作嫂子。因丈夫经常出差,免不了和单位里的男人勾勾搭搭。她斜吊眉眼,说,一是年龄看上去不像……彭定邦颇为机敏,抢过话头说,我比我家太太大了十多岁,也算是老牛啃了嫩草……众人哈哈大笑。那女人却说,你们夫妻俩,该有一年多没见了吧?久不沾腥的猫哪有不急的,你看你们俩,客客气气,没有一点夫妻的样子嘛。 这样的质疑倒不用彭定邦来解释,有人站出来,调侃那女人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和你家老窦啊,出去没几天,回来就馋的要死。大白天亲热,窗帘都从不拉的。 女人一点不知羞臊,咄咄逼人说,我们大白天亲热,难道你看见了? 被问话的男人燥红了脸,说,我没看见,倒是听见了。 女人媚笑一声:馋死你!又转头对彭定邦说,老彭啊,今晚可要悠着点,久别胜新婚,可别被这些馋猫听了声去。 众人散去,留下一地狼藉。两人都感到了别扭。彭定邦弯腰打扫屋子。江韵清愣了一瞬,面对掩紧的窗帘,以及并排放在床榻上的一对枕头,心里忽地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弯腰去抢彭定邦手中的笤帚。彭定邦竖起中指,伸到嘴边,示意她去床上睡。她只好站在床边,面朝墙壁,仍旧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由于是仓促建起的住房,隔音效果很差。静了一瞬之后,从隔壁房间传来清晰的说话声,板凳脚盆移动的磕碰声。当这些声音消失,周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彭定邦将一床被子抱到沙发上,将油灯挪近茶几,从床底的箱子里拿出一叠纸张,准备就着油灯看上一会。他望着江韵清微笑,伏在她耳边轻声说,睡吧。 江韵清确实有些累,和衣而卧。不想睡意刚刚袭来,却又被彭定邦弄醒。她有些敌意地看着他。听到彭定邦压低声音说,今天将就一晚,你去沙发上睡吧。 她搞不清他想要做什么,气嘟嘟地爬上沙发,面朝里躺着。听到对面床榻发出吱吱声响。扭头去看,见彭定邦席地而坐,膝上摊一摞纸,一边专心致志地看,不时抬袖口擦一把脸上的汗。一只胳膊抓着床栏,不停地、有节奏地撼动着。 看到这里,她什么都明白了,顿时臊红了脸。将胳膊搭在额上,闭着眼睛。又忽然在黑暗中偷笑起来。是被彭定邦那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的。 最初几天,她并未完全进入“妻子”的角色。当男女间的陌生感消失,她便更多地责怪起自己来。不得不调动以往经验,在生活中给予他更多照顾。 她知道他有严重肺病,这让她想起自己的姐夫。不但积极为他调整饮食,每当工作到深夜,还会把一碗煮好的莲米汤端给他。她所做这些,显然远远不够。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在外人面前,不仅扮演好“彭太太”的角色,更要全身心地投入——成为他的太太,成为他身边最最亲密的人。因她已经意识到,每当自己出门,或在公共厨房做菜,有人最初叫她“彭太太”,她竟对此毫无反应。她对“彭太太”这个称谓,还没有在心里形成任何概念。难免让外人觉得她端架子,不爱同人说话。幸好没有怀疑到他们的身份上去。直到彭定邦对外人解释:自己太太从小地方来,那里的人都直呼其名,而很少叫“太太”。别人这才对她尽释前嫌。 这种解释,是她亲耳听到的。却没有受到彭定邦的半点指责。他尽力扮演着自己作为“丈夫”的角色,虽在单位也算个受人尊敬的头目,除开必要应酬,每天下班,都会准时回家,抢着做家务,恪尽职守施与对她的尊重与关爱——他还能怎么做呢?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已算竭尽全力了。他已在规定情境中成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如果工作上出现什么纰漏,责任只能归咎于自己——她心里清楚。一旦出了纰漏,对两个人,不,对很多人,那将意味着什么。 她在这种自责的心境中无时不提醒着自己。短时间内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观。她曾想出一个办法:把彭定邦假设成马天目。但两人的身高长相,却又有着如此悬殊的落差。没有半点可溶性。若论性情、以及对她的态度,更是有着天壤之别;马天目是俏皮而机敏的,他们两人之间,更多了些恋人般的针锋相对,以及如家常便饭般的甜言蜜语。而一旦得到彭定邦兄长般的体贴与呵护时,她心中对他的想象,顷刻间会土崩瓦解。 她否定了这样一种想象,进而对他更多了一些亲昵。傍晚时她会主动约他出外散步,挽着他的臂膀,做出一副端庄而亲昵的样子。可一旦回到室内,置身于二人世界,她便像刺猬一样张开身上的毛刺,先自将自己武装起来。她也曾尝试让自己变得更从容些,比如她会长时间盘踞在那张简陋沙发上,假装睡着,期待彭定邦捅醒她。但彭定邦却显得更为机警,一到晚间,便尽量减少两人之间肢体上的接触。摆出一副领导兼兄长的样子。那张空置的床榻,仍会被他时时摇动,却掌握着更加精确的次数与间隔。起初每隔两天一次,为此遭到同事们白天的打趣,说,老兄,虽然久别胜新婚,也要注意身体呀!他会勉力笑笑,打趣说,久饿成疾,想一口吃个胖子!随着时间的延续,那床榻摇动的间隔,从五天到十天,又渐渐延迟到半个月,甚而会在工作和环境的压力下,将这样一桩至关重要的娱乐节目全然忽略。这个时候,江韵清便会适时提醒他:你忘记摇床了吧?说完这句话,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羞红了脸。 两人各自表演的区域,虽在舞台上有着明确划分,并逐渐掌握得驾轻就熟。但江韵清却时常感到一种危急。每当有必须出席的聚会时,那种场合让她感到风声鹤唳,从而难以更好发挥。她忽然做出了这样一个重大决定:把彭定邦带到父母身边,公开二人之间的关系。从而帮助自己,完成一次对身份转化的彻底认知。 那么马天目呢?那个她曾经的丈夫呢?又该对家人做出怎样的解释? 她只能拿出这样一个理由:她已很久没和他在一起了。一年多没有他的半点音信(这自然是事实)。他说不定早就珠胎暗结,在外另觅新欢。她熬不住了。在这山河破碎,众生忧患的城市,很多人不都在及时行乐吗? 而在她的心里,确实想把他暂时搁置起来。留出最隐秘、柔软的空间,将他深埋其间。她要将记忆清空,以应对这逼仄而严酷的现实。 江家人的态度,起初对彭定邦是有一些抵制的。但随着接触日深,随着江韵清故意编造的种种对马天目不利的流言,首先是父母,认可了这位年龄偏大,看上去却较为可靠的新女婿——他们毕竟心疼自己的女儿。江宜清与范义亭对这种关系习焉不察,表现得较为随和。四妹江竺清也很快认可了这位姐夫。令江韵清感到奇怪的,倒是刚娶了江竺清,成了自己妹夫的唐贤平。对彭定邦表现出一种超乎她意料之外的敌意。他高高在上的姿态虽有克制,情绪中流露的审视和厌弃,却最终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仍对他怀有仇恨,自然不会在意他——却只是感到由衷的好奇。(未完待续) 第七章 3 3 自“八一三”战事爆发以来,早在唐贤平随单位撤来重庆之前,大批特务、军警早就蜂拥而至,涌入这座雾都山城。 这里聚集着无数身份不明的人。有不愿做亡国奴的仁人志士、有浑水摸鱼,想大发国难财的投机商人、共产党人、多重身份的外籍人、奸细……这些人麋集于这样一个弹丸之地,借助迷雾的掩护,一时间让人难辨首尾。此时,也正是戴笠最为得意之时。军统局由原来的两千多人,迅速扩充到五万余人。像庞大蛛网,密布于全国各地。而在这座危如累卵的帝国新城,便有两万余名特务。在这里,水上、陆路、天空甚至地下,无不设置了森严哨卡。甚至在医院、商行、旅店、学校,以及狭窄或宽敞的街巷,随时都能看到一双双乖戾而审慎的眼睛。 唐贤平迅速得到戴笠重用。出任重庆警察局侦缉队队长一职。上任之初,由于手下无能,只能搞些社会情报,或惩治一些小偷扒手。他一直未敢忘却戴笠对他的训导,戴笠说,真正能和我们争夺国家政权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共产党和那些反对委员长的异己分子。身居军统要职,抓再多的土匪流氓,对党国也无实际的用途!他向戴笠递交了一份报告。认为应在侦缉队的基础上,再增设另外一个部门,专门来搞党政情报工作。报告很快得到批示,工作并进展的风生水起。但随着军统部门的扩张,作为戴笠的心腹,他又被调到总务处任了处长一职。这是一个较安逸的职务,很多人趋之若鹜。但在这个位置上,唐贤平却一度变得意志消沉起来。 这天,姐夫安子文打来电话,告诉他因公来重庆出差。母亲对他很是想念,也随同前来。要他马上派辆汽车,去车站迎候母亲。 自上海分离,母亲始终在贵阳同姐姐一起生活,已有近三年未见。唐贤平放下电话,急冲冲朝门外赶,想去汽车大队叫上一辆汽车。但刚一出门,却又转回来。抓笔写了一张公务条子,交由秘书去办理。因他知道,汽车大队的那位张队长,因他年轻资历浅,始终不把他放在眼里。每次下达借用汽车的调令,不管事情有多么紧急,这位张队长都敢公然顶撞他。更何况这次是私家用车。如果写上这样一张条子,按局本部规定,处级官员誉写的手令,必须要登记回执。谁若看到手令拒不执行,将会受到纪律处分。有了这一招,那位张队长便再不敢刁难他了。 紧赶慢赶,来到汽车站,唐贤平还是远远见母亲和保姆等在那里。 保姆焦虑站在一旁,母亲和周遭难民一样,坐在一堆行李包上。或许因旅途劳累,她竟垂头打着瞌睡。唐贤平眼里瞬间涌满泪水。用手绢偷偷擦了擦眼睛,向母亲走去。 保姆挪动着肥胖身子迎上来,不停抱怨着。因是自家的一门远亲,虽是下人,他们却始终像亲戚一样相处。保姆说姐夫早就被同学接走,说你一会就到,怎么竟等了这么半天! 唐贤平连声道歉,说,汽车不好借用,所以才来得晚。 保姆撇嘴:不是说你官越做越大吗?怎么调辆汽车都这么难。 他无心回答,心里很不是滋味。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母亲身前,蹲下身,摇醒母亲。 妈,怎么事先不来封电报,我也好提前来车站接您呀! 母亲睁开眼,看着他说,我儿瘦了…… 当夜,唐贤平安排母亲暂住在一家招待所。从母亲带来的行李数量判断,母亲此行,看来并非只想住几天便走,而是有长期住下来的打算。但他不好开口来问。母亲看出他的心思,对他说,我这次来,暂时就不想走了。在你姐那儿住腻了。你一个人独身在外,妈不放心。你也老大不小的,该督促你成个家了。 陪母亲吃过晚饭,聊天到很晚。先是说了些离愁别绪,忽然想起眼下的困难,唐贤平变得一筹莫展——母亲准备长期住下,如不挪用公房,便要去外面租几间像样的私房。而轰炸刚刚结束,住房在整个重庆市面都比较稀缺。随便找间简易房子来住,又不想委屈了母亲,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当他将这烦恼事对母亲合盘托出,母亲反倒笑着安慰他道:战乱之际,还讲什么排场!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再说你掌管财务,如果一味讲排场,摆阔气,便会引起别人猜疑。还是简朴些好。以前我们在乡下,住草房不是照样心安! 房子问题的解决,还要得益于范义亭的点拨。 范义亭说,很多同事都因亲属到来,在局本部菜园旁的那块空地上,盖了茅草房子。看上去简陋,若手头宽松,里面的装修大可讲究一些。我不就盖了这样几间房,同岳父母住在一起,也舒服的很。至于盖房的砖石木料,让临训班的学生抽时间,去轰炸过的废墟上搜集一些。现在重庆不缺别的,破砖乱瓦到处都是。 唐贤平便也盖了这样几间茅草房。从外观看,和远处农民的住房无异。墙壁用旧砖垒砌,房顶铺一层油毡,再覆一层稻草。房内装修极为讲究。墙壁刷的雪白,地面铺了地板。房前一块空地,漫了青砖,可纳凉喝茶;屋后开了一块不大的菜园,满足了一家人吃蔬菜的需求。房屋四周用半人高的竹篱圈起来,颇有一番田园风味。 母亲很是欢喜。让老人家更为开心的是,由于和范义亭做了邻居,每日里能和江宜清的父母坐在一起,聊些家常,也不至太过寂寞。就在这样频密的接触中,唐贤平的母亲看中江家的四女儿江竺清。先是两家老人坐在一起,道破心事。觉得这战乱之际,促成一对姻缘,才是天道正理。两家老人一拍即合,便分别同自家年轻人亮了底牌。江竺清刚参加工作不久,自然对唐贤平极其仰慕。唐贤平本无娶妻成家之意,但经不住母亲施压,只好遂了母亲心愿,和江竺清仓促成婚。 婚后生活令唐贤平在心情上没有任何改观。前方战败的消息虽在公开报道中遮遮掩掩,却瘟疫一样在内部传播的很快,一度使人迷茫中看不到前路;却似乎加剧了那些要员们的纵情享乐。最初的那种“群情激愤,共御外悔”的情绪,虽像表面文章一样如常上演,但很多人却早已丧失了斗志。 早在1938年底,随着国民政府的先遣人员一到,鸦片便在重庆市面遭禁。澡堂也被禁止。商人们过去经常在那里饮酒作乐,席间可以出入蒸汽弥漫的浴室,享受女招待给他们提供的色情服务。严峻的纪律是战时改革的主题,因此,烈性酒也立即遭禁。奢华的传统婚礼被列为非法;人力车和滑竿都编了号,发给执照。甚至还发动了一场禁止随地吐痰的运动……可是,在这座频遭轰炸,以及被外来者搅乱了生活秩序的城市,除禁烟之外,其他的法令都很难有效地得以实施。在新的外表掩盖之下,这座古城甚而兴起了一种奢靡的颓废之风。每天早晨,到处都会唱起哀怨而令人心酸的国民党国歌;黄昏降临,当十二角星旗帜从旗杆上缓缓降落,城里会到处吹响军号声,嘹亮声音虽让人感到激动,但久之,却早已让人感到了厌倦。全城戒严之后,在某些角落,会有一些缠绵的声音响起。在隐秘状态下,人们饮酒作乐,似乎成了唯一的解脱。他们会把肆意纵情的夜晚,当成弥留于人世的最后一个良夜。 唐贤平清醒地看破了这一切。在数次戴笠安排的宴请中,他在这物资极度匮乏的后方简直大开了眼界,不但看到了本地的各种特产,就连新疆的哈密瓜、广东的香菇、福建的荔枝、甚至沦陷区最为名贵的阳澄湖大闸蟹,以及扬子江的鳗鱼都能见到。从各地逃难而来的厨子云集于此,怀揣一颗保家卫国之心,施展着他们的烹饪绝技,却只是满足了极少数人的胃口。 各种与女人有染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起初唐贤平并不相信。直到戴笠利用城市重建的机会,在杨家山盖了一幢极为豪华的别墅。据说,这是他送给一位女明星的生日礼物。那位女明星虽早已过气,但戴笠却沉浸在当年对她的膜拜中。从她业已衰老的肉体上,寻回了当年的欲望与激情。他让工匠把别墅的道路按照“喜”、“寿”两字修筑。准备在字的空隙处,点缀上名贵的树木以及奇花异草。象征着他们衰老的欲望,能有一个端庄而热烈的结果。 他把收集奇花异草的任务,交给了唐贤平。 唐贤平领命办理。却没想到,他的一位愚蠢的部下,竟将四川军阀王陵基母亲坟上的一株柏树,给挖了过来。王陵基当下正率领三十集团军,在江西一带殊死抗战。得知家人传来的消息,亲自给戴笠拍了封电报,电文如是:家母坟上之柏树,务请归还。生死同感。 当那栋豪华别墅前栽满名贵的含香梅、五色梅、月季桂等名贵树种,唐贤平算是勉力完成了任务。却在同时,他向戴笠递交了一份调动工作的申请。 戴笠颇有意味地看着他。说,所谓后勤,也就是伺候人的工作,看来,你是不想干呀。 唐贤平打了个立正,目视前方说,后勤工作,也是对抗战的一份保障。在下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只是自己正当年轻,还望先生多多考虑,将我安排到为党国尽忠的工作第一线去。 戴笠叹了口气,说,好吧,难得你有这样的雄心,我也不想再埋没你。本来,将你调到后勤,是想让你多帮帮我。现在城内局势复杂,你还是先做一些其他的事吧……说到这儿,戴笠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电话记录,扔在桌上。说,梅乐斯先生打来电话,他们想把香山别墅当做第四招待所。你就先处理好这件事,看怎么办吧? 那里不是改作监狱了吗?难道要撤销? 戴笠冷笑一声:撤销?没有监狱,要我们这些人有什么用! 那先生的意思是…… 既然美国人看中它。我们只能另设监狱。美国人得罪不得,但犯人也不能不关。我的意思是,你重新选址,并尽快把它办好。 唐贤平连连称是,说,这好办!我另想办法。 戴笠点头。叮嘱道:你亲自去看一下,地点不要超出中美所范围,这样更便于我们管理。 中美所的范围很大,从磁器口一直到歌乐山,方圆近十几里范围。想找一处合适的监狱地址,应该不是件难事。 经过几天马不停蹄的考察,唐贤平迅速选中一处地址。 这是一座私人开采的煤窑,因所产煤炭中矸石过多,故当地人称它做“渣滓洞”。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谷。山峰险峻处云雾缭绕,远看清淡素雅,近看青翠欲滴。唐贤平看中的,除这里的地势险峻,还有山坳里被矸石堆起的一块很大平地,以及平地旁已有的一排住房。若将附近的几户居民迁走,改成管理人员的住所,简直再合适不过。 当下便带人去找矿主商谈。没想到那位五十多岁、长相富态的矿主却死不应允。他哭丧着脸说,为了开采这个矿坑,我花了十多年的心血,把家底全都投进去了。如果你们占用它,长官,我可要倾家荡产啦!人心都是肉长的……长官,你们高抬贵手,就可怜可怜我这始终走霉运的人吧。 一旁的随从满脸严肃地教训他道:现在国难当头,是你的家产重要,还是党国的事业重要!我们征用你的煤矿,会付你补偿款的,又不是白要你的。 矿主凄苦一笑,低声唠叨:你们给的那些补偿款,都不够我投资的一个零头。 唐贤平心内鄙夷,却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劝告那矿主说,每个人都在为抗战竭尽全力。你老兄应以大局为重。不要为自己的得失,如此斤斤计较。 我也知道大家都在抗战。可我们老百姓,只想好好过日子;过不成日子,天晓得什么“大局”! 随从在一旁发出恐吓:你不要胡搅蛮缠。别以前是煤矿的主人,反倒成了这新监狱的第一位客人。 矿主脸色苍白起来,不理那副官。陪着笑,看定唐贤平说,长官,那就没得一点商量的余地了? 唐贤平看看他,低了低眼睛,笃定地点了点头。 看上去脾气随和的矿主,忽地就变了脸色。怒目圆睁,指头胡乱指戳,将愤怒发泄到身旁的随从身上:我胡搅蛮缠?我做了一辈子老实人,从没欺负过谁,可也没被谁欺负过……我这煤矿,数年间一度安稳,土匪都不来骚扰,如今你们一来,便让人走投无路,反倒说我胡搅蛮缠! 随从跨前一步,出手扇了矿主一记耳光。抬腿将其踹倒。招手喊来部下,准备以扰乱公务的罪名,将矿主带走。 唐贤平咳嗽一声,摆手制止了他。拿起雪白手套,向门外走去。躺倒在地的矿主挣扎着坐起,嘴角流血,稀疏头发根根奓立,露着酱红头皮。对唐贤平说,如果你们不讲道理,硬要霸占,那我就死给你们看! 唐贤平瞥他一眼。被他眼里的杀气与决绝骇住。“哼”一声,故作镇静走了出去。 紧邻煤矿的小村正在拆迁。所谓小村,也不过几户人家。沿途可见三俩山民,用背篓装着高出头顶的被褥,脚步蹒跚往山下走。不长的一条街上灰土飞扬。有人在追一只鸡,有人弯腰在废墟里捡拾瓦片。有人坐在扒掉屋顶的房前,守着一堆锅碗瓢盆,愁眉不展地等待着什么。路过一处尚完好的民房时,只见一名长官模样的人站在门前,指手画脚冲屋内喊着什么。五六个人站在屋顶,正揭着屋瓦。破败青瓦被他们抛到地上,顷刻摔得粉碎。噼啪的碎裂声中,隐隐听到从屋内传出的女人尖叫和婴儿的啼哭声。 唐贤平示意司机停车,走了过去。问那站在房前的人:怎么回事? 那人打个敬礼,说,屋内有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不肯搬出来。 唐贤平不由大怒。你们简直胡闹!里面有人,还这样搞。出了差错怎么办?不等那人解释,凑近窗前去看。从残破窗洞里,见屋子里尘土飞扬。阳光从拆漏的屋顶泻下,照着屋角的一张床榻。隐约可见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一顶灰旧的蚊帐里。 唐贤平走进去。凑近那女人问:你为何还不搬家呀? 女人头上裹一块帕子,脸上是一副虚胖模样。婴儿被她抱在怀里,或是担心蚊帐会被尘土压塌,又用一床补丁摞补丁的被子,遮着婴儿的头。见他这样问,抬起浮肿的眼睛,说,长官,再宽容几天吧。我刚生娃三天,娃儿他爹出去找房子,现在还没回来,你让我往哪儿搬呀! 唐贤平朝屋内巡视一眼,快步走出。对跟在身后的人说,先别拆这间房子了吧,最后再拆! 长官,今天可是最后期限。这一带还有几家没搬,若不强拆,可要延误工期啦! 唐贤平忽然转身,有些怒不可遏:强拆可以,但你就眼睁睁看着母子俩砸死在里面!你是不是人? 当夜回家。母亲告诉唐贤平说,你太太怀孕了。 保姆在一旁喜形于色说,先是不想吃饭,可把我难为坏了,以为我做的饭不好吃。后又吃什么吐什么,以为病了。去医院看,这才知道不是病,是怀孕!老太太早就盼着这一天,明年这时候,可就抱上孙子喽。 母亲欢眉喜眼说,竺清躺下休息了,你快去看看她。 江竺清侧身躺在床上,一袭纱被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他站在床前静静看她。从结婚的那一天起,唐贤平始终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爱这单纯的女人。与她的结合,在他想来只是为了博取母亲欢心。如今她怀了孕,她的身体除与自己有*的接触之外,竟这么快,便有了血肉的牵扯。对于这样一种联系,他还难能适应,从未认真思量过……窗外吹进一阵凉风。他笨拙俯身,想替江竺清掖掖被子。一记猝然的炸雷,将江竺清从浅睡中惊醒。 她惊叫一声。侧身偎进他怀里。将他拽倒在床榻上。过了好一会,才嘤嘤说道:你咋想起回家了? 想你了。唐贤平抚摸着她。将手探在她的肚皮上。 江竺清咯咯笑起来。却又在炸雷声中发出惊慌的*。蜷紧身子,缩在唐贤平怀里。辛亏你回家了,不然会吓死我的。 夜半,风雨声大作。从睡梦中惊醒的唐贤平走到窗前,忧心忡忡朝外面看着。随着闪电的划过,可见山下破败的山城,在暴雨浇注下,让人更感恓惶。 隔了一天。唐贤平再次赶往歌乐山中,听到那位矿主悬梁自尽的消息。 当手下用讲笑话的语气,讲述那位可怜滑稽的矿主上吊的过程时,他忽然感到一种怪诞。实在想象不出一群人,怎么竟会看着一个人上吊死去。他是当着你们的面上吊的?他问。是啊!起初我们以为他只是开开玩笑,吓唬我们。谁也没理他。没想到他嘴里嘟嘟哝哝骂着什么,拿了一根绳子。一群人在填矿坑,他就近找了根支撑矿坑的柱子,不慌不忙地栓绳套。又搬了几块矸石垫在脚下。试了一次,把脖子伸进绳套里,先是绳套系的松,脱落了。后又因矸石码放的结实,怎么也蹬不掉,无法把身子腾空。他便又重新系了绳子,重新码了脚下的矸石,底层垫了一块大的,上面垫了两块小的。临了还对干活的人说,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矿坑里吧。有人劝他,说,你还是乖乖回家吧,你就是上吊一百次,也没有用的。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蹬掉了脚下的矸石,身子像上钩的鱼一样扭摆。等大家上前去看,舌头都伸出来了。 过了几天,因事情太过烦乱,唐贤平便渐渐将那位可怜的矿主忘记了。当新的监狱拔地而起,周围筑起高墙,设了岗哨,扯了铁丝网,即将迎来第一批囚犯时,唐贤平偶遇到先前那位负责拆迁的小头目。他不由想起那位呆在屋里,不愿搬家的产妇。向他询问。那人苦着脸告诉他,因延误工期,他被科长狠狠训了一顿。因连日暴雨,那躲在屋子里的母子俩还是死在了里面。这可没我们啥子责任。她是被雨淋死在里面的。据说他丈夫出外找房子,遇到轰炸,当场就炸死了。真是可怜的一家人。(未完待续) 第七章 4 4 雨水并未让人感到清闲。只会感到无穷尽的烦愁。云阳地界也在下雨,满布泥泞的小路上,谭正林身背挎包,撑一把黑色油伞走在前面。姐姐谭正蓝顶一件蓑衣,脚底打滑跟在他的身后。姐弟俩一语不发,耳畔中只听见细雨敲打竹林,发出淅沥声响。有风吹过,茂密竹林顶梢漩涡一样涌动,犹似一种缠绵与不舍,发出相互摩擦的喑哑喧响。 雨雾笼罩着通向远方的道路。那种不舍别绪,忽然让年轻的谭正林眼里涌满泪水。他加快脚步,故意将姐姐丢在身后。当看到那条通向码头的沙石路时,这才回身站定,等姐姐慢慢走上来。 幺姐,你回吧。 不急,我把你送上船再回。 你还是回吧。等一会雨大起来,身子会淋湿的。我经常走这条路,船上的艄公也认识,不用你送啊…… 谭正蓝站住脚。忧心地看着弟弟。 等到了县城,我先在同学家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能搭上去重庆的船。后天就到学校了,你也不用担心的。 到了学校,人生地不熟,姐姐担心你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谭正林笑了,说,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 那你想家了咋办? 写信啊!想家……我就给你写信。幺姐,收到我的信,你就让云儿给我回信好了。云儿认识的字,完全能写一封回信了。不用去求别人。 谭正林正正行李,转身朝大路上走。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姐姐依旧站在那里,呆呆朝他凝望。他回身再走,走远些再回头,仍见谭正蓝站在雨雾中,身子不动。他忽然返身,向回跑了几步。站在离姐姐十步开外的地方,声音低沉说道:幺姐,你放心好了,等我到了重庆,想办法,肯定能打听到定邦哥的消息。 谭正蓝喉头耸动,声音忽然哽咽起来。点头说,好,好!你要好好的。等找到你定邦哥,你们俩一块回来,姐在家等你们。 雨雾笼罩了宽阔的江面。使谭正林感觉不到一丝踏上旅途的激动与欣喜。他的心情完全被一种忧伤笼罩。除开离别家乡的愁绪,姐姐的遭遇最使他感到伤心。将近两年的时间,家中写给彭定邦的数封信,犹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一丝回音。彭定邦好像人间蒸发,给了他们无尽的犹如噩梦般的担心和想象。 或许为了找到彭定邦,填报志愿时,谭正林毫不犹豫报考了中央工艺学院,选择去重庆读书。他已抱定一个心愿,一定要替姐姐将彭定邦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他已变成一堆丧生于战乱的白骨,也要将他的魂魄召回,来安慰家中凄苦度日的姐姐。 谭正林到达重庆之后,除开读书,所有时间,似乎都用来找人了。他几乎跑遍重庆的每一条大街小巷。甚至省吃俭用,将积攒下来的钱,交到报社,用来登载寻人启事。但在众多见诸报端的寻人启事中,他发出的消息,犹如一滴水,被汪洋般的水滴吞噬。 那么长的时间,按理说应该有找到彭定邦的机会,但命运总会让他们擦肩而过。当某个周日,彭定邦同江韵清一同走过某一个巷口,谭正林会从那个巷口满头大汗地拐出来,却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而那张印有登载寻人启事的报纸,也会放在彭定邦的办公桌上。他刚刚打开,只粗略浏览一下正版新闻,夹在报缝中间的寻人启示无暇浏览,便被同事喊出去。而那张报纸,又会被别的同事顺手拿走,被当做如厕的方便之物。 直到谭正林毕业,考入一家报社,做了资料登记员。他直接的领导,便是同彭定邦与江韵清都有接触的共产党人段成芳。当段成芳与他因工作上的事偶有交流,或暗中指派他去做一些秘密工作时,说不定段成芳刚刚同彭定邦接触过。她的身上,还留有彭定邦吸过的香烟余味。 命运就是如此奇妙。很多理应顺理成章发生的事情,却故意做出一副“促狭”嘴脸。直到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一个偶然机会,谭正林才与彭定邦相遇。却给隐姓埋名的彭定邦,带来难以想象的危险。 而在此间,在彭定邦与江韵清身上,发生了诸多让人感到出乎意外的事情。 那天江韵清出门很早,却回来的很晚。由于大雾,重庆的天黑下来的很快,等江韵清进门时,彭定邦已出外张望过数次。他开玩笑说,你可回来了。我以为雾大,你迷路了哪! 江韵清神色略显慌张,靠在门上,解开系在颈间的围巾,喘口气说,幸亏大雾,我才把“麻烦”甩掉。 彭定邦吃惊地问起原由。 原来,这天江韵清出门,办完该办的事,顺路走进《新华日报》营业部,买了一本闲书。而那本闲书,正是1944年,由重庆礼华书店出版的张恨水新著《天河配》。或许是以前受马天目影响,江韵清偶有闲暇,总喜欢读一些言情小说来打发时间。而当她拿着那本闲书走出书店后不久,发现身后有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始终尾随着自己。直到借助大雾掩护,左拐右拐,这才甩掉了跟踪。 这不是件小事。彭定邦当即便将这一情况向组织做了汇报。为保障市委机关的安全,经过商量,组织上决定让江韵清离开重庆,去成都暂避一时。 她呆在成都一家私人会馆里。 那家会馆,实际上是一处秘密交通站,迎来送往着从各地过来的同志。他们在这里修整几天,再被秘密转送下一个交通站。在这里,江韵清得以听到更多来自前方的消息。每日除了帮会馆处理一些杂事外,她忽然有了大把时间,借以梳理此前经历的、有些纷乱的生活。 直到这时,她才惊讶发现,被她埋藏在心底的那个男人,忽然变得有些模糊,甚至遥不可及了。她努力去想他,经过百般努力,才在眼前聚起一个模糊的影像。而那男人的影像,却又迅速被一个身材不高的,说话柔声细语,国字脸上带着温和笑容的男人所侵占——在来成都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她只收到了彭定邦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寥寥数语,说得都是家常,却有着如此之大的破坏力。让她在寂寞闲暇时,倏忽便念起这个曾与自己有过交往的男人来。 她曾想把那封信销毁,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压在箱底,不想再去触碰它。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联系,到此可以终止——虽结束的有些遗憾,让人牵肠挂肚。但她必须忘掉他。重拾以前的想念,重拾以前的梦境。除记忆之外,她的身边如今没有一件马天目留下来的信物。好像他在她的生活中已被彻底清除。她虽能清楚地记起与马天目生活过的种种片段,记起他们的儿子;但记忆和梦境又是如此不堪。记忆总是喜新厌旧的。即便那封被压在箱底的信,也会珠宝一样闪现魅惑的光泽。而梦境,更是急功近利——她很少梦到马天目。即便梦到,梦的底色也会被一片大雾笼罩。最终和彭定邦衔接起来。彭定邦成了梦境的主宰,游刃有余地扮演着他被设定的角色。不但面相清晰,甚而会散发出他身体的气味,犹如他们同居一室时,她嗅到过的那些烟味、汗味,以及脚臭味……她甚至会梦到和彭定邦缠绵的情景。那么真切,似曾是她担心过,又是她时常想象过的样子。 她在梦里感到了羞耻。醒来后更是感到一种负罪般的孽障。认为自己已是一个罪人。哪怕是对彭定邦一个念头的想念,都是有罪的。她真不知道,如果这种生活不能尽早结束,如果马天目不及时出现在自己身边——来拯救她,她将如何应对这巨大的压力和魅惑。 但掐指算来,自和马天目中断联系,已是近五年的时光。这五年的时光,如匆匆逝水——直至结束方显其漫长。他在哪里?他是否也在这漫长时光的流水中,如此这般地想念着她? 所以说呆在会馆的这段日子,每接触到一位来自北方的人,江韵清无不对他们充满了好感。拐弯抹角搜罗着一切北方战事的消息。期望从中得到一点同马天目有关的细枝末节。但遗憾的是,却没有丝毫收获。 直到一个纤弱女子的到来,这种僵局才被打破。事后回想,江韵清不知该感激她,还是该痛恨她。她那么轻易便解开她心底的困惑与悔罪;却又那么轻易的,将她推向另一重困惑和悔罪的深渊。 不知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只记得她入住时是一个傍晚。非常安静地呆在房间里,像一个飘忽的影子。按惯例,她敲开她的房门,询问她需不需要照顾。告诉她去哪里洗漱,明天的早饭几点。她正在灯下写着什么。她们随意搭讪了几句,从彼此相近的口音中,忽地辨出那久违的乡音。这才知道她们同属那个叫做“天津”的城市。说话间自然多了一层亲昵,却并未持续很长时间。那女子站在桌案前,身子遮住放在桌上的笔和本子。她的脸上是一副极其倦怠的模样,看了让人心疼。江韵清不便过多打搅,便告辞出来。 直到第二天中午,江韵清喊她去吃午饭。推开房门,发现女子不在房间。床榻上的被褥叠放的整整齐齐。阳光从窗口打入,折射在床边的写字台上,使那摆放在桌上的本子,以及压在本子上的一支钢笔,像被阳光描画的静物,发散着一种毛茸茸的光泽。她从门口走到窗前,探头朝窗外看,看那女子是否在院子里。却见院子空无一人。南方的植物与花草,在盛夏阳光中一派葳蕤。她准备退出去,无意中朝桌上看了一眼。钢笔的笔帽晃了一下她的眼睛。直至走到门口,江韵清忽地顿住脚步,愣住了。觉得那只钢笔有些眼熟。忽然转身,快步扑到桌前,伸手抓起那只钢笔,拿在眼前仔细端量。 那是一只通体黑色的钢笔,笔帽上镶嵌着黄色铜套,卡口也是黄铜的颜色,却在磨损中变得有些灰白。笔尖硕长,在它光滑的表面,镶嵌着和笔帽口同样的商标牌号,以及型号。让江韵清心里狂跳不止的,是那标有“华孚”的牌子,以及笔帽上曾被咬过的牙狠。她再次把那牙痕看了一遍,她清楚地记得,那是淘气的华姿练习写字时,用牙咬出来的。 她疯了一样冲出屋门,手中紧攥着那只钢笔。和每一个遇到的人打听那女子的去向。所有人都被她的追问弄得莫名其妙。只见她额上沁着细汗,面色通红,身子却不住发抖。以为她不是中暑,便是发了寒热。嘱咐她去看一看医生。她不予理会,将整个会馆找遍,却不见她的踪影,便越发绝望地想到:她会不会已离开这里?直到会馆的负责人告诉她:那女子并没走,出去只是办些事。她行李都没带,怎么会走呢!她口齿混乱地表达着自己迫切的心情,说那人如果回来,务必转告她一声。她要见她! 午后她真的发起寒热来。身子绵软,靠在床榻上睡了过去。直到有人将她唤醒,这才从昏沉中醒来。睁眼,见那女子站在面前,穿了素雅的旗袍,微卷头发像是刚刚打理过。手中拎一只小巧的皮箱,急于要出门的样子。而在她沉静的表情里,却对她有着无比的关注,显然那只钢笔的事,已有人事先告知了她。 你认识那只钢笔吗?她开口便这样问。 由于刚刚从昏睡中醒来,江韵清的表情有些错愕,却不容置疑说道:那是他的钢笔,他的钢笔! 她望定她,有些疑惑的样子。 是马天目的钢笔…… 她冲她点头。目光中瞬间倾注了巨大的哀伤。 他在哪里!你在哪里见过他?这支钢笔怎么会在你手里? 她发出连连的追问,却没有力气趋近于她的身旁,同她有任何身体间的接触。只在床榻上蜷缩着,像抵触着什么,又像在厌弃着什么。 那女子放下皮箱,走近她的身旁,轻声吐了口气,说,他牺牲了…… 这样说着,将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头。 她抬头仰望着她。瞪着一双因溽热而变得猩红的眼睛。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怖。她多想听到一些从那女子嘴里说出来的,有关马天目的消息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第一句击中,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接下来,只看到她薄薄的嘴唇阖动,却听不清说得是什么。直到有人在外面发出急切的呼唤,这才意识到女子的即刻离去,将让马天目的“牺牲”,成为一个巨大谜团。这才追出来,像是相送,又像是挽留,期期艾艾跟在她身后走。却并不说什么。而那女子一个安慰性的搂抱,终让她止步,只能呆呆站在门口,目送她上了一辆汽车,绝尘而去。 那个下午,江韵清始终在门口坐着。像一个呆在那里乘凉的人。从大堂望出去,院子里绿色植物像在燃烧。有阵阵凉风袭来,看到她头顶的乱发在瑟瑟抖动。随着傍晚的降临,凉风止息。天气变得愈发溽热。聚在地表的气温全都挥发,变成蒸腾的热浪,将她裹挟。江韵清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会馆内的人全都涌出门来,惊喜的表情像是带着面具。他们手舞足蹈,行为乖张,全然没有了平常的谨慎与稳重。几个人走过她的身边,并不为她的哀伤所动,而是架起她,向迎门处的街上走。这才发现,人们好像得了号令,纷纷从家里出来,带着同样欣喜的犹如面具般的表情。不长时间街上便涌满了人,汇成一条喧闹的河流。挤挤挨挨拐过几条街,来到一处宽阔广场。见广场上站着更多的人,人们举着火把,彼此交流着什么,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有人甚至抵近她的脸,善意地对她笑着。直到夜空中升起焰火,江韵清的听觉才渐渐恢复了意识。人们的呼喊声,甚而压制了远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随着人声的渐渐安息,一个人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宣布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那大声的宣讲还在回荡着余音,便被人们异口同声喊出的“胜利”二字吞没。人群再次变得沸腾起来。江韵清的神经,就是那一刻被激活的。她泪水长流,发出和周围人同样的呼喊。看到别人脸上也流着长长的泪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有多么虚假;她不是喜极而泣,而是哀伤至极;说得更准确一些,也只是悲喜交集罢了。 一直到很晚。江韵清才随大家回到住处。停了电。她点起一根蜡烛,关起门来。先是在烛光里静静坐着。而后拿出那只钢笔,拧开笔帽,在手背上划了一下。隐隐地,感到一阵麻酥酥的痛感,让她神情顿时变得专注起来。一笔一划写着字。她写下的是“牺牲”二字。之所以写下这两个字,原来她竟有着如此鲜明而强烈的感受。她虽对这字词并不陌生,常在书本中读到它,并深解其义。但现实中,她却是第一次听人说起。第一次,被这新鲜的字词否定了心中的想念,并感到切肤的疼痛。它比“死”这样的俗语,显得更为庄重,更具一种仪式感。写完之后,她抬臂呆呆看着。那字体像蓝色血迹,印在她白皙手腕上。她喉头耸动,为了止住那泉涌一般的呜咽,忽然张开嘴,咬住了那两个字。(未完待续) 第七章 5 5 本想尽快终止的关系,却不想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在江韵清被重新召回重庆之前,由于她的离去,竟给彭定邦的潜伏工作,带来一些不大不小的负面影响。 江韵清离开之后,彭定邦如释重负。一时间虽难以习惯回到家里,没了女人的生活。但一个人的日子,却也难能变得轻松和逍遥起来。他恢复了单身时的习惯,回家后关起门来,大可脱得只剩一件裤头,摇个蒲扇,想吃便吃,想睡便睡。有时熬夜,醒来得迟,也可放心地赖在床上。赶在上班之前动身,在街上买一碗小面,便能填饱肚子。 只是这样一种生活渐渐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有同事公然开他的玩笑,说,老彭啊,最近怎么老听不到你家的床“叫”啊? 彭定邦一时闹不明白那话里的意思,糊涂问道:床好好的,“叫”什么“叫”? 那问话的人憋不住笑。说,嫂子走了这么久,咋还不回来?你年纪大了,能憋得住,我们这些小年轻,老听不到你家床“叫”,觉得日子没滋没味的。 彭定邦明白了那话里的意思,臊得羞红了脸。拿起一张报纸看,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嘴里小声骂着。 每天上班下班,总免不了和邻居碰面。这些无所事事的女人好像吃饱撑的,开口闭口便跟他问起彭太太。越不想听到,耳朵里便越是灌满了这样的询问。有时被问得心烦,只能随意搪塞几句。却不想引起旁人更大的好奇。每当彭定邦从那些女人面前走过时,便听不到她们对彭太太的打问了,而是三两人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叽叽咕咕的声音,传进彭定邦的耳朵,原来是在议论他的家短里长。说他和彭太太肯定是感情上出了问题。而那问题的起因,应该是他们结婚这么多年,竟没有生个一儿半女。是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不能生育?还是彭先生在外面又有了女人? 那个丈夫经常出差的女邻居晚上又来串门。看屋子里冷冷清清,女人不怀好意问:彭太太不回来了吗?这次来,是不是专门来跟你借种的? 他无言以对,只好找话搪塞。却不想那女人纠缠不休,竟公然对他施与挑逗,让彭定邦险些蒙羞。 更为麻烦的是,上司竟找他谈心。问他在外面是否真的有了其他女人?说有人反映,前几日出现的彭太太,就是他不知从那里找来的野女人。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套取单位的公房。作为一个中层部门的领导,这样做,显然难以服众。并语重心长对他说,老彭啊,我们是老同事啦,平日里看你老实巴交,可不要在生活作风上犯什么错误啊!年纪也不小啦,虽然男人四十一枝花,都有很大胃口,可还是要守着家里的那口子,踏踏实实过日子吧。我听说,你家彭太太也算年轻貌美,即便生不了孩子,也算对得起你啦。 彭定邦面红耳赤,极力辩驳。直到指天发誓,领导这才相信。 这样的局面,若放在一般人身上,大可不必理会。但作为党组织的领导,引起这样的关注,并有可能成为议论的焦点,无形中将会带来诸多潜在的威胁,并最终演化为不可预测的凶险。 彭定邦虽不以为意,却引起了组织上的高度重视。如何将这一危急化解?只能剑走偏锋,不但要调江韵清回到他身边,而且要做成夫妻之实,才可封住人们的嘴巴。 面对这样的决定,彭定邦闹起了意见。他向来以好脾气著称,向来对组织上的安排言听计从,但现在他却有话要说。他就当真说了。并且说得振振有词,义正辞严。他说: 我是一个共产党人,是一个有妻子的人!怎能背叛家庭,做这样不忠不义的事! 一席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仔细分析吧,彭定邦说得确有道理。你想啊,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怎能背着妻子,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呢?而结婚,好像只是一个幌子,只需做成男女之实,最好能生个孩子出来,才能封住别人的嘴……这样想来,这样的工作确实有点下作。像这样的事,社会上以及国民党人虽比比皆是,却怎么可能发生在共产党人身上!怎么想怎么别扭。也难怪老彭闹意见。如果假设两个人都是单身就好了,就能假戏真做,就没有了这道德上的困惑与烦恼。可革命不允许假设,革命就是奉献和牺牲。不这样做,不背负这沉重的道德的十字架,还能想出其他的解决之策吗? 彭定邦嘀咕着说,我得把家里的妻子接过来。 大家嘀笑皆非,说,老彭啊,你这不是开玩笑嘛。如果不考虑工作的危险性,不早就让你把老婆接过来了吗!何至于闹出现在的麻烦。 彭定邦情绪虽稳定了些,却还是负气地说,要么换个别人!谁想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 听了彭定邦的话,大家哑口无言。 倒是段成芳,虽为女人,却显得异常冷静,用平和的语气对彭定邦说,老彭啊,你这样做,虽然背着不忠不义的罪名,但比起我们同志的牺牲,孰轻孰重?革命就是献身。你的不忠不义,能够挽救更多人的性命,你想想,你该怎么做? 彭定邦不再言声,却最终没有个明确表态。 领导说,今天就先商量到这儿。老彭,你先回去,冷静冷静,等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 几天之后,彭定邦终于垂头丧气的给了组织上一个答复:他愿意为革命牺牲一切。却又羞羞惭惭问道:这样做,不知人家江韵清同志可否答应。 领导放下心来。告知他说,你有家室的事,我们始终未和江韵清同志谈过。最近才听说江韵清同志的爱人已经牺牲。她那里应该没有什么顾虑。问题在你这儿,你先把家里有妻子的事对她隐瞒一阵,等找个机会再做解释。至于你家里的妻子嘛,你也不要有更多的压力。现在是特殊时期,组织上派你去完成这样一个特殊使命,自然是了解你的苦楚的。那就这样吧——如果家里的妻子心里实在舍不下,等过了这一阵,等到革命胜利,你可以对她们两个女人,都可以倾注一点革命感情嘛。 接到组织发来的调令,江韵清并不知晓其中内情。当她搭乘一艘木船,从成都赶回重庆,迎着瑟瑟秋风,从码头走上来时,一时间却不知该去往哪里。望着脚下万家灯火,听着身后浪潮拍岸,江韵清心里不由得涌起阵阵凄凉。忽地就感到自己有家难回,真是可怜。回父母那里去吧,她很怕面对父母以及姐妹。特别是得知马天目牺牲的消息之后,自己仍未从悲伤中解脱出来。唯恐自己的情绪收不住,真要放声大哭起来,也真没办法解释。可她此刻又特别想有一个归宿,想有人陪着自己,好好痛哭一场。最终她脚步迟疑,又形色匆匆,朝彭定邦的住处赶来。 你回来了? 灯光下的彭定邦看上去表情虽有些古怪,脸上的微笑却依旧让她感到温暖。 她向他简略说了一下组织上调她回来的事,又略有尴尬地解释道:刚回来,也不知去哪里投宿一晚,你不会嫌弃我吧? 彭定邦没有答话,而是像往常一样,给她打来水。天气虽未完全转凉,但他却拿起暖壶,掺了一些热水,并伸出手,去盆里试探。说,先洗把脸吧。饿不饿?饿了我去外面买些吃的。 往昔的生活场景再度出现在江韵清眼前。使她很快变得从容起来。脱下外套,先是不自觉地归拢着有些脏乱的小屋,嘴里说,不饿。挽起衣袖,去水盆里洗脸。 温热清水瞬间将她融化,洗去一身疲惫的同时,也将她压在心底的悲伤全部释放出来。泪水和着清水,流到嘴角,却全然尝不出那水的咸涩。她尽力压抑着涌到嘴边的呜咽,却发出一种十分奇怪的声音。微弯的肩背不住耸动,最终引起彭定邦的注意。 他拿着毛巾,走到她身后,将手搭上她的肩。感到那瘦弱肩背抖得更加厉害。两手环住她的肩膀,慢慢扳转她的身体。只见一张被水汁浸湿的脸,漆黑额发溻湿在苍白脸颊上,微闭着眼。他将她摇撼,却见她睁开眼来,冲他难为情一笑。却瞬间控制不住,栽倒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刚刚响起,便被彭定邦用手捂住了嘴巴。哭泣得不到释放,险些让江韵清背过气去。她的胸腔激烈起伏着,只能用鼻孔吸气。直到彭定邦慢慢松开手掌,她竟全身痉挛,身子瘫软下来。 他将她抱着,拍着她的肩背,试图安抚她。将她放平在床上。又扯过一条毛巾,细心擦拭她的脸,将她濡湿的额发擦干,撩到光洁的额头。只感到她额头发烫。待到她情绪平复,想起床离去时,却被江韵清一把从身下抱住,身子坍塌在床上。 彼此的抚慰让两人都得到了释放,还有什么能让这身处险境的人们得到解脱呢?当身体与身体相互摩擦时,他们辨不清流在脸上的是汗水还是泪水。窗外下起秋雨。雨声淅沥,像是一种祭祀般的凭吊。 如果允许时间倒流,1941年冀南的山区里,也同样下着淅沥的秋雨。 从崖顶坠落的马天目慢慢苏醒过来,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雨水中飘荡,却觉不出那安放灵魂的躯体所在。等身体稍有复苏,一动却牵扯了全身的疼。那疼实在难以形容,最初鲜活,而后便令他难以忍受,再次昏死过去。等再度醒来,发现自己伏在一个人的背上。那人驮负着他,由于个子矮小,使他的两腿几乎拖到地面。脚趾与地面的每一下接触,都会让他疼得发出*。他把感知到的疼痛,归结为这陌生人不恰当的驮负。试图从他背上挣脱下来,不想动动胳膊,右臂却一点不听使唤。折腾了几次,竟让驮负他的人也跌倒在地。最终当暮色沉降之时,便只能看清马天目被那人拖拽着,像一段枯木一样缓慢在山路上移动了。 秋雨整整下了一夜。 等再次醒来,马天目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户人家里。仰头看,原来屋顶竟是一处光滑的岩壁。目力所及之处,结着暗绿青苔。有一些细小水珠在青苔周围凝聚。好半天,才会滴落硕大一滴。落在脚下一只瓦盆里,发出叮咚声响。扭头看,见岩洞靠里的石壁上,摆放着一些盆盆罐罐。有些已晒干的花草植物,堆在一旁,散发出一股异香。中和了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外面传来一阵响动。悬吊在岩洞口的一块土布,在风中拂荡,阳光从破洞处打入,将微弱光线分散在狭小空间。等土布掀开,强烈光线射进来,令他眼睛一时难以适应。盯着那个趋近身旁的佝偻身影。直到他憋着咳嗽,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这才知道是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听到那老头悠然问道:你醒啦? 这是哪里?他*着问。 山上……你是凉风垭那边的八路吧? 他点头。想动一下手指,却发现右臂被硬物固定。动动下肢,觉得左腿也同样被硬物固定。 别乱动哦!得好好躺着……右胳膊折了三截,左腿的小腿骨也折啦。真是命大!幸亏遇到我,不然的话,你这辈子就得这样躺下去了…… 马天目苦笑。肿胀的脸颊痛苦扭曲着。 真是福大命大……老头摇头感叹。去年有一头牛,从崖顶掉下来,活活摔成了肉酱。唉,你肯定是被树枝接了一下,崖底的那几棵松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哪!不然的话,你哪能活到现在。 是你救了我,也应该感谢你……马天目*着说。 老头嘿嘿一笑,算是接受了马天目的感激。起身从旁边的火灶上,端来一只药罐。用一块细布遮了罐口,将药液倒入一只粗瓷碗中。端到马天目身前,说,来,把这碗药喝了。 喝完药,马天目问那老头:你怎么会在岩洞里住啊? 老头不答,摔摔打打归拢着药罐和瓷碗。忽然问马天目,你是八路?打没打死过鬼子? 马天目看不清老人脸上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答,踌躇着说,我是一名政工干部,以前在滦州时,和鬼子面对面干过;到了这阜平,一直生病…… 你是干部啊!那我更该快点治好你的伤。等伤养好,带着士兵打鬼子去。 一直到三个月过后,马天目仍旧不能起床走动。那时鬼子的围剿虽已结束,但老头却没有办法将他挪到山脚下的村子里。那个叫做野鸡坨的小山村,在敌人的围剿中遭到了“屠村”,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幸亏那天老头上山采药,才逃过一劫。但老头的老伴和唯一的女儿,却遭到鬼子*,最后被刺刀活活捅死。老头掩埋了全村几十口人,自己逃到山上的岩洞中活命……当讲起这些事时,老头总会哭起来。泪水滚下眼角,蓄积在眼睑下方横向的皱纹里。等到蓄满,才从脸颊的侧面汩汩流下。我那时候真不想活了,幸亏漫山遍野的草药打消了我轻生的念头。我这样想啊,能多活一天,说不定还能帮别人治病呢,唉,这不,就真的把你给救回来啦! 直到大雪封山,老头遇到一位进山打猎的外乡人,在他的帮助下,两人合力,将马天目移进村子,相安无事一直待到第二年春天。当桃花杏花开放,像硕大花棚,将整个小村遮盖,马天目已能拄着枣木拐杖,移到屋外看风景了。他坐在落英缤纷的门口,用树枝在泥地上给江韵清写信,诉说自己的幸运,以及渴望找到部队的心情。写完一行,便抬脚拂去,接着再写。那写下的字歪歪扭扭,粗拙不堪,只因他在用左手写字,右胳膊还端在胸前。 老头从外面回来,却给他带不回任何关于部队的消息。只能劝慰他:好好养伤,等胳膊腿养利索了,自己出山找部队去。我走不了远路,这方圆几十里的大山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们部队去哪儿了。 直到第二年秋天,马天目才有能力辞别老头,自己出山。先是找到山外的游击队,后几经辗转,来到太行山腹地的西柏坡。在那里休整养息,一直到接受新的任务,已是1947年的秋天了。 整装出发的那一天晚上,千峰万仞的太行山上,也同样下着淅沥的秋雨。(未完待续) 第七章 6 6 戴笠的坠机身亡,使军统局宣告结束,改组为保密局。郑介民任局长,毛人凤任副局长。在改组的过程中,几位上司都想安插自己的亲信,排挤其他派系的人。争来争去,军统局原来的八位处长撤换七位,唯唐贤平没被撤换,却鬼使神差又回到他原来的工作岗位上。 军统局改组完,毛人凤便带一部分人,先自迁回南京,唐贤平接受了将物资运出重庆的任务。 他先调用原中美所近一千辆十轮卡车,用来运送物资。但需转运的珍宝文物、物资器材实在太多,卡车运输花销太大。唐贤平便去找郑介民商议,提议说,既然卡车运输花费如此巨大,何不改为水路运输?西南木材便宜,我们收购大批木船;而南京上海两地都缺少船只,我们用几十条木船将物资运送过去,再转手将木船倒卖,不但省了运费,单单那批木船,便可让局里赚上一笔。 郑介民听得心花怒放,连连竖起大拇指。说,唐处长,难怪戴局长活着时,会那么重用你!以后,你就跟着我干好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就连过来递茶的郑太太听了,也不由得将唐贤平上下打量,眼里露出钦佩神色。对她的丈夫说,这下好了,我母亲的灵柩,正愁没办法运回南京去呢。有了木船,还请唐处长多多帮忙,遂了我母亲想将尸骨安放家乡的遗愿吧! 一旁喝茶的郑介民拧眉问道:老太太的灵柩…… 话未说完,便被郑太太抬腿踩了一下脚尖,手中的茶水险些洒落。急忙收住话头,嘴里支支吾吾,重又在一旁喝起闲茶来。 唐贤平看在眼里,不以为意。而是放下茶杯,端正说道:太太放心,愿意为您效劳,别说一口棺材,就是十口,我也能为你运到。 郑太太嘴里“哎呦”一声,瞟了唐贤平一眼,嘴里嗔怪道:唐处长啊,你这嘴巴可要积点口德呀!我家里人口加起来,拢共也不过十口,你这…… 唐贤平自知失言,脸上一副尴尬表情,心里却不由暗笑起来。 这天,唐贤平正在办公室忙碌,忽有郑介民的电话打来。语气慌乱,说去往南京运送物资的一艘木船,在嘉陵江面触礁沉没,那艘船上恰好装了他岳母的灵柩……话未说完,话筒便被郑太太夺了过去。郑太太亮开她的公鸭嗓,在电话里又哭又闹,替她丈夫发话,责令唐贤平必须把那艘船找回来。 唐贤平意识到任务的困难,不禁在电话里安慰她道:郑太太,你不要过于焦虑!这是天意。你家老太太命该水葬。以后你家的钱财,说不定会像嘉陵江水,滔滔而来。 郑太太在电话里“呸”了一声,说,我母亲生于平原,那里不兴水葬,只能土葬。不管怎样,你必须要把老太太的灵柩给我找到。不然,我,我和你没完…… 最末一句话,显然是说给她身边的郑介民听的。话筒又移交到郑介民手上。郑介民说话的口气虽有无奈,却不容辩驳:赶紧去吧,还是想办法把棺材找回来吧! 放下电话,唐贤平立即传令,让沿岸警察全体出动,专门督办此事。并贴出悬赏五百块大洋的告示。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第二天便传回消息——棺材在距触礁十几里开外的地方找到了。他当即打电话,将这一消息告知给郑介民。正想动身,亲自去沉船处察看,不想郑太太的电话又打过来。电话中郑太太的语气未见多少惊喜,反倒多了几分担心。说,唐处长啊,辛苦你啦。只要找到棺材就好,你要告诉你的手下,不管进没进水,可千万不要将棺材打开呀! 唐贤平不解。不待询问,郑太太又在电话里解释道:你也不要多想!我是怕别人不知道我老家的风俗;钉死的棺材,打开是不吉利的,会坏了后人的运势。你可千万不要打开!她再次叮嘱了一句。说话竟有些结巴。 本来,唐贤平对打不打开那口棺材,从未动过念头。只想去打捞沉船的地方,察看一下棺材有无受损,顺便核对一下物资损失的情况。但郑太太如此不厌其烦的强调,倒让他对那口楠木棺材产生了兴趣。 下着雨。江水被雨雾笼罩,依稀能见有人赤膊在江水中打捞。岸上摆满物资,那口黑褐色的楠木棺材显得异常醒目。打伞的唐贤平身后跟着几位身穿雨衣的部下。他借故将他们支走,只剩两位当地船夫。当船夫用撬棍将棺材揭开之后,唐贤平压抑着心头的厌弃,近前探头一看,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那两位船夫也探头看着稀奇。一位年轻船夫笑嘻嘻问道,没有尸骨呀?这黑乎乎的,是啥子东西? 另一位年长的船夫两眼放光,不禁惊讶叫起来:烟土!这么多烟土,要值好多线哦! 唐贤平低声将他们喝退。又喊回来,命他们将棺木原样封好。从兜里抽出几张钱票,让他们不要将看到的事,宣扬出去。 烟土虽在当时是明令禁止不许贩卖的东西,但从四川买上一百元的烟土,运到南京、上海等地,便可卖到两三千元。如此高额的差价,自然会吸引一些人铤而走险。但郑太太利用自己丈夫的职务之便,做着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应该算是高枕无忧。却也大出唐贤平的意料。 他想就此事向上级高发一状。可转念又想,此时郑介民是政界高层的红人,万一告不倒他,自己又没了戴笠的靠山,以后显然无法在保密局立足。只能将此事埋在心里,工作起来越发郁闷。 然而,事情并非像他想象的那般简单。他虽彻底放下此事,但郑太太却总是担心他窥破棺材内的秘密。表面上对他客气,背地里却对他多了些猜忌。这让唐贤平更加恼火。 这天,唐贤平在办公大楼的走廊内,碰到郑介民的副官。手拿一摞*,要他签字报销。口气颇有些颐指气使的味道。 唐贤平接过*翻了翻,见除了郑介民家里的日常开支之外,竟连给小孩买玩具,以及郑太太所用的化妆品、营养品都包括在内。 这也要报销啊?他笑着看那位副官一眼,这些*,都是郑局长给你的吗? 副官满脸堆笑,说,是郑太太给我的。唐处长,我们是吃长官饭的,还希望你多多关照呀! 唐贤平笑了笑,很痛快的在*上签了字。 当晚,因事去毛人凤家,唐贤平随口说起郑太太的所作所为。虽用的是开玩笑的口吻,但毛人凤却已觉察到他的情绪。在当时保密局的高层中,郑介民与毛人凤二人,已有了很深积怨。作为副局长的毛人凤,一直想独揽大权,常在郑介民背后,搞些小动作。而郑介民对他早有防备,提拔自己的两位同乡,一位任了局长办公室主任,一位任了办公室专员。并设立规定,各处室的公文,必须先送到局长办公室,等待处置后才可下发。即便他偶尔出差,局长不在,副局长毛人凤的权利也等于被架空。对此毛人凤早就怀恨在心,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 此刻毛人凤像亲人般和唐贤平促膝谈心,就连他那位平时高高在上的太太,也从卧室出来,亲自给唐贤平端茶倒水。 毛人凤对唐贤平说,唐处长,你在保密局,可是我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位。我们做到头,最先提拔的便应该是你。你的前途,不可估量……只是你也别得意的太早,在咱们局里,你的对头,也不少呀!特别是卡在你头上的人,更要加倍小心。 卡在我头上的人?那应该就是毛局长您了……唐贤平开了一句玩笑。 毛人凤哈哈大笑,说,要是我,又怎么会对你说这番话。 那就是郑介民……唐贤平笑笑,说话一针见血。 毛人凤端正了脸色,说,你看你这人,到底年轻,就是直脾气。有些话,心里明白,还是不说出来的好……说到这儿,毛人凤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保密局内部的形式,你我都应该清楚。有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只干些自己升官发财的事。现在抗战虽已胜利,但内乱又起。如此下去,党国的事业必将岌岌可危。你我都是心怀抱负之人,无奈奸佞当道,我们不能这样委曲求全下去呀! 毛人凤的太太忽然在一旁说,我看郑介民这个人,平时就讨厌的很!特别是他那位太太……你们两个大男人,私底下抱怨这些,也让人讨厌!何不就联起手来,将他扳倒,也做些男人该做的正经事。 一语道破天机。让二人瞬间愣住,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来。 自此,按照毛人凤的授意,唐贤平开始暗中搜集郑介民的贪污材料。把他占用公家财物,支持老婆贩卖鸦片,将枪支转送称霸一方的胞弟;以及包庇亲信,贪污接收财产等等不法行为,一一记录在案,呈给毛人凤过目。 毛人凤自是高兴,点头夸赞道:老弟,搞得不错。可是,单单靠这点材料,显然是扳不倒郑介民的。 唐贤平想了想:过几天就是郑介民的五十大寿,可不可以在这上面做些文章? 毛人凤连声叫好。压低嗓音说,党部刚刚下达了清查腐败,严禁官员利用婚丧嫁娶之便,收受贺礼的六项规定。如果你在这上面做些文章,到时候我再…… 毛人凤伏在唐贤平耳边,如此面授机宜了一番。 自国民党当局出台“惩治腐败,官员问责”的六项规定之后,以前那些明目张胆的买官卖官、贪污腐化等问题,明显减少。就连司空见惯的收受礼品,请吃请喝,也收敛了许多。据说很多名人字画、高档烟酒,一夜间成了滞销品。曾经门庭若市的高档酒店,私人会所,酒吧茶楼,也悄悄关门歇业……早在自己的五十大寿之前,郑介民便放出口风,说生日宴会不准备办了。他虽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还是相当谨慎,不想因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影响。但他却忽略了自己的一个致命弱点——惧内。他那位爱出风头,贪财而不识大体的太太,注定要给他惹更多的麻烦。 她曾在枕边和他闹过多次。清算他以前仕途不得志时,送出去的那些礼物,花出去的那些银子。一笔一笔都记在账上。说你若不趁着这次生日机会,把以前花掉的那些钱捞回来,你便永远没有机会了。你局长还能当一辈子呀!别人当局长风风光光,而你,过个生日还像龟孙,躲躲闪闪。让我跟你丢脸。 郑介民惧内是有原因的。他生在一个寒苦之家,参加了一支队伍才算有了出头之日。多得他那位军阀岳父的赏识。参加国民党后,仍不断得到岳父的恩泽。同自己的夫人风风雨雨过了这么多年。郑介民也算一个有良心的人,从未出过任何花边新闻。凡事都让着他的太太。此次祝寿,他也知道肯定拗不过她。干脆不闻不问。抱定不过这个生日的打算。暗想我这树根不动,你那树梢也是白摇。他借出差机会,去了一趟上海,甚至想生日那天也不回来,这祝寿的事,也就会不了了之。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郑介民这次算是打错了算盘。在他生日到来的数十天前,唐贤平派人到郑介民家中去送贺礼。自己第二天赶过去,随口问起寿宴的筹备情况。不想这一问,反倒勾起郑太太的满腹委屈。 都没个人搭理,这寿宴还怎么办!郑太太哭丧着脸说。 怎么会没人搭理!只是郑局长事先有话,大家闹不清到底办,还是不办?尽在观望,谁也不敢出来张罗! 郑太太朝唐贤平身边凑了凑:要不唐处长你就给张罗张罗! 唐贤平会心一笑,淡淡说道:其实用不着我来张罗。大家在郑局长手下工作这么多年,平时受了那么多局长的恩泽。这次难得郑局长过寿,谁都愿表现一下。你找局长办公室的姚主任,在局本部吹吹风不就可以了。 找姚主任?那让我家的死老头子知道,不又要被压下来嘛。 郑局长不是去了上海嘛,姚主任还能不听你的!唉……郑局长就是太忠厚了。辛辛苦苦为党国效忠这么多年,大家理应自发的为他庆贺一下嘛!常言道“五十不办,六十不发”。这五十大寿不办的话,升官发财的机会也就到了头了。说啥也应该办!郑太太,我支持你办!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做到。 郑太太如逢知己般拍了一下唐贤平的肩膀,说,办!他不办,我也要办! 唐贤平回去之后,找来自己的同乡和属下,暗示他们郑介民准备大办寿宴。出于人情来往,要他们将此消息在朋友间宣传宣传。并暗示各机关单位以及特务组织,都要备一份厚礼,好为郑局长的祝寿抬高一下气氛。 生日宴会这天,唐贤平早早赶到郑介民家中。 郑太太身穿一件紫红色天鹅绒旗袍,扭着多褶的腰肢,春风满面迎上来,小声同他寒暄。 唐处长,多亏你指点,才把今天这寿堂搞得如此气派。你的功劳,我可记下了。 唐贤平环顾四周,见整个大厅果然布置得气度非凡。一幅硕大的“寿”字挂在客厅中央,据说是请市内的书法家亲献的墨宝。屋顶上悬挂无数彩灯,是夜总会的灯光师亲手布置的。宴请的桌子一直排到门口,数也数不过来。与军统局有交往的数家酒店,各派一名厨师,准备施展自己的烹饪绝技。 哪里哪里,我哪儿有什么功劳。都是郑局长平日积攒下来的恩惠啊……说到这儿,唐贤平小声问:各单位的寿礼都送到了吗? 送到了,郑太太眉飞色舞说。来,我带你去看看。 她把他领到寿堂旁的一间客厅。见客厅的桌子上,茶几上,沙发上,摆着各色礼品。就连屋地上,也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插脚的地方。在正中位置的一张八仙桌上,摆有一只暗红色印有大红“寿”字的脱漆方盘,一颗饭碗大小的金制寿桃显得特别醒目。使得周围五颜六色的礼品黯然失色。从寿桃摆放的位置来看,可见其主人的良苦用心。定会让那些送普通贺礼的人,感到颜面无光。 唐贤平不由发出连连赞叹。俯身在八仙桌旁,说,郑太太,我虽然也算见过些世面,但这么大的金寿桃,可是第一次看到。真是大开眼界呀! 郑太太不由笑得花枝乱颤,说,昨晚上,市里那位最有来头的企业家送的。除了这只寿桃,还下了不少贺礼。 唐贤平不由略有责备的看了郑太太一眼:这么贵重的礼物,您怎么能藏起来呢?应该摆到寿堂上,一是让大家开开眼,二是让那些堂上送贺礼的人,不好意思随便送些现金就打发了。 郑太太连连称是。 又听唐贤平问道:郑局长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郑太太嘻嘻笑着,昨天给他拍了封电报,说我得了急病,他若不回来,这辈子就看不到我了。今天早上匆匆忙忙下了飞机,还在屋里休息呢。 一切都按照唐贤平事先的设定,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当中午的寿宴即将进行时,祝寿的客人都已到了。谈笑声响成一片,几乎掀翻屋顶。郑介民由太太挽着,走进寿堂,脸上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但见寿堂内情绪爆棚,也不好拂了大家的意。当司仪宣读完祝寿词后,寿堂内响起热烈的掌声。郑太太代表寿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酒宴开始。郑介民仍旧像被太太绑架,端着盛有红酒的高脚酒杯,串桌敬酒,聊表谢意,一副得意非凡的样子。 唐贤平悄悄离开席位,走到外面,悄声对自己一名部下耳语几句。那部下离开寿堂,径直朝离此不远的鸡鹅巷跑去。 所谓“鸡鹅巷”,曾是军统局内部的公用住房。如今住的都是历年来,因公死亡的特务遗属。戴笠活着时,每月按时发放足金足额的生活费,不仅保障了他们基本的生活用度,也把“不忘英烈,抚慰后人”的遗志发扬光大。可戴笠死后,军统局经费出现严重问题。在郑介民的极力主张下,一次性发了一笔抚恤金,便做了终身了断。抚恤金花完,这些遗属生活没有着落,自然跑出来上访。赖着不走,严重影响了单位的日常工作。毛人凤无奈,只能吩咐唐贤平将这些人安排在鸡鹅巷的招待所,久而久之,这些上访的人便把招待所,当成了临时住家。一面上访,一面在此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如今听说郑介民正在庆贺五十大寿,让大家跟着沾光,前去祝寿,并有酒席可吃。这些平日里心存积怨的遗属们,不仅没有半点感激,心里反倒充满了怨气。当下一百多号人纠集起来,拖儿带女,朝寿堂浩浩荡荡赶来。 不多会儿,便见花团锦簇的寿堂内,混杂进大批奇怪的客人。这些衣着寒酸的女人们,一边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喝,一边将刚端上来的鸡鸭鱼肉,倒进随身带来的篮子里。闹得那些举止斯文的客人,全然没了食欲,只干瞪眼看着。一时间寿堂内沸反盈天,充满滑稽气氛。 正闹得不可开交,整个寿堂忽然肃静下来。众人扭头朝门口看,见一行衣装笔挺的军人步入进来,一脸肃穆。众人自动闪开一条通道,看他们朝寿堂前的主宾席走去。 郑介民正被人劝酒,喝得面红耳赤,濒临大醉。那敬酒的人忽然目光僵直,朝他身后看着。酒杯一抖,大半杯酒洒落。郑介民刚想调侃,只听那敬酒的人小声说,怎么潘督查也来了? 郑介民回身一看,见正是自己曾经的同事,如今调到“考纪会”做了督查的潘某。放下酒杯,摇晃着身子迎上去,醉醺醺说道:潘督查,怎么你也来了。赶紧赶紧,来陪老兄喝几杯。 潘督查一脸严肃,对郑介民说,我来是执行公务,你这酒,可是不能喝的。 郑介民嘴里“咳”了一声,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喝完再去执行公务不迟。 潘督查冷冷一笑。闪身站在一旁。从身后站出一名年轻军官,拿出一纸公文,面无表情说道:郑介民同志,我们接到有人举报,说你贪污腐化,视“六项规定”于不顾。顶风作案,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收受贺礼。从即日起,停止党内外一切职务,接受“考纪会”的全面调查。 在郑太太的哭叫声中,郑介民身子摇晃,险些瘫倒在地。扶住一把椅子,强撑着站起来。脸上挂着一副难以表述的笑容。 潘督查将手摊开,客气地对郑介民说道:郑局长,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两位年轻军人跨步上前,左右架住郑介民的胳膊,朝寿堂外走去。(未完待续) 第七章 7 7 坐落于江北区观音桥附近的这家酒店,在整个重庆市的餐饮界并不算得出名,却因环境的优雅,适宜家庭聚会而深得食客青睐。唐贤平选择这里举办一场家宴,一是为了给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子庆生,也为了自己工作上的称心如意,想要好好庆祝一番——他刚刚调任保密局西南特区区长一职,并兼任重庆行辕第二处处长。 这是身在重庆的亲属们难得的一次聚会。母亲和岳父母三位老人,被安排在上首位置。余下江韵清三姐妹齐肩而坐;而彭定邦、范义亭、唐贤平这三位连襟,也不再分职位高低,而是按辈分大小坐得很有条理。江家父母展眼一看,这简直是江家多年来难得的一次聚首。不禁嘴里慨然道:只是缺了你大姐和大哥。这几年来,也没他们的音讯,不知道在我们闭眼的那一天,咱们这一大家子,还有没有个能聚齐的时候。 老人的话有些伤感,很快被唐贤平的祝酒词打断。气氛随之变得热烈起来。唐贤平端起酒杯,首先敬三位老人家。一饮而尽之后,又将酒杯倒满,按照年龄长幼,先后敬自己的两位姐姐姐夫。早先,他虽然和彭定邦在岳父家见过几次面,却始终难以接受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连襟——就连自己,也搞不明白出于何种心态。他第一次诚恳地叫了彭定邦一声“姐夫”,并看一眼已经怀孕的江韵清,祝他们生活美满的同时,也祝他们两个月之后,能顺利生下一个外甥或外甥女。接着他又敬范义亭夫妇。此时的范义亭已离开军统,在军政部做一个要职。由于经常打交道,客气话倒显得少了些,只眼神中有着更多的会意。 彭定邦在这样的家宴中一度变得十分谨慎。他敏感着唐贤平的身份,清楚地知道,此时做了第二处处长的唐贤平,比以前更加危险。这个臭名昭彰的“第二处”,是专门为对付重庆市地下党,而专门设立的。唐贤平上任以后,倾注了巨大热情,工作上雷厉风行,已让处于危急中的重庆中共地下党组织,倍感压力。 唐贤平平日里虽不喜交际,却是一个善饮之人。今天难得开心,便极尽地主之谊。轮番劝酒下来,幸亏彭定邦有着极好酒量,不至被灌得烂醉。觥筹交错间依然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却要频频上厕所以求缓解。 当他在厕所内方便完之后,正在水龙头前洗手,有人从外面走进来,不经意间朝镜子里看了一眼。当彭定邦转身离去,那站在便池旁的人始终愣着,经过一番思量,嘴里不禁发出一声讶异的惊叫。匆忙系好裤子,出得门来,却在幽深走廊尽头,只看到彭定邦一个背影。 这人快步追了出去,逐一推开包间的房门,搜寻着那个曾十分熟悉却又稍纵即逝的身影,他怀疑那是一个梦。 彭定邦刚一落座,便见有人推开包房门,探进一张热汗腾腾的脸来。朝整个酒桌上睃眼寻看,待看到他时,眉眼瞬间舒展开来,悲欣交集地喊了一声:姐夫! 此人正是寻他多日的谭正林。 谭正林今天因报社聚会,和段成芳等人也恰好在这间酒店聚餐。彭定邦去上厕所时,曾碰到过段成芳,两人假做不认识,只相互递递眼色。彼此间知道相邻的包间并不远,分手时淡然一笑。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谭正林。 此时彭定邦也认出了谭正林。身子一震,瞬间酒醒大半。谭正林奇怪的称呼,让一桌人先是感到好奇,后又感到惊讶。先是呆呆看着这闯进来的陌生小伙,又一同将目光投到彭定邦身上。彭定邦脸上的慌乱已无法掩饰,如果他能再镇定一些,坦然将身份的尴尬化解过去,便不会引来唐贤平的更多注意。但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下,做到镇定自若,泰然处之。豆大汗滴顺着彭定邦的额头滚落。更为致命的是,他竟装出一副醉态,将目光看向别处,尽力躲避着谭正林殷切的目光。 谭正林略有踌躇,亦步亦趋走了进来,脸上仍是一副喜出望外的神色,亲切喊道:姐夫,是我啊!我都找了你好久了? 无奈的彭定邦只好将眼睛对着他。目光显得迟钝而迷乱。最终保持了沉默。他决绝地摇摇头。问道:你是谁呀? 彭定邦的摇头与回话,让谭正林甚感震惊。他愣愣看着彭定邦,脚步顿住,脸上的欣喜化为惊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伸出一根指头,指向彭定邦,又指指自己,说,你,你不认识我?! 彭定邦仍旧摇头。目光怯懦地望向别处。 谭正林失控地笑了一下,点头说,好,就算你不认识我,应该认识谭正蓝吧?应该认识云伢子吧?他们都在家中等你哪,苦苦等了你五年…… 彭定邦的情绪变得尤为激动起来,忽然嘶声喊道:不认识!你是哪来的一个疯子,在这里胡说八道! 谭正林木呆呆再次环顾了一下包间内的人,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连声说,好,好……原来,原来是这样,难怪你认不出我。 彭定邦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发了疯般从座位上站起来,冲了过去。架住谭正林的一只胳膊,一脸羞恼,怒气冲冲说道: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冒失鬼,打搅别人吃饭,不讲一点道理。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走,赶紧走,赶紧离开这里! 谭正林涨红了脸,虽闭紧嘴巴,却已然将彭定邦视为仇人。喘息着,甩开彭定邦的纠缠,甚至将彭定邦推搡了一下。两人纠缠在一起。 混乱很快惊动了整条走廊上的客人。相隔几个包间的段成芳闻听消息,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因由。火速赶来,伙同其他几位同事,架走谭正林,并不住向彭定邦道歉说,我们这位小同事喝多了,肯定是认错人了。还望先生多多包涵。 始终不动声色的唐贤平,颇有耐心的观望着这突发的一幕。此刻意味深长地笑了。朝江韵清脸上看去,却见身怀六甲的江韵清,也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再次将狐疑的目光,投到刚刚做过一番蹩脚解释,表情仍十分僵硬的彭定邦脸上。 这一个夜晚,对彭定邦与江韵清二人来说,注定无眠。江韵清小心翼翼,却又异常愤懑地问彭定邦: 谭正蓝是谁? 彭定邦先是落落寡欢地低着头,继而抬起酸涩的眼睛,看定江韵清。用沉缓而忧伤的语调,向她坦陈了在自己的家乡,还有一个他日思夜想的“姐姐”。为了这假戏真做的“夫妻”,他已多年未同她联系。他能清楚感知到她的担心、焦虑以及绝望。那样一种无所依傍的思念,甚而比未亡人还要可怜——为此他的心里背负着巨大压力。 在彭定邦几欲凝噎的讲述中,江韵清仿佛遥看到那个叫做“兰草乡”的小村,在蓝色天空衬托下,飘动着无数块绚烂的“印染花布”。一位梳着发髻的女子,背对她,朝坡冈下遥望。绿的发暗的作物衬着她的背影。在她神思恍惚的假想里,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并不见她脸上的忧戚,而是淡淡笑着,笑得端庄而素雅……这才恍然想起,当初她和彭定邦初次见面,他为何会买一块“印染花布”送她。而实际上,那是彭定邦对自己的一个提醒,也好让他在长达一年之久的,与陌生女人同居的生活里,把持住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旺盛情欲。 如果我死了,让幺姐死了那份惦记我的心,她的日子也许能好过些。可现在,我生亦同死,并且活得这么不明不白。 说到这儿,彭定邦忽然捂住脸,低声哽咽起来。泪水顺指缝悄然渗出。 江韵清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她抬手,挪动一下笨重身子,用手掰着彭定邦捂在脸上的手指。 彭定邦最终叹息一声,看了江韵清一眼,说,事到如今,我也对不起你呀! 她像个母亲一样揽他入怀。抚摸着他粗糙面颊。说,彭哥,我了解你的心情。我和你一样,也该对那位“姐姐”心怀愧疚。对我,你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你对姐姐的感情越执著,说明你越是一个负责任,有担当的男人。我和你做了这半路夫妻,一点也不后悔。姐姐的存在,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反而更加深了我对你的认识。我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在必要时候,我愿意把你还给她。你放心跟家里联系吧。这么多年,也不知姐姐怎么熬过来的。 彭定邦最终没有任何话说,只是抚摸着江韵清的肚子。而后,半跪着,将脸贴在她的腹部。 一个月之后,江韵清早产,剖腹生下一名男婴。手术前,她温声细语向医生请求,顺便做一个绝育手术。面对这样的提议,医生大吃一惊。问她:同你丈夫商量过吗?江韵清摇头,却异常决绝说道:我丈夫管不住我的。手术的过程,江韵清心里没有丝毫压力,她已在痛苦中挣扎多日。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荒唐的要求,是她再次想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噩梦般挥之不去的夜晚。她清楚地预感到今后斗争的残酷,而不想让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再次重蹈那残酷的覆辙。 而经组织上的解释,谭正林也已慢慢放下心中积怨。却不想同彭定邦碰面。一想到在家中苦等的姐姐,谭正林便觉得什么都不能原谅。他流着泪给姐姐写了一封家信,信中满是欢喜的话语。同彭定邦的邂逅,却只字不提。觉得这一辈子,都不该再有提起的必要。他甚至有了一个朦胧的想法,等有时间回家,该劝告姐姐忘掉那个负心人。或为了让她死心,就说他死了。她这一辈子,都没必要再等他了。 但逃避追究不会成为一个借口。就在那场“酒宴相逢”之后,彭定邦和他的组织,已感到某种潜在的威胁。据江韵清的描述,唐贤平已同她深谈过几次,谈话内容虽未指涉彭定邦的身份问题,但话里话外,还是暗示她彭定邦是一个骗子,他家里肯定还有妻室。以不可告人的目的,骗取了她的感情,骗取了她的信任。最后,他竟对江韵清这样说,姐,看在亲戚的份儿上,也看在我老同学的份儿上,你应该离开他。如果你不信我的话,我可以顺便让我的手下,查一查这人的来历。江韵清做出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样子,说,孩子都有了,他骗子也好,流氓也罢,我只能跟他过下去了,不然怎么办呐! 危险像点着的引信,一步步向彭定邦迫近。组织上迅速做出一个决定,将彭定邦调离重庆,前往川东地区组织武装斗争。为彻底摆脱唐贤平的纠缠,江韵清自然也随同前往。而这样,新的困境又再次摆在江韵清与彭定邦面前——孩子刚刚出生一个多月,又该如何处置? 彭定邦再次想起他身在云阳的姐姐。他如此深情的对江韵清说道:不行的话,就把幺姐叫过来吧!把咱们的孩子交给她,是比放在谁身边都让我放心的。 江韵清说,这合适吗? 彭定邦笑了。侧头看看熟睡的孩子。对江韵清说,韵清,你是不了解幺姐的为人。她是那么好,好的就和你一样。好的,会像这孩子的亲生母亲一样。 经商量,两人找组织沟通,决定去求谭正林写一封家信,把远在云阳的谭正蓝叫过来。当三人见面,彭定邦和谭正林二人,仍感到有些尴尬。彭定邦叫了一声“弟弟”,谭正林翻翻眼睛,没有理他。 江韵清拉住谭正林的手,说,小弟,我和彭哥,是来给你和幺姐道歉的。我们两个,对不住你们。 谭正林虽已在组织的游说下完全转变了观念,但他仍旧没有任何表示。 江韵清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家里的幺姐是你的姐姐,我,也是你的姐姐呀! 谭正林这才抬头,叫了一声:姐…… 江韵清答应一声。鼻翼抽动,将谭正林揽在怀里。 谭正林有些委屈地说,姐,不是我不愿写信,只怕一写信,把这些事告诉了幺姐,她在家里,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呀! 江韵清也哭了,说,弟,我们知道你的心情。可你的外甥,还那么小,我们不能带他去行军打仗啊。只能把他留在重庆,把他交给幺姐,我们也好放心。这样也能把云伢子带过来,在重庆读书。幺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在信中把事情解释清楚,她肯定会原谅的。求你了,弟弟。 谭正林总算答应下来。却沉着脸,向彭定邦提出一个要求:如果你去川东打游击,必须带上我。 彭定邦哑然失笑,和江韵清对视一眼,敷衍着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七章 8 8 谭正蓝坐在染棚下的凉台上,正在听儿子给她读信。 她的身边是怠工状态的染坊。制作蓝靛的沉淀池、蒸煮的大锅、黑釉的染缸、晾晒棚,无不显出一种萧索模样。表面涂满大团蓝色和白色,仿如有人用大笔胡乱涂抹过一般。此时正是染坊生意的淡季。谭正蓝起初站着,整理凉台上的杂物,信读到一半,双膝一软,不由坐了下去。 读完信的儿子问她:妈,爸爸要咱们去重庆,你不高兴吗? 谭正蓝面色如水,喉头耸动,点头说,高兴…… 舅舅在信里说,要你去照顾娃娃,是你和爸爸的孩子吗? 谭正蓝沉吟一声,说,是,是你弟弟。 谭正蓝随即变卖了染坊。带上儿子,匆匆赶赴重庆。她心里没有半点怨怼,只想尽快见到自己的丈夫。只是行程中出了一点差错,她因不识字,坐错车。等她赶到重庆时,离预定时间晚了三天。码头上,只有弟弟谭正林来接他。在组织安排下,早已为他们母子租好了房子。在那间房子里,谭正蓝见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却并未见到丈夫彭定邦的身影。她把婴儿抱在怀里,将脸贴在他粉嫩的额上,闭着眼,嗅闻从他身上发散出来的奶香。 谭正林在一旁说,幺姐,你来晚了,三天前,定邦哥已经走了。他说过些天,会回来看你的。 三个月过后,谭正蓝并未迎来她的丈夫。却等来一位她不想见到的女人。自此她追悔不已。那在旅途中被耽搁掉的三天时间——注定是她与彭定邦今生能够晤面的,唯一一次机会。 彭定邦与江韵清二人,坐船抵达万县之后。顺利同当地工委机关取得联系。经由商定,彭定邦将被派往奉节,负责筹备那里的武装起义事宜。革命的形势令人感到振奋。会议上决定将云阳、巫山、巫溪在内的各县,定为武装起义的第一战场。由凃孝文同志负责开县、万县的筹备工作,那里也将成为武装起义的第二战场。接下来彭定邦与江韵清马不停蹄,赶赴奉节县的青莲乡。作为武装起义的大本营,这里将成为他们新的生活的开始。彭定邦以新聘教师的身份作为掩护,二人住进青莲中学。 经过紧张而缜密的筹备,起义时间很快敲定。却面临着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这个时候,彭定邦决定让江韵清回返一趟重庆,一是向临委汇报下川东的情况,二是尽快派一批知识分子干部作为骨干,来扩充队伍。并为游击队筹备一些给养。 彭定邦交待完任务,欲言又止的样子。 江韵清猜到他的心思,问:没有别的事可嘱咐了? 彭定邦呆呆地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假做掩饰,拿起手边一沓文件。 江韵清一边整理行囊,一边问:你就不想儿子? 彭定邦吸着烟,止不住咳嗽起来,边咳边说,想啊!我怎么会不想。 江韵清走过去,为他捶背。又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颇为担心地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少吸烟。按时吃药,注意增加营养。记住了吗? 彭定邦埋头看着文件,漫不经心点头。 江韵清将文件夺过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说,我这就走了,多跟我说说话。 彭定邦表情变得专注起来。两人相对而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稍顷,江韵清看定彭定邦说,除了儿子,你就不想让我去看看幺姐? 彭定邦还是不语,只看着她。猜不透江韵清的心思。 江韵清轻声说,我回到重庆,一定去看幺姐的。你就放心好了。 彭定邦再次激烈咳嗽起来。抬起头,面色苍白,却又舒心地望着江韵清笑了。 抵达重庆,江韵清先找到川东临委,向领导汇报了川东地区武装起义的准备情况,以及自己此行的任务。领导告诉她,扩充队伍的知识分子骨干,可以马上安排。但经费问题,还要想办法筹措一段时间,所以你不要着急,多在重庆待几天。等有了结果,会马上通知你的。 离开临委,江韵清思子心切,立即去找谭正林,要他带她去看孩子。但谭正林因事不能脱身,便将地址告诉了她,让她一人前往。 门被敲响。 那个时间只谭正蓝一人在家,婴儿在床上熟睡,云儿上学去了。若按弟弟唐正林的嘱咐,谭正蓝是不应轻易就将门打开的。她该先问一问来人是谁,确定一下对方的身份。但谭正蓝已在老家养成开门迎客的习惯,况且在这陌生城市,待的确实有些憋闷,很想同人拉拉家常。 她先自展开她豁朗的笑容。门开处,见一陌生女子站在门前,脸上的表情有些拘谨。她穿一身阴丹士林布旗袍,外罩一件红色毛衣,梳齐耳短发。肤色经风吹日晒,虽略显黝黑,却掩不住眉目的清秀。等她正准备开口来问时,听到她迟迟疑疑叫了一声:幺姐。是好听的北方口音,却全然没有南方语音的脆亮与婉转。 她蓦然愣住,心里清楚这女子是谁。心理上虽早有准备,却还是显得尴尬起来。 江韵清同样感到了尴尬。眼巴巴看着谭正蓝。见她头梳发髻,露着光洁额头,细长眉眼经白皙肤色的映衬,生得慈眉善目的样子。她再次叫了她一声。见她不经意的,向自己的身后望了一眼,望得长长久久。她知道她期盼着什么,心里不禁有些难过。见谭正蓝扶着门框的手黯然垂下,眼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错开身子,让出一条通道来。 她暗自长出一口气。庆幸着“闭门谢客”的一幕并未发生。迈上台阶,伸手向前做了一个手势,顺势在谭正蓝的腰际揽了一下。谭正蓝在前,江韵清随后,两个女人先后走进客厅。客厅狭小,却归置的井然有序。江韵清猛然嗅到一股浓烈奶香,以及淡淡的尿骚味,胸口不禁感到有些肿胀。她离开重庆时,孩子还未断奶。奶汁常会濡湿她的衣襟,让她感到*胀痛。而在其后的两个月时间,由于没有了婴儿的吮吸,奶水自然憋回去了。那种生理上的胀痛,全都化作对孩子的惦念,淤积在她的心里。 孩子睡了…… 谭正蓝淡淡说。目光望向卧室。从她那个角度,能够看到床上熟睡的婴儿。 江韵清步入卧室,将身子抵在床前,俯身看着。情不自禁将脸贴到婴儿脸上。 谭正蓝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她想重新坐下来,拿起绣花绷子。但那样又感觉有些刻意,怠慢了江韵清,心里毕竟过意不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客厅呆站着。侧耳倾听卧室里的动静。直到婴儿被江韵清弄醒,发出啼哭声。江韵清怎么哄抱,也不能将其安抚。谭正蓝这才快步走入卧室,从江韵清怀里接过婴儿,抱在臂弯里摇晃着,嘴里发出“喔喔”的声音。婴儿很快安静下来。江韵清笑了,欣慰看着眼前这母子俩,毫无嫉妒地说,幺姐,这孩子,离开这么几天,就不认我了。只认你呀! 谭正蓝也难为地笑了一下,说,别急,他很快就会让你抱的。 借由孩子这根纽带,两个女人迅速热络起来。谭正蓝滔滔不绝讲着婴儿的点滴事情,比如他喜欢喝热一点的奶;除了奶之外,他还喜欢吃用粳米调成的糊糊。高兴时嘴里咿呀有声,不高兴时便大哭大叫。夜里尿床,会用哭声叫醒你。鬼精着哪!湿一点屁股也不行。换上干尿布,便会踏实睡去。他已对人知了生疏,他舅舅来,他不认识,看一眼便会哭,就像看你一样。喜欢他的小哥哥,说话逗他,他会咿咿呀呀,哥俩说得热闹着呢! 江韵清听得陶醉。不时会笑出声来。此时孩子已抱在她的怀里,她不时拿嘴亲上一口。 入夜,待孩子们睡去。两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说够了家常,江韵清忽然搂住谭正蓝说,幺姐,以后,我就把你当成我的亲姐姐。等老彭回来,我们就在一起过。不知道你能否认下我这个妹妹? 谭正蓝并无表示。月光浸润着她的脸,使江韵清能清晰辨出流在她脸上的泪痕。不由马上改口道:幺姐,你要不开心,我就把彭哥还给你。你不知道,你在彭哥心里,有多重要。他是始终惦记着你的。 谭正蓝蜷缩着身子,忽然变得脆弱起来,将头埋在江韵清怀里。说,只是在这儿,我过不惯。如果你们真的需要我,我就留下,给你们做饭,带孩子……等老了,我们一起回云阳。再把染坊赎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 江韵清不知怎么来安抚她。只能将她抱着。闭上眼。听到窗外的夜色中,传来鸟儿的啼叫。想到它们在漆黑夜空中划过的样子,一定是从遥远北方迁徙过来的候鸟。她的眼前,忽然出现幻象。似曾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履匆忙,正从被黑暗围裹的道路上走来,依稀能辨出马天目的轮廓。她吃了一惊,再想定神去辨时,眼前的幻象消失,听到谭正蓝低声问她: 你几时回去? 她定定神,从迷糊中醒来。告诉谭正蓝,自己要在重庆多呆几天,等筹够老彭那里需要的钱,她便马上赶回去。 谭正蓝窸窣起身,下床。划亮火柴,点燃一盏油灯,翻箱倒柜鼓捣着什么。 江韵清起身去看,见谭正蓝抱着一个蓝布印花包裹,以手托底,走近床前。裸着脚踝,骈腿上床,将沉甸甸包裹放在江韵清面前。解开打得紧紧的活结,将包裹一角一角掀开。里面是一堆银元,在灯光下闪着光亮,不禁晃花了江韵清的眼睛。 这是我把家里的染坊变卖,带过来的钱。本是要给定邦补贴家用的。如今定邦不在,你们又急需用钱。就把它拿去吧。早点回去,替我照顾好定邦。等完了事,就早点回来,我在家里等你们。(未完待续) 第七章 9 9 正如江韵清所看到的幻象一样,马天目真的正穿越重重迷雾,走在赶赴重庆的路上。 他因大学时主修贸易,此次接受了一项极为特殊的任务,抹掉以前所有经历,来到战时贸易相对活跃的重庆,以一个信托投资人的身份,帮助我党的地下企业,准备在内地与香港之间,架起一道通商贸易的桥梁。此次任务,他只与南方局的重要高层单线联系,而不与其他任何人有实质性接触。换言之,在重庆的地下党内,将无人知晓他的身份。而他最先要仰仗的,竟然是他的那位老同学,如今已在重庆声名显赫的唐贤平——需要他为自己铺平生意上的道路。 对于马天目的忽然出现,唐贤平自然惊讶不已。让唐贤平感到惊讶的,倒不是马天目的身份问题,如果他仍旧为共产党效力,是不敢如此坦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令他感到好奇的,是这么多年,马天目到底去了哪儿?看他额上一道清晰的伤疤,以及走路时略微的跛脚,显然遭了不少罪。而今怎么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位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溜光,举手投足间尽显阔绰的商人了呢? 说起这些年来的经历,马天目倒毫不避讳。他说自从离开南京,自己竟被共产党怀疑……我当初那么死心塌地,他们竟然怀疑我,孤立我,将我打入冷宫,足足写了半年检讨。说到这儿,马天目的情绪显得十分激动,留在唇上的一撇小胡子也翘了起来。 唐贤平嘿嘿一笑,说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嗤之以鼻。插话道:当初我那么样劝你,尽早弃暗投明,跟着我干,可你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后来呢? 后来……马天目在沙发上放平身子,翘起二郎腿,说,从那以后,我算把一切看透了。什么三民主义,什么共产主义,都是屁话。有钱才是正经主义。我回到天津,托家人的洪福,算是改邪归正,专心做起了生意。这些年下来,我的世界观只有两个字——“赚钱”。 那你脸上的疤,和腿上的伤…… 马天目苦笑一声,掸了掸雪茄上的烟灰,叹口气说,唉,这战火连天的,做生意也是冒死啊。那年我去东北收购人参,在山里遇到日本人,脚下打滑,跌进山沟,幸亏福大命大,脸上留了疤,跛了一只脚,算是捡回一条命。要不是现在捞钱容易,我早就不想干了,去外面找个清静地方,舒舒服服过完这辈子,也就算啦。 唐贤平颇为同情的看着眼前的这位老同学,忽然颇有意味地问道:成家了吗? 成家? 马天目身子一震,竟没有明白唐贤平话锋里潜藏的意味。 还在等江韵清? 说到江韵清,马天目变神色得庄重起来。坐直身子说,江韵清和我是结发夫妻,我当然要等她。我这次来重庆,一是为了做生意,二是来寻她。老同学,不会像当年那样,你还在刁难她吧? 唐贤平一脸严肃:我怎么会刁难!只是你不知道,如今我们已做了亲戚。三年前,你那小姨子江竺清,成了我太太,我们两个,现在应该算是连襟吧。 马天目愣住了。憋不住,忽然笑起来,抬手点着唐贤平: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啊,这么说,我俩以后就是亲戚了?从辈分上算,你该叫我姐夫! 唐贤平忍俊不禁,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马天目。 马天目问:妹夫,你那姐姐可好?不如现在马上动身,带我去见见你那大姨子。几年不见,我可想死她了。 唐贤平动了恻隐之心。忽然明白,在他与彭定邦不多不少的交际中,为何始终不肯认可彭定邦的身份,甚至有些鄙夷和瞧不起他。却原来始终是马天目在自己心里作祟。他虽把马天目当做自己的对手,但同学之间的情谊,却在对立与交锋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他认可他,甚而敬重他。哪怕他是自己最危险的敌人,与这样的敌人对峙,也让他感到由衷的欣慰。他忽然迅速做出一个决断——不能把江韵清改嫁的消息告诉给马天目。以免使他伤心,以免让他受到伤害。他甚至在接下来的,由自己亲自指挥的“清除行动”中,由衷感到一种“为朋友除害”的快感——他已掌握了彭定邦确切的行踪,在远隔百里的奉节,从重庆派出去的特务,已与当地军警联手,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会将那些正在筹划暴乱的共产党人一网打尽。当想到将来如何处置彭定邦的问题时,亲戚关系一度使他感到为难。虽然他不会对江韵清有任何同情,只把她当做一个傻乎乎的,被彭定邦洗脑,并誓死要跟随丈夫的女人;但他的太太江竺清,以及岳父母的感受,却不得不让他考虑。 ——现在好了,出于对马天目的爱护,或者说同情也罢,他大可以痛下杀手,毫不客气的处置掉彭定邦,以维护他老同学的利益。也好让这一对历经磨难的夫妻,重归就好,一家人也算能过上遂心如意的日子。想到此,他压住话头。随意敷衍他道: 你刚到重庆,还是先不要着急。二姐现在并不在重庆,据说去了成都。也不经常回家,家里很少知道她的消息。 从唐贤平的表情中,马天目已窥探到他心里的波动。忽然有些担心起来。一时间显得坐立不安,问:她还好吧?不会有什么事吧! 还好还好!你不要多虑。绝对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那就好!马天目忧心忡忡说。 唐贤平岔开话头,用轻松的语气,问马天目:你这次来重庆,怎么会想起找我?难道,不怕我和你翻从前的老账吗。 马天目看他一眼,用有些阴郁的语气说道:以前的恩怨,在我心里早已一笔勾销。至于说翻旧账,翻来翻去,又有什么意思。早知道你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而我两眼一抹黑。那些做大生意的老板,一个也不认识,还望借你之力,帮我拉拉关系。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说到“好处”,唐贤平立刻伸出手掌,做盾牌状,义正辞严说,关系我可以帮你拉,但不会染指你任何生意上的事。 马天目眼里露出敬佩之色,说,好,好!你在这大染缸里泡了这么多年,依旧不改初心!值得敬佩。改天我找最好的酒店,还需劳烦你把重庆生意场上的大老板都招过来。给我搭个桥,以后再不会烦你。 唐贤平特意将江宜清夫妇招到自己家中,告知他们马天目来到重庆的消息。并郑重告诫他们:如果马天目来找你们,万万不可将江韵清改嫁的事透露给他。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并没有做出更多解释。而在其他人眼里,江韵清与彭定邦的结合并不被看好,觉得江韵清有些一意孤行,或是在以往不幸经历中自暴自弃。同马天目比较,老实本分的彭定邦虽不至于被他们当做感情的骗子,但马天目的才华与最初和大家积累起来的情感,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即便不告诉,二姐和老彭都有了孩子,又能怎么样呢?江宜清这样忧心忡忡说到。 是啊!总不能硬把两人拆散,再让马天目回到二姐身边吧?况且二姐会不会愿意?江竺清也这样说。 对于这样浅显的问题,唐贤平给不出任何答案。他只是再次叮嘱她们道:别告诉他就是了。封住嘴巴万无一失,封不住嘴巴患得患失。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就会有一个好结果的。 两天之后,唐贤平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把他所认识或通过间接关系认识的大老板,全都招到重庆一家最好的酒店。他只是在酒会开始前,露了露面。酒会开始后,便先行离开。据他观察,马天目确实有着商人的精明能干,和那些最牛气的老板寒暄起来,也能做到泰然自若,游刃有余。嘴里说的,全是得体的生意上的话。但他却不会被这表象所迷惑,派出几位精干特务,穿插在酒会中间,借以观察马天目的言行,有无值得怀疑的动向。并对与他接触过的所有人,进行一番全面的调查。 据特务呈报上来的消息说,马天目在那一晚的酒会上,没有任何异常表现。接下来除了和酒会上结交的朋友晤面之外,更无其他动向。而那些和他打交道的老板,我们也实在没有调查的必要,这些人除了和“小蒋”,便是蒋家那些有头脸的亲戚来往密切。岂是我们敢染指的!但唐贤平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仍旧派人盯紧马天目。他不想重蹈覆辙,在与马天目的交锋中再次处于下风,那会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接受的羞辱。 对于所有商人来说,利益的驱动,往往会让他们放下对“阶级”的成见,而只会专注于贸易间的公平,以及那种由公平所带来的的平等与尊重。对于局势的参考,也能让他们迅速做出反应,人人都是战局的风向标。随着解放战争的深入,一些精明的商人已感到国民党当局的速朽,在既得利益又寻退路的心理驱使下,和马天目谈起生意来,即便对他的身份心如明镜,也只是“你知我知”。即便商人天生胆小的心理作祟,宁肯生意不谈,也不想给自己惹来任何麻烦。 就拿那位靠猪鬃生意发家的古老板来说,便是一个鲜明例子。 在外行人看来,猪鬃不过是猪身上最轻贱的物质,岂不知猪鬃有着天大价值。和平时期倒无关紧要,但在战争频仍的二三十年代,从油漆卡车、飞机、军舰、到清刷大炮小炮的炮管,由猪鬃制成的刷子,其使用起来耐高温,挥洒自如的优势便全然呈现。猪鬃出口的利润大得惊人。又兼重庆猪鬃在国内质量最好,经加工之后,有着色泽光洁,毛身挺直,尺码准确的优势。成箱的猪鬃按规定长短搭配成套,箱子上印着一行醒目的英文商标:CHUNGKING BRISTLES(重庆猪鬃)成为国外商品目录中的专用名词——在欧洲,贸易商们只认可这一品牌。 古老板的父辈,就是靠猪鬃生意在商界确立了自己的地位。而早在1939的春天,国民党当局亲令西南运输处,收购上万箱猪鬃,运往美国换取军用物资。自然由孔家人接手了这单生意。他们先是找古老板谈判,定下苛刻条件,意在将古老板经营的“四川畜产公司”,从对外贸易的阵营中排挤出去。被婉拒之后,马上颁布了一条《全国猪鬃统销办法》。根据该条令批示,全国所有各色猪鬃的收购、运销,均由中央信托局统一管理。各商号不得自行报运出口,囤积期亦不得超过三个月,否则由官方强制收购。 此一出台的规定,显然针对古老板而来。幸亏古老板翻云覆雨,应对起来还不至焦头烂额。他首先要求贸易委员会履行前约。接着,又密令他的香港分公司关门停业。此一举措,等于关闭了*鬃出口的大门。因为只有他所属的“虎”牌商标,才会被美国商人接受。 马天目来接洽古老板的时间,正处于双方僵持阶段。 这天上午,马天目如约来到古老板的公寓。由于是唐贤平的关系,古老板并不是对他太过接受,只是碍于情面与压力,才肯和这个从外表看起来,尚算诚恳的马老板谈一谈。却只是抱了敷衍的态度。 马天目开门见山,等佣人退下之后,直截了当说,古老板,我心里清楚你对我的看法,但咱们不谈时事,不做任何猜忌;坦诚相见,只谈生意。假如我手上有一大批期货从贵公司过手,不要在账面上留下任何痕迹,无声无息销到国外,利润分成当然你来做主,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 马天目一席话,即刻引起古老板的兴趣。知道此人来头不小,马上回应道:有多少? 五千箱。全是上等猪鬃。以后还会有大批供应。 马天目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又拿过随身带的皮包,将猪鬃样品拿出来,递给古老板。 样品不需验看,只需用手拿捏一番,古老板便知其成色。他正愁来年的货源,想不到有人竟送上门来。当即眉梢带笑说:好东西!马老板,你就开个价吧。 这样说着,一丝疑虑却从古老板的脑子里冒出来。如今国统区有限的货源,他知道的清清楚楚,而这个初次打交道的人手里,又从哪里冒出这样一大批猪鬃?不禁偷偷打量马天目一眼,悄声问:马老板,您莫非是……说着,用手比划了“八”字。 马天目淡然一笑,说,古老板,我事先说过,咱们不谈时事,不做任何猜忌;坦诚相见,只谈生意。 古老板发出爽朗笑声,连声说,好吧好吧!那我们就不谈时事,只谈生意。 从古老板家出来。马天目很快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他不禁笑了笑。放慢脚步,转到一家电话亭,给唐贤平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半开玩笑说道:妹夫,我对重庆已了解的差不多了,就不用你那么关照啦,每天派人暗中保护我。也不知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那么关心我的话,还是赶紧安排我跟江韵清见见面吧!顺便也和其他的家人见一见。我生意缠身,说不定哪天就从这里离开,你是想让我抱憾终身,故意要拆散我的家庭吗? 面对唐贤平的闪烁其词。马天目心中充满焦虑。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断定江韵清肯定出了什么难以预测的事。 通过唐贤平的安排,马天目先和江宜清见了一面。但从江宜清这里,却依旧得不到江韵清的任何消息。及至见到江竺清,他们事先商量好一样,说着闪烁其词的话,脸上有着同样模棱两可的表情。当他提出去见岳父母时,江家二姐妹立马表现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推脱母亲重病,父亲三个月前忽然患了痴呆症。你去见了,只会惹他们伤感,自己心里也不会好受。还是算了,别去见了。 马天目窥破他们的心思,声嘶力竭说道:我就是要去见一见!你们这是想干什么?遮遮掩掩的。就算这些年我不在大家身边,没为这个家出过丁点力,可也不该把我当成外人啊!即便你二姐不愿见我,可两位老人家总该让我见一见吧!他们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是活过今天没了明天的人,错过这个机会……你们一个个的,这都安得什么心哪! 江老爷子的痴呆病很让人烦恼。他的脑子坏了,也就是说,有点半傻了。记忆对他来说成了一块残缺的线路板。时常短路,又时常运转正常。他常把记忆中发生的事,和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叠加起来,重叠之后又常把一些常识性的东西漏掉,而抓住一些关键性的东西紧咬不放。 就拿马天目刚进门时的反应来说吧,不用别人介绍——其实大家都不想介绍。私底下商量好,尽量让老爷子和马天目少接触,以免话多,纸里包不住火。并叮嘱马天目少搭理他,说老爷子最近犯了痴呆,保不准会说出一些让人寒心的话来——老爷子便眯着眼问:这是谁呀?马天目摘下礼帽,冲老爷子一鞠躬,刚想说话,便被江竺清拽着,向客厅里走。走过客厅,又径直奔向卧室,去问候卧床的江老太太。想不到老爷子挪着碎步,在后面紧追不舍。嘴里说,这不马天目吗?江宜清搀着父亲,想把他引开,说,爸,今天日头好,咱还是去外面晒晒太阳吧!老爷子推开江宜清,眯着眼说,告诉我,他是不是马天目?江宜清只好回道:是,是我二姐夫。你二姐夫,这么多年都见不到他,他啥前来重庆的?也不过来看看我。江宜清说,他来了没几天,早想来看您哪。 江老太太自从患了脑血栓,已丧失语言表达的能力,却犯下爱哭的毛病。见了谁都免不了哭天抹泪。但脑子尚算清楚。当马天目俯身到床前,向她问候时,她又免不了一通哭天抹泪。看着江竺清,用手指点着外面,嘴里含混说着什么。江竺清自知母亲的心思,她是想把二姐叫回来。好在母亲的反应不会被马天目识破,便借题发挥说,您是想留我二姐夫在家吃饭呀?让我去买菜?哦,我让吴妈出去买菜去了,您就不用操心啦! 一旁的江老爷子随声附和,说,吃饭吃饭,让你二姐夫陪我喝酒。我好久没跟你二姐夫喝一盅了。 离午饭时间尚早,江宜清江竺清姐妹俩也确实没有留马天目吃饭的心思。等坐在客厅喝茶时,江老爷子仍旧念叨着中午吃饭喝酒。江竺清便没好气的回他道:喝啥酒啊喝酒,我二姐夫又不会喝酒! 你二姐夫不会喝酒?彭定邦,你不会喝酒?江老爷子瞪大眼睛,冲马天目说,显然是期待马天目的响应。 他这一喊,瞬时让所有人紧张起来。 彭定邦,你会不会喝酒?江老爷子笑眯眯地又问了一句。 马天目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笑着,看着江宜清,小声问:谁是彭定邦? 江宜清说,你别在意,他把你当成别人了……要不你回吧,呆下去,不定又会说些啥胡话。 马天目感到老爷子话里有话,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俯身说,爸,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你不就是彭定邦吗?我家的二姑爷,酒量挺好,咋就说不会喝酒呢! 马天目表情肃然,说,爸,我是你的二姑爷不假,可我是马天目啊!韵清——你二闺女,去哪儿了?她到底出啥事了?你们到底有啥事在瞒着我呀! 江老爷子不说话。大脑又进入短路状态。眼睛木呆呆地看着摆在桌子上的,马天目带来的礼物。 马天目转身,看着江宜清,有些恼怒地问:宜清,告诉我,你姐到底出了啥事? 江宜清低头。 马天目又转身看向江竺清。 江竺清默然转过身去。 马天目喊了一声,告诉我,她是死是活?到底在哪里? 江宜清再不忍将事情隐瞒下去。抬起头,黯然对马天目说,你离开太久,回来也没用了……你走吧,还是离开这儿吧。我二姐她,已经改嫁了…… 马天目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看着江宜清。联想起自己来重庆后,所有人的异常表现,不由泪湿眼角,却又很快平静下来。他看了看屋子里的人,对江宜清说,好吧,我走。宜清,只是麻烦你,碰到你二姐,替我转告她,这么多年,我可从没把她忘记过。 马天目穿好衣服,转身走了出去。 江老爷子大脑又恢复了正常,冲马天目背影喊:把东西拿走!你以为你发了财,在外面寻花问柳,甩了我二闺女。我闺女照样嫁得出去。如今我那二姑爷彭定邦,工作也不赖,一个月挣好些银子,还能陪我喝酒,你以为你是谁呀?忘恩负义的东西!(未完待续) 第七章 10 10 那天正当马天目在电话亭打电话时,江韵清跟在一名挑夫身后,从电话亭外匆匆走过。她虽不经意朝电话亭瞟了一眼,却对一个男人的背影并不在意。 她的心情是坦然而急切的。由于有了谭正蓝无私的捐助,又加上组织的亲力亲为,游击队急需的那笔经费,终于凑够数目。她于1948年11月16日的下午动身,准备乘船赶往奉节,到达奉节的东门码头之后,再行一段山路,直接赶到青莲乡的秘密交通站。按时间测算,事先预定好的武装起义,应在两天前便已发生。她只能由青莲乡的交通员护送,方能找到已转移至万县大山里的游击队,见到彭定邦……早在数天之前,由组织上选定的党员骨干,已赶赴那里。谭正林经过数次申请,也在随行之列。他会早一些时间来到彭定邦身边,两兄弟之间自然会多些照应。所以说呆在重庆的江韵清,并不显得太过焦虑。当她向谭正蓝辞行时,谭正蓝又再次叮嘱她,除定邦需要照顾,你还需多费心,也要照顾好正林呀。他是谭家的独苗,也是你的弟弟。两个女人之间似乎订立了某种亲情的盟约,分手时虽显平淡,心里却无不充满感激和责任。 夜色降临之前,江韵清登上一艘木船。那一夜的航行波澜不惊,满天星云在峡谷间忽隐忽现。她听到山林深处传来猿猴的啼叫,流水摩擦船舷,拍击两岸石壁,在幽深峡谷间声音被无限放大,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旷。她在夜航船舒缓的摇摆中睡了整整一夜。那一夜没有梦境。有时倏忽醒来,看见艄公披着蓑衣,遮挡着夜半降临的寒露,烟锅明明灭灭,帮他们祛除深夜里的困乏。由于一路都是顺流,他们只消盯紧两岸石壁,当船头偏离航向,便伸出竹篙,拨正船头,使船身在舒缓的溪流中有一个令人晕眩的摆动,继续成全着她的睡眠。随着清晨时分夜雾的降临,江韵清几乎看不清两岸周遭的环境,觉得船好像漂移在梦中,令她生出一种孩提般的幻想。她用不甚准确的重庆方言问那船上的艄公:老板,奉节几时到啊?艄公用浓重的奉节口音回答她:立马就到啰。幺妹,你还是坐到船舱里去吧。小心溅湿了衣裳,身子凉哦。一问一答间,无不充满了轻松的惬意。 奉节码头的石阶上生了厚厚青苔,一级一级扶摇直上,级数虽不及朝天门码头数量之众,但其陡峻程度,却令朝天门码头上的挑夫望尘莫及。码头空寂。只有三两个挑夫等行船到来时,才会从石阶上下来。他们大多沉默寡言,黧黑脸上是一副萧索模样。不会同你侃价,当他们队雇主报出的价位不满意,便摆摆手,默不作声走开。头缠帕子的挑夫走在前面,由于是雇他到青莲乡,还有数十里山路要走,江韵清便给挑夫付了双倍的价钱。没想到和他谈好价钱的挑夫,却将她的行李转手,让给了现在这名挑夫。江韵清有所担心,与那挑夫打问,对方告诉他,护送她的人,是他的亲哥哥,他们两兄弟合伙来做这挑夫生意,显然也不违背常理。而这位身材高大的挑夫更显憨厚,走上一段石阶,便会停下来,回头等一下气喘吁吁的江韵清。木讷笑着,露出焦黄牙齿,好像担心她走丢,而拿不到自己应得的工钱。 他们要经奉节东门巍峨的城墙,穿过整个奉节县城。从西门出去,才能拐上通往青莲乡的山路。江韵清从这里走过一次,群山环抱间的小城给她留下过深刻印象。城中全是青石铺路,街道两厢是挤挤挨挨的吊脚楼。红色灯笼随处可见,显得异常鲜亮。身穿青色短衫的当地人光着脚板走路,头上缠着黑色或白色帕子……那一路本该也是轻松惬意的,就像她登上码头的石阶之后,看到雾气全部消散,阳光穿透高大樟树的遮蔽,斜射下来,能依稀看到不远处城楼的门垛。但江韵清却感到有些奇怪,那一路所见,竟充斥着一种肃杀气氛。街道两边,全然不见平日里贩卖土产的商贩,所有店门全都紧闭,偶尔会从一两扇窗子里,看见有人探头向外张望。有孩子打开房门,嬉笑着跑到街上,却被尾随其后的大人恐吓着拽了回去。屋门被仓促关上,发出杂乱声响。偶尔会遇到一两个路人,也是缩头缩脑的样子,全然不见平日里的淡定和悠闲。脚步匆忙,不知是出城还是进城,却全都没有朝城门方向走,而是拐向另外一条狭窄的小路。 挑夫在前引路,也拐到那条小路上去了。 江韵清紧赶几步,随在他身后,向他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挑夫低头看他,脸上是一副惊恐神色,却无从作答。江韵清干脆停下,担心挑夫骗她。想等有人经过时,再详细打问一番。不想那挑夫转回头,嘴里呜啦叫着,冲她做着手势,却原来是一个哑巴。江韵清感到晦气,更不想走这条小路了。但哑巴做出的手势,却令她感到震惊,甚而毛骨悚然起来。哑巴先是朝城门方向指了指,而后瞪大眼睛,竖起宽大的手掌,朝自己的脖腔做出砍伐的姿势,嘴里发出夸张的叫声。而后闭上眼,抬起左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挥手向天空一扬。又朝城门洞指。板着手指,一共数了十下,脸上露出痛苦表情。摇摇头,对江韵清不管不顾,转身向前,无形中加快了行进的节奏。 江韵清自然不敢怠慢,亦步亦趋随他前行。心里却完全乱了方寸。从哑巴的手势中,她能读解出砍头的意思,却完全解释不了那夸张表情中的要义。明白砍头定是在城门处发生,也难怪行人要绕开那里。直到走完那条小路,走上通往青莲乡的山路时,哑巴的脚步才放慢下来。江韵清虽明白哑巴并未骗她。却在这惊慌失措的奔突间,走得精疲力竭,丧魂失魄。 青莲乡的联络站并不在镇子上,而在离镇子一公里处的一个小村。江韵清随同彭定邦初到奉节时,便在此处落过脚。负责联络的青年名叫木生,无父无母,和奶奶同住。他们的家安在村子西侧,简陋木板房驻扎在山腰。远远的,便见木生奶奶坐在门口。听到脚步声,端正腰背,侧耳聆听,稀疏白发被微风弄乱。江韵清叫了一声:奶奶。老太太愣了愣,很快辨出江韵清的声音,喜出望外说,我以为是哪一个呢!原来是“江姐姐”呀。说着,拄着拐杖,颤巍巍想站起来。被江韵清一把扶住,握住老人青筋暴突的手,蹲在她身前问:奶奶,你还好吧? 好啊好啊。前几天害了一场病,听说你来,心里高兴,病就好啦。 木生哪? 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接你。他还告诉我,怕你走错路,让我在家里等你。 江韵清付过运费,又帮那挑夫舀了水喝。挑夫喝得脖子上青筋暴突,喝完一肚子冷水,算是解了一路劳困,不声不响朝来路走去。江韵清同奶奶有过一阵寒暄,从她嘴里,得不到任何自己想要得到的消息。便将奶奶扶到屋里。脚步迟缓移到路畔,朝山下呆呆望着。 依稀能看到挑夫远去的背影,他弓腰驼背,走路的姿势随意而疲沓。当转过山脚,将从她的视线尽头消失之际,又看到另一个身影从山脚冒出来。两人像是进行了一次身份的置换,只是朝这边走过来的人,身材高挑,脚步轻快,显然是急着赶路的样子。 她很快认出那是木生。脸上漾出笑意,嘴唇阖动,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只是走到能互相看清对方的模样时,木生的脚步却慢下来,步伐变得迟缓。先是远远将她打量,待认定她的面容之后,低下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俏皮与亲切。 她叫了他一声。向前迈步迎上去。发现木生对她似有防备,眼神躲闪,嘴里嘀咕道:我一大早去接你,没想到,你自己过来了。 她笑一下。看着木生汗涔涔的脸。却最终从他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扳住他的肩头,不容辩驳地问道:木生,快告诉我,城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木生翻着眼白,看她一眼。难为的抖着肩膀,想甩脱她的手。却不想被她另外一只手揽在肩上,几乎是拽在怀里了。 他像个犯错孩子似的摆脱着她的纠缠,又有些释然问道:你没从城门哪儿过啊? 江韵清含糊答道:没有…… 我就是担心你从那儿过,天不亮就跑到码头,等你等不到,就到城门那儿等。后来又转回家里看了一次……木生这样说着,竟委屈的哭起来。他莫名的哭声撩拨着江韵清的神经,抱住他,想把他揽在怀里。却不想被木生一把推开,泪流满面说:他们都死啦!头颅被他们砍下来,就挂在城门洞那儿! 她踉跄着退了几步。瞪大眼睛。木生的粗鲁好似惊吓到她,眼珠转转,眼白忽然上翻,身子软沓沓倒了下去。 醒来时她显得异常平静。脸上先是感到一只粗粝的手的抚摸。叹息一声,将那只手握住,长长久久在脸上贴着。她知道奶奶的眼睛几近失明,只能通过手的触碰,方能表达她的情绪。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流泪,伤痛和软弱不会被老人察觉。等她坐起来时,把那只手慢慢放到一边,甚而不好意思的冲老人笑笑。老人睁着无神的眼睛,目光定定看着别处。木生双臂抱膝,坐在床边一张矮矮的板凳上,眼巴巴看着她。 她的平静让他感到害怕。木生始终跟在她身后,看她洗脸,看她换了一身素色衣服。直到梳洗完毕,冷静地对木生说,走,带我去城门洞看看。木生才感知到一种轰然的喧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一意孤行,根本不听劝阻,最后竟乖张说:你不带我去,我自己去。说着,已转身走到门外去了。 奶奶始终坐在床上,直到此刻,才对木生发话:去吧,带你姐姐去看看吧。不然,她一辈子也不会死心的。 那一路她依旧走得异常平静。全然不顾木生在他身后低低的啜泣。时间在短短的路途中消逝的极快,恰似夕阳在远处山头的滚落。当他们走到县城西门时,木生变得警觉起来,拽了江韵清绕过城区,辗转来到东门城墙之下。巨大的城墙阴影将他们遮蔽。她被木生拽到一片树林里,委身隐藏起来。仰头看着灰白色的城墙。砖石因风雨的剥蚀而尽显沧桑,垛口有的已经坍塌,在暮色中显出犬牙交错的形状。坚固城墙上空无一物,此时夕阳正在变换颜色,收敛起刺目光芒。她见城墙半腰处的一株野生灌木,枝茎都被折断,光秃秃悬在那里,与从城楼顶部斜伸出的旗杆遥相对峙。微风拂过,依稀看到半截麻绳在旗杆上晃动的影子。江韵清死死盯着城墙上的一滩滩污渍,它们成滴沥状,显然都是从头颅中流出的血印上去的。一道一道,有数十挂之多,显得异常醒目。她想再看,此刻夕阳褪尽,善解人意地将夜幕沉降下来。 他们把头颅移走了…… 她听到木生这样悄声说。沉痛中却有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松。(未完待续) 第八章 1 1 1947年末至1949年初的这一段时间,对江韵清来说是一段空白。她丧失了所有记忆,每日如行尸走肉,活在一个没有悲伤与欢愉,恐惧与无畏,焦灼与安宁的个人世界里。她患了暂时性失忆症,又伴有间歇性精神病。(这当然是医生所言)当间歇性精神病发作时,她不躁狂,整个病态的反应,应算作抑郁的一种。只愿一个人呆在房间,不哭不笑,甚而摈弃了进食。直到“生”的迹象在她身上即将消失,“死”的阴影还未翩然而至,她才会从那个临界点上慢慢醒转过来,重新如影子一样游荡在周围人身边。 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像一个安静少女。保持了苗条的身材,苍白的肤色。(只是鬓边过早添了几缕白发,以及额上不合时宜的皱纹,总让人很快辨析出她的年龄)每日里会在佣人和家人的帮助与指使下,把自己收拾的干净而妥帖。同江竺清5岁的儿子比较起来,她显得更为乖巧。只是少了些孩童的初心和烂漫。她被吩咐着吃饭、睡觉,从未有过挑剔和顶撞。有时家人上街,也会带她出去散心。她会顺从跟在身后,你走多久,她便跟多久;你停下来,她便乖乖停下来。偶尔她也会独自出门,不打招呼便从家里消失,家人也不会显得多么慌张。随即派人去找,拐过一条街,走进那家叫做“四季香”的花店,便总能将她找到。见她坐在花店的一张板凳上。不是买花人,亦不是赏花人,只是安安静静在那里坐着。别人同她搭话,她也不理。一坐就是半天。如果家人不找,坐上一天也说不定。她是那家花店唯一一名“长”客,时间停留“最长”的一位客人。倒无形中给老板撑了门面。去的久了,老板也不撵她。大概看她穿的体面,又知她亲戚是个有背景的人。只把她当做一个“花痴”。渴了送她水喝,有时到了饭点,还会偶尔邀她一同吃饭。 直到这一年冬天,这个城市下了三年来唯有的一场雪。江韵清被某种东西唤醒,忽然恢复了神志。 雪是夜里下起来的,天明时戛然而止。随性、神秘,好似老天不经意的安排。雪下得不大,却恰到好处装点了这一方的万物。湖水在周围白雪的镶嵌下,成了一块魔幻的镜子。鸥鸟点缀其间,在暗绿色湖水映衬下,如游人抛出的一把把白色珠粉。而当它们飞临岸边,便会被白雪吸纳。此刻凸显出来的,便是白雪掩映下的绿色植物、以及红色和黄色的花朵了。它们像一枚枚符号,发出清脆玄妙之音,成了瞬间破解江韵清大脑昏聩的密码。 这是哪里? 她警觉问了一句。 江竺清正在看孩子们喂鸟。那些停在手指间的鸥鸟,让她的儿子发出一连串夸张的叫声。她也被感染,舒心笑着。扭头看一眼身边的江韵清,随口答道:大观公园。 江韵清俯身看着一簇茶花。那硕大花朵的空隙处,填满白雪,使其花瓣的尖梢更显娇艳。这奇异现象,在她的认知里绝无仅有。在北方,雪总是与枯萎相伴,却哪能有这样一种凛冽与娇柔的掺杂。白雪掩盖下的花朵虽不动声色,却无形中发出一声令人颇感震惊的尖叫,吓了她一跳。感觉附着在脑子里的一层硬茧纷纷剥落。一阵晕眩,晃晃身子。又俯身去看旁边一朵黄色的菊科类花朵。她叫不出它的名字。却见这单薄花瓣正中,裹了一团蓬松白雪,毛茸茸的,更衬出花朵的孤傲。它发出了一种近似呢喃般的低语,安慰了江韵清。使她再次梦呓般发问: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疑问被江竺清听到了。 起先不以为意,即刻便神情专注起来。伸手挽住江韵清的臂膀,低低叫了一声:二姐!随后又审慎看着她,说,这是在昆明……南方的树绿着,花也开着。 我怎么会在昆明? 江韵清问。神情看上去很是无助。 江竺清无从对她解释,伸手指向自己,问:认识我吗? 竺清……江韵清轻轻唤了一声,眉眼间露出少许的温情。 惊喜随即浮上江竺清的脸。她将跑过来的儿子拽到身边,像个考官一样,没心没肺问了一句:他呢!认识他吗? 江韵清呆呆看着眼前这位面色红润的男孩。一时间脑子里轰鸣做响,前尘往事如一张张画在薄铁上的图画,于疾风中发出“扑棱”声响。黑白混杂的画面,劈头盖脸直戳进她的脑子里来。 她首先想起那堵巍峨高耸的城墙。对于那头颅的想象,是那段时间侵扰她的噩梦造成的。彭定邦被切割的头颅显得异常干净,且有一种栩栩如生之感。那灰黑城墙近乎成了他肢体的化身,只是他眼睑低垂,仿佛入定一般。给她更直观的感受是,那头颅更像一个怪异的稻草人,或一盏不知有着什么寓意的黑色灯盏。而悬挂在一旁的谭正林的头颅,则有些惨不忍睹。他年轻的面庞起了一层皮皱,惨白的令人不敢直视。并涂染了点滴血迹,像寒冬初绽的梅花。他大睁眼睛,眼里的惊恐鸟雀一样惊飞。漆黑繁茂的头发紧束,显得滑稽而粗暴。不知被什么东西缚住,又和一段麻绳缀在一起。麻绳的末端,贴紧他的耳后。断茬处蓬松,似要堵住他的嘴,使他发不出绝望而悲壮的呼喊。 从奉节回重庆的那一路上,江韵清还能把持住自己的情绪,她并未临近崩溃的边缘。一路上却在想着一个近乎幼稚的问题:见到谭正蓝,如何开口,才能把那令人的绝望消息传达给她呢? 她先找到临委领导。将奉节的情况向他们做了简要汇报。她的表述混乱,脸上不时闪过一丝近乎失常的凄惨笑容。而起义失败的消息早她一步传达到这里。除说一些安慰性的话之外,领导实在找不出其他方式。还未等把另一件事讲完,江韵清便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她梦游般赶到谭正蓝的住处,见人去屋空。屋子里没有一丝出走后的迹象,仍打理的井井有条。但那些与谭正蓝和孩子们有关的物件,像被擦掉的灰尘,不见一丝遗落。谭正蓝曾经的出现,就像一个梦。但这怪诞的梦,却毫不含糊地给了她一个证明:刚满五个月的孩子,不见了。 起初她仍十分镇定。想着谭正蓝或许带孩子离开重庆,回云阳老家去了。(那也正是领导所要告诉她的)但这个“孩子不见”的意象,却像一把不怀好意的钩子,钩起沉落在心底的往事——孩子不见了!她有些沮丧地这样想着,甚而开始感到焦虑和惊恐起来。走在街上的江韵清,急火攻心,头脑开始变得混乱。她本是奔父母家而去,走到半路,却完全丧失了对路径的把握,在家的周围兜起了圈子。好在被邻居碰到。邻居是山东烟台人,卷着舌头冲她喊:你咋还在这儿闲逛,不赶紧回家看看。 江韵清再次邂逅了死亡。那自然的死亡虽让他人感到安生,却是压垮江韵清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在为父母设立的灵堂里当即晕厥过去,醒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直到这个雪晴之日,她的意识逐渐恢复。在与江竺清其后的对谈中,这才知道父母的双双离世,在这生离死别的尘世,显得多么难得和圆满啊。 江竺清告诉她,母亲咽气的那一刻,父亲坐在床边,没事人似的看他们给母亲擦身子,穿寿衣。或许中午喝了些酒,父亲眯着眼,坐在那里打起了瞌睡。起初大家并未在意,直到将母亲安置好,有人要他去看一眼。喊他不醒,伸手一触,软沓沓倒下去。抬手去鼻翼下触探,这才发现,老头早断气了。 邻居都说咱爸妈是修来的福。江竺清这样不无欣慰地念叨。 你三姐呢? 我三姐,他们去台湾了。 江竺清的回答,让江韵清把自己现时的处境,完全理顺过来。宜清去了台湾,自己在一种疯癫病态下,只能被唐贤平一家收留。至于怎么会来昆明?她不想知道的更多。记忆就像错位的编码,重新于她的大脑恢复秩序之后,使她重又陷入一种沉默寡言的状态。意识的恢复,让她有了一种更为清醒的认知: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还是不要去轻易触碰的好。它们牢牢根植于身体的隐秘部位,一旦连根拔起,便会撕开皮肉,生出巨大罅隙,从而将她再度吞噬。 接下来的日子,她出于本能地抗拒着那种吞噬。甚而过滤着自己的记忆,只留些许微光打发惨淡的生活。她时刻想着儿子,想着那个生满蓝草的乡村,它们于一种浓烈的色调在她的记忆里凸显,成为她抵御痛苦的一种方式;而想象与憧憬,则让她更生了活下去的勇气。 接下来的某一天,江竺清挽住她的手臂,贴近她耳边说,姐,贤平准备出差了,要去重庆和上海,他说要帮你找到马天目,把他带过来,把你,交到他的手上…… 马天目?江韵清惊诧地问。 是呀!我二姐夫呀!你不记得了? 他,他……不是“牺牲”了吗? 她说出的这一句“牺牲”,让江竺清感到可笑。 没有,真的没有。他到重庆来过,找过你。只是当时你不在。 江韵清感叹一声,身子疲软,好似再次被痛苦击中。心里,却忽地被一束光照亮了。(未完待续) 第八章 2 2 早在来昆明之前,唐贤平便感到一种信任上的危机。这种危机,不是自己工作与人情世故上的失误造成的,而是有着一种始乱终弃的味道。 郑介民被挤掉之后,毛人凤顺利坐上保密局第一把交椅的位子。为他升迁立下汗马功劳的唐贤平,却很快遭到弃用。他并未像事先暗示的那样,将唐贤平提拔为副局长。而是将唐贤平当做了威胁自己权位的潜在竞争者。他找唐贤平谈话,要他解散“滨湖同学会”。说在保密局内部,准备组织一个“统一同学会”。最近不少人跟我反映,说你偏向“滨湖同乡会”,很多人对此很有意见啊。 “滨湖同学会”乃唐贤平一手创立。除大多数同乡之外,还有以前工作上结交的旧友。从最初的数十人,如今滚雪球一样发展到上百人。唐贤平为此付出了足够的心血。他把这些同乡旧友当做亲人看待,为此给自己赢得了不小的人气。唐贤平心里十分清楚:毛人凤之所以要他解散同学会,欲要瓦解他在保密局的势力。这是孤立他的开始。 这次谈话之后,借唐贤平出差之际,毛人凤又派人清查了他任职总务处时的全部账目。 这令唐贤平感到有些措手不及,甚而有了一种危机感。纵观毛人凤以前在保密局的所作所为,唐贤平这才明白——此人虽不善张扬,却心狠手辣。当初选择与他结盟,显然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想去拜会一下毛人凤。以汇报工作的名义,顺便探探口风。他先给毛人凤打电话,是副官接的。副官说,您稍等,我去告知毛局长一声。稍顷,副官回话说,局长有事,他让我问问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以往每次打电话,毛人凤无论做着什么,都会亲自来接听。此次竟如此傲慢,可见心态之变化。唐贤平不由怒上心头,却用一种平和的口气问道:局长现在很忙吗? 局长正在打牌,副官小声说,如果唐处长你有什么要紧事,我可再去向他禀告。 不用了……唐贤平轻轻把电话放下。 隔天在单位,毛人凤照例同几位处长在局本部吃午饭。席间,不住叹气。有人乖巧地问:局长,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毛人凤未及说话,身旁一位人事处长便开口讲到:现在外省的一些站长,大都是临训班毕业的学生,资历浅,指挥不动一些公开单位的老干部。过去“秘密领导公开”的传统,已不顶用啦。 另一位刚被提拔的副局长则接口说,要保持“秘密领导公开”这个原则,必须把一些资历深的老同志派出去,负责地方秘密单位的工作。否则,光靠命令是不顶事的……毛局长为此茶饭不思,又犯了偏头痛,作为局里的老同志,大家应该积极分担领导忧患,工作上多做一些表率。话说完,不经意看了唐贤平一眼。 唐贤平埋头吃饭,也不搭言。知道他们所说的内容,必定是私下早就商量过的。而现在,只是借助“双簧”的形式,在大家面前表演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只听毛人凤叹了口气,扔掉刚刚啃完的一段排骨,用餐巾擦着油汪汪的嘴说,现在啊,资历老的同志在重庆、上海、杭州这些地方住久了,谁愿去外省工作啊! 唐贤平仍旧埋头吃饭。 饭局行将结束,他看也不看毛人凤一眼,对那位副局长说,我愿去外省工作。 副局长的表情甚为惊讶,看看毛人凤,拉住唐贤平的手,说,唐处长,你这个表率做得好!如果局本部的处长们,都愿意下基层去当站长,就不愁找不出一批老同志,到各省区领导工作了。你这是在为领导分担忧患啊! 毛人凤如释重负。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却仍旧垂着眼皮说,好!唐处长,你做得好!下面的几个省,看你愿去哪里?由你挑选。转头又对那位副局长说,有了唐处长的表率,我们的工作就好安排了。接下来我们要亲自去拜访一些老同志,请他们出任各省站站长。这一工作必将挽救大局,是振兴中统工作的一项重大举措。 毛人凤的态度,深深刺激了唐贤平。想不到在自己的去留问题上,毛人凤竟连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他排挤他的意图,简直太过露骨。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唐贤平接到姐夫安子文从上海打来的一个电话。也不知自己受毛人凤排挤的事,怎会传的如此之快。姐夫极力安慰着唐贤平,并说实在无处可去,可来上海投奔于他。 因有亲人的安慰,唐贤平的情绪变得有些失控,气急败坏说道:我帮他挤走了郑介民,没想到他竟这样对我……我真想一枪毙了他! 姐夫在电话那头急忙劝他:快别说这种话!若传出去,势必惹来杀身之祸。你冷静下来,仔细考虑考虑,在保密局,咱们的亲戚就有40多人,你要出了事,他们定会跟着遭殃。你呀,总之就是过惯了一帆风顺的日子,没受过大的挫折。不像我,这些年来一直受他们排挤。可你听我抱怨过吗?心里明白就是了。 我就是搞不明白,对我的态度,毛人凤怎么会转变这么快。 难道你还不明白?姐夫说,在保密局,你亲戚多,学生多,朋友也多。何况你到处安*的同乡和朋友,当了科长、股长。这是最让上司忌讳的。毛人凤肯定以为你在搞小集团,扩大自己的势力,他怎么会对你不生防备之心。 姐夫一席话,让唐贤平顿悟。 回到家,他同母亲说起此事。母亲淡然一笑,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皆然。如今他当了局长,你也就没有了可用之处。如果你继续居功自傲,只会招来祸端。你能急流勇退,才是明智之举。下放到地方工作,总比呆在老虎身边安全多喽。 经过权衡,唐贤平最终选择来到云南。 云南虽是一处风景秀美之地,政局却相对复杂。 早在1945年初,滇越边区总司令部改编为第一方面军,卢汉为总司令。名义上管辖第一、第九两个集团军,实际上却只有第一集团军受他掌控。那个不受卢汉控制的第九集团军,为蒋介石的嫡系关麟征部所属。它最大的作用,只为了监视整个滇军的动向。时间到了1946年的10月3日,防守司令部杜聿明奉蒋介石之命,在昆明发动了一起军事政变。撤销龙云在云南的本兼各职,任命卢汉为云南省政府主席。此时卢汉已受到监视,昆明也遭到中央军包围。在他被派往越南接受日本人投降的那几天里,第一方面军所属各部,被命令立即从不同地区,开赴东北内战前线。滇军北去,卢汉却留了下来。 被架空兵权的卢汉接任省政,成了名副其实的一位光杆司令。为此他苦心经营,尽力恢复地方实力派控制的权利。他首先争取对60军、93军(已调东北)的指挥权和人事权,迫使蒋介石同意孙渡代替他指挥滇军。他还要求蒋介石,撤销由国民党中央直接指挥设在昆明的“警备司令部”,虽未取得蒋介石的同意,却被允许另行成立云南保安司令部。卢汉兼任保安司令长官,取得了对省内部队的控制权。卢汉即以入越受降的原第一方面军司令部,改组为云南省保安司令部,并在此基础上不断扩充,建立起新型的以保安队为牌号的新的滇军。并由最初的4个总队,1个独立大队,逐渐扩编为17个保安团,人数共五万余人。成为重新控制云南的基本武装力量。 初到云南的唐贤平,便是在这样一种复杂形势下走马上任的。他不但要努力调整保密局与云南各方的关系。另一方面,仍不时要为重庆保密局方面,付出鞍马之劳。 毛人凤在一次长途通话中,曾对他表露过愧疚之意。说自打他离开保密局,接任行辕处处长的徐远举和督察室主任周养浩二人,便经常闹矛盾。严重影响了内部工作。若处分他们吧,他们显然并未跨越规章,若不处分,保密局的工作又严重受阻。他只能像对待小孩一样哄着劝着,根本无法调解。有时,对待这样的内部矛盾,还真不是“军纪”所能行得通的。 徐远举是“滨湖同学会”的成员。早在南京工作时,便是唐贤平的手下。此人虽性情鲁莽,却自有他忠义的一面。对待曾经的上司,自然极为信服,私下里同唐贤平以“兄弟”相称;周养浩在军统资历较老,由于是戴笠的亲戚;而唐贤平是戴笠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也被周养浩视作自己人。每次两人一闹矛盾,毛人凤解决不了,便会喊唐贤平飞赴重庆。久而久之,除开会之外,几乎成了唐贤平频频飞往重庆的一个重要原因。 唐贤平心里清楚,这二人之间的矛盾,皆因毛人凤玩弄权术造成。工作定义上,督查室要接受行辕处领导,却又有监督行辕处的权利。两个部门看上去彼此配合,却互相牵制。这也是他们之间频生龌龊的主要根源。 唐贤平虽对毛人凤充满嫉恨,却极力维护着保密局的整体利益。这个令他感到无尚荣光的组织,是戴笠一手创办起来的。戴笠死后,国民党内部很多人,想借机挤垮这个组织。面对外部强大势力,组织内部的矛盾,纯属私人恩怨,完全大可不计。他之所想,是在这种局势下,组织内部务必要做到精诚团结……而从切身考虑,到那个时候,他这个没有任何军校学历的老军统,也将无立足之地——所以毛人凤每次一来电话,他都会丢下手头工作,欣然前往。他很享受在他个人影响下,保密局内部其乐融融的样子。而这次飞赴重庆,他还有一项更为迫切的私人心愿,他想找到马天目,将他带到昆明,把江韵清交给他。也算完成一桩“善举”。而在此之前,他已托徐远举打听过马天目的行踪。徐远举告诉他,马天目最近始终未在重庆露面。据那些同他打交道的老板们说,他或许去了上海,也有可能去了天津。 调解这样的矛盾,并不需大费周章,只消安排一场酒宴便罢。那矛盾双方,表面上虽尽释前嫌,却显然是为了给足唐贤平一个面子。当聚会结束,周养浩先行离开,走在去往酒店住宿的路上,唐贤平问陪同前往的徐远举:我的那位亲戚,最近有没有消息? 徐远举没有表示什么,却将头凑过来,单掌竖在嘴边,贴近他耳边说,大哥,据我调查,你的那位亲戚,来头好像不小啊! 唐贤平看他一眼,心有诧异。问:怎么了? 徐远举说,我调查过他,虽查不出大的问题,但也不容小觑。这么做,不是我不够意思,是上面的指派——前两年,孔家人不是想插手重庆的猪鬃生意嘛,和重庆的“猪鬃大王”古庆祥的关系闹得很僵,为垄断,特意颁布了一条《全国猪鬃统销办法》,意在切断古老板的货源,使其乖乖就范。但这古老板偏偏是个硬骨头,不惜将香港的分公司关门停业。他这一弄,等于挥刀断臂,关闭了*鬃出口的大门。因为只有他所属的“虎”牌商标,美国商人才肯接受。孔家人拿他毫无办法……可自从你那位亲戚和古老板接洽之后,生意又变得红火起来了。 那又怎么了? 徐远举的声音压得更低:现在这猪鬃生意,可不比从前。孔家人一插手,国统区的货源,都被他们抓在手里。你那位亲戚提供给古老板的货源,孔家人仔细调查过,查来查去,也查不到出处。最大的可能,是从那边调运过来的…… 唐贤平没有吭声。 徐远举说,你这位亲戚不是太过神通广大,便是*方面做通商的大人物…… 住宿酒店到了。是军统局专为唐贤平长期安排的下榻之地。唐贤平推脱了徐远举请他去外面消遣的邀请,而是要他来自己房间喝茶,显然有话要说。 唐贤平亲手沏了一盏从云南带过来的普洱。他技法娴熟,将煮沸的水注入滤杯,盖末茶叶。稍顷,拿出滤杯,弃去第一道茶水。然后再次注入沸水,盖末茶叶。盖上杯盖,静置了10秒钟左右。在这静置的时间里,略有微醺的徐远举呆呆看着,直到唐贤平再次打开杯盖,取出滤杯,稍稍滴去茶汁,置于杯盖内,将一杯香浓醇和的普洱茶端给他,徐远举这才嘿嘿笑着说,大哥,几日不见,想不到你成了一名饮茶高手。 唐贤平苦笑,说,远举,不瞒你说,自从被“发配”云南,我心灰意冷啊。结交了几位茶友,用来打发时间,这沏茶手艺,都是跟他们学的。 徐远举不语,埋头喝茶。 唐贤平忽然压低声音,说,远举,刚才咱俩在车上谈的事,你就不用过多插手了。也不要通告给毛人凤。接下来的事,由我自己来处理,你看怎样? 徐远举放下茶杯,说,大哥,不用你吩咐,我也知此事该怎么做。现在局势这么复杂,人人都在寻求退路,你有这么一个来头不小的亲戚,想必以后小弟也能跟你沾光…… 唐贤平断喝一声,打断他的话: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国军虽在前线节节失利,但党国事业未必岌岌可危。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产生丝毫动摇。你这种情绪,对我说说可以,但也只允许说这一次。 徐远举面红耳赤,低下头,最终尴尬笑了,忽然问:大哥,那你想怎么来处置这件事? 唐贤平本不想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因顾忌徐远举的情绪,也为了缓解自己心头的郁闷,还是不吐不快:我这个亲戚,从最初在上海,我们二人之间便开始“斗法”。这么多年下来,我始终看不透他的真面目。如果他真的是共产党,说明我在同他多年的交手中,败的很惨啊…… 那他要不是共产党呢? 不是共产党就算万幸,也不至于让我颜面扫地。 如果他来重庆,需要我派人将他控制起来吗? 即便控制了他,你也拿他毫无办法。 徐远举无奈地看着唐贤平。见唐贤平高深莫测一笑,说,等我明天去找古老板谈谈,托他捎给马天目一封信。接到那封信,他自会去昆明找我。 会吗?徐远举问。 会的。他妻子现在在我那儿。我原本想促成他们夫妻团聚,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俩也真是不容易。现在看来,更有必要促成他们团聚了。 徐远举忽然想起一事,对唐贤平说,大哥,前几天,我碰到以前特务总队的刘队长了…… 哪个刘队长? 就是咱们在南京工作时的刘队长嘛,他经手过马天目在南京时的案子,你不记得了? 哦,唐贤平点点头,说,记得记得。 你当初吩咐过我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唐贤平眉头微蹙,连连点头:记得,当然记得。 现在那孩子有下落了,徐远举说,刘队长调到福建之后,便同他失去联系。这次在重庆邂逅,我亲自招待的他。同他随口问起那孩子的事。他倒并不隐瞒,直接把孩子的情况告诉了我。并说,孩子在福建生活的很好,你们就不要插手了。 唐贤平先是一愣,接着意味深长笑了。想当初,刘队长强行把孩子送人,他曾出于道义上的考虑,私下安排徐远举追查过此事。但刘队长为了邀功,也为了排挤他,将消息封锁的很严。这么多年过去,他将那苦命的孩子险些忘掉。而今忽然出现,简直是上天的安排。 你马上派人,把那孩子给我找回来,送到昆明。谁若中途阻拦,就以妨碍公务论处……(未完待续) 第八章 3 3 马天目此刻身在天津。这段时间,他正在做一桩倒卖法币和黄金的生意。 早在1945年9月27日,财政部便公布了《伪中央储蓄银行收换办法》,将法币和伪中储券的兑换率定为1:200。实际上,这一政策的制定,严重动摇了正常的国家经济秩序。当新的货币投放市场,中储券的购买力则被严重高估,而法币的购买力无形中增加数倍。最初,有人从重庆飞往上海,无意间发现,手中的法币竟成了硬通货。在重庆理一次发的费用,在上海高级理发店能理上一年;在重庆只能购买2根油条的法币,竟可以在上海的高档酒楼摆上两桌酒席。 资金自然会向最有利可图的地方流动。重庆的法币纷纷流往上海、南京等地,不少政府要员与商人勾结,做起了专门兑换法币的买卖。大量法币充盈市场,物价随之飞涨,法币信用开始丧失。沦陷区发生了急剧的通货膨胀。不到8个月,以南京城为例,最基本的生活物资,比如稻米,竟暴涨500倍之多。 法币贬值后,黄金、银元、美钞竞相登场,成了人们赚取利润的最可靠商品。仍旧是那一批人,仍旧按照相同的方式,进行着倒买倒卖的生意。 1948年8月19日,国民政府通过币改方案,开始在市场上发行金圆券。 金圆券的发行,对于遏制通货膨胀,虽起到微不足道的作用,其后膨胀的反弹,却令人发指。其时贬值速度已不能按早晚市价的不同来考证了。而是要按钟点来计算。比如机关职员领取工资拿到金圆券后,要马上兑换成银元、美钞或黄金,稍有延迟,即要蒙受巨大损失。普通百姓很难兑换到金银,便以抢购东西以作弥补。为此抢购风一浪高过一浪。许多商店的店主,甚而逆天般以推脱自己商品质量不好,来阻止顾客的购买。赔红了眼的顾客却不管那么多,见什么买什么。据说抢购风最盛时,有一苦力从货架上抓起几盒青霉素。店主惊问:是否知道青霉素的用途?那苦力答:管他娘的,反正比钞票值钱就行。还有另外一个笑话:食客去饭店吃饭,先问了面条的价格,等吃完后付费,老板却告知他,这碗面条,已涨到三碗的价格了。食客自然捣乱。那店主说,谁叫你早不付钱,偏要慢吞吞等吃完再付。 这些笑话,都是在飞机上,或行乐时,马天目听“黄金团”成员所讲。这些人由最初零散的个体,到最后组成了这样一支互通有无的团队,大家一同购买机票,相互分享各自掌握的信息,又自己冠名为“黄金团”。他们从倒卖法币开始,先后倒卖过黄金、银元和美钞。从上海、南京、武汉,渐至转移到北方的各大城市。每一次转移,便说明他们先前去过的那个城市,物价已不再平稳,历经了通货膨胀的洗劫。有人打趣说,咱们这个“黄金团”,简直就是“蝗军团”,所过之处,无不哀鸿遍野,赤地千里。也有人聊以*说,即便没咱们这些蝗虫,也经不住有政府这只大蝗虫啊!随着生意阵地的转移,“黄金团”最后莅临了天津。这个时候,这些身体劳困,却数钱数到手软的“黄金团”成员们,已能听到从前线传来的枪炮声了。 在天津,马天目与苏鸿偶然邂逅。 他们是在一场舞会上相遇的。二人借故出来,找一个僻静处说话。提起“平西”的分离,自然唏嘘不已。当听说马天目从重庆过来,苏鸿问马天目:你和你爱人现在在一起吗? 马天目起初不答,后来问:你见过她? 苏鸿便把自己在成都同江韵清偶遇的事讲了一遍。最后不无遗憾说道:你送我的那支钢笔,也算物归原主了。只是无形中给她带来伤害,讹传了你“牺牲”的消息。说到这儿苏鸿不禁俏皮地笑了,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谁能想到你还活着……活着便好,即便误传一百次,我想她都会庆幸这最后一个结果的。 马天目苦笑起来,淡淡说,我们已不在一起了…… 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她嫁了人,就是听说我“牺牲”之后,她嫁给了别人。 苏鸿瞪大眼睛,不由顿足捶胸道:都怪我,怪我多嘴多舌。 马天目说,怎能怪你…… 对于马天目此时的身份,苏鸿自然有些疑惑。当问起马天目现在作何工作时,马天目简要介绍了一下“黄金团”的由来。并说,这些人,每做成一笔生意,都要花天酒地挥霍一番。战争给了他们一个大发横财的机会,有人竟祈愿战争不要尽早结束,真应了那副对子——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我只愿我赚到的每一分钱,能变成我们战士枪管里的子弹,尽早结束这场可恶的战争…… 苏鸿接话说,快了,离我们胜利的日子已不远了……我也是刚刚调来天津,组织上让我利用家在天津的便利,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迎接解放军攻城……要不,你不要走了吧。留下来,我们一起,来迎接天津的解放。 看着苏鸿殷切的目光,马天目审慎地思虑着什么。 苏鸿问:你忘了当初在平西,你同我说过的话了? 马天目一愣:什么话? 苏鸿已没有了当初的羞涩,看定马天目说,你不是说过,如果当初我们见过面,如果……你是愿意娶我的嘛。 苏鸿的话一目了然。而此时两人的身份,也有着结合在一起的必然。一切似乎水到渠成。想起在平西根据地时,苏鸿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马天目望着她,点了点头。说,我做期货生意这一工作,看来也已行将结束。但应该向组织上请示一下,看有没有另行任务委派给我。我们两人的事,是不是也该和组织征询一下意见,然后再结婚? 苏鸿说,我等你。 还未等马天目离开天津,那封由唐贤平托古老板捎来的信便转交到他的手中。 他去向苏鸿辞行。而他的辞行,只被苏鸿理解为恋人间普通的道别。却不想马天目迟迟疑疑对苏鸿说,苏鸿,我不能同你结婚了,真是对不起。 苏鸿以为马天目像当初互换婚帖一样,在故意羞辱他。柳眉倒竖问:为什么? 马天目一脸沮丧,把信中内容对苏鸿复述一遍。最后不无委屈地说道:一切都是误会,江韵清听到你传给她的消息,这才嫁了人。可现在她所嫁的丈夫,已经死了。更为重要的是,江韵清经受不住这轮番的打击,如今精神失常,寄居在亲戚家中,无人照料。我不能丢下她。无论从道义和情义上讲,我都要把她接回我身边。 苏鸿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一阵阵发虚。只觉得自己运气如此之差,好像在被老天故意捉弄。却不好表示什么,只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脸上堆了笑,嘴里催促道:那你快走吧。以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别笑话我就成。 马天目迟疑着走出门来,觉得实在对不起苏鸿。扭头回望时,见苏鸿倚在门口,偷偷将他打量。一张略施粉黛的脸,已被滂沱泪雨冲得稀里哗啦。 此时的昆明,正是鲜花竞放的季节,位于三节桥靖园新村附近的樱花开得正盛。这是一条相对僻静的马路,街道两旁的二层小楼遥相对应,几乎被绿色“爬山虎”覆盖。每幢楼前置有一块宽敞草坪,漆成白色的半人高栅栏,只做装饰之用。这条街上的住户,大多是昆明军政界的高官。被樱花掩映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色匆匆的路人。除早晚上班时间,可见窗口遮着布帘的小汽车缓缓驶过。街上走着的,大多是出门买菜的佣人,弯腰驼背的花匠。逢到家眷们准备上街闲逛时,必定是前呼后拥的样子;有穿便衣的侍卫跟在身后,抱孩子或提东西的是女佣。而女眷们则会打了阳伞,将自己的脸遮在阴影里。这个季节的昆明虽气候宜人,早晚温差却大。接近中午的光照强烈,而雨说下就下。出门带一把伞,既防晒又防雨,是每次出门前夫人们都要必备的。 这天吃早饭时,江竺清还没有上街的打算。儿子被邻居家的小孩招呼着,撂下饭碗便踢球去了。楼下的草坪上,不时传来他们的欢叫声。唐贤平虽已出差几日,但家里仍旧显得有些烦乱。楼下的某一个房间里,又传出“滴答”的接发电报的声音,并伴有桌椅被挪动的声响。江竺清感到心烦,但这种心烦却使她无处可告。 随着云南警备司令部的撤销,保密局派驻云南站等中央机关自然也跟着一并撤销了。唐贤平本想等来一个离开云南的机会,但毛人凤却指定他继续留在这里。只是要求他把站部组织缩小,把已暴露身份的特务撤走。而暗中,仍要加强对卢汉的监视……为此唐贤平恼恨不已。但又一想,如今时局动荡,即便离开云南,哪里又是稳妥的安身之处?便抱了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把缩编后的特务机关搬到自己家里。二楼除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外,余下留出来让家人居住。他挑选出的几位精干人员住在一楼,当做办公场所。一台小型发报机安置于一间密室,日夜保持同台湾联系。他此时的公开身份,是国防部驻云南区的特派专员。自从那几个还算懂事的年轻人住进来之后,家里显然再没有消停过。有时半夜,还能听到发报机的“滴答”声响。为了不扰乱家人休息,大部分时间,唐贤平一人睡在那间办公室。有时半夜三更会被喊起来,签署命令、开会、布置任务,搅得别人无法安宁。 江竺清一边整理房间,一边向门口张望。见婆婆正坐在走廊里的一把藤椅上,戴着花镜,手拿一本线装书。她的身边站着江韵清,手扶藤椅背,和婆婆靠的很近。外人常把婆婆和江韵清的关系搞混。以为江韵清是婆婆的亲闺女,甚而比江竺清这个做儿媳的,关系还要亲近一层。说起这层关系,江竺清心里竟是有些“嫉妒”的。但嫉妒归嫉妒,江竺清却无时不感激着婆婆。当初在重庆,三姐江宜清要随姐夫撤往台湾,临行前,来找她商量姐姐的事,说着说着便哭了。江竺清也想不出办法,随三姐一起哭。婆婆从门外进来,断然做主说,你二姐就跟咱们过。这合适吗?江竺清泪水涟涟。这有啥不合适的!她是你亲姐,不能看着没人照顾,流落街头吧……我和你娘虽接触时间不长,但情同姐妹。如果你担心贤平有什么想法,就由我来做主,把韵清收做干女儿。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就自在多了…… 楼下,三五个男孩玩得肆意。白色皮球在脚下滚动,不期然飞出草坪,滚到栅栏外的马路上。男孩们的目光追逐着皮球,发现它被踩在一只脚下。 是一只穿了布鞋的脚。布鞋做工精致,鞋口有一道考究的镶边,显然不是贩夫走卒者脚上的“蔽履”。穿鞋者未穿袜子,裸着脚踝。顺那只脚往上看,见此人下身穿一条黑色裤子,裤管挽起一道。上身穿肥大对襟袄,腋下夹一只黑色公文包。右手捏半块面包。头上戴一顶白色礼帽,帽檐下一副圆框眼镜,使他浓黑眉毛显得硕长。眼泡肿胀。嘴里不停嚼着东西。侧头,目光从帽檐下闪出来,促狭搞怪地看着孩子们。 孩子们一愣,随即开心大叫起来:杨伯伯! 被称作杨伯伯的人把面包塞进嘴里,拍拍手上的面包屑,嬉笑问道:嘴巴这么甜,是想让我把皮球还给你们吗? 是啊。杨伯伯,快把皮球还给我们吧。 可我听不到啊,你们喊什么? 杨伯伯……孩子们齐声高喊起来。 被称作杨伯伯的人这才开心地笑了。收了右脚,身子后挫,将皮球踢出去。因身子肥胖,动作笨拙,险些跌倒在地,惹得孩子们哄堂大笑。就连坐在阳台上的母亲也笑了。打招呼说,杨先生,您这是上班啊? 杨先生摘下礼帽,冲老太太弯腰:伯母早啊。我上班。 那时间可不早喽。老太太打趣说。 昨晚应酬。睡得晚,起来的也晚,让伯母您笑话。杨先生戴好礼帽,冲阳台上招了招手,挪动着短粗的两腿,匆匆朝前面走去。 江竺清被婆婆的说话声吸引,来到走廊,朝楼下探头看看,问:妈,刚才跟谁说话? 婆婆答:街对过的杨先生。 江竺清“哦”了一声,说,杨杰呀!这个半老头子,最喜欢和小孩子们打趣了。 江竺清看看天色,忽然很想出去转转。转头对江韵清说,姐,我带你出去散散心,愿不愿去? 江韵清看她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婆婆在一旁说,去吧去吧,天气这么好,带你姐姐出去转转吧。 江竺清回屋收拾之际,并未看到由街口走来的一名男子。但江韵清却看到了。 她看着他迟迟疑疑走过来,边走边抬头寻看,似在寻找门牌号码。街道两旁盛放的樱花瞬间消解了周遭的绿色,使江韵清的视野里弥漫起一团红色迷雾。那迷雾空隙处,镶嵌了一尘不染的天蓝。使一朵朵樱花的边缘,烧灼般变得炫白起来,一时间晃花她的眼睛。她屏息看着,身体犹如一泓死寂的湖水,慢慢在心底开始荡漾。 声音瞬间消失。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只是张着嘴巴,听不到他们的喊叫声。白色皮球滚到男子脚边,就连孩子们扒着栅栏,冲男人的叫声她也听不到。 男子对那皮球视而不见。冲孩子们笑笑,开口问:小朋友,这里是靖园新村51号吗? 孩子们显得颇为顽皮,伸手向他指指皮球,意思是让他把皮球踢给他们。男人显得有些迟钝,仍在转头寻看着什么。直到一个男孩要挟他说,喂,先生,把皮球扔过来,我就告诉你这是哪里。 男人脸上一道疤痕牵动,笑容显得有些古怪。他毫无风趣,跛着脚走过去,弯腰捡起皮球,又跛脚走近栅栏,将皮球递到男孩手中。男孩接过皮球,语速极快:你不是找51号吗?还在前面……说完,怪叫一声跑走。 江竺清拿一把伞从屋里出来,恰好听到男人的问话,而男孩奇怪的回答也被她听到了。她有些不解,并未明白男孩是在故意捉弄问路的人。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站在眼前的江韵清——她背对着她。穿一件藏青色旗袍,是在重庆时便经常穿的,几经漂洗,肩背处布质疏松,已绽了线。她曾给她添置过几件衣服,但她似乎沉湎于往事,或是她的心境,无法接受衣服任何的花哨,而总是喜欢穿这一件——她发现她在发抖,从后背传达出来的抖动,竟有着如此之大的感染力,一下便被江竺清看在眼里。那瘦削肩头先是紧缩着,随着呼吸的急促,而后有一个适度的放松,然后再紧缩。微风吹过,她拢在颈后的头发全被弄乱了。 江竺清快步走过去。身子探出栏杆,一只手顺势搭在江韵清手上。这才发现,姐姐的手也在抖。她顾不得看她脸上的表情,而是被楼下背转身子的男人吸引住了,冲他喊了一声。 男人转身,眯眼朝阳台上打量。他最先看到了江竺清,不待露出笑容,便看到站在一旁的江韵清。笑容立马收住,目光变得痴迷起来。乍然闪现的惊喜与错愕间,实在说不清他此刻心里的滋味。 江竺清快步下楼,一惊一乍地招呼着。让草坪里玩耍的孩子们也有些错愕,驻足观望。坐在藤椅里看书的婆婆放下书本,拄着拐杖站起来。从楼下传来的寒暄声中,她已猜出来者是谁。不禁将欣慰的目光投到江韵清脸上。发现江韵清神色古怪。却显然掩饰不住心内的慌乱。起初脸颊通红,而后随着说话声从楼下迫近,脸色又变得苍白难看起来。 马天目的一张脸从楼梯口探出。 在江竺清的介绍下,先是问候了一声老人,目光却始终未离江韵清左右。等大家都将目光投到江韵清身上时,看见马天目慢慢走过去,拉住江韵清一只手,轻轻叫了一声:韵清…… 江韵清面朝栏杆,看向楼外。一只手被马天目牵着,这才心有所动。慢慢转身,看马天目一眼。身子又抖了一下。那被牵住的一只手,触上去很凉。轻微抖动能被马天目感知得到。他捕捉到她看他时的那一眼,百感交集中却又极力掩饰着什么。虽稍纵即逝,却完全不是他所期盼的样子。 两夫妻的重逢,竟以这样一种尴尬的方式收场。不禁令江竺清有些着急。她安排马天目和江韵清单独会面。自己去客厅沏茶。一边忙活一边同婆婆嘀咕:我二姐这是怎么了!前几天多好啊,眼瞅着病就好了。怎么这两天,又和以前一样了! 婆婆摇头,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 江竺清送茶到房间,出来时眼泪汪汪。屋内看到的一幕,委实让她难过。那久别重逢的夫妻俩,生分的竟和陌生人没有二致。姐姐缩着身子,坐在床角,眼里流露着惶恐和不安。马天目则坐在床边的一张凳子上。勾着身子,用手揉搓着一张脸,显得很是无奈。出来时她打趣了一句:两口子老不见,是不是有些生分了?马天目苦笑着抬头看她,眼圈微红。 江竺清伏在门口,并未走开。侧耳听屋内动静。期盼相见的场面有所转机。却很快听到江韵清惊慌的叫喊声。她迅速进门。见江韵清两手挥舞,似在抗拒什么。马天目束手无策站在一旁。 江竺清拢住姐姐的身体,使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江韵清伸出一个手指,点住马天目,探头探脑问:这人是谁? 我姐夫呀!难道你不认识了? 江韵清愣了一下,却很快撒泼说,他是坏人!他说要把我带走。竺清,你快救救我。 他不是坏人,是我姐夫。他是专程来接你的。接你回家…… 江韵清发出连声尖叫,两手死死钳住江竺清的胳膊。惊惧的目光不时看向马天目,嘴里胡乱说:他是坏人,你赶紧把他赶走,把他赶走…… 江竺清把马天目拉到屋外。 屋内安静下来。江韵清似乎清醒的很快。她凝神坐在床边,侧耳倾听走廊上马天目和江竺清的对话。 江竺清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懊丧:姐夫,我姐前几天还好好的,没想到这两天,又犯起了糊涂! 是不是我……我刺激了她? 也许吧……江竺清叹气。 本来,我是想接她走的。先在重庆待一段时间,再想办法回老家…… 唉,姐夫,你就别急着走了。你看她这样子,能走吗?不行就先在我这里住着吧,等脑子清醒了再说。 可我,心里实在放不下呀!她受了那么多苦,也该在我身边,让我好好照顾她了。 江韵清呆呆听着,眼里忽然涌出泪来。听到走廊上有了响动,迅速调整情绪,恢复到先前那种呆滞的状态。 马天目俯身蹲在她的面前。仰头说,韵清,那我就先告辞了,你要好好养病,等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江韵清身子摇晃,害怕似的躲闪。看了看站在身后的江竺清,又把目光投向别处。只待马天目抬起宽大手掌,抬手抹去她眼角的一滴泪,情绪这才变得安定下来。 马天目回头望着江竺清,泪眼凄迷,说,她流泪了,或许心里还是记得我的。(未完待续) 第八章 4 4 唐贤平这次出差,在外面待了足有四个月。中间只回过一次昆明,是因保密局云南站忽然撤销,必须回去。等处理完一切事务,又要马不停蹄飞往上海。 而那个时候,马天目还未来到昆明,也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每当想起这件事,唐贤平都有一种等鱼上钩的笃定与泰然。这次的上海之行,他有更为紧要的事情去办,而这件事,与他的姐夫安子文有关。 他是去重庆调解徐远举和周养浩的矛盾时,接到那纸前往南京的调令的。 1948年底的南京,已远非半年前他去过时的样子。那时“国民大会”刚刚召开,蒋介石和李宗仁分别当上了正、副总统。借“总统宣誓”之际,蒋介石曾信誓旦旦表示:借助美国的援助,必将扭转战局,一举击败共产党军队的进攻。而今,短短几个月过去,战局不但未有扭转,反而露出一溃千里的颓势。辽沈战役已经结束,淮海战役正在打响,平津战役亦在酝酿之中,此时的南京,也有朝不保夕之感。这种局势下,蒋介石把全部精锐部队调往徐州、蚌埠一带,准备同共产党军队做殊死决战。然而在这一关键时刻,李宗仁却把他统帅的桂系部队,从安徽一带调集出来,向南京集结,意图对蒋介石进行“逼宫”。为此蒋介石恨之入骨,命毛人凤派人把李宗仁“干掉”。最初,毛人凤准备派叶翔之(时任保密局行动处少将处长)去执行此一任务。但蒋介石认为这种关系到“党国存亡”,以及他个人前途的大事,派一个文人出身又无任何暗杀经验的人去指挥,难有胜算。毛人凤遂举荐了唐贤平。但这一任务刚一落实,便传来淮海战役落败的消息。加之惧于桂系力量等诸多原因,暗杀李宗仁的行动胎死腹中…… 这项工作虽告一段落,但毛人凤在蒋介石的指令下,又给唐贤平委派了另一项任务。准备在上海南京等地,招募一支“特别行动队”,意在对那些反对国民党的民主人士,地方势力以及内部动摇分子,进行逮捕、暗杀。唐贤平虽恼恨于毛人凤,因是蒋介石的钦点,又在这党国存亡时刻,他认为自己应放下私人恩怨,像戴笠在世时那样,对一切异己分子进行坚决的制裁,所以欣然受命。 准备前往上海的那天晚上,唐贤平去与母亲话别。提起在上海的姐夫安子文,又或是听到楼下传来的发报机声,等江竺清带孩子睡下之后,母亲让他单独留下来,小声对他说,我在你姐姐家里住时,每隔几天,便有一个年轻人去他家。说是你姐夫的同事,住下来不走。可每到深夜,我分明听到你姐夫的洗澡间里,传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唐贤平一听,顿然失色。 母亲的话听似无意,实则有心。随即叮嘱他道:这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如果你姐夫和你走得不是同一条路,你也不要难为他。 唐贤平默然不语。 母亲的声音随即变得严厉起来:贤平,我对你说的话,听到没有?你要是敢出卖你姐夫,我可不答应…… 唐贤平慌忙答:妈,我怎么会做那种事。不过,要是被别人知道,我也救不了他!等我到了上海,先去找姐夫谈谈,劝他不要走这条路。 母亲叹了口气,说,即便你姐夫走这条路,肯定也有他的苦衷。你想那么稳重一个人,怎么会轻易背弃当初的选择……他资格很老,可又受到什么待遇?我记得,他在上海给你介绍工作时,便是上校职务了吧?可这十多年过去,你升为少将,他也只是区区一员少将。常年得不到重用,那年还被人以贪污罪诬陷,关了半年多监狱,落了一身病…… 母亲越说越气,最后愤愤不平说道:像你姐夫这样的好人,另寻出路,肯定有他的道理……你今天当着我的面,给我发个誓——不去告发他,还要尽力保护他! 唐贤平虽违心地在母亲面前发誓,心里却对姐夫安子文相当不满。 抵达上海之后,毛人凤率先召见了他。 唐贤平心里清楚,如果不是蒋介石的钦点,此次任务,毛人凤绝不会任命他来执行。所以才会前来上海督查。他们先谈了谈组建“特别行动队”的事。后毛人凤漫不经心问道:我听说,你姐夫把家眷都迁到香港去了,他怎么还不动身去台湾啊?现在共产党正在搞“归队运动”那一套,对过去脱党的人,一概表示欢迎,他不会对“归队”,也有兴趣吧? 唐贤平故作镇静,若无其事说,我姐夫这人,不可能再“归队”。他脱离共产党多年,一直为党国效力,为军统培训了无数人才。人又老实,一向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叛变投敌! 毛人凤抽着烟,冷冷说道:如今的形势,已完全变啦!我们不得不防。你有机会,还是要详细了解一下。对那些内心动摇的异己分子,要做到先发制人……说到这儿,抬眼看着唐贤平,我相信,你在团体和个人之间,在忠诚与背叛的问题上,应该会有一个明智的选择吧。 愚园路姐姐家中,唐贤平已几年未来过了。将车停在门口,正要敲门,恰好遇见出门买菜的厨师。那厨师竟还认得他,热情打声招呼,问:老太太身体可好? 唐贤平顾不得回答,问姐夫起床了没有?厨师转身一指,说,安先生,正在餐厅吃饭呢。 他疾步走过正厅。见厅内冷清,往日的喧闹已然不在。虽知姐姐和外甥已去了香港,心里仍不免感到有些凄凉。快步走到餐厅门口,门也未敲,直接闯了进去。 安子文正站在电炉旁专心烤着面包。有人忽然闯入,使他脸色骤变。身子一抖,拿在手里的面包滚落在地。抬头见是唐贤平,长长出了口气。 唐贤平意识到自己的鲁莽,笑着脱掉外衣,搭在椅背上,弯腰捡起面包,随手掰了一块,边咀嚼边说,姐夫,姐姐他们这一走,只剩你一个人,早餐都要自己动手,很辛苦呀。 安子文扯下胸前的围裙,笑着摇头,问:吃早点了吗? 唐贤平说,没有。姐夫,要不我们去外面喝早茶? 安子文随手拖过一把椅子,示意唐贤平坐。自己转到餐桌对面,为唐贤平倒了一杯牛奶,说,不必,还是在家里吃饭舒服。这是我亲手烤的面包,你不妨尝尝。 二人相对而坐,开始就餐。 安子文淡然问道:你来上海,又有什么动作? 唐贤平粗略将此前去南京,准备刺杀李宗仁的经过讲了一遍。 安子文喝了一口牛奶,叹口气说,大厦将倾,还在为权利这样争来争去。从不顾忌民众的死活,简直太过荒唐……贤平,我看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今后的去向了。 唐贤平明白姐夫话里所指,却又把组织“特别行动队”的事对他讲了出来。并加重语气,重申了一遍行动队的主要任务。他说此话的目的,一是想探听安子文的口气,二是借以旁侧敲击,警告安子文,不要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来。 安子文久久望着他,唇边沾了白色奶汁。用舌头舔了舔,反问道:你认为这样做,那些不满于政府的社会知名人士,以及国民党内的高级军政官员,他们就满意了?就会拥护这个行将腐烂的政府了? 唐贤平当即针锋相对说道:那是当然!即便改变不了他们的看法,对这些反对我们的人,也要实行逮捕、囚禁、铲除,让他们有所畏惧,不敢公开作乱。 安子文忽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笑声除了不屑,亦有深深的讽刺意味。让唐贤平有些恼羞,不禁义正辞严说道:这是关系到党国存亡的大问题。对这些人,我决不会心慈手软!即便大义灭亲,也在所不惜。 安子文脸色大变,叫了一声:好一个大义灭亲!说完这句话,自己反倒冷静下来。点了一颗烟,又将餐巾递给饭只吃了一半,却显然再没兴趣吃下去的唐贤平,诚恳说道:贤平,你要知道,一个政府不得人心,才会遭到百姓和党内自己同志的反对。咱们不说高层那些事,就说发生在你身上的这些事吧——你那样替毛人凤卖命,把他推上局长宝座,到头来,你又得到了什么?重庆让你待不下去……跟我说句心里话,你拉家带口,呆在昆明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心里舒服吗?现在需要你去替他们卖命,这才肯请你出山,有些事,你仔细想过没有? 唐贤平虽有汗颜,嘴里仍旧不肯服软:工作是工作,个人矛盾是个人之间的事,不该影响到党国的利益……我过去在戴笠手下,同样也是拼命工作,他一直那么关照我……我相信,毛人凤迟早会像戴笠那样,转变对我的态度——即便他始终对我有成见,但我要做到问心无愧才好! 安子文苦笑着摇头:不!戴笠和毛人凤不同。戴笠爱护你,提拔你,那是因为你对他不会构成任何威胁——你不可能去与他争高低,夺权利。毛人凤能一样吗?你对他了解的一清二楚。论资历才干,你都在他之上。你的同乡朋友众多,人气与工作经验远远优胜于他。况且,你不会对掌握在他手中的权利,未曾产生过觊觎之心吧……他怎能容你!若说今后,他或许表面上会重用你,但永远只会利用。你想想,如果这次暗杀李宗仁得手,桂系必会兴师问罪。蒋介石为了平息桂系之愤,会把谁丢出去当替罪羊?会是毛人凤吗?还是我安子文! 一席话,说得唐贤平额头冒出豆大汗珠。 依我看,你就不要组织什么行动队了!回云南,安安静静去过自己的日子吧。即便杀再多的人,也挽回不了这失败的局面——国民党,大势已去呀! 唐贤平低头不语。 安子文长叹一声,摇摇头:十多年前,你来上海,我实在不该带你入这一行。如今看你越陷越深,觉得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母亲她老人家! 唐贤平忽然起身,不声不响穿着衣服。 看唐贤平阴沉的脸色,安子文知道话再不可深谈。也站起来,送唐贤平出门。 走到门口,唐贤平忽然转身,红了眼眶说,姐夫,毛人凤对你已产生怀疑,你出门行事,务必小心。 安子文一愣,拍拍他的肩,说,放心,这事我早就知道……你自己保重就是。 唐贤平低一低腰背,转身上了汽车。车驶出一段距离,回头,见安子文仍站在门口,冲他招手。 唐贤平不可能就此罢手。即便为了曾对母亲发过的誓,他也不可能将“特别行动队”的任务弃之不顾。只是自从和姐夫有过那一番长谈之后,工作起来,第一次有了一种马虎应对的心态。 由于整个局势的紧迫,行动任务草草收尾。这一天晚上,各路汇总的执行名单呈报给毛人凤之前,唐贤平最先浏览了一遍,果然在名单中发现了“安子文”的名字。 唐贤平手拿名单,眉头紧锁。副官在一旁催促:唐队长,看清楚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楼上毛局长正等着审阅呢! 楼上传来令人不安的脚步声、桌椅挪动的声响,随即响起毛人凤的寒暄声。他刚送两位客人下楼,如果不是两位客人的延误,这份名单或许会直接交到他的手中。 唐贤平不敢怠慢,把文件交给副官。手拿文件的副官朝楼上走去。 他想快些出去,通知姐夫离开。又怕毛人凤随时将他传唤。想让刚才的副官去替自己报信,又唯恐和他仅接触过短短数十天时间,虽然平时相处还算融洽,像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哪能轻易托付?他不敢擅自离开,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因他清楚,毛人凤签署完命令,说不定抓捕行动会当夜开始。此时出去,既不了解整个行动的计划,说不定又不能顺利找到姐夫。那样一来,岂不两头耽误。最稳妥之办法,还是先盯紧这里,见机行事。 他口渴难耐,去桌上端一杯水,眼前忽地一黑,水杯碰落桌下。从楼上随即传来毛人凤的叫喊声。随着一阵响动过后,唐贤平这才意识到:停电了。他迅速从抽屉里找出一把手电,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二楼。 刺目光照下,见毛人凤端坐于办公桌后面,一脸愠怒。桌子上一瓶墨水打翻,黑色墨汁正悄然在文件上漫漶。想必刚才停电,毛人凤无意间碰翻的。电筒的光照令毛人凤皱了皱眉,极不舒服地闭上眼睛,嘴里发出“咻咻”的喘气声。一旁的副官手忙脚乱,正在翻找蜡烛。由于这一段时间经常停电,蜡烛应是办公必备之物。但毛人凤很少在晚上办公,即便备有蜡烛,也是在其他办公室。副官这样找来找去,显然是昏了头。 唐贤平将手电筒的光照定在办公桌上,照定被墨水浸染的文件。毛人凤睁眼看了一下,不由大怒,拍了一下桌子,大骂副官:混蛋,你怎么搞的,为什么不事先准备蜡烛?你不知道我要批阅重要文件吗! 毛人凤拍桌子的手,恰好杵在桌面的墨水上,将一只手弄得一抹黑。 副官几乎吓破了胆,放下蜡烛不找,捡一条毛巾来擦毛人凤的手。被毛人凤抬手推开。 唐贤平凑到副官身前,低声交待几句,吩咐他去楼下找蜡烛,顺便打些水上来。副官诺诺退下。唐贤平凑近办公桌说,毛局长,你看这份文件,都弄脏了,要不要我拿下去,重新誊写一份,你好签署命令。 毛人凤没好气地说,搞成这样,你看这文件还能用吗? 唐贤平弯腰将文件捡拾起来,小心翼翼端在手上,嘴里说,几分钟,就能誊好,马上给您送上来。一面说,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楼梯口走。 毛人凤忽然喊了一声:站住! 唐贤平一惊,身子僵硬,站在那里。只听毛人凤说,手电筒拿走。这东西照着,怪刺眼的。 楼下办公室里,唐贤平找出印有姐夫名字的那张名单,迅速做了处理。等副官端着蜡烛进来时,他已神态安然开始誊写文件了。 副官说,唐队长,我来吧。 唐贤平说,好!又叮嘱了几句。 副官抽抽鼻子,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屋子里忽然灯火通明。电又来了。(未完待续) 第八章 5 5 江韵清的病情远远超出了马天目的想象。他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看着她憔悴、木讷、略显呆滞的脸,马天目痛彻心扉。这还是那个与自己共患过生死的江韵清吗?还是那个倔强、温柔,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妻子吗?离散经年,他虽能接受她是一位病人——但不能让他接受的是,江韵清在他眼里的那种陌生感;以及江韵清对他不熟不识,完全把他当做陌生人的表现——每次去靖园新村,她都会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唯恐被他带走。 即便和陌生人接触,二姐也从来没有这么排斥过,怎么单独对你,会表现的这么强烈? 江竺清说。而带江韵清去看医生时,她也向医生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那个时候,马天目自然在场。医生的解释,让马天目听来极为震惊。医生是这样说的:她之所以成为病人,是因抵挡不了来自亲人的刺激。所以会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有一种抵触心理。以前越是亲近,这种反应便会越发强烈。 他刺激过她。是的,在武汉,她便在精神方面有过这种种异常的表现,只是没有如此严重。他虽知她其后的一些经历,却并不十分了解。直到从江竺清嘴里,断断续续听到这些年来,她所历经的坎坷,特别是那个现在不知所终,同别人生下来的孩子时,他变得沉默下来。 他曾想象过那个同他有着相同身份的男人。虽不嫉恨,却在此刻,同他有了一次荒唐的比对。他想:如果那个男人没有被“杀头”,此刻来昆明,江韵清会认得他吗?会像对待自己这样,心怀恐惧如临大敌吗?为此他的心情变得极为消沉。感叹着这些年来,命运竟是如此将人捉弄。使两个最为亲近的人,转瞬间成为了一对陌生人。 他将这种情绪同张秉昌抱怨过。 张秉昌是他向组织汇报江韵清的情况,于天津滞留,等待消息期间认识的。他曾是第六十军一八四师的师长。或因身份的过渡,他干练的军人仪态略有褪减,最初看上去,完全给人一个儒雅读书人的印象。因是云南籍身份,他在参加完长春起义之后,递交了一份辞呈。经组织接洽,他们二人结伴而行。或因旅途的寂寞,在来云南的一路上,张秉昌向他讲述了自己申请回乡的理由——他厌倦了战事,无数人的牺牲,使他越发强烈感到,老家曲靖那上百亩烟田的安逸和可贵。我本不想再做同战事有关的任何事情了,你不知道,呆在烟田里那种惬意的感受,特别是清晨和黄昏,吸一口气,那种烟叶的味道会把你醉死……张秉昌如此迷醉地讲着,并眯起他细长的眼睛。又用略带戏谑的云南口音说下去:但天不遂愿呐,他们虽将我的申请批下来,却让我路过天津,找相关领导谈了一次话。让我回到云南之后,利用以前的身份,找卢汉好好谈谈,把六十军起义后受到优待的情况,现身说法讲给他听。 这很简单,马天目说,做完这件事,你大可回你的曲靖老家,去耕种你的烟田啊。 会那么简单吗?张秉昌眨眨眼睛,调侃一笑,但愿吧……那么你呢?找到妻子,你会很快离开云南吗? 现在,马天目回想起自己当初的回答,显得多么简单和轻松。他对张秉昌说,昆明我虽没有来过,知道它四季如春,但和我们内地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就像你非要从东北回云南一样,我会带上我的妻子,尽快回老家去的。 真是天不遂愿。在云南举目无亲的马天目,只能再次去找张秉昌。他料想张秉昌即便有回曲靖老家的打算,也不会这么快离开昆明。他按以前留下的地址去找。却被张秉昌派一辆车,接到昆明保安团团部。此时张秉昌,已成了保安团的一名副团长。他再次成为了一名军人。 关于身份的变更,两人之间有过一番调侃般的对谈。张秉昌苦笑着告诉马天目,他见到卢汉主席,叙旧言谈间便完成了从北方领受的任务。卢主席很欣慰,问起他以后的打算,极力挽留他在保安团做事……看着马天目狡黠的目光,张秉昌压低声音,异常严肃地说,你别笑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云南局势现在非常复杂。卢汉虽早有“起义”之心,却摇摆不定。是常年统霸一方的积习在作怪。他虽能认清形势,知道国民党大势已去,却对共产党的政策不甚了解,一直举棋不定。这种关键时候,就看哪一方把工作做足。我之所以决定留下来,是不想看炮火撕破城池。如果能顺利“起义”,便能使这一方水土免遭涂炭。昆明城里,毕竟有我好几家亲戚啊。 马天目听了,神情变得肃穆起来。 张秉昌问他:你呢,你怎么样?看你这样子,显然很不顺利啊! 马天目的神情又变得沮丧起来,将郁结在心里的情绪对张秉昌道出。 你想放弃她吗?张秉昌惊讶地问。 怎么会!马天目说,我只是接受不了,她竟然认不得我。 这也不奇怪,张秉昌说,我曾遇到过一个同样的病人,对外人还好,对自己的亲人却一概不认。这种病必是有心结的,只有打开他的心结,病说好便会好的……说到这儿,张秉昌去外面接一个电话。 后来呢,后来那病人好了吗?还未等张秉昌坐定,马天目便迫不及待地问。 自然好了。有他家人悉心照顾,有天就跟梦醒一样,睁眼便谁都认识了……我劝你呀,就别急着离开云南了,好好陪她一段时间,你可以把她接到我这儿来。她若不愿意,你就让她暂时住在亲戚家,多跑几趟,好好陪她。 经张秉昌一番劝说,马天目便有了在昆明小住一段时间的打算。在张秉昌的帮助下,他在离靖园新村很近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每天早晚回去休息,其他时间如无变更,便上下班一样,按时跑到江竺清家里,对江韵清施予他的照顾。 唐贤平从上海回来了。 虽疲惫,虽有很多重要的事等他去办,他还是要尽地主之谊,设家宴款待一番这位远道而来的亲戚。他暂无心思对马天目的身份做进一步的调查,但知晓他和保安团一位副团长关系颇为亲密之后,还是有些惊讶。自此更不会产生轻易“动”他的打算。他在重庆的生意关系,虽暴露出多重疑点,因抓不到任何把柄,也就暂时失去了“讨伐”他的动力。 这天的家宴上,两杯酒下肚,唐贤平的情绪竟全然倾注于马天目一方。他提出让马天目带走江韵清的设想。说这样一番话,除有自己的打算,实际上他也在设身处地为马天木着想。他说如江韵清愿意,大可一辈子住在自己家里,他是决不会嫌弃的。但是——他说到了但是,既然江竺清这么百般照顾,也不能使江韵清的病情有所好转,真不如让马天目接走。别人照顾的再周到,也不如夫妻间晚上贴心贴肺说一席话。 话说的在理。从妻子和母亲的神情上,唐贤平也能看出她们对这一提议的认可。 你看不出二姐不愿意吗?强行把她接走,只会让她的病越发厉害!江竺清白他一眼。又看了看马天目。 马天目有些惶惑的样子。他当然愿意接走江韵清,即便回不了老家,就暂住在他临时租来的房子里也好。夫妻二人安安稳稳过上一段,说不定江韵清的病就会慢慢好起来呢。可看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见了他的面,便像受了惊吓的孩子,寸步不离跟在江竺清身后,唯恐他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强行带走,若刺激到她,会不会让她病情加重?这真是不得不考虑的大问题。 对于这种夫妻间不能团聚的窘境,母亲也有些着急。此刻她侧着头,看着江韵清,眉眼间显得更为和善,问:韵清啊,你跟马天目去住,那里离家也不远,想我们了就过来看看;不想走,就在这儿住上一晚,你看成不成啊? 江韵清安静地吃着东西。她坐在江竺清右侧,左手是唐贤平的儿子。直到老太太问完话,被她六岁的外甥捅了一下,这才有所反应。见一桌子人都在看她,忽地放下筷子,犯了错似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江竺清隔着碗碟,将自己的手握在江韵清的手背上,试图给予她些安慰。再次重复了一番婆婆刚才的话,问:跟我二姐夫走,你愿不愿意呀? 江韵清朝餐桌对面看了一眼。厌恶的目光不知投给了马天目,还是唐贤平。忽然一挥手,想摆脱江竺清的纠缠,却将一只盘子扫落桌下。 随着瓷盘清脆的碎裂声,江韵清的身体抖了一下。随即弯下腰身,用手胡乱抓着脚下的碎瓷片,仿佛纠错般掩饰着自己的错误。江竺清想帮她,未及弯腰,便见江韵清站起身,悬空举着右手。右手中指的指尖处,挂着一丝布缕样的殷红。她的手指被割破了。随着中指的竖起,鲜血藤蔓一样在指间缠绕,又像一条摇头摆尾的蛇,一直朝袖口爬去。 江韵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用延续下来的哭泣表达着她的愤怒与恐惧。老太太抱着她,哄孩子般说,喔,好了好了,我们韵清哪儿也不去,一辈子就呆在干娘身边。看谁敢把我们接走。 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就这样不欢而散。当佣人在一旁收拾碗碟时,唐贤平隔着餐桌,对垂头丧气的马天目说,看来,你想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也难遂人愿哪。最近,没做点别的生意?这么消停的呆着,也不是你老同学的性格呀! 马天目听出他话里有话,不想同他纠缠。懒散答道:这昆明城里,我目不识丁,有什么生意好做!还望你搭桥铺路,多做引荐……只是,马天目摊摊手,只是这个样子,赚再多的钱,有用吗? 江韵清的病情有了明显变化。当然是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第二天马天目再来。一见到他,江韵清的情绪便显得尤为激动。她发出了尖利的叫声。她的叫声甚而引起住在楼下的工作人员警觉,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来,险些做出拔枪动作。见尖叫因马天目引起,不屑地瞟他一眼,又疲沓走下楼去。 江韵清异常的举动,让马天目自己都开始觉得无趣。在江竺清有些厌烦的劝说下,马天目再不敢去靖园新村了。不去靖园新村,整天呆在只有一个人的房间,又有什么意思?这也与他当初来昆明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因无聊,他专程去张秉昌的团部消愁解闷。张秉昌留他吃午饭。席间劝酒,马天目见是米酒,借酒浇愁,也斗胆喝了一碗。不想云南米酒后劲更足。回到住处,一直睡了一个下午。等江竺清上门,仍昏头昏脑未曾醒转过来。 江竺清坐在一把椅子上,好半天没有说话,脸上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见马天目昏头呆脑,再难于启齿的话,也只能径直道出来。 江竺清说,她和婆婆以及孩子,过几天便乘飞机去香港了。之所以走得这么急,是因唐贤平催得紧。江竺清嘀咕道:我要贤平同我们一块走,可因工作需要,他却暂时不能离开……说到这儿,江竺清把唐贤平的嘱咐全然忘记,连夫妻间的私房话也倒豆子般讲了出来。毛人凤早就有令,让贤平死守云南。即便共产党打过来,也不准擅自离开。他说已向国防部,替贤平申请了一份云南游击司令的委任状,只要云南失守,贤平便要拉上队伍,去深山老林打游击……江竺清讲到这里,幡然醒悟,叫了一声:姐夫,我刚才所讲,你可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呀…… 马天目庄重点头,并不说话。 江竺清忽闪着眼睛,侧头窥视马天目一眼,问:姐夫,我听贤平说,你以前是共产党,让我防备着你点……我刚才所讲的这番话,你真的保证不讲出去吗? 马天目说,随他怎么说好了,我们是亲戚,有损亲戚间的事,你觉得我会同外人讲吗? 江竺清说,那就好!我们这一去香港,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二姐有病,我们再怎样惦记,也不能带她走。我和婆婆商量,还是要你把二姐接过来…… 马天目叹口气,说,这些日子,多亏你们费心。 江竺清说,费心是应该的。只是担心我们走了,二姐是不是跟你住得惯。她的病情会不会加重?不管怎样,也只能暂时委屈着她。我想叮嘱你的是,以后带二姐好好过日子,别再搞些打打杀杀的事了。昨天晚上,我也对贤平这么说过。 江竺清一番话,让马天目沉默半晌。开口问道:我现在就把你二姐接过来好吗?如果她实在不适应,就带她去医院,在医院住一段时间。 江竺清一笑,说,你着什么急呀!先缓两天,最近飞机票紧张。等搞到机票,日子定下来再说。 接下来,马天目几乎天天去靖园新村。发现江韵清对他的态度,无形中有了很大改变。听过江竺清的一番解释,方才明白——原来江竺清已将他们准备去香港的事,对江韵清讲过几次。婆婆也私下里对她讲,算是事先提个醒。她虽脑子糊涂,心里还是明白的很,所以这几天安分了许多。 我现在就把她接走算了,马天目说。 江竺清瞪他一眼:你着什么急!你想和她亲近,我们还没亲热够!反正你们两口子以后时间多的是。 她怎么没在,去哪儿了? 一准又去“四季香”花店了,有事没事,她都爱去那里坐坐。 我去找她。马天目说着,转身准备下楼。 江竺清劝他:你还是别去。这几天她情绪刚刚稳定,在外面见了你,说不定又控制不住。她一个人出去,你也不必担心。她对那家花店熟着呢!过会儿不回来,我就让佣人去接她。 马天目嘴里应着,却仍是顺脚拐到那家花店。 站在马路对面,隔着玻璃,见江韵清果然坐在花店内。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江韵清此时的神态,显得无比正常。正在和人交谈着什么。只是从他所处角度,看不到与她对话者的模样。 第二天,马天目又去靖园新村。见江竺清正在收拾东西,知道启程日子已定。不等他开口,江竺清便告诉他:机票已拿到手,准备明天早上登机。你不来,还想派人去找你呢!看来,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一早,二姐就归你所属了。 对于离别,马天目无从表示。心里却有些感伤。顾盼左右,问:你二姐呢? 江竺清说,刚才还见她了呀,会不会在我婆婆房间。 马天目楼上楼下找个遍,不见江韵清影踪。再去向江竺清打问。江竺清随口答道:准是又去了“四季香”花店,你去那里找她吧。 江韵清爱花。这是马天目所知道的。对于往日事物的沉溺,想不清是因记忆的指引,还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暗示。或许只有“花”这样一种东西,才会在江韵清混乱的思维里,点起一束灯盏,投下恬淡静谧的影子?这样想着,马天目已移步至“四季香”花店门前。他没有片刻犹豫,脚步急迫地走了进去。 迎门处是隔开的一个小间。狭小空间被各色鲜花填满。门口留出一张茶几的位置,却连四面墙上也吊着几盆绿色的藤萝植物。一个老头坐在茶几后,正埋头打瞌睡。茶几上放一壶茶,一本线装书,还有一只残腿的花镜,被一根脏兮兮的绳子代替。想必是老头看书喝茶,打起了瞌睡。就连马天目走入,也未让他惊觉。 花房很静。马天目顺鲜花摆出的狭窄甬道走入里间,探头一看,不禁被偌大空间惊得目瞪口呆。一人多高的花架,设置出一个姹紫嫣红的迷宫。就连支撑屋梁的柱子上,也错落悬吊着精致的花盆。他不知江韵清此刻在不在这里?在的话,又会呆在哪一个位置?他唯恐惊吓到她,放缓脚步,先是依照前几天所见,慢慢走到面北的窗前。见那里放两张凳子,却不见人影。顺花架的空隙寻看,但花架摆放的秩序并不井然,有一些是竖排摆放,有一些却做了横向隔断。在短暂的悄然无声的寻找中,马天目总会察觉到这穹顶高大的花房内,并非仅他一人。倏忽间会感到一个身影,与他的视线交错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以及轻微的脚步……直到将寻找的范围缩小,走到南面靠窗的位子时,他已将整个花房寻遍。不知是由于窗口打入的阳光强烈,还是鲜花的渲染与反射作用,马天目感到一阵目眩神迷。直到一个光线中蓬勃的身影,忽地扑到他的面前,令他猝不及防,甚而发出一声喜出望外的惊叫。 是江韵清。 此刻让马天目感到喜出望外的,不仅是江韵清的出现,而是她此时的态度。 她只是略有踌躇,便几乎是迫不及待,甚而近乎疯癫地用手抓住他衣服的前襟,嘴里急迫说道: 走,带我走,带我去你那里…… 他惊愕地看着她。起初看她慌乱的神色,以为正在被某种危险胁迫。遂朝周围看了一眼。却很快意识到,那威胁不会来自于旁人,而只能是自己。但听她说话的语气——她是压低了声音说话的,似乎唯恐旁人听到——应是极为清醒,甚而有所警觉。这才舒心地笑了,张开双臂,将江韵清趋近的身体环住,无限怜惜,又无比欣慰地说道:你醒了?认出我了! 江韵清顺应了他的拥抱,却并未迎合他的话。依旧有些焦急地对他说: 带我去你那里,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讲。 马天目愣住了。呆呆看着伏在怀里的江韵清。立马意识到,她或许原本就是一个正常的人。此刻她表述清晰,话里有明确所指,似乎对他暗示着什么——却哪里是一个精神病人的表现。 江韵清明白他的心情,不做解释,只是更紧地将他抱着。仰着头,近乎耳语般说道:什么也不要问,等到了你的住处,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拖了她,急速朝花店外走。 行至门口。脚步声将正在瞌睡的老头惊醒。他先是有些愣怔,看着走出门外的两个人。继而蹙起眉头,追出来,高声问:你是谁?想把她带到哪儿去? 听不到那高个男子的回答。他甚至头也不转,只是有些厌烦地冲他摆手。直到那个常来的疯女人在他的拉扯下,回头冲他歉意一笑,老头这才有些释然。嘀咕一句,重新坐回到茶几旁。 马天目脚步踉跄,甚而有些头昏脑涨。他近乎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摧垮。昆明秋日的阳光、街道两旁开花的树木、斑驳的老房子,以及街上走着的行人以及车辆,无不释放着摧垮他的那种物质。他丧失了往日里耳聪目明的感觉,只拼死拖着江韵清。感到江韵清抓着他的那只手,抓得越来越紧,唯恐走失一样。他被动地将那只温热的手握住,甚而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全然不顾江韵清根本赶不上他的步调,渐渐走得气喘吁吁起来。如果通往住处的那段路程过长,真不知这溺水的两人,会不会因窒息而死。 一辆汽车从相拥奔走的两人身边经过,速度慢下来。汽车内,唐贤平朝车窗外看了一眼,脸上露出略感惊讶的表情。而后又浮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脚踩油门,驱车远去。 那间租来的屋子成了拯救马天目和江韵清的舟船。他奋不顾身拥抱了她。而江韵清的顺从与迎合,瞬间将这些年来,彼此经历的疾苦和困顿;痛悔与思念,此消彼长地一一化解。当屋内彻底安静下来,马天目迫不及待问:韵清,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江韵清伏在他怀里,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有一段时间,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江韵清说,但去年冬天昆明的那场雪,却神灵护佑般让我的病情有所好转。而在此前,听他们说,我就经常去那家花店,一呆就是半天;或许花店里的那些花,冥冥中也在唤醒着我……等我病好了些,仍旧去那家花店。有一天,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来和我搭话,等我们渐渐熟悉起来,方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是我从重庆来昆明后,组织上专门派来保护我的。我在重庆发病,组织上知道的一清二楚,始终在暗中关注着我。等我清醒,她才尝试着同我取得联系,并问我今后的打算。那个时候,我心里真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激。 这么说,我去找你,你认不出我,都是你的伪装?马天目牵住她的手,心疼地问。 江韵清脸上露出尴尬表情,说,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啊!要不怎么办?你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有多难受……竺清虽是我身边唯一的亲人,但唐贤平,却无时不让我感到恐惧和仇恨——因为我知道,离我而去的那些亲人们,无一不是受他所害……起初我一再向组织申请,尽快离开昆明,重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但考虑到我的身体情况,组织上始终未做出相应安排。见我心情急迫,便劝我留在昆明,借发病原因,继续待在唐贤平身边。如能获取重要情报,对组织上也能取到一定的保护作用…… 江韵清说到这儿,神情忽然变得委顿起来。 我装疯卖傻,潜伏在唐贤平身边,想来也实在对不起竺清和伯母,他们待我真的很好…… 马天目湿了眼眶,忽然抱紧了她。把脸贴在她的脸颊上,湿冷的嘴唇摩擦着她的颈部,寻找着她的嘴唇。他愧疚而忧伤的情愫不曾把江韵清打动,反倒在他的怀里挣扎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好了,好了,我现在有重要的事对你讲…… 马天目置她的挣扎于不顾,仍沉浸在不能言说的情绪里。直到江韵清推开他,动作有些粗暴,厉声说,坐好,我现在有重要的事讲…… 马天目愣了一下,忽然含泪笑了。真的在床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好,规矩的像一名小学生。双腿并拢,两手相握,置于腹部,有些俏皮地问道:这是要开党小组会吗? 江韵清也愣住。忽地想起在上海时同马天目共同经历过的那些日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眼里瞬间涌满泪水。她前倾身子,抚住马天目的手,说,对,马天目同志,我们要开党小组会,我们两个人的“党小组”,已好久没在一起过组织生活了。我还要做你的领导,你要服服帖帖听我的指挥。 马天目翻转手掌,将江韵清的手攥住。 江韵清说:就在昨天晚上,我无意间听到唐贤平在办公室里布置任务。他们马上要有一个刺杀行动。刺杀的第一个目标,便是住在靖园新村32号的杨杰先生…… 谁是杨杰?马天目问。 这位杨先生,原是中央陆军大学校长,曾出任过驻苏联大使,以前很受蒋介石器重。后来因意向不和,又因杨先生刚直不阿,公开发表指责国民政府的言论。又因其他的事,遭到特务追杀。杨先生为了活命,逃到昆明投奔卢汉。正在积极鼓动卢汉投诚“起义”。被蒋介石视为眼中钉……我见过杨先生,很随和很好的一个人。 我得到那个情报,一大早便赶去花店,但今天并不是我和联络人碰头的日子。正不知该怎么办,便看到了你。知道你认识保安团的人。而保安团属于杨杰掌控的部队。你赶紧想办法,把消息转告杨先生,明天上午之前,务必离家,躲出去避祸…… 面对如此重要的情报,马天目顿时有所警醒。准备马上去找张秉昌。但一想到明天,说不定会发生重大变故,自己与江韵清也该极早脱身。嘴里催促道:那好,我们一块动身,赶紧离开这里。 江韵清略有踌躇:我这么走掉,不去和竺清与婆母道个别,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呀! 马天目再次将她抱紧。嘴抵在她耳边说,情势如此紧迫,你就不要再拘泥小节。此时不走,说不定会留下无穷后患。你我既已团聚,我便再不会允许你离开我的身边。(未完待续) 第八章 6 6 最早从上海返回昆明,在毛人凤的督促下,唐贤平已将工作重点,转移到加紧对卢汉的监视上面。他派人在青云路卢汉公馆对面,租下一幢楼房,日夜派人轮流监守。出入卢公馆的任何人,都逃不过监视的眼睛。监视窗口正对卢汉卧室,卢汉在室内的一举一动,都尽在他的掌握。只要上峰一声令下,经过训练的狙击手便可扣动扳机,将其一击致命。与此同时,唐贤平调动一切力量,搜罗情报。除云南各地潜伏下来的专职特务外,他还逐渐掌握了许多特务的外围组织,并买通一些当地的帮会、流氓和土匪集团,通过各种渠道,掌握了许多卢汉及其部属的相关情报。 据得到的情报反应,卢汉一反过去的谨慎做法,不仅对民主运动采取缓和态度,也不再袭击云南边区的人民武装。并暗中派人,给滇缅边区游击纵队的朱家壁送去了一批枪支弹药,以求互不侵犯。唐贤平将这一情报及时做了汇报后,引起台湾方面的极度恐慌。认为决不能再对卢汉做出任何让步,而应施加压力。毛人凤亲拟电文,命唐贤平立即除掉原中央陆军大学校长杨杰、云南省民革负责人陈光复、省民政厅长安恩溥,以及保安司令部参谋长谢崇文以及保安旅旅长龙泽汇五人。想借此极端手段,震慑卢汉,使其越轨之举有所收敛。 接到命令,唐贤平却显得极为谨慎。因自从和姐夫安子文有过那一番长谈之后,他已清醒认识到,即便将这些人全部铲除,不仅挽回不了局面,反而会激怒卢汉,使云南局势更加难以掌控。更令他感到忌惮的是,杀掉这些人,谁人所为一目了然,势必会引来卢汉的报复。对方一旦反击,不但自身难保,还会祸及家人。他遂以“阻碍重重,正在尽力设法”为由,勉力拖延着时间。 或许对他的心态洞察秋毫,早在上海执行另外一项任务时,毛人凤便以“身无挂碍,为国尽忠”的训条,一再督促他将家眷迁往台湾。对于将母亲妻儿迁往台湾一事,唐贤平心里虽早有打算,却唯恐将亲人送到台湾,无异于羊入虎口。毛人凤会不会将他们当做人质,成为牵制他的把柄?若不送走,云南显然也非久留之地。正当他反复权衡之际,毛人凤再次打来电话,和他详谈了一番将家人迁往台湾的事。他不得不做出让步,却想出一个权宜之计——让家人去香港暂住,而不是台湾。那里毕竟有姐姐照顾,然后视局势发展,再做更为妥善的安排。 毛人凤马上答应了他。同时又迫不及待发来一份密电,大意是:奉委座面谕,杨杰正在昆明大肆活动,替“民革”拉拢国民党军队高级将领,务先除掉此人,以免后患。限你部三日之内,干掉杨杰,否则按团体纪律严惩。 接到这份电报,唐贤平再无退路。他想,若光除掉杨杰一人,或许不会引起卢汉的震怒,毕竟杨杰不是他的亲信。再则,若按军统规矩,连续拒不执行命令者,将会受到纪律严惩。在这非常时期,毛人凤为挽回败局,震慑内部人心的动摇,制裁个把拒不执行命令者,也是顺其自然的事。自己不能拿性命当做以身试法的例子。刺杀杨杰,即便涉险,也在所不惜。 就在前一天晚上,他将几位专搞暗杀的行动人员,叫到二楼办公室,详细布置了任务。他要他们从现在开始,进入行动状态,盯紧杨杰。给每人配发了充足的填有毒药的子弹,只等明晚,杨杰外出回家,在对面草坪的黑暗处将他射杀。最近这段日子,杨杰每晚都会外出,去朋友家吃茶、打牌。回来时,必经过靖园新村52号和53号间的草坪拐角。如杨杰当天晚上不出门,便翻墙而入…… 说到这儿,从办公室门外,忽传来一记奇怪响动。灯光下,行动组的成员相互看了一眼。唐贤平迈步出门,警觉朝走廊上张望。见走廊尽头,江韵清正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手握栏杆,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像这样的举动,唐贤平见怪不怪,神经错乱的江韵清,保不准就会大半夜的,弄出更加出格的举动来。一只猫叫了一声,从走廊另一头跑开。唐贤平低头,见拖把倒在门边,弯腰将它捡起,重新放好,走回屋内。 他点一颗烟,开始重新布置任务。 ……据掌握,杨杰在昆明无一位亲眷,家里只一位副官,一个司机,一个厨师以及照顾他的女佣,只要动手,在家里杀掉他应是万无一失。如遇他人抵抗,也一律铲除。 有人看看外面的夜色,插话说,既然要行动,何不今晚就动手。等我们开完会,杨杰应该也快回来了。我们埋伏在草坪,顺手将他干掉算了。 唐贤平掸掸烟灰,加重语气:如此大的行动,非同儿戏,必要制定一个准确时间。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两轮值,盯紧杨杰,然后按计划行事。一见异常,立即将杨杰击毙。 因赶飞机,又兼家里离机场的路有一段距离,一早起来,一家人便显得有些忙乱。直至上车时,江竺清仍站在车门旁,无限感慨看着曾住过的小楼。目光缓缓扫过草坪、花园,看着篱笆外被绿树掩映的街道,长长叹了口气,怅然说道:这就走了,怎么不见二姐和二姐夫过来,哪怕见一面也好呀。 唐贤平替她拉开左侧车门,安抚她坐进车内。然后上车,将车驰出院子。汽车从草坪拐角处驰过,他漫不经心朝车窗外看了一眼,见两个帽檐压得低低的花匠正心不在焉修剪着草坪,不时看向对面杨杰家的院子。他心内笃定,脚踩油门,将车开得飞快。 从后视镜里,能看见母亲坐在车门右侧,始终闭眼假寐。儿子坐在江竺清与母亲中间,兴致勃勃地问“飞机”是怎么在天上飞的。江竺清无心与他讨论,只是随意敷衍。从妈妈那里得不到答案,儿子便前倾身子,来搅扰开车的唐贤平。被江竺清制止,要他老实坐着,让爸爸专心开车。 离别的话显然无需再谈。昨晚一夜,一家人呆在母亲房间,颠来倒去,说得都是嘱托与安慰的话。江竺清情绪显得尤为激动,而母亲,则显得更为冷静。到最后,竟反过来安慰江竺清,说贤平不是答应了吗?等他忙完手头公务,便去香港与咱们团聚。哪怕就是辞职,他可是发过誓的……好啦,还是早点休息,明天要起大早赶路哪。 唐贤平没有想到的是,临登机一刻,母亲情绪却忽然失控。 她或许有了一种生离死别的预感,忽然间老泪纵横,手抓栏杆,哀求着唐贤平:贤平,你把机票给我退了吧!我知道这一走,就再不会见到你啦! 唐贤平站在舷梯下,强作欢颜:妈,昨晚不是说好了吗!不管打不打仗,等我忙完手头公务,即便辞职,都会去香港看您的。 母亲摇头。朝舷梯下伸着手,风将她满头白发拨乱。泣不成声说,都是假的,你在骗我们。 唐贤平快步跨上舷梯,抱起母亲,将母亲送上飞机。而后一言不发,从机舱里快步出来。 他背对飞机,在汽车旁站了一瞬。没有回头看一眼,驱车离开了机场。 驱车回市里的一路上,唐贤平耳边,始终回响着小时母亲曾教唱过的一首童谣。那童谣的歌词被他忘掉,旋律却异常清晰。那是一种低沉而略显单调的女生吟唱,迂回间无不充满了伤感与悲悯。他不时抬腕看表,从车窗外划过的绿色山峦与遍野花草,使他的悲伤难以自持。 回到住处,一眼看到匆匆赶来的江韵清。 江韵清急切地问:伯母和竺清她们走了? 他点头,没有心情理会,只是淡漠看了她一眼。 江韵清抖着嘴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飞机起飞了吗?江韵清又问一句。 唐贤平无意间抬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不无惆怅答道:天气真好!飞机早就起飞了。 江韵清跺跺脚。抬头,随他的目光朝天空看。见一群从高空飞过的鸟,不禁一语双关说道:来不及了……你看那些鸟,以为飞向了自由,其实是飞进了囚笼。 唐贤平品味着这句话,不明所以,摇摇头,问:马天目呢? 江韵清不答。神色又恢复到以往状态。 昨天你们去哪儿了?两个人急急忙忙在街上走。竺清一大早就在等,以为你们能过来道个别。唐贤平不无责怪地说。 江韵清看他一眼。神色开始慌乱起来,嗫嚅说,我,我该走了……说完,想转身离开。 你不能走。唐贤平喊住她,高深莫测笑着。喊来两名手下。命一人看住江韵清,将另一个人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稍顷,两人将江韵清扶进一辆汽车。汽车一路朝昆明城外驶去。 直至夜色沉降,唐贤平始终一人待在屋子里。除不停抽烟外,他还饮了些酒。在酒精作用下,那首令他感到压抑又伤心的旋律,更加清晰地响彻耳边。他将身子放平在沙发里,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在一种微醺的假想中,仿佛看见黑衣杀手冲进杨杰家里,抬枪怒射。守在门口的副官、戴白帽子的厨师、以及抹了红唇的女佣,全都扑倒在地。子弹像乱舞的蜂群,将桌子上的菜肴炸得稀烂,在一种缓慢的迸溅中,身材肥胖的杨杰,仰面躺倒在餐桌旁,他白色衬衣的胸前,绽开无数被鲜血浸染的洞口。 入夜,穿黑衣的杀手们从门外闪身进来,一言不发站在他的身边。 那首童谣的旋律旋即消失。他欠起身子,疲惫看他们一眼,等着听到从他们嘴里说出的好消息。 没有人开口说话。 直到沉默了许久,一个人才迟疑说,杨杰,不见了。 他皱了皱眉,厌恶地看他们一眼。问:是不是出去会朋友,还没回来? 没有,另一个人低头,从帽檐下瞟他一眼,从早起我们就一直盯在门口,一整个白天,都未见杨杰出去。等到天黑,我们按计划闯进去,除副官、厨子、女佣外,就是找不到杨杰。 那怎么回事!唐贤平从沙发上跳起来,暴怒地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 有没有人来过杨杰家里?他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低声问。 只上午来过一辆汽车,就是你送老太太去机场那会儿。牌号是保安团的。他们往后备箱里装了一麻袋东西,很快便离开了。没有发现杨杰上车。 副官和厨子抓起来了吗? 抓起来了。 怎么还不审问? 正在审问。 很快,又有人从外面走入,低头伏在唐贤平耳边,轻声告诉他:据副官交待,杨杰这一天确实没有离家的迹象。但问题出就出在那辆汽车上。杨杰是躺在麻袋里,被人装进后备箱逃走的。行事如此谨慎,显然计划败露,有人事先走漏了风声。 唐贤平无力挥下手,让所有人退下。他仍旧躺进沙发里。脑子里不停回放着前天夜里,以及昨天白天之所见。 ——那只倒地的拖把,以及站在栏杆前的江韵清,说明当晚对刺杀行动的安排,被她偷听;他驱车从外面回家时,无意中看到马天目与江韵清在街上疾走,说明江韵清已将行动计划告诉了马天目;而今天上午,将杨杰移走的那辆汽车,是保安团的牌照。马天目与保安团副团长张秉昌关系匪浅,而对张秉昌其人,他亦有一番了解。 看来,此次马天目的昆明之行,并非只是想把江韵清接走这么简单。 而最让唐贤平感到恼恨的,就是那个装疯卖傻的江韵清。她潜伏在自己身边,蒙受亲人的恩泽,反而做着毁掉他事业的勾当。 他连夜派人,去远在城外的26师师部审问江韵清。并不无庆幸地想到,幸亏当初没有把江韵清放走。除江韵清这道重要的筹码之外,如今掌握在他手里的,应该有两道筹码——马天目的软肋,依旧掌握在他的手里。 只是令他想不明白的是:今天上午,江韵清为何会匆匆返回?又对他说了那些稀奇古怪的话? 他变得怒不可遏,脑子里再不愿多想。认为江韵清的所为,无不受了马天目的指使。一种被戏弄的感觉让他变得心浮气躁。爬起身,挥手将桌子上的一把茶壶摔碎。又抄起椅子,将屋子里的摆设砸了个稀烂。 最后气喘吁吁站定窗前,看着外面如墨的夜色,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所谓“九九整肃”,是指昆明城内,1949年9月9日深夜里发生的那一场大搜捕。史书中对这一事件虽多有记载,但记载和事实往往大有出处。搜捕之命令,是“特务头子”毛人凤听凭蒋介石的口谕下达,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整个行动所渗透出来的疯狂、恐怖,以及血腥,却无不附带了个人的感*彩。丧失理智的唐贤平,亲自指挥了这场搜捕。除有他个人的怨恨之外,实际上他已如一匹困兽,陷入被挟持的两难境地。 得知杨杰逃走,唐贤平派人四处打探,很快得知杨杰确已离开昆明,乘当晚飞机逃往了香港。他们甚至查明他从家中逃走的全部细节——杨杰钻进一条麻袋,躲开外面的监视,藏身汽车后备箱离开。他先是躲在某一处公馆,等晚上6点,由人护送去往机场,顺利登上7点准时飞往香港的班机——也就是说,事先布置好的刺杀行动,自开始启动,也正是杨杰顺利逃亡的开始。这样一种时间上的巧合,无不对唐贤平形成一种莫大讽刺。但随着对飞机起飞时间、以及航班班次的深入调查,唐贤平已无心纠结于个人感受,他陷入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之中。 据手下呈报,那天飞往香港的班次,只有晚7点一趟航班。 他顿时呆住。抖着嘴唇,无法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却在心里反复印证着这样一个事实——母亲、竺清和儿子,可是起大早,坐上飞往香港的飞机了呀! 他亲自去了一趟机场,查清那一天从昆明起飞的所有班次。事实证明,他一家三口,乘坐的那架飞机并不是飞去香港,而是飞往了台湾。 坐错航班,显然不是因粗心大意,而应是事先便有预谋的安排。他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从开始*机票开始,便由手下一位副官代理。他只催问过几次机票何时到手?从未对飞机班次,做过细心核对。更兼当时母亲情绪失控,使他匆匆离开……等他去找那位副官时,副官早已不见。有人提醒说,从拿到机票,副官便出了昆明城,据说是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具体去了哪里,却没人知道。 若是副官故意这么做,显然他不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况且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种种猜疑,无不指向了毛人凤的操控。 此时毛人凤正在成都。他给毛人凤打电话,言语间不敢有半点指责。而是小心翼翼问:母亲和妻儿到了台湾,不知安排的可好? 毛人凤故作惊讶:伯母和弟媳不是去香港了吗?怎么会去台湾! 唐贤平几乎气得背过气去,握话筒的手不住颤抖,最后憋口气说,他们把航班机票给弄错了。 毛人凤“哦”一声,稍做沉吟,安慰他说,坐错飞机,你倒不用担心,机场有专门的接待人员,想来伯母他们不会受什么委屈。我马上发电报,派人去查问一下。飞机既已坐错,你也该放平心态,说明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早来晚来,不是总要来的嘛! 唐贤平将嘴巴贴紧话筒,近乎哀求般嘱托道:毛局长,我一家人的安危,可全都指望您了。 毛人凤打包票说,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大家一起等你,等你办妥昆明的事,顺利去台湾啊。 唐贤平随即表示:台湾方面的指令,我将万死不辞。 毛人凤一语双关说道:那就好!这我就放心了。你就开始行动吧,给共产党一点颜色瞧瞧。 晚上10点,全城开始戒严。军警、宪兵全体出动,所有路口设卡。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车和三轮摩托像饥饿猎犬,亮着大灯,在大街小巷穿梭呼啸。唐贤平亲率部下,按名单进行搜捕。除查封各进步报刊、印刷厂之外;省参议会的进步参议员、各大院校的进步师生,甚至报社印刷厂的工作人员,都在抓捕之列。整个搜捕行动一直持续到天明,亢奋的人们,后来便不再按名单行事,而是见人就抓。 一夜疯狂的搜捕,虽抓了300多人,但名单中列为暗杀目标的五位,除杨杰逃往香港之外,其余四人均不见踪影。那个令唐贤平耿耿于怀的马天目,自然也难见其踪。他清楚知道,此时马天目肯定躲在保安团的团部里——他对此毫无办法。 天很快亮了。神情憔悴的唐贤平回到办公室,接到刑警大队长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抓到的人太多,看守所装不下,该怎么办? 那就把关犯人的房子全都腾出来!唐贤平有些气急败坏。 能腾的都腾出来了。犯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那就让他们站着! 站也站不下。一间18平米的牢房,犯人就挤了40多位。 那就把刑事犯、小偷、强盗,全部给我放掉。 对方好久没有回话。唐贤平不耐烦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那,那不就乱套了吗?对方迟疑答道。 乱什么套?你怎么就那么笨!你我现在的责任,是保住云南、对付共产党。那些刑事犯放出去,虽一时乱了社会,却永久乱不了国家! 唐贤平说完,气呼呼摔掉话筒,抱头伏在办公桌上。 话筒里仍旧传来呼叫声。他沉了沉,再次抓起话筒,放缓语气:等我请示毛人凤,看如何处置这些犯人吧。 唐贤平找出纸笔,伏在办公桌上,开始写一封信。 阳光从窗口打入,屋子里飞腾着无数细小尘埃。他的神情看似平静,实则控制不住握笔的手。笔尖几次划破信纸,也未更换一张。等潦草写好一张信纸,看也不看,塞进信封。封好。又在信封上写了几行字。喊来一名手下,吩咐他:马上将信送到保安团团部去。 手下略有迟疑。似乎清楚保安团与自己所处的关系。 唐贤平胸有成竹:你去就是了。他们不会把你怎样的。你去找张秉昌,托他将这封信,转给一个叫马天目的人。就说此信紧要,关系到他妻儿性命!(未完待续) 第八章 7 7 搜捕使城内显得一片肃杀,却并不是阻碍马天目离开昆明的因由。他大可让张秉昌派一辆军车,将自己大摇大摆送出城去,但昨天江韵清的不告而别,却彻底将整个计划打乱。 实际上,他参与了营救杨杰的整个过程。他先是带江韵清赶到张秉昌团部。张秉昌不在,据说去了城外。他求告无门,对张秉昌的手下说,请你务必把张团长找回来,说有人命关天的大事。 手下打了一通电话,联系不上。后又派人分头去找。只等到天黑,张秉昌自己回来。马天目将江韵清刺探到的情报,对张秉昌讲了一遍。但如何营救杨杰,张秉昌一时也想不出一个稳妥办法。提议带马天目去找卢汉。马天目告诉张秉昌,现在就连卢汉公馆,也已受到监视。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把卢汉约出来,找一个稳妥之处商谈吧。张秉昌很是吃惊,说,卢汉刚从重庆回来,据说受到蒋介石的安抚,那就更应该去见一见他了。 马天目问:卢汉对起义仍举棋不定吗? 张秉昌说,卢汉是顶着很大压力去重庆的。他也明白有可能会被蒋介石软禁。但不去,情况或许更糟——昆明附近,二十六军虎视眈眈,八十九军和第八军的部队也正向昆明靠拢,一场恶战,一触即发。6日那天,蒋经国乘飞机亲自来接。卢汉不得已,只能随他前往。情况这才有所缓和。不过这种缓和只是一种假象——现在保安团扼守昆明要地,一旦卢汉在重庆被扣,便会引发城内更大的混乱——所幸的是,西南军政公署长官张群,在蒋介石面前力保卢汉,加之李宗仁想在云南发展自己的势力,已派桂系张先炜兵团从百色进逼云南。蒋介石担心中央军与卢汉的保安团发生冲突后,李宗仁乘虚而入,这才将卢汉放了回来。但我担心,卢汉起义的决心会不会有所动摇?他是不是向蒋介石承诺过什么? 时间已近夜半,终于打通卢汉的电话。 张秉昌即刻带马天目去了卢汉的新公馆。见到卢汉之后,三人就如何营救杨杰,进行了一番商谈。最初张秉昌说不如今夜就开始行动,把杨杰从家里解救出来。但马天目说,考虑到杨杰的住处已被监视,硬要采取行动,势必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如先打电话通知杨杰,让他做好准备。等明天一早,再派一辆车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转移出来。想到杨杰以后的安全,既然保密局要对他痛下杀手,呆在昆明城内总归是不安全的。电话里征询过杨杰的意见后,杨杰说想去香港。卢汉便派人当夜联系机场,得知明晚有一趟飞往香港的班机,想到刺杀行动是在天黑后进行,想来杨先生的安危,也应是安然无虞的。 等一切谈妥,张秉昌又说起卢公馆被监视的事。卢汉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夜色,不无愠怒地说道:我本想,事情总会找到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但他们还是想随时置我于死地呀! 从卢公馆回来,天已蒙蒙亮。等在家里的江韵清急不可耐。当听说一切办妥,这才放下心来。又听说卢汉将乘机飞往香港,不禁惊问道:会不会同竺清他们乘同一架飞机?到时候唐贤平去机场送人,别被他们发现。 马天目问:竺清他们是几点的飞机? 江韵清说,上午最早的一班。 马天目说,可我听说明天就只有晚七点的一趟航班啊!好了好了……他安慰着江韵清,张秉昌他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你就不要担心了。好好睡一会,等今天晚上,或明天一早,让张秉昌安排我们出城吧。 话说完,抵不住困乏,沉沉睡去。 马天目醒来,已是9月9日的下午。睁眼一看,发现江韵清不见了。她不告而别,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他曾让张秉昌出去打探消息,却一无所获。随着夜晚发生在城内的搜捕,马天目预感到江韵清肯定会出事。直至收到唐贤平送过来的那封信,这才知道短短一夜间,竟发生了如此之多的变故。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江韵清竟自投罗网;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多年前在武汉失踪的儿子,如今现身昆明,也掌控在唐贤平手里。 唐贤平在信中,用婉转语气告诉了他这些惊人的消息。并恳请他来26军军部“谈谈”。并在信尾写到:是时候了,是该我们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二十六军军部设在原滇越铁路军警总局驻地,离昆明城有一段距离。唐贤平之所以将江韵清软禁在此,其实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与二十六军军长余程万私交甚笃,他把这里当做了自己最后的容身之地。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前些日子,当马天目失散多年的儿子被人从福建接过来后,他先把他安排在了这儿,暂且托人照管。 江韵清被送过来时,虽知自己身陷囹圄,却并未意识到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她被关在一处院子里。可以在房间自由出入,院门口有持枪的士兵把守,却不可迈出院子半步。这让她倏忽想起在武汉的那段经历,心里不禁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整个下午都没人将她理会。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亦不了解院子周围的半点情况。除偶尔听到从院门口传来的士兵咳嗽声外,傍晚时分还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操练声……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虽使她的心境变得愈加空旷,脑子却越来越乱。试图想清楚自己呆在这里的原因,但刚刚经历的一切,却像用淡笔描出的图画,转瞬被寂寥天光吞噬。 直至天彻底黑下来,她仍旧什么都想不起。之前有人送来晚饭,摆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她动都没动。那个表情木讷的勤务兵划燃火柴,点起一根蜡烛。江韵清扭头,未及看清他的脸,便见他悄然退去。却见烛光像微弱潮水,一点一点逼退黑暗。蜷缩到一个角落,便再不肯退隐。在她身边筑起一道黑暗幕墙;又像一条窥伺的黑狗……光亮跳荡之处,慢慢浮出一张脸,是马天目的一张脸;看着她。担心又嗔怪的样子。 她忽地想起刚刚经历的那些事。心里难过起来。她能够想象得到:此刻马天木会多么着急!想起两人之间说的那些话——如此漫长的分别,聚首却又如此短暂。他们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说了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她无声落泪。心里虽觉得对不起马天目,却没有一丝后悔——不后悔自己对他的不告而别。而这样无声哭着时,竟感到肚子有些饿。端起桌上的饭碗,一边吞咽,一边流泪。等半截蜡烛燃尽,倒头沉沉睡去……做着连续不断的噩梦。直到后半夜被人弄醒,噩梦仍在持续。那个审问她的特务适时扮演了梦中的角色。连同他那些软硬兼施的逼问,都成了噩梦的附属部分。 她又在噩梦中挣扎了一个早晨,这才彻底醒来。 发现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出现在屋子里。 是由那个勤务兵带进来的。勤务兵出去时,男孩在和他讨价还价。 她根本听不懂两人之间的对话。是一种她闻所未闻的方言。 勤务兵说,你想要弹壳吗?男孩说,想要!想要你就在屋里好好呆着。哪儿也别去,实在不听话,有人揍你我也没办法。男孩沉默了一会,却似乎懂得讨价还价之道:那我不要弹壳,我要子弹。说着伸出手。勤务兵说,老子都没几发子弹。你口气倒不小!一颗,男孩竖起一根脏兮兮的手指,就要一颗。他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 她身体酸软,在床上躺着,淡漠地看着这个男孩。 男孩瞟了她一眼之后,也不理她。而是专心从裤兜里往外掏东西。是一只只黄橙橙的弹壳。他把弹壳一只只竖放在桌面,摆出规则的形状。而后将两手平放桌面,托住下巴,似乎在观察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在弹壳表面所起的变化。但他却时刻留意着对面的江韵清。瞟她几眼,遂有些不满地将手中仅有的一枚弹壳丢了出去。排列有序的弹壳被击倒。滚落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弯腰将它们一一捡拾起来。再次于桌面上摆放,做着循环的游戏。 你是谁家的孩子? 或许是许久的沉默,令江韵清感到厌烦。她搞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把一个男孩关在这里。用自己的处境做一番衡量,凭直觉断定:这男孩也是被他们囚禁在这里的。 男孩说了一句什么。 你是哪里人?怎么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男孩又说了一句什么。仍旧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弹壳。 你多大了? 男孩又说了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男孩拔直腰背,直视着她。说完再不理会。声音明显有些火气。 江韵清这才恍然大悟,男孩所说,实际上每一句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内容。更为重要的是,她终于听清他话中的两个音节,是“妈妈”二字。 那天上午,在唐贤平出现之前,作为母亲的江韵清,冥冥中已有了一些预感。她与男孩虽交流不多,但随着手势与目光的融汇,两人很快熟稔起来。勤务兵在前,唐贤平其后,从屋外走进来时,江韵清对唐贤平视而不见,而是拉住那位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勤务兵,指了指男孩,迫不及待地问: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勤务兵不知她话中所指,愣愣看着她。直到江韵清依据男孩的发音,说出两三个音节之后。勤务兵低头问了男孩几句。男孩再次重复了那样一句话。说这句话的同时,看着江韵清,目光里有一些哀怨。勤务兵转头对江韵清说,他说——他们告诉我,你是我妈妈。 江韵清愣住了。忽地扑到男孩身前,一把揽住男孩的肩膀。两手扳住他的头,用手拨弄着他的头顶。对于这样一种动作,男孩似乎见怪不怪,而是乖顺地贴着她的肩,任她摆弄。 ——男孩的头顶,有两个璇儿。 江韵清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继而疯了般把男孩拽到床上。男孩被动坐着。江韵清半跪在地,扒着他脚上的鞋子。男孩显得有些抵触,难为情地看着身旁的勤务兵与唐贤平。等江韵清扒掉男孩左脚的鞋子,这才想起,他生下来便有的那颗黑痣,是生在右脚背上。便开始扒另外一只鞋子。 别看了,是你儿子。 站在一旁的唐贤平冷静说到。 江韵清看完男孩的右脚,颓然坐在地上。而后半跪,将脸埋在男孩膝间。睡去一般,肩背处仿佛冷风拂过,瑟瑟抖动。 男孩起初显得很紧张,缩紧身体。最后放松下来,试探着,将一只手搭在江韵清肩上。 等江韵清情绪平复,唐贤平神色恓惶,开始讲述找到这个男孩的经过。唐贤平说,当初在南京,为了逼马天目就范,刘队长强行把孩子送了人。当时我恰好有事没在南京……他语气低沉,像在解释,又像在求得江韵清的谅解。见江韵清抬头,目光犀利看他。遂转换语气,问了一句:知道当初把孩子送给谁了吗?江韵清没有迎合他,甚而连探究的兴趣都没有。只是抚弄着孩子。他便自顾说下去:送给院子里那位老太太了。老太太的二儿子没有子嗣。现在想来,是刘队长和那老太太做得一笔交易也说不定。老太太的大儿子当时在特务处任职,和刘队长关系不错……孩子先是被送到杭州,后又随他养父母去了福建。因为他们都是福建人嘛。所幸的是,养父母对这孩子不错,一直把他当亲生的看待。前些日子,我无意中打听到孩子的下落,这才把他接到昆明…… 这么说,能找到孩子,还要感谢你呀?!江韵清开口,语调冰冷。 唐贤平愣了一下,苦笑着。叹口气说,不管怎样,你们一家人总归要团聚啦! 听他话里有话,江韵清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唐贤平转头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嘀咕说,如果心里有你们娘俩,那个做父亲的,也该到啦。 至于马天目来与不来,唐贤平心里其实未有太大把握。但他心里似已掌握了十足的胜算。从江韵清那里离开之后,他又去二十六军军部,同人闲聊了一会,并吩咐门口值岗的卫兵说,若有人来找,不可刁难,赶紧带他来见我。 时间未及晌午,马天目果然如期而至。 两人先找了一个房间“叙谈”。 马天目未及开口,便迫不及待地问:韵清和孩子在哪儿? 唐贤平表情古怪地看着他,轻蔑说了一句:你真的以为,我让你来,就是促成你一家人团聚的? 马天目知他心里所想,随即笑了笑,说,我来都来了,随你怎么样。 唐贤平说,我想和你“谈谈”。 马天目说,你在信中提过,我也早有准备。想谈什么?是叙亲情友情,还是清算你心里的积怨?这样说着,气定神闲坐下来。 当初在上海,我便怀疑过你,只是找不出你的破绽。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你那时到底从事着怎样的一种工作? 马天目想了想说,上海已经“解放”,告诉你但也无妨。当初我在上海,保护了一批文件,那批文件的重要,应该是你最感兴趣的。可惜的是,你抓来抓去,即便杀了邱老板和小马,也没半点用处,追查不到那批文件的半点线索……这不是你无能,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那么在西安呢?在西安我凭直觉料定,你不只是去做简单的采访,并且盯得你很紧,只是不知道哪里又有疏漏,被你骗了过去。那些绑架咱俩的人,是不是共产党?……还有在南京,我真不知道怎么又会败在你手里。当时,一切都按我的预想进行下去,只是怪我心慈手软,又被你逃掉了。 那些人,自然是共产党……马天目说到这里,摇摇头,自嘲地笑了。那出“苦肉计”,让你受了很多苦,也让我遭了不少罪。那次西安之行,我们俩之间本不该有任何交集,但你太过谨慎,好像我所有心思,都能被你猜到……好在你安然无恙逃出来了,我也按原定计划,如期完成了任务。至于说到南京,我已败在你的手里。就是从南京开始,你让我妻离子散,饱尝不被信任之苦。想到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我真的不想再提。 那就真的像你在重庆所说,从那之后你就脱离了组织,安安稳稳做起了你的生意? 是的。 唐贤平“哼”了一声,可据我所知,你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你提供给古老板的大批猪鬃,是从哪里搞到的? 不瞒你说,那些货的确是从“八路”那边搞到的。但做生意的目的就是为了一个“钱”字,只要能赚钱,我可不分什么红色白色。只认金子的颜色。 那好!随你怎么说。但这次你来昆明的目的,应该不只是“做生意”这么简单吧! 是你写信喊我来的,我来接韵清回家…… 那给杨杰通风报信的是谁?江韵清装疯卖傻,始终潜伏在我身边,是不是受你支使? 这个说法真是愚蠢,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想当初在重庆,你还曾替我隐瞒过韵清“再嫁”的消息,及至她生病,都是你一家人在照顾。说起这些,我真是感激不尽。至于你说到的什么杨杰,我根本就不认识……韵清在昆明,我远在天津,怎么能将她“支使”。显然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们夫妻俩碰面,串通情报,当时我在街上都看到了。 那天接到韵清,回我住处。我们两夫妻呆在房间重叙旧情,应该不是什么错事吧? 你撒谎!你们夫妻俩是一对骗子,不念及亲情,只顾及自己利益的一对混蛋!可惜我母亲和竺清对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是你们害了她们,毁了我的事业! 唐贤平脸色铁青,气急败坏站起来,用手不停擂着桌子。 马天目沉默,低头不语。半晌,才开口说:好吧,随你怎么猜疑吧……但你知道吗?韵清中途回去,为了什么? 唐贤平一脸疑惑,看着马天目。 她是听说了航班的事,意识到你可能被骗,伯母和竺清有可能会遭到挟持,才赶回去向你通风报信的。 听马天目如此一说,唐贤平颓然瘫坐在椅子上。这才明白江韵清无故回来的原因。神情不禁变得沮丧起来,一脸痛苦说道:一切都晚了,那时飞机早就起飞了……本来我能杀掉杨杰,还可以同毛人凤讨价还价,把母亲和竺清送回香港……可现在,杨杰逃走,其他的人也都躲藏起来,如果不追查到隐藏在昆明城内的共产党……我一家人的性命,可全都掌握在毛人凤的手里了。 两人静默片刻,大概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马天目忽然冷静问道:你准备把我和韵清怎么处置,还有我儿子? 唐贤平的面颊抽搐了一下,躲开马天目的目光,说,怎么处置,你心里应该清楚。 马天目叹了口气,闭了闭眼,说,你心里,应该对毛人凤恨之入骨吧?但你并未意识到,你和毛人凤在做着同样的勾当。这么多年来,我们虽志向不同,走着不一样的路,但对亲人朋友,我们两个,感情上应是一致的……你处心积虑把韵清抓在手里,并把孩子弄过来,也是想把他们当做筹码吗?难道你不想想,这样做,能使毛人凤把伯母和竺清送到香港吗?假设他们能获取自由,但他们若是知道,“自由”是用亲人的“禁锢”换来,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心安理得吗?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他们两个可是骨肉相连的“兄弟”。你不想让他们这么小的年龄,心里便埋下仇恨的种子吧。 马天目一连串的追问,让唐贤平无言以对。 还是撒手吧,贤平。国民党大势已去,依你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写历史的。 唐贤平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痴呆呆看定马天目:你以为你打败我了?你以为你是胜利者! 马天目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我不是胜利者,你也不是什么失败者。我们只是为了各自的信仰,做着我们信念中所秉持的事——如果我没有说错,你我个人的意愿,都不想让自己的亲人,为我们的事业做出无谓“牺牲”。我们各自追求的,也是最终目的,应是让他们得到幸福和自由。我以老同学的身份请求你,求你放掉韵清和孩子,放他们走。我留在这儿,随你怎么处置。 唐贤平发出一连串癫狂的笑声。忽又戛然止住。他双手捂面,嘴里发出痛苦的低语: 牺牲,牺牲…… 江韵清带孩子离开26军军部之前,同马天目见过一面。那时马天目已被扣押起来,手上脚上带着镣铐,被关在一间单独囚室里。 一家人隔窗相望,完成了多年来难得的一次团聚。 起初江韵清仍在说着自己不想离开的理由,她说她要去求唐贤平,放走马天目和孩子。那些令唐贤平感到恼恨的事,都是她一人所为,同马天目和孩子无关。一切的惩罚,都应由她一人承担。 马天目笑着阻止了她,说,韵清,你不要犯傻。唐贤平所能做的,已很让人感到欣慰了。不管他怎么对我,你都不要嫉恨。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分不出对错,也讲不明道理。你还是赶紧带孩子离开这里吧…… 江韵清泪流满面,将身子抵紧窗口,接受着马天目戴了镣铐的抚摸。 马天目触摸着江韵清的脸,略有遗憾说,只是我们好不容易见面,时间却这么短。有好多话,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讲……也不知道,以后还能否有机会给你写信。 江韵清把儿子拽过来,想让马天目看一眼。马天目隔窗能够看到。但儿子个子矮,却看不到马天目。江韵清抱了几次,没有足够力气,将儿子托举到窗口位置。 一旁的士兵不耐烦发出催促。 马天目叫了一声:静白!又冲走远的江韵清喊道:韵清,让他以后忘掉我吧!我做过的那件事,不要对他讲啊…… 江韵清不断回头。却已看不清马天目隐在窗后的那张脸。只见他张开的手指,想抬起,做出招手的姿势,又无力悬垂下去。阳光打在手铐上,发出冰冷的反光。 江韵清被送回了保安团团部。 按照张秉昌的想法,是将他们母子尽快送出昆明,离开这是非之地。却遭到江韵清的断然拒绝。她执意留下。张秉昌明白她心里所想,却知道若想等来与马天目的团聚,几乎是异想天开的事。 但江韵清却在想——即便马天目会死,她也要等在昆明城里给他收尸。 而她的心里,实则无时不期盼着一种奇迹的出现。 因那种奇迹,确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次。(未完待续) 第八章 8 8 9月9日的全城搜捕,并未使相对紧张的云南局势有所改观,反而加速了卢汉“起义”的决心。仅就唐贤平个人而言,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也未得到毛人凤的认可,反而遭到了他的训斥。 他给毛人凤打电话,如实呈报了那抓到的三百多人,审来审去,并未审出共产党的一个大人物……说到这儿,他将抓获马天目的事向毛人凤做了汇报。毛人凤冷冷问他:马天目是谁?唐贤平将马天目做了一番简单介绍。不想毛人凤却气急败坏说,我们现在要抓的是云南的中共高层,需要你盯紧卢汉,你给我抓一个共产党的商人有什么用! 唐贤平心有些凉,问:那我该怎么办? 毛人凤说,你现在着手要做的,是瓦解卢汉。即便制伏不了他,不能跟我们走;也不要让共产党信任他,要让云南的老百姓都恨他! 唐贤平小心翼翼,问及自己家人的情况时,毛人凤的语气变得更为冷漠,说,你放心吧,一切我都安排好了。只要你在云南干好你的工作,家人这边不用操心。 唐贤平只能孤注一掷。 他按照毛人凤的授意,亲自草拟一封“枪决令”,带上“九九整肃”中抓获的犯人名单,去找卢汉签字。 卢汉接过名单,看一眼“立即枪决”四字,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慢吞吞说,杀这么多人,怕是不妥吧? 唐贤平陪笑说,主席,这可是委座的旨意啊!要确保云南,我们就不得不处决掉这批不法分子。据我了解,省参议会的杨青田等人,确有*嫌疑,我亲自审理了很长时间,初步决定先杀掉这200人,其他的,将先后押往重庆。 卢汉拿起烟斗,打着火,说,这些人罪证不足,如果草率从事,我怕难以服众。 那就减一半,总可以吧!唐贤平从办公桌上拿起名单,揭下一页。 卢汉将火柴揿灭,摆手说,如此重大问题,我看还是慎重些好! 唐贤平咬了一下牙关,强装笑脸说,你若连一半都不批准,我真是无法向台湾复命。说着,又把一张名单从中间撕开,斜眼看着卢汉:要不,就批了这五十个! 唐贤平早有自己的打算。认为卢汉只要在“枪决令”上签下“同意”二字,杀多少人,便完全由自己掌握。因名单的页数、人数可以重新往上填写。正如毛人凤所言,哪怕他卢汉只同意杀掉十个,我们就可以杀他100个。犯人在我们手里,杀多杀少由我们掌握;可血债,却要让卢汉一同分担。到那时,共产党再不会信任他,昆明的老百姓,会将他恨之入骨。 卢汉脸色阴沉,扔掉烟斗,瞟唐贤平一眼,不满地说,你这样做,显然是让我这云南省主席没法再当下去!这是蒋委员长的意思,还是他毛人凤的意思? 唐贤平面颊抽搐,陪着小心问了一句:那主席的意思? 卢汉站起来,说,前些日子蒋委员长召见我,还承诺说云南的事由我本人做主,怎么刚过几天,你就拿杀人名单来要挟我! 唐贤平退后一步,说,不敢!我也是奉上峰命令,不得不这样做。 卢汉缓和了口气,给他一个台阶下说,这件事,还是要让军法处派人,与沈专员一起复查,审核后再定夺,何必如此着急! 唐贤平苦笑,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随着重庆的解放,残留在重庆、成都的国民政府中央机关纷纷溃逃至云南,昆明城更给人一种朝不保夕之感。随着蒋介石的一道命令,准备在滇西宝山县建立据点,让云南省政府迁往那里,以便军队入驻昆明,依据城内险要,与共军做最后抵抗——此命令下达后,唐贤平变得更为忙碌。他不仅要督促卢汉尽快“西迁”,还要让他对“九九整肃”中抓捕的人员迅速做出处理。 可卢汉不但拒不“西迁”,反而每次唐贤平去找他,都拒不接见。这令他大为恼火,又深感无奈。 这天,唐贤平正在办公室与部下商讨由上级下达的“应变计划”。他们准备先把一部分人撤到凤仪,另一部分人潜伏在昆明郊区,等解放军进攻昆明前夕,做出表面撤退,暗地里却要组织一部分人,成立一个所谓的“欢迎解放军入城筹备会”的组织,引那些亲共分子,以及共产党负责人上钩。这样,便能将这些人一举抓获。 电话铃响了。 话筒中传来市典狱长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好了,被抓的人统统都放走了。 谁让放走的? 对方结结巴巴说,有李代总统的手谕,卢主席下令放的。 唐贤平自感大势已去。撂下电话,继续同手下商讨“应变计划”。他提议:立即备好*,在临撤退之前,将昆明市内所有的工厂、发电站以及重要的公共设施,全部炸毁,不给*留下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那天上午,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唐贤平驱车去了26军军部,见了见被关押在那里的马天目。 马天目看上去并无太大改变,只身形消瘦,精神看上去还好。 唐贤平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把潜伏在云南的共产党告诉我,你还可以获得自由,可以和江韵清团聚……这样说着,语气却有些随意。因为临来时,他便对此次劝说不报任何希望。 马天目摇头:昆明的组织,我确实没有和他们打过任何交道。即便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这你心里应该清楚。 唐贤平叹口气:他们就要打过来了,你们就要胜利啦……你付出那么多,如今却要失去一个“分享”的机会。你不觉得遗憾吗?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可悲吗? 遗憾自然会有,马天目轻声应对,谁不想亲眼看到自己曾为之奋斗过的理想,有实现的一天。至于说到可悲,并不是我——我为之牺牲和奋斗的,能让我的亲人、孩子,享受得到,感知得到,这便足以使我欣慰——可悲的应该是你,知道自己选错了路,仍不知悔改,仍要死心塌地走下去…… 那好,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已对你做到仁至义尽。既然你如此“伟大”,那就做好准备,明天一早,我来成全你。 唐贤平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边说边走到门口。临出门之际,在门口站了片刻,听到身后传来马天目淡淡的说话声:好……那你也要保重,好自为之。等来生再见。便甩甩胳膊,扬长而去。 死神于“倒计时”的方式朝马天目赶来。那个夜晚降临之后,每个人命运里所应发生的一切,都在以既定方式,不可逆转地开始运行。待在监牢里的马天目,静静等候黎明时分的到来;而有所预感的江韵清,近乎一夜未眠,祈祷着“奇迹”的降临。而同样走到绝境的唐贤平,却在当天中午,收到一封由张群下达的,邀他晚上十点,去卢汉公馆开会的会议通知。 12点30分:唐贤平去机场,接由成都飞来的徐远举等人。他们准备第二天转机,飞往台湾。因很多高级军政官员此时聚集成都,而成都机场机少人多,根本满足不了需求。所以大部分人会由昆明中转,再从昆明逃往台湾。 刚下飞机,徐远举便有些迫不及待,要唐贤平帮他搞到明天飞往台湾的机票。 唐贤平听了不由一愣,因为今天早上,他便得到情报,说卢汉下令,已全面控制了机场。机场内所有的班次,只许降落不许起飞。他一边开车,一边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心里不免有些焦躁。却未对徐远举等人说明。 带他们去一家餐厅吃饭时,徐远举见他满腹心事,一再追问,唐贤平这才将机场被控制的消息讲出来。 徐远举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哥,你不要太紧张嘛。情报或许只是讹传,难道你不知道?张群是和我们同机来昆明的。有张群在,他卢汉胆子再大,也不敢轻举妄动。 张群怎么会来昆明? 徐远举说,张群来昆明,与卢汉下令,放走监狱里关押的那批犯人有关。这一举动彻底触怒了委座。他当即下了一道指令,马上撤销卢汉云南省主席和绥靖公署主任的职务。多亏张群劝阻,并打下包票,,说凭他和卢汉私人的交情,劝说卢汉迅速“西迁”,肯定没有一点问题。 唐贤平半信半疑。 徐远举问他:大哥,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 唐贤平告诉他,国防部已委任他为中将云南游击总司令。昆明一旦失守,这道命令便会马上颁布,云南所有军队和特务武装都将由他指挥。他建议徐远举留下来,哪怕自己当副手,二人一同做事。 徐远举连连摆手,说,他们本来让我接替张群的职位,委任我为云南军政长官,我都没答应。大厦将倾,才来给我们加官进爵,顶个屁用!大哥,我劝你还是赶紧走吧,跟我一起去台湾。 唐贤平摇头。 徐远举说,大哥,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难道你不觉得他们是在耍我们吗? 唐贤平喝掉一杯苦酒,说,我知道——可你又哪里知道,你伯母和你嫂子,现在都在毛人凤手里。我若违抗命令,擅自离开云南,到了台湾也定是死路一条。我若不走,哪怕是死在这里,家人才能得以保命……况且丢下这一堆烂摊子,跟了我这么多年的旧部和家属,他们怎么办! 徐远举倒吸一口凉气,忧心忡忡看着唐贤平。 15点25分:回到办公室的唐贤平,向26军军部打了一个电话,询问明天处决马天目的事情准备的怎样?得到的回答是,一切准备就绪,并问他明天能不能过来?他正在犹豫,便接到那份由张群发来的会议通知。他举着话筒,未及细看,一旁的徐远举接过去看了一眼,听到徐远举说,这张群做事真是雷厉风行,刚下飞机,便组织了这么一个大型的会议……唐贤平再次端起话筒,同对方说,明天我若赶不过去,不用等我,按原定计划实施即可。 他把那份通知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发现通知到的,都是中央驻昆明的几个行署单位,而云南省地方所属单位,却没有一个在名单之列。他不无疑虑地问徐远举:这会是张群亲自组织的会议吗? 徐远举伸手指着信纸末端:应该是,你看,图章就是张群平日用的。 你看我去还是不去? 他显得如此虚弱,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干练与主见。 去,你当然应该去!说不定张群使事情有了转机,你不去怎么会知道!即便没有什么好的进展,你去,摸摸情况也好啊! 16点10分:他派人将徐远举送到下榻酒店。本想亲自送的,以尽地主之谊。但那个会议通知,仍令他心神不宁。他打了一通电话。电话先是打给昆明市内所有行政单位负责人,得到的回答和通知完全一样。他又将电话打到卢公馆,说找张群,要询问一下会议内容。但对方回答他:张长官正忙,不能来接你电话。你有什么事,等晚上十点开会时再问好了。 放下电话,他不禁心惊肉跳地想到:此时张群会不会被扣押?会议通知所用的图章,会不会被他们强行占用? 他又立即给卢公馆对面的监视据点打电话,问那里有无异常?手下告诉他,这里的情况一切正常。卢公馆内好像要举行什么盛大宴会,已来了好些人,期间还有驻滇的外国领事。 他声音沙哑,叮嘱部下:继续监视,一有情况马上向我汇报。 17:50分:他驱车去了“保防处”。召集手下,开了一个紧急会议。把几天来所发生的情况做了简要分析,认为形势已变得异常严峻。他给部下颁布命令:如果晚上11点之后,我不能回来,也没有电话,那就由处长胥光复率全体人员,携带文件、电台及仓库中的武器弹药,转移到二十六军军部待命。 布置完任务,他又给毛人凤拍了一封电报。电报内容为:时局已发展到无力挽回之势,我当尽力而为,如不成功,只有来生再见。还望高抬贵手,多多体己我的家人。 做完这些,唐贤平变得异常镇定。他闭上眼,将头仰靠在沙发背上。等睁眼时,目光少见的明亮。先是抬腕看表,见指针已指向晚八点。扭头看看呆在身边的两位部下。此时他们显得焦躁不安,脚下丢满烟蒂。他冲他们笑笑,站起身,默不作声将身上的证件、钢笔等物,一一掏出来,放在办公桌上。腰里只剩下一把手枪。转头对胥光复说,我若不能回来,如有机会,还望拜托将这些东西转交我的家人。 胥光复趋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伤心地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还要等你电话呢。 他笑笑,向门外走去。 20点25分:唐贤平驱车在灯光昏暗的街道上缓慢行驶。边开车,便抽烟点火。车灯外的暗影像匍匐的士兵,前赴后继朝车后倒退。将车开到卢公馆旧宅的大门口时,他并未开车进去,而是经过大门,顺街道继续缓慢朝前行驶。他不住探头张望。发现宴会似乎还未结束,公馆内灯火通明,垂着帷幔的落地窗上晃动着憧憧人影。花园内停放的汽车旁,有人正悠闲说话。他驱车绕道翠湖东路的新公馆处,仔细观察了一番,确定无任何异常后,这才将车驰入进去。 将车停好。他又顺势看了看表,指针已指向晚9点40分。刚一打开车门,发现过道的暗影处,站着两位持枪的卫兵。心里一惊,迅速退回驾驶座,打着引擎,准备将车倒出。扭头的一瞬,见大门已迅速关闭。他在座位上呆坐着,借以平复自己的心跳。最后只能走下车来,向客厅走去。 刚进客厅,便见张群垂头坐在迎门处的沙发上。想过去和他说几句话,却被过道旁的一位卫兵拦住。敬告他:请到前面会客室休息。士兵的声音与表情都显得极其生硬。 他看看卫兵,又看看张群。此时张群闻声抬头,冲唐贤平无奈地摇了摇头,暗示着什么,又沮丧低下头去。他顿时明白,事态已变得无法收拾。一个箭步,去抓过道旁的电话。身后的卫兵冲上来将他阻止,动作略显粗鲁,并告诉他:电话线已被掐断。口气虽是客气,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嘲讽。 古铜色的沙发上坐着余程万、李弥等人。余程万向他热情打着招呼,显然并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想把自己的意料告诉大家,未及开口,便见空军副司令沈延世匆匆进来,递给余程万一封电报。说,这是下午5点,总裁通过空军转拍的急电。 余程万接过去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将电报摔在地下,质问沈延世:这么紧急的情况,为何不及早通知? 沈延世自知理亏,低声说,当时我找不到你们,以为晚上开会可以碰到,所以就没急着再找嘛。 余程万指着沈延世的鼻子,大声斥责:你!你贻误了战机,该当何罪! 沈延世拉下脸,不服气地说,我又不是故意不报,你喊什么喊! 电报落在唐贤平脚下,捡起来,轻声念道:速通知余程万、李弥二位军长返防,立即率部向昆明进发,务必迅速遵办。蒋介石。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余程万、沈延世二人仍在争吵不休。大家在一旁劝解:好啦,事已至此,吵有什么用,还是等卢汉来了再说吧。 墙上挂钟“当”的一声敲响,大家不约而同抬头,见指针已指向晚十点。 卢主席怎么还不露面?不知谁问了一句。是啊!卢汉向来总是守时,今晚为何迟迟不肯露面?大家仍在这样议论着。一副自欺欺人的模样。 唐贤平不由脱口而出:我们被软禁了。 此刻大批卫兵裹挟着一股冷风,从外面涌入。客厅内有人迅速冲了出去,闪身到正对花园的窗户边,跨上窗台,想越窗逃走。几位士兵上前把他拽住,将其摁倒,缚着双臂推进客厅。一位长官模样的人随即出现在客厅门口,嘴里高叫:奉命检查。十多位持枪的卫兵迅速排开,客厅里每一个人的身旁,都站了两位荷枪实弹的士兵。 所有人都忽略了唐贤平掏枪的动作。等身边的余程万发现时,见他闭着眼睛,已将枪口抬高到眉间位置,黑黝黝的枪口直指自己的太阳穴。一位卫兵瞪大眼睛,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叫,却愣在那里。见余程万抬臂撞了一下他举枪的右手。枪响过后,大厅内一片混乱。很多人匍匐在地。只他如梦初醒般站着,嘴角挂着惨淡的微笑。手枪脱手,击中他的左膀。愣怔的卫兵此刻这才反应过来,迅速将他扑倒。数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见他毫无反抗的意思。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凄惨。只任鲜血从肩膀处冒出,迅速洇湿整条袖管。身子摇晃几下,慢慢瘫软在地。 凌晨3点10分:唐贤平醒来,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动动身子,觉得左臂疼得厉害。伸手一摸,发现缠了厚厚绷带。想挣扎着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只能闭眼躺着。听到旁边有人讲话。像是在讨价还价。 卢主席的意思,只要你们在“起义”通电上签字,马上会放各位走的。 放我们走?是怕我们攻城吧!我们第八军和他们二十六军的火炮,可不是吃素的,早就对准你们省政府大楼了。是李弥的声音。 李军长,话不能这么说。一旦攻城,遭难的是城内百姓,以及我们各自的弟兄。我们卢主席已抱定“起义”的决心。哪怕玉石俱焚——你不为百姓和弟兄们着想,也该为自己的性命考虑呀。 你在威胁我?李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 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奉命和您谈话。对方的声音不卑不亢。 有人在劝说李弥。 唐贤平睁眼,见余程万几人聚在对面的沙发上。每个人脸上虽有愠怒,却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两位卢汉派来的人背对他而坐,看不到他们的脸。 有人伏在茶几上,开始潦草签字。轮到余程万时,听到那个背对他的人说,余军长,卢主席还特意吩咐过,说有一个叫马天目的人,现拘押你处。你回去可以,但请马上下令,把这人放出来。 余程万愣了一下,抬头问:这算附加条件吗? 对方不动声色说,算是。 余程万苦笑,朝对面瞟了一眼。和唐贤平的目光相对,旋即离开。 唐贤平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忽然冲余程万大叫:你既有此意,那就快点!时间该来不及了。 有人朝唐贤平走来。拿着早就拟好的起义电文,要他签字。唐贤平没有任何反应。 余程万遥看着他,说,签了吧。大家都签了,走一步算一步,静观事态的变化吧。 他看也不看他,仍旧缓缓摇头。 清晨6点:马天目静坐于黑暗中。听到监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钥匙开锁的声音。他站起来,借着微弱天光,从容地洗脸,整理衣服。两位士兵站在门外,看着这行将赴死之人。一位士兵悄声嘀咕:死都要死了,还穿这么整齐干嘛?想进去将马天目强行带走,却被另一名士兵拦住。看他将衣服穿戴齐整,这才低声问了一句:可以走了吧? 马天目没有作答,抬脚朝门外走。经过士兵身边,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子踉跄,险些跌倒。两位士兵顺势缚住他的胳膊。有人给他戴了头套。 淡薄曦光随即黯淡。但马天目眼前,却不再是如墨的黑暗。视觉里笼罩着一团毛茸茸的光斑。随着汽车引擎声响,他能听到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听到枪刺偶尔磕碰的声音。开赴刑场的那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车厢里愈加颠簸时,车速会减缓下来。此时他竟听到了一种鸟叫,陌生而稚嫩,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候。他露在面罩外的嘴角弯出一个弧线,那是他漾起的一个笑容。 等被人从车上押下来时,他能感到眼前那团光斑生了触角,像植物红色的根须。有人推搡着他的后背,依据脚下深浅判断,他们先是走过一片洼地,后又爬上一段缓坡。等他们示意他停下,他的意识里,顿然出现了一段空白。 眼罩是刹那间被摘除的。炫白光亮让他迅速闭了一下眼睛。等迫不及待睁开,他所得见,是出现在眼前的一片廓大草滩。 茅草如浪涌般在微风中拂动,呈倾斜状朝远方铺展,一直延伸到雾气缭绕的山脚。 他百感交集。觉得这难得一见的景致,是人世给予他最后的馈赠。嘴唇嗫嚅,仿佛念叨着什么。全然听不到身后传来的口令声,听不到枪栓拉动的声响。 亦听不到,一位年轻士兵从路口跑来,嘴里发出急促的呼喊。(未完待续) 尾声 1950年8月的某一天,马天目去了一趟秦城监狱。他给唐贤平带去一些礼物,那些礼物,是他的妻子江韵清特意准备的。那个时候,马天目被抽调到某中央机关做一份要职。他托朋友关系,才得到了这次探视机会。而他的这位朋友,正是多年前失联的彭雅萝。他们偶然在北京街头相遇。通过聊天方知,如今彭雅萝的丈夫,竟是在南京遭到被捕的史大川。此时他恰好工作在秦城监狱。 那一次的探访,马天目乘兴而去,扫兴而归。 他遭到了拒见。唐贤平只收下礼物,却拒绝与他相见。对于唐贤平的冷漠,马天目只有苦笑,却并未责怪,甚而连尴尬的心情都没有。他同监狱管理人员详细询问了唐贤平平时的表现。管理人员告诉他,除始终不肯认清自己的错误外,他表现尚好。每日里话不多,据说已开始准备写他的回忆录了。他要用回忆的方式,对自己走过的道路进行一次深刻反思。 1959年12月4日,第一批国民党战犯得到“特赦”。这些人将在下一刻,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合法公民。名单中没有唐贤平的名字。 1960年11月19日,第二批战犯得到释放,名单中依旧没有唐贤平的名字。 1975年3月19日,最高人民法院颁布了对全体战犯的“特赦令”。这个时候,有人已在秦城监狱抱病死去,那些身体依然健朗的特赦者们,并未深切感知到自己的那份幸运。直到各自退隐到生活的角落之后,从陆续听到的消息中,得知以前的那些特赦者们,大部分在刚刚结束的那场运动中遭到冲击,有人含冤抱病而死;有人用决绝的方式,断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秦城监狱,无形中成了一处庇护所。使他们最后的这一批特赦者,侥幸躲过一场灾难。 唐贤平被释放之后,始终隐居在南方的一座小城生活。他在南方的阴雨中忍受着病痛、孤独、以及晚景的凄凉,写着自己中断了多年的回忆录。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在那个小城,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以前的身份。 1988年2月,江宜清和江竺清姐妹相携,从台湾飞赴大陆探亲。他们先找到隐居在南方小城的唐贤平。后又找到安居天津的江茂群。通过江茂群,得知大姐江汰清早已离世。并知江韵清所居住的城市,离天津并不太远,她同在保定工作的二儿子一起生活。 坐在轮椅上的江韵清根本认不出自己的姐妹。她只是定定看着她们,而后长久地沉默下去。她的脸上,挂着老年痴呆病患者常见的呆滞与木然。 招待江宜清姐妹的,是一个叫做谭正蓝的头发花白的女人。她不善言谈,嘴里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夹带浓重的重庆方言。她絮絮叨叨说着江韵清这些年来的遭遇,说自从大儿子静白出了车祸,她的病就犯了。马天目猝死狱中,使她的病情更为严重……如今老了老了,更是什么都记不得喽。 她问江竺清,你是老三还是老四? 一旁的江宜清代江竺清回答:她是老四,家里最小的妹妹。 哦,老女人看着江宜清说,我以为你是最小的呢,我认得你大姐,我们见过几次面,天津的大哥,好多年都没见过了。 说完这些家常,老女人再无话,除给客人张罗倒茶,她还打过一次电话,催江韵清的二儿子回家。 直到上班的二儿子闻讯赶来,家里的气氛才显得热络了些。但令江宜清等人感到奇怪的是,二儿子对家里两位女人的称呼——他称江韵清为“二妈”,称谭正蓝为“大妈”。 坐在一旁的唐贤平始终无言。每当有人与他寒暄,他只是侧侧聋掉的耳朵,礼节性地微笑。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凝神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张照片。 从那张黑白照片里,他揣测不出这家主人被定格的表情。是淡漠?还是冷峻?直到他弯腰趋近,眯眼细看时,才发现马天目年轻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 2016? 8?16日——11月21日初稿 12月19日二稿 2017?1?8日三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