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莲华》 第 1 章 洛京郊外,正是牡丹斗艳四月晚春,暖香团团袭人。 南山脚下迤逦道路之上,远远传来一阵如雷马蹄声,夹杂着男子们肆意呼喝笑声。惊得两边林中雀兽纷纷四下逃窜。路边正行走樵夫与采药人停了脚步回头眺望。待声音呼啸而近,看得清是一色高头玉鞍骏马,马上骑,果然是那一群着了鲜丽锦服、腰配千金宝剑京中少年儿郎们。知道此时正是春猎好时分,这些高门贵公子们几乎日日结伴到这东郊南山里斗猎相游取乐,早见惯不怪。为免惹事生祸,不过是立刻避让到了一边树丛之后,等待那阵喧嚣经过而已。 一双本隐憩草丛中野兔被这嘈声惊得六神无主,不往生门林子里逃,却争相往山道一前一后地窜去,骑前一名少年男子眼前一亮,立刻抽箭搭弓,左挽右发,鸣镝声中,竟一纵双兔,而身下马势丝毫未减,一直要冲到那对被连贯射入倒路上猎物之前,这才缓了下来。早有侍卫奔去将仍曲腿抽搐双兔拎了耳朵,高高举起展示,大声道:“一箭双兔。一兔入颈,一兔入腹!” 这样箭术,不止要准头、力道,要判断猎物位置以及时出手,确实称得上不凡了。后面追上马上少年们纷纷惊叹赞佩。 那射箭少年十八-九岁,一身蓝紫缂丝锦服,腰系镶嵌美玉双龙勾带,踩着紫金马鞍双足登一双缂丝黑底宫靴,眉目英俊,神采飞扬,额头因了之前放纵奔马而沁出薄汗日光里闪闪发亮,端是英武不凡。此时见自己一箭中二,也是十分兴奋,回头朝着众人哈哈笑道:“不过是凑巧罢了!今日确实兴。本该宴请诸位美酒斗千。只另还有一事,只好改日再设长筵,诸位勿要见怪!” 这少年姓霍名世瑜,字紫珍,身份不是一般显贵,而是当今大元皇帝德宗儿子安阳王,懿德宫钟皇后所出嫡子。德宗虽仍未设东宫立太子,只养大成人几个皇子之中,他年纪长封王,母系显赫,人才武功又都是上上,加封太子不过是迟早事。这群少年们虽出身显贵,父祖非公即伯,再不济也是当朝重臣,却哪个又高得过他去?见他这样说,自然纷纷点头恭送。 霍世瑜朝众人略一抱拳作别,驾一声,身下骢骏便驮了他放蹄而去,侍卫紧追而上,身影转眼消失了山道长楸之后。 余下众人见安阳王走了,自然无心再留,却游兴未减,商议回城再去寻乐。靖海侯府出来李臻提议道:“今日正十五,飞仙楼楚惜之今晚操琴娱客,一月也就这一次,定要过去捧场!” 若说飞仙楼是这洛京中销金窟里销金窟,楚惜之便是这黄金翠玉堆中花帜翘楚,才艳双名,冠绝京华。洛京里无数轻佻子弟风流公卿,无不梦想成她裙下之臣。只可惜她眼高于顶,身后又有人撑着,一月也就十五这日现身会客而已。 听到李臻提起,有人呼喝响应,有人便道:“看得见吃不着,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从永定王府那位手里把她抢来,这才叫牛气。” 这话一出,顿时压灭了一片声音。 永定王府世子霍世钧,本是德宗侄儿,因永定王早去,小时便被接入宫中,由德宗亲自抚养。他自小聪颖过人,心思沉密,极得德宗喜爱。对他喜爱甚至远超几个皇子。十六岁掌京师龙卫禁军统领,十八岁时,大元属国西歧受邻国漠北哒坦挑唆反叛,联合攻占了华州富饶一十五郡,一路烧杀抢掠,所过之处,房屋夷为平地,平民伤亡无数,十五郡几成鬼域。霍世钧随当时华州节度使胡耀宗一道领兵讨伐。胡耀宗不幸战死,霍世钧续领帅印迎击,终斩杀西岐国王,将十万联合叛军围堵凉山脚下痛击,近万将卒俘虏遭活埋坑杀。据说自那之后,当地人便时闻夜半凉山有凄惨鬼哭狼嚎之声传出,都是不灭怨灵作怪。哒坦自此元气大伤,退缩至漠北腹地,至今不敢南下一步。凯旋之时,德宗大加封赏,欲他袭永定王位,却被一心修佛王妃上书以年纪资历未由阻拦,这才作罢。只经此一战,永定王府世子霍世钧魔名便传遍天下。提起他狠辣,无人不畏惧三分。便是这样一个人,偏他自少年时,却又是出了名风流不羁。原本世子妃定了南楚国公主。不想四年之前,十八岁他班师回朝,正逢大婚前,公主送嫁路上竟染风寒,到了洛京便不治而去。时人暗中纷纷传言,说他杀孽过重必损福寿,这将过门便折了世子妃,便是首个触了霉头近身之人。他至今未再论娶。只洛京中人人都知道,飞仙楼楚惜之唯一能入眼入幕之宾,也就是这位永定王府霍世子了。 一群人静默片刻,便又议论起来,神情有艳羡,也有不屑。薛英对这话题却不大感兴趣,见太师府小儿子钟颐有些百无聊赖样子,驱马悄悄到了他身侧,唤了他字,压低声笑道:“子息,我妹子今日正随了我母亲与太医院院使家眷白鹿池探春,你若要去,咱们便去,不定运气好了,你还能和她说上句话。” 钟颐正觉无趣,一听薛英这提议,立刻便来了劲头,撇下众人也不说一声,便带了随从要与薛英一道驾马而去。 余下少年被吸引了注意力,有人便嘀咕了句道:“不过是个五品学士府出来,真不晓得怎会攀上子息这国舅爷,整日跟了不离身……” 京中子弟交游,是看中门第阶次。似薛英这样出身偏低,父亲薛笠虽是当世大儒,甚至连德宗对他也颇敬重,却不过官居天章阁学士。若没有钟颐,只以薛英自己身份,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入这一群显贵少年中。 钟颐急着去会自己梦中美人,没留意听到。薛英虽入耳,却也只装没听到,唇微微抿紧,打马便跟了上去。 ~~~ 薛善水此刻随了母亲文氏与太医院院使张青家眷正一道白鹿池赏花游玩。 白鹿池原来是本朝太祖为训练水军,洛京南郊人工挖掘出来一个大湖,后来弃用,百年下来,因周边风景极好,里头又遍植牡丹,每到春日之时,俨然便成京中贵妇们呼朋唤伴嬉游取乐后花园。连当今太后前几日也此设花宴邀命妇们同乐。善水父亲薛笠虽是皇子们少时经师,但翰林院高品秩也不过五品,文氏并无诰命身,所以前次花宴并未受邀。张家也是一样。张青列太医院高品级院使,但也同样是个五品官。两家因薛笠与张青交好,女人自然也走得近。这日张夫人邀文氏一道去赏春,说守池卫官是她家一个亲戚,通行无碍。文氏应了,便携了善水一道坐车前来。 前几日因太后花宴刚过,所以今日这里除了薛张两家女眷,并无旁人。文氏与张夫人前,善水与张家女儿,才十三岁张若瑶跟后,身后是两家丫头们,绕着池边逛了半圈,又赏了几圃牡丹,便都有些腿乏,见前面有个凉亭,丫头们过去拿帕子扫了下凳面,便都坐了下来歇脚。 文氏与张夫人没说几句闲话,便扯到了下月秀女择选之事。 原来这大元朝有个规矩,每三年一次,京中凡五品,各州三品之上官员人家女儿,有年龄满十三到十六之间无婚约者,要把名字报上内务府攘选。主要是补充后宫,并为适婚皇子、诸多郡王以及立有大功近臣择优而配。德宗年近五十,多年来对后宫也不十分热衷。所以此次攘选,主要还是诸多皇子郡王皇亲国戚们事。 张夫人看一眼与自己女儿并肩而坐善水。见日光照耀之下,她肌肤雪白莹润,举止娴雅端庄,兼又十分十美貌。虽则天下做娘都护自家娃,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女儿与她相比,确实黯然失色。忍不住赞道:“你家善水真真是粉团揉出来一个娇娇人儿,我竟越见越爱。此次她若没被点上,老姐姐你可不能忘了咱俩先前说好。” 文氏见女儿被赞,心中自然高兴。 薛善水现十六了。 前次秀女大选,她十三不够,所以未报上。过了十三,却要等着下三年秀女之选,未经皇室内府筛选,不能自主婚配,所以一直拖到了现。 这秀女之选,名目上虽说是以才德为上,实际到了这些年,不过是家世与权位权衡联姻而已。像薛家与张家,女儿虽都按规制将名报了上去,但无论是文氏还是张夫人,都没想过自家女儿有雀屏中选可能,不过是过个场而已。两家夫人受丈夫影响,于名利也不很醉心,见交好,儿女年龄也适合,便有了结亲念头。 两家夫人先前早议好了,一等此次秀选结束,便将善水与张家儿子订亲完婚。现见女儿们跟前,怕说了她们羞臊,这才一语带过而已。 善水正被若瑶拉着,扭身指看亭子外一丛怒放姚黄。见小姑娘难得出来,显得十分活,便也顺了她陪着说笑几句。那头自己母亲与张夫人话却都一字不落地进了耳朵,心中并没什么大波动。 张家儿子张若松,比自己大一岁,今年十七。子承父业,是太医院生药库一无品副使。因两家交好,双方之前也见过面。张若松清隽文雅,襟袖总染淡淡药香,见了自己便脸红,是个很好青年,以后混得好了,想必也会是个五品医官。善水对他印象不错。过了这次秀选,她嫁给他,往后与这样一个丈夫举案齐眉生儿育女,一生也就这么平平顺顺地过了。 没什么遗憾,她真觉得极好。 从出生这个书香之家那天开始,她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大小姐。父母对她很是宠爱。有个哥哥薛英,虽然有点不着调,不像是这个家里出来人,但对她这个妹妹也是很好。她每天睡觉睡到自然醒,绣花绣到手抽筋。听文氏教导为妇之道,跟曾是探花郎大儒父亲习字学画。这样日子,比起前世外企写字楼里为了升职加薪累得像狗后公司嘉年华酒会上发言时死于突发心脏病不堪记忆,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了。 来之安之。现自己,五品文官薛笠之女薛善水,人美,性子温柔,知书达理,简直就是完美女性标本,极好。所以她以后日子,也一定会极平顺。 第二十三章 吃亏是福 这一瞬间,善水忽然觉到一种极大的委屈。 她做了十六年的薛家女儿,父母兄长都把她当宝一样地疼爱。勉强算是竹马的张若松,随了年龄渐大,两人一年里虽然最多会因家庭之间的往来见那么一两次面,话也不过寥寥几句。但他是个谦润的人,永远只会让她感觉到春风拂面般的舒心。总之,说她就是在蜜罐里养到今天的也绝不过分。这样的日子一过十六年,越活越娇也是无可厚非。现在她嫁人了,嫁入这样的门第,碰到个这样气场不合的丈夫。为了往后有立足之地,她如履薄冰、处心积虑甚至忍辱负重,不想到了最后,却因为对敌情估计严重不足,昏聩了脑子犯起天真之痴,以致于偷鸡不着蚀把米…… 她真的很愤怒,愤怒过后,便是沮丧。等现在他还凭了力气捏她的手,怎么甩都甩不开,反而被他捏得更是生疼。一腔的愤怒沮丧立刻便转成天大的委屈,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心里一酸,眼圈便跟着红了。 霍世钧见她神色忽然转为凄苦,一双圆睁的美目里瞬间便蕴了薄薄的雾气,若不是强忍着,泪珠儿只怕都要堕下来了。一怔,钳住她的手不自觉地便松了些。 善水见到他的表情,这才惊觉自己不对,怎的竟然会脆弱到了这样的地步。长长呼吸一口气,终于硬生生逼回了那阵泪意。略微挣扎下,那只手便从他掌中松脱了出来。再看一眼自己下腹腿间的那一片黏腻,只觉讨厌至极,蹙眉把手伸出低垂的锦帐,摸到床头那面小锣击一下,唤人进来,隔着帐子吩咐送热水。 今偷夜的正是白筠与另两个婆子。刚才这屋里的动静闹得实在是大——世子妃传出的隐约声音,便如一首跌宕长曲。时而如扯紧之弦,到了角乐高调时戛然绷断;时而如漫缓宫调,吟哦令人血贲;再又羽调一般的沉细无力;到了最后仿似竟又变成嘤嘤的细声哼哭,夹杂了世子的粗浊之声和各种可疑的摇动桌椅音,前前后后竟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那俩婆子还好,不过偷偷凑趣几句,白筠却是听得面红耳赤、又喜又忧。 她是善水的贴身丫头,虽然不清楚她主子洞房夜到底如何过得,只这些天来,早也看出世子对善水冷淡不喜,到了夜间虽也留宿房中,却静悄悄声息全无,还以为夫妻之事不过就是这样。现在骤然听到竟有这样的大动静,自然为主子高兴。担心的却是善水受不住,实在是到了后来,听她传出的声音简直就是凄楚多于欢愉了。一边羞臊不已,一边又是忐忑不安,终于等到里头云消雨散没了声息,又听到那唤锣声,忙伸手捂了下滚烫的两颊,定下心神推门而入,哪里还敢拐入那架四季屏风瞧个究竟?听见善水吩咐送水进来,急忙便应了退出,叫了婆子去抬。不过少顷,热水便送入净房。 善水见人都退了出去,只他还压住自己一条腿,便冲他道:“挪开。洗洗好睡了。” 霍世钧岿然不动。善水便伸手出去,终于把他的腿费力地抬着挪开了。又抓过件中拢的外衣披了随意裹住自己身子系了腰带,起身要下榻好洗去这满身的狼藉。不想初次被采花心,便被他这样百般折腾,大腿根处还抽筋酸软,强行拢了腿时,竟觉筋骨抽动般地难受,忍不住轻微嘶了一声,一只手扶着榻沿才勉强站立起来。 善水两腿一落地,更觉一身酸软,连抬腿都有些困难。却又不想叫身后那男人看了笑话,强忍住了不适,掀开锦帐正要走,腰肢已被一只手臂从后给揽住,哪里还吃得住劲儿,立刻重重跌坐到了身后那人怀里,刚趿的一双软底绣鞋也从脚上甩了出去,腿曲起来,柔软的衣料禁不住腿上肌肤的滑溜,从她膝处哧溜滑下,凌乱地堆皱在了腿根处。 善水先前看到了自己胸口处的斑斑点点细小噬痕,却没注意腿,这会儿才发现连大腿根处也有,竟记不起到底什么时候被他弄上的。见玉白的肤上布了几点梅花般的红痕,很是惹眼,急忙并腿拢直,伸手过去想拉平衣摆稍加遮掩,手却被他握住了,动弹不得。仰脸,立刻便与他低下的脸相对了。见他面无表情地盯了自己片刻,终于慢吞吞问道:“你刚哭了?” 善水立刻笑了。眉眼弯弯地舒展开来。合了一张刚因了禁不住承欢透着些苍白色的小脸儿和两爿还略残桃粉色的眼皮子,倒更显出几分异常绮丽的楚楚风致。 “我好好的哭什么?你看错了。有句话我本来不想说的,但你既然很快就要走,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所以我觉着还是要早早提醒你的好,免得日后万一又生龌龊。” 霍世钧见她刚刚还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这会儿竟又笑得出来了。只是虽在笑,那笑里却带了几分倔强之意,他自然看得出来。现在却没心情多与她计较。目光从她那张笑脸一直飘到下头那双**上,想起先前饕餮美餐时尝到的那种滑溜,手便再次探去,不想她并腿一缩,顿时摸了个空,手一僵,停在了半空。 善水也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拉好衣摆遮掩住自己的腿,这才望着他道:“我先前给你喝的汤,确实有补气之效。是我有错在先,你不想让我如愿,我也不怪你。只是像你刚才那样,你觉着自己尽都抛洒在外了,但前头的时候,说不定有些也已经进去了,只是你自己当时没感觉而已。你走之后,我不定也会有身孕。要是这样的话,等你往后回来,千万别诬赖我偷了人给你戴绿帽什么的,我受不起。” 霍世钧惊讶地看着她。 善水说完了话,这才觉得满腔郁懑稍减。且如今,其实她也就只能拿这个来安慰自己了。要不然受到这样的打击,以后自己心理这一关可怎么过? 经历过刚才那一场暗无天日的折磨,她现在确实什么都不想了。这买卖亏本也认下,就当吃亏是福。只想快点到下月,她好恭送霍世钧离开。从自己腿根处现在稍一摩擦就火辣疼痛的程度来看,接下来明后天,虽然还是适孕期,但就算霍世钧改了主意肯给她,她也受不起他这样近乎野兽般的无休止索要了。生儿子固然重要,自己身子却更要保重。至于过了适孕期的剩下那几天……她更没想法。 反正她还年轻,接下来又有至少一年的空档期,多的是时间让她慢慢整理规划自己的将来,也不急着这一刻。 善水打定主意,掀了帐子爬下床。 霍世钧望着她几乎是拖着腿迈了小步、连肩背都垮下来的样子,心中虽因了她刚才避开自己触摸的举动和那番在他听来不过就是为了挽回几分面子的话又生出了几分不快,但毕竟还是有些不忍——知道自己先前要得确实太狠了些,不顾她还生嫩,到了后来兴头所致,越见她一副恨不得自己早些抽身而退的情态,便越想继续磨着她不放。看她颤巍巍走了三四步,终于还是看不下去,撩开帐子起身抱了她往净房送去,一直将她整个人浸进了热水里,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你要是都这样的性子不肯改,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善水抬眼,望着他轻声细语道:“我晓得的。你过些天就要走,我留在家中之时,除了用心侍奉婆婆,更会省身等你回来。” 她的语气十分乖巧,这句话应得更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霍世钧却觉不到半点满足感,心头甚至忽然掠过一丝烦躁。 她先前为什么不哭出来?他倒宁可看她在自己面前哭得稀里哗啦,也不想听她用这样恭顺的口气说着这种套话。只觉与她之间,再无二话可说。 善水此夜之前还是处子之身,自然有落红。她起先自顾不暇,根本就没留意那落红去处。此刻洗净了身子穿衣出来整理床榻,才发觉竟都沾在了他脱下的一件中衣上,想必是他当时随手拿来团垫在她身下的。衣服上已经沾了污痕斑斑,忍不住看他一眼,见他也正冷眼望着自己,便过去拣了出来塞到一边,打算明天偷偷丢掉。 一夜再无别话。只是善水次日醒来,才发觉竟已过了向王妃请早安的时辰,身畔榻上那男人也早离去。忍了一身的酸痛匆忙起身洗漱,责白筠几个为何不叫醒自己。 白筠一边替她梳头,一边红着脸道:“世子吩咐过一句的,叫不要去吵你。我们几个就没叫……” 善水起先因自己睡过了头忙着起身,也没多留意她神色。现在见她说话一脸忸怩,与平日大不一样,略微一想,这才依稀忆起自己昨夜似乎闹出了些动静,那个霍世钧更没压制他的响声,想必早入了她和那两个婆子的耳,一时也是有些羞惭,忙闭口不语。匆匆收拾妥当了赶去青莲堂,王妃已经用完早膳回静室了,进去了向她告罪,这才知道了两件事。第一便是霍世钧一早来向他娘问安时,已经代她告过假了,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说的,反正现在王妃和红英似乎都猜到昨夜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尤其是王妃,笑看着她的那种目光叫她压力倍增。善水甚至忍不住想,她要是知道了她儿子最后关头故意打飞子弹,会是一种什么表情? 除了这个,第二件事也叫她有些意外,那就是霍世钧接下来几天可能不会回王府了,说临走前公务交接繁忙,就宿在禁军司中,行事方便。王妃对此似乎有些微词,暗示善水道:“你俩新婚燕尔,他过些时候又要走,再忙也该回来的。我已经跟他提过了。你自己也上些心,晚间打发人去叫也无妨。” 善水听到这话,立刻便猜到他想必对昨夜不满,这才托辞不回来的。这正合了她的意。面上却恭恭敬敬应了下来。 26第26章 霍世钧从净房出来,换了身衣服便如往常那样去了书房。善水上了床之后,起先还在等,等了许久他还没回,至夜深时,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地熬着,听到一阵脚步声,知道是他回了,立刻惊醒。隔了层锦帐,听见他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又瞧见帐子上他的人影越来越近,忽然有些紧张,急忙闭了眼睛。只觉光线一暗,他熄了灯,身侧床榻接着微沉,人已躺了下来。 她和他是夫妻,又做过那种事。接下来就算有什么事发生,那也再正常不过。 善水略微有些忐忑,等了片刻,见躺她身侧的这男人并没什么动作,略微绷起的神经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只是很快,她就注意到他似乎有心事。虽然没有翻来覆去,呼吸声也很平稳,但善水觉察得出,他一直都醒着,就和她一样。只是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而已。 正常的一对夫妻,自然不该这样。但是……从那个洞房夜开始,他们本来就不是正常的一对了。 善水自嘲地笑了下,闭上眼睛正要努力睡过去,忽然竟听见他开口说话了。道:“你晚上说的话,有几句还是不无道理的。不管是为熙玉还是为你,她这性子确实是要管教下。父王去得早,母妃软弱,我从前也没想这么多。你如今既然入了我的门,我也不好让你因为我的妹妹难做人。你放心就是。” 善水略微惊讶。他现在的口气,像在与她讲和?便小声道了一句:“多谢。”再静候片刻,听他再无声息,想来是真的要睡了,自己便朝里慢慢翻了个身,正要再次闭上眼睛,一只臂膀忽然从后伸了过来,把她搂着拖了过去。 这个动作做得非常自然,仿佛他们本来就该这样。 善水身子立刻发僵。他已凑了过来,在她耳畔低声问了一句:“我就这么可怕?”语调里竟似带了丝自嘲的味道。 善水斟酌着,还在想着怎样回答才好,那只落在她腰腹上的手忽然带了力道地向里一收,她的背便紧紧贴在了他的身前。 “你不算笨,但也确实不够聪明……”他的唇贴着她的耳,又冒出了这样一句,声音听着比白日里要低沉许多,甚至透出几分酒醇般的诱惑质感,“你若真的聪明,这时候最该做的,不是用你的嘴巴跟我讲道理,而是想着怎样千方百计让我带你去兴庆府才对。既可以避开我妹子,又可以生儿子……” 善水心怦怦直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背已经开始发热。 听不到她的回答,他似乎本来也没准备听她回答,再没说什么话。唯独落在她腰腹的那只手开始慢慢游移,终于寻到了她的衣襟下摆,撩开,灵巧地探了进去。她略微挣扎了下,那只手却始终从容不迫,不急不缓。就像个琴师,用他的指娴熟地撩拨着新张的丝弦,直到这张原本生涩凝噎的琴随了他的指,奏出他想要的眉乱春秋。 锦帐里一片昏黑,善水不再挣扎,身子也从起先的僵硬渐渐变得柔软,呼吸急促不定起来。 那只手终于带了些强迫地从后探入她原本紧闭的腿间,感觉到她的绵软身子倏然又有些发僵,男人问了一句:“还疼吗?”不等她回答,手掌便已包覆住那柔软的秘地,指腹开始轻柔地来回抚着两片柔软滑溜的花瓣,似在安抚,又似撩拨。片刻之后,灵巧的指很快又找到了瓣间的那颗蕊珠,捏住了,挑揉片刻,忽然稍加用力扭旋。 善水只觉这身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阵钻心的酸胀之感骤然袭来,从足底直冲脑门,身子微微一颤,娇哼了一声,下意识地便极力缩起身子,手搭在了他腕上,向外推挤,却又哪里撼得动他? “别——不要——” 她咬着牙,发出的声音却是软绵绵的。 男人充耳不闻,俯头埋入她今夜刚洗过的后脑青丝里,一边轻嗅芬芳,一边继续着指端的撩拨。 善水身子弓得更紧,再片刻过去,须臾刹那间,只觉被他抚弄的身下一阵痉-挛,那种与前夜相似的感觉再次朝她袭来,她忍不住娇啼一声,上下顿时失了全部力气,便如悬浮半空,再无半分倚靠,整个人如碎泥融雪般地瘫软了下来。 竟这样被送上了顶峰,感觉到自己身下湿润一片,那种酸胀之感仍盘旋不去,又听到身后男人发出呵呵的低笑之声,善水顿觉羞惭无比,拼了劲地想挣脱开他的臂,一条腿却被抓住抬高,还没反应过来,喉间已不自觉地逸出一声闷哼。他竟借了顺滑之势,从后生生挤占欺入…… 第二天一早,善水醒来,第一感觉是腰酸腿软,缓了两天好容易才恢复的身体又像被车轮碾过了一遍,第二感觉……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竟与霍世钧对面而卧。她的额头正贴着他的下巴,他的一只手搭在她腰上,一条腿压着她的腿,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均匀喷洒在自己额头时的那种温热之感,撩动额发,一阵发痒。 刚睡着还没感觉,现在醒了过来,善水熬不住痒,头往后一动,他便立刻也醒了。 晨曦里,两人再次四目相对。 之所以说再次,是因为先前类似的情景已经有过几次。但那时和今晨,却是完全不同。 善水望着霍世钧的眉眼,带了晨间刚醒时才有的舒展和放松,并且……仿佛含了丝微微的笑意。这叫她立刻忆起昨夜。立刻浑身不自在,挪开了视线,略微动了□子,示意他把手脚挪开,说:“好起身了。” 霍世钧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终于收回压住她的手脚,又长长伸了个懒腰,一跃而起。锦褥滑下,年轻精壮的身体在善水眼前一展无遗。善水急忙闭上眼睛。 霍世钧瞥她一眼,唇角略微勾了下。翻身下榻,拣了衣服穿起来。 这一早,进屋服侍起身的白筠几个人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微妙,一改往日的沉闷。世子不时会看世子妃几眼。要是没看错,他眼神里甚至带了点温存之意。倒是世子妃,一直垂着眼,从头到尾没看他一下。目送他夫妻两个一前一后出门后,雨晴忍不住和白筠咬起了耳朵,被林妈妈听见,打了下她胳膊,自己看一眼凌乱的床榻,也是撑不住笑了起来,骂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姑娘那是臊,你哪只眼睛瞧出她着恼了?” ~~ 善水随了霍世钧一道去青莲堂问安。王妃道:“我得了宫中消息,太后昨日不慎染了风寒。你回去了换身衣裳,等下与玉娘一道随我入宫探望。” 善水应了。与霍世钧再一前一后出来,到抱厦外,霍世钧停了脚步,回头对她说道:“既这样,熙玉的事我明天再找她。你们等下入宫,我晚间不回,今天没空了。” 善水嗯了一声。 霍世钧又补一句:“我是要去京畿骁卫营一趟,路远,所以晚上赶不回。” 善水又哦了一声。 霍世钧仿佛忍耐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而去。 善水目送他背影离去,捶了下腰身,回了两明轩,叫白筠翻出了入宫要穿的正服,从头到脚换上,等了片刻,青莲堂的小丫头过来叫了,再照了下镜子,见无一错处,这才出门。一行人从王府角门出去,登上翠盖马车,往皇宫而去。一路之上,霍熙玉坐在王妃身边叽叽咕咕不停,瞧着善水的眼神里满是得意。善水只含笑看着,一语不发。最后跟了王妃一道入颐宁宫时,见穆夫人与另几个早先见过的国公夫人们竟比她们还要早到,只是没进去长春阁里头。王妃与众人稍稍寒暄几句后,没一会儿,长公主也到了。一干人屏声敛息地候在外间。 张太医正在暖阁里给穆太后诊看。扶了脉,察了舌苔,便知道不过是因了季节变换,太后年纪大了,平日又有些懒怠,身子弱了,这才染了风寒而已。因与太后也熟,便笑道:“并无大碍。不过是这样的节令,骤然燥凉,外寒侵虚而已。臣开几服药,太后照着吃了,想来便能玉安。再,待身子好后,适当进补当归黄芪羊肉汤。甘温补血,辛温散寒,于养生大有裨益。” 穆太后头上包了抹额,笑着道了声谢。注意到站他身后的那少年人。见他穿件天青袍子,眉宇疏朗,神色安详,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采,顺口便问了句。 张太医忙道:“此犬子也。自小胸无大志,竟不愿投身科举,只醉心习医。臣无奈,也只得由了他。如今在太医院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副使。臣今日受召入宫,往常替我提箱的小厮告了假,便叫他跟了来打个下手。太后莫要笑话。” 穆太后点头赞道:“杏林世家,本就是极好的佳话。他不求功名,我瞧很好,有什么可笑话的。” 张太医赶忙道谢。提笔写了方子。张若松收拾了东西,便随父亲退了出来。 外头的一干贵妇们已经等了几盏茶的功夫,终于听见一阵窸窸窣窣脚步之声传来,想是完毕了,纷纷看了过去,果然见穿着赭红医官服的张太医被个大太监引了出来。 长公主早等得不耐烦,见张太医出来,立刻起身,迎了过去详问病情。穆夫人和王妃等人也跟着起身。 这样的场面,自然轮不到善水开口。她只安静站在最外,见张太医面对这一屋子明晃晃的贵妇们,腰也不敢伸直,半垂着眼皮,恭声答着长公主的话。 若不是一场阴差阳错,自己与这个谨小慎微的太医院医官,现在应该就是一家人了…… 善水心中生出一丝世事无常之感,无声地叹了口气。视线再转向他身后时,忽然愣住了,看到张若松正提了他父亲的医箱,从暖阁里跟了出来站着,肩背笔直,与他父亲的点头弯腰恰成鲜明对比。他也立刻看到了善水。两人四目相对,张若松原本安静的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手上提着的那药箱竟脱了出去,砰一声砸到地上,顿时满室皆惊。 27 第27章 这样的失仪,若是发生在皇帝或者太后面前,再碰上人家心情不爽,打屁股掉脑袋都是有可能的。好在是这里,再掉它百八十个的箱子也未必会吓得到太后,但惊到了这一票夫人们,那也是大大的失礼。素来养尊处优耳朵里听不得半分杂音的女人们齐唰唰一个哆嗦,所有人的目光立刻看向了张若松。 “大胆!若是扰了太后金安,如何担待得起?” 颐宁宫大太监曹公公的小心肝也蹦了一下,立刻横眉捏着嗓斥道。 反应了过来的张太医顺着儿子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站在人堆外的善水,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玄机,大呼不妙,心中已经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地骂了起来,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慌忙对着长公主躬身赔罪道:“犬子眼界浅,今日又是首次随臣入宫,想是被皇家威仪所镇,这才一时失礼,万望长公主恕罪……” 这人吧,他只要吃五谷杂粮,再高高在上,也难免会有个头痛脑热。张太医官阶不高,地位更低,但在太医院是一把手,满城更找不出比他更会看病的郎中。多年在阀门显贵之家看病扶脉,为人谨慎,嘴巴更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因此游刃有余,别说这些贵妇们,就算在太后面前,也是有一点薄面的。长公主自然不会因为这么点儿事和他过不去,抚了下自己胸口,看一眼张若松,摆手道:“罢了罢了,年纪小,难免有失手,往后可不兴再这样。” 张太医道谢,也顾不得抹自己额头被吓出的冷汗,见儿子还那样直直杵着,急忙用力扯他衣袖,示意他赔罪。张若松终于低下头,眼睛却没看别人,只一语不发,慢慢蹲□去,伸手把刚跌出药箱的杂物收回。 长公主见自己大度,这少年竟不言谢,颇有些不知好歹的样子,心中虽略有不快,心想原来是个愣头青。只记挂太后病情,又不好真的放□段与他计较,收了目光,领头便往暖阁里去。 善水刚也是被张若松的反应给惊住了,心怦怦乱跳,好在最后安然无恙度了过去,跟在这一干妇女队列的末往暖阁去,经过张若松的身边,他还蹲身未起,从她这角度俯视下去,见他眼皮低垂,唇角微微抿起,神色已恢复了起先的沉静,若非两颧还残留了些尚未来得及褪尽的红晕,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善水压下心中那种难言的怅惘,抬眼正视着她前头成国公夫人后脑插的那只金晃晃五蝠捧桃压发,从他身侧快步而过。 ~~ 她经过他面前的时候,张若松只看到了她的半幅裙摆,那是正红色的缂丝纹锦八幅宫裙。那团红影儿从他面前掠过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被抽离掉了。 她的眉梢眼底,已经不全是他熟悉的那种少女青葱,如今微微透出了些小妇人的妩媚。一张脸庞恰就像她裙角绣着的那簇牡丹,鲜活盛开,艳郁得叫人不敢直视。 知道人都已经走了,他终于无声地长长呼出一口气,伸出手,用他修长的指稳稳拣起最后一支滚在地上的笔,投进医箱,然后合上盖子。抬头正要站起身,忽然撞上一双睁得像杏核的圆滚滚的眼,就像……他妹妹养的那条名叫粉团儿的松狮的眼。只不过现在这双眼睛里有的,可不是粉团儿的那种纯善天真,而是一种不怀好意的探究。 张若松不认识这锦衣少女,但能站在这里,身份自然非同一般。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确实冒失。不想再生事端给她惹祸,很快收回视线,拎了药箱便起身。 “他是你儿子?” 张太医一听霍熙玉开口,心里便叫苦不迭。 大佛好供,小鬼难缠。这个得尽天下万般荣宠的永定王府公主是个什么人,他自然清楚。和别人都能讲理,到了这位面前,那就是横竖由她说了算。只怕自己儿子刚才的这贸然举措已经惹恼了她,这下是要揪着不放了,急忙赔笑道:“太后平日最喜公主,此刻若见了公主,心中松快,这病体也要轻三分,公主快去看看?” 霍熙玉不语,只盯着张若松。 张若松眼皮微敛,一动不动。 张太医见她只这样问了一句,并未接着发难,忙趁机道:“下官还有诊牌在身,不敢耽误,这就告退。”说完朝儿子丢了个眼色,急匆匆退出。 曹公公奉了太后命送他父子,此刻略微意思般地将张太医父子让出长春阁,自己便回了,改由个小太监送他二人出去。出了颐宁宫,凭了腰牌一路畅行再出皇宫的西角门,一直到了宫墙外的一处甬道之上,见四下人少,张太医这才停住脚步,低声训道:“思明,你素日稳重,怎的今天这般沉不住气?薛家姑娘早不比往昔,你怎的还抱着你那点旧日心思不放?咱们虽问心无愧,怕就万一落入有心人眼里生事。所谓众口铄金,你应晓得这个理。幸而方才未惹出什么祸。往后该当如何,再不用我多说吧?” 张若松自然知道这道理。他虽醉心习医心无旁骛,却并非真的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只是少年人青梅竹马的多年情感寄托,又岂是说没就能没了的?平日一直压在心底,方才实在是太过意外,这才如此失态。被父亲教训得低了头,惭愧不已。 张太医自然了解儿子,也知道他是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再叮嘱一声,这才继续往太医院去。 张若松行了几步,终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顶上湛蓝天空,正有一只寥雁振翅掠过正北那巍峨高耸的太极殿殿顶,隔了这么远的路,殿顶**的琉璃瓦反射日光,还是刺得人眼睛微微生疼。怔忪片刻,微微握紧袖中的拳,跟着父亲大步离去。 ~~ 善水随了王妃等人行至暖阁外候着时,里头却传出太后的话,说一早皇后与李妃已来探过,她倦了要歇,叫众人各自散了回去便是。 这一干人聚拢到这里,原也不过是为了表下孝心,现在太后既这样说,自然也不敢硬闯进去讨嫌,相互再叙几句话,便三三两两退去了。 来时三人,回时却少了一个。只有善水跟了王妃回王府,那霍熙玉因有些天没入宫了,独独被太后留下。回了王府,善水送王妃去青莲堂后回两明轩,见正在廊子下撒欢,惹得几个小丫头们笑声不断。一听到她的脚步,狗儿便立刻朝她虎虎奔来,围着各种撒娇。善水与它耍了片刻,便到中午了。 那个霍世钧在床榻之上很能磨人。昨夜虽没像第一次时那样故意往狠里折腾她,只几番弄下来,到了最后也叫她实在是承欢无力,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睡眠严重不足。一早起身撑到了现在,吃了饭后,一头便扑倒在床上。四肢百骸在叫嚣着要睡觉,心里却觉得堵,堵得慌。脑子里一会儿是张若松默默蹲在地上的身影,一会儿是小姑子霍熙玉临别时看着自己时的诡异眼神,翻来覆去良久,最后竟是没睡着。 霍熙玉直到傍晚才回,善水与她并未打照面。至于霍世钧,便如他自己一早说的那样,当夜未归。善水独自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妆扮起来跟随王妃一道入颐宁宫――这是规矩,只要太后一天还还吃药,作为儿媳的王妃就要过去伺候,哪怕这回再吃个闭门羹,明天也还要去。儿媳的王妃都这样,她这个孙媳自然更不能落后。倒是霍熙玉,大概昨天陪了一天,所以今天并没跟着去,独个儿留在了王府。 善水随王妃到时,见今天比昨天更热闹,不但昨天的那些人再齐齐碰头,甚至遇到了霍世瑜的王妃,那位杨家的姑娘杨云亭。 霍世瑜成婚后,开府正式搬出了皇城,善水刚过门的那几天里,曾和杨云亭见过一面。杨云亭年纪和善水差不多,体态略丰,脸庞圆润,容貌美丽,一双眼睛如鹿般温驯安静。现在整个人套在一袭王妃吉服里,沉稳地坐着,看见善水与自己打招呼,回她一个妥帖的微笑,再无多话。 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举止完全与她的身份相合。 太后大概今天松快了些,心情还好,张太医去后,便放了一干人进去。叶王妃都靠不到近前,善水自动默默忝列尾座,面带笑容看着长公主领头卖萌,屋子里欢声笑语一片。 “太后,安阳王殿下来了!” 曹公公进来通报。 穆太后刚正招手叫了杨云亭坐到自己身畔,听人这样通报,拍了下她的手,笑眯眯道:“我这孙儿,平日你没来,我这里也不见他踩一脚,你一来,他就跟着过来了!可见还是新媳妇招人疼,我老婆子招人厌。” 太后此话一出,众人便都笑了起来。杨云亭脸微微泛红,羞涩低颈。笑声中,霍世瑜大步入了暖阁。 这是自普修寺后山那次后,善水数月来第一次见到霍世瑜。因这屋里的女人都是他长辈亲族,所以也无需避讳。他一身宝蓝锦服,仍如往日一般器宇轩昂,径直到了太后跟前,问了安后,又与妇人们一一见礼,姑姑婶婶地叫了一圈。 长公主打趣道:“赶紧的,和你媳妇一道坐一块儿去!这金童玉女往太后跟前一靠,看着都养眼。眼睛顺了,心自然就顺,心一顺,这还有什么事不顺?” 杨云亭脸上红晕更浓,霍世瑜任凭姑婆们怎么说,仍是一一做足礼节。转到叶王妃面前时,恭恭敬敬唤了声“婶子”,叶王妃忙应了,霍世瑜微笑着,自打入了这暖阁后,目光第一次落到善水身上,停留片刻,叫了声:“堂**。” 因与他算是同辈,善水忙起身回礼。 “好了,都是一家人,要这么多礼做什么!绕来绕去的,我看着都累,”太后笑着出声打断,把霍世瑜招到了身边,问起了他开府住在外的日常起居之事。霍世瑜一一应了。 太后毕竟年纪大了,病也未好全,坐了片刻便觉乏了,笑道:“难为你们肯记着我这老骨头来陪我说笑,这就都回了吧,明日也不用来。”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善水随了王妃出宫,行到御书房所在含章殿旁的宫道之时,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竟是霍世瑜追了上来。 王妃停了脚步,善水扶住她臂站她身侧,看了下四周,并未见到杨云亭的身影。 霍世瑜到了王妃面前,笑道:“婶子,我听说堂哥过些天就要去兴庆府了。本想寻他饯行,又晓得堂哥一向忙碌,怕扰了他的正事。这事便一直挂在我心里。今天正好遇到婶子,便请婶子代为转告,堂哥哪日若得空,我在王府设宴,替堂哥饯行,就不知道他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王妃笑道:“你们兄弟自小处到大的,还这么客气做什么?倒是谢谢你有心。婶子回去了便跟他说。世钧晓得了,必定也高兴。” 霍世瑜微微一笑,目光落到了善水身上,又道:“若是堂**也肯赏脸,我便让内子具帖相邀,盼堂**与堂哥一道前来。内子每日空闲,在我面前每每提起堂**,言辞中颇多倾慕,盼着往后能多往来才好。” 善水望向霍世瑜。 皇宫里禁植高大树木,灿烂的日光此时正从头顶毫无遮蔽地照下来,将他整个人笼罩。他看起来与从前并无改变,注视着她的目光里,却又仿佛闪动着一种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他已经像个完全的成年男人了。 善水垂下眼睑,微微点头。忽然觉到自己扶着的叶王妃手臂微微一动,身子似乎骤然紧僵,抬眼看她,她眼睛直直望着前方,方才面上的笑意早消弭了去。不解地顺她目光看去,见两个人正远远从含章殿的方向转了出来,正朝这里行。 善水立刻便认了出来。这两人里,一个是霍世钧,另一个男人,五十多岁,穿一身明晃晃龙袍,想来应该就是当今的景佑帝了 28、第 28 章 ... 28、第28章 随着对面那两个人越走越近,善水忽然生出了一种看大戏的感觉。 撇去那些个充当布景的面无表情相随太监们,要是没看错,对面的皇帝、霍世钧,身边的叶王妃,霍世瑜,这里的每一个人,各自的表情都随了这样的一场意外对面遭遇而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肢体语言呼之欲出,耐人寻味。 这个伯父皇帝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但就和善水先前脑补过的帝王形象完全符合。权势本就能让男人增加魅力,何况是拥有天下至高的权力。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即使到了这个年龄,仍可以称作美男子。他的脚步原本迈得沉稳,不急不缓,目光里隐隐含了温和的威严。但是在看到自己――这个需要打个问号,因为也有可能是她身边的叶王妃,他的脚步忽然一顿,再次迈开时,善水就捕捉到了一种迟疑。 这对一个帝王来说,颇有些不同寻常。 与皇帝的迟疑恰恰相反,随了对面两人走近,叶王妃反倒没了一开始乍见到时的那种失态。现在她肩背挺直,目光笔直,神色非常平静,平静得就像她在佛堂中入定。善水甚至怀疑一开始自己是不是感觉出了错,才会把她误读成了惊惶。 霍世瑜,他随了对面那两人一前一后地出现,神情起先略微僵了下。但很快,他的面上便继续含了之前那种得体的笑,恭谨地迎了上去。 看大戏本来是种享受。但在这样的地方,摊上这样一群高段的参演人员,尤其是,当她自己也被拖了进去,扮演的还是个类似夹心饼的角色说,这就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霍世钧,那个善水的男人。但是就是这个男人的一道出现,才让善水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隐隐的压力。 ~~ 霍世钧五更时从京畿骁卫营出发返回洛京,自然赶不上早朝,所以径直入了宫,到含章殿御书房等候景佑帝。复命后,与平日一样,别无多话,开口便要告退。却被皇帝叫住,让一道去颐宁宫探望太后。霍世钧遵了,二人便一前一后而来。刚拐上这条通往颐宁宫的宫道,他便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和妻子站在宫道上,还有正在与她们说话的霍世瑜――确切地说,他是正在与善水说话。他听不清霍世瑜说了什么,但看得很清楚。他看到霍世瑜侧对着自己的方向而立,他比善水要高许多,说话时,眼睛俯视着她的脸庞,面上带了柔和的笑容。而她微微垂着眼,一派温和与娴雅。 这种感觉……叫人不是很舒服。 霍世钧的脚步立刻加快了些,甚至要与前头忽然放缓脚步的皇帝并肩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确实有些不快了,不想被人觉察,稍一踌躇,脚步也缓了下来,直到慢慢停住。因为霍世瑜已经迎了上来,朝着皇帝叫了声父皇,行过常礼,又面带笑容看向了自己,打着招呼道:“堂哥!你也来了。” 霍世钧点头,道:“刚从含元殿出来,正要去探望太后。” “你祖母如何?”景佑帝问道。 霍世瑜立刻恭恭敬敬道:“儿子刚从长春阁出来。皇祖母身子已好了不少,只是略乏,方才正打发了人,说倦了要歇,里头的人才散了出来没片刻。” 景佑帝略微点头,道:“既这样,朕改日再去。” 霍世瑜道:“父皇,儿臣刚正与婶子在说话。堂哥过几日远赴兴庆府,儿臣早想替堂哥饯行。刚正见到了婶子,便托婶子代为转达儿子的心意。不想正巧在此遇到堂哥。儿臣诚心,就怕堂哥不得空闲。” 景佑帝道:“兄弟本就该如此,甚好。” 霍世钧微微一笑,道:“劳你费心了。说起来,咱们倒是很久没一起喝过酒了。到时候必定不醉不归。” 霍世瑜像是忽然想了起来,又道,“内子也想邀堂**一道叙话,我刚正与堂**提及此事。” 霍世钧目光扫了一眼十几步外站着的善水,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下,道:“她若方便,自然是好。” 善水立刻捕捉到了丈夫扫向自己的目光。比起平日,反倒出奇的温和。但是善水却骤然觉到了一丝压力。 和霍世钧成婚至今虽不过半月。但从新婚夜起,他就绝对不是一个大度的丈夫,善水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她知道他现在其实已经不快了。只不过,在与自己二人相对的时候,他从不会隐藏他的喜恶。而在外,他掩饰自己情绪的段数却不是一般的高。他的这点本事,从前次陪她回门的那天起,她就见识到了。 “既这样,那就说定了。我回了便去备宴,恭迎兄**伉俪大驾。” 霍世钧微微笑道:“如此有劳费心了。” ~~ 这一场遭遇,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刻。因为该说的话,似乎都已经说完了。 但是五个人却就这么三两相对地站着。中间隔了数十步的距离,包括那位皇帝,谁都没有动。很诡异的冷场。虽然非常短暂,但善水觉得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打破这僵局的,反倒是叶王妃。 她忽然稳稳迈开脚步,朝着对面继续走去。善水跟着她前行。她到了近前,朝着皇帝见了礼,继续从侧绕过去。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的停顿,眼睛始终笔直地望着前方。 皇帝目送她的背影离去,那双带了霍氏明显家族特征的凤目里忽然掠过一丝旁人难以捉摸的情绪,只很快便消隐了去,看向霍世钧道:“既无事了,你顺道送她们回去吧。过几日便要走,你也不用总往外跑了,有事吩咐旁人便是。与……你母亲和媳妇多处些时候,也是好的。” 霍世钧恭谨地应了下来,转身而去。 皇帝凝望他背影,心里忽然掠过一种惆怅。 这个他一向宠爱的年轻人,作为他的臣子,完全的无可挑剔。他能让皇帝放心地把所有事都交托到他手上。甚至不用皇帝开口,他就能替他搭桥铺路。 但也仅此而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这个皇帝于他,仅仅就只是皇帝了。在他面前,霍世钧严格恪守着君臣之礼,不会逾矩半步。冷淡而恭敬。如此而已。 ~~ 王妃自登上马车,一直就在闭目养神,看不出丝毫心绪。入了王府,她叫霍世钧与善水不必送,自己便与红英往青莲堂去。 善水回房,第一件事便是坐在梳妆台前,拆去沉重的头面首饰。霍世钧跟了进来**,换了身寻常的袍服,朝善水走了过去。 “你出去。” 他到了善水身后,眼睛落在镜台里映出的那张娇脸上,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白筠的手停了下来,看一眼善水,低头退了出去。 善水坐着,他就站她身后,两人的目光在镜台里相遇。 善水的心微微一跳。 其实回来的路上,她就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他可能的质问。虽然自己觉得这样很荒唐。但是面对一个原本就有心病,加上疑心病又重的丈夫,她又能如何?况且从出了皇宫之后,他的脸色本来就不大好。 “你想说什么?” 善水问了一句,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对着镜子抬手,想去拔掉插在发侧的那枚景福长绵凤钗。手刚抬起来,忽然被他压下,然后,见他微微俯身,抬手要替她去拔那枚凤钗。 他的动作看起来不是很熟练。拔下凤钗的时候,倒翘的钗尾甚至勾住了她的头发,扯动头皮,惹她轻微地嘶了一声。他飞快看她一眼,抬了粱手去解,偏偏却解不开,反越缠越紧,勾了更多发丝出来。 善水看见镜台里的男人开始有点手忙脚乱,终于忍不住微微撇过头去,道:“行了,我自己来。” 他看她一眼,继续再解。善水只好不动,再任由他弄。片刻后,总算把勾缠住的发丝都给清了出来,叮一声,凤钗被他丢进了首饰匣里,见他仿似松了口气,说:“好了。”一边说着,一边还飞快地抬手摸了几下她被勾出发丝显得有些凌乱的那处鬓发,瞧着是想抚平下去,顺道毁尸灭迹。 这样子实在有些可笑。善水忍不住,嘴角微微翘了下。他从镜中看她一眼,终于收了手,自我解嘲般地说了一句:“以后还是让白筠来。” 善水装没听见,只是凑近镜子,仔细抚平刚才被他扯毛的鬓发。 有了这个小插曲,两人之间的气氛倒是一下子缓了许多。霍世钧顺势靠坐在了梳妆桌上,状似随口问了一句:“刚才在宫中,世瑜对你说了什么?” 善水手一顿,抬头看他一眼。见他正低头下来,唇边仿似挂了丝笑,眼睛却紧紧盯着自己,便低了头,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老老实实道:“他开始对娘说,想替你饯行,只一直碰不到你开口,请娘代为转告他的意思。然后对我说,王妃想邀我过府,请我到时候与你一道去。” “你想不想去?” 他立刻追问一句。 “问我做什么?看你的意思。你乐意,我就去。你不乐意,我推说身子不适推掉就是。” 善水这样应道,手上动作没停,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盯着她,仿佛在探究她这话里的真心实意。 “被你弄乱了,拢不回去。等下还是让白筠替我重新梳次头吧。” 善水终于放弃了自己拢平鬓发的念头,放下了手,抬脸再次望着他。 霍世钧伸手再次摸了下那爿发丝。触手柔软而微凉,就像她的肌肤一样。忍不住擦过她的脸颊,托住她尖尖的下巴,拇指轻轻滑过一侧脸颊,慢慢道:“跟我一起的话,你过去也无妨。往后我走了,她若再有这样的邀约,你可不去,将她请过来便是。”顿了下,直接又补一句,“我不想你独个儿人去他府上。明白我的意思吗?” 善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再次鄙夷一遍他的小鸡肚肠。当然面上是不会显露的。微微笑道:“你都这样说了,我自然不会再逆你心意。且实话说,我也没想和那边有多来往。” 她的回答显然叫霍世钧很是满意,脸上终于露出丝笑,想了下,道:“你要是累,头就不用再梳了,**先歇会,养养精神也好,我今天不出去了。我先去熙玉那里了。” 他这话里的隐含之意,昭然若揭。 善水自觉已经过了受孕期,他现在再怎么努力浇灌,也是在做无用功。但就要出远门的丈夫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她这个当妻子的总不好拒人千里之外,更何况人家现在还要替她去搞定那个鬼见愁的小姑子。于是低头不语,装出害羞的样子,轻轻嗯了一声。 霍世钧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心情显然是很好的,连脚步都十分轻快。看起来,他对接下来的事很有信心。这样更好。至少对于善水来说,只要霍熙玉真能被他压服,接下来她的日子不用再那么精彩纷呈,作为一个妻子,她还是愿意让丈夫满意出门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过堂投雷。 这几章不断看到读者留言,反应进度太慢情节拖,并且时常拿去和上个文做比较。我想说,这是两个不同风格的故事,没有可比性。这也不是我故意为了加长篇幅在注水。每一个情节都是我觉得必不可少的。如果让大家觉得拖拉,那是我笔力不到,所以故事缺乏吸引力的缘故。我在后面会尽量改善。谢谢大家的理解。 另,非常感谢大家的正版订阅。看到这个文上了金榜了,顿时又有动力了……晚上还会有一更,但会晚些,大概9点后。 第二十九章 王府里有人长居的几处,青莲堂取静僻,两明轩取开阔,霍熙玉住的玲珑山房则算最精致的一处所在了。里头花木扶疏、泉凿流引,夏冬春秋四季各取其景。 霍世钧拎了只布袋子正往玲珑山房去,刚行至那扇月洞门前,远远看到花-径尽头霍熙玉正出来。一看到霍世钧,她立刻便露出笑,一路朝他小跑了过来,到了近前,伸手抓住他臂膀,嘴里埋怨道:“哥哥,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根本见不着你人影!我正要去找你,有事要跟你说!” 霍世钧不着痕迹地撇开了她的手,道:“我也正有事要跟你说。” 霍熙玉见他神色竟是前所未有地严厉,倒吓了一跳,小声嘟囔道:“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霍世钧道:“你跟我来!”说罢朝里大步而去。 霍熙玉有些不解。只是一来,这个大她许多的哥哥对她一向宠爱,二来,她自认有了重大发现,已经憋了一天一夜,捂得嘴巴都要发臭,实在急着通报,也没多想,转身便跟着小跑进去,嘴里嚷道:“哥哥,等等我!” 霍世钧一直将她带到了架在泉池之上的水榭里,命里头的侍女们都出去了,把门窗一闭,指着张椅子道:“你坐下。” 霍熙玉觉着这个哥哥今天实在反常,只也没怎么多想,只照他意思坐了下去。注意到他手上提着的那只黑布袋子,好奇地道:“哥哥,这是你送我的礼物吗?袋子里什么东西?” 霍世钧看她一眼,把布袋子口一松,啪嗒一声,两条死蛇便被掷倒了出来,落到她脚下几寸之前的地上。 “这是你干的?” 霍世钧皱着眉,问道。 霍熙玉起先吓了一跳。因为这两条蛇虽是她命玲珑山房里的婆子去弄来的,自己起先却没看到过。现在见脚边突然多了两条蛇,虽是死的,只女孩天生都怕这冰凉滑腻之物,饶是她素来胆大,脚底也微微发毛,缩了下腿,撅起嘴不以为然道:“我还以为什么呢。不过是为这种小事!不就吓唬一下她吗?有什么干系!哥哥,是不是她在你面前告状?” 霍世钧绷着脸道:“只怪我从前太宠你,竟把你惯得这样无法无天了!从前只当你还小,做过的那些事就不提了。就这刻开始,再不许你干这样的事。” 霍世钧成了亲,霍熙玉原本就觉着这哥哥对自己的关注一下少了许多,心中本就老大不痛快。现在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哥哥还会因为这种事教训自己,一时哪里受得住气?猛地站了起来,怒道:“我这就去拿刀,把她的脸划花了!瞧你还替不替她说话!” 霍世钧原本觉着这个妹妹比起当年大了,不至于还会干出这样的事。不想她一语不合竟又嚷着要拿刀去划善水的脸,心中也是真的恼了,沉着脸道:“你人虽大了,竟一点也没长进!再这样混,我便将你关进宗人府面壁去!宗人府你若还不怕,我就把你送到南山的别庄里去,关你个一年半载。没我的话,就算皇祖母知道了,你也别想出庄子一步!哪个奴才敢再受你差遣干这种事,被我知道了,立马杖毙。我看谁还敢不要命,再这样充当你的爪牙!我说得出,我就做得到!” 霍熙玉吓了一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到兄长这样疾言厉色的呵斥,眼中立刻涌出了泪花,呆呆不语。 霍世钧对这个妹妹也是真心疼爱。见她这副样子,语气便放缓了些,道:“熙玉,你年纪不小了。再三两年,或嫁,或招赘驸马,就要为人妇了。再这个样子,谁敢娶了你……” 霍熙玉顿时泪如泉涌,顿着脚嚷道:“谁要嫁人!谁要嫁人!我才不要嫁人!更不要什么驸马!哥哥我讨厌你!讨厌你!娶了别的女人就不要我了!”一边嚷,一边顺手扫掉桌上的一套插丝珐琅花卉茶具,碎落在地之后,又抱了墙角的大荷叶式粉彩牡丹纹瓷瓶,砰一声砸墙上。 霍世钧于刑讯颇有心得,对付过各式各样的人犯。霍熙玉这种撒泼的,属于最容易对付的类型,晾着就是。见她闹得狠,更不理睬,任由她摔打里头的东西,自己起身到了窗边,推开一面楹窗吹风,听身后乒乒乓乓响个不绝。半晌过去,动静终于没了,这才回头,见满地碎瓷烂片,椅子槅扇俱已四仰八叉倒地,连那张沉重的楠木嵌螺钿云腿桌竟也被她掀翻。目光扫过狼藉一片,最后落到霍熙玉身上,见她一脸涕泪,头发凌乱落下,站着正呼哧呼哧地喘气,冷冷道:“砸够了没?不够的话,送你去南山别庄!那里头人是没几个,地方大,家伙也多,任你砸个够。” 霍熙玉闹腾了大半天,现在额头冒汗手软腿软,见这个哥哥还是铁石心肠,悲从心来,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抽抽搭搭小声呜咽了起来。 霍世钧见她终于消停了些,这才踩着满地杂物到她跟前,蹲□去,放缓了声调,看着她道:“熙玉,你刚才说哥哥娶了嫂子就不要你了,这便错了。你是我妹子,哥哥这一世,就你这么一个亲妹妹,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哥哥如今娶了嫂子,她便也是你的亲人。等她以后给你生出个侄儿,他就管你叫姑姑,你觉得不好吗?往后等你嫁了人,只怕你就不要哥哥我了……” 霍熙玉扁了嘴,瞧着还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霍世钧眉头一皱,神色又转严厉,道:“哥哥方才把话都给你说清了。你如今也是大人了。要是再听不进去,像从前一样胡来,我说到做到,绝不是吓唬你的。” 霍熙玉怔怔望着一脸厉色的霍世钧,知道他是真的没在和自己开玩笑,又抹了把心酸涌出的眼泪,抽噎道:“最多……我以后再不往她那里丢东西了……可是我就是不喜欢她……哥哥你喜欢她就算了,你不能强迫我也跟着喜欢她……” 霍世钧一怔,差点没笑出来,极力绷住了脸,道:“谁说我喜欢她?我疼的是我那个懂事听话的妹子,只要你往后别再找她生事,我就疼你。” 霍熙玉嘟囔道:“你骗个鬼……你当我三岁小孩吗?你要是不喜欢她,为什么她一告状,你就找过来骂我一顿?以前怎么没见你这样骂我?” 霍世钧心里是绝不承认自己喜欢那个“她”的,只也懒得和霍熙玉啰嗦,只板了脸道:“我自然不会强迫你去喜欢她,我只要你往后别再这样处处找她麻烦。还有,给我改掉你这动不动就拿刀的习惯。你是女孩家,这样狠厉,谁吃得消你?总之你记住我的话。你别当我去了兴庆府,你就可以背着我乱来。我想知道的话,你就算每天吃什么说了几句话我都能查得清清楚楚。你不是一直想游历天下吗?你表现好的话,等我回来,我便是没空带你去远的地方,京畿附近几百里内的几处胜地,我保证会带你去玩一遍。” 霍熙玉自小虽受尽荣宠,只来来去去的地方,除了王府,就是皇宫,再就随了长辈到皇家禁苑踏春秋游小住些日子,一向羡慕男儿自由行走,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听霍世钧这样答应了下来,虽然日子渺茫,但总算有个盼头,低头思量了几遍,终于勉强应了下来,撅着嘴道:“哥哥,你说话要算话。你心里一定要最疼我,以后还要带我出去玩。” 霍世钧见她终于松了口,瞧着也不像是在敷衍,心里也略微一松,叩起食指,在她额头弹了个暴栗,笑道:“你个丫头片子,我还骗你不成?” 霍熙玉捧住了额头,哎呀一声呼痛。见霍世钧不理自己,已经站了起来,嘟囔了一句小气鬼,这才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霍世钧笑道:“你刚不是说找我有事?什么事?” 霍熙玉这才想了起来。看了下他脸色,小心翼翼道:“哥哥,我本来忘了,这可是你自己先问的。我要是说了,你可别骂我,觉着是我在和她故意过不去……” 霍世钧立刻便听了出来,这话竟似是与善水有关。便道:“你说就是。” 霍熙玉这才把昨日在长春阁里自己留意到的那一幕说了出来,最后哼了一声,添加了自己的脑补,得意洋洋道:“哥哥,我瞧他们俩分明就是以前相识的样子,不止相识,肯定关系还不错!要不然为啥他俩相互勾着眼看,还那样难分难舍?那个张太医的儿子还激动得把手上的药箱都丢到地上了!这可不是我瞎编的。当时满屋子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长姑姑还有点不高兴呢。只是她们当时都围着那个张太医问皇祖母的病情,没人留意到罢了。偏被我看到了!我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就是怕哥哥你被人蒙在鼓里!这天下男人戴什么帽子最难看?就是绿帽子!所以哥哥啊,我就算拼了被你送到南山关禁闭,我也要把这事跟你说!” 霍世钧方才面上还带了笑,听到这儿,笑早抽到爪哇国里去了,眉头微微皱紧。稍倾,对着霍熙玉道:“这事,不准你对旁人胡说八道,一个字也不许提。娘跟前,皇祖母跟前,谁跟前都不准提。往后就烂在你肚子里,当没这回事,听见了没?” 霍熙玉看向霍世钧,见他神色又转严厉,眼睛微微眯起,透出了丝寒气儿,比先前骂自己时还要吓人,后背一寒,忙点头,怯怯道:“我晓得了……” 第30章霍世钧终于知道了一件事情 霍世钧刚才对他妹子说,就算他人去了兴庆府,想知道的话,她每天吃什么说什么都逃不过他耳目。这话倒并非完全恫吓。朝廷里能混到内阁独当一面的,比如钟家、穆家,哪个背后没有自己的耳张目线,更何况像他这种人,第一位高权重,第二野心勃勃。龙卫禁军司下,原本就设了个秘堂专司耳目。他数日后要走,别的事务都交到了新任司指挥孟永光的手上,唯独不包括这秘堂。 从玲珑山房出来,霍世钧看了眼左手边两明轩的方向,略一踌躇,人便继续往前而去。 ~~ 两明轩里,善水自然也没照霍世钧“建议”的那样,真的乖乖上床睡觉养好精神等他回来宠幸。她现在根本就不累。而且实话说,对于霍世钧到底能不能成功弹压下霍熙玉,她的信心并不是百分百。这就像根深蒂固的沉疴顽疾,忽然遭到猛药,未必会见大效。但瞧霍世钧先前应下时的样子,仿似又信心满满。现在结果到底如何,也就只看霍世钧这根棒槌的威力到底是什么级别了。 善水唤白筠替自己重新梳了头,便留在屋子里等他回来汇报战果。等了片刻不见他回,随手拿起个绣了一半的绷圈坐到南窗下。 刺绣真的是桩好活计。不但磨人性子,更能打发时间。善水绣完了绷面上并蒂莲的最后一朵花瓣,抬头望出窗外,见暮色渐压,那人竟还没回。 都半个白天了,别说一个霍熙玉,就算十个,别管最后能不能搞定,现在也早应该结束了。他这样迟迟不归,唯一的可能就是又去了别地。 善水终于按捺不住,遣了人去门房处打听下,果然被告知世子早就出了王府。 善水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按说,照霍世钧离开时的那种松快心情,就算在霍熙玉那里碰了个大钉子,于情于理,他也应该回来说一声的。除非他又临时有了什么急事。 她对现在的这个丈夫基本谈不上有什么要求。对于他这样不吱一声就扬长而去的行径,完全没有半分不快。唯一记挂的就是到底战果如何。好在他晚上应该会回。虽然有点心急想早知道结果,但反正都等一个下午了,再多个晚上也不算什么。 这样一想,善水也就释然了。放下绣活起身,该干嘛干嘛去。独个人吃了饭继续等霍世钧回来。这一等等到天黑,灯掌了起来直到深夜,霍世钧竟然也没回。到了第二天一早,林妈妈早打听了点零碎消息来,说昨天那边的水榭里便似孙猴子大闹天宫,里头能砸的东西都被霍熙玉砸光,还传出她的嚎啕哭声。只最后结果如何,倒是打听不出来。 善水耐着性子再等了一个早上,竟还不见霍世钧回来。 霍世钧其人,喜怒无常,又一贯爱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谱。他既然不回,善水嫁过来也才半月不到,在这王府里的人面基本等于零,到处打听倒显怪异了,只能按下满腹疑虑,等着他自己到时候回来就是。 不想霍世钧没等到,过了午点后,却得了个娘家的消息,说母亲文氏身子有些欠安。 薛家的仆人一走,善水立刻便了青莲堂。王妃自昨日皇宫回来后,便一直在佛堂静修,免去善水的早晚问安。善水托红英传了话,片刻便得了回讯,叫她回去探望。红英又照吩咐,用匣子装了两只上好老参,让善水一并带去,说是王妃的心意。善水谢过接了,回去匆匆收拾了下,便登车往娘家去,由仪卫正冯清护送。 善水心急火燎地回了娘家。薛笠与薛英都不在家。冯清被管家恭敬接进去以礼相待。她见了文氏,这才知道其实根本没生病。不过是知道女婿过几日就要出远门,不放心,这才托病把女儿召回来询问。 善水松了口气。便把霍世钧一开始对王妃说的那几句话给搬了过来对付。文氏蹙眉道:“娘也知道你大略是不会被带去的。一成人家的儿媳,侍奉婆母自然是第一位。只心里总觉放不下,又想念你得紧,这才把你叫了回来。新婚这才几天,就要分开这许久……” 善水忙拿好话去劝。说那边穷山恶水去了要吃苦,又说自己留在京中,似今日这般回来母女相聚也方便,且霍世钧去那边,一年半载后便也会回来,并不是经年。文氏眉头这才渐渐舒展开来,又与善水说了些家中的事。道薛英中举基本无望,薛笠知道儿子的斤两,对他早死了心,倒也没逼他三年后再考。可怜天下父母心,厚着张老脸替他在鸿胪寺里谋了个没品的序班位子。薛英一向好动,只喜舞枪弄棒,这种闲散文职哪里肯去,嚷着宁可南下广州出海。薛笠自然不应,两父子现在正僵着。 善水自然晓得薛英的想法。京中龙卫禁军这种地方他自然不会肖想,中东西南北五城兵赂挥司却是他一直向往的所在。从前与钟颐攀附,本就是奔了这个去的。因那个六品的北城司指挥正是他兄嫂娘家的一个兄弟。他一心向武,薛父却给他弄个文职,他自然不愿。 善水忍不住道:“都怪我无用。要不然家里也会安生些……” 文氏立刻便明白了女儿的话中之意,见她一脸愧疚,反倒笑劝道:“咱们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且你刚过门,还没根基,更不好为了娘家兄弟的事向女婿开口。你爹知道了也不会允许。好在下个月,你哥哥便要成亲。等成了亲,想来他性子慢慢也就定下来了……” 善水感激父母的体谅,心里说实话,却挺郁闷。 她要是嫁个寻常的丈夫,也就作罢。现在明明嫁了霍世钧。这种事,只要他愿意,不过一句话而已。偏偏自己和他气场不和,更没本事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不过空占了个风光的头衔而已——总之这桩婚姻里,她不但半点好处没沾着,反而一直在负盈利经营着,偏偏还只能抱着这烫手的山芋不能甩。实在是亏大发了。 出嫁了的女儿好容易才回趟娘家,文氏却也不敢久留,叙完了话,善水还粘在母亲身边不肯走,文氏反催促她早些回。善水只好起身,依依辞别母亲出了薛家回王府。一路无话,只是马车到了王府角门边,善水被白筠扶着下了马车,正要入内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世子妃”。 唤她的是个女声,娇柔清丽,绵软得似能一丝丝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隙里去。 善水停住脚步,顺了声音望去。见一旁一条民巷的巷口停了几个小厮模样的人,中间一顶翠盖垂珠的软轿,一个着了樱红绸衫的美貌垂髫小鬟打开轿帘,里头下来了个美人儿。 善水因了自己的容貌,寻常的女色也不会叫她看定了眼去。只这轿子里出来的女子,却真的是个美人儿。 与善水明艳到极致的美不同,这女子的面庞虽不及她,但胜在我见尤怜。全身上下,从头到脚,真的便似用水捏造出的。二十左右的年纪,身穿月蓝绡裙,裙面素净,斜斜绣了几竿迎风翠竹,清雅不俗。头上香鬟微亸,簪一朵羊脂白的玉兰花步摇,随她行进,步摇微微乱点,衬着她绰绰风姿、袅娜体态,媚而不妖。别说是男人,便是同为女人的善水,也看得有些目不转睛。 “世子妃在上,受奴一拜,望世子妃莫要怪奴惊扰,见谅则个……” 那女子已经到了善水跟前,深深拜了下去,如同一朵颤巍巍折腰的馥兰。 善水回过了神儿,忽然想起个人。 飞仙楼的楚惜之。 她先前无聊之时,也曾想象过楚惜之的模样。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名满花楼,让这洛京中的男人们争相为她一掷千金,甚至连霍世钧这样的人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面前的这个女子,没有半点风尘之气。不但没有风尘之气,反而像个养在深闺的弱质闺秀。 据说,男人会痴迷两种女人,一种是像良家的妓-女,一种是像妓-女的良家。 善水现在见到了人。她服气了。唯一有些不解的是,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瞧着竟像是在等自己。 霍世钧和楚惜之的关系,根本不算什么秘密,洛京城里没人不知道。但是即便如此,楚惜之竟然会公然跑到王府角门边的巷子里来,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对于善水这个世子妃来说,这绝对是一种失礼,更是冒犯。 善水对她的职业无丝毫歧视,更不在意她与霍世钧的关系。但这也绝不表示,她愿意和这个与自己共有一夫的女人再扯上别的任何关系。 她收回了视线,仿佛面前根本没这个人一般,转身不紧不慢地照了她平日的步履往角门里去,跨了进去。 楚惜之并未再开口,站直身子目送世子妃的背影消失在那扇王府角门里,出神片刻,然后望向脸色已经微变的冯清,朝他微微一笑,被身后那个美貌小鬟扶着,慢慢回了轿子里。轿帘垂下,几个青衣小厮抬了,立刻匆匆而去。 “冯大人,我出门不便,劳烦你去通报下世子。楚惜之寻他,寻到了王府门口。” 善水突然停住了脚步,对着跟在后的冯清微微笑道。 冯清低头,低低应了声是。 善水回了两明轩,她所有等待的心情都已经被刚才角门边的那一幕给败坏了个尽。 霍世钧爱回不回,随他的便,反正过几天就要滚蛋了。至于霍熙玉的事,她现在也没兴趣知道结果了,大不了像从前一样,叫屋里人多加戒备,自己打起精神继续和她斗智斗勇就是。 在外头养女人的多了,女人居然还寻上门,这便少见了。他霍世钧要是还有点廉耻之心,就该知道怎么做。至少,这样的事情,她是不想再有下次了。 ~~~ 就在昨天,霍世钧终于知道了一件事情。 他新娶的妻子薛善水,不但有霍世瑜、钟颐那样的爱慕者,现在居然还跳出来了青梅竹马!虽然薛张两家没有定过亲,但如果不是那一纸诏书,她现在应该就已经是太医院那个小医生的新婚妻子,而不是自己的世子妃。 “张若松,字思明,年十七,太医院张青之子,现虽为太医院里一无品副使,但于药理似乎颇为精通,时常在京中惠民药局义诊,风闻上佳,每每坐诊之时,排队就诊之人蜿蜒满巷……” 他一直是个很冷静的人。只有冷静,才能控制得住自己,不会被喜怒嗔怪的各种情绪左右,继而干出失常的蠢事。前次新婚之夜,他被她破功了一次,最后弄得有点下不了台。所以这一次,他在从自己妹妹口中知道了妻子与人可能的暗事之后,压下立刻过去质问的**,先去秘密调查了一番。 在他心里,他自然希望那些都是他妹妹的信口雌黄。但是听完探子回报的那一刻,他在一阵短暂的愤怒之后,立刻便觉到了深深的失望——或者说,是自尊受伤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这个妻子对着自己时,总是让他感觉到一种可有可无的态度。为什么那只名叫婥婥的狗,她一开始就是不愿带入王府。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霍世钧昨夜再次宿在了禁军司里。之所以不想回去,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的那个新婚妻子。他若回去,一定会忍不住质问她。但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会很坦诚地承认,然后用她的伶牙俐齿地让他明白。她比他更惨,完全是身不由己地当了他的世子妃。他保证自己到了最后会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与其在那种情况下为了挽回颜面而拂袖离去,倒不如干脆不用回了。 霍世钧也在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会按捺不住,听到暗探说那个张若松今日恰就在药局义诊之后,竟特意过去看了一眼。他到的时候,那个少年一身青衣,正在为一个老妪搭脉,眼皮微垂,神色肃穆。虽不过远远一眼,他却深刻地觉得,这少年着布衣,和霍世瑜钟颐们完全不同。但最大的不同却在于,他是占住他妻子心思的那个人,而且他和她……看起来也确实像是一路人。 霍世钧觉到了一丝空前的焦躁和烦闷。 他是个极度自负的人。在遇到薛善水之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女人心中竟会没有他。这对他来说,羞辱太过。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了到御前请休的冲动。但是这念头很快就被压下了。倒不是顾忌旁人的口舌是非,而是实在不甘心。 是的。确实不甘心。 她有一张极美的脸,皓齿朱唇、星眼晕眉、香腮莹腻,整个人便似粉妆玉琢,明艳照人。身子虽还略因了年岁关系,没有成**郎那般妖娆绽放,却是肌骨莹润,肤白如玉,假以时日,必成尤物。他已品识过她在自己身下神女承欢的消魂模样,绝不愿这世上再有第二双男人的眼见到。 这还是其次,最最重要的是,他在与她成婚后这半个月的交锋中,除了那两次凭借男人天生的优势体力压倒她的体验,其余的时刻,还没真正占到过真正的上风,反而被她一次次搅得失了水准、威风大堕。就这样结束……他下半辈子就算拥遍天下绝色,心里头的那个堵也永远无法得以疏通。 霍世钧经过一番天人争斗,最后终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不听话,有异心,那就晾着,晾在王府这座四四方方的大宅里。就算她有再多的爱慕者,他也不信她敢摒弃生养了她的薛家父母,背叛自己做出私通的丑事。等她哪天终于想通了,低头了,他或许会再考虑给她一个妥当的安排。否则,她就等着无依无靠地孤独终老。 霍世钧知道这样的决定很冷血。但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她是要肯放低姿态,他觉得自己对她或许还有那么点兴趣。但也仅此而已,不足以让他为了她而做出任何改变。 ~~ 霍云臣见到特意赶来的冯清,听了他的回报,一愣,终于还是点了下头,转身入了禁军司霍世钧办公的南轩房里。 其实这地方,从前一年到头,也不大能看得到他的身影。只是最近这段时间,他才停驻得频繁了些,甚至时常留宿。 霍云臣一进去,就看见他坐在桌案之后,手上捏着支笔杆,目光端凝,还保持着刚才见到过的姿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略微犹豫了下,到他近前,俯身低声说了几句。 霍世钧眉头一皱,啪一声丢下手上笔杆,道:“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duduma、陌上、didadico、s要改名投雷。 37、第37章 37、第37章 霍世钧真就这样走了…… 善水与霍熙玉、顾嬷嬷等站在王府的门里,看着霍世钧与他的一队侍卫跨上马背绝尘而去,背影彻底消失在王府门前那条大道上时,心里还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转身往里回的时候,霍熙玉忽然赶了上来,撇□后的丫头,与她并肩。 “喂,我哥刚才回头看了一眼。他看的可是我!” 善水看她一眼,见她眼皮还有些泛红,投来的目光里,那种战斗力却在噌噌地升级。嗯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霍熙玉又追了上来,道:“喂,我跟你说。我答应了哥哥,以后不找你麻烦,我说到做到。但你千万别以为我怕了你!还有,我哥哥虽然不在家,但我却在。我会盯着你。我哥叮嘱我不准跟人提,可你自己心里有数。往后你要是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善水忽然停下脚步,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哥哥没带那俩丫头去兴庆府,更没带我去,你心里很高兴吧?” 霍熙玉撇了下嘴,道:“你什么意思?” 善水看了下远远跟在身后的丫头们,凑到她耳边道:“你哥哥不带我,那是因为他心里没我。你瞧刚才他临走,跟你说了这么多话,跟我却就仨字。所以你跟我计较什么呢?” 霍熙玉面上现出得色,忽然一想,又失声道:“不对。难道是那个姓楚的?他带了她去?” 善水没料到她思维竟如此跳跃,一怔,但很快,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被她提醒的感觉。 他不要采春问薇,莫非真的是自己另外带了人去? 得,这样才正常呢。 善水也学霍熙玉,微微撇了下嘴,压下心里头那种仿佛吞了苍蝇般的闷感,也懒得理霍熙玉了,快步往两明轩去。不想刚进屋,却愣住了,看见王妃居然在自己屋子里,正在榻前端详那根还没来得及修好的床梁,边上陪着红英和自己屋里的林妈妈。 善水嫁入王府到现在,这还第一次碰到王妃出现在青莲堂外的地方,更别提是在自己的屋里――且还是在这张刚断了根梁的床前。一张脸顿时微微发热,定了下神儿,进去叫了一声。 王妃目光从那根断梁上收回,回头看了眼善水,示意人都出去。一屋子人立刻退得干净,只剩她婆媳俩。 “娘怎的没去歇着?一早去了宫里,若乏了,媳妇送你……” 善水靠近了些,极力镇定地道。 王妃笑了下,自己坐到那张美人榻上,招手唤善水也来。善水遵了她命,忐忑坐下。 王妃端详她片刻,微微笑道:“柔儿,我先前在普修寺里看到你,便生出了替我儿子把你娶进来的念头。如今看来,我当初这想法果然没错。” 善水脸发热,总觉得她在说反话。只是看她眼神,那笑却又透着些实诚……好似自己这个婆婆也不是那种心口不一两面三刀的人,所以,她这真的是在称赞自己这个儿媳?顿时又觉承受不起,于是脸更热了,低头不语。 王妃仿佛心情不错,竟然握住了善水的手,笑道:“一早顾嬷嬷过来,跟我提了你房里这床头的事,我便纳闷了。世钧这孩子,好好的砸它干什么?这可是硬檀木,要什么力气才能拗断!莫非竟是与你闹了别扭生气所致?我不放心,这才过来看下。他是不是真的欺负了你?” 善水脸涨得更红,吱吱呜呜道:“没。真的没闹别扭……” 王妃笑道:“没就好。娘想跟你说个事。” 善水听她终于有把话题转开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急忙道:“娘有事就说,我定照办。” 王妃赞了句“乖孩子”,这才道:“娘说的事,就是想让你跟去兴庆府。” 善水呆了。 王妃继续道:“我晓得那里比不得咱们洛京,你若去了,必定会吃苦。只是柔儿,咱们女人家,既然有了丈夫,自然事事要以丈夫为先。他把你留下了,说是叫你代他尽孝。你们有这心思,我便高兴了。我身边人又不缺,哪里真的要你留下给我端茶递水?” 善水现在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看着王妃,脑子里一团浆糊在捣个不停。 王妃微微一笑,又道:“本来呢,你和他两个自己议好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他刚走时,定要把那俩丫头撇下不带,我心里便觉着不安。他这趟过去,一年也未必能回得来。那边府里虽说有下人伺候,但全都不知道哪来的,根本不知根底,这叫我怎么放心?且过去那边,偌大的一个府邸门面,没个女人帮着撑,有些迎来送往的事,他一个男人家未必都清楚。所以我想来想去,觉着还是你跟去的好。” 善水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吃吃道:“但是他……已经走了。” 王妃笑道:“他不是刚走吗?你赶紧把东西收拾下,不用很全,先收些贴身要用之物便可,我叫冯清护送你去追他。剩下的东西,我再命人收拾好了,与世钧的一道送去便是,耽误不了功夫。至于你娘家,正好前几天刚回过一趟,我明日派人去送个信,跟你爹娘说下原委,想必他们也不会见怪。” 善水说不出话来了。面上挤着笑,心里已经凉飕飕一片。 王妃看她一眼,抚慰道:“柔儿,你莫怕,觉着会不会世钧见了你不喜。我跟你说,我这儿子,虽然平日与我不大亲近,只他是我生养大的,他的喜恶,这世上还有谁比我这个当娘的更清楚?我看得出来,他对你上心。只是他性子古怪了些,你们俩又刚成婚,这才未必处处叫你觉着窝心。你追了上去,娘能给你保证,他见了你定会高兴。他走之前,说的那句话,你再仔细琢磨下,定能琢磨出他心思。他心里还是盼着你能去的。” 善水现在终于知道了,原来她一直以为像背景墙一样存在着的婆婆,其实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说来说去,这个王府里最白目的人,大概应该就是她自己了。很明显,她的婆婆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她送往她儿子身边了。 反对有用吗?笑话!她怎么可能说“不”? 善水垂下几乎已经要飙泪的脸,道:“都听娘的安排……” 王妃显得很高兴,拍了下她手背,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你带你自个儿那两个大丫头一道去吧,我瞧还行,那只狗就留下,我会命人好生养着。你到了那边,替我照顾好世钧。” 善水无语凝噎,只剩点头的份。 这人多,力量就是大啊,行装没几下就收拾好了。王妃一声令下,连夜都没让她过,善水便与还不大搞得清状况的白筠雨晴一道被装上了马车,由冯清带了一队王府的护卫,送着出城,往西去追霍世钧一行了。 善水刚在路上的时候,在想一个很严峻的问题:这要是王妃万一看走了眼,听错了话,把她巴巴地送到了他儿子身边去倒贴,结果见面时才发现,他儿子身边已经有了个女人,那该怎么办?她夹着尾巴灰溜溜回来,还是厚着脸皮节操全无地从此二女共侍一夫? 但她很快就没心思再去愁烦这个问题了。原因就是霍世钧他离家时说的那句话原来是真的――他真的是在急行不骗人啊!两帮人马,出发时间就隔了中间那么两个时辰,结果却是悲剧。为什么用悲剧来形容呢?因为世子妃在路上颠簸着赶了七八天,不小心染了秋寒累趴下了,但是前头的那个世子大人,他居然还是芳踪渺渺,连个鬼影儿都见不着。 善水决定罢工,趁了病,赖在路上的一家高级宾馆里不肯走。她要是再这么赶路,男人没追到,自己命先要送半条。这里挺好。是出了洛京后雄州境内的一个县城,地方虽不大,但吃好睡好,比拖着要散架的身子骨倒在马车里追男人好多了。要不是她嫌烦,县令夫人还恨不得一天到晚陪她身侧当老妈子供她使唤。 冯清有些为难。他也没想到这条追世子的路会这么漫长。原本以为最多三两天就能把人交了,自己好打道回府。现在不但没追上,反而把世子妃弄得病怏怏的。但毕竟是王府里的老人了,经验丰富,所以想出了个法子。自己留下继续守着着世子妃,等她病好。再悄悄挑了个人,命他日夜兼程循了官道去追世子――那一行人目标明显,向沿途驿站打听消息就能知道行踪。他这一路就是这么追过来的,并且越来越绝望地接受一个现实,两拨人庐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所以干脆顺了世子妃的意思停下来。折磨一群人,不如折磨一个人。 ~~ 这是霍世钧离开洛京的第十夜。 按照一般昼行夜息的行程,从洛京到兴庆府,需要两个月的时间。但他耗不起这么久,所以自离京后,基本就是按照急行军的步调来赶路的,这样行程可以缩至一半。跟随他的,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硬汉,受不住的,也不会出现在这支铁卫里。 这夜,他于二更时分投宿驿站,歇至三更时,霍云臣端了烛台,揉着惺忪眼,小心翼翼地敲他的门。 他并未熟睡,立刻惊醒。见霍云臣一脸梦游表情地道:“刚王府里冯清的人居然找了过来,说世子妃追你。路上病倒了,现在停在雄州。” 什么叫昨夜西风凋碧树,然后蓦然回首,居然发现灯火阑珊处…… 他终于深刻地体验了一把…… 霍世钧从榻上猛地一跃而起,睡意全消。 ~~ 善水在雄州停了四天了,住的地方终日药味熏天,人却没好几分,终日昏昏沉沉,趴在床上就不想起来。 其实她怀疑自己这完全就是心理诱导的结果。她心里的那个小人一直念叨着不想去,所以她就不想好起来,能多挺尸几天是几天。这天晚上,打发走了战战兢兢觉着地头与她相克所以再次来拜山的县令夫人,捏着鼻子勉强灌了半碗药,药性一发,人便又晕晕沉沉地睡了下去。白筠和雨晴不肯回房,这几晚一直在她床前轮流打地铺,今夜轮到雨晴。 善水迷迷糊糊睡到了半夜,觉得口渴,醒了过来,也懒得睁开眼睛,嘴里含含糊糊嚷了声水,没一会儿,便觉自己被人扶着坐了起来,温水送到她嘴边。就着喝了两口,脑子终于清醒了些,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托住自己后腰的那只手,力量大得出奇,她整个人稳稳地靠在了上头,白筠雨晴都没这么大力气。 善水睁开了眼。 中庭地白,月光从窗格里漫漫地撒了进来。屋子里没点灯。她依稀看到个男人阔肩的轮廓。心脏顿时狂跳起来,正要尖叫,嘴巴已经被一只手捂住,听见那男人在自己耳畔道:“嘘――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麦今年丰收扔了一颗地雷 抱歉上章没写到预定情节,所以赶着补了一章。嗯嗯以后再也不会发布类似不靠谱的预告了……大家晚安(或者早安?)o(n_n)o,祝看文愉快~ 55、第55章 55、第55章 霍世钧当年以十八的年纪临危受命,便领大军大败哒坦,战名传遍了天下,除了铁血狠辣,自有他的治军之道。如今任兴庆府节度使,不仅启用提拔毫无背景的有能之人,更是废止从前按照军阶低高排列先后出战次序的临阵体制,改成按战况择战将的制宜之法。甚至就连每日的早出操,这样隆冬五更,连天都还未亮的时分,有时也能见到他巡营的身影,还有谁敢再偷懒或是抱怨一声? 霍世钧执武平军前,此间的人只知道他出身高贵、素有战名,现在亲睹他武冠三军、治军有度,一时军心大振,上命下行,日常的军事训练也再无敢懈怠者,整个地方治安焕然一新。 自然,那些都是外人眼中的霍世钧。善水作为他的妻,与他再处些时候,渐渐就愈发感觉到了,霍世钧私底下很会黏人,最擅无理取闹,脸皮更是厚,至于精力,仿佛更像无穷无尽,白日藩台营里的那些捶打都不足以叫它们消耗,以致于多得没处发泄,每天回来,他必定要缠着她做那种事,否则她就别想好好睡觉。他最叫她鄙夷的一句话――就是因为这句话,从此他被她归入雄性动物的光荣行列,还是来自两人的一次床闱嬉调。忘了怎样起头的,他追问她喜不喜欢和他做那种事。她说不喜欢。他立刻露出十分受伤的表情,但这也并不妨碍他的手上动作。 他的手不疾不徐地解开她一层层的衣衫儿,“哦,我喜欢就行了……”他盯着她被剥得如去壳蛋的身体,慢吞吞地道,“现在一天不做,我那儿就胀得难受。” 善水被他的直白粗俗听得无言以对,两个人打滚儿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要是我不在你边上呢?” “你为什么不在我边上?”他慢条斯理地说,低头去凑她的嘴。 “我说,要是――我不在呢!”她强调着,用手挡住他的嘴,皱眉鄙夷地看着他。 “此一时,彼一时。到时候再说。”他不假思索,应得很是利落。 到时候再说――这实在是一句很玄妙的话。可以从中衍出许多种不同的意思。其中一种,比如就是,他可能不会再纳侧妃了,但并不表示他就不会不再碰别的女人。 自然,这样的回答,让善水觉得些微的不满,甚至生出一点的失落。当然,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她懂得如何去隐藏,绝不会叫这个男人看出来。反正,目前为止一切都挺顺利,顺利得她已经开始为怀孕做考虑了。 这其实是件很自然的事。现在两人几乎夜夜腻在一块儿做那种事,他也再没像第一次时那样,干出那种想气死她的事,怀孕的话,也是顺理成章。 善水自己自然滴酒不沾,这两个月,到她算好的造人那几天里,更是严令他不许喝酒。只是一直却都没动静。该做的都做了,该来的还是照常来。 霍世钧对此似乎不大在意,照旧早出晚归,回来只抱着她满口心肝儿宝贝地乱叫,这一叫,一晃眼就是三四个月过去,这片广袤的土地,终于有了解冻的迹象。层叠的冰层仍未化去,但冰层下的水流之声,却一天天地欢畅起来,不复严冬时的凝噎,连吹过人面的渐斜东风,也柔软了许多。 景佑十九年的春,终于到来了。 ~~ 与这个春一起到来的,还有洛京里的一纸圣意。关于先前霍世钧传递回去的与巴矢部联姻的请命有了回复。旨意里说,广平侯府世子张岱,尚未婚配,年纪与蓝珍珠相当,宜为联姻。 广平侯张赫便是永泰长公主的丈夫。世子年十七,是个聪俊的少年,蓝珍珠嫁他,也不算委屈。 巴矢部早投向霍世钧。但为了表示对他们的尊重,关于这个消息,霍世钧最后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一趟,他把善水也带了上路。 兴庆府整个漫长的冬天,因为严寒,她几乎就闷在节度使府邸的那座四方院里度过的。现在终于化春了,她看着有些蠢蠢欲动,这趟虽也算公事,但很是轻松,所以他也乐意带她一道出来四处走走。 上一年的冬来得特别早,相应的,一夜之间,大地仿佛受了感召,春也急急而至了。出发的那天,风清日丽,善水坐马车,霍世钧骑马,带了一队侍卫亲兵。出了凤翔卫,道路两旁人迹渐少,远处牛羊成群,像张毯子一样缓缓移动,带了化冻泥土腥味儿的风一阵阵扑来,打得马车的竹帘儿撞击着厢壁,叩叩直响。善水干脆把帘子卷了起来,任由风穿窗而过,人也趴在棂框上,看着远处的山峦与近前的莽原。 霍世钧心情也是很好,策马在前奔跑一阵后,忽然驱策回到她的马车近旁。 “想不想骑马?” 他提议道。 善水一怔,还没回答,他已经朝车夫叫了声停。他并未下马,只是弯腰下去,伸臂揽住她腰,将她抱上了自己身前的马背同坐鞍上,然后丢□后看得目瞪口呆的一干人,勒紧马腹,骏马便朝前飞奔而去。 善水坐过无数次马车,但这被马驮着跑,却是生平第一遭儿。身下的马又是一等一的雄骏,等撇□后那些人有段距离,被主人放开了蹄加速,自然便撒欢地跑。它跑得欢,可苦了马背上的善水,起先平稳时,还觉新鲜有趣,甚至有心情左顾右盼,现在口鼻耳边便只觉风呼呼地在往里灌,整个人被晃得头晕目眩,连五脏六腑都要颠倒错位,眼睛一看地,便似要扑过来一般,慌得立刻闭住了眼,一把抓住他正挽缰的臂,嚷道:“摔下去怎么办?我不骑了,你赶紧让我回去!” 霍世钧手一扬,马头被带着拉了上来,仰天扬蹄嘶鸣一声,善水身子立刻往后滑去,更是失了平衡,尖叫一声,扭身死死抱住他腰身不放。 霍世钧迎风大笑,“摔下去也有我给你垫背,你怕什么!我是见你总闷在屋里头,这才带你出来透气的。既然出来了,还坐什么劳什子的马车!” “那你让它跑慢点,慢点……” 善水缩在他怀里,闭着眼睛胡乱嚷着。 霍世钧制住了身下坐骑,待它缓住了,腾出一只手,捏了下她的脸,嘲笑道:“平时对着我凶霸霸的,一言不合,上来就拳打脚踢,一上马居然成这样子,啧啧……” 善水觉到身下平稳了不少,这才心惊胆战地睁开了眼,一眼见到他讥笑的表情,心里顿时又来气了,松开巴住他腰的手,坐直了身,争辩道:“我又不像你,天天骑马,比我走的路还要多!不是你故意使坏的话,我自己也能骑!” 霍世钧扬眉,点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话说完,足尖一点马蹬,人竟已经一跃而下,撇下她一个留在上头了。 善水起先吓了一跳,见他在地上负手而立,看着自己一副瞧好戏的模样,心中顿时又来气了,心想一定不能叫他趁愿,急忙抓住了马缰,两腿紧紧夹住马腹,慢慢地终于坐直了身。 她是想着这样能稳住平衡,不想身下那马却颇认主,见霍世钧在下面,身上却驮了个不认识的人,哪里肯被驾驭?没主人的令,又不好将马背上的人甩去,哕哕叫了两声,抬了蹄便在原地打旋。 身下马一动,高坐在上的善水哪里还能掌控得住平衡?没旋几下,人便晃悠起来,吓得丢开了马缰,俯身下去只死死抱住了马脖子。 霍世钧见她脸儿已经泛白,手却死死抱住马脖不肯求饶。玩笑归玩笑,怕她真的堕马,上前抓住坐骑口嚼边的调马索一拉,那马儿后臀一矮,嘶嘶鸣叫声中,善水以为这畜牲真发作了,手脚一软,整个人便往地上滑去,眼见就要跌个嘴啃泥,身子忽然一顿,已经落入了一双臂膀之中。 “不错,比我第一次时好多了。” 霍世钧一本正经地赞道。 善水惊魂未定,见他还落井下石,捏起拳头就敲他胸膛。 怀里接住一团香香软软的粉人儿,胸膛与她柔不可言的乳儿相触,她那粉拳落身上,更像是在打情骂俏。霍世钧只觉畅快无比,哈哈笑声中,将她再度送上马背,自己也跟着翻身而上,这回不再逗她的趣,一手箍住她腰,另手挽缰,喝马朝前疾驰而去。 风在耳畔呼呼地过,身后有他肩腹依托着,善水尽享驰骋之乐,整个人兴奋得微微冒汗,丝毫不觉料峭春寒。霍世钧忽然缓下了马,高举马鞭朝西,指着远处示意她看过去,道:“我去年曾到过此处。那里有片河滩,再过些时候,河滩边的刺柳和芦苇就会连成一片。从这里看去的话,红白相间,红的是刺柳,白的是芦苇,异常丰美。到时候我再带你来看?” 善水望去,见那里现在还是一片灰白,不过泛出浅绿而已。 “好,到时候你再带我来看!” 她回头看着他,兴致勃勃地应道。风扑动吹落在她鬓边的散发,点漆般的双眸,亮得像能映出远山峰顶上的白雪。 霍世钧凝视她片刻,箍住她腰的臂更紧了些。 “嗯,一定会带你来的。” 他顺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 巴矢部前几日便得知洛京有圣命传来,也知道霍世钧今日要亲自过来,过了晌,巴矢王便带了人远远迎出二十里地。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抵达了部族—— 第89章 天兴三年,七月,洛京国子监前的圣文庙里,正在举行一场庄严而神圣的祭祀大典。 时间往前回溯到两个月前的五月,实际掌控了洛京长达两年之久的大元虎师撤出这座城池,退往天门关外的兴庆府。六月,驻跸于金京的大元朝廷回迁完毕。七月,天兴皇帝诏天下,复礼固本,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故于修缮一新的圣文庙里,举行一场由皇帝降香并作初献的盛大祭祀典礼。 这一天的大成殿里,百官肃穆,伏地行三跪九叩首之礼,皇帝亲至圣先师香案之前,上香祭酒。此时,四周响起了悠扬的礼乐,舞生们则献上文烈舞蹈,意寓圣人先贤垂衣拱手即可治理天下,四方太平。 “道德渊源,斯文之宗。功名糠秕,素王之风。硕兮斯牲,芬兮斯酒。绥我无疆,与天为久……” 主祭官用肃穆而高亢的唱音,领着数百人酌献,齐整的声音穿过殿堂重檐与其间的古柏阴翳,仿佛随风送达天际的时候,几辆四驷的华盖马车正在一列士兵的护卫之下,悄无声息地经过文庙侧被重兵把守的街道,朝着北城门而去。 这一行车马,穿过了城门,终于踏上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桑榆官道。城卒下跪恭送,城门两侧围观的百姓们则用敬畏的目光送这一队车马离去,直到长长的马队背影与其后的漫卷黄尘融成了一体。 “娘,我们要去哪里?” 小海星终于放下竹卷帘的一角,回头问道。 他问的,也正是仰贤和小鸦儿想要问的话。他们齐齐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善水透过竹帘,看了一眼马队前丈夫影影绰绰的背影,笑道:“咱们去一个天很蓝,地很阔,牛羊在地上跑,能让你们无拘无束骑在马背上奔驰的地方,好不好?” 即使坐在摇摆不定的马车里,仰贤的身板也是坐得笔直。听到母亲的话,并没说什么,眼睛里却微微闪着光芒。 “好。爹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小鸦儿搂住了善水的腰,一张笑脸贴靠在了她的怀里。 “骑大马!骑大马!” 最快乐的,就要数小海星了。他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学着骑马的样子,口里不停叫嚷,马车一个颠簸,他扑倒在地,爬起来却还笑嘻嘻地嚷个不停。 霍世钧听着身后马车里隐隐传来的欢笑声,渐渐放缓马蹄,停在了路边,最后回望一眼已经在视线中淡成一团模糊影子的那道城墙。 “功名糠秕,素王之风。绥我无疆,与天为久……” 他的耳畔,似乎还隐隐回荡着随风送来的祭祀大典中的献唱。唇角渐渐勾起,闪出一丝似是讥嘲、又似自嘲的表情。终于霍然回头,收紧马腹,再次纵马赶上前去。 ~~~~ “我将退出洛京,也会退出天门关外,不再入关内一步。” “你的交换条件?” “羌国已另扶新王,新王呈表,愿岁岁朝贡臣服于大元。关外的兴庆府括大小十五城,这十五城与它周边的所有藩属之地,它们从前隶属大元,无论何时,这一点不会改变。但从现在开始,我将自领兵马牧边于兴庆府,天门关外诸多事务,均由我自理。” “你欲领藩天门关外?” “朝廷可应,也可不应。只这是我最后底线,无商榷余地。应了,于朝廷并无实际损失。藩地该有的敬表岁贡不会短少。若是不应,则天下惟有再次布武。只是恕我直言,到时鹿死谁手,难以预料。今日你既然到此与我对话,想必也是费过一番思量了。天下乱久,人心思安。你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么为何不各退一步,你我从此各自海阔天空?” ~~ 兴庆府的九月,热得那样泼辣辣浓情似火。从凤翔卫出来驰骋往西,大半天后,视野里渐渐便出现了一片蜿蜒河滩。远远望去,河滩边的刺柳和芦苇连成一片,红白相间里,红的是刺柳,白的是芦苇,在碧蓝如洗的天穹笼盖之下,看起来就像是一幅颜色异常绚烂丰美的油画。 一匹黑色健马驮载了双人,纵驰于一片草场之上,惊得近处的一群牧养驼羊纷纷闪退,成了地毯之上缓慢游移的一团团白色棉花。 健马奔驰渐近,马上的男人吁停坐骑,纵身下庐后,将原本坐于自己身前的那女子抱了下来,牵了她手,往河滩边走去。 这男子便是霍世钧,而这女子,自然便是他的妻子善水了。 善水眺望这一片绚烂的河滩,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在这一刻,忽然毫无预兆地像被一把剪刀轻轻巧巧地裁剪了出来。 她啊了一声,猛地侧脸,看向身边的男人。见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正微微闪动,仿佛带了点期待。 “柔儿,你想起来了?” 霍世钧笑问道。 善水用力点头,也是笑了起来。 她怎么可能忘记?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她也是和身边这个男人一道,同骑了一匹马,在经过这里的时候,他对她说,等到河滩边的刺柳红了,芦苇白了,他一定会再带她来看美景。 当年曾经说过的话,早就被光阴埋没得几乎尸骨无存。但在这一刻,仿佛不经意间,忽然就这样变成了现实。 当时的他们,谁都不会想到,就是这样简单的承诺与兑现,中间,竟也相隔了长长的十年。 他们并肩坐在了河滩边,任由带了太阳温度的流水濯过赤足,相依相偎。 “柔儿,在太庙里,最后他与我对着列祖英灵一道歃誓,说只要活着,此生绝不同室操戈。我自然不会先破誓言,至于他,我记得很早就对你说过,他是一个守成的君王。大元如今国库空虚,天下亟需休养。即便他欲破誓,我料定十年之内,他必定也无力举兵。至于十年之外……”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峦,淡淡一笑,“离我上次许诺带你再来这里,竟已过了十年。人生会有多少个十年?世事本就无常,变数又有万千。到了那个十年之后,我若仍在这里守疆,而他也执意要与我一较高下,则我或奉陪,或与你归隐,就看造化,它如何命定你我了。” “跟了这样的我,你可曾后悔?” 最后,他低头凝视着她,这样问道。 她卷高裤腿,赤足逆水踢起一泼高高溅起的水花,对他嫣然一笑:“天下最高的那张椅子,你没坐过,我却坐过。你说,还有什么可让我后悔?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死活在一起,就是了。” 霍世钧将她用力揽于臂中,纵声大笑。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个交代配角去向的番外。更新的话,就更在这章的作者有话说里了,不再另外成章。还愿意看的话,点进来就行。 谢谢一直支持我的读者们,我爱你们。(*^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