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
一:鸳鸯眼
地处大庸西陲的玄都有三大奇观。
除去浮玉山顶的大青莲和一过二月就绯如烈火的桃花外,就是经月都不会停歇的春雨了。
一到雨天,玄都的整个穹窿碧如翡翠,雨丝肉眼难辨,往往叫人湿了春衫才能察觉,也难怪,当年人称诗仙的韩玄涤要赞一句“杳然如在丹青里,玄都桃花笑杀人。”
可惜现在的郭洵无心赏雨,这位名号可止小儿夜啼的神咤司都尉,低头看着湿透的斗牛快靴和青虺绣服,又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大堂外青石阶下的那头从玉京远道而来的青皮走骡,斟酌一番形势,才对着堂上的人解释道:“实在是事发仓促,只要再过几天,属下一定把行凶的妖魔抓出来!”
“三天!”
神咤司司丞就坐在堂上右首的铁梨木座上,远远的指了都尉三下,冷冷道:“三天已过,没除掉妖魔,倒搭进去两个缉妖吏!圣人当年亲设神咤司,是让神咤司缉巫蛊,察鬼狐之事!现在倒好!”他冷笑一声,“郭洵,我待你不薄吧。”
被司丞直呼其名,都尉后背一凉,知道上峰动了真怒。
不过他心里还泛着一层嘀咕,这怒气,又像是演给坐在左首的那位贵人看的。
你说,神咤司司丞和都尉一个管文一个管武,官职虽有上下之分,私底下却都是休戚与共,往常出了事儿,只会关上大门密谈,哪有在外人面前直接苛责的道理。
可今天早上,这位贵人骑着一头青骡溜达进了神咤司以后,司丞的脸,就翻书似的变了。
那贵人是个老者,鬓染霜色,看起来至少已年过知命,他的身边还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看起来是位随身童子。
郭洵还不确定老者的身份。
但只要看见老者头戴解鹿冠,穿的既不是官服也不是便服,而是一身霜白的鹤氅,便能把这老者的身份猜出了一半。
大庸国崇玄奉佛,玄教释教地位超然,这身鹤氅,可不是一般人能穿的。
更何况,老者腰间躞蹀带上还挂了一枚青雀玉符。
玉符旁边的小叶紫檀令牌上,阳刻了“直指鹤衣使者”六个字。
好家伙。
单凭这块牌子,莫说老者进的是神咤司,就算他要去大都督府,府里的那位镇西王,恐怕都要出门亲迎啊。
正逢神咤司有难,却有贵人驾临,这位贵人,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都尉这下明白了司丞的意思,解释道:“起初是白鹿里的里正把这案子报给了法曹的赵司法,赵司法不知是妖魔作乱,一时疏忽,没知会神咤司,等咱们接手,那妖魔又害了四人。孙司丞不是不知道,妖魔害人越多,凶性愈炽……司里的弟兄,当然是以为民除害为己任,这些年来,看在孙司丞眼里!可玄都已经二十余年没出过妖魔鬼怪了,弟兄们真碰上成了气候的妖魔,还真是头一回,难免,难免就应对失当了。”
司丞呵斥道:“降妖除魔本是神咤司份内之事,你不轻慢对待,何至于等法曹找上门来才知道消息!”
司丞呵斥完了,侧身对老者说:“沈公放心,这件案子,神咤司一定会尽早给出交待,给出交待。”
那位被称作“沈公”的老者仿佛没有看穿二人的一唱一和,呵呵一笑:“听郭都尉的话,这案子倒怪不得神咤司了,这样吧……我既然领了‘青雀监’的官职,也有责任维护玄都治安,索性明天,到浮玉山上青雀宫走上一趟,请高功下山来除妖,好还玄都一个清净。”
司丞嘴角一抽,心中大骂老奸巨猾的东西。
大庸国神佛显圣,玄释两教地位超然,地位隐在人道皇朝之上。想当初,圣人设立神咤司时,祭天发过誓愿,誓要灭除天下妖魔。
可眼下有妖魔作乱,神咤司束手无策,到头来,还得靠着青雀宫的道士出手,圣人脸面又往哪搁?
连忙说:“沈公三思,不至于,还不至于到这一步!”
一道冷哼声却在此时响起,清脆中带着少年气,是老者身边那个童子。
司丞一皱眉,见那童子双手拢袖,垂着眼帘,一幅事不关己的倨傲模样。
老者没听到似的,移目看向院子里含苞待放的一株桃花,“算来桃止节还有半月即至,听说圣人今岁要西行大祭桃都山。这节骨眼上,可出不得乱子。”
东风从窗间穿堂而过,堂侧的一溜黑旗轻轻摇晃,司丞一下冷汗涔涔。
这位沈公离京前是翰林待诏,官不算高,却是天子近臣,他既然说圣人要西行,肯定是得到消息了。
司丞坐在椅子上迟疑了一下,眼神一下就变得如背后那张真灵图里的三十六臂降魔神君一般冷峻,稳稳按住杀气腾腾的虎头扶手,“郭都尉,缉妖吏是你管着,此案能有多少把握?”
都尉暗叹好演技,答道:“往好了想,两成。”
司丞剑眉一挑。
都尉解释道:“那些成了气候的妖魔心智不下于人,又身具妖异之能,极难对付。司里的缉妖吏毕竟未能修行真法,要命的是经验不足……”
没等司丞发作,都尉又说,“不过属下想起一个人,这人应该能帮上忙,只是他……”他看了一眼老者,“他尚在狱中。”
司丞一愣,脸色沉了下来:“左道妖人?”
都尉低头不语,老者身边的那个少年却一下睁开眼睛,剑一般的射向郭洵。
司丞少顷才缓缓道:“若用了左道妖人,不论结果,神咤司都失了威严。”
老者却颇有兴味:“郭都尉真是语出惊人,想必你有你的道理,不妨说来听听。”
都尉道:“此人精通志怪之学。”
“只是如此吗?”
“有他相助,至少有五成把握破案。”
“哦?”老者转头看向司丞,“孙司丞的意思呢?”
司丞正色道:“事关重大,还请沈公定夺。”
老者知道司丞的用意,摇头道:“神咤司办案,我不便干涉。”但也没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让人心寒,“不过调用左道妖人,于情于理都不妥,我却有监察之责,狸儿。”
少年把身子侧向老者,“沈公。”
老者取下腰牌,少年双手接住。
“代我监察此案。”
……
阴雨连绵不绝,把圜土上的厚瓦洗得黑亮森然。
神咤司西侧,号称地上森罗的监牢外,郭洵给少年打着油纸伞,心头不禁有些憋屈。
堂堂神咤司都尉,混迹玄都十二年,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今日被司丞的当面呵斥也就罢了,到头来却还要给一个不过十多岁的少年打伞,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但贵人近侍最是难缠,何况,单看刚才老者的态度就知道这少年备受宠爱,以至于放心地把自己那块正面刻着“剑南道”,反面刻着“直指鹤衣使者”的腰牌交给少年。
持此腰牌,少年便有了包括但不限于“直接调查剑南道诸州案件”等一系列大权,这样一来,玄都城里和巫蛊鬼狐之事有关的犯人,都尽数任其处置。
能混到神咤司都尉的位子,郭洵把能屈能伸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给一个童子打伞,姑且当作尊老爱幼了,这样一想,也就能无视童子眼眸睥睨间的傲气,还能不时陪个浑然天成的笑脸。
“你刚才说。”少年走得不紧不慢,“叫李蝉是吧?”
都尉回答:“是叫李蝉。”
少年头也不转地问:“他犯了什么事啊?”
都尉想了想:“这却说来话长。”
少年自顾自道:“我在倒从未亲眼见过左道妖人,只是听说,有人炼青蚨钱扰乱市井,有人采生折割,变人做畜,剥皮换面,养鬼害人,无所不用其极。”
“小郎君听说的这些,还不算最阴险的,旁门左道之术有万千种,大庸律就算再增厚十倍,都罚不过来,故而只要是修习旁门左道之术的,都以左道妖人论处。”
“我还听说,有的左道妖人只是学了禁术,不曾害人。”
郭洵暗自打量着少年的神色,斟酌着回答道:“寻常百姓虽然不得真法,也可向神佛奉上香火,求得灵应法,得法术的方便。修习旁门左道就是存心不良,怎么杀都杀不错。”
少年点了点头,似乎对郭洵的回答很满意,说道:“左道妖人不得真法,就外借妖邪之力。你说那李蝉精通志怪之学,倒也说得通。”
都尉本来一直担心着沈公和这位来路不明的少年对他调用左道妖人有意见,闻言暗暗松了口气,说道:“小郎君说对了,若单论志怪之学,玄都内无能出其右者。”
“郭都尉孟浪了。”
少年瞥了郭洵一眼,“我大庸国列宿分野三千邑,玄都可列入前三,不知有多少修持真法的高人隐居市井里,称得上卧虎藏龙。所谓玄都之内无能出其右者,这话用在一个左道妖人身上,不太合适。”
都尉一愣,知道惹了少年不快,说道:“李蝉和寻常左道妖人不同,两年前,他得到城隍庙里灵祝举荐,去过青雀宫。”
听到青雀宫三个字,一直波澜不惊的少年眉毛一挑。
旋即,又冷静下来,抓住了都尉话里的漏洞:“庙中灵祝就算能与青雀宮接触,但也只是协助青雀宮外事院打理世间的产业俗务,若涉及到出世间的法门,却不是小小灵祝能插手的。”
都尉本以为青雀宮三字镇住了少年,却没想少年反应迅速,只好尴尬地说:“小郎君说的不错,那李蝉上青雀宮,只是看了两年山门。过了两年,许是在山上犯了什么禁忌,被逐下来,就里如何,山上仙师没说,我也不便问,只把那李蝉押在牢里,已押了半年。”
少年眼皮一垂,“能上青雀宫打扫山门也算是机缘,可惜此人没能抓住,原来是急于求成,入了……左道。”
吐出“左道”二字,少年仿佛吐了一股霜气。
……
极西之地,刀劈斧凿般的灰蓝色戈壁上一片荒芜,就连顽强的地衣也无法生长。在戈壁的巨大裂隙中,庞大的根系却如虬龙般蔓延了三千里。这株大桃木势可通天,表皮粗砺如岩石,枝干上的桃花却赤如烈火,遮天蔽日。
桃木之下,无数妖魔环伺在四周,李蝉拼命搏杀,无声嘶吼。忽然遮天蔽日的桃花燃烧起来,这些妖魔烛蜡似的迅速化掉了,化掉的烛蜡泻成满地流沙。狂风呼啸而来,那些沙丘龙象般奔走呼号,李蝉的汗和血也被飞沙裹挟走,视野越来越模糊。烈日绽出白光,白光之下的飞沙莹白如雪,又让李蝉感到冰寒刺骨,他奋力从冰雪中爬起来,漫天风雪里,铁般巍峨的城池遥遥在望。
李蝉低头,松开死攥着的右手,一支光秃秃的笔杆头上,粘着不知什么兽类的杂毛,沾满黑里透红的墨水。
梆梆梆!
铁门被敲响的声音,把李蝉从梦境中唤醒。
他还没回过神,过去的经历,回想起来竟有些不真实了。
牢里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环伺的妖魔,飞沙和风雪犹有残像。
再回到桃都山,还能再走出来吗,他心中喃喃。
牢里发霉的稻杆和尿桶味儿酿成的臭气钻进鼻子,让李蝉松了口气。
梆梆梆!
狱卒呼喝声透过铁门,瓮声瓮气。
“李蝉!有人找你问话!”
问话?李蝉定了定神,“问什么?”
“听说你对志怪之学颇有造诣?”
门外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李蝉沉吟了一下。
玄都是大庸西陲,再往西的龙武关外,便是妖魔肆虐的地界。他从那种地方走出来,自然对妖魔见怪不怪。
可在玄都这太平之地,有人特地来问起妖魔二字,就有点突兀了。
倒不是离乱人瞧不起太平犬,只是在这夜不闭户的大庸重镇,除了那些杜撰狐女艳鬼故事赚润笔费的穷书生和说书人,谁会挂心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邪祟玩意儿?
再细思,就叫人心生不妙。
李蝉反问道:“问这个干什么,是有人要出关了,还是有妖魔进了玄都?”
听到牢中人的反问,少年皱起眉头,看了一眼郭洵。
郭洵摇摇头——妖魔行凶的案子只有神咤司长官和几个缉妖吏知道,没外传半点风声。
少年扭头去向监窗,监窗里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
他说:“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这少年的语气不善,李蝉感到莫名其妙,也打消了细问的心思,回答道:“天下妖魔自古以来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没有我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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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背着手,笑了笑:“好口气,听说你还上过青雀宫,这些东西,莫不是从青雀宫学来的?”
李蝉过了一会才说:“青雀宫里的神仙忙着调和龙虎,修长生大道。妖魔鬼怪的龌龊事,入不得仙师法眼。”
这左道妖人还有点自知之明,少年脸色略缓,转念又觉得牢里那人的自嘲中,夹杂了几分敝帚自珍的酸味儿。
他对郭洵道:“郭都尉可想好了,真要用他?”
郭洵点头。
“那好!我只是代沈公监察此案,当然无权干涉都尉的决定。”
少年转向牢门。
“李蝉,眼下神咤司有差事交给你,此案干系不小,若办成了,沈公沈鹤衣或许能网开一面,让你脱罪赦出。若办不成,却有贻误要事之过,自掌耳光十下,以后不许胡言乱语,污了青雀宫的声名,知道了么?”
说罢便吩咐牢头开门。
钥匙插进锁孔里哗啦作响,吱嘎一下,铁门被推开了。
松油火把的黄光铺进牢房,黑魆魆的暗影中间,照出个穿灰白囚服的青年。
青年披头散发,脸上满是乌痕,几乎看不清长相。
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却及其清澈有神,让人一见就移不开目光。
那左瞳赤如黑丹,右瞳碧如青雘——
竟是双鸳鸯眼!
没来由的,少年一阵心悸。
在逼仄空间沤得呛鼻的尿盆味儿在这时猛一下窜出来,打了个少年一个措手不及,他掩鼻闷哼一声,缓过气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淡地瞥了牢里的青年一眼,草草吩咐都尉带人出去,便不愿在此多待片刻。
牢头上去给李蝉解开脚铐,李蝉看着锦衣童子匆匆离开的背影,目光一直凝聚在童子腰间的令牌上。
很快,童子的身影在狱卒护送下消失在拐角处。
“好家伙。”李蝉低声道,“竟然有这般年纪的鹤衣御史?”
“只是鹤衣直指大人身边的亲随。”郭洵咳了一声,“这位对你不大待见,当心着点儿。”
只是亲随?李蝉回想童子的语气神态,但也没有多问,爬起来,拍着屁股上沾着的稻秆和泥土道:“郭都尉这次的麻烦不小,出了什么事儿,把鹤衣御史都惊动了?”
郭洵叹道:“我不说你也猜出来了!走吧,走吧,先出去。”
穿过甬道来到地上,雨季天色柔和,李蝉却被久违的天光刺得眯起眼睛。他恍如隔世地愣了一会儿,迈步走出门外。
郭洵一时猝不及防。这家伙虽被调出监狱,却还是囚犯的身份,怎能随意行动?连忙走出去准备制止。
却见那个穿着肮脏囚服的青年停在门外仰起头,细雨在黑瓦间汇聚成珠,落在满是污痕的脸上,被用力擦去后,便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苍白却异常干净,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关了半年,那双眸子映着湛青天光,没沾上一丝阴晦之气。
郭洵愣了一下。
从李蝉被收押以来,他就觉得这家伙不属于那个阴暗腐臭的方寸之地。
天色青如翡翠,玄都城东方的天幕下,浮玉山碧影朦胧,直入云霄。
……
地牢里,狱卒清理完牢房,刚要出去,却趔趄一下,被什么东西硌到,低头一看,是块磨平的炭头。再借着火光看到牢房角落,黑压压的一片,摞着数十个相同的东西。
狱卒感到奇怪,举起火把凑近一看,却被墙根处的些许黑色痕迹吸引了目光,定睛细瞧,竟是只筋肉虬结的鬼爪!他惊叫一声,连退三步,把上头的黑痕也看全了,原来墙上画着一只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鬼!
原来是画!
狱卒骂着娘缓了口气,这画也太真了。
目光瞥到旁边,一下呆若木鸡。
墙上哪止一只恶鬼,密密麻麻的,还有狐鬼、山鬼、水鬼、小鬼、兽鬼、器鬼……
魑魅魍魉,难计其数!
火光幽幽,地牢方圆七尺。
有百鬼夜行,妖气冲天!
二:三般法门
离开监狱,李蝉被人带到神咤司公廨后方,在郭洵的监视下,被两个小吏架着用竹刷刷净身子,换上一身干净的粗葛布衣,就被押到神咤司的偏厅。
那位沈鹤衣已离去,见李蝉的是神咤司司丞和那个少年。
偏厅不是审犯人的地方,没挂上降魔神君的真灵图,墙上挂着两幅字,一幅写着“神而咤之”,一幅写着“诸邪辟易”,笔划转折斩钉截铁,杀气四溢。
窗外竖着一丛笔直的剑竹,在微风里偶尔发出窸窣的轻响。窗下卧着一架莲花漏,司丞和那个少年都没有说话,屋内静得能听见莲花漏转动的声音。
李蝉一眼掠过就低下头,已把面前那二人的模样收入眼底,不用说,那个穿青领山纹絺衣,戴着银镂革囊的男人,肯定就是神咤司司丞了。
神咤司司职特殊,在玄都这边州,不受州府辖治,直接向玉京城的“诸元台”负责。这位司丞官居四品,在玄都是一方大员。
而那个少年,只是穿着一袭素净的布衣,凭腰间那块鹤衣直指的腰牌,就和神咤司司丞平起平坐了。
在郭洵下去带人的时候,司丞就看过了李蝉的注色,本来,他不必具体去管哪件案子,也没必要接见一个左道妖人,但这回情况特殊,出不得岔子,他打量了李蝉一会儿,问道:“知道是谁调你出来,为什么调你出来吗?”
“大概知道,是沈鹤衣的意思。”李蝉回答道,“但我不知具体。”
“郭都尉。”司丞看向郭洵。
郭洵便道:“七日前,更夫许阿能夜巡清河坊白鹿里时,暴毙而死,里正报官后,法曹派人查案,又死了三个官差,神咤司介入,查知是妖魔作乱,不过现在还没抓住元凶。”
司丞看把目光转回李蝉。
都尉没全部透底,李蝉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他直接了当道:“我会出手相助,但。”
伸出四根修长笔直的手指,“有四个条件。”
少年细眉微挑,“你以为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李蝉谦卑道:“不都是为我自己,只是妖魔作乱是非常之事,不免要用非常手段,也要行非常的方便。”
司丞道:“既然是为了办案,就说来听听。”
李蝉道:“诸位眼里,我乃左道妖人,既然要我来查案,我就免不了要用到旁门左道之法。第一个条件,是要孙司丞在这方面行个方便,不要差事办完了,又用这由头把我抓进去。”
司丞道:“神咤司岂会过河拆桥?不过仅限办案之时,若你为了一己私利,妄用妖术,我也饶不了你。”
李蝉说了一声谢过司丞,又说:“第二个条件,就要说到‘灵应法’了。”
少年打断道:“凡我大庸臣民,只要向神佛奉上香火,虔心供奉,上表疏文,就可求得灵应法。我刚看了你的注色,几年前,你曾在浮玉山下的城隍庙外,靠给人代写疏文谋生计,若要用灵应法,自可求神去,这又不比旁门左道之术,何必预先说明。”
李蝉不知如何称呼这少年,回答道:“刚才说了,要行些非常的方便。诸位知道,灵应法有九品,普通百姓至多能求到八品灵应法,用来除尘除湿,防火防虫,只管得到日常生计。”
“再到七品的灵应法,就要费些手脚,就拿禳灾解厄,祛病救苦的法术来说,就要有医官的身份,才能使用。”
“至于六品的灵应法,多是官家专用,州府六曹的缉盗、追踪、引水、营造等法术,都在此类。”
“我要求的灵应法,是降妖度鬼一类的法术,这类法术品级太低就是鸡肋,至少五品以上,才能派上用场,不过这正是神咤司的老本行,只要孙司丞发下批文即可。”
“这不合规矩。”司丞拒绝得很果断,其实坐在他这位置,这点小事轻而易举,但他不会因为一个左道妖人的几句空口白话就破例。
少年审视着李蝉,手指在青龙木桌案上敲了敲,轻笑一声:“郭都尉全权负责此案,若要用到灵应法,他自会助你。眼下你把旁门左道和灵应法都说了,下一个条件,是不是该求个真传法门了啊?”
天下法门大体可分为三种,旁门左道最次,类别不计其数,习此等法门者,皆以左道妖人论处。
灵应法的地位则远在旁门左道之上,凡大庸臣民,只要向神佛奉上香火,虔心供奉,便可求得灵应,此等法门分为九品,诸般法术依品级划分。
而这两种法门,都不能让自身得到超脱,唯有“真传法门”能够修性命证长生。
但真法不轻传,在场中人,连神咤司司丞都无缘修持,少年这句玩笑话里,还带着三分讥笑的意思。他不想干涉此案,只是看那左道妖人煞有介事地侃侃而谈,讨价还价的模样,就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就谢过小郎君了。”李蝉却当真了似的推手对少年一揖。
少年反被这一下弄得很不自在,厌恶地乜了李蝉一眼——这家伙真没自知之明?紧接着就看到李蝉说起了第三个条件,显然也只是和他玩笑,少年心头一塞,脸上发烫,见李蝉没无礼打量他,才在心里骂了一句胡闹。
李蝉道:“第三个条件,我若办成了这件事,就请孙司丞免我的罪。若孙司丞为难,也麻烦帮我在沈公面前,说几句好话,刚才在狱中,小郎君提过这事,但还是再提一次,也怕贵人多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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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眉毛一蹙,“你是信不过我?”
李蝉谦卑道:“贵人多忘事嘛!”
“原来在这等着我。”司丞摆手道:“神咤司不会亏待有功之人,你能成事,一切好说。”
“只剩最后一个条件了。”李蝉一摸肚子,笑呵呵道,“说出来不太好意思,但神咤司的大狱的伙食实在一言难尽,半年啦,清河坊的烩羊肉,白鹿里的神仙酒,一想就饿的发昏了。”
三:神女桥
神女桥石底木梁,横跨濮水一百五十丈,安平坊和清河坊在神女桥南北两阙,楼观对耸,是玄都有名的两大桥市。
虽有微风细雨,桥市里每日举着各色油纸伞出入的行人仍盈千累万,富贵人家有的坐马车,有的则露出手腕上朱砂色的灵应符咒,掐诀使了个八品的“莫沾衣法”,把伞放开来,也滴雨不沾身,只是这一道灵应法耗费的香火钱,比坐马车还贵多了。
李蝉穿着一身缉妖吏的黑底便服沿街走,一会看看这边厢贴着的花招儿,一会看看那边厢的影戏,没一会又停下来,侧耳去听青楼楚馆里的娼家嗲着嗓子唱“帘轻幕重金勾阑”。
少年没表现出不耐,他虽然生在玉京,但也觉得玄都景色别有一番风味,说起来,玄都也不比玉京差到哪去,若不是二十年前圣上迁都,满朝朱紫气随龙东去了,说不定玄都如今依旧是皇城。
不过听了一会,又觉得娼家的唱法太黏腻,腻得像街边的糖人,黏得拉丝了。
门口的鸨母连连邀李蝉进门玩儿,这男人的一双眼睛太勾人,要她年轻个十岁,恨不得亲自上阵,不收他钱都愿做成这笔生意。接着就看到了郭洵,大喊郭都尉许久不来想煞我家姑娘啦,抱着他胳膊就往里头拉。
穿着便服的都尉被蹭了一肩的铅粉,脸色尴尬又有点得意,却见李蝉笑了笑,没有半点移步的意思,那位少年举着油纸伞退了半步,面无表情地看着郭洵。
郭洵连忙斥责鸨母一声,匆匆回到二人身边,三人又沿街继续前行。
“郭都尉声名远扬啊。”李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鸨母,“你在这一杵,谁都要给你几分面子,案子也好办了。”
李蝉说的是反话,玄都城里消息最流通的地方,就在下九流行当,下九流里混饭吃的,把官差当菩萨供着,谁敢在菩萨面前说出自己干的那些邪祟事儿?也不敢说别人的坏事,怕被以牙还牙,所以也就有了江湖义气——江湖事江湖了,谁也不准报官。
郭洵看了少年一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反击,“你来查案还是来逛窑子的?”
李蝉一本正经道:“这案子不好查,那更夫第一个死在白鹿里,你们拷问报官的里正,找目击者,找线索,找到了有什么用?仵作验尸,验出那更夫五脏六腑都空了,又有什么用?”
离开神咤司前,李蝉仔细看过了卷宗。
一边走一边说:“既然知道了是妖魔作乱,要个屁的证据,找出元凶不就完了。”
郭洵嗤了一声:“说得轻巧。”
“所以要先打探消息。”李蝉说着,忽然顿足,对前方几步外的少年唤了一声,“小郎君。”
少年回头,李蝉已脚步一转,走进西侧的巷道,只说了句:“这边。”
大庸以百户为一里,这巷口竖着的矮石碑上,就刻着白鹿里三个字。玄都是六朝帝所,这碑上刻字已被风蚀得有些模糊,仍筋骨铮然,也不知是古时哪位名家的手笔。
李蝉像是漫无目的闲逛,却又很有目的性地走向白鹿里深处,那位“小鹤衣”是此案的监察,郭洵又是防备李蝉逃跑的看守,二人却被落在身后,跟班似的,对视一眼,郭洵尴尬地笑了笑,少年面色不虞。
白鹿里深处,已是濮水之畔,堤岸边,一间黄墙灰瓦的小店门口,挂着一面齿边的青招子,白底布面上写着“神仙酒”三个墨字。这酒家远近闻名,据传是悬空寺某位真人云游至此,与店主人结缘,将随身葫芦投入店主人的水井里,那井便化作一口酒井,井水尽成美酒,神仙酒因此得名。
神仙酒对面的刘记羊肉店里,博士把粗瓷大碗笃的一下放上榉木桌面,声音很是响亮,汤水却半点没洒出来,倒是震得汤面上的红油,挺脆的木耳丝和薄如蝉翼的羊肉片,齐齐一颤。
李蝉喊了声好。
博士把毛巾一搭,腼腆一笑,又上了一碟醋芹,一碟藠头。
李蝉吸溜一口滚汤,没一会就吃得满头冒汗,忽然抬头看着另外两人,“你们不吃?”
郭洵摇摇头,少年却没表示。李蝉呲牙一笑:“小郎君也来一碗,我请。”
少年倒不觉得这烩羊肉多美味,只是看着李蝉那吃相,不禁就感到饿了,也想尝尝,却拉不下面子,只不咸不淡地说:“你记的是神咤司的帐。”
“那太可惜了。”李蝉低头继续啜自己的滚汤,又往嘴里扔了一个藠头,咬得嘎嘣响。
少年嘴角一抽。
郭洵注意到少年喉头动了动,连忙唤来博士,本想再要一碗,又改要了两碗。
三人一起喝汤,李蝉吃得早,把粗瓷大碗喝了个底朝天,拿酒壶倒了一杯神仙酒,那酒液稠得像油,倒在杯里,冒了一层漂亮的酒花,李蝉把酒花啜了,满足地叹了口气。
“博士!”
“哎!”
李蝉瞅着门外,沿河岸向东望,可以看到神女桥,神女桥宽逾三丈,廊檐下有着不少商贩。
“这神女桥看着挺新呐。”
“客人外地来的吧,这桥才修了二十多年,是崔家出钱修的。”
“修桥铺路,真是善事。”
“可不么,没这座桥,哪来的南北桥市啊。”
“就不怕扰了濮水府君?”
“您到岸边,往东再好好瞧瞧,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不在桥边立着呢吗,这里的商户,哪个不是每月都去供奉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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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祠?祠里的神女什么来头?”
“这也是一段佳话,话说刚修桥那阵,匠人扰了府君的清净,闹出不少古怪,好在城隍神下了封命,请神女将封命和祭礼送给府君,才得以化解。后来桥也修成了,神女本来一介凡身,也得了神位。”
博士很羡慕,凡女成神,还有对面那家神仙酒,哪个不是撞大运,平白得了机缘。这种事儿,在玄都还不少见,但你羡慕不来,只能安慰自己说,人家是祖上积了阴德的。
四:神女祠
博士一走,李蝉捏着酒杯,思索着什么。
少年放了筷子,心想路上还有一溜的勾栏瓦舍能看,现在只能傻坐着,自己本就厌憎左道妖人,何必趟这浑水?
他其实明白沈鹤衣的用意,神咤司调用左道妖人,不算大事,可消息泄露出去,也是授人以柄。
沈公是被朝廷派到剑南道来,负责联系剑南道佛道两教的诸宫寺庙观,筹备桃都山大祭的直指鹤衣使者,他还身兼诸元台宫寺监的官职,官号青雀监,代朝廷监察玄都城东浮玉山上的道门圣地青雀宮,职责嘛,说是纠弹不当,其实就是探问青雀宮近况,交流感情来的。
夹在人道皇朝和两教之间,沈公只是个传话人,可在下头的官员看来,他的身份就了不得了。
有这位鹤衣使者参与监察,神咤司那位孙司丞就不怕对手弹劾,攻讦他勾结左道妖人。
沈鹤衣却也没必要亲自监察这案子,自降身份不说,还帮神咤司担太多风险,派身边亲随随案监察,就合适得多。
少年知道,沈公还想着历练他。
可此刻,他这监察却显得多余,倒像个陪吃陪喝的。
少年看了一眼李蝉,“不是要打探消息吗,什么时候办正事?”
李蝉被少年打断思绪,放下酒杯。
“有端倪了。”
少年细眉一挑,李蝉没等他思考,就瞅着门外说:“小郎君去水边,看看那两座庙?”
少年心有疑惑,下意识起身去看,又停下来,看了李蝉一眼,“你呢?”
李蝉笑呵呵道:“我和郭都尉结账。”
少年扔给郭洵一句“看好他”,便出了店门。
郭洵见李蝉支开了少年,一边掏着钱袋,一边压低声音说:“就算你能办成这桩差事,也该做做样子,放恭敬点。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个左道妖人!要不是看你能派上用场,谁乐意听你讨价还价?”
李蝉用筷子夹了一根醋芹,嘀咕道:“趁还能派上用场,还不多占点便宜?”
不等郭洵说什么,就朝门外一觑,“你说那位小郎君什么来头?”
郭洵眼神闪了闪,“鹤衣直指的亲随,总归是你惹不起的。”
李蝉嘿嘿一笑,“亲随?亲随哪养得出这颐指气使的架子,是跟沈鹤衣出京历练的吧,这位沈鹤衣……”
李蝉没说完,郭洵连忙一摆手,“你猜你的,跟我没关系。”
“好好好。”李蝉捏起酒杯,单眼去瞧那杯底,却半滴不剩了,他喃喃道:“郭都尉,这案子蹊跷啊。”
郭洵心里咯噔一下,扣在手里的一颗碎银子落回了钱袋,“怎么?”
“清河安平两坊有濮水府君和神女庇佑,哪来的妖魔,在这作乱?”
“我要知道,案子早破了。你哪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郭洵朝博士招招手,把碎银子按在桌上。
李蝉放了酒杯,扫了郭洵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心里却想,这位神咤司都尉武功已练到血髓,而那位孙司丞双目神光内敛,更是入了先天,再上一步,就是号称大宗师的神变境界,这样的高手,加持了神咤司的灵应法,还怕什么妖魔鬼怪。这案子悬而未决,是查不出来,还是不肯查,不敢查?
……
濮水府君是镇守濮水一带的神灵,府君庙建在临水的街边,香火极盛。对比之下,背靠着桥基的那间神女祠就不太起眼,也冷清许多。
祠门口鱼沼飞粱,一口十字桥划出四方小池。男男女女聚在桥上桥边,不是来敬香求术的,只是抛洒鱼食,逗得池中锦鲤聚散不定。
李蝉撑着伞信步走过十字桥,到了神女祠边,忽然驻足往东边一看。
神女桥边有个石阶,建在堤下,半数没入水中,是个捣衣的地方。只是地方有些偏僻,这时无人捣衣,也无草木生长,显得十分空旷。
李蝉眨了眨眼,那只黑丹色的瞳孔里,却倒映出一株红药,长在碧水青石间,红得过分。
李蝉看了一眼,就转头收了伞,走向神女祠,跨进门槛。
大庸国有崇玄奉佛之风,百姓对各方神灵很是尊敬,这神女祠规模不大,建制却也不低,顶上九脊歇山,檐下云墩雀替,神台建在北墙处,两道红绸降下,衬出一尊神女的彩塑。
那彩塑眉间一朵描金花钿,漆白的脸蛋上点了两点鲜红面靥,端庄可爱。
一个穿翻领蓝衫的老妇人在祠里摆了张平案,孤零零坐着,售卖香烛祭品。
老妇人就是祠中灵祝。
大庸境内,只要有供奉神灵的庙祠,就有灵祝打理俗务,神灵有道行之差,灵祝也有大小之分。比如玄都城隍庙的灵祝虽无实权,但也被视与五品官同,这老妇人嘛,按神女祠的规格来看,应该是个九品灵祝。
李蝉背着手在神女祠里东西看了看,然后走到老妇人的香烛案前,老妇人指了指头顶,一根红线悬在两根立柱之间,挂满竹牌。
下边的一溜儿竹牌上,有墨字写着“黄檀香十五文”,“白檀香二十三文”,“青龙檀四十四文”,“洒金笺三钱银”,“通神笺一两二钱银”等字样。
上边的竹牌则用朱笔写着“安神法”,“吹翳子法”,“九龙化骨法”,“止痒法”,“止血法”等字样。
那些墨字竹牌上的,都是香火祭品之类,红字竹牌上写的,就是香客能向此祠中神灵祈求的灵应法。
这神女祠规格不大,能求的灵应法一串竹牌就写尽了,不过十一种,尽是九品法术。
一般有香客上门,只要向灵祝询问,便能从灵祝处得知对应灵应法的供奉仪轨。
李蝉扫了一眼,没敬香求术的意思,对老妇人说:“老夫人,不认得我了?”
老妇人疑惑地打量着李蝉,回忆思索了一会,却想不起自己见过这后生,“你是?”
“老夫人真把我忘了,我却没忘了你。”
李蝉笑了。
见老妇人更加疑惑了,李蝉才试着引导道:“你再想想,神女桥还没修起来那时候。”
老妇人愣了一下,再仔细打量李蝉,这后生穿着一身黑衣,样式轻便,用料却不俗。模样白净俊朗,看起来,该是大户人家出身,再联系这后生说,神女桥没修成的时候,她心里似乎有了一点印象。
李蝉见老妇人逐渐露出恍然的神色,欣然道:“想起来了?”
老妇人笃定道:“是崔家来的公子吧。”
李蝉道:“本还想卖个关子,老夫人却一下就猜了出来,厉害,厉害。”
老妇人干枯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微笑,但眼底还有一丝疑惑:“你这般年纪……”
李蝉道:“当年啊,听说修桥,吵闹着要来监工。其实是跟着长辈,看个热闹,多年过去,身子骨长开了,我认得老夫人,老夫人当然认不出我。”
笔趣阁
老妇人这才恍然点点头,清河坊孩童不少,她倒不记得当年崔家督工修桥时来过一个小后生,这后生时隔多年竟还记得自己,真是难得,也怪自己老来多忘事,老来多忘事啊。
五:泥胎彩塑
李蝉自顾自说着假话:“只不过当年顽皮,热闹没看几天,就被家里人轰了回去。长大了些,外出游学,竟好久没来过清河坊了。今日来逛桥市,见到这神女祠,进来瞧个新鲜,没想见到老夫人您,在这祠里当了灵祝。”
老妇人年逾花甲,身边无人陪伴,也乐得跟后生说说话,她感慨道:“当年,神女受封不久,朝廷就封了老身九品敕命夫人,在这庙里打理事务,一转眼二十多年,回想起来,像是昨天的事儿。”
神女受封,老妇人也被封了九品敕命夫人,想必与这神女关系匪浅,李蝉想了想说:“老夫人是神女生母,也该沾这些光。”
老妇人听了咧开没牙的嘴笑得很骄傲,李蝉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看向神台上的神女像,“听外头的人说神女的事,听到了千百般说法。当年没能亲眼看到,真是一大遗憾。老夫人能不能告诉我,神女本是凡身,是怎么成的神灵?难不成,真像佛道两家的高人那样,羽化虹化?还是真有濮水府君显了灵,把神女接去了?”
“仙家的事,谁说得清楚,过了这么些年,早记不真切了。”
“可惜啊。”李蝉叹了口气,打量那神女像,这神女像的模样,看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
他嘀咕道:“还记得神女姐姐的模样,如今一见,却成了泥胎彩塑,端的端庄,却总觉得,没那么亲近。”
老妇人收起笑容,正色道:“不要口无遮拦,辱了神女。”
李蝉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拱了拱手,“是后生唐突了,老夫人勿怪。还有友人在外等候,今日多有叨扰,下回再来给神女敬香吧。”
告退离去。
李蝉走远几步,老妇人转头去看神女像,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了口气。
李蝉跨过门槛的脚顿了一瞬,又踏下去,出了祠门,走入嘈杂市井声中。
少年在祠门外把李蝉和老妇人的谈话听了个囫囵,觉得李蝉满口胡言,没一句真话,但不得不承认,这样打探消息的确让人没有防备。看得出来,李蝉盯上了神女祠,但神女祠出了什么问题?少年没看出端倪。
“郭都尉。”李蝉视线越过街边楼观,远远的看向神女桥头摇曳的青阳旗,“之前死的那几个人都死在夜里吧,可曾禁了清河坊的夜市?”
郭洵望着那些抛洒鱼食的男男女女,似乎在提防着被人偷听,“已有安排。”他顿了顿,“兵曹两日前就禁了夜市,借城隍庙的名头,发了布告,这里的商户听说有游神夜奔,怕冲撞神灵,没有闹事的。”
李蝉点了下头,仰头去瞧琉璃瓦缝里滴下的雨水,撑开了伞,“这就好办多了。”
少年抱胸倚着栏杆,“你有了打算?”
李蝉少年知道责怪他自作主张,笑了笑,“正想向监察和郭都尉汇报,只是这案子因果还不明朗,不如先除了那妖怪再说。”
少年一愣,“你有了把握?”
李蝉点头,“除妖就在今夜。”
郭洵道:“要做什么准备?”
李蝉摇摇头,看了一眼神女桥头,“先离开此处。”
离神女祠和濮水府君庙远了,回到白鹿里巷中无人处,才说:“郭都尉到神咤司,向降魔神君求几道破妄退煞的灵应法,安排些人手,子时以后行动,但没我的号令,不得进入清河坊。”
“另外,为我准备一些东西,上好的辰砂,赤极近黑者为佳。上好的青雘,最好是采自山阳的,只需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切记不要擅自调和。”
又看向少年:“至于小郎君……此行安危难测,万一伤了小郎君就不好了。”
“我自有分寸。”
“也好。”
李蝉点了下头,就不再劝,一转伞柄,甩掉伞面上积水,继续说:“神咤司已缉捕三日,却未找到那妖魔行迹,可见那妖魔灵智已开,懂得藏形匿迹,郭都尉武功练到了血髓,气息能震慑鬼魂,怕会打草惊蛇,若那妖魔受了惊不露头,事情就难办了。所以到时候,郭都尉先在清河坊外指挥缉妖吏掠阵。”
郭洵想了想,正要答应,少年却问道:“怎么证明你不是想支开郭都尉?”
李蝉谦卑地笑了笑,“神咤司若信不过我,也可另请高明。”
少年眉毛一挑,“我只是监察,你要还想回牢里蹲着,不如去求孙司丞。”
郭洵无奈地看了李蝉一眼,心道你能不能将功抵过还得看沈鹤衣的意思,犯得着跟这小贵人较劲吗?连忙出来打圆场,“小郎君放心,我带人看守清河坊四处出口,就算他想逃,也逃不过我司的追踪之术。”
少年淡淡道:“这是神咤司的事,若他跑了,你们自去向沈公交待。”
“是,是。”郭洵暗暗瞪了李蝉一眼。
李蝉知趣地接着说:“此案的第一个死者许阿能,是个更夫,那许阿能死的时候,清河坊还未禁夜市,夜间活动的人不算少。死了一个打更的,而不是普通人,想必不是巧合。更夫巡夜,必备辟邪灵应,这是隶属玄都谯楼的打更人必须遵守的规矩。谯楼的辟邪咒,是八品灵应法,对付孤魂野鬼效果不错,遇上厉害角色,却容易将妖魔激怒,反受其殃。”
少年看着地砖缝里的积水,问道:“你要扮做打更人?”
李蝉没回答,反问道:“那妖魔既然会藏形匿迹,却杀法曹差人,杀神咤司缉妖吏,但至今,不曾有一个普通百姓被害,小郎君觉得为什么?”
少年心头稍霁,这左道妖人总算还意识到了他是此案的监察。
少年本是心智聪慧的人,但不谙妖魔之事,也极少接触市井,加之李蝉行事动机难以捉摸,才一直对这案子插不上手,冷眼旁观至今,李蝉这么一说,少年心里琢磨出了几分端倪,说道:“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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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点头,“不错。小郎君既要行监察之权,待入夜后,就与我一同去谯楼扮做打更人,一探清河坊。”
六:玄都驿内
李狸儿回到护城河边的驿馆时,已日薄西山,驿长知道这位是沈鹤衣的随身童子,热情地上去问他要什么饼食粥饭,李狸儿心里还想着白天的事,随手一指,示意驿长一边儿待着去,驿长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赔着笑,心里暗骂狗仗人势的东西。
这驿馆是多年前大名鼎鼎的玄都驿,先帝在位时,玄都是大庸皇城,那时候,玄都驿可了不得,光马厩就有数百间,饲马两千五百匹,气象惊人。
到了如今,玄都驿虽没落了许多,规模依旧不小。当年的马厩、驿馆和库房大半被拆了,改成假山池和花园,走过马神祠后,就是公馆所在之处,檐墙交掩,廊腰缦回,虽然失了当年的气象,却清幽了不少。
快走到沈公居住的公馆时,李狸儿整了整衣领,又把衬尖巾子的襥头扶正了,才到门外唤了声沈公。
这位沈公的官途一直很坎坷,麟功八年做了起居郎,没两年就被贬到边州,当了四年通判,后来回京了,也只当上个翰林待诏,一当五年都没挪窝。
但李狸儿对沈公的尊敬不会因此减少。
大庸国内,两教超然世外,儒门辅佐人主治理江山社稷,如今的儒门,大抵可分作两派。
大庸儒门最盛的一派发源自三百多年前,那时儒门势颓,举世无一圣人,儒门五位大儒以谶纬之法,融合两教理念,秉孔圣文圣正宗,化仁义为天理,才不至于让儒门衰微下去。又有祝圣出世,穷尽天理之极,证得圣位,儒门地位再度稳固。
九十年前,又有一大儒秉祝圣之学欲穷天理,云游天下后,却觉得天理无穷,人力有时穷。自觉看尽了众生相,独未尝死味,凿石为棺,自封石棺内半月,勘破生死,明悟心即天地,被尊为阳圣。
阳圣棺中悟道后向身边七位学生传道,便是后来的阳门七大儒,七大儒又广收门徒。
沈公讳秩,字青藤,是阳门七大儒中,大儒吴时隐的关门弟子。
如今的儒门两大派,一个“理向外求”,一个“心无外物”,当然聊不到一块儿去。
朝中形势是祝门势大,阳门在野,沈公作为吴时隐的弟子,在官场中便屡屡碰壁,但当李狸儿的老师绰绰有余。
门里的沈公回应后,李狸儿便推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头布置典雅简约,墙上裱了桑皮纸,窗前有一方简案,上面放着喝了半碗的白粥和两碟素菜,是春笋两吃,裹面衣油炸和水煮,雅称叫煿金煮玉。
沈青藤正开着窗,冷不丁的,一只黄纸鹤出现在窗外,没半点征兆。纸鹤迅如劲矢,临近了窗户,势头又一下缓了,轻飘飘地飞进来,落在桌案上。
沈青藤展开纸鹤看罢随手一抛,那信纸上燃起青火,霎时间就把信纸烧成了灰。
李狸儿没有好奇那上面写了什么,类似的鹤信,多的时候一日会来十多封。
“案子查的如何了?”沈公拂开鹤氅下襟,“坐下说。”
二人在席上跪坐,李狸儿答道:“逛了一天,看了些风景。”
沈青藤把竹笋夹进白粥里吃了一口,点头说:“是要多走走,多看看。你没出过玉京,一直练着养气功夫,功夫和学问一样,不是关着门能练好的,养气,养精气,心气也不能落下,若气都养不好,就更不必想神通了。”
李狸儿静坐着想了想,回答道:“谢沈公教诲。”
沈青藤吃了两口白粥,停下筷子问道:“我考考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监察这案子吗?”
“我想过了。”李狸儿道,“神咤司调用左道妖人,那孙司丞不愿授人以柄,有鹤衣使者监察,便不怕被对手攻讦。以沈公的身份,不便亲自监察,让我代持腰牌更加合适。”
沈青藤赞赏地点点头,推开碗道:“说得不错,的确有这么一层考虑,这是官道,你日后虽不会与官道有多少接触,但天下道理莫不相通,为官者多工于心术,知人心方能知人,人即是红尘,不知红尘焉能出红尘,你不要怕道心染垢,在这方面,可以不吝琢磨。”
李狸儿苦笑道:“再琢磨下去,就琢磨不出什么了。”
沈青藤道:“你我入神咤司前,此案为何悬而未决?”
李狸儿道:“听那都尉说话,是法曹延误了时机,神咤司中缉妖吏又业务不精,敌不过那妖魔。”
他想了想,“沈公的意思是,神咤司说了假话?”
沈青藤道:“不必管我,你不妨如此推演下去。”
李狸儿纤细的眉毛一凝,斟酌着说:“玄都曾是六朝帝所,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形势复杂,沈公是玉京来的鹤衣直指,神咤司当然不会一见面就对你托底,那司丞和都尉说的话,有真有假。”
沈青藤道:“孰真孰假?”
李狸儿推测道:“我起先以为那孙司丞请沈公干涉此案,是为了拉沈公下水,做他的护身符。但换个思路想,若孙司丞本就不想把这案子查下去,沈公突然到来,才给了他压力,让他不得不有所行动。”
李狸儿忖度了一会,恍然道:“不然,他也不至于听那都尉一句话,就调用了左道妖人。他调用左道妖人查案,就算不被对手攻讦,也失了神咤司的威严,怎么都讨不着好,这举措荒唐至极,可他存的其实是置身事外的心思,难怪,难怪,我就说神咤司有三十六般降妖伏魔法,干嘛把希望放到一个左道妖人身上,难怪,那李蝉想用神咤司的灵应法,姓孙的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了。”
沈青藤欣慰道:“不错,我只点了一句,你就把到了脉络。”
李狸儿眼中闪过兴奋的神采,很快又被疑惑取代,“想必姓孙的知道一些线索,笃定那左道妖人只会旁门,便无法降服那妖魔。但不管怎么说,他调用左道妖人都丢了脸面,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不顾脸面也想置身事外?”
沈青藤呵呵一笑,“这就得查清因果后才能知道了。”
李狸儿明白,这将是沈公给他上的第一课。
他正色道:“我会查清这案子。”
沈青藤摇摇头,“你对地方形势还很陌生,玄都与玉京不同,二十年前那场祸乱天下的妖患虽被圣人平定,但也留下了很多很多暗伤,为弥补后患,地方册封了诸多野神,清河坊就是濮水府君的地盘,我听说濮水府君庙旁,还有一间神女祠。”
“神女祠?”李狸儿轻呼。
沈青藤点头道:“既然是濮水府君的地盘出了事,濮水府君和神女难辞其咎,你去那庙祠之中,说不定呢能找到端倪。”
却见李狸儿神色有异,沈青藤问道:“想到了什么?”
李狸儿道:“那李蝉也盯上了神女祠。”
沈青藤眉梢一抖。
李狸儿又自语道:“但按沈公说的,只要是了解清河坊的人,就能想到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
沈青藤问道:“他去神女祠查到了什么?”
李狸儿答道:“没查到什么,只是跟祠中灵祝说了几句闲话。”
“不要轻慢对待。”沈青藤道,“可记得?庶人非下,王侯非高。”
“我明白。”李狸儿谦逊地低下头,眉眼却有锋芒。
形势已变,他不再只是冷眼旁观的监察,而是破局者。
白天的经历在脑中闪过,李狸儿确定,那左道妖人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但回忆掠过,却定格在李蝉最后安排除妖时那幅故作谦卑却胸有成竹的笑容上。
李狸儿不禁蹙了一下眉毛。
沈青藤看着眼前的少年,眼中有怜爱,又有担忧,他知道少年的自信源自何处,也知道少年为何厌憎左道妖人。但情绪总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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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他心底竟隐隐期待李蝉能发挥一些出人意料的作用,那或许将是少年的一场历练。
七:蜃气
亥时,神女桥南北两阙的桥市一片漆黑,玄都城中央的谯楼里却灯火通明。
正是仲春时节,一面青阳旗高高竖在楼顶,楼里司夜的官差们正在紧张忙碌,报时是州中的重要工作,谁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秤漏官紧紧盯着鱼珠落入铜漏,便立刻敲了一下手边的木鱼,值更人闻声便举起时刻牌。
负责报时的鸡人脸颊与舌面上有朱砂纹绘成的“小雷音咒”,见时辰已到便引颈高唱:“丙夜辛,清鹤唳,梦良臣!”
声音数里可闻。
铜鼎里的疏文迅速化为灰烬,灵祝在六纛大神前念罢祷词后,指蘸朱泥,在诸位打更人的手上画下驱邪符。
玄都谯楼的驱邪大术位列七品,按子午流注分为三十六种,分别在不同的时节时辰中使用。
亥时三焦经最旺,又是戊辰日,所谓戊辰气纳三焦脉,灵祝这回要画的那一道驱邪咒,便依附在三焦经上。
笔趣阁
灵祝在李蝉小指指端处起笔,历关冲、液门、中渚、阳池、外关五穴,灵脉勾连,一气呵成。
若夜行遇上邪祟,只需竖起小指掐诀横于身前,念诵“煌明神威,百鬼莫近”,便可驱邪。
李狸儿手上也画了一道同样的符咒,他知道这符咒对他来说形同鸡肋,只能慑走孤魂野鬼,防止更夫身染阴气而致病,对成了气候的妖魔适得其反。但正如李蝉所说,这驱邪咒或许可以激怒那妖魔。
沈公的提点让李狸儿明白,这个左道妖人只是神咤司为了置身事外而抓出来的一只替罪羊。
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里,所有人都心怀鬼胎,表面都想破案,暗地里,却都在为自己争取筹码,孙司丞如此,李蝉如此,甚至李狸儿自己亦如此——他要破了此局,完成沈公的第一课。
李狸儿知道,李蝉在故弄玄虚,在装,他想办法支开了郭洵,想要伺机逃跑。
但李蝉想的这个法子,扮成打更人,倒还有点用处。
……
清河坊的宁静让郭洵感到很不适应。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地方永远灯火通明,彻夜燃烧的烛油熏得蚊子都不见一只,巷口街边卖糟羊蹄子羊脂韭饼的食摊,白矾楼的七宝擂茶,彤楼绣柱里打酒坐的歌妓,只穿抹胸亵裤看得见大腿根子的女相扑,濮水里盖过月影的金粉……
这些东西仿佛都凭空消失了。
郭洵叹道:“这妖魔真是罪大恶极,罪大恶极啊。小郎君,清河坊就靠你们了。”
李蝉抬头看了一眼月亮,“郭都尉,该动了。”
郭洵招手唤来身边的八名缉妖吏,吩咐道:“知道该怎么做吗?”
一名缉妖吏道:“郭都尉放心,我等一定守好清河坊的每一个出口,苍蝇都别想飞出来。”
郭洵一瞪眼,“妖魔能和人比吗,不光出口,所有地方都给我守住了,已经死了两个兄弟,这次谁也别再给我出篓子!”
众缉妖吏领命散去,郭洵也很快隐藏在夜色中。
李狸儿没有阻止郭洵离开,对他来说,郭洵被支开也是好事。既然那位孙司丞心怀鬼胎,这都尉也是一丘之貉。
李蝉坐在清河坊牌楼边的石墩子上把绑腿又扎紧了三分,又把一个长筒绑在背上,起身拍了拍屁股,拿起脚边的锣和灯笼,就迈步走进清河坊。
白皮灯笼随着脚步摇晃,提槌一敲。
“咣咣!”
李狸儿觉得有点别扭,也还是敲响了梆子。
“笃笃!”
坊里一片漆黑,富户门口挂着的灯笼都是熄的,阴雨暂时停了,石砖地上有泛着水泽,映着森然月光。
两个白皮灯笼照出几尺的光亮,在坊间移动,打更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响亮。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
“咣咣!”
“笃笃!”
清河坊里起了夜雾。
走到琵琶里,隐约有人声从远处飘过来,李狸儿顺着声音一瞧,雾气里有隐约有晕成一团团的灯影在晃动。
“城隍发了布告,还有开夜市的?”
“生活不易啊。”李蝉感慨了一句,忽然停住脚步,“小郎君,换条路吧。”
“怎么了?”李狸儿双眼微眯。
“走这边。”李蝉一抬手,指向身边那道通向琵琶里的巷子,巷里黑洞洞的,不知通往何处。
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李狸儿心想,按原路前行正是走向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李蝉指的方向却背道而驰。
但李狸儿并不想多管闲事。
“那就分头行事。”
李狸儿丢下一句话,脚步一转,就走进夜雾中。
李蝉想逃,便让他逃好了。神咤司将这人调出监狱,只是做个幌子,当替罪羊,就算他跑了,也是神咤司自作自受。
李蝉喂了一声,一转眼,李狸儿却已不见了踪影。他愣了一下,这才知道这位监察一直没信过自己。
“我本将心向明月……”李蝉喃喃道,“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提起槌子,用力敲了两下锣。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了!”
喊完一嗓子,就走进琵琶里。
越深入巷中,雾气越浓,巷边人家的门檐起先还隐约露出轮廓,后来竟全看不清了。
再后来,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了。
李蝉如同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无边天地,那一盏白皮灯笼的微光,被压制到仅剩几寸。
此间已没有道路,似乎已在云端,往任何方向迈步都会跌落下去。
李蝉那只青色的瞳孔里却倒映出夜色里安静的窄巷。
他闲庭信步般走着,倏忽间,一面石墙出现在眼前几寸外,似乎已到巷底。
立刻就要撞墙,李蝉却眼都不眨,径直迎上。
把那墙穿了过去。
眼前一晃,景象一片清明。
微冷的夜风带着濮水的河腥味,夹着几缕寡淡的桃花香。
神女桥就在前方不远处,河水冲刷桥基,偶尔传来哗啦一声,声音轻得让像错觉。
李蝉回头一瞥,白雾俱已不见。
他走过的不是琵琶里,却是通向神女桥的琴台街。
街上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影人声,一轮圆月悬在半空,俯视人间清冷。
拿梆子提灯笼的少年不见踪影,不知被引去了哪个角落。
李蝉拍了拍衣袖,仿佛要拍去并未沾上的潮湿雾气,自语道:“这么浓的蜃气。”
他转过头,丹青二目利箭般刺透黑夜,唰一下看向神女桥头的濮水府君庙。
“好一只大蛤蜊精。”
八:街市
李狸儿走进桥市,惊讶地发现整条街都很亮堂,万千店铺烧着万千只蜡烛,万千烛火混淆成一种混沌却无处不在的昏光,进而把整个天地都罩上一层琥珀色的翳。
空气里充斥着黄蜡燃烧的淡淡松香味儿,李狸儿在这种味道里还辨认出了檀麝香。浓烈的香气让人发闷,要命的是这里边还杂糅着酒菜香和汗味儿。
李狸儿缓慢而均匀地吸气,然后短促吐出一口浊气,如此重复呼吸吐纳,让灵台保持清明。
但他还没有达到行止坐卧皆心如止水的境界,嘈切的丝竹和莺歌燕语让他的呼吸开始混乱,他听到无数人在嬉笑、叫喊、争吵,句句粗鄙下流之语,阵阵银铃般的巧笑。
那些勾栏瓦舍里的行乐者穿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各色衣裳,还有的赤着上身,喧天的人气从门窗里窜出来,热浪似的,把街道都扭曲了。
李狸儿没感觉到风,斑斓的酒旗子却在摇曳,真是光怪陆离,眼前像铺开一张蚕花纸,搭起了一个大影戏台,唱戏的,叫卖的,喝酒的,杂耍的,走路的,诸般众生,却像影戏里的纸人儿那样,没一丝生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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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狸儿心头涌出一股冷意。
街市中的香风酒气却让他浑身暖洋洋的,把那股冷意一下消融掉了。
一个疑虑萦绕在心头:纵使有人不顾禁令,也不至于形成这般盛景。
李狸儿却莫名的没有思考下去。仿佛进入了梦中,一切的混沌都理所当然。
穿过街市,就到神女庙了——唯有这个念头还很清晰,驱使他迈步前行。
手头的梆子已经被李狸儿遗忘很久,白皮灯笼的微光在如昼灯火间熄了似的。
李狸儿走了不知多远,脚跟开始发酸,前方却仍灯火通明,连绵的酒旗和灯笼延伸出去,仿佛没有止境。这决不是去神女桥的路,看来,自己走错了。
李狸儿不识玄都坊市,但依稀知道,濮水旁不止清河坊这一处繁华地界。清河坊朝西走是洒金坊,往东有青吟坊,都是流金淌银之处,看来自己偏离方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李狸儿走向街边的食摊,食摊在鞍鞯铺门边,摊案上铺着蓝布,布上着摆几个瓷碗和擂钵。
摊主是个长相憨厚的老头儿,李狸儿走近道:“敢问老丈,这里是什么地方?”
摊主看了李狸儿一眼,“迷路了?”
“所以请老丈指路。”
摊主憨厚笑道:“看你也走得累了,不如先坐下休息休息。”
“多谢老丈,不过我身有要事,要尽快赶往清河坊。”
“刚来玄都吧,看来不懂这里的规矩,既然要问路,就坐下来问。我这里的五宝擂茶,不尝一尝就太可惜了。”
李狸儿看着摊主那憨厚的笑容,怎么也没想到这摊主原来如此奸诈,颇有几分不买他的擂茶就不指路的意思。
他把手伸向腰囊,准备拿钱让摊主开口,又觉得,还真有点饿了。
拂开衣摆往摊前一坐,李狸儿问道:“我听说清河坊有家七宝擂茶号称一绝,你这里的五宝擂茶又有什么不同?”
李狸儿一坐下,摊主就从各个瓷碗里舀出食材放进擂钵,用擂槌细细研磨罢,提起火炉上的水壶,一注晶莹滚水自壶口泻进擂钵,冒出滚滚白气。
没一会儿,摊主把一碗五宝擂茶往李狸儿面前一放。
李狸儿一嗅,浓郁鲜香钻进鼻腔,直入脑髓,他心中惊讶,不愧是六朝帝所,玄都这地方,一个街边卖小吃的摊主都有几手绝活。端碗啜一口,发稠的滚烫茶汤咽下喉咙落进肚里,仍发散出暖烘烘的热气,叫人冒出一层毛汗。
摊主用毛巾擦着擂钵边缘,这才说道:“别人的七宝擂茶,茶中佐有糯米、葛粉、芝麻、花生、绿豆、生姜、山苍子,我的五宝擂茶则大有不同。”
“客人还没吃出来?七宝擂茶是素茶,我这五宝擂茶则是荤茶,茶里的佐料嘛,是心、肝、脾、肺、肾。”
摊主笑得很憨厚。
一股寒意在李狸儿背后炸开,托着茶碗的右手猛一下扣住碗雁,啪一声,把碗顿在桌上,浓稠茶汤溅起,黄绿中夹着淡红色。
腥气从肠肚中泛上来,李狸儿直欲作呕,却冷哼一声,忍了下去。
一道气劲随着冷哼扩散,李狸儿身下矮凳和食摊齐齐破碎!
木片四散暴射,摊位上的跟瓷碗约好了似的,在啪的一声清脆巨响里,尽数震成碎片!
碗里那团黄绿色茶汤毫无遮拦露地出来,没了瓷碗托底,向地面坠去,同时下坠的还有那些碗里的佐料,猩红暗青的一团团东西,啪嗒啪嗒的,落在黄土夯实的路面上。
李狸儿左手撇开衣摆,右手提起白皮灯笼,站在原地。
那道气劲至此才平息下来,除了那食摊和矮凳,李狸儿身边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只是那鞍鞯铺子门口的布挂荡了两下,有尘土像是被微风吹拂一般,呼一下,荡出一圈儿涟漪,在李狸儿脚下划出三丈方圆。
那憨厚老者倒在食摊中七窍流血。
“妖孽!”李狸儿目光冰冷,一字一顿。
摊主面色惊惧,抹了一把血泪,哭丧着连连磕头,“仙师饶命,仙师饶命!小老儿不长眼,冲撞了仙师!小老儿卖猪下水汤,挂上五宝擂茶的名头,只求生意兴隆,却无意让仙师破了荤戒,可小老儿罪不至死啊!”
李狸儿眼神冰冷,这摊主的话却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仙师和荤戒这两个词实在不搭边,也正让这老者看起来的确像个市井小民,莫非,自己冤枉了好人?
李狸儿逐渐冷静下来,从一开始,就有一道暖意缠绕在心头,让他昏昏沉沉,无法清晰思考,此刻,诸多疑问又在心中浮现。
情形却不容他仔细思考,食摊的动静惊动了街市中的其他人,无数商贩行人围拢过来。
“欺行霸市了!”
“打人啦,杀人啦!”
“年纪不大,手段如此狠辣!”
“抓他去见官!”
无数人围绕四周,无数只手抓了过来。
李狸儿眼含怒意,朝四周一看!
卖糖葫芦的,糖葫芦竹签儿上串了一串人眼;
卖梳篦的,梳篦上扎着长满头发的人皮;
卖肉的,脖子上挂了一串肚肠;
卖糟蹄髈的,盘子里托着几只人手!
叫着抓人,脸上却笑意盈盈,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们热情迎客呢。
……
“咣咣!”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
清亮的嗓音划破寂然夜色。
李蝉敲着梆子,提着白皮灯笼,大步迈向神女桥。
九:眼底丹青
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沉寂在夜色里,到了这个时候,庙里的灵祝和庶务都关门休息了,只有神堂的纸窗依稀透出阴暗烛光。
神灵居住的庙祠里,都布置了防火咒术,每七日一换,夜间无人看管,也无失火之虞。
不过神台里的香火和酥油至少两个时辰一续,那濮水府君庙有值夜的庶务,神女祠里就只有那个老妇人打理了。
李蝉站在桥头,又看向桥基下的捣衣处,白天空荡的捣衣石边,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红药。
他收回目光走上神了女桥。
神女桥上覆重檐,能够遮风挡雨,平时桥上也会聚集不少商贩,这时却很清净。
桥身平直,一眼可以望到对岸的安平坊,安平坊也禁了夜市,一片漆黑。
但桥中央,隐约有一盏灯火。
走近了,是桥檐下悬挂的一盏黄檀六角宫灯。
灯下有个少女,坐在桥畔,模样有点眼熟。
再走近步几,模样清晰了许多,少女纤弱的眉眼儿淡得像烟,仿佛风一吹,就要吹散了。脸蛋白净,嘴唇涂朱,长得和那祠中的神女像有个五分相似,年纪都只在十三四岁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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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神女像穿大袖襦裙,这少女一袭淡红春衫,露出羊脂玉般白嫩的半臂。
李蝉走到十余步外,少女低眉欠身施礼。
“小女子红药,不知道长怎么称呼?”
李蝉笑了笑,“不是道长,姓李名蝉,左道之士而已。”
红药听到李蝉自称左道之士,诧异了一下,恍然道:“难怪,和你同来的那少年对你百般防备,原来你们不是一伙的。李郎是戴枷上阵,被逼无奈呢。也难为李郎一表人才,却委屈扮做了更夫,受他们这般羞辱。我却不能怠慢李郎。”
她把手一拂,身边的一张旧桌面上,凭空出现一套做工别致的青瓷茶具。又不知从何处提出一把铜壶,提壶沏水。
青瓷盏里,毫针般的芽叶在滚水中翻腾。
注满七分水,红药把铜壶放在桌上,邀请李蝉去坐。
“戴枷上阵不错,被逼无奈倒不尽然。”
李蝉大咧咧走过去,放下灯笼和锣就坐下了,低头解胸口的绑带,解开了,取下那长筒放在桌上。
红药笑道:“不是被逼无奈,那李郎是自愿给神咤司做事了?我看李郎不是甘为鹰犬之辈呢,正好那少年被我困住,李郎要走,此时便可扬长而去。李郎若要做绝,你我联手,也可以除掉那个少年,还有那些缉妖吏。”
李蝉打量了红药两眼,心生惋惜。
“我是诚心前来,神女却想借刀杀人。那少年可不简单,你的蜃气困得住他一时,要伤他,还是别妄想了。”
红药的柳叶儿眉稍向下一撇,哀怨道:“这么说,李郎还是要对付我?我虽是妖,也曾具人身,也有个神女的封命,难道人和妖,就非得势不两立,拼个你死我活吗?”
李蝉静静看着红药。
“你竟然能操纵蜃气,想必是吃掉了濮水府君,得了它的道行。想必这几日去府君庙的香客,都没能求到灵应,庙里灵祝该是吓了个不轻,还瞒着消息,不敢上报城隍。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你又害了数条人命,想必已经心存死志了。”
红药身子一颤,露出委屈的模样。
“枉我现出真形相见,却受到李郎这般对待,好端端的,就要我去死。既然你要对付我,又何必跟我说这么多话。你也说自己是左道妖人,怎么非要赶着给神咤司做事?还想着为民除害,还除害,我看,我看,你自个儿都是一害呢。”
李蝉笑了。
“主动现身是明智之举啊,草木化妖最怕暴露跟脚,要不是我看破了你的原形,又破了你的蜃气,你哪有闲心跟我废话这么多。”
红药小脸一冷:“那你来做什么,特地来耍弄我?”
“我是来帮你的。”
李蝉摇摇头。
红药眼中露出疑虑地看着李蝉放在桌上的那个长筒,却拍了拍胸口,嘻嘻笑道:“原来是我错怪李郎了。”
李蝉打开长筒的封布,先是从长筒里取出两个瓷盏,接着,又取出一卷画轴。
轴间卷着一支没沾过墨的新羊毫笔。
他把画纸铺上桌面,用装着调和好的丹青的瓷盏压住纸边。
“南北桥市的夜晚灯火辉煌,是玄都一景,但今夜的清朗月色才是罕见景色,不趁机画下来就太遗憾了。”
李蝉站起来放眼眺望河面和两岸桥市,红药只看到他的侧脸,月光下,那眸子里的一抹青色让红药感到心悸。
她不禁后退半步,正落在李蝉侧后方,落在他视野外,但李蝉仍没什么反应。
红药一下眯起眼睛,他如此托大,到底是故作高深还是狂妄?
“我既有怜花意,别逼我做催花人。”
一句话却像冰水一下当头把红药的杀意浇灭了,她不明白自己的畏惧来自何处,就算这个男人看破了蜃气,但他身上似乎没半点修为。她攥了攥拳,指甲刺着手心。
“你究竟要做什么?”
“作画。”
红药讥笑道:“真是好闲情,好雅致,挑这种紧要时候,做这种闲事儿。只可惜今夜禁了夜市,要不然,把群玉楼和百花舫那几个头牌抓来,教她们见识见识李郎的风流倜傥,喝个彩,叫声好哥哥,那才美呢。”
李蝉捉笔捋起袖口。
“不雅致,也不是闲事。我不为流连风月,只为穷天地之不至,日月之不照。”
红药听这语气振振有词,冷笑反驳:“世上有何处不在天地之中,哪里又有日月照不到的地方?”
“在你心中。”
李蝉回头看了过来。
红药一时语塞,被李蝉的眼睛看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竟感觉无法动弹。
“可愿随我入画?”
李蝉说。
红药看到那双眸中的丹青二色,像是被画笔一搅,旋转,糅合起来。
桥栏、宫灯、濮水、玄都坊市,夜幕、星辰、明月,浊地清天,也以极远处的一线天际为界,旋转,糅合起来。
化作一团混沌。
“不愿!”
红药惊惶大喊。
却成了无声呢喃。
十:有女通灵
李蝉睁开眼时,只看见一片开阔的水面,神女桥不见踪影。
不远处有一队货船停靠在码头上,码头里还有驼队出入,有力士卸装货物,漕吏拿着簿,记录完这边的货物清单,又匆匆走向下一个装卸货物的地点。
场景很热闹,除了一切都是黑白二色,看起来与现世几乎没有区别。
这是清河坊水陆码头。
码头的规模不大,每日进出的货量却不少。正是麟功元年,圣人平复了百年妖乱,肃清商路,龙武关外诸羁縻州与外邦和大庸的交易又旺盛起来。
东陵、岭南的日用百货、粮油和盐碱,北襄的瓷器、药材和丝绸从水路抵达这里,又从旱路输送出去。关外的香料、皮毛、牛羊从旱路来到此处,又经水路流向整个大庸。
这是现世的二十年前。
这一年发生了不少大事,可给货栈脚店里的说书人提供了不少素材。别提说书的,就连脚夫力士休息嚼饼子的时候,都爱掰扯那么几件家国天下、神仙妖魔的大事。
头一件大事,自然是圣人即位不过两年,就西逐妖魔龙武关外,平定了百年的妖魔乱世,天下从此太平。
土生土长的玄都人,说起这普天同庆的大事,都是眉飞色舞。
想那乱世中,不光有妖魔肆虐,又有军阀四起,外邦虎视眈眈,大庸疆土逐渐被蚕食,以至于整个西岐都丢了,帝京玄都坐镇的大庸中枢,竟逐渐变成了西陲,与龙武关一前一后,成了维护大庸尊严的最后两道屏障,还得到了“帝关”这个壮烈又无奈的名头。
作为玄都人,与大庸共过患难,亲身见证大庸夺回尊严,当然是与有荣焉,恨不得个个以守关人自居。
可另一件事说起来,就让玄都人有点憋屈了。
憋屈什么?
还不是圣人西逐妖魔后,就改元麟功,下令迁都,把皇城定到玉京去了。
其实谁都知道,哪有把皇城放在边陲的道理,先皇抵死不迁都,不过为了争一口气罢了。
可大家伙嚼舌根子只图个痛快,要个屁的道理,不必多想,只管说就是了。不敢说圣人的不是,就把锅扣到钦天监的监正的头上,说要不是那老东西乱观天象,蛊惑圣人,圣人怎会弃玄都而去?
好在,那位曾十骑取五城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没走,被封为镇西王,留下镇守玄都,这才让玄都百姓于心稍安。毕竟坊间相传,圣人即位前和这位镇西王可是过命的交情。
况且玄都东边还有一座浮玉山,有青雀宫里的神仙顶着,就不怕关外的妖魔再攻进来。还有,前一阵儿两教大能齐聚西方桃都山,共贺那位一幅山海图收尽天下妖魔的神仙霞举飞升,顺便也合力关了大桃木间的鬼门,这下西方的流未必洁,源却是清了。
这么多影响国运的大事,都发生在麟功元年。
不过这麟功元年的一方画境,倒与这些大事无关,只为一个市井中的普通人而生。
李蝉眺望远方。
清河坊以外的地界,像是宣纸上打翻了淡墨,晕染出一片混沌。
……
“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
“不畏岸边犬,但畏水中虫!”
若有若无的软糯歌声,荡起来一片涟漪,涟漪的中央是一双小巧玲珑的赤足,赤足的主人是个十来岁的渔家女。
渔家女坐在船头,双脚一下一下拍打水面。衣裳和头巾很旧,却是黑白画境中独有的一抹红色。
姜和和哼着歌谣在船头玩水,一边用布擦拭船头上嵌着的船眼睛,船眼睛由两颗蚌珠打磨成梭形,成色不好,个头却不小,是祭祀河神的法器,安在船头,大雾天出船都能辨认方向。
其实谁也说不好,船眼睛到底有没有用,这或许只是渔民为祭祀河神找的由头。
濮水是滺水的一道小支流,向来风平浪静,又在玄都里边,没出过什么怪事,也没有正神坐镇。
但在大庸国,干哪行的,似乎都要敬神供佛才行,没有正神,就自个找个什么神供着,不管你求不求灵应法,这是规矩,按规矩办事才叫人心安。
姜和和供的那位河神叫做“罔象”,这河神的来头,要追溯到姜和和六岁时。
姜和和自幼失怙,与阿娘相依为命,六岁那年春天她随阿娘出船,为了捕浅水处没有的石鲞给酒楼卖个好价钱,沿城墙下的水关出了城。
那天有雾,到了临近滺水的地方,船上出现异状,像被什么东西在水底撞击,摇摇欲坠。
阿娘吓得不轻,姜和和却兴奋起来,大叫“网上,网上!”想把那大家伙捞起来。
奇怪的是姜和和叫了两声,船一下就不震了,那撞船的东西也销声匿迹。
回去以后阿娘拿出积蓄到城隍庙求神,庙里庶务说,这是遇上了妖怪,阿娘便花香火钱,求来一道辟邪咒。
回到濮水畔,却有老渔人说,这是遇上了河中野神,河中野神不比妖魔,不会害人的,若在船上贴了辟邪符,反倒会惹怒河神。
阿娘犹豫,有人劝,说你求得起辟邪咒,还请得起高人除妖么?
谁不知道野神就是妖魔,可天下不知有多少妖魔,害了人的还没除尽,谁有空管你这个?
等你被害了,那妖魔倒是非除不可,可那也晚了。
不如今日起把那河神供上,河神非但不会害你,还会护你行船。
阿娘这才醒悟,把那道辟邪咒洗掉。
老渔人问,那日河神是怎么走的,阿娘说了,老渔人一拍大腿,说这就没错了,定是姜和和叫出了河神的名头,河神感受到了你们的尊敬,这才离去。
河神罔象,河神罔象,错不了。
阿娘迟疑,姜和和明明说的是把那东西网上。
老渔人不耐烦一摆手,妇道人家懂个什么,那河神就叫罔象,水之精名罔象——这是货栈里最见多识广的那位老说书人亲口说的。
姜和和和阿娘从那以后便开始供奉河神罔象。
供奉河神的规矩多,比供奉正神还多,幸亏不用花多少香火钱,当然,也求不到半道灵应法。
奇怪的是,从那时开始,阿娘就没再遇上过怪事。
“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
姜和和用脚拨水,一边哼歌。
一群鱼儿,黑的红的,像是因为她的歌声聚集起来,在她脚边画圈儿游着。
阿娘的骂声从背后传来,姜和和一个激灵,缩回双脚,蹲在船沿上嘿嘿地笑。
阿娘气不打一处来,供奉河神可不能往水里扔东西,特别是脏污之物,女人的脚正是脏污之物,怎能近水?
举手要打,又打不下去,只好指着她骂,总有一天你要被河神吃了去。
姜和和开始还笑,阿娘骂的难听了,就往船边一坐,小脸一沉,头一撇,“吃了就吃了,就怕嫌河神我不好吃,把我又吐回来。”
阿娘一愣,怒道:“翻了天了你还。”
“别骂了别骂了,再骂人都不敢坐船了。”李蝉走下河堤,来到船边,“船家消气,生意要紧嘛。”
阿娘见有来客,对李蝉赔笑道:“小女顽皮,郎君见笑了。”
“不算顽皮,只是玩水,哪里顽皮了。”李蝉看了一眼水底下散去的游鱼,小声道:“这女孩儿,天生通灵啊。”
阿娘没听清李蝉说什么,李蝉已经蹲在岸沿上,问姜和和。
“你叫什么名字?”
“红药!”
姜和和不假思索地回答之后自己愣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出这两个字。
眼前的这个青年看起来有点熟悉,她却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不过,看着那双眼睛,她莫名就感觉很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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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骂道:“又发什么瘟病!自己叫什么,姓什么都忘了?”
姜和和一个激灵,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看着衣角小声道:“姜和和,我叫姜和和。”
十一:封神
麟功二年初,关外宝狮子国来访,佛门无上瑜伽宗八百比丘随使者乘船而来,一行以佛门圣器七宝琉璃船为首,有楼船十二架,走舸近百乘,沿黄沙河西入滺水,来到玄都。
为迎接船队,玄都重新修葺了两大港口,顺带着也整肃漕运,把玄都内大小四十余个水陆码头合整成了七个。宝狮子国使者抵达玄都后,稍作整顿,便去往玉京。而随使者而来的佛门众比丘则留在玄都,于浮玉山下,召开法会。
天下修行者汇聚在浮玉山下,论道半年,这番盛事中涌现无数高僧高道,再定圣地排名,对修行界影响至深。
不过对普通人来说,这些事远在云端。
但一些普通人的生活轨迹却因此发生了重大改变,譬如清河坊没了水陆码头,就开始修桥了。
姜和和每天看着石木匠人和力士在濮水边来往,偶尔渡人过河。她记性极佳,载过的船客基本都能认出来,但让她记忆深刻的,只有那个蹲在岸边问她名字的人。
可惜那人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
浮玉山下的法会是继圣人迁都后的又一大话题,姜和和听老货栈里的说书人讲,那些神仙飞天遁地,搬山填海,仿佛亲眼见到了似的。但很快,这个话题就被一件怪事压下去了——清河桥修到一半,桥基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这问题还没解决,又死了几个人。据说有人亲眼见到,这几人不是摔进河里的。死人时起了雾,那几个水性顶好的汉子,直愣愣走进河里的,就再也没出来过,尸骨都捞不着。
众人说,是修桥触动了河神的洞府,触怒了河神。这事一出,阿娘也不敢出船了,姜和和一下闲下来,没了生计来源,整日盼着这事尽快解决。
有人说要请人除妖,有人说怎能对河神不敬。半月间,有两位江湖游侠儿,一位行脚僧自告奋勇除妖,没人敢出船,便自己要了渔家的小船出去,一去都没了影。
姜和和听说出资修桥是北襄迁来的崔氏,崔氏是大庸望族,想必很快就会让官府来解决此事。果然,有神咤司的官人出面,说这河妖猖狂,定然有人祭祀,召人问讯。
祭祀正神之外的神灵是淫祀,此罪可大可小。姜和和与阿娘十分担心,直到神咤司的缉妖吏上门,她还期望着这些差人只是来问讯的,但随着差人来的还有那个老渔人。
阿娘一下心若死灰。
但神咤司的差人没有抓走她们,反而,北襄崔氏奏请来了一道封命,要封一位濮水府君。又说要派一个和濮水府君亲近的人去送这道封命,不知怎么,就选到了姜和和,连带着封了她神女之位。
姜和和一下成了清河坊的红人,普通人谁见过在世的神灵?那位指证阿娘祭祀河神的老渔人颇为自得,四处说神女出世有他一半的功劳。
直到濮水畔搭起戏台,明天就要庆贺封神大典,姜和和还感觉像在做梦。旁人说做了神,就高高在上,被人供着。可一些莫名的场景浮现在心中,冰冷的河水,一道阴影游过来,她只感到害怕。
……
河岸上搭起了戏台,有花旦唱戏,台下舞狮的摇晃着硕大狮头,引起阵阵喝彩,这是宝狮子国传来的傩舞,据说可驱除妖邪,带来祥瑞,对玄都人来说是个新鲜玩意。
封神大典名头听着唬人,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府君有大有小,大至太山府君镇压一方鬼门,是与天子平起平坐的神灵。而这濮水府君的封神大典,前来观礼者就只有清河坊所在的附郭县太平县的张明府,和北襄崔氏的管事和几位客卿。
玄都的冬天很冷,姜和和披着大红毡斗篷,穿着青绫细折裙,坐在了轿子上。见到阿娘在抹眼泪,表情像高兴又像是难过。姜和和心里有点茫然,清河坊的人羡慕她,她却不知道当了神女以后会怎么样,想必不用经常为生计发愁了,也不会再住在清河坊,那又该住在哪里?
四个汉子把轿子抬了起来,姜和和的位置一下高高在上,能看见身旁的所有人,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慢慢的可以看到濮水的水面,水面上起了淡雾,这雾气让她感到熟悉,又让她感到阵阵心悸。她回头去看阿娘,看了几次,忍不住喊轿夫停下,想回去再和阿娘说几句话,轿子却不因她的意志动摇。
“原来心结在这。”
李蝉视线越过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看着那座缓缓移动的轿子。
“没泯灭人性,还值得一救。”
“停下!”
姜和和大喊。
“我不做神了,我要陪阿娘!”
“停啊!停啊!”
姜和和奋力摇动轿子,去抓轿夫肩头,轿夫的动作却稳如磐石。她心中惶然,求助地去看围观的众人,一幅幅笑容和议论声让她心里一片空白。
“真是孝顺孩子。”
“有这般孝心,做了神女后也会福泽一方。”
“难得啊。”
姜和和回过神来,嘶声向周围人解释,但越解释,旁人的赞赏声越大。她奋力想跳下轿子,轿子因此停了下来,她又被一群人请了上去。众人见神女与生母的哀切模样,纷纷感慨母女情深,有梨园中人说,今日过后便可编排一目《神女辞母》的大戏,必定感人至深。
姜和和喊得嗓子哑了,身子乏了,软倒在轿子里,双目失神,泪痕把脸蛋刺得痛中带痒,她的嘶喊变成了喃喃,口水哭干了,嘴巴张合间双唇发黏。
“不要我不要做神……不要做神我害怕我不孝顺我也不要做神了……放我回去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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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选择的话,你会怎么选?”
一道声音出现在姜和和耳畔。
“我不做神了,也不做妖了……”姜和和下意识地回答。
“那好。”
姜和和一下回过神来,她的视线还有些模糊,隐约见到前面的人群散开了一部分。一个人站在前方,挡住通往桥头的路,喧天的锣鼓和喝彩声里,他平静的嗓音却清晰可闻。
“放她下来。”
十二:不见红药立桥头
轿边捧着那卷黑牛角轴白绫封命的城隍庙庶务看着那个拦路的男人,不禁眉头一皱,见过拦婚驾要钱的泼皮,倒从未见过敢拦神驾的,心道好大的狗胆。
左边一名轿夫喊道:“赶紧让开!”
李蝉看了一眼轿夫,目光扫到北襄崔氏的两个客卿身上。轿夫被那目光一扫,好像被刀刮了一下,气势不由一滞,又见李蝉移开目光,完全无视了他,一下恼怒起来。
放开肩上圆木轿杆子,把裤腰带扎紧,大步迈向李蝉。抡起雄壮黝黑的膀子,朝李蝉头上扇去。
啪!
李蝉抓住轿夫的腕子,轿夫惊了一下,用力往回抽,手却纹丝不动。
轿夫情急之下一脚踹出去,李蝉侧身躲开,轿夫只觉手腕被顺势一带,一个趔趄和李蝉错开了身位,还没来得及稳住下盘,膝盖窝像被枪尖一戳,钻心剧痛!噗通一下就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再也站不起来。
围观者哗然。
只是个寻常力士,李蝉低头瞥了轿夫一眼。练武大致可分成五个层次,练皮肉后练筋骨,再练血髓,以至于到达先天乃至神变境界。这轿夫显然只练到了第一个层次。
其余三名轿夫见状,齐齐放下骄子,一人冲向李蝉,一记凶猛的直捣黄龙冲向面门。另外两人却绕到侧后方扑了上去。
三人都膀大腰圆,皮糙肉厚,以多打少的情况下,拼着挨几下打逼近对手,任对手动作敏捷,也能擒抱控制住!
主攻的那位轿夫见李蝉后撤了半步,以为李蝉露怯,不再留力,拳头去势更凶猛了三分。不料眼前一花,李蝉鬼魅般侧到他身边,仰头躲开这一拳,不知何时已一手扯住他的手腕,一自他腋下刺入,锁住他的喉咙,如引弓一般!
轿夫喉头一窒,那只铁钳般的手又轻轻捏了一下,轿夫只听到喉间咔一声闷响,霎时间,便呼吸不了一丝气息。正是奋力搏杀的时候,他眼前一黑,浑身力气仿佛被一下抽走,软倒下去。
直到脊背摔在地上,身体一震,喉间才恢复通畅,浑身毛孔唰一下,泻水似的冒出大量冷汗,只觉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再也提不起搏杀的勇气!
河边观礼台上,一个戴平巾帻,绯衣白裆乌皮履的崔家客卿远远看着这一幕,放下青花荷叶碗,若有所思道:“控鹤擒龙?”
李蝉放倒一人的同时,一个轻巧的转身,正要对付另外二人,那两个轿夫却迟疑地停下了,李蝉眉毛一挑,迈出半步,二名轿夫齐齐后退两步。
“走吧!”
李蝉摆摆手,转身走向轿子。
咻!破空声袭来,李蝉反手一抓,稳稳抓住来袭的暗器,一看,是件柚木清漆的剑鞘。站定原地,顺着剑鞘来袭的方向一瞧,那个穿绯衣的崔家客卿走了过来。
“阁下身手精妙,不像是市井泼皮。”
崔家客卿反握剑柄,对李蝉拱手。
“为什么要阻拦神驾?”
李蝉看了一眼姜和和,“渔家凡女,还是打鱼渡客轻松一点,担当不起神女这样的重任啊。”
是他!姜和和被李蝉看了一眼,心里砰砰跳了起来。等李蝉转过头去,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心中不知怎么感到有些畏惧,又感到十分踏实。
“神女是玄都城隍亲封,为濮水府君去送封命的。”崔家客卿耐心解释道,“清河安平两坊位置绝佳,却被濮水隔开,若能修成一座桥梁联通两坊,是造福百姓的大事,希望阁下不要阻拦。若是遇上了困难,我可以引荐阁下向崔家求助,北襄崔氏素有仁义之名,以扶穷就困为己任,想必能够解开阁下的难题。”
崔家客卿彬彬有礼,围观众人却骂开了,封神修桥是民意所向,是利于百姓的好事,在这种时候闹事的,抓去凌迟也不为过。
李蝉不高的声音却盖住了喧哗声:“封神女是城隍的意思,是北襄崔氏的意思,是诸位的意思。”
他指了指姜和和。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神女的意思?”
崔家客卿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揍你的意思。”
李蝉呲牙笑了笑,猛的冲向崔家客卿!崔家客卿一惊,以退为进,左脚后撤,剑锋左抹横削!李蝉却恰好在剑锋之外停顿一霎,剑锋一去,欺近崔家客卿,手中剑鞘一戳,直指崔家客卿肋下!
崔家客卿侧身躲避,剑鞘尖端却突兀向上一翘!
啪!
重重打在崔家客卿下巴上。
崔家客卿眼冒金星,连忙身形右转,避开李蝉追击之势的同时,双手持剑贴于腹部,如弩簧蓄势。下一瞬,手中之剑由上至下,借身体旋转之势砍杀出来,腿法左弓右箭,只要李蝉被这一剑压制住,接下来就将面对剪绞磨杀,连环进步,没有一丝喘息之机!
只是这一剑刚劈出两寸,就被剑鞘笃的一下抵住剑柄,崔家客卿力道一滞,那剑鞘簌的一下,化出三道残影。
啪啪啪!
三声连响!
崔家客卿手腕,肋下,小腹同时钻心刺痛!身体一颤,当啷一下,长剑失去握持,坠落在地。
李蝉已退后一步,负手低头看着他。
“望参射商……三星在隅!”崔家客卿额上豆大汗珠滚落,咬牙道,“列宿二十八剑架?”
“眼力不错。”李蝉挑眉,“不至于看不出来封神女送封是以人饲妖啊。”
“我……”崔家客卿叹了口气,低头的瞬间,右手握住袖里滑出的一柄短剑,暴起朝李蝉小腹刺去!却见李蝉好整以暇地退了一步。
崔家客卿他心里一惊,短剑再进,李蝉再退,又进,再退!
一连三步,崔家客卿眼中露出惧意。咔哒!手腕被李蝉一脚踩在地上。
“刺客之剑,以弱击强,玉石俱焚。”
李蝉低头冷冷看着崔家客卿。
“若非胸有怀大义,不能神勇。只凭一口恶气,杀不了我。”
崔家客卿本欲反抗,一下心中冰冷。围观众人却愤怒起来,纷纷涌向李蝉。
姜和和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李蝉转身走过来,扑向他的百姓化成团团墨迹,等他走到身边,天成了白色,地变成了黑色。
记忆在姜和和脑海里涌现,她看着李蝉,眼中的惧怕和依赖都消散了,只是平静地问道:“这是什么神通?”
“这是画境。”李蝉蹲了下来,对跌坐在轿中的红药说,“是你的执念所化。”
红药张了张嘴,回想起久远的记忆,心中的憎恨却莫名都消失了。终究只叹了口气,“竟没有一个人舍不得我,甚至阿娘……”
李蝉道:“这种境况里,人都身不由己了。若姜老夫人舍得你,怎会独自在神女祠里当灵祝,这一间小庙,能求的灵应法不过十一种微末之术,要独自一人维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祠里没有庶务,她年逾六十,每天要起夜续香火,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红药低下头,眼睫毛眨了眨,落下一滴泪珠,赌气般的喃喃道:“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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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露出欣慰的笑容,伸出手道:“气也消了,可愿随我入画?”
红药抬头看了李蝉一眼,又低下头,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好。”
……
月照春江。
那道声音和着墨黑的涟漪,不知荡向何处。
李蝉站在桥头,纸皮灯笼的白光在风里一晃一晃。
那个红衣少女已经不见了,桌上的茶,只是一碗沉浮水草的江水。
纸上的画不知何时画完了,青雘勾勒的神女桥和江水,黑得像要流进夜色里,唯独桥头用丹朱点了一抹红药,红得煞人。
李蝉停下笔,转头去看。
桥头的那株红药,被一阵夜风卷成漫天花雨,刮向整个玄都城。
十三:河底
对清河坊里绝大部分人来说,今夜是个特殊的夜晚,当然特殊之处也仅限于今晚很安静。游神夜奔是大庸流传的一个说法,据说神灵也跟庙堂里的官员一样,今天镇压一方山脉,明天就可能被天帝派去管理某方水域。
神灵要赶去上任,就常常选在夜晚,普通人若冲撞了神驾,要倒很长一段时间的霉运,所以,宵禁的禁令发布后,大家也没有抗命的,权当休息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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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今晚的更夫异常烦人,只过了半夜的功夫,锣敲响了七八回!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清河坊的居民不知道,当铜锣最后一次敲响五声以后,清河坊四周的黑暗里,悄然冒出数十道人影,像听到了发兵的角声,迅速赶向神女桥头。只有一只在墙头舔舐皮毛的狸猫,被这群鬼魅般的缉妖吏惊得弓起脊背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唰一下藏进角落里。
月色寡淡,把枝上几簇早放的桃花照成了白色。夜风一吹,有几瓣桃花落下,消失在神女桥下的潺潺水声里。李蝉提着白皮灯笼走下桥头,看着那个僻静无人的捣衣处,一枝红药的花茎在风中颤颤巍巍,花瓣已被风卷走。
远处的堤岸边,两艘乌篷船驶了过来,摇橹击碎水上的月影,传来哗啦水声。李蝉身后也传来错杂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众缉妖吏围拢过来,一排写着“咤”字的黄皮灯笼明晃晃的,郭洵在人群中走过来,右手扶着直刀。
他刚想问情况,后方的一名缉妖吏低呼一声:“监察来了。”
更夫打扮的李狸儿提着白皮灯笼走近,他的衣裳有些凌乱,神态气度却很冷静。他穿过众缉妖吏,盯着河边的李蝉,皱眉道:“你早知道我去的地方有鬼?”
李蝉解释道:“监察吩咐要分头行事,我不敢抗命,就走了另一个方向。”
李狸儿心头有些愠怒,但李蝉说的的确是事实,他只好沉声道:“那妖魔呢?你敲了五声锣,按照入清河坊以前的说法,是事情解决了。”
“已经降伏了。”李蝉看向桥下的那株红药花茎,“郭都尉,派个会水性的下去看看吧。”
李狸儿眉梢一跳。
郭洵看向李狸儿,李狸儿点点头,郭洵便解下直刀,和灯笼一起递给身边的缉妖吏。走到捣衣的石阶旁,又问道:“谁带犀烛咒了?”
顿时有七名缉妖吏应声,郭洵手一指,挑了个身材削瘦的,“跟我下去。”
那缉妖吏走出人群,拿出一张用红线捆扎成食指状的符箓,黄纸上的朱砂文画就的就是犀烛咒的。所谓“极天下之能烛幽者,犀之角而已”,说的是大妖通天犀的角可洞见世间一切虚妄,犀烛咒只取其照见幽暗昏惑之意,属于六品灵应法,能够在水下照明。
那缉妖吏念咒之后,手中符箓就白光大作,照亮方圆三丈的区域,却完全不刺眼。
郭洵和拿着犀烛咒的缉妖吏一同下水后,李狸儿看着李蝉,陷入沉吟。到现在,事情的发展已超出他的预料。这个左道妖人没跑,相反的,还抢先他一步除了妖。
他不是神咤司提出来做幌子的吗?李狸儿心中疑惑,甚至怀疑李蝉是否真的除妖了,但想到刚才的经历,他本来还被困在那鬼市里,耳边尽是荒腔走板的诡异戏曲声,无数妖魔涌过来,怎么都杀不尽。他还在思索应对之策,这幻境却突然散去了,接着便听到神女桥头传来锣声。
想必是李蝉真的做了什么,才导致那妖法被破,用巧合来解释,就太过牵强了。
“你怎么把那妖怪除掉的?”李狸儿打量着李蝉,发现李蝉身上没有一处伤势,甚至衣服都没沾上脏污,接着目光落在李蝉腰间悬着的画轴上,他记得在这之前,李蝉把这画轴绑在背上。
李蝉看着犀烛咒在水下散发的毫光,说道:“小郎君忘了一开始的四个条件了?我若用了左道旁门之法,神咤司也不得过问。”
李狸儿摇头,“我不是神咤司的人,而且条件是神咤司不能用这个由头问你的罪,却没说不能让你解释。”
李蝉笑了。
“我说了你也学不来。”
说着走向堤岸边,只留给李狸儿一个背影,李狸儿眉梢狠狠跳了两下,却不想自降身份和一个左道妖人做意气之争,既然形式有变,当前要务就是等郭洵从水底出来,再探清案子的真相。
李蝉走到岸边,举手折下一枝桃花,蹲下来抛入濮水之中。桃枝顺向西流去,李蝉也向西遥望。
李狸儿看着李蝉的举动,露出迟疑的神色,他走了过去,望着月光下顺水而去的桃枝,轻声道:“听说西方桃都山上大桃木盘曲三千里,枝间鬼门是众鬼出入之所,坊间相传,每一瓣桃花就是一道生魂,故每年三月有桃止节,祈愿生人长寿平安……”
李蝉望着西方说:“此案未破时,有六人因此而死。”
李狸儿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折桃又是何意?”
“这六人的魂魄能随桃枝西去,有个指引,或许能到桃都山吧。”李蝉笑了笑。
李狸儿望着顺水而去的桃枝,心绪忽然有些复杂,这个左道妖人,和他想象中的实在不太一样。
……
郭洵潜入水底,凭借犀烛咒的光芒,顺着那株红药的花茎,逐渐见到了一片庞大的阴影。
接近那片阴影,便见到一个巨大的蛤蜊壳,浑然一座房屋。蛤蜊壳死死闭着,犀烛咒光芒一照,却隐约能见到一道豁口,接近去看,竟是一道剑痕,足有两丈长,三尺宽,能容人出入。郭洵心里一惊,知道这家伙就是濮水府君,显然已凶多吉少了。伸手摸了摸断口处,只觉光滑如镜。
那红药的花茎深入水下足有五丈,正好是从这蛤蜊壳的裂口中长出来的,郭洵招手示意属下跟上。
犀烛咒的白光一照,蛤蜊壳内景象清晰可见,壳里十分空荡,濮水府君的肉身已被吃光了。
壳中央盘坐着一具小巧的骷髅,花茎便是从骷髅的天灵盖上长出,根系缠绕脊梁和双腿,蔓延铺满整个蛤蜊壳内壁,血管一般。
十四:桃枝西去
……
墨黑的水面上荡起涟漪,一道朦胧白光从水底浮上来。
哗啦一下,两道人影浮出水面。
郭洵一个矫健的腾跃,鱼鹰似的上了岸,湿透的衣物被逼出腾腾水汽,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干透了。
李狸儿望着水面,问道:“下面有什么?”
李蝉刚将红药收入画中,在画境里知道了红药化妖的根源所在,但也不知道红药究竟凭什么吃掉了濮水府君,他望着郭洵背上腾起的水汽,等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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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洵眉头紧拧。
“濮水府君死了,像是被一剑劈死的。”
“一剑劈死?”
“不错,那一道剑痕有两丈多长,宽超过三尺。看那创痕两端,看得出来是剑尖划出来的,而不是刀刃劈砍。”
“是修行者出手。”
李蝉冷不丁的一句话,三人都沉默下来。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李狸儿瞥了李蝉一眼,问郭洵道:“濮水府君原身是个蜃精,我来时就被蜃气所困,你却说濮水府君死了,怎么回事?”
郭洵答道:“我下水时见到濮水府君的躯壳被一剑劈开,那蜃壳内部只有一具骷髅,水上的花茎,就是从骷髅里长出来的。那骷髅体格小巧,颅骨圆润,肩骨窄小,约莫是个十余岁的少女……”
郭洵的话让李狸儿一下想起白天在神女祠里见到的泥塑。
“神女?”
“多半是她,看水下的状况,濮水府君已死去一段时间。濮水府君肉身不见去向,神女骨骼中又生出一枝妖胎,按小郎君所说,那妖魔还能操控蜃气,这件事的脉络,大概就能猜出几分了。”
李狸儿略一思索,大概推断出了情况,但还是对郭洵道:“你先说说。”
郭洵没有回答,先是吩咐众缉妖吏。
“你们几个,回司中求几道龙象术,带绳索和车具,把河底的东西捞上来,天亮之前运回神咤司!不得让人瞧见!你们几个,把府君庙和神女祠中灵祝和庶务,都请到神咤司去!”
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众缉妖吏消失在夜色中。
又支开剩下的几人去四周看守,郭洵才对李狸儿解释。
“那妖魔是从神女骨骼内生出的,应该就是神女的一点真灵所化。而濮水府君的肉身消失了,那蜃壳内壁尽是根系,想必,是神女把濮水府君给吃了,如此一来,也得了濮水府君的神通,能吞吐蜃气。”
郭洵说的与李狸儿心中所想基本一致,但这件事还有诸多疑点,濮水府君是被一剑斩死,谁斩的这一剑?能杀得了七品正神的,绝对不是一般江湖武人,恐怕是修行者,牵涉到了修行者,这案子的性质就变了。那出剑的人,为何杀濮水府君,又独留神女一点真灵?那神女又为什么放着神灵不当,要吞吃濮水府君肉身,化身妖魔?
“其他的线索呢?”
郭洵低下头:“暂时没了其他线索,还要待明日细细查验河下的两具妖身,或者从这一庙一祠的灵祝口中,能问出些什么。”
李狸儿审视着郭洵。
“若那神女是自愿成妖,心中必有怨气!都说这神女是凡女成神,凡女成神,为何心怀怨恨?你是神咤司都尉,这点事情都查不清?”
“这……”
郭洵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桥是襄北崔氏捐的。”
李蝉望着神女桥。
“修桥的时候,蜃精作乱,襄北崔氏请来一道封命,封这蜃精做了濮水府君。又封了一名少女,为濮水府君送封命,就是如今的神女。凡人如何成神,舍弃肉身,留一点真灵受香火供奉而已。至于,神女的肉身去了何处,郭都尉刚才已经看见了。”
郭洵默然不语,李狸儿闻言一怔,眼有怒意,“有妖魔作乱,为何不斩妖除魔,却加封成神?”
郭洵低头道:“除妖如剿匪,与其大动干戈,不如以利许之,收为己用。神女桥落成后,这濮水府君倒也护佑了二十年平安……”
“荒唐!”
李狸儿斥责一声过后,却沉默下来。二十多年前大庸虽西逐妖魔,却也元气大伤,不得不休养生息。加封这蜃精成神,看似荒唐,却能保证这一方水域中不会有其他妖魔作乱,又该如何褒贬?
李狸儿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加封野神也罢,为何要封这神女?”
郭洵叹了口气,“小郎君生自玉京,没见过类似的事。野神妖性难驯,就算受了封命,也不一定改邪归正,但身边有个亲近的人,就能通晓人性,也便于沟通。”
“所以就把这少女送给濮水府君?这是以人饲妖,是以人饲妖!”
李狸儿终究没压住怒火,大骂道:“若她当初愿意成神,何至于甘心化身妖魔!荒唐!荒唐!普天之下,唯有我大庸国誓不与妖魔共存,无数将士不惜性命把妖魔驱逐出境,为的是什么,为我大庸臣民不受妖魔之苦!这饲妖的神女,难道就不是我大庸臣民吗!”
大骂之时似乎用力过猛,榉木灯笼柄被啪一下攥成木絮,灯笼皮里的火光也被无形气劲一激,霎时熄灭。李狸儿深呼吸了几口气,掷掉灯笼,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走到濮水畔,负手望着水面,胸口起伏仍有些急促,却一言不发了。
他明白了神咤司不愿把这案子查下去的缘由。
大庸国九姓十三望,襄北崔氏的势力排得进前三,当今襄北崔氏的家主崔世廉乃东台右相,位极人臣。当今贞和皇后,亦出身崔家,神咤司怎敢搅这趟浑水。
郭洵暗暗心惊,这少年发怒时的威严,竟让他大气不敢出一口。
霜月高悬,少年逐渐将怒意压入心底,他望着墨黑的水面,余光见到身旁映月的桃枝。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折下一枝桃花,抛入水中,望着顺水西流的桃枝,沉思起来。
“你倒是活学活用。”
李蝉提着灯笼走到岸边。
“那神女化身花妖,吃了蜃精,能够吞吐蜃气。你除掉她,却好像没费多大力气。”
李狸儿仍望着水面,没有听到李蝉的回答。
这时李狸儿却没了逼问的心思,对待这个左道妖人,他已经改变了看法,他要把这案子查下去,李蝉是比郭洵更好的助力。
但那斩杀濮水府君的一剑,襄北崔氏,沈公似有深意的点拨,让李狸儿思绪纷乱,他暂时放弃了思考,只是感慨道:“若当初就有人杀了这蜃精,何至有后面的事。”
李蝉看了李狸儿一眼,对这个一直有些盛气凌人的少年,他一直敬而远之,但刚才李狸儿的大骂,倒听起来有几分痛快。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感慨,但他只是看着顺水西去的桃枝,轻声道:“杀得尽的妖魔,杀不尽的妖魔心。”
十五:离局
桃枝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众缉妖吏散去后,河边静得只剩水声。
李狸儿背着双手,看向李蝉。
“濮水府君被杀,神女却化身妖魔,这一定不是巧合。我要你继续助我调查下去,只要能查出一个结果,我就保你无罪。”
李蝉与李狸儿对视,回应道:“按之前说好的,我既然已经降伏了妖魔,接下来的事,就与我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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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狸儿细眉一挑,他几乎不曾被人当面拒绝。
“而且我现在就要走了。”李蝉又说。
李狸儿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李蝉耐人寻味地看着李狸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李狸儿静静盯着李蝉。
“好吧。”李蝉叹了口气,“你既然看过我的注色,应该知道,我去过青雀宫。”
李狸儿略一沉吟,眼中露出恍然的神色。
李蝉还在解释:“我在青雀宮看了两年门,被赶下山,关进了神咤司里。神咤司奉青雀宮的命把我关进去,孙司丞为人谨慎,不经青雀宮同意,他不可能放我离开。”
李狸儿这才明白李蝉的意思,冷笑道:“你要逃?”
“不错。”李蝉点头。
不远处的郭洵右手扶着直刀,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
河岸边,李狸儿只觉得荒唐可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开始就认定李蝉故弄玄虚,要伺机逃走,现在对李蝉有所改观后,李蝉却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禁冷笑道:“你要逃,何必特地知会我?我被蜃气困住时,你怎么不趁机逃走?”
“我接下了这事,就要给个交代。”李蝉道,“我应下的事已经做完了,你调我出狱时的承诺,就在此时兑现吧。”
李狸儿完全没想到李蝉会这样回答,他沉声道:“是否免你的罪,还要看沈公决定。”
李蝉道:“我一旦回神咤司,这条命就不在自己手里了。望小郎君海涵,纵使我离去后也不要追究。”
李狸儿冷冷打量着李蝉,从开始到现在,李蝉的举动一直在李狸儿的预料之外,自己本该是破局者,可从始至终,主导权都掌握在这个故作谦卑却我行我素的家伙手里。仿佛,他才是要破局而去的那个人。
李狸儿无法接受,他打心底里不愿让李蝉轻易离开,就算李蝉逃脱,只要他还在玄都,李狸儿就能把他查出来。但那也意味着这场交锋中,他败给了这个左道妖人。
李狸儿从未想过,自己会自降身份与一个左道妖人交锋,但他不得不承认,从开始到现在都是李蝉胜了。
“你可以走。”
李狸儿眼里有凛冽寒光闪过。
“只要胜过我!”
李蝉手里的灯笼被劲风吹熄,啪一声,李狸儿的靴子穿透纸皮,直踢李蝉面门!
李蝉左臂铜锤般一摆,震开这一脚,嘭一下,灯笼架子四溅,纷飞的纸屑像漫天杨花。
李蝉左臂酸麻,却没放过李狸儿收脚的机会,一拳打进李狸儿右肋空门。李狸儿斜后半步避过,李蝉进步扣住李狸儿琵琶骨,五指一抠,李狸儿却没骨头似的滑了出去,眨眼就闪到李蝉身后。
李蝉暗道一声好家伙,只来得及侧过半边身子,李狸儿已扭身出脚,脚踵一弹,鹤啄般击向李蝉腰眼!
李蝉旋身顶膝,与这一脚相撞,李狸儿一脚却只是轻点一下,一触即收,竖掌斩向李蝉颈侧,脚尖一勾,啪一下击中李蝉后脚昆仑穴!
李蝉脚跟一麻,只觉一股劲力窜入体内,硬生生定住下盘,摆膝撞开李狸儿右脚,挡住之后的攻势,左手搭住李狸儿掌刀一带,变肘刺向李狸儿前胸,势如铁枪!
李狸儿手臂挡住这一肘,身形也不由一顿,李蝉趁势抽身飞退。
“白鹤伸腰,倒钩昆仑。”李蝉不顾小腿以下的酸麻,笑了笑,“是修身行气的上乘武学,虚实明暗运用自如,厉害厉害,可惜少了杀气,没拼过命吧。”
李狸儿占得优势,也不追击,只是站定原地道:“你若认输,此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边上的郭洵看得一愣,这两位怎么就打起来了?连忙靠近,试图制止。
李狸儿却冷冷一句不要插手,让他去神女桥头候着。
看着郭洵被支开,李蝉道:“我跟你打顾忌太多,打之前就注定胜负了,还有什么好打的。”
李狸儿冷哼一声,“你大可不必顾忌,只要胜过我,就算你跑了,神咤司要追究,我也跟你拦下来。”
李蝉眯起眼睛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李狸儿看见李蝉的眼神变了。
唰一下,李蝉从站定的地方消失,提上被野草紧固得很结实的土面上被踩出两个坑,土渣在月光下飞溅起来!
下一刻,李蝉出现在李狸儿身前,竖肘如锤,流星下坠般从上而下砸了下来!
李狸儿垫步抬臂一挡,檑木撞城门般的一声闷响,双脚被硬生生砸进土里!
李狸儿心知不妙,身体一抖,狮子抖毛一般,浑身衣物荡起肉眼可见的波浪。脚下泥土也被震得飞溅,双脚顿时脱困!
左掌格开李蝉大枪般抡过来的左臂,进步,屈膝,胸中发出雷音般的哼声,出拳,拳风破空竟发出咚的一声,若大寺鸣钟,岸边柳絮齐齐震落。
这一拳击出,李狸儿浑身精气皆催入其中,敌人未中拳时便要气血震荡,避无可避。
李蝉却不退反进,屈爪如钩,抢先向李狸儿喉头锁过来。李狸儿心知这一拳先出,胜负已定,却见李蝉眼中杀气腾腾,竟如鬼神!动作不禁迟疑一分,只见那只手已距离自己喉间不足两寸,竟毫无不留情,下一刻就要抓碎喉骨!
一道赤金色符箓突兀浮现在李狸儿眉心!
无形气劲轰然爆发,霎时间,李蝉的身体就被这气劲撕扯成几段,噗通落地!
赤金色符箓悄然隐去,李狸儿胸口急剧起伏。
“小郎君?”
神女桥头的方向传来呼唤声,李狸儿顺着声音一看,一道魁梧的身影从黑暗中凸现出来。
郭洵提着灯笼,脸色有些迟疑,“李蝉呢?”
“他死了。”
李狸儿脸色十分难看。
生死一线间,终究是李蝉胜了一筹,只不过自己有龙气护体,结果便完全不同。但纵使如此,他心底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甚至有些懊悔。
他本来只是不愿接受失败,并未存杀人之心,但李蝉出手太过凌厉,生死搏杀间,已经没有留手的余地了。
“死了?”郭洵喃喃道,“尸体呢?”
李狸儿随手一指身前,余光却发觉不对,皱眉一看,身前只是空荡荡的堤岸,只有一阵若有如无的雾气,悄然散去。
“蜃气?”
李狸儿怔住了。
他看向四周。
堤岸、濮水、神女桥、清河坊……
夜色依旧悄然无声,唯独少了李蝉的踪影。
十六:妖宅
李蝉背靠着满是青绿色苔藓痕迹的白墙喘气,低头一看,两只小臂上都有一大片淤紫痕迹。他嘴角抽了抽,牙缝里发出嘶的一声,仿佛现在才感觉到痛。
但接着他就用伤手取下腰间画轴,见画轴没有损坏,才嘟囔了一句:“还好。”
“李郎?”
一道细细的声音从画里传出来。
李蝉“嘘”了一声,按住画轴,无声地走出巷子。琴台街上无人,他走过门户紧闭的勾栏瓦舍,朝清河坊东出口走去。快要离开清河坊,见到远处有火光闪动,看模样是兵曹的巡夜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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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大庸宵禁的规矩,宵禁只在各坊之间设禁,并不禁止坊内邻里走动,眼下见到了巡夜官兵,就是要出清河坊了。李蝉见火光往这边过来了,低声道:“引开他们。”
雾气从画轴间泻出,前方的街上随之起了雾。那一队巡夜的官兵穿过雾气时便调转方向去了另一边。李蝉光明正大沿街走了出去。
离开清河坊后,便出了宵禁的区域。此时冷月西垂,已到了丑末,卖早食的店家已开始为生计忙活,街头巷里的院子中隐隐传出磨豆腐的声音,有的当街开了店门,架起了蒸笼。
李蝉有心想买个馒头,却想起自己身无分文,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停留地穿过了街道。
玄都城有一百三十六坊,清河、安平两坊所在的南北桥市在玄都东南侧,与东城墙只隔了一坊,两里之距。安平坊以北是景阳池,围池而建的江都宫旧时曾是太后闲居之处,如今被闲置了。江都宫所在一带的各坊,就是高官大户居住之处,再往西去,隔了条街,就是旧皇城,现在是圣人祭祖的行宫。
李蝉一出清河坊就转向南方,桥市是市井百姓行乐之所,再往南是玄都东市,象牙翡翠、马匹、毛皮等物都在此交易,天还黑着,已经有人打着灯笼装货,准备赶着清晨城门一开,就运往城外港口。
李蝉边走边打量四周,感慨道:“自由了!”脸上露出畅快的笑容。
画轴里传出细细的声音,“多谢李郎……”
李蝉笑了笑,穿过晋义坊的木牌坊,“我为你化去妖气,你助我脱身,扯平了。”
“他们不会再追来?”红药的语气有点担忧。
“不会。”李蝉摇头,“他心有傲气。”
“那少年究竟是什么人?”红药轻声问。
李蝉信步前行,望着匍匐在夜色中的民户,越接近城南,民宅规格越低,安平坊以北往往一坊间只有数座府邸,而过了东市,一坊间便住有数百民户,黑瓦白墙,鳞次栉比。除了纵横交贯的笔直坊道外,随处可以见到错综复杂的巷陌。
已经两年半没回来,李蝉对这里的环境仍十分熟悉,他脚步一转,走向僻静的梨溪巷,解释道:“这位小郎君随鹤衣御史来到玄都,却能代鹤衣御史做决定,当然不是普通人。那位沈鹤衣是当今大儒,贵胄之子跟他出来游历,能学到不少东西。”
红药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又问道:“鹤衣御史可是大官儿,不知那少年是哪家贵胄……”。
“这位沈鹤衣以前官职不高,名望却不小,做起居郎时秉笔直书惹怒圣人被贬,可还能回到京城,再得圣眷。那少年的身份还用说吗。”
李蝉的毡鞋踩在微湿的黄土地上发出很轻的嗒嗒声,他远远的看向一方宅子,宅子落在梨溪巷的拐角,朝南开出一道五尺宽的木门,木门两边的桃符已经被风雨侵蚀成不均匀的粉白色。
门边的白墙布满雨渍和青苔的痕迹,墙很高,两侧连着屋墙,是黑瓦悬山顶的窄小柴房跟伙房东西相对,连着北面那间不大的屋子,围出一个不足两丈见方的逼仄天井。
李蝉走向那宅子,轻声说:“自大庸立国以来,每一代必有两名皇子不加藩封王,而是分别去佛道两教圣地,出世修行。四年前七皇子李神慧已在灵山大佛寺受佛门阿罗汉空乐尊者开示出家,算一算,最小的那位皇子李昭玄也到了束发之年,也到了该拜入道门的时候了。”
红药轻呼,“那少年就是……昭玄殿下?”
“我本来还不能确定,但刚才你也看到了。”李蝉想起那道赤金色符箓的威力,啧啧两声,“龙气加身啊。等他去青雀宫受了元服之礼,拜师修行,就不是这么轻易能对付的了。”
红药惊讶沉默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那他,那他记仇,要来对付你,该怎么办?”
“躲啊。”
李蝉说着,停在木门前三尺深的出檐下,握起锡环一扣。
啪!
等了一会,门里没有动静,李蝉眉头一皱,冷冷道:“还睡呢?”
簌簌!
猫抓屋梁的声音过后,墙头冒出一只体型圆润的白猫,蓝幽幽的眼睛盯过来,十分妖异。
见到李蝉,眼睛却一下瞪得溜圆,喵的一声,听起来像是“咿呀”。
“咿呀!”
白猫闪电般跃下墙头,天井里紧接着传出一声猫叫。
“咿呀,阿郎回来啦!”
一个呼吸的死寂过后。
屋内一下嘈杂起来,
窸窣声,细细的叽喳声,家具碰撞声,扫地声。
咵一下,是门闩移动的声音,木门吱呀摇开,那只白猫摆头把嘴里叼的门闩放下,窜过来摩挲李蝉裤脚,尖锐的声音道:“咿呀,阿郎已有两年半未归,真是想死咱了!”
李蝉没有理会白猫,跨进门槛。一只头顶蜡烛的五彩独脚雄鸡咕咕叫着从天井角落蹦跳过来,头上顶着一根蜡烛,照得满室光明,李蝉四下一看,伙房里一把扫帚迅速把鱼刺和鸡骨扫入陶罐,锅碗瓢盆,都长了脚似的各归其位。
“恭迎阿郎。”悬在柴房门口的两幅罗刹鬼头图一齐瓮声瓮气道。
白猫紧跟在李蝉脚边喋喋不休:“咿呀,阿郎这一去青雀宫,可曾修得大道?咱和兄弟们日夜苦等,可算把阿郎盼回来了。阿郎快快入座,咿,家中又要添新人?”
仰头盯着李蝉腰间画轴,惊叹道:“不得了,不得了,可真是个标致小娘子,咿呀,比扫晴娘娘都不差啦。”
十七:妖宅(下)
“以前可没这么多话。”
李蝉低头看了一眼挡在伙房前的白猫,用脚把它拨开,走进厨房。厨房里的扫帚、饭臿、火钳、水瓢发出叽叽喳喳的嘈杂声,都是“阿郎归来”“恭迎阿郎”之类。
李蝉点了下头,打量四周,墙上挂着腊肉和大蒜,临窗土台子上的菜篮里边有鲜蕨菜、冬瓜和山茱萸,旁边摆着腌醋芹的瓦罐。
正对窗户的墙上是灶君龛,大庸百姓每户都供奉灶君,要用火时只要在伙房里诵咒,就能取得火种。这间伙房里虽然也贴着灶神像,神像旁的竹筒里却没装线香,香炉里也没供奉香火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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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目光刚移过来,那尊无耳三足绿陶炉里霎时冒出一团赤焰,赤焰有婴儿头颅大小,焰舌颤了几下,发出微弱的声音:“恭迎……阿……阿郎。”
“宋无忌,做什么亏心事了?”李蝉看了一眼绿陶炉的那团赤焰,移开目光看向碗柜底部。
“没……没……”赤焰的声音毫无底气。
“宋,宋无忌敢对阿郎无礼,咱教训,狠狠教训它。”白猫窜到李蝉脚边讨好地转悠,被李蝉再度用脚拨开。
李蝉俯身从碗柜底下扒拉出几个陶罐,凑近一看,罐里藏着扒鸡、鲈鱼、羊羹,显然是刚藏起来的。
“日子过的好啊。”李蝉斜了白猫一眼,扯下一只鸡腿三两口吃掉,把鸡骨头丢进灶眼,“我半年没让人送钱回来,早该用完了吧,说说,偷了人家多少?”
“这,这,阿郎的话让咱寒心呀。”
白猫急得团团转。
主屋窗前悬挂的一个红剪纸女娃娃飘了下来,落入天井里,化作一个女人,一身红衣,与那剪纸颜色相仿。女人小山眉下眸如翦水,看模样正值桃李年华,她走近伙房道,带着歉意道:“少郎误会了,大家也不是每日都如此用度的,只是大家许久没沾荤腥,徐达昨日恰好得到一些祭品,这才带回来给大家享用。”
李蝉听到祭品二字,眉毛一挑。
白猫连忙长吁短叹道:“咿呀,扫晴娘娘这话,说得咱心头泪下!阿郎走后,弟兄们是受尽了苦头,虽然阿郎那友人不时送些粮食过来,可也只是送给扫晴娘娘,哪够弟兄们分食的,咱就寻思,官家禁止淫祀只是口头说说,市井里头,祭祀野神的,养小鬼的,哪里少了?索性去人前显显威风,也能收些供养呀。”
李蝉诧异地看了白猫一眼。
“也是个办法啊。”
白猫一听来了劲,跃上灶台得意道:“咱就知道阿郎不会怪罪,阿郎放心,放心,咱谨小慎微,没惹出祸事儿!只是听说临安坊有个老员外郎,酷爱志怪之事,还写了本《猫乘》,咱就去墙头唤了他一声,那老丈先是一惊,便大喜过望呀。”
说着学出摇头晃脑的语气:“直叫哎呀哎呀,果然果然,猫无不能言者,猫无不能言者!把咱奉为神灵,唤作雪狮儿君,给了好些贡品。”
“好个雪狮儿君,威风,威风!”李蝉呵呵一笑,“脑袋灵光了,有长进嘛。”
白猫看着那笑容,却一下耷拉了耳朵,圆润的身体缩了缩,讨好笑道:“阿郎放心,放心,咱谨小慎微,没有暴露跟脚。”
“以后不可在人前轻易现身,知道了?”
李蝉收起笑容,看着白猫。
“是,是!”
白猫连连点头。
李蝉揉了揉猫头,解下腰间画轴,对那红衣女人道:“晴娘,红药与我初识,你先照顾照顾她,我有话跟笔君说。”
扫晴娘应了声诺,接过画轴,李蝉便走向主屋。
众妖怪齐齐避让,等李蝉一脚迈进门去,众妖怪又唰一下围到墙根下。头顶蜡烛的独脚五彩雄鸡屏气凝神,细听屋内动静,被画里飞出来的夜叉鬼头猛地撞了一下,扑腾翅膀左蹦又跳才没摔倒,脑袋却始终稳定在一处,鸡冠上长出的蜡烛也稳稳当当,烛光没有丝毫摇曳。
左边的青夜叉鬼头低声骂道:“蠢货,忘了自个该干什么?”
右边的赤夜叉鬼头低声呵斥道:“还不进去?”
雄鸡咕咕叫了两声,漆黑溜圆的眼珠里露出恍然的神色,被两个夜叉鬼头顶了两下屁股,就主动跃进房中。
黑暗里,李蝉正在靠窗的书柜前取出一支旧笔,笔杆质地如骨、如牙、如玉,沁出包浆般的温润光泽。笔毫颜色斑驳,似是多种兽毛制成。李蝉看着这支笔,露出感慨的神色,墙上忽然映出烛光,把室内场景隐约照亮,书柜旁有一张榉木方桌,桌上的方砚和烛台都被擦拭得光洁如新。
李蝉回头看了一眼雄鸡,说了声“过来”,雄鸡便扑翅飞至桌角,单脚抓住铜烛台上的固环,昂首挺胸,纹丝不动,只有眼睛转了转,喉咙里咕咕两声,头顶烛光更亮了三分,把室内照得更加亮堂。
“怎么修的行,两年过去了,还不会说人言吗。”
李蝉摸了摸雄鸡的翅羽,然后拉出抽屉,屉中放着一摞蜀州麻纸。抽出一张麻纸铺开,开始磨墨。
灶边,扫晴娘展开画纸,一抹朱砂色从画中飞出。
红药一显形就望向主屋,透过窗棂能看到李蝉在烛光下写字。
“那是戴烛。”扫晴娘指了指五彩雄鸡,“你可不要怕生,这里众多小妖,大都是没多少灵智的,日后还要你帮把手,管束它们才好。”
红药心里还有些许忐忑,却觉得日后不再是孤零零的了,轻声道:“我不怕生。”
“咿呀,红药姑娘,红药姑娘。”白猫走到红药脚边,仰头道:“红药姑娘初到此地,且听我分说,听我分说,咱姓徐名达,乃是阿郎手下头号大将。上古大妖有十凶,咱们阿郎手下也有四凶,四凶之首正是在下!世人畏我,便有了个雪狮儿君的名号,不知红药姑娘可有耳闻?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的。至于另外三凶嘛,是那青赤夜叉两兄弟,和火精宋无忌,还没混出个响亮名头来。今日红药姑娘一来,咱们四凶,终于要成五凶啦,这等喜事,在下说不得要送你一个名号,就叫罗刹神女,你看如何?”
徐达话音一落,饭臿、扫帚、锅碗瓢盆众小妖“罗刹娘娘”“神女娘娘”的叫了起来,纷纷自报姓名封号,这边是雪狮儿君亲封的覆火大将,那边的缸盖又是镇水大将军。
徐达一下跃上灶台。
“去去去,尔等喽啰哪有说话的份!”
众小妖叫嚷起来。
“雪狮儿君又瞧不起妖了!”
一片嘈杂。
吵闹声传到主屋,便只剩隐隐约约。
李蝉朝厨房侧了下耳,莞尔一笑,在纸上写道:
笔君,我回来了。
十八:五境四境
李蝉写下“我回来了”四个字,放开了笔。
笔却仍竖着,笔毫在纸上写出一行字。
“穿着更夫的衣服还受了伤,怎么像是被人追杀回来的。”
李蝉捉笔,把自己的遭遇写了下来。
他与笔君交流已久,只用潦草的笔画就能让对方明白含义,写起来也就十分迅速。
笔君答道:“二十年前的一件事,现在却被捅出来。那人既然能一剑轻易杀了濮水府君,就能轻易把它砍个稀烂,却恰到好处留下了那位神女,让这神女吃掉濮水府君,生出妖胎,这不是巧合。这一剑,把襄北崔家以人饲妖的事劈了出来,还劈到了李昭玄面前,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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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看完,把纸右移了三分,写道:“是有人要对付崔家。”
李蝉放开笔,笔君写道:“以人饲妖之事,可大可小,襄北崔家对头太多,不过能请到修行者出手的,就只有一手之数了。你倒是抽身及时,李昭玄没人敢动,你可没有龙气护体。”
李蝉写道:“沈青藤为何要李昭玄监察此案?鹤衣御史代天子巡视道州,李昭玄想必是以学生的身份,跟随沈青藤游历。但沈青藤要历练李昭玄,也不至于要他卷进门阀之争,除非,是天子授意。不过,这倒与我无关了。”
李蝉还没放笔,笔君却自行写道:“不一定与你无关。”
李蝉愣了一下,只见笔君写道:“李昭玄虽是皇子,却是要进青雀宫修道的,不干政事,这件事就算捅到他面前,也不是他能管的。杀濮水府君的那人,不会因为李昭玄来玄都而出这一剑。除非,他确保此事能落入天子眼里。”
那人也不可能料得李昭玄会被沈青藤派来监察此案,李蝉想了想,写道:“难道皇帝要来玄都?”
笔君写道:“君临天下,若致太平,必封太山,禅度朔。”
李蝉紧紧盯着度朔二字。
度朔山是桃都山的古称。
所谓封禅,封是祭天,禅是祭地。
天门在太山,地门在桃都。
自古以来,人皇治理出太平盛世,必东巡太山祭天,报群神之功,西行桃都山祭地,消众鬼之怨。
而上溯百年,妖魔乱世,西岐失守,大庸国君已有百余年不曾祭祀桃都山。
可如今大庸虽得太平,西岐却未收复,皇帝要祭祀桃都山,就得率满朝文武去国西行八百里,这可是古未有之的事。
李蝉却没去想可不可能,抓过笔迅速写道:“皇帝要禅桃都山,满朝文武随行,按礼法,钦天监监正也在随行之列!”
笔君道:“多半如此。”
李蝉呼吸有些急促,他闭上眼,天井、西屋和厨房里众妖叽叽喳喳的吵闹着,入窗的晨风有些冰冷。
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再睁眼时,笔君已移开话题。
“天子西巡,岂是你能接近的。还是说说你怎么被青雀宫赶下来的吧。”
李蝉捉笔写道:“既然笔君生而知天下事,猜猜看?”
笔君写道:“青雀宫规矩不少,却不至于轻易赶人,但只是让神咤司把你押进牢狱,处罚不重。想必是你多次不服管教,或阑入禁地,或偷学真法,却未成功。”
李蝉笑了笑,写道:“厉害厉害,猜对了一半。”
笔君写道:“去青雀宫待了两年,你总归学到了点什么。”
李蝉顿了顿,写道:“学到了一点皮毛,所以还想再听听笔君对修行的见解。”
笔君写道:“也好,我再跟你说一说,什么是修行。”
写到这里,一张麻纸上已密密麻麻。
李蝉拿起麻纸,戴烛默契地把头伸过来。
冠上烛火一触,霎时就把麻纸烧成灰烬,落在桌边。
李蝉随手抽了一张麻纸,又铺在桌上。
笔君一动,笔毫划过,瘦劲的字迹飞速铺满纸面。
“所谓修行,佛门曰修持,道门曰修道,儒门曰修身,三教百家,诸圣之言,一言以蔽之,‘天人’而已。”
“三教百家派系冗杂,单论道门,道统完善的派系就有多种。不过道用虽杂,其体如一,大庸立国之时,乾元学宫便整理三千道藏,划分出五个境界,天下道门修行者皆以此为纲。”
“这五境由低到高,是见境、种境、知境、化境、道境。”
“若要做出解释,可将这五境看作是见道、种道、知道、入道、成道。”
“所谓见道,就是能见到天地间万物生化流转之机,《道纲》谓之盗机,古炼气士谓之元气,或谓之炁,或谓之道力,都异名同源。能感受到天地元气,就是见道了。”
“世间众生都在见道初境,可惜几乎所有人毕其一生都无法再进一步。”
“种道也可作求道。见道后方能种道。种道,便是修行者见到天地元气运转之机后,依据其中规律,窥见天道。如此便能拨动,以至于操控天地元气,修本命剑器、修术、修符、凝炼阴神,诸派各有不同。”
“知道,是将所种之道完全掌握运用了。”
“至于入道,已身入道中,调用天地元气不拘定式,逍遥无所待,乘风御气,已是神仙中人。”
“至于成道,道境,就不是能述诸文字语言的了。”
“道门有见境、种境、知境、化境、道境五境。”
“佛门修行不以这五境划分,有苦、集、灭、道四境,道理却也大体相同。”
“苦境能见世间诸苦,便对应道门的见境。”
“集境能知世间诸苦之因,对应道门的种境及知境两境。”
“灭境能灭世间诸苦,对应道门的化境。”
“至于道境,两教同名,意义也相近。但成道者各不相同,不然也不至于有佛道之分了。”
“道门五境,短短十字,一境之差却有云泥之别。”
“你上青雀宫两年,可有了勘破见境的契机?”
窗外没那么黑了,天边渐有了一丝鱼肚白。李蝉看着笔君写的文字,时而沉思,时而恍然。
最后见到那句疑问,他提笔回了两个字。
“有了。”
十九:天人化生
李蝉写下“有了”二字。
笔君却答道:“还真让你偷学到了东西。”
李蝉答道:“看了两年门,喂了两年鸟,收点报酬不过分吧。”
笔君写道:“道门五境,见道是起始,也是贯彻五境的一个境界。见就是看,多看看天地,不必急于求成。”
李蝉顿了一下,写道:“我不急,就怕那位袁监正不等我。青雀宮这条路没走通,还有乾元学宫,袁监正是学宫祭酒,只要能进入学宫,我就有机会。”
笔君写道:“乾元学宫倒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是要入学宫,先入崇玄、宣禅二署署学,这二署署学比进士还难考,你也没干谒的门路,争不过士族的。”
李蝉沉默了一下,没再下笔。
“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自语了一句,侧眼看向屋外。
手下还有一帮妖怪要养,怎么过日子才是首要问题。先不提每日的用度,他虽然从漩涡中脱了身,尾巴却没砍干净,这地方不能再住了,搬家又是一笔费用。虽然跟笔君讲着求道修行的事,口袋里却没有半个铜子了。
……
号称镇水大将军的缸盖让开一条缝隙,让水瓢精一瓢一瓢把铁锅里装满了水,火钳等小妖齐齐把柴火扔进灶里,宋无忌往灶里一钻,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阿郎是个可怜人呀。”
灶边,徐达在一帮锅碗瓢盆怪前威武蹲坐着,叹道。
“无父无母,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咱跟着他的时候,他才十三岁,从桃都山那地方走出来,红药姑娘,红药姑娘,你可知道桃都山?”
红药生前是渔家女,虽然后来成神了,也是被罔象禁锢在壳内,只能在香客供奉时听到一些外界的事,迟疑了一下道:“只知道那是鬼门。”
徐达一下跃到碗橱上,叫了一声,“那地方可是妖魔环伺呀,天知道,阿郎是怎么走出来的。除了笔君,便是扫晴娘娘最早识得阿郎了,咱听扫晴娘娘说,阿郎走出桃都山时只有八岁,八岁的男孩儿,怎么活下来的,扫晴娘娘,你说是不是。”
扫晴娘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红药睁大眼睛,没忍住看了一眼主屋,“扫晴娘娘,阿郎……怎么会生在那种地方?”
扫晴娘摇摇头,“阿郎自己也不知道,少年时候,他还经常讲些有趣的事儿,说什么铁鸟飞天,人勿需修行便可飞天遁地,可要问他是在哪看见的这些事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按笔君的话说,他呀,是天人化生。”
“天人化生?”
红药掩嘴。
扫晴娘打量着红药,“红药姑娘,你看着倒不像是妖魔。”
红药神色黯了黯,“怎么不像,我害了六条人命了。不过扫晴娘娘倒说对了,我本是凡人,后来被逼修了神道,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吃了濮水府君,便化身妖魔了。”
“做妖魔才快活呀。”徐达从碗橱上跳到红药脚边,“红药姑娘是乍逢变故,一下没缓过来。其实妖魔跟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有人管咱们这些天生会神通法术、会修行的异类叫做妖魔,有人则不同,临安坊那老员外就端的识相,一口一个雪狮儿君,叫得咱心花怒放。”
红药掩嘴一笑,忽的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人也有天生会修行、会神通法术的吗?”
徐达看着门外,“自然有的,红药姑娘难道忘了,阿郎不就是天生神通吗?”
红药心中浮现起那双丹青二色的眼睛,喃喃道:“天生有神通的异类是妖魔,那,那天生有神通的人,岂非人中之妖,妖人,人妖?”
一声干咳。
红药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李蝉已走出主屋,脚边跟着戴烛。
“说什么呢?”李蝉面色古怪。
红药以为李蝉怪自己背后议论他的是非,连忙说:“阿郎不要误会,我只是……”
李蝉瞄了一眼徐达和众小妖,摆手道:“不必跟着叫阿郎,是它们非要分个主次,你还照之前的,叫李郎就好。”
大庸的阿郎是对男主人的称呼,红药顿了一下,想到扫晴娘唤李蝉作少郎,少郎却是少主人的称呼,不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看到红药的目光,扫晴娘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正要解释,徐达抢道:“阿郎可是扫晴娘娘一手带大的,扫晴娘娘是大妖,就算大摇大摆上街也不怕被修行者识破,平日阿郎不便时,都是扫晴娘娘代他出面,和人打交道。”
扫晴娘看起来正值桃李年华,但红药自己也是二十余年没变过模样,便不觉得奇怪,只是听说扫晴娘不惧修行者,便敬畏地说:“日后还托扫晴娘娘多多照拂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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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姐姐好了。”扫晴娘微微一笑,见锅中水开了,走到墙边。一个陶罐精连忙让开,扫晴娘从陶罐后边提起装面粉的麻袋。
谯楼的鼓声隐隐传来。
李蝉看了一眼天色,已到了寅初。前番在画境中耗神极大,又与李昭玄激烈搏杀了一番,精神已十分困顿。不过肚子饿得发昏,他低头看了一眼捋起袖子的手笔上的淤紫伤痕,对红药招了招手。
“地方窄,给厨房腾点空。”
宋无忌在灶里控制火势,徐达在一旁对锅碗瓢盆众小妖指手画脚,扫晴娘已揉起面来。红药本来对扫晴娘心生敬畏,见这景象,却只觉得亲近,只是李蝉叫她出去,不能过去帮忙。
两个夜叉鬼头飞舞着将扫帚精等妖怪迫开,李蝉走到天井中央,调整呼吸,运转血气,手臂先是涨出血色,血色一消,淤紫色便淡了一分。红药怕打扰李蝉疗伤,在一旁不敢出声,李蝉却很轻松地喊了一声。
“红药。”
“阿郎?”
李蝉顿了一下,没有扭转红药的称呼,望着天井框出的一方青空,黯淡的晓色里还依稀有几颗残星。
“你吃了濮水府君的妖身,得了它的神通,也沾了它的妖念。异类相杀,是天道之常,你当时又心怀怨恨,所以,害了六条人命……”李蝉说,“但不论原因如何,这六人死在你手上,你要做人,就不能忘了这件事,反而要记在心里。缓过这一阵,跟我去作些补偿。”
红药点头,嗯了一声。
李蝉转过头看她一眼,松了口气。
“阿郎是怕我有心结,我的确有心结。”红药说,“但正因为阿郎有这心,才会救我。”
“我只是借此机会脱身罢了,也省得李昭玄追究。”李蝉摇头,“你不必感激我。”
“我怎么想,那是我的事儿。”红药轻轻笑了,“阿郎,我有件事要问问你。”
“什么?”
“刚听徐达说,阿郎是天人化生,是真的么?”
二十:真传法门
李蝉眉梢挑了挑,没有回答红药,看了一眼东厨里的徐达。
到主屋檐头下边拉过来一张五尺的长凳坐下,拍了拍长凳另一端。
“坐吧。”
红药拂起身后的裙裾,并腿坐下了。
李蝉用膝盖支撑双臂,半抬起头望向天井外。
“我有记性时,就已经在桃都山下。”
天井的瓦檐下是深黄色的烛光,檐上的晓色泛着潮湿的暗青,东厨的柴火声噼里啪啦,街上隐约传来卖饧糖的吹萧的声音,间杂了几句侵晨行贩的叫卖,迅指转过翠红香,回头便入莺花寨之后,是黄橙绿橘、凝霜柿饼、龙缠枣头之类词句。
玄都的清晨这么热闹鲜活,李蝉的声音却像是一道自极西苦寒之地飘来的冷风。
红药看了看李蝉的侧脸,却发现他的表情很平静,平淡道:“也不知道是谁把我丢在那的,我有记性时,能识文断字,也会说话,还记得一些景象,一些故事,唯独不记得半点关于我自己的事。那时我年纪也小,身无武艺,好在遇到了笔君,才活了下来。”
红药想了想,“也许是阿郎家中长辈被流放到那去了,然后丢下了阿郎。不过,看阿郎的眼睛,不像是大庸中人,倒像是异邦人。”
李蝉道:“我本来也这么认为。但走出桃都山这么多年,我一路东行来到大庸,途中在梵生国、宝狮子国、大月国……还有龙武关外的几个羁縻州都待过一阵,却从未见到跟我记忆里相近的地方,最后到了大庸,也是一样。笔君说我是天人化生,不过这谁说的准?几年前过宝狮子国,有个假和尚见了我的眼睛,说这是报通,说我是菩萨转世,我没经住忽悠,把自己的事告诉他了,他说这是胎中之迷,我信了,被他骗了不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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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药听得胸脯微微起伏,气道:“这骗子可恶,后来怎么样了?”
李蝉哈哈一笑,“后来被我抓到,扒光了扔城门口,他还骂我冒充菩萨转世。”
红药忍住笑,想到市井里头的确有不少自称谪仙人的卜者,还有号称神鬼化身,能够沟通阴阳的禁婆,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么一比,阿郎这天人化生也不算稀奇,放到说书先生眼里,多半还要被嫌一句老套,非得再安个紫薇上帝转世之类的噱头,才赚的下看客腰囊里那两枚铜板儿。
“那阿郎在大庸待过一阵后,还要去周游天下吗?”
“不去了。”李蝉伸展双臂打了个哈欠,活动脖子,“辗转这么多地方,也就大庸国对我胃口,近日把生活安顿下来,就要想办法修行了。”
红药道:“若阿郎能够证得长生,迟早也能找到故乡的。”
“命还长着呢,想什么长生?”李蝉说,“以前从西边走出来,只是想摆脱那个妖魔肆虐的地方,到了玄都,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以后,念头就变了,只想知道我是谁。说不定真让那个假和尚说中了,等我修行有成,就解开了胎中之迷。或者找钦天监那位袁监正给我算算,也许算得出我的来历。”
红药当然听说过钦天监监正的名字,玄都人因为迁都的事背地里都把这位监正骂的一无是处,可谁不知道那是大庸国屈指可数的大修行者。
据说自百年前那颗妖星出现在天上以后,世间相星者便再无一人能断天象,袁朔出世,就成了世间唯一能断天象的人。
但传言那位袁监正自从二十年前观星定都以后,便元气大伤,行将就木,虽然拖了二十多年也没离世,恐怕也不会轻易出手为人断命了。
红药不忍说出这个事实,但转念一想,李蝉怎会不知道这件事?
她心中微叹一声,又听李蝉说:“红药,帮我个忙吧。”
“阿郎尽管说就是了。”红药道。
李蝉道:“助我修行。”
红药露出疑惑的神色。
李蝉解释道:“道门修行第一个境界是见道,所谓见道,就是感受天地元气。你成神时,可曾感受到天地元气?”
红药摇头:“只是靠着一些香火愿力,维持真灵罢了。”
李蝉道:“这就对了,但你成妖后却能感受到天地元气,是因为你的妖身恰好与天地元气契合。而我无法感受到天地元气,所以才练武,练武首先是为了强壮精气神,我周游西域多年,血髓练至大成,精气神也达到了顶峰,只差调伏精气神,与天地元气契合,就能返归先天,乃至进一步种道。”
红药听明白了,问道:“我要怎么帮阿郎?”
李蝉起身,走到天井中央道:“我在青雀宫学到一门种道法,可以凝炼二十四位身神。人身不可感知天地元气,但可以身神为桥梁,感知天地元气。等凝成二十四身神以后,法门大成,便可以迈入种道境。这是速成法门,弊端在于凝聚身神需要天地元气,身无修为者根本无法入门,青雀宮里修这法门入道的道士,都需要门中前辈出手相助,我没有师门长辈,只有靠你们了。”
红药起身道:“我会倾力相助。”
李蝉点点头,走向主屋,一边解释道:“你是草木之妖,妖气有木性,正好为我凝聚肝神,这肝神名叫开君童,凝聚此神之时要观想此神法相,默念他的名姓……”
李蝉走进主屋,红药跟在后面,一边听李蝉解释具体法门,心里却想起了刚才李蝉之前的话。
阿郎修行,只为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是谁,这问题就这么重要吗?
“他到底是谁!”
神咤司公廨里,孙司丞负着手对郭洵怒目而视。
“一个左道妖人,竟在你眼皮底下跑了,还袭击了殿下!给我彻查!一日之内不把他找出来,你这都尉也没必要当了!”
堂上,李昭玄拨动着茶碗盖,耳朵里听着司丞呵斥都尉,心中仍在回想着李蝉消失的那一幕。
知道了这案子涉及到崔氏时,李昭玄就已经想通,让自己监察此案的不是沈公,而是父亲的意思。
这一局中,自己本该是破局者,可李蝉抢在前面破了这个局,飘然而去,自己反而仍在局中,也只是父亲用来震慑各方的一枚棋子而已。
想到李蝉最后竟施展出妖法,李昭玄便十分愠怒,谁知道那个左道妖人是不是真的降伏了妖魔,也许他跟妖魔有勾结也说不定。
他异常后悔,自己为何要莽撞跟李蝉立了胜负的赌约?
孙司丞一番斥责,命郭洵带人出发,郭洵回应过后,正要离开,却听李昭玄把茶盏一放,喊了一声“慢”。
“他与此案无关,不用查了!”
李昭玄压下心头怒气。
“准备马车。给沈公送一句话,我要去一趟青雀宮。”
二十一:妖怪吃什么
红药默念咒文,在心中观想出一个青色小人的模样。小人头戴偃月冠,一身青色天仙洞衣上绣着郁罗箫台,蹬一双雷纹云履,手里的青色宝伞上书有星辰圣讳。
这是肝神开君童,法号道青,红药念咒观想时,呼唤开君童的名字,青色小人逐渐浮现出眼耳口鼻来。
红药没接触过道门真法,见一个小人在自己的观想下成型,觉得奇妙又可爱,眼前却出现了丹青二色。
她蓦地想起,自己被李蝉带入画境的那一刻,心中一惊,那青色小人就不见了。
“开君童!”
红药轻呼一声,一睁眼,却见到了李蝉的眼睛。
青眼澄澈如琉璃,那只赤极近黑的丹眼却妖气滔天,她甚至见到无数匍匐的凶影,不由失神了一下,却听到一声温和的:“多谢。”
红药回过神来。
李蝉坐在杉木坐床上撩起麻衣下摆看了一眼,他的右腹上方有一道青纹,乍看像是刺青,再看又像是符箓,再看却让红药十分眼熟——符头很像一顶偃月冠,符胆隐约看得出郁罗箫台、宝伞和星辰圣讳的影子,符脚又有雷纹。
“这是开君童?”
红药怔了一下,抬头去看李蝉的眼睛,见到李蝉此时的眼神没刚才那么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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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仔细端详着身上的青纹,点了点头。
李蝉放下了衣摆,红药却还想着那道青纹,青纹端庄神圣,却不知怎么有些妖异。
她忽然又想到,刚才李蝉好像是用双眼的神通把开君童收去的,这不就跟入画一样吗?
李蝉见红药发呆,解释道:“身神不是生灵,只是天地元气的一种形式,你要是能观想出生灵,离道境也就不远了。”
红药脸一红,嘀咕道:“阿郎,这是道门的真传法门,我用妖气助你修行,真的没问题吗?”
李蝉笑了笑,“大庸国无论魔道,妖道,只要修行真传法门,能够种道的都是修行者。不管怎么说,迈出一步,总比站着不动好。”
……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百姓吃五谷,咱们妖怪吃什么?”徐达卧在红药膝上,老神在在道,“咱们妖怪食气呀,红药姑娘这样的草木之妖,可摄取地气,扫晴娘娘这样的大妖怪,可以吞吐太阳精华,咱也会日夜修行,自然,咱这般有肉身的妖怪,也能从粮食中得到精气,可这些家伙。”
他跃到墙边旁边拍了扫帚精一下。
“这些家伙,连个妖身都没有,只能附身在这些器物上,吃喝拉撒都不行,更不用说修行了。本来这些妖怪,只能附在人身上,靠吸人精气生活,但阿郎手底下的妖怪,当然不能做这些坏事儿。”
天井中央的松木方桌上摆着馒头、胡饼、醋芹和辣萝卜。红药掰了一小块胡饼,好奇问道:“那弟兄们吃什么?”
徐达道:“还不是靠咱接济。”
扫帚精后跳了一下,尖声叫道:“雪狮儿君说话恁难听,什么叫接济,什么叫接济!弟兄们洒扫庭除,包下了家务活,雪狮儿君度些妖气给弟兄们,是弟兄们该拿的工钱!”
其他小妖也叫嚷起来。
“也不单靠雪狮儿君,宋无忌和戴烛,青赤夜叉,还有扫晴娘娘都接济咱们呢。”
“日后还有神女娘娘,凭什么就雪狮儿君一妖把功劳占去了。”
“可不是!”
“别吵了。”李蝉坐在门槛边,端着一碗浮着猪油花的葱花面,用筷子敲了敲碗沿,“今后要谋生计,谁有好主意?”
青夜叉头飞到李蝉身边殷勤道:“阿郎何必为钱忧心,只要阿郎一声令下,我去钱庄当铺拿些值钱的东西来。”
李蝉横了青夜叉一眼,没有理会,低头吃面。赤夜叉狠狠撞了青夜叉一下,瞪它一眼。
扫晴娘道:“我还是做些女工,如今红药来了,也能多个帮手。红药妹妹,你会女工么?”
红药不好意思道:“会是会的,只是本来手就不算巧,还生疏了二十来年。”
徐达叫道:“大不了咱再去找那老员外一趟……”
李蝉吃完最后一柱面,端碗喝了一口滚汤,“行了,还是我想办法吧。”把青瓷大碗往身边一递,赤夜叉连忙顶着碗飞向东厨。
天井只有两丈见方,逼仄得很,李蝉从门槛上起身,几步就走到大门边,吩咐徐达把家看好,便离开了屋子。
已经到了卯末,天完全亮了,只是玄都的春天总是泛着阴潮的青色。
这时街道上行人不少,巷陌间的店铺行贩都开始营业了,但坊道上还没热闹起来,只有一辆黑色的双驾马车从西向东穿过坊道,厚重貂绒车帘晃动着,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穿过梨溪巷口,驶向东城门的方向。
李蝉从黎溪巷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能音乐看见马车的背影,但还是认出了车顶上神咤司的随兕兽旗,远远眺去,东城外正是浮玉山的方向。
李昭玄?
李蝉想了想,神女桥边那案子已经够让神咤司焦头烂额了,现在还派出马车去东郊,车中人的身份就很好猜了。这位小皇子去了青雀宫,应该是不会在卷入那件案子里了。
不过家还是得搬。
李蝉目光在浮玉山上停了一下,纵使隔了二十余里,浮玉山顶的那座大青莲台的轮廓还依稀可见。
这青莲有三十六瓣,上刻周天星相和世间文字,据说是当年人祖为开化民智,融天下金所建。
山下的城隍庙外,有不少摆摊算命的,都靠着这座青莲吃饭,给香客算黄历,推断吉凶。
李蝉当年也是在城隍庙边谋生计,他干的事是给人代写疏文。
疏文是沟通神凡的文章,祈求灵应的必需品,只是庙中庶务和灵祝收费太高,就给了其他识文断字的人腾出了市场。
只不过,代写疏文的活养活一家几口可以,李蝉却没法靠这个养活一帮妖怪,也更不用想着余出钱来,他需要一笔快钱。
怎么赚?
从来是见不得光的钱最好赚,大庸所有供奉神灵的庙祠里都有个规矩,不得为五恶十逆者上章,也不得为身有六疾者上章。
私自为这些人撰写疏文的,若是在城隍庙里有职位便要撤除,若是庙外的人,也要受罚,严重的要身陷囹吾。
但往往是五恶十逆、身有六疾者最需要灵应法禳灾解厄。
二十二:互郎、哑娘、空空儿
聂耳是玄都城市舶司的一名互郎。
互郎就是做买卖中介收取佣金的人,插手的行当并不固定,车马、瓷器、丝绸皮毛、房屋租售里头都能捞到油水,前提是消息足够灵通。
聂耳就是西市附近六坊范围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以前玄都还是帝京时,他在清河王的进奏院里做事,进奏院是各藩镇驻京的办事处,私下里也担负着打听京中消息秘闻的职责,聂耳就是在那时积累了人脉,练出一身打探消息的手段。
进奏院被撤了以后,聂耳躲了两年,又去市舶司讨了个互郎的差事,算是重操旧业。
他看了一眼冶泉东渠的牌子,走进长乐坊,长乐坊的绿衣巷里边就是红袖招,原先的宫廷教坊本司,如今也是达官贵人纾解性灵的销金窟。
聂耳没有停留,穿过俳优和歌舞妓女住的清音巷,到了长乐坊的西侧,一道声音忽然从路边传来。
“聂三郎,就知道你在这。”
李蝉从长乐坊西入口的牌坊下走了过来,笑着对聂耳招招手。
聂耳先是一愣,然后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大喜道:“你怎么来了?”
他大步迎上,拍了拍李蝉的胳膊,上下打量李蝉,正要说什么,却咽进了嗓子里,拉起李蝉的手就往甘棠巷里走,“来来,兄弟,这边说话。”走向甘棠巷中间的一座二层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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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九娘半老徐娘,眉眼里还存了些风韵,她在二楼的晾衣台上,见到聂耳走过来的身影,只是瞄了一眼就继续抻平风干的衣裳,又惊讶地看见李蝉,便放下晾着的衣裳,微提起裙子下了楼。
聂耳笑着喊道:“九娘,看谁来了?”
顾九娘没理会聂耳,只说了句“李郎来了,我去备茶。”声音沙哑,说完不再出声,转身进了里屋。
李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顾九娘的喉间,低声道:“九娘的嗓子还是这样。”
顾九娘年轻时曾是教坊里闻名玄都的清倌,因病坏了嗓子,沦落到烟花柳巷里,有嫖客嫌弃她死活不肯叫床,还传出了一个“哑娘”的外号,后来是聂耳为她赎身。
“好点了,但治不好。”
聂耳摇摇头,引李蝉进了里屋。
屋里布置素雅,地上放了坐垫长条案墙上挂了琵琶,壁柜里摆着个素净的白瓷花瓶,格子窗边立着一架竹篾编的屏风,屋子上半部有极淡的轻烟缭绕。
“好香啊。”一进门李蝉就走向屏风,“九娘点的什么香?“
屏风后的小桌上摆着红漆神龛和瓜果,李蝉看到屏风后的景象时,顾九娘刚好把神龛的帘子放下,顿了顿,才说:“神都香。”
李蝉笑了一下,点点头,没再问什么,丹眼却见到了神龛里一道人首鸟身的斑斓影子。
妙音鸟,倒不是害人的妖物。
李蝉放了心,回到条案边席地而坐。
聂耳笑道:“兄弟在青雀宫求仙问道,怎么舍得下凡来了?”
“只去看了个门,算不上求仙,这不是被赶下来了吗。”
李蝉的话让聂耳一愣,正好顾九娘从屏风后拿了炭,他起身说了两句我来,一边往泥炉中填炭一边笑道:“也好,也好,道门讲一个断情绝性,你要做了神仙,哪还记得我这凡夫。”
“怎么成断情绝性了?”李蝉莞尔,“就算太上忘情,也不是青雀宫的道统。”
“说你断情绝性也差不多了,晴娘在晋义坊等了你两年多,这半年你断了联系,要不是我不时送些粮食过去,她怎么撑得下来?她虽然是你嫂子,可你敢说对她没那个意思?”
聂耳说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听到木屐踩地板的声音回头一看,顾九娘拿着水瓢进来给了聂耳一个白眼,这汉子立刻收起笑容,但还是压低声音对李蝉说:“我看她对你有意思,不然,这般年纪的女人,怎么不再嫁?”
“不关你的事儿。”李蝉没搭理聂耳的话,“我急用钱,给我找点事做。”
“要钱?”聂耳沉吟了一下,“像以前那样,卖画,还是给人代写疏文?”
“都好。”
“你等等。”聂耳解下腰囊递给李蝉,“先拿去。”
李蝉掂了一下,里边有些铜板和二两左右散碎银子,往腰带上一挂,“谢了。”
聂耳想了想,说道:“卖画看缘分,求疏文的倒是不少,不过有些犯了大恶,我就算给你介绍你也不会干。昨天倒是听说真武门边有个老铁匠……”
铜壶里的水开始有烧滚的迹象,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少女的声音没进门就开始嚷嚷:“吴贵那只老狗老乌龟,敢来占我便宜,被我赏了三个大耳刮子,阿娘,我是不是便宜他了?”
话说到一半人就进来了,已经过了二八年华却没结发穿笄,头发只用根青丝带绑着。一眼看到聂耳,正要问候,又见到李蝉,一下睁大眼睛,惊喜道:“阿叔?”
李蝉笑着回了声:“空空儿。”
聂空空一下窜过来,上下看着李蝉,殷勤道:“阿叔怎么来了,不是去青雀宫当神仙了吗,可习得了飞剑之术?飞剑呢,飞剑何在,我听说剑仙把飞剑藏在嘴里,张口就杀百人,金气入体,连血都是银的,阿叔,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
“去帮阿娘吧。”聂耳挥挥手,“我和你阿叔还有事要说。”
“阿爹!”聂空空不情愿道。
“乱喊什么?”顾九娘横了聂空空一眼。
“阿爹,阿爹,聂叔就是阿爹,阿爹,你说是不是?”聂空空拉住聂耳的手,毫不示弱地看着顾九娘。
“也不知是谁的野种。”顾九娘淡淡说了一句,不再说话。
聂空空脸色一落,嘀咕道:“江湖儿女,不可与妇人计较。”
李蝉道:“空空儿,近两年武艺可有精进?”
“自然。”聂空空一下又呲牙笑起来,“寻常几个壮汉都近不得身呢。”
“改天再考校你。”李蝉笑了笑,转头对聂耳道:“三郎刚才说到真武门了。”
“真武门边那老铁匠,叫做程炼。”聂耳答道,“听说患了恶疾,不肯让徒弟去求术治病,也不肯请医官,也许有什么内情。”
二十三:雉奴
李昭玄目光越过浮玉山山门,山门后方是绵延向上的道宫,廊檐交错,朱墙层叠。再往上看,就是号称神州之大古董的大青莲。
青莲通体由青铜铸造,径长逾里,上层十瓣,下层十二瓣,上层的莲瓣阳刻天干岁阳之数,下层的莲瓣阴刻地支岁阴之数,在山脚也看的一清二楚。莲台每日转动一刻,每三百六十刻转动一瓣莲,这莲台存世三千余载,翻修不下百次,干支之称早已改制,但莲瓣上图刻仍旧未变,眼下按莲瓣所示,岁阳在玄黓,岁阴在大荒落,今岁正是壬巳年,麟功二十一载。
看守山门的铃下人迎了过来,李昭玄报明了身份后,便呈上拜帖说:“还未到元服的日子,今日特来送上拜帖。”
铃下人接过拜帖,两只立在山门屋檐上的青色小鸟飞了下来,铃下人笑道:“殿下果然不同凡人,我在这守山门已近两月了,这两个家伙对我也从没亲近过。”
“听说这两只青雀以玉饵为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李昭玄解开腰囊,掏出两枚葡萄大小的玉珠子放在手心,两只小鸟化作青影,眨眼间就叼走了玉珠子,回到山门上。
铃下人感慨道:“徊水玉精,不愧是殿下。”
李昭玄微微一笑,说道:“拜帖已送到,我先告辞了。敢问鹿台庵怎么走?”
“殿下要去拜访灵真女官了吗,这边过去,见到卧龙石往西就是了。”
铃下人指路后,李昭玄拱了拱手便离开。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鹿台庵外,被童子引入庵中,便见到了灵真女官。依世俗关系,李昭玄该叫一声姑母,若非出世修行了,这位女官现在应该是灵真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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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真对李昭玄的到来有些惊讶,让李昭玄在几案边坐下,微笑道:“还没到元服的日子,你何必亲自来送拜帖,是不是山下发生了什么事?”
“就不能是侄儿特地来看望姑母的吗?”
李昭玄在铜炉里点着龙涎香,与灵真说起近几年玉京里头的事,说了一阵,感慨道:“本以为玉京已是步步杀机,却不想玄都也不遑多让。”
灵真托着麈尾,问道:怎么了?”
李昭玄把神女桥之案一说,灵真早有预料地笑了笑,“崔氏古时是青丘涂山氏的属支,从祖宗开始就跟妖族纠葛不清,他们在北襄待着还好,既然迁到了玄都来,与西边只隔了一道龙武关,就让人很难放心了。”
李昭玄皱了下眉:“崔家确实与妖魔勾结了?”
灵真摇摇头,“这也不能乱说,崔家还有两位老辈的在希夷山修道呢,希夷山同样是道门三大圣地之一,议论道门前辈,总归是不好的。况且贞和皇后也出身崔家,难道也勾结了妖魔?此事你也不必想得太复杂,你觉得杀死濮水府君的那一剑,是何人所出?”
“剑南道十六州里,敢出手对付崔家的,恐怕也只有开阳赵氏了。”李昭玄顿了一下,“可我又觉得,不一定是赵家动的手,虽然有悬空寺那位剑圣在,赵家不惧崔家,但这般的行事手段,实在不太像赵家的风格。”
灵真道:“那是谁做的?”
李昭玄道:“我来玄都时,见到了幽坛的缇骑。”
灵真笑着摇头,“好大的胆子,竟揣测起当今圣人来了。”
“庵中已是世外,难道姑母会告我的状吗?”李昭玄也笑了,又认真道:“不论是谁动的手,崔家总避不开把目光放到赵家身上,两家本就有世仇,稍有猜忌就会互相斗起来。父亲让我出面,既给崔家留了余地,又给赵家示了好,只待坐山观虎斗就好了。”
灵真摇摇头,“刚叫你不要乱说,又开始说些胡话。崔家背后是希夷山,赵家背后是悬空寺。圣人难道要算计两大圣地?你虽还有半月才元服加冠,但修行之前,还是先静静心吧。”
沈公说要红尘炼心,灵真女官又说要静心,听起来都有道理,谁知道哪个是对的?不过静心比炼心轻松很多,李昭玄不再去想勾心斗角的事,移开话题道:“刚才从青雀宫山门边过来,倒想起了一个人,想跟姑母打听打听。”
“说吧。”
“那人前两年也在青雀宫扫山门,名叫李蝉,不知姑母见没见过。”
“李蝉?”灵阵略一思索,“哦,是他啊。”
李昭玄追问道:“姑母认得?”
“那后生在山门下打扫迎客,还负责喂山门上那两只报君青雀,冲夷上人还给他取了字,唤作稚奴。听说他想偷学真法,只是没能成功,就被驱逐下山了,你怎么认得他的?”
“他就是那个破了案子的左道妖人。”
……
从聂耳口中得知了消息后,李蝉约好时间,拿借来的钱买了一些胡饼肉食回去,与众妖怪们饱餐一顿后,一觉睡了近八个时辰。
次日午时,精神饱满后,李蝉在真武门北墙下与聂耳碰面,来到将器坊的徐记兵器铺。
大庸朝只禁弓弩铠甲,不禁刀剑,兵器铺里挂着刀枪斧钺,一个不到弱冠的年轻人面有愁色,对聂耳道:“师父换的像是寒疾,又比普通寒疾厉害多了,可他不知怎么,不肯让我求术救他,也不肯让我请医官。多劝了几次,险些拿刀劈我。”
李蝉问道:“尊师神智还正常吗?”
“没觉出来,但他有些时候……”
铁匠徒弟欲言又止,聂耳淡淡道:“这种时候了,还有什么比命大的?”
铁匠徒弟犹豫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道:“不瞒二位说,我跟了师父五年,可他还有很多事瞒着我,没让我知道。”
“前些天他突然幻了寒疾,起初不算严重,抓了些药后不见好转,他却仍不肯求术也不肯请医官。这时他还没设么不正常的举动,但几天前他又掘地三尺,挖出一柄剑,有时半夜就对着那柄剑又哭又笑。”
“就在昨天,还托着病体硬生生起来了,起炉要把那柄剑熔掉,可扔进熔炉没一会,又一下扑过去把剑抢了出来,差点没被烧死,真有些了发癫病的模样。”
二十四:眉间青(一)
李蝉一边打量铺里的兵器,一边听铁匠徒弟说话,大庸民风尚武,会锻造兵器的匠人都是香饽饽,那老铁匠叫程炼,在附近有几分名气,他不肯求术也不肯求医,不会是因为出不起钱。
铁匠徒弟大致说了情形,李蝉往后边的门帘一瞧,让铁匠徒弟引路,铁匠徒弟叮嘱道:“待会见了我师父,你小心着说话,待看出他患了什么病之后才好对症下药。”
兵器铺前屋后边是个砖墙围出的小院,院里支起一张棚子,下面是铁砧火炉等用具,还可以看到散落的矿渣炭渣,到处弥漫着煤炭和铁的味道。这里临近真武门北墙,从院子里往西看,能看到不远处的城墙头上有穿毡甲的军士挎着横刀和角弓在巡逻。
铁匠徒弟把李蝉带到主屋,对窗里喊了一声有人求见,也不等里面有应答,给李蝉开门,示意他进去。
榆木板床上,一个须发皆白的,瘦脱了相的老头半坐着,胸腔拉风箱似地一起一伏,发出难听的呼吸声。
李蝉独自进了门,程炼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了他一眼,嘴唇幅度极小地张合了两下,沙哑道:“谁啊?”
李蝉本以为这位铁匠只是患了癔症之类的病,眼睛看到程炼床边的一柄剑时,眉毛却挑了起来。
那柄剑长不过一尺半,剑柄缠着梅花鲛皮,几乎没有护手,窗外的光照在仅有寸余宽的纯黑色剑身上,泛出一层妖异的青色。
李蝉的青眼能洞见虚妄,丹眼能照见神魔,此时右眼一看,便知道这柄剑已成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一看不禁有些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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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铁匠是被这柄妖剑影响了心智?
李蝉看着那柄剑,不请自坐,说道:“好剑啊。”
程炼用死鱼般没半点神气的眼神觑着李蝉,“你懂相剑?”
“经常动兵器,粗锻和百锻的兵器还是分得出来的,但说不上懂。”李蝉说,“只是,这柄剑和普通兵器不一样。”
程炼拿起剑横在眼前,两指抹过剑身,扯了下嘴角,干瘪的脸皮愈发皱了,嘿嘿笑了一声。
“你走吧,告诉徐二,让他别再白费功夫。我不是求死,只是活到头啦。”
说完把那剑放下,眼睛一闭,不再理会李蝉。
李蝉道:“你不肯去城隍庙,也不肯请医官,是犯了五恶十逆,怕被看出来?”
程炼闭着眼,胸口发出低低的鼾鸣。
李蝉道:“此剑有灵。”
程炼一下睁开眼,眯眼盯着李蝉:“什么意思?”
李蝉与程炼对视道:“有剑修法门将剑器视为本命,日夜祭炼,如待亲人,如此可以催生出剑灵,只不过,这是修行者的手段,你这柄剑不是祭炼出来的。”
程炼冷笑了一声,“那是怎么来的。”
李蝉道:“用左道旁门之术,也能让妖鬼附身到剑器上,通过驭使妖鬼驭使剑器,有些手段厉害的左道中人,也能凭借这方法如真修一般御剑。”
“有门道,有门道啊。”程炼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却一口气没接上,用力喘了一会,才缓过气来,虚弱地对李蝉摆摆手,“走吧,走吧,我要是会御剑,早让它把你赶出去了。”
李蝉却站起来看着程炼,说道:“急什么,还有一种法子没说呢,在铸剑时,将活人投入炉中,再用左道法门封住魂魄。这办法虽然天理难容,但以往不少名匠都用过,镇西王手里那柄号称截江断瀑的神钧,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程炼还在喘着,眼神却陡然变得冷厉,冷笑道:“我如何锻剑与你何干,还是说,你是官家的人?徐二!”
门外没有动静,程炼气极,嘶声喊道:“徐二,徐二!忘恩负义的东西,给老子滚进来!”
院子里紧张等待的铁匠徒弟忐忑进了屋,程炼半撑着身体,指着李蝉,咬牙道:“把他给我请出去!”
铁匠徒弟歉意地看了李蝉一眼,李蝉却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又对程炼说:“既然不是血祭,那就是剑器本身就是妖,只是这太过难得,金石之类最难成妖……”
程炼皱起眉头,对徒弟呵斥道:“出去!”
徐二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师父肯听外人的话了,连忙离开。
“你真的觉得此剑有灵?”程炼盯着李蝉,神色有些质疑。
“具体怎么样,还得仔细看看。”李蝉看了一眼黑色小剑。
程炼略一迟疑,便把剑抛给李蝉,动作有几分弃若敝履的意思,偏偏又很轻柔,仿佛生怕这柄剑磕碰了。
李蝉一把接住剑,程炼又说:“这剑叫做……眉间青,是我用尽毕生心血所作。”
眉间青?
李蝉看了一眼程炼雪白的眉毛。
紧接着,他移开目光,丹青眼看着手中的黑色小剑。
霎时间,无数画面和声音涌来。
黑暗,电闪雷鸣!
狂风呼啸,军器监刀剑署署令家宅里的芭蕉树被拦腰吹断,瓢泼大雨冲刷在屋顶上,又在屋檐下流成一片瀑布!
哗然雨声里,稳婆和丫鬟紧张忙碌着,屋内的孕妇难产已经整整三个时辰,都没把胎儿生下来。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吞没世间众生。
响彻天地的雷电让屋内女子的惨叫声都变得若有若无。
屋外的程炼眉头紧锁,嘴唇干起了裂皮,已在不宽敞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了不知几百次。
忽然屋里传来声音!
“生了,生了!”
“生了,母子平安!”
“这孩子重得吓人呐,这……这孩子!”
数声惊叫。
程炼脸色一惊,忍住没闯进屋内,等稳婆和丫鬟出来,急忙上前询问,却见稳婆欲言又止,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程炼跌跌撞撞冲进屋中,只见妻子躺在床上,神色虚弱,而她的身边,是包在襁褓里的初生儿。
程炼脸色发白,把儿子一把抱起,只觉重得吓人,恰这时一道无声的霹雳闪过,室内亮如白昼,程炼也看清了婴儿的模样,霎时间,仿佛风雨雷声都消失了,只听到一颗心擂鼓似的砰砰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婴儿!
怎么是一枚铁胎!
二十五:眉间青(二)
画面在李蝉眼中一闪而过,只是过去了一瞬。
那时的程炼年轻体壮,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和现在的模样差别很大,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两者是以一人。
他夫人生出一枚铁胎,难道是妖魔托生人腹?
“如何?”
榆木床板上的程炼沙哑地问了一句,语气怀疑又有些期待。
“不急。”
李蝉摇摇头,左手托着剑柄,右手二指托住剑尖。
这柄短剑仅有半斤重,剑刃极其锋利,仅凭着剑身的重量压下来,就差点能割破皮肤。
他青眼见清,丹眼见浊,青眼洞见虚妄,丹眼能照见妖魔原形和执念。但只是一眼看去,并不能将妖魔身上的因果完全看透。
要看得更深,便需勾动这一缕执念,再行演化。
……
西蜀多绝地,剑阁尤甚之!
悬崖峥嵘耸立,大风呼啸,云雾漫卷,吹得山间本就岌岌可危的栈道左右摇晃,儿臂粗的铁索哗哗乱响。
山雾把铁索表面润得涂了油般的黑亮,手抓上去,像是抓着一条不安分的大黑泥鳅,只待这泥鳅一个窜溜,人就要跌进那看不见底的雾渊里。
向导两腿打颤,喉咙里挤出的话被山风吹得一断一续。
“程……程署令……再往前……去不得了……”
程炼古铜色的脸上的不知是汗还是雾凝的水珠,他的衣服在风里猎猎作响,把木杖往崖缝里狠狠一插,稳住了身形。石屑飞溅,他回头喊道:“怎么去不得?”
声音盖过了风声。
向导躲到崖壁凹处避风,一屁股坐下来。
“程署令,程署令!只不过为了打造柄好剑,何必非得往这鬼地方钻?听说玄都就能买到乌兹国的花纹钢,锻成宝剑可削铁如泥,还有胜吾山的赤铜……”
“你懂个屁。”程炼往向导身边一坐,解开水囊猛灌两口,用袖口擦了把嘴,“铁要好铁,泉要好泉,我游历天下已有六年,外边的好东西大都被人占尽了,只有人迹罕至的地方才找得到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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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导叹了口气,“程署令,你这又是何必呢……”
程炼一摆手,打断道:“当今三大名匠中,吴胜杀三百剑仆而作神钧,陆迹斩大妖而作蛊雕,阿兰陀熔舍利作佛剑转轮,我用凡物锻剑,怎么可能赶而超之。”
向导唉声叹气道:“程署令不是不知道,剑阁号称山下白骨渊,山上死人崖,再往里走,可不一定能走回来。”
程炼一把将他提起来,大笑道:“走,走,再带我走一段路,你自可回去!”
二人过索道,攀危崖,深入剑阁腹地,程炼时而凿山寻矿,时而溯流寻泉,偶尔出现的蛇虫猛兽,都被程炼杀死做了口粮。
数日过去,却一无所获。
快入夜时,天色已暗,二人还没找到扎营的地方,打算攀过一道山崖,到山阴寻找避风处。
山道不到两掌宽,人走在上面必须紧紧攀住崖壁。程炼走在后面,视野里的半边天都被重峦叠嶂死死遮住。
“那是什么!”
向导惊呼一声。
程炼一抬头,一道火光拖着焰尾自天而降,只一眨眼就消失了,山崖边却一下亮如白昼。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山体震动起来,这时,耳边才传来一阵爆响,紧接着轰隆一下!
山崖崩碎,向导跌落下万丈深渊,程炼五指成爪抠进山石,硬生生稳住了身体。程炼的身体吊在半空中晃荡,山体震动了十多个呼吸时间,终于停止下来,他攀上山石,看着深渊下方,脸色发白。
蛇虫猛兽受惊,纷纷从深渊下逃窜出来,程炼一咬牙,却顺着悬崖的缝隙,一点点爬下去,爬到一半,才惊觉天已经黑了下来,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辨认环境,数度险些跌落悬崖,终于在耗费大半夜的时间以后,精疲力竭地抵达了崖底。
漆黑的悬崖下,精神已有些恍惚的程炼用艾绒火镰点着了火把,很快就找到了掩埋在乱石堆下,已经摔得不成人样的向导。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还有一股焦灼的气息。
程炼在向导的尸身前站了片刻,最终只叹了口气。他强撑着精神,沿崖底四处搜寻,踩着崖底的落叶和积水,松明火把的黄光扩散开来,很快,他在黑暗里看到了一片暗红的余烬,隔着至少百步的距离,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
程炼知道,那道从天而降的火光多半是天外陨铁,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从上边下来至少用了三个时辰,这里仍余烬未消。他心脏砰砰跳着,走了过去,待看到地上那个婴儿头颅大小的洞时,他哆嗦着趴在洞边,双手撑着滚烫的地面,朝洞里面瞧去。
这洞是刚被砸出来的,足有两丈深,程炼想看个究竟,眼皮却重得像灌了铅。沉沉睡去之前,他仿佛听到洞里隐约传出一道声音。
“寻我何事?”
“神兵……”
程炼只发出一句梦呓。
清醒时已经天亮,程炼胸口有些痒,伸手一拂,一只乌鸦被惊得扑棱飞走。他怔了好一会,看清身边景象以后,才逐渐回想起昨晚的事,从行囊里拿出半块胡饼咬了几口,便用镐头挖了起来。
挖了整整两天,终于见到洞底,洞底却是空的。
程炼不甘又往深处挖了一丈,仍不见陨铁踪影。
半月过去,一人一骑失魂落魄回到玄都。
此后数月,程炼都没有亲手锻造兵器。
作为军器监中负责刀剑锻造的署令,程炼已算得上名匠,昔日锻造一剑一刀分别名为“单符”和“上血”,被尚方令献给圣人,收藏入了尚方阁中。
他如此消沉自然引来了军器监监正的斥责,却心灰意冷,不予理会,只把一身力气用在了女人身上。
往年外出游历寻材很少回家,家里的妻室肚子里从来都没有动静,兴许是几个月来使的力气有了效果,东边不亮西边亮,程炼在匠途上受挫,家里老婆却给了他一个惊喜,竟然怀胎了。
二十六:眉间青(三)
屋外风雨大作,雷声隐隐,屋内一灯如豆。
程炼捧着铁婴,脸色煞白,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床上的女人泣不成声,程炼抱着铁婴,闷头出了屋子。
回到打铁房里,程炼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起炉,拉风箱,甚至用上了军器监定额配给的离火咒,把铁胎一把扔进炉里。
他死命拉起风箱,火舌燎动的声音和窗外的风雨声此起彼伏。
铁锤挥动,火星四溅。
风雨声歇,日光在窗影间迅速移动。
日升月落。
……
“哎哎,听说程家那女人生了个怪胎呢。”
“可不是,生下来一坨铁。”
“怎么会这样?也没作什么恶事……”
“还有什么,这男人一年到头不着家,家里的女人怎么耐得住寂寞。”
“这跟那怪胎又有什么关系。”
“还用说吗,被妖魔污了身子呗,可怜了姓程的……”
议论四起。
程炼闭门不出,四邻的议论,妻子怀着哀戚和歉意的态度,利刃般刺在他心头。
他如行尸走肉般,只想把那怪胎毁掉,一锤一锤锻打下去。
那铁胎越锻打越小,越扁,越薄,却鬼使神差的,被渐渐打成剑胚。
程炼一下好像忘掉了妻子生下铁胎的丑事,竟隐隐期待此剑铸成的情景,这柄将要成型的剑成了他唯一的支柱。
……
雨夜,门啪的一声被推开。
一道女人的身影跌跌撞撞闯进房中,尖叫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把他丢了也好,埋了也好,你竟然用他锻剑,你疯了,你疯了,他虽然是怪胎,毕竟是你的骨肉啊!”
程炼端详着初具锋刃的剑胚,稳婆惊惧避让的眼神,四邻的谣诼又在心头浮现,他悲戚地冷笑一声:“我的骨肉?”
女人一下怔住,被雨打湿的头发贴着脸颊,喃喃道:“你也不信我?”
“别说了。”程炼垂下眼帘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女人惨笑几声,忽的冷静下来,说道:“给我看看。”
程炼皱了下眉,女人又说:“我的孩子,我连看看都不行吗?”
程炼没说什么,端起了剑胚。
女人接过剑胚,低低喊了几声好孩儿。
“你干什么?”程炼发觉不对,上前一步,想把剑夺回来。
女人却后退两步,一下用剑锋抵住白皙的脖子,程炼一下顿住,低喝道:“放下!”
女人又退一步,剑锋抵得更紧,大叫道:“你别动!”
“把剑放下!”
“走啊!”
“走啊!”
女人退到了墙边,状若癫狂,横剑死死抵住喉咙,剑锋割破颈侧皮肤,渗出一线血。
程炼一下不敢动弹,不禁后退了半步。
女人喘息着冷笑:“我从未与妖魔苟合,倒是你,一年到头不着家,让我守着活寡,你从西蜀剑阁回来后,我还以为你多少开始记挂我了,可如今,别人说我淫贱,你竟然也这么想,那你看好了,我王裹儿死都不怕,还怕承认,做了什么吗!”
西蜀剑阁!一道火光在程炼心中闪过,他瞪大眼睛,大喊道:“等等!”
噗呲一声,一线鲜血洒上纸窗。
程炼脸色惨白,一下跪倒在地,颤抖着向女人爬去。
“西蜀剑阁……西蜀剑阁……”
“天外陨铁……”
“不是你,不是你的错,是我啊……”
程炼瘫倒在地,像被抽掉了魂。
……
程宅附近一夜之间死了十七个人,死状凄惨,都被割去了舌头。
军器监刀剑署的署令程炼与夫人失踪不见。
焦明山下多出了一座孤坟,山脚的鲁县里多了一名来历不明的铁匠。
铁匠日复一日锻打着一个剑胚,在一地停留数月便会离开。
辗转周徙各地,光阴似箭,铁匠乌黑的须眉逐渐变白,只有那剑胚越发轻薄黑亮。
好似铁匠眉间的青色,尽被锻入了剑中。
……
“这是铁精,托人腹而生。”
床边,李蝉把眉间青递还给程炼。
程炼面色大变,定定看着李蝉,“你怎么能看出来?”
“左道之术而已。”
程炼接过眉间青,叹道:“人怀上铁胎,想必很痛吧。”
李蝉道:“按理说是要比怀上普通胎儿痛一些,尊夫人当时难产也是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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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炼一怔,盯着李蝉道:“你怎么知道是她?”旋即冷笑,“你根本不会相剑,你是官家的人,知道了当年的事,来抓我的吧。”
李蝉皱了下眉,程炼却往墙上一靠,沙哑道:“当年我本来也没想着能逃多久,还以为十天半个月就要被抓回去,谁知道一逃就是五十多年。我毕生的愿望,不过是打造出一柄名震天下的神兵而已,如今锻成了眉间青,我也再无法锻出超越它的兵器了,就这么死了也罢,只可惜……只可惜我没能把它毁掉……我也毁不掉它了。”
李蝉歪了下头,“这是你耗费毕生心血所作,为什么要毁掉?”
“一切因它而起。”程炼叹了口气,“也算给她一个交代。”
李蝉道:“口舌之利,甚于剑也,尊夫人的死,也不全是这柄剑的错。”
程炼挑起稀疏的白眉,咂摸了一下,嘿嘿一笑:“口舌之利甚于剑也,说得好啊,要不是那些长舌妇多嘴,她也不会心生死志。”
他端起眉间青,痴迷地凝视剑身,“你又有什么错?你本该名震天下,却随我蒙尘到如今。”
猛一下转头看向李蝉,本来无神的双眼一下变得锐利如鹰隼,“后生,你武艺如何?”
他本已心存死志,唯一遗憾就是没能毁掉这柄妖剑,这时却已改变了想法。既然剑本身没有错,它就该扬名天下。
李蝉从那眼睛里察觉出了杀意,起身道:“神变之下鲜有敌手。”
程炼一怔,哈哈大笑,又一下冷厉道:“好大的口气。”
李蝉眼睛一下眯了起来,冷光一闪而逝。
只见倚坐在床上的那具瘦小干瘪的身体忽然暴起,矫健得像一只猛兽,右手握着那柄小剑,划出一道黑色的残影,削向李蝉喉间。
二十七:眉间青(四)
程炼这一剑没有留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果决的杀意。
李蝉侧过身子,剑刃划破衣襟,又顺势而下切断桌角,切豆腐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程炼反手抵住剑柄连刺三剑,李蝉一一躲开,伺机架住程炼肘部,一下把他格开。
程炼身子被震飞半丈,一脚踏碎了床板,更迅猛的扑向李蝉。
二人距离霎时间不足半尺,那柄黑色小剑在程炼手中像活了一般,穿花蝴蝶似的绕着李蝉上三路不断削、切、挑、刺、扎。
李蝉不断躲避,挡开程炼的进攻,二人肘腕和手臂接连相撞,发出爆竹般的噗噗连响。
忽然程炼右手反握短剑扎向李蝉左肩,李蝉挡开之后,退开两步背靠着墙,再看已不见小剑踪影。
藏兵术?
李蝉右眼一跳,藏兵术不是神通术法,是利用视角盲区让对手看不见兵器的手法,街边艺人常用这手法表演杂技,这手法用在厮杀中也颇有奇效。
擅长此道的高手能把一柄三尺长剑藏得不见踪影,程炼藏起那柄短剑更是游刃有余,让李蝉一下就无法判断他究竟会从哪只手出剑。
既然不便防守就主动进攻,李蝉一脚踢飞桌子,桌面挡住程炼的视线,被程炼一肘打碎,李蝉已握住一根桌腿刺出,穿过飞溅的木屑,咚的一下刺在了程炼右肩上。
程炼右肩一塌,被一下刺脱了臼,桌腿也随之折断。
程炼面不改色肩膀一抖,骨骼咔一下复位,反而顺势而上搭住李蝉的手,左手隐蔽地削向李蝉前胸。
李蝉左掌一下切中程炼手腕,二人双手再度交击数次,一抹黑影突然从程炼手背翻了出来,唰一下,划中了李蝉左胸。
程炼一击既中,便抽身后退。
嗡!
黑色小剑在程炼手中震颤起来。
“再留手就没命了。”
程炼干瘪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蝉左胸处的衣衫滑落,低头一看,隐约能看到左腹的那道青纹。
“尊老爱幼嘛。”李蝉对程炼笑了笑,“一把老骨头了,怎么经得起折腾。不过我小瞧你了,现在动真格了啊。”
李蝉话音刚落,就消失在程炼视野里。
程炼面色一变,没有注意到窗边隐约的雾气,猛地摆头,前后左右乃至梁上,都没有李蝉的踪影。
耳边却听到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啪嗒!
程炼向左猛一挥剑,一剑挥空,脚步声又从右边传来!
前后左右,仿佛被重重包围!
程炼奋力挥剑,逐渐感到精疲力竭。
挥出数十剑后,啪!程炼手腕被牢牢抓住。
眉间青当啷一下,坠落在地。
程炼额头豆大汗珠滚落,他看着终于现身的李蝉,干着嗓子道:“你是真修?”
“还算不上。”
李蝉用不易察觉的目光瞥了一眼左腹,那道青纹已经色泽黯淡下来。
他松开程炼的手腕。
程炼一下软倒,坐在床上,也不去捡那柄之前珍若性命的剑。
“老啦!竟然拿着兵器都打不过你……罢了,罢了,就算我年轻时也不是你的对手,它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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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觑着地上的眉间青。
李蝉捡起眉间青,问道:“你要把它送我?”
“你要是胜不过我,就得把命送在这里。”程炼冷笑一声,“难道我不送你你就不要了?你本来就是为它而来的吧。”
“我不是官府的人。”
李蝉刚说完,门外传来两声小心翼翼的呼唤。那铁匠徒弟一开始见势不妙躲得老远,又觉得于心有愧,现在见情况稳定了下来,终于鼓起勇气过来询问。
程炼挥手让徒弟在门外候着,皱着眉头问李蝉:“你真不是官府的人?”
又想到李蝉既然已经胜了,就没有说谎的必要,忍不住一下坐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你……”
要不是以为李蝉是官府派来抓自己的人,程炼也不至于对李蝉下杀手,这样一想,程炼又怔住了,李蝉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一下变得神秘莫测——这个年轻人真懂相剑?
“我专门替人写疏文,代求灵应,也接降妖除魔的活。”
李蝉把一张白绢给程炼,程炼展开一看,上边写着代写诸品灵应法对应疏文的费用。程炼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他心里早已做好身陷囹吾的准备,甚至已心怀死志,结果,这位年轻人是来做生意的?
以他的本事,去从军谋个别将,乃至于折冲都尉的位子都不难,怎么靠这种活谋生计?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个曾经的署令,不也隐姓埋名,躲在市井终老吗?
“闹了个误会。”程炼苦笑一声。
“也不算误会。”
眉间青在李蝉手里转了个剑花。
“我要带走它。”
程炼打量着李蝉。
“你自信不会辱没它?”
“剑是杀人的兵器,怎么才算不辱没它?”李蝉摇摇头,“我只能保证把它用在该杀的人身上。”
“愿你当真能如此。”程炼笑了笑,“那我也算托付对了人。”
李蝉收剑对程炼一揖。
“谢先生赠剑。”
“你先走吧,别等我舍不得它,反悔了。”程炼摆摆手,“我的心结因它而起,见不到它,反而心里痛快。”
李蝉又行了一礼告辞。
李蝉一走,程炼把徒弟叫进屋子。
徒弟向来不知程炼的底细,刚才在外边偷看到程炼身手高绝,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自己拜入高人门下,习得绝艺……
程炼瞥他一眼,吩咐道:“待我死后,你到焦明山脚找一道孤坟,把我的骨灰葬到那孤坟旁。”
徒弟惊诧道:“师父,你,你……”
“你什么你?”程炼脸色一落,“要死也不是现在,只是我的确没几个年头好货了,你不必再为我求医求术,我寿元将尽,气血两衰,也不是可以治得好的。”
……
李蝉走出兵器铺,掀开左腹衣衫的破洞,那道青纹仍色泽黯淡。
“借了红药的妖气,只能维持十二息左右……”
他手腕一翻,眉间青握在手上。
“这剑妖妖气有金性,下一道身神,也有着落了。”
二十八:素灵生
黎溪巷的逼仄旧屋内,李蝉把黑色小剑往桌上一搁。
窗边的剪纸小人飞下来,扫晴娘在桌边现身。
“阿郎又收妖了?”
“是个托人腹而生的铁精,不过只是诞生了灵性,还没生出灵智,不然我也没这么简单就收服它。”李蝉按着剑柄,“就因为它,这一趟跑了个空,没赚到钱。”
扫晴娘道:“阿郎不必担心生计,红药妹妹女红学得很快,这两天我抄录了两册《禳灾度厄经》,能换个三钱银子呢。”
红药忍不住用钦佩的目光看了一眼扫晴娘,自己生前几乎不会识文断字,成神以后,也只是认得字了,却不会书法。而扫晴娘娘,一手书法娟秀清丽,又落落大方,放在儒生里,都能算上佳的了。
她惭愧道:“我就只会做些女红了。”
李蝉沉吟了一下,对扫晴娘道:“晴娘,把丹青拿出来。”
扫晴娘应了声诺,从桌柜里拿出数个瓷盏,里边装的是雌黄,丹砂、青雘、花青、胭脂等颜料。
大庸国流行的琴棋书画四艺中,画艺并不十分追求工巧,而首重意境,所以玄都城里也没有专门的颜料作坊,李蝉这些颜料都是自制的。
其中有些颜料十分贵重,譬如青金石研磨的群青,孔雀石研磨的石青和石绿,李蝉游历关外时收集了一些,但轻易舍不得用。
李蝉在各个瓷盏里各取了些粉末,在瓷盘上调开,红药看着李蝉专注的神情,不禁屏住了呼吸。
李蝉做好准备工作,便站在桌前,悬笔看向窗外。
窄小的天井里,那两幅夜叉图静静悬在西屋潮湿老旧的木门边,徐达蹲在木门下跟戴烛玩耍。
它抬起爪子,死死盯着戴烛冠上的蜡烛,烛光一亮,就挥爪击灭。
一猫一鸡玩的不亦乐乎。
李蝉落笔在纸上点画勾勒。
片刻后,一幅图画出现在蜀州麻纸上。
半截木门下,一只白猫举爪盯着蜡烛上的火焰,仿佛在伺机捕捉猎物。原本顶着蜡烛的戴烛,被李蝉改成了一座生着铜绿的烛台。
画完这幅画,李蝉在画的右半步写下“猫戏烛”三字。
想了想,又在猫戏烛三字旁写下:“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
“阿郎还会作诗呢?”红药惊叹道。
却见李蝉用笔点了朱砂泥,又在下方画出“徐应秋印”四个篆字,严密排成一寸大小的方块,跟印出来的一模一样。
“徐应秋?”红药疑惑道,“这是阿郎的化名?”
“不是。”李蝉收起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名鼎鼎的徐半阙都没听过?”
红药听这外号倒想起来了,大庸有个题诗总爱题半阙诗的家伙才高八斗,被人称作徐半阙,她愣了一下,总算明白过来李蝉要干嘛。
“你你……你这是,仿冒?”
“大庸文坛就这样,画得再工巧也只把你当画工,有了题诗才入得了读书人的眼。”李蝉感慨道:“挣钱嘛,不寒碜,徐应秋行踪不定,谁看得出是假的。”
红药张了张嘴,又想说阿郎没必要这么做,又觉得李蝉说得有道理,一时语塞。
“晴娘,拿出去晾干吧,你去卖经文时,也把它连带着一起卖了。”
李蝉放下画笔,让扫晴娘把画拿走。
入夜时分,跟众妖怪吃过饭后,在主屋里寻了一段清静的空当,打量自己左下腹的青纹。
这尊肝神开君童是二十四神之一。
炼二十四神的法门出自青雀宫《黄庭本经》。
《黄庭经》在市井中就广为流传,但市井中流传的只是经文,并没有实修的法门,而《黄庭本经》则是道门顶尖法门之一,其中的见道法门尤其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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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黄庭本经》的理念,人生而有缺,纵使复归先天也难以与天地契合。而炼二十四神的法门里,每凝成一尊身神,人体与天地的契合度就增长一分,等到凝成二十四尊身神,就入了“小无缺境界”,由此再种道,修行便比练其他法门的修行者顺畅得多。
然而李蝉没有师门长辈传道,就只能靠自己身边的妖怪来修炼。
先是让红药根据法门凝结一道身神,李蝉再以身为纸,用画妖术将这道身神封在体内。
目前来看,这样做倒没什么弊端,有了一道肝神辅佐,他已隐约能感知到天地万物流转之间的一线气机。而且,他还可以借这道身神的妖气,施展红药的蜃气术。
“每凝炼一道身神,就向种道迈进一步,也能借用一种妖术。”
按现在的速度,李蝉一天左右就能炼出一道身神,只需月余,就可以炼成二十四神,到时迈过瓶颈,只要种道了,就算是“真修”了。
李蝉拿起眉间青,用丹眼一瞧,只见黑色剑身上有暗青色流转,暗青之间夹杂着一点金色。
这是眉间青的妖气。
这柄剑是天生神物,又托生人胎,灵性更上一层。但先天越强大的妖物就越难诞生灵智,正如幼童三岁记事而麻雀一月离巢。
既然眉间青还没有生出灵智,就没法像红药那样主动凝炼身神。
李蝉丹眼一眨,那道青金色的妖气就被剥离出一线。
在他注视之下,这道青金色妖气像是一道被调和的颜料,没入他的胸口。
李蝉的神色凝重起来,青眼中隐隐显现出一道小人的虚影。
小人虚影与开君童相似,但呈青金色,头戴冲云冠,脚蹬夔头履,道袍上绣的是仙鹤龙纹,手持一柄利剑。
脸上一片模糊,没有五官。
此时李蝉是一心二用,丹眼勾动妖气入体,青眼观想肺神法相。
额际隐隐有毛汗沁出。
李蝉念诵法诀。
有开君童相助,他能察觉到天地间隐约有气机随音节震动而被扰动。
“素灵生!”
“素灵生!”
诵完法诀,李蝉呼唤素灵生之名。
霎时间,小人脸上有五官浮现。
丹眼勾动的那道妖气,也凝结成素灵生的模样,一下钻入李蝉胸部。
李蝉总算松了口气,已经满头大汗,拉开衣襟往胸口一看,一道青金色的符文笔画勾连,纹在了他的上半胸处。
二十九:武艺考校
李蝉理了理衣襟,从坐床上起身。
青雀宫门人炼身神前要吐纳行气沐浴更衣,然后云房斗室中点燃安神香,静坐存神观想。
李蝉没这条件,主屋里泛着阴雨季节避不开的木霉味,外面的妖怪嬉闹的声音也不绝于耳。
李蝉起身招呼了戴烛一声就走了出去,天已经黑下来,他已经修行了将近一个时辰。
厨间扫晴娘已经做好了饭菜,吃完了饭,李蝉便让戴烛点灯,与扫晴娘一道在灯下抄写经文。
玄都有专门收购书字画经的,字写得规整的就能卖钱,李蝉精通画道,字也是上佳,扫晴娘也算得上笔迹称善者,抄出来的经书,能卖多卖一些钱。
扫晴娘一边抄录,一边算着账。
“一册三百字的经文,能换到一百三十钱,减去纸张的花费,利润也有六十多钱。抄十七册就铮一两,生计倒是不必担心了。”
李蝉提笔蘸墨,头也不抬地说:“今晚抄出二十册,明天和画一起卖了吧。”
“画卖多少?”扫晴娘问道。
李蝉一边抄经一边说:“低于三两不卖。”
扫晴娘应了声诺,低头抄经。
玄都的夜晚不算寂静,街巷里不时传来人声,主屋中却只有衣袖偶尔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屋顶上,白猫沐浴月光舔舐毛皮,隐约有银屑似的月华没入毛间消失不见,行人看不见白猫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红衣少女,抚摸着白猫,眺望玄都的夜景。
……
次日清晨,李蝉在天井里练导引术,调伏血气的同时,用两道身神感受天地间流转的气机。
宋无忌往灶里以钻,没一会,厨房里就飘出烟火气,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啪啪的敲门声。
随之响起一道呼唤:“阿叔!”
“阿叔!”
徐达跳上窗台,朝东厨叫了一声,众妖怪很有默契地停止了所有动静。红药回到了画里,只有扫晴娘还在忙活。
李蝉四下瞧了一眼,见没有破绽,上前去开了门。
门外的聂空空一幅男儿打扮,手里拿着咬了半个的柿饼,笑嘻嘻道:“阿叔,没打搅你吧?”
说着往门缝里瞅,见到东厨里的扫晴娘,眨了眨眼,“阿叔,你就跟晴娘一块儿住,晚上你睡哪啊。”
扫晴娘与笔君是旧识,李蝉记事起就被她照顾着,对她的感情与笔君相似,亦师亦母。
他要扫晴娘帮着处理事务,但因为扫晴娘容貌不老,又年轻貌美,就只好捏造了个不存在的亡兄,与自己一道来大庸的路上病故,留下了遗孀。
旁人看见两个俊美的年轻人同住一屋,还是难免嚼舌根子。
这种事越描越黑,李蝉向来懒得解释,但见聂空空这不谙人事的小姑娘也凑这热闹,就笑了笑,“就一张床,能睡哪啊。”
聂空空反而“啊”了一声,脸红起来,小声说:“聂叔要我跟你报个信儿。”
这位二八少女对聂耳的称呼时而叫阿爹,时而叫聂叔,辈分乍听乱的很。
其实聂空空是不是聂耳的女儿,谁也不知道,当初顾九娘坏了嗓子,沦落进烟花柳巷里,接过的恩客不说如过江之鲫,也是算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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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空空十二岁前还没姓名,流窜在西市附近当偷儿,不知从谁那里学了旁门,会一样“盗水法”,喝下一碗盗水后,就算被人抓住痛打,也只是鼻青脸肿,不会造成内伤,她不偷财帛,专偷吃的,时常说一句“尘土十分归举子,江湖大半属偷儿”,奉为圭臬。
被打的次数多了,别人知道这女孩儿打不怕,于是不怕贼偷,怕贼惦记,不敢再打她,聂空空一时变成了西市鬼见愁,人送外号空空儿。
后来聂耳为顾九娘赎了身,聂空空才有了姓氏,也收敛了以前的毛病。她年纪于李蝉相差不大,但李蝉与聂耳平辈论交,就叫李蝉一声阿叔。
“什么信儿?”
李蝉知道又有生意上门了,昨天得了一柄妖剑,却没钱进账,他掺和了神女桥的案子,虽然李昭玄承诺不会追查他,却料不到其他人是否会来找麻烦,得尽快搬家才行。
“阿叔不是要考校我的武艺吗?”聂空空故意不说。
“好啊。”
李蝉拉开门让聂空空进屋。
“给!”聂空空呲牙笑了起来,掏出一个糖霜柿饼拍到李蝉手里。走到天井里,隔窗跟扫晴娘打了个招呼,便对李蝉虚步摆了个架势。
“来吧。”
李蝉背着手上下打量聂空空两眼,没理会她想要比试的要求。
让聂空空站了一个混元一气桩,又要她站了个四象桩,各站了一刻钟以后,聂空空脸色潮红,额角沁出汗珠,呼吸时在清寒的晨风里吐出白气。
李蝉点点头道:“筋骨打熬得不错,气血蕴养也入了门。”
聂空空收了桩,问道:“阿叔你看,我离先天还有多远?”
李蝉勾起嘴角,“练皮肉筋骨可看作是练外功,练血气就要结合吐纳行气导引之法加上医术,然后内外合一,才能达到先天境界。你现在外功不错,内功还刚入门,别想那么多了。”
聂空空有些失落,不甘问道:“那我算是几流高手啊?”
李蝉笑呵呵道:“江湖各派的武学不同,练武有成的外在表象也不同,而且先天境界的人也不一定就擅长搏杀。江湖侠客的强弱,大都要打过了才能知道,在州府间能闯出赫赫声名的就可称一流高手了。”
聂空空仔细听着,像是在琢磨着该怎么闯出一番名头,李蝉问道:“三郎要你带的话呢?”
聂空空回过神来,连忙说:“阿叔不是要接活儿吗,西市边的怀远坊那边有个赵家的后生,好像在城郊撞了狐魅,整个人魔怔了。抵不住妖魔鬼狐媚惑的人,胸无正气,是不许进文庙的,他今年就要入京赶考,家里人怕丑事宣扬出去,就尽力遮掩着,怕城隍庙里庶务多嘴,便想暗地里托人,代写疏文,求一道灵应能清心的灵应法。”
三十:说书人
李蝉和聂空空来到怀远坊时,西市南入口的石牌坊边里里外外围了几十号人。
聂空空凑到人群后方,唤了李蝉两声,连连招手。
李蝉过去一看,人群里有一个黑瘦的说书人在石墩前单手拿一把折扇点晃,用似唱非唱、中气十足的语调说着书。
“地门开辟起风波,一入红尘岁月磨。上回说到,青雀宫中吕祖在桃都山与那神秘高人赌斗落败,便遁入红尘中,此后百年,都了无音讯了,这故事到这,就该告一段落啦。”
众人哎呀哎呀叹息起来。
又有人喊:“那今天讲什么?”
说书人一笑,打开折扇,唱道:“那时人祖荡妖灾,昆仑青雀衔玉来。玄龟负山山负玉,人间兹此太平开。诸位听好了,这上古之时,天地由妖魔主宰。当时的人族沦为人牲,下场凄惨,不忍卒读啊。幸亏有人祖,横空出世,这位人祖,是天人化生!”
一个年轻人坐在槐树根上嚷道:“说书的,什么是天人化生?”
说书人折扇指天点地,摆着架势,眉飞色舞道:“山外青山楼外楼,人间不过一浮沤。这方人间界之外还有三千世界,天人?便是天外世界来的。”
一个女人叫道:“我知道,刘婆请神上身时,也说是天神下凡。”
说书人啧了一声,绕圈走了几步,又点晃折扇道:“这位人祖,生下来是妖魔豢养的人牲,却生而知之,禀赋无双啊。话说那年天狗食日,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人祖融天下金在浮玉山上铸青莲一朵,示周天轮转之数,显化万法,生民才复知四时昼夜,嘿。”
说到这里,说书人折扇一顿,话也停了。
有人急道:“怎么不讲了?”
“快讲啊。”
“正听到了兴头上呢!”
说书人嘿嘿一笑,手一翻,托住一个陶钵。
“承惠,承惠。”
说书人绕着人群要听书钱,聂空空连忙拉了李蝉一把,走开了。
走远了几步,聂空空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那说书人,李蝉笑道:“既然想听,怎么不听下去。”
聂空空不舍地收回目光,“阿叔,以前人真的是妖魔豢养的人牲吗,就像人养鸡鸭那样?”
“说书人的话,当故事听就行。”
片刻后,二人在怀远坊里一所宅门口停下,门里住的是一户姓赵的人家,是开阳赵氏的旁支。
开阳赵氏是望族,主家是有家庙的,普通人去城隍庙至多能求到八品灵应法,赵氏族人在家庙里却能求到五品灵应法。
李蝉听聂空空说的话,就知道这家人是不愿让主家知道那位书生受了狐妖魅惑,把他们看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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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前敲门,没一会就有一名妇人开了门。
门后是一个一进的院子,李蝉说明来意,老妪便带他进去,解释说那赵书生前日从玄都西郊归来,便魂不守舍,一直念叨着遇上了一个貌美少女。
“他日前在乌山上读书,那地方在山腰,半夜三更,哪会有良家女子出现。”妇人叹气道:“也不知道城隍庙里的灵应法能不能治好他,可千万不要耽搁了考试才好。”
李蝉笑道:“年少慕艾,也怪不得令郎。”
妇人叹了一声。
李蝉道:“在下虽然不是医官,但写过不少疏文,见的人多了,也能看出些症状。”
“那就拜托了。”
妇人把李蝉带到屋里。
一个白面书生正在读书,见老妪带进来一个陌生人,他只是冷笑一声。
“延清,吃点东西吧。”妇人担忧道。
“不必了。”书生冷漠摇头。
妇人叹道:“就算你不信那姑娘是妖邪,又何必绝食作践自己。”
李蝉对妇人使了个眼色,妇人迟疑了一下,离开屋子。
李蝉坐到书生对面,丹眼打量着书生,在他身上看到了极淡的妖气。
“恭喜啊。”他对书生笑了笑。
书生一愣,疑惑地看了李蝉一眼。
李蝉道:“你在乌山见到的那位姑娘一定十分貌美,不然,你也不至于对她如此魂牵梦萦吧。”
书生见李蝉态度诚恳,心中放松了一些警惕,自从家里人怀疑她撞了狐魅以后,他一腔心绪便无处诉说,往窗外一看,见母亲走远了,默然一会,想起了一抹倩影,喃喃道:“才貌双绝。”
“厉害。”李蝉称赞了一声,问道:“你可听过狐因人而化?”
书生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李蝉手指敲了敲桌面,“狐妖是根据交往之人而变化的,你见到的那狐妖既然才貌双绝,说明你命格不错,也是才貌兼备,不然她也不会变化出如此形象。”
书生脸色一缓,对李蝉放下了防备,苦涩道:“我不在乎她是狐妖,真比较起来,人又比妖强在哪里。”
李蝉笑了笑。
“妖是吃人的。”
他看着书生。
书生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发怵。
他这才发现,这男人一只眼睛是墨青色,一只眼睛是黑丹色,不细看看不出来,细看便觉得异常妖异。
看着那只黑丹色的眼睛,书生眼前竟然恍惚了一下。
恍惚间,眼睛见到了一些可怖的景象,有窈窕女子突然裂开巨口咬下人头,有长发女子脖如壶颈飞出百米……
鲜血,残肢,碎肉。
惨叫,咀嚼声。
“啊!”
书生猛地站起来后退数步,脸色惨白,手指指着李蝉,嘴唇颤抖,却只能断断续续说出几个“你”字。
李蝉却转身出了屋子。
“延清?”屋外的妇人担忧地唤了一声,紧张问李蝉道:“怎么样?”
“应该清醒几分了。”李蝉道,“笔墨纸砚在哪?”
“备好了,早备好了。”
妇人把李蝉带到书房,拿出绢质的通灵笺和笔墨,随后便退了出去。按规矩,书写疏文时要虔心诚意,受不得打扰。
李蝉挥笔写道:
“恭惟神境混元上德天尊,金液炼形,玉英孕秀,为寿瞻仰。凤阙以驰神伏愿……七百年不汗之枝枝枝茂阴,亿万载无穷之劫劫劫长存……诚惶诚恐,稽首顿首。再拜,谨疏。”
三十一:卖画
疏文是敬天法祖,沟通神凡的文章。
写好疏文的关键不在文采,而在“敬”字。
李蝉在浮玉山下写过两年疏文,深谙其中套路,在代写疏文的书生里,也算是小有名气。
一道求八品灵应法的疏文,收取润笔费一千钱,也就是一两。
放下笔稍微晾干墨迹后,李蝉便将疏文交给妇人,拿到一两的润笔费便离开。
屋里书生脸色惨白,心中仍回想着刚才那些可怖的画面,一张风骚俏美的脸浮现在脑海中,他却感到背后发凉。
“延清,怎么了?”
妇人走进去担忧地问了一句。
书生一抬头,见到一张女人的脸,啊的大叫一声,身体往后靠住椅背,惶恐地喊了声“妖怪”。
妇人拿着疏文,一下愣住,这孩子晨间还振振有词说人妖之间也有真爱,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变了脸?
……
平安坊在旧皇城的东南侧,有个别名叫做“半日坊”。
相传前朝那位吟诗最好推敲的孙苦吟曾在坊道中间驻足沉思,正逢上越国公马车出行,车夫见有人挡道正要斥责,却被越国公阻止。
越国公屏退旁人,在街上静候,待孙苦吟回过神来,已过去半日,此事传为佳话,平安坊也得了个半日坊的外号。
兴许是因为这极具文气的名头,半日坊里开了不少笔墨斋和书画铺,成了玄都城里最雅的地方。
只是再怎么雅,也不免沾上铜臭味,玄都城的字画商人,就聚集在此干些倒卖的投机生意。
扫晴娘抱着经文和画卷,走进雅笔居,问道:“掌柜的,经册怎么收?”
雅笔居的掌柜一抬头见到一位貌美温柔的女子,不禁眼前一亮,又见扫晴娘用荆钗插起了发髻,不禁暗道了一声可惜,看向扫晴娘放在清漆杉木柜台上的那一摞崭新的线封经册,清了清嗓子,用指甲挑起一页经册,斜着眼睛道:“这个嘛,字儿写得好,就给得多。”
“您给看看。”
扫晴娘微微一笑,温婉的模样让一个刚走进字画铺的年轻人看痴了。
掌柜也失了下神,又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因为这女人貌美就给高了价钱,但看到经册上的娟秀字迹,不禁眼前一亮,惊讶道:“小娘子,这是你的字?”
扫晴娘点头嗯了一声。
掌柜认真又翻了几页经册,点头称赞道:“真是字如其人,清丽娟秀。”
一边翻阅经册,一边算一二三,最后说道:“二十一册《禳灾度厄经》,字迹上佳,给你一两三钱银吧。”
这价格大概在扫晴娘预料之中,她说了一声谢过掌柜,又问道:“掌柜的收画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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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收,是这幅吗?”
掌柜说着展开那画卷,见到猫戏烛图,不由暗赞了一声栩栩如生,又一眼瞥见那句“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目光向下一扫,便见到“徐应秋印”。
他浓黑的眉毛高高挑起,呼吸粗重起来,这画论工巧已属极品,若还有徐半阙的题诗,能卖出三十两往上,若碰上喜欢的,还能再翻一番。
但能在半日坊做掌眼的,谁不是身经百战,见过的赝品不知凡几。
又立刻冷静下来,仔细端详。
沉吟片刻,用指甲沾了沾白猫的眼瞳,这一双青金色的猫瞳颜料涂得稍厚,指甲碰上去,颜料干透了,但还有些发软。
掌柜的心里明白过来,这画大概就是这几天里画出来的。常人得了徐半阙新题的话,哪有转手就卖的道理,这画虽然画得工巧,却是仿冒的。
掌柜的笑了笑,却也没打算点破。
这年头字画商人和造假匠人之间心有灵犀,那造假的画匠把画卖到这里,就没打算瞒过他的眼,就是当假画卖的。
但掌柜的再转手卖出去,真假就要再行定论了。
这句徐半阙的题诗,值不得真迹的价,也能值个二两银子。
掌柜的斟酌了一会,清了清嗓子。
“这画嘛……”
正准备报个四两的价,旁边却传来一道称赞声。
“好,好,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不愧是徐半阙,雅趣之中别有况味,令人捉摸不透,意蕴深长啊。”
掌柜的抬头一看,说话的青年戴翘脚头帕,面若敷粉,穿一身圆领绿袍,腰配玉璧,一看就出身富贵人家。对那猫戏烛图啧啧称奇,直接忽视了他这个掌柜的存在,问那貌美小娘子说:“小娘子,这画卖不卖?”
扫晴娘看了看掌柜的,为难道:“卖是卖的,可这位掌柜已经……”
“钱货未讫,交易未成,这画就还是你的。”青年笑了笑,对掌柜的说:“这画我出二十两,掌柜的出多少,我再加就是了。”
掌柜的一愣,按半日坊的规矩,这青年已经越界了,可他却生不起气来,面色古怪,迟疑了一下,“这位郎君,要不要再考虑一二?”
青年笑了笑,“掌柜的出什么价,直接给个准信儿。”
“这……”掌柜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坑这青年一把的打算,给那造假的画匠做了嫁衣,自己却讨不了好,等这青年发现了画是假的,只怕又要找上门来,便干咳了一声,“罢了,郎君好魄力,我争不过你。”
“谢过掌柜的了。”青年对掌柜的拱了拱手,解下腰囊,在一卷银票里取出四张五两的。扫晴娘毫不客气地把手一伸,他愣了一下,笑了笑,把银票交到她手里。
“小娘子,一两三钱。”掌柜称了散碎银两,提起铜戥子让扫晴娘看清了刻度。扫晴娘撑开荷包,让他把银子倒了进去,对青年嫣然一笑。
“谢了。”
说罢转身离去。
青年楞了一下,不禁追上两步。又想起柜台上的画卷没拿,匆匆转身去取,再回头,扫晴娘已走出门外。
他哎了一声,走到门边,四下张望,已不见了扫晴娘的身影。
半日坊外,扫晴娘翻弄荷包,银票加上银两有二十一两三钱,这下,有一段时日的用度都不必紧紧巴巴的了。
“少郎回来,还没给他接风洗尘呢,叫一桌二两的席面……嗯。”
扫晴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酒楼,走入人流中。
三十二:移神定质
玄都黎溪巷的宅子里,伙计打开红漆食盒,把乳炊羊、醋拌三脆、骨酥鱼、鮓糕鹑子、玉糁羹还有绵帐金橘一样样摆到桌上。
伙计是靖水楼的,靖水楼就在旧皇城附近。当年皇帝还住在旧皇城的元清殿的时候,经常御前索唤,叫宦官把玄都中的各色美食买进皇城,靖水楼的骨酥鱼是必点菜品,号称一绝。
食盒里装着温盘,伙计跑了小半个玄都,漆盒里的菜还是热气腾腾,把漆盒一盖,就对扫晴娘笑着说了句客官慢用,便退了出去。
临走时,没忍住打量了一眼这破屋子,吃得起二两一席的酒菜,怎么就住在这种地方?
李蝉打量着桌上的酒菜,“晴娘怎么也坑起人来了?”
“少郎冤枉了,是那位郎君自己,非要把画买下,连价都不还。”扫晴娘道,“我总不能当着人的面,说我卖的赝品吧?”
李蝉啧了一声,掂了掂绣着招财猫的荷包,朝门槛边扬了扬下巴,“徐达,是不是你用妖法了?”
“阿郎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徐达瞪大猫眼。
李蝉看它神色不似作伪,解开荷包,扔过去一枚碎银子,“拿去吧。”
徐达伸爪一捞,咿呀地叫了一声,大喜过望,又有些忐忑地问:“阿郎给我钱做什么?”
“画的是你,就有你一份。”
李蝉又拿出三张五两的银票,对红药道:“你随晴娘去,把这些银票兑了,给你生母送去,还有那几个死在清河坊的人。”
红药低下头,有些愧疚,扫晴娘没说什么,收起银票,拉了拉她的手。
“你们吃吧,我先去给笔君送饭。”
李蝉端起山三脆和玉糁羹进了北屋。
红药看着李蝉进去,小声问扫晴娘:“扫晴娘娘,笔君怎么用膳呀?”
“你过去看,少郎不会怪罪你的。”扫晴娘微笑着推了推红药的手臂,“去吧。”
李蝉走进屋把两样素菜放在桌上,抽出一张蜀州麻纸,用镇纸压住了,磨好墨。
取出那支材质似牙似玉的笔,在纸上写道:“笔君,今天有口福了,有醋拌三脆和玉糁羹。”
笔君写道:“谁做的?”
李蝉写道:“靖水楼的。”
“快。”
笔君只写了一个字。
李蝉笑了笑,看着桌上的两碟素菜,手则执笔在纸上描画。
笔君食素,而素菜要做出花样,比荤菜要难不少。
这碟醋拌三脆用了上好的嫩春笋、枸杞菜和鲜蕈子,焯水后佐以白醋、秋初开坛的第一道酱油和香油盐巴。
那道玉糁羹,则是岭南米打碎熬浆煮白萝卜。
李蝉没看画纸,两眼盯着两道素菜,眼神却异常专注。
片刻过去,两道素菜被跃然纸上,没用其余颜料,只是用墨浓淡相衬,看起来却香气馥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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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低头嗅了嗅那道醋拌三脆和玉糁羹,这两道菜已没了半点香气,白醋、秋油和香油的味道仿佛凭空散去了,玉糁羹的米香和萝卜清甜味道也不见踪影。
他搁下笔,搅了搅勺子,尝了一口。
味同嚼蜡。
笔君好一会没动静,过了一会儿,在纸上写道:
“不错,你学画一年,就达到栩栩如生的境界。过了四年,学会了‘移神定质’。如今移神定质,也已经大成了。”
李蝉唤来青夜叉把已经废掉的素菜倒去泔水桶里,便看着纸上的字。
见到笔君说自己移神定质已经大成,李蝉松了口气。
自从他生在桃都山下,身边就尽是妖魔。
他随笔君习武,学画,笔君似乎没有特意传授给他什么旁门之法,他却自然而然就学会了画妖之术。
笔君所谓的画道境界里,第一是栩栩如生,就是能将所画之物分毫不差地勾勒在画中。
而移神定质,便由技入道了,能够取所画之物的神韵,封入画中。
李蝉学画十二年,终于在移神定质这一境界达到了大成。
李蝉又与笔君写字交谈。
“味道如何?”
“差强人意,不过你的画道有所进步,这些菜倒没失掉本味。”
李蝉写道:“这可是靖水楼的菜,在玄都有钱都难买到更好的了了。”
没等笔君回答又写道:“既然我已移神定质大成,下一个境界又是什么?”
笔君写道:“挂壁自飞。”
挂壁自飞?
李蝉挑起眉毛。
“若能画出活物,那不是逆转生死的境界吗?”
笔君写道:“画道的绝巅,未尝不可以逆转生死。”
……
一夜过去,李蝉心里还想着笔君的话。
过去的十二年间,他一路从桃都山东行来到大庸国,途中见到过不少精研画艺的人。
梵生国的壁画最优,静穆中有绚烂,也正合了它的外号“孔雀王国”。
宝狮子国中密修众多,教徒多用佛图布置坛城进行祈祷,国内众多画工极擅画佛图。
然而西方诸国的画师中,最厉害的也只不过达到了栩栩如生的境界。
来到大庸以后,李蝉倒是见过一些注重意境的画作,坐到了区形存神的地步,但没人能像他一样,能够移神定质,把所画之物的神韵封入画中。
至于挂壁自飞的境界,就更没见过了。
听说大庸国里,有十大名画,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文人画,只有两幅是壁画,分别在旧皇城和希夷山上。
据说希夷山上那幅《五圣千宫图》,画尽了九天神明,有大祥瑞之象,每至破晓日出之时,会有云霭从画中生出。
而另一幅壁画是旧皇城里的《万灵朝元图》,李蝉没打听到这幅画的特殊之处,也没试过潜入皇城,毕竟旧皇城虽已成行宫,也还有修行者看守。
这十大名画是否有达到了挂壁自飞这一境界的?
李蝉路过怀远坊时,远远的看向北方,能隐约看到极远处匍匐在青色天幕下的金色庑殿顶。
他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走向怀远坊。
卖画卖经册以及写疏文赚来的钱,出去给红药的十五两和买席面的花销,还剩下了六两左右。等找到聂耳,就可以卖掉黎溪巷的旧屋,寻个敞亮地段,租个像样的店面,开一间笔墨斋了。
三十三:扫晴
自打关内太平以后,大庸的房价一天天见涨,特别玄都、玉京等大都里一屋难求,租房成风。
李蝉托聂耳把黎溪巷的旧屋抵押了出去,这旧屋是李蝉初到玄都时购置的,地方偏僻,购入时花了八两,如今抵作十一两。
加上手头那几两银子,便在半日坊附近用每年十三两八钱的价格租下了一间店面。
半日坊就在如今已成了巽宁宫的旧皇城东南侧,地带繁华。前屋布置成对街的店面,屋后就是东厨西屋围城的天井,还带一个书房。
店铺的原主人改行做茶叶生意,这店铺已空置数月,李蝉没费什么功夫就租赁下来。
李蝉购置了一些文房四宝和经册,字画行当里,是撑的撑死,饿的饿死,碰上惨淡的时候,半个月都做不成一单生意。空闲的时候,捎带着购售经册、纸笔,就稳当多了。
铺子里头有一块平板阳雕的桐木匾额,是原主人的东西,李蝉用八钱银子买了下来。
准备和打扫,用了四天时间。
黄昏时,阴雨淅沥。
烛光透过灯笼纸漫射到屋内各处角落,微尘在青石板上扬起,又钻入桌柜和纸卷间。
屋里弥漫着纸香墨臭,红药磨了一角黄檀香,在柜台上的绿陶香炉里点燃,扫晴娘把糨水裱过的字画挂上墙面,扫帚妖在后门处清扫。
“好了。”
李蝉用抹布把落满尘灰的匾额擦拭干净,看着木漆上的水迹逐渐风干,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把匾额扛在肩上,朝门外走去。
紧闭的店门没人推便自行开了,吱呀一声,冷风和雨水的泥土气吹了进来。
门外已架好梯子,李蝉肩抗匾额,左手托住匾额一角,爬了上去,倒弄一会儿,便把匾额重新挂在了门楣上。
李蝉轻巧地跃下梯子,仰头望着匾额上的“洗墨居”三个字,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在江湖中流离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产业。
李蝉回到屋里,徐达跃下屋梁,红药伸掌拂了拂炉上的青烟,对李蝉笑道:“恭喜阿郎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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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做成第一单生意呢,哪里算开张了。”
李蝉走向柜台后方,其他妖怪也纷纷道贺。
正是薄暮时分,屋里檀香弥漫,像雾气一样,店门正对的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撑伞走过,有人偶尔朝这间新开的笔墨债投来好奇的眼神,都只看到李蝉的身影。
李蝉往柜台后面一坐,正准备歇会儿,红药化作一抹红影消失在门后,众妖怪也纷纷躲藏,周围一下安静起来。
李蝉一抬头,见到店门外有人接近。
有客人来了。
客人是个白发青衣的老者,拄着拐杖走进门槛,一边收起黄油纸伞。
雨珠沿着伞尖滴下,在门槛上溅碎,老者对李蝉笑着点了点头,紧接着打量墙上的话,一边问道:“掌柜的怎么称呼?”
李蝉起身道:“姓李名蝉,阁下是……”
“我姓吕,那边是我的铺子,都叫我吕磨镜的。”青衣老者抬起拐杖,指了指街对面,笑道:“见你新开张,就过来打个招呼,没想到李掌柜年纪这么轻。”
李蝉顺着拐杖指的方向一看,是个卖铜镜的铺子,大庸百姓取名十分随意,像这位青衣老者一样,用从事的行当做名字的人并不少见,他拱手道:“日后还要吕老多加照拂。”
“自然的。”吕磨镜呵呵笑了起来,走向墙边端详一幅梅花图,啧啧道:“这些画称得上形神具备,不知是哪位行家的手笔?”
李蝉笑了笑,“吕老谬赞了,是我画的。”
吕磨镜惊讶地看了李蝉一眼,“这功夫可不简单,正好我那铺子有些空当,不知李掌柜愿不愿意,在我这做成第一笔生意?”
“求之不得啊。”
李蝉走到这位青衣老者身边,为他一一介绍墙上的画作。
吕磨镜看罢桃花图、梅花图、白鹿归青山图等画作,却一直沉吟着没做决定。
待走到柜台旁,目光落到一个箱子上,才问道:“李掌柜的是否方便,把这里边的画拿出来看看?”
李蝉眉毛一挑,对吕磨镜道:“里面只是装了些经册,没有字画。”
“也罢。”吕磨镜呵呵一笑,指了指西墙上的画,“那就劳烦李掌柜的,把那幅桃花图拿给我吧。”
“第一单生意,就给吕老折个半,二两银子。”
李蝉取下那张已裱好的桃花图卷起。
磨镜的青衣老人与李蝉钱货两讫,便拿着画轴离去。
李蝉望着青衣老人穿过街道的背影消失在雨里,皱了下眉。
“阿郎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红药出现在李蝉身边疑惑地问。
李蝉沉吟了一下,打开脚边的箱子。
箱子里是数十卷竖起的画轴。
李蝉打开其中一卷,画上一个骷髅头被顶在一株枯树上,扭曲虬结的树叉从骷髅的眼眶中突出来。
“阿郎,这又是谁?”
红药好奇地看着画上的骷髅,她察觉到画卷里有一丝妖气。
“槐枝髑[dú]髅。”李蝉露出回忆的神色,“我在桃都山外见到他时,他本来想害我性命,被我打败了。”他看了红药一眼,“不是所有妖魔都能够沟通的,有些妖魔灵智不足,凶性却盛,这髑髅就属于此类。他生前是大庸国人,举族被流放到桃都山下,就成了妖魔。”
李蝉卷起画轴,放进箱子里。
箱中类似的画轴还有三十余幅。
这些画里封镇的妖魔,与眉间青类似,没有清明的灵智,却身具妖魔气,他本打算利用它们,来凝炼身神,只是这几天忙碌,还没顾得上修行。
“那,那刚才那位吕老……”红药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位吕老怎么盯上了这个箱子?”
“玄都城内,卧虎藏龙。”
李蝉沉吟了一会,盖上箱盖。
他起身走向后门,天井里已经积了浅浅的一层雨水,雨珠还在沿着屋檐落下。隐隐的,天边传来数道雷声。
李蝉听着这道春雷,仰头望向天井上方,唤了一声:“晴娘。”
窗边的剪纸小人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小院外阴雨依旧,天井里的雨却停了。
三十四:壁画
酉时,阴雨连绵,平安坊的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酒楼食肆屋檐下的灯笼在雨里晃荡,灯光被雨气一压,就只能勉强照出丈许远的光亮。
靖水楼上,宾客稀稀落落,打酒坐的歌女仍在席座间卖艺,只是在这种天气里,再欢快的琵琶声听起来都显得喑哑。
酒博士用毛巾擦拭着桌面上的油渍,忍不住偷偷打量坐在二楼临窗处的那个少女。
那少女长了一张冷而媚的脸蛋,眼眉狭长,慵懒又锋利。
她穿着一身男装,却把身体勾勒得更加玲珑,要不是身上还带了刀,保准就有登徒子上去搭话了。
只不过,大庸国民风尚武,谁都知道独行女子和僧道齐名,都是不能招惹的角色。
所以少女往窗边一坐,后来的宾客反而都坐得离他远了,那位置附近,空出了一圈儿的桌子。
酒博士也不敢多看,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不狠一点没法在江湖上站稳脚跟,所以才有蛇蝎美人的说法,这冷美人身上带了一柄横刀,一柄障刀,可都是杀人的家伙。
但移开目光以后,酒博士还是忍不住心想,她总往窗外看,是在等什么人?
涂山兕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单手扣住一只茶碗轻轻摇晃,看着水面上卷出一个涡。
巽宁宫就是这个涡,一旦被卷入其中,她就会像杯里的茶叶那样再也挣不脱,但她已经在杯中,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看向窗外,一个戴雨笠穿蓑衣的身影在夜雨中凸显出来,然后走进靖水楼。
涂山兕放下茶杯。
穿蓑衣的男人一进靖水楼,便大步走向二楼,挥手赶开迎上来的酒博士,径直走到涂山兕的对面坐下。
他的蓑衣还滴着水,雨笠下是一张鹰鹫般的脸,极深的法令纹昭示着这个男人大概有四十余岁。
“真是妖媚。”
男人直勾勾打量着涂山兕的脸,毫不掩饰地赞赏她的容貌。
但他的眼神十分冷静,甚至还带了些厌恶的情绪。
“东西呢?”
涂山兕并不在意男人的态度,只是讽刺地看了他一眼,厌恶妖类却又跟妖类合作,不过是当着婊子立牌坊。
“巽宁宫的布局,布防,还有各处暗道,都在这张图上。”
男人的手从蓑衣下伸出来,把一张帛图放在桌上。
做完这件事,他起身就走,没再看涂山兕一眼。
涂山兕拿起帛图,看着男人消失在楼梯口,
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片刻后,那个穿着蓑衣的身影离开靖水楼,没入雨夜中。
涂山兕沉吟了一会,从怀里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白玉瓶。
用手掌遮挡着,拔开红布瓶塞,一只食指大小的白狐钻了出来。
“跟上他。”
瓶狐唧唧叫了一声,跃出窗外,落到灯笼上。
又一跃,落在不远处的旗杆上。
一对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那个穿着蓑衣离去的身影。
忽然,那身蓑衣动了一下。
寒光乍射。
一柄长不过五寸的小剑穿过粽叶编织的衣摆,切开滴滴雨珠。
剑锋触及之处,雨珠都霎然凝结成冰。
这一剑刺穿数百雨滴,悄无声息地刺穿酒旗,刺穿瓶狐小巧的脑袋,从它尾部穿出,没沾染一丝鲜血,刺到窗边。
这一剑太快,以至于它从街上的蓑衣间刺到涂山兕眼前三尺时,靖水楼外的雨只不过往下降了几寸。
这一剑悄无声息,迅如霹雳,但刺到涂山兕眼前,却陡然一转,以同样迅捷的速度射了回去,再度刺透雨幕,回到蓑衣间。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
蓑衣客放下衣摆,继续前行。
那只娇小的瓶狐从酒旗顶端坠落到地上。
一个撑伞的行人见到白影,觉得有些奇怪,同时又听到伞面上噼里啪啦的响。
行人愣了一下,把手伸出伞沿,正好接住了从伞沿滑落下来的冰粒子,站在街中呆立半晌,玄都的春雨,怎么下起雹子来了?
一只觅食的狸猫窜出来,叼起瓶狐的尸体敏捷地跑进阴影里。
冰粒子在雨中迅速融化。
所有痕迹都被抹除,片刻间,发生了许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笼罩在众人心头,又乍然消散,但寒意立刻消散了,酒楼里还是突兀地安静下来,谈笑的酒客止住了话题,琵琶上舞动的柔荑也停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为突如其来的死寂感到诧异,但很快死寂就被再度打破,歌女弹动琵琶,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又再度掀起了热闹。
涂山兕低眉,扶住横刀刀柄的右手最终还是松开了,把帛图往怀里一揣,起身离开酒楼。
……
对玄都百姓来说,巽宁宫是个有龙气的地方。
大庸国十二任皇帝都曾在此理政,有社稷龙气护佑此地,妖魔不敢来犯。
身为妖族的涂山兕则知道,护佑皇宫的不是所谓的社稷龙气,而是一方大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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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阵十分神秘,有传言说,大阵镇压着一道龙脉。
只是多年以来妖族都未曾探清关于这座大阵的消息,甚至有人怀疑这大阵是否存在,不断有妖被派来试探,从无结果。
不过,到今天为止的二十多年间,涂山兕是惟一一个被派来破阵的。
所谓破阵,不过是以命相试,涂山兕对此心中早有准备。
她沿平安坊东的坊道一路向北,经过皇城外墙,一路上躲避了打更人,便见到了巽宁宫的宫墙。
如今巽宁宫只是祭祖的行宫,宫中无人居住,墙上虽有巡夜者,却不算严防死守。
涂山兕静候半夜,找到换哨的空当潜入宫城,无声攀下城墙时,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成片的宫殿匍匐在夜雨里,高翘的檐牙狰狞而威严,雨水洗刷着檐兽,从琉璃瓦间泻下,又被石栏下的螭吻吐出来。
涂山兕握紧刀柄,浑身湿透。
雨不知何时下大了,天边甚至有雷声滚过。
她心中阵阵悸动,但危险在哪?
啪!
霹雳闪过!
借着瞬息的电光,涂山兕回头一看,宫墙上尽是壁画。
异兽凶禽,鳞角峥嵘!
她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冷意,后退半步。
一道青鳞在壁画间滚动,活了过来!
三十五:犀狐
木窗被风吹得笃笃响,曹赟架紧窗栓,侧耳一听,外头好像有雷声。
他皱了下眉,掀起灯罩剪掉烛花,回到桌边,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翻阅集天下营造之大成的《天工记》。
曹赟以前是将作监的监正,退隐后留在巽宁宫里做行宫总管,活儿还算清闲,各处宫殿都有术法加持,寻常不会走水,也不会生潮生虫。
只不过,圣人很快就要西巡,届时就要住进行宫,曹赟的清闲日子也到头了。他靠着椅子,一边翻阅《天工记》,一边思忖迎接圣人的筹备。
轰!
宫城里传来一道雷音,乍听又像是吼叫。
曹赟愣了一下,连忙起身过去推开门。
门外风雨大作。
阴晦雨幕下,东南侧的景阳宫上,一道青鳞密布的影子,绕着殿顶转了一圈。
曹赟愕然间,青影就消失了。
他面色凝重起来。
“左右!”
……
大雨里,数十名披甲带刀的侍卫冒雨围住景阳宫。
在四周搜寻片刻,一名甲士对曹赟禀报情况,曹赟提着防雨的鲛皮灯笼,来到景阳宫东侧的宫墙边,
环绕整个宫城的宫墙内壁上,是一幅《万灵朝元图》,画尽了天下异兽凶禽,神鸟瑞兽,曹赟当了二十年行宫总管,对每处壁画不说了若指掌,也大体记得模样。
他走到宫墙边,鲛皮灯笼的黄光照亮眼前的三丈宫墙。
这片宫墙上,本来画着一只苍狴,人首蛇身,体覆青鳞。
而这时,那片画着苍狴的壁画,仿佛是被雨洗去了,只留下极淡的颜料痕迹。
……
“宝无全!”
“宝无全!”
李蝉默默呼唤脾神之名。
观想中,一个凤冠羽衣的小人现出面容,旋即化作一道黄光,没入李蝉左肋上方。
李蝉赤着上身,烛光映照下,他身前已有三道神纹,隐有勾连之势。
他拿起衣服披在身上,起身扎紧了腰带,桌上是一幅画,画里是一个人身象首的妖怪。此妖生在大月国,号称“常随魔”,又被当地土著尊为欢喜天,身有巨力,能够驭水,正好能为李蝉凝聚脾神。
“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能炼成二十四神。”
李蝉自语了一句,把画轴收起来,放进箱子。炼成二十四神,他就算是见道大成,有了种道的机会,一旦种道,只要在诸元台报备,就是大庸国的修行者。
夜雨春雷声从院外传来,院子里却十分干爽,红药在厨房里熬煮糨水,一边跟窗上的扫晴娘请教装裱的要诀,忽然,红色剪纸女娃娃从窗上飘落,又飞上屋檐。
扫晴娘站在屋顶,向北方眺望。
李蝉见状一跃,鹞子似的落在屋顶,顺着扫晴娘的目光看去。
夜雨遮蔽天地,远眺时只能看到百步外。李蝉盯着北方,巽宁宫的方向,一道青影一闪而逝。
“那是什么?”
李蝉看向扫晴娘,他没感觉到妖气。
“万灵朝元图。”
扫晴娘看着北方。
那幅壁画?
李蝉再看北方,一切都掩盖在重重雨幕下。
“那是护佑宫城的大阵。”扫晴娘道,“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李蝉回想着刚才见到的景象,那道青影,依稀长着鳞甲。
挂壁自飞,他心里浮现起这四个字。
犹豫了一下,李蝉说:“我要去看看。”
“那边很危险,刚才的动静也许惊动了修行者。”扫晴娘摇摇头,“少郎不要莽撞。”
李蝉道:“只去宫城周遭看看。”
“少郎既然决定了,就去吧。”扫晴娘道,“但要带上徐达他们。”
李蝉点点头,朝天井下面唤了一声徐达,便跳了下去。
白猫叼着画轴从书房中跃出,头一扬,便把画轴抛起来。
哗啦一下,画轴展开丈许长。
东厨,主屋,书房各处,数十道阴影飞射出来,没入画轴中。
那些扫帚、锅碗瓢盆倾倒的倾倒,滚落的滚落,附身的妖魔一走,都成了死物。
那些阴影没入画卷里,就成了魑魅魍魉。
紧接着是火精宋无忌,青赤夜叉鬼头,鸡妖戴烛……
李蝉伸手接住画轴,然后卷起,徐达看了红药一眼,叫道:“红药姑娘,还愣着干什么?”
说完纵身一跃,化作一道白影,没入画卷中。
红药反应过来,看了看正在熬煮的糨水,忙不迭舀出一瓢水把灶里的火扑灭了,化作一道红影。
李蝉卷起画轴,往腰间一挂,穿上蓑衣斗笠,便跃上天井,又一跃,没入仲春的夜雨里。
……
涂山兕在夜雨里跌跌撞撞地奔跑,一挥手,刀刃已破碎的横刀被她掷向身后。
锵!
夜雨中暴出一线火花,火花照亮了片片青鳞,断刃的横刀被一下弹飞,尖锐呼啸,霎然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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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然转身,伏低身体,靴子蹬在地上,仍倒退着滑出数丈,左手撑住地面,右手反握障刀,右足一蹬,青石地猝然龟裂,身体化作一道残影,跨越半空,向那道青鳞射去。
狭长的眸子犹如刀锋,牙关紧咬,面目狰狞。
叮!
刀尖扎在青鳞上,如冰片一般,片片崩裂!
涂山兕的身体一下被弹飞十余丈,重重砸落在地面上,软趴趴的,像个没骨头的人偶。
眼耳口鼻中溢出鲜血,又霎时被雨水冲掉,只有紧咬的贝齿缝隙间仍有触目惊心的猩红色。
她用力一滚,身体突然消失不见,只剩衣物和破刀浸在泥水里。
一只三尺长的白狐从衣物中钻出来,头也不回地飞窜出去。
那道青鳞隐隐约约,追出宫墙百丈外,便游了回去。
涂山兕她浑身骨骼尽碎,逃出两里地,终于力竭,一下栽倒在雨中。
身体的温度迅速被雨水带走,她视野逐渐模糊。
耳中却听到了嗒嗒的脚步声。
涂山兕努力睁开一线眼睛,恍惚间,只看到一个男人走过来。
他身后是什么?
一个红衣少女身边悬浮着幽幽鬼火,一只九尺异兽形似虎豹,还有夜叉,鬼魅……
李蝉在白狐面前蹲下来。
涂山兕逐渐失去意识,只看到一双鸳鸯眼。
若有若无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白狐竟然长了犀角……原来是青丘狐与通天犀交合所生……”
三十六:夜牛伏骨方
仲春的一场夜雨洗去尘土,为新发的桃柳染上了一层鲜亮的生机,也冲刷掉了雨夜中的大部分痕迹。
巽宁宫里的动静被巍峨雄厚的宫墙阻挡,玄都城里的普通百姓完全不知道昨夜曾有一个妖魔冲撞了宫城里的大阵,清早雨停的时候,卖花女的叫卖词依旧软糯温柔,没沾上丝毫杀气,当有人发现了街上青石砖碎裂的痕迹时,也只是嘀咕埋怨,这些不远千里采自西蜀绝地的青石板,就这质量?
只有极少人注意到,宫城附近巡守的甲兵一夜之间就多了几倍。
那位发现壁画受损的行宫总管在宫内焦心似焚了大半夜,天刚蒙蒙亮时,就带着几个近官离开宫城。
而半日坊的那位刚开店的年轻老板,在雨夜里发现了一只濒死的白狐后,又在宫城外转悠片刻,终究没能找到潜入宫城一窥那幅《万灵朝元图》的机会,只将白狐带回了家中。
半日坊里淘卖字画的老行家知道,新店开张,总会准备几件镇店的东西,有人几天前就注意到了筹备开业的洗墨居,这日清晨便打算去瞧个新鲜,但巳时过去了,临近了吃午饭的时间,洗墨居的门还是紧闭着。
厨房里,红药开始了第五次的糨水熬煮工作,小声祈祷着千万不要有其他的事再来打岔,又没忍住往书房那边踮脚张望,那边的墙根下一伙妖怪围聚着叽叽喳喳,而李蝉临窗提着笔,正在端详桌上的白狐图。
忽然红药闻道一股焦糊味,大惊之下转头就看到灶眼里有一团火焰探出来,也朝着书房那边张望,红药腮帮子一下鼓起来,愤怒道:“宋无忌!”
火精一个激灵,连忙躲回灶眼中,红药拿起火钳愤然一下下刺进去,宋无忌东躲西藏,结结巴巴道:“神……女……娘娘……息……怒……息怒……”
书房里,李蝉端详着桌上的图画,画中白狐狭长的眼眸死死闭着。
“还吊着一口气呢。”扫晴娘轻声说,“但不救她的话,不出两日就会死了。”
李蝉嗯了一声,思索一会儿,从书柜底部拖出装画轴的箱子。
在箱子底部翻找一会儿,找到几张黄纸朱书的符咒,抽出一张。
大庸国医术的第十三科叫做祝由科,又称咒禁科,是使用符咒法术治病的医术,擅长咒禁科的医者唤作“咒禁博士”,李蝉的这张符咒,就是从咒禁博士那里买来应急用的。
李蝉抽出的符咒是“夜牛伏骨方”,用来接续断骨,补充精气有奇效。吩咐徐达打来一碗水后,便叫宋无忌把符咒点燃了,投入水中。
符咒遇火即焚,入水即化,李蝉端着的那碗清水溶掉符咒后,变成了一碗漆黑的药液,散发出刺鼻药香。
用勺子一搅,浓稠如浆。
他把药碗端在画上,微微倾倒。
一线药液落下,却没打湿画纸,画里的白狐张了张嘴,药液便注入其中。
李蝉倒完一碗药,白狐眼睛勉强撑开一条柳叶般的细缝,又闭上了。
李蝉静静等待,众妖小声议论,过了片刻,画里飞出一道白影。
一只额上长角的白狐站在了桌上,又跃下桌面,化作一个少女,眼眉狭长,穿着一身男装。
众妖哗然。
“咿呀,好一个俊俏姑娘。”徐达凑上前去,“这位姑娘,咱姓徐名达,在江湖上有个雪狮儿君的名号,咱是阿郎手下五凶之首,姑娘……”
“徐达。”
李蝉用脚拨开徐达,让它安静下来,一边打量着身前的少女。
狐族擅变化,但变化要消耗法力,这少女重伤未愈,却不肯以原形现身,非要变化成人,似乎对自己的原形有些嫌恶,又想到她身具通天犀与青丘狐的血脉,这背后的隐情就耐人寻味了。
涂山氏上古时是青丘之主,是妖中大族,而通天犀则是罕见的妖怪,偶有出世的,都是厉害角色。狐性慕强,攀附强者是司空见惯的事,但看这狐妖对自身原形的态度,她的身世恐怕有些纠葛。
不过李蝉并不想深究其中就里,他关心的事只有那幅《万灵朝元图》,他挥挥手,示意众妖退避,坐在席案边问道:“昨夜是你冲撞了宫城里的大阵?”
涂山兕也在打量着李蝉。
涂山兕还没探清现状,但也大概能猜出来,昨晚是这个男人救了她。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那只在窗边探头探脑的白猫,心里回想起昨夜的情况,昨夜她昏迷前,在这个长了一双鸳鸯眼的男人背后见到了一群妖魔,那其中有一只身高三丈,似虎似豹的异兽,应该就是这只白猫的真身。
当时涂山兕意识模糊,只依稀记得,那异兽似乎还长有鹿尾……莫非是一只符拔?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坐下,对李蝉拱了下手,“涂山兕多谢郎君搭救。”
“果然是涂山氏的人。”李蝉若有所思,“涂山氏指使你冲撞宫城,怎么也没派个接应你逃走的?”
思路客
涂山兕眼帘一垂,沉默不答。
李蝉有点诧异,按狐族的秉性,就算有不愿说的话,也只会虚与委蛇,哪有像她这样倔的,看来她没学到狐媚,倒传承了几分通天犀的刚硬。
知道了涂山氏派人冲撞宫城,李蝉大概猜得到,太平了二十余年,妖魔终究要对大庸有动作了。他对此有些担忧,游历天下十余载,唯独这个地方让他感到亲近,在玄都生活了几年,也有了一些熟识的人,若起了动乱,玄都百姓恐怕就要遭殃了。
但这种大事,却不是区区一个左道妖人能够掌控的,若妖魔真要入侵玄都,那位坐镇玄都的镇西王一定比他知道更多消息。
李蝉沉吟了一下,便暂时不打算深究涂山氏的事,只想找涂山兕问清楚,她昨晚冲撞《万灵朝元图》时究竟看到了什么,那幅画是否达到了挂壁自飞的境界?
正要开口,李蝉又眉头一皱,转头看向南侧。
正屋外传来一阵重重的敲门声。
三十九:苏家画会
江都宫北面的平康坊环境清幽,钟怀玉走过芙蓉池的柳荫牙道,从平康坊南门进去,过刹云寺和灵真公主府,在十字街口往西拐,又经过西老鸦巷口的军器所,便到了苏府。
大庸国有结社之风,好唱曲的有遏云社,好射艺的有锦标社,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苏府里的那位观察副使姓苏讳向,号绛真,是文坛大家,在画道也有建树,有擅画朱竹的名声。
苏向在玄都为官,创了一个云泥社,与好友交流画艺,作为苏向的外甥,钟怀玉知道自己的这位姨夫交往的俱为名士,正好前几日在半日坊淘到一幅画,听说今天姨夫邀请了几名好友,便带着画来拜访了。
门僮禀报后,钟怀玉就从随扈手里拿过画轴。
苏府后院有一方荷塘,塘里经秋历冬的残荷未尽,塘边的水榭里有僮仆在端送酒食,女眷在西侧,东侧有十余名文士饮酒交谈。钟怀玉远远一看,认出了几张面孔。
那个穿墨青色圆领袍子的就是姨父苏向,那个穿霜白色鹤氅的,似乎是沈青藤。还有一个正在弹琴的老头,脸色潮红,留着一绺不羁的山羊胡,是有诗仙之号的韩玄涤。
钟怀玉兴奋起来,他一介秀才,也只在这种场合能见到诸多名士了。又往人群里一看,栏杆边有一个穿鸦青色袍子的男人,正与沈青藤一起听韩玄涤弹琴,这男人看模样四十岁上下,身量修长,眉目舒朗,皮肤稍黑。
徐应秋!钟怀玉心中低呼,不禁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画轴,把这画买回来以后,他才发现墨迹有点新,心中不免忐忑,只怕买到了赝品。但今天一看,徐应秋原来在玄都,想必这幅画上的半阙诗就是他前些日子题的。
钟怀玉放下心来,扬起嘴角,他本不知道徐应秋会出现在这里,现在倒是巧了,自己买到了徐应秋新题的画作,也算是得其所好,能在诸位名士面前露一露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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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问候了姨夫和几名长辈,便退到一旁与同辈交流,并没有急着表现自己。
韩玄涤醉貌疏狂,手指拨弄那把名为“玄象”的名琴,他弹的是一曲破阵乐,荷池里的锦鲤在水面下忽聚忽散,在水面上激荡出片片涟漪。
水榭旁,徐应秋侧耳听着韩玄涤的琴声,说道:“破阵乐铿锵激昂,本来是鼓舞士气的乐曲,经了韩十二的手,却有些寂寞萧索,叫人如见断戟残旗啊。”
沈青藤感慨道:“鼓琴之悲,张急而调下。”
韩玄涤年过知命,已须发皆白,这位诗仙才高八斗,经历却很坎坷,年轻时春风得意,还得到了灵真公主的爱慕,可惜在圣人即位前站错了队,也就是当今圣人宽宏大量,他又文名颇高,还是个修行者,这才保下一条性命,但仕途就不用再想了。
琴张急谓之良材,琴调下谓之位卑,韩玄涤才高八斗却无处施展抱负,所以沈青藤才有此感慨,徐应秋笑了笑,说道:“时运不可强求,沈公也是蹉跎多年,如今已是鹤衣直指啦。”
沈青藤摇头道:“不过是个传话人,还不如在玉京清闲。”
徐应秋问道:“圣人西巡在即,佛道两教又有多少随行的?”
沈青藤道:“道门悬空寺与青雀宫,佛门大菩提寺都有大神通者随行,修行界中后辈,有的已到玄都了。”
徐应秋感慨道:“圣人携满朝文武去国西行,如此壮举千年未有。外域妖魔决不会放过这机会,不过圣人既然做出了决定,定是有了荡却妖邪的把握。”
正在这时,水榭里有人说道:“今日诸君共聚一堂,绛真说什么也不能吝惜笔墨了。”
“今日不谈国事。”沈青藤对徐应秋呵呵一笑,便去了水榭东侧。
水榭中央,苏向对旁人说道:“诸君就容我卖个关子吧。”说着吩咐了僮仆几句,对身边人笑道:“今日云泥社中诸君齐聚一堂,今日不妨办一个画会,诸君近来有什么新作,都拿出来瞧瞧?”
众人交谈起来,没有打头阵的,钟怀玉趁着这个机会,拿着画轴靠近徐应秋身边,自我介绍一番,便说道:“晚辈仰慕先生已久,今日终于得见真容了,没想到先生也来了玄都,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晚辈在半日坊游玩,便见到了先生新题的半阙诗。”
徐应秋看着苏向的这个外甥,颇有兴趣道:“哦,哪半阙诗?”
“晚辈正巧记得。”钟怀玉笑了笑,“那幅《猫戏烛图》上写的是‘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先生的诗作还是别有雅趣,意味深长,晚辈看过一次,就一字不漏都记下了。”
他手里握着那画轴,心想徐应秋必然会问起他在哪见到的那半阙诗,然后他就可以把那貌美女子卖画的事稍加夸张地说出来,只说那掌柜的如何如何对这画不以为然,而自己却瞧出了这画的珍贵,不惜重金买了下来。
“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徐应秋思索了一下,却摇头失笑道:“我倒不记得什么时候题过这句诗,想必是年纪大了,记性不佳啊。”
钟怀玉一愣。
在场诸君都是名士,哪个不是博闻强识,徐应秋说他忘了,只不过是给钟怀玉台阶下而已。钟怀玉一下明白过来,这画上墨痕尚新,原来不是徐应秋新题的画,而是赝品。
“这……原来闹了个误会。”钟怀玉下意识把画往身后一藏,“真是惭愧。”
“哈哈,不妨事的。”徐应秋洒然一笑,“画道虽雅,但你年纪还轻,还是不要耽于此道了。”
“先生教训的是。”钟怀玉赧然低头,瞥了一眼手里的画轴,恨不得把它立刻仍得远远的。
这时水榭里终于有人说:“我有一幅画请诸君品鉴。”
说话的文士拿出一幅画轴,在桌上铺开,是一幅腊梅图,画中腊梅枝干苍劲,凌霜傲雪,不过画者笔法不拘小节,钟怀玉远远一看,心里觉得不过尔尔,若不论题诗,自己带来的那幅猫戏烛图明显更胜一筹。
三十八:水画
徐应秋一眼就看出苏向这名后辈对那幅画观感不佳。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如今的画道大体分三派,文画,禅画和院画。院画讲究法度工巧,力求形似,禅画和文画则不同,禅画重意境,以禅心观物,讲究“空而不虚,寂而不灭”,文画与禅画相似,画者以文心观物,同样重意境而不求形似。
外行人不明白其中道理,乍一看,大都觉得院画比文画好,其实二者优劣难分,只是追求的方向大相径庭。文画除了注重意境,还是文人为抒发性灵,标榜气节逸品所作,文画的好坏不能单以画来品评,还要看到画外,要看作画者的品格学问才情。
就拿苏向苏绛真来说,他为人清高,画出来的朱竹才有气节,若换一个佞臣来画,就算画得再好,也与“气节”二字沾不上边。
拿出那幅腊梅图的文士叫赵思诚,是个宁折不弯的角色,这幅腊梅图出自他的手,在气节品格方面就过关了,在此基础上,再观画上题诗,赏其才情意趣,就是鉴赏此画的方法了。
苏向最先品鉴赵思诚的画,笑道:“这梅枝苍劲非常,不像是用笔画成的,想必思诚是折了梅枝,沾墨拓印的吧。”
“先生好眼力。”赵思诚道,“我不光用了拓墨法,枝上的梅花也是洒点画成的。”
“别出心裁。”苏向点头称赞。
这时有人称赞道:“思诚的题画诗也是绝佳……衔霜踏雪伴鳞苔,昨夜临寒照月开。一萼最先知蜡破,百花复始觉春来。有此诗相配,这幅腊梅图的意境已臻上乘。”
有人说道:“真是越看越喜欢,不知思诚愿不愿意把这幅画转让与我?”
有人故意道:“许兄出多少钱?”
姓许的文士笑道:“思诚志趣高洁,我怎敢用财帛侮辱他。”
徐应秋哈哈一笑,揶揄道:“莫不是想白嫖吧!”
赵思诚连忙收起腊梅图,拱手道:“谢过诸君厚爱,不过这画我没打算转手,许兄要实在喜欢,随时来我家中做客,虽然那株腊梅花已落尽,但我把梅花都捡起洗净了,用蜜渍过,是绝好的佐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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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向笑道,“两年前还尝过思诚的蜜渍梅呢,思诚可不要厚此薄彼。”
钟怀玉在一旁看着众人品鉴画作,倒是咂摸出了几分味道,原来诸位名士更注重画里的文气,工巧反而是次一等的了。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疼自己那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到芙蓉苑打茶围,能睡几次漂亮姑娘了。
有赵思诚“抛砖引玉”,接下来其他人也纷纷拿出自作的或是收藏的画作,这次云泥社的聚会,诸人都是早有准备。徐应秋与沈青藤未参与云泥社,也在一旁品鉴。
韩玄涤弹完了琴,醉眼朦胧地品头论足了几句,往栏杆边上一躺,就发出雷鸣般的鼾声。这位诗仙虽然才高八斗,但身份敏感,在场诸人除了寥寥几位不在意宦途的,都不太愿意与他深交。
众人品鉴了几幅画,有人还拿出尚未题诗的画请苏向题了一阙诗,如此交流了一个时辰左右,有人忍不住问道:“绛真卖关子卖到现在,也该告诉我们了。”
“不急。”
苏向笑了笑,把众人带到一旁。
水榭旁有个尺余深的小池,池壁上涂了麻灰,僮仆刚把池里换了清水。
有人问道:“绛真到底要做什么?”
苏向道:“诸君浸淫画道已久,对诸般画艺烂熟于心,不过诸般画艺里,有拓墨洒墨泼墨浓淡的法子……统而论之都是用笔用墨用水的技法,今日我有一艺,谓之水画,请诸君一观。”
众人心下好奇,只见苏向命僮仆拿来丹青墨砚,调和颜料后,便执笔在那水面上画了起来。
颜料浸入水中,水面不一会儿就浑浊起来,有的颜料则凝成丝缕,浮沉不散。苏向画了半晌,便搁下笔,命僮仆拿来稚绢一匹,覆在水面上,然后唤众人去喝酒。
众人心下好奇,却撬不开苏向的嘴。
待喝了两刻钟的酒,苏向才叫僮仆把稚绢揭起来。
绢面上竟出现了一幅画,古松、怪石、人物、屋木俱备。
众人大为惊奇,议论纷纷。
徐应秋不禁问道:“覆水成画,这莫非是术法神通?”
苏向笑而不语,等众人议论静下来,才颇为得意地笑道:“这水画之法看似奇巧,其实也只是趁着颜料在水中未散的时候,用绢帛将颜料吸去而已。”
众人恍然大悟,沈青藤赞道:“说来简单,但要用此法作画,却要对水墨流动了若指掌,作画之前,也必须胸有成竹,不然如何能覆水成画?绛真的画艺真是神乎其技,技近乎道了。”
苏向听得满脸笑容,不过还是谦虚道:“不过是奇巧之技,还算不得技近乎道,我听说有画道圣手,能够‘移神定质’,画成一树桃花,桃花尽落,花中生机尽入画中,如此才算得上技近乎道啊。”
有人笑道:“先生太过谦虚,所谓移神定质的技法只在传说中,谁又曾亲眼见过。”
有人又说:“此言差矣,镇西王手中那一幅《龙渊剑图》,便能以剑气杀人,还有巽宁宫里那幅《万灵朝元图》,希夷山上《五圣千宫图》……”
有人立刻反驳道:“这些画奇则奇矣,虽能展现异象,靠的却是神通法力……”
众人一时争论不休。
钟怀玉听得心驰神往,原来画道之中还有这么多名堂,若不是有缘旁听诸位名士的讨论,他还以为作画不过是用墨浓淡的技法而已。
这时有门僮过来,对苏向道:“阿郎,外头有人求见,自称是巽宁宫总管曹赟。”
“曹赟?”苏向有些奇怪,“他来做什么?”
门僮摇头道:“曹总管没说,但看他模样十分急切,说有要事求见阿郎。我大略问过,还告诉他先生正在与云泥社中友人聚会,曹总管闻言却说正好,他就是为此事来的。”
三十九:猫戏烛
作为巽宁宫的总管,曹赟知道那幅《万灵朝元图》来头不小,这幅布满整个宫墙的壁画,据说是那位在桃都山碧血化虹飞升的真人亲手所作。他在巽宁宫里多年,从未见到过那壁画展现神异,还一直很遗憾。
昨夜倒是见到了那道在雨里惊鸿一现的青鳞,了却平生一大遗憾了,结果呢,那幅苍狴的壁画就像被雨洗掉了似的,只留下隐隐约约的颜料痕迹。
兢兢业业二十年,巽宁宫从来没出过大事,偏偏在圣人即将西行的当口闹出了幺蛾子,这叫什么事儿!曹赟心里不禁埋怨自己时运不济,但也知道埋怨没用,事已至此,就只能尽力弥补后患了。
忙活了大半夜,一边派人去查清那壁画为什么会出现异状,一边也琢磨了处理的法子。
壁画受损,他这个行宫总管难辞其咎,但这事儿不能瞒着圣人。
只不过,圣驾来临之前,得尽快找人把壁画修好,至少表面上要过得去。圣人西行禅度朔之前,是要在巽宁宫里祭祖的,到时候,有那么一片损坏的宫墙赤裸裸地摆在百官面前,天威何在?
这不,刚排布了行宫里的事,就马不停蹄地来到平康坊,拜访苏向来了。
其实要按现在的画派来分,宫墙上那幅《万灵朝元图》里的神禽异兽色彩华丽,栩栩如生,更偏向院画派,曹赟来找苏向之前,就唤来了相熟的彩画匠,问他能否把宫墙上的壁画修复好。
那位彩画匠是院画派里登峰造极的老手,听曹赟说要他修复《万灵朝元图》,却连连说不敢狗尾续貂,说他的画虽顶多能画得栩栩如生,可论神韵,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曹赟翻脸也没用,只好把那彩画匠先留在巽宁宫里,来找云泥社的文人。
都知道文画重神韵,若请到此中高手去巽宁宫里,和那个彩画匠联手,不说把那幅苍狴图复原,至少也不会修复得太难看吧?
雅文吧
作为曾经的将作监监丞,曹赟细到金玉珠翠、绫罗刺绣,大到宫室营造都是行家里手,在玄都这一片地界颇有雅名,一到后院,诸文士迎上来问候,曹赟连连说打扰了诸位的雅兴。
苏向笑道:“听说圣人西行在即,我还以为曹总管有的忙了,怎么今日还有闲情来看我们云泥社的画会了?”
“难得偷来半日闲,一听说云泥社今日有画会,就想着过来瞻仰诸君的大作,但苏观察好像不欢迎我嘛!”
曹赟心里发愁,脸上却笑盈盈的。
苏向摇头笑说“哪里的话”,便把曹赟邀到水榭里,曹赟一边走着一边问候诸位文士,有人说道:“只可惜曹总管来晚了一步啊。”
曹赟笑问道:“我错过了什么?”
便有人把苏向覆水成画的事说了一遍,曹赟闻言心中大喜,苏向颇有文名,画艺于他而言只是闲时爱好,但今天一看,苏向在画道上的钻研令曹赟刮目相看,这样一来,修复壁画的把握又能更大一分了。
曹赟有心找苏向说正事,但眼下人多耳杂,昨晚壁画出现异状的原因还没查出来,就不便让外头知道风声。虽然心里焦急,也姑且装出来一幅闲适的模样。
不过曹赟问候沈秩时,这位身着霜白鹤氅的老者在左近无人的荷塘边对他微微一笑,问道:“曹总管,行宫里出什么事了?”
沈秩是鹤衣直指,正是为圣人西行开路的,曹赟瞒其他人,却不会瞒沈秩,当即低声把昨晚的事说了。
沈秩闻言若有所思,轻声道:“万灵朝元图是李承舟亲手所作,怕不是那么好修的。”
曹赟无奈道:“总不能放着不管,还要请沈鹤衣不吝指点,这里谁的画艺最精?”
此时诸文士在水榭旁喝酒饮茶,一边向苏向请教覆水成画的技艺。
钟怀玉虽然没能讨到徐应秋的好,但也算长了不少见识,浪费掉二十两银子的事也想通了,一直拿着那幅猫戏烛图,在手里都攥出了汗,寻思这样不是个事,就唤来随扈把画拿走。
苏向早就见到自己这个外甥手里拿着一卷画轴,不禁问道:“怀玉,这画在你手里捏了这么久,怎么又要拿走了?”
钟怀玉的确想在诸位名士面前露个脸,却不想出丑,连忙赧然道:“只是拙劣之作,不敢在诸君面前献丑。”
苏向摇头笑道:“有什么献丑的,不要扭捏作态,尽管拿出来看看,我还会取笑你不成?”
钟怀玉无比尴尬,看了徐应秋一眼,只见徐应秋笑而不语,没有立刻点破,顿时心生感激之情。
这时有人笑道:“如此扭捏作态便落下乘啦。”
“快拿出来看看。”
钟怀玉尴尬到了极点,又想这幅画虽然是赝品,画工却的确精妙,要不然他也不至于看走了眼。
正好徐应秋没有点破,钟怀玉心里一横,心说这画的确画得好,诸位名士也不一定就能一眼辨别真伪,到时你们也认错了,看谁更尴尬,便说道:“诸君莫急,晚辈这幅画是几日前在半日坊淘到的,当时见到一位美人去雅笔居卖画,也跟了进去,一看却了不得……”
徐应秋笑道:“那美人有多了不得?”
文人爱名,也爱美人,这话题立刻引得众人关注,钟怀玉清了清嗓子,笑着说:“徐先生不要取笑晚辈,一开始晚辈的确是见那美人容貌温婉清丽,颇为不凡,忍不住想上前搭话,一进去,了不得的却不止那美人的容貌,还有她卖的那幅画。她卖的那幅《猫戏烛图》上,还题了徐先生的半阙诗呢。”
徐应秋哈哈一笑,仿佛不记得了之前钟怀玉提过的半阙诗。
“这倒是巧了。”
赵思诚奇道:“那就更要看看这幅画了。”
钟怀玉知道徐应秋洒脱不羁,见徐应秋也乐得配合自己,不禁笑了起来,故意吊胃口道:“有意思的还在后面,我与那雅笔居的掌柜好生争抢了一番,才把这画拿到手,再去看那位美人,她却消失无踪了,真如尘世精灵一般。”
苏向笑道:“没想到怀玉还有这般奇遇,快把画给诸君看看吧。”
钟怀玉不敢再故意吊胃口,说了声好,就在把画轴在桌上展开。
徐应秋喜爱游历各地,题过的诗不少,仿冒他的人也不少,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画轴,想看看这仿冒者是不是有几分真本事。
只见钟怀玉把画轴一铺开,便露出一幅猫戏烛的图画,乍一看,栩栩如生,行笔流畅精妙,徐应秋当下就暗道了一声好,不禁看得更加认真,一看仔细了,却不禁自靠近了几步,惊异地“咦”了一声。
四十:一阙
徐应秋端详着纸上白猫扑打烛火的图画。
这画乍看只觉栩栩如生,画里的白猫、烛台、烛火与旧门都似真物一般,但技艺炉火纯青的画匠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只能让徐应秋一时称奇,并不能留下太深印象。
这画的奇特之处在于,画技之精妙已至绝巅,偏偏又看不出丝毫匠气,只不过,观其所用的颜料,大致有青雘泥金朱砂和浓淡墨水,这些颜料调和的色彩却过于随心,与整幅画的品质并不相衬,似乎画者作画时并没有十分用心,或是刻意藏拙。
他哪知道李蝉作画时想的是卖三两银子的画,就当三两银子档次的来画。
徐应秋细看画中行笔,一般来说,院画派的画匠作画时过于注重雕琢,以至于不能一气呵成,所以整幅画的意境不能浑然一体,而这幅画却工巧到了极致,同时又有浑然天成之感。
其他的观画者已就此画议论起来。
“此画的确逼真,在院画之中可属极品了。”
“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应秋的题诗还是如此耐人寻味啊。”
“这题诗墨痕尚新,看来是应秋最近才写的。”
钟怀玉听着众人的讨论,心想诸位文士虽然文才卓高,但论字画品鉴,自己也差不到哪去嘛,心里有些想笑。
看到徐应秋时,又发现这位被仿冒的诗人端详着那幅画,面色却不似刚才那样洒脱,反而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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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徐应秋一般沉默端详画作的还有苏向。
钟怀玉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没了玩笑的心思,一时间忐忑起来,自己明知道这幅画是赝品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出来,莫非惹得徐先生不高兴了?
旁人还在说话。
“应秋既然早就题诗了,怎么也不说说这画的故事?”
“能画得如此法度严谨的,应该是院画派里的大家了吧,应秋先不要说,我猜猜,是不是王思训画的?”
“怎么会是王思训,王思训画仕女厉害,鸟兽却不是他擅长的。”
“想必是陈闳了,陈闳向来下笔轻利,用色鲜明,这猫戏烛图翠彩生动,正是他的风格。而且陈闳就在玄都……”
徐应秋看画看得入神,这时正看到“自己”的那句题诗。
擅画者字也必定佳,这作画之人的字,更是一下就令徐应秋记忆深刻。
倒不是因为这两行字写得好,而是这作画者把他的字迹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徐应秋心里不由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家伙似乎没少假造他的题诗去赚钱啊。
他又摸了摸题诗下面的“徐应秋印”,摸起来平整光滑,根本不是印出来的。
得了,也是画的。
徐应秋苦笑了一下,心里却觉得十分佩服。
“是赝品。”
众人议论纷纷时,却听到徐应秋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有人诧异地看向钟怀玉。
钟怀玉一下红了脸,尴尬地赔了几声笑,假装去看池里的残荷了。
徐应秋又说了一句“何必如此”,便感慨地再度端详那幅猫戏烛图。
只不过却不是所有人都在意那句感慨。
人笑道:“闹了半天,诸君竟然看了一幅赝品,说出去要被人取笑了。”
“也怪这作画之人的确有些本事。”
“可惜,这画本身是不错的,那句伪造的题诗却弄巧成拙了。”
“若这幅画能再少三分匠气……”
“院画就是如此,一旦注重雕琢,就不免沾染匠气了。”
钟怀玉背对着水榭观赏池中残荷,耳朵却是尖着听众人议论,心中感慨今日真是收获良多。
原来要当名士,也不必非得像姨夫或是徐先生还有沈公那样满腹经纶,只要会见风使舵和睁眼说瞎话两招,也能吃得开嘛。
那位在栏杆便鼾声阵阵的韩玄涤这时翻了个身,撑开一线眼缝,用朦胧醉眼觑着议论的人,打了个呵欠,然后啧了一声。
曹赟也在端详桌上的画,他并不精擅画道,但看那幅《万灵朝元图》看了几十年,也养出了几分眼界,只觉得这画颇为不凡,却想不出个具体的一二三来。
被韩玄涤啧的一声打断了思绪,曹赟凑近过去,低声问道:“先生有话想说?”
韩玄涤迷迷瞪瞪看了曹赟一眼,笑道:“老曹啊?”
“是我。”
曹赟呵呵一笑,他还在将作监时,韩玄涤还处于春风得意的阶段,二人算不上知交,也算熟稔了。
韩玄涤自始至终没看过桌上那幅画,只是笑了笑,伸出手指指了指几个正在说话的,又用这根手指掏了掏耳朵,迷离道:“文画文画,力求文心贯通,世间文人,有几个是胸中浩然之气长存的,能有一时豪气就算难得了,好不容易捉到那一丝豪气啊,就得一……一气呵成,所以,不求……形似……哪有时间求形似?一停下来雕琢,气啊。”
说着指了指胸口。
“气就散啦。”
曹赟点头称是。
韩玄涤又觑着那边议论的文士,打着呵欠道:“不求形似,只是求不得,刻意不求形似……入歧途,入歧途了啊,形神兼备……谈何容易……”
说着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曹赟听到“形神兼备”四个字,一下豁然开朗,再看那幅画,便有了另外一番感受,忍不住想问问苏向,却见苏向与徐应秋都凝神端详着那幅画,又不好打扰。
这时徐应秋抬起头来,对苏向道:“绛真,可否叫人拿笔墨来?”
苏向看向徐应秋,“应秋要做什么?”
徐应秋笑了笑,没有回答,提高声音道:“诸君有些误会了。”
众人看向徐应秋,他便继续说道:“这幅画虽是赝品,但若能见到作画者,我也是不吝为他题诗的。”
众人惊讶起来,赵思诚怔道:“应秋的意思是……”
徐应秋笑道:“这画形神兼备,是我生平仅见的,以作画者的境界,浑没必要伪造我的题诗去卖钱,不过正好,这画上虽已有半阙诗,正好我再题半阙上去,凑成一阙,这画,就不算赝品了。”
四十一:离魂
众人本还笑那一幅猫戏烛图是赝品,谁也没想到徐应秋看完画后还要给此画题诗,这么说来,这幅画当真不凡,不然也不至于让徐半阙如此看重。
水榭里安静了一会,沈青藤笑道:“真是难得,今日徐半阙要破例,成徐一阙了。”
徐应秋笑道:“本来不想献丑,但既然这画者用了我的名字,我不题一句诗上去也说不过去。”
说话间府里下人已拿来笔墨,徐应秋捋起袖子磨了墨,便把画里缺失的上半阙诗补全了。
苏向看着画上的诗念道:“玄都春雨渐丁零,解却寒裘犹抱衾。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
念完咂摸了一会,感慨道:“想必那作画者也是生活困顿,不然也不至于仿冒他人之名,换钱维持生计了。”
说着问钟怀玉:“怀玉,你见过画这幅画的人吗?”
“我买到这幅画的经历,刚才已经原原本本说了。”
钟怀玉压下心头激动,谁能想到情况竟然峰回路转,这幅赝品摇身一变,竟成了真品,不对,这画比一般的真品还要值钱多了,玩字画的人玩的是什么,玩的就是一个稀罕,这幅猫戏烛图经过这一番波折,身价翻一番都算少的。
徐应秋说了一声可惜,钟怀玉又对徐应秋道:“既然徐先生喜欢,晚辈便将这幅画送给徐先生吧。”
钟怀玉有点心疼,但也知道取舍,说出这话时没有丝毫犹豫。
徐应秋还没说什么,苏向先笑道:“怎么不先考虑送给姨夫?”
话是这么说,但也没有真要争抢的意思,徐应秋为这幅赝品题诗,传出去也算一段佳话。
徐应秋大大方方收下了钟怀玉这一份礼,没忙着把画收起来,只等墨迹晾干。
云泥社的诸位文士刚才虽然有些看轻这幅画,但也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围拢过来请教徐应秋,问他为何这么看重这幅画,徐应秋解释道:“如今画道三派里,院画派重形似,文、禅二派重神似,这幅画却是形神兼备,堪称得了三派大成了。”
苏向自愧不如了一番,说道:“可惜没见到那位作画者,不然一定要把他请来云泥社。”
沈青藤看了曹赟一眼,笑呵呵道:“玄都虽大,但那画者有这样的绝艺,也不至于找不到他。”
曹赟看到现在心里有了数,知道在场众人里,无一人的画艺能与那猫戏烛图的画者比拟,把钟怀玉叫到一边,问道:“你真是在半日坊买到这幅画的?”
钟怀玉苦笑道:“晚辈怎敢隐瞒?”
曹赟沉吟了一下,这画是近期画就的,说明画者就在玄都。那画者既然伪造徐应秋的题诗谋生,就很可能还会在半日坊活动,便问道:“你若再见到那卖画的女子,还能不能认出来?”
“当然。”钟怀玉道,“曹总管要是见过那位美人,也能一眼认出来。”
“那好。”曹赟暗自庆幸天无绝人之路,要是能找到那个画师,苍狴图的修复就有望了,“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
半日坊的洗墨居里,李蝉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幅猫戏烛图正在平康坊苏府里惊艳了一群文人,其实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太过在意,往日游历西方诸国时,他也曾受过当地画师的追捧,这对他来说已习以为常了。
他这时候唯一挂心的就是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听到敲门声,涂山兕右手下意识往腰间一按,发现自己身边已没有刀,这才想起自己的兵器已经在昨夜的一战中损毁了。
“别紧张。”
李蝉看了涂山兕一眼,给了徐达和扫晴娘一个眼色。
众妖怪安静下来,李蝉便起身走向前屋,他走得很慢,耳中细听门外的动静,心里思忖着自己昨夜刚救下一只白狐,就有人找上门来了,恐怕来者不善。
推开门闩,门吱的一声打开,李灿一看,门外却是个熟人,身形英武,一身便服,腰挎一柄长刀,虽然没穿那身神咤司都尉的青虺绣服,只是穿着便服,看起来也颇为凶悍。
“郭洵?”
李蝉挑起眉毛。
“怎么,刚开的店就关门谢客了?”
郭洵看着李蝉笑了笑,目光往店里瞧去,李蝉眉头一皱,却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
“进来说。”
郭洵点点头,走进店里。
李蝉把门关上。
“你来干什么?”
“怕你惹出什么乱子,就来看看。”郭洵左右看了看,对李蝉笑道:“这地方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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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打量着郭洵,倒是放下心来。
宫城的变故就发生在几个时辰前,宫城里的人就算通知了神咤司,神咤司也没时间调查到什么,要真是他救下涂山兕出了问题,找上门来的也不会是郭洵。
“我就不留你喝茶了。”李蝉走到柜台后一坐,“说吧,有什么事?”
“你有麻烦了!”
“怎么,李昭玄要反悔了?”
“不关殿下的事。”郭洵摇头,“他为你拦住了神咤司,叮嘱过不能追查你,不然,孙司丞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李蝉笑了笑,“那你又是怎么找上门的。”
“两年前那件酥油案你帮了我,我总归不会害你。”郭洵走到柜台边,低头看了看柜台上的算盘,又扭头看李蝉,“你这几天,是不是接触过赵家的一个后生?”
“他怎么了?”李蝉皱眉,“我是见过一个姓赵的书生,他身上沾了妖气,我为他写了一封疏文就离开了。”
“没做别的什么?”郭洵盯着李蝉。
李蝉与郭洵对视,缓缓摇头。
郭洵凝重道:“他死了,是离魂而死。”
李蝉心里跳了一下,几日前他只在那赵家书生身上发现了妖气,以为是他撞了野狐媚子,但野狐媚子可不会勾魂。
“具体说说。”
“圣人西行在即,神女桥的事发生以后,孙司丞可是兢兢业业,不放过丝毫风吹草动了。昨天这书生的事情被发现后,便有缉妖吏彻查了他近来接触过的人,这一查,除了查到他曾在乌山撞见妖邪,还查到了你。”
四十二:莲衣
李蝉完全不惊讶神咤司查案的效率。
神女桥的案子里,神咤司不过是顾忌那案子背后的关系,故意藏拙,要动起真格的来,这个独立于州府六曹之外的特殊机构能够在极短时间内轻易荡平绝大多数邪祟,对于与妖魔邪祟有关的人,甚至七品及以下的官员,都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他望着郭洵的腰牌,思忖着那个赵姓书生的事,这件事他看走了眼,那个书生撞见的不是什么野狐媚子,是更厉害的妖魔。
李蝉本来只想潜心修行,等种道以后找机会加入乾元学宫,接近那位钦天监监正。
但生活却平静不下来,若说红药的事是人为的,涂山氏派出涂山兕入侵宫城可实打实是妖族的动作……那书生在玄都城里被妖魔害死,除他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遭了妖魔的毒手?
昨夜那场洗刷玄都的春雨早就停了,天气却更加阴冷。
郭洵见李蝉沉吟不语,说道:“既然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我就帮你拦下来了。”
“不必。”李蝉摇头,“你们查到哪一步了?”
“还没查出什么,怎么?”郭洵问道。
李蝉道:“一个时辰后,我会去怀远坊。”
郭洵讶异地看了李蝉一眼。
“你要管这件事?”
“我倒想看看,是什么妖魔在我眼皮底下害人。”
李蝉走到柜台边,手往柜底一摸,便把眉间青抽了出来。柜底藏兵器不是什么稀奇事,郭洵看到那柄短剑上若有若无的妖异青光,却不禁暗道一声好剑。
“我就不留你喝茶了。”
李蝉托着眉间青,看向郭洵。
“好。”
郭洵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开。男儿重诺,神女桥的案子里李蝉本来有大把机会逃跑,但还是降了妖以后才走,凭这一点,郭洵就信李蝉的话。
郭洵一走,李蝉关上店门回到后院。
扫晴娘、红药、徐达等一众妖怪都在书房边现身,李蝉走进书房,对涂山兕道:“我有两条路给你选。”
涂山兕看着那双摄人心魄的鸳鸯眼,与那只丹眼一对视,她心脏跳了跳,到现在她还不清楚这个男人的身份,只知道他将自己拘入画中,用的似乎是一种左道法门,他身上虽然有极其微弱的三道妖气,但却没有法力,只是个普通人,这些妖怪里,那只符拔并不弱于自己,那个名叫扫晴娘娘的女妖怪更是高深莫测,为什么这一群妖怪竟然会听命于他?
“哪两条路?”
李蝉道:“被封入画中,或为我效力。”
涂山兕狭长的眼睛瞥了一眼李蝉手中的眉间青,说道:“还以为郎君不是挟恩求报的人呢。”
“看来你两条路都不想选了。”李蝉为难地啧了一声,看了涂山兕一会儿,又说:“你要想走也可以,等以后我确认你不会害人,你就去留随意吧,现在,你还是先养养伤吧。”
……
郭洵在怀远坊的屋子里抬头看了一眼。
午时没过多久,天色却晦暗得很,像面没磨好的水阴青的铜镜,一片混沌。
屋里那个妇人的嚎啕大哭已经因力竭变成小声抽泣,在缉妖吏的问讯下,断断续续回答着问题。死者是赵家旁支的一个书生,开阳赵氏是望族,旁支遍布应灵、玄都两郡,这书生的死还不至于惊动主家。
书生名叫赵延清,是这户人家的独苗,尚未考取秀才,仵作正在西屋就地验尸。
这书生死态凄惨,下体失禁,体表遍布青紫淤痕,脖子上没有勒痕,却有窒息的症状,眼珠尽黑,是典型的离魂销魄之状。
郭洵扶着那柄吞口錾刻“辟邪”二字的横刀,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倒不是因为这案子难办,这案子的线索很明显,直接就指向乌山,不至于无从查起,而且李蝉承诺了帮忙,事情也就好办得多。
浮玉山下曾出过一起“酥油案”——浮玉山顶那座大青莲烟云霏霭,每岁要烧掉数千斛酥油,两年前那队运送酥油上山的牛车却悄然失踪,那时郭洵没能解决这案子,好在浮玉山脚城隍庙外代写疏文的李蝉查清了此案,因为这件事,李蝉得到了城隍庙灵祝的举荐上了青雀宫扫山门,也因为这件事,郭洵与李蝉接触,知道了他熟知妖魔的本事。
郭洵不担心这案子破不了,只是他心里有种预感,圣人西行在即,玄都城却有妖氛四起之兆,恐怕太平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郭都尉。”一个缉妖吏急切地从门外走进来,“外面来了位法师。”
法师?
郭洵一愣,出家佛门的都是僧尼,却只有修行者能叫法师,他连忙说:“还不快请进来?”
缉妖吏应了一声,小跑出去。
郭洵也跟着走到宅门处,就见到一个比丘尼被缉妖吏引进来,比丘尼看模样只是二八年华,额前点朱,眉目曼妙,着一身乾陀罗色双幅缦衣,脚踏芒鞋,走起来悄然无声,如静夜优昙。
郭洵见她生得美丽,不免瞄了几眼那身缦衣下的玲珑体态。
作为青楼常客,他见惯了满面铅华的风尘女子,像这比丘尼一般的女人,却是生平仅见,忍不住免又多看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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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往上一移,见到粉白的脖颈和娇嫩耳垂,更加心头发热。
又往上看,目光对上那一双不染尘垢的清澈眸子,却欲念顿消,暗道了一声罪过。
同时心中不免惊奇,这比丘尼果然是修行者,只是一道眼光,就影响了他的心神。
“大菩提寺莲衣,见过郭都尉。”
莲衣手里托着念珠,对郭洵微微颔首。
大庸国内有大菩提寺、缘觉寺,与西方无上瑜伽宗、大金刚宗并称佛门四大圣地,郭洵听到莲衣的来历,暗暗咋舌。
修行者本就超凡脱俗,圣地来的修行者地位则更高一层,大菩提寺远在数千里外的龙华山,门下修行者来到玄都,想必是为即将西行的圣人护法来的。
郭洵拱了拱手,对莲衣恭敬行了一礼,问道:“莲衣法师过来,可是为了这死去的书生?”
四十三:菩提心
“我听说这里有人离魂而死。”
莲衣说着就走向西屋,西屋素瓦灰墙,摆了一张书桌和一张简席,书生就躺在席上,缉妖吏见到有修行者过来,都退到一旁,那位妇人轻声抽泣,莲衣拿着念珠,轻声说了句“夫人节哀”,便到书生的尸体边看了一眼书生尽黑的眼珠。
“生魂未散?”
莲衣拨动念珠念诵佛经。
莲衣语速平缓而迅速,音节短促清脆,郭洵身为武功高手,感官敏锐,也只勉强听清“无量光佛”“甘露主”“成就圆满”等字眼,猜测这多半是大菩提宗的净土法门之一。
那书生的眼珠逐渐清明,等到莲衣念完咒,书生的眼珠已恢复正常。
莲衣伸手阖上书生的眼帘,妇人再度泪流不止,连连道谢,莲衣轻声安慰了几句,待妇人情绪稳定,才转头问郭洵:“郭都尉查到了什么线索吗?”
“他日前曾在玄都南郊的乌山上独居读书,好像就是在那时候撞见了郊外的狐妖。”
郭洵没把李蝉的事说出来给李蝉徒惹麻烦,那妇人却抽噎着补充道:“前几日,前几日……还来过一个……代写疏文的……”
莲衣注意到妇人说这话时郭洵皱了下眉,便追问道:“那人做了什么?”
“他跟延清说了几句话……写了一篇……疏文……就走了……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那时延清他……像是受到了惊吓……”
莲衣想了想,问道:“郭都尉,查到那个人了吗?”
“莲衣法师,这边说话。”
郭洵走了出去,径直走到了正门外。
等莲衣也出来了,他解释道:“这案子与那人无关,莲衣法师,这个代写疏文的家伙姓李名蝉,精擅志怪之学,他被卷入这案子里只是个巧合,实不相瞒,我刚刚才和他见过面,请他来协助查案。”
“精擅志怪之学?”莲衣似笑非笑,“我怎么听说,前阵子有个也是精擅志怪之学的左道之士,和李昭玄赌斗,李昭玄还输了?”
“就是他。”郭洵感慨修行者的圈子太小,原来神女桥的那件事已经传到大菩提寺门人的耳朵里了。
“原来是他啊。”莲衣点点头,“不过,他毕竟是个左道之士,郭都尉频繁请他协助神咤司办案,恐怕于神咤司风评有损吧?”
正说着话,一道身影从街边走过来,喊了一声:“郭都尉!”
莲衣闻声转头看去,看到一个穿青灰色直裰的男人,身量欣长,面容俊朗,腰上挂着一柄梅花鲛皮鞘的短剑,这倒没什么,奇怪的是短剑旁边还挂了一卷装在布套里的画轴。
更奇特的是那双眼睛,隐有丹青二色。
莲衣心里好奇,他眼有异象,难道是域外人士?
还是说,这是修习左道旁门的异状?
她在大菩提寺修行,首次下山,还是头回见到左道妖人,在龙华山上听讲经首座说过,左道之法以凡身盗用神通力,往往会有极大后患,所以左道妖人大多形貌丑陋,姿容怪异。
现在看,这个鸳鸯眼的男人却不难看,反而,色相上佳。
李蝉走到门边就看见了莲衣,在大庸国,佛道装束的人就算不是修行者,也都背景不浅,他看了一眼郭洵,又看向莲衣。
郭洵还没回答,莲衣就竖掌颔首道:“大菩提寺,莲衣。”
“居然有幸在这里见到大菩提寺的法师。”李蝉眼底惊讶之色一闪而逝,对莲衣揖手,“在下李蝉。”
“我听郭都尉说过你了。”莲衣对李蝉点头微微一笑,便转身进了屋子。
李蝉疑惑地看了郭洵一眼,来之前郭洵可没说过这案子还有修行者参与。
作为“左道妖人”,李蝉的处境其实很耐人寻味,大庸国朝廷禁止左道妖人以邪术扰乱人间,但律书上的规则到了实际中就有很多需要变通的地方,譬如上到公卿贵族大都会养几个左道之士当幕僚,下到夜行的打更人和市井小民有时也会学两手旁门法防身,这些事儿,把神咤司里的人手再扩充个十倍都管不过来。
平民百姓对左道妖人,有厌恶的,有敬畏的。
修行界对左道妖人的态度则要统一得多,那些修持真法的修行者,素来对左道之士十分轻视乃至于厌恶,李昭玄就是一个映证。
有修行者参与这案子,李蝉行事就不免要多一些顾忌。
不过目前看来,莲衣倒不像李昭玄那么难对付。
毕竟,大菩提寺那位讲经首座十余年前在浮玉山下参加那一场与无上瑜伽宗辩论的法会时,就说过“发心为利他,求正等菩提”,要“上求佛道,下化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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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轻慢他人,那是起了“慢心”,仗恃自己修持阵法而瞧不起未得真传的人,更是犯了“增上慢戒”,还证什么无上菩提心?
这位莲衣法师看起来,倒是得了菩提心的三昧,没表露出轻视的意思。
“莲衣法师是刚来的。”郭洵对李蝉低声道,“碰巧撞上了这案子。”
“原来是这样。”李蝉点点头,也随着进了屋子。
李蝉一进屋,那妇人就指着李蝉叫了起来。
“是他,是他!”
李蝉愣了一下,见妇人畏惧的模样,无奈道:“夫人好像误会了什么?”
妇人却半点听不进去,躲到一名缉妖吏身后,手指远远戳着李蝉,哭叫道:“还不是你,还不是你那天来过以后,让延清受了惊吓!你,还敢说不是吗,现在诸位官人,诸位官人在场!还有这位法师,你还不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害死了延清!”
莲衣探询地看着李蝉,似乎在等他解释。
郭洵对缉妖吏使了个眼色,示意把妇人带走,趁着缉妖吏拦住妇人的功夫,李蝉才腾出空来解释:“我来时看那书生被妖魔媚惑,所以吓了吓他,让他息了心思……”
李蝉还没解释完,那妇人却瞅准空子猛一窜。
一个孱弱的妇道人家哭到力竭了,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突破了缉妖吏的拦截,扑到莲衣脚边抱着她的腿,哭天抢地。
“法师,法师!延清他年纪轻轻,死得好惨,死得好惨呐,你可要为民妇作主啊!”
四十四:万物有灵
白发送黑发,人间一大苦事,李蝉被这妇人冤枉,皱了下眉过后,觉得她可怜,生不出什么气来。
这妇人显然听不进解释,李蝉正准备要郭洵帮忙,郭洵就已大步走过去,威吓道:“神咤司办案岂容你胡闹,还不快下去!”
郭洵一发官威,妇人被他一吓,抽噎一下断了,脸色发白。
莲衣轻声道:“夫人不必担心,此事会有一个公道。”
妇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抬头看向莲衣,又畏惧地看了郭洵和李蝉一眼,被两个缉妖吏架了出去,没有反抗。
妇人一走,李蝉就上前查看那书生的尸首,莲衣在一旁说道:“他的确是离魂销魄而死,我已经为他超度了。”
李蝉为书生盖上白布,扭头对莲衣说:“莲衣法师信得过我?”
“这是神咤司办案,我当然信得过郭都尉的决定。”莲衣对李蝉微笑,“但你若真修习了勾魂索魄的邪术,也跑不了。”
“那好。”
李蝉转头对郭洵说:“郭都尉,召集人马,这就去乌山吧。”
郭洵点点头,“那莲衣法师……”
莲衣竖掌低眉道:“降妖伏魔,是我份内之事。”
……
乌山在玄都南郊,西傍玄都通往龙州应灵郡的官道,山下有村庄脚店,还有荒废的薛宅,薛家世代精习乐艺,家传乐调五旦七声,先朝景和年间,琴道名家薛简一曲《别鹤》名动玄都,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如今的薛宅蔓草荒陋,满园梨树倒是开得茂盛了。
已时近黄昏,马蹄飞奔,在脚店外放缓步子。
众人翻身下马,有先来的缉妖吏探清了乌山的情况,向郭洵禀报,乌山上多墓葬,死者赵延清先父之墓就在山腰处,赵延清也是在墓旁守孝的草庐里幽居读书。
李蝉看着乌山说道:“妖魔狡猾,如果进山的人多了,恐怕就不会露面。”
郭洵知道李蝉的意思,还是像上次夜探清河坊那样,要他带人在山脚下接应,正要说好,莲衣便道:“既然檀主擅长辨认妖魔,就你我先二人入山吧。”
李蝉本就做了这么个打算,但看了一眼莲衣的装束,迟疑道:“妖魔也不会轻易找修行者的麻烦……”
“这个不必担心。”
莲衣解开行囊,从里边拿出一个厚实的纱罗软巾往头上一戴,又拿出一个乌蛮髻缀在纱罗软巾后面,乌蛮髻是假发,这一下就看不出她是个光头了。
再加上双幅的单色缦衣本就与普通长袍差别不大,她把念珠往往手腕上缠了两圈,捋下袖子盖住,就完全看不出了女尼的模样。
几名缉妖吏本来对这位出身大菩提寺的修行者颇为敬畏,一直不敢多看,这时莲衣浑然一幅曼妙少女的模样,跟刚才的那位大菩提寺法师判若两人,众人目光便一下在她脸上留连。
“瞧得出破绽吗?”莲衣对李蝉笑了一下,没了那身女尼的打扮,这笑容虽然清丽,却不让人感到端庄了。
李蝉道:“这就没问题了。”
众缉妖吏把马匹栓到脚店里,又在山下设防阻人入山,李蝉与莲衣就走上了山道。
乌山多墓葬,为方便祭祖修了石阶,李蝉远离了众缉妖吏百丈外,莲衣便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李昭玄在檀主手下吃了亏,檀主能否详细说说?”
仲春的山里弥漫着熏人的花香,李蝉顿住脚步侧头看了莲衣一眼,心说大菩提寺的门人也摆脱不了八卦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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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玄殿下人生地不熟,况且当时也只是监察我与神咤司查案,怎么吃亏了。”
李蝉继续拾级而上,腰间的画轴和短剑一晃一晃。
“恐怕沈鹤衣的本意,是要李昭玄亲自降服那位化身妖魔的神女。”莲衣说道,“结果,被你抢了先,檀主能否告诉我,那妖魔后来怎么样了?”
“她成妖不久,道行不深。刚好我知道草木之妖的弱点,用了旁门法,把她诛杀了。”
李蝉一边走着一边看前面的山路,估摸着两刻钟就能到赵延清幽居的地方,右手稳住摇晃的画轴。
莲衣打量着李蝉的背影,心说原来如此,旁门左道之法再厉害,也难敌过具有神通的妖魔,李蝉说那神女桥的妖魔道行不深,正符合她的推测。
“害死那书生的妖怪又是什么妖,檀主心里有端倪了吗?”莲衣问道,“听他母亲说,他是在乌山遇见了狐魅。”
“不是狐魅。”李蝉摇头,“狐魅勾人厉害,却不会勾魂。这山上的妖魔,比狐媚子厉害得多。”
“檀主不必担心。”莲衣说道,“你知道带我找到那妖魔即可,我会护你周全。”
李蝉虽了解天下妖魔,但知道有些妖魔就算知道弱点也不好对付,他看了莲衣一眼,问道:“苦集灭道四境里,莲衣法师修行到了那一个境界?”
“檀主竟然知道四谛境界。”莲衣微微一笑,“我初入集境不久。”
李蝉心想,按笔君所说的,集境初对应的就是道门的种道境了。佛道两教培养传人,先要让传人肉身达到先天境界,又要熟读经卷养出道心,才能实修,这位莲衣法师看模样不过二八年华,却已经成了修行者,他说道:“想必莲衣法师在大菩提寺也是翘楚。”
莲衣摇头道:“檀主既然知道修行境界,想必对修行有些了解,但种道不以早晚分高下,见道越深越广,种道后修行也越稳固。”
也就是大菩提寺的门人,上求佛道下化众生,才会对李蝉说这些。
李蝉知道莲衣在自谦,但莲衣说的也不假,儒家不修神通,却有大儒见道数十年,一朝闻道,直入知境甚至入境,但那种情况太过罕见。
“莲衣法师是佛门中人,佛门戒杀,待会你遇见了那害人的妖魔,又要怎么处置?”
“能降服度化最好,所以大菩提寺以降妖伏魔为己任,而非斩妖除魔。”莲衣竖掌道,“万物有灵。”
一只蝴蝶飞来,停在莲衣肩上。
同时也有一只蚊子趴到了莲衣脸上。
啪!
莲衣白皙的手掌迅猛拍在脸上,拿开后,喝了血的蚊子在掌心被拍扁,成了一点嫣红,她看着掌心,对李蝉笑了笑。
“除了蚊子。”
四十五:山神
沿石板路来到半山腰时,李蝉和莲衣遇到了一道十余丈宽的关隘。
这关隘叫静桑门,乌山夹在玄都城启骧门与支刑山之间,支刑山上的清风古刹是先朝梁皇后常去礼佛的地方,当时这道关隘就在去支刑山最近的路上,所谓唯桑唯梓,必恭敬止,梁皇后每每过关都要停下,静心片刻才下令再起凤辇。
不过二十年前玄都整肃漕运,在乌山东侧开凿了运石料的河道,也把路修好了,如今玄都人要去支刑山都走津渎镇的大路,乌山上的这道静桑门也就荒废了下来。
乌山荒废后,山神庙也失了灵应。
石砖砌成的关隘上边建着一排法度严整的瓦屋,瓦屋的红漆木柱和门窗虽有些许脱漆了,但整体还算不得太旧,门外的一排护栏上也没落灰。
自从静桑门荒废后,这里偶尔会有避世求静读书人或服丧的人来暂住,这时候天色暗得很快,瓦屋里不见有人,李蝉沿关边的石阶上去,找到书房,进去看了一圈,在临窗的方桌上找到还有半截蜡烛的粗陶烛台,掏出艾绒火镰把蜡烛点燃,山间的蚊虫一下就聚集过来。
这是赵延清读过书的屋子,桌边还放着《赋学正鹄》和《骈体文抄》等书籍,按神咤司从赵延清之母口中了解到情况,这书生回家是去跟母亲商量终身大事的,只打算母亲答应了以后就回来找他在乌山上遇到的那位美人,所以书本和各类用具都没带走。
李蝉打开抽屉,见到一摞麻纸,拿出来对着烛光一看,纸上写着些文章和诗词,还有重复了数十遍的“青螺”二字,有时这二字前面会加上一个“薛”字,合起来是“薛青螺”。
“薛青螺,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姑娘吧。”
烛火虽然亮着,但被黑暗下去的天色压住,只照得亮一张书桌,莲衣大半个身子都站在渗人的黑暗里。
“多半就是。”李蝉看了一眼窗外黑下去的天色,又看着莲衣映着烛光的那半边脸笑了一下,“像你这样年纪的俗家女子,一般都该怕黑。”
莲衣转头讶异地跟李蝉对视了一眼,作为大菩提寺门人,她还没见过敢调戏自己的。但这话乍听有点轻薄,却也是提醒她不要暴露修行者的身份。
这时李蝉蓦地抬头望向窗外。
静桑门下枝叶掩映的石板山道上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看身段是个女人。
她仰头朝这边望,只看得清动作,看不清脸。
只看了一眼,她就走进上关的石阶道,一下被关墙挡住了。
莲衣上前半步望向窗外,那女人已不见踪影。
树叶沙沙声和此起彼伏的虫鸣让山间的夜晚的处于嘈杂的死寂之下。
李蝉和莲衣对视一眼,门外有脚步声逐渐接近。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李蝉与莲衣都看着屋门,一言不发。
“赵郎……”
“赵郎?”
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
莲衣“啊”了一声,语气多少带了点惊慌的意思。
李蝉嘀咕了一句这小尼姑入戏挺快,走上去把门开了。
一个穿孝服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外,耳边垂两道云鬟,模样风骚俏美,神态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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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
年轻女子看着李蝉,目光又越过他看向莲衣。
李蝉丹眼看着年轻女子,眼中的女子脸色惨白,嘴唇乌青,身体似有似无。
他问道:“薛姑娘?”
年轻女子怔了一下,然后说:“小女子姓薛,名青螺,是赵郎告诉你们的吗,赵郎他……”
“薛姑娘是在这山上服丧?”
莲衣这时走了上来,把李蝉挡在身后,李蝉愣了一下,想起上山时这位修行者说过会护他周全。
薛青螺点头道:“我与母亲在山上,为阿爹服丧,已有二十六个月了,你们还没说赵郎他……”
李蝉眼睛扫过薛青螺的丧服下摆。
她的孝服下摆参差不齐,没有缉边,是“斩衰”的样式,耳边又垂下双鬟,显然还没有许配人家。按大庸国的礼制,未嫁女为父服丧是斩衰三年,薛青螺这番话倒没有破绽。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这薛青螺本来就生得杏腮桃颊,还穿着一身孝服,难怪那书生会动心。所谓斩衰三年,说是三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那书生想必是打算等薛青螺服丧结束,就把她娶过去。
可惜这位薛姑娘不是人。
李蝉看了一眼莲衣的背影,这位出身大菩提寺的门人,想必也看出来了。
但李蝉不准备点破,这女子最多算个厉鬼,连阳气旺盛些的普通人都奈何不得,又怎么会勾魂?
“赵延清死了。”莲衣盯着薛青螺,“你怎么会不知道?”
“赵郎,赵郎……”薛青螺一下瘫软在地,“是我害了他。”
莲衣蹙了下眉。
“是我害了他……”薛青螺喃喃道,“我早知人鬼殊途,就不该与他接触。”
莲衣怔了一下,没想到这鬼物承认得这么痛快,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她。
“说吧,赵延清不会是你害死的,到底怎么回事。”
李蝉从莲衣身后走出来,迈过门槛,低头看着这个身穿孝服的鬼物。
“他是被山神害了。”
薛青螺咬紧嘴唇。
莲衣凝重道:“山神?”
“不错。”薛青螺牙关紧咬,“就是山神。”
莲衣道:“山神护佑一方,怎么会害人?”
“自从乌山荒废以后山神就极少受到香火供奉,便生出了邪念,我与阿娘在山上守孝,两年前撞见了那山神,被抽出……魂魄,炼成鬼物……还要,还要……”
薛青螺起先语气恨恨的,说到后面就说不下去了。
李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薛青螺,嘴角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薛青螺深吸一口气,看向莲衣。
“今晚已经天黑,二位也不便出山,就在这暂住一晚吧。二位听说我是鬼物,也毫不惧怕,想必不是等闲之辈,有自保的能力,只要今晚小心一些,明天就赶早离开。”
“不必。”莲衣看着薛青螺,“薛姑娘,你能否带我找到那乌山山神?”
四十六:变舌
乾陀罗色的缦衣被黑暗混为同色,少女的脸却映着莹白的月光,温和的声音有种让人安定的气息。
薛青螺惊讶地看了莲衣一会,试探道:“姑娘竟然要去找它,姑娘是……”
“你不必担心。”
黑暗里,莲衣的眼睛染上一层泥金色,如佛塑鎏金,眼瞳与挺翘的睫毛纤毫毕现。
佛门神通力变化随心,莲衣此举只是为昭示身份,金光只是一闪而逝,薛青螺面色震惊,喃喃道:“修行者……”
她一下回过神来,哀求道:“请法师救我母女二人!”
莲衣看着薛青螺。
“那山神既然把你炼成了鬼物,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薛青螺跪起连忙说道:“法师不要误会,它将我母女二人炼成鬼物,又挟持我母亲,以此来要挟我,要我为它勾引生人过去,供它食用,但我怎会做这样的事,在山上遇见了生人,都是做怪吓走他们。只是,半月前遇到赵郎……”
说到这里她咬紧下唇。
“赵郎的死,却是个意外,我薛家世代精习乐艺,那天我在静桑门看见赵郎在吟诗唱词,忍不住和了几句,跟他搭上了话,一开始,我还记着人鬼殊途,但我在这乌山上孤单了许久,一来二去,却动了情念……也没料到他……竟然会到先父坟前去找我,中了山神的妖术。”
说着薛青螺泫然欲泣。
莲衣转头看向李蝉,她首度离开大菩提寺行走天下,这也是第一次降妖伏魔,本来,与这位熟知妖魔的左道之士上山,是想靠他的本领找到害死那书生的元凶,但现在,薛青螺找上门来,李蝉也就不必涉险了。
“我与薛姑娘去降妖,檀主不必犯险,不如在此等待?”
李蝉看了薛青螺一眼说:“我同去吧。”
莲衣沉吟了一下,她虽是修行者,但也只是初入集境,现在还不知道那山神道行深浅,到时候动起手来,就难以护李蝉周全了。
但转念一想,这位左道之士既然能让身怀龙气的大庸皇子吃亏,虽然不是修行者,也总该有几分本事。
莲衣点头说了一句也好,便要薛青螺带路,薛青螺低下头,喃喃道:“我还想看看赵郎。”
说着走进瓦房,在燃着蜡烛的书桌边看着麻纸上的诗词和名字。
“你去了,今后便不会再有听我唱曲的人了吧。”
女鬼潸然泪下,哀怨的歌声在仲春夜晚的风声虫鸣里断断续续。
“折柳别君……乌山雨……”
“日夜消磨……断肠句……”
……
夜色里,画师、尼姑与女鬼穿过静桑门,承受多年行辇和踩踏的石板路久未修缮,已有多处破碎,走到路面最坎坷的地方,脚步一浅一深,灯笼便鬼火似的上下浮动。
李蝉一路上沉默寡言,只在薛青螺问起他是否也是修行者时否认了一句。
花香刺鼻,虫鸣扰耳,莲衣素手在袖子里拨动念珠,说道:“刚才听薛姑娘唱曲,真是十分好听,不过薛姑娘唱的曲调,似乎与大庸国里其他乐师的风格迥异。”
一身孝服的薛青螺在前面引路,说道:“我薛家祖先曾与西方龟淄国乐师交流,通晓西方乐艺,而后创出五旦七调成为薛家家传,所以我家唱曲的风格与大庸国中乐师有些不同,也算是另辟了蹊径,以往薛家先祖常在教坊司当宫廷乐师,不过到了先父那一代就衰落了下来。”
莲衣问道:“怎么衰落的?”
“因缘际遇。”
薛青螺顿了顿。
“家祖在世时名动玄都,可惜英年早逝,先父承了家祖的禀赋,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花了几年的功夫谱出一篇曲子,这曲谱却太难唱,找遍教坊司都无人能够胜任。”
莲衣奇道:“曲子再难,也不至于唱不出来吧。”
薛青螺道:“五旦七调共三十五调,是我家不外传的乐艺,与大庸流行的二十八调本就不同,再加上先父谱出的调子里,有些宫调转折过于奇崛,有的就太过悠长了,实在不是常人力所能及的,除非是吐纳功夫练得极其精深,又同时精通乐理的人才唱得出来,但伶人是贱业,哪里找得到这样的人来唱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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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衣了然地点点头。
薛青螺又说:“先父谱这曲子本来就殚精竭虑,在那以后又心忧成疾,也英年早逝了。”
交谈间前方出现了一道山坳,薛青螺停下脚步。
“快到了,那山神便盘踞在先父的墓边,挟持我母女二人。”
莲衣看了薛青螺的身体一眼,“就算诛杀了那妖怪,我也只能将你二人超度。”
“法师大恩,我只有来世再报了。”薛青螺看着莲衣,恳求道:“稍后法师跟我过去,山神若发现端倪,知道我违逆了它的意思,恐怕会害了我母亲……到时候,我会拼死拖住它,只求法师能将我母亲揪出来,好歹也让她不至于被那妖魔再三凌辱,到头来魂魄还要被那妖魔吃了。”
莲衣望着薛青螺,点头道:“定不会辜负薛姑娘一片孝心。”
薛青螺再次道谢,三人便转过山坳,山腰的一片平地上有一座坟,封土外有石砌的护栏,再往东边十丈外有一间泥墙草盖的屋子,屋门口悬着一个黄皮灯笼,灯笼下坐着一个与薛青螺一样穿着折衰丧服的妇人。
正是戌时将过,她就像是等待女儿归来的一个寻常妇人。
“阿娘!”
薛青螺远远唤了一声,领着莲衣与李蝉走过去,那妇人在门口站起来,也不离开门口一步,招手道:“青螺,青螺?你带什么人过来了?”
说话间两方人就接近到十余步距离,妇人身后的房子里突然传出一声怪笑:“好,好,竟然带人来对付我了!”
一道蛇般的长影出现在妇人背后,妇人惊呼一声,逃出两步,已到了薛青螺面前,只差咫尺之距就要被薛青螺拉住手,却被蛇影在腰间卷了一圈,猛地往房中拉得倒飞回去,薛青螺大叫一声阿娘,一下扑上前。
莲衣见状一步跨出去,玲珑身躯上的缦衣霍然鼓涨,右手一探,抓住妇人的肩膀,手臂上缠绕的念珠灌注神通里发出灿然金光,金光照耀之下,妇人腰间卷着的那一条东西表面光滑黏腻,涎水滴淌,妖异可怖。
“抓住我!”
莲衣清叱一声,将妇人身体拉过来几寸,妇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的,四肢并用地抱过来。
莲衣不疑有他,却有一道妖异的暗青色剑光从身后射来!
咻一下,毫无征兆地洞穿了妇人的眉心!
“你!”
莲衣正要扭头怒视李蝉,却见妇人眉心被洞穿,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浑身连着腰间缠绕的舌头,却都吃痛地齐齐一颤!
仿佛是受了惊吓,妇人的身躯滑出丧服,与那长舌头一同回缩,丝毫没有骨头似的,皮肤黏腻光滑,虽长着头颅四肢,却像是一截舌尖!
一瞬间,舌头便缩进了屋子,那薛青螺也趁着刚才那一扑进去了,不见踪影。
吐出一道剑气的李蝉,前胸那道青金色的素灵生神纹黯淡下来,他提剑上前,目光锋锐地盯着漆黑的门洞。
“此乃变舌,擅以舌尖变化成受难之人引人上钩。”
说完这句话,李蝉飞身追进漆黑的门中。
莲衣回过神来,曼妙的眉目间惊愕犹存,背后寒意也未褪去。
她没完全信薛青螺的话,但刚才形势危急间,却没想过那妇人竟然是妖魔的一截舌尖变化的,她是修行者,但只是初入集境,大菩提寺的法门也不修即身成佛,若被那长舌一卷,落入妖魔口中,便后事难料。
但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莲衣脑海里浮现起刚才那一道妖异的青色剑光。
妖魔在前,漆黑的门洞里,那位左道之士的背影已消失无踪。
左道妖人,他真是个左道妖人?
大菩提寺的年少比丘尼心中喃喃。
四十七:魑魅魍魉
李蝉一闯进屋子就看到了地板上的洞穴,洞穴十分幽深,有呜呜风声传出来,显然还与别的出口贯通,这间建在洞穴上的泥屋,只是为这洞穴遮掩的。
那长舌回缩摩擦洞壁的簌簌飞速远去,李蝉脚步不停,矮身一滑,便进了洞穴,一阵翅膀扑簌声响起,戴烛扑棱着翅膀出现在李蝉身边,冠上烛火大放光明,照亮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洞道。
这洞道斜斜向下,表面平整,显然不是天然形成的,李蝉滑下去约莫五丈就见到了底,他反握眉间青猛地扎进洞壁的沙砾坚土中。
剑锋划出一道三尺长的土沟,李蝉也因此缓住了下落的趋势,抽剑就地一滚,撑起身子,就朝洞道深处追去,戴烛扑棱着翅膀随他飞奔,鸡头上的烛火一直稳定如初。
辨认那窸窣声追出数十丈,李蝉发现那妖怪挖出来的洞道通往的是乌山底下的天然地下洞,地下水干涸的洞壁上能看到裸露的凝水石和白云母,偶尔还能看到残破的衣物和人骨兽骨。
李蝉眉毛皱了起来,地下洞里已出现岔道,丹青眼一扫,脚步不停地纵身一跃,便钻进洞壁上丈许高处的洞口,戴烛飞身紧随其后。
刚钻进洞口,一道腥冷的影子便抽了过来,李蝉身形急停,向后一仰,长舌舌尖贴着李蝉鼻尖掠过,他右手执剑在长舌上刺啦一下切出尺许深的一道口子,几乎把整个舌尖切断了三分!
鲜血混杂涎液淌了李蝉一脸,他顺着剑势一滚,长舌偷袭未果,随着洞穴深处的一声怪叫,迅猛地缩了回去。
李蝉左手一拍地面,身体弹直站了起来,那些鲜血混杂地涎液落在地上滋一下冒出腾腾白气,李蝉抬袖擦了把脸,沾上血涎的衣袖也被蚀出一个大洞,他的脸上却毫发无伤。
这时,李蝉却没再急着再追,只是提着剑,沿着地上的血迹不紧不慢向前走。
逐渐的,逼仄的洞道深处传来极其可怖的喘息声。
李蝉走出洞口,脚边的路却尽了,他站在石壁高处的洞口,眼前一个庞大的地下溶洞,戴烛冠上的烛光在洞口照出十丈方圆的光亮,却远未能照尽整个空间。乱石在洞壁上投射出凌乱的阴影,可怖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
李蝉向下看去,脚下的深渊里匍匐着一只巨大的妖怪。
这妖怪体型臃肿如同一座小山,戴烛的火光也只能照见它大半边身子,形似野猪,遍体黑鬃,这深渊只能勉强供它容身。它的头颅也与野猪相似,长鼻獠牙,血盆大口半张着,一条臃肿的舌头露在外面。
灯笼大的眼珠子往上用憎恨的目光死死瞪着李蝉,庞大的身躯蠕动了一下,石壁上沙砾簌簌滚落。
但它的身躯却只动弹了少许,就因为过于臃肿而没法再做出进一步的动作,那条受了伤的长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涎水滴淌,也没再攻击李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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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舌生性狡猾,擅长以舌尖变化引人上钩,就算是寻常修行者,一旦受了迷惑,被那舌头缠住,也有丧命之险,但识破了它的变化,便是废了这妖怪最厉害的手段。
这类妖怪往往又躯体臃肿,行动不便,所以在它受伤以后,李蝉就知道循着血迹一定能找到它的本体,他站在洞口借烛光俯视这巨大妖兽,同时也在它嘴边见到了无数人骨。
“食人成性……”李蝉的目光从人骨一下移到妖怪的眼珠上,“你断无生理。”
“嗬……嗬……”
妖怪巨口中传出的粗重的喘息像是冷笑。
“你竟敢独身追进来?”
话音刚落,森森鬼气从它口中泄出来,数以百计的伥鬼悄然浮现,朝李蝉围了过去。
“嗬嗬……那比丘尼已被我引走……”巨妖冷笑道,“你身无法力,武功高强又如何,也要被百鬼噬身……”
……
只在屋外耽搁了十余个呼吸,莲衣追入洞中时,已不见李蝉的踪影。
她已丢下软罗纱巾和义髻,神通力灌注双眼,以佛门天眼通视黑暗如白昼,她停在洞中岔道,左侧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法师?”
“法师?”
薛青螺的声音忽远忽近,引诱莲衣过去,莲衣转头看了一眼,便持念珠走过去,仿佛丝毫不惧危险。
刚接近洞口,就有伥鬼扑上来,血肉模糊,死状凄惨。
莲衣拨动念珠,面色慈悲。
“我有四十里光明烛身,魔不能犯。”
朦胧柔和的佛光浮现。
靠近莲衣的伥鬼惨叫一声,魂飞魄散。
莲衣走入洞中,如此消灭了数名伥鬼,薛青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法师心怀慈悲,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伥鬼已非人,我送你们早登极乐。”
莲衣踩断根根白骨,脸上佛光与伥鬼魂飞魄散的血光间杂。
薛青螺发出银铃般的轻笑。
“佛门要度众生,却容不下我们这些非人之类。”
“尚未度人,安敢发愿度众生。”
莲衣前行时,又打灭了数只伥鬼。
“原来法师心中无佛……”薛青螺讥笑道,“与法师同来的那个俊俏郎君,想必也是法师的情郎吧,果然是佛前灯呀,做不得洞房花烛……”
说着唱了起来,缱绻的戏腔在洞中回荡,忽远忽近。
“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
“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
莲衣走到洞道尽头,那杏腮桃颊的女子倚着洞壁,一身孝服,她的躯体在佛光下涣散,却仍媚眼如丝地笑:“念什么佛,快去寻那年少哥哥吧,莫叫人抢了去!”
……
数以百计的伥鬼围拢过来,把戴烛冠顶的烛光都压制得晦暗不明。
阴风阵阵,魔哭鬼嚎,李蝉提着剑,只身独影,却挥手揭开了画轴一角,笑了一声。
“单打独斗,也不是我的强项啊。”
点点鬼火悄然浮现在他身后。
包围李蝉的百鬼忽然骚乱起来,纷纷退避,洞中巨妖瞪着巨眼一看。
只见幽雾弥漫,李蝉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影子。
蜃气环身的红衣少女,身似虎豹的雪毛异兽,持剑戟披甲的青红夜叉,身形胀大毛羽火红的戴烛……
魑魅魍魉,鬼影憧憧!
四十八:象雄地神
“阿郎。”
“阿郎。”
众妖一齐开口,徐达声若雷鸣,红药嗓音清脆,青赤夜叉声音浑厚凶恶,其它道行低微的妖鬼叽叽喳喳。
“阿郎,这些伥鬼……”
红药望着受惊飞散的伥鬼,这些伥鬼男女老少都有,有的是一身长衫书生打扮,有的看着像行商,有的像是村民,还有的着装像是域外人士,他们虽然形貌凄惨,却都是受害枉死之人,令她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伥已非人非鬼,受那勾魂的妖怪奴役,不得脱化。”
李蝉扫了一眼受惊飞散的伥鬼,垂下眼帘:“送他们解脱吧。”
红药应了声是,抬手一挥,蜃气涌动,被蜃气笼罩的伥鬼一下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有的甚至互相撕咬。
“红药姑娘,可不要抢咱风头!”
徐达四足一纵,腾身跃起,在洞壁上如履平地,叼住一只伥鬼,头一扬正准备吞下去。
眼角瞥到李蝉的背影,又一个激灵,一甩头把伥鬼撕碎,连连呸了几声,飞身去咬下一只伥鬼。
青夜叉伸手一捞,捉住一只伥鬼脚踝,又手中一滑被伥鬼逃走,掌中只捏住一只绣花鞋。
它狞笑一声,头颅脱身飞出,一下咬住伥鬼拖了下来,双手持戟一下刺穿伥鬼后背,刺啦一下撕成两半。
戴烛扑棱翅膀四处飞舞,冠上烛火熊熊,与火精宋无忌一同焚烧伥鬼,而那些附身扫帚锅碗瓢盆的小妖小鬼,叽叽喳喳一拥而上,七八只为一伙,捉住一只只伥鬼扭抱撕扯。
鬼哭、兽吼,风火声中,李蝉提着剑从洞口跃下,借洞壁上突起的岩石落在渊底,一步步向变舌巨妖走去。
巨妖发出惊慌粗重的喘息,血盆大口张合,声音如闷雷滚滚。
“妖主……你是何方妖主?且慢,且慢动手,你可知我的身份!”
“我乃象雄国大将……地神……炟那伏罗!”
李蝉本来没有理会变舌的话,听到它自报身份以后,却脚步一顿。
天下除大庸以外还有诸国,但唯独大庸誓不与妖魔共存。
就算西方梵生、宝狮子等强盛的佛国,对待妖魔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甚至有妖魔顿悟成佛的说法。
除此之外,无论是信奉襄日天的北蛮诸部,还是号称有八百万野神的南方神蓬,抑或供奉本主的西南六诏,又或者信奉魔神的西方大月至象雄诸国,都有着与妖魔共存的方式。
就拿象雄国来说,上至君主下至百姓都供奉魔神,国中一部《黑白花十万龙经》,将天下魔神分为三类,其中龙神居居于水中,宁神居于空中,地神居于地下。
这变舌巨妖炟那伏罗,原来是象雄国地神。
变舌与草木之妖的共同之处在于难以移动,李蝉刚见到这妖怪,还以为它是乌山山神,本就生在乌山中,只是因为断了香火,才又重操食人旧业。
现在却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你不是乌山山神?”
李蝉盯着炟那伏罗。
炟那伏罗见李蝉停了下来,以为是自己的身份震慑住了李蝉,稍微放下心来,喘息道:“那山神……早叫我吃了,不知阁下是何方妖主,快……快叫你的妖众停下……”
话没说完,却见李蝉提剑大步走了过来,脸庞在熊熊火光中忽明忽暗,眼神摄人心魄,那只青眼澄澈如琉璃,丹眼却冰冷妖异,杀气腾腾!
炟那伏罗被这只妖异的丹眼一看,仿佛浑身气机都被锁死,它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惊惧,杀猪般的尖锐嘶吼声从它喉咙里钻出来,身躯猛力晃动,地洞轰然震荡,石皮碎土纷纷坠落。
那条受伤的长舌巨鞭似的甩动,涎液飞溅,李蝉轻巧几个腾挪避开攻击,瞅准空当一剑把长舌钉在地上!
炟那伏罗吃痛,发出更加高亢的嚎叫,舌头猛一甩,把地上石皮都掀起一层!
李蝉被一下甩飞出去,半空中一个翻转,鹞子似的,稳稳落在变舌后肩上,那长舌势头不减地飞抽过来,李蝉一把攥住炟那伏罗大耳上的鬃毛,提身避开!
炟那伏罗怒急嘶吼,晃动脑袋,李蝉的身形却似柳叶随风,虽然沾了满身血涎,却连连避开长舌抽击,抽冷子一间划拉开半边耳朵,抓着它的鬃毛纵到它脑袋顶上。
炟那伏罗体型臃肿,血气也浑厚得惊人,恐怕舌头全力甩几个时辰也不会力竭。
但舌尖已被李蝉一剑切出一个大口子,甩动间鲜血飞射,弄得整个洞窟鲜血淋漓。
它在这惊惶的状态下喷出大量血液,舌头抽击李蝉近百下过后,势竭力疲,终于吧嗒一下落在地上,勉力动弹几下,再也甩动不起来,只随着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
李蝉从炟那伏罗头顶一跃而下,也喘息着,一把抹掉脸上的血涎,呸了一声,对他呲牙一笑,“没力气了吧。”
“你……你……你是何方……我乃象雄……炟那伏罗……”
炟那伏罗在喘息里挤出颤抖的声音。
却见李蝉问了一句过后,便解下腰间画轴。
蹲下来在,把画轴地上展开,用手指蘸上地上低洼处的鲜血,开始作画。
李蝉每画一分,炟那伏罗气息便微弱一分。
但这妖怪体型庞大,妖气也浑厚之极,李蝉画妖的速度也越来越迟涩。
洞窟内的战斗逐渐平息下去,众妖消灭了伥鬼,来到洞底静候。
李蝉手指蘸血,终于一幅小山般的巨妖图跃然纸上,炟那伏罗的最后一丝喘息声也就此消失,身上的伤口不再淌血,伤处完全成了灰白色。
李蝉松了口气,一站起来,脚步却一晃,徐达飞身窜上来,用背托住李蝉。
李蝉用力捏了捏鼻梁骨,晃了两下脑袋,稍加振奋精神,看着眼前庞大的尸体,啧了一声。
“这家伙也太胖了吧。”
“阿郎?”
红药担忧唤了一声。
“没事。”
李蝉疲惫地摆摆手,扭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洞口。
“都回去吧。”
众妖齐齐应是,化作影子飞入画中,空荡的画卷上再度浮起妖魔鬼怪的图画。
那象雄国地神炟那伏罗,被众妖围在当中。
“阿郎,它要如何处置?”
徐达的声音从画里传出来。
“它食人成性,被我杀了。这一身妖气你们分了吧,我只留下一缕,凝练身神。”
李蝉拂手一抹,炟那伏罗的画像便模糊不清,又拂回来,炟那伏罗便化作一团丹砂色,晕入画上众妖的画像中。
被这丹砂色一染,诸多妖魔鬼怪的形象又更清晰了一分,那些附身锅碗瓢盆的小鬼,有的就此凝出模糊妖身。
这时李蝉才靠着洞壁坐下来,向后仰着头,闭目喘息,恢复消耗过度地精神。
却听到洞口处隐约有响动,他手一抄就把画轴卷起,挂在腰上,仰头一看,那位年少比丘尼走出洞口。
莲衣一望见洞内景象就呆住了,直到下方传来一声呼唤,才回过神来,见到李蝉,她跃下洞底,压下惊疑看了一眼炟那伏罗的尸体,不可置信地悄声道:“这就是那只变舌?”
“是。”
李蝉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用了什么法子……”
莲衣看出李蝉神色疲倦,却按捺不住地问。
“莲衣法师想知道,我这就耍给你看,这法子……叫做……蛰龙……睡丹功……”
李蝉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蛰龙睡丹功?”
莲衣低头呢喃自语,一抬眼又想问,却发现李蝉眼皮一闭,胸口微微起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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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了一下,下意识想叫醒他。
嘴张了张,却闭上了,转头仔细去看洞里地景象。
那巨妖匍匐的尸体已没了半点动静,它身上狰狞可怖的伤口和洞内鲜血淋漓的景象却昭示着刚才的一场惨烈厮杀。
莲衣没忍住回头打量李蝉,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又看了看他被血涎沾染的衣袍。
沉吟了一下,盘膝坐在血泊间,为他护法。
四十九:公道
李蝉从沉睡中苏醒,衣服上的血水和涎液已经干了,迷糊地扯过领口一闻,腥臭味儿让他一下就完全清醒过来。
洞底充斥着血腥气,仍一片漆黑,只能隐约听到地下河流动的水声,他用青眼一瞧,炟那伏罗的庞大尸体下,那位比丘尼结跏跌坐,正在冥想。
洞里不知昼夜,不过按着衣服上血水干涸的情况,李蝉知道自己大概睡了三个时辰,他敢在这里安睡的原因,是因为随身的众妖可以护他周全,却没想这大菩提寺出身的修行者,也耐得住性子等他三个时辰。
李蝉左手一撑地面站了起来。
莲衣听到动静睁开眼,对李蝉说:“已经卯末了。”
李蝉点了下头,“下山知会郭都尉,叫神咤司来处理后事吧。”
莲衣起身拍了拍缦衣下摆,看着李蝉,“檀主是怎么对付它的?”
“变舌最厉害的手段就是用舌尖变化,引人上钩。”李蝉瞅着炟那伏罗的尸体,“这家伙太胖,看着吓人,却行动不便,识破了它的手段,就不难对付了。”
莲衣有些不信,却找不到漏洞,那妖怪身上的伤势都是剑伤,显然是失血过多而死,这与李蝉的话吻合,再怎么想,也就是李蝉熟知妖魔的弱点,才毫发无伤地斩了此妖。
未出大菩提寺前,就听说江湖游侠各有手段,有些虽然不会神通术法,凭着一身武艺,也能够斩妖除魔,如今算是见到了。也难怪,他能叫李昭玄吃瘪,想来,不是那神女桥的妖魔不堪,却是他有真本事。
“此地血气熏人,依你说的,先出去吧。”
二人舍下炟那伏罗的尸体,离开洞窟,快接近地面时,终于有光照进来。
莲衣忽然说:“那妖怪会勾魂,你诛杀它的时候遇上了伥鬼吗?”
“遇上了几只。”
李蝉敷衍了一句,正要往洞里去,莲衣又说:“那位薛姑娘演技太好了,我起先有些怀疑,却被她骗了过去。”
“也不算骗。”李蝉回头看了莲衣一眼,斟酌了一下说法,解释道:“那薛姑娘说的话有真有假,她被害是真的,爱上那书生是真的,恨那妖怪也是真的,只是伥鬼身不由己,只能由那妖怪驱使。”
莲衣低头看着僧鞋的鞋尖,想起薛青螺的样子,那双眼睛里满是悲哀、讥笑、嫉恨、解脱,她魂飞魄散前也不忘唱曲,可惜呀,最后的听客不是情郎。
李蝉钻进洞道往上爬,到了尽头,攀住洞沿,一用力就翻了出去。
天已经亮了,透过泥屋的门窗可以看到乌山的青翠枫叶,泥屋里陈设简陋却拥挤,两张榆木板床中间夹着一个矮柜,生火做饭的炉灶就在屋子另一角,灶上贴的灶君像已经被撕毁了,只留下干浆糊粘连的纸痕。
莲衣也轻巧地回到地面,目光落在矮柜下,见到一角霉湿的蜡笺纸,眼神一动,走过去把矮柜搬开,捡起封皮布满霉印的册子。
册上无名,莲衣翻开一页,里面的纸页还没怎么生霉,是一册工尺谱。
李蝉看见纸上宫调,想起薛青螺昨夜说的话,推测道:“这就是那篇没人能唱的谱子?”
“这是薛姑娘的遗物,不过……薛家已经没人了。”莲衣把谱册递给李蝉,“我不通乐理,你看看?”
李蝉在勾栏听过唱曲,也能哼上两句,却没学过认谱。
但薛青螺为先父守孝,还要带着这谱册,想必八九不离十就是它了,他拿着谱册想起了哑娘,哑娘嗓子毁了,乐艺倒是精湛,唱不了这曲子,也许能弹出来,他问道:“莲衣法师要这曲谱吗?”
莲衣道:“檀主拿着吧,有朝一日见到能把它唱出来的人,就替薛姑娘遂了遗愿。”
李蝉笑了一声,“到时候也请法师来听曲。”
“出家人不便担风袖月。”莲衣微微一笑,“不过曲子好听的,就算例外。”
……
乌山脚下,薛宅蔓草荒陋,茂盛梨间再不会传出乐声。
山下的郭洵焦急等待,终于见到一身血污的李蝉与莲衣出现在山道口,连忙率缉妖吏把人接入已被包场的脚店,一进门就问道:“怎么样了?”
李蝉没理会他,朝后门喊道:“店家,有热水吗?”
那位被屏退到脚店后院的老板应了一声有,李蝉便走向后院,抛下一句:“叫人送身干净衣裳过来,那妖怪的事,你先问莲衣法师。”
李蝉走进了后院,郭洵又眼巴巴看向莲衣。
莲衣左手托着念珠,轻声道:“妖魔业已伏诛。”
郭洵一下放了心。
“还请莲衣法师具体说说。”
莲衣便将自己与李蝉上山,遇到伥鬼薛青螺,又被变舌算计的事,一旁的缉妖吏提笔记述,莲衣说到自己入洞后我被伥鬼引开,待解决了伥鬼,找到李蝉时,李蝉已经把妖怪杀了。
“是他杀的妖?”郭洵迟疑着,“我见他满身血污而莲衣法师不染尘垢,还以为是莲衣法师神通强大……”
莲衣问道:“郭都尉,神咤司也是专门降妖伏魔的,若由你们去对付那只变舌又会如何?”
“这案子说难,也不难。那变舌行动不便,只需十余缉妖吏上山围剿,用上神咤司的三十六般灵应法,最多死伤一些人手,也能把这案子破了,却没这么轻松。”郭洵苦笑,“莲衣法师没来时,我本是打算请他找出妖魔,后面的事由神咤司去办,没想他把这事办完了,倒显得神咤司无用了。”
“郭都尉不必妄自菲薄。”换了身干净皂色衣裳的李蝉走出后门,“神咤司好歹查清了情报。”
郭洵看向李蝉,问道:“原来的乌山山神该是香火凝形的正神,不是妖怪,那变舌什么来头?”
“象雄国地神,炟那伏罗。”李蝉往桌边一坐,用手巾擦着未干的头发,“这家伙把山神吃了,又躲在地下吃人。”
“象雄国的魔神?”郭洵皱了下眉。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别的不归我管。”
李蝉放下毛巾,伸手做了个要钱的手势。
郭洵一愣。
李蝉眉毛一挑,“神咤司请人办案,不给报酬?”
郭洵嘴角抽了抽,无奈道:“你要多少?”
李蝉笑了笑,“买命钱,五十两。”
郭洵看了莲衣一眼,又看了看李蝉,迟疑道:“要不……四十?”
莲衣笑道:“郭都尉不必考虑我,佛门弟子降妖伏魔是本分。”
李蝉面无表情。
“五十就五十。”
郭洵解开腰囊数出五张十两的银票,嘴上嘀咕。倒不是心疼这些银子,就这件案子,李蝉要几百两也不算多的,但他身上就带了五十两,李蝉又是怎么知道的?
……
怀远坊赵家,赵氏木讷盯着缉妖吏把守的屋子,赵延清的死讯因为事涉妖魔,被神咤司拦着,还没有传出去。
赵氏已整日整夜未进食也没入睡,面色灰败,却坐得笔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门外停歇,有人翻身下马,她听到声音,心脏怦怦跳起来,连忙起身一看,有一人走进来,是那位法师!
公道,一定要讨个公道……赵氏嘴唇颤抖,体内又涌出一股力气来,奔上去抱住莲衣的小腿,哑着嗓子哭道:“法师……法师……延清……死得惨呐……孤儿寡母……他这一去……我怎么活啊……你定要为我主持公道……那人,那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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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令郎性命的那只妖怪,昨夜已经得诛。”
莲衣俯身去扶赵氏,正这时李蝉进来,赵氏身体一颤,眼里仍有憎恨之色,莲衣轻声道:“夫人不要再误会了,那妖魔就是他亲手斩杀的。”
赵氏一下呆住,李蝉走到她面前,往她手中塞了一角叠好的纸。
“逝者已逝,生者长安。”
说完这句话,李蝉顿了一会,转身离去。
撑在胸口的一股怨愤之气一下落空了,赵氏跌坐在地,脸色苍白地低下头,看清手里的东西是叠成角的银票,约莫是二十两。
呆愣良久,她颤抖着呜咽起来,语无伦次。
一会儿念“延清”,一会儿念“恩公”。
到后来,只剩下重复的“抱歉”两个字。
五十:开张
走近坊道纵横的十字路口,莲衣道:“檀主心怀慈悲。”
“什么样的能耐,管什么样的事罢了。”
李蝉回头看了一眼,西市附近车马繁荣,那间宅子被掩在热闹里,再不起眼。
“莲衣法师来玄都,是因为圣人西行的事吗?”
莲衣驻足问道:“你怎么知道?”
听莲衣这么说,李蝉就知道笔君猜的没错了。
莲衣沉吟了一下,又说:“你也见到了,玄都已渐有妖氛四起之兆,圣人这回去国西行禅桃都山,便是为荡涤妖氛,整肃乾坤。”
玄都乃至大庸,恐怕也没多少人比从桃都山走出来的李蝉清楚妖魔的可怖,薛青螺与那些伥鬼,还有那位丧子的赵氏,惨则惨矣,放在龙武关外,就只能算常态了,他说了一句“这样最好”,招手唤挑担子卖环饼吆喝的小贩停下,问了价钱,又问莲衣道:“吃吗?”
莲衣鼻子耸了耸,闻出环饼是麻油炸的,说道:“正好饿了。”
李蝉买下两斤环饼,把油纸包的五两环饼递给莲衣,微笑道:“今日有幸与莲衣法师降妖,就此别过,来日再会吧。”
莲衣点头说了句慢走,与李蝉道别。
李蝉买完环饼,又到食肆里买了几只炸鹌鹑,要不是腰间悬着短剑和画轴,倒和普通市井百姓没两样,莲衣离开怀远坊时,看见李蝉消失在人流中,一时觉得有些恍惚,完全没法把昨夜那个浴血的身影跟他联系起来。
……
半日坊里,闭门两日的洗墨居又迎回了店主人,李蝉把买来的吃食让妖怪们分了,又收好了那一册乐谱,等着抽空找聂耳一趟,兴许哑娘能把它弹出来,经历厮杀过后,心底多少沾上了几分凶戾,玄都的春天又阴潮湿闷,总归要找些法子把郁气冲淡了。
吩咐妖怪们不要打扰,便带着炟那伏罗的一缕妖气进了主屋。
李蝉离开的时候,涂山兕已经在扫晴娘那里知道了李蝉的一些事,她明白自己知道了李蝉的跟脚,李蝉就没有放她走的理由了……其实,那夜要不是李蝉救下了重伤的她,那场雨停之后,她就会被人发现,最好的结果都是当街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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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做过赴死的准备,却没想过为人效力。
真要说起来,为人效力,当然比没了命好。
可当初被涂山氏派来冲撞大阵时,心里想的简单,那被通天犀霸王硬上弓的女狐把她生下来,却与同族一同嫌恶她,索性就把这条命还回去,谁也不欠谁的,就争这一口气,哪想过之后的打算?
正这么想着,一股油香味窜了过来,徐达叼来一只炸鹌鹑,朝涂山兕呜呜直叫,涂山兕接过炸鹌鹑,徐达便热情似火道:“涂山姑娘,涂山姑娘,这可是阿郎特地为你买的八糙鹌子,真是让咱心里羡慕的紧呀,这鹌子用的八瓣果茶油金贵,特别金贵,要不是阿郎新收了笔进账,可舍不得吃。”
涂山兕看了一眼鹌鹑,目光又落在徐达身上,这符拔气息比两日前又强了一些,不光它,那些小妖小鬼之类,出去一趟之后,有的都凝出妖身了,她问道:“你们出去做什么了?”
“不算甚么事。”徐达咿呀叫了一声,“不过是斩了一个不长眼的货色,自称是象雄国大将,无需阿郎出手,咱三下五除二,便叫那大将枭首了。”
“象雄国的魔神?”
徐达叫嚣道:“莫说区区一个大将,就算那龙神宁神地神三神主来了,咱一口一个……”这时红药走进来,它一下跃过去,“红药姑娘,你说是不是?”
红药摸了摸徐达的脑袋,对涂山兕说:“涂山姑娘的伤痊愈了吗?”
“托恩公和扫晴娘娘的福。”涂山兕顿了一下,见“好大半了,正想活动活动。”
“那正好,吃完过后,咱们煮糨水去。”红药说着对涂山兕嘻嘻一笑,便去了厨房。
涂山兕拿起炸鹌鹑闻了闻,又看了一眼主屋的方向,咬了一口。
主屋里,李蝉观想出一尊玲珑神人,戴黄冠、披朱褐、执绛筒。
“同未育!”
默诵咒诀过后,呼唤其名,小人脸上浮现五官,又被李蝉呼唤几声,画卷里炟那伏罗的妖气便在李蝉腹部化作一道黄纹。
李蝉袒胸露腹,低头一看,身上已有五道刺青般的神纹,隐约勾连,十分妖异。
他歇了一会儿,脸上的五官逐渐变化。
先是变做耄耋老者,又变做妖媚妇人。
如此变幻了五次,前后两柱香的时间过后,那道黄色神纹便黯淡下去,李蝉的容貌也恢复了原状。这源自变舌的妖术能够变化容貌,是个方便的术法,可惜能维持的时间短了点,但配合蜃气,也能有奇效。
李蝉下了坐床,合拢衣裳收紧腰带,走到窗边看滴漏,才到了未初,便喊了一声:“晴娘。”
窗上剪纸女娃娃应了一声,李蝉问道:“前屋拾掇过了吗?”
扫晴娘轻声道:“少郎刚回来也不歇息,这就要开张了?”
“新店刚开张就闭门两天,晦气啊。”
李蝉收起桌上画轴,叮嘱扫晴娘看住妖怪们,就走到前屋,看了墙上的字画没有挂歪的,就放下门闩,推开了店门。
本就没有名气的小店,刚开张就闭门两天,愈发门可罗雀,李蝉在柜台后倒了壶茶,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拿起一本《灵枢》随手翻看,练武要练血髓乃至于调伏血气复返先天,可以不通药理,熟知经络穴位却是必须的。
过了两个时辰,只有三个看客进来,一个卖经册的,一个买纸,还有一个看画的,问过画的价格后,摇头离去。
直近黄昏,一个穿锦袍的年轻人走过坊道,四处张望。
钟怀玉已在半日坊找了两天,除去那间新开了又关门的笔墨斋,几乎把每个地方都跑遍了,也没得到那画师的消息。
此时正要回去,却见到了这间洗墨居,停步一瞧,里面有个掌柜的在看书,那掌柜的模样年轻,一看就不是浸淫画道多年的老手,但墙上挂的画,看着却有几分味道。
找遍了半日坊的笔墨斋,也不差这一间了,钟怀玉脚步一转,走了过去。
五十一:嚼春
走进门槛前,钟怀玉抬头看了一眼李蝉购自原店主的刻着“洗墨居”桐木招牌,招牌是店铺的门面,特别对字画店来说,挂在门上的招牌就是展示给顾客的第一幅字。
钟怀玉见过猫戏烛图上那半阙题诗,那位画师能把徐应秋的字模仿得惟妙惟肖,也必然精通书法,这三个字写的不差,但算不得上佳,必定不是那位画师写的。
店里的那位年轻掌柜见他进来,也只是点了下头,说了一句随便看,便自顾自地看书了,待客十分散漫,钟怀玉背着手打量了他两眼,迈靴绕着不大的前屋走了一圈,打量墙上的画,这一看,心底便有些惊讶。
钟怀玉眼力比不得字画行当的老手,但也不是不识货的主,要不然,也不至于能在那雅笔居的掌柜手里抢下那幅猫戏烛图了,这墙上挂的画每一幅都是上品,行价至少能卖到三两往上。
一幅画卖到三两已经是很高的价格,当年那位断天下名画的景玄先生曾为世间丹青手列品排名,分为神、妙、能三品,这些画师未出名时,纵使画技卓绝,所作的画也只卖得出几两的价。俗话说三分买画,七分买名,其实这话说得还不确切,就拿那幅猫戏烛图来说,当时他花的那二十两里,就有九成买的是徐应秋的名声。
桃止节快到了……钟怀玉看着图上带着一抹若有若无嫩绿的粉苞,心里生出这个念头,他扭头对李蝉道:“这画怎么卖?”
李蝉说了一句五两一幅,便低头继续看书。倒不是故作清高,只是,按他定的价格,一月都做不成几笔生意,做成几笔生意就能吃一月,来看画的人多半不会买,识货的人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不识货的人说了也没用。
听到五两的价格,钟怀玉又看了那幅桃花图一眼,说:“高了。”
李蝉扫了一眼钟怀玉的石青起花蜀锦袍子和腰间玉佩。
“半日坊里的笔墨斋,还有不少价钱不高的,客人可以去那些地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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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怀玉脸色僵了一下,本以为这店家报五两的价是为讨价还价留出余地,李蝉的回应却好像没有半点想要降价的意思。他打量着李蝉,突然又回过神来,自己不是来买画,是来打听消息的。
“问你打听个人。”钟怀玉走到柜台边,用手指摸了下骑驼乐舞陶摆件的蓝黄釉面,“半日坊里有特别擅长影书的画师吗?”
李蝉翻书页的手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钟怀玉一眼,“影书”是字画行的行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临摹或响拓,其二嘛,就是伪造了。字画行笔墨斋的老板,在行当里混久了,都认识几个擅长伪造的高手,金石翰墨丹青图画样样精通,这是赚钱的大头,属于商业机密,哪有人直接上来就问的?
见到李蝉的表情,钟怀玉掏出一两银子按在桌上,与李蝉对视一眼,又把银子推到他面前。
“掌柜的勿怪,在下不是要坏你的生意,只是打听个消息。”钟怀玉道,“掌柜是否认识一个擅长伪造徐半阙题诗的画师?”
钟怀玉按着银子尚未松手。
李蝉暗道一声好家伙,这是苦主找上门了,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你认识?”钟怀玉觉得有戏,急忙追问。
“没有,不认识,没听说过。”
李蝉眼皮一垂,继续看书——任哪个被探听机密的掌柜,都会是这样的反应,没送客,已经算客气的了。
任钟怀玉如何纠缠,李蝉都没有搭理,钟怀玉最终只好悻悻离去,临走时,后院传来一道声音:“少郎,该用膳了。”
钟怀玉听到这声音一愣,猛一瞥头盯着后门,李蝉却已起身送客,把钟怀玉请出去以后,便关上了洗墨居的店门。
是她!钟怀玉走到坊道边的槐树下,回头盯着关上的店门,黄昏里,招牌上的洗墨居三字已难以看清,但那个女人的声音仍回荡在他耳中,他记性绝对不算好,但对那个卖画美人的声音还记忆犹新,后院里叫那年轻掌柜吃饭的,就是她的声音。
钟怀玉最后盯了一眼店门,便匆匆向巷口赁驴的租了一头驴子,向巽宁宫赶去。
洗墨居后院,红药把红豆粥、糖油馒头和辣萝卜摆上桌面,又在碟边放了一瓣鲜芍药,桃止将近,过桃止节前,先过的是花朝节,花朝前日,玄都人有食花的习俗。
李蝉把那瓣芍药放进嘴里嚼碎,这便是所谓的嚼春了,鲜花瓣的苦涩味和香气充斥口腔,李蝉问道:“晴娘,你之前说,那幅猫戏烛图卖给谁了?”
“像是个浮浪子弟。”扫晴娘嘴离开碗沿,“少郎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
“刚才来了个客人……”李蝉咕哝了一句,没继续说下去,只在心里嘀咕,那家伙怕是发现自己买到赝品了。
“是他?”扫晴娘放下啜了半碗的红豆粥,轻声道:“方才在疱屋里忙活,却没注意外面,不过少郎只要不说,想必他也不知道那幅画是你画的,就只怕……他听出了我的声音……”
“听出就听出了吧。”李蝉道,“大不了还他二十两,把那幅画收回来。”
……
戌正,夜黑似墨,一队自巽宁宫驶出的人马提着灯笼,停在半日坊的坊道上,马匹和骑士的呼吸混杂着灯光,在黑夜里化作白气,他们望向那间灯光幽微的小院。
马下,钟怀玉指着洗墨居紧闭的前门道:“曹总管,就是这里了,那卖出《猫戏烛图》的女人就在这里了,这间笔墨斋的掌柜是个年轻人,我听那卖画女子唤他少郎,想必这家的男主人,就是那幅图的画师。不过那年轻男人对我有些防备,我便没有追问,直接到巽宁宫给你报了信。”
曹赟望着那小院,心里终于松了口气,离巽宁宫祭祖的日子还有十天,圣驾想必已在前来的路上了。十天时间,只要这位画师真的是猫戏烛图的作者,事情就还有转机。
五十二:登门
戴烛昂首挺胸,纹丝不动,李蝉把眉间青端在烛光,仔细端详每一处刃纹。片刻后,他放下眉间挥笔作画,片刻过后,那柄泛着妖异暗青色的黝黑轻薄的短剑,便被收入了画中。
见李蝉画完了,徐达蹲在书柜上说到:“好呀,阿郎讲过图穷匕见的故事,若那刺客当时有少郎这样的手段,也不至于功败垂成了。”
李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搁下笔,青夜叉唰一下飞到窗边,李蝉挑眉道:“怎么了?”
“禀告阿郎,有十二人接近,看打扮是巽宁宫的军士。”
“巽宁宫?”
李蝉扭头去看墙边,涂山兕从画中出来,与李蝉对视一眼。扫晴娘红药等妖怪也纷纷现身,李蝉皱起眉头,这时,后门处传来三下敲门声。
李蝉对众妖怪挥挥手,示意众妖各就其位,涂山兕又摸了摸空荡的腰间,三步并两步跑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握在手里。
李蝉将桌上那幅画着眉间青的画轴卷起,才走到后门,仔细一听,门外有七八人的呼吸声,他环视院周一眼,缓缓抽开门闩。
门外,一个锦袍年轻人和圆领襦衫的老者领着几个披棉甲的护卫,李蝉目光落到钟怀玉身上,目光又越过他扫了一眼后面的护卫,右眉狠狠跳了两下,不就是收了幅假画吗,至于弄出这么大阵仗?
不过心里绷着的弦也松开了,既然是为《猫戏烛图》来的,就不干涂山兕的事。
钟怀玉站在曹赟半步后,对李蝉拱手道:“黄昏时刚见过,现在又贸然拜访,实在是叨扰掌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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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觑着钟怀玉身后,“你这是……”
“掌柜的勿怪。”曹赟提着灯笼,呵呵笑道:“老夫是巽宁宫的总管曹赟,今夜过来叨扰,是想拜访贵府里的一位画师,这位画师前些日子画了一幅《猫戏烛》图,掌柜的应该认得吧。”
李蝉看了一眼钟怀玉,愈发确定了他的来意,但一幅假画怎会让巽宁宫的总管找上门来?
一瞬间,他想到了雨夜里重伤濒死的白狐,和巽宁宫上那道一闪而逝的青影。
李蝉抬手揖了一下,问道:“原来是曹总管,不知曹总管来找他干什么?”
曹赟微微一笑,没有解释,钟怀玉察言观色,上前一步说道:“掌柜的,进去说话?”
李蝉眼睛一扫,这八个人提着灯笼扎堆站在外面颇为显眼,玄都城平时不设宵禁,就算是宵禁的日子,也只在各坊之间设禁,临近的街坊,半夜三更也是可以串门的。这不,左邻成衣铺的老板娘和右舍的同行,都探头探脑张望着了。
李蝉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有些反感,但还是让开身子,门外众人见他一让开,便鱼贯而入,只留下两个人守在门外。
由不得曹赟不谨慎,既然有人敢侵入行宫,他这个行宫总管的安全也很成问题。
不过几名护卫刚走进院子就被李蝉拦住了,他指了指主屋,对曹赟笑道:“曹总管怎么二话不说就闯进来,天色已晚,屋里还有女眷呢。”
曹赟虽然面带笑容,心里却一直很紧迫,修复壁画是迫在眉睫的事,哪敢耽误半刻时间?但李蝉这么一说,他也知道自己失礼了。大庸国民风彪悍,特别在玄都这个人人自诩曾为大庸守过帝关的地方,瓦市里传唱得最广的就是布衣亦敢轻王侯的戏码,就算是平头百姓,也不是见到当官的就卑躬屈膝的。
再说了,当年的玄都,随便在路边茶摊里提溜一个喝茶的老头出来,都有可能是个尚书、侍郎之类的官儿,也没几个敢到处耀武扬威的,这也把玄都百姓的气节给养出来了。
曹赟压下心头急迫,命护卫停下,对李蝉道:“还请掌柜的见谅,我找那位画师的确有急事。”
“有什么急事,跟我说就好。不巧那幅画正是我画的。”
李蝉直截了当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既然买画的苦主已找上门来,他再隐瞒也只是徒劳拖延,况且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找上门的会是巽宁宫总管。
曹赟一怔,诧异地打量李蝉,一时不愿相信这个看起来年仅弱冠的年轻人会是那幅图的画师,迟疑道:“阁下……怎么称呼?”
李蝉道:“李雉奴便是。”
曹赟对李蝉呵呵笑道:“此事干系重大,请雉奴一定要说实话才好,我连夜从巽宁宫赶过来,实在是没时间耽搁了。”
李蝉看了曹赟一眼,不想和他扯皮,“那幅图上写了一句‘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画猫眼用的是泥金和石青,画烛台用的是群青,猫毛和木门是用墨勾勒的,至于那一方印章,是用丹砂画的。在下迫于生计,不得已行此下策,既然二位找上门来了,把画还给我,当初卖画的二十两我如数奉还就是了。”
钟怀玉心中暗道,那幅画现在岂止二十两,而曹赟听到李蝉毫不迟涩的解释,一下明白过来,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掌柜,还真有可能就是那位画师。连忙态度一变,揖手道:“是小老儿不识人,李郎误会了,我等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那日见到李郎那幅《猫戏烛图》,知道李郎画艺精湛,所以特地上门拜访,是想请李郎去巽宁宫,修复一幅壁画。”
“修复壁画?”李蝉没想到这些人上门的来意会是这个,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是《万灵朝元图》?”
曹赟点头:“不错,看来李郎也听说过。”
李蝉向往《万灵朝元图》已久,至今未曾得观,如今却被行宫总管找上门来,说不想去是假的,他问道:“曹总管怎么偏偏找上了我?”
“那日我买下李郎的《猫戏烛图》,准备送给姨父……”钟怀玉将云泥社里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说:“大家都认为,李郎的画已形神兼备,在玄都左近,恐怕是唯一的丹青圣手了。”
李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无意间卖出一幅猫戏烛图,加上涂山氏派人冲撞巽宁宫惊动了《万灵朝元图》,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合将起来,导致了巽宁宫的总管亲自上门,请他去修复壁画。
他沉吟了一下,对曹赟道:“曹总管上门相邀,我便应下这件事,只是,万灵朝元图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画,我也不敢保证能修复的好。”
曹赟见李蝉答应的痛快,心里一下放松了不少,说道:“多谢阁下。”
李蝉点了下头,又扫了一眼诸护卫说道:“作画是件耗费精气神的活儿,我现在要休息了,就请曹总管带人先走吧,明日清晨,我自会来巽宁宫。”
五十三:磨镜春时看落花(一)
巽宁宫的人马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左邻右舍心底留存的疑惑外,没有在夜色中留下丝毫踪迹。
洗墨居的后院里,涂山兕放下菜刀,心想该找个时间买两件兵器了,李蝉在门外目送巽宁宫得人马走远,回屋知会众妖放下戒备,便进了主屋。
宋无忌火光如炬,照亮枇杷树下石桌,石桌上刻着象戏的棋盘,虚惊一场过后,妖怪们开始了夜间的娱乐。
室内的娱乐乏善可陈,除了拌嘴逗闷子,就属博戏最受欢迎了,徐达爪子按住一枚卒子往前一推,与它对弈的两个夜叉鬼头为垫炮还是马五退七吵得面红耳赤,一时间分不出哪个是青夜叉了。
的覆火镇水两大将军刚凝出两尺妖身,呼朋唤友为双方下注,吵闹不休。
一个夜叉鬼头大叫:“那就请扫晴娘娘评评理,看到底垫炮好还是马五退七好!”
另一个夜叉鬼头怒道:“怕你了不成,必然是垫炮好!”
说着往主屋窗口飞去,却被徐达一下扑到地上,徐达爪子按着夜叉头,骂道:“咿,好歹混了个六凶的名头,怎的如此不堪,区区一场博戏,还要请扫晴娘娘帮忙!观棋不语真君子,咱都知道的道理,扫晴娘娘怎会不知道?”说着迅速瞥了窗头一眼,见扫晴娘没有现身的意思,又趾高气扬地把爪子压得更紧了。
涂山兕从庖屋走到二夜叉的位置坐下,拿起一枚棋子,红药讶异道:“涂山姐姐也玩这个?”
“也赚点打兵器的钱。”涂山兕对红药微微一笑,把棋子一放,转头着着徐达,“炮五平六,抽将。”
“咿呀,狐仙娘娘来与弟兄们游戏,真是赏脸,赏脸呐。”徐达一下跃上石桌,盯着棋盘,“这一手真是绝妙,绝妙,对方若不弃车保帅,便只能象五退三,但纵使如此,也是苟延残喘,三步之内便落入死局……”
喋喋不休解着棋,忽的反映过来涂山兕拿是青赤夜叉所执的黑棋,那陷入死局的却是自己的红棋,一下愣住,大叫道:“这,这,怎敢这样耍赖,从未见过中途还能换人的!不算,不算!”
嘈杂声传到主屋,变得小了许多,李蝉抚了抚戴烛的翅膀,取出笔君,铺纸磨墨写道:“巽宁宫中总管上门,请我入宫修复《万灵朝元图》。”
他放开笔君,笔毫在纸上游移,回答道:“有何不可?”
“我答应了。”李蝉写道,“但没把握。”
笔君道:“不论成败,临摹《万灵朝元图》总归对你有益。你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既然答应了就是已经想好了。”
李蝉捉笔看了一眼窗外,停顿了一下,又落笔侧锋入纸,写道:“笔君知我。”
这四字行笔直截了当,不似大庸主流书法那样花方为圆,而是转折顿挫,锋芒毕露。
……
正是天刚亮的时候,左邻右舍已纷纷开张,洗墨居的后门被敲响,隔壁成衣铺的那位吴氏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浮元子,来庆贺李蝉新店开张,寒暄几句,便问起昨晚的事,言语间颇为担忧——若邻傍的店子出了事,他们也难免生意受损。
听李蝉说是巽宁宫的人连夜来求画,吴氏心里既佩服又怀疑,但口风也变了,直言还以为是有歹人上门,打包票说以后若有歹人上门找她丈夫便是。
李蝉应付了左邻右舍的询问,把颜料和画笔装进红木手提箱,便离开了洗墨居,刚到街对面,就有曹赟安排的人迎上来,将他接入马车。
……
洗墨居对面的铺子里,那位磨镜的吕老把挂孔蟠螭铜镜在盛水的青铜鉴里涮了两下。
把湿润的铜镜擦净过后,便用牛皮长满细毫的一面缓缓磨拭镜面,朦胧发黄的铜镜镜面已被磨得光可鉴人。
忽然车轮辘辘声碾过坊道的石砖,吕磨镜抬头见到巽宁宫的马车经过,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桃花图。
“画技于凡间已至绝顶,惜哉尚未入道。”
他目送巽宁宫的马车远去,沉吟了好一会,又低头继续磨镜了。
……
马车驶进皇城,沿含光门街经过左右武卫与太仆寺旧址,临近宫城时,便把李蝉放了下去,宫城在皇城北面,地势更高,李蝉被人领着,走上三百级石阶,紧接着便进了宫城南墙的延神门。
宫城中央的太极宫是圣人祭祖之处,属于禁地,曹赟作为行宫总管,居住在西边的掖庭宫里,李蝉到达掖庭宫时,却得知曹赟不在,一早就领着几位老彩画匠,去了东宫那边的壁画受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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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宁宫东西有六里之距,又有多处禁忌,李蝉被人领着,花了半个时辰才来到东墙附近远远的看到曹赟,这位行宫总管正与六名彩画匠对墙上的壁画指指点点,那正是壁画受损之处,原本的苍狴图已成了一片隐约模糊的青影,像是被雨洗风吹去了一般。
六位彩画匠里,技艺最高超的那位老画匠叫刘建睨,出身自世代钻研院画的宫廷画匠世家,尤其擅画飞鸟走兽。
还有个穿青袍的老头李思俭则是大庸宗室,是高祖的堂弟常山王的孙子,还是先朝宰相的伯父,虽然画艺不过尔尔,却是这里最德高望重的。
刘建睨已将苍狴图的大致形貌在纸上大略临摹了出来,他低头看画,又抬头凝望壁画,良久之后感慨道:“不行,真的不行,曹总管不是不懂行的,这幅万灵朝元图是画圣遗留人间之作,像咱们这样的画师,也算浸淫此道已久了,但要补上这画,也只能算是狗尾续貂。”
李思俭点头道:“建睨说的不错,曹总管,若是一般的壁画受损也就罢了,但这可是画圣旧作,若补得生硬了,难免和这边上其它的画格格不入,反而弄巧成拙。依老夫看,这幅万灵朝元图有了这么一个小瑕疵,也正应了天道有缺,不是坏事。”
曹赟心底骂了一句站着说话不腰疼,呵呵笑道:“思俭啊,天道有缺,是圣人想的事,我做总管的,只管把手头的事办好,办完,心里才妥当啊。”
李思俭沉吟一下,看着曹赟,“论院画,刘建睨已登峰造极,他既然说补不了,这幅画恐怕是修复无望了。”
曹赟当然知道李思俭的话不是妄言,他沉默了一下,看了一眼刘建睨,又看了一眼李思训,说道:“我找了位画师,兴许有修复这幅画的机会,”
五十四:磨镜春时看落花(二)
“画师?”
“哪位画师?”
六位彩画匠纷纷疑问,李承舟号称千古第一画圣,其画道造诣已非常理可以度之,当年妖魔祸乱天下,有仙人赐下山海图,李承舟持图收尽天下妖魔,于桃都山碧血化虹,飞升成仙,是大庸国家喻户晓的传说。
那位最擅断画的景玄先生为世间丹青手列品排名,却没把李承舟排进去,不是因为漏了。自古以来,以画入道乃至于羽化成仙的,独此一人,把他列入神品,那是委屈了。
李承舟飞升以后,世间丹青手里最厉害的几位,就当属那寥寥几位神品画师了,可这几位画师,一位据说是钻研画道到了去相存真的境界,弃笔修佛去了,法号唤做九相;另一位徐仲皓云游六诏,至今音信全无;再有一位周含真则是执金吾,正执守玉京呢。
要说有谁能修复《万灵朝元图》,也只能从这三位画师里找了,可这三位里,现在能来玄都的,除了云游六诏的那位还有谁?
李思俭思忖了一下,迟疑问道:“曹总管请来的人,是仲皓先生吗?”
曹赟摇头说了一句不是,正要说云泥社的事,就见到李蝉被人带过来,说了一句“就是他”,迎了上去。
众画师顺着曹赟的去向,见到那位至多不过弱冠的年轻人,一下面面相觑,这年轻人难道是仲皓先生派来的人?
直到曹赟把李蝉引过来,对李蝉介绍六位彩辅助修复壁画的画匠后,又对李思俭和刘建睨说这个年轻人就是他找来的画师,众彩画匠的脸色一下精彩起来。
谨慎稳重些的静观其变,性子急些的碍于曹赟的身份,只是用怀疑的目光瞅着李蝉。李思俭和刘建睨对视片刻,上前问道:“刚听曹总管说李郎能修复万灵朝元图,心里还惊疑着呢,却没想到李郎只有这般年纪,不知李郎师从何处,尊师是……”
李蝉看见这位老人眼底的疑虑,解释道:“家师隐居世外,不愿透露名姓,只有个名号,唤作笔君。”
李思俭在心里咂摸着笔君两个字,找不到能对上的人,隐者逸士都爱取各种称号,谁又知道这位笔君是不是某位神品画师?一时也没有继续旁敲侧击下去,说道:“在场的诸位都是对丹青有些钻研的,这幅万灵朝元图是画圣的手笔,大家对着这幅图琢磨了两三天,越琢磨,越是觉得高山仰止,根本无从下手修复,不知道李郎有什么特别的手段能够修复它?”
“足下见笑了,我没什么特别的手段。”李蝉谦逊地对诸位画匠揖手,“是昨夜曹总管亲自登门,要我协助诸位修复万灵朝元图,诸君都是画师,碰上能够观摩万灵朝元图的机会,谁舍得放过啊,我虽然没有把握,但也斗胆过来了,若出了丑,还望诸君不要取笑。”
李蝉说完这番话,众人大都打消了疑虑的心思,只有李思俭久经朝堂,倒是瞧出来了李蝉嘴上自谦,那双奇特的鸳鸯眼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说的好听是自信,说难听了就是傲了,年轻人傲一点没事,关键在于有没有撑得起一股傲气的本事?
李思俭不想质疑曹赟的眼光,但李蝉实在太年轻了,等到李蝉去看那幅受损的壁画,李思俭把曹赟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曹总管怎么找上他的?”
曹赟看了一眼李蝉的背影,问道:“思俭没听说前几天云泥社的事?”
李思俭点头道:“听说了,苏向妙手偶得,画出了一幅形神兼备的佳作,已当得妙品上的画师了。”
曹赟听李思俭的话,知道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变了样,原本是苏向覆水成画,现在却成了那幅猫戏烛图是苏向画的,他朝李蝉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幅画不是苏向画的,是他。”
“是他?”
李思俭惊讶地看了一眼李蝉的背影。
……
洗墨居对面的铺子里,吕磨镜放下手里的小牛皮,拿起镜子一照,光滑的铜镜镜面上,他脸上的每一丝皱纹都十分清晰,几乎没人能把铜镜磨到这个地步,这面镜子放到任何一个女人面前,都会被视为珍宝,但吕磨镜磨完镜后只是把铜镜收进箱子里。
他又取出一面没打磨的铜镜,把铜镜在清水里涮洗过后,正想磨冶,看到镜子里模糊的影子,却顿住了,扭头看了一眼墙上那幅桃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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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那辆马车去了巽宁宫,他突然也想去巽宁宫看看,便起身走了出去,还没忘带上那块揩拭镜面的小牛皮,把镜子用前襟擦干,揣进衣袖里。
走在半日坊的坊道上,吕磨镜只是个普通老人,在此地生活多年,街坊邻居已大多认识他,他一路打着招呼,离开半日坊后,穿过贵义,兴道二坊,逐渐接近了宫城。
耳边仍有车马喧闹,从宫城里,却传出一道隐约却不可忽视的低吼声。
吕磨镜脚步一顿,老态龙钟的脸上露出一丝喟然苦笑。
“百年前的事了,怎么还在记仇?”
……
宫墙边,李蝉看着那幅仿佛被雨洗去的苍狴图,隐约察觉到这壁画里有一丝气机,与他构筑的画境有些相似,也和他封在画中的妖魔有些相似,但似乎又完全不同。
“李郎看出什么了?”
刘建睨在一旁问道。
“看出了一些东西……但没法完全看到。”李蝉一下分了心,眉毛皱了一下,却也腾出思考的空当,觉得自己说得有些泛了,便扭头看了一眼东宫的一枝桃树,继续解释道:“如这花苞将绽你就已经看得到花开了,但没法真的看到。”
刘建睨恍然,又失笑道:“尊师可是九相法师?我看像,不然怎么也这么爱打禅机。”
李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突然眉毛一抖,瞥头看向那幅苍犴图,就在刚才,万灵朝元图好像活了过来。
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逝,李蝉隐约感觉到某种气机流动,但紧接着再怎么仔细打量,刚才的感觉都已经消失了。
五十五:磨镜春时看落花(三)
阴晦的天气下,雄踞玄都城西的大都督府十分寂静,府里的家仆一个个都龙精虎猛不输府兵,但行走间悄然无声,据说府里那位神变境界的镇西王武道虽已臻巅峰,但因为在平定妖乱时受了重伤,变得异常好静,所以谁都不敢惊扰到他。
不过大都督府静则静矣,歇山顶上的蝉纹筒瓦,磨砖对缝的府墙上高竖的风、雨、雷、电、军、牙六纛大旗,还有披坚执锐的私兵,都无声显赫着迫人的威势。
一名录事参军捧着数卷来自神咤司的卷宗,交给府里的长史,长史觉得有些奇怪,神咤司直属玉京诸元台,一般不需要向西州大都督府报备什么,他翻开卷宗一看,皱起眉头,觉得这些事有必要上报给镇西王。
长史大在都督府深处的书房里见到了镇西王韩克,这时的韩克没戴八旒冕也没穿七章服,只穿着一身轻便的紫袍,正在端详墙上的一幅《龙渊剑书》,神态儒雅,要不是一脸乌青虬髯实在骇人,谁能看出来这是个曾经眼都不眨就坑杀数万降虏的枭雄?
长史把卷宗呈上,韩克简单听长史禀报之后,踱到书桌后边,坐下问道:“神咤司报上的事,你怎么看的?”
长史答道:“如今玄都有妖氛四起之兆,定是为了阻碍圣人西行,妖魔能悄无声息潜入玄都,一定是有人接应的。”
韩克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点了下头,让长史离开后,便把卷宗丢到了摞得极高的卷帙堆里。
这些卷帙的不光来自西州,还来自龙武关,以及龙武关外的诸羁縻州、守捉城镇。
他背着手继续去端详那幅《龙渊剑书》,偶尔并指比划两下,突然书房里中央传出嘣的一声。
一柄被头发丝悬在梁上的青铜小剑呛啷一下坠落到青石板上。
韩克斜飞入鬓的眉角一下挑了起来,蹲身拾起小剑,看向巽宁宫的方向。
……
吕磨镜停在兴道坊北门的石牌坊下,远远望向苍青天幕下的巽宁宫,金琉璃瓦的庑殿顶像匍匐的龙兽一般,只在赤色宫墙上方露出些许形迹。
他听到那隐约的兽吼后,就没有再往前走,熙攘的人群从他身边流过,没人注意这个驻足的普通老人。
却有一个满脸乌青虬髯的男人从兴道坊的坊道里径直走了过来,他一身紫袍,身上没有携带兵器,走在坊道间行人却自主避让,拥挤的人群间,竟然让出一条颇宽的道路。
奇怪的是,市井里的人们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件事,所有人都避开了那身紫袍,却又好像没人注意到这身紫袍。
吕磨镜回头看着韩克走过来,这个紫袍男人身无法力,没有使用任何神通术法,他不禁赞赏道:“外人说你韩克身受重伤,甚至被破了势跌回先天,现在一看,你反而是返璞归真了。”
韩克停在吕磨镜身前七步外,这位磨镜老者看似寻常,却是青雀宫当世存世的唯一一位祖师。这位吕真人百年前已剑解八转,离成道只差一线,想要一剑劈开桃都山的地门寻求成道契机,却被人阻止,并且在与那人的赌斗中落败,于是第九度剑解转世,遁入红尘,至今都几乎不曾踏足修行界。
这位磨镜老者的真名,该叫吕紫镜。
他对吕紫镜拱了拱手,“再怎么也比不过吕真人剑解九转啊。”
过往的市井中人仍不自觉避开,给二人的对话腾出好大一片空地,坊道一下就拥挤了不少,有人因为擦碰争吵了几句,却始终没人向石牌坊两边的吕紫镜和韩克投来一道目光。
吕紫镜拢了拢袖子,对韩克说:“镇西王坐镇玄都镇压群邪,日理万机,怎么今天有空来找我麻烦?”
韩克深深看了吕紫镜一眼,说道:“圣人命我坐镇玄都,除了威慑西方妖众,还得守着几个人,吕真人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吕紫镜瞥了一眼巽宁宫的方向,叹道:“老夫只是闲来无事,想看人作画,何必弄得草木皆兵。”
韩克剑眉一挑,要说能入这个老者眼里的画师,除了那三位神品,也找不出其他的了,可那三位要是进了玄都,韩克不可能不知道。他沉吟了一下,问道:“是谁?”
“在巽宁宫里。”吕紫镜抬起拢在袖里的手,指了指巽宁宫的方向,“可惜我不便过去了。”
韩克笑道:“要看画也不必去巽宁宫,我府里那座得月楼可以俯瞰玄都,吕真人不妨移步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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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紫镜顿了一下,对韩克呵呵一笑:“也好。”
……
得月楼高三百尺,在楼顶可以俯瞰玄都,也就是玄都不再是京城,不然谁敢造这么一座楼,非得被扣上谋反的帽子不可。
韩克站在楼顶的云阑边,目光穿透稀薄的冷雾,遥遥俯视巽宁宫东宫的那片城墙。
隔了十余里,他也毫无阻碍地看清了那幅受损的壁画和画下的众人。
吕紫镜背着手眺望下方,在这个距离下,李蝉的背影小得像只蚂蚁。
“曹赟把他请过去,请他修缮受损的《万灵朝元图》。”
“那是李承舟的画……”韩克沉吟,转头看向吕紫镜,“那年轻人什么来历?”
吕紫镜摇了摇头,继续远远的打量巽宁宫东墙。
韩克走回楼中,提壶自斟了一杯酒,说道:“吕真人只是来看他作画的?”
楼顶高风呼啸,吕紫镜背对着韩克,衣裳和发须在风里鼓动,像是没有听到韩克的话。
闲来看人作画,倒是种不错的消遣,吕紫镜一代剑仙,已弃剑在红尘中磨镜百年,他有这雅兴也不奇怪。
只是,二十余年前,李承舟挥笔画下万灵朝元图后,吕紫镜出世请李承舟为他作一幅画,李承舟不允,这位青雀宫祖师便提剑与李承舟大战了一回。
那是吕紫镜百年间唯一一次出剑,但直到李承舟飞升,吕紫镜终究也未能求得那一幅画。
韩克心底有些疑惑,但也只是仰头喝了一杯酒,没有徒劳追问。
五十六:磨镜春闲看落花(四)
东宫的宫墙下,李蝉与刘建睨交谈几句后,继续端详丹垩上的苍狴图,在这之前,他只远远瞥见过这幅壁画显化的一道青影。
就在刚才,这幅画好像“活了过来”,但李蝉看了一会儿,也看出来了,宫墙上画着的那些神鸟瑞兽、熊罴虎豹,都不是被封入画中的妖魔,确实只是画出来的。
离开洗墨居之前,李蝉就找涂山兕细细问清楚那夜的情况,知道就是这幅画里的苍狴差点让她丧命。
既然这幅苍狴图只是画出来的,却能显化成形,这就是所谓的挂壁自飞?
李思俭望着受损的壁画,对众彩画匠道:“诸位,咱们要修复画圣的这一幅万灵朝元图,虽说是佛头着粪,狗尾续貂,但祭祀事大,咱们虽不能尽善尽美,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诸位觉得,要修复这幅壁画有什么难处?请一一说出来,最好能议论解决了。”
众画师议论纷纷,刘建睨a说道:“眼下只透过被雨洗得模糊的颜料痕迹,已经很难看出苍狴图的原型,曹总管总管巽宁宫,应该看过这幅苍狴图……”
“万灵朝元图中图画可是数以万计啊。”曹赟苦笑,“我是看过这幅苍狴图,但也只是有个大致的印象,要说图中细节,自然是记不详细的。”
李思俭啧了一声,摸着胡须道:“难办,难办呐。”
一名画师道:“《述异记》与《玄怪录》上倒是有相关的记载,这苍狴人首蛇身,体覆青鳞,有孟章神君之血脉,孟章神君乃东方苍龙,司春掌生,攒时造物,窃以为,可以设坛祭拜孟章神君,或能得到苍狴图的一丝神韵?”
曹赟道:“这倒是个好法子,我这就派人去试试,不过具体要如何画,只能是拜托诸位了,至于我,对这幅狴图好歹有些印象,就只在最后诸位画成后,能做个判断。”
众画师议论纷纷,李蝉始终静静站在苍狴图下,一言不发。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年轻画师,众画师一开始有些怀疑他的本事,不过李蝉态度谦逊,众画师又从曹赟那里听到了猫戏烛图的事,便没人排斥这个年轻人。
但怀疑还是有的,毕竟曹赟一开始把李蝉捧得太高,言下之意,是要他主持这次的壁画修复,但李蝉却久久没有动静,连讨论也不曾参与,只是望着壁画出神。
李蝉察觉到万灵朝元图中隐约有气机流转,所谓气机,便是天地元气的一种形式,他尚未种道,还不是修行者,却能感受到这种气机,依靠的并不是身上那寥寥几道身神,靠的是他双眼的天生神通——这画里的气机流转,李蝉越看,越觉得像是他以丹青眼勾动妖气构筑的画境。
万灵朝元图里有一方画境,这发现让李蝉不禁回想起往昔,他依靠天生的异瞳,与妖魔厮杀,走出桃都山,用丹眼勾动妖气形成画境的能力,似乎是不知不觉中就拥有了的,那之后,他向笔君学习画道,又一步步的进入了移神定质的境界,从而逐渐能将画境封存在纸中,也因此能够用画封镇妖魔。
李承舟的万灵朝元图里,竟然也有一方画境?
难道画道求索最终都殊途同归?
这位画圣二十年前在桃都山碧血化虹,羽化登仙,李蝉记事时,就已经在桃都山下了。
李蝉一时间杂念纷纷,闭目良久,才抛开杂念,全心去感受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睁开眼时,却摇了摇头。
顺着宫墙望过去,万灵朝元图铺至远方,算来,该有数千丈长。
李思俭靠近李蝉,望着旁边壁画上的一只踏石青牛,又看向另一边的一只服留鸟,说道:“这青牛骨气雄健,踏山裂石,大抵是天水分色的画法,有西蜀风格。这服留鸟却‘没骨’,又是天水通色的画法,有江南之风。向来是,江南之艺骨气不及西蜀,而潇洒野逸过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派系,但画圣手下,百家画风信手拈来,不拘一格,真是匪夷所思,令人惊叹。”
边上一名画师说:“不过这苍狴图虽然损毁了,从画边的饰景也能一窥此图的风格意蕴。”
“是啊。”李思俭点头,转头向李蝉说:“李郎觉得这幅苍狴图是哪一派的风格?”
李思俭的询问一下让李蝉从思索中回过神来。
苍狴图是哪个派系的画法?李蝉还真不好说,他游历西方多年,对西方画道知道得多一些,但来到大庸后,把精力都放在了青雀宫上,暂时还没跟大庸国的画师有过多少交流,只大体知道院、文、禅三大画派,至于三大画派下细分的那些繁杂派系,就没多少了解了。
卖假画谋生计时,也只是逛了一圈半日坊里的字画行,见徐应秋的题诗值钱,就专门仿冒这位文人了,以李蝉的画艺,还没必要费心思去琢磨哪个画派的画儿最好卖。
“先生见多识广,我远远不及,看不出这壁画是哪一派的风格。”
李蝉刚说完,旁边有画师讨论到颜料配比,有人提议到那受损的壁画上刮下一些颜料来研究,一下得到了众人的附和,毕竟要修复壁画,这些受损的颜料终究是要刮掉的,一名当年翰林图画院的老画师拿着刮刀和盘子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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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说了一句且慢,连忙阻止,他看万灵朝元图的角度,和这些画师不同,众画师看的是墙上的画,李蝉看的却是画里的画境,在丹青眼下,万灵朝元图的气机在这幅受损的苍狴图上就已流转不畅,但这苍狴似乎还没“死透”。
“若不知道颜料配比,该怎么修复壁画,难道李郎有更好的办法?”那名老画师皱起眉毛,虽然曹赟说这个年轻人技艺不凡,但他到现在连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过。
“有。”李蝉点了下头,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曹赟身上,“曹总管要我主持修复这幅壁画,这话作数吗?”
曹赟看了看李思俭,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道:“作数。”
李蝉道:“那就请诸位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动这幅苍狴图。”
……
得月楼上,韩克自顾自饮酒打发时间,对吕紫镜的背影道:“那边怎么样了?”
吕紫镜遥遥看着李蝉离开苍狴图,沿着宫墙,由南向北,慢慢地走过去,半个时辰过去,才走了数百步。
看了一会,吕紫镜离开云阑。
“他在观画。”
说完老人从怀里取出未打磨的铜镜,用小牛皮带绒的那一面细细磨拭。
五十七:磨镜春闲看落花(五)
李思俭望着李蝉的背影,皱起眉头。
不光李思俭,其他画师心里也不太舒服,虽然李蝉一开始态度谦逊,但到现在众人也看出来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后生心里颇有些孤傲,不然也不至于一直不参与议论,到最后还阻止那位老画匠刮取颜料,抛下一句话,便沿宫墙独自观画去了。
众人一下安静下来,没人叫住李蝉,只是纷纷把目光投向曹赟。
曹赟看出了众人的不满,说实在的,他自个对李蝉也捉摸不透,可想到那天云泥社里徐应秋、苏向等人对那幅《猫戏烛图》的交口称赞,他沉默了一下,扶了扶幞头,对众画师说:“那就等等吧。”
“既然曹总管说了,那就等他回来主持大局吧。”
刘建睨对诸画师笑道,引来一片“也好”,“乐得清闲”的回复,在场的画师都过了意气风发的年纪,不至于因为一个年轻人的傲气真的心生怨怼,一时的不快过后,反而感到有些亲切,列位画师在画坛里都是颇有声名的,谁还没傲过几回?
……
李蝉沿宫墙由南向北,一路观摩丹垩上的壁画,从青牛、服留鸟,到各类龙兽、鸾鸟、狮虎、象豹,起先看得慢一些,到后来也就越看越快,脚下的步伐也愈发顺畅了。
李承舟的画道已神乎其技,各派画风在他手下水乳交融,丝毫不显突兀。其实李蝉的画艺到了移神定质的境界,也可以触类旁通,对各派画风也可以信手拈来,在技的层次,并非赶不上万灵朝元图,在道的层次,却差了一个境界。
整个宫城周回八十余里,李蝉从东宫出发,一路观摩墙上壁画,对外界变化浑然不觉,纵使路过东宫北面那座玄都盛景之一的绛雪轩琉璃花坛也不曾投去目光,海棠和太平花落在脚边,被靴底碾成碎片,那双脚步没有停顿地走了过去。
日晷在太极宫前的石盘上爬了一周,太阳逐渐被殿顶的鸱尾吞没,继而冷月在掖庭上方的夜幕上现出踪影。
三名曹赟派来的宿卫在黄昏时挡住了李蝉的脚步,迫切想要修复壁画的行宫总管希望李蝉能给出一些切实可行的办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故弄玄虚。就算要通过观摩万灵朝元图熟悉李承舟的笔锋,看了一天也看够了吧?离圣人西行的日子,已经不到十天了。
李蝉只是说:“既然曹总管心急,就不要阻挠我。”
三名宿卫禀报后,曹赟皱眉良久,终究没有阻止李蝉,只是,环墙而行的那道身影背后又多出了三名远远跟随的宿卫。
对血气练到极高境界的武人来说,几日不眠不休都不算难事,一次月落日出之后,三名宿卫换了班,只有李蝉依旧在观画。
……
得月楼上的一壶酒很快就喝完了,侍卫又把各类菜肴送上楼顶,临走前,有侍卫没忍住偷看了吕紫镜一眼,虽然这位磨镜老者看起来无甚出奇之处,但能让日理万机的镇西王如此陪同的,一定是比万机更重要的人。
被温盘留住热度的菜肴在高处的凛冽春风里很快又变得冰冷,韩克已经在楼顶陪了吕紫镜三天,但吕紫镜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也就一直在这守着。
吕紫镜手里的那面铜镜已磨得清亮,无论朝晖夕阴还是云卷云舒都映得纤毫毕现,他捧着铜镜坐到桌边,打量里面那个漫步在宫墙下的年轻人,三天过去,他快走到尽头了。
曹赟心里一直对那个来历神秘的年轻画师抱有期待,但他已经无暇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三天过去,众画师就复原苍狴图的议论逐渐有了结果,诸位画师在纸上画出草图,互相应征补充,最终又各自画出一幅苍狴图。
清晨,东宫里设起一座孟章神君神坛,灵祝开坛祭祀,上表疏文,将六幅画投入鼎内,最终五图焚尽,只有刘建睨画的那一幅苍狴图留了下来。
神坛边,曹赟端详着刘建睨的苍狴图,终于松了口气,六个技艺纯熟的老画匠,就算顶不得一个画圣,但群策群力之下,也差不了太多了,这幅苍狴图几经映证修改,已和他记忆中的那幅苍狴图相去不远。
想到那个沿墙而去的身影,曹赟心里隐隐还有期待。
众画师眼里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画师已消失三天,虽然一开始像是去观画,但众人大都以为他在观画途中见识了画圣的技艺后感到高山仰止,自觉离去了。
只有曹赟知道,李蝉三天里,除了偶尔停下来休息饮食,一直都在看画。
但圣人西行只剩七天,李蝉就算回来了又能做什么,便请刘建睨主笔,众画匠辅助,行宫里的庶务架起木台,便准备从上方开始修复苍狴图。
一个身影在此时从南面沿着东墙走来,主笔的刘建睨最先看到那道身影接近,此时李蝉的脚步已经十分轻松迅捷,他正看着画,一抬头看见苍狴图边搭上了木台,连忙喊了一声:“等等!”
众画师面面相觑。
已上了木台的刘建睨提着笔,正等着下面的人把装颜料的陶盏送上去,一时停住了笔,梯下的人也停住了脚步。
李思俭疑惑地看向曹赟,“他怎么还在?”
曹赟看着李蝉走过来,做了个画圈儿的手势,低声道:“他沿巽宁宫走了一圈。”
李思俭一愣。
说话间李蝉已接近了,对众人拱手笑道:“看来诸位等的不耐烦了。”
“说不上等。”那位翰林图画院的老画匠笑了笑,“只是没想你竟然还在,不过也正好,眼下建睨已作好草图,你倒也不用费心主持了。”
老画匠笑中带刺,李蝉沉吟了一下,对台上的刘建睨道:“先生能否给我一个机会?”
刘建睨打量着李蝉,又看了看李蝉的来处,迟疑了一下,说:“你要做什么?”
李蝉转而向边上的曹赟道:“还请曹总管命人备纸。”
曹赟看向木台上的刘建睨,犹豫了一下,对身边的人扬了下下巴,示意他照做。侍卫很快从神台旁拿来一叠纸,李蝉瞥了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接过几张纸铺在地上,不理会旁人为何不用桌子的质疑,提笔蘸墨画了起来。
先是青牛与服留鸟,再是随兕、玄虎、摇尾、敦圄,一张纸画了六只神鸟异兽,画第七只时纸将近,曹赟一下反应过来,连忙喊了一句续纸,见捧纸的人还愣着,一把夺过来,把一张麻纸铺在李蝉的画纸边上。
李蝉画尽一张张纸,神台上的画纸不够用了,又有人去库房拿纸,匆忙间又不敢打扰李蝉,众画师神情逐渐惊愕乃至于震撼,只见那一张张纸接续起来,是从苍狴图起始,由南向北,完全与壁上图画无二的一幅万灵朝元图!
年轻画师全神贯注低头作画,未曾再抬头看宫墙一眼,这不是临摹,竟是将壁上图画了然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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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宁宫周回八十二里……”刘建睨嘴唇嗫嚅,“他能记得几分?”
李思俭喉头动了动,看着李蝉已画了千余壁画兽,“总归没法……没法记全吧?”
两个时辰过去,众画师的表情从惊愕到挫败,又到艳羡,再到之后,只剩下钦佩和感慨了。
地上的纸铺了白茫茫一片,曹赟已无处落脚,他看了看诸位画师,喃喃道:“此情此景,入在梦中。”
……
黄昏的得月楼上,韩克站在云阑边遥遥俯视霞色下的东宫,一时竟像是忘了自己是来守着吕紫镜的。
楼里,吕紫镜捧着铜镜,清亮的镜面上,那个专注作画的年轻人一笔一划,画尽了图上万灵,最后一笔收起,正要落下,却又悬停在纸面上不动了。
壁画周回一圈至此,万灵之中,唯独只缺那幅苍狴图了。
吕紫镜看着那支久久不落的笔,过了十余个呼吸的时间,他突然移开目光,不再看铜镜,扭头瞥向巽宁宫。
……
白茫茫的纸海墨兽间,李蝉心领神会地抬起头,看向朱墙上那幅损毁的壁画。
壁上被雨洗去的模糊青痕,逐渐浓郁、浮动。
边上的神鸟异兽敛翅、昂头、抬足、甩尾……
全都活了过来。
五十八:磨镜春闲看落花(六)
无数巨大的妖影在宫墙上或匍匐、或蹲伏,沐浴在锈色的暮光下,身高百尺的巨狐昂头抖动颈上白毛,羽毛斑斓的神鸟展翅漂浮在半空中……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桃都山,只不过这些庞大的妖魔的眼神并不凶残,它们只是护卫着宫墙,有的偶尔用注视回应李蝉的目光,也只是一瞥而过。
李蝉在纸堆里站起来,任由墨水从笔尖滴落到鞋面上,这就是万灵朝元图……他看着那些庞大的画影,出神地想,满朝朱紫已随真龙天子而去,这些画影还在这里守护什么?
李蝉的目光逐渐落到东墙上,那幅损毁的苍狴图上方,有一只人首蛇身,体覆青鳞的巨大妖兽缓缓游动,遍体伤痕。
凭涂山兕恐怕没法让这家伙伤成这样,李蝉仰头远远端详那些伤痕,有的伤显然已是旧伤,却仍未愈合,青眼直视那些伤口,竟隐隐感到刺痛,仿佛被人用剑指着眉心,忍不住就想后退或避开目光。
李蝉没有避开目光,反而看得更加仔细了,甚至向前走去,靠近那只苍狴,脚踩在画纸上也浑然不觉。
宫墙下的庶务、侍卫、众画师及曹赟都完全没有见到宫墙上忽然出现的画影,刘建睨见李蝉踩上那些画,下意识想要喊住他,见到李蝉专注的神色,又把喊声憋回喉咙里。
李蝉走到了宫墙下,仰头看去,苍狴墨绿色的眸子刮过来,冷漠地在李蝉身上游梭,细长分叉的黑舌从满是森然白色利齿的口唇间滑出来,又倏一下缩回去,发出嘶嘶的声响。
李蝉与苍狴对视,那双冷漠的眸子里满是审视,不时瞥向满地的画纸,眼神里又多了一抹期待,它的身躯游动,将一道道可怖的剑痕展露在李蝉面前,又迅速把这些伤口隐藏在逆鳞之下,用怀疑、警惕的目光盯着李蝉。
李蝉看见那些伤痕,便知道了苍狴图损毁的症结所在,正是这些剑伤让苍狴身受重创,也许就是因为那夜它现身追杀涂山兕,便让这些创伤又加深了。这些创伤虽久,伤口上的剑气却依旧锋锐无匹,没有丁点儿钝化的迹象,这也就是促使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至此就不畅的原因。
这些剑气……
……
当年最擅画山水的徐仲皓半月看尽三百里江陵,归京后在帝前饮酒一壶,画出三百里山水,得了个“胸中三百里”的称号。李蝉三日看完万灵朝元图,一日又将此图摹完,孰高孰低,还真不好判断。
但不论高低,地上那铺的到处都是的《万灵朝元图摹本》都是不输于徐仲皓成名作《三百里江陵》的绝品了。
李思俭看到李蝉一路把那些画踩得七零八落,眉毛忍不住狠狠跳动,当到李蝉站在宫墙下旁若无人的模样,又想,比起看画,能旁观一位神品画师出世,是更痛快许多的事情。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见李蝉在宫墙下缓缓抬起手,去触碰那片痕迹浅淡的青痕,尚未触及青痕,又像是摸到火炭似的一下缩回来,那只修长的食指被割开一道不浅的伤痕,血一下流了出来。
得月楼上,吕紫镜站在云阑旁,远远望着苍狴的青影,洁白的胡须下嘴唇张阖,低低说了一个“收”字。
鲜血嘀嗒落在青石砖上溅出猩红的痕迹,李蝉看了一眼滴血的手指,封住流向食指的血气,血倒是不流了,在伤处渐渐凝结。苍狴忽然嘶了一声,道道剑气从它的伤口中飙射出来,李蝉猛地抬头,呼一下,幞头被风掀飞,满头黑发迎风狂舞,风一过,又低伏下来。
一道凛冽萧杀之风自巽宁宫刮起,刮得东宫的草叶笔直如剑,唰的指向得月楼,风一过,琉璃花坛里的花儿簌簌落下。
神坛旁几名巽宁宫仪卫袍袖被吹得嗤啦捧在手里的剑,似欲乘风而去,然而这道风太快,迅速刮过之后,仪剑只是微微一震,几名仪卫以为是错觉,只在心里暗暗嘀咕,明明仲春时节,怎就突然刮起了一道肃杀西风?
西风转瞬间刮过巽宁宫,直上云霄,流云被一下击散,隐约显露出一道剑痕,很快,剑痕又消弭在高天的寒风里。
这道锋锐无匹的剑气刮到得月楼的云阑边,却一下变得温柔起来,如春日绕柳的微风一般,乖巧地钻进吕紫镜的袖口,除了让粗葛衣的袖口荡了一下,就没再闹出别的动静。
……
李蝉顺着剑气的去向朝西望去,远远的,得月楼的笔直如剑的身影直刺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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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半晌,丹青眼里露出疑惑的神色,最终只皱了下眉,便转头打量苍狴。苍狴遍体伤痕,黑血从伤口里淌出来,看似更加严重了,然而剑气已去,血流之后,便隐隐有结痂的征兆。
青鳞覆盖的蛇躯缓缓游动,那双墨绿色的蛇瞳与李蝉对视着,点了点头。
李蝉又回头看了一眼得月楼的方向,沉吟了一下,提笔对着壁上的苍狴图点画勾勒起来。没了剑气阻隔,苍狴的伤势正迅速好转,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也通畅起来。
笔毫每次点画勾勒,却都与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一致,李蝉一时有些无法判断,究竟是自己引动了万灵朝元图的气机,还是自己在跟随着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行笔,他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观尽万灵朝元图后,对这一幅壁画已了然于心了。
日薄西山,东宫残存的暮光已十分黯淡,但没人去拿灯笼火把,众人极力睁大眼睛。李蝉站在壁下,凌空挥动那只没墨的画笔,而宫墙上那片颜色惨淡的青痕,竟浮动、流转,悄然无声的,一只人首蛇神的青色苍狴,像是从墙壁里钻出来似的,被画在了丹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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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断章和短都不是小鸽的本意,最近实在太忙,前阵子更新熬了几次夜,几天前又搬家,实在给累着了,突然就流了不少鼻血,本来觉得没事,但三天里鼻血又流了几次,今天就抽空去了趟医院,还忙了些别的事,这不更新就晚了吗。
五十九:磨镜春闲看落花(七)
吕紫镜收回目光,把拿铜镜的手揣进袖子里,转身对韩克道:“画就看到这吧,这几天有劳镇西王作陪,时候不早,我这就回去了。”
韩克说了一句不送,吕紫镜对韩克点了下头,走向楼道。
韩克看着吕紫镜下楼,忽的对他的背影,有些诧异地再次问道:“吕真人真只是来看画的?”
吕紫镜停步转头失笑道:“怎么,我就不能有这闲心了?”
“那倒不是。”韩克笑了一声。
吕紫镜转身,步履从容下了楼。
韩克看着吕紫镜消失的楼道,良久才转身。
背着手踱到云阑边,望向东宫的方向。
那幅苍狴图已经复原,但与其说是李蝉修复了壁画,倒不如,是吕紫镜收回多年前的一剑,放过了那只苍狴。
但李蝉的确又三日观尽万灵朝元图,一日画尽壁上神鸟异兽,若非如此,吕紫镜又怎会收回那一剑?
……
李蝉放下笔时,眼里还是一片青朦朦的景象。
紧接着,这片青色自鸱吻、砖石、草木间迅速褪去,壁上那幅苍狴图沐浴月色,已经复原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笔,到现在为止,他还分不清,刚才自己是引动了苍狴图的气机流转,还是只是随着苍狴图的气机流转挥笔?
但挥笔的时候,他仿佛就是那个执笔作画的人,气机在笔下流转,逐渐勾勒出苍狴之形,又有性灵从画影里诞生出来,以至于让画从死物变成了活物。
这似乎就是挂壁自飞的境界,但李蝉放下笔后,这感悟就逐渐从心中消褪。
越是想要记住,就越是像手中被握紧的流沙一般泻走,到最后攥得住的只是被掌心汗液黏住的一小撮。
李蝉望着壁上苍狴图出神了很久,旁边的行宫中人和诸位画师也都随着他大气不敢出一声。
直到谯楼的钟声隐隐约约的在极远处响起,李蝉才移开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满地映着月光的画纸,松了口气,对一旁屏息凝神的众人说:“诸位久等了。”
“说不上等。“那位翰林图画院的老画匠又说了一句同样的话,笑容却已经完全真挚了,“再等三天也无妨。“
李蝉一句话掀开了寂静,众画师纷纷围拢过来。
一个画师挤过来,迫切道:“李郎刚才用的可是神通术法?”
一个画师道:“定是神通术法,原来李郎竟然是修行者。”
刘建睨欲言又止,刚说出一句“那一地的万灵朝元图摹本总归不是神通……”
却被李思俭抢在前头,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画纸,却又脚步迅捷,热切道:“李郎画了一天,应该累了,不如移步到寒舍去歇息一阵?”
有人道:“李郎的确该累了,只是……这地上的摹本……”
立刻便有人要以二百两收购这些摹本,随即又被李思俭嗤声说地上的画少说有两千余幅,一百文一幅的价格是不是异想天开了。
二人开始争论,随即吵得不可开交。
李思俭抽空瞥了李蝉一眼,心说这个后生总该走出来说一句“地上这么多画两位各拿几幅无需争吵”之类的话吧?
却见李蝉只是笑而不语地旁观,心里愈发急切。
放在平日那位画师还会敬李思俭三分,但在场的哪一位不是爱画如命,凭那些万灵朝元图摹本,李蝉足以扬名,日后被称为神品也不为过,到那时,这些摹本就是一位神品画师的出世之作,列入史传都有可能,就算李思俭是宗室,那位画师对这些摹本也是寸步不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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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吵演变成真吵,二人面红耳赤。
有人去劝架,有人趁机来到李蝉身边,请教他修复苍狴图和临摹万灵朝元图的事。
一时间李蝉身边众口纷纭,只能在心里暗暗庆幸曹赟请来的画师也就六位。
直到曹赟过来,李蝉才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行宫总管命人打灯笼照亮四周,郑重上前对李蝉行了一礼,口中称谢。
李蝉侧身稍避,笑道:“曹总管看那壁画修得怎么样?”
曹赟早把那幅苍狴图从头到尾看了数十遍。
那苍狴图与壁上其它的画浑然一体,要不是亲眼见到,谁信这是后来修复的?
就连画上那稍许风雨侵蚀的痕迹都做得十分到位,在云泥社里就听说这位猫戏烛图的作者擅长造假,如今一见,真是功力深厚啊。
回答道:“修得与原画全无二致。”
又稍顿了一下,想着刚才李蝉凌空挥笔的情景,分明是修行者的手段,小心翼翼问道:“不知李郎是来自哪处宫观?”
李蝉笑了笑,“去青雀宫看过两年门,被赶下来了。”
曹赟心中一惊,诧异地看了李蝉一眼。
原来是青雀宫的子弟,难怪年纪轻轻就身怀绝艺,“看门”和“被赶下来”想必都是自谦之语,原来他是位出山不久的道门子弟。
圣人将禅度朔,诸圣地大神通者随行,年轻一辈的修行者也纷纷出来行走天下,当年因满朝朱紫随龙东去而平静下来的玄都,看来又要热闹了。
曹赟笑道:“青雀宫的离阳与云翼都是雅人,记得年轻时还曾跟他们见过,只是二位仙师后来遁世求长生,算来已经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了。”
王真字离阳,是青雀宫监院,李少君即李云翼则是青雀宫三都中负责传道的“都讲”,李蝉与曹赟简单说了几句,曹赟也就不再问青雀宫的事,说道:“李郎一日画尽了万灵朝元图,只是这地上的画……”
众画师纷纷侧耳,边上的李思俭与争吵的画师也立刻停了下来。
李蝉一日画尽万灵朝元图,自然于细节上有所省略,却勾勒出了形神,再加上堪比三百里江陵的噱头,不说名扬大庸,至少在玄都左近,不出两月就能传名了。
更别提李蝉还凌空挥笔,修复了画圣的苍狴图,宫墙上那幅苍狴图拿不出去,但那些被李蝉踩过的,沾了鞋底墨印的画,不就是这段佳话的见证吗?
六十:磨镜春闲看落花(八)
李蝉背对着夜色下的苍狴图,把众人的神态看在眼里,对众人一一拱手,笑道:“都是丹青里头做营生的,诸位都是画界的行家了,承蒙诸位抬爱,晚辈受之有愧,至于在下的拙作。”
他看了一眼脚边的画纸,笑了一声,对曹赟说:“还要请曹总管派人先把它们收起来,也免得碍着走路。”
“当然,当然。”曹赟点头,吩咐身边人去收画,几个庶务将地上的画一幅幅按次序捡起摞着,曹赟靠近李蝉道:“不如李郎先去掖庭那边休息,我让人把这些画儿挂起来,再晾一晾?”
“我还没住过皇宫呢。”李蝉笑道,“只不过虽然如今不是皇宫了,腌臜地方来的人,也不敢消受。这些画,也不劳烦曹总管了。”
曹赟眉毛跳了跳,心里犯起了嘀咕,青雀宫在这家伙嘴里变成了“腌臜地方”,也不知师门长辈听到了会怎么想?只当是自谦过了头,一时口误,连忙移开话题:“李郎今晚不留在这?”
李思俭一听急忙靠近,对李蝉拱手道:“李郎,不如移步到寒舍去,后几日由我做东,与诸位丹青手一同交流映证……”
“说什么映证,是请李郎教导我们还差不多。”一名刘建睨打断道,“只不过,老夫还是要仗着年长,厚脸皮邀李郎来咱们老笔社做个客。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李郎意下如何?”
李思俭附和道:“李郎若是看得起我们这群老东西,不如就加入老笔社,也好为老笔社,添几分光彩?听说云泥社得了李郎一幅猫戏烛图,李郎可不要厚此薄彼啊。”
众人纷纷向李蝉发出邀请,李蝉拱手道:“真不想拂逆诸位的好意,可惜我是个孤命人,向来合不得群的。至于地上这些拙作,上不得台面,我还是先收回去吧。”
李思俭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终于只叹了口气,“也罢,人各有志。”
李蝉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曹赟,对众人笑道:“不过今日幸识诸位,诸位看得起,也可以到半日坊洗墨居来,帮我捧个场啊。”
李思俭眼神一亮,众画师纷纷说“一定一定”。
……
几个庶务收好了画,近两千张麻纸叠成极厚的一摞,搬动都十分费劲。
曹赟当李蝉的面命人把画和修复壁画的报酬次日送到洗墨居后,便让人将众画师与李蝉送出巽宁宫。
一队人马沿东宫宫墙向南,出了延神门,向着未央门街的方向流进夜色中。
曹赟目送那一溜的火光远去,在左右的护卫下再次回到东宫。
护卫爬上木台,打起灯笼,把白光投到苍狴图上。
曹赟目光扫过苍狴图的每一个细节,看了足有两刻钟,就算是在此总管行宫多年的他,也没法在这幅图上看到半点儿突兀的地方。
到时圣人来到巽宁宫祭祖,文武百官能不能看到这幅壁画还是个问题,就算看到了,一眼扫过,也不至于能发现这壁画被修过一次吧。
曹赟心底终于松了口气。
……
众人沿未央街出了皇城,巽宁宫的人马在这里打道回府,众画师也在未央门外告别,纷纷表示今日不便叨扰,改日一定要上门拜访。
正是过了亥中,玄都白天的烟火还没消停,晚间的热闹就喧腾起来了。皇城脚下繁华不输东西夜市,尤其玩杂耍和唱戏的多。
要知道,梨园行里奉为祖师爷的,可是大庸国那位时常在内廷梨园里彩妆唱戏的中宗皇帝,先帝在玄都时,更是曾亲自在玄都创了一个数百人的梨园社,大臣们就算不喜欢戏曲的,也得拖家带口去捧场,戏曲不蔚然成风也也不行啊。
李蝉穿过两坊回到半日坊时,还能听到被夜风隐约吹来的笙箫与唱腔。
他打着灯笼走过石牌坊,望着脚下的路。
苍狴身上的剑痕是旧伤,那些剑气经久不散,却在他接触苍狴时自行飞走,恐怕就是被那伤到苍狴的人收走的。那人既然能杀伤万灵朝元图,想必也是位大神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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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大神通者,再怎么揣度也没用处。
只是,参与修复壁画的那些彩画匠的热情,却有点麻烦。
李思俭要李蝉加入老笔社时,李蝉心底倒是颇乐意的,但他说自己是个孤命人,在李思俭等人听来是推脱之辞,实际上却是真话。
世人追名逐利,到他身上,就只逐一个利字,家里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不让妖怪害人,也不能叫妖怪们饿死吧。
只是眼下,他在玄都不日就要出名,到那时,家里的妖怪们就处境堪忧了。
“红尘刺我眼,名利相交煎。”
李蝉走过坊道,正要回洗墨居,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哼曲,和着的是远处的丝竹声。
扭头一看,前边那间卖铜镜的铺子还开着,穿麻衣的老者坐在灯笼下,一面铜镜架在木门槛边,镜面映着远处的灯火和人影。
李蝉驻足对吕紫镜说:“吕老怎么还没打烊。”
“有客是店,无客是家。”吕紫镜对李蝉笑了笑,“有什么打烊不打烊的。”
李蝉看了一眼吕紫镜脚边的铜镜,笑道:“吕老的镜子磨得太好了,我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地方,还没见过能磨得这么清亮的镜子。”
吕紫镜笑道:“老夫也去过不少地方,倒见过一些作画厉害的画师,但大都不如李郎画得好啊。”
李蝉见吕紫镜说话时瞥了一眼墙上那幅从洗墨居买来的桃花图,却隐约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咂摸了一下,又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想着明天曹赟该会送笔钱来,又想到家里的几个女妖怪,便笑道:“不知吕老店里的镜子作价几何,我想买几面。”
“还没磨好。”吕紫镜呵呵一笑,“等磨好了,我再知会你。”
李蝉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吕紫镜脚边的铜镜,心说这原来是有人预订了的,便对吕紫镜道别离去。
门槛前,吕紫镜拾起脚边铜镜,照见自己的脸,嘀咕道:“不信蜉蝣旦夕死,缘何……”
良久,摇头失笑,抬眼看着李蝉的背影走向洗墨居的门口,感慨道:“画得好啊。”
六十一:回家
洗墨居小院里,宋无忌钻在灯笼里上下沉浮,徐达蹲在枇杷树下的棋桌旁,歪头着,后腿唰唰挠脖子,挠下一缕缕白毛。
可惜盘上已是死局,它挠了一阵,终于叫道:“没了呀,狐仙娘娘,咱一个铜子儿都没了呀!”
涂山兕搭在棋子上的两根葱白手指抬起来对徐达勾了一下,薄唇里吐出一句话。
“那就把之前的帐结了。”
“这,这!”徐达白毛一炸,睁大眼睛瞪着涂山兕,下意识后退几步,后脚踏空,险些一下跌落,臃肿的身子敏捷一翻,稳稳落在石椅上。
边上的小妖怪叽叽喳喳道:“雪狮儿君输不起了!”
“好,好,愿赌服输!”
徐达愤然叫了一声,纵身跃到枇杷树上。
另一边两个夜叉头比试劈竹,青夜叉咬着柴刀一刀切开竹子,竹子从中断裂,裂到底却不甚均匀,引来一片嘘声,赤夜叉抢过柴刀,两名小妖连忙抱来一根竹子竖起,赤夜叉鼻子里哼出一声,头起刀落,一根竹子被利落切成均匀的两片。
众妖怪齐齐叫好,赤夜叉又是两刀,将竹片分好,几个小妖怪抬着竹片一路跑到小院西角,把竹片一下下钉进土里。
红药把灯笼放在脚边,蹲着用短铲翻土,对戴烛叮嘱道:“花儿要是癃头,便是生火蚁了,要是枝瘠了呢,便是生黑蚰了。”
戴烛脖子里发出咕咕声,连连点头。
一道白影从枇杷树上跃到花圃边,一下踩歪了还没打稳的篱笆,又闪电般地跃过墙外,红药一下站起来,“哎”了一声,声音被淹没一片“雪狮儿君又要赖账了”,“它还欠了十九个钱呢”的声音中。
她气愤地攥紧拳头,对着徐达消失的方向挥了两下。
又蹲下来,抚摸了一会儿戴烛的翅膀,才消了气,继续对它说,“你记好啦,是什么病症,就找什么虫吃。如今只种了罂粟和芍药、素馨跟决明,待到春老,就可以种蜀葵了……”
“还不知道能在这多久呢。”扫晴娘抱着一摞晾干的衣裳走过,“兴许等不到春老,便要走了。”
红药捡起短铲,仰头问道:“去哪?”
“谁知道。”扫晴娘抱着衣服走进主屋,声音透过墙传来,“总是流离惯了的。”
红药迟疑了一下,起身拍了拍手,“阿郎都四天没回来了。”
扫晴娘走到窗边,低头在桌上叠着衣裳,“放心吧,少郎去巽宁宫,不是坏事儿。”
红药看了看墙头。
忽然徐达离去的方向传来一声猫叫。
“阿郎回来了?”徐达惊喜道,“咿呀,阿郎,阿郎,可真是想死咱了。”
红药一怔,连忙抛下短铲,小跑过去打开后门。
李蝉从月下走来,脚边的白猫哭诉道:“阿郎不在的这几天,那位狐仙娘娘可真是,可真是……”
“可真是赌术精妙,跟兄弟们耍得十分尽兴,尽兴呀。”徐达看见悄然从红药背后走出来的涂山兕,一下跑过去讨好道:“狐仙娘娘,您看咱那十九个钱……”
……
李蝉走进院子,在众妖的问候声里走向主屋,扫晴娘跟到门口,停步问道:“少郎此行还顺利吗?”
“还不错。”李蝉微微一笑,“扫晴,店里的画都裱好了吗?”
“都裱好了。”
“准备准备,明天可能有不少生意。”
李蝉说完,招呼了红药一句,便进了主屋。
在巽宁宫待了四天,观画三日,又一日不休画尽壁上万灵,修复苍狴图,到现在已经十分困乏了。不过进屋后,李蝉还是要红药磨墨铺了纸,临着窗户,回想在宫墙下牵引苍狴图气机时的感触。
蘸墨的笔君在蜀州麻纸上勾勒出苍狴的画影,他捋着袖子,落下最后一笔时,整幅画便染上了一抹寡淡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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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落下这一笔后,李蝉向后趔趄了半步,侍候在身边的红药连忙扶住李蝉的胳膊,李蝉把她轻推开,摇头道:“没事。”
坐下休息了几个呼吸,李蝉又站到桌边,写道:“还可以吧?”
李蝉放开笔,把手搁在桌上,看到笔君答道:“窥得门径了。”
李蝉早清楚自己在临摹万灵朝元图时有什么收获,但听到笔君这句话,还是笑了起来。
李蝉写道:“可惜这幅画还算不得挂壁自飞的境界,只是照着临摹,画出了一些性灵。而且,我也只在画苍狴图时能画成这样。”
笔君道:“你毕竟不是修行者。”
李蝉看着纸上的字,又低头隔着衣服看了眼神纹的位置,写下一句“那也快了。”
写完他又看着苍狴图,继而想到万灵朝元图,那些画影出现在脑子里,又狰狞扭曲成桃都山下的妖魔,想了一会,忽然笑了。
红药在一旁看着,觉得阿郎笑里有几分得意,觉得有点奇怪。也不是说阿郎没有得意的资格,要论画画儿,谁又比得过阿郎?只是平时从没见阿郎露出这种神色,现在看到,莫名就觉得很亲近了,不禁问道:“阿郎笑什么?”
“能修行总是好的。”李蝉抻平苍狴图的边角,一边说:“就算进不了乾元学宫,请不到袁监正断命,也总归能让画道更进一步。”
红药又想到刚才扫晴娘的话,小声道:“那阿郎若是成了修行者,咱们还要躲躲藏藏的吗?”
李蝉看了红药一眼,笑道:“这事说不太准,不过青雀宫里还养了两只青雀呢,当年的道祖,不也还骑过一头牛吗?”说着拿起苍狴图吹了吹墨痕,一边说:“时候不早了,暂去休息吧,明天可有得忙。”
红药应了声,便化作红影飞入壁上的画纸里,李蝉晾了晾墨,在坐床上坐下,把苍狴图放到腿间。
心中观想一个三寸高的小人,绛衣如火,碧冠如玉,手里捉一条小蛇,蛇尾缠绕在臂上,左手掐一个木诀。
默诵法咒,等到小人越来越清晰,稳固,像是要从观想中跳出来,便开始呼唤小人的名字。
“龙德拘!”
六十二:求画
未到卯时,李思俭就起床更衣用青盐块擦净牙齿,带着僮仆出了门。玄都的天还没亮,仲春清晨雾重,没走几步,衣服就有点潮了,不过此时的春风倒是清凉,也不让人觉得有多难受。
李思俭自从乞骸骨后,就不再需要上朝,他已经十多年没起得这么早,此时看着雾里那些晨间的灯火,忽然又感到精气神十足,似乎年少了十多岁。
他骑马过了东角楼,便到了龙津桥,龙津桥的“杂嚼”种类丰富,卖煎羊、鱼头、野狐、鸡碎、炙猪皮等吃食的晚间到三更方止,但只需等到卯时前后,这些食店又陆续开张了。
在龙津桥从从用过早膳,便往北去,在高头街北的界身巷里找呵欠连天的掌柜兑了些银票,赶向半日坊。
马肚子边垂着的褡裢里放着一方素来不舍得用的听潮石砚,此砚是灵物,能聚水气,磨在砚里的墨放多久都不会干,甚至墨质会越来越好。除了墨外,还有一套上好的画笔、洒金笺和彩墨,都是李思俭的收藏。
李思俭心里惦念着那幅万灵朝元图的摹本,李蝉就算不肯出让那幅摹本,他总归有其它的画吧。
这时天还没亮,他抬头看见玄都城上的那一勾冷月还没有坠下,仅剩的一丝困意也被一扫而空了,昨晚那些老画师们看着李蝉离去的背影,就跟年轻男人见了教坊司的花魁似的,要不是顾忌着李蝉疲累,怕惹他不高兴,一个个早就黏上去了。
李思俭清楚老笔社里诸位画师的秉性,若不赶这个大早,铁定要被他们抢先。不过现在才到卯时,那群老东西年老力衰,又在巽宁宫里劳累了几天,谁能起这么个大早?
李思俭骑在马背上,进了半日坊。待僮仆找侵晨行贩问路归来,远远指向微茫晓色下的洗墨居时,李思俭脸上浮起笑容,双腿一夹,坐下那匹马从容地踱了过去,他哼道:“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呐——”
哼了一句曲,瞥眼问牵马的僮仆道:“静生,小鱼龙会在何时啊?”
僮仆答道:“回李公,就在明日了。”
李思俭嗯了一声,沉吟了一下,自顾自低声道:“正好邀李郎去游玩……”
马快要接近洗墨居,李思俭在百步外就下马步行,走到洗墨居外临街的大槐树下,忽听到一声轻咳,李思俭吓得一个激灵,忍不住骂了一声,僮仆连忙放了缰绳几步跑上前。
李思俭却看清了树后的刘建睨,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质问道:“你怎么在这?”
刘建睨捻着山羊胡,瞄了一眼李思俭的家仆手里那沉甸甸的褡裢,暗道不妙,反问道:“那你怎么在这。”
刘建睨身后的黑暗里又传来一声问候:“思俭也来的这么早。”
又一个老头从刘建睨后面冒出来,是出身翰林图画院的赵泉,对着李思俭拱手。
李思俭借着灯笼的微光,都能看到对面二人眼圈发黑,他张了张嘴,指着刘建睨,又指着赵泉,摇头笑道:“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啊,不要这条老命啦。”
刘建睨说道:“你不也是?”
三人相视而笑,却都不动声色地向洗墨居门口凑近了几步。
李思俭看了一眼洗墨居紧闭的门,压低声音:“就咱们三个?”
“那边还有。”刘建睨指了指街边。
街边乳酪张的店子前边,一个吃酥饼的老头回应三人的目光,对这边遥遥拱了下手。
“哦?”李思俭一怔,笑了出来,心里却跟吃了苍蝇似的难受,这些老东西一把年纪,也算是有些身份的人了,怎么一个个都没了半点矜持,对一个弱冠之年的后生,也不端点架子,一大早就到门口来候着,不由暗骂下贱。
收起笑容,又正色道:“就咱们四个来了?诸位没有走漏消息吧?”
“自然没有。”刘建睨道,“不说别的,曹总管事前也叮嘱过了修画的事不能透露出去,不然可能有损圣人威严,谁敢多嘴?”
李思俭说了声还好,便要僮仆去边上拴马,自己与刘建睨等人等着笔墨局开门。
只是,等到天渐渐亮了,洗墨居也没有半点开张的意思,倒是经过半日坊的人,见到洗墨居门口的几个老头,投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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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画师在玄都都是丹青名手,过去的人多了,很快有人认出三人的身份,本来那位李郎是隐于市井的有人好奇地停下来,想看看这几个老头在等什么,有心的人打量着洗墨居的牌匾,看出了几分端倪,便也跟在李思俭等人身后等待。
只是那张店门直到日上三竿也没开,人倒是越聚越多,撮弄杂艺的人见这边有人扎堆,便也跟着过来,有上竿、打筋头的技术活儿,还有装神鬼,玩儿幻术的。
一时间,撮弄杂艺的人又引来了不少人,洗墨居外一下变得十分熙攘热闹,李思俭等人在最里圈,有熟人过来询问也闭口不谈李蝉的事,但看热闹的人里已经有了不少传言。
人群外,一个包幞头戴假髻的比丘尼经过,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围成一堆,不免好奇地问最外围的人。
“敢问,他们都在看什么?”
流言一层层传到那位看客耳中已经经过了多番润色,他看了一眼面容清秀的少女,煞有介事地低声道:“这说来就话长了,那间洗墨居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开张快半个月了,到如今,才开了一天店门,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据说是某位神品丹青手隐居在此,要不然,谁能让刘公和李公他们这样候着啊?”
……
李蝉被外头隐隐约约却不绝于耳的吵闹声吵醒,他翻了个身,一把掀开被子,朝窗外一看,被清早的日头刺得眯起眼睛。
青夜叉在窗边冷不丁冒出头,小声道:“阿郎,外面又来了好多人。”
李蝉揉了揉眼角,打了个呵欠,没有理会。从床上爬起来,从陶罐里抽出盐水浸泡的柳枝放嘴里嚼着,扫晴娘也在身后说道:“阿郎还是早点出去看看。”
“怎么了?”李蝉回头看了扫晴娘一眼,耳朵里听着外面的嘈杂声,他知道巽宁宫里那些画师多半会过来,但外面的动静似乎有点出乎意料了。
嚼完柳枝,披上一件衣服,李蝉众妖怪各自藏好,便去了前屋。侧耳听着外面人群熙攘的动静,李蝉皱了下眉,把门闩卸了,推开大门。
人气儿哗一下就从门缝里窜进来,李蝉眼一花,满眼是黑压压的人头。人群前面,李思俭等人眼睛一亮,连忙走上来,口中喊着李郎,李蝉一下回过神来,后退了半步,苦笑道:“各位也没必要弄出这么大阵仗。”
李思俭叹了口气,正要解释,李蝉却抱歉地笑了笑,把门一关,说道:“店里还没收拾,诸位稍待,稍待。”
……
迅速上好门闩,李蝉背抵着店门,深呼吸了一会儿,环视墙上的挂着的画卷,还有架上的画轴。
“阿郎……”红药悄然现身,探问道:“他们是……”
李蝉回头看了一眼门缝,说道:“来求画的。”
“求画?”红药一怔。
徐达叫唤一声,尖声道:“阿郎,阿郎,咱是不是要发达了,就此飞黄腾达,腰缠万贯……这,这些画全都卖出去……”说到后面声音发颤。
粱椽间也传出叽叽喳喳的附和欢呼声。
宋无忌飘出来,急忙问道:“全,全都卖了,那,那得多少,多少钱?”
徐达叫道:“阿郎卖画,最少是三四两一幅呀。”
宋无忌道:“好,好家伙,这里有一,一幅两幅三幅三幅三幅三幅……”
“笨,这里少说有百十幅画!”
“那岂不是……三,三……”
“有三四百两银子呢。”
“三,三四百两”
“卖不了。”
一道平静的声音传来,扫晴娘一袭红衣,从后院走到前屋。
众妖噤声,她走到墙壁边,伸指揩去裱好的画纸上的微尘。
她看了徐达一眼,对李蝉轻声道:“得加钱。”
六十三:踏破门槛
洗墨居店门一闭,直让李思俭刘建睨等人面面相觑,也让其他看热闹的哗然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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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家伙,这几位丹青名手,放到哪儿不被当成座上宾,拿钱向他们求画,还得顺着他们的脾气,现在被拒之门外,竟然没拂袖而去?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来。
众人见那紫油纁帐,轮画朱牙的马车样式,纷纷避让。
马车在洗墨居门口停下,曹赟下来埋怨了李思俭等人几句,便让人把车里的东西抬下来,自个走过去敲门。
洗墨居里头,妖怪们众说纷纭,争着给店里的图画分类定价,有的说四君子和蔬果的画的最好卖,有的说牡丹最好卖,有的说桃止节将近,当然是桃花最好卖,要定最高的价。
把店里能卖的画都拢成一堆了,也没争出个结果,李蝉听到敲门声,拍了一把徐达的屁股,示意它领众妖怪去后院藏身,前屋里就只留下扫晴娘帮衬。
交待扫晴娘护着画,李蝉理了理衣襟和腰带,呲牙做了几个夸张的表情,又双手用力搓了几下双颊,活动完整张脸,对扫晴娘挤出一个谦和的微笑。
“怎么样。”
扫晴娘打量着李蝉的仪态,点了点头:“挺妥当了。”
李蝉清了清嗓子,把柜台上蓝黄釉的摆件摆正,便转身到门边,放下门闩。
开了门,见到曹赟,他拱手道:“曹总管也来这么早。”
“李郎早,早啊。”
曹赟看了一眼不早的天色,让开一步,让李蝉能看到他身后搬着东西的随从。
李蝉扫了一眼拥挤的人群,把两开的大门又开了一扇,请曹赟和李思俭等人进门说话。
做俗家打扮的比丘尼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寻个了视野敞亮的位置。
虽说一直在大菩提寺中修行,她也不是完全不谙风月的。
能称神品的那几位丹青手,都达到了技近乎道的境界,佛门里的九相法师,不就是从画道中明悟色空,弃笔修佛后,短短几年便证得阿那含果,只差一步就要参悟无生法忍,得证涅槃了吗?
莲衣挤进人群,听看客口中的流言变幻了几十个版本,知道所谓“洗墨居里隐居着一位神品画师”的流言十分存疑,但那几位在门外静候的丹青名手可骗不了人,更不用提,巽宁宫那边也来了一辆马车。
玄都卧虎藏龙,有不少大神通者都隐身在市井里,莲衣打量那张店门,心想着开门的该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那门一开,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莲衣远远看着那张脸,惊奇自语:“是他?”
曹赟带着人进了屋,前面两名随从一人抱一个花梨木嵌博古图的官皮箱,里头装的是按次序整理好的万灵朝元图摹本,后边有一人捧着红绸盖起的银子,整五十两,是修复壁画的“工钱”。
后面又有人拿来柚瘿木笔筒、犀牛望月澄泥砚、六吉棉连纸、藏经纸、玉版宣等纸张各两百、还有各类画笔。
曹赟进门后,要人把礼物抬到后院,被李蝉一把拦下,把这些东西放到前屋。
曹赟指着地上的两个箱子说:“两千余三十二幅图,一幅不差,李郎点算一下?”
李蝉说了一句“我当然信得过曹总管”,又谢了他的礼,曹赟环顾不大的店面,感慨道:“李郎这地方怕是放不下那些摹本,都塞在箱子里,不好保存啊。”
李蝉瞥了一眼花梨木官皮箱上隐藏在博古图间的灵应法咒文,一道防潮的离阳咒居中,两道禳虫法封边,下沿薄螺钿的花纹,用的是避火的水螺云母片。
他笑了一声,说道:“不碍事,曹总管把这箱子一并送我,放十多年都好保存的。”
曹赟“哎”了一声,说道:“这幅摹本放在箱中,纵是明珠一颗,也未免蒙尘呐。”
李蝉觑了一眼那官皮箱,“曹总管的意思是?”
曹赟呵呵一笑,道:“当然不是我觊觎李郎的画,李郎知道我管着行宫,这行宫的主人……”
说到这里曹赟便住了口,还没说话的李思俭等人对视一眼,拿眼去瞧那两个花梨木箱子,眼里便只剩下惋惜的神色。
李蝉眉毛挑了一下,没有言语,坐下像是思索了一会儿,肘搭在扶手上,对曹赟笑了一声:“曹总管这话一说,我都不敢不把画献出来了啊。”
“没有的事。”
曹赟连忙否认,心里暗道一声可惜,李蝉若把这些摹本献给圣人,圣人自然亏不了他,说不准从此便简在帝心,平步青云了。
可转念一想,这年轻人是青雀宫行走天下的门人,仙道中人不慕名利,洒脱随性些也是应该的。当年韩玄涤布衣仗剑轻王侯,不也是一段佳话嘛。
他看了一眼门外的热闹笑道:“李郎今日有的忙了,既然东西送到,老夫也就不便叨扰啦。”
李蝉起身拱手说了句恕不远送,曹赟告退离去,走到门口,李蝉看了一眼堆成一摞的画轴,拾起两支赶上去,送到曹赟手里,微笑道:“晚辈没什么家财,只有这点薄礼,曹总管不要嫌弃。”
曹赟一怔,大笑两声,道谢离去。
交接万灵朝元图摹本的曹赟一走,李思俭等人也纷纷上前,不过都没再打那套摹本的主意——曹赟连圣人的名头都搬出来了,还没说动李蝉,哪还有不自量力的必要?
看着曹赟拿走的那两幅画眼热,但转头一瞧,桌上还摞着一堆画,虽然都没展开,看不到内容,但李蝉的手笔,能差到哪去。
洗墨居对面。
潘楼酒家二楼临窗的位置,徐应秋、苏向、赵思诚共座饮酒,酒桌上还有一名晚辈,不是钟怀玉又是谁,此时正殷勤给三位文士倒酒。
赵思诚看着黏稠清透酒液注进酒盅里,笑道:“怀玉啊怀玉,你姨夫待你不薄了吧,怎么找到了那位画师,不先介绍到咱们云泥社,反叫老笔社抢了先?”
钟怀玉倒酒的动作一顿,连忙赔笑,院画派跟文画派之间虽然不至于有多大的隔阂,但也隐隐较着劲,可他怎么知道那位曹总管把李蝉介绍给了老笔社,再说了,那位曹总管,实在是给得多呀。
“这倒无所谓,他的画道既然到了形神兼备的境界,也不至于有门户之见。”苏向笑了一声。
徐应秋夹了一箸赤白腰子入口,嚼了两下,正拿起酒杯。
赵思诚说:“不如趁这热闹时候,也去见见他?”
徐应秋沿窗向外看,只见到洗墨居外热闹非凡,这位也曾被踏破门槛的文人笑了一声,端杯向街对面遥敬。
“对岸红尘焦似火,当垆白酒冷如冰。”
“还是给他留点清静吧。”
六十四:规矩
虽没看到街对面酒楼里遥敬的一杯酒,李蝉此刻的心境却与徐应秋仿佛,在这种境况下,坐在酒楼上清饮,当然比被人群簇拥闲适许多。
曾在梵生国因习练移神定质之道而折服诸多西方画师的李蝉也不是应付不来这种境况,忙是忙点,但看着银钱进账,再忙几分也可以消受。
曹赟走后,与李思俭等人交际过后,这几位老笔社的老画匠有的送钱,有的送文房四宝,都带走了几幅画,也没要多了,毕竟外面还有不少半日坊里混字画行当的老资格闻风而至,本来画就不够分,总得给后来的留口汤吧。
李蝉好不容易送走几位巽宁宫里结识的老画师,接着便应付混迹半日坊的字画商和一些爱画的文士,自然少不了被打探来历,有懂规矩的见李蝉不愿多说,买了画就走,也有不懂规矩的,在李蝉身边不停发问。
桌上摞起画轴,李蝉还没定价,便有人出价争抢。
徐达猫在房梁上,冷不丁冒出一句:“谁也不许看画,各凭运气,价高者得,价高者得!”
店里嘈杂,也没人知道这尖声尖气的话是哪个喊出来的,被那声音喊了几句,却都信了这话。
字画行里有盲画的玩法,拿几幅画出来,有好有坏,叫人去猜,并不用在买卖里。
但刘公李公他们拿画就走,也不曾打开看过,这店里的画总归不会差。
从晨间到晌午,李蝉吃饭的功夫都没腾出来,画已经卖得只剩几卷。曹赟走时送了两幅,老笔社陆续过来的画师半卖半换地拿走了二十余幅,其余的都被字画商人买走。
申时,日头已坠在半空,天气稍阴下来,有了些微雨。
街上看杂艺的人少了些,洗墨居边不再热闹得过分,先前围拢的看客,大多是心里好奇,大概弄清了就里,也就渐渐的散去。
到了申正时分,李蝉送走最后一拨人,又婉拒了后来想进门的人,关上洗墨居的门。
壁上的挂画都空了,柜上也只余了几卷用来充门面的画轴。
倒是在柜脚下,堆着六七方砚和墨块,画架里解开的蜀锦上铺着几十支笔,下面又摞了一堆堆的上好纸张。
桌上整银拢一堆,碎银拢一堆,制钱拢一堆。
墨纸味儿里,扫晴娘用戥子称完最后一颗碎银子,按到桌面上,说了一句:“三钱八分。”
红药打了两下算盘,想了想,说道:“拢共有六百二十四两八钱四分……”
李蝉道:“晴娘抽空去兑成银票吧。”
扫晴娘放下戥子,嗯了一声,又看地上的砚台等物,“这些呢?”
“不是没东西卖了吗?”李蝉看着空荡的画架,斟酌了一下,“听潮石砚和澄泥砚留下,纸笔都摆出来卖吧。”
红药疑惑道:“阿郎,这些是人家刚送的……”
“空放着不更可惜吗?”涂山兕蹲在画架下,捡起一块雕饰海兽的药墨闻了闻,又轻轻挥动比划了两下。
徐达在一旁附和说狐仙娘娘说得对,扫晴娘的目光移到地上那两个花梨木官皮箱上,又看向李蝉,轻声说:“其实少郎把这些摹本送给那位总管也不差的。”
李蝉唤来几个小妖,那两个箱子便长了脚似的往后院跑去,他走到画架前取下一支麟管在手里端详,沉吟了一会,回答说:“就算献给皇帝,博龙颜一悦,也不过藏入库中。我已经有想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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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钦天监监正。”
扫晴娘了然,道:“天子来玄都时,袁监正也该住在玄都驿里,但他是入境的大神通者,少郎要见他,怕是不太容易。”
李蝉放下麟管,移开话题道:“今后得定个规矩。”
众妖怪都安静下来听着。
李蝉斟酌了一下,说道:“这店以后没法经常开了。”
红药一听,便想起扫晴娘那句“总是流离惯了的”,有些担忧地说:“阿郎又要换地方了?”
“不是。”李蝉扫视空荡的店面,“往后洗墨居每日晌午开张,就只开一个时辰吧,我不出面,晴娘代我经营。”
红药想了想,明白了李蝉的意思,恍然道:“我明白啦,以前总听说厉害的人,总爱持才……持才……持才傲……”说到这里苦恼地蹙起眉毛,手里不停摆弄一颗碎银子,喃喃道:“持才傲什么来着?”
扫晴娘提醒道:“恃才傲物。”
红药啊了两声,连忙说:“对,对,就是傲物,爱端着架子。”
李蝉笑了一声,“我哪里端着了。”
红药又连忙否认:“说的不是阿郎!阿郎若要把每个人都应付好了,便忙到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了,这架子不端也得端。”
扫晴娘笑道:“是这么个理,但阿郎可没端架子。”
红药瘪了瘪嘴,看了一眼李蝉,“怪我嘴笨。”
李蝉与红药在神女桥上初见时,这位神女无论心机城府还是姿容威仪都胜于此时,这时的红药渐渐不像那位转生妖胎的神女,倒像是变回了那个坐在船头唱歌的通灵渔家女。
前些天要红药拿银子分给那些受害人家,看来也让她解开一些心结,李蝉欣然笑了笑,走过去拍了拍红药的窄肩说:“还是笨点的好。”
红药听着这话像嘲笑,脸庞发红,有些着恼,又见李蝉笑得欣慰,一时不解其意,眼里露出疑惑的神色。
徐达在梁上叫道:“神女娘娘脸红得煞是好看,咱乍一看,还以为是涂了范记的胭脂呐!”
红药拿起一枚碎银子掷过去,徐达臃肿的身躯敏捷闪过,哎哟直叫,扫晴娘笑道:“明日小鱼龙会,红药要胭脂么,要少郎带几盒回来。”
红药听到小鱼龙会四个字,神情恍惚了一下。
桃止节前后有大小鱼龙会,是玄都盛事,她生前年年去看热闹。
只是渔家女脸被河风吹得又红又干,到了快出嫁的年纪也没用过一次胭脂。
张嘴就想应下,却鼻子莫名一酸,连忙低下头,只低低说了声好。
六十五:天涯共明月
白日的繁华到了黄昏就沉寂下去,后院的妖怪们紧接着热闹起来,不过李蝉无需再去应付谁,这热闹于他而言也就不算嘈杂。
入巽宁宫修画一行收获颇丰,几百两银子的进账,只要不阔气到三天两头去青楼楚馆打茶围,就算天天叫酒楼的外卖,没事儿去市井里分茶听人说闲事儿,或是在家里点香作画,喊个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几句香风绣月,过着这种坐吃山空的生活,也能潇洒放浪个一两年。
不过银子在李蝉心里只是够用就好,修复那幅苍狴图时亲身体悟挂壁自飞的境界,是买不来的机缘。
对画就万灵朝元图的那位画圣李承舟,李蝉早就心存钦敬,这回在巽宁宫走一遭过后,这份钦敬里头,又多了三分思索。
所谓墨灵化女,笔老成君,纸墨间诞生的妖精,往往见闻广博。李蝉当年是在桃都山下荒废的野祠里遇到笔君,后来问它的来历,只说自己不知被谁遗弃在那,或许是因为多年前地门被劈开一线,泄进来不少天外元气,它在这待久了,也就成了精。
早在几年前来到玄都,李蝉听到李承舟的名号,便想过笔君是否与这位在桃都山飞升的画圣有渊源。
在巽宁宫见到万灵朝元图里的画境,李蝉就愈发觉得笔君与画圣有关,但这事儿没法求证,还在红尘里打滚呢,修行界的门槛都没跨过去,想那些大神通者的事儿做什么。
收拾心情过后,李蝉便要扫晴娘带着涂山兕出了趟门,狐族擅变化,涂山氏尤甚,涂山兕去巽宁宫前,本就是以人身混迹市井,招摇过市对她来说也是寻常事。
天黑时便带回些羊脂韭饼、糟羊蹄、香辣罐肺等吃食,还有两坛子神仙酒。
与众妖吃喝一顿,庆祝今天的收获,妖怪里头好酒的,除了赤夜叉鬼头,便是那位新来的狐妖,吃酒时拿狭长的眼睛狐疑地瞄了赤夜叉的脖子十余次,却见其他妖怪都对此情此景视之为寻常,便忍住了没问。
狐妖喝了三碗酒时有些微醺,盯着李蝉,在徐达绕着李蝉叫唤时,唇中冷不丁冒出一句“谢了”,接着便用三碗酒谢李蝉的救命之恩。
一气喝完,用袖口把嘴一擦,豪气十足。
却被泛上的酒气在喉咙里一顶,眉头微蹙。坐那儿缓了一阵,眼神逐渐发直。
呃的一下,打了个酒嗝,又晃了晃脑袋,直愣愣盯着夜叉鬼,终究没忍住把喝上脸也看不出来的赤夜叉鬼头一把捞过来,双手夹住,用迷离的眼睛去瞅它脖子底下,见那脖子底下怎么也没个能贮酒食的地方,质问道:“你喝那么多……都,去哪了?”
赤夜叉被涂山兕摇了几下,惊惶叫喊“狐仙娘娘”,涂山兕“呵呵”,“呵呵”地笑了几下,又呃一下打了个酒嗝,身体左摇右晃,终于往桌上一趴,软软撑了两下桌沿,没能起来,也不管袖子压上了啃净的鹌鹑骨头,便发出鼾声。
二夜叉现出全形,把涂山兕抬进屋里自行安睡,李蝉看着那窗户,侧耳听里头的鼾声,笑了一声,拂手扫去桌上的残渣碎骨,往白瓷碗里倒第四碗酒。
酒液倒影里,宋无忌的火光跟月影搅浑成一团,枇杷叶的影子若隐若现,他脑子里就浮现出蟾宫桂影来。
叫扫帚精等妖搬来那方新得的听潮石砚,听潮石砚能聚水气,端的奇异,但写出来的字儿也难干,平常时用这砚台磨墨,得用比水易干的酒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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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往砚里注了些神仙酒,把一块松烟墨磨了,拿刘建睨送的那方青花缠枝花卉纹的镇纸把玉版宣压住,托着酒碗,写下一句:“天涯共月明。”
红药跟扫晴娘早早吃完了,就在窗头讨论女红,红药在窗里瞧见纸上的字儿,字正腔圆一板一眼念道:“天涯共月明。”
李蝉放下笔,托着酒碗坐下了,对着天上的圆月感慨道:“也不知道这月亮上面是不是也有嫦娥。”
红药停下手头的针线活,好奇问道:“嫦娥?”
徐达叫道:“可是位月宫美人!”
红药想了想,说道:“是太阴星君的别名吧。”
扫晴娘把红药放在桌上的铁针拢到一边,说道:“是阿郎以前常讲的故事。”
红药明悟过来,问道:“也是天外的传说吗?”
徐达跳上窗头,称赞道:“不愧是神女娘娘,那的确是天外传说呀,只在咱们自家人关起来门来讲的,绝不外传,是世间独一份呐。且听咱分说,话说上古时候,这位嫦娥是人间一等一的美人,盗得不死药后便飞升了,到了那月宫上,真是冷冷清清,无人陪伴,每天只能对着一株桂树发呆呀。”
红药听完看了一眼天上,叹了口气,感同身受道:“做神仙也不见得比做人好。”紧接着又追问:“那位嫦娥仙子有多美啊?”
李蝉道:“想看?”
红药忙不迭点头。
李蝉把碗里的酒喝尽,进屋拿出各类颜料,在那张玉版宣上作画,众妖怪连忙争抢屋檐上的绝佳位置,起初还有些口角,等李蝉落笔,便都屏息凝神。
李蝉先用枯笔勾勒形状,再用颜料微染。
一幅画顷刻即成,嫦娥霓裳如雪,广带摇曳,揽纤云,弄星河,朝那一轮明黄圆月飘去。
李蝉放下笔时众妖齐齐喝彩,红药拍着手,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嘘了口气。
那幅画被薄烟般的蜃气一绕,画上的明月大放光明,嫦娥的霓裳广带也真的摇曳起来,披星戴月,烨然生辉。
向月飞去时,忽然对李蝉微笑,一拂袖,像是把那蜃气一下挥散。
众妖怪眼一花,齐齐惊呼,便见画还是画,蜃幻之景已消失不见。
众妖怪的喝彩声更大。
赏画过后把画收好,妖怪们打扫了小院,李蝉便也进了主屋,稍加休息过后,听到外头有打更声,刚到亥时。
盘算着有空能祭炼下一道身神,便要扫晴娘去把宋无忌带来。
刚开口,却觉得酒劲未消,又摆摆手:“算了。”
扫晴娘在门外驻足回头,“嗯?”
李蝉对戴烛打了个响指。
鸡冠上的烛火乍一下灭掉,他打着呵欠的声音在黑下来的屋子里响起:“今晚就歇歇吧。”
六十六:坊间传名
鸡鸣时庖屋已起炊烟,竹篱里的朝花承着微露,墙根下的红药舒展茎叶,边上,那些弱小妖怪们妖身愈发稳固凝实,或青或赤或白。
有似人的还没变化出头颅,便在身上围一块粗葛布,头上罩一个酒坛子。有的变出了头颅但没五官,昨夜请李蝉拿笔在脸上画出一幅笑脸,还在两颊点了两点面靥。
这些妖怪是李蝉游历时顺手收来的,十分弱小,没有害人性命的本事,只能够依附在家宅里,吸人气儿过活,连个妖身都没有。
跟随李蝉后,不入画时,就在锅碗瓢盆等家具上依附着,处理家务事。日前分了那只象雄国变舌的妖气,也逐渐走上妖道的正轨,可以自个儿摄取精气修行了。
李蝉来到院里打了一套金刚拙火拳。
这是宝狮子国最上品的拳法,也是流传最广的拳法,只不过寻常人包括李蝉在内能学到的只是其中的十三节金刚身法,二十四声法。
这部分拳法能够熬炼筋骨壮大血气,练到顶峰也能够返归先天。
不过与观想法对应的声法后半部分,还有九节佛风乃至于点燃拙火的那些能成就神通的法门,就是无上瑜伽宗的不传之秘了。
李蝉顶天踏地,脚步踏动时看似绵柔,靴底与院里的泥土相触却互相挤压变形,等他移开脚步,地上就留下了一个浅印,他动作缓慢,却仿佛寺庙中的金刚像从供台上走了下来,就连出拳时以声法引动气血运转时横眉竖目的威严模样也有其神韵。
打完十三节拳法后,李蝉皮肤发红,额上只沁出少许汗迹,但昨夜残存的酒气都已随呼吸吐出,他收起架势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皮肤上的血色褪去,已神朗气清。
游历诸国十余年,李蝉搜罗过不少武功典籍,这套金刚拙火拳是最上乘的修身武学之一,只需要勤奋不辍,加之饮食补充,就可以毫无阻碍地练到武道前两境圆满,宝狮子国也正是靠这套武学练出三十万强兵,叫做“刹多摩力”,译成大庸国的话便是“杀无碍”。
瞥见院角的花圃,李蝉走过去,一边众小妖的问候,一边蹲下来端详一株决明,伸出手,捏住一片稍显萎靡的花叶轻轻揉搓,那花叶莫名的泛上一股青意,一下就挺括鲜亮了,李蝉身上那道龙德拘的神纹则暗哑了一分。
苍狴有孟章神君血脉,它身怀的妖术,也就能跟司春掌时沾上边。大庸九品灵应法里,也有二品以上的社稷大术,祭祀土谷之神,能让十百千里地域草木欣荣,李蝉只用了一缕苍狴妖气凝结身神,手笔远远不及,但催生一株决明倒是轻松的。
算来他已凝成五道身神,也能够借用红药的蜃气,眉间青的剑气,常随魔的大力,变舌的变化及苍狴的司春之术,统共有了五种妖术,论威力当然不及真正的神通术法,种类多变倒算是丰富了。
到灶间拿了个胡饼充饥,李蝉就顺便把宋无忌带到主屋,借火精一缕妖气,观想出一尊绛纱单衣,身披白绶的小人,诵诀念咒,前后用去一个半时辰的功夫,将神纹纳入小腹处,对应小肠的位置。
洗墨居外早早就有人等候。
昨天这里的百余幅画被人以五两上下的均价买回去后,仿佛都消失不见了,只有四幅流落到半日坊的雅笔居、翰心斋、云龙坊那几个大铺子里展示,又很快消失不见,据说均价卖到了十两。
接着又有风声传出,说洗墨居里那位姓李名蝉的郎君来历不凡,在半日坊只是旅居,不日就要离开。
当夜便有一位家底殷实的老员外郎在靖水楼里喝醉,大叹自己错过了白天那场热闹,放出话来,要用十五两求购洗墨居主人的画,有多少要多少。
那位老员外郎喝醉后便睡在马车上离去,也没人求证他的话是否兑现,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都这位老员外郎乃是翰心斋掌柜的连襟,也不点破,重金求画的消息,反正是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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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人当然能看出这些哄抬价码的把戏,但把戏耍得真了,也就不是把戏了。
大伙儿没几个能鉴画的,但谁都算得清楚,水陆码头的脚夫挥汗如雨一天不过挣四十多个制钱,到洗墨居走一遭抢到一幅画,在这风头上随便倒手卖了,赚个五到十两,是实打实的进账,这些利润摆在台面上,在洗墨居外就算是干等几天,只要能抢在人前买到一幅画,都是轻轻松松把钱赚了。
前门临街处,或站或蹲,已经等着不少人,几个本来寻常都在临街枣冢儿巷口做生意的炒银杏栗子,卖党梅、柿膏儿、香药、浮元子的摊贩,不声不响的,也都移了过来。
起先众人只是等,到了晌午时分便有了敲门的,送拜帖请帖的,还有人带着礼去敲后门。
李蝉新凝了一尊身神后在屋里读书,临窗把一册《齐谐》读了十来页,终于被几个敲后门的弄得不堪其扰,看更漏已到了午末,便让扫晴娘去前屋开店,把昨天定下的规矩传出去,也让上门的人看到洗墨居里暂不卖画,只出售笔墨纸砚和经册了。
纵使如此,一个时辰过去,笔墨经册也卖出了不少,不少人见没画看了,就看扫晴娘,也看得饶有兴味。
周遭大抵清静过后,扫晴娘给李蝉带来几封拜帖和书信,其中两幅分别是刘建睨与李思俭的,内容大致相若,除了谈及昨天带回去的画和一些溢美之词,便是提醒李蝉爱惜笔墨了。
待红药在画里感慨道:“再这样下去,阿郎的名头越来越大,可要住深宅大院,请个看门的才行。”
“我倒想名头越来越大。”李蝉把半天才看了二十余页的书收起来笑了一声,“但哪有那么容易,过去这几天,凑热闹的也就该散了。”
又转头问扫晴娘:“外面人还多吗?”
扫晴娘低头把拜帖拢齐整,拂起鬓角发丝,说道:“前门还有一些,后门应该没什么人了。”
红药松了口气,嘀咕道:“再让他们堵着,门都出不去了,今晚还有小鱼龙会呐……”
李蝉看了一眼屋角更漏的漏刻,已过未时,便起身道:“走吧,早些出门。”
红药笑开了花,连忙把荷包跟绣花褡裢给扫晴娘拿过来,自己没入画里。
扫晴娘把画收进褡裢,李蝉走了几步刚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返回来拉开抽屉,把那本薛家的无名曲谱带在了身上。
六十七:一夜鱼龙舞(一)
说起玄都最热闹的盛会,除了正月的花灯外,便是桃止节的鱼龙会了。
桃止节是祭祀生魂的节日,却不似清明那般悲戚,虽也有追悼的意思,更多的还是祝祈。
愿离世者了无遗憾,祝在世者平安,往往将情意寄托于词曲中。
所以一到桃止节,便是伶人俳优、琴师歌女大展身手的时候,除了唱戏唱曲弄弦吹管的,撮弄杂艺的人也都会聚集到皇城脚下,到时候便火树银花,鱼龙曼衍,桃止节时玄都的这一场盛会,于是有了个鱼龙会的叫法。
不过鱼龙会也不是随便提溜个会开嗓的人出来,就能到台上唱曲儿的,桃止节前三日,各地有一技之长的人就会聚集到玄都,有鱼龙会的几位会首会在皇城脚下、教坊司左近、曲江池畔几个地方看艺人们比试,确定资格。
这三日的比试也颇为精彩,久而久之就被叫做小鱼龙会。
李蝉用变舌的妖法稍加易容,着一身印染双胜纹样的春衫,带着扫晴娘和涂山兕两个女眷从后门出去,扫晴娘怀里卧着徐达,虽然只穿了一身布裙,也有点雍容的模样。
后门外没人,只是巷子里头有个玩泥巴的孩子一抬头看见洗墨居里这位一夜成名的主儿,张大嘴巴让长长一线鼻涕落进嘴里也不自知,指着李蝉险些喊出来,被李蝉竖指嘘了一声,才连忙闭嘴把鼻涕吞下,呆呆看他带着两位天仙似的人儿离去。
李蝉从后巷绕到前门,走了几步,没人把他认出来。小鱼龙会持续三天,商贩也趁着这时候把存货都搬出来,李蝉心里默念了几次胭脂,防止把红药的事儿给忘了,又忽的想到街对面那位卖铜镜的吕老,抬眼一看,正是做生意的时候,那铺子却门窗紧闭。
李蝉心道铜镜价格不菲,那位吕老又技艺精绝,想必也不是个缺钱的主,便不再去想。
离开半日坊后,便不再维持妖法,一路西行穿过数坊,也没人认出他来。接近长乐坊时坊道逐渐拥挤,快到红袖招所在的绿衣巷时,已经是摩肩擦踵,举步维艰了,耳中尽是谈笑喝彩,不时有嘹亮的唱腔混在笙箫琵琶音里趁着喝彩声的空隙跑出来。
李蝉费了不少功夫才挤到甘棠巷,在路边看到了不少表演杂艺的。还有不少巡街的官差和缉妖吏,是为防止左道妖人用旁门法术博人眼球。
以往就有用畜人之术把婴儿变成兽类,在看客跟前卖机灵讨赏钱的,一名官差见到扫晴娘,还上来盘问检查,对这徐达端详抚摸了半晌,确定真的是只猫以后才放手。
到甘棠巷,人便少了许多,李蝉要扫晴娘与涂山兕自行活动,便自个进了甘棠巷。
聂空空从那座二层木楼的门口走出来,手里抛着一个铜板,见到李蝉一愣,铜板差点掉在地上,俯身一把捞住,又一下直起腰,惊喜喊道:“阿叔?”跑过来围着李蝉上下看,“我听说半日坊的洗墨居主人出了名,是不是你?”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李蝉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名声还不至于传这么广,但聂尔是个互郎,自然会听到消息。
聂空空闻言“哎”了一声,说道:“阿叔搬到半日坊好些天了,我还没去看过呢。”
“没什么好看的了。”李蝉往屋里走。
“阿叔今天是来看小鱼龙会的?”聂空空本来要出门,折返回来跟着李蝉,见李蝉点了下头就走进门槛四下张望,便指了指楼梯,小声道:“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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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看了一眼聂空空,放轻脚步上楼。
还剩几级梯子上楼,便能透过栏杆,见到顾九娘临窗背对这里坐着,用刚刚傅了白粉的手拿起一挂琉璃耳珰往耳朵上戴,对着铜镜里镜影模糊的镜影比划了好一会儿没戴上,终究不耐地啧了一声,把耳珰递给聂尔。
聂尔迟疑了一下,把银丝穿过久未使用而长拢了的耳洞,惹来一声痛呼和埋怨。
屋角有咕哝声,李蝉转头一看是个陶炉,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出来,包药的纸还放在桌上,是画了朱砂咒禁的黄纸,想必是从祝由科咒禁博士那儿买来的。
聂尔小心翼翼把耳珰给顾九娘戴上去,李蝉才发出脚步声,走上二楼。
聂尔回头一看,欣喜地说了声“来了啊”,顾九娘侧头看见是李蝉,不便起来,双手叠在裙边对李蝉点点头,沙哑唤了一声“李郎”,便回过头对聂尔说:“那个呢?”
聂尔一愣:“哪个?”
顾九娘看着铜镜里的脸,瞥了一眼镜里的额头,只说了一句“就是那个”,继续端详自己的妆容。
聂尔反应过来,从妆奁边上找到装花黄的盒子,打开放到顾九娘面前,顾九娘用指甲挑选一会,捏出一张月形的花黄,花黄有一面涂了鱼瞟做的呵胶,她放到唇边用舌尖沾湿,呵几口热气,往额上一贴,便把一勾残月贴在了额上。
聂尔看着顾九娘,呵呵笑道:“好看。”
顾九娘斜了聂尔一眼,“反正不是给你看的。”
聂尔讪笑着抓了抓大腿,扭头对李蝉说:“难得兄弟出了名也没忘了我。”
顾九娘这时从椅子上起来,对李蝉施礼,抿嘴露出一个微笑,李蝉对她点了下头,又对聂尔笑道:“不算什么大名声,不过刚好小鱼龙会,就过来喊你去吃个酒。”
聂尔嘿嘿一笑,“不知道是找我打听消息,还是喝酒来的。”
李蝉也笑着说了一句“都有”,又说道:“也不急着现在去,九娘,你精擅乐艺,不知道能不能看懂五旦七调的乐谱?”
“五旦七调?”顾九娘声音低哑,不是很愿意说话,但听到这词,还是有些动容,轻声道:“虽然不熟,但的确会一些,当年……薛大家在教坊司时,我为他调过弦的。”
李蝉惊喜道:“薛大家,是薛简吗?”
顾九娘抿了抿嘴,疑惑地看着李蝉,点点头。
“太好了。”李蝉从腰囊里掏出那本封皮朽烂的乐谱,笑道:“我刚好有本乐谱,烦请九娘帮我看看。”
六十八:一夜鱼龙舞(二)
顾九娘接过曲谱,看了一眼朽烂的书封,翻开一页,疑惑地抬头看了李蝉一眼,才继续低头看谱上工尺。
待看了两段,她用仍然低哑但十分惊讶的声音说:“五旦七调……是薛家的……”
李蝉坐到桌边时点了下头,说道:“没错。”
哑娘看着李蝉,素来冷淡的眉眼间一下有了光彩,她感激地对李蝉点了下头,便连刚化好的妆容也不再去看,在妆奁边翻阅曲谱。
“那九娘就先看看。”李蝉起身,跟聂尔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二人悄然走远几步,到了药炉边,聂耳揭盖看了看滚沸的药汁,蹲下把风门关了。李蝉看了一眼写着朱砂咒禁的包药黄纸,小声道:“不便宜吧。”
“不便宜,嗓子也得治啊。”聂尔说着对李蝉使了个眼色,往楼下走,一边透过窗户瞅了一眼巷里过往的行人,“今天有热闹看了。”
“九娘也要去与人较艺?”李蝉说话时已下了楼,走到一楼那扇竹篾编的屏风边上,瞧着那个被放下的红绸子遮盖的红漆神龛。
“许多年不曾去了,只是每到这日子都要梳妆打扮。”聂尔走到神龛边,把供着的酥油鲍螺拣起一块咬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道:“不过这次嘛……”
李蝉用手掌拨开遮盖神龛的红绸,露出一道两指宽的缝隙,藉此窥见了神龛里的白檀塑像,那塑像背生双翼,反弹琵琶,女面鸟身,引颈欲唱,姿态婀娜妖异。
聂尔看着李蝉的动作,眉毛跳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李蝉收回手掌,也拿了一个酥油鲍螺,放到鼻端嗅酥油鲍螺的乳香,一边说:“这是梵生国弄来的?”
李蝉说的自然是神龛里的白檀像。
妙音鸟乃上古大妖,后归顺佛门,在无量佛莲座下听法,也受佛国众生香火供奉。传说妙音鸟喜好食人喉间一块名为“会厌”的软骨,所谓“会厌者,音声之户也”,妙音鸟因此杀人无算,后来得了佛陀点化,便吞火炭自毁歌喉以偿因果,也因此顿悟而入佛门。
梵生国里还有另一种传说,据说妙音鸟歌喉世间无双,但毕生只能唱一次曲,一曲唱罢,便自此声线呕哑,不再动人。
梵生国人供奉妙音鸟神像,有的神像供奉久了,便会得到妙音鸟一缕神念寄托其中,这神龛里的白檀神像色泽幽晦内敛,颇有古意,李蝉丹眼直视之下,却能隐约见到这神像上有光华流转。
大庸国虽崇玄奉佛,但大庸佛门与西方不同,并不供奉妙音鸟之类的神灵,这妙音鸟神像显然是在梵生国受过经年累月的供奉,后来才到了聂尔这里。
“瞒不过你。”聂尔用衣角擦拭手指,“这东西把我积蓄都掏空了。”
“你哪来的门路。”李蝉挑眉,“这东西怎么过的龙武关?”
聂尔嘿嘿一笑,没有回答。
李蝉朝楼上看一眼,“九娘这回就要靠这个在鱼龙会里与人较艺?”
聂尔顿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见聂空空在门旁朝着这边探头探脑,远远的挥了几下手让她不要偷听,喊道:“空空儿,去煮壶茶来。”
聂空空瘪了下嘴,不屑地转过头去,外面有一群穿红戴绿的人簇拥着抬起一个戏台出现在坊道尽头,翘脚望了好一会,才返身去煮茶。
神龛边李蝉把酥油鲍螺一口嚼了,想了一会,才说:“这倒是种旁门法子,不过梵生国的传说也不是假的,这办法伤嗓子……”
说到一半,也不再说下去。
“这回来找我要打听什么?”聂尔说着往几案边上走。
李蝉离开神龛,坐到几案对面说:“可知道圣人西行的事?”
聂尔笑了一声,“现在谁还不知道?圣人已到蜀州了,听说是趁着桃止节,到旧宫城里祭祖的。”
李蝉心说聂尔虽然消息灵通,但也还不知道皇帝西行是要去国西行禅桃都山的,不过也没解释,只是说:“到时文武百官随行,还请兄弟帮我打听个消息。”
聂尔道:“说说。”
李蝉道:“到时钦天监的袁监也该会来,想必是在玄都驿内住宿,我有事要拜谒他,只是没有门路。”
聂尔打量李蝉几眼,笑道:“你现在名声不小,巽宁宫的曹总管,苏观察副使,哪个不是门路。”说着又沉吟了一下,“只不过那位监正的身份可不小,还是位大神通者……”
“所以就要拜托你了,当然,不需要兄弟去打点疏通,只需帮我打探些消息就好。”李蝉说着在腰囊里翻出折成角的五十两银票放在桌子上推过去。
聂尔看了一眼银票,笑着说了一句“发达了”,便收了起来。
这时楼上传来脚步声,顾九娘走了下来,头上青丝盘云,脸上涂脂傅粉,穿着一身齐胸白襦裙,披一件连珠纹红边墨绿底绣荷花褙子,抹胸开得稍低,能见到一片雪白丰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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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里拿着那册曲谱,见到李蝉,又加快脚步下了楼,到了桌边,用低哑的嗓音问道:“这谱子的确有薛大家遗风,似乎还……更加奇崛多变一些,不知李郎从哪儿得来的?”
“我前些天见到了薛简的后人……”
“薛大家还有后?”
李蝉画还没说完就被顾九娘诧异打断了。
李蝉摇了摇头,说道:“没了。”
顾九娘闻言手指不禁攥紧了三分,又反应过来攥着了曲谱,连忙放轻了动作,神色有些黯然。
李蝉对顾九娘道:“这曲子九娘会弹吗?”
顾九娘点了下头,又摇头说:“五旦七调的曲子……要用五弦琵琶……一时半会却是找不到的,需要找琴匠定做……琴头……琴身……音品都与四弦的不同。”
李蝉说了一声可惜,这时本该去煮茶的聂空空从门外跑了进来,见到三人都在,停住脚步,微喘着气,说道:“曹会首来了,曹会首来了!”
聂尔看了一眼顾九娘,这几天正是鱼龙会会首来选人的日子,他问聂空空道:“曹素兰?”
聂空空道:“对,对,就是那位曹会首,好多人等着看他耍神仙竿呢。”
六十九:一夜鱼龙舞(三)
顾九娘听到鱼龙会会首来了,匆匆上楼,聂尔对李蝉说句稍待后,也跟了上去。
二人上了楼,聂空空拉着李蝉胳膊把他带到门口,指着不远处的人群说:“阿叔你看。”
人群簇拥的戏轿子里坐着一个白衣的中年男人。
唱戏杂耍是下九流,除非是戏骄子,否则不能乘轿,戏骄子寻常时候不能上路,也是借鱼龙会之便上了上了坊道。只见那一乘轿子上的白衣男人容貌英俊,笑容和煦,路边楼里有人与他打招呼,他都握着折扇扇柄微笑拱手回礼。
聂空空道:“这位便是曹会首了。”
李蝉靠着门框说:“听名字有点女气,原来是个男的。”
聂空空诧异道:“阿叔才知道?”
李蝉点了下头,他去过两次鱼龙会,都只是瞧了一圈热闹,哪里认得几位会首,聂空空看他的神情,解释道:“这位曹会首名字取得女气,却是个男人,耍戏法的,数他耍得最出神入化。阿叔没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肯定听过神仙竿,那就是曹会首成名的戏法,那年鱼龙会上,他拿出一个竹筒放进水里,竹筒便节节增高,后来直入云端,缩回来时,带下来那么长一条绶带!说是仙人赐下的,连圣人都龙颜大悦呢。”
李蝉笑道:“这么厉害,这位曹会首是真会神通术法?”
聂空空想了想,说:“那倒不见得,修行者大抵不会来做这些行当吧?”
“修行者也是人,也有游戏人间的。”
李蝉收回目光,听到聂尔在楼上说:“要不……喝了药就行,也没必要非得用旁门,彻底坏了嗓子……”
顾九娘淡淡道:“瞎担心什么。”
楼上聂尔嘿嘿一笑:“除开我,还有哪个关心你的?”
顾九娘语气还是没有波澜:“嗓子坏了……你该高兴才是,要不,也轮不到你来关心。”
紧接着是沉默,脚步声,一道弦音响起,转瞬即逝,像是哑娘拿时琵琶误触了。李蝉跟聂空空面面相觑,他笑了一声往门外走,准备假装去瞧热闹,楼上又传来一声干咳,聂尔走了下来,看见楼下的二人,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李蝉装着没听到什么,对他点了下头,聂空空却嘀咕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聂尔眼睛一瞪,压低声音道:“说什么呢?”
“你两样全占了!”聂空空朝楼上横一眼,却提高了声音,随后重重踩着步子出去了。
聂尔顿了一下,下楼走出门外,对着外头的热闹吁了口气。
“兄弟见笑了。”
李蝉对他笑了笑道:“出去吃酒?”
聂尔却嘿嘿一笑,自顾自地说:“九娘啊,嘴是毒了点,可她心真啊。”
……
每逢鱼龙会,三位会首对于安排些什么样的戏码,大致都有了数,余下的一些名额,便在小鱼龙会时走街串巷,挑选寻些有一技之长的人,邀请去鱼龙会,为鱼龙会更添几分色彩。
那位曹会首也在人群簇拥中穿过甘棠巷,旁边的人不时吆喝几句小鱼龙会较艺的地方,顾九娘听在耳里,把那碗药喝了,嗓子竟一下清亮了,在榻上拨弄琵琶弦弹了几曲后,便跟在人群后头离开。
李蝉刚走到巷口,远远便见到几个浮浪子弟扫晴娘跟涂山兕搭讪。
涂山兕眉眼狭长,看着虽然有些狐媚,眸子瞥过来却锋利逼人,让几个浮浪子弟脚步顿了一下,心里犯怵,待看清二人装束,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就不禁心想被一个娘们儿一眼吓住也太丢脸了,反而凑了上去。
一个浮浪子弟笑道:“怎么就二位小娘子在这,不如跟我们一起逛逛?”
涂山兕手里摆弄着一个投壶赢来的瓷兔摆件,没有理会,抱着猫的扫晴娘目光透过人群的缝隙,见到了李蝉的身影,正要说话,旁边一道身影从人群里钻出来,对那几个浮浪子弟拱手说:“各位,各位,这两位姐姐已经有伴了。”
几个浮浪子弟瞅着聂空空笑。
“哪来的伴?”
“莫非是你?”
“谁把女眷丢了自个去逛,说不准是自个喝花酒去了,三位小娘子听我说,那边的琼花傀儡戏刚开始演了,咱们一道过去看看?”
聂空空被调笑也不恼,笑盈盈道:“各位英雄爱美人,理解,理解,可这回不巧,二位姐姐的确有了伴儿,都是大头鱼背鞍子,跑江湖的,各位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说着对几个浮浪子弟拱手,又把右手搭在左臂上,左手拇指挑起,做了个手势。
几个浮浪子弟见了这手势面面相觑,一人反应过来,笑着说了几句遗憾,众人便向东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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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空空对扫晴娘嘻嘻一笑,喊了声晴娘,目光又落在涂山兕身上,这时李蝉穿过人群,喊了一声空空儿,对聂空空做出刚才她做过的那个手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聂空空对李蝉笑:“阿叔不混江湖,不必知道。”
李蝉上下看了聂空空两眼,笑了一声:“像模像样。”
又问道:“怎么没跟九娘去看戏?”
聂空空撇撇嘴,李蝉道:“还生气呢?”
聂空空深吸一口气,鼻子里嗤一声,又满脸笑容了,说道:“江湖儿女,有什么好气的。”便上去拉住晴娘的胳膊,埋怨道:“阿叔也是心大,怎么把晴娘跟这位姐姐……”
说着拿眼觑涂山兕。
李蝉笑了笑,没说什么。要真有不长眼的敢来调戏这两位,也是活该他们倒霉,扫晴娘倒是微笑解释说:“我这表妹颇有点武功,不妨事的。”
聂空空听到武功便眼睛一亮,涂山兕把瓷摆件收尽褡裢,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李蝉,还是喊了一句:“李郎?”
李蝉见涂山兕像有话要说,问道:“怎么?”
涂山兕顿了一下,问道:“李郎可知道,哪里能买到好用些的兵器?”
“兵器?”李蝉略一沉吟,“真武门下有家兵器铺,你找那位姓程的老师傅,报我的名字。”
说着准备翻腰囊,涂山兕道:“我身上有些钱,想必够了。”
李蝉愣了一下,说了句也好,涂山兕便告辞离开,李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脸色还有些狐疑,这狐女刚来时身无长物,又没离开过洗墨居,从哪儿能凑到买刀的钱?
七十:一夜鱼龙舞(四)
涂山兕请辞离去后,已时近黄昏,红袖招临近的数坊之间已经十分热闹,路边尽是摆摊、卖卦、卖药卖货的,还有许多卖艺的,吞铁剑、舞剑、戏火,诸般技艺,看得人眼花缭乱。
李蝉一路看过来,给聂空空买了一串山里红、麻山药跟核桃仁混杂的冰糖葫芦,等她吃完,便到了绿衣巷巷口。
走进巷子,李家香铺和梁家珠子铺的后边,就是玄都最有名的范家胭脂铺。
胭脂铺里最好的水粉是玉女桃花粉,用了蚌粉、蜡脂、壳麝等十余种材料,一盒重一两四,售价一两六钱银子。最好的胭脂,则是胭脂花、桂花油、红蓝花和牛髓等材料做的,售价只比玉女桃花粉稍低。
李蝉一样买了四盒,顺带送了聂空空一份,这位江湖儿女脸一红,一句“用不上这玩意儿”,便跑去看别人在路边耍“壁上睡”的戏法了。
那位杂耍艺人先是耍了几手剑术,随手把剑一抛,正好丢进剑匣中,他吟了一句“此垆当日饮神仙,醉倒和衣壁上眠”,便跳将起来,凌空往墙壁上一躺,如卧榻安睡一般,引来阵阵喝彩。
聂空空等那杂耍艺人下来,便盯着他刚才躺的那面墙壁猛瞧,好像非得瞧出那个支撑他身子的铁架到底安在哪儿了。
终究没瞧出来,便去看那个杂耍艺人继续耍剑,见这人剑术耍得有模有样,越看越觉得不凡,便拉了拉李蝉,低声道:“阿叔你看看,这位难不成也是来游戏人间的?”
李蝉瞧那人耍剑,瞧出来是个武道前二境颇有些底子的武功高手,虽不知道这人怎么耍的戏法,但看呼吸吐纳就知道这人不是修行者,他笑道:“也说不准。”
聂空空听罢,紧紧盯着那个人,生怕他跑了似的。
扫晴娘轻声道:“空空儿是想拜师修行?”
聂空空不假思索点了下头,又嘟囔一句:“也得人家看得上我。”
李蝉道:“你是想求长生还是想学神通呢?”
聂空空不假思索地说:“听说修行者能吐剑杀人,还能御剑行空,我倒没想能那么厉害,只要……只要……”说到这里,也说不出来自己想要什么。
李蝉道:“那就是想学神通了。”
聂空空想了想,笑道:“阿叔教我两招吧。”
“好啊。”李蝉一口应下,“等你把功夫练好了,我就教你。”
聂空空失望地啊了一声,说道:“那得什么时候?”
李蝉笑了一声,“手里的剑还用不好,就想着飞剑,剑飞出来,只怕先把自己给伤了。走走,看琼花木偶戏去。”
说着目光扫过人群,正要转身往东去,又目光一凝,落在一个穿过人群的妇人身上,这妇人套着一身月白色襦裙,裙面反射暮光泛着昏黄色,她身量颇高,放在男人里也不算矮的,只是体态却有一点怪异,上身看起来比一般人长些,肩膀也窄小得有些过分。
这怪异的体态加上实在算不得好看的面容,让旁人丝毫提不起靠近她的兴趣,李蝉丹眼穿过人群的缝隙,紧紧盯着妇人,只见那盘发的头颅下,一截微黄的纤细脖子伸进衣领,而衣领下边月白襦裙盖住的部分,也全是脖子,长蛇般盘曲在肩上。
“落头氏?”
李蝉眉头一皱,那妇人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他便移开目光去打量边上瓦肆门口写着“十千脚店”的灯箱。
那妇人只是侧了下头,就继续往前走,一下就没入人流中。
妖魔行道……李蝉心里冒出这四个字,抬脚便朝妇人离开的方向走过去,徐达在扫晴娘怀里喵一声,扫晴娘紧随其后。
聂空空一下被落开几步,愣了一下,朝李蝉的背影哎了一声,指着东边喊道:“木偶戏在这边!”
“这边!”
喊了两句,又被落下十余步,聂空空连忙想赶上,几个年轻男女从她面前穿过去,有说有笑,聂空空有些焦急,却也不好打扰,等这一行人过去,她眼前就只有熙攘的行人,看不到了李蝉与扫晴娘的踪影。
聂空空连忙上前挤过人群,热烘烘的人气汗味儿里,各色衣裳在眼前掠过,一时手痒,她便把一个荷包摘在手里,又自己打了一下手背,把荷包迅速挂回那人腰间。
挤出人群,眼角余光就暼到一抹绛色的影子,一看正是扫晴娘,终于松了口气,跟上去喊道:“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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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晴娘回首,对聂空空笑着点点头,聂空空上去摸了摸徐达的白毛,说道:“阿叔怎么不见了?”
“李郎在前头呢。”扫晴娘说着,便往前走。
聂空空视线越过人群,就能看到瓦市勾栏和楼肆摊贩围拥着的硕大树冠。
树冠茂阴极盛,枝上垂下许多红线串起的铜钱,稍有些风,便掀起一阵叮铃的潮声。
走进去,就看到一块青石地,这株雌雄同体的大银杏便长在中央。
树下,是几个香炉和神龛。
香炉里香火颇盛,参差不齐的线香香头在暗沉天色下发出红彤彤的一片微光。
那神龛有五尺高,被供在神台上,
右边的木牌写着:“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左边的木牌写着:“娶妻如何,匪媒不得。”
神龛里的神像是一个手执断枝的俊美少年,他身前的神牌上刻的是“缔姻结缘执柯神”的字样。
李蝉站在树下,树冠压下来,几枚红线垂挂的铜钱离头顶只有几寸距离,他看着二十余步外的香炉那边,那妇人跪在香炉前的蒲团上,对神像俯首叩拜,头叩到地上,脖子跟蛇似的,从衣领里悄然滑出来,在地上爬行,缓缓向那神龛探去。
长脖子爬过几对有几个上香的年轻男女脚边,那些人却都对这一幕视若无睹。
扫晴娘唤了一声李郎,聂空空跟上去,看了一眼缔姻结缘执柯神的神龛,惊讶道:“阿叔是带晴娘来求姻缘的?”
当即小跑向边上卖红线的老妪,串了两枚铜钱过来。
七十一:一夜鱼龙舞(五)
大银杏树下,男男女女各拿一枚铜钱,把串铜钱的两根红线绑出一个同心结,便抛向树枝,按玄都人祭祀执柯神的规矩,这两枚铜钱若一次就挂在了树上,便是永结同心,若两次才挂上去,也是两姓之好,依此类推,到第九次都是吉兆。
聂空空两手各拿一枚红线串起的铜钱,心说阿叔跟晴娘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久了,碍于身份,一直不肯互表心意,如今终于是想通了。连忙把铜钱塞到扫晴娘手里,扫晴娘却摇头失笑,只说了一声别闹。
聂空空不禁嘀咕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余光偷偷打量李蝉,见李蝉只是盯着神龛,果真没有与扫晴娘祭拜执柯神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心里却一松。
游人在香炉前来来去去,没人看到那位伸长脖子的落头氏,也没人看到香炉上的檀烟缭绕到神龛里凝结成一个执柯少年的形状,面露惊惶之色,喊道:“何方妖孽,敢来冲撞神驾……”
话没说完,落头氏长脖倏然探出,张嘴把青烟凝聚的人形咬掉一半,执柯神一声惨叫,整株姻缘树猛烈颤动,树枝上的铜钱相撞,发出连绵不绝的叮铃声,铜钱下雨似的坠落在青石地上,又激起另一阵叮铃的潮声。
树下的游人纷纷惊呼,聂空空捏着两枚没抛出去的铜钱呆在原地,突然反应过来,便扯起衣兜,一转眼功夫,就盛了小半斤的铜钱,却想起房间一直传说拿了执柯神的钱,是要孤独终老,断子绝孙的,连忙把钱洒掉,喊道:“晴娘,晴娘,阿叔,快出去!”
“阿叔?”
聂空空看向李蝉,却见李蝉站在铜钱雨里纹丝不动,只是张嘴一吐。
一道肉眼难见的妖异青光霎时射出,穿过纷繁的铜钱雨,掠过几名男女躲避时翻飞的衣袖裙裾,悄然刺入正放肆噬咬神龛里香火气的落头氏的惨白脖颈,不沾染丝毫血腥地刺透出来,飞出数丈,才悄然消散在夜色里。
这时,落头氏脖子上的伤口才飙射出一股尺许高的鲜血,它惨叫一声,脖子怪异扭曲颤动,树下有人喊道:“蛇,有蛇!”
有几人见到了那长脖前的一颗头颅,更是惊惶失措,手足并用四散奔逃,大喊与哭叫声四起:“妖怪,是妖怪!”
姻缘树下聂空空嘴唇微张,却僵住了似的待在原地,除了被那妖怪吓住以外,更多是因为李蝉吐出的那道妖异青光。
落头氏脖子迅速回缩,头颅眨眼就钻进衣领,回头用怨毒又惊恐的目光是扫过人群,纷纷坠落的铜钱雨里游人慌乱奔走,它一时找不到偷袭者,双手扶稳脑袋,便朝拥挤的坊道里跑去,动作跌跌撞撞,速度却十分惊人。
李蝉没有追上去,徐达却从扫晴娘怀中跃出,矫健穿过骚乱的人群,一下跃上瓦市的棚顶,又跃上另一边的屋顶,俯视着坊道里川流不息的游人和灯火,紧紧盯住那个体态怪异的妇人,四足不紧不慢地踱着,远远追在后面。
不远处有被骚乱惊动的缉妖吏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在涌动的人潮里挤过来,李蝉看了一眼落头氏消失的方向,皱了下眉,放在龙武关外,妖魔行道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放在玄都就不一样了。
更何况,这妖怪非但不遮掩行藏,还要弑杀神灵,这执柯神不擅斗法,要不是李蝉出手,恐怕还真让那落头氏得手了。
李蝉从神咤司大牢里脱身,还没到半个月,先是神女化作妖胎,又有象雄国地神潜入玄都,如今更是有妖魔行道,弑杀神灵,这渐浓的妖氛,幕后必有人推动,而青丘涂山氏素来重视血统,对众魔神颇为鄙视,想来,搅动玄都妖氛的势力想必不止一股。
思索间,缉妖吏又靠近了一些,李蝉快步朝另一边离开,待待走远了,那场骚乱就完全被夜间的热闹吞没殆尽,街市里的游人言笑晏晏,不远处传来一阵呛啷的锣鼓声。
“阿叔……阿叔……”聂空空跟在后边气喘吁吁,顾不上缓过气就问:“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儿?树上掉铜钱……那个……那妖怪……是不是你打伤的?”
李蝉回头望去,已看不见神树旁的骚乱,也没有缉妖吏跟过来,他对聂空空笑了笑,只说了句“琼花傀儡戏开演啦”,就走向那锣鼓喧闹的地方。
聂空空焦急地大叫了一声阿叔,大步跟上去,刚想追问,忽又顿住脚步,李蝉看壁上睡的戏法时说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耳边,她想了想,把追问咽了下去,面色坚决地捏了捏拳。
只见人群中已搭起一个高近两丈的小型竹木楼台,楼台共有五层,每一层上都悬挂着装满火药的竹筒,随着楼台的中轴旋转,整个楼台随之旋转,傀儡师从底下点燃火种,便有一片绚烂火星随楼台旋转而上,楼台上掩盖傀儡的薄纸被烧去,楼台上的傀儡也随之现身,像活物一般起舞。
傀儡师唱道:“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万般傀儡皆成妄,使得游人一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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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罢,楼台上的傀儡也一起开嗓,咿咿呀呀唱起来,看客的喝彩声直把街边的灯笼都震得有些发颤。
一道肉眼难察的蜃气从扫晴娘的褡裢里飘出来,红药在人群里悄然现身,对着那火树银花的楼台欢喜得鼓起掌来。
这场热闹不远处的冶泉东渠的坊碑下,一个白衣绿褙子的女人横抱琵琶,坐在渠边,琵琶声从指尖弦际连绵弹跃出来,也曾引得数十人围观,可惜,有人在人群里叫了一句“这不是那个哑娘嘛”,众人便起着哄要她开嗓唱曲。
仗着那碗有咒禁法力的汤药,她倒也开嗓唱了两句,紧接着却破了音,一阵嘘声和惋惜声过后,人便散了,黯然的灯火下就只有一人留在她身边。
聂尔见看客散光,看着仍在弹琵琶,沙哑唱着曲的顾九娘,忍不住轻声劝道:“九娘,算了吧。”
顾九娘仍在唱,只对聂尔摇了下头,梨园里从老一辈就传下了规矩,据说开戏时,除了人来看,鬼神也会来看,一旦开了嗓,就算台下没看客,也得把这一曲唱完。
唱与鬼神听。
好在顾九娘身边还有一位看客,她看了一眼聂尔,心想,可惜,这不是位闻弦知音的主。
只不过,看着这厮站在黯淡灯火下焦急的模样,又心想,这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七十二:一夜鱼龙舞(六)
小鱼龙会向来通宵达旦,过了戌时,长乐坊的热闹也只是起了个头,不过冶泉东渠旁的一曲琵琶已到了收场的时候。
顾九娘最后一拂弦,把手搭在琴腹上,曲终的弦音被渠上乌篷船辘辘的桨声打碎,如涟漪般散入水里,没了痕迹,只有聂尔的孤零零的喝彩声证明渠边的女子刚弹过了一曲琵琶。
其实如顾九娘这般演独角戏的艺人不在少数,长乐坊的热闹有十分,九分热闹,其实都被那一成艺人占去,顾九娘就落在那九成人里头。
虽同病不相怜,但想起还有许多人也如自己一般,甚至混得更凄惨,顾九娘便也不至于自怨自艾。虽仍有些不甘,沉吟一会,还是抱着琵琶说了一句:“走吧。”
她原本想的是,借那份汤药的咒禁之力,能够在小鱼龙会上博得些关注,就有机会被会首选入大鱼龙会,到那时,就借妙音鸟的妖术遂了心愿,可惜这汤药的效力比预想的差了许多。
“走走走,咱们逛逛去。”
聂尔连忙上前帮顾九娘去拿那件四柱四弦的曲项琵琶,顾九娘却摇了下头,示意自己要歇息一会,聂尔脚步一顿,看了一眼顾九娘发髻上的木琵琶簪,笑了笑道:“算了,你在这等会。”说罢便转身走向长乐坊里。
长乐坊里游人众多,来自玄都各处,聂尔挤过人群,这位互郎在西市附近人脉颇广,不少经常在长乐坊做生意的商贩见到他,都打起招呼,有热切的,招呼他去喝碗不收钱的茶水。
聂尔这边一句生意兴隆,那边一句财运昌盛,脸上堆满笑容,脚下速度却丝毫不慢,片刻就在绿衣巷口找到了那家名为七宝社的碾玉作坊。
在柜上的玉轸芝、玉绦环、玉带钩等配饰间寻摸一会儿,一边跟掌柜的搭话,一边拿起一块螭虎纹的白玉壁问道:“这个作价几何?”
掌柜的说了一句“三十两”,又笑道:“聂三郎最近发财了啊?”
聂尔笑着说了句哪里的话,却把玩着那块玉璧不放手,掌柜本来只是说句玩笑话,看聂尔这模样,却打起了精神,连忙说:“这是六诏鸳鸯岭采来的羊脂白玉,您也是懂行的,看这成色和做工,三十两贵吗?”
聂尔对着玉璧端详一会,点了下头。
“不贵。”
掌柜的殷切笑道:“那,承惠?”
聂尔摇了摇头,“这行当哪有一口价的,再加点东西,做个添头吧。”说着便拿起一枚玉带。
掌柜的连忙哎了一声,上去把聂尔的手压下来,说道:“您要这个干什么,要去了您也戴不了啊。”
“你这样,做不成大生意的啊。”聂尔笑了笑,又拿起一个玉束带,“这个呢?”
“这……”
掌柜的皱起眉头,还没说出话,聂尔摇头说了一句算了,又拿起一枚玉簪,“这个添给我怎么样。”
掌柜的迟疑了一下,咬牙道:“看聂三郎你的面子,这个你加个一两七钱……”
“成交。”
聂尔摸出两枚碎银子,一枚约莫有四个花生米大,不须用戥子称,就看得出来不止一两七钱,把银子干脆利落往台面上一按,玉璧也放下了,玉簪往腰囊里一揣,转身就走。
掌柜的一愣,聂尔已经出了门,对这边笑着挥手喊了句谢了便转身离去。回过神来,掌柜的看着那块玉璧,忍不住骂了几句,终究也没有追上去。
聂耳在街边掏出玉簪,簪头的梅花映着阑珊灯火,他嘿嘿一笑,把玉簪攥在手里,忽然身边传来一道呼唤:“聂三郎?”
聂尔转头,一个高鼻深目的象雄人走过来,对他笑道:“那妙音鸟的神像还好用吗?”
……
对艺人们来说,小鱼龙会只是热身,真正的压轴手段,还得留到三日后的桃止节,于是琼花傀儡戏演过第一幕后,唱的便都是重复的曲调了。
突然发现自己身边这位阿叔就是“剑仙”的聂空空认为李蝉是在考验自己,在心里暗下决心要练好武功,便不再追问刚才李蝉口吐剑气的事,看完琼花傀儡戏,就领着李蝉在她了若指掌的长乐坊左近转悠。
二人走到红袖招对面,聂空空望着巷里烈火烹油的景象,说道:
“阿叔别看这街巷里五作八行乱糟糟的,其实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里面的江湖规矩深着呢,要真没有人管着,鱼龙会时,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官府?可不是靠官府管的,靠的是鱼龙会的第一位会首,据说是位卖梳篦的,叫赫连环,五作八行的调度,都得听他的安排,玄都的江湖里,他就是龙头老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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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眉毛一挑,“龙头?这称号够大气的。”
“江湖称号嘛,也不是他自称的,谁去较真。”聂空空笑了笑,“鱼龙会有三位会首,赫连环第一,第二位会首是程玉,她的名头在梨园里无人不晓,号称天下第一青衣,当年一曲《南岭妖妇》,名头是传遍了玄都的。至于第三位,阿叔白天见到了的,就是曹素兰。”
李蝉问道:“等到鱼龙会,这两位会首还会亲自下阵吗?”
“寻常是不会的。”
聂空空摇了下头,忽然抬手指着街对面,红袖招灯火通明,高有五层,高翘的屋檐下灯箱就有数十盏,一溜儿过去,上头都是密麻的小字,是红袖招多年经营以来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的诗词。
“小鱼龙会时平康坊那边是程会首管的,长乐坊这块儿是曹会首管,曹会首应该就在红袖招里燕饮呢。”聂空空感慨道:“也不知在红袖招天字楼看小鱼龙会的风景是什么滋味。”
正说着话,一个从红袖招里面走出来的小厮径直来到李蝉面前,对李蝉行礼道:“这位郎君。”
李蝉左右看了看,见这小厮的确是冲着自己来的,问道:“什么事?”
小厮道:“我家阿郎想问您能否赏脸上楼一聚?”
说着回头瞥了一眼楼上。
李蝉顺着小厮的目光一看,红袖招四楼的栏杆边,一个端着酒杯人正朝这边看,回应李蝉的目光,露出一个微笑。
七十三:一夜鱼龙舞(七)
楼上的人穿着绛色的春衫,五官长得英挺周正,神态儒雅,只是皮肤有些黑,看起来正值壮年。
李蝉远远对那人点了下头,心里却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张脸。
不过对方既然盛情相邀,李蝉也没有拒绝,让小厮领路进了红袖招。
这季节本来还有些春寒,但逢上小鱼龙会,街上的些许寒冷都被人气给冲散了,就算穿得单薄些也不会冷。
红袖招里更是暖意盎然,走过那一排灯箱下的大门,就撞进了一堆香风热气里。
大堂里有不少炭盆和煮酒的泥炉,琴台上有娉婷女子吹笙弹琴,酒桌边上的歌姬只穿着惹眼的薄衫。
眼睛一刮过去,就是一大片的雪腻霜腴。
李蝉欣赏了几眼雪国风光,便有些吃不消地移开目光。
好在,红袖招毕竟是在教坊司原址上开的,就算是风月场所,也要讲一个色而不淫,一楼的大堂里,倒看不到更刺激的场面了。
来红袖招喝花酒的人不少,喝花酒还带女眷的却不多见,李蝉一行人穿过大堂时,引来了不少注视。
扫晴娘颔首跟在李蝉身后,目不旁视,聂空空倒是落落大方,在甘棠巷那种地方长大的她,看多了嫖客,到十岁时,还常被哑娘使唤着洗鱼鳔,买零陵香和避子汤,连一个鱼鳔能用多久,避子汤是什么配方都记得清楚。
见惯了男人本色的女偷儿看到李蝉目光一触即收,便忍不住在心底猜测,他是不是也对这些景象司空见惯了,
“晴娘,晴娘?”
“嗯?”
“阿叔常这种地方?”
扫晴娘微微一笑,轻声说:“二哥他向来都洁身自好的。”
聂空空看扫晴娘不像在说假话,终于相信她跟李蝉之间好像的确没什么关系。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李蝉刚走上楼梯的背影,心想果然这便是剑修该有的模样,不像俗人那般脑子里只有酒色财气。
五楼的楼梯,百内便走尽。
红袖招五楼的形制是中方外圆,一上楼,便是一处大堂,大堂里用屏风、栏杆和台阶巧妙分割出四五块区域,都有人在那饮酒。
小厮领李蝉到出口,大堂四周又分布着八个雅间,相互之间有一廊之隔,到了这儿,环境便清幽了太多,虽然能听到街道上的吆喝声,但已不至于让人感到吵闹。
穿过清幽屋廊,便看到五楼外沿建在屋檐下的一圈儿阑干,围廊宽有丈许,摆得下一张简案,已经有不少锦衣绣袴的人在这儿饮酒作乐。
李蝉被小厮领着在阑干边走了一段,俯视下方,就看到了街巷间的各种贩夫走卒和艺人。
再看远些,便只能看到屋宇重叠间的幽微灯火和冶泉东渠上隐约的水光船影。
不过小鱼龙会时,长乐坊左近最出色的艺人都会聚集到红袖招左近,可以说,在这楼上便大抵能把今夜的热闹看尽。
小厮把李蝉带到一扇门前便侧身让开,房门开着,只是被一面芙蕖图屏风挡住视线。
李蝉走进去绕过屏风,就看到屋里设了几案,案上摆了茶点酒食,那个皮肤有些黑的男人就坐在案边,一个清倌人在为他斟酒。
聂空空一眼就认出来那清倌人是红袖招的头牌沈欺霜,不由十分好奇那男人的身份。
那男人一见到李蝉,唤了句“李郎来了”,便招呼李蝉过去。
李蝉坐过去谢过男人的邀请,问他是谁,男人却道:“李郎应该认得我的,不妨猜猜?”见李蝉沉吟,又笑道:“一时半会猜不出来也无妨,先听听琴曲,等下再猜不出来,可要罚酒了。”
说着唤沈欺霜弹琴,那模样清丽温婉的清倌人抬手一拂弦,琴声便从指尖流出来。
男人闭眼用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叩桌,李蝉索性也不再猜测,吃了几个果子,也静静听曲。
等到一曲终了,男人笑吟吟地看向李蝉,李蝉还是没想出来自己怎会认识这个男人,便倒了三杯酒依次喝掉,晃了晃喝空的杯底,“我认输。”
男人哈哈一,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写下“徐应秋”三个字,揶揄道:“你写我名字的时候,可没现在这么生份啊。”
李蝉一愣,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原来就是徐应秋,不过看徐应秋的模样没有计较的意思,他也就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徐半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笑了一声掩去尴尬,问道:“徐先生认识我,也是因为那幅猫戏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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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应秋点头,当即把他为猫戏烛图补全题诗的事说了,又问起巽宁宫的事,李蝉没把万灵朝元图的事说出来,徐应秋便也没追问,二人喝酒听曲,玩了几把投壶射覆的游戏,又出房在围廊上俯观小鱼龙会,相谈间,不知觉就过去了半个时辰。
从楼上往下看,哪边热闹哪边冷清一目了然,那场琼花傀儡戏旁的热闹到现在依旧鼎盛,瓦市间的舞台上,一折《飞剑斩湖蛟》的戏也吸引着众多游人,除此之外,还有借着蚕丝鱼线玩神仙索的,玩变脸的,玩障眼法和幻术的,唱戏的,都颇受欢迎。
聂空空的目光却不在这些杂艺上,她双手撑着阑干,远远望着冶泉东渠西牌楼,阑珊灯火下的石碑旁,那个抱琵琶的女人。
阑干边,李蝉收回目光,对徐应秋道:“倒没见到几个弹琴奏乐的。”
徐应秋看着下方说道:“要博人眼球须得新、异、奇、险,你看那边的飞剑斩湖蛟,虽说是戏,看头也就是悬索飞天的那一幕奇景了。弹琴奏乐是雅艺,要静下来听的。”
李蝉道:“琴曲里也有新奇的,郎君听过五旦七声吗?”
徐应秋笑道:“当年薛简的琴,韩玄涤的诗和赵英的剑号称玄都三绝,谁没听过?这红袖招就是薛简的成名之地,现在红袖招里还有两大镇楼宝物,一是先皇弹过的‘龙吟’,二就是薛简的‘玄象’了。”
李蝉道:“玄象?”
徐应秋道:“这事说起来还颇为曲折,玄象本就是薛简的琵琶,只不过当年南方神蓬国使者来大庸朝觐,薛简与随神蓬使者同来的一位乐师相谈甚欢,不光传了他乐艺,还把这柄玄象琵琶赠予了他,这神蓬国乐师叫鹤取,你猜怎么,过了几年,他又随使者再来玄都,带着那把琵琶,自称乐艺已当世无双。这厮也是了得,教坊司百余乐师无一人是他的对手,不过薛简一曲《别鹤》,又让鹤取惭愧离去了,把玄象再次留了下来。”
七十四:一夜鱼龙舞(八)
李蝉听罢徐应秋讲的故事,问道:“郎君听过薛简奏乐吗?”
徐应秋看着下方,摇头说:“此人英年早逝,他的后人也不知所踪。”
李蝉回想薛青螺的话,心道薛简那位后人并非是泯然众人,而是因曲高和寡而死,好在,那册乐谱在乌山的阴潮里发了几年霉,还是得以重见天日了,他问道:“那玄象琵琶……”
一旁的沈欺霜道:“李郎既然知道五旦七调,应该也知道寻常琵琶是四弦十二品,玄象却是五弦二十五品,无人能弹,自然是束之高阁了。”
李蝉笑了笑:“我倒是知道,如今玄都还有人会弹五弦琵琶,郎君若想听的话,便帮我个忙,把玄象借出来。”
……
顾九娘横抱琵琶坐在冶泉东渠旁的桨声灯影里望了一眼当空的明月。
长乐坊的石牌楼边有几个卖擂茶、馄饨、白肠和煎羊的食摊,摊前食客已经过去六七拨了,她又看了一会儿坊里熙攘的人群,终于把琵琶背在背上,合拢发凉的双掌搓了搓,走了过去。
混沌摊边上人挤得满满当当,一个卖艺者把荷叶与蜂蜜制成的线香点燃,用筷子在烟气上撩拨,烟气被拨成楷字,却悬浮在半空中经久不散,引来阵阵喝彩。
顾九娘从人群里穿过去,挤开几个挡路的,一边抱歉,一边到了食摊前,方桌边一个人看了一眼她背后的琵琶,往边上挪了挪,顾九娘抿嘴对他挤出个微笑,坐过去要了碗馄钝。
长乐坊的馄钝馅小皮薄,薄如蝉翼的白色面皮浮在红汤里,两口就让人额头冒出毛汗,驱散潮气,顾九娘啜了几口滚汤,不时瞧两眼边上的戏法。
一个戴文甲扳指的男人领着四五个青衣汉子从红袖招的方向来到石牌坊边,一路上,有不少正在表演杂艺的,认出这男人便是曹会首手下那位绰号“浑身眼”的彩戏师,便表演的更加卖力,然而浑身眼目不斜视,寻到冶泉东渠旁,四下观望一会儿,没见到有个弹琵琶的女子,便寻人问讯。
问着问着,众人便往馄钝摊靠近过去。
顾九娘把汤底喝干净,连葱丝也不剩一根了,把碗放下,那摊主见有不少人过来,麻利收了碗,赶忙要顾九娘腾出位置。
顾九娘托正背后的琵琶,起身见到那戴文甲扳指的男人,心砰砰跳了两下,却背身把琵琶挡在身后,低头避开。
那群人还未靠近,这时她却隐约听到喊声:“哪个是顾九娘?”
顾九娘一愣,抬头看过去,但似她这般有姓无名的人到处都是,重名的也不罕见,要不然……曹会首的人找她干什么?
愣神间,浑身眼已走过来,继续问着哪个是顾九娘,眼睛扫过人群,便盯住了顾九娘身后的琵琶。
众人也随着浑身眼的目光望过来,顾九娘下意识避了避,心却跳的更快了,抬头与浑身眼对视,正想开口说“是我”,却把声音吞了回去,只是对他点了下头。
浑身眼走上去看了一眼顾九娘身后的琵琶,对顾九娘问道:“你是……”
“是我。”顾九娘低声说。
浑身眼听到顾九娘沙哑的声线愣了一下,旋即又笑道:“吃好了么,能否跟我走一趟?”
……
红袖招五层大堂的屏风后,李蝉接过歌女斟满的酒杯,对曹素兰和红袖招的鸨母道谢。
那位姓陈的女子鬓间已有白发,却没用莲子草膏染黑,这位红袖招的主人长袖善舞,显然并没有不许人间见白头的顾虑,她双手托起酒杯笑道:“哎,谈什么辛苦,玄象在红袖招里蒙尘多年,是能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合该我感谢二位才是。”
说着,目光透过屏风的缝隙,鸨母看到神色还有些疑惑的顾九娘被人带上楼来,便挑了下眉,露出回忆的神色,稍顷,便有些惊讶地说:“是她?”
曹素兰问道:“哦,是熟人?”
鸨母放下酒杯道:“之前李郎说顾九娘的名字,我只觉得有点耳熟,看到她的模样倒认出来了,她以前也是教坊司的歌女,给薛大家调过弦呢。”
徐应秋笑道:“这倒是巧了,不过,也难怪她会弹五弦琵琶。”
鸨母有些疑惑,她大抵知道顾九娘自从坏了嗓子以后便流落风尘了,却不知道她还会弹五弦琵琶,可纵使她为薛简调弦时知道了一些弹法,又怎么知道曲谱?五旦七声可是薛家的家传之艺。
顾九娘被浑身眼领着走到琴台边,红袖招虽建在教坊司原址上,可多年过去,已有了许多变化,叫她不禁生出人是物非之感,她向旁侧望了几眼,只在各处屏风镂空的缝隙间窥见一些人影,没看到曹素兰的身影,便收回目光。
心中里越是不平静,她便越沉默寡言,坐在琴台后方,见到一位年轻女子小心抱来玄象,她的呼吸却也急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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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象与寻常可见的四弦琵琶不同,并非曲项,而是直项,面板和背板用的都是黑料,上面有螺钿嵌成的星辰。玄象,天象也,这便是玄象名字的由来。
顾九娘接过琵琶时手上微微的颤抖已藏不住,玄象比寻常琵琶更大,弹奏时需要竖抱,直接手弹便可,而无需用上拨子,这样一来,发挥的余地也就更大,这便是薛简乐艺能远胜他人的原因之一。
见到玄象,顾九娘便知道曹素兰请她过来的用意了。
她的确会五弦琵琶的弹法,就在晨间,还从李蝉那儿得来一份曲谱。
可曹素兰又是怎么知道的?
手按住音品,顾九娘按捺住试音的心思,抬头再度张望,终于在大堂的东南角见到了一道熟悉的目光,她心头一热,从怀间抽出小心抽出那本封皮朽烂的乐谱,放在琴台上打开来。
手指拨动琴弦,侧耳听了听,便抚摸过琴颈后的凤凰台,握住弦轴,轻轻拧动。
几道试音的弦响,便让楼上众人的交谈声消失了大半,似乎都在等待即将响起的琵琶声,顾九娘已多年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深吸一口气,心中里却莫名平静下来,望着谱上的工尺,便弹出了第一个音。
七十五:一夜鱼龙舞(九)
……
顾九娘拿这谱子不过数个时辰,只是看过几遍,还算不得熟稔,不过这曲子起初是文曲,文曲宜静,宜有余音,手法舒缓,故而弹起来也不生涩,她并腿坐在琴台后,手指拨弄琴弦,楼台间便只剩下时急时缓的琵琶声。
楼中宾客本来大都是用好奇与审视的目光观察这位半老徐娘,听着琵琶曲,有的闭上眼睛,有的微微点头。
李蝉被曲音引得入了神,透过屏风的缝隙端详顾九娘拨弦,赞叹这曲子动听的同时,忽然想起找到这份曲谱的莲衣,当时在乌山上说会请她同听这曲子,现在却是食言了。
桌边那位鸨母闭目细听,徐应秋下巴随着弦音偶尔顿几下,下意识拿起筷子想要敲击碗沿,又莞尔一笑放下了筷子,静待那曲子弹下去。
过了半盏茶功夫,便逐渐弹到武曲,起先的文曲引人入胜,似乎要将人带到一处风光绝胜的世外之地,此时弦音又骤然奇崛铿锵,仿佛跋涉过幽穴之后,便看到一幅波澜壮阔的浩瀚景象,其中又间杂有金石交击、珠玉破碎之声,楼内宾客有听得入神的,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缓。
那曲谱厚有一寸半,是一套大曲,共有六解。
引子本应该用锣鼓起始,顾九娘用了个“锣鼓奏”的弹法取而代之。
弹完引子和第一解,又到了铜钹、羯鼓与竖箜篌发挥的时候,顾九娘到这里便用接上一段八声凤点头,弹了一段乱声,用以结尾。
楼中隐约有不舍的叹息声,但也都知道,没到大鱼龙会,乐师便不会把压轴好戏放出来,于是也没有人要顾九娘继续弹下去。
桌边那位鸨母睁开眼说:“九娘应该是头一次弹这曲子吧。”
李蝉点头道:“也是借着玄象,才能把这曲子弹出来。”
鸨母望着李蝉,笑盈盈道:“当年九娘沦落风尘,我是十分可惜的,今夜听她弹了这曲子,我为她高兴,也替薛大家高兴,想不到薛大家的技艺还未失传,真是太好了,若是九娘的手法再熟稔一些,就更好了。哎,也怪她倔强,这么多年了,藏着薛家的谱子,到现在才拿出来。”
李蝉听出鸨母的试探,对她笑道:“怪不得九娘,这谱子是她近来才看到的。”
李蝉这话一说,桌边的人也就知道这谱子多半是他给顾九娘的了,曹素兰问道:“敢问这曲子的名字……”
“这曲子无名,也没有填词。”
李蝉边说话边对徐应秋笑,曹素兰会意也笑道:“不如应秋来填词吧。”
徐应秋摇头笑道:“鄙人才情不足,作诗填词向来只作半阕,怎么担得起这般重任。不过,为今夜的曲子倒是值得赋诗一首……”
徐应秋话才说到一半,鸨母就朝身边人使眼色,青楼楚馆向来是才子流连风月的场所,除却酒食脂粉,笔墨纸砚也是常备着的,立马就有人将笔墨纸砚呈了上来。
琴台边的顾九娘弹罢一曲,手掌不舍地抚过琴身,方才入神的弹奏令她仿佛回到了芳华正茂的年纪,可这时看到自己发皱且能看到淡淡青紫脉络的手背,便清醒过来,她抬头扫过楼阁里各处屏风后隐约的人影,心情不免十分忐忑,她是头回弹这曲子,虽说弹得还算完整,却不一定能叫人满意。
这时一名小厮从李蝉那桌边来到琴台前,说道:“娘子可愿移步一叙,这是我家主人赠您的诗。”说着把一张竹宣交给顾九娘。
顾九娘昔年在教坊司尚有名气时,也曾被风月场里猎艳的文人墨客赠诗,混迹风月场的才子里,其实没几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但若能得到一首好诗,传出去是比银钱赏赐更有面子的事,她恍惚间又回想起往昔,紧接着目光落在竹宣上,见到“仲春观小鱼龙会闻顾九娘弹琴”的诗名,眼睛一扫,又跳至落款处,见到了徐应秋的名字,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再看读那首诗,语气便有些颤抖。
“琵琶声动酒杯停,辞却弦端绕凤楹。红袖至今……伤别鹤,绿腰依旧误传名……”
世间琵琶曲里,颇具名气的有数十首,而名曲之中最有分量的两首曲子,除了薛简羞走神蓬乐师的《别鹤》外,便是《绿腰》了。
《绿腰》乃先朝宫廷大曲,先皇爱其悦耳动听,又嫌其繁冗,便命乐师摘录其中精要之处,再精简编成一曲,名为《录要》。
然而这曲的名字在市井因误传,却变成了《绿腰》。
兴许因为“绿腰”比起“录要”少了三分呆板,又多出了三分引人遐思的旖旎清丽,于是时人竟大都不知录要,而只知绿腰了。
徐应秋此诗中直接将今夜的曲子与《绿腰》《别鹤》两大名曲相比,顾九娘下意识想说一句“怎么当得起”。
却又觉得这曲子的确不输于人,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鼻子一酸,咬住下唇,抿嘴抬袖拭了拭眼角,最终只说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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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徐郎。”
……
聂尔与那象雄人穿过人群,来到七弯巷的环采阁前,环采阁也是青楼,不过规模没红袖招气派,自然,也比红袖招幽静隐秘得多,入口处只是一张两开的黑漆木门,足有六尺深的出檐下垂着灯笼,灯下便是只接待熟客的门丁。
象雄人带聂尔入了阁门,门后是七弯八绕的长廊,可以通往诸多院落厢房,不过处处有假山、影壁、竹丛等物遮挡视线,陌生人进来稍有不慎就会迷路,聂尔瞅准旁边没人的空当,终于找到机会低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象雄人停下来,眯眼笑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当然知道。”聂尔没有半点笑容,“只是我这人没大本事,你出价越高,我心里就越没底,给个准信吧。”
“不愧是聂三郎,行事谨小慎微啊。”象雄人对聂尔做了个夸奖的手势,呵呵一笑,“不过你误会了,这回不是要花钱请你办事,而是有人向你讨债来了。”
聂尔眉毛一皱,四下看了看,才继续问:“讨债?”
象雄人点头说了声是,笑道:“不然,你不会真以为花那么点钱就能把一尊妙音鸟神像从梵生国弄到玄都来吧?”
七十六:诛神之计
象雄人本名本珠拉杰,给自己取了个大庸的名字,叫做孙赞,和聂尔做的大抵是同一个行当,靠给人解决问题、贩售消息为生。
与聂尔不同的是,孙赞行事更不择手段一些,与关外的人也不清不楚,聂尔向来不愿与孙赞有什么牵扯,只是当初因为妙音鸟的事跟孙赞有了接触,没想一次就被孙赞赖上了。
聂尔皱眉沉声道:“说好的价码怎么到现在变卦了,不讲规矩?”
孙赞笑道:“怎么能叫变卦呢,聂三郎在这行当混了许多年,也是个懂价的,合该知道世上的便宜占多了,终究有还债的时候。”
聂尔盯着孙赞,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孙赞笑盈盈的,并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反叫聂尔摸不到底。
聂尔终于只捏了下拳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带路。”
环采阁廊道错综复杂,聂尔过了足有三道门,才被孙赞领进了一间厅堂。
厅堂内布置十分典雅奢华,墙壁散发的花椒气味与屋子里的麝香交织缠绵着,一个鹰钩鼻的男人坐在柚木月牙凳上正与身边的人投壶,一个妙龄女子当司射,另一女子唱《狸首》,唱罢一节,鹰钩鼻男人随手一抛,把一支箭正正插进数丈外的白釉梅瓶中,司射笑着连说了几声“全壶”,旁侧的几人也纷纷赞扬起来。
聂尔在一旁等待了半刻钟,鹰钩鼻男人与友人交谈的空隙里,孙赞才上前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话,片刻后,鹰钩鼻男人对旁人笑了笑,便起身离开,看了聂尔一眼,便从他身前走过去。
孙赞跟在鹰钩鼻男人身后,对聂尔使了个眼色,示意聂尔跟上。
聂尔跟了上去,打量男人的背影,男人身穿一件轻便的蓝色直裰,看起来无甚出奇,可聂尔只打量了几眼,便觉有如芒刺在背,背后竟不自觉冒出冷汗,一时连过了几道廊弯和门都没注意,直到男人顿足,聂尔才心里一惊,清醒过来,却发现男人只是抬足跨过了门槛。
门槛后方是一间幽室,鹰钩鼻男人在桌边坐下,聂尔上前问道:“大人唤我过来有什么吩咐?”
鹰钩鼻男人看了孙赞一眼,孙赞便对聂尔笑道:“聂三郎是土生土长的玄都人,玄都城里外的事,还要指望你来帮忙呢。”
聂尔听孙赞说完,也不知道对方究竟要干什么,这时鹰钩鼻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份帛图在桌上铺开,聂尔借灯光一看,帛图上玄都各坊纵横罗列如棋局,心中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
鹰钩鼻男人对唤了声“过来”,聂尔不动声色走了过去,鹰钩鼻男人左手按住帛图一角,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气喘吁吁闯了进来,聂尔定睛一看,女人容貌普通,身量颇高,她跨过门槛时头颅不稳地摇了一下,肩膀与脖子连接处似乎有些怪异。
聂尔视线钻进女人领口,便隐约见到了盘虬在肩上的细长脖颈,不由面色一白,背后沁出一阵冷汗,险些要喊出一声妖怪,却见这位落头氏一进门就对鹰钩鼻男人行了一礼,聂尔心中一紧,把目光投向孙赞和那个鹰钩鼻男人,却只得到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怎么受的伤?”鹰钩鼻男人审视着落头氏,“缉妖吏做的?”
落头氏声音嘶哑,恨声道:“不是缉妖吏,恐怕是藏身在市井里的修行者,我寻摸到执柯神的神龛,正动手时,便被他用飞剑偷袭,险些被枭首!”
“飞剑?”鹰钩鼻男人眉毛一挑,刮了落头氏一眼,冷笑道:“飞剑偷袭都能叫你逃了,要么是你道行大增,要么,是那家伙使的是旁门剑法,不是真的飞剑,若不是这两个原因,就是他故意放你走了,你说他为什么要放你逃走?”
落头氏一怔,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我来之前已绕过路了,没有发现跟梢的。”
鹰钩鼻男人一扬袖子,几缕黑烟从袖中飞出,从窗缝里渗出屋外,在瓦檐下缭绕片刻,便凝成数个鬼影,这数只袖鬼有的爬上屋顶,若檐兽一般盘踞在屋脊上月下张望,有的细细探查四周,没有放过假山的每一处孔隙和幽篁的每一处茂阴,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待袖鬼钻回屋内,鹰钩鼻男人一拢袖,将黑烟收入其中,这才看了落头氏一眼,淡淡道:“下去好好养伤吧。”
落头氏得令退下,聂尔低头看着地面,暗道糟糕,这鹰钩鼻男人竟是一名修行者,而且与妖魔有勾结,却丝毫没有在他面前隐瞒的意思,眼看是不给他置身事外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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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鹰钩鼻男人右手指着帛图对聂尔说:“玄都有大小神灵一千三百余,聂三郎可知道所有神灵的本尊神坛所在之处?”
聂尔眉毛一跳,想起刚才那落头氏的话,便猜到了眼前这几人的谋划,玄都人神共存,神灵受百姓香火供奉,亦为百姓提供庇护,抵御妖魔,那女妖怪口中的执柯神虽不擅斗法厮杀,也是玄都神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也能洞见妖魔,发出警示。
而这鹰钩鼻男人非但与妖魔勾结,弑杀神灵,还要摸清整个玄都神灵的位置,聂尔紧接着便想到几日后便是圣驾降临玄都的日子,手心一下就冒出冷汗,心知自己若被卷入这个漩涡,动辄便会粉身碎骨,可不与这些人沆瀣一气的话,他便一定走不出这张门。
但纵使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他知道了这些秘密,最多也只能落得一个兔死狗烹的结局。
聂尔深知神灵强大亦脆弱,若真让这些人得逞,难道玄都又将沦入妖魔肆虐的境地?他眼神闪烁,额头渐渐沁出汗珠,挣扎许久,终于抬头对鹰钩鼻男人笑道:“当然知道。”
鹰钩鼻男人手指在帛图上敲了两下,看着聂尔道:“一夜时间,能否在这坊图上将诸神本尊所在的位置标注出来?”
聂尔额头冷汗滚落,却笑道:“大人的确找对人了,玄都上下能做到这件事的虽然不止我一人,但其他人却不像我这市井草民可以轻易摆布。只不过大人未免小瞧我等屠狗辈了,当年西逐妖魔时有千万人赴死,才换得这二十年太平安稳,又岂能因我功亏一篑?”
七十七:灯树千光照
鹰钩鼻男人瞥聂尔一眼,拢起袖子说了一句:“还挺有骨气。”
一旁的孙赞连忙说:“聂三郎,你误会啦,什么叫玄都太平功亏一篑,哎哟,你还不知道这位君子要做什么吧?三郎肯定知道圣人西行的事,却不知道,圣人这回不光要来巽宁宫祭祖,祭祖过后,还要去禅桃都山!”
聂尔闻言一怔,被孙赞引去了注意力,问道:“圣人要去桃都山?”
“是啊!”孙赞痛心疾首道,“你也知道如今关外是个什么境况,圣人与满朝文武竟要抛下大庸百姓去国西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简直是弃大庸百姓于不顾啊。可御史台的成玄公都以死上谏了,都没能逆转圣人的心意。”
说着恭敬地看了鹰钩鼻男人一眼,继续对聂尔说:“这位君子可是希夷山的人,不愿见大庸生灵涂炭,故想阻一阻圣驾,让圣人看到玄都并不是那么太平,不至于被奸人蒙蔽试听啊。”
聂尔听到希夷山的名字不禁心中一跳,希夷山与青雀宫、悬空寺并称道门三大圣地,与另外两大圣地不同的是,希夷山号称“天帝道场”,据说大庸神道便源流于此,所谓天意民心,天意二字,说的可不就是希夷山?这三字在大庸百姓包括聂尔心中等若神明,他定神一想,这男子若是希夷山人,怎会与妖魔勾结,实在可笑。
再看孙赞声情并茂,可惜他是个象雄人,这副情态在聂尔看来便适得其反。聂尔心底骂了一句狗屁不通,却故意说:“那倒是我错怪二位了。”
孙赞高兴地说了句聂三郎果然能识大体,便半请半逼地要聂尔在坊图上标明各处本尊神坛。聂尔盯着坊图看了一会儿,上去提笔便点出数个神坛的位置,并标明了神品神名,孙赞在一旁盯了半晌,忽然说:“聂三郎可不要耍什么心眼,在下虽然不及你,但也能分得清真假的。”
聂尔停下笔,没有理会孙赞,对鹰钩鼻男人解释道:“阁下有所不知,玄都虽神灵众多,其中大多数都是小神,有些近乎香火凋敝,鲜有信众供奉,我虽知道大多数神坛的消息,可要说记得一个不差……那也不切实际吧。”
鹰钩鼻男人皱起眉头。这互郎拖延时间的手段很明显,显然还不愿配合,只不过,这厮不像个软骨头,若逼得太紧反而要多费手脚。便瞥了孙赞一眼。
孙赞会意,对聂尔意味深长道:“想必当年聂三郎在进奏院做事时,便把脑袋别到了裤腰上,只不过……三郎那时是无牵无挂,如今,却有了割舍不下的人吧。”
聂尔闻言死死盯住孙赞,拳头捏的嘎嘣响,说道:“当年我初见九娘是在含光门下,那时先皇命教坊司为三军将士奏陷阵曲时,九娘风姿不输男儿,她若能为国而死,也是死得其所了。”
孙赞怔了一下,一时失言,发觉自己的气势被聂尔压住,便笑道:“聂三郎说什么话,怎么就到了要死要活的境地?咱们做这行当不过为了求财,何必跟钱过不去……犯不着,犯不着跟自己较劲呐。”
孙赞说话时,鹰钩鼻男人见聂尔的神态,便知道此人是劝不动了,淡淡道:“想死容易,求死却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你不妨再考虑考虑。”
聂尔已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闻言却也不由心中一紧,背后又沁出冷汗,当年在进奏院时他便见惯了各种刑讯拷问的残酷手法,绝非常人可以忍受的,更何况眼前这个男人是修行者,他既然能随手驱役鬼物,未尝不会抽魂炼魄的手段。
这时鹰钩鼻男人忽然眼神一凝,猛一撇头看向窗边!
龙吟乍起,一道寒光自男人腰间射出,电光石火间便自聂尔眼前掠过,聂尔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到屋外传来一声猫叫,那寒光又霎时间折返,落回男人手中,原来是柄五寸余长的小剑,被男人横端在眼前,并指抹过剑身,捏下几绺沾血的白毛。
聂尔听那声猫叫有些耳熟,再看到这些白毛,感觉又更加强烈,却想不起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小书亭
不及多想,只觉得眼睛十分冷涩,伸手一摸,才发现眉上的冷汗竟结成了冰渣。不自觉便打了个冷战,愣神过后,才反应过来,望向那鹰钩鼻男人手中的小剑,心生寒意。
……
红袖招里燕饮正酣,推杯换盏间,徐应秋已一口应下为那无名谱作词的事,鱼龙会的曹会首也郑重邀请顾九娘参加三日后的鱼龙会。
顾九娘喜极而泣,不过沦落风尘数十年的经历也让她保持了冷静,心知三日时间要将那首曲子弹熟并非易事,趁这时机便向红袖招的主人约好,三日间可随时到红袖招使用玄象。
聂空空从未想过自己这个下九流娼妓出身的娘亲竟然能成为鱼龙会会首的座上宾,亦惊异于李蝉晨间拿出的一篇无名曲谱竟有如此魔力,她目光在玄象琵琶和楼中众人之间流转,又看向窗外鱼龙混杂的市井,不觉间有些恍惚,忽然见到窗边掠过一道白影,以为是错觉,却见扫晴娘也把目光移向窗外。
聂空空擦了擦眼睛,问道:“晴娘看见了吗,刚才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扫晴娘展颜微笑,看向窗外道:“放烟花了。”
远处谯楼的钟声、街市里的打更声、锣声、欢呼声在此时忽然高涨,红袖招里的琴瑟笙箫也愈发连绵,歌女唱起“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众宾客纷纷举杯。
聂空空被这热闹感染,看着夜幕下璀璨绽开的烟花,也跟着欢呼起来。
唯有扫晴娘微微蹙起小山眉,悄然来到李蝉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杯盏交错间,李蝉笑容不改,借内急之故离席。
离开暖意融融的酒气香风,李蝉走到围栏边,高处的清凉夜风拂面吹来,一只白猫自檐上跃上阑干,又落到李蝉脚边,左后腿的毛发洁白若雪,却有一大片被鲜血泅成猩红色。
七十八:尸陀林
这一夜玄象复鸣,红袖招里宾客都为此而聚集在厅堂内燕饮,只有寥寥数人在外凭栏看烟火,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竟然有个和白猫对话的青年。
李蝉本以为跟踪那落头氏对徐达来说是小事一桩,未成想这家伙竟会受伤,细问过后,神情凝重起来,朝楼下望了一眼,便匆匆离去。
烟火只持续了数十个呼吸,等到热闹鼎盛过后,红袖招里琴瑟缠绵,丝竹喑哑,气氛已旖旎起来,不少宾客携带身边女子离开厅堂去共度良宵,李蝉的不告而别也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七弯巷里,一伙披甲带刀的巡夜官兵提着黄皮灯笼走过,这几日不设宵禁,州府的官兵便忙得不可开交。光是走水、盗抢、猥亵等事,就已经处理不过来了,上半夜府里又传出消息,说长乐坊有妖魔显形,这伙人马便从西市附近被调集过来,辅助缉妖吏调查妖踪。
两只兔趾细犬被前头的官差牵着,犬嘴喘气的声音间杂着硬革甲片的摩擦声,此起彼伏。
这些军营犬铺出身的犬类训练有素,嗅觉灵敏,在探查、警戒方面远胜于人,一只细犬经过环采阁的院墙,忽然抬头对墙头狂吠。众官差顺着犬吠的看去,墙头的灰砌直檐瓦后只依稀伸出几条枣枝,并无异状,但瞧那细犬叫得凶,便有人露出迟疑的神色。
只不过很快就有人指着环采阁那面不起眼的后门,讳莫如深地说了几句话。片刻后,灯笼随着甲片起伏,扯着两只细犬,朝出口走去。
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抬着一个人从环采阁走出来。
领头的什长提起灯笼,把光打到那人脸上,不由低声喝问:“怎么死人了?”
一名护院嗨了一声,道:“这厮是个开天窗的,也是不长眼,敢偷到环采阁来。”
什长皱眉道:“就算是盗贼,直接打死也有点……”
护院斜了什长一眼,冷笑道:“你道这家伙偷的人什么来头?”说到这里便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朝天上一指。
这护院的意思是说“神仙人物”,什长讶然过后,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护院脸色也缓和下来,骂道:“也怪这厮蠢笨,不长眼也就罢了,脚下功夫还不行,在房上开天窗时失足摔死了。”呸了一声,连骂晦气,又说:“还要劳烦各位兄弟,把这家伙赶紧弄走。”
说完,便掏出一个钱袋塞到什长手里。
什长回头看了一眼众官兵,便对护院笑了笑,片刻后,那具尸体被抬上一辆牛车。
牛车离开七弯巷,穿过西市,抵达公廨。
那具尸体在殓房与其他尸体一同停放小半夜后,赶在鸡鸣之前,便又被抬上一辆牛车,用薄薄的草席一盖,就运向玄都南郊去了。
玄都南郊的支刑山下原本有一片收埋无主尸骸义冢。
数十年前西方佛道来此论法时,一位梵生国法师在此地划出一片尸陀林,向大庸佛众传授白骨观神通的修法,带领徒众入此林中,用饼卷腐尸之肉而食。
大庸佛门中虽亦有白骨观的禅法,却不似西方修法那般激进,此事在当时的玄都修行界里引起了不小争端,不过最终,这片尸陀林还是留了下来。
所谓尸陀林,只不过是在义冢上加建了一座供奉尸陀林主的石塔,然而一旦和佛门扯上关系,在市井凡人眼里看来,此地的意义就变得与之前判若云泥了。
据说人死之后只需弃尸于此而无需土葬,便可消去亡魂怨气,亦可保后人平安。
那具尸体便被牛车拖来,被运尸人扛着尸体穿过腐臭气冲鼻的尸陀林,丢到一片乱石之间,与一具腐烂了十余日已生蛆的尸体为伴。
大半夜时间过去,这具尸体从环采阁到殓房再到被弃于此地,并无一人调查他的身份,只有几只老鸹在树梢头时刻关注着他,谨慎地观察这个新来者是否真的已经死去。
及至破晓,两只老鸹扑棱翅膀终于敢大胆飞到尸体边上,歪着脑袋打量这个男人的遗容和因腐败而开始微微膨胀的肚子,不出意外的话,只需再等上几日,它们并不锐利的黄喙便能啄开男人因腐朽而失去韧力的皮肉,饱餐一顿。
哔嘀阁
一阵晨雾在此时逆风飘来,一只老鸹似乎觉察出了危险,刚准备振翅飞去,便被雾中探出的一只毛绒绒的白爪死死按住。
老鸹惊惶之下用力扑腾,那只从雾中现身的白猫却只是悠然而玩味地盯着它,赏玩爪下这个弱者无奈的挣扎。
老鸹自觉我命休矣,敛翅放弃抵抗,白猫却觉得没了兴致,放开爪子。老鸹反应过来,霎时间振翅飞走,惊恐之下全然没有注意到,那阵飘渺而诡异的雾气里又走出来一个青年男人和两个女人。
正如人极少会去在意道中横死于马车下的猫鼠,徐达也并不会因聂尔之死而悲伤,甚至还有心情与乌鸦玩耍。红药看着那黑羽没入远处的翠绿春林里,又低头去聂尔和旁边的几具尸体,心中也近乎毫无波澜,不禁心头喃喃,所谓物伤其类,自己如今也属非人之类了。
让红药惊讶的是李蝉的表情也很平静,离开冶泉东渠的十里花柳堤后,半夜的奔波已刮去他身上的旖旎脂粉气,他在腐臭刺鼻的尸陀林中打量聂尔,蹲在聂尔身边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又抚过他脑后的伤,目光往下,看到了他被拔去指甲的十指。
紧接着,又看到聂尔靴上有一处不起眼的突起,李蝉伸手摸到是一件硬物,神情一凝,把聂尔靴子脱下,将那硬物倒出来,随着环佩相击般的清脆声音,落入李蝉掌心的是一枚断成两截的玉钿。
李蝉怔了一下,官衙的仵作不知出于何故没有验尸,不光疏忽遗漏了聂尔身上的刑讯痕迹,还把他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落下了。
“我初到玄都时便与三郎结识,他时常说,自己是重利不忘义,仗义不疏财。”李蝉说这句话时目光放空,像是在回忆,嘴角也露出一丝笑,但紧接着目光再次聚焦到聂尔连上,便再度沉默下来,把玉钿收进腰囊。
扫晴娘上前轻轻握住李蝉的手,却发现他的指节绷得很紧,直到她握了一下才松缓下来。她望着聂尔的尸体,回应李蝉刚才的话,说道:“也算是活得通透了。”
七十九:妙音
顾九娘推开窗时,清早的吆喝声在甘棠巷中响起,搅和着熹微的晨光,将前夜的铅华与烟尘涤尽。她按着撑窗的杆子,扫视巷道,但一直没看到聂尔过来。
过了一阵她才收回目光,坐回桌边,把桌面上散落的铜指甲片收进妆奁,这是她平时用来弹琵琶的配件,不过之后暂时是派不上用场了。
她抽出妆奁底层的小屉,拿出一个绿云锦的荷包,把荷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一片片戴指到头上。她对着窗户张开五指,晨光透过指甲,被染成黄褐间杂的温润剔透的色彩。
这是昨夜红袖招当家的送她的琵琶指甲,原先的铜片虽然用惯用顺手了,但拨弦时难免会有杂音,换成玳瑁质地的便无此患。
聂空空望着顾九娘戴上手指的玳瑁片,又把目光投向墙上悬挂的那把旧琵琶,琵琶染成朱红的弦线已经掉色,桐木面板上的清漆虽看起来很旧了,但还是保存得很好。
聂空空生在烟花柳巷里,却对乐艺从来都没有兴趣,甚至有些鄙夷。这时却不禁伸指拨了一下琴弦,心想,在众人中央竖抱琵琶那个人怎么不是自己呢。
“别乱动。”顾九娘微蹙起眉头,看了聂空空一眼,然后翻开桌上的曲谱。
虽然昨夜被曹素兰亲自邀请参加大鱼龙会,可要练好一首曲子岂是朝夕之功,纵使琴艺高绝如薛简,当年为弹好一古曲《霄霆》,独身去龙门绝地,临着百丈瀑布弹了半月才得大成,而这无名谱的难度比那古曲有过之而无不及,短短三日,不求能弹得炉火纯青,只求能做到不在人前出丑便好。
顾九娘昨夜在红袖招中弹琵琶过后喝了些酒,虽然只是浅尝辄止,但也许是因为心境之故,回家一觉醒来过后,便感觉像是宿醉了一回,脑袋有些昏沉,回忆昨夜的经历,如梦一场。
此时清醒过来细想,便知道昨夜那首曲子弹得只能算是差强人意,顾九娘心中不免忐忑,玄都城里擅长琵琶的人不在少数,凭自己昨夜的表现真能在鱼龙会中脱颖而出么,若红袖招那位当家的改变了主意,不肯再借出玄象……
顾九娘心绪纷乱,聂空空则想不到那么多,只是不稀罕地哼了一声,顿了一会儿,又嘿嘿笑了起来。
顾九娘奇怪地看了聂空空一眼,聂空空回应顾九娘的目光,说道:“昨晚要是阿爹也在就好了,阿娘,阿爹昨晚做什么去了?”
“谁知道?”顾九娘淡淡说了一句,又垂下眼帘看工尺谱。
聂空空追问道:“昨夜你们不是一起走的么?”
“许是跟谁喝花酒去了罢。”顾九娘头也不抬地说。
聂空空叹气说了声可惜,又说:“不过他过几天就能看着了。”
“有什么好看的。”顾九娘淡淡道,“他看得明白什么。”
聂空空听得出顾九娘口中淡淡的怨气,虽不知这怨气来自何处,但听起来却不是滋味。正在这时楼下传来喊声,聂空空听声音耳熟,把头探出窗外,便见到了楼下等待的李蝉。
聂空空眼睛一亮,自昨夜起她便有许多东西想问李蝉,却一直没找到机会,挥手喊了声阿叔,便反身跑下楼。顾九娘闻声起身来到床边,俯身看到楼下的李蝉,对他微微一笑,却见李蝉神色有些沉郁,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聂空空三步并做两步,已下楼把李蝉迎进家中,顾九娘坐回桌边,本想等李蝉上楼,问他一些关于曲谱的事情,但看了两眼曲谱,却不知怎的没了再看的心思,不自觉捏住一方锦帕,沉吟了一下,还是下了楼。
聂空空并未发觉李蝉与平时不同,一进门便向李蝉问这问那,而李蝉敷衍搪塞几句后,便抬头看向下楼的顾九娘。还没等李蝉说什么,顾九娘便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李蝉看了一眼聂空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顾九娘察言观色,轻声试探道:“是红袖招不肯借出玄象了么?”
“不是。”李蝉摇头,“昨夜你和聂三郎是几时分开的?”
顾九娘心中装的全是鱼龙会和琵琶的事,本来还满心忧虑,闻言一下松了口气,沙哑笑道:“原来李郎是来找他的,他不在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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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见顾九娘会错了意,又追问道:“昨夜你和他是几时分开的?”
顾九娘怔了一下,回答道:“约莫是戌末时分,他叫我我在冶泉东渠边上等待,便独自走开,我没等到他,红袖招的人便过来了……”
李蝉顿了一下,从腰囊里拿出那枚断开的玉钿,说道:“三郎要我给你带点东西。”
“什么东西,也不肯自己拿过来……”顾九娘语气有些埋怨,看到竟是一支损坏的玉钿,又一下愣住。
“他拿不过来了。”李蝉把玉钿放到一旁的竹案上,说道:“昨夜三郎出了意外。”
聂空空高声焦急道:“阿爹怎么了?”
李蝉轻声道:“生死有命,二位节哀顺变吧。”
“他现在在哪?”
顾九娘只是脸色白了一下,语气和表情还算平静,对一个曾经历过数十年前饿殍遍野的妖魔乱世,又在玄都最底层的江湖中浮沉了半辈子的人来说,这份镇定仿佛是理所当然的。
聂尔的死干系甚深,李蝉没打算细说他的死因,只出了聂尔的遗体所在之处。
顾九娘听罢,说了一句“我去拿点东西”,便独自走上楼去,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从柜子里翻出几件衣裳收好,又扔开,打开屋角的药罐看了看,过了一会,又把手放在琵琶上,看着桌上的曲谱。
聂空空听到聂尔的消息后,便一直不肯相信。过了好一会,李蝉才等到顾九娘下楼,她坐到几边叹道:“干他这行的免不了要惹事,去年冬天,还被人扒光了扔河里,险些没冻死,病了半个月才缓过来。出意外……也是迟早的事。”
李蝉没有接话。
聂空空忍不住说:“这叫什么话!”
顾九娘不理会聂空空,摸出几块泛着淡黑色的碎银子,说道:“麻烦李郎带空空儿去,拿这些钱买一口薄棺,也让他死后有个容身之所,尸陀林毕竟是域外传来的风俗,曝尸荒野……还是太凄凉。”
李蝉没接银子,问道:“九娘不去看看三郎?”
“活着的时候也没多好看,死了,就更没什么好看的。”顾九娘淡淡道,“只剩短短几日,我得练练那首曲子了。”
“你!”聂空空眼底冒火地瞪着顾九娘,张嘴欲骂,却终究没骂出口,拉着李蝉的胳膊就往外走。李蝉与顾九娘对视一眼,却见顾九娘表情几乎没什么波澜,也不禁觉得这女子的性情实在有些凉薄,叹了口气,任聂空空拉着自己出去了。
顾九娘等到聂空空的背影出了屋子,自语道:“不像我……”
“也不像你……”
“自然是不像你的,也不知是谁的种……不过……日后就不必混迹在这腌臜地方了,多好。”
她沉默了一会,走到屏风后拨开那座红漆神龛的红绸,捧出一尊人首鸟身的神像。
……
聂空空拉着李蝉出门时还怒气冲冲,到后来便步子慢了,手也松开,眼眶湿润起来,却没有流眼泪。李蝉见她冷静了些,便劝道:“回去看看你娘吧。”
“她不是我娘。”聂空空冷冷地说。
这时屋内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妙音妙音……哀哉……予命……”
这歌声似是女子唱出来的,却低沉沙哑,聂空空听出是顾九娘的声线,冷笑一声:“这时候还有心情唱曲儿,好一副铁石心肠,可惜长了这个比破锣还不如的烂嗓子。”
李蝉却停下脚步,皱眉回头。
那歌声仍在继续,起初低沉沙哑,只过了半句,便婉转悦耳了许多。他心生不妙,说了个走字,也不管聂空空是否跟上,便反身赶回顾九娘家中。
越是接近,歌声便越清晰,时而轻灵若莺啼,时而连绵如流水,时而惆怅似烟雨,李蝉快步回到那座二层木楼下,伸手推门,门已从里面被拴上了,歌声便是从屋内传出来的。
李蝉无暇多想,抽出眉间青插进门缝一削,切豆腐般砍掉门闩,木门应声而开。那扇竹屏风旁,顾九娘捧着妙音鸟神像,神像的人首长有尖利的长喙,被她捧着刺入自己喉间,热血汩汩流下,染红了整个神像和她的衣襟。
李蝉在门口愣了一下,连忙踏入门槛。
刚踏进半只脚,眼神落到顾九娘被刺穿的咽喉,又一下停住了。
但刚停下便被赶来的聂空空挤开。
“阿娘!”聂空空撕心裂肺叫了一声,冲到顾九娘身边,想把那神像取下,顾九娘的手却捧得异常的紧,聂空空没能取下神像,反而将顾九娘尸体碰倒。
她手忙脚乱扶住,却被弄了一身的血,直到李蝉上来托住尸体,聂空空才腾出手试了试哑娘喉间脉搏,一试,便脸色煞白,双拳捏紧,后退了一步,身躯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紧牙关,不让泪珠落出来。
那具尸体已经没有任何动静,梁间的歌声却仍在萦绕。
“妙音妙音,哀哉予命。劬劳此生,身心交病。”
“妙音妙音,哀哉予情。凌贱此生,媒妁无名。”
“妙音妙音,哀哉予鸣。凄寥此生,唱与谁听。”
“妙音妙音……”
李蝉轻轻将顾九娘的尸首靠到神龛旁,聂空空已开始一下下地抽噎,却死死咬着牙关。李蝉看了她一眼,叹道:“想哭就哭吧。”
“江湖……儿女……怎能作……小……小女儿情态……”聂空空忍着眼泪,咬牙切齿地说话。说完一遍,险些没忍住,便又用力捏紧拳头,狠狠地说:“江湖……儿女……”
说完四个字,终于还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把头埋到李蝉胸口。
泪水片刻便将李蝉的衣襟浸湿。
梁间的歌声仍未断绝,李蝉看了一眼妙音鸟的神像,轻声道:“哭完了吗?”
聂空空用力擦了擦眼睛,抽噎道:“哭,哭完,完了!”
“聂三郎是叫人害死的。”
李蝉冷不丁的一句话,一下便让聂空空止住了呜咽,眼中腾地烧起一股火焰,指节捏得发白,呼吸又急促起来,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谁!”
“江湖儿女,恩怨分明。”李蝉用袖子给聂空空擦了擦鼻涕,低头瞅了一眼自己湿透的衣襟,冷声道:“今日流过的泪,过后便要用仇敌百十倍的血来偿还。”
八十:刺客之道
洗墨居的后屋里,红药在窗前的桌台上把蜘蛛香、白芷、零陵香、旃檀和郁金放进钵里研细,一边向着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小声叹了口气,昨夜逛小鱼龙会本来是件乐事,那女孩儿却一夜之间失却双亲。遭逢了这般大难,她来时却不哭不闹,但越是这样,就越叫人心疼。
扫晴娘在一旁看着红药研香,拿起桌边的白瓷盏,盏中是水稀的梨花蜜,她把白瓷盏端到鼻端嗅了一下,说道:“红药妹妹原来还会调香呢。”
红药手里的石杵没有停下来,回道:“以前在神女祠里受人供奉,虽然神品还不入流,香火不多,但好歹也识香了。”
她顿了一下,又说:“至于这香的配法呀,是从香客口中听来的,原本还要用到沉水香和龙脑,用梨汁调和后窨藏一月才好,只是眼下却没那么多功夫,那孩子遭逢大变,兴许用些香能让叫她安神稍许吧。”
扫晴娘放下白瓷盏道:“作安神用,梨花蜜是不是太甜了?”
红药微蹙眉头道:“的确……”
扫晴娘笑了笑,从一旁拿来干梅花瓣,说道:“我当年听说过一种梅花香,据品香的人说闻之‘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用这个代替梨花蜜呢?”
红药想了想,便将干梅瓣加入钵中研细,又听扫晴娘的话,添了半钱昨夜购买胭脂时一道买来的辰粉。制成后,便用香篆成一个“静”字。
大庸国神道昌盛,不少城隍庙中都有特殊的香印,能将香粉印成各类具有法力的香篆。红药做过神女,也会些神道法门,她亲手制做的香篆,静心安神的效果比普通香印制作的还更好一些。
待点燃香篆一端,红药便将青瓷荷叶香盘端进书房,只见聂空空面色冷若冰霜,虽不说话,牙关却下意识咬得很紧,红药没有打扰,只放下香盘,给了聂空空一个安慰的微笑,便退了出去。
聂空空看了一眼红药离去的背影,放在平时,她必然会追问李蝉这位“新聘丫鬟”的来历,可现在却没半点心情。她目光看向香盘里袅袅而上的青烟,一阵馥郁却清寒的恬淡香气丝丝缕缕的钻进鼻中,紧绷的脸不知觉便放松了些,但还是捏着拳头,问道:“杀我阿爹的人是谁?”
李蝉看着聂空空,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来到窗边看着院里的枇杷树,说道:“那人很厉害,我也没把握对付他。”
聂空空看着李蝉的背影,又想到了昨晚他吐出的那一道剑气。李蝉在聂空空心里已是剑仙般的人物,却说出“没把握”三个字,她不由脸色一白,心又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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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一个帮手。”李蝉转头看了聂空空一眼,“我教你杀人技,至于学不学的会,还要看你自己。”
聂空空抿嘴嗯了一声,目光移向地面,迟疑了刹那,又猛抬头看向李蝉,问道:“可我武艺低微……”
“空空儿,空空儿。”窗外传来一道尖声尖气的呼唤,“唉,君子报仇,十年,十年不晚呐。”
“我等不了!”聂空空大声喊,又忽然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李蝉:“谁在说话?”
“暂不必管。”李蝉背对聂空空,朝窗下横了一眼,才转过身去看着聂空空。
聂空空拳头攥得发颤,说道:“我不是君子,也等不了十年。再等下去,我怕,我怕我就不想报仇了。”
李蝉眉梢诧异地挑了一下,对聂空空说:“这世上的确有以弱胜强之道。”
聂空空灰暗的眼睛里爆发出期冀的光,追问道:“什么道?”
李蝉手腕一翻。眉间青在李蝉指间一转,旋即又被藏在袖间,下一刻却毫无征兆的笃的一下被插在香盘边,李蝉收回手,轻声说:“刺客之道。”
聂空空一转眼的失神过后,盯着桌上那柄光泽晦暗的短剑,喃喃重复道:“刺客……”
李蝉问道:“何谓刺客?”
聂空空想了想,回答说:“听阿爹说,玄都便有收钱杀人的……”
李蝉点头道:“那的确也是刺客,不过,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淡淡的烟气在香盘间缭绕散开,聂空空点头嗯了一声,李蝉便说:“古时曾有个叫庆卿的人,被后世人称为天下第一刺客。”
聂空空听到这里露出茫然的神色,李蝉见状说道:“那时的历史至今大都亡佚,你没听说过也不稀奇。此人虽被称为天下第一刺客,奇怪的是他的武功却不甚出奇。”
“庆卿成名那一战,是应人之诺,去刺杀世间第一强国的皇帝。当时与他同行的是一名少年勇士,这少年勇士十二岁便在市井中杀人,便是你说的那类刺客。这二人以使臣之名,面见那位帝王时,这位十二岁杀人的勇士抖如筛糠,而庆卿却谈笑自若,还为其开脱,你可知道其中原因?”
李蝉等了一会,聂空空沉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李蝉这才认真解释道:“那少年勇士曾在市井中杀人,不过是为一时意气之争,只是心头比常人多出几分恶气,恃强可以凌弱,一旦面对强者,便原形毕露。而庆卿应诺刺杀皇帝,既非为利,也不凭一时意气,是为义而行。若非胸中有义,又怎能在以弱击强时,能抛却性命,毫无顾忌地刺出那一剑呢。你现在可知道了,什么是刺客之道?”
聂空空喃喃道:“胸中有义,以弱击强……”
李蝉面露感慨之色,普通人乍然失去双亲,多半是听不进旁人的言语的,聂空空的心志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定一些。
“我该怎么做?”聂空空深吸一口气。
“时日所剩不多,你已无暇锤炼武艺。”李蝉说,“纵使你日夜锤炼武艺,也难以赶上你的仇人,你要做的,便是坚定你的勇气,确保到时候能刺出那一剑。”
“我知道了。”聂空空咬咬牙,追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李蝉望着聂空空的眼睛,终于回答道:“修行者,他是个修行者、”
八十一:喉神
抛开义气不谈,混迹江湖,胆气第一重要,聂空空凭一门“盗水法”横行西市多年,挨过不知多少次打,也算是有个有胆气的,但听到修行者三个字,还是面容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
江湖里没多少人见过修行者的真容,可谁不对僧道神佛的传说耳熟能详,在玄都的市井里逛一圈,东市白鹿里那口酒井,江都宫景阳池的寒月芙蕖,锁龙桥底的镔铁剑,到处都能看到高僧高道留下的痕迹。妖魔乱世才过去二十余年,当年两教修行者降妖除魔的事迹非但没有随岁月淡去,反而在口耳相传间发酵得愈发传奇。那些飞天遁地、刀枪不入、吐口唾沫都能化为剑气千里杀人的神仙人物,据说流一滴血出来都会坠地成银,哪里是凡人能够触及的。
聂空空一时觉得喉头发涩,捏紧的拳头不禁松了三分,又急忙说:“我昨夜见你吐剑气杀了那妖怪!”
聂空空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有些没头没尾,李蝉却明白她是把期望放到了自己身上,他没有立刻回答,坐到桌边看着香盘里逐渐成灰的静字,说道:“前几年,我帮了玄都城隍庙里的灵祝一个忙,他便举荐我去青雀宫,讨了个看门的活。”
聂空空道:“你就是在那时学了仙术么?”
“青雀宫的法门怎会轻易外传。”李蝉摇摇头,“我在那山上其实没学到多少本事,只不过,能看到道士的机会当然比山下多一些。”
聂空空连忙追问:“他们都是怎么修道的?”
“坊间传言两教中人都是逍遥四海,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李蝉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传得倒也不太离谱,不过,青雀宫里的道士,平时过得无聊的很,山下至少还有瓦肆坊市,山上便只能整日对着草木山石,卯时云板一敲便是早课,下殿之后,有的便习练导引术,而后有人炼丹,有人练剑,到晚课的时候,便过去了一日。我看守山门时,日夜见人来往,有段时间,北斗殿主赵真人为一炉失传的古法中黄丹苦思冥想了几月,过山门时忘了规矩,被宫中青雀绊了一跤,额上摔破一大块油皮,血都流到下巴去了,可怜赵老真人……一大把年纪啊。”
聂空空自然听不懂“导引术”、“青雀”和“中黄丹”等话,但李蝉将青雀宫人的生活如此描述一番,便如同常年罩在浮玉山上的飘渺云霭拨开了三分。尤其当听到那位一听名号便来头不小的殿主竟也会跌跤流血,聂空空不禁听入了神,只觉得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直让青雀宫的神仙从云端跌到了凡间。
屋里安静得仿佛能听到香篆燃烧的声音,良久,李蝉对聂空空道:“修行者也是人。”
聂空空回过神,将李蝉的话喃喃重复了一遍。
李蝉指了指自己的左胸道:“若这里被刺上一剑,也只有一条命可杀。”
李蝉修长的食指利落戳向右胸,让聂空空感到一股凉意窜入心间。她下意识捂住心口,仿佛自己被刺了一剑,但凉意过后,一种莫名的悸动便如涟漪般自胸中浮现、涌动,她抬起下巴,与李蝉对视。
那双丹青异色的瞳子直直望过来。
最后一缕青烟从青瓷荷叶香盘间散去,静字几已成灰,聂空空心间的悸动涟漪却愈发猛烈。
那涟漪化作浪潮、波涛,逐渐竟如狂流一般奔涌到喉间。
她呼吸粗重起来,却忍住没有叫喊,将愤然怒意压下心头,如狂流平息后独存的顽石般坐着,一字一顿道:“我要学剑。”
李蝉望着对面少女通红的双眼,点头道:“我教你。”
……
“世间剑术万千,青雀宮的剑法有十三式,悬空寺的剑术又有二十四母架,希夷山有二十八剑,江湖中流传的剑法更是多不胜数,各类剑法招式虽然变化繁多,归根结底不过刺、点、抽、削、抹、劈……等等。”
枇杷树下,聂空空伸直手臂平举起一根筷子,李蝉则上下打量她的架势,一边说话。
“不过如今时日有限,我便只教你一式,这一式最简单,但越是简单的剑术,破绽也越少,当然,也最是易学难精。”
聂空空问道;“哪一式?”
“刺。”李蝉目光落在筷子尖端,“你多少也有些底子。”
若换在以往,聂空空因这句话便会兴高采烈,可这时只是问道:“我还差多少?”
“差得远呢。”李蝉摇头,“你要练的是武功,武练到深处,威力不输于神通术法,修行者学术,要感悟天地自然,驭使天地元炁,而练武则重在驾驭自身。筋骨需打熬,到如今也不必临阵磨枪了,你要学的,便只是如何将身心尽数倾注于一剑之中。出剑吧。”
李蝉站定到聂空空身前,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聂空空只犹豫了一下,也知道自己伤不到有防备的李蝉,便拿筷子全力刺向李蝉胸口,一剑刚刺出,便眼前一花,手腕一痛,被李蝉捏住。
“若你身心有十分,这一剑则只用出来三分。”李蝉放开聂空空的手腕,“练武之人,打熬的是筋骨,养的是血气,然后再要把力气用出去,用得对,这就是武功了。这一刺你用的是肩臂手腕,腰力却只用了一半,下盘就更不用说了。看好。”
李蝉话音刚落,便并指刺出,带出呼的一道指风,动作毫无征兆,也几乎没什么幅度,靴底却激起了一阵灰尘。他收指解释道:“力从足下起,腰腿肩背乃至手臂手腕,皆在这一剑中,如此才能算是将身心倾注到一剑之内。”
聂空空嗯一声,便学着李蝉的动作练剑,李蝉捡起篱笆旁的竹竿,不时点一下聂空空的脚背和小腿,不时戳一下她的腰,纠正姿势。
春日的日头不毒辣,到日上三竿时,聂空空身子却淋水似的被汗浸透了,她直臂举着筷子,身子虽不动,手臂却禁不住地在微颤。
李蝉看着她的的眼睛说:“出剑之前,无论心意还是发力,都不可叫人看出征兆,不然就算不得刺客之剑。正因如此,复仇之时你要用短剑,短剑便于隐藏,也更快,就和这根筷子一般长短。”
聂空空死死盯着筷子尖端,轻轻喘气,“我们几时动手?”
“三天。”李蝉抬头看了眼天,“三日后,就是鱼龙会了。”
“三天……”聂空空呼吸一窒,复仇之期短得出乎意料,甚至让人感到仓促。
李蝉看了聂空空一眼,道:“要不再等等?”
聂空空抿嘴任汗珠流过脸颊,摇了摇头。
……
未时,那根被紧攥了整整四个时辰的筷子终于坠落在地。扫晴娘看着昏倒在地的聂空空,埋怨地看了李蝉一眼,道:“怎么也不让她歇歇?”
“她自己不肯,怎么怪我了?”李蝉望着聂空空,“这样她也不必去想伤心事了。”
扫晴娘叹道:“你啊,不知该说你心肠硬还是心肠软。”
“扶她进屋里休息吧。”
李蝉交待一句,便转身回房。
桌上放着一枚玉钿,还有两张画纸,李蝉将收纳眉间青的画纸卷起收好,复看向另一幅画,画上,人首鸟身的妖物毛色斑斓,莲座上反弹琵琶,姿态妖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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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看着妙音鸟的画像,自语道:“既让你做我的喉神,我便为你了却一桩心愿。”
……
扫晴娘与红药将聂空空抬到卧房的床上,聂空空身上汗迹泅湿了蜡青色的床单,忽的红药朝书房方向侧耳,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传来,凄婉哀怨。
“妙音妙音,哀哉予命……”
聂空空双目紧闭,嘴唇忽的动了一下,喉间发出沙哑的声音:“阿,阿娘……”
八十二:西都府
大都督府在玄都城西,玄都因往昔地位的原因,纵使被当今圣上“弃之而去”了,也还留下了一个“西都”的称号,故而这座大都督府里坐镇的韩克不仅贵为镇西王,还兼任了西都牧的职位,辖治数州。
也因为镇西王地位如此之高,又不喜打扰,西都府尹当然不可能像其他地方那样与都督府合署办公,所以,玄都府的位置便落在了与大都督府相隔两坊的三学街上。
小鱼龙会刚过,府内的官吏忙得焦头烂额,所幸是稳住了场面,没出乱子,不过代价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不,只是一夜过去,西都府里原本并不算拥挤的大牢,就已经人满为患了。
正在督促判司整理文书卷帙的西都府少尹刘温转头望向窗外,此时天色阴郁,却着实已近午时了,从卯时到此刻,西都府尹赵紫珵都一直没有露面。
这几日州府里的工作繁巨异常,小鱼龙会的事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安排,圣驾将临前的准备,却必须要赵府尹把关。刘温知道,赵府尹在点卯之前,就与另外一位少尹启程去了大都督府,报备昨夜的情况。昨夜小鱼龙会期间,坊间妖闻频传,神咤司众缉妖吏已作出雷霆反应,却几乎没得到什么线索。
明眼人都能看出几分名堂——妖魔有再现之兆。可就连坐在西都府少尹的位置的刘温,也再没法往深处窥见内幕,他抬头去望阴郁的天色,这动作让冠帽往后滑了一下,不禁抬手扶了一下头顶的进贤冠,所幸,冠戴得尚稳当,没有松动的迹象。
门外晃动的一道身影扰动了刘温的余光,他瞥眼一看,是处理事务的上佐。州府里的规矩上佐早已洞悉,自然不会在这种忙碌的时候无故来打扰,不等上佐请示,刘温便点点头,示意对方进门,搁下批判案牍的笔,问道:“什么事?”
“有人求见。”上佐在禀报工作时向来语句简洁冷静,但这时语气还是不自觉的多出了三分敬畏的意味,“据说是希夷山来的仙师。”说着稳稳当当地递上一份度牒。
大庸国中僧道皆有度牒,由崇玄署与祠部联发,这份度牒由黄锦制成,四角绘有简单的云纹鹤迹,除了崇玄署与祠部的印章和一些符印之外,并无其他字迹,也无法根据肉眼辨别度牒所有者的具体身份。
刘温接过度牒端详片刻,便取出朱泥黄纸,书下一道解牒的灵应法,此法能解读度牒,属于六品灵应法,通常只在州府、神咤司,以及与神咤司一样隶属诸元台的西都崇玄署这三处能够接待修行者的部门能够使用。
刘温书罢灵应符咒,拿出印信盖下一道公章,这道解牒法就生效了。他将解牒的黄纸盖到度牒上,只见黄纸上新鲜的朱痕迅速干透、发黑,黄纸的空白处也随之显现出“大庸国蓬西希夷山”的字样,随即浮现的是师承,姓名,道号等字样。
既然解牒无误,这度牒也无造假之虞,来者是希夷山洪宜玄,道号青一子。
刘温不敢怠慢,拿起度牒就起身向外走,亲自到了府门外。
府门的玄檐青瓦下站着两个人,为首的男人一身黄裙绛褐,看模样约四十有余,垂眼钩鼻,腰间悬一剑匣,仅有三尺长短,头戴的莲花冠被一根卯酉簪由左向右横插着固定住。
不同于青雀宮,希夷山中道统不修兵解转世,这簪的插法,象征的正是尊生恶死。
这男人自然就是洪宜玄,他身后跟着的是一名高鼻深目的象雄人。
刘温过去问道:“可是青一子?”
点点头,揖了一下手道:“见过刘少尹。”
刘温道:“不知仙师来西都府是要……”
刘温话音未落,洪宜玄便说:“贫道听说日前玄都濮水府君被妖魔害了性命,府君庙中灵祝也被关押起来,可有此事?”
“濮水府君……哦,哦……”刘温只迟疑了一下便点头:“确有此事,此人还在西都府中。”说着念头一动,明白了洪宜玄的来意,继续说:“希夷山乃大庸神道滥觞之地,神道中人也皆由希夷山裁决,西都府自然不敢僭越。这位灵祝只是暂被州府收押,择日就要送去希夷山的,仙师且随我来。”
说着便在前引路入府。
灵祝属希夷山管辖,希夷山的人来探望灵祝,是神道中事,刘温便没有多问什么。不过这里毕竟还是府衙,出于为官多年的谨慎,刘温还是叫上都督府留在西都府衙的典狱和白直,才与洪宜玄一道去了府衙的东北面。
濮水府君庙的那位灵祝身份特殊,并没有跟普通犯人一样被关到监狱,而是被关到府衙的班房里,好吃好喝地供着,毕竟谁也不知道希夷山会如何处置这位灵祝,兴许一道剑符鹤信过来,他就又回神女桥畔当他的灵祝了呢?
周蒙半个屁股坐在榆木板床上,驼背耷肩,脸色蜡黄。被关押以来,他倒没受过刑罚,但从一位沾了神道源流希夷山的光而地位超然的府君庙灵祝沦落到阶下囚,这落差绝非一般人可以承受的,这段时日他已是茶饭不进,迅速消瘦,整日对着班房的墙壁,呼吸也不甚畅通,便愈发想念府君庙里的日子,又愈发愁闷起来。
门外一阵脚步声接近,周蒙提不起丝毫精神气地抬起眼皮,班房的门吱一声开了,开门的典狱让开身位,让洪宜玄进了屋。
那一身黄裙绛褐与莲花冠卯酉簪让周蒙愣了一下,胸腔里心脏咚咚跳动起来,嘴唇颤了颤,两行清泪言脸颊流下,哭道:“仙师……我……我冤枉……”
思路客
洪宜玄眼神往后一扫,少尹、典狱与白直皆已离去。他看着神情激动的周蒙,并不发话,只是背起双手。
周蒙自知失态,连忙拭去眼泪,待略微冷静下来,心中忐忑便愈发浓烈。过了一会,洪宜玄才说:“我乃希夷山青一子,闻说濮水府君被害之事,有话要问你。”
八十三:神图
周蒙连忙回答:“仙师请问。”
洪宜玄道:“濮水府君死于何人之手?”
周蒙顿了一下,嗫嚅道:“我……我的确不知。”
洪宜玄瞥他一眼,道:“自濮水府君被害到神女庙中妖孽伏诛,其间足有九日,香客求灵应而不得,你作为庙中灵祝,为何隐瞒不报?”
周蒙分辨道:“仙师明鉴,这实在是事出有因啊!便在濮水府君出事的前夜,庙里的庶务偷吃了府君的供品,我虽然立刻惩治了那个庶务,但从那时候开始濮水府君便失了灵应。我只以为,是那庶务的不敬之举,惹恼了府君,只想尽力弥补,虔心供奉,让府君能够息怒,便万事皆休,谁料……”
周蒙话没说完,便在洪宜玄冷冷的目光下语气渐弱,继而噤声。
洪宜玄打量周蒙一阵道:“这么说来,还真是冤枉你了!”
洪宜玄问道:“关于濮水府君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若等到事情水落石出,再发现你有隐瞒……”说着扫了一眼班房里简陋却不至于恶劣的陈设,“你的日子或许不会有这般好过了。”
周蒙迟疑地看了洪宜玄一眼,又低下头答道:“不敢说冤枉,不敢说冤枉,我身为灵祝,庙中出了这等大事,自然是难辞其咎。但也是等到神咤司上了门,我才知道濮水府君被害了,府君的死因么……我的确是不清楚,仙师若想弄清就里,神咤司该比我知道的多才是。”
洪宜玄冷哼一声,转身便向外走去,周蒙见了洪宜玄的态度,心一下落到谷底,僵在了原地,等洪宜玄走出两步,才鼓起勇气唤道:“仙师,那我呢?”
见洪宜玄脚步不停,周蒙完全慌了神,叫道:“仙师,仙师!”
洪宜玄已半只脚走出门外,对周蒙的话置若罔闻,边上一直没出声的象雄人孙赞却在这时轻唤了一声:“仙师?”
洪宜玄脚步略微一顿,侧头看了孙赞一眼,孙赞连忙扶住已然站不太稳的周蒙,对周蒙说:“周灵祝切莫慌张,仙师当然不会把你丢下,但神仙中人怎可被俗务缠身太久?关于那濮水府君的死,周灵祝若知道些什么,可千万千万不要瞒着。眼下希夷山的仙师都下山了,就算有什么邪佞,都远非仙师一剑之敌,周灵祝,你可要想清楚了。”
周蒙心头虽然慌乱,这时才品出味来,濮水府君的死因竟然在希夷山的仙师心中占据如此分量,再联想起神咤司上下对神女桥一案的讳莫如深,不禁心中一紧,喉结滚了两下,叫道:“仙师明鉴,我绝无隐瞒啊!自我为神道当差以来,称得上兢兢业业,一日旬休都不曾有过,希夷山不能弃我于不顾啊!”
洪宜玄看了一眼孙赞,并不回答,等了一会,才回身审视周蒙,半晌,才问道:“你当灵祝有多久了?”
周蒙见洪宜玄并未离去,连忙回答:“已有十八年了。”
洪宜玄点头道:“十八年,于大庸神道也算有功了。不过,你可知道,你犯下的这些罪责,该怎么罚?”
作为大庸国神道中的七品灵祝,周蒙这辈子最大的盼头,便是在府君庙中攒够功德,以待往后或许能得到拜入希夷山门踏足修行界的机会,但他负责的濮水府君庙既然出了这般恶劣的案子,这些念想,便如梦幻泡影般转瞬即逝了,不由脸色发白,喃喃道:“削去神职,流放关外,最好……也不过是在希夷山下耕种恩田。”
“不错。”洪宜玄打量着周蒙,露出斟酌的神色,“不过你也是无心之失,这样罚你,的确过于严苛了。”
周蒙扑通一下跪倒,哀求道:“求仙师救我!”
大庸民风极重气节,昔日圣上出巡街市之中,百姓尚不必跪迎,好在洪宜玄作为修行者地位超然,这一跪,便跟跪拜庙中神灵相若了。
洪宜玄摇头道:“希夷山的门规,岂能因你动摇?不过,圣人制礼,而不制于礼乐,我便破例变通一次。你在玄都任职灵祝十八年,对此地的大小神灵都熟悉么?”
周蒙连连点头:“熟悉!再熟悉不过,玄都大小神灵一千三百八十,各有神域,为防互相侵占,争抢香火,玄都诸神相互间都是知根知底,二十余年来,一直各安其隅,井水不犯河水。”
洪宜玄点点头,看了孙赞一眼。孙赞会意,拿出一张帛图,对周蒙说:“希夷山上次通筭天下神道,已是十年前了,仙师这次下山,便是要重修神图,本来此事合该由城隍庙中灵祝来做,但仙师慈悲,见你身陷囹圄……”说着请示地看向洪宜玄。
洪宜玄点了下头,道:“就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罢。”
说罢,也不管周蒙是否应承,便转身离去。
留下孙赞未走,将那帛图展开,只见正是一幅神图,记录了玄都诸神所在位置。他将神图递交给周蒙,叮嘱道:“我马上差人送笔墨过来,周灵祝千万要慎重落笔,这神图是要上达希夷山的,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周蒙接过坊图一看,图上神灵所在之处错漏颇多,就算用“十年前的旧图”为借口,也不禁让人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希夷山发下的神图,若不是,那位仙师要一份精确的神图,又是为了什么?希夷山若要通筭神道,按规矩,早半年便会有神谕通告天下,为何这之前没听到半点风声?
只是这怀疑的心绪刚浮起一丝,周蒙便立刻掐断了,不再敢细想,只是卷起帛图,抿嘴润了润发干的嘴唇,只犹豫了一下,便压下忐忑的心思,应道:“好。”
三学街南侧雕星楼上,李蝉夹了一箸凉拌春笋入口,又剥开一颗花生,两指一揉,便解却花生的紫衣,抛入口中,眼神越过临街的开窗,望向把守森严的西都府门。
脚边响起一道若有若无的猫叫,伴随着尖细的声音:“想不到那区区西都府的风水镇物也有些门道,咱尝试几番,也没能潜入进去,呸,要不是那道士身怀飞剑,我不便跟得太近,怎会被区区风水镇物阻拦!不过咱虽没入府,也守门的几个丘八口中听得,那象雄人与那道士,怕不是去探监,找濮水府君庙里那位灵祝去了。”
李蝉低声道:“濮水府君庙……”
徐达叫道:“想不到,想不到啊,神女娘娘那一桩案子,竞与这些人有干系!”
李蝉沉吟片刻,摇头道:“此人逼迫聂三郎画神图而不得,找这灵祝,想必也是为了神图。不过看这道士的打扮,该是师从希夷山的,希夷山统领天下神道,只为了一幅神图,为何要用这样的下作手段?”
徐达问道:“阿郎英明,英明啊,也不知那图上是否有我雪狮儿君的名号……”
李蝉皱起眉头,指节有节奏地轻扣桌面,心中萦绕着那落头氏弑神的情景。
他又回想起那落头氏逃入人群间的背影,回忆却并未随之追溯到那希夷门人所在的环采阁中,反倒是如街市中飘上夜空的飞灯般,越来越高,逐渐俯瞰玄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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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城的雄墙在夜空下仍如铁铸一般巍峨,城内的万家灯火中,升腾氤氲的檀烟却正被夜色蚕食,逐渐消失于香灰与冷却的鼎炉间。
脚边的白猫喋喋不休,李蝉也如旁桌的凡人一般置若罔闻,只是心中低语:“竟是要诛神么?”
八十四:修簪
玄都神系十分复杂,除却行云布雨的灵探龙王一脉,与城隍庙中的三司四将与诸游神,这两派“正统”外,还有诸多小神野神,所司神职无所不包,囊括了玄都百姓饮食、衣装、耕作、手工、求学、姻缘、平安等方方面面,这些神灵统共有一千三百余名。
于神灵而言,香火即是食粮,为争夺香客,开拓神域,诸神灵间始终存在争斗,如此数十年,才逐渐形成稳定的局面。
野神出身的濮水府君根脚浅薄,几乎没什么背景,对供奉此神的灵祝来说,勘明玄都诸神的近况是一大要务。在这位子上兢兢业业了十几年的周蒙,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在那一张帛图上标出了一千两百多处神坛所在,并注明了神职。
洪宜玄收好玄都神系图后,便告辞离开西都府。正是雨季,如晦天光下积蓄已久的水气已凝成雨滴泻落下来,这个男人一身黄裙绛褐却滴水不沾,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直到了玄都城西市附近,跟在洪宜玄身后的孙赞才离开,而洪宜玄转道往北,径直出了城门,脚步越来越快,不多时便消失在雨幕中。
城墙头上,李蝉撑着一柄青色油布伞,青眼洞穿雨幕,依稀可以看清三里外北郊铜蒙山上青瓦白墙的赤乌观。
这道观是玄都境内的子孙丛林之一,按道门《洞天灵文金书玉律》中的规定,子孙丛林亦可收徒传道,只不过其门徒需得上报三大圣地之一以及诸元台并得到批准,才能够正式拥有修行者的身份,所以这等宫观规模向来不大。像赤乌观里,就只有三两名道士,一边清修,一边维持道观运转,观中建有云水堂,可以收留过往道人居住。
在城中,洪宜玄颇为引人注目,李蝉纵使跟踪也难以被发现,出城以后,洪宜玄使出了神行甲马般的术法,李蝉已不便再尾随,站在城头看了一会,便沿女墙后的台阶下去了。
穿过瓮城,沿开远街向南穿过六坊,又向西走了一刻钟,回到半日坊里。
远远的,李蝉便见到洗墨居紧闭的大门,这字画铺子开业以后,歇业的日子竟比开张的日子还多,着实不是什么好兆头,叹了声晦气,李蝉脚步一转,踩过青石砖上一洼洼清亮的浅水,走向半日坊西北角。
半日坊西北角,悬着“锢露”招子的屋檐下,李蝉等到雨水从伞尖大致沥尽,便走进店内。店西侧摆着形制简单的博古架上陈列着不到十件瓷器,多是碗碟,均有裂纹,不过这些开裂处都被铁钉锔牢了,看起来倒别有一番韵致。
店内的方桌后,锢露匠正带着学徒修复一件破裂的葵口碗,见到李蝉,锢露匠停下手中活计,问道:“客人坏什么物件了?”
“坏了件首饰。”李蝉说着掏出聂尔那件断裂的玉簪。
锢露匠人回应李蝉的话,正笑着说:“岁岁平安,哎,岁岁平安……”见到他手里的玉簪,却面露难色,“这……不好修啊。”
李蝉把玉簪还拿在手里,又确认了一句:“修不了?”
锢露匠苦笑道:“碗碟最好修,壶次之,再难点的,是摆件,客人这簪子,断处粗不过一炷香,这就难过头啦。若有这手艺,咱何不到将作监去谋个差事……”
李蝉只好收起玉簪,问道:“近处有能修这簪子的匠人么?”说着拿出一枚碎银,小心放上桌面,推给锢露匠,“实在叨扰了,还请不吝指点。”
“收不得,收不得。”锢露匠起身把银子塞还给李蝉,“这簪子看模样不算珍贵,有那修簪子的钱,不如买件新的吧!”
李蝉只得作罢,道了声叨扰,转身离去。
雨天少行人,快回到洗墨居时,又拿出玉簪端详,心道聂尔留给聂空空的唯一遗物,近期是无法修缮了。忽抬头看向洗墨居对面的吕磨镜的铜镜铺子,心想这位吕老在此地经营日久,消息该比那锢露匠灵通,便脚步一转,朝那边走过去。
铜镜铺子的门并未打开,但也没闭上,是虚掩着。李蝉轻轻叩击门扉,门内没有回应,心想大概是因为雨声,吕老并未听见,便将门推开一条缝隙。
店内无人,原本摆着铜镜的博古架上空空荡荡,倒是李蝉画的那幅桃花图依旧在壁上,风从李蝉推开的门缝里灌入,李蝉余光突然瞥见一抹亮光,定睛一看,原来是通往后院的蓝布门帘被风掀起一道缝隙,又迅速随着门帘的遮盖而隐去。
“吕老?”
李蝉轻唤一声,后院也没传来回应,正要转身离去,方才那门帘后透出的一线天光,却莫名的在心底弥留不去,让人生出一窥究竟的欲望,似乎,在那门帘后藏有什么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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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并未在意,走出几步后,这欲望却越来越强烈,不知觉间便顿足回首,直直盯向那已然遮下的门帘。
鬼使神差的,李蝉走进屋内。
屋内沉闷昏暗,李蝉的脚步声异常清晰,快接近那门帘,他的脚步却犹疑起来,心中清醒了几分,暗道自己这样不告而入岂不如贼人一般。
另一个念头却在想,不做什么,只是看一眼又如何?
不知觉间,眼前出现一片光亮,不知觉间已掀开门帘。雨自瓦檐滴沥而下在石阶上的破碎声,风声,水流声涌入耳际。
李蝉一眼便望见吕磨镜的侧影。
这位穿着靛蓝色短褐的老者坐在天井边上,脚边散落着一些铜镜,一面、两面、三面……足有二十三面,镜面浑浊,他身前的铜盆里盛着一盆清水,他手中则拿着一面镜子,用这盆清水濯洗,一边用绒布细细擦净水珠。
唯独这一面镜子是光亮的,李蝉站在门口,望着那处镜面。耳边,水声与绒布摩挲镜面的声音近在咫尺,连带着,那铜镜也仿佛就在眼前。
在光滑的镜面里他并未看到自己的镜影,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亮,仔细看,却似乎可以分辨出一些轮廓,仿佛是一株大桃木,树干处却被剖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血一般的火焰从中流泻出来。
“世间好物不坚牢啊。”
耳边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李蝉眼前的景象蓦然褪去,一晃神,只看到那铜镜仍在水中被濯洗着,并无异状,天井畔的铜盆边,磨镜的吕老正扭头看过来,眼神落在李蝉手中的玉簪上。
八十五:眷人
李蝉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里的玉簪沾了雨迹,漾着润泽清透的水光。右臂传来一阵微寒的触觉,他这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站在天井外,不知在细雨中站了多久,自右肩往下全都湿透了。
磨镜的老者就在一丈方圆的狭窄天井对面,背靠柴房坐在矮凳上,仍在擦拭手里那面镜子,不过此时李蝉只能看到镜子背后日月连弧的纹样了。刚才的幻觉犹历历在目,但一回想便如雨丝风片一般悄然飞逝,只剩下模糊的印象。
李蝉心脏砰砰搏动起来,右臂的凉意与此同时也蔓延到了背后,他不禁后退一步,却发现对面的老者眼神中并无愠怒,便握着玉簪对吕紫镜拱了下手,道:“有些事想向吕老打听,一不留神,却不告而入了,望吕老见谅。”
“无妨。”吕紫镜起身把铜镜放到椅子上,用绒布擦净手,问道:“李郎这根簪子虽然断了,倒还是全须全尾的,不算难修,信得过我的话,不妨拿来看看?”
李蝉平复心绪,说道:“正愁找不到能修缮首饰匠人呢。”穿过天井把玉簪,递给吕紫镜,“吕老能出手,真是帮了大忙。”
吕紫镜接过玉簪,看了一眼脚边的铜镜:“劳烦李郎,帮我收拾收拾。”说着走向柴房旁的屋子。
李蝉用柴房门槛边的绢布把二十余面铜镜一并裹了,跟吕紫镜进屋。
屋内四壁皆是土墙,屋中的熔炉脚下摞着废弃的铸镜的陶范,屋西侧又有一扇小门,吕紫镜掀开屋内半遮的门帘,坐到一张方桌边,方桌上放着一些磨冶雕凿的皮钻、刻刀等工具。
李蝉心知这位吕老绝非凡人,这世上的修行者求道之余虽偶尔也会游戏人间,但像这老者一般真活得像个凡人的恐怕也没几个。
李蝉走到桌边,把装铜镜的包裹放下,吕紫镜端详手中的玉簪道:“我年少时去神蓬曾学过一门金缮的技法,一直没用上过,李郎今日算是找对人了。”
李蝉道:“竟有这么巧的事,我代这簪子的主人先谢过吕老了。”
吕紫镜笑道:“不必谢我,说不得我日后还要有求于李郎呢。”
李蝉道:“吕老有什么事直说罢了,只要不难办到,我绝无推辞的道理。”
吕紫镜笑着摇摇头,把玉簪放到桌上,“我想请李郎作一幅画。”
“我道是什么。”李蝉笑道,“吕老这里若有笔墨……”
“不急。”吕紫镜摇头,“我要托李郎作的画,不是那么容易,等李郎心无旁骛时再画不迟。”
吕紫镜说出的心无旁骛四字让李蝉微微一怔,这时吕紫镜又补充了一句:“李郎近日可谓是声名远扬,登门求画的人应该是络绎不绝。若我也向李郎求画,只怕李郎会不堪其扰啊。”
李蝉心底松了口气,笑道:“那就等吕老想好了,随时找我便是。”
……
金缮是个细活,所以需要慢工,按吕磨镜的说法,神蓬的匠人若不使用灵应法,一件首饰瓷器需要半月方可修缮,李蝉把玉簪留在铜镜铺子里,便打道回了洗墨居。
回到洗墨居的李蝉一言不发,众妖怪很少见到阿郎心事重重的模样,枇杷树下的棋局和灶房里的博戏都悄然停了下来。
持续了一日的阴雨没有停歇,竟有愈下愈大的迹象,随着时辰渐晚,也不知天上似墨的是夜色还是黑云。偶尔有一线光芒闪过,转瞬又被墨色吞没,并不泄露出丝毫雷音。
进书房后李蝉便关上门,在戴烛照亮的桌前提笔思索了半晌。近来遇到的事情不少,许多事看似无关,又似乎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即将迎接圣驾的西都府,如今似乎已变成一片泥沼,若不将道路梳理清楚,只怕稍有不慎就要陷入其中。
李蝉挥笔将近日的经历事无巨细写到纸上,片刻后又放开笔,那支笔在烛光下舞动起来,写下一些文字:“那驱妖弑神的人,真是希夷门人?”
李蝉回道:“入了西都府,应该验过度牒了。”
李蝉放开笔,笔君又写:“你以为,此人为何弑神?”
“玄都坐镇大庸西陲,西有龙武关能抗妖兵,内有诸神可御妖魔,若诸神被弑,玄都将失去一道防线。”李蝉将早已想好的话写下,“当今大庸皇帝二十年前西逐妖魔,如今又要去国西行,禅桃都山,此举在西方妖魔眼中是炫耀国威,妖魔来阻挠圣驾,倒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此人并非妖魔,竟来自希夷山……”
李蝉尚未写完,笔君便挣脱自行写道:“且看当今玄都势力盘根错节,其中有多少阵营?”
李蝉想了想,答道:“就玄都而言,道门有青雀宫,累世公卿的门第有崔、赵两家,又有镇西王、西都府、神咤司……而今圣驾将临,又有外域妖魔潜入,就我所见,便有青丘狐族,象雄魔神,不知有多少还隐藏在暗处。”
笔君写道:“看似复杂,实则只有五方阵营,不过两教、妖魔、世家、朝廷、镇西王而已。这五方势力的关系大有文章可作,此事暂放不提,先说那希夷山人,希夷山乃道门三大圣地之一,道门三大圣地中,青雀宫自百年前便不再干涉朝廷,悬空寺如今的主持乃前朝皇子,而希夷山独掌大庸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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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笔君停了下来。
天际隐隐传来滚滚的闷雷声,不知何时刮起的风把木窗吹得啪啪响,戴烛头顶的光焰虽然并不摇曳,瓷虎镇纸下的纸张却翻卷起来了,李蝉正要起身,只听到身后啪的一声,回头一看,窗已关得很严实,一片红色剪纸女娃娃飘然贴到窗棂上。
李蝉对扫晴娘点点头,回首复又执笔,沉吟一会,写道:“虽不知希夷山为何阻挠皇帝西行,但人神两道并处,如一国二主,必相互排挤,此乃根源所在。只是我有一问不解,希夷山怎会与妖魔勾连?”
李蝉放下笔,窗外雨声哗然,不知什么时候雨已下大了,几道雷光透过窗纸,明暗间,那似骨似玉的笔杆微微一顿,笔毫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弧度。
莫名的,李蝉觉得那像极了一个男子的冷笑。
不过一瞬,笔君又写道:“这其中的原因,就说来话长了,如今的世家高门,若溯其根源,大抵可分为两类,第一类,便是祖上因机遇而出人头地,经过累世经营过后,逐渐壮大的。而第二类,其渊源要追溯得更远些。”
“你知道上古之时人族被妖魔奴役,但你不知,上古时妖魔为进一步奴役人族,曾从人族之中选出‘聪敏’之属,授其妖法,令其监察同族!这些得承妖法之人,为将自身与同族区分开来,自称‘眷人’,对待同族之暴虐酷烈,比之妖魔更甚!”
“直到人祖出世,这些‘眷人’见妖魔式微,这才投靠人祖,人祖荡尽妖魔后,昔日的‘眷人’便成了为人族开天辟地的功臣!”
刺啦一声,一道猛烈的炸雷撕破了棉絮般厚重的云层。
雷光闪耀,戴烛顶上光焰黯然失色,明亮如昼的斗室中,一行沉郁而愤然的字迹映在纸上黑白分明。
“眷人生性聪敏狡猾,又洗却了往日恶名,自人祖去后,便成今日之世家!”
八十六:新枝
雷光瞬息消弭,李蝉看着烛光下的那行触目惊心的墨字,耳边的雷音逐渐被哗然雨声取代。他执起笔,问道:“如今的玄都里,哪一家的先祖是眷人?”
问完后李蝉放开笔,笔尖悬在纸上,缓缓写出一个“崔”字。
笔君继续写道:“玄都崔氏的先祖,古时便是青丘狐族的眷人,那时人族无姓,崔氏先祖得涂山氏赐名‘谨耳’,至人祖绝地天通,荡除妖魔后,使谨耳一族治理崔邑,其后人兹此便以崔为姓。”
李蝉一边读字,一边想到了神女桥的案子,原来除了以人饲妖这档事,崔家还有更骇人听闻的过往。
崔家家主崔世廉乃东台右相,位极人臣,当朝贞和皇后也姓崔。这位崔后在坊间可颇有贤名,话说当年圣人西逐妖魔不久,国力大伤,社稷未定,北有蛮族入侵,南有六诏虎视眈眈,除此之外,就拿玄象琵琶的例子来说,连向来态度卑微与属国无异的神蓬国都按捺不住反噬之心,也敢派出乐师也敢乘舟跨海到玄都,要自证青出于蓝,反客为主,可见该时局势之恶劣。那时北蛮撒盎国主以襄日天降下神谕为名,遣使来大庸国,要娶大庸国静阳公主独孤持玉为妻,朝臣议论过后皆以为和亲乃上策,素不干政的崔皇后却寻了个由头,将静阳公主“囚禁”至掖庭,制止了这场和亲,便因此事,大庸百姓到如今提起贞和皇后,都要打心眼里里称赞几句好话,也不知百姓若知道了这位崔皇后祖上的渊源,又会作何感想。
李蝉想到这里,见笔君又写了一些文字:“今日之崔氏乃至九姓十三望子弟遍布天下,像崔氏这样的世家,祖上既与妖魔有渊源,又依附两教,亦是朝廷之臣属,立场不定。”
写到这里笔君突然笔锋一转,问道:“希夷山远在数千里外,在西陲的势力远不如青雀宫,那希夷门人又如何能在此地如鱼得水,在神咤司眼皮底下驱妖弑神?”
李蝉见笔君停住,便接过笔,思虑片刻后答道:“虽不知原因,但希夷山似乎不愿皇帝西行,目的与妖魔一致。而崔家既依附希夷山,又与妖魔渊源颇深,有了这个中间人,那希夷门人的所作所为,就说得通了。”
笔君写道:“帝王西行禅度朔,玄都之变即是棋局的第一着,你若对那希夷门人动手,势必卷入局中。”
写完这段话,笔杆一转,搁在笔山上不再动弹。
阴雨天里久久不干的墨痕映着幽幽烛火,李蝉将纸上的大段文字从头至尾看了几遍,许久之后吐出一口有些烦闷的气息,掀起纸的一角提起来,放到戴烛冠上点燃后,扔进脚边火盆中,李蝉起身负手望着紧闭的窗户,眼神却似乎落在窗外。
风雨声里,偶尔滚过的雷音若隐若现。
红色剪纸女娃悄然飘落,扫晴娘婷婷立在窗边问道:“阿郎怎么打算?”
“聂三郎是我的好友。”李蝉瞥着火盆里蜀州麻纸将熄的余烬,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梁上的徐达叫道:“阿郎要杀谁便杀,咱定要他尸骨无存!那道士也无甚本事,那夜要不是咱想救下聂三郎,纵使他出了飞剑,也伤不到咱半根毛!”
又话锋一转道:“只是那道士终究有几分腌臜手段,他背后又牵连颇多,还望阿郎切莫莽撞,切莫莽撞呀!”
李蝉没有回应徐达,转头望向屋门口,只见涂山兕靠在墙边,怀抱长刀。
涂山兕道:“青丘既然命我试探皇都大阵,便是将我当做弃子,便连与我交接的人,我都不知道身份。我知道的不比李郎多,不过,那人剑术惊人,李郎虽有自保的手段,却终究没有种道,不是他的对手。”
李蝉听明白涂山兕的意思,摇头道:“我自然不会四面树敌。”又见涂山兕欲言又止,问道:“涂山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
涂山兕狭长的眸子与李蝉对视一下,又移开望向另一边,淡淡道:“多谢,是柄好刀。”
李蝉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涂山兕怀中的刀上,才会意笑道:“我改日再向程先生道谢。”
涂山兕点头嗯一声,对李蝉拱拱手。李蝉看着涂山兕化作白光跃入壁上的画中,唤了一声“红药”。
极淡的蜃气自窗缝间渗入屋中,红药现身道:“阿郎?”
李蝉问道:“空空儿怎么样了?”
“今日我用蜃幻之术助她练剑,到现在……”红药无奈道,“到现在,也没休息过几回……吃过晚饭后,小憩一会,又折腾起来了。”说着看了一眼屋门的方向。
李蝉闻言眉梢一挑,便上前打开屋门,额边几缕乱发便被灌入屋里的风一下掀了起来,开门的吱呀声被雷雨声掩盖下去,就连蔓延到门槛处的烛光都被吞没了。洗墨居后院在夜雨一片漆黑,从隐约的婆娑声依稀能联想到枇杷树枝吹动的画面,除此之外便再看不清其他景象。
红药凑到李蝉身边,看着院子里嘀咕道:“阿郎叫我照顾好她,她却听不进我的话,要不是我用法术护住她的窍脉又煮了参苏饮……”
云端闪烁的雷光照见了院中景象,少女浑身淋湿,仍执剑在泥泞中挥刺劈砍,仿佛正与风雨厮杀。风忽然大起来,院里的枇杷树兀的被吹断了一枝,聂空空旋身之际,脚步趔趄一下,似乎将被风吹倒,湿透的鬓发紧贴的脸颊显得格外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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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光在此时匿去,院里又黑下来,风雨声却愈发嚣张,李蝉眉头微皱。
云端又现雷光。
电闪雷鸣间,雨中的少女不知何时又站稳了,足尖扫起一片积雨逆飞而上,与下落的雨滴相撞,激出一片霰雪般的水汽。一抹映着电光的剑刃自水汽间削过,随雷光的消弭再度隐入黑暗中。
“何必逞强……”红药叹了口气,仰头去看李蝉,却见李蝉盯着那片黑暗,神情凝重。
红药怔了一下,李蝉又喟然道:“枉我还教她神勇。”
红药不解其意,李蝉关门反身入屋,径直到桌边提笔写道:“可有破局之法?”
笔君写道:“考虑周全了?”
李蝉执笔问道:“玄都与桃都山孰险?”
笔君笔锋微微一顿,写道:“桃都山。”
李蝉写道:“我今时与少时孰强?”
笔君的笔毫似乎又勾出一线笑意,答道:“今时。”
李蝉笑了一声,写道:“可矣。”
……
聂空空醒来时,被天光刺得眯起眼睛,坐起身子一看,窗外已是清晨。
她揉着眼睛驱散倦意,掀开盖住半身的被子起了床,只觉浑身酸痛。脚步僵硬地出了门,见东厨已有炊烟,隔着门缝能看见红药的身影,饭食的香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药味。
昨夜的雷雨已停了,院里稍显泥泞,泥地砖缝间的草色倒是更青了。她寻找李蝉的身影,只见到了阶前洒扫的扫晴娘,便问道:“丹娘,阿叔呢?”一张口才发现嗓音沙哑,昨夜虽未染病,还是有些着凉了。
“一大早就出去了。”扫晴娘望书房看了一眼,对聂空空微笑道:“快去吃些东西吧。”
聂空空嗯了一声,见书房的窗开着,临窗的桌上摊着一张纸,纸边的还放着未收的砚台和水盂。她好奇走过去一看,只见纸上写着一句诗。
“昨夜狂风摧旧木,今朝桃李焕新枝。”
聂空空哑着嗓子将这句子念出来,回头去看院里的枇杷树,这树昨夜断了些枝条,今日看起来似乎变得更瘦削了。她四顾去寻诗中的新枝,却没瞧见什么新枝,只觉得胸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力气,身体也不那么酸痛了。
八十七:免冠
相较于贩夫走卒常光顾的那些做着两腿一架的下等皮肉生意的烟花柳巷,清吟巷历来是名人士绅文人墨客吟风弄月,听美女佳人抚琴操曲的上等场所。相传佛门某位高僧曾转世到此为娼,又于烟花中顿悟光明觉照而证得七地菩萨,清吟巷便因此改了一个字,从此叫做清音巷了。
也因为那位法号清音的菩萨,宣禅署破天荒的在长乐坊这等风月场所里建起了署学,也算是让那些诞生于此地的文墨辞章不只是沦为一夜春宵的前戏,多少也沾上了几分超脱红尘的韵味。
今日清音巷口的大觉精舍前形形色色的人围聚成群,却出奇的没有喧哗,只是安静听着大觉精舍台阶上一位男子的讲学。
男子肤色黝黑,衣装气质皆与庶人无二,声音却中气十足,沉着自信,听讲者纵使不能完全领会他话中的深意,也纷纷露出信服的神色。
大觉精舍内,几名身着长衫的文士负手望着男子讲学的背影,时而点头,时而低声讨论。
只听男子说道:“月前有人问到,何谓元神、元气、元精?此问守一先生早有解答。圣心唯有一个,其流动时为气,其凝聚时为精,其妙用则谓神。又有人问何谓真阴之精,真阳之气?需知阴生于阳,阳生于阴,是一太极也。若识得了这个道理,这类道理均可以不言而喻,若不识得这个道理,又有所谓的三关七返九转,诸如此类疑问,将无穷无尽。”
男人停顿的功夫,徐应秋略微颔首,望见听学的里不光有一些文士,还有许多大字不识的贩夫走卒甚至于妇女,说道:“刘纨的话语真是通俗易懂。”
一旁的沈青藤道:“他并非经院出身,著书不多,口传心授却是强项,纵使愚夫愚妇也能够听懂。”
徐应秋感慨道:“话虽易懂,又有几人能识得圣心,若识得圣心,便如道门之复归太极,佛门之见缘起,成神成圣了。”
沈青藤道:“所以儒门修行,要多做工夫,若不知心为何物就强求心无外物,可不是作圣之功啊。“
徐应秋笑道:“就如今日那些自谓承了祝圣真传却只管格物而不致知的腐儒一般。”
沈青藤不禁莞尔:“道理是这个道理,却不必说得这么促狭。”
徐应秋哈哈大笑,过了一会,感慨道:“不知夫子是否达到了这个境界。”说到这里犹疑了一下,“夫子被贬至玉牒殿修书,不知这次圣人西行……”
沈青藤闻言顿了一下,回应道:“至多两日,夫子便到玄都驿了。”
徐应秋眼中惊喜的神色一闪而逝,却没再多说什么。
大觉精舍的石阶上,刘纨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四周:“又问心为何物?热则取凉,寒即向火,饿了便吃,困了就睡。穿衣吃饭即是心,填饱肚子是安身,安身方能立命。穿衣是知耻,知耻近乎勇。可见心者便是人之私,若无私则无心矣。”
人群里一个峨冠博带的文人闻言质问道:“照你的意思来说,圣人也有私心?”
刘纨看了文人一眼,哂笑道:“若捣开庙中泥塑的胸口,想必是没有的。”
文人脸上现出愠怒之色,提高语调道:“你怎敢如此羞辱神圣?”
刘纨反问道:“足下以为乾荒如何?”
文人闻言眉头皱眉,乾荒是人祖的真名,若说到圣人,人祖自然首当其冲。刘纨如此直呼其名,在文人听来有些不敬,但他也不好发作,只是鼻子里面哼出一声,朗声道:“天不生人祖,万古如长夜!”
这句话说得慷慨激昂,听讲的众人露出敬仰而激动的神色,却有一道不合时宜的轻笑声响起,引得众人纷纷怒目而视,看向那个不识相的青年。
青年身着黑衣,那笑声虽不合时宜,笑容却并不让人觉得轻佻,反而叫人心生好感。他左手拢在嘴角,像是在与旁人私语,被众人注视,他不动声色放下手,顺便做了个揖手的动作,示意自己并没有不敬的意思。
那文人面色稍霁,但还是质问道:“你笑什么?”
李蝉笑道:“恕我冒昧,只是足下的话说得太好,让我突然想到了一件趣事。”
台阶上的刘纨问道:“不妨说出来听听?”
李蝉反问道:“足下以为人祖以前何物最贵?”
那峨冠博带的文人不假思索便说:“当然是人命最贵。”
李蝉摇头道:“那时人命贱如草芥,哪里贵了?”说到这里,见那文人眼光中透出怒意,便没再说下去,只是说:“那时纸烛最贵。”
文人皱起眉头,这青年言语荒唐,原来是个哗众取宠的家伙。台阶上的刘纨却奇道:“此话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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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道:“长夜漫漫,自当秉烛焚纸而行。”
“妙,妙啊!”刘纨眼神一亮,哈哈大笑。
那文人回过神来,脸色涨红,怒意越炽,深吸一口气,张口就要斥责李蝉。
话到嗓子眼里,却憋了半晌,最终吐出一句“胡言乱语,离经叛道。”便拂袖而去。
刘纨笑盈盈对李蝉道:“这位郎君看着面生。”
李蝉笑道:“今日才有幸识得先生。”
“我与李郎却是熟人了。”徐应秋走出大觉精舍大门,对李蝉说:“李郎不妨过来一叙?”
李蝉应了声好,对刘纨点点头,便不再打扰讲学,顺着台阶侧方上去。
待到了大觉精舍内,便在徐应秋的介绍下,与在场的几人一一见礼。
李蝉来到大觉精舍并非巧合,只因他知道这是阳门的一处学馆,也知道打听到了近日往来精舍的几位阳门儒士,包括徐应秋与沈青藤。
当初的神女桥一案中,李蝉并未见过李狸儿背后那位鹤衣御史,这时见到,二人并不相识。
徐应秋对众人介绍道:“这位便是那洗墨居的主人。”说着对李蝉笑,“那夜酒喝到一半,怎么走得那么匆忙……”
话没说完,徐应秋的眼神便落李蝉的头上。
只见李蝉的发髻被一条布带缚住,垂下左长又短两条布缨。
按大庸国人悼念亡故的友人时会袒衣露出右肩,袒衣不便时,便以免冠代之,李蝉这发髻的扎法,正是免冠。
徐应秋收起笑容,郑重问道:“可是遭了什么变故?”
李蝉没有回应,只是问道:“徐郎前日答应为那本曲谱填词,这承诺还作数么?”
八十八:若死而复生
清音巷与甘棠巷同在长乐坊,相距不到半刻钟路程,徐应秋与李蝉来到顾九娘的住处时,只见紧闭的大门上凌乱贴着几张白纸黑字的平安符,从门梁上悬垂而下的白麻布条上隐约写有“太上……幽光……”等暗红的朱砂字,原来写的是道门的平安咒,只是这咒文并不让人感到平安,看起来反倒有些诡异。
顾九娘生前便有个哑娘的外号,但她离奇死亡的那天,四邻却却从这屋子里听到了妖异歌声。徐应秋在屋门口站定,几道略刺目的光不知从何处投射到木门上,他循着余光一看,巷子对面的几户人家门口都悬挂了驱煞的八卦镜,他把目光移回木门,问道:“那夜我听九娘奏曲时,她不像是染了恶疾的样子,怎么几日不见,就溘然离世了?”
李蝉打量着门上街坊邻居贴的平安符,回答道:“玄都近来不大太平。”
徐应秋眉梢一动,看了李蝉一眼,移开话题问道:“她葬在何处?”
李蝉道:“就在不远处,徐郎愿意的话,可以去看看她。”
徐应秋点点头,李蝉说了一句随我来,便移步向甘棠巷西走去。
徐应秋迈步跟上,又顿足回头望向那屋门,说一句可惜,才转身离开。
长乐坊北的延寿坊里,李蝉与徐应秋从礼泉寺的碑坊进去,经过放生池,便抵达了佛殿,三身佛下打扫的沙弥问清二人来意,便指引二人绕过佛殿西侧的鼓楼,抵达寺后方的塔林。
灵鹫塔便矗在林立的古柏和石浮屠间,塔内空间宽敞,光线还算明亮,纵使在白天,烛架上的黄烛也烧着。塔中央的巨大石香炉中点着三十三支儿臂粗的香,一个黄袍僧人便在若霭的檀烟中持经念诵,声音在塔壁间回荡往复不休。
从塔底仰头便可看到塔顶,壁上密密麻麻,尽是石刻的人名和生辰忌日,一个人名的价格按层数高低来算,最便宜的要价五十两银子。
塔底的一侧,李蝉看着塔壁上的两个名字,说道:“九娘早年就在教坊司弹琴,所以习得了一身乐艺,后来虽沦落风尘了,也是幸遇良人,没把本领荒废掉。聂三郎一直想治好哑娘的嗓子,但费了多年的功夫也没成效,便另辟蹊径,用了左道旁门的法子,请了一尊妖神。”
徐应秋道:“那妖神能治好她的嗓子?”
“只治得了一时,妖法能让她在鱼龙会上唱完一曲,只不过此后便真的哑了。”李蝉看着聂尔的名字,“当初我以为九娘是不服输,原来她的琵琶是弹给他听的。聂三郎出事后,九娘便殉情了。”
“烟花女子的贞烈不在皮囊上。”徐应秋沉默了一会,“我答应为她作词,不料竟成了绝命词。薛简之后本就鲜有人用五弦琵琶,能听到九娘的琵琶已是因缘际会,如今九娘一去,那首曲子恐怕再难有人能弹了。”
李蝉眼神落在顾九娘的名字上,右手提了一下衣领,遮住喉神的神纹,回身到诵经的僧人旁边拿了三炷线香上在香鼎里。大庸佛门说人死魂魄可食香,但只在人间弥留四十九日,这份香火供养的服务,自然也包括在五十两的冥位钱里了。
烧了香,李蝉便招呼徐应秋离开灵鹫塔。他在塔门外停步,身后弥漫的檀烟里回荡着隐约而低沉的诵经声,仿佛人间之外,他望着石阶旁的一座石浮屠,对徐应秋说:“杀聂三郎的人背后势力不小,在那人眼里聂三郎只不过是西市里一个的互郎,如人看待禽鸟般,杀了也就杀了,不会放在心上。不过聂三郎是我的好友,我不能让聂三郎白死。”
徐应秋问道:“是谁杀了他?”
李蝉道反问道:“徐郎可知道,近来玄都城里有妖魔作祟,弑杀神灵,扰乱市井?”
徐应秋沉吟一会,看着李蝉说:“略有耳闻。”
李蝉道:“聂三郎便是因此而死。”
徐应秋眉间神色凝重起来,意识到了李蝉矛头所指之处,却不觉得李蝉敢于对那个庞然大物拔剑。他欣赏李蝉神乎其技的画艺,却并不清楚李蝉的来历,若二人的相交只止于书画诗词,徐应秋自可保持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洒然亦或三杯吐然诺的豪情,但若涉及到过多的纠葛,这份交情便要掺进一些不那么君子的考量了。
东风拂动塔林中的苍郁古柏,灵鹫塔的台阶下,二人都沉默了半晌,李蝉道:“我虽有不少帮手,却都不太能见光,所以想请你帮一个忙。”
徐应秋看着李蝉,问道:“为什么来找我?”
李蝉道:“听说徐郎的老师是阳门大儒,先于圣驾之前来玄都的那位沈鹤衣也是阳门大儒,素闻阳门之士有赤手搏龙蛇的名声,徐郎应该不会坐视妖人为祸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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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应秋认真打量着李蝉,问道:“李郎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蝉点了点头。
徐应秋盯着李蝉的眼睛:“是你要为聂三郎和顾九娘报仇,还是有人要你为他们报仇?”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李蝉与徐应秋对视,笑了笑,“放心吧,我只不过是青雀宫前任杂役,既攀不上薛赵二家,也入不得镇西王的眼,我从桃都山来,除了我自己,和谁都不是一伙的。”
徐应秋听到桃都山三字眉毛一挑,再度打量李蝉,心中回忆着二十余年内是否有犯了重罪被流放到桃都山的李姓家族。这时李蝉又说:“我并非为难徐郎,只是想托你帮我把玄象琵琶借出来,徐郎既答应为那曲谱作词,难道不想把那曲子听个囫囵吗。我与你做个约定如何?”
徐应秋问道:“什么约定?”
李蝉道:“后天鱼龙会上,徐郎可听完全曲,只是曲中若有波折,就要请徐郎帮忙镇镇场子了。”
徐应秋往灵鹫塔里看了一眼,不解道:“人已死,曲何以续?”
李蝉对徐应秋笑了笑:“若死而复生呢?”
八十九:西行之因
徐应秋回到大觉精舍时,心里仍在想着李蝉说的死而复生四个字。
这世间神通法术有千万种,其中也不乏有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能续接断头,复活死者。但这些术法九成九都是障眼法,抛开这九成九,剩下那一分,也算不得真正的起死回生。徐应秋早年在玉京城里曾亲眼见过太医署的医官把一位害了邪症的公子从棺材里救了回来,后来问那医官,才知道那公子虽进了棺材,但心脉里还残存了一线生机,所以才能救回来。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法,起的只能是将死之人,而非已死之人。按那位医官的原话来说,这世上若真有人会起死回生的法门,只消往各大陵庙里一钻,就能把把那些圣神仙佛都复活过来,这世道还不乱了套了?
去灵鹫塔吊顾九娘前,徐应秋便从李蝉口中得知,顾九娘的尸身已交由礼泉寺的僧人火化了。既然世上没有真正的起死回生之法,徐应秋便十分好奇李蝉口中的死而复生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故弄玄虚。
上午还人满为患的大觉精舍门前,此时已安静下来,徐应秋拾级而上,穿过门厅,门厅后是一方影壁,壁上是前朝大儒题的“惟此大觉,因心则灵”八个字,他从影壁西侧走进抄手游廊,在游廊尽头的券门下蓦地看到一道背影。
背影主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头发乌青发亮,穿一身绛黄色裘袍,正撩开青边长袖,俯身抱起门墩下的一只黑猫。似乎是听到脚步声,少年转过头来,露出俊秀的侧脸,微皱的眉宇间仿佛凝着一抹与生俱来的威严气息。
徐应秋见到少年的侧脸,只觉得有些眼熟,又不能马上确认对方的身份。少年打量徐应秋两眼过后,却唤道:“徐先生!”
徐应秋眼中露出迟疑的神色,站定行了一礼,问道:“殿下?”
“是我。”李昭玄面露微笑,蹲下放开黑猫,黑猫恋恋不舍地叫了一声,仍在李昭玄脚边磨蹭,李昭玄却已不再理会它,对徐应秋说:“当年沈公把先生请来教了我三个月的诗词歌赋,不过三年未见,先生竟似不认得我了。”
徐应秋笑道:“当初殿下的个子不过到我胸口,今日一见,却比我还高了。听说殿下日前去了浮玉山上静养,怎么今日又下山了,是来找沈公的吧?”
“是啊。”李昭玄笑了一声,邀徐应秋走向大觉精舍后方,一边说道:“的确是到浮玉山上静养了一阵,也谒见过姑母了,不过我现在上山又不能修行,青阳道长拿了卷《录形经》叫我念,念了数百遍,终究是腻烦了,便下山来看看,听说大后天就是鱼龙会,我也瞧瞧热闹。”
徐应秋问道:“两日后的桃止节陛下要在兴宁宫祭祖,殿下怎么还有闲暇去看鱼龙会?”
李昭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我既然要离世绝俗,就不再跟帝宗有什么瓜葛了,虽说如今我尚未拜入道门,但终究就是近期的事,既然要出世,便出得利落一些,想必父……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再过一月就要加元服,此后便要入青雀宫清修,错过这阵子,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徐应秋暗叹一声,李昭玄虽是皇子,但作为大庸这一代的道子,他根本勿需卷入宫廷斗争,所以比起其他皇子来说,未满十五岁的李昭玄还保留了一分孩童心性。在山上读经都静不下心的他,嘴上虽然说要离世绝俗,但心里多半是舍不得舍弃红尘的。能拜入道门圣地学道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事,但桃止节帝宗祭祖那日,这少年遥望兴宁宫里升起的烟云时,想必不会好受。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一间斗室前,斗室空间极小,室内不过有一张香案,四个黄布蒲团,和一个半人高的书架。沈青藤坐在香案旁,正在写一封密信,密信用黄纸写就,写罢后折成鹤形,那纸鹤双翼一振,便离窗飞去。
写信之时沈青藤眉头紧锁,见到斗室外的李昭玄才展颜,唤了一声“狸儿”。李昭玄请安过后,便进入斗室问道:“沈公何事心忧,是为陛下西行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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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不日便到玄都,如今的玄都城里却是妖氛四起啊。”沈青藤摇头叹了一声,又收起愁容,对李昭玄微笑道:“日前你上浮玉山避事,我还赞你机灵,怎么又下山来了?如今玄都不甚太平,你身份特殊,要多加小心才是。”
“沈公放心吧,我知晓利害的。既然要拜入道门,世俗中事便与我无关了。”李狸儿坐到蒲团上,“至于沈公与徐先生有话要谈,也不必避着我。”
“你想听就听吧。”沈青藤摇头笑了笑,对徐应秋道:“今日正好有一封鹤信传来,两教圣地似乎都不愿圣人西行,佛门的理由是圣人去国西行太过危险,是弃大庸百姓于不顾,倒是派了高僧同行,但都是以去梵生国与宝狮子国交流佛法,走不到桃都山便要离开。至于道门么,理由倒显得更像样些,说是百年前桃都山震动,天现妖星,故有妖魔祸乱天下,而如今天下太平未久,陛下虽文治武功,明并日月,但贸然惊动桃都山,实非明智之举。”
徐应秋沉吟一会,看着沈青藤道:“沈公以为,陛下为何执意西行?”
沈青藤道:“圣人西行,自然有西行的道理。有人说是为了张扬国威,这说法也未尝不可,我不懂圣人确切的用意,但回观往日,圣人做的事情无一不是为了江山社稷。如今不论两教用何种理由反对圣人西行,都不该勾结妖魔,甚至弑杀神灵的狠辣手段,不论圣人因何西行,你我都该为圣人扫清这些障碍。”
九十:布防
沈青藤从案牍间拿出一本厚有三分的册子,册子的缝线与字迹极新,显然是近几日的东西。他拂开桌上文书,“玄都灵探龙王一脉有水神二百八十余,城隍三司神灵四百六十余,司职城中事务,又有野神五百余。共计一千三百有余。这一千三百神灵,有八百在玄都城内。除去野神,有水神四十三名,其司职主要在漕运、防火等方面。城隍三司神灵两百一十,司职近乎囊括玄都城内一切神道事务。这两百五十神灵轮值玄都神道事务,若失去两成,玄都神道便运转迟涩,若失去四成以上,玄都神道便立行崩溃。”
徐应秋接过神册,大略翻看一遍,凝重道:“若无神道庇佑,届时妖邪便可肆意妄为……沈公,借玄都舆图一用。”
“舆图在此。”李昭玄早已见到架上图轴,拿到桌上展开。图上绘有玄都山脉河流,注明了各处城池关卡。
思路客
徐应秋指向玄都城外,手指沿滺水上游划至玄都城,“水事乃一地命脉,须得摆在诸事之前。若玄都水神失位,后果难料。滺水上游虽远在玄都城外,却不得不防。若滺水被污,不光水路将被截断,疫祲亦将四起。须速发鱼书,知会灵探龙王好生堤防,还要提前祭祀五瘟、五通神灵。再说玄都左近土地……”
沈青藤忽然打断道:“神咤司日前查明一案。那玄都城南的乌山土地神,于九年前被一象雄地神所噬。”
徐应秋一愣:“九年前的事,怎么近日才查出来?”
沈青藤道:“乌山临近滺水,本来是去支刑山的必经之道。但二十年前玄都整肃漕运河道,新修了路,便鲜有人再踏足乌山,那土地神也少了许多香火供应,法力渐微,被人遗忘。”
李昭玄忽然问:“纵使法力低微,至少也是一方神灵,就算被凡人遗忘,玄都诸位灵官又做什么去了?”
徐应秋摇头冷笑。
沈青藤道:“除却此神,玄都附近九十里内,还有十五个山神。其中的白母山山神半月前触犯神律而被流职,神位至今缺着。”
徐应秋喃喃道:“桃止节未至,便不声不响弄掉了两个土地神,真是好手段。这次域外妖魔看来是动真格的了。那乌山处在灵济渠南……似乎……龙船便将经此进入玄都。龙船有灵应大术庇佑,但船行若被山崩所阻,又要生出许多变数。”
李昭玄暗暗心惊。忽的想起刚到玄都时,那神咤司司丞与都尉的油滑模样,不禁说道:“神咤司这回倒还有了点出息。”
沈青藤道:“倒也不全是神咤司的功劳,办好这案子的人,还是那位左道之士。说来,应秋今日还跟他见了一面。”
徐应秋挑眉,“原来是他?”
李昭玄一愣,心中蓦地浮现起一双妖异鸳鸯眼。
沈青藤感慨道:“江湖之大,奇人异士多矣。”
徐应秋手仍按着坊图,说道:“他与我做了个约定。”
李昭玄忍不住问:“什么约定?”
徐应秋微笑道:“他约我到大鱼龙会上听曲一首,届时殿下亦可同去。”
在浮玉山上静养半月,李昭玄日日听经看山水,本已将那不再会有交集的左道妖人淡忘掉。此时却又想起神女祠外的那一夜。他深吸一口气,舒展开不自觉皱起的细眉,笑道:“我倒想听听,是什么曲子。”
沈青藤道:“想不到此人不仅善画,竟还懂得音律,倒是个雅人。他又精通志怪之学,乌山与神女桥的案子皆与他有关。不妨我向神咤司修书一封,替他讨个正当差事,抵御妖魔时,也算一个助力。”
左道妖人履历不佳,能到神咤司谋一份差事,算是难得的机遇。徐应秋心中闪过聂尔与顾九娘刻在灵鹫塔壁上的名字,却摇头道:“他恐怕暂时无暇去神咤司当差了。说起那神女桥案,听说随驾的赵征日前因此事上奏参了崔世廉一本,沈公可有后续的消息?”
赵征是朝中谏议大夫,此次御驾西行,他也在随行的行列里。沈青藤道:“崔世廉没有反应。”
徐应秋道:“崔氏果然有鬼。”
沈青藤与徐应秋只说了寥寥数语,李昭玄却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心想,神女桥之案虽令李昭玄愤慨,但远不足以撼动东台右相崔世廉。赵征上谏,自然是白费功夫,反而引火上身。崔世廉又大权在握,赵征却没受到任何报复,显然不合常理。而从沈公与徐先生的对话来看,赵征上谏,原来是安排好的一场试探。
李昭玄心里又冒出一个疑问,若这场试探早在圣人西行前就被安排好,这神女桥二十年前的陈年旧案,又是如何从水底被挖出来的?
他问道:“那濮水府君又是何人所杀?”
沈青藤不答,意味深长地看向徐应秋。
徐应秋顿了顿,淡淡道:“这野神本是妖魔,为祸一方水域,害过许多条性命,岂因招安便能无恙?该杀。”
李昭玄一怔,久久无言,徐应秋身在庙堂之外,却心忧社稷,可谓胸怀大义。但他杀那濮水府君,便该是预料到了那妖女害死的几条性命,将神女桥之案掀出水底,只为试探崔氏。这似乎却称不上仁。他拢袖作揖,心情复杂道:“先生好手段。”
徐应秋听出是李昭玄语气中的生疏之意,却不做解释,只是不在意地一笑,又指向舆图上玄都附近大小山脉,“十六土地已去其二,便必须保住剩下十四个,不然玄都外方圆百里将失去警戒。至于玄都城内,鱼龙混杂,却神坛林立……”他沉吟不语。
沈青藤道:“镇西王十日前已派出六千神机军,镇守滺水各处水府,也该部署得差不多了。只差遣人祭祀五通五瘟。玄都外大小土地神数目不多,除却八百府兵,和原本的十四个灵官外,还增派了八位灵官,大体能保无恙。至于玄都城内,情况最为复杂,大鱼龙会时,州府与神咤司的人手,主要执守巽宁宫四近、东西两市、四方城门与各处水关。而这两日,便将全城戒严,排查妖踪。”
九十一:望雀台
李蝉沿街道穿过延寿、宣阳两坊,到达宣阳坊西的京河边。看到河面时,他却停下脚步。京河宽约四十丈,乃玄都漕运要道,隔在宣阳坊与镇江坊之间。平日里,常有各路商船汇集到此,在两坊间连船为桥,行人过桥时,常与船上商贩交易。又因船只行动灵便,并没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顾虑,这船桥就成了玄都的一处黑市。
但今日河面上十分空荡,没有一艘船只。河边,官差往复巡逻。显然是因为龙舟将至,玄都各处加强治安,船桥已被驱散。李蝉只好向西去,费了两刻钟功夫,又绕过两坊,自虹桥跨过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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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桥之后,再过十一道桥,就能到玄都西北方的留朱坊,这便是大鱼龙会举办的地点。
每逢大鱼龙会,留朱坊附近热闹非常,今岁的气氛却不太一样。
玄都各坊间,每三百步便设有一座望火楼,望火楼下有官屋数间,屯驻兵官,负责巡夜、缉盗、救火等事务。自从帝王迁都后,瞭望之职交由城楼负责,望火楼已废置大半,但似乎只在一夜之间,官屋的水桶便装满了水,楼板上的却火雀画像毛羽又再度生光。楼间皂衣兵官手提“铁猫儿”,眉间绘有“小神目符”朱砂咒文,俯瞰四周。
聂空空认得却火雀,这黑羽雀儿据说是百余年前拘弭国朝贡的奇鸟,有雄雌一对,遇火则熄,被关在帝宫寝殿的水精笼内,如今还活蹦乱跳。那官兵提着的铁猫儿,却是个稀罕物件,她悄声问:“阿叔,那是什么?”
“防‘火童子’的。”李蝉看向铁猫儿,目光一触即收,“这妖怪模样和小儿无二,一个穿红,一个穿白。那红衣童子与白衣童子在街巷间嬉笑玩乐,红衣童子从别人门前跑过去,往地上丢红球,白衣童子便在后边捡。若捡完了则无恙,但凡漏下一颗,那户人家旦夕便将被烧成灰烬。这火童子手段诡异,心性毒辣,却有个弱点,怕猫。”
聂空空明白,妖怪自然不会怕寻常的猫。她又看向坊口的望火楼,皂衣兵官眼神扫过来,目光如电。她不再去看,转身跟李蝉拐过投西大街。
拐过街口,视野陡然变化,正北方是的街道颇为陡峭,店铺沿街向上,旗招如林,街道尽头便是骑云桥。
骑云桥在玄都地势高处,低处的人仰观桥上行人往来,如行云端,这桥便有了“骑云”的名字。
她走上桥,向西俯瞰,城门脚下数坊尽收眼底。往东,又窥见了大内的曲尺朵楼。前面,留朱坊里,一座戏楼高逾百尺,雀替大斗,雕甍画楝,远远的,能看清阑额间漆金的“望雀台”三字。
望雀台便是大鱼龙会的戏台,一年只开三度。一次是桃止节,一次是五月祭神官日,一次是九月祭祀社稷。每次开台至少持续一月。
聂空空与李蝉进入留朱坊,到望雀台对街的会仙酒楼里寻了个位置。楼堂里,说书人语气正铿锵:“说起那李潜溪,堂堂大庸道子,在青雀宫清修十二年,已是神通大成!唉!却堪不破那玄关的最后一层!那一夜,他对月独坐,忽觉寂寞萧索,竟就此辞别师门,下山历练红尘去也!这一去,三年不归。归来时,却惊掉了青雀宫里诸位仙师的下巴!”
说书人讲到这里,便不再说。众人会意,纷纷解囊,他这才一笑,继续讲道:“嘿嘿,这李潜溪真不愧是帝皇之后,虽没有后宫佳丽三千,却带回来一个娇滴滴的娘子,只说是他的结发之妻。更离奇的,却还在后头。列位须知,那青雀宫里,虽然个个不食人间烟火,却没佛门那般的戒律,是不禁男欢女爱的。可这李潜溪竟就此放弃了长生大道,回到市井里,与那女子共渡红尘。那仙长叹息,帝王震怒,自不必提。李潜溪只与那女子琴瑟和鸣,填词作曲。又募得白银五万两,建了这望雀台。这望雀之名,耐人寻味。列位知道,在这戏台之上,能眺见浮玉山上青雀宫。又据说,李潜溪心中于青雀宫有愧,故有此名……不过山河万载,人生须臾。此台落成后,又三十三年,那女子已是朱颜变作白发,李潜溪却青丝依旧。”
说书人讲到这里,重重叹息。
旁侧有人问:“他后来如何了?”
说书人一笑,“那女子去后,李潜溪登上望雀台,为她哀悼一曲,忽然百鸟翔集,白鹤自云端飞下。李潜溪踏鹤而去,羽化登仙矣!”
众人纷纷叫好,又是一轮打赏,李蝉也给出三枚铜子。
说书人讲完望雀台,又讲起大鱼龙会,又说到大鱼龙会以来,列位名人。
聂空空看向窗外,戏台上空空荡荡,鬼门道里了无人影。彩瓷宝顶下边,走马板被绘成一幅幅彩画,画尽能人异士。曹会首耍神仙竿的情景,亦在其中。若无变故,她沦落到那烟花柳巷里浮沉的阿娘,后天本该踏上那红氍毹,抱起那柄来历不凡的玄象琵琶,曲惊四座。
李蝉道:“要看好,记清。只剩下两日准备,到时不能有半步差池。”
聂空空扫视围台的雅座,低声道:“他的确会来?”
李蝉看向窗外,望雀台被鱼龙会的人把守着,台下的西边,是三十六鸳鸯馆,鱼龙会大小事务,大都在此处理。那馆门口也有两个应门的黑衣汉子。他摇头:“得去看了再说。”
正这时,一名青衣男子从三十六鸳鸯馆门口出来,李蝉见过此人,便是曹素兰手下,绰号浑身眼的彩戏师。他看着浑身眼离开望雀台,消失在骑云桥的人群里。他起身道:“在这等我。”
走出会仙酒楼门,李蝉被靛色酒旗掩映面容,一转眼,五官变成浑身眼的模样。他走向鸳鸯馆,守门人见到来者,忍不住擦了擦眼睛,这位爷走时似乎穿的不是这身衣服。却没多问,只换上笑脸,恭敬招呼一声“九爷”。
李蝉并不看他一眼,只微不可查地点下头,负手径直走入馆中。
九十二:缉妖
大鱼龙会还没开,鸳鸯馆里已人声喧闹。南馆大堂,程会首手底下金龟儿戏班的几个生旦咿呀练着嗓,并未彩妆。
李蝉经南馆,过月门,看到西边的屋子有人进出。走近那屋子,便有人问候,他只板着脸,大步走进屋中,对那整理戏目编案的执事劈头盖脸就问:“大鱼龙会的下帖,都发出去了?”
执事见到“浑身眼”的脸色,忙说:“九爷不是知道么,都发出去了。”
李蝉冷冷道:“没有遗漏?”
执事心里咯噔一下,从屉里翻出一本册子,“收帖的贵客,就算不来的,也有回复,名册里记得清楚,没有一个遗漏的,九爷过目。”
思路客
李蝉拿过名册,一目十行,翻过三页,便见到一行字:“洪宜玄,乙午座。”
他目光并不停留,读完整本,才面色稍缓,放下册子。
执事察言观色,“九爷,可有疏漏的地方?”
李蝉摇头,瞥向名册,“收起来吧。”
执事看着“浑身眼”离开。这位爷平时待人和气,鲜有摆脸色的时候,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细细想来,多半是因下帖的事,出了些误会。好在自己做事细致,滴水不漏。他松了口气,收起名册,继续整理戏目编案,没再把这事放到心上。
“浑身眼”又原路离开鸳鸯馆,这几日馆中人进人出,是最忙的时候,他与人擦肩而过,拱手回应了几次招呼,只将左手盖到右手上,没人注意,浑身眼今日没戴上那素来都不取下的文甲扳指。
也没人发现这位彩戏师离开鸳鸯馆,再入骑云桥,从人群里转个身回来时,又变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
李蝉回到会仙酒楼时,聂空空见到他,提壶倒满一杯茶,茶水还热气腾腾。
他坐下端茶啜一口,说道:“好了。”
聂空空嗯一声,又看向望雀台,眼神闪动。李蝉夹起一段白肠,他离开时,桌上的菜已上好,聂空空却没动筷子。
李蝉道:“不吃饱哪有力气?”
聂空空拿起一个炊饼,就着批切羊肉吃起来,跟那炊饼有仇似的。
李蝉笑道:“吃个饭怎么也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
二楼有歌女到西角的桌席前打酒坐,温声软语,笑意盈盈。聂空空在长乐坊长大,也惯会逢场作戏,笑里藏刀。
她用力吞下炊饼,努力扯起两边嘴角,却仍是皮笑肉不笑。
……
从昨日开始,玄都内部的防卫就严格了许多,各坊间常年不关的墉门,也被城卫看守起来。往常开到申正的西市,日仄时分便响起闭市的钲声。
李蝉跨过三分之一个玄都,从留珠坊回到半日坊。靠近洗墨居时,便见到坊魁领着几个兵官,挨家挨户,进门搜查。
玄都各坊里有设有里魁、坊魁、前者负责民生赋税,李蝉搬进半日坊时,跟他打过交道。后者则主管坊内治安,李蝉还是头回见到。
走进洗墨居后巷时,李蝉侧目,又看到一个缉妖吏从对街出来,跟到那坊魁身后,他眉头一皱,加快脚步。
刚到洗墨居后门,却见门口有人等待。这人一身绿衣,皮肤黝黑,稍显面熟,李蝉记起来,是徐应秋的小厮。
“终于等到了先生。”小厮远远见到李蝉,便主动迎上,把一封鱼函交到李蝉手里,“阿郎嘱我把这个送给先生,我在这等了快半个时辰,好在是等到了。”
李蝉接过鱼函,感到颇有些份量和厚度,动作一顿。徐应秋拿走那工尺谱,不过半日,便让人把它送回来,看来,是不愿掺和顾九娘的事了。李蝉暗叹一声,还是掏出五枚赏钱给小厮,“劳烦向徐郎带句话,就说,我代九娘谢他。”
“一定带到,一定带到。”小厮笑着收起赏钱,告退离去。
李蝉把鱼函往怀里一揣,便走进洗墨居,徐达跃下墙檐,窜到李蝉脚边,唤出一声阿郎。聂空空见到这熟悉日久的白猫口吐人言,却只是一怔,看了一眼李蝉的背影,没问什么。
李蝉蹲下拍拍徐达,便走进书房,问扫晴娘道:“近来可有什么异状,叫人瞧见?”
“有过两个爬墙头的顽童。”扫晴娘一边取下墙上的妖魔图画卷好,一边说:“来了几回,红儿本想吓他们,我用扫帚赶开了。”
李蝉眼一横,门楣上的赤夜叉鬼图哆嗦着自行卷起,自个飞进箱里。
扫晴娘又说:“坊东边有个神婆子,刚才被官家抓了去,听说这两天已玄都各个监狱都人满为患了。”
前屋外传来敲门声,李蝉低声道:“要大伙藏好。”
扫晴娘点头,李蝉便走到前屋,打开门。
门外正是坊魁,带着几个差人,刚搜查完对街的民居。
坊魁本脸色凝重,这回西都府尹下了驱魔令,若坊间有人豢养妖魔而坊魁不知,便要杖责六十。往日大庸律虽禁绝旁门左道,但民间左道之士从来都禁不绝。这半日坊里左道妖人不需多,只要出两三个养小鬼、养墨娃娃的,他的屁股也就别想要了。
但见到李蝉,坊魁还是换上了一幅笑容,这位洗墨居主人的名声虽未传至整个玄都,在半日坊里却已大名鼎鼎。
他揖手道:“李郎,可否行个方便?”
李蝉让门,迎进坊魁等人。坊魁说声得罪,便带人搜查。
那缉妖吏走在后头,鼻上绘有仲龙玉神符。
这神符令李蝉颇感亲切,那仲龙玉,正是他所修二十四神见道法门中的鼻神。这缉妖吏使用的灵应法,虽不是真传法,显然也源流自青雀宫。能嗅衣寻人、闻香识路,也能嗅见妖魔气。
洗墨居不大,前后也就四屋一院,坊魁等人主要搜的是野神神龛、左道法器、邪祟祭品等物,翻开书房里的箱子,见里面画轴堆成摞,也只是看过一眼便关了箱。
而那缉妖吏,一进门便四处嗅探,那书房铜香炉里飘出淡淡檀烟,他与坊魁等人看过箱中画轴便离开。
去到西厨,他却皱起眉头,弯腰对着锅碗瓢盆,鼻尖耸动。
九十三:应对搜查
缉妖吏名叫刘天水,在神咤司待了两年。他虽未参加神女桥与乌山的案子,也听过李蝉的名字。这左道之士被青雀宫逐下来,又连立两功,还在半日坊声名鹊起,经历不可谓不传奇。
这玄都城里,会左道旁门术法的人不少,便连刘天水,也偷学了一手“麻姑仙术”,治疗麻子、粉刺,效果奇佳,在柳陌花衢里无往不利,省下不少嫖资。但从没一个左道妖人,能像李蝉这般,敢在市井里明目张胆经营店铺。孙司丞和郭都尉对此分明知情,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去管。
放在平日,刘天水自然不敢多管这个闲事,但这次情况大有不同。西都府只管得到州府六曹,但府尹发下一道驱魔令,除六曹外,又同时调动了折冲府与神咤司。不用说,那驱魔令背后的人,比西都府尹与神咤司司丞都大多了。
刘天水身为神咤司缉妖吏,负责巡查半日坊。但凡半日坊有一个豢养妖魔的,那坊魁只需受六十臀杖,缉妖吏却要受六十脊杖。臀杖至多打烂屁股,脊杖却能把人打废。纵使刘天水习练外功十余年,筋骨如铁,也不敢拿后半生做赌注。
司里传言,这位左道从牢里出来时,那牢壁上是画满了魑魅魍魉。刘天水看了李蝉一眼,这厮虽生了一副好皮囊,但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邪乎劲儿。
他不敢怠慢,四处嗅探,打开碗柜,柜里只有几个粗瓷碗盘,两个吃剩的炊饼。他开蒸屉,戳灶眼,忽然看向西墙上的神龛,走过去,从灶君画像下的陶炉里捻出一些香灰,终于稍微松了口气。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大庸国祭祀之事等级分明。天子有七祀,庶人只有一祀。平民家宅中,要么祭祀户神,要么祭祀灶神,只许祭祀一神,不可僭越。
家中祭祀灶神,能燃薪、防火,亦能防范邪祟。这香灰仍新,眼看就是晨间祭祀的痕迹。
灶神庇佑家宅,防范邪祟,在左道妖人眼里却是个障碍。此宅正常祭祀灶君,嫌疑大减。
但仲龙玉神符灵应之下,却隐约有一股怪味萦绕鼻端。刘天水闭上眼,循着味道,走向庖屋东南角。
屋角是个水缸,他一把揭开缸盖。刺鼻酸臭味冲出来,经仲龙玉神符加持,更加猛烈仿佛天灵盖被铁锤猛一砸,轰一下,刘天水头晕目眩,噔噔后退数十步,直退出院子,背抵西墙,才回过神来,大口喘气。
另外几人反应过来,扶住刘天水,刘天水喘过几口气,鼻端却似乎还能嗅到那味道。他干呕几声,连连摆手,脚步不停,冲出洗墨居,心头大骂。水缸里放剩菜的人不少,但鲜有放到馊了都不肯丢的。他捏住鼻根,对着街上的微凉东风喘过好一阵气,感觉好了一些,回头去看洗墨居,却不肯再迈回去一步。
坊魁等人愣愣看着扫晴娘从那水缸里提出一个木桶,桶里叠了几盘不知放了多少天的菜肴,她匆匆到后门外把菜倒了,提桶回来,歉意道:“前些天吃剩的菜,觉得可惜了,便放到桶里,用冷水镇着。谁知前两天还好好的,放过这半天,就馊成了这样,诸位见笑……”
“哪里的话,分明是持家有方,持家有方啊。”坊魁面带笑容,心里暗道这女子生得美貌,却着实抠门了些。洗墨居日前至少赚了数百两,却只让男主人吃几日前的剩菜。他偷偷看李蝉一眼,顿觉内心平衡了许多。
洗墨居既已搜查完,坊魁带人离开。木桶自个跑到水沟边,水瓢飞动,将残余的泔水冲刷干净。
徐达自梁上跃下,肥硕身躯死死压住水缸盖,叫道:“枉本君拔擢你为镇水大将,你却连一丝妖气都遮掩不下!念在你初凝妖身的份上,本君便只罚你三个钱,下不为例!你可认罚?”
水缸盖被压得不能动弹,却丝毫不屈,“我已投入狐仙娘娘麾下,雪狮儿君怕是管的太宽了!”
随着淡淡的蜃气,红药在厨间现身,捻起一抹香灰,同时也把那用泔水破鼻神的法子记在心里。跑到扫晴娘身边,仰头问:“姐姐也多教教我这些东西吧。”
扫晴娘把白瓷碗放进柜子,微微一笑,“纵不祭祀灶君,也要做出样子。这个你已经知道,别的也没多少要留心注意的。便在平时,稍微留意外头的泔水桶,免得引起拾粪的怀疑。偶尔跟邻里打些交道,不至于显得孤僻。城隍庙虽去不得,也要装着求几道灵应法,看起来合群便好。”
枇杷树下,聂空空坐在石桌上,双脚悬空,看着这一幕发愣。以前还觉得,阿叔跟晴娘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今才知道,这里比哪儿都要热闹。
李蝉从聂空空身边经过,走向书房,聂空空见状,也跳下石桌,跟在李蝉背后。
李蝉回头看聂空空,只见她又忍不住瞥头去看扫晴娘。他进了书房,取出鱼函,“往年在玄都生活,向来是扫晴娘调理家事。那时候,这些家伙刚到玄都,还没适应过来,好在是被晴娘管住了,只搬过两次家。便是在搬家的时候,我认识了聂三郎。”
聂空空静静听着,点头嗯一声。也许是近来发生的事已经太多,再多知道一些事,譬如阿叔是个驱使妖鬼的左道,亦或晴娘是非人之类,竟也没太震惊。
李蝉拆开鱼函,函中那册崭新的曲谱,正是离开礼泉寺时,徐应秋拿走的。
雅文库
他翻开曲谱,就算徐应秋不肯卷入顾九娘的事,也该留下一些字句
甫一翻开,却眉毛一挑。
工尺符间,本是两指宽的空当,因徐应秋不识五旦七声,李蝉于是标注了平仄,空当只剩一指。
不过半日过去,这曲谱到徐应秋手里走过一遭,再被小厮送回来,这一指之间,已满满当当的,被填上词句。
九十四:剑符
薛简留下的无名曲谱,分为六解,此曲若有词,视词句快慢缓急而定,大略会有七十到一百二十字左右。徐应秋所填之词,起句四字为“红袖青冠”。
过去教坊司中女伶人,皆青冠红衣,此句写的,显然是顾九娘的过往。
李蝉又往下看,暗赞此人的确才气不凡,翻到一半,却顿住手指。
那词句只写到第三解,只填了半阕词,再后面,那一指空隙仍空着。
谱间夹有一张纸,上边是徐应秋的字迹:“日前为李郎补诗一句,望李郎为我续词半阕,礼尚往来。”
李蝉无语半晌,合上曲谱,转头问:“望雀台的形制,都记住了么?”
聂空空本在边上看那曲词,李蝉问得突然,她却不假思索道:“记住了。”
李蝉问道:“鬼门道口到望雀台正中有多长?”
聂空空答道:“五丈三尺。”
李蝉又问:“多少步?”
聂空空略一思索,答道:“四十二步距离。”
李蝉又问:“再到戏台边沿,东去十二步,南去三十六步,是哪个位置?”
聂空空沉思,过了十几个呼吸,才不太确定地说:“庚卯座。”
“记得很牢了。”李蝉点头,在桌上铺开纸,从屉里取出一支铅椠。这类笔由石墨、驴胶搓合而成,价格不菲。佛道信众抄经时,常用铅椠勾勒乌丝栏。这笔用来绘图,也十分便利。
他从纸中起笔,几笔勾勒出望雀台的轮廓,又填上额枋、梁柱、障日板、山墙等结构,一边标示尺寸,丝毫没有滞涩,显然已对其了然于胸。继而画出整个望雀台周的观戏台座,各处走道和门窗。
聂空空看着,却禁不住地想到李蝉之前的话。李蝉口中的修行者,似乎也有血有肉,与凡人无二。他只到留朱坊走了一趟,看过望雀台片刻,便把望雀台分毫不差地描摹出来。她从六七岁到如今,已看过近十次大鱼龙会,对望雀台早有了解,又从昨日起,就时刻记忆望雀台每一处的形制结构,却不及他的惊鸿一瞥。
李蝉画好图,便卷起来交给聂空空,说道:“出去走几步。”
聂空空离开书房,走到院子里。李蝉目送聂空空出去,隔窗打量她的脚步。
聂空空每一步都近乎一致,却走得有些僵,李蝉道:“走路如握沙,心力宜用三分,否则过犹不及。去找红药,再练练吧。”
“嗯。”聂空空拿着望雀台的图纸便走,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回头唤道:“阿叔。”
李蝉正把铅椠放回屉里,抬头道:“怎么了?”
聂空空见李蝉望过来,却欲言又止,偏开头。略一犹豫,又下定决心般的与李蝉对视,“这仇,我自己去报。”
李蝉挑眉,忽的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道:“怕我受牵连?”
聂空空低声道:“那人是修行者,你却没有种道……我父母的仇,于情于理,都是我自己的事。就算一时伤不了他,我便再等十年。”
李蝉笑了笑,却没有回答,目光扫向东厨那边。
众妖怪还在忙活,徐达正因镇水大将之事,奋起与涂山兕抗争,只有红药,跟扫晴娘说完话,便坐到屋檐上,假装看外边,却偷偷打量着书房那边的动静。
她余光暼到李蝉看过来,不自觉转头,跟李蝉对上眼,只见李蝉目光微冷,带着些责怪的意味。
红药心里发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移目眺望城墙,李蝉的目光却仿佛仍在眼前,挥散不去。
她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李蝉时,便是这双眼睛搅浑天地,将她吞入其中。李蝉的目光只是一瞥而过,没再看这边,但屋顶的凉风,好像一下就变冷了些。她不想再待,跃下屋檐。
还没走进庖屋,鼻子却莫名发酸,她连忙忍住眼泪,怕那边的徐达笑话,匆匆走到灶前,面对着屋角的水缸,也不管那碗妖其实能够自己洗澡,把它按到装了水的锅里,用筅帚一下下刷洗。
碗妖受宠若惊,“神女娘娘,咱何德何能……”,忽然吧嗒两下,两滴眼泪落进锅里,碗妖连忙噤声。
红药拿着筅帚,抬袖擦掉泪痕。扫晴娘从后边走来,拿过她手里的筅帚,轻声道:“阿郎是个有主意的人,也最不喜欢被人干涉。”
红药没继续掉眼泪,只是眼睛还有些红,“我知道……我就是怕他,打不过那个希夷山的道士。”
扫晴娘微笑道:“他要是怕,也不会在身边带上这么一帮妖怪了。你来得晚,没见过他以前的模样,以前在关外,他拿剑比拿笔的时候要多,见血也多过见墨的。”
书房里,李蝉隔窗对聂空空笑,“你能这么想,倒是个有担当的。”说着从屉里抽出一柄短剑。
聂空空探手一捞,接住李蝉抛来的剑,却发现这剑轻得过分。一看,柄把涂朱,刃脊漆银,原来是纸做的。
李蝉道:“去吧,想那么多做什么。”
聂空空咬了咬下唇,只说了一声“好”,反手持剑,转身便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望李蝉。但也只是回头一望,便不再迟疑,走向庖屋。
桌边笔君自飞,写道:“是个好苗子。”
李蝉笑,写道:“得亏有个好师父。”
写完便抽开纸,不给笔君反驳的机会。又把那曲谱放到一旁,暂且不管,从床底拖出三尺宽、一尺二分长红木箱。
木箱里挤着各类颜料、文书,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的铜匣。
铜匣异常规整,仿佛没有丝毫浇铸的痕迹,泛着极淡的赤色。李蝉开匣,取出一枚宽一寸半,长三寸六的黄纸剑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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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动作轻柔,把剑符铺到桌上,取出一支竹锥笔,蘸取朱漆,在那方寸符纸上,细细写下百余字。写罢,又从箱内翻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碧青色软玉,用红线捆到剑符上。
他抛出剑符,剑符被抛出窗外几尺距离便下坠,只下坠几寸,那软趴趴的黄纸陡然挺立,唰一下,越过屋檐,飞向青空。
九十五:红衣
临近黄昏,也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微雨。
坊间百姓浑未察觉,只有一群寒鸦昂首振翅,飞至重楼高塔上,追逐檐瓦间消褪的暮光。
一只寒鸦敛翅,栖至灵鹫塔檐角,整理羽毛,忽见半日坊飞来一道黄影,连忙振翅,却已不及躲避,被黄影从身边掠过,削下两片漆黑尾羽。
寒鸦落到塔檐另一角,犹惊惶未定,扭头去看,薄暮凄清,黄影倏然无踪。
鸦声落羽,被掩入灵鹫塔隐约的梵唱檀烟里。
剑符逆雨向上,飞至百丈高空。
自此处俯瞰,肉眼难见的微雨已成雨雾,白茫茫一片。
坊间墉门灯火通明,分割玄都,犹如棋界。各处关卡,重重把守,百姓无法随意通行。
剑符越过巍峨城墙,穿透薄暮微雨,射向玄都城东。浮玉山青影朦胧。
浮玉山下,城隍庙里,上香的信众比往日少了许多,灵官力士往来庙宇间,却比平日更加紧张忙碌。庙顶上空,黄影一掠而过,并未留下丝毫痕迹。城隍殿侧室,三足铜鼎里,一支都夷香静静燃烧。青烟本来笔直,却乍然被扰动。
神龛前,持经的灵祝一看,烟气凝成一枚剑符。细细一看,见到符脚的青雀印,灵祝便继续读经,不再去管。
剑符就此飞入那凡人不可踏足的清幽山道,穿过参天巨木。没一会,便临近一座古拙山门。这时,一道青影以快于剑符数倍的速度,一掠而过,挟走剑符。
又有另一道青影,紧追其后。
两道青影在山门下绕钲而飞,一逃一追。守门的铃下人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抬头看一眼,便继续清扫阶上香樟叶。
两道青影追逃片刻,逃者忽然一个灵巧转身,觅得须臾喘息之机,落到山门石梁上,原来是一只青雀,把叼在嘴里的剑符,用赤爪压住,青喙灵巧穿梭,解开红线。然后衔起那枚软玉,仰头吞下。
那追来的青雀却趁它吞玉的时候,倏然飞过,叼走剑符。
顷刻间,又是剑符易主,追逃者互换身份。但逃过一阵,衔符之雀便觉无聊,松嘴抛下剑符。
那吞食软玉的青雀,便顺势衔起剑符,飞入青雀宫。扔符的青雀,再次来了兴致,紧追其后。只一转眼,二雀飞过重重道宫,直上浮玉山顶,大青莲下。
自神蓬刮来的东风,越过数千里江山,抵达大庸西陲,已变得十分温和,裹挟着仲春的雨气,终究没能再进一步,被浮玉山拦下,化作云霭。云霭缠绵涌动,撞上大青莲的莲瓣,便被撕作流云,呼啸而去。
流云间,青铜莲瓣未有丝毫锈迹,反而更加润泽。流云飞逝,莲台亦在转动。若从浮玉山下亦或玄都向上眺望,大青莲犹如静物。但若站在大青莲下,人渺小如水中蜉蝣,只要耐心一些,便可以察觉到大青莲的转动。从今晨到黄昏,莲台下层十二莲瓣中,对应大荒落的莲瓣,就已快要转过一刻。
扫莲人年纪二十余岁,面貌俊秀,穿着一身青衣,自莲台底部拾级而上,路过昭阳、重光的莲瓣,抵达玄黓下方。夜色渐深,莲瓣间光阴昏沉。他提起铜壶,为莲瓣上的灯盏注入香油,待香油注到七分满,袖间便飞出幽白火苗。
灯盏亮起,照亮莲瓣,字迹斑驳。
传说上古有天狗食日,人祖铸此青莲,示周天轮转之数,生民方知四时昼夜。又藉此大青莲显化万法,青莲转动,便传悟道之音。当今不见食日之天狗,亦不闻悟道之音,只有从莲瓣上刻凿的周天之数与真传法门,可依稀窥见去日的痕迹。
扫莲人走向另一盏灯,忽然有两只青雀飞来,一前一后,落到灯盏边沿,歪头打量他。
扫莲人见到左边的青雀,雀喙里衔着一枚剑符,他放下铜壶,揖手道:“多谢二位送信。”
青雀鸣叫一声,他便伸出手。青雀将剑符吐入他掌心,振翅飞走。
扫莲人凝视剑符,还未看清符上字迹,另一只青雀跳到他掌上,仰头啼鸣。
扫莲人微微一怔,青雀急切跳脚。他苦笑一声,腾出手摸索身上,却找不到玉质的东西,只好说:“雀君行个方便,这次就当欠着,下次还你。”
青雀又跳脚叫出两声,似乎不信,这时风里传来遥远的雀啼声,它摆头朝那边看一眼,终于不再纠缠,化作青光,倏然离去。
扫莲人松了口气,暗自嘀咕,这两个家伙也不知是被谁惯坏了。腾出空来,便借着灯光,端详剑符。看罢符上的字,他走到莲台边缘向东望。在莲瓣的夹缝间,遥遥俯瞰浮玉山底。
暝色下,雨雾缭绕,玄都城犹如一枚方印,覆在大庸西陲的江山上。
扫莲人沉吟半晌,手中剑符自燃,化为灰烬。他转身再度点灯,灯光渐次亮起,一盏、两盏、三盏,照亮多般法门。待第十八盏灯燃起,便映见青铜莲瓣上,有二十四个神人,或峨冠高耸,或长发披肩,或撑起宝伞,或手执利剑……扫莲人停住脚步,打量二十四身神,露出回忆的神色,又脚步一转,走向灯火未明处。
大青莲里灯火渐明,烟云氤氲成霭,与流云相混,不分彼此。
玄都城内,却夜色渐深。自西都府尹颁布驱魔令,玄都可以说是开了小鱼龙会期间宵禁的先例,引得民怨纷纷。或许是受此压抑气氛的影响,还没到宵禁的时候,街上已行人稀落。随处便能见到兵官成六人一行,提灯巡逻,灯光却格外昏沉。偶有犬吠鸦声响起,九衢间弥漫着莫名妖氛。
临安坊里,一名襕衫老者怀抱篾筐,穿过街道。筐里垫有蜡布,两只还未睁眼的幼猫躺在布上。
老者姓黄,名于扬,二十余年前在祠部司当过员外郎。致仕以后,不再挂心庙堂之事,独有一好,便是养猫,写了一本《猫乘》。今日,听闻临坊有一户人家里,狸奴生出四只幼子,黄于扬趁着天黑之前,聘来这两只“衔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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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天色已晚,他匆匆走入石鼓巷。见到屋门,一阵欣喜,只想快些回家,安置怀中幼猫。
忽然,耳边听到一阵嬉笑声,黄于扬转头一看。
石鼓巷深处,有一红衣童子,面白如雪,嬉笑着蹦跳过来,身后抛了一路红球。
九十六:大猫
黄于扬见到红衣童子,心里一惊,只装作没看到,低头快步走到宅门口,扣响门环。
他虽做过祠部司员外郎,但那也就是个闲职。前朝时,祠部司还管着僧道文牒、天文、漏刻、祠祭、国忌、休假日期等事,但大庸立国以来,天文漏刻之事归于钦天监,僧道文牒之事归于诸元台,祠部司就基本被架空了。在这个位置上,混迹庙堂多年,他早学到自扫门前雪的本分。
这红衣童子一看就非善类,自有街上巡逻的缉妖吏去管,最好尽快回家闭门,莫惹祸端。
很快,一名黄衣妇人打开门,黄于扬一进去便低喝道:“如姬,快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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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是黄于扬的侧室,贱籍出身,黄于扬对她的称呼却十分亲切,显然二人感情颇深。只因黄于扬与正妻无后,老来独得一子,是如姬所生。
如姬关上门,担忧问道:“阿郎,怎么了?”
黄于扬内心十分不安,便连新得的两只幼猫都没心思去管,把竹篾塞到如姬手里,嘱咐道:“把阿鲤带到屋里,门关好。”又补充道:“不许叫他哭闹!”
阿鲤是黄于扬独子的小名,如姬见黄于扬神态凝重,虽然心慌,也不敢多问,抱着篾筐匆匆离去。黄于扬向书房走了几步,越想越觉得那红衣童子熟悉。黄于扬酷爱养猫,猫又极具灵性,与其相关的志怪传说也颇多,故黄于扬对志怪之学也有所涉猎。那童子一身红衣,怎么想,都像是志怪传说中的火童子。
黄于扬又转身快步回到宅门口,放下门闩,把黑漆宅门打开一道缝隙,只见那红衣童子已蹦跳到不远处。见到红衣童子身后抛下的红球,黄于扬心凉了半截,只怀着期冀向红衣童子身后看,却没见到传说中的白衣童子的身影,那红球洒了一路,约莫路过了十余户人家。
黄于扬颤抖着掩上门,愣了几个呼吸时间,又匆匆走向西厢。一进西厢,一个八岁年纪的垂髫小儿跑过来抱住他腰,欢喜喊道:“阿爹,阿爹!”
黄于扬不理会儿子,只对如姬焦急问道:“阿鲤的白衣在哪!快找出来!”
如姬一愣,“阿郎不记得了?阿鲤从不穿白的……”
黄于扬却听不进去,喝道:“快找!”
如姬嘴张了张,却没反驳,麻利在箱柜间翻找起来。
黄于扬略一冷静,也想起儿子的确没穿过白衣,又匆匆离开,去主屋寻到正妻。正妻虽身体不佳,但性格温婉,黄于扬纳妾后对她颇有冷落,一直于心有愧。进屋后,压下几分急迫,问道:“家里有白衣么?”
正妻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黄于扬如临大敌,也不多问,沉静答道:“有的,正月里去城隍庙会请香穿的那套便是白色。”
黄于扬催促道:“找出来,快找……”说着急冲冲去翻找衣柜。
黄于扬往日从不挂心家务,两下便把衣裳翻乱。正妻到他身边,从柜底拿一件月白襦裙,轻声道:“这个便是了。”
“好,好!”黄于扬顾不得多说什么,拿过白裙便走。
到了西厢,急唤道:“阿鲤,过来!”
垂髫小儿乖乖来到黄于扬身边,露出害怕的神色。黄于扬一见,连忙蹲下来,用庙堂沉浮多年的演技,和气笑道:“阿鲤,今日得闲,阿爹跟你玩耍如何?”
阿鲤睁大眼睛,欢欣道:“好呀,我要玩挑杖!”
黄于扬呵呵笑道:“不玩挑杖,玩个新鲜的。来来,披上这个。”
黄于扬为阿鲤披上白裙,把裙角在阿鲤胸前系好,浑似一件月白长袍,还有小半曳在脚后。阿鲤觉得新鲜又神秘,如此打扮,跟城隍庙里玉衣童子有三分相似。他跟在黄于扬后边,白衣拖地,来到宅门口,外边传来笑声,银铃一般。他见到阿爹打开门,一个红衣童子正从门口路过,扔下许多红球,眼看就要离开。
黄于扬低声道:“阿鲤,把那些红球都捡起来,一个都不要漏下,知道了么?捡完了,阿爹给你买糖砂团子、蜜煎雕花,买柿膏儿。去吧。”说完搡阿鲤后背,虽然内心焦急,力度却很轻柔。
阿鲤听到诸般零食,已笑容满面,又见那红衣童子生得可爱,便欢喜跑到后边,捡拾红球。红球不多,约莫三步一个,捡到手里,触感微温,跟恰能入口的烤山药差不多。他捡一个,塞到衣里,没捡几个,红球就变成两步一枚。他衣怀逐渐鼓起,红球却愈发密集。
白衣小儿俯拾不及,抬头看,红衣小儿已越来越远,眼见就要甩下他。他急忙呼唤,不顾地上的红球,向红衣童子小跑过去,喊道:“等等我呀!”
宅门前,黄于扬喝道:“阿鲤,阿鲤!捡球!”
阿鲤一愣,连忙回身捡球,一边捡,一边看那红衣童子远去的背影。捡了几枚,觉得红球越来越热。又捡起一枚,仿佛被滚水烫到,一个哆嗦,远远抛开红球。
黄于扬看得心急火燎,严厉喊道:“阿鲤,阿鲤!谁叫你扔掉了,都捡起来!”
阿鲤猛被这么一吼,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忍住委屈,又捡起一枚红球,却仿佛捡起了一枚火炭。他哇的大叫一声,扔走红球,手心被燎起大片水泡,登时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怀里红球洒落一地。
红衣小儿蹦跳到石鼓巷尽头,回头朝白衣小儿望一眼,诡异笑脸旋即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黄于扬面色煞白,只见独子哭泣,地面潮湿,巷砖冰冷。他急忙过去,拉起阿鲤的手。阿鲤被触到烫伤,手一缩,哭叫得更大声。黄于扬心疼不止,扶起阿鲤回家,喃喃道:“不捡了,咱们不捡了。”
甫一进门,却闻见一阵焦味,门窗缝里冒出青烟。
正房跑到了天井里,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西厢传出如姬的呼喊:“阿郎,阿郎!走水了!”
侧室慌忙跑出西厢,正房也反应过来,二妇与黄于扬一同冲进东厨舀水。黄于扬打起一瓢水,冲进西厢,窗、柱、床各处都起了火,一瓢水浇上去,如浇了一瓢油,嗤的一下,火势更旺!黄于扬被逼退几步,却听身后又有惊呼声,回头一看,书房、主屋、茅房……各处都有青烟冒起。家中的三只狸奴受惊,纷纷攀上屋梁,观望一阵,各自逃去。
忽然正房喊道:“望火楼!阿郎,去望火楼!”
望火楼!黄于扬转头就朝门外小跑,跑了两步,脚步却一顿,面色煞白,望向书房的方向。书房内里,被帘幕隔出一方空间,祭祀有一尊野神。曾为朝中官员,却立淫祀,按《大庸律》,当处流刑。若望火楼的兵官前来扑火,此事必将败露。
也就是一顿步的功夫,西厢传来如姬的哭喊:“阿郎,阿郎!”
火势迅猛异常,西厢已沦入火海,熊熊烈火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旁侧的房舍吞没,黄于扬与家人被逼至宅门口,眼看只需片刻,这宅子便将荡为灰烬,纵使望火楼的兵官已经发现火势,立刻赶来,也无济于事。黄于扬双腿一软,险些瘫倒下去,此宅中,几乎藏有他毕生积蓄与所有著述。好在那三只狸奴已逃去。狸奴!黄于扬心下一惊,这才想起,今日刚聘来两只幼猫,当即转头,却见如姬只抱着一个木桶,急忙问道:“猫呢!”
“猫……”如姬脸色发白,看向西厢。
黄于扬埋头就冲往西厢,只冲进一步,便被热浪逼退,眉发都有些许焦糊。他噔噔退到天井里,咳嗽不止。忽然上方刮来一阵冷风。
黄于扬不觉扭头一看。
诸屋烈火熊熊,一只大猫不知何时出现在门檐上,毛发如雪,威风凛凛,叫道:“覆火大将军何在?”
九十七:神坛
大猫叫完一声,扑入火海,火蛇燎过白毛,转眼将它吞没。黄于扬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火海中隐约出现一道巨大兽影,虎豹一般。兽影在火海中左冲右撞,只听到嘶吼声、裂帛声、断木声。片刻后,白猫破窗而出,落到檐上,嘴里咬住一条红皮大老鼠的脖子,回头望黄于扬一眼,便纵身一跃。
“雪狮儿君,雪狮儿君!”黄于扬这才反应过来,高声呼唤,白猫却已消失在屋顶上,仿佛一道月影,来去无踪。
说来奇怪,白猫一去,火势便骤减三分。原本连水都浇不灭的火,却在微不可查的春雨下迅速势微,只片刻功夫,最后一丝火苗也悄然消逝,连余烬都没剩下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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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势一弱,二妇连忙抢救财物。黄于扬冲进西厢,抱出竹篾,垫筐蜡布没有受损,两只幼猫也毫发无伤,毛都没长齐的身体粉嫩依旧。黄于扬松了口气,忽然宅门外传来喧闹声。
是望火楼的兵官,通知巡检后,便带着装泥浆的水桶,蘸泥浆灭火的麻搭等物赶到,冲进未关的宅门,却见火势已熄,只有些许青烟弥漫窗间梁下。领头的伍长一愣,便见黄于扬拦到门口。他迟疑道:“黄员外,你这是……”
黄于扬急忙说道:“刚才家中起了些火,好在火势不大,眼下是扑灭了。却不知邻里的情况如何,诸位快去看看,火势若再蔓延起来,恐怕不好收场!”
众兵官朝石鼓巷里望,隐约可见火光,伍长一摆下巴,喝令一声,众人迅速离去。黄于扬目送望火楼兵官的背影消失,松了口气,抱着那篾筐,关上宅门,转头便见到墙角的阿鲤。阿鲤惊惶未定,泥痕满面,泪迹斑驳,那件襦裙改的月白长袍也不知被扔到哪去了。
“来,阿鲤,过来。”
黄于扬上去拉起阿鲤的手,去到书房。书房里,经书卷帙被烧毁了一些。这些经书卷帙是黄于扬的珍藏,放在往日,但凡沾上些油渍汗迹,黄于扬都心疼不已,这时却不去看一眼。只在书房里间,掀开被烧去大半的门帘,进入一间斗室。
斗室墙壁上挂着十余卷图画,都是猫,黑的、白的、花的,窝在窗下,匍匐梁上,飞跃檐墙,睡觉、捕鼠、扑鸟、衔蝉……都保存得完好,未被烧毁。
斗室中间,摆了一张供桌,放着些麻油团子、蜜渍果脯等供品。桌后是一座红漆神龛,里边有一尊白猫像,体型圆润,神态可掬。一道蓝布从神龛顶部垂下,上书:“雪狮儿君”四字。
黄于扬放下篾筐,对白猫象深深一揖,又看向阿鲤。阿鲤会意,也有学有样,拢手对白猫作揖。黄于扬摸着阿鲤的头,嘱咐道:“阿鲤,这位雪狮儿君,是猫中神灵,对咱们有大恩。你要记住了,决不能忘。”
“雪狮儿君。”阿鲤呆呆看着白猫像。
“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临安坊墉门高有两丈,湿润的墙砖映着隐约火光。一道白影跃下坊墙,头一仰,抛出一只红皮大老鼠。老鼠显然已没了生机,它滚过水洼,皮上水迹却滋的蒸出白气,迅速干去。徐达昂首叫道:“咱虽留了三分力,这厮却恁不经咬,便连这等小妖也敢窥伺本君神坛,怕是没听过咱五凶的名号!”
宋无忌在一旁沉浮,结巴道:“谁……谁说不是……”
覆火大将火钳妖巴结道:“可不是!雪狮儿君就这么一处香火,怎容外人窥伺!镇水那厮天生反骨,投靠了狐仙娘娘,却是没见到雪狮儿君今夜的威风,不然定叫他后悔莫及!”
火钳妖的前半一句话叫徐达听起来不是滋味,堂堂五凶之首竟只有一处香火,说出去也太没排场。后面那句话却说得舒畅,它放下正欲拍打火钳的爪子,踱到红皮老鼠边上,故作轻描淡写地用爪子拨弄那皮毛,却十分小心,见老鼠没了反应,便按住老鼠,撕咬吞食。
咬破皮毛,血液溅出,却仿佛迸出熔浆,白猫一个激灵,蹦出丈许高度。
墉门下的军铺里,五个守门的铺兵正在闲谈,忽听到远处传来一道凄惨叫声,面面相觑。
“什么声音?”
“猫叫?”
“是猫。”
有人迟疑道:“乍听倒像在喊烫……”
“便是猫叫无疑了,如今正是发春的时候。”说话的铺兵取笑道:“三水哥明日回家,赶紧让婆娘给你掏掏耳朵吧。”
……
聂空空红衣男装,脸涂花面。鬼门道火光昏暗,只听到外边紧锣密鼓,喊声震天。她反握那朱柄银漆的纸剑,深吸一口气,迈出鬼门道口。
天光刺目,色彩斑斓。只见戏台之下,人山人海。上至贵人王公,下至贩夫走卒,形色众生,都把眼神投注过来,有期待的,有怀疑的,有漠然审视的。
这些目光汇聚起来,犹如实质,大山一般的压过来,她顿觉头晕目眩。狠狠一掐掌心,又醒过神来,大步踏过红氍毹,走到戏台中央,把那障日板上一幅幅彩画,奇人异士,甩到身后。
刚出鬼门道,压力只在眼前,站到戏台中央,却八方皆敌!聂空空深吸一口气,执剑向四方拱手。
鱼龙会三会首里的程会首一身青衣,眉目曼妙,却神态威严,她坐在高处,居高临下问道:“你这红生来得奇怪,我却没听说,今岁的大鱼龙会,还有这么一场戏目!”
哗!人海沸腾,众人的目光尽变为审视、责问,也有好奇不解的。
留朱坊地势极高,望雀台又在更高处,聂空空在戏台中央远眺,玄都城已是万人空巷。她张嘴正要解释。会首台上,赫连环严忽然厉责问:“你可是心里有鬼!”
一道责问,声如霹雳,聂空空一慌,不觉便把目光投向戏台下。观戏座上,一人身穿黄袍,鼻若鹰钩,虽身量不高,坐在那儿却仿若一座高山。仿佛是察觉到聂空空的心虚,此人目光逼视过来,如剑一般,斩断聂空空悬在心头的最后一丝镇定,她后退两步,紧握剑柄,面色一白。
唰一下,眼前纷纭众生、斑斓景色皆化作蜃气散去。
聂空空执剑站在洗墨居院中,夜色凄冷,她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枇杷树下,红药望向她,轻轻摇头。
聂空空咬住下唇,猛一握紧剑柄,低喝道:“再来!”
九十八:还簪
小院里,少女舞剑,挥击白雾。忽然后门处门环被扣响,群妖藏身,聂空空也不再练剑。李蝉出去打开门,来者一身黄麻衣,原来是对街的磨镜老人。李蝉略一迟疑,便让开门,笑着将磨镜老者迎进院子,“吕老屋里去坐。”
“不去坐了。”吕紫镜迈进院子几步,却不再往里边走,扭头看到提着纸剑,满脸汗迹,胸脯还微微起伏的聂空空,他问道:“这女娃娃是?”
李蝉道:“是故人之后,刚在练些戏法。”
吕紫镜目光落在那朱柄银漆的纸剑上,一触即收,笑呵呵道:“什么戏法,用得上这么一柄好剑去练,倒是叫人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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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空空一怔,低头看手里的剑,这老头也着实虚伪,一柄纸剑,哪里称得上好?
李蝉却对聂空空笑道:“空空儿,给吕老露两手瞧瞧。”
聂空空略一犹豫,听了李蝉的意思,提剑演武。点、刺、崩、拦、削、劈,剑刃掠过夜色,脚步带起点点潮湿的土屑。
吕紫镜负手旁观,偶尔点头,评价道:“青雀点头、切金断玉,这两下有青雀宫剑法的底子。这一下,又是三星在隅的变式,是希夷山的流派,却带了点悬空寺二十四剑式里抱月式的影子……”
待聂空空演武完毕收剑,吕紫镜点头道:“不错。”
李蝉听得磨镜老者对道门圣地的武学如数家珍,并不感到奇怪。江湖武学,其实多少都带着点两教圣地的影子。各江湖门派,多会宣称本门武学源流自某一圣地,如此既可借其名声招揽门徒,也能扯虎皮做大旗,威慑旁人。这便是两教圣地赫赫声名的一大来源。
两教诸圣地,对本门外功武学从不敝帚自珍,也不吝为外人所学,只有蕴养血髓、行气吐纳,乃至修炼神通之法,才是不传之秘。
李蝉教给聂空空的几式剑术,虽有圣地武学的影子,但其剑式已在江湖流传中,不知经历了多少变化。李蝉去过青雀宫,对青雀宫正宗武学再熟悉不过,一听便知道,磨镜老者说的那青雀点头、切金断玉两式,根脚分毫不差。但那一式变自三星在隅的剑法,就连李蝉都不知道,竟与悬空寺的抱月式有关。这磨镜老者不论底细如何,至少眼界殊为不凡。
李蝉还在揣摩磨镜老者的武学造诣,聂空空听了吕紫镜一番话,却对这老头的印象大为改观,主动拱手问道:“老先生有何见教?”
吕紫镜对聂空空笑道:“剑法么,各有各的见地,我也指点不了什么。若你血气未丰,剑式变化不熟,其他的,说再多也是枉然。于你而言,此物不过两刃短兵,杀人之器,只要能把这剑刃送到对的地方,不论用什么法子,都是好剑法。”
聂空空只觉这麻衣老者说了一番很有道理的废话,吕紫镜已移开话题:“今夜来找李郎,没别的事,只是李郎日前送来的玉簪,已经修好了。”
麻衣老者递出袖里的手,原来手里一直捏着一枚玉簪,玉簪头雕成鸟喙,工艺颇为简单质朴,而簪身正中,则被金丝缠绕,如金蛇绕碧枝,已看不出丝毫断裂的痕迹。
李蝉有点惊讶,按这磨镜老者之前的说法,因金漆干透需要的时间漫长,所以用金缮法修好一件首饰,约莫要半月功夫,眼下却只过去一日。但想到这老者颇为神秘,多半是个大隐于市的修行者,李蝉也不再奇怪,道谢过后,接过玉簪,又从屋里拿出二两银子,“吕老拿去买茶喝。”
吕紫镜笑呵呵接过银子,“改日李郎得闲,到我那去喝茶。”
“一定。”李蝉笑着把吕紫镜送到门外,那身黄麻衣远去,隐入夜雾中。
李蝉望着磨镜老者的背影消失,便回到院内,眼神看向聂空空手中朱柄银漆的短剑。李蝉游历西方多年,也去道门圣地待过,虽然只是山门下摇铃的铃下人,也跟不少青雀宫的道士照过面了,却从未有谁看破过他画妖的神通。这磨镜老者却不一样,头回登门便看穿箱中的妖魔图画,这回更是一眼看破,这柄纸剑里藏着眉间青。
李蝉想不清楚对街这位磨镜老者的来历,知道再琢磨也没用,至少眼下看来,对方没有敌意。他走到聂空空的身边,把玉簪交到她的手里。
聂空空那天得知聂尔的死讯,又是与阿娘争吵,又是摔坏了陪伴阿娘十余年的琵琶,又亲眼见到阿娘死去。情绪大起大落,哪顾得上那簪子。这回再见到,这簪子更是变了模样,只觉得眼熟,又不敢确认。
李蝉轻声道:“这是三郎的遗物。”
“嗯。”聂空空瞅着那断处,心中涌起一阵悲楚,不敢捏紧,怕它又一次断了。又觉得握得太松了,这簪子好像要从手里掉出去,便递还给李蝉,低声道:“阿叔帮我收着吧。”
说罢转身回到院中,执剑深呼吸一会,又练起刚才的剑式,不再望那玉簪一眼。
李蝉接着玉簪,观看少女在无月的夜色下练剑。沉吟半晌,回到屋内,端详玉簪。片刻后,他翻开那份薛家的曲谱,忽又抬头看窗外。只见一只白猫从邻舍跃到屋顶,嘴边一圈儿毛发被燎得焦黑,却隐约可见滋润的油光,那肥壮身躯似乎也更大了一分。
白猫跳到灯光难至的昏暗房梁上,众妖见到它的伤势,纷纷发问,它只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待覆火大将宣告了方才的战绩,才轻描淡写地表示,那敌手不过尔尔。
书房里戴烛听到热闹,不停往窗外偷瞧,直到被李蝉用笔杆子敲一下脑袋,才哆嗦一下,站得笔直。摊开的曲谱上,徐应秋只填入半阕词。此曲前半部分绮丽悦耳,后半部分音调又奇崛多变,李蝉提笔,喉间神纹血红,若隐若现。
院内剑刃破风,梁上群妖嬉笑。几近子夜,少女收剑看向书房,众妖停下吵闹,面面相觑。半日坊的街巷里,一队巡逻官兵提灯路过,却丝毫没有听到,院内逐渐响起一阵妖异歌声。
九十九:九影
洗墨居外无人听见妖异歌声,临安坊里的一场大火也悄然消弭。巡逻兵官走街串巷,黄皮灯笼穿梭如龙,只偶有更鼓与犬吠声响起。
这个夜晚似乎已变得寂静,但无人瞧见的寂静深处,却有白发老妪攀窗剪烛,窃走婴儿;有壁虱爬上屋梁,大若脸盆;有童女脸庞出现在墙上,窥视睡梦中人……
长乐坊里,幽灯之下,一名女子对镜化妆,却手法生疏,把眉毛描得极粗,反复几次都不如意。索性把一身人皮扯下,铺到桌上,描黛涂朱。如此处理一番,再穿上人皮,对镜一照,已是桃颊樱唇,容色上佳。
女子微微一笑,十分满意,抓起桌上桃花袋,戴到腰间。每逢桃止节,玄都百姓将往年的干桃花瓣缝入袋中,系以五色线,求平安长寿。只是眼下这件桃花袋,显然没能保佑到那位为其缝上四鱼同心结的原主人。灯油与胭脂水粉的香味里,夹杂着难以察觉的血腥气。
女子妆成,秉烛出门,点燃檐下的灯笼。灯笼状若栀子果,细颈大腹,糊以红纱,被称为“红栀子灯”。这灯笼形状优美,而且放得稳当,常见于玄都各大酒店。有的酒店,又在这红栀子灯上覆加一层箬盖,这些酒店被烟花场所里的老手称为“暗门子”,二楼兼营皮肉生意。
玄都有些独居女子,也在夜深时点亮红栀子灯,加上箬盖。不必有酒店的彩楼欢门,绯帘绿幕,旁人一看也就知道,这是娼妓馆舍。
女子用烛火点亮红栀子灯,盖好箬盖,回到屋中,向窗外看。往日玄都夜市繁华,直到三更都灯火通明,但前日宵禁令一下,道间人烟凄绝。不过官家有官家的禁令,民间有民间的办法。虽然各坊间的墉门禁止百姓通过,坊内却还有人行走,也有铺席摊贩仍在经营,毕竟宵禁令来得突然,为小鱼龙会而准备的食货却亏损不起。
一名穿紫色葛衫的壮年男子满身酒气,走过巷中,眼神迷离,四下张望。只见巷头脚店里边隐有亮光,还能看清写着“咄嗟皆办”的酒旗子,飘出酒气肉香。巷里边有幽馆深院,依稀看得到红栀子灯的微茫红光,仿佛给沉沉黑夜晕上了一抹勾人的胭脂色。
夜行寻欢的男子走进巷内,经过红栀子灯,窗户里,女人轻声呼唤:“那位郎君,外边路黑,不如来屋里坐?”
男子侧目,透窗打量女子的模样,犹豫一下,转身走进屋中。女子妩媚看他一眼,柔声说:“郎君在此稍待,我去倒些水来。”说罢转身,袅袅婷婷转身,去到床畔。
床下置有圆腹水瓶,瓶底夹空,刻有力士举火图,又贴有“温水咒”九品灵应符。此瓶配上灵应符咒,可保热水两日不凉。这一道灵应可维持一月,价值一两半官银。女子俯身捧瓶,男子却从身后抱住她腰肢,嘿嘿笑道:“娘子一人独居,也不怕歹人?”
女子咯咯直笑,蛇般扭动腰肢,反身勾住男人脖子,嗔道:“怕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你这歹人闯了进来。”
男人被女子眼神一勾,呼吸粗重,手上乱摸起来。没一会儿,二人滚到床上。耳鬓厮磨间,男人气息逐渐混乱。女人笑意愈浓,眼看男人已解却衣衫,身无防身之物,她抱着男人,咧嘴一笑,嘴角咧到耳后根,咬向男人后脑。
霎时间,本意乱情迷的男人却死死箍住女人的身子大喝道:“郭都尉!”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宛如匹练,破窗而入,削掉那女子头颅。刀光离男人耳朵仅距半寸,又乍然停下,凝作一道雪亮刀锋,映见屋内灯火昏沉,刀脊刻有“诸邪避易”四字,赤光迸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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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间,男子满头冷汗,一脚踢开女子的无头之躯。却见那女子被削飞的头颅瘪下来,没溅出一滴血液,轻轻落下,只是一块人皮。他急忙大喊:“跑了!”
啪一声,木屑纷飞,一昂藏大汉撞进屋内。那无头之躯里,也唰一下,溜出一道黑影,人皮瘪下。郭洵神色冷峻,却没有紧追,只堵住这一处窗口。
那黑影撞破屋墙,就被一道黄线拦住。黑影去势不停,冲破那道黄线,紧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黄线隐有毫光,牵连成罗网!
黑影退避不及,被黄线牢牢缠住,黑暗中又戳出数支长戈,将黑影洞穿。黑影大声惨叫,音色如同少女,叫人听之心生恻隐。
郭洵却大步上前,一刀把黑影劈成两半,又一甩刀,一线鲜血溅上衣柜,刀锋上不留半点血迹,“铮”一声,插回鞘内。
郭洵扶住刀柄,俯视地面。两个缉妖吏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提起灯笼,照见地上的妖物。妖物被劈成两半,血肉模糊,但只从半边身躯来看,也能看出其体型与人无二,却青面獠牙,嘴巴奇大,与之前的美貌女子大相径庭。
片刻过去,现场便被清理完毕,州府兵官安抚左近百姓,一众缉妖吏离开长乐坊。那葛衫男子出了墉门,仍脸色铁青,旁侧缉妖吏安慰道:“那妖怪既然已被郭都尉一刀斩了,还去想什么?”
又有另一人趁势拍马屁:“郭都尉刀法无双,这等妖魔就算再来几个,也就是多几刀的事。”
素来见风使舵的神咤司都尉听着马屁,却不感到受用,近日弥漫于玄都的妖风让他醒觉过来,玄都近来要有大事发生,他皱眉斥责道:“那妖怪正是因为实力低微,才擅长变化伪装,所以才好对付。便连这样的妖怪,也要多番布置才能诛杀,尔等怎敢掉以轻心!若碰上厉害的,就算是我……”
话没说完,却见到前边不远处有一道白影,穿街而过。郭洵定睛细看,是位身量颀长的白衣郎君,身后跟着一位驼背老者。仿佛是察觉到郭洵的目光,那白衣郎君朝这边瞥来一眼,脚步不停。郭洵莫名心头一凉,便见到那白衣郎君穿过街道,消失在邻巷里。
忽然身后有人“咦”了一声,郭洵回头。一个缉妖吏,低头定定看着郭洵的脚后跟:“郭都尉,你的影子……”
郭洵提着灯笼,低头一看,灯光幽微,自己脚下空空如也,影子却不见了。郭洵心头一凉,目光一扫,身后几个缉妖吏,脚下都没了影子。他脸色煞白,扭头去看那白衣郎君消失之处,提步欲追。
步子没迈出来,却脸朝下,栽倒在地。一连串的扑通声,众缉妖吏纷纷倒地,火舌触及灯笼纸,哗一下燃烧起来。
片刻后,只余灯笼架燃烧的噼啪响动,再无丝毫人声。
那白衣郎君穿街过巷,经过一户门口悬灯的人家,脚下影影绰绰,依稀有九道影子。
他领着那驼背老仆一路向东,穿过数坊,终于在半日坊那间售卖铜镜的铺席前停步,轻扣门扉。
一百:季夷
白衣郎君拘走一众缉妖吏包括一位先天高手的影子,只用了一瞥眼的功夫。站到这张门前,扣响门扉后,白衣郎君仍不急不缓地拢袖等待,在静夜中维持翩然风度。忽然,一滴积雨沿门檐的绿瓦缝坠下,落到脚边,只发出一道微不可查的“嘀嗒”声,却引去白衣郎君的目光。白衣郎君这才发觉,从站到这张门前的那一刻,自己已变得草木皆兵。
白衣郎君来自桃都山西边的虞渊,出身自虞渊之主季夷氏。太古时妖祖生日月,日又生影,名为季夷氏。季夷氏生来就不止一道影子,自从人祖绝地天通以后,三千年来,他是唯一身具九影者,只比那位生而有十影的祖先少一影。白衣郎君生来就站在了虞渊的最高处,也终有一日要走向这方世界的最高处,他难得有过这样紧张的时候。
但考虑到屋里那位老者的身份,这紧张并不丢人。那位青雀宫祖师已剑解转世八次,曾有一世以杀伐证道,若传言无误,他剑下的亡灵只怕不少于一个玄都城。
夜雨几近于无,却已在门檐前积落三滴。驼背老者站在白衣郎君身后,说道:“不如就此离去,吕紫镜……”
白衣郎君摇头,笃定道:“吕真人心性超脱,不同于常人。”
驼背老者心道那位剑仙自桃都山一败后,便转世红尘,隐居百年,这期间只出过一次手。年轻一辈的,只听说过吕紫镜往日的名声,却不知吕紫镜的秉性。此人一心求道,唯我独尊,既不顾苍生黎民,也多半不会与异族搅到一块。
虽心里觉得白衣郎君有些莽撞,驼背老者却没有出声反驳,只期望当年的桃都山一败之耻和隐居红尘百年的岁月,能让那位剑仙变得温和了些。他往前走半步,护到白衣郎君身边,若吕紫镜出手,他便会为白衣郎君挡剑。太古时日神生季夷氏,又有月神生十二月氏,这十二氏既是季夷氏的亲族,又是臣辅。老者作为第九月“玄”氏的族老,此番入玄都,已抱必死之心。
屋内,吕紫镜脱下布鞋,用青色横石摔去鞋底泥块。桌上的铜镜里,那白衣郎君与驼背老者站在门外等待,镜影里夜色昏沉,隐约可以看到,那白衣郎君身后,还站着九个与模样与他相同的人,皆穿白衣。
吕紫镜没有理会。他清理了鞋底,又换下潮湿的黄麻衣,见屋外二人还不走,便才穿着木屐,到前屋打开门,打量二人,看了一眼天色,笑呵呵道:“二位若要借宿,却找错地方了,那边有间邸店,常有空屋,不过二位若无符验,也可以去永安坊的四夷馆看看。”
邸店是官府开设的住宿之处,入住需要符验,四夷馆则是接待异国人的地方。驼背老者见到吕紫镜的反应,便知他不欢迎来客。
白衣郎君却揖手道:“晚辈季夷九,特来拜见吕真人。”
吕紫镜眉毛一抖,朝浮玉山的方向瞅一眼,莞尔道:“我这地方来过不少人,都是为吕磨镜来的。却从来没有谁是为吕紫镜来的。韩克镇守玄都,虽知道我在这,但从未登门一步。青雀宫如今的监院也懂事,前些年与佛门论道大败,也没来找我帮忙。没想到,头一个来这找吕紫镜的,却是个季夷氏的后生。”
季夷九歉意道:“打扰了吕真人的清净,晚辈罪该万死。不过晚辈有几句话想与吕真人说,吕真人可愿让我进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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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紫镜站在门口,并不让步,“既然只是几句话,在这说也无妨。”
季夷九本就没指望能轻易说动这位老剑仙,循循善诱道:“若非当年阴胜邪以命相阻,吕真人已劈开桃都山地门,再度连通三千世界。这也是季夷氏乃至诸天神魔要做的事。所谓志同而道合,吕真人与季夷氏虽非同族,却在同一阵营。便如虞渊与青丘、象雄的关系一般。大庸国人将我等通通贬为‘妖魔’,却看不见青丘涂山氏与我虞渊日月氏既是异族,尚能休戚与共,也看不到象雄龙、宁、地三类魔神品类繁杂,而能上下一心。‘妖魔’尚能如此,想必吕真人也不会囿于族类之见。”
吕紫镜呵呵一笑,“这说法倒也有趣。”
季夷九微笑道:“吕真人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如今人皇西行禅桃都山,又要再镇地门。这正是绝佳的机会。如今阴胜邪已身陨,两教又无大神通者随驾,只要吕真人出手,杀了大庸皇帝……”
吕紫镜眉毛一挑,哂笑道:“张口就要杀了大庸皇帝,倒还有点气魄。不过你们怎么斗都与我无关,往后也别来找我了,回去吧!”说着关上门。
“吕真人……”
季夷九急忙上前一步,欲要挽留,脚步跨过门阶,却好像跨过了一道看不见的界线。本来温和流转的天地气机,被这一脚扰动,乍然变得锋锐无匹。
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吹散雾气,一勾残月出现在高翘的檐角上。一滴积雨从檐角落下,雨珠在半空中滚动,扭曲,溅落到青石上,粉身碎骨。
与之一同粉身碎骨的,还有季夷九迈出的右腿。这支右腿仿佛是被细到看不见的无数片剑刃切割开,以至于看起来并没有粉碎,而是消解成一滩黏稠血水。
季夷九迈出这一步时,便已反应过来,如凡人遇到毒蛇般猛然后退。他退到十余步外,死死盯住那一处门阶。而驼背老者亦不及插手,只来得及挡到季夷九身前
那滩血水咵嗒坠地,渗入石缝,又迅速化作黑影,如水一般融入月色里。季夷九的右腿本已消失,却不知什么时候又长了出来。而他脚下的九道影子里,有一道影子的右腿已然消失。
季夷九脸色铁青,望向铺席,“吕记铜镜”的蓝布招子静静垂在墙边。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身影融进街巷的暗影里。
离开半日坊,他的脸色又逐渐变得平静。
驼背老者望见那道缺失的影子,叹道:“是我保护不周。”
白衣郎君回头瞥向那缺失的影子,却仿佛只是看一枚早已料定要舍弃的筹码,淡淡笑道:“无妨,吕紫镜只要不出手,便算是帮过忙了。”
一百零一:帝驾
一夜之间,玄都各处,妖事频发。有人家被窃走婴儿,有人疯癫失神,有人在家中被开膛破肚。有传言说,就连神咤司都尉,都与一众手下,死在了大街上。那位神咤司的郭都尉,武功练到了先天,已经是江湖里的一流高手,死因却不明不白。
到了卯末,天竟然还未亮起,玄都城仍一片昏暗,风雨如晦。西都府前,新贴的驱魔令不知被谁撕下,朱漆木板上只余浆糊与爪痕。黑暗里,一份残破的邸抄落在街中,被巡逻兵官踏过,一晃而过的灯光打到湿透的纸面上,“圣驾”的字眼上满是泥痕。
待到辰正时分,天才蒙蒙亮,百姓出门到近处的神坛祈求平安符,却发现神坛大都被灵官力士和州府的兵官保护起来,不得靠近。比起往年桃止节的热闹,街巷之间冷清了不少,相约游玩的年青男女暗自咒骂官府不通人情,仍寻了幽馆相聚,打情骂俏。老一辈人则记起了往年的妖魔乱世,仰头望向阴晦天色,忧心忡忡。
玄都城东,利泽门,漆黑铁柱深深刺入灵济渠的冰冷水面下,巍然不动。随着谯楼的沉闷更鼓声远远传来,水波涌动,铁门轰然升起。
灵济渠旁,民众簇拥,等候帝驾来临。但人潮仿佛被格外阴冷的天气压抑住了,虽热闹却不欢快,倒像是办白事一般喧杂。众人看向利泽门外,只见水面辽阔,偶有波涛涌起,风波不定。
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下,一点黄影出现在东方的水面,虽然微茫,却好像太阳升起,迟迟未现的曙光,也随之照亮了东边的苍穹。
那道黄影缓缓接近,逐渐能看清破风而行的龙首,金旌黑节高高扬起,八百奉宸卫护卫船周。十二艘大船就跟在这龙船后方,缓缓驶过灵济渠,越过支刑山与乌山,进入玄都护龙河,停靠入港。
奉宸卫鱼贯而下,绯衣鹖冠,佩弓箭、横刀,夹道左右。又有穿六色氅的骑从,执戟举槊。无数旗帜纷纷扬扬,车驾如龙,华盖如云,钟鼓齐鸣。五部乐官奏乐,扛鼓部奏罢《灵夔吼》,便是铙鼓部奏《服遐荒》,又有羽葆部奏《行车》,大横、小横部奏《古明君》、《见圣期》。
帝驾便在这仪仗中,于麟功二十二年,再入玄都。
煌煌沿街而行,雾散云开,天光清明。
年轻男女在西都长大,听惯了老一辈人口中的历史,终于见到圣驾,转眼便把近日的压抑抛到脑后,向那仪仗抛洒桃花,人声冲天而起。夹道而迎的老人,则见证过乱世的终结,再见圣驾,感慨不已。不少当年随军征伐过妖魔的府兵,被那威严车架勾起对往昔岁月的回忆,潸然泪下。
虽然直到进入巽宁宫,圣人也未曾露面,但那驶过大街的辉煌仪仗,已足以成为市井百姓的谈资。各处神坛与妖事现场仍被严防死守,酒楼茶肆间,却再度欢快热闹起来。东西两市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祭祀太庙,是与祭祀天、地、人祖等同的大祀,那位不曾露面的圣人在途中,便已为此斋戒七日。随驾的宫人进入巽宁宫,迅速准备神坛、祭牲、酒尊、玉帛。那八百奉宸军,有四百人悄无声息地散入玄都各处。刚失去都尉的玄都神咤司里,孙司丞恭敬接待了从玉京随驾而来的左禁神咤司杀君。亦有出身自乾元学宫的大庸国修行者,结伴进入食肆里饮酒,坐到晴窗下分茶。
一日过去,玄都妖氛荡然无存。
……
不知是因为几日压抑后的爆发,还是因为圣驾再临,又或者两者兼有。留朱坊附近,热闹更胜往年。
站在望雀台上,向下俯瞰,便能看到左近各坊人头攒动,各色冠巾拥在一起,仿佛打翻了丹青手的瓷碟,一粒粒赭石、丹砂、绿矾混到一起,搅荡不休。当年圣驾离开东去时,玄都也是这般万人空巷的情景。
大鱼龙会的程会首以一曲《南陵妖妇》闻名玄都,素来清高,此时却放下了身段,笑语盈盈将来客迎入观戏台。这回随帝驾来玄都的,不是朝中朱紫,也是名人雅士,甚至还有修行者。眼下已过午正,旧皇城四方神坛二百步内已禁绝行人,朝中朱紫正在宫中观礼,并未前来,但这次的坐席中,却也有几个贵人。除去玄都地方权贵,还有希夷山的仙师和大菩提寺的法师到场。甚至当代大庸道子李昭玄,也来到了望雀台上。
程玉殷勤向李昭玄讲起百余年前同为大庸道子的李潜溪的事,解释望雀台的来历,李昭玄却兴致缺缺,只偶尔回应一句。
望雀台边,有数人正在俯瞰下方,其中一个是徐应秋,还有一名绿袍老者。绿袍上绣有鲤鱼图,是东门学士的衣装。绿袍老者早年当过右补阙、西台舍人。后来辞官,被圣人留下,做了东门学士,监修国史。李昭玄未听说过这位东门学士有什么惊人事迹,只知道沈公亦尊称其为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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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应秋说道:“沈公身居要职,此时在太庙观礼,只有我这等闲人,还有些赴约看戏的闲情。却没想到夫子也出来了。”
绿袍老者微笑道:“你这样的闲人却最潇洒,从乾元学宫学了神通出来,不入庙堂,只在江湖中,过得顺心遂意。”
李昭玄听到绿袍老者的话,不觉望向巽宁宫上浮起的云霭,有些失神。
忽然耳边听到一阵锣鼓声,他扭头一看。
只见一个彩衣童子,举起鞀鼓,快速敲击,嬉笑着跑上戏台。后边跟着数人,身披锦绣,化装成一条鱼,一条龙,仿佛被那举鼓者引逗而来,神态生动。
场间看客均已落座。望雀台下,乃至留朱坊左近的市井百姓,都听到经雷音符放大的风锣雷鼓。
一时间,喝彩声震天响。
每年鱼龙会的开场戏目,一出“鱼龙曼衍”,便在此时登场。
一百零二:登台
就在彩衣童子上台时,便有人在戏台上架起三座假山,假山以布帛遮盖,上书“壶梁”、“浮玉”、“希夷”三大仙山的名字,布下有人支撑。彩衣童子身量不高,年纪约莫十四岁,却已把鱼龙曼衍的戏法练了八年。他灵巧跃上假山,借假山中人托举之力,跃起丈余高度,翻身落到另一假山上,摇鼓嬉笑。
那后头的鱼儿身披青鳞,眼成比目,鳞片上书“比目并身,王者幽明”之字,追逐彩衣童子。
一人一鱼在三山之间腾跃追逐,耍闹了半刻钟功夫。忽然彩衣童子从壶梁山脚,捞出一枚锦绣龙珠。鱼儿见状,追得更凶,几度触及彩衣童子的衣角,引得阵阵惊呼,却屡屡失手。鱼儿发怒,摇头甩尾,在山间激起阵阵水花,一时间,白雾弥漫。
青鳞被白雾掩去,又似有黄影浮现。
一转眼,便见一条八丈黄龙破雾而出。
每年鱼龙会开场,都要演这么一出戏目,玄都人却百看不厌,黄龙一出,便引得惊呼声四起。
只见那青鳞比目鱼化作八丈黄龙,彩衣童子却不害怕,把锦绣龙珠往杖上一插,又欢笑着引龙而行。
望雀台上紧锣密鼓,旧皇城太庙里,黄钟大吕犹若天音。暗巷中悄然浮起血雨腥风,妖魔纷纷伏诛。通明坊的灵济府君庙旁,有房屋般大小的黑鳌在血水中浮起。清音巷的大觉精舍外,有儒生拔剑斩杀鬼伶人。宣阳坊的白衣素女神坛下,有奉宸军剿杀老妪,落下满地牙齿和指甲。
那一出鱼龙曼衍演罢,便有伎人在攀上数丈高的竿子,演起“都卢寻幢”,虽远不及当初名动玄都的神仙竿那样精彩,也收获了一片喝彩。当初曾在小鱼龙会博得了一些名气琼花傀儡戏,此时也不再藏拙,那楼台转动,台上傀儡竟逐个跃下,与那傀儡师一同起舞。
……
人山人海里,一名青年与少女走上骑云桥。望雀台上戏目精彩,他却把目光投向玄都北城墙,城墙下的京河渠里,正停靠着数艘大船。天晴无风,船上青雀旗低垂。船上已装满黎州的翡翠石斛、五彩瓷器、浮水青玉,一个时辰后,便将开往蜀地。只需一月,这数艘大船就能带回满船的蜀锦蜀绣、剑阁茶叶、桂庐黄花。
在这漕运不开的日子里,只有挂了青雀旗的,青雀宫的船,才开得出水关。
聂空空一身红色劲装,束发如同男儿。往年等待大鱼龙会时,度日如年,这三天却眨眼就过去了。留朱坊附近的热闹和往年无二,听起来却很吵闹。望雀台上的锣鼓仿佛敲在她胸腔里,几乎要把心都震出来。
李蝉收回眺望城墙的目光,回头看向聂空空,拍拍她的肩膀,便转身走向留朱坊。聂空空跟在李蝉身后,人群摩肩擦踵,他却总能找到空隙,如水中穿梭的一尾黑鲤鱼,片刻就来到了望雀台下。
……
望雀台后方,曹素兰有条不紊地安排各个戏班上场。曹素兰作为鱼龙会首,一手神仙竿被画到了望雀台的障日板上,称得上当代百戏之首。今年的鱼龙会戏目依旧精彩,在曹素兰的眼里,却仍是新瓶旧酒,无甚新意。
台前的琼花傀儡戏收场,曹素兰便对台后的一名伎人点头,示意伎人上场。这伎人擅长飞剑跳丸,单手抛十二丸的同时,右手还能摇鼓,堪称将此艺耍到了炉火纯青的大成境界。
伎人对曹素兰拱拱手,便带着家伙,走上戏台。曹素兰望着伎人消失的背影,心里却想起一柄琵琶,近来玄都妖风四起,那顾九娘竟也遭了妖魔毒害。可惜那曲谱,只在红袖招里昙花一现,便在旦夕间凋零了。
外边那伎人的飞剑跳丸的戏法耍完,曹素兰便唤那边上扮神仙耍象人戏的人上场,那几人身穿彩衣,宛若神人,走向鬼门道。却有若隐若现的蜃雾弥漫。
那几个彩衣人去南辕北辙地离去,却无一人发觉。李蝉望着黑漆漆的鬼门道,“空空儿,九娘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上台的路为什么叫做鬼门道?”
聂空空摇头。
李蝉一边解开黑衣,一边说:“戏子在台下是活人,上台后,演的却是已死之人。这道上台的门,分隔生死,所以就叫做鬼门道了。你跟我上了这台,多半难以全身而退,待会儿,过了这门,就把自己当做死人吧。”
聂空空掌心不知何时已经湿透,她攥了攥拳头,看着李蝉戴上花钿,迈入门中,他的黑衣落下,里边穿着一身青衣水袖。外头仍喧闹不绝,鬼门道黑黢黢的。那身青衣在门内转头一望,他的脸已成了顾九娘。这一道目光,仿佛自九幽投来,却并不阴冷。聂空空呆了一下,快步走入鬼门道,跟到她身边。从黑暗中走向喧闹处,仿佛从冥府走向人间,她擂鼓般的心跳,随着那青衣的步子,一步一步,冷静下来。
……
兴许是因为别的戏目太过精彩,那一出飞剑跳丸的老套戏法,并未得到多少赞赏。那伎人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局面,又把数十柄利剑插入大筒中,飞身越过其中,总算借这凶险戏法,赚来一片惊呼声。
那飞剑跳丸的伎人下去不多时,便有一红生与青旦上场。那红生英姿飒爽,手执一朱柄银漆的纸剑,大步走到戏台中央,执剑对四方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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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红生倒是有精气神。”观戏台上,鱼龙会二会首程玉点头称赞,又疑惑道:“不过,那飞剑跳丸之后,似乎该是一出象人戏……”
徐应秋看见那青衣的模样,险些站了起来,眼里露出好奇的神色,笑道:“若一成不变,也没了惊喜。”
忽有锣鼓声,铙钹声响起。
台上分明没有乐工,却又响起箫声、笛声、笳声,仿佛是老旧乐器成了精怪,在无人见处自鸣。乐声一起,那红生缓缓舞剑。
那不知何处来的乐声,颇为新奇。那红生舞剑,却瞧不出什么别样的门道。
忽然那青衣长袖一甩,琵琶音起。
青衣开腔便唱:“红袖青冠,玉搔金钿,冠绝教坊梨门。”
观戏台下,本还有人在议论上一出透剑门的杂技,青衣一开腔,竟都安静下来。那位号称天下第一青衣的程会首,望着红氍毹上唱曲的青旦,喃喃道:“此非人之音……”
那青衣唱道:
“红袖青冠,玉搔金钿,冠绝教坊梨门。”
“弄琵琶一曲,笑看客失魂。”
“莫回首,朱颜镜雪,绿莺歌老,飘堕珠尘。”
“怕春深,烟柳凄清,风月浮沉。”
“韶华付尽,幸而今,得遇良人。”
“纵九曲泉冥,桃山路远,不负君恩。”
“望雀楼台高彻,鱼龙会,遏断行云。”
“问八方神鬼,谁来听我魔音?”
起初,那声音似在追忆去日。蓦地一转,只剩烟花女子的幽叹。叹息之后,又如赴死之人般决绝。
万人寂静,只余红氍毹上一道青衣,魔音贯耳。
一百零三:杀人
玄都城戏子虽多,唱得好的,屈指可数。
玄都人认得唱《南岭妖妇》的程玉,认得程玉当做接班人培养的金龟儿戏班的那位青旦,认得红袖招花魁沈欺霜,却鲜有人认得此时站在台上的一袭青衣。
忽然望雀台近处,有人睁大眼,仔细看清那青衣的模样,惊呼道:“哑娘!”
话音刚落,又急忙改掉这蔑称,喊道:“是顾九娘!”
“谁?”
“甘棠巷的顾九娘!”
“顾九娘!”
一声“顾九娘”,仿佛往干草里投入一点火星,轰一下,掀起一股炙热浪潮。
先是望雀台下的人喊这名字,呼声继而席卷数坊。
“九娘!”
“九娘!”
呼声吹开骑云桥头表木上的布条,扬起街边的酒招子。观戏的人群里,一名少女抬头看向望雀台。少女头戴乌青假髻,穿一身靛蓝深衣,虽衣装和俗家女儿一样,手在袖里,却捏着一串佛珠。
望雀台顶,青红旗激荡。乙午座的花梨木椅上,洪宜玄独坐观戏。他穿一身黑色鹤氅,脚踏望月履,身上似乎未带兵刃。鱼龙会未开场时,他便上了望雀台,但一直并没有观戏的兴致。只因望雀台是玄都第三高处,其高度仅次于得月楼与旧皇城大内。在此台边,可将玄都城西北部尽收眼底。但此时,他的目光也随着众人,聚到那一袭青衣上。
那青衣的唱法,与其他戏子不同,她引颈而歌,素白衣领遮盖下,喉间有妖异符纹,若隐若现。
她忽然低下头,一张口,青影乍现。
青影穿过清明天光,射向观戏台,犹如一道水痕。场间看客精神一振,难不成这曲子还有变化?
乙午座上,黑衣道人并未多想。只在一眨眼间,那妖异青影射到近前,黑衣道人面色大变。
铮一声,一道雪亮光芒自黑衣道人腰间腾起,截下青影,离他眉心仅半尺之距。
青影霎然消弭,几缕剑气溃散,旁侧瓜果开裂,席案上乍现浅痕。
那雪亮光芒轻易击散青影,却也势头一滞,能够被人看清,是一柄七寸短剑,剑刃白如霜雪,铭刻“悬心”二字。
仅滞涩一刹,短剑再度化作雪亮剑光。
只因那第一道青影之后,又是第二道、第三道青影!
台上紧锣密鼓,仍未停歇。
忽有看客大喝:“采!”
往年也有戏人藏身台下,待戏目进行到中途,假扮成看客,与台上人共演。今日这一出斗剑的戏目,比刚才那一出透剑门,何止精彩百倍。也不知这两人,是何时在场中悬起的鱼线,又用了什么手法,使得这青影白影,一来一去,竟像是真的飞剑。
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
洪宜玄死死盯住台上那一袭青衣。从身入玄都的那一刻起,他每次入睡,都在床下贴好符咒,每踏入一间屋子,都会提防门后梁间。他明白迟早会有人对他出剑,却从未想过,这一剑会来自望雀台上,来自一个青衣戏子。
他不知道这女人什么来历,不论是乾元学宫的人,还是奉宸军中高手,既然对方敢当台出剑,就一定不是易与之辈。
他全身心倾入那柄雪白短剑。
八方天地气机流转,犹如弦线,若隐若现。
人间苍生,皆在见境,都可以感知万物流转之机,区别只在多寡。若说天地如琴,见境众生,仅可观琴而已。种道者,便能拨动一弦。
洪宜玄并指如剑,挥手,黑袖扬起。一线天地之弦弹动,那雪白小剑犹如弦上之箭,霎然射出,不遗余力。
电光石火间,雪白小剑绞碎第二道妖异剑气,毫无阻碍,轻易得出乎洪宜玄的意料。这剑气,只比劲弩强一些,与飞剑一碰就碎。这不像是修行者的神通,倒像是身无法力的左道中人,借外物拨动天地元气的拙劣手段。不过,斗法之时,虚实交杂。雪白飞剑又绞向第三道青光,洪宜玄仍不分心。眼角余光,却暼到一抹红影。
那舞剑的红生,只在初登台时令人有些印象,后来便不引人注目之处。比起那青衣的歌声,她的剑舞太过稀松平常。甚至于大部分人都忘了,与青衣一同上场的,还有一个舞剑的红生。
不知何时,她已在观戏台里,执剑刺向黑衣道人。
那剑朱漆银柄,模样倒也逼真,却是纸做的,远不如金铁那样硬挺。这一剑,却被红生刺出决然气势。
黑衣道人全心操纵飞剑,无暇分心,右手仍在掐弄剑诀,天地琴弦弹动,雪白短剑斩向第三道青色剑气。左手一挥,袖中黑气腾腾,钻出十余鬼影,扑到红生身上。
红生却不顾袖鬼咬开她肩头,肋下皮肉,刺向黑衣道人前胸。黑衣道人只来得及抬臂一格。那纸剑剑势一变,剑身触肉,那银漆泛上妖异青色,悄无声息,就变成一柄黝黑小剑,唰一下,便将黑衣道人左小臂从中斩断!
鲜血喷涌,半空中雪白小剑亦随之一颤,嗡一下,剑周天地琴弦颤动,黑衣道人似乎也受其扰动,气息一滞,口鼻溢血。他右手勉力掐动剑诀,雪白小剑迟涩转身,未及射出,那黝黑剑刃便刺入他胸口。
鲜血喷涌,一片猩红。原来修行者的血,不是银的。聂空空握紧眉间青,心想,这皮肉,也比普通人结实不了多少。剑尖越扎进去,就越软,软得像豆腐。
里边那个东西,扑通乱跳,不也是一个肉做的心吗?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聂空空满脸血迹,却笑了起来。
握紧剑柄,一拧。
半空中,雪白小剑陡然坠落。
袖鬼惊惶逃窜。
黑衣道人喉咙里咯咯响两下,聂空空抽剑,再捅进去。
一下,两下,三下。
观戏台上,一片死寂。
戏台上,青衣唤道:“走了!”
聂空空正要捅第六下,闻言停剑,低头一看,黑衣道人气息已绝。她恍惚了一下,忽然觉得脸上很痒,抬袖一擦,没擦掉脸上的血,半张脸都红了。她转身便走,目不斜视,瞥见那雪白小剑,脚尖一挑,小剑打着转,高高飞起,被她稳稳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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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台下,一纵身,单手攀住戏台边沿。又一翻身,跳上去,走向鬼门道。
背后的伤势这时才火辣辣地疼起来,那些目光像盐一样,洒在背后。聂空空硬生生按捺住回头的心思,按捺住焦急的脚步,走得不快不慢。
观戏台上,乃至望雀台下,数百道目光聚在红生身后。红生并不回头,跟那青衣,走入鬼门道。
……
一过鬼门道,聂空空腿一软,大口喘气。
戏台后,蜃气弥漫,局面混乱。
李蝉匆匆解去那碍事的青衣水袖,脚步不停,低喝一声:
“跑!”
一百零四:追逃
观戏台,栏杆后,绿袍老者看向黑衣道人的尸身,感慨道:“希夷山洪宜玄,怎么也是个种道的修行者。”
“他只是约我听曲,我也没料想到,他竟敢当台杀人。”徐应秋望着空荡的戏台。那青旦红生离去的背影,犹历历在目。他本来还揣摩不清李蝉的立场,但眼下看来,李蝉竟然真的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他登台,唱曲,为顾九娘了却遗愿,杀死洪宜玄,也只是为聂三郎报仇而已。
徐应秋看向那血泊中的黑衣道人,那尸体像是一枚黑棋子。盘后的棋手还未较量,这枚黑子就被一个局外人杀死。徐应秋问道:“夫子日后回京监修国史,是否也会记录此事?”
绿袍老者略一沉吟,点头,“记录二月圣人祭太庙之事时,或可加一句,宫外有伶人当台杀希夷山道士。”
徐应秋细细咂摸,这短短一句话,撇去了诸多因果。若细究,却囊括颇多,尤其点明希夷山三字,更加耐人寻味。
而那顾九娘和聂三郎的事,虽不会入史,今日过后,也当成为一段市井传奇。
这时候,边上一名身穿黄纨长袍的老人说道:“纵使鱼龙会不追究那二人,如今玄都城重重把守,他们又能逃到哪去?”
黄袍老者便是赫连环,鱼龙会会首。作为鱼龙会会首,赫连环协调整个玄都江湖里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二十余年,从未出现过今天这样当台杀人的情景。但从那青旦红生动手杀人,到他们离开,赫连环都没有阻止。
徐应秋望向空无一人的鬼门道,没有回答。赫连环问的问题,徐应秋也想知道答案。
望雀台下一片喧哗,光天化日之下,一名希夷山的仙师被杀,是足以震动玄都的案件。喧哗声里,人群被迅速分开,一群府兵涌来,把望雀台围得水泄不通。又是一阵脚步声、甲衣声、犬吠生。有官差牵来兔趾细犬,嗅过黑衣道人身上血迹,追进鬼门道里。
……
李蝉三两下换好衣装,一柄七寸长的画轴挂在腰间,跑下望雀台,穿过三十六苑。这望雀台后方,是给戏子伎人休息准备用的。望雀台上骚乱刚起,台下的人,大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三十六苑外,有两个守门人,蜃气弥漫而起,李蝉与聂空空从守门人间穿过,跑出望雀台。
望雀台坐北朝南,到了望雀台后方,就看不到台上的热闹,这时候,这是留朱坊最安静的地段。李蝉刚离开望雀台后门数十步距离,腰间画轴里便传出红药虚弱的喊声:“阿郎,快走。”从登台到现在,红药一直用蜃幻之法迷惑戏台后方的人,以免前台受到干扰。妖法迷惑的人越多,消耗越甚,此时她已有些不支。
李蝉快步穿过挽青街,街上商贩并未见到满身是血的聂空空。直到踏入街西边的藕花巷,蜃气才散去。二人快步跑到巷子尽头,巷子尽头是一条宽仅三尺的水渠。扑通两下,二人跳进渠里,沿水渠向东,游出藕花巷的范围,水渠便宽至两丈,渠旁屋舍鳞次栉比,黑瓦白墙。
渠堤壁上,有一处砖砌的暗渠口,径长三尺,水入其中,如鲸吞一般。
“衣服脱了。”李蝉扯下衣衫,衣衫被暗渠口的水流一卷,消失无踪。
聂空空依样照做,那染血的红衣也被水流吞进去。
随衣物潜入暗渠口的,还有一青一红,两道夜叉鬼影。
丢掉衣服,李蝉便凫水向北。聂空空跟随李蝉,穿过一座吊脚楼底部。
又往东游出不到百丈距离,旁边一面白墙临水,长有绿苔,木窗红漆斑驳,里边传出喵的一声。
这间屋子临水开门,有石阶砌入水底,是个捣衣洗菜的地方。李蝉已先一步出水,上阶推开虚掩的门。聂空空跟在后边,一出水,露出肩头、肋下,背后的伤。伤已被水泡的泛白,还往外渗着血。被春风一吹,她狠狠打了个冷战,匆匆进屋。
屋里却异常暖和,看模样是个厨房。火灶里噼啪烧着柴火,热得像入了夏。聂空空只穿着亵衣,感到身上水气被迅速蒸干。扫晴娘早已在屋里等候,把手帕递给聂空空。
“我去那边。”李蝉拿着另一身干燥衣裳,出了厨房。聂空空望见李蝉的背影消失。她瞥向窗边,一只白猫正盯着这边。她神色迟疑。
徐达睁大眼睛,叫道:“咱平日里从来都不着寸缕,被空空儿看过无数遍了,空空儿怎么还这般提防着咱!”
扫晴娘揪住白猫后颈,轻轻一抛,白猫便飞出窗外。聂空空感激看扫晴娘一眼,拿布擦干身子,动作扯伤口,她浑身一颤,眉头紧蹙,却一声不吭。“忍着点。”扫晴娘轻声安慰,手上动作却不轻柔,把几张药符贴到聂空空的伤口上。聂空空终于没忍住哼了一声,眼泪都疼了出来。下一刻,却觉得伤口发热,疼痛顿消。
扫晴娘把叠好的衣裳递过来,“快换上吧。”
聂空空嗯一声,换上衣裳,那衣裳像是被铜斗熨过了,热乎乎的,贴在身上,让人一下就感到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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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李蝉换好了衣服,走进厨房,问道:“这屋主呢?”
扫晴娘道:“都在西厢,都睡过去了。”
“没伤着人吧?”
“怎么会?”扫晴娘微笑。
李蝉打量聂空空:“伤怎么样了,能动吗?”
聂空空试着抬了抬肩膀,疼得一呲牙,却说:
“能!”
“走。”
……
细犬冲到藕花巷尽头,跃入水中,向东游去。官差紧跟其后,这兔趾细犬有妖魔血脉,就连水里的味道也能嗅到。细犬游到暗渠旁,便朝暗渠口里狂吠。
片刻后,官差下入玄都地下水涵洞,水涵洞宽可容人。兔趾细犬在涵洞内飞奔,很快,又被一道水栅拦住。水栅铁柱粗如儿臂,间隔不到一尺。这水栅建的并不有严密,就算是壮年男子,若会缩骨的法子,也能通过。
距此处数百丈的前方,青红夜叉口衔两件衣物,已穿过三道水栅,进入地下河,将追兵引向数十里外。
一百零五:接应
李蝉与聂空空换好衣装,离开屋门,便到了修详坊。望雀台的骚乱蔓延到这里,就只剩只言片语。路人议论纷纷,谈论猜测着望雀台那边的情况,没人注意到有一男一女,穿坊而过。
就在李蝉与聂空空离开后,不到半刻钟,便有一队官差牵着细犬,来到修祥坊南的这间宅门口。官差用力扣响门环,门内无人应答,领头的官差便把刀插进门缝,劈断门闩。黑漆木门被轰然踢开,一众官差鱼贯而入,分散去向各个屋子。那细犬狂吠,冲向柴房。临近柴房,又呜咽后退,似乎其中有什么可怕的事物。
众官差面面相觑,领头的官差一脚踢开厨房门。细犬这才敢跟进来,冲向厨房临渠的门。门虚掩着,细犬冲到石阶一角,朝身后狂吠,领头的官差凑近,蹲下一看,一抹微不可查的血迹,染在阶侧的幽幽绿苔上。
领头的官差眉头紧皱,回到厨房,探手往灶顶一摸,还是热的。这时,西厢房那边有官差大喊:“刘兵曹!”
领头的官差一挥手,领着部下冲进西厢房,只见有几人躺在床上,睡得正沉。
一个官差道:“刘兵曹,这几个人,似乎是这里的住户。”
那位西都府的兵曹参军眉头紧皱,沉声道:“这几人既然被魇住了,可能那凶手没有关系,不过也不可掉以轻心,先押起来,审问一番。那凶手的确狡猾,一件血衣,便分散了我们许多人手。这屋子,又是抢了别人的,就算到里魁那儿,也找不到租买房产的线索。”
旁边的官差问:“把这几人叫醒,问问?”
“你们俩留下,其他人跟我走。”兵曹参军点出两个人,便带着其余官兵,迅速离开这间屋宅。
修祥坊北,李蝉与聂空空绕过云经寺,穿过寺北的梵音巷。巷尽头,被延伸出来的黄色寺墙封住,墙后边,京河渠水哗哗作响。
寺墙高有丈余,李蝉一纵身,轻巧落上去。墙外壁连着京河渠堤,墙底有半个巴掌大的老旧石砖面凸出来,勉强可以落脚。
距黄墙底半丈的水面上,有一艘乌篷船。正逢春日,水流颇为急湍,此处又没有系绳的木桩,但一支船桨从船里伸出来,木槊一般,钉在堤上,乌篷船只是轻轻摇晃,并未随水而去。
李蝉见到乌篷船,总算松了口气,脸上浮出笑意。他回身向下伸出手,聂空空踩墙借力,纵身抓住李蝉的手,李蝉轻轻一拉,便把她也带到墙沿。李蝉向下一跳,借墙底凸砖略缓下降之势,稳稳落到船头。船舱里,一个面容俊朗的青衫青年人手持木桨,插向舱外,与李蝉相视一笑。
李蝉与青年对视一眼,仰头去看墙沿的聂空空,喊道:“跳啊!”
聂空空瞅着那半截砖,砖上长了些绿苔,光滑湿润,跟泥鳅似的。她心里有些发虚,但被李蝉一催,干脆一咬牙,纵身下去。果然,踩到砖面上,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下去。好在被李蝉一下捞住,放到船头。
这一下又扯到伤口,聂空空撑着船头木板,疼得嘶了一下,呲牙咧嘴,转头见到船里的青年,她又露出防备的神色。
“别怕,自己人。”李蝉走进船舱,拍拍青年的肩膀,笑道:“好久不见了。”
“也就大半年,我倒觉得太快了。”青年掌心顶着木桨头,轻轻一推。收回木桨,乌篷船便摇晃着离岸。他走向船头,“去京河渠?”
李蝉道:“要快。”
聂空空见二人关系熟络,便不再怀疑,进到船舱里坐下,把眉间青递出去,“阿叔,这个还你。”
李蝉看向聂空空腰间,“你用这个?”
聂空空右手把那铭刻“悬心”二字的霜白色小剑压在木板上,身体随乌篷船微微起伏,点头道:“嗯。”
“还是给我吧。”李蝉没接眉间青,揭开聂空空的右手,把那霜白小剑拿到手里,“这个也挺顺手。”
外边,青年在船头划桨,回头打量着聂空空跟李蝉,挑眉道:“听说你从神咤司里出去,也没多久,从哪弄到这么两柄好剑,这回……”他话没说完,忽的瞥见霜白小剑上的“悬心”二字,不禁觉得有些印象,略一琢磨,忽然想起,希夷山就有一对神兵,一柄叫做“悬心”,一柄叫做“照胆”。他面色一变,“这回你又犯什么事了?”
李蝉单手摆弄霜白小剑,剑长不过七寸,与匕首相似,在他五指间蝴蝶穿花一般游动,他随口道:“杀了个人。”
青年追问道:“希夷山的人?”
李蝉望见青年死死盯着剑上的铭文,他眉毛一挑,“希夷山的洪宜玄,你认识?”
青年见到李蝉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测得没错了,他握桨的手一紧,“好你个李雉奴,你敢闯大青莲偷学神通,就已经胆大包天。你竟然还敢杀希夷山的人……”说到这里,他盯着李蝉,“你把那三部八景二十四神,都祭炼出来了?”
李蝉摇头,“还没种道,但也快了。”
青年喃喃道:“你尚未种道,怎么杀得了修行者?”
聂空空盯着青年,反问道:“修行者还不是肉做的?”
青年眉毛一挑,目光落到聂空空身上,感叹道:“这位小娘子也是个胆子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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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道:“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按我在剑符上跟你说的。你帮我一件事,再带我出玄都就行。然后你再从后山回去,当你的扫莲人,反正有石君护着你,最多面壁半个月,没什么大事。”
青年张张嘴,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向前划船。
玄都城东北部,地势最高,水流也最湍急。水流到靠近旧皇城的地方,又转而向北。此处已有水关封锁,近日不许船只通行。只有几艘大船,停靠在关内的京河渠里,桅杆上青雀旗低垂。
乌篷船驶向水关,守关的军官拦下船只,那撑桨的青年出示一纸青雀符,军官稍加核验,便开关放行。
一百零六:说剑
乌篷船开入京河渠,缓缓驶向那青雀宫的数艘大船。
乌篷船船舱里,李蝉望着外边的大船,“这几艘船待会儿就要离开玄都,是去蜀地的,你在玄都,有舍不下的人么?”
聂空空在甘棠巷倒有过几个玩伴,有一起当过偷儿的,有不务正业的浮浪儿。一同练过武,打过架,还一起进过江湖帮派。但听到李蝉问的话,心里浮现的,只有双亲的模样。她沉默一下,摇摇头,垂下眼帘,手指轻抚眉间青薄薄的剑身,这柄剑刺了那黑衣道人五下,也没沾上一丝血。
外边的青年撑桨的青年侧目道:“西蜀倒是个好地方,盗匪游侠多得很,也有不少高人。那柄刺客之剑‘蛊雕’,就是在西蜀出世的。”
聂空空听到“刺客”二字,抬头望李蝉一眼,又问舱外的青年:“蛊雕?”
青年道:“蛊雕本来是只妖怪,跑得极快,快起来连自己的影子都追不上。楚时,这妖怪被一希夷山一位女冠杀死,其精魄被炼成一柄剑。那女冠,持此剑刺杀了大楚皇帝,又在无数高手的围堵下,逃离禁中。那柄蛊雕剑,也就得名为刺客之剑了。”
聂空空渴慕剑仙,往日只听过市井传说,还是头一次听得这么详细,问道:“还有别的名剑么?”
青年在浮玉山上扫莲,鲜有与人交谈的时候,一下便打开了话匣子,“要说最厉害的,当属我青雀宫吕祖留下的八柄剑了。吕祖已剑解八转……你可听说过剑解?”
聂空空点头,玄都城东就有个神仙墓,传说墓里本来葬了一个道士,忽然有天墓上剑气冲霄,掘开墓一看,里边却不见尸骨,那道士的衣冠里只躺着一柄剑。这“剑解”,是修行者以剑代死的神通。
青年见聂空空知道,便不多解释,继续说:“吕祖剑解八转,每一世,都留下一柄神兵。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杀剑‘神钧’。吕祖剑解第三世时,正逢乱世,吕祖以此剑证道,剑下生灵不知其数。吕祖去后,此剑几度流离。先朝时,乱党洪世靖得到此剑。韩克又于龙武关一役,把洪世靖杀了,神钧剑如今便落在了镇西王韩克手中。至于其他七剑,也都流落在江湖中。”
聂空空道:“我听说,青雀宫里有个剑池……”
青年点头,“剑池是有的,但就算天地间至坚至锐的兵器,若是沉在池底不见天日,或在阁中蒙尘,便称不得名剑了。希夷山的‘孟章’、‘监兵’、‘陵光’、‘执明’四象神剑,大菩提寺的佛剑‘转轮’,儒门二圣的礼剑‘方圆’,心剑‘灭明’,哪一柄,都是剑因人而名。”
他看向李蝉手里的悬心剑,“说起来,悬心照胆二剑,原本是乾元学宫,齐皓月的剑。齐皓月斩了一对年幼鹔鹴,取鹔鹴之喙,炼成这一对剑,后来齐大学士斩妖身死,这对剑落到悬空寺手里,继而又给希夷山的道士得了去。如今,这柄悬心剑又落到了你的手中了。”
李蝉只是拿着剑柄,便能感觉到剑刃发出森森寒气。
青年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洪宜玄既死,那照胆剑的剑主却活着。乌篷船此时靠近了那几艘大船,驶向岸边,李蝉没接青年的话,看着青年在码头边停船,系上缆绳。
几艘大船船头插满青、红、黄、靛四色旗帜,船首彩漆绘成红日青雀碧浪图,图下黄漆作底,写有以“金”字打头的各个船名。这些船虽挂着青雀旗,但船上都是凡人。不过,凭这旗帜,这些凡人便能在漕运不开时运送货物。也能起到震慑的作用,让水匪不敢来犯。
船上早已装完货,船工便在吹起出船号。三人从乌篷船里走上岸,青年靠近船边,对船工喊道:“慢!”
搬回舷梯的几个船工一愣,停下动作,船中管事听到动静,来到船边,便见岸边的青年伸出右手,他掌心青光氤氲,凝成一道青雀符印。
两教修行者皆有文牒,但僧道文牒仅在州府等部门才能核验真假,平日里为图方便,各门各派的修行者又各有办法。青年这道青雀符,便是青雀宫常用的符印。
船中管事虽为青雀宫办事,平日也极少能见到宫中仙师,忙叫船工放下舷梯,跑下船去,恭敬道:“鄙人徐得福,是金太平的管事,此番正要载货去往蜀地,不知仙师有何吩咐?”
青年回头看聂空空一眼,对管事微笑道:“劳烦徐管事帮我带个人。”
管事笑道:“仙师哪里的话,不劳烦,不劳烦的。”
后边,李蝉对聂空空说:“此剑名为眉间青,剑是好剑,但名声不显。先借你防身,下回见面再还我。不过有朝一日,你若能成名,它也能成神兵,那时候,这剑就归你。”
聂空空听到“下回见面”,一下愣住。
李蝉又掏出一枚玉簪与几张银票,交到聂空空手里,叮嘱道:“这是青雀宫的船,不会有人搜查。但你也不要掉以轻心,上了船后,若无必要,尽量不要露面。快到了蜀地时,就半途凫水逃走,免得入港后,被人逮住。到了蜀地,不要暴露真名,先躲一阵。若非遇到危险,别轻易叫人看见眉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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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空空怎么听这话都像是告别,连忙问道:“阿叔不去?”
李蝉道:“我有去处,比这船上还安全得多。”
聂空空定定看着李蝉,斩钉截铁道:“我跟你走!”
“江湖儿女,莫作小女儿情态。”李蝉轻按聂空空的双肩,把她的身子转向船舷,“快去!哪还有时间耽搁。”
聂空空扭过身子,还要说什么,又被李蝉往前推了推。聂空空踉跄两步,站定回头,看着李蝉走开,鼻子一酸,却没再追。
李蝉走到岸边,对聂空空挥挥手,与青年走上乌篷船。青年解开缆绳,木桨抵住码头一推,乌篷船离岸而去。
李蝉进了船舱便没露面,船只离去,只在水面上划出一道水痕。
船舷边,管事候了好一会,知趣地没有打扰聂空空。待那乌篷船走远了,才上前问道:“小娘子,船快开了,您看?”
水面上,乌篷船的黑影逐渐变小。
聂空空鼻子一吸,抬袖用力擦了擦眼睛,转身大步走上舷梯。
一百零七:三君
随着嘹亮船号声,京河渠里,数艘大船缓缓开动。玄都城北,金水门向上升起,一艘乌篷船,遥遥领在青雀宫的船队前头,飘出玄都城。
京河渠连着绕城的护龙河,越过护龙河往北,是十余里水道,两岸民宅拥挤。水道上有十二座大拱桥,桥拱下又设有关卡,好在那青雀符管用,乌篷船一路通关,驶入了滺水。
一入滺水,乌篷船转而向东,驶向浮玉山的方向。
青年人在船头撑桨,船只逆水而行,速度却不慢。舱里,李蝉枕着双臂,背靠舱壁休息。
故人重逢,本来是乐事,这位故人,却惹了一身祸事。青年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叹息,无奈道:“你下山时我送你一道剑符,还以为过几年才能再见,这才大半年,倒是比料想的快得多。”
李蝉呼吸吐纳,缓缓恢复体力,睁眼打量青年。
大概是为了出行简便,青年穿的青衫并不是道服的形制,头上却戴了黑檀瓠冠,用子午簪的插法固定住。大庸国东部的道门,以希夷山为尊,故大庸东边的道士,多遵循希夷山的规制,把簪子从左往右插成卯酉簪,合应希夷山尊生恶死之道。而大庸西边的道士,以青雀宫为尊,就大都把簪子从后往前插成子午簪,合应的是青雀宫的纯阳之道。
李蝉初上浮玉山时,与青年一样,都是守门的铃下人。守门两年期满,拜师修行,青年被选中,当了扫莲人,李蝉却没通过青雀宫考校,擅闯禁地,偷学真法,被逐出山门。李蝉下山时,青年还未正式拜师传度,如今既然已插子午簪,便是已种道了。
既然种了道,就有道名,李蝉道:“大半年过去,你也种道了,如今你的道名又叫什么?”
青年答道:“灵素。”
“灵素。”李蝉点头,“萧灵素,好名字。”
“你本来也该种道了,可惜监院说你妖浊入体……”说到这里,萧灵素迟疑一下,“如今好点了没?”
李蝉笑,“‘妖浊入体’么,更严重了。”
萧灵素见这家伙还笑得出来,不禁无语,扭头东望,眺见浮玉山顶,移开话题:“前天,雀君送来剑符,我又欠下一块玉。你说,咱们都当了两年铃下人,一起扫山门,一起喂雀君。怎么那两个家伙,就只对你亲近?”
李蝉道:“大概我长得面善。”
萧灵素道:“放屁。”
李蝉笑道:“那你说是什么原因。”
萧灵素略一沉吟,“你下山后,我又发现一件事。当时,我借职务之便,帮你闯入大青莲里,抄录法门。按说应该罚得重一些,可监院只罚我面壁一月。我面壁完了,竟又让我回去当扫莲人。”
李蝉若有所思,“是罚得轻了,面壁半年,再罚去扫圊才合理。”
扫圊也就是打扫茅厕,萧灵素想到这职务,顿感不适,但还是说:“不错,我起先觉得是监院大发慈悲,才罚得这么轻,后来却想明白了。大青莲上刻了那么些神通法门,被天下多少人觊觎,我一个扫莲人,平时不过就打扫、点油灯、偶尔巡视莲瓣机关转动,干些无关紧要的事。看守那些神通法门的责任,却不是我担得起的。”
“有理。”李蝉点头,“你想说石君?”
青雀宫里有“三君”,被青雀宫人称为“浮玉三君,二雀一石”。指的是山门处两只报君青雀,与大青莲下的石君。那位石君据说是顽石所化,已独居浮玉山顶千年之久,比起那时常到处乱飞的二雀,石君要神秘得多。青雀宫弟子只在去山顶时,才偶能见到石君的踪影。
萧灵素道:“对了,就是石君。每岁立秋,第五斋日,监院都领着青雀宫上下弟子上大青莲,清净斋戒。去岁立秋前三日,我在山顶扫莲,见到监院亲自过来大青莲下,为斋戒的事,知会石君。你想,便连监院那等人物,要带人去大青莲下,都要提前知会石君。那时你一介凡人,半夜阑入大青莲中,岂能瞒得过石君?我想你偷学神通的那一夜,多半是石君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至于我为什么被罚得那么轻,想必也是这个原因。既然是石君默许的,监院也没道理重罚我,你说是不是?”
李蝉挑眉,“以前还没看出来,你心思这么缜密。难不成凡人一旦种道,脑子也能开窍?”
“就为这事,我琢磨好几个月了。”萧灵素低声道,“浮玉三君对你,与对其他人不一样。”
李蝉道:“我从关外过来的,自然跟非人之类接触得多一些。”
萧灵素对这回答不大满意,但也想不到其他解释,回头继续划船。
乌篷船渐渐绕向玄都城东,大半个时辰过去,便能遥遥望见滺水畔的石砌码头,码头附近建有一座龙王庙,庙旁有府兵、灵官把守。一条青石大道,自此东延六里,通向浮玉山脚城隍庙。再往上,就是青雀宫。
萧灵素回望玄都城,玄都东城墙已成一道黑线,他说道:“近来青雀宫中有令,青雀宫人,不得插手玄都的纷争。”
李蝉这才知道,如今玄都局势纷乱,原来青雀宫并未参与进去,只是隔岸观火,明哲保身。
萧灵素回头望过来,认真问道:“你究竟为什么杀希夷山的人?”
李蝉靠着舱壁,想到尸陀林里的聂尔,想到妙音鸟喙贯穿脖颈的顾九娘,想到夜雨里练剑的聂空空,他说道:“没什么复杂的原因,若是你出了事,我也帮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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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就放心了。”萧灵素一笑,看清越来越近的码头,忽然眼神一凝,低声道:“我走时,这边可没这么多人。”
李蝉出舱一看,石砌码头旁聚了十余艘行船,码头旁的茶棚货栈里也坐了不少人。
“西都府的官差来不了这么快。”李蝉握住霜白色小剑,“既然青雀宫有禁令,你不要插手,下船后,你先离开。若真是冲我来的,我自己解决。”
萧灵素皱眉望向青雀宫。若他只是把李蝉送出玄都,监院王离阳知道了,最多罚他面壁。但他若以青雀宫人的身份,卷入玄都纷争,以监院那说一不二的性子,只怕有逐出师门的风险。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你自己小心。”
一百零八:照胆
从玄都城东景箓门出去,跨过横渡滺水的问仙大桥,便是直通浮玉山脚的云浮大道。
云浮大道边屋舍不少,繁华不下于一般的郡县。许多商贩聚集在此,售卖香烛、经书、纸笺等物。也有会些文墨的,在这帮香客代写疏文。又因在这山脚下抬头,勉强可以看见大青莲上的周天之数。一些铺席前,则挂着青边白底的招子,写有卜卦求签的价码。
云浮西堤,白记茶肆里,刘绩身穿绯衣,细细打量茶桌上的五张画像。画像画的是一个青衣戏子,一个脸傅白粉的红生,一个戴瓠冠的男子,一个束发的男子,一个高束马尾的少女。
未时三刻,望雀台上,希夷山的洪宜玄被杀,便有州府官兵追凶。官兵在藕花巷的暗渠口分出一股,又在修详坊南的户宅里分出一股,最后那位刘兵曹领着官兵,将近未末时分,追到云经寺北的梵音巷尽头,面对墙外的京河,终于失去行凶者的踪迹。
紧接着,申时一刻,京河渠守关的兵官,便放行了一艘乌篷船。京河渠不通的日子里,只过了这一艘民船,这艘乌篷船出金水门时,便有五十人快马加鞭,从玄都城东景箓门出来,赶往云浮西堤。
到了云浮西堤,众人散入沿岸各处,刘绩领着十二人,将白记茶肆的店家请走,在此等候。
窗外边,滺水东流,水面上偶尔卷起细浪。
刘绩眼神一凝,一艘乌篷船划开水面,缓缓靠近云浮西堤码头。
……
乌篷船靠近码头,萧灵素系上缆绳,踏上石砖。
春水击岸,哗然作响,他环视四周,脚店货栈里歇息的行人,只偶有几个好奇打量这边的,但也只是一瞥眼,就收回目光,继续与身边人交谈。
他放下了心来,抬头看一眼天色,“时候还早,我从后山回去,你小心一些。”
“去吧,别给人发现了。”李蝉点点头,把一顶斗笠盖到头上,走向直通城隍庙的云浮大道。
萧灵素则向西离去,绕向浮玉山西边。
李蝉出了石砌码头,经过那数间货栈脚店,前边是一大片空地,原本是堆货的地方,此时空着。过了这片空地,就是云浮大道。身边,“白记茶肆”的蓝招子从二楼垂下。李蝉经过脚店,前脚刚踏上那片空地,边上似乎变得安静了些,茶肆里有数人停下交谈。
李蝉眼睛一扫,见到茶肆里有个穿绯衣的茶客,忽然觉得有些眼熟。李蝉一转念,便想起当初在红药执念所化的画境里,交过手的那个崔家客卿。画境里那位客卿,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茶肆里,这位绯衣茶客,则看起来沧桑许多。若算上红药化身神女的二十多年岁月,刚好能对得上。
崔氏的人。
李蝉心一沉,这崔氏在玄都势力好大的本事,纵使借了青雀宫的旗子,竟也没能摆脱追踪。
前边那片空地不小,就算全力奔跑,也要十余个呼吸才能穿过去。若屋中安排有弩手,人在空地上,便是活靶子。
李蝉脚步一转,踏进茶肆。
一进茶肆,便有人不动声色望过来,李蝉浑若不觉,喊道:“博士,有什么茶?”
“自己看。”茶博士往边上瞄一眼,墙上挂了十二道竹牌,写着黄芽、碧涧、阳羡、茱萸等茶名。
茶肆楼下,只有六张桌子,都坐了人。
李蝉径直走向最里边靠楼梯的桌子,“一壶阳羡。”
他说完坐到绯衣茶客对面,摘下斗笠搁到椅边,自顾自道:“好热的天气!”
刘绩打量桌对面的黑衣青年,一时有些捉摸不定,旁侧,桌边的打手齐齐望过来,有人已站起身子。
却见李蝉忽然托起斗笠,望向斗笠里边,喊道:“博士,这茶肆里边怎么还有老鼠?”
炉灶边,假扮的茶博士愣了一下,生硬道:“哪来的老鼠?”
“还说不是?”李蝉冷哼,把斗笠递向对面的绯衣茶客,“这位郎君为我作证,这里边……”
刘绩莫名其妙,却不自觉地看向斗笠里边,只见斗笠中空空如也。
李蝉把斗笠盖向绯衣茶客的脸,袖中递出一抹雪亮剑光。
绯衣茶客视野被那斗笠尽数遮盖,顿觉不妙,只来得及向后仰头,一脚蹬开茶桌。
却已躲避不及,剑光削过,切过皮肉,悄无声息。皮肉分开,吧嗒一下,鲜血喷出。
李蝉左膝一顶,茶桌开裂,木屑四溅。前边,那绯衣茶客捂着脖子,向后跌去,张大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后边数人扑来,李蝉并不回头,穿过绯衣茶客身边,几步蹬上茶肆二楼。
楼上窗前有三人,身穿青衣,两人已捉刀而起,一人匆匆为弩机上弦,显然还未准备好。李蝉一甩手,霜白小剑飞出,剑刃刺入窗下打手左胸,紧接着剑柄撞上胸口,嗵一声,骨头也塌陷下去。
两名捉刀的打手气息一滞,看见同伙被那一剑撞得身体往后一顿,只呃了一声,便垂下头,没了气息。一人心中发寒,连连后退。另一人却咬牙上前,大喝一声,直刀凌厉劈向李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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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那黑衣身影,形如鬼魅,一侧身便欺入打手胸前。左手搭住打手右腕向后一带,一脚踢中打手脚底。
打手一个趔趄,还未稳住身形,李蝉沉肩一撞,青衣打手便滚下楼梯,刚好拦住楼下追兵。骚乱中,李蝉几步跨到窗边,没管那已破胆的打手,俯身拔出那霜白短剑。忽然,后背一凉。
白记茶肆对面,“张记脚店”的青色酒招子在春风中微微摇晃。脚店里,一人身披绛衣,鼻若鹰钩。若涂山兕在此,便可认出来,这正是在靖水楼里给她巽宁宫图的那名修行者。
一柄与悬心剑极为类似,又更长三分的剑,被他托在手中,剑身上“照胆”二字,映着楼外春光,却色如冰霜。他望向白记茶肆,冷峻眸光中,悲意仍未散去。他松开手,短剑仍悬空不落,轻轻颤动。
下一刻,他左手轻挥,小剑消失无踪,不留痕迹,只有迎风的酒旗乍然分开,下半截飘然落下。
一百零九:霜风
脚店的半截酒旗飘落,仿佛仲春煦日下刮起了一道微风。
这微风刮过五丈街面,逐渐冰冷,掠过茶肆二楼的鱼鳞滴水瓦,在潮湿瓦缝间拂起一线薄霜。
它又裹挟滺水畔的冰冷湿气,卷起一片冰针霜刃,愈发凛冽。
下一刻,更是卷起楼间木板,仿佛朔北雪山上刮来的一道狂风,木屑、碎瓷、茶液尽皆凝冰,飞旋呼啸。
微风乍起之处,张记脚店,那绛袍剑客挥起的手仍未放下。狂风呼啸所向,白记茶肆,黑衣青年俯身将白色小剑的剑刃拔出三寸,恰露出剑身上的悬心二字。
李蝉只来得及侧过半张脸,眼角余光瞥见那狂莽霜风,只欲拔剑躲避,冰风及体,霎时间,竟仿佛到了寒冬腊月时节,不由动作僵硬。
腰间,七寸画轴哗一下,仿佛被凛风吹开,百鬼图猎猎作响。
涂山兕迎风握刀,长发乱舞,眼眸锋利。一刀,劈入霜风,只听一声刺耳尖啸,霜风中爆出一线刺目火星。
狂风不止,白衣被吹得紧贴狐女前身,冰凌与碎瓷刮过,白衣被割出道道裂口,她白皙脸颊上现出几道殷红血线。
半空中,短剑与刀刃相持。但那小剑毫发无损,刀刃却大半都磨得坑坑洼洼,刃上冰雪融化,水气腾腾。
涂山兕牙关紧咬,身躯颤抖,显得极为吃力,双手持刀,一用力,又将小剑压退半寸。
张记脚店里,绛袍剑客手掌一翻。小剑剑尖一翘,动作轻巧,却发出“铛”的一声,犹如黄钟大吕。涂山兕手中刀柄剧震,横刀脱手,高高抛起,向后飞去,笃一下,齐根插入墙角的清漆木柱。
绛衣剑客屈指一弹,短剑再度飞射,却有另一柄相似的剑刃,与其相抵。
铮一声,白芒迸现,犹如雪屑飞溅。悬心、照胆二字相映,仿佛两个同气连枝之人,此刻却倒戈相向。
李蝉挡下一剑,手臂酸麻。张记脚店里,那名绛袍剑客右手连连掐动剑诀,犹如隔空拨弄琵琶弦,照胆剑剑势由凛冽变为灵巧,刺向李蝉肋下、腰间、颈部。
飞剑之速远胜弩矢,就算是内外合一的先天高手,也难以抵挡。李蝉借身上那几道神纹,却稍微能察觉到天地元气的动荡,勉力用眼睛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剑影,挡下数剑。随着剑刃交错声,他虎口逐渐开裂。照胆剑却愈发灵巧,在他的黑衣旁游窜,宛若白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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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山兕从柱间拔出横刀,往窗外一看,便见到对街脚店里的绛袍剑客。剑客并未穿那夜里的蓑衣雨笠,涂山兕仍一眼把他认出来。
从绛袍剑客出剑,到此刻,只过去十余个呼吸。茶肆内打手堵住楼梯,十八名刀盾兵从暗处涌出,包围茶楼,这些甲兵显然是军中精锐,不光身披铁甲,手中持握的刀盾上,还有符咒的痕迹。
云浮西堤左近已被清空,场间只剩围杀李蝉的人。众人审视楼内的黑衣青年,谁都能看出来,那黑衣青年已被逼到绝路,却不施展神通法术,他多半不是修行者。但他以肉身,竟真能与飞剑相搏!虽然挡下几剑便注定要落败,但也足以令人震惊钦佩。
一道青色身影在脚店西侧出现,袭向脚店,几名打手反应过来,上前阻拦,来者一脚踢中一名青衣打手的手腕,夺过其手中直刀。
又三名打手紧跟着扑过来,萧灵素持刀作剑,一刀削出去,刀刃破风,啸声尖锐,眼见就要削开一人前胸,萧灵素连忙收手。刀尖一缩,划开打手前襟,露出好大一片白肉。
萧灵素改削为拍,刀身挥出,如弹簧蓄势般弯曲,拍到一名打手身上,刀身停顿,便猛地绷直。嗵一下,把打手的身体拍出数尺,撞进旁侧的渔筐里。萧灵素又如法炮制,拍开另外两人。一人手中直刀当啷落地。萧灵素瞥向地上的直刀,抬脚一踢,烟尘四起,直刀破空,射向脚店内的绛衣剑客。
绛衣剑客眉头一皱,右手剑诀一变,照胆剑倏然飞回。他又把头向后一仰,长刀他从眼前飞过,带起一缕斑白鬓发,笃的一下,插进脚店墙壁。
萧灵素见那绛袍剑客收了剑,也不迫近,站到街中,望向李蝉。
照胆剑飞回,李蝉得到解脱,胸口起伏,只是微微喘气,额上却有豆大汗珠滚落。他左大臂已被划开一道伤口,虎口也已开裂,鲜血浸红剑柄,沿着剑刃的血槽从剑尖滴下,溅到脚边。
李蝉这才有余地,望向对街的张记脚店,那绛袍剑客看模样已年近知命,无论年纪还是修为,都远高于洪宜玄。
李蝉抬袖擦汗,对萧灵素喊道:“你不是走了吗?”
萧灵素持刀如剑,只向浮玉山顶瞥一眼,便咬牙道:“帮人帮到底!”
强敌当前,生死难料,李蝉深深望萧灵素一眼,“好!”
绛袍剑客依旧冷着脸,目光在李蝉与萧灵素之间游移,又在涂山兕身上略微一停。
这涂山氏夜探万灵朝元图,竟然没死,实在出人意料。但也证明阵图的确经受损。虽不知这涂山氏如何跟那黑衣青年搅到一起,此时却不是探究的时候,绛袍剑客望向街中的萧灵素,“青雀宫确定要插手此事?”
萧灵素望见绛袍剑客手里那柄短剑,就把此人的身份猜了个大概。出手帮李蝉,是他自己的事,代表不了青雀宫。但若不搬出青雀宫,这绛袍剑客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绛袍剑客见萧灵素不答,横眉看向茶肆二楼。那柄悬心剑,此刻正被李蝉提在手中。绛衣剑客望着悬心剑,冰冷语气中隐有悲意:“当年妖魔乱世,我与师兄出生入死,斩妖除魔无数。悬空寺李神符敬我二人侠义,将悬心照胆二剑赠予我和师兄。师兄当年在龙武关外游历,遭妖魔毒害,我只夺回了悬心剑,传给他的徒弟。我那师侄宜玄,天资鲁钝,这回还是首次下山。他本来身负重任,要闯出一番声名,却死在了你的手里。”
一百一十:拿下
绛袍剑客说完,茶肆二楼,涂山兕淡淡道:“你那师侄好歹是个种道的修行者,却剑术不精,还学左道旁门,豢养袖鬼,想必在希夷山里,也是个遭人看不起的。要不然,他也不至于被凡人杀了。就这种货色,能担得起什么重任?他到玄都来,所谓身负重任,不知是颠覆玄都,还是阻拦帝驾?想必希夷山身为道门圣地,不会轻易沾上这名声,那你这师侄大概是枚弃子,就算他今天不死,迟早也有别人杀他。”
绛袍剑客用杀人的目光看向涂山兕,涂山兕却并不退避,嘲讽道:“你嘴上说斩妖除魔,却带着你这师侄跟异类搅到一块儿,自相矛盾。按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你说有人敬你侠义,给你送剑,怕不是你抢了他的剑,逼他说的。”
萧灵素久居山上,并不了解李蝉杀人的因果,也不清楚玄都的纠葛,听了涂山兕的一番话,暗暗心惊。此时,龙王庙前的府兵、灵官和云浮大道旁的百姓已听到动静,围聚过来,涂山兕声音不高,却传得极远。
绛袍剑客面色沉了下来。数十人在这堤旁设伏,只为暗杀一人,本该速战速决。就算那黑衣青年武功练到了内外合一的先天境界,照胆剑一出,那黑衣青年也该授首了。却没想到,这黑衣青年不知用了什么旁门术法,竟把那狐女藏在身边,联手挡下数剑。那青雀宫人,又半路杀了回来,拖到现在。
围观者众多,事情便麻烦了许多,绛袍剑客按剑的食指微微跳动,却没有立刻动手,冷笑道:“我希夷山行事,岂容你这狐女指手画脚!如今圣人西行,不仅祭祀太庙,还要去国西行,禅桃都山!人间太平未久,乱世疮弊未愈,此举岂非弃天下百姓于不顾!我希夷山虽在世外,但也不怕沾染因果,要为天下苍生,阻下圣驾!你这狐女,与此人狼狈为奸,杀我希夷山门下弟子。正是要趁圣人西行之际,扰乱朝纲,祸害苍生!这青雀宫的后生,我念你涉世不深,恐怕是受了妖言蛊惑,才出手帮那妖人,我且不追究,接下来莫再插手!”
大庸皇帝重回玄都祭祀太庙的事,玄都人早有耳闻。可圣人要去国西行的事,就只有少数人知道。绛袍剑客放出这个消息,旁侧闻声而来的府兵、灵官与百姓哄的一下就议论起来。
萧灵素听涂山兕与绛袍剑客各说各话,心里如一团乱麻。若论交情,他自然信任李蝉,可李蝉身边说话的,却是一名狐女。可那绛袍剑客说话,也有漏洞,这绛袍剑客虽将自己抬得冠冕堂皇,却显然在避开那狐女说希夷山人勾结妖魔的事。
萧灵素看向茶肆里的李蝉,这种危急关头,那一双鸳鸯眼里竟也没有焦急的神色,只是静静审视那绛袍剑客。脚店里,那绛袍剑客当着旁人用一番话为希夷山正名后,又再度挥手,剑光射向茶肆。
情况已不容萧灵素去做抉择,无论李蝉是对是错,只有等他活下来才能问清。萧灵素目光扫过云浮西堤畔观望的众人,他在青雀宫修行,与附近的灵官,也大都有过数面之交,很快就看到几张熟面孔。
他深吸一口气,运起正统二十四身神法门,喉神道通、舌神道歧毫光乍现,大声问道:“镇守赤孚龙王庙的,可是孙灵官?”
云浮西堤旁观望的灵官里,一名戴黄巾帻的魁梧灵官应道:“正是!”
萧灵素右手高举,托起青雀符,青光氤氲,化作鸟雀,姿态灵动。
“孙灵官,可识得此符?”
“参见青雀宫上师!”魁梧灵官低头叉手行礼。他旁侧的六名灵官,身后的二十二名力士,亦低头叉手行礼。
绛袍剑客眉头紧皱,暗觉不妙,右手剑诀一挑,照胆剑去势更迅。剑光飞入茶肆,涂山兕执起那开刃横刀一劈,却没挡住,倏一下,被洞穿右胸。照胆剑带出一线鲜血,飞至茶肆后窗菱格间,绛袍剑客剑指一勾,剑尖又一转,刺回来。
街道中,年轻道士高举青雀符,喝道:“青雀宫扫莲人萧灵素在此!此妖道冒充希夷山门人,当街行凶。请诸位协力,与我拿下这妖道!”
这一声大喝,声如雷音,数里可闻。那位孙灵官心头剧震,刚才谁没听见,那位绛袍剑客可是希夷山来仙师!好家伙,青雀宫竟要跟希夷山碰起来了,他不过是个六品灵官,哪遇上过这种情况?
但事已至此,青雀宫号令既出,便没了回旋的余地。按说,整个大庸国的神道,都由希夷山管。但大庸西边,可是青雀宫的地盘,脚下这片地方,更是离浮玉山脚仅有六里地!那位青雀宫的年轻仙师,也是个心思活络的,一声号令,只把那绛袍剑客打成假冒希夷山人的妖道。他们这些灵官就算动手,也只是协助青雀宫缉拿妖道,无需担其他的责任。
一眨眼功夫,魁梧灵官便权衡利弊,大喝一声:“得令。”带人冲入云浮西堤。
一干打手,十二名刀盾甲士拦到众灵官力士身前。打手里,有几名外功大成的高手,那十二名刀盾甲士,则武备精良,训练有素。但这群灵官力士们,正领了命令镇守云浮西堤畔的赤孚龙王庙,为提防妖魔入侵,早已备好灵应法符咒。那孙灵官头戴黄巾帻,身穿灵官袍,衣着颇为文雅,却掏出一张龙象符贴到身上,顿时浑身鼓气似的胀大一圈,筋肉虬结,手臂一扫,便把一名刀盾甲士拍飞。
一转眼,灵官力士们占据上风,扑向绛袍剑客。萧灵素持刀作剑,劈向绛袍剑客掐动剑诀的右手。
绛袍剑客冷哼一声,照胆剑飞回掌中。
茶肆里,涂山兕左胸洞穿,横刀崩断。
李蝉已退到窗边,破窗而出,腰间画轴展开一角。
涂山兕狭长眼眸一眯,化作白影,飞入画轴。
李蝉跃出二楼,身在半空,骑上一只白兽。
白兽形似虎豹,跃过数十人头顶,跳进云浮西堤堆货的空地中,四肢微屈,动作轻盈,却激起一片烟尘。又一纵身,在硬土上留下四个爪印,落到云浮大道北侧香火铺屋顶的青瓦上。
小书亭
一百一十一:神鸟
驭使照胆剑时,绛袍剑客一直在脚店中,从未移动,就连萧灵素踢来那一刀,他也只是仰头躲避。直到照胆剑回到手中,他才后撤半步,避开刀锋,又一挥袖,绛色大袖鼓起,犹如金铁,嘭一下,扫飞一名灵官。
那位身材魁梧的孙灵官一掌抓来,绛袍剑客却不避。魁梧灵官抓中绛袍剑客左肩,犹如抓到一块生铁,五指怎么都扣不进去。那绛袍剑客肩一抖,灵官鹰爪般紧扣绛袍剑客左肩的五指一震,咯搭!三处指节被直接震断!
绛袍剑客大袖又连扫两下,另外两名灵官闷哼一声,被击飞出去,那大袖竟如攻城檑木一般,擦到一下就伤筋动骨。一转眼,绛衣剑客便解决了几名灵官,向李蝉逃遁的方向追去。
萧灵素眼角狂跳,青雀宫弟子入门多修《黄庭》,以《黄庭》中《三部八景二十四神法门》种道。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才能接触《藏景录形剑经》,修习剑术。而希夷山人,多以《玉柜服气》法种道,再进一步,便是修《性命直指》。
这绛衣剑客施展的,正是将《性命直指》修到精深地步,才掌握的《化气成罡》之法。萧灵素拜师不久,虽与绛衣剑客同为种道修行者,却连《藏景录形剑经》都没来得及练,显然不是这绛袍剑客的对手。
不过这绛袍剑客,显然是顾忌身份,对待灵官也未下杀手。萧灵素只存心拖延,力求为李蝉再多争取片刻逃脱的时间,持刀将绛衣剑客截下,与他周旋几招,有惊无险。
但本来就技不如人,萧灵素持刀作剑,没有趁手的兵器,又多了一个短板。挡下七剑过后,照胆剑将那直刀一切为二。直刀当啷落地,绛衣剑客一脚踢到萧灵素胸前,将萧灵素踢飞十余丈,破墙撞进茶肆中。绛衣剑客朝南一看,云浮大道那边,已不见李蝉的踪影,冷哼一声,云靴踏地,嗵的一声,身体竟如攻城弩矢一般,飞射出去,速度比那李蝉坐下的符拔,更快三分。
只几步,绛衣剑客便跨越那数十丈的空地,一纵身,羽毛一般,落到檐角,提剑东望。逢上鱼龙会和圣人祭祀太庙,云浮大道上香客不多,那白兽载着黑衣青年,已跑出近两里远。
云浮大道中,众商贩和过路的香客从没想过,在这浮云山脚,城隍庙外,竟还能看到这么一头雪白异兽,惊惶躲避之余,不由有些好奇,望着那异兽如风一般跑远,还没回过神来,又有一道绛色身影,从道间闪过,余风掀得卦幡动荡,檀烟散乱。
李蝉坐在徐达后背上,黑发被吹得乱窜,望向前方,浮玉山越来越近,已不到四里。他往后遥遥一望,那绛色身影远远追来,越来越近,向这边抬手一挥。
种道修行者虽能拨动天地气机,但洪宜玄,还是这位绛袍剑客,驭剑之时,除了手掐剑诀,便鲜有动作。如此奔袭之间,绛衣剑客就算能勉强驭使飞剑,也如初学射艺者强行骑射,吃力不讨好。若遇上高明的敌手,甚至会被夺走飞剑。绛衣剑客挥手,并未放出照胆剑,只有一缕衣袖随着动作撕裂,脱袖射出。衣袖本来柔软,此时却如同铁矢,仍是化气成罡之法。
“躲!”李蝉大喊,徐达应声一跃,纵到街旁的屋顶上。
那缕衣袖刺进香烛铺的榆木门板后才势绝,后半截软趴趴垂下,犹在晃荡。徐达一连跳过五座房顶,又是一缕衣袖飞来,徐达向前一纵,衣袖擦着徐达后腿掠过,啪一声,青瓦悬山顶上鸱尾应声而碎。
这一下躲得仓促,徐达撞进前边屋舍的窗里,李蝉伏低身体,后背擦断数道墙砖,徐达又一跃,破门出屋。
李蝉紧抓徐达颈后白毛,趁隙抬头,浮玉山已只在两里外。云浮大道尽头,城隍庙的三层石牌楼朱漆彩画,三足铜鼎间轻烟若霭。李蝉目光移向城隍庙上方,山间林莽苍苍。
他双腿用力夹住徐达背腹,身体起伏,腾出手来,放入口中,用力一吹,发出一道嘹亮哨声。
绛袍剑客眉头一皱,却不停下。此时仅距那白兽百丈之遥,断无放弃之理。
嘹亮哨声穿入苍翠林莽间。
青雀宫山门前,两只报君青雀紧挨着,双眼微咪,红爪抓住门梁,正在打盹。山间春风轻拂,哨声被层层枝叶遮挡,已微不可查。一只青雀蓦地睁眼,四处张望。紧接着,又有另一道隐约的哨声响起。它鸣叫一声,啄醒身旁还在沉睡的另一只青雀。那青雀刚醒,迷茫地瞪起溜圆的黑眼珠子,却见同伴已振翅飞起,连忙抖擞精神跟上去。
山下,黑衣、白兽、绛袍,三道身影前后追进浮玉山脚,从城隍庙畔,冲进林间。
大群红椋鸟被惊起,叽叽喳喳。
大片去岁积留的枯叶,被一兽一人踏起。
符拔在巨木间纵跃,如履平地。
一道剑罡削来,符拔跃离巨木,冲破层林,参天巨木轰然倒下,一道霜般的剑光自下而上,刺破层层枝叶,两道清脆鸟鸣声却在此时穿林而至。
一前一后,两道青光掠过连绵树冠,自远处飞来。李蝉轻轻一拍徐达后背,腰间画轴哗啦一响,符拔化作白影,没入其间。李蝉身在半空,衣衫猎猎作响,却望着远方的青光,喊道:“大青!”
前边的青雀张喙啼鸣一声,迎风见长,化作翼展三丈的巨大青鸟。双翼一振,狂风呼啸,林木萧萧。李蝉高空坠落,青鸟快如闪电,掠过他脚下,将他乘到背上。李蝉衣衫被刮得猎猎作响,抱住青雀脖子,指向林间神色愕然的绛袍剑客,喊道:“二青!啄他!”
后来的青雀一声长鸣,敛翅俯冲进林间,青喙啄向绛袍剑客的右眼。
“大青!走!”李蝉抱着青鸟的脖子大喊。
青鸟振翅飞向浮玉山上,李蝉回头一看,绛袍剑客的身影迅速被层林遮掩。
林间,绛袍剑客见青雀啄来,面色大变。他举剑一刺,剑尖青喙相撞,叮一声,狂风四起,绛袍剑客的身子近半被钉入土中。绛袍剑客心神巨震,已认出来青雀的身份,青雀宫的守门神鸟!怎么帮那凡人!
不及细想,那青光再度飞来,绛袍剑客纵出土坑,横剑阻挡。那青光却快得过分,一掠而过,竟将那照胆剑叼进嘴里,青雀衔剑,用力一咬,叮的一声,照胆剑并未断裂。青雀一甩头,把剑远远丢开。
绛袍剑客心惊胆战,又见那青光飞来,他拂袖一挡,化气成罡,衣袖坚若金铁。青光只微微一滞,那袍袖便片片破裂,声若玉碎!
绛袍剑客气息一滞,青光穿袖而来,却无法阻挡,霎时间,便两眼一黑,他连连后退,双手捂眼,只觉一片湿热。
青雀甩掉喙上血迹,昂首一看,林叶缝隙间,大青载着李蝉的身影在天光下迅速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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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啼叫一声,化作青光,追向其后。留下林间那位绛袍剑客,手捂双眼,滚地嘶嚎。
一百一十一: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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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二:擅闯
李蝉抱住青鸟长颈,掠过林海,穿破浮玉山腰处云雾。凛风吹面,风中已无霜雪杀机,只有草木湿气。他回首遥望,云浮大道渐渐细成线,西边的玄都,也仿佛变成了沙盘上的方寸之城。城外滺水绕过玄都城东,向南流去,水面上有六个蚂蚁般的黑点,是那青雀宫开往西蜀的船。
“要活下去啊。”李蝉心中浮起那少女倔强的脸,默念一句。
前边,山雾朦胧,林木间,青雀宫山门的轮廓若隐若现。李蝉曾与这道山门相守两年,甚至记得清山门柱上每一句题诗,瓦当雕饰的每一处兽纹。
青鸟飞近山门,逐渐减速,李蝉道:“大青,带我进去。”
青鸟行事全凭喜好,啄人眼珠也只当玩乐,闻言直接飞向青雀宫内。
铃下人正坐在山门的铜钲下读经,瞥见青影飞过,扭头去看,不禁瞠目。钩明、隐星二雀君,向来生人难近。青雀宫人想摸一下这两位,都要以玉饵相诱。这时雀君背上,却坐了个人。这人竟骑在雀君背后,这得花了多少玉饵?
大青飞过山门,掠至道宫上空。李蝉低头,便看见交叠掩映的筒瓦深檐。澄虚宫的漆蓝铜匾一掠而过,那是青雀宫人读早课的地方,李蝉只在入门考课时进去过一次。他一度以为自己会跟其他青雀宫人一样,数十年如一日地出入其中,求长生大道。他也的确在去年前那次入门考课时,于经书、道纲、步虚、武功四科考课中,拿到了三科甲上,总评魁首。却被监院一句妖浊入体,拒之门外。
二青飞到李蝉身边,展翅滑翔,与他高度齐平,打招呼般啼叫一声。李蝉一笑,伸手抚过它的翅羽,算是回应。青鸟飞过白石坛场,掠过十丈高的铜塔尖端,塔下有青雀宫人经过,纷纷抬头。
青鸟敛翅,落到灵飞殿前,待李蝉下地,它又变小落到李蝉肩头。李蝉侧目,伸出食指轻挠青雀颈侧绒毛,青雀脖子贴着他指尖直蹭。第二只青雀此时飞来,也落到李蝉肩头,对他食指轻啄一下,李蝉分出中指也挠它颈侧,它才满意地眯起眼。
灵飞殿里,两名穿蓝衣的净人好奇向外打量,一个六十余岁的净人,低声惊呼:“李蝉?”
所谓净人,是青雀宫中杂役,除非通过五年一度的考课,否则没有修行的资格。这位年老净人,出身玄都乌衣门第,年少时入玄都崇玄署句曲学院,三十二岁上浮玉山,到如今,还未能入得了青雀宫。不过他虽未学神通,对青雀宫上下之事倒是如数家珍,一眼便认出李蝉来。
旁边那位上山仅三月的年少净人低声问道:“李蝉是谁?”
年老净人打量门外,李蝉黑衣上满是尘灰,还有些伤口血迹未干,他低声道:“就是以前看门的那个李蝉,李雉奴!擅闯禁地,偷学法门那人!”
年少净人轻呼道:“是他?我听说,他不是被赶下山去了么?现在这……”
年老净人惊疑不定,只摇了摇头。
灵飞殿下边的白石坛场里,几名青雀宫人驻足打量阶上的不速之客,一下就认出李蝉的模样。
一名玄冠青褐的道人,从西侧的灵景殿走出来。道人鬓间有些微白发,眼角有些细纹,却剑眉星目,皮肤白嫩,容貌与青年人无二,正是青雀宫里负责向弟子讲经授课的都讲,李少君。
李少君看见灵飞殿前的李蝉,剑眉一挑,“李雉奴?”又眼神一扫,看见李蝉身上的伤,皱起眉头。
灵飞殿台阶下,一个戴平冠穿青帔的青雀宫道士看见李蝉,愣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道士模样三十来岁,长着一张国字脸,五官周正,模样颇有正气。
李蝉笑道:“王朝宗?好久不见了。”
道人王朝宗也是去年与李蝉一同进行考课的净人。与萧灵素一次度过考课不同,他进入青雀宫十二年,两度考课未过。去年考课,才凭一篇乙上的步虚词,经书、道纲乙下,武功乙下的成绩,终于拜入师门,与萧灵素同辈。
净人每半月可在澄虚殿外听经,当年李蝉听李少君讲经,李少君曾赞其颖悟超卓。王朝宗因此特地备礼上门向李蝉请教,与李蝉同读了半月的《琼纲玉纬》。王朝宗本对李蝉颇为佩服,但李蝉被监院拒之门外后,王朝宗又有了另一番感慨,此人毕竟是域外来的人,心术不正,与妖邪沾染过多,虽有一时的聪明,却没有堂堂正正的大智。待李蝉擅闯禁地被逐,王朝宗便更认定,此人好为歪门邪道,终归会自绝前路。
王朝宗本以为李蝉被逐下山,就再没有踏上青雀宮的机会,却没想到,不过大半年过去,李蝉又出现在此。他甚至是骑着雀君,直接越过山门,站在了灵飞殿前。王朝宗看到李蝉遍体伤痕的狼狈模样,心道此人恐怕又惹了什么祸事。他淡淡道:“我既已受度,便不再用俗世姓名,还是唤我灵德子吧。”
李蝉眉毛一挑,却并不计较,叉手行礼,微笑道:“见过灵德道长。”
王朝宗虽受了礼,但李蝉站在高处,他与李蝉说话时不得不仰起头,不由感到有些不适,皱眉道:“你已被监院逐下浮玉山,怎么又进了青雀宫?你可有准入的玉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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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没有。”李蝉摇头,“我这是擅闯青雀宫。”
“什么?”王朝宗神色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蝉站在灵飞殿前,提高声音,对灵景殿外的李少君道:“云翼道长,我今日在浮玉山中迷了路,不慎闯入青雀宫,扰了诸位仙师清修,实在是对不住,还请云翼道长从轻处罚。”
李少君耐人寻味地打量着李蝉一会,说道:“已经有十多年没人擅闯青雀宫了,我都忘了该怎么罚了,这样吧,灵德、灵行,押他去斗室。待监院炼了那枚剑丸,我再去知会他。”
一百一十二:擅闯
一百一十三:问罪
青雀宫南,一面峭壁笔直如削,峭壁上石阶宽仅半掌,连接着一片屋舍,黑瓦彤柱,气度森严。此处景观与悬空寺颇为相似,也正因此被青雀宫人称作“小壶梁”。
距崖底百尺高的一间屋舍上挂着“星桥”的木匾,星桥居里,绿陶鹤首香炉青烟袅袅,一名道人盘坐蓝蒲团上。道人模样五十多岁,眉间皱纹极深,身穿山水袖帔,手捧一卷《九变十化经》。似乎是刚读罢一卷,他放下经书,手腕一翻,一枚铜丸出现在掌中。道人正欲祭炼,忽然向星桥居外侧耳。一道剑符从门外飞至,飞到道人身前停下。
符胆放出青色毫光,传出李少君的声音:“实在不愿打扰师兄清修,不过,此时有一事还需师兄决断,望师兄到北斗殿来一趟。”
道人略一沉吟,剑符自焚成灰。起身放好那卷《九变十化经》,走到星桥居门边,山风挟雾而过。
道人脚步不停,径直走入山风中,同时五指捏住那枚铜丸,轻轻一搓。
铜丸倏然变长,化作一道黄光,游鱼一般,绕过他指尖、手腕。
道人走出云阶,眼看就要踩空坠下深渊,那黄光已托到他脚底下,化作一柄剑,长三尺三,上刻“黄龙”二字,色如赤铜。剑身被那青靴一踏,便穿出山雾,载着道人飞向山阳处那一片连绵道宫。
道人御剑而行,长剑掠过林端,又掠过道宫的青瓦和脊兽,落到北斗殿前。长剑再度化成铜丸,钻入道人袖间,道人青靴触地,两名弟子对他问候,他点点头,走入北斗殿里。
北斗殿上藻井描绘周天星辰,黑幡下垂,书有星辰圣讳。殿内已有三人等候,一个玄冠青褐的俊逸道人便是传音的李少君,一个戴莲花冠,穿五色云溪袍的鹤发老者,是北斗殿主赵希真。另一个,穿一身乌青鹤氅,黑发黑须,眼神锐利,是青雀宫中都管,魏云华。
魏云华与李少君正在说话,见王离阳过来了,便停止交谈。王离阳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少君手托麈尾,“有人擅闯青雀宫。”
王离阳道:“谁?”
李少君道:“去年被师兄逐出浮玉山的那个后生,李蝉。”
“玄都有符信送来。”魏云华是青雀宫都管,不仅管道宫内的事务,道宫外的消息抵达青雀宫,大都也要先经他的手,“此人在望雀台上,假扮戏子,当台刺杀了希夷山的洪宜玄。”
魏云华说到这里,王离阳眉梢微挑,魏云华接着说:“他犯下此事后,便在我青雀宫中弟子萧灵素的帮助下,避人耳目,从京河渠进入滺水,逃到云浮西堤。崔氏的人在云浮西堤设下埋伏,不过没能抓住他,他跑到浮玉山脚,钩明、隐星二位雀君,帮他杀退了追兵,他又闯进了青雀宫里。现在灵德正看守着他。”
北斗殿主赵希真奇道:“我过山门时倒是见过那个叫李蝉的后生,却不知道两位雀君对他如此亲近。”
李少君道:“是了,以往看门的铃下人,也没哪个像李蝉那样跟雀君亲近的。”
王离阳问魏云华:“萧灵素呢,他卷了进去?”
魏云华道:“李蝉在浮玉山下,被希夷山的吴却邪伏杀,萧灵素在浮玉山下,号令赤孚龙王庙的灵官阻挡吴却邪,结果被吴却邪伤了,不过他没受什么重伤,刚被城隍庙里的人送过来。”
李少君道:“与那李蝉关系不错,去年李蝉阑入大青莲,也是萧灵素帮了他。”
赵希真点头赞道:“不错,灵素这后生倒是讲义气。”
李少君道:“赵真人说得是,李蝉被逐出山门,灵素还能待他如初,如此心性才像个仙道中人,赵真人这回可收了个好徒弟。”
赵希真呵呵笑道:“倒也不必这么说,毕竟他这回也是坏了规矩,这事过后,我把他叫过来,一定要好好管教一番。”
李少君摇头失笑,这位北斗殿主护起短来真是一点都不遮掩。
王离阳沉声道:“我半月前已明令青雀宫人不得插手玄都纷争,若人人都如此乱来,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李少君问道:“那李蝉呢,监院师兄要如何处置?”
“先问过话再说。”王离阳略一沉吟,转头道:“体玄,把那李蝉先带过来。”
门外,一名黑瘦道士答应一声,离开北斗殿。
……
李蝉走在王朝宗前头,只见青雀宫白墙青檐交错掩映。山下桃花已绯如烈火,这边墙头的桃枝却仍在含苞。绕过鼓楼、无字碑、坛场,墙头塔尖时隐时现,不知从哪儿飘来的龙涎香味道钻进鼻间。
王朝宗看着这位刚才擅闯青雀宫的黑衣青年,待会儿就要被问罪,却反而一幅安步当车的模样,忍不住催促道:“走快点。”
“大半年不见,你倒是变成了急性子。”李蝉笑了笑,迈上北斗殿的石阶。
三十三道石阶一过,便到了北斗殿门口。李蝉当先迈进门,一进去,就有几道目光扫来,其中一道最为严厉的,便来自王离阳。李蝉叉手道:“见过离阳道长,希真道长,云翼道长,云华道长。”
殿外的王朝宗打量着李蝉的背影,到了这关头,这厮竟还能沉得住气,也不知道是故作镇定,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回忆琢磨着《琼纲玉纬》里的规矩,猜测李蝉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便听里边的王离阳问道:“你今日闯入浮玉山前,在留朱坊望雀台上杀了人?”
王朝宗心里一惊,便听李蝉答道:“是。”
“那人是希夷山洪宜玄,你可知道他的来历?”
“知道。”
李蝉杀了希夷山的人!王朝宗惊得张开嘴巴,这厮分明没有种道,怎么杀得死修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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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杀他?”殿内王离阳又问。
李蝉答道:“此人勾结妖魔,弑杀神灵,企图颠覆玄都,又残害大庸百姓,实在该杀。”
此言一出,北斗殿外几名弟子露出愕然的神色。
北斗殿里,却无人惊讶,王离阳冷冷道:“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希夷山的事,自有希夷山去清理门户,哪轮得到你插手!我且不问希夷山的事,你擅闯青雀宫,又意欲何为?”
李蝉道:“方才跟云翼道长说了,是在山间迷路……”
“好一个迷路!”王离阳冷哼,“体玄,把他关到到种玉崖,断食七日。”
一百一十三:问罪
一百一十四:妖浊
被唤作体玄的黑瘦道士,平冠青帔,怀抱拂尘。站在门口,对李蝉一扬下巴,说了一句“这边来”,转身就走。
李蝉对王离阳叉手再行一礼,跟到体玄子身后。
王离阳望着李蝉跟体玄子消失在北斗殿的台阶下,又说:“灵行,把萧灵素带过来。”
一个白面道士答应一声,转身离开,王离阳又看向另外几名道人:“都走吧!”
众道士纷纷离去。
北斗殿里,魏云华问道:“监院师兄将他暂且押下,之后又怎么处置他?他杀了希夷山的洪宜玄,还叫雀君啄瞎了吴却邪的眼睛。”
李少君道:“云华子都这么说了,便是有了打算,何必还要发问?”
魏云华看李少君一眼,说道:“我看等到希夷山要人时,便做个了这人情,把此人交给希夷山吧。”
李少君道:“这办法不错,希夷山的人杀人杀到浮玉山脚下来了,还在青雀宫边上打伤了我青雀宫弟子,咱们都不必计较。毕竟吕祖遁世,青雀宫势不如人,只能处处服软了。”
魏云华听到李少君的讥讽,冷冷道:“那李蝉什么时候是青雀宫的人了?”
李少君摇头一笑,“那后生当台把那勾结妖魔的希夷山人杀了,做出此等义举,来青雀宫求庇护。然后咱们把他押起来,再交给希夷山,也休管名声了,只求不得罪人吧。”
魏云华听不得李少君阴阳怪气,大声道:“那李蝉在鱼龙会上刺杀洪宜玄,就是故意闹得路人皆知!他也是故意拉青雀宫下水,拿青雀宫给他做挡箭牌!他如此算计青雀宫,青雀宫还得护着他?”
赵希真捻着一溜雪白山羊胡说:“若那希夷山人的确如他所说那样,又是勾结妖魔,又是杀戮凡人,那这希夷山的孽徒的确该杀。虽然希夷山清理门户,轮不到青雀宫出手,但行侠仗义之人,青雀宫却护得。”
李少君抬起青袖,对赵希真拱手,“赵真人说得是极!”
那须发皆白的北斗殿主呵呵一笑,忽然一拍大腿,嘀咕道:“坏了,灵素修道不久,哪有斗法的本事,也不知伤没伤到根本。坏了,坏了,上月炼的那炉中黄丹似乎不剩几粒了,我去找找……”说着匆匆迈步踏出北斗殿的门槛,去向西侧丹房。
魏云华皱眉望着北斗殿主离开,对李少君道:“云翼说话只图个痛快,却没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希夷山阻止圣驾,乃神道人道之争,自从吕祖遁世后,我青雀宫便独善其身,不再参与其中。如今那李蝉杀了希夷山的人,跑到青雀宫来,若青雀宫保下他,在外人看来,岂不是站到了朝廷那边?”
李少君摇头道:“你把这事想得过于复杂了。”
魏云华不再分辩,转头道:“监院师兄,此事还须慎重斟酌,云翼子与希真道长潜修日久,不问世事,我看,不妨召集三都五主,再来议定此事。”
王离阳听完三人的争论,不露声色道:“外头的纠纷与青雀宫无关,这李蝉擅闯青雀宫的事却不可轻饶,先关他一阵再说吧。”
这位青雀宫监院只为李蝉擅闯青雀宫的事,把他关押起来,于理上希夷山也无话可说。但魏云华对这做法并不满意,他叹息一声,说道:“既然监院师兄做了决定,我便不多嘴了。告辞。”说完一叉手,离开北斗殿。
王离阳目送魏云华离去,边上,李少君说道:“那李蝉一介凡身,竟能杀得了希夷山的道士。那个叫吴却邪的,二十年前浮玉山法会时我见过一次,还有些印象。此人虽至今未入知境,也算是剑法老道了,李蝉能从他的伏杀下脱身,真是不可思议。监院师兄当初把他拒之门外,此番又把他护下来,是不是有些后悔了?”
山水袖帔的道人负着手,望向去往钟楼边上去往种玉崖方向的小道。大半年前,那年轻人上浮玉山不过两年,却在考微言大义的经书、考文才的步虚、考根骨的武功这三科考课里,都得了甲上,仅在那庞杂的道纲一科只得了乙中。王离阳每每回忆起,澄虚殿下,那年轻人的笑容被一句妖浊入体驱散的模样,心中都隐有愧疚。
王离阳叹道:“他天资的确不错,可惜来错了地方。”
李少君想起李蝉那一对鸳鸯眼,说道:“他分明是天生神通,你当初为何说他妖浊入体?”
王离阳道:“你可识得这是什么神通?”
李少君摇头,奇道:“师兄认得?”
王离阳仍望着那条小道,目光却仿佛落在更远处,“当年李承舟在桃都山碧血画虹,再镇鬼门,我便见他眼底,有丹青二色。”
……
沿白石山道一路向上走,将重重道宫踩到脚下,到接近浮玉山顶的地方,便有一处奇特的山崖。山崖石质漆黑,高有百丈,中间如被刀劈斧凿,裂开一道豁口。豁口内尽是温润青透的玉质,仿佛这一整道山崖,都只是裹玉的石皮。相传当初人祖铸大青莲后,有昆仑青雀衔玉而来,种入山崖内,这山崖也就因此得名“种玉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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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裂口宽有两丈,其间凿有石阶,体玄子带李蝉走进豁口,经过那巨大玉石裸露的一角,走上陡峭石阶。往上走了十余丈,便进到一处入崖的洞口,入洞再走一阵,便是一道漆黑油亮的石门。体玄子推开石门,一眼便能看尽门后是一方逼仄洞府,洞府并无外壁,仿佛只是种玉崖上凿空的一个石坑,里边零星摆着一桌两凳,连床都没有。
体玄子让开一步,回头看向李蝉,“请吧。”
“劳烦了。”李蝉对体玄子叉手行礼,体玄子点点头。
李蝉一走进去,石门便轰一下闭上。
李蝉进了这洞府,才发现这洞府不光没有外壁,空间逼仄,竟连地面都向外倾斜,普通人在这洞府里别说睡觉,只怕是刮来一阵大一些的山风,都要跌下山崖去。他走到洞府边沿,向下一看,距此近百丈的崖底下林木葱茏,已时近黄昏,暝色里群鸟翱翔。离去的脚步声在厚重的石门外渐行渐远,天边夕阳如一团熔岩渐渐熄灭下来,他迎着冰冷山风,盘腿坐到崖边,终于松了口气。
一百一十四:妖浊
一百一十五:叛道
李蝉坐在崖边吹了一阵风,便回到洞府里。只不过洞府狭窄,进深也仅有两丈左右,最靠里的地方,也都被过崖的山风灌满了。这所种玉崖上的洞府,原本是某位青雀宫前辈闭关修行,磨砺剑心的地方,因为环境恶劣,也偶尔被用来惩戒犯错的弟子。门侧靠石壁的地方,有一处稍微平整些的地方,大概是用来放蒲团的。
这旁边的石壁里侧,有一块掏空的孔洞,形如壁柜,能放些书籍之类的东西。李蝉解下悬心剑放进去,又背风展开画轴,青雀宫并未把这两件东西收走,想来也是不怕他一介凡人在青雀宫里还能闹出什么事。
画卷里,白狐蜷缩着,虚弱地眯起眼睛。这狐女与那绛袍剑客交手不过数招,就伤得不轻。徐达则好得多,只是后腿被擦伤了一块。旁侧有些妖怪,托形为锣鼓笙箫的模样,望雀台上的曲子,便是它们演奏的。
这时候,又隐约有脚步声从崖缝下边传来。李蝉卷好画轴,放进壁柜里。靠石壁坐下,枕起双臂。没一会,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到石门背后。又是一阵如闷雷滚过天空的咕隆声,石门洞开。
王朝宗领着萧灵素站在门外,他用疏远又有些忌惮的眼神看李蝉一眼,回头对萧灵素关切道:“灵素,这段时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我说,虽然监院吩咐了前七日只能送水过来,但你伤势未愈,若是不舒服了,千万不要瞒着。”
萧灵素脸色苍白,“多谢关心,我知晓了。”
“那我就放心了,且进去吧。”
王朝宗让开洞口,待萧灵素进来,他便关上石门。
王朝宗的脚步声远去,萧灵素走到石凳边,望着李蝉,冷哼一声,“你是真能折腾。”
李蝉靠着石壁,微眯双眼,望向洞外的黄昏,叹道:“要不是没办法,谁想折腾。”
萧灵素胸口起伏,呼吸略微急促,有些愠怒地说:“刚才监院把我唤去,我才知道,你不光杀了那个希夷山的洪宜玄,还是在望雀台上,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刺杀他!”
面对萧灵素的质疑,李蝉笑了笑:“这样才杀得痛快。”
萧灵素坐到石桌边,用力拂去桌上尘垢,低喝道:“你就不能收敛点?就算要杀人,又何必闹出这么大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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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枕着双臂,说道:“为什么要收敛?你想,谁最怕这事闹大?我要杀洪宜玄,这事闹不闹大,我都要得罪希夷山。洪宜玄做的那些勾当,是决不想摆到台面上来的。”
萧灵素神色一滞,发现李蝉说得的确有理。
李蝉问道:“监院怎么罚你?”
李蝉不说还好,一说萧灵素便来了气。
“监院要我在种玉崖面壁一年!”他说着猛地起身,走到洞口,低头俯瞰下边,背着手捏紧拳头,“我就想安安分分地在山上修行,结果总被你带上风口浪尖,这么下去我迟早死在你手里。”
李蝉沉默一会,说道:“不妨打我两拳?说不定能好受点。”
萧灵素回头,看见李蝉身上衣衫被割破的地方还有几道血痕,捏了捏拳头,还是放开了,重重叹一口气,从腰囊里边摸出一粒泛红的黄色丹丸,抛过去,“吃了这个。”
青雀宫里最擅长外丹术的当属萧灵素那位师尊,李蝉伸手捞过丹丸,捏在两指间,打量一会,“九侯珠?”
萧灵素拿出的丹药,正是赵希真给的中黄丹。所谓“天生一气,名曰中黄”,这中黄丹是养气疗伤的上品丹药。同时,中黄丹又是外丹术里九转金丹的第一转丹,为九转金丹之首,服用时需以吐纳行气法引导,将丹气分成九份吞下,于是此丹又名“九侯珠”。
“你连外丹术都读过?”萧灵素有些惊讶,在青雀宫里,外丹术相关书籍,只要不涉及到丹方的部分,净人也可以但外丹术并不在净人入门考课的范围里,几乎没人会花时间在这上边。
“草草翻过书,略有印象。”李蝉坐直身子,把中黄丹送入口中,吞下去。
萧灵素发泄几句,也略微平复了心绪,回到石桌边吞下一粒中黄丹,忽然,他看到李蝉喉间有若隐若现的朱红纹路。李蝉会些役使妖鬼的左道法术,在萧灵素这儿已经不是秘密,但这时一看,这些纹路竟与喉神道通有些相似,他心生不妙,问道:“你学了那二十四身神法门下山去,没人帮你引导,你是怎么入门的?”
李蝉盘坐着引导丹气,注意到萧灵素的目光,他说道:“你已经看见了,自然是以妖气凝炼身神。”
萧灵素一怔,低喝道:“你疯了?这二十四身神与二十四天时相呼应。青雀宫里,修行这法门的人,都是如履薄冰,只有顺应天时,在特定节气感应天地气机,才能凝炼身神。这里边出一点岔子都不行,你竟用妖气去凝炼身神,难道不要命了?”
李蝉笑道:“所谓妖魔,也只是天生能感应天地元气的异类,借妖气凝炼身神也行得通的,我如今不也练得好好的么。”
“你这是离经叛道。”萧灵素驳斥道,“我问你,按二十四神法门所述,待二十四神凝成,人身气机流转,便与天时流转相应,方可与天地相合,化作道身,突破见境,进而种道。你借妖气凝聚身神,就算能凝成二十四神,到时候气息驳杂,无法合应天时,又该怎么办?”
天色已暗,李蝉的脸色被洞壁的阴影遮住,他说道:“只能到时候再看着办。”
“你这……”萧灵素脸色焦急,这种情况,最好有高人指点,但青雀宫已将李蝉拒之门外,谁又会指点他?想到这里,他又忽的明白,李蝉既然没能拜入青雀宫,也只能靠这法子入门修行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暗叹一声,移开话题:“你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李蝉说道:“先躲一阵。”
萧灵素想了想,点头道:“如今玄都局势不明,你确实该躲一阵。”
他回望洞外,空中已依稀有星辰浮现,从这个方向虽然无法眺见玄都,但那边大抵也要亮起夜间的灯火了。
一百一十五:叛道
一百一十六:斩妖
黄昏刚至,望雀台的瓦栊下灯笼亮起,与留朱坊畔群集的飞灯相映,犹如漂浮的片片金鳞。距那顾九娘一曲魔音,杀人离去,已有几个时辰,百姓骚动一阵过后,鱼龙会仍然照常举行。台上,纸扎的巨大桃树花枝繁盛,跳傩舞的送魂女唱着“桃山万仞,惟魂是索”,那荧煌桃花灯便如落花飘飞,混进漫天飞灯里。
李昭玄头回来到玄都,第一次观看鱼龙会,原本是满心期待。事实上,鱼龙会的戏目也的确足够精彩,有些花样,便连玉京城里都不曾见过。那青旦红生的一曲绝命词,更是让他震撼许久,不能自已。但也因为那一袭青衣的惊艳,令后边的戏目都变得索然无味。
入夜后,绿袍老者与徐应秋等一干文人,走下望雀台,进入留朱坊里的会仙酒楼。会仙酒楼是玄都屈指可数拥有酿酒权的正店之一,分为四层,越是楼上,酒越好,歌姬也越美。城中豪客把登楼喝酒叫做登山,上一楼,谓之登一山。徐应秋等人,便是登上会仙酒楼二山饮酒。
楼内酒酣,到了戌时,天黑下来,会仙酒店楼门口传来一阵惊呼声。一名男子手里提一个蜡布包裹,里边圆滚滚的,不知放着几个什么东西,还在外淌血。男子肤色黝黑,虽穿着一身飘逸长衫,长相却像个憨厚农人。但他腰挎剑匣,大开大合的步伐,颇有豪侠气概。
此人正是曾在大觉精舍门口,向贩夫走卒讲道的刘纨。他提着包裹,带着一身血腥气,登上三楼,见到诸多文士。
有人喊道:“刘郎怎么来这么晚?”
刘纨把蜡布包裹往地上一扔,骨碌几下,滚出三个头颅,一个青面獠牙,一个鹤发鸡皮,一个独生一眼,都是非人之类。他爽朗笑道:“刚斩了三只妖魔,给诸位助兴!”
席间歌女见状,惊声尖叫,诸位阳门文士却面不改色,有人称赞道:“好,我敬刘郎一杯!”
又有一个白衣文士喊道:“刘郎如此英雄,我也愿效仿刘郎斩妖下酒,诸位稍待,我去去就来。”
白衣文士说罢,便告别陪酒的歌妓,提剑大步离开会仙酒楼。
李昭玄喝下几盏会仙酒楼的招牌美酒“错认水”,这酒由荸荠酿制,酒液清澈与水无二。酒不烈,可李昭玄酒量不佳,只几盏就染上几分酒劲,脸红到了脖子根。想到那左道之士的惊人之举,又被此刻的情景一激,心头涌上一股热血,大步走到徐应秋身旁,行礼道:“我亦欲斩妖,身旁却没带兵器,请借徐先生宝剑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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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应秋一怔,笑道:“如今局势迷乱,殿下虽有龙气护身,也须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李昭玄争辩道:“就连庶民都能不惧妖魔,我岂能退缩人后?”
徐应秋哈哈一笑,“殿下心存侠义,就已经十分难得了。我自然是不吝借剑的,不过,还是等殿下拜师学道后再说吧。”
李昭玄脸涨得通红,却知道再争下去也没用,心头热血一下就被浇熄,叹息一声,拂袖坐到一边,喝起闷酒。
刘纨来到绿袍老者殷如晦身边,行了一礼,二人交谈几句,殷如晦问道:“今夜玄都局势如何了?”
刘纨坐到酒席边,虽是文人,动作却带着些匪气,把盏仰头喝尽一盏绿蚁酒,说道:“混入玄都的妖魔不少,不过这些妖魔行事没什么章法,虽有些百姓遭了害,那几处重要的神坛都没被攻破。我方才追踪那鸡脚老妪,想寻到这些妖魔的根脚所在,却发现它们只是凭着本性在玄都兴风作浪,似乎并无指挥。”
旁边有人说:“这些妖魔混入玄都,就已搅得人心惶惶了。昨日便有东台谏议大夫上奏,说尚未西行便已妖魔四起,是国运动荡之兆。人心未定之际,若贸然去国西行,玄都恐生变故。劝圣人改变心意。”
另一人冷笑:“这位左谏议话里藏锋,是在挑拨圣人猜忌镇西王啊。”
在场者大都是在野的儒门侠客,徐应秋道:“不必管庙堂中事,只需扫除玄都妖氛,这些惑乱之言不攻自破。”
兴许是被那溅撒楼内的妖血激发了豪气,诸士纷纷应和,殷如晦却说:“只怕妖类野心不止于此。”
殷如晦声音不高,这句话一说,场间视妖魔入蝼蚁的豪迈气氛霎时就冷了一些。
这位绿袍老者不修神通,却是当世为数不多的大儒。先朝时夏州陈光宓叛乱,聚集大军三十万,这位身无神通的读书人独身入夏州,劝得陈光宓归降。八年前又有大菩提寺的妙闻法师在玉京城樊楼舌灿莲花,以阳圣之学脱胎于佛门的理由,劝当时号称阳门三皓的三名大学士出家修佛。阳门三皓道心动摇之际,殷如晦入樊楼与妙闻法师辩论,令那位佛法已修至灭境的妙闻法师大败。据说那位妙闻法师回寺后,闭关冥思三月,才勘破心魔。
如今这位绿袍老者监修国史,不涉党争,阳门中人却隐隐视其为党魁。
徐应秋眼睛一扫,见楼厅间气氛凝重,他略一沉吟,笑道:“夫子的担忧不无道理,只不过,妖魔本就已被逐出龙武关外,在的大庸境内,它们又如何能掀得起什么大风浪?如今圣人玉辂已至,玄都内神变高手与知境神通者不下二十位,甚至另有高人藏在幕后。若大妖敢在玄都作乱,一定会被诛杀,又怎敢现身?至于那些喽啰,除却搅得人心惶惶外,便起不到其他的作用了。”
徐应秋说完,诸文士纷纷望向殷如晦。殷如晦呵呵一笑,点头道:“也对,是我多虑了。”
见殷如晦这么说,诸文士才放松下来,徐应秋又举杯唤众人饮酒作诗,吟诵几句诗,凝重气氛便被豪迈之气一冲而散。饮酒之际,徐应秋不动声色看向殷如晦。
徐应秋看得出来,刚才殷如晦的话,只是配合他鼓舞士气。殷如晦心中究竟怎么想的,徐应秋却没揣摩明白。只见这位绿袍老者坐在酒案后边,侧目望向窗外。留朱坊东侧,宫墙里,黄钟大吕之音仍未止息。
一百一十六:斩妖
一百一十七:使者
望雀台上的桃花灯飘出留朱坊,落进京河渠里顺水北去,犹如夜水里浮动的火。
一道夜鸦般的鸟影,则自西飞来,掠过水面,又飞向旧皇城的方向。这道鸟影靠近旧皇城,便在空中盘旋,诸殿司筒瓦上的脊兽对月无声咆哮,奉宸卫提灯巡过宫墙,鲛灯的明亮白光隐约照亮墙上的画影。
它继续向内窥探,周回三十里的城墙内,环套一座周回六里的华丽牙城,那便是大庸皇帝的居处。它如此盘旋一阵,便飞向旧皇城的延神门。接近地面时,这道鸟影振翅掀起一阵大风。守门的甲士武冠上的鹖尾被大风压低,仰头见到一道庞大鸟影飞至,登时警戒,抬起戟尖,组成一道森然刺阵。
那鸟影落地,却哗一下,变作一名白面男子,身上长袍如鹰羽织就。
众甲士如临大敌,圣驾入玄都以来,这还是头一个入侵皇城的妖怪。一名城卫举起犀角一吹。“呜”的一道角声,如在延神门附近掀起一道铁浪,无数铁甲涌来,里三层外三层,把那白面男子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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戟尖如银鳞般层层叠叠,架住白面男子的脖子,压住他的肩膀。负责此门守卫的郎将在人群外冷冷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只需一挥手,加持了辟邪咒的戟尖便能将那白面男子刺成筛子,那白面男子并不反抗,只是朗声道:“碧虚元君座下使者,求见人皇!”
碧虚元君便是青丘之主,本是大庸西陲数地供奉的大神,自从圣人西逐妖魔后,这个称号已多年不曾出现在玄都城里。郎将神色一凝,仍未让部下放开白面男子,拿起腰间悬挂的黄铜兽首,向兽耳中说出几句话。
霎时间,话语便经这传声兽跨越数里,宫城内的城卫放下从一颗形制相似的铜兽首中听闻了消息,消息又迅速传入宫城东边灯火通明的紫宸殿里。守门的郎将静待片刻,传声兽口中响起一道声音:“传!”
郎将一挥手,仍神色凝重,率领一众奉宸卫押着妖使进入延神门。
过了延神门,便入了旧皇城,此时太庙钟鼓已歇,旧时的诸司有大半都亮起了灯。此番西行圣人自然没带走文武百官,但随行的官员里,东西两台的重要人物俨然组成了一个小朝廷,此时虽已入夜,他们仍在处理玉京符信传来的政务。
白面男子被长戟架到紫宸宫外,向宫内一看,丹墀上那位四十余岁的男子玄衣纁裳,神态威严,正是大庸皇帝李胤。
丹墀下,西侧,奉宸卫大将军姜独鹿腰束螣蛇带,脚踏乌皮履,模样老态龙钟。
另一边,是白面黑须,腰佩金缕革囊的东台左相杜元礼,身旁站着随驾的“小六部”诸官。
妖使被两名奉宸卫带到丹墀下,行礼道:“我乃碧虚元君座下使者灭蒙沛,今夜不告而来,实属事态紧急,还请人皇恕我无礼之罪。”
灭蒙氏是鸟妖,臣服涂山氏已久。这鸟化人身的妖使低头看着丹墀,并未直视那位玄衣纁裳的圣人,只听丹墀上的人说:“你为何而来?”
妖使道:“来劝人皇莫要禅桃都山。”
丹墀上只传来一道冷哼声,东台侍郎赵舒上前一步,“圣人之意岂容你左右?”
妖使道:“请人皇听我说完,涂山氏向来与人道交好,昔年人祖之妾便是涂山氏九尾白狐。当年圣人肃清大庸西陲,亦有涂山氏在其中相助。圣人答谢涂山氏的好意,亦立了身怀祖血的崔皇后。还请圣人看在这番过往的情分上,让我把话说完。”
那位东台侍郎还想再说什么,但事关皇后,他便没有出声,丹墀上皇帝说道:“说吧,看看这次还能说出什么新花样。”
妖使称谢,说道:“人皇当初划下龙武关之界,便与各族相安无事,好不容易太平二十多年,人皇却要禅桃都山,此举无异于再度挑起乱世。当年人祖绝地天通,尚留下太山、桃都天地二门,凭这两处源泉,天地气脉才未断绝,众生才有修行开智的契机。如今圣人要再镇地门,实属不智之举。须知日月盈昃,春生冬藏,才是天数。苍生而不同。有强弱之分,亦是天道。望人皇莫要逆天而行。”
丹墀上的声音道:“这些东西已说过不知多少次了,还有别的么?”
妖使垂首道:“至于其他的,想必人皇也看到了。如今人皇尚未出关,东方神蓬,南方六诏,北方鬼户,西方象雄、虞渊,都有了反应。人皇出京不久,就有十数州暴发天灾人祸。如今龙武关外,已有数族联手,要对人皇不利。就算不提关外,如今关内的玄都,也是岌岌可危。碧虚元君命我带话来,若人皇愿回心转意,青丘愿再助人皇,平复乱象,还天下一个太平。”
丹墀上,九旒下垂,大庸皇帝面不改色,挥手道:“不必再说这些,你退下吧!”
那灭蒙氏妖使叹息一声,行礼道:“可惜!陛下虽未能回心转意,也请莫忘涂山氏今日告诫之情。”
两名奉宸卫将妖使押出紫宸宫,紫宸殿内沉寂一会。
一名随驾的右补阙道:“这青丘使者说的,的确有理,乱世疮弊未愈……”
旁侧的左拾遗当即反驳道:“狐族素来狡猾,不过是两面逢源,见风使舵。如今玄都纷乱,岂无涂山氏推波助澜?”
紫宸宫内,议论声声。
那位青丘使者被奉宸军押着,一路出了延神门,回头一望。羽衣挥起,化身黑鸟,振翅而去,扑棱棱的没入夜色中。
就在灭蒙鸟振翅而飞时,一位白衣郎君领着一名驼背老仆踏过永兴坊的金明桥,站到望岳观外的坡道上,看向旧皇城东南部。
从这边看去,有山岳的轮廓露出宫墙。这墙中之山,是集天下十大名山之石叠成的,旧皇城最为称道的奇景。因此山处在旧皇城东南角,故名“兑岳”。
一百一十七:使者
一百一十八:现身
白衣郎君远望宫墙内,这兑岳虽在墙中,周回却足有六里,高数十丈,与真山无异。
白衣郎君抬袖,指向山间楼观中的一座六角亭,说道:“当年乱世之中,明帝集三万工匠,采浮玉、壶梁、希夷、丹凝、云龙、仇池、瑶琨、灵璧、绛霄、芙蓉十大名山之石,建成这座兑岳。当年兑岳落成后,明帝便在那绿萼华亭里称赞此山乃‘天造地设,神谋化力,非人力所能为者’。”
驼背老者并无观景之心,他看了一眼兑岳,又环视四周,微风拂面,夜空下有华幢飞灯飘过。他说道:“看如今的形势,不出两日,玄都就能镇压乱象了。”
白衣郎君并不在意,说道:“无妨,这本就在意料之中。便连同源而生的虞渊十二氏之间,都明争暗斗了几千年。其他族类,又怎么可能完全联手。如今这大庸皇帝尚未出关,既然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哪个又肯真的站出来当出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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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郎君所说的话语,与日前见吕紫镜时说的截然相反,但显然这时说的才是真心话。
他继续说道:“无论青丘还是象雄,在玄都布置棋子,不过是为了警告那大庸皇帝收手罢了。不过既然各族有颠覆玄都的意图,玄都便不得不防。如今玄都大部分兵力,都被神道布防牵制住了,想必此时,他们也该察觉到了各族布置在玄都的喽啰只是幌子,但各族妖魔做出这些牵制,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望向宫城内的兑岳,“当初明帝建成此山,耗费甚巨,时人皆谓他不顾民生,好大喜功,却鲜有人知道,明帝建这兑岳,是为了镇压一处地眼。若说天地气脉是水渠,太山、桃都则是两大闸口,而这地眼,便是水渠的一道渠眼。所谓地发杀机,龙蛇起陆。地眼一旦动荡,便会引发地动,届时无论是宫城还是玄都各大坊市,都将倾覆于地动之下。”
季夷九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望向驼背老者。
面对季夷九的目光,驼背老者佝偻身躯,说道:“郎君的意思我早已知晓,我寿元将尽,与其烂在虞渊下,不如最后再帮郎君一把。”
季夷九望着驼背老者,驼背老者名为玄照,是虞渊十二月氏中的玄氏族老。也是季夷九最亲近,也是最忠诚的臣属。颠覆玄都的事,季夷九谋划已久,已设想过许多次,但真到了这时候,他还是胸口有些发闷,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不舍。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驼背老者的脸,目光移向兑岳。
“大庸国为保守地眼的秘密,这兑岳之中只有一名护山人,此人名叫黄岐,出身自乾元学宫,他出手次数不多,但修为大概是知境上品。除此人以外,守卫这地眼的最主要的壁障,便是李承舟的那一幅《万灵朝元图》。”
说出“李承舟”的名字,季夷九呼吸都变得凝重起来。季夷氏极重名姓,虞渊传言,季夷氏纵使身陨,只要呼唤其名,该季夷氏未散的真灵便会在影子里复生。
他蹲了一会,又继续说:“有此图在,当世鲜有人能攻破巽宁宫。不过二十二年前,吕紫镜破誓出世,与李承舟斗了一场,当时吕紫镜在这宫城东侧斩下一剑,斩出了这大阵的唯一一道破绽。”
“多年以来,各族试图潜入巽宁宫的探子,从未有生还者。日前涂山氏派出部属,从那大阵破损之处,夜探巽宁宫,当时万灵朝元图已被激发,图上画影甚至追出了宫墙,但还是被那狐女逃了出去。据涂山氏的消息,那狐女血脉驳杂,天赋不佳,却能从《万灵朝元图》下生还。那狐女虽逃得没了踪影,但吕紫镜那一剑,的确将《万灵朝元图》斩出了一道不可弥补的缺憾。”
“我前日不惜以身犯险,拜访了吕紫镜。他虽遁世已久,心性却没有变化。既然他不出手,那《万灵朝元图》的破绽,就无人可以弥补。玄老显化原形,施展法天相地之术,从那破绽撞进去,撼动兑岳,便可使地眼动荡,震动玄都。”
驼背老者佝偻站在夜风里,大妖若在玄都现身,与送死无异,他看着白衣郎君平静的态度,感慨道:“当年九郎君刚出虞渊时,性子还颇为柔弱,不叫我离开片刻。也没过多少年,如今九郎君却已有了虞渊之主的风范。虞渊十二氏貌合神离已数千年之久,我活了千余年,跟过三代季夷氏,这情况一直不曾好转。若九郎君能拦下人皇,不让他出关,此举便足以服众。我若能助九郎君再统虞渊,让十二氏上下一心,也不枉这千年岁月了。”
季夷九低声道:“时机已至,且去吧。”
“九郎君,保重。”
驼背老者对季夷九拱拱手,便穿着那一身麻衣,走下望岳坡。他刚踏上宫城附近的石道,后边传来一道呼唤:“玄老!”
驼背老者转头,月下,坡上,白衣郎两袖相击,跪地一拜。虞渊最敬日月,这是季夷氏的拜日礼。
驼背老者面露笑容,推手一拜,转身离去。
一队巡逻的城卫提灯从不远处走来,远远见到一个身影在靠近宫墙,连忙大喊着接近。待靠近了,几名官兵看见那麻衣老者身形佝偻的孱弱模样,又愣了一下。
一名城卫喊道:“喂,那边那个!干什么的!”
驼背老者一笑,脸映着幽微灯光,嘴里不剩几颗烂牙。那麻衣内的躯体膨胀起来,越胀越大。霎时间,灯笼的光便一道庞大的阴影遮住,几名官兵提着灯笼,在恐慌中仰头,看向那陡然出现的庞大妖物。
那双头妖首几乎可探入云中,吐出鲜红歧舌,将遍布青鳞的长颈伸向宫墙内,铁铸般的漆黑龟背将朱墙挤得石屑崩飞,兵刃般的勾爪则刺入地底,犁出数道水渠般的沟壑。坚硬的地面,在这山岳般的妖躯下,竟如水一般柔软,被挤出道道波纹。
“妖袭!”
“妖袭!”
墙下城卫声嘶力竭,却站立不稳。倒地时,一名城卫勉力拿出号角,用力吹响。角声仿佛唤醒了整个旧皇城,那妖躯便在接连响起的呜呜声里,撞向宫墙。
一百一十八:现身
一百一十九:画影
旧皇城宫墙厚有六丈,已算得上固若金汤,但与那山岳般嵯峨的妖躯一比,便比春衫还要单薄。墙外灯火未歇,华灯仍在飘飞,乍然响起的肃杀角声好像一瞬间就让这座繁华都城变成了战时的边关。
妖袭的喊声随着传声兽,一瞬间传遍宫城,但那妖怪出现得突然,城卫做出反应时,宫城已有大半被碾成齑粉,数名城卫不及躲避就变作肉酱。
这处宫墙的破损处离兑岳仅两百丈远,对这山岳般巨大的妖物来说,只是数步的距离。如今旧皇城内高手众多,据说乾元学宫大祭酒与那位奉宸卫大将军都在随驾之列,但这大妖用性命换来了这片刻时间,足以在身死斩杀它之前触动兑岳。
兑岳下的丹心阁里,一名正在擦拭朱泥花盆的黄袍老者眉毛一挑。老者姓黄名歧,是一名知境上层的修行者。道门修行境界分为五境,五境之间差距犹如天堑,知境上层的修行者无论在哪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位老者却名声不显,只因他三十余岁出乾元学宫后,就来到这里镇守兑岳,一守就是四十多年。四十多年的守候,仿佛就只为这一刻,黄袍老者只讶异了一瞬,便拿起桌上铁尺,霎时间,身影消失,只余烛台上的火苗嗤嗤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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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暗黄影闪出丹心阁时,宫墙已被摧毁殆尽,那妖躯已半数挤入宫内。
砖块垮塌,大风呼啸,肃杀角声随风刮向望岳坡,白衣郎君衣衫猎猎作响。他望向宫墙破损处,忽然心生不妙。那雄厚城墙已倾塌下去,内壁处却仍剩下了几块薄砖,顽固地悬在半空中,仿佛贴在一层无形屏风上。混乱的火光下,有神鸟异兽之影若隐若现。
季夷九这才亲眼见到万灵朝元图,他呼吸微微一促,这图画虽已受损,但神异犹存,竟然不需要凭依宫墙,如被印画在虚空中。
他死死盯着那图画中的一抹青影,如赌徒唤开骰钟一般,低声道:“撞!”
无需季夷九去说,那巨大妖躯一往无前地撞向那薄如蝉翼的孱弱画影。就在此时,一抹微不可查的青光掠过残墙,一只人首蛇身的青鳞妖物吐着黑信子出现在玄妖前方。
同时,夜色里,又有无数双妖目浮现在宫墙上,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虚空中点起了一个个颜色各异的灯笼。
玄妖的动作看似迟缓,但因其庞大的体型,从它现身撞破宫墙,到万灵朝元图激发,也只过去两个呼吸时间。
“快,快。”季夷九心中默念,到了这时候,一弹指的时间就能改变局势。这苍狴已被吕紫镜斩伤,必然挡不住玄照。他冷冷审视那蛇身上的青鳞,却心生不妙。这苍狴的身躯在玄妖面前显得十分娇小,但那青鳞光洁锃亮,严密齐整,哪有半分受伤的模样?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见那苍狴身形节节增高,眨眼间,就几乎与玄妖相齐,双手握住一柄漆黑大刃,斩向玄妖的蛇首。
季夷九瞳孔一缩,背在身后的拳头猛地捏紧。
玄妖右侧蛇头一甩,咬住黑刃。铛一声巨响,城砖塌落,狂风骤起,玄妖身躯一震,去势不止,与刀刃相抵的蛇头却有不支之势。又是磨刀般的一声巨响,苍狴把刀刃一拧。半根尖锐蛇牙崩飞,插入城墙。玄妖右侧蛇头被震得一昏,苍狴手起刀落,黑刃斩进蛇颈,入肉过半,绿血喷涌。
玄妖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嚎声,却以更猛烈的势头冲入宫内,冲向不远处的兑岳,丝毫不顾那断了一半的蛇首耷拉下来,血流如瀑。这时,却有一阵狂风袭来,黑暗中飞来一双巨翼,探出铁爪,抓住蛇头向上一提,将蛇头硬生生扯下。
玄妖痛苦嘶吼,去势不由一滞,西侧又有一道妖影跃下宫墙,白鬃金毛,形若猛虎,虽身躯巨大,却脚步轻盈,抬爪一拍,便把玄妖左侧蛇首压到地上。一道黑刃紧随其后,一刀将蛇首斩得仅剩皮肉相连,又一刀,把蛇首完全斩下!
蛇首虽断,性命却未绝,仍露出獠牙用力啃噬,那妖躯虽已无首,四足也还在奔袭,旧皇城里雕饰精致的长砖翻卷起来,被犁出巨大沟壑。
一袭黄衣却出现在兑岳下,铁尺触地,划出一道界线。
黄袍老者看着那无首妖躯撞来,虽势头凶猛,却显然已是强弩之末,那山岳般的躯体随着绿血喷泄,不断变小。撞上那铁尺划出的无形界线,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终于停下来,粗壮的四足微微颤动几下,便没了动静。
那几道妖影便在此时如淡墨一般消逝在夜色中,黄袍老者手提铁尺,看着那死去的玄妖,此处距兑岳仅剩数十丈,那妖法神通已散,却仍大得像座小山。若不是被万灵朝元图拦了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旧皇城外,望岳坡上,季夷九透过宫墙的缺口,望向尽头那具凄惨妖躯,“差一点……”他的低声自语很快变成压抑愤怒的低吼,“只差一点……”他目光移向宫墙缺口,死死盯住那悬在半空的青色画影。涂山氏的消息有误,这苍狴根本毫发无伤。季夷九眼里几欲冒火,他并非不能接受失败,却绝不能忍受自己被人耍弄。
“涂山氏!”
冷冷说出这三个字,望岳坡上的一袭白衣如水一般化入影中。
……
这一场发生在深夜的妖袭来得快,去得也快,从那玄妖舍命侵入旧皇城,到殒命兑岳之下,不过数十个呼吸过去。妖躯虽已没了半点声息,那些破坏的痕迹仍昭示着一场惊人变故。
散入玄都各处的奉宸军与神通者被迅速唤回,兑岳下方,灯火如昼,奉宸卫大将军姜独鹿站在那无首妖躯下,望见龟壳上的几处老旧刀痕,认出了此妖的身份,感慨不已,虞渊玄照也是一方大妖,若老实待在虞渊,少说还能苟活百年,却敢在玄都现身,舍掉了千年道行。
行宫总管曹赟望见宫城破损的痕迹与那惨烈妖躯,心中十分忐忑,在这行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他对宫中的一切了如指掌,那宫墙破损之处,明明就是前一阵子修画的地方。听说万灵朝元图颇为神异,难不成,那次修画损坏了这幅图,才给了妖魔可趁之机?
曹赟暗叹一声,昨日圣人才来到玄都,他压根就没空把那壁画的事禀报上去,结果只过去一天,就出了这种变故。若真是那苍狴图出了问题,他怎么担得起责任?
就在这时,一名宫人靠近:“曹总管?”
曹赟一个激灵,“怎么?”
宫人道:“圣人唤你去一趟。”
曹赟心一下便落到谷底,面色发白,跟着宫人去向北面。
只走出百余丈,便见到一袭玄衣纁裳。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慌张,上前行礼,“见过圣人。”
“别那么慌张,我有话问你,抬起头来。”
曹赟本以为宫中刚发生一场惊变,圣人必将雷霆震怒。
却见大庸皇帝李胤并无怒意,他把目光从那宫城损毁之处悬浮的画影上收回来,问道:“那墙上的画,是谁画好的?”
一百一十九:画影
一百二十:洗墨居主人
虽然大庸皇帝看起来并无怒意,但曹赟一听到那句问话,心就掉进了冰窟窿里,今夜妖袭的问题,到底还是出在了那壁画上。他喉结上下一动,嗓子里挤出来一个名字:“李蝉。”
曹赟当然知道,圣人要问的不止一个名字那么简单,他咽下一口唾沫,继续解释道:“这事情的始末说来也不复杂,就在九天前,万灵朝元图在夜雨中显灵,下官率人查看,发现那苍狴图似乎受了风雨侵蚀,损坏掉了。眼看就快到了圣人祭祀太庙的日子,下官只怕这壁画受损,有损朝廷威严,便自作主张,寻来一位画师。那画师便叫做李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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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胤忽然问:“他年纪多大?”
曹赟一愣,不知圣人为何关心李蝉的年纪,思索了一下,答道:“他自称是青雀宫弟子,修行者大都驻颜有术,下官仅从外貌难以揣摩,但看他的模样,大概只是年及弱冠。”
“青雀宫?”李胤黑蚕般的浓眉微微一动,“继续说吧。”
曹赟道:“这位画师当时三日观尽万灵朝元图,就把万灵朝元图记下了,又只用了一天,把此图描摹下来。当时只见他站在这墙下,凌空挥笔,也不用丹青,那苍狴图又恢复了原状,大概是用了道门的神通手段。”
“修缮了这万灵朝元图后,他便离开此处。下官四天前去看过他一回,他就在半日坊里开了一间笔墨斋,那笔墨斋的名字叫‘洗墨居’。”
“洗墨居。”李胤看向曹赟,“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曹赟小心翼翼道:“当时几位有名的丹青手去洗墨居里,倒是闹出了一些动静,但宫中壁画受损的事,我已知会过当时在场的人不要外传,当时在场的除了李蝉外,还有几位画匠,都在北门图画院待过,都是有方寸的人。”
李胤道:“此事你只当没发生过,日后不得向他人提起。”
曹赟微微一怔,到现在他还没明白,圣人对那修画者到底是要赏还是要罚。他暼到旁侧的宫人,忽然发现从这场问话开始时,圣人身旁的随侍都避嫌站到了远处。曹赟心中一紧,连忙正色道:“下官一定守口如瓶。”
李胤点点头,“你去吧。”
曹赟一直察言观色,到这时才能大致确定,圣人似乎的确没有怪罪的意思,终于心弦稍松。又不禁为李蝉担忧,却无法提醒,只能暗叹一声。
行宫总管匆匆离开,大庸皇帝仍站在夜色中,打量那倾颓的宫墙。
宫人提灯站在墙畔,灯光下,隐约照亮那青色画影。不远处,收拾乱象的人往来纷纷。李胤望画良久,抬起头,一颗淡黑妖星光芒晦暗,高悬在西天夜幕之上。
……
一夜骚乱过去,宫中气氛仍然凝重,旧皇城东宫北面,绛雪琉璃坛里的太平花却不负其名,仍然开得茂盛。绛雪琉璃坛西侧,刻载御诗的碑亭畔,宫人站在承着朝露的海棠叶下,守着一条小径。小径后边转过一道墙,就有一间别殿,是圣人幼时住过的地方。自从圣人夺嫡嗣位以后,这别殿便改成了潜龙邸。
一阵脚步声从碑林西边传来,宫人侧目一看,来者身穿六首蛟服,腰挎一柄绿鲨皮鞘的长刀。能在宫中带刀者少之又少,见到那身衣服,宫人便知道来者是右禁神咤司杀君,袁崇山。宫人望向袁崇山时,袁崇山的目光也移了过来。袁崇山目光一扫过来,宫人顿觉浑身凉飕飕的,仿佛从里到外都被看穿了,没穿衣服一般。
神咤司分左右二禁,左禁主管巫蛊鬼狐之事,右禁则主管打探情报。这位袁杀君又有袁六耳之称,传闻上一任中台右肃机,前一天晚上与友人在家中饮酒,酒醉后当年圣人夺嫡之事颇有微词,此事当晚就落入袁崇山耳中,次日早朝,那右肃机便被贬到边州,可见这位右禁神咤司杀君的耳目简直是无处不在。
宫人只想对袁崇山敬而远之,但还是挂起笑容,等着袁崇山过来,他说:“袁杀君来了,圣人正在潜龙邸外等你。”
袁崇山点点头,踏上小径。
他经过一片海棠林,便见到李胤背影站在鱼龙池边,正对着潜龙邸的羡鱼台。这位大庸皇帝此时独身一人,没带随侍。
袁崇山唤了一声陛下,走上前去,李胤仍望着潜龙邸,说道:“朕已二十多年没回到这里,今日一清早,就把附近都逛了一遍。这地方虽然一直有人打扫,但屋子到底是要住人的,久未住人,打扫得再干净,也没了什么人气。记得当时这池里,鲤鱼还很多,如今却只剩下十余条。朕最喜欢的那条火中青,也没了踪影。”
袁崇山望向羡鱼台,这台子本来叫做戏鱼台,被圣人改成了羡鱼台,他说:“记得圣人六岁时,观鱼龙会归来,便在这台上说出了‘愿天下鱼龙,皆入我池中’的句子。果然帝王之气是生而有之的。”
李胤背着手,感慨道:“若不是当年阆哥因这一句话就猜忌朕,朕也不一定会被逼到皇位上。”
袁崇山道:“下官不该提起这个。”
“无妨。”李胤抬手,身侧有海棠垂枝,他摘下一片叶子随手扔进池里,“是朕想起了一位故人,一时有些感慨,才说些往事罢了。”
袁崇山暗暗猜测,不知是哪位故人勾起了圣人的回忆,又听李胤说:“今早唤你过来,是要你去查一个人。”
袁崇山道:“何人?”
李胤道:“洗墨居主人。”
昨夜妖袭的乱子,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平息,整个神咤司已连夜在玄都搜集消息,只为查出那场妖袭的因果。袁崇山自然以为,圣人口中的“洗墨居主人”,与昨夜的妖袭大有干系,甚至就是元凶。他问道:“是否要将此人抓起来?”
李胤道:“错了,找到他以后,纵使他入了青雀宫,也要将他拉拢过来。”
袁崇山微微一怔,比起昨夜的妖袭,圣人竟要先拉拢这位洗墨居主人,这洗墨居主人是什么来头?“洗墨居”三字,听起来倒像是笔墨斋的名字。他问道:“要带他入宫面圣么?”
李胤望着水上叶片荡开的一圈圈涟漪,“不必。”
一百二十:洗墨居主人
一百二十一:认主
虞渊大妖被轻易斩杀的消息,随着官署的布告和一份份邸抄传至全城。此事引起的骚乱迅速被一扫而空,酒肆茶室里,玄都百姓纷纷嘲笑那大妖不自量力,自豪地称赞圣人气魄不减当年。
玄都百姓只用了三两杯酒,便抛却了心头不安。玄都各部却没这么轻松,从昨夜起,各部就开始紧密运转,调查与妖袭有关的一切线索。各部长官知道,右禁神咤司杀君袁崇山一大早就被圣人召入了宫中。但没人知道,圣人与袁六耳究竟在鱼龙池畔说了什么。也没人知道,袁崇山离宫后,召集亲信去办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调查妖袭,而是去查一位“洗墨居主人”。
昨夜震动玄都的妖影,今早就变成了一具无首的巨大妖尸,被陈放在旧皇城前示众。百姓聚集在那妖尸下,有人好奇观望,有人害怕,有人庆祝,十分热闹。
而此时的浮玉山上,仍清幽殊绝,如在世外。苍郁林木间,晨鸟振翼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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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洒进崖洞里,靠壁半躺着的李蝉眉毛皱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在稍刺目的晨光中摸索床沿,摸到的却是冰冷的石面。李蝉一怔,望向洞外,苍郁林海上边是浩渺云雾。他这才如梦方醒,自己这时候已经身在青雀宫中。
这种玉崖上风景是好,却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也不像往日那样,一睁眼,手下的妖怪就已备好了刷牙的齿木。
李蝉侧头一看,萧灵素靠在洞壁另一侧,睡得正沉。他没叫醒萧灵素,放轻脚步走到洞壁西侧,把壁龛里的画卷展开一角。
画中白狐闭目沉睡,气息仍旧虚弱,李蝉从袖中摸出一粒红中泛黄的丹丸。
萧灵素赠丹时,李蝉只是假装吃下,实则藏在了袖子里。他把丹药按入画卷,白狐一张嘴,便把丹药吞了下去。
白狐胸口微微起伏,狭长眼眸睁开一条细缝。
……
青丘下,有一只白狐额生犀角。
狐性慕强,与异族交合生下异种也是常事,这白狐却自幼被母亲遗弃,没有靠山,在山间捕捉虫鸟为生。
白狐性子沉默寡言,与其他柔媚的同族除了外表相似,几乎没有共同之处。有了灵智后,白狐也与同族鲜有交际,甚至被其他狐类冷眼相待,于是变得愈发孤僻。
白狐进入人间,也没学会玩弄人心的手段,如此一来,更加被视为异类。
忽有一日,灭蒙鸟衔来碧虚元君一道神旨,碧虚元君许以四方游奕使者之位,命白狐潜入玄都,夜探旧皇城。
白狐知道,此乃九死一生之事,却无法抗命,只能遵从。若事成归去,官位加身,便无需再忍受同族冷眼。若功败垂成,就把这条性命还给青丘。
白狐潜入宫中,便被那图中画影击伤,侥幸逃出半条命后,只能在夜雨里等死。死前那一刻,却见到了一名百鬼相随的男人。
白狐被收入画中,被救下一命,被带进一间笔墨斋。那笔墨斋开在玄都市井里,却养了许多妖魔。众妖魔族类相异,却相处得很热络。不过白狐习惯了冷眼,一时不大适应这种生活。
白狐性情刚硬,不肯委曲求全,认人为主。对她来说,在云浮西堤畔舍身挡下飞剑去偿还救命之恩,不比叫出一句“阿郎”为难。
白狐不喜欢欠下恩情,虽然受了飞剑之伤,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些。却没想到,男人省下疗伤的丹药,先给了她。
白狐往日纵使受了伤,也只是钻进青丘,寻些地黄、龙葵去吃,从未被谁喂过丹药。
她想这方寸画卷,似乎比千里青丘更能容身。
……
李蝉正要合上画卷,画中白狐忽然轻唤一声:“阿郎。”
李蝉停下合起画卷的动作,有些诧异,狐族大都柔媚狡猾,涂山兕却相反,是个刚硬要强的性子。这位狐女虽入了画,却还是头一回说出“阿郎”这种示明主从的称呼。
画中白狐与李蝉对视一眼,狭长眼眸一撇,又看向别处。
李蝉微微一笑,“好好养伤。”
“嗯。”
画卷合拢,白狐阖眼,李蝉转身走向石桌。
萧灵素眼皮微微一动,却没有睁开。
李蝉瞥他一眼,不禁莞尔,“醒都醒了,装什么?”
萧灵素装睡不成,睁开眼说:“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意思就是听到了?”
“听到了一点。”萧灵素尴尬一笑,瞥向那卷画轴,“你刚在跟那狐女说话?”
李蝉点头嗯了一声,桌侧挂着两葫芦水,是一天的用量,他摘下一枚葫芦,拔开塞子仰头就灌。
萧灵素感慨道:“你这左道之法也真是奇特,竟能把妖魔纳入画中,说是神通,也差不离了。”
李蝉几口便喝掉了一天的水,却仍觉得口渴,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唇,问道“你想学?”
萧灵素想到昨天那狐女模样确实好看,不由迟疑了一下,又连忙摇头:“我可是道门正宗传人。”
李蝉笑了笑,把葫芦挂回桌侧,没装水的葫芦被山风一刮就晃荡起来。萧灵素见李蝉喝得痛快,也拿来自己的葫芦喝水。正是愈伤的时候,极易口渴,没喝两口,萧灵素的葫芦也见了底。他把葫芦挂回去,叹息一声,昨夜入睡前还安慰自己虽然被罚面壁,但也正好安心修行。现在却连渴都解不了,哪有半点修行的心思。
却见李蝉走到洞口边,含住手指一吹。
一道嘹亮哨声过后,两道青光一前一后掠过林海,飞进种玉崖的洞府里。
两只青雀一进洞便绕着李蝉飞舞,李蝉坐到洞边摊开手掌,二雀便跳到他掌心挤来挤去。萧灵素在一旁看着,说不羡慕是假的,忍不住问:“雀君怎么就这么亲近你?”
李蝉用手指逗弄隐星的喙,“只是我能听懂它们说话,它们也爱听我讲些山外的事。”
说着,李蝉掌心另一只青雀张嘴叫了几声,李蝉闻言露出思索的神色,又看到萧灵素在一旁有些好奇,便解释道:“大半年前被逐下山时,有个故事还剩了一半没说,大青这时就在怪我了。我当时讲的什么来着?”后一句话是对青雀说的。
大青又叫了几声。
李蝉恍然,点头道:“龙武关的事么……对了,龙武关有个卖炭翁。话说那龙武关的卖炭翁是个鳏夫,六十多岁了,也是一人独居,无儿无女,靠着卖木炭过日子。这卖炭翁独自一人活到这岁数,属实不容易,终究是觉得孤独了,那年冬天,就在屋门口堆了一个雪娃娃,每天对着这雪娃娃说话。给他穿衣裳,还取了名字。”
李蝉本来是对青雀讲故事,一边的萧灵素听了几句却入了神,问道:“叫什么?”
似乎是不满于萧灵素的打断,二青朝着萧灵素恼怒地叫了两声。
李蝉道:“就叫冬生。”
李蝉一讲,二青又安静下来,萧灵素也不再发问。
山风里,二雀一人,一起听洞口盘坐的青年讲故事。
“有这雪娃娃陪伴,卖炭翁的这个冬天过得比以往都顺心,当快到融雪的时节,他便心生不舍,对那雪娃娃说了好一番话,只盼这雪永远不化才好。”
“卖炭翁却不知道,这冬生已成了精,能听懂人言。结果龙武关的那个冬天,比往年长了整整一个月,雪一直没化。这么一来,不光卖炭翁能跟冬生继续相处下去,那关城的木炭也是供不应求,让卖炭翁赚了不少。”
“不过这么一来,却误了春耕,苦了农人。有些贫苦人家,甚至被活活冻死。”
李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后来呢?萧灵素下意识想问,却学了个乖,看向二青,没有出声。
二青歪着脑袋等了一会,却见李蝉仍没有说下去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催促地叫起来。
李蝉却看向桌边那两个空葫芦,笑道:“说得嗓子有些干了,却没水喝,劳烦两位,帮忙去取些喝的来吧。”
一百二十一:认主
一百二十二:故事(感谢sen_tiger盟主)
萧灵素暗骂李蝉吊胃口,两位雀君却显然不知人心险恶,抓起葫芦飞离种玉崖,好像生怕李蝉渴坏了。
浮玉山上有十二口名泉,凡间传说这仙山的泉水喝了能耳聪目明、延年益寿。达官贵人之家偶得山上泉水,常用琉璃瓶保存,只在招待上宾时才舍得拿出来煮茶。但对浮玉山上的人来说,这些名泉不过是稍微甘冽些的水罢了。
十二泉中最有名的当属漱玉泉,泉边碑亭里留有先朝黎州刺史刘善道的“泉击听漱玉,云滴望垂珠”之句。钩明与隐星飞过这道名泉,却毫不停留,直入山阴的参天林木中。
二雀对浮玉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没一会,便飞进数里外的一处幽谷。
幽谷中枝叶掩映,只生着一株千年大栎树,树腰处有个小池子似的树洞,被一只青面山魈守着。
这树洞内贮藏的,是众山魈从去年秋天就开始采集的百果。山魈见有不速之客,呲牙露出凶相。但还没等山魈低吼出声,它脑门就被啄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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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魈吃痛大怒,挥手驱赶二雀,结果又吃了几啄。怒吼戛然而止,山魈缩起脖子,合起手,不断求饶。
二雀落到枝上,两个葫芦被扔到山魈脚边。
山魈一愣,不知何意。二青展翅欲飞,山魈吓得缩成一团,连忙拿起葫芦进入树洞。百果经过一冬发酵的汁液积在洞底,呈淡琥珀色。山魈灌满两葫芦百果酿,交给二雀。
待二雀抓起葫芦飞走,这只凶猛可搏虎豹的青面山魈蹲在枝头,缩着脖子,心疼得长吁短叹。
……
种玉崖的洞府里,李蝉接过青雀递来的葫芦,一掂量,满满当当。又摸到葫芦表面发黏,拿到鼻端一闻,果香馥郁,酒气隐约。他拔开塞子,看见琥珀色果浆,乐道:“这是抢了哪家的百果酿?”
隐星仰头得意啾啾叫了几声。
“哦,山阴那家山魈么。”李蝉拔开葫芦塞仰头就喝,这次喝得节省一些,只几口就放下葫芦,满足地叹一口气。
青雀宫人大都听说过山中有百果酿,但鲜有人找到过。萧灵素本以为能灌来一壶泉水就已是万幸,这时候拿着一葫芦百果酿,忽然觉得,这面壁的日子好像也不算难捱。他喝下一口酸甜果浆,问道:“那卖炭翁的事呢?”
李蝉坐在洞沿清了清嗓子,远望天边,“那时节天气严寒,冻死不少人,惊动了整个龙武关。有一个路过的道士,查明缘由,找到了那个雪娃娃。”
按照酒坊茶肆里的说书套路,接下来就要讲到斩妖除魔的桥段了。萧灵素却下意识不愿听到这样的结果。那冬生虽害了人,却是无心,它若死了,那卖炭翁又该如何?可再一想,若那冬生没死,关中冻死的人难道白死了?
却听李蝉讲道:“那道士找到雪娃娃后,本来要诛杀它,给那些枉死之人一个交代。但又念那卖炭翁与雪娃娃相依为命,有了感情,道士就施展神通,让这雪娃娃转世成胎儿,仍叫做冬生。这之后,卖炭翁与冬生离开龙武关,到山中隐居,过上了快活日子。”
李蝉说到这里停下来,另外二雀一人仍静静等待,李蝉说:“这故事到这儿,也就讲完了。”
隐星呖呖叫好,钩明则歪了一下脑袋,疑惑地叫了两声。
李蝉道:“后来?后来的事,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李蝉不再讲,二雀也不纠缠,又叽叽喳喳的,与李蝉不知讲起了什么事。萧灵素在一边旁听,只从李蝉的回应听出来,大概讲的就是这大半年里,二雀在浮玉山又欺负了某林中的蛇鸟,耍弄了某涧里的虎豹云云。
讲了小半天,二雀才离开种玉崖。
萧灵素极为珍惜地品尝着葫芦里的百果酿,这时才问:“那卖炭翁的事,不是真的吧?”
李蝉道:“怎么?”
萧灵素道:“就连青雀宫的道统,也得修到入境才能剑解转世,若那道士的神通能随手点化妖物,转世成人,说是功参造化都不为过。”
“故事嘛,听听就好。其实那故事是半真半假,编得好听些,是讲给两只雀儿听的,原本的情况,要凄惨许多。”
“真事又是怎样的?”
“那冬生觉得,只要这雪永不化去,卖炭的生意便越做越好,它与卖炭翁也能常伴下去。结果不止误了弄人的春耕,害了贫苦人家,那卖炭翁也冻病了。那卖炭翁年岁已老,病倒没三日,就闭了眼。”
“那冬生呢?”
“那冬生知道自己办坏了事,就收了妖法,日头一照,雪化了,它也就化了。”
萧灵素咂吧一口百果酿,欲语无言,终于只叹了口气。
……
萧灵素本以为,一葫芦百果酿已是种玉崖上可遇不可求的珍馐,却没想到三天过去,雀君又来过几次,不光陪着解了这方寸之地的闷气,还抓来一只肥壮山兔,一只松鸡,甚至还受李蝉之请,抓上来一截枯树。
李蝉用悬心剑剥皮去掉内脏,用省下的饮水简单清洗后,又靠着萧灵素的火法,烤熟了两只野物。野物不如家畜美味,一鸡一兔也不足以果腹,但吃完后往洞里一躺,身边山风清凉,眼里一片青天,心中无所挂碍,萧灵素觉得这哪是面壁,分明是神仙日子。
这天清早,提着两葫芦水的王朝宗来到种玉崖底下,眼睛暼到崖底的碎骨,不由十分疑惑。直到上了种玉崖,来到洞府外边,也没想出来,是什么兽物竟能把骨头吃得这么干净,连肉星子都不剩。
等到把门一开,见到洞府里烧过火的痕迹,又看到三日未洗漱的李蝉与萧灵素手上脸上还有油光,王朝宗疑惑就变成了愕然。
一股怒气在王朝宗胸中涌起,他却忍了下来,没有发作,只是对李蝉冷冷道:“你出来!”
萧灵素连忙上前接过葫芦,“灵德子,这洞中的痕迹,是我……”
“灵素误会了。”王朝宗对萧灵素说话,态度便缓和了很多。
他又转向李蝉,脸皮一落:“有人要见你,跟我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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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三:来客
李蝉问道:“谁?”
“来了你就知道。”王朝宗皱眉催促。
李蝉一出去,王朝宗便关上石门,走下石阶。等下到崖底,经过那零散的碎骨,王朝宗道:“若让监院知道,你们被关在此处也不老实,莫说断食,到时候连水都没得喝了。”
李蝉笑道:“灵德道长宅心仁厚,想来不会告密。”
李蝉越笑,王朝宗眉头皱得越紧,“你还笑得出来!”
李蝉问道:“灵德道长可否告知是谁要见我?”
王朝宗道:“当代道子。”
李蝉诧异道:“李昭玄?他找我做什么?”
李昭玄上浮玉山后,李昭玄在山下与李雉奴生出矛盾的事,便在山上流传开了,王朝宗也有所耳闻,说道:“自然不是来谢你的。”
李蝉皱眉,嘀咕道:“堂堂大庸道子,不至于只有这点气量。”
每一代大庸道子轮流拜入道门三圣地,自从青雀宫的李潜溪飞升以后,青雀宫已有七十六年没迎入大庸道子了。如今的大庸道子李昭玄,虽还未正式拜师修行,但每一代大庸道子,就算在修行上碰了壁,也至少能在青雀宫六殿三都中占据一席之地。王朝宗横李蝉一眼,心说自己果然眼光没错。这厮虽有些小聪明,却无大智。大半年内,得罪了青雀宫与希夷山两大道门圣地不说,还得罪了当代道子,这一身的麻烦眼看是没法解决了。
见李蝉这么一幅虱多不痒的模样,王朝宗沉下脸道:“我劝你还是收起这种心思,待会儿见了道子,把身段放低些,不要再自讨没趣。”
……
青雀宫东南侧的一片山堂,是供给外客居住的地方。韩玄涤年少时上浮玉山居于此地,观剑而作《浮玉歌》,有句曰:“呼长风兮策马,踏浮云兮成辔。”如今这山堂的匾额上,写着的正是“云辔”二字。
王朝宗把李蝉带到云辔堂,此时的云辔堂里边有两个人,一个俊秀少年乌靴青褐,金銙玉带,坐在柚木长几边,正是李昭玄。还有一个仆从打扮的黄脸男人,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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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到王朝宗,李昭玄便起身道:“劳烦灵德道长了。”
“不劳烦的。”王朝宗笑道:“殿下不久就要拜师入门,这称呼恐怕要改一改了,也好提前适应。”
“师兄说的是,是我唐突了。”李昭玄笑道:“待我入门后少不得要向灵德师兄讨教道法,还要请灵德师兄多多关照才是。”
“不需师弟说,这是应该的。”王朝宗侧目看李蝉一眼,“既然人已带到,我先去一步。等到此间事了,还请师弟要知会我一声,将他押回去。”
“师兄慢走。”
李昭玄把王朝宗送到门外,目送王朝宗远去,才回头看向李蝉。
李蝉站在云辔堂里,打量李昭玄那身锦绣衣装。初见李昭玄时,李蝉虽然隐约猜到他的身份,但那时看李昭玄,只像个恃宠而骄的少年。此刻再见,这大庸道子换了副打扮,却有了天潢贵胄的气派,果然还是人靠衣装。李蝉道:“多日不见,殿下别来无恙?”
“算不得多日,几天前我就见过你。”李昭玄回到云辔堂。
李蝉眉毛一挑,“望雀台上?”
李昭玄与李蝉对视,“你演了一场好戏。”
“殿下就是为这事找我?”
云辔堂内,那仆役打扮的黄脸男人道:“是我找你。”
黄脸男人对李蝉说完这句话,又看向李昭玄:“望殿下恕我失礼之罪,还请殿下移步到别处,稍候片刻。”
黄脸男人让李昭玄避嫌,李昭玄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问道:“有什么话,我也不能听么?”
黄脸男人微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殿下是要遁世清修的,莫让俗事打扰了殿下的心境。”
李昭玄顿了顿,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这时黄脸男人才跪坐到柚木长几边,示意李蝉坐到对面,“坐吧。”
李蝉从黄脸男人开口时,便仔细观察此人,无论从精气神还是呼吸法,都瞧不出此人有半点武功或是修行的底子。但青眼观照下,他却察觉到黄脸男人有些易容的痕迹。他坐到黄脸男人对面,谨慎问道:“足下是?”
黄脸男人道:“我姓袁,名崇山。你大概没听过我的名字,不过,你应该知道神咤司右禁。”
李蝉说:“阁下是右禁神咤司杀君?”
袁崇山道:“我还没说,你就猜出来了。”
李蝉道:“若没些分量,也不会那样与皇子说话,不知阁下找我做什么?”
袁崇山道:“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加入神咤司右禁。”
“为什么?”李蝉一怔,他本以为这位右禁神咤司杀君的来意,是为了洪宜玄的事,袁崇山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袁崇山道:“若你问的是你为何要加入神咤司右禁,这问题很好回答。你为那牙郎报仇,杀了希夷山的洪宜玄,又弄瞎了希夷山吴却邪的双目,与希夷山的梁子,是结下来了。如今你虽跑到青雀宫避难,但你与青雀宫的渊源,不过是守过两年山门,青雀宫既然不肯收你入门,就只能护你一时,护不得你一世。”
李蝉听袁崇山不光查出了聂尔和顾九娘的事,连青雀宫的事也都查得一清二楚,不动声色道:“袁杀君查得真清楚。”
袁崇山微微一笑,“还有更清楚的。”
李蝉道:“说说?”
袁崇山道:“你麟功十七年过龙武关,当年秋天来到玄都,用的是宝狮子国的文牒。入玄都后,你租住在老鸦巷里,在浮玉山下替人代写疏文,麟功十八年夏,又住进梨溪巷。后来因一件酥油案,被灵祝推举上浮玉山。”
袁崇山说到这里,已无需再多说下去。
“袁杀君如此关心,令我受宠若惊,不过我就这么些家底,都被袁杀君翻了出来,属实不太好受。”李蝉笑了笑,“我身上还有袁杀君不知道的事么?”
袁崇山打量着李蝉那双鸳鸯眼,“我也并非万事皆知,就如你用的是宝狮子国户帖,模样像大庸国人,眼睛却与色目人相似。”
李蝉问道:“袁杀君见过眼睛跟我相像的大庸国人么?”
袁崇山摇头。
李蝉心里有些失望。
袁崇山道:“我查这些,并非要将你刨根究底。只是要告诉你,青雀宫护不得你,神咤司却护得。”
一百二十三:来客
一百二十四:学宫
袁崇山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非同凡响。希夷山是什么地方,既是道门圣地,又是大庸神道滥觞之处,渊源深过任何一代人道皇朝。希夷山若真要对付李蝉,甚至无需亲自出手,只要放出些风声,天下道门三千宫观,说不得就要争着抢着降妖除魔,剿除李蝉这左道妖人。
可袁崇山偏偏敢说能保下李蝉。
虽说洪宜玄做的那些勾当见不得光,李蝉杀他,是站在道义的一方。但李蝉人微言轻,希夷山只需三言两语,便能轻易混淆因果。李蝉本来已做好隐姓埋名,甚至离开大庸国,回到西域避风头的打算。袁崇山的到来,可谓雪中送炭。
“袁杀君能在这时候来保我,我若不答应,似乎很不识抬举。但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不知我有什么过人之处,是袁杀君看重的?”
袁崇山道:“你并未种道,却杀得了修行者。神咤司缺人手,尤其你这样的好手。”1
李蝉打量袁崇山,“但我一介凡人,恐怕不值得袁杀君如此大费周章亲自过来一趟。”
小书亭
“你倒是谨慎得过分。”袁崇山深深望着李蝉,“但我也只能跟你说一句,是有人要保你,除此之外,无可奉告。”
“谁?”李蝉问出这个字的时候,一个名字已从心底浮出来。若非那一位开口,谁能支使得了眼前这位右禁神咤司杀君?他心中冒出许多疑惑,但袁崇山那一句“无可奉告”说得斩钉截铁。
袁崇山已移开话题:“你有求道之志,却在青雀宫犯了事,被逐下山门,临近数州的道门宫观,多半不会再收你入门。你又得罪了希夷山,希夷山一带,你也再难以涉足。如此一来,在大庸境内,你的道途近乎断绝了。但我既然亲自来找你,便不会亏待你,你若肯入神咤司右禁,我可以许你入乾元学宫学神通法门。”
李蝉听到乾元学宫四字,神情一动,“听说现任学宫祭酒,是钦天监的袁监正?”
袁崇山注意到李蝉的神态变化,“你对袁监正似乎很有兴趣?”
李蝉试探道:“袁杀君既然要帮我,不妨帮人帮到底,请那位袁监正帮我相个命?”
袁崇山听到李蝉的离谱要求,并不拒绝,只是一笑:“你若能入乾元学宫,大可自己去求他。”
李蝉道:“我没去过玉京,但听说进乾元学宫似乎不太容易。”
“很难。”袁崇山道:“想进乾元学宫,有三条路,第一条路最难,要先进崇玄、宣禅二署的署学。单是入署学这一步,便要难倒无数人。又要在署学中得到推举,才能去学宫考试。另一条路,便是资荫,先代有勋功者,便可以跳过署学那一步,走这条路的人最多,你却走不通。第三条路,便是各部的推举,神咤司右禁每三年可推举两人,你若进了神咤司,这其中的一个名额就是你的。”
李蝉听袁崇山说完这番话,已十分意动。他虽在青雀宫学到一篇种道法门,种道之后的路,却是云山雾罩。就算不提神通法门,光是有机会接触到那位袁监正,李蝉便想答应下来。
但袁崇山越是拉拢,李蝉越觉得突兀。世间就算有无端的善意,也不会来自右禁神咤司杀君,和他背后的人身上。
他沉吟了一下,问道:“若我入了神咤司右禁,之后呢?”
“对你来说,自然还有其他好处。你就算身边有些秘密,也不必再有太多顾忌,这是其一。你可以改换户帖,改名换姓,稍加易容,没人能找得到你,这是其二。”袁崇山看着李蝉那双惹人注目的鸳鸯眼,“你要是不怕麻烦,也可以以真容示人。”
“我不怕麻烦,也不喜欢自找麻烦。”李蝉道:“神咤司要我做什么?”
袁崇山道:“神咤司办的差事,大都有些风险,不过你既然已经帮玄都神咤司办过几件案子了,想必不会在乎这些。”
“但我听说,神咤司左右二禁并不相同。”
“是不一样。”袁崇山顿了一下,“神咤司左禁斩妖除魔,已经十分危险。神咤司右禁办事,又更如鱼游沸鼎,更危险十倍。你在大庸待过几年,想必也知道,神咤司右禁名声不太好。”
李蝉笑了笑,“岂止不太好,说是如狼似虎、惨无人道都不为过。”
面对李蝉的直言,袁崇山却不动怒,“你倒也说得直,不错,神咤司右禁名声素来不佳。时人谓我袁六耳,当面敬我,心里却惧我、憎我,背后又骂我、鄙我。想当年,我初入神咤司,想的也是仗剑行侠、鲜衣怒马、斩妖除魔、名扬一方。后来却知道,世间有青面獠牙,吃人喝血的妖,也有冠冕堂皇,杀人不露形迹的妖。侠义之士惜名,斩得了青面獠牙的妖,杀不得冠冕堂皇之妖。这些妖峨冠博带,羽衣华袍,却害人更深。与他们作对,注定落不到好名声。”
他又与李蝉对视:“你敢向希夷山挥剑,就不是惜名之辈,这是我最看重你的地方。”
李蝉沉默良久,才说:“袁杀君的所作所为,令人钦佩。可我散淡惯了,却没担过什么重任。”
“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袁崇山把一块黑檀腰牌放到桌上,推到李蝉面前,腰牌四角雕饰螭纹,上方阴刻“神咤司右禁”五个小字,中间是“游奕使”三个大字,“你若想好了,神咤司便会将你从青雀宫押走。这自然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届时青雀宫也不会强留你这个烫手山芋。出去后,你就拿这块牌子,到老鸦巷口军器所对街,找一处有三蟠螭纹的门梁。里边有人,会带你找个安全的处所。”
李蝉看着游奕使三个字,“我会考虑。”
“殿下还有话跟你说。”袁崇山起身,“我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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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四:学宫
一百二十五:邀礼
袁崇山留下腰牌,便离开云辔堂。
李蝉拿起腰牌掂量几下,分量不轻,这时才看到游奕使三字的右侧,还刻有“京畿”二字。右禁神咤司京畿游奕使,也不知是几品的官。
袁崇山给出的条件,一是解决希夷山的麻烦,二是让李蝉加入乾元学宫,三则能让李蝉彻底摆脱左道妖人的身份。大庸国内,缉查巫蛊鬼狐之事的大权,掌握在神咤司手里。若李蝉进了神咤司右禁,就算身边跟着一群妖怪,也不用在顾忌有人查他。
这几个条件,恰好正中了李蝉最急迫的几样需求,这自然不是巧合,袁崇山来之前已摸过他的底细。
右禁神咤司杀君来得突兀,大庸皇帝突如其来的善意,也令李蝉琢磨不透。他把腰牌揣进怀里,手还没抽出来,余光便见到一道身影。转头一看,是那位昭玄殿下。
李昭玄踏过门槛,看向云辔堂内。
李蝉虎口伤裂初愈,结了血块,身上穿的,还是从那绛袍剑客手底下逃出来时那身黑衣, 袖上剑痕仍在。这着装已十分狼狈,比之初见时他在神咤司大狱离穿的那身赭衣不遑多让, 那双鸳鸯眼, 仍跟当时牢中火光映照下一样清澈有神。
当时在神咤司大狱里, 李昭玄对这位左道妖人既不屑,还有些厌恶。但因神女桥一案, 他已对李蝉大有改观,只是对李蝉的离去有些愠怒,加之被李蝉摆了一道, 又有些不服输的心思。又经历了望雀台那一曲,他震惊之余,已隐隐生出钦佩的心思,知道自己完全错看了李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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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袁崇山的到来,让李昭玄发现, 自己还是小看了李蝉。
虞渊的妖魔几日前才冲撞了旧皇城, 这位袁崇山不在玄都查办此案, 竟乔装打扮, 易容改貌,来到浮于山上,只为见这位左道之士一面。李昭玄还没听说过,这位右禁神咤司杀君曾如此看重过哪个籍籍无名之辈。
当初神女桥一案里, 李昭玄虽与李蝉闹了一些龃龉, 但这嫌隙并不深。这段时日, 在沈公身边跟过一阵,李昭玄学到了许多东西。方才在云辔堂畔的耳室里,他便告诉自己, 不该因一时意气, 与人交恶。既然当初是自己小瞧他人在先,便道个歉又如何。
“殿下。”柚木几边, 李蝉起身向门口金銙玉带的少年拱手, 态度一如当初那样挑不出毛病。
李昭玄与那双鸳鸯眼对视,又想起自己当初鄙夷李蝉的情景, 刚才想好的话, 便堵在嗓子里,只“嗯”了一声。
二人对视,气氛有些尴尬。
李昭玄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 “当初我对你多有偏见,望你不要见怪。”说完这句话, 他心里似乎落下了一块大石头,耳根却有些发热。
李蝉一愣,莞尔道:“殿下这是向我道歉?怎么脸还红了?”1
李昭玄说出那一句道歉,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本来只是耳根有些发热,听到李蝉后半句话,脸腾的一下红起来,沉声道:“你休要得寸进尺了!”
这位大庸道子虽然出身皇室,却显然没什么城府,喜怒都形于色。厌憎左道,便冷眼相待,心中有愧,三两句话就羞惭难抑。
李蝉有些诧异,又想到,既然李昭玄是道子,便不必卷入宫闱之争,也无需学什么帝王心术。这少年现在的模样,比初见时倒是要顺眼多了,李蝉笑道:“是我唐突了,望殿下恕罪。”
李昭玄鼻子里边冷哼一声,背起手。待脸上血色褪去,他才问道:“一月之后,你可还在玄都?”
李蝉道:“有什么事?”
“一月后,是我的元服之礼。”李昭玄望着李蝉,顿了一会,“就在玄都,旧皇城里, 到时候你若有空,不妨前来观礼。”
李蝉眉梢微挑,打量李昭玄,这少年面容清秀,脸庞上稚气未去。
“大庸国人大都二十岁才加冠, 殿下似乎年纪不大?”
“我生于麟功八年,如今年方十四。”李昭玄道:“不过我已知世事,早些加冠也无妨。”
李昭玄虽这么说,李蝉却大概能猜到,李昭玄提前加冠的真正原因。大庸男子行冠礼便意味成人,虽体犹未壮,但已知世事,可以独当一面了。提前加冠者不多,大都出在宗室之家。前朝神成皇帝,便因继位之故,十六岁提前加冠。李昭玄提前加冠的原因,大概也与其类似。
按惯例,每一代道子、佛子轮流拜入两教圣地,是大庸国与两教关联的重要手段。自从青雀宫的李潜溪在七十六年前飞升后,下一位拜入悬空寺的道子,三十一岁时闭关修行,未能堪破死关,身死道消。再后面,那位拜入希夷山的道子,又死在当年的妖魔乱世中。
李昭玄作为下一任道子,按礼制,本该等到加冠之后,再拜入青雀宫。可如今的大庸道子之位,已空缺二十余年。如今李昭玄年仅十四,提前加冠,大概就是为了早些填上道子之位。
李昭玄见李蝉只是思索,并不回应,便问道:“怎么,你不肯来么?”
“只是有点突然。”李蝉笑了笑,“当初你还对左道妖人十分厌憎。”
李昭玄道:“你大概以为,我当时厌恶你,是瞧不起左道旁门。”
李蝉摇头,“我倒没想过原因,不过你是要拜入青雀宫的,瞧不起左道旁门,也是人之常情。”
“与其说瞧不起,倒不如说恨。”李昭玄目光落在云辔堂的窗棂上,“我六岁时,阿娘腹痛,太医署的医官说,只是积食。这腹痛却一直治不好,阿娘痛了半月,死在寝宫中。前两年,才有人告诉我,她是被左道妖法害了。”
李蝉道:“世间有用左道旁门法害人的,也有救人的。若她是被神通害了,你也不必把两教都恨上。”
“人有善恶,天道不仁。”李昭玄看着李蝉,“这道理,以前沈公教过我,见了你之后,我才明白。我很羡慕你,你敢在望雀台上杀希夷山的人,能如此放肆。我虽是道子,行事却处处掣肘,还不如当个左道。”
李蝉嘴角一勾,“只希望你被人追杀得屁滚尿流后,还能这么想。”
“若连想都不敢想,就更不可能去做了。”李昭玄看着李蝉,认真道:“我的元服之礼,你到底来不来?”
李蝉一笑。
“来。”
一百二十五:邀礼
一百二十六:石君入梦
云辔堂西侧,黑瓦白墙,杏花初开。王朝宗背着手,看那墙头杏枝。
两名黑衫白袴的净人担着漱玉泉水,经过云辔堂,见到王朝宗,大老远就恭敬地尊称道长。
王朝宗微微一笑,对两名净人点点头,心中颇为感慨。去年春天,他跟这两个净人一样,就在云辔堂这边做事,一转眼,这墙头的杏枝开得没比去年更盛,他的黑衫白袴,已换成一身平冠青帔了。真是时来运转,修短随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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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净人离开,他又看向云辔堂门口。心想那李蝉却是时乖运蹇,聪明反被聪明误,也不知李昭玄会如何教训他。
正这么想,王朝宗便看到云辔堂里出来两个人。前边那个是李蝉,王朝宗以为,李蝉本该是屈辱不甘的铁青脸色,却见李蝉面带笑容,在门口站定,与李昭玄作别。王朝宗睁大眼睛, 门里的李昭玄,竟像是把李蝉送到了门口。
见到王朝宗, 李昭玄又沿墙走来, 唤道:“灵德师兄!”
王朝宗面色诧异, 目光在李昭玄与李蝉之间游移,完全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李昭玄走近说了一句“师兄久等”, 王朝宗笑道:“不久,我在这观赏杏花,还没品出味来, 师弟就已经把人带出来了。”他不动声色瞥李蝉一眼,“事情都谈完了?”
“谈完了。”李昭玄转头对李蝉说:“既然答应要来,到时候可别忘了。”
李蝉笑道:“一定。”
王朝宗惊异之极,李昭玄没找李蝉的麻烦也就罢了, 竟还跟李蝉做了什么约定。这厮刚犯了大事,还在羁押之中,怎会被大庸道子另眼相待?
李昭玄对王朝宗揖手,“灵德师兄, 劳烦了。”
王朝宗压下疑惑, 强笑几声,“不劳烦,不劳烦, 师弟日后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和我说就是了。”
……
离开云辔堂,回种玉崖的路上, 王朝宗旁敲侧击, 试探李蝉与道子的关系。得知李蝉被李昭玄主动邀去参加他的元服之礼, 王朝宗虽有些怀疑是李昭玄被李蝉巧言令色所蒙蔽,但一路上, 却没再对李蝉冷眼相加。2
便连回到种玉崖后, 洞府里生火的痕迹被萧灵素清理过, 仍有残余。王朝宗看见了,却也不再提这事, 只把李蝉关进洞府便离开。
萧灵素得知见李蝉的人不是监院, 问起李蝉去云辔堂的经过。李蝉只将李昭玄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没提袁崇山。倒不是信不过萧灵素,只是他自己都没想好今后的去向。那位右禁神咤司杀君易容改貌上浮玉山, 这事又牵涉到了大庸皇帝, 这其中的因果李蝉自己都不清楚, 更不便把萧灵素扯进来。
种玉崖上时日漫长,李蝉与萧灵素闲谈之余,亦谈论修行之事。
……
消磨到日升月落,子夜时分。
萧灵素盘坐修行,李蝉揣着那块京畿游奕使的牌子,背靠石壁,头枕双臂。
风生袖底,月至天心。
他遥望朗月疏星,心思却沉浸在身上的神纹里。
他渐渐闭上眼,那数道神纹,仿佛撑开了另一双眼睛,能观照天地。
但这未圆满的神纹,仿佛只能将这双眼睛撑开一条细缝,以至于李蝉不能完全看清天地气机的运转,也就更不用说,能寻索到天地之弦,将其拨动了。
李蝉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没看到萧灵素的踪影,便用这“目光”观察身周,好一会,才发现萧灵素仍在原地,盘坐修行。只是他仿佛已融入天地的呼吸里,化作潮中的一滴水,所以难被察觉。
这便是《黄庭》中《三部八景二十四身神》,亦称《二十四真》的种道法门修成之后,道身与天地相合的表现。
青雀宫人修《二十四真》,需顺应天时,二十四真与二十四时节对应,所以青雀宫人种道前,每月至多能凝成两道身神。
李蝉借妖气凝聚身神,却没这个限制, 他出神咤司不到一个月,就已借红药、眉间青、常随魔、象雄地神、苍狴、妙音鸟的妖气, 凝炼出六道身神。
洗墨居的画轴里,仍封存了多般妖气,若非近来诸事缠身,这个数目再翻一番也不难。当初过龙武关时,从那雪童子身上收来的一缕妖气,就正好适合凝炼项髓神。但萧灵素的一番话,还是让李蝉有所动摇。用这办法凝成二十四神,究竟后果会如何,能否种道,都是未知。
李蝉不再去想,他用这“目光”去看夜风,便见到夜风吹来了林中百草繁茂的春意,去看到火尽的余痕,便见到残灰里仍有焦息。
天地运转如同呼吸,如风起歇,如潮涨落。
李蝉放空心思,想着自己便是风中转蓬,潮间浮沫。
睡了过去。
梦里,他随风飘过浮玉山的林海,追逐明月,又与月光一同,流入泉间石隙。
……
李蝉睁眼时,已天光大亮,山风呼啸,云雾漫卷。偶有青铜色的瓣尖撕开这棉絮般的浓云,隐约勾勒出一座庞大青莲的轮廓。
李蝉低头,脚底是一层石阶,再抬头向前看,石阶曲折没入云雾里,仿佛登天之阶。阶下的石体犹有砖缝的痕迹,但几乎尽被青苔填满,既似人工,又如天成。
李蝉来过这地方,这不是种玉崖上的面壁之所,倒像是浮玉山顶。
一阵山风刮开眼前的云雾,露出高处的大青莲,如同天阙。下一刻,大青莲再次被云雾吞没。
李蝉拾级而上,步入云中。
到了浮玉山顶,已不能尽窥大青莲之貌,莲瓣成了庞然青铜壁。
李蝉边上有座观星塔,这样的塔还有六座,建在大青莲畔,是莲瓣上周天之数的指针。
云风呼啸,机关声如闷雷。
李蝉迈入青铜门,走上莲台。
诸般字眼与图录錾刻在壁上,李蝉就是在这里记下了《二十四真》的法门。
他四处观望,壁上刻满两教法门,《三十二相》、《藏景录形经》、《种玉法》、《即身成佛》……
他顺着诸般法门,望向青铜壁的尽头,一个灰袍男子亦在仰观法门。
似乎是感受李蝉的目光,灰袍男子转过头来,与李蝉两眼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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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六:石君入梦
一百二十七:论道
灰袍男人模样陌生,面白无须,看五官,约莫四十来岁。头发却洁白如雪,光泽如银,被一根石簪插成道髻。
李蝉心神有些恍惚,但也知道,这大青莲是青雀宫的禁地。此前他已偷学一篇法门,这回,又闯入青莲内,被人看见,恐怕难以善了。
他揖手道:“误入此地,请前辈见谅,我这就走了。”
灰袍男子对李蝉微微一笑。
“走什么?这又不是我的地方,你大可随意。”
李蝉一怔,瞥向身边的铜壁。
“这些法门,我也能随便看?”
灰袍男子点头。
“当然,昔年人祖熔天下金,铸大青莲,本就是向众生显化万法,不分贵贱。这些法门,人人都可以学的。”
这说法流传得很广,不是什么秘密,但李蝉从没当真,听灰袍男子这么说, 他问道:“那后来为什么……”
灰袍男子道:“后来么,说来有些话长。这世上的人, 有聪慧的, 有普通的, 有愚笨的。法门晦涩,普通人看不懂原文, 只能靠那些聪明人的注解,才能勉强修行。至于笨人,就算有人注解, 有人教授,也摸不到修行的边。这么一来嘛,人人可学的法门,就逐渐落到聪明人手里了。”
李蝉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灰袍男子微笑, “我却不会阻你。”
大半年前, 李蝉以被逐出青雀宫为代价, 才换来一篇《二十四真》的法门, 这时却能随意观看大青莲内万千法门,一时觉得有些不真实。
但机会难得,谁又舍得错过,他看向身边的铜壁, 壁上是一篇种道的《燃灯法》。
虽然多看一门种道法, 可以映证修行,但李蝉不知自己能在这待多久, 便转向寻找其他法门。
他沿着莲台边沿, 一瓣一瓣看过去, 《游神御气法》、《造化天书》、《神女还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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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六百神通,八万四千法门, 李蝉只需摘得其一。
但这时候,又仿佛是干渴者入了一片果林, 眼前有道果万千,不知该摘哪颗才好。
不知什么时候, 他已把莲台绕过一圈,又回到原处。
灰袍男子仍在原地, 对他说:“你甚至都没种道,这时候就敢贪多么?”
李蝉如梦方觉,不再去看铜壁, 心中迷茫顿消,松了口气。
“不敢。”
灰袍男子微微一笑, 走向下莲台的甬道。
“这边来。”
李蝉回望一眼铜壁,心中有些不舍,再回头,灰袍男子已走进甬道,变成晦暝灯光下的一抹背影。
李蝉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他跟着灰袍男子走下大青莲,经过西门口的鹤颈油灯,又走进呼啸的云风里。
眼前是浮玉山绝颠的峭壁,峭壁旁伫着一间六角亭。灰袍男子的青布鞋踩过潮湿的山石,走进亭里。
亭中央,两席竹垫夹着一个石墩。
石墩上刻着纵横各十九道棋盘线,却没棋子,上边放着一些碗盏,天元处落着一座小青莲,形制跟那遮天蔽日的大青莲很像。
灰袍男子在石墩边回头。
“坐吧。”
李蝉坐到右席处,灰袍男子则坐到他对面,拿起一个空瓷碗,向着云雾里一兜,把瓷碗放到李蝉面前。
那碗里已盛满七分茶水,热气袅袅,透过茶汤,看得见碗底的青釉双鱼图。
李蝉端碗,试探着一啜,茶水香气馥郁,如一团热雾,散进四肢百骸,手臂、虎口的伤开始发痒。他本不觉得口渴,却忍不住一饮而尽。
“喝那么急, 接下来喝什么?拿来。”灰袍男子伸手。
李蝉把瓷碗递过去, 灰袍男子又如法炮制,向云雾中盛出一碗。
李蝉接过碗,“多谢。”
“无妨。”灰袍男子微微一笑,“几天前你对钩明隐星讲的那个故事,讲得很有意思。那个冬生,本来心怀好意,却办错了事。妖魔精灵之类,身具神通,人却生来孱弱,二者相处,犹如猛虎和雉兔,就算没有坏心,也难以共存。你觉得呢?”
“也不能这么说,人与人之间,也有不能共存的。”
灰袍男子道:“你倒是想得通透,难怪你要这样炼二十四神。”
他打量着李蝉凝炼神纹的位置。
李蝉托着瓷碗,喃喃道:“这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灰袍男子摇头,笑道:“那冬生的故事,我挺喜欢,我也给你讲个相似的故事吧。”
李蝉放下瓷碗。
“洗耳恭听。”
……
多年以前,乱世方终,朝代初替。
有一位旧朝之士,不愿侍奉新朝,隐居到空桑山下。
隐士本来有一子一女,儿子却战死沙场,这是隐士最悲痛的事。因思念亡子,隐士进空桑寻来一块顽石,回忆亡子的样貌,琢成石人,放在书房,每日相伴读书。
某年春耕时,隐士未能借到耕牛,眼看要荒废了春耕,一夜过后,却见地已被耕好。犁上泥土仍湿。隐士惊异之余,细心查探,便发现石人身上,沾了许多泥痕。
隐士发现石人成精,却不害怕,反而向石人传授毕生所学,要石人叫他阿父。
隐士的女儿也接纳了石人,石人唤她阿姊。
石人天资聪慧,学雕刻不过三日,就雕成一只石马,赠予阿姊。学棋不过一月,就能把曾是旧朝国手的隐士,杀得片甲不留。隐士每每输棋,必定叹息,说石人学什么都一点就通,唯独不通七情六欲。
石人与阿父阿姊长大,觉得自己跟人没有两样,于是心生不服,时常乔装成人,出入市井,如此数年,学了许多世俗之理。
一日,阿姊出嫁前,来问石人新婿如何。石人虽不舍阿姊出嫁,却赋词一篇,祝她燕尔新婚。
又一年,石人已学尽隐士所知,向隐士辞别,要远游求道,隐士叹息不已,把石人送上行船。
石人于是游历天下,曾吓到许多凡人,曾险些被斩妖除魔之人杀死,也认识了许多人,学到了一些神通。如此三十余年,又生乱世,石人在山中得一道人收留,拜师静修长生之术,却从一过客耳中,听到了故地的消息。
他辞师下山,再回故地,却见昔日家宅荒草没腰,隐士已入坟茔。
寻至阿姊夫家,才从阿姊儿子口中得知,阿姊前年病死在榻上,死前扔怀抱一匹石马。
石人落泪,至今始知悲痛。
石人于是不再遁世求道,为弥补愧疚,一心辅佐阿姊的后代。
阿姊夫家姓赵,在乱世中耕耘数百年,成了当年的大楚王朝。
石人见过王朝兴替,见过人心多变,历尽红尘中事,终于再度遁世,求成道之法。
他游历天下,又两百年,神通大成,终于准备跳出这方天地,成就大道。
就在这时,他结识了一位友人,这友人,却让他放弃了跳出这方天地的打算。
……
山亭里,李蝉把第二碗茶喝了大半,问道:“成道非要跳出这方天地么?”
灰袍男子道:“金鳞化龙,岂容于溪中?”
李蝉喃喃道:“那友人做了什么,竟能让他放弃成道?”
灰袍男子摇头,“友人并未让石人放弃大道,只是与他论道一番,叫石人悟出了另一番道理。”
“什么道理?”
“这就要说到道为何物了,就拿你修的《二十四真》法门来说,按一般的修法,要顺应天时,修的是‘见天地’。何谓见天地?且看。”
灰袍男子捏住石墩上的小青莲,轻轻一转。
轰隆!
浮玉山上大青莲,亦随之一转。
莲花一转,云雾皆散,天地异色。
日升月落,如伎人掌中跳丸。
前一刻,天清如碧,一转眼,斗转星移。
浮玉山上桃花开了又谢,玄都杨花散如飞雪。
杨柳阴里流莺飞舞,春江暖后野鸭争游。
才听罢惊蛰雷动,又见到清明烟雨。
“春。”
灰袍男子语气虽轻,落在李蝉心中,声如雷霆。
青莲再转。
旧皇城里夏气仍清,江都宫畔芙蕖满池。
街头巷内暑气如蒸,近城郊野蛙声蝉鸣。
“夏。”
青莲三转。
滺水滚滚,落木无边。晴空之上,一鹤排云。
黄叶丹枫,烟波浩荡。天高云淡,西风如刀。
“秋。”
青莲四转。
愁云惨淡,寒裘似铁。寒江辽阔,千里冰凝。
北风卷地,鹅毛大雪。天地昏瞑,万物伏藏。
却仍有青松不倒,白梅香寒,静待一元复始。
“冬。”
灰袍男子停手,莲花完整转过一周。
云雾涌动,又灌入浮玉山顶,遮蔽视线,天地再复原状,异象尽去。
青莲一转,观尽二十四时,李蝉心神震动,喃喃道:“这就是见天地。”
灰袍男子放开小青莲,“你的道呢。”
李蝉想到与母亲别离的渔家女,想到毕生献于剑中的老铁匠,想到常随魔、苍狴、妙音鸟、冬生,想到十余年来,见过的诸多妖魔。
他说:“众生也在天地中。”
灰袍男子击掌,赞道:“善!此即谓‘见众生’。”
“见天地是道,见众生也是道。”
“见众生……”
李蝉喃喃自语,眼中迷茫之色渐去。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眼前的云雾愈发迷蒙,山风渐隐,灰袍男子的面目,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李蝉还有许多疑问,他朝中灰袍男子隐入雾中的身影问道:“石人的那位友人,成道了么?”
“他?”雾里传来一声喟叹,那若隐若现的身影,抬手指向西方。
“他在那呢。”
……
李蝉睁开眼。
大青莲、云雾、山亭、灰袍男子,都已不见。
他仍在种玉崖的洞府里,靠着石壁,夜风清凉。
前边,一颗妖星光芒晦暗,高悬未明的天幕上。
一百二十八:出宫
欲曙时分,天气稍冷。
李蝉身上却很暖和,身上的旧伤也不再疼了,低头一看,右手虎口结了很厚一层血痂,把血痂一揭开,皮肤光洁细嫩,丝毫没有受过伤的样子。
他轻轻起身,只发出些许窸窣声,走到洞口举目西望。
浮玉山的林海上,妖星高悬,光芒幽微,它与寻常星辰截然不同,竟通体黑色。更异常的是,这妖星悬在黑夜里,竟也十分显眼。
传言,一百年二十余年前,天地动荡,这颗妖星突然出现,自那以后,就是持续百年的妖魔乱世了。
灰袍人说的,就是这颗妖星?李蝉没法确定。
梦里走马观花,看过成千上百篇法门,李蝉没能记住几个字。但那灰袍男子的模样,那个石人的故事, 他却记得一清二楚。石人成道,他就是浮玉山顶的石君。
梦中传道, 兜云成茶, 青莲一转, 过尽二十四时。
李蝉虽在青雀宫待过两年,也只偶尔见过几次青雀宫人施展剑术, 从未见过如此神通。
这一梦,石君未给李蝉传授神通法门,却讲了许多东西。为何成道者要跳出天地, 那友人又让石君悟出了什么道理,道为何物?李蝉都似懂非懂,但他已知见天地、见众生之道,道心不再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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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望种玉崖顶,但从这儿根本没法窥到大青莲的踪影, 便朝山顶的方向一叉手, 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萧灵素仍在洞里盘坐修行, 听到动静。睁开眼, 看到李蝉的背影,嘟囔道:“怎么了?”
李蝉没有回头,“昨晚做了个梦。”
李蝉虽未种道,但武功也练到了内外合一、降服身心先天境界。除非劳累或有伤病,不然很少做梦。
萧灵素好奇道:“什么梦?”
李蝉道:“石君向我传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萧灵素想到李蝉的修行,心中暗叹, 却调侃道:“那你悟道了么?”
李蝉迎着未明的天光, 打量天边残云, 青雀宫终夜不熄的檀烟气随风而来,他深吸一口气, 神清气爽地一笑。
“当然。”
……
种玉崖是个避世修行的清净地方, 不论山下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方圆两丈的逼仄洞府里, 除了时不时飞来玩耍的青雀外,就只能看一看外头的林海, 以及石壁上前人闭关留下的些许随笔。
又是九天过去, 李蝉没刻意去观察,却已熟悉了林鸟的作息。没刻意去背,也能把石壁上那几句“布候行气,与神俱往”、“纵横逆顺,直复不闻”的论剑之语倒背如流了。
几天前, 断食之期过去,除了每天的两葫芦水,李蝉跟萧灵素也终于有了饭吃。青雀宫没有必须吃素的规定,但二人是戴罪之身,自然吃不到什么荤腥,每天的饭菜不过两个炊饼,加上一些笋丝、木耳、豆腐、萝卜做成的合斋而已。
这天午后,李蝉跟萧灵素坐在洞口,两人各端着一盘合斋,就着炊饼,一边吃饭,一边瞅着种玉崖下边。从这高处俯视,林西侧有一块小山般的大黑石,光泽如铁,形状如炉,一道清溪绕石而过,犹如玉带,便是十二名泉里的抱炉泉。
泉边正来了一群白鹿,五个饮水的,两个打架的,还有三个在围观。当然,算上种玉崖上的两个人,围观者便是五个。
“我赌左边的赢。”李蝉用竹箸遥遥指向那群白鹿。
“你都选完了,我还选什么?”萧灵素嚼着笋丝,“我也赌左边的赢。”
“行吧,那我赌右边的赢。”李蝉笑了笑,“还是赌一个炊饼。”
萧灵素觉得这笑容有点不怀好意,因为这几天他已输了五个炊饼。他咽下笋丝,“你觉得哪个会赢?”
“废话, 我会选输的那个?”李蝉没好气道。
“那你不跟我争?”萧灵素狐疑地打量李蝉。
“那你选它啊。”李蝉指向右鹿。
萧灵素犹豫半晌, 摇头道:“不行, 我还是赌左边的。”
“好。”李蝉呵呵一笑。
二人继续观鹿斗。
只见那二鹿低头架角,互相拱斗,你退我进。没一会儿,那右边的鹿被顶得几乎要退入林中。萧灵素大赞一声好。却见右鹿身入绝境,突然勇猛起来,一下又顶得左鹿节节后退,直将对手顶进溪中。左趔趄跪地,连忙爬将起来,却再不敢反抗,小步跳出溪水,灰溜溜退避一旁。
萧灵素张大嘴,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转头对李蝉说:“你看出右边的能赢,故意骗我?”
“哪有,别乱说,没这回事。”李蝉看向萧灵素盘中。
萧灵素不舍地叹息一声,夹给李蝉一个炊饼,却见李蝉又把目光投向林中,“快看。”
萧灵素顺着李蝉目光看去,那得胜的白鹿爬到一头母鹿身上拱动起来。
泉边二鹿交配,种玉崖上两人看得发笑,李蝉道:“你什么时候也找个双修的女冠?”
萧灵素反问道:“你呢?”
“早着呢。”李蝉把炊饼咬剩下一半,去擦盘底的红油星子,擦了几下,把盘子递给萧灵素,“怎么样?”
萧灵素一看,盘上的油花被李蝉用炊饼擦了几下,变成几缕红亮油线,勾勒出一幅饮鹿图。
“妙啊。”萧灵素啧啧称赞,“我要是也会这么一手,改天去坤道院里,怎么也能骗到几个女冠。”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洞府外边传来,萧灵素侧目,认出是王朝宗的脚步,这厮走路颇有仙师风范,如此的话鞋跟便容易擦地。断食结束后,送水送饭的差事,便换成了净人来办,王朝宗已有几日没来,他与李蝉面面相觑,就这一会儿,石门便被推开。
王朝宗进门,看向李蝉,经过李昭玄那一事后,他虽对李蝉仍不大看得起,却收起了冷眼,只是淡淡道:“你来一趟吧。”
李蝉起身回到石桌旁,放好菜碟,“有什么事?”
王朝宗道:“神咤司的人来了,要将你押走。”
“神咤司?”萧灵素皱眉,“神咤司的人来做什么?”
王朝宗道:“他犯了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一直在青雀宫待着。灵素你日后在这闭关修行,也能落得清静了。”
“神咤司总比希夷山好对付。”李蝉对萧灵素笑:“说不定是请我去做官的,不过这回一去,恐怕真的多年难见了。”
“你……”萧灵素叹了一声,“你自己小心,安定以后,给我来信报个平安。”
“一定。”李蝉拍了拍萧灵素的肩膀,“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离开洞中。
一百二十九:监印
王朝宗领着李蝉,一路从青雀宫西侧山道下去,径直去了山门。看门的两只青雀见到李蝉,又上来耍闹,看得铃下人羡慕非常。李蝉略一顿足,跟二雀告别,便从山门的侧道出去。
下山道的石阶畔,已有五人在树荫下边等待。王朝宗走下山道, 手托拂尘,对道旁一个男人说:“人带到了。”
那男人皂靴绿袍,唇上留着两撇青髭,目含神光,一看就是武功已臻先天境界的高手。他对王朝宗说了句劳烦, 便吩咐手底下两名缉妖吏押走李蝉,干脆利落地带着队伍顺山而下。
领头的男人走在前边, 四名缉妖吏两前两后,把李蝉夹在中间。李蝉入青雀宫时,闹出了不小动静,此番离宫,却不声不响,没掀起半点浪花,也不知道神咤司右禁与青雀宫商讨了什么。他腰挂一剑一画轴,怀揣那块京畿游奕使的牌子,经过鹿台庵、坤心观等地,逐渐靠近山腰。一路上,神咤司的人都不与他搭话。
靠近山腰时,李蝉回头一望,青雀宫逐渐笼罩在浩渺烟云中,已变小许多。
后边的缉妖吏粗鲁地搡了一下李蝉肩膀,喝道:“乱动什么?”
李蝉不再乱看, 又走过百丈距离, 进入一道避风的拗口, 领头的男人才抬手让队伍停下。回身对李蝉说:“劳烦足下, 把衣服换了吧。”
这时候, 那搡了李蝉一下的缉妖吏上前对李蝉说道:“刚才得罪了。”说着,也解下自己那身缉妖吏的黑衣。
这缉妖吏年纪跟李蝉相近,身量也几乎一致,李蝉一看,也大致知道了要做什么,说了一句“不妨事”,便三两下解开衣裳,把随身物品放到脚边。
领头人扫了一眼京畿游奕使的腰牌,打量李蝉的身体,赞道:“猿腰蜂背,鹤势螂形。足下年纪轻轻,功夫却已练到炉火纯青。”
李蝉笑了笑,与那年轻缉妖吏互换了衣裳,又用青布幞头包住头发,挎上一柄护环錾刻“天禄”二字的直刀,已俨然成了一个缉妖吏的模样。
而那名年轻缉妖吏,换上李蝉那身多日没洗的衣裳,束起一头黑发,又从脚边抠了把潮湿山土,在手里匀开,往脸颊、耳后、脖间擦了一些,变成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远远看去,跟刚才的李蝉有个七分相像。
二人互换衣装,离开这处山坳,前边就是下山的大道。
山道纯以石砖铺就,往日山下运送酥油的牛车,便由此道上山。
山道尽头,又有四名缉妖吏,守着一辆押送犯人的槛车。
假扮李蝉的缉妖吏过去登上槛车,那领头人给李蝉一个眼神,李蝉便跟到他身边。
神咤司的押囚队缓缓下山,领头者与李蝉远远落在槛车后边,李蝉问道:“还没问,足下的身份是?”
男人道:“某姓杜,名成周,现任神咤司右禁监印之职。”
“原来是杜监印。”李蝉望向前边的槛车,“多谢杜监印搭救,不过,那位顶替我身份的兄弟,之后会有麻烦么?”
杜成周道:“也就是做做样子,以防万一。待会儿下了山,进了神咤司,就是咱们的地盘了。”
李蝉又回头一看,山林遮挡着,已看不见青雀宫,“杜监印把我带出青雀宫,监院他们没说什么?”
杜成周左手扶着刀,嘴里咬着一根随手扯下的黍茎,“根本没人出面。青雀宫巴不得你快些走,哪里还会挽留。你跟着神咤司一走,希夷山要找人,也只能找神咤司了。不过,希夷山也不会这么做。”
李蝉道:“请讲。”
“咱们没追查那姓洪的勾结妖魔,便是给足了希夷山的面子,他们要是揪着不放,大不了,把桌子掀了。”杜成周呸一声吐掉嚼烂的草茎,“看谁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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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若有所思,“神咤司不追究洪宜玄的事,希夷山也不追究我杀了人?”
杜成周道:“说白了,是希夷山理亏在先。不过这事也没个准,若希夷山的道士,脑子还清醒,多半不会找到神咤司来。但就算是这样,希夷山背地里却不会放过你,你还是要万分小心。李郎在山上,却不知道洪宜玄那事,希夷山是怎么说的。”
李蝉道:“怎么说的?”
杜成周冷笑,“此子学艺不精,多年未回到希夷山,已形同弃徒。但这洪宜玄的师父,当年斩妖死在龙武关外的赵与真,却颇有义名。赵与真的徒弟,怎会勾结妖魔?分明是域外妖魔拉拢赵与真之徒,而他不肯同流合污,于是,被域外妖魔当台刺杀了。”
李蝉听到希夷山如此颠倒黑白,也不恼,只是不屑地勾了下嘴角,“信的人多么?”
杜成周道:“道门中人,大都是信的,毕竟希夷山如今俨然是三大圣地之首了。市井里头,倒传得有点意思。”
杜成周说到这里,打量李蝉两眼,这青年人模样颇为俊朗妖异,但并不是秀气的那一类,单看外貌,跟那望雀台上的一袭青衣,哪有半点相似?
“李郎在望雀台上唱的那首《绝命词》,如今已传遍玄都,那位姓聂的互郎,与顾九娘的故事,也传得有板有眼。百姓都说,是那希夷山的弃徒入了魔道,杀人不眨眼。而那顾九娘,一介落魄伶人,却从坟茔里爬了出来,身化妖魔,刺杀魔道,为情郎报了仇。”
李蝉可从不记得自己给那曲词取过名字,他听了杜成周一番话,不禁心想,顾九娘跟聂尔的事在市井里传开,这后面有没有徐应秋的功劳?
“百姓心里,倒是清楚得很。”李蝉说着,槛车拐进前边的山谷,“杜监印是要带我去见袁杀君?”
杜成周道:“杀君已随帝驾离开玄都。”
“圣人已经走了?”李蝉一怔。
“就在前天。”杜成周点头。
李蝉有些诧异,在山上躲了快半个月,也不知山下发生了多少事,“劳烦杜监印跟我说说,这些天都有什么大事?”
“这些天的大事可不少。”杜成周道,“且不提神咤司死了不少人,连司中都尉都交代了,就连奉宸卫……”
李蝉打断道:“神咤司左禁都尉?”
“就是郭洵,李郎给神咤司办过案子,应该认识他。”杜成周叹了口气,“郭都尉也是先天高手,还有神咤司灵应法加持,却在半月前的夜里,横死街头。与他一道的几个缉妖吏,都丢了性命。找到他们的尸身时,他们的影子都没了。”
没了影子?李蝉眉毛一挑,“季夷氏干的?”
杜成周面露讶色,敬佩道:“果如神咤司中传言的那样,李郎精通志怪之学,神咤司上下调查数日的案子,李郎听我一句话就看破了。”
一百三十:归家
对于郭洵的死,李蝉颇为诧异。约莫三年前,他还在浮玉山脚给人代写疏文时,就认识了郭洵。这位神咤司都尉,是个“宁不做,莫出错”的谨慎性子。就拿神女桥的案子来说,郭洵虽然知道些内情,却宁肯担上尸位素餐的骂名, 也不肯搅和进去。按说,这种性子的人物,往往能活得长久才是。
结果帝驾到来的前一夜,这位都尉提刀上阵,才刚振奋起来,就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他武功练到先天,又有神咤司灵应法加身,按说就算是与种道修行者相当的妖魔,也奈何他不得。
可惜,他碰上了季夷氏。
季夷氏生自虞渊,这虞渊在桃都山西方两千里外,传说其深可通幽冥。每二十年,日光才能照进渊下半日,季夷氏,就在这短短半日的日影里诞生。季夷氏生来就神通惊人,就算不修炼, 也堪比知境修行者。郭洵在凡人中,已算得上高手,面对季夷氏,便毫无还手之力。
从浮玉山到玄都城的一路上,杜成周把近来山下的大事大致讲了一遍。
自从旧皇城的妖袭之事发生以后, 圣人雷霆震怒,命人将此事的因果,前后彻查了个干净。
对外,随驾的几位西台舍人,拟书数封,由使者发往象雄、六诏、青丘、虞渊等国,斥其居心叵测。
对内,涂山氏藉由崔氏,在玄都做的那些勾当,也被查出了端倪。随驾的西台右相崔世廉,被圣人召入紫金阁,狠狠训斥了大半个下午之后,此事便没再被深究下去。但没过几天,曾上谏劝阻圣人西行的西台侍郎便被贬成夏州司马,连降十级,龙武关外的一名折冲都尉被撤了职,西都府因监察不力, 上下也撤换了十余名外官。这些官员里,有七成都是崔姓。
朝中的官员变动,并未在民间掀起什么风浪, 百姓虽对圣人去国西行的事有些惶恐,但有那旧皇城前示众的庞大妖尸在,谁都不会怀疑当今圣人是否仍具有当年西逐妖魔的气魄。虽然也有寥寥几个唱反调的声音,却被一番喝骂声淹没,并没掀起什么浪花。
圣驾便在这一片平和的气氛中,被百姓夹道相送,离开了玄都。
李蝉在浮玉山上避世不到半月,山下已变了番情景。帝驾离去,鱼龙会收幕,玄都城也卸下了妆粉,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模样。空街上烟雨凄迷,只偶有行人撑着油布伞走过。桥边艺人的呼喝,被巷中卖花女的软糯叫卖声取代,虽冷清了许多,却别有一番韵致。
押送槛车的队伍轧过积水的洼地,回到神咤司公廨,那位浑身湿透的冒牌李蝉,被带去大狱。而李蝉到公廨后方洗过一遍身子,换上一身窄袖窄身的白袍,撑起一柄青纸伞,被杜成周与一名神咤司右禁校尉,送到半日坊。
近来玄都里边异事频传,洗墨居里昙花一现的那位神品画师,也成为了与当年孙苦吟半日成诗之事相提并论的市井传说。此时洗墨居的店门已关了大半月,偶尔有人路过,都忍不住抬起伞沿,望向店门口的桐木牌匾,期望这店门再次打开。
洗墨居后门处,李蝉举着伞,回头对杜成周二人道:“多谢二位相送。”
杜成周站在水洼旁,抖去伞面上的积水,“这几天半日坊里都有人盯梢,大致不会有什么危险,希夷山虽然势大,在玄都却跟脚不深,崔氏刚被惩治,近期也不敢出来兴风作浪。李郎回到这洗墨居里,也算是灯下黑了,若只是稍住倒也无恙。”
李蝉道:“杜监印放心,我只是回来拾掇点东西。”
杜成周道:“完事后,李郎不要去神咤司了,且到老鸦巷口寻我,还记得地方么?”
“记得。”李蝉点点头,“我就算不来,也会给杜监印留个信。”
杜成周笑了笑,“我明白的,袁杀君交代过了,李郎是个散淡性子,不喜欢受拘束。我当然不会勉强你,只不过咱們神咤司右禁,和寻常官署却不同。”
李蝉道:“怎么个不同法?”
杜成周道:“李郎的那位友人,聂三郎,也算是咱们的耳目了。”
李蝉眉毛一挑,杜成周又说:“不过聂三郎,也只是偶尔向神咤司右禁兜售消息,算不得神咤司右禁的正职。像这样的耳目,三教九流里边,咱们都有。不过就算是正职,咱们也从不对外透露身份。我这监印,也是在神咤司左禁挂职主事的。但就连这主事的职位也是虚的,平日里,我在玄都行动,用的是盐商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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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道:“狡兔三窟。”
“保险起见嘛。”杜成周道,“李郎若进了神咤司右禁,也无需每天点卯退衙,只需与司中互通有无,在需要时出手即可。”
李蝉笑道:“这听起来不错。”
杜成周也一笑,“李郎被关押日久,我就不打扰你歇息了。”
李蝉说了一声慢走,目送杜成周带着那名校尉一同离开,回身从墙头的瓦缝里摸出钥匙,打开洗墨居后门。
院里的枇杷树抽了新芽,石桌边难得的很安静。花圃里边红药种下的罂粟、芍药、素馨、决明虽久无人照料,却在这仲春之季开得十分鲜亮。李蝉望见泥地上还有聂空空练剑留下的脚印,心里估摸,这时间,青雀宫的船也快到蜀地了。
他进到天井的檐下收起伞,搁到门角,积雨把青砖泅出一片黑痕。推门进去,便嗅到书房里极淡的纸墨气跟木霉气。他在青雀宫闻到过价值千金的安息香,这书房里的味道对他来说更能安神。
厮杀、奔逃、囚禁,如此度过半个月,总算是回家了。李蝉走到床边,四仰八叉瘫倒下去,望着房梁,长舒一口气。在种玉崖上,虽然也没耽搁睡觉,这时候却有一股极深的困乏感涌上来,铅一般的灌进眼皮。
他随手把腰间画轴往桌上一抛,画轴哗啦一展,道道妖影“咻咻”的飞出来,落在床边,窗下,门外。
扫晴娘、徐达、戴烛、青赤夜叉、宋无忌、红药、涂山兕,还有诸多小妖现身,空屋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阿郎伤势都好了么?”红药见李蝉疲惫的模样,叹了口气,“也怪我法力微弱,没能帮上什么忙。”
“哪还有什么伤,都好了。”李蝉打了个哈欠,“晴娘。劳烦去买几坛好酒,买些好菜。”
扫晴娘嗯一声,轻声道:“少郎累着了,先歇息会吧。”
徐达雀跃到书桌上,“好哇,阿郎要犒赏三军啦!”
覆火大将由火钳幻化出来的妖身额生独角,高约一尺,在书桌底下附和大叫了一声“多谢阿郎”。前一刻的僻静空屋,霎时间便被淹没在一阵“多谢阿郎”的呼声里。
一百三十一:宴饮
午末时分,半日坊北边的靖水楼又接到一桌大单,各色菜式,装满了四个食盒。送菜的两个伙计跟着那购席的红衣女子来到半日坊,走入一巷妖异雨雾中,出来时,那红衣女子与酒菜俱已不见。
两伙计面面相觑,心中发寒, 一溜烟跑出半日坊。
没人知道,洗墨居里又热闹了起来。红药帮着扫晴娘把一坛白鹿坊的神仙酒,三坛靖水楼的两日春搁到枇杷树下。支使妖怪們,在院里搭起长桌,摆上霜蜂儿、八宝鹌鹑、葱泼兔、签羊肉、荔枝腰子、鸡蕈、两熟紫苏鱼、莴苣、西京笋等等菜品小吃。
众妖怪在画卷里憋久了,终于能出来透气,自然是放肆玩闹。
李蝉则在书房里,临着一张白纸。
往日李蝉与笔君对话,常常用笔。一则因为对李蝉来说,写得比说的快。二则因为,写在纸上的对话,过后还可以再阅。
这时候李蝉图方便,并不执笔,只是思索着说:“我在浮玉山上想了好几天, 怎么都想不明白,神咤司杀君为什么要来找我, 大庸皇帝又为什么要来保我。直到今天下山, 才从杜监印嘴里知道, 十几天前虞渊的玄妖冲撞了旧皇城。杜监印说那宫墙破损处,就在兑岳附近,恰好临近我修复苍狴图的位置。”
笔君写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李蝉点点头,“是该抽空去看看,但就算不去,这事也差不离了,我与皇家毫无交集,除了那幅壁画,不会有其他原因。”
笔君写道:“有道理。”
李蝉回忆着当初在巽宁宫里修画时的情景,想到苍狴身上的剑痕,飞逝而去的剑气,他揣摩道:“那《万灵朝元图》是画圣布下的一方大阵,想必大庸皇帝以为我能修复画圣的遗作,所以才拉拢我。不过那画可不是我修好的,那时,苍狴身上剑气自行遁去,《万灵朝元图》才自行复原。”
李蝉感慨道:“我只是借机体悟了画圣的画道,不光捡个便宜,还捞了这份功劳。”
笔君写道:“若与你无关,那壁画怎么偏偏就在你去的时候复了原?”
“我这不是谦虚嘛。”李蝉一笑。
这时外头传来一道呼唤:“阿郎!”
李蝉往窗外一瞧,徐达爪子压住青布裹的酒缸木塞。他离开书房, 刚到院里,白猫一挥爪, 便将木塞撬飞,人立在酒坛边揽着酒坛子,匪气十足地叫道:“今日阿郎的第一杯酒,本该由咱来敬,不过狐仙娘娘舍命救主,受了重伤,咱最敬义士,怎能跟狐仙娘娘抢这碗酒?覆火,倒酒!”
覆火大将比酒坛高不了几分,抱坛吭哧倒出几碗酒。李蝉抢在涂山兕前头,端起盛酒的粗陶碗,“该我敬你。”说罢把碗送到嘴边,浅尝一口。
涂山兕眸子里难得的露出了笑意,端碗一饮而尽,只有些许清亮酒液从嘴角流过白皙的脖子,滚进襟内。
众妖怪轰然叫好,李蝉道:“靖水楼的两日春初尝不烈,但后劲足得很。这酒的有个‘喝过三碗,两日微醺’的名头,所以才叫两日春。你这样的喝法……”
徐达却叫道:“狐仙娘娘好豪气!”
众小妖亦跟风称赞,要涂山兕再喝一碗。
红药见这一碗酒喝出了拜山头的气氛,想到自己分明比涂山兕来得早些,可不能落于人后,也上去端起一碗酒道:“这是我敬阿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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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回应红药,喝了一口酒,笑道:“车轮战?这般喝法,我可架不住,大伙一起来吧。”
酒过三巡。
红药小脸潮红,望向圃中花草。她从离开濮水之底,来到这洗墨居,虽在这生活不久,却把这儿当家了,想到又要奔波流离,忍不住叹气,“本来还打算春老时栽几株蜀葵的,现在是泡汤了。这些花儿,也都要荒废掉了。阿郎,咱们之后打算去哪呀?”
那边行酒令的徐达,前一刻还趾高气扬给镇水大将灌酒,下一刻便屏住呼吸,偷偷望向李蝉。戴烛啄下青夜叉嘴角饭粒,青夜叉痛得呲牙咧嘴,听到红药问出这句话,便连报复也忘了,只瞪戴烛一眼,便赶忙留神细听李蝉的回答。涂山兕醉意朦胧地盯着酒碗,耳朵却微微一侧。
李蝉正欲回答,忽然发现,酒桌旁乍然安静了下来。原来红药问的,也正是众妖怪想问的。他略作斟酌,说道:“我本打算逃去关外,那边世道虽乱,但找个容身之处却不难。”说到这里,他眼神一扫,果然,许多妖怪露出失望的神色。这一众妖怪,九成都是从关外来的,谁都知道,关外世道乱,哪里有玄都安逸?
李蝉话锋一转:“不过眼下,却有个安稳的去处了。若去了神咤司,便不必再忌惮缉妖吏上门查探。却不知,你们怎么想?”
泥炉里温酒的宋无忌火舌收缩,“阿……阿郎……不如,就去……神咤司……”
李蝉没有立刻应允,又扫视身侧,众妖大都露出期许的神色,他笑道:“那就这么定了,诸位各自吃喝去吧。”
众妖怪轰然叫好。
一时间,行酒令的行酒令,争食的争食。
到了申时,扫晴娘大致拾掇好书房里的东西,李蝉也不耽搁,直接离开洗墨居。他在这儿毕竟出过名,神咤司能查到这里,崔氏也不会一无所知。
离开半日坊时,他看了一眼街边那铜镜铺子,没去告别。如今因果缠身,希夷山后患未绝,不得不隐藏行踪,欠那吕老的一幅画,也只有日后再还了。
出半日坊,一路向西,再往北过江都宫,进入平康坊。十字街口西边,便是老鸦巷。巷口的旧军器所,原来有五千六百余名军匠,库中兵械常常堆积如山。迁都以后,这里边的工匠,便锐减了十倍不止。
李蝉经过略显冷清的军器所对面,沿街寻觅半晌,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门梁上发现了三蟠螭纹的图案。敲响那黑漆门上的锡环,片刻,就被引入门内。
玄都东北面,多为深宅大院,外边看去不起眼的一道门,里边往往别有洞天。李蝉带着那京畿游奕使的牌子,在屋中见到正阅读书信的杜成周。
“李郎既然来了,就是决定好了?”杜成周将李蝉迎入座中。
李蝉点点头,“不知杜监印是否方便,帮我办一件事。”
杜成周笑道:“袁杀君交代过了,李郎只要来了,该办的事,我都会办妥。李郎且暂住到北郊的玄明观里,那边不会有人打扰。”
“多谢杜监印,不过不是这事。”李蝉道,“我有个侄女,日前上了青雀宫的‘金太平’号商船,想来也差不多到蜀地了。还请杜监印帮我查一查,她是否平安。”
“谈不上帮,举手之劳而已。”杜成周笑,“你可是京畿游奕使,官不小呢。怎么还把自己当外人?”
“毕竟是私事。”李蝉道,“还有一件事,杜监印知不知道郭都尉家在何处?往日我在神咤司大狱里,郭都尉对我多有照顾,我想去看看他的后人。”
“郭都尉?”杜成周面色一动,叹道:“郭都尉独有一女,他死的突然,只留下妻子。如今他那位遗孀,处境可不太好。”
一百三十二:绝户
朱雀门外,万宅街,榆林巷,郭宅里。
柳采萍穿着生麻布丧服,丧服衣缘袖口皆不缝边,如刀劈斧斩。柳氏小郭洵八岁,纵使衣装如此粗陋, 也掩不住犹存的风韵。她的独女郭裹儿,年仅十三,也穿着同样的斩衰服,把堂上的神牌扶正。
神牌由桑木所制,俗话说桃木送魂,桑木安魂, 大庸百姓以为,生魂有愿意赴往桃都山的, 也有执念未散, 弥留不去的。这一方神牌,是弥留者最后的安身之处。郭洵已死半月,二人已执桃木在宅西为他送魂七日。如今母女二人则是在家守灵,为郭洵安魂。
这时候老仆进来说了几句话,柳氏连忙拿起竹苴杖,将两人迎入堂内。
来者是郭洵的堂兄郭禄,带着妻子姜氏。
郭禄一进灵堂,看桑木牌一眼,问候道:“弟妹近来可好?”
柳氏脸色苍白,强笑道:“也还好。”
郭禄道:“若有什么要帮忙的, 切莫隐瞒,尽管和我说便是。洵弟虽去了,你和裹儿却仍是郭家的人。”
柳氏轻声道谢,却并不觉得感动。郭禄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郭裹儿终究要外嫁,以后怎么都是个外人。七日前, 郭洵的灵柩在郭家祖庙停灵时, 郭家人哀悼之余,便有意无意问起了郭洵留下的产业,这其中不乏关心,也不乏算计。今日郭禄一来,柳氏就知道他的来意了。
柳氏拉起郭裹儿的手,低头擦眼角,“他在世时,最看重的就是裹儿,上个月还跟我说过,他最盼望裹儿嫁个好人家。便连嫁妆,他都早早准备好了,可惜,裹儿还未及笄,他……他就……”
说到这里,柳氏泫然欲泣。
郭裹儿哪里听得出,阿娘几句话便竖起了一道篱墙。见阿娘悲伤,她泪珠子一下就滚了下来。
姜氏连忙上前安慰,又让老仆把郭裹儿带出去,挽着柳氏的胳膊让她坐下,“采萍,你……节哀顺变。”说着,姜氏回头看向郭禄,摇了摇头。
郭禄见柳氏如此悲伤,也忍不住轻叹一声。
他这次过来,是要与柳氏把郭家一些产业的事,分说清楚。郭家在玄都颇有些跟脚,郭洵也为十字大街东边的郭楼酒店,竹竿市的染坊等几处商铺的分红中有份。尤其郭楼酒店,是郭家四兄弟合本经营的。郭洵无子,郭裹儿终究要外嫁,万一柳氏再改嫁,郭洵留下的财物,和这些产业的所属,就掰扯不清楚了。虽说郭洵尸骨未寒,上门找柳氏说这些事情,多少有些伤人。但这种事拖得越久就越麻烦,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郭禄向姜氏使了个眼色,来之前,他已与姜氏商量好了该说什么。姜氏心中暗叹,轻声道:“采萍,如今你一人掌家,外头那些产业,还操持得过来吗?”
就在柳氏与郭家人说话时,老仆又把两人迎进宅子,带到耳室中。
来者便是李蝉,与一名戴软裹幞头的年轻人。
年轻人叫杜晋游,是杜成周的侄子,在西都府户曹当帐史,对附近一带情况了若指掌,也给神咤司右禁办事。这时候,他便是被杜成周派来,带李蝉来郭洵家探望。
老仆以夫人正在待客为由,请二人稍待,上了些茶果,便告退离去。李蝉刚拿起一块甘露酥,灵堂那边,隐隐传来争吵声。
起先那争吵声还令人分辨不出内容,后来声音便越来越大。
“弟妹这话未免说得太过难听了,我见你母女二人可怜,特地上门探望,你怎敢说我觊觎他的遗产?”
“郎君,不要再说……”
姜氏的劝慰后边,紧接着柳氏的骂声。
“我跟裹儿怎么样,轮不到你们关心!”
杜晋游听得连连撇嘴。
李蝉咽下甘露酥,皱眉道:“郭都尉尸骨未寒,这……”
“还不就因为郭都尉没个儿子,他这一死,自然是矛盾重重。”杜晋游说到这里,感慨地摇了摇头,“虽说死者为大,但郭都尉年轻时……的确颇为风流。传言说他狎妓多了,在烟花柳巷里染了柄,所以生出这一个女儿以后,却没能生出个儿子来。”
他一边解释,一边打量李蝉。
李蝉下浮玉山后,他的身份便成了隐秘。杜晋游虽跟神咤司右禁有接触,但也只是隐约知道,这一身窄袖白衣的青年人,是神咤司右禁的长官之一。
他继续说:“郭都尉在神咤司当差多年,职位不低,上头给的抚恤,当然是够这母女二人生活的。不过对这母女二人来说,怎么保住郭都尉的家产才是大问题。”
李蝉点点头,若有所思,这时候外边又传来一阵抽泣声,一个穿丧服的女孩儿走过去,哭得梨花带雨。
李蝉见到女孩儿穿的衣服,也就明白了这她的身份,唤道:“裹儿?”
郭裹儿脚步一顿,泪眼模糊地看向李蝉,吸着鼻涕道:“我,我没见过你。”
“我跟你阿爹可是旧识。”李蝉出门,用袖子给郭裹儿擦去眼泪。郭裹儿被那双奇特的鸳鸯眼吸引,又觉得这男人说话比大伯温柔多了,呜咽不由平息了一些。
“你哭什么呢?”
李蝉这一问,郭裹儿又泪珠滚滚。
“阿爹刚走……他们就来欺负我跟阿娘。他们就因为我不是男儿身,就把我当外人。我,我想要阿爹回来!”
“巧了。”李蝉微微一笑,“你阿爹前些天,给我托梦,说他就要回来看你们了。”
郭裹儿鼻子一吸,抹着眼泪说:“真,真的?”
“击掌为誓。”李蝉摊开手掌竖起,“我骗你作甚?”
郭裹儿泪痕犹在,既怀疑,却又期待,抬手与李蝉一击掌。
边上传来呼唤声:“小娘子?小娘子!”
郭家老仆从廊中匆匆走来。
“小娘子,夫人寻你……”说着,歉意地看李蝉一眼,“这位相公,夫人此时有些情绪不稳,恐艾还要多等一会……”
“我下回再来吧。”
李蝉拍拍郭裹儿的肩,叫上杜晋游离开。
出了郭宅,杜晋游在榆树下回望宅门,“郭都尉在神咤司待了这么多年,死在妖魔手里,也算义士了,他的妻女,却落得如此下场。”
李蝉走向万宅街,脚步没停。
杜晋游回头,看着前边白衣的背影,追上去说道:“这些人是先礼后兵,今天只是来了两三个人,以后可就说不定了。阁下听说过顾影怜的事么?”
李蝉摇头,“没。”
杜晋游道:“那女子是个名妓,嫁了个探花郎,夫君死后,她也落入这样的困境。此女性烈,最终竟用三尺白绫,自缢门前,才保住了亡夫的家产。”
李蝉看杜晋游一眼,“你想让我帮她们?”
杜晋游道:“郭都尉为神咤司而死,神咤司合该帮这个忙。”
李蝉摇头,“若是神咤司的人出面,压得住他们一时,帮不了那母女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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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晋游心中暗叹,这道理他也懂得,官家再有势力,也难以插手私家的事。但这位神咤司长官前来探望郭洵,却不肯帮母女二人一解燃眉之急,还是过于凉薄了。
一百三十三:夜游神
入夜后,掌灯的婢女点起雁足灯。
柳氏坐在梨木椅上,手抚胸口,神色疲惫。这些日子为夫操持葬礼,她已累到极点。在这最糟心的时候,还得应付夫家的人,更是心力交瘁。
婢女又在绿陶铜盖的三足香炉里边点燃了九合香, 柳氏让婢女离开后,便坐在灯下闭目养神,稍作歇息。这一闭目,便睡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被老仆敲门唤醒,柳氏也只觉得, 自己只是闭了一下眼而已。
“夫人, 天色已晚,快些就寝吧。”
老仆只在门外劝慰,并未进屋。柳氏扶额而起,用力揉了揉眉角,缓解头痛。
老仆是柳氏从娘家带来的仆从,颇为忠心。她想了一会,吩咐道:“再等一会,把裹儿带过来,我有事情交待。还有,把家中的账簿都拿来吧。”
老仆应诺离去,片刻后,带着郭裹儿进屋。
柳氏让郭裹儿坐到柚木案对面,把账簿翻开,轻声说:“裹儿, 你是女儿身,以前阿娘除了女红和琴棋书画, 没教过你别的。但如今你阿爹过世得早,情况却变了。来, 我从今晚开始教你,你要记清楚, 咱们家都有什么产业,不要被他人夺了去。”
郭裹儿懵懵懂懂地点头嗯一声,柳氏继续说:“你阿爹跟他那几个兄弟,在玄都合本经营了四间商铺。郭家人怕我改嫁把这些产业带走,他们却不知道你阿爹花钱向来无度,这些年来,若非我操持着,这些生意早做不下去了。且不提这个。这几处产业我早就无心打理,就算给了他们,换成现钱又何妨?但咱家在河渚那边,还有五顷田地,十五名家僮。春秋酿酒,养了凫雁,又种药草,收入颇丰。这却与郭家人没多大关系,是我一点点经营起来的。郭家便连这些田产,也惦记上了,咱娘俩就算豁了这条命,也要把这些东西守住了。”
郭裹儿咬唇,“阿娘……大不了,我不嫁人了。我就在你身边,侍奉你一辈子。”
柳氏感慨道:“你能这么说,阿娘就很高兴了。”
老仆在一旁听见柳氏语气颇为决绝,担心夫人也要效仿以前那位顾娘子,用三尺白绫保下家产,忍不住劝道:“夫人,郭家势大,如今阿郎已去,咱们能依靠的,恐怕就只有柳家……”
柳氏望着老仆,摇头道:“如今我夫君虽死,但只要我没改嫁,我就是郭家人。他们要谋夺我的产业,我是占理的。我若真找了娘家人帮忙,到时候,反倒成了我谋夺郭家的财产了。”
老仆叹道:“是我老糊涂了,出这馊主意。”
郭裹儿担忧道:“阿娘,那咱们有什么法子么?”
柳氏叹息摇头。
郭裹儿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道:“要不我去找叔伯伯去求情,往日叔伯伯待我可好了。”
柳氏张了张嘴,却没反驳,勉强笑道:“也好,你且去试试。今夜不提这些,我来教你认账,过几日,再带你去河渚那边看看……”
……
戌正前后,灯火幽深,郭裹儿睡眼惺忪,终于被老仆送走。
柳氏掀开灯罩,剪短烛芯,倚窗独坐,对夜心烦。
“郭夫人?”门外有人呼唤。
柳氏一怔,反应过来,这声音陌生得很。
门外的人又说:“郭夫人不必惊慌,我与郭都尉是旧识,白天来过一趟的,只是那时郭夫人多有不便,我便离开了。”
柳氏眉头微蹙,想要呼唤家仆,但门外的人语调平和,听起来不大像歹人。她悄然走到床边,摸出一柄剪刀,这才推开门。这屋子在二楼,门一开,左边拐过去,正对一道走廊,廊间悬有六盏灯笼,夜间一般只点亮两盏。这时门外无人,走廊的灯笼下隐有雾气。柳氏四处张望,忽然便见到一袭白衣从雾中凸显出来。
柳氏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后退几步,才借着极暗的灯光,隐约看清白衣人的面貌,眉目舒朗,神色温和,是人而非妖魔。
她心神稍定,喃喃道:“这位……仙师?”
白衣人道:“不愿惹人注目,所以选在这时候过来,却惊扰到郭夫人了。”
柳氏见白衣人只是站在门口,并不进屋,又安心了三分,问道:“仙师夜间过来,有什么事么?”
“来解夫人之困。”
……
次日,晨露未晞,老仆便穿过庭院,走向柳氏住的主屋。这一大清早,掌灯的婢女便带来柳氏的口信,将老仆召见过去。老仆心里颇为担忧,只怕是柳氏因为昨天的事,又一夜没睡。
过了走廊,见到房内的柳氏,老仆却面露讶色。郭洵离世的这半个月里,柳氏虽然强撑着一股劲,操持家中诸事,眼底那种无助又悲哀的神色,却藏不住。这会儿,柳氏还是苍白得病态,眼底悲哀也仍在,却多出了一股镇定、冷静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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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仆虽不知昨夜夫人想了些什么,见到柳氏的神情,心底就稳当了许多。
柳氏在妆奁边问道:“昨天还有夫君的友人来过么?”
老仆答道:“有两人来过,一个是户曹的杜账史,还有一个么,只说是阿郎的旧识,没说明身份。”
柳氏点点头,没再追问,回头打量铜镜里自己的面容,“叫去郭禄、郭皋他们几家,送个口信,邀他们来赴晚宴。我夫君留下的产业,该怎么归属,就在今夜说清楚吧。”
老仆一怔,对于这些事情,柳氏向来是能避则避,拖一天是一天,躲着郭家人。今天却一反常态,主动找他们说清楚。
他心生疑惑,却没多问,匆匆离开主屋。
……
郭禄来到榆林巷的郭宅时,客室里已坐了数人,屋角的铜漏漏刻正在酉正时分。时至黄昏,两名婢女不时出入,端茶送水。
屋中人偶尔交谈,虽然对各自的来意都心知肚明,却并不说得十分露骨。
对于柳氏突然转了性子,众人都有些疑惑。郭禄却说昨日上门,与柳氏讲过一番道理,柳氏当时虽有些激动,但一夜过后,也该把道理想通了。众人这才释怀,感慨这柳氏倒也是个明理的女子。
人来齐后,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柳氏才出现在客室内。虽仍穿着斩衰服,也未涂朱傅粉,脸色看起来却精神了一些。
她将众人引向正厅,厅中四角燃灯,已摆好宴席。
众人入座,柳氏说道:“今日请诸位过来,是要把我夫君留下那些产业的归属说清楚,立好契约。不过办这事前,我却要先向诸位赔个不是。夫君刚走不久,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我担心守不住他的家产,被小人谋夺侵吞,于是这些日子,对诸位多有防备。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昨夜夫君托梦予我,将我责怪了一番。他说兄弟情深,他去后,还要仰赖诸位关照我,我怎可把关系弄得生疏了?他这么一说,我如梦方醒,原来我做错了事。不知如今亡羊补牢,还算不算晚?”
“当然不算晚。”郭禄道:“弟妹的意思是?”
柳氏道:“诸位一定不会亏待我们母女二人,那些产业要如何归属,我便不管了,任由诸位去处置吧。”
郭禄眉毛一挑,本以为柳氏是个难啃的骨头,谁知道一夜过去,事情峰回路转,已迎刃而解,他笑道:“弟妹放心,你日后无需操劳过多。有我们兄弟几人在……且不提其他几个如何!就算我饿着肚子,也一定保你吃穿不愁。”
席间,众人便将郭洵的遗产分配,商议了个大概。郭洵出过钱的产业,都由郭家人管,河渚的田亩,柳氏有经营之功,日后亦可交由柳氏管理,田亩却必须是郭家所有。三言两语,几家人便把郭洵的遗产分了个大概,只需补上契约,便万事大吉。
席间,郭禄暗暗打量柳氏,见柳氏神色虽有不舍,但果如她承诺的那样,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句怨言,显然,作业那个梦,让她彻底信任了郭家。
柳氏这逆来顺受的模样,反倒让郭禄心里有愧。
同时,又禁不住心里发憷。郭洵死得蹊跷,据说尸体被找到时,连影子都没了。他又是死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定然心怀执念,昨夜,他又给柳氏托梦,难不成,他真的回来了?
……
宴罢,约好三日后请族长公证,补上契约,众人离开正厅。
天色已暗,廊间的灯笼似乎也未注满灯油,黄光昏沉。路过灵堂,隔着数十步距离,郭禄朝灵堂一瞥眼,隐约见到那桑木神牌下,站着一道人影。
顿足细看,越看越觉得,那身影跟郭洵相似。他心里咯噔一下,却忍不住走近几步。旁边的郭皋唤了一句“看什么呢”,也顺着郭禄的目光打量灵堂内。
二人对视一眼,互相壮胆,走近灵堂。一靠近,便看清灵堂里的人,白袍黑靴,气象雄阔,背后插着一道木牌,牌上“夜游”二字,铁画银钩!
郭禄心中一震,待看清此人的面貌,大惊失色。
“洵弟!”
“阿兄!”
惊呼声此起彼伏,郭禄、郭皋二人慌不择路地跑开,引得其他人窥望,又掀起一番骚乱。
骚乱中,除了连连呼唤“夫君”的柳氏,无人敢靠近灵堂。也没人看到,柳氏进入灵堂后,便卷起那“夜游神”的画卷,藏入供桌底下。
一百三十四:搬家
一夜过去,郭都尉死后成了夜游神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万宅街。到了下午,杜晋游便也听到了风声。他心中有些怀疑,大庸国神明虽多,要成神却不容易。何况那“日游神”,跟寻常野神还不一样, 这神位,在玄都城隍庙里边,位列七品,可是正神。城隍庙要封正神,至少也得提前向郭洵家里通个气,发一道封命吧?
但传言,郭家人在灵堂里边,可是亲眼见到了郭洵现身。这么一来, 这事儿虽有疑点,郭家人却不敢再将那母女二人逼得太狠。无他,郭家人能肆无忌惮,是仗着无人给柳氏母女撑腰。如今他们再要惦记郭洵的那些产业,就不得不忌惮“举头三尺有神明”了。
杜晋游走进老鸦巷口,白墙遮蔽的偏僻处所,寻到那雕绘三蟠螭纹的门梁,扣响门环。门子认得杜晋游,开门放行。屋门里边别有洞天,游廊九转八回,各处布置极其相似,外人就算潜入进来,也难以分辨道路。他寻到一处不起眼的屋舍,杜成周就在里边处理公文, 这位监印的职责,整理各处送来的密信、消息, 送往玉京的神咤司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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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晋游扣指敲两下门扉,待杜成周抬头,他进去问道:“监印唤我何事?”
杜成周放下印信, “昨天你带李郎去了郭都尉家里,他都做了些什么?”
杜晋游道:“我们去郭家时,郭都尉的遗孀正与夫家的族人争吵。我们去的不是时候,那位李郎也没见柳氏,告辞离开了。”
杜成周讶异道:“他没帮忙解围么?”
“没有。”杜晋游摇头,“这位郎君是个看得通透的,不会插手别人的家事。”
杜晋游嘴上说的是“通透”,心里边想的却是凉薄两个字。
杜成周若有所思,摇头道:“不见得。”
杜晋游问道:“监印怎么看?”
杜成周道:“他既然去探望郭都尉的后人,不该连她们的面都没见过就走了。”
杜晋游怔了一下,“可他的确是走了。”
杜成周若有所思,“你说那柳氏,被郭家人欺负了这么些时日,怎么一夜过后,事情就峰回路转了?”
杜晋游虽不如杜成周精明,但被这样点拨一句,他也醒悟了过来,猜测道:“难不成,那位郎君去过了一趟?”
杜成周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若真是他做的,这位郎君的手段可了不得。郭都尉虽然友人颇多,他的家事,外人却插手不得。昨天你们去郭家时,他若出手为那母女解围,也只能解其表,解不了里边的症结,说不定反倒把事情闹得更僵。如今郭都尉,成了夜游神,嘿,这法子……既帮了柳氏一把,长久地解了那母女二人的困局,他自个又没卷入其中,真是把人心拿捏得恰到好处。”
杜晋游本还觉得那位郎君性子凉薄,听了这么一番话,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想得太浅薄了。这时回想起那道白衣,不由生出些许羞愧,更多的却是敬佩,“难怪那位郎君年纪轻轻,就成了神咤司中长官。”他心中不禁对李蝉的身份生出好奇,却守规矩地没有多问。
杜成周笑了笑,“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至于是与不是,你自可问他。”
杜晋游见杜成周又要他去见李蝉,问道:“监印有什么吩咐?”
杜成周道:“酉时你到半日坊的红门巷口,接那位郎君去玄明观。我与玄明观的观主通过气了,你报我的名字就是了。那位郎君,要在那隐修一段时日,这些日子,他与神咤司右禁的联系,便由你来走动吧。”
……
离开洗墨居时,李蝉还有些不舍。怎么说这也是他多年以来,准备好好经营的第一个产业,结果店门没开张几天,这地方又要弃置了。
妖怪们从昨天就开始收拾物件,收拾了一天,才大致弄好。当初从梨溪巷来洗墨居,带过来的物件,包括锅碗瓢盆在内,拢共只装了半辆牛车。这一回,离开洗墨居,众妖怪从昨天开始收拾,带走的东西,一辆牛车大概已装不下了。
托曹赟跟那几位老宫廷画匠的福,这些东西里边,有许多稀罕的文房四宝、丹青颜料。还有那些衣裳、铺席、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其实大可不要了,但有些是小妖小鬼们惯用的寄身之物,用久了,对这些物件有了感情,没法轻易丢掉。
之所以收拾了一天一夜,就是这些事儿纠结不清。小妖怪们舍不得寄身之物,但阿郎不日就要离开玄都,就算要带些行礼,也不至于拖着扫帚、火钳、水缸盖儿走吧?扫晴娘把小妖怪们唤去,极为耐烦地开导了一遍,才让小妖怪们想通了衣不如新的道理,忍痛割爱,总算是把东西又精简到四个木箱的量了。
李蝉到红门巷口时,杜晋游已早早在那叫好马车候着。听了杜成周的一番话,杜晋游再见李蝉时,眼光已与昨日不同。他远远地见到李蝉,便上前去迎,又是为李蝉引领牛车车夫,又是请他上马车,十分恭敬热情。这恭敬有三分是出于神咤司右禁长官的地位,另外七分是敬其手段与仁义。
待马车往北行驶,车窗外屋舍后退,杜晋游便在微微震颤的车厢里说道:“李郎听说了么,昨夜郭都尉在家中现身了,据说他成了夜游神呢。”
李蝉昨天回屋后,画了一幅夜游神图,又因收拾洗墨居的事折腾了大半晌,几乎没怎么休息,正闭目养神,闻言睁眼道:“听到了些风声。”
杜晋游暗暗打量李蝉,试探道:“李郎不觉得这事蹊跷么?”
李蝉见到杜晋游的神色,这才知道他那恭敬态度的来由,笑了笑,“郭家人不觉得蹊跷就好。”
李蝉这话一说,杜晋游便知道杜成周的推测没错了,点头道:“也是。”
杜晋游心中感慨,既佩服他那叔父不愧是神咤司右禁的监印,真是目光如炬,又敬佩眼前这位身份神秘的郎君,行事仁义,手段高明。
一百三十五:玄明观
玄明观坐落在玄都北边的鹿鸣山上,掩荫于碧绿桑槐中,是一间子孙庙。这观里师徒代代相传,一直都只有伶仃的三五个道士。这类道统单薄的庙观,极易出现青黄不接的状况,大概在前朝隆玄年间开始,玄明观就没再出过一个种道的修行者。
但玄明观道统虽然没落, 此观的建制仍不失气派,占地三十余亩,该有的门台宫殿、鼓塔钟楼是一个不缺。只因前任玄明观主颇善经营,不光把世俗产业操持得井井有条,百年前,还应崇玄署开馆布学之召,放下道门宫观超然世外的身段, 在这儿开设了一间道学院, 名曰“鹿鸣”。玄明观主担任这鹿鸣书院的山长,向四方学子讲道,择其优者,推举给更高一级的崇玄署的署学。
二十余年来,鹿鸣书院里已出过两百余名署学生,据说其中有三十余人最后拜入道门正统,修行真传法门。这三十人里,又有七人分别进了道门三圣地与乾元学宫。如此,因这鹿鸣书院的存在,玄明观虽然道统没落,名望却日益见长,也算是东边不亮西边亮了。
鹿鸣书院建在山中,庐舍清幽, 馆阁雅致, 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除了书院的学生, 也有外来的人暂居此地。有些是书院主动邀来的名士,还有则是像李蝉这样,或求清净,或慕名, 主动过来的人。
如今的玄明观主兼鹿鸣书院山长名唤孙景然,年近知命,相貌颇为儒雅。杜晋游引李蝉登门拜访,李蝉又从老画匠们送的文房四宝里边取出一方玉黛石砚,送给孙景然做贽礼。一番接触过后,便在鹿鸣书院西侧的清心院觅得一处居所。
鹿鸣书院常在的学生有七十余人,多住在书院东边新修葺的学舍内。西侧的旧学舍,环境自然简陋破旧许多。
杜晋游离开后,书院的直学领着李蝉和装行李的牛车,停到清心院外。院门两边“雨尽听白鹿,山空见道心”的对联漆迹老旧,显然是有些年份了。
这院里有六间学舍,五间都空置着,只有最东边那间学舍里住了一名书院学生。这学生姓刘名简,出身府吏之家,母亲又心思灵巧,故家境颇为殷实。但这样的家境负担道学院的束脩加上习练内家功夫的消耗,也是十分勉强,为了省些资费,于是住在这旧学舍里。
刘简素来觉得这地方过于冷清,见到有人住进来,迎接得十分热情。李蝉化名李澹,问过刘简故乡在黎州北边的景川,便自谓黎州南边的清陵人士,选了最西边的学舍住进去。
清心院的六间学舍被一道月门隔成东西各三间,刘简见到李蝉选在了西边,便知道这位新住客大概是个好静的人。
西院虽然破旧,地方却不小,学舍前边白墙黑瓦围出长五丈,长十二丈空地,铺以青砖,是用来练武的地方。院角栽有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恰逢日沉时分,霞映墙红,树荫阶绿,十分幽静。这时节凉热适宜,又没有蚊虫烦扰,正适合山居。学舍内陈设简约,隔为前后两屋,前屋有桌读书,后屋有床睡觉。这里定期有人打扫,只在角落处积了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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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带来了现成的床褥,略作清理后,铺好床,把几个木箱推到床下,收拾个大概,眼看到了晚间吃饭的时候,便找到东院的刘简,一同去了趟斋堂。
李蝉身边带着一伙妖怪,就算有些妖怪可以靠着汲取天地元气而辟谷,他日常的饮食消耗也比常人大得多。不过这问题也好解决,在斋堂吃过饭后,李蝉找上管理斋堂的斋长,送上一些财帛,以自己练武消耗甚巨为由,请斋堂的杂役每日送些饭食去清心西院。
那位斋长自己就练过一阵子玄明观的《龙象拳》,练得最狠的时候,每天食肉十余斤,一个多月吃了一整头牛,自然不疑有他,收钱应下李蝉的要求。
如此大略解决了衣食住行的问题,回到清心西院,天色已暗。四近无人,李蝉打开画卷。有了扫晴娘和红药帮忙,只片刻过后,学舍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箱中笔墨被摆到桌上触手可及处,常穿的衣裳也理入柜中,只有院角的水缸还是空的,叫人觉得少了点什么,李蝉便到刘简那儿借来一壶水。刘简在东院的缸里放了净水的木芙蓉跟桃杏仁,那山泉水沾了极淡的馨香气,用来洗脸十分清爽,用来沏茶,也别有一番风味。
李蝉临着桌案啜一口滚茶,灯照脸黄,双瞳俱黑。这两天出门在外,他都用着变舌的神通伪装样貌。虽然只是对那双惹眼的鸳鸯眼稍加修饰,未幻化全脸,但那神纹毕竟没有圆满,能维持数个时辰已到极限。
不过,在洗墨居里,还有被希夷山抑或崔氏的人找上门来可能,这时候,总算是没太多后顾之忧了。他散去妖法,灯光下,双眸又染上丹青二色。
红药捋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手腕,把炉子里的香灰压实,点燃一篆静字神香,问道:“阿郎,咱们要在这待多久呢?”
李蝉笑道:“怎么,这地方还不好?”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红药连忙否认。
“待不了多久。”李蝉把着茶碗,“杜监印为我找到这地方,一则要我避风头,二则我若要去乾元学宫,也该把道藏之类的书籍捡出来看看了。”
“阿郎要在这读书么?”红药忽然觉得给李蝉当书童也挺有意思,说不定还能跟着学些东西。
“也就大略翻看而已,我在青雀宫里读过两年了。”
李蝉说着放下茶碗,去向后屋。跟到门口,隔帘观望,好奇李蝉要做什么。
李蝉从箱中翻出一卷画轴,掀帘回到前屋,放到桌上展开。纸上,一名童子浑身皆白,面貌如冰雕玉琢,仰面对日。
……
半日坊里,洗墨居人去屋空。四邻对这神秘院落虽然好奇,也没人贸然窥探。只有夜枭大胆地落到瓦上,寻索墙根下穿行的老鼠。
洗墨居对街的铜镜铺里,吕紫镜看着壁上桃花图,端详半晌,回到卧房。
他从床底拖出一个麻布包裹,布内铜镜相击,哐啷作响。这些铜镜皆未经磨冶,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四面。
一百三十六:出世
这二十四面铜镜早在对街洗墨居里的年轻人送来断簪前就已铸好,镜背有十二辰位,刻着生肖之形,十二辰位外又有二十四字,环绕镜廓,文体如同隶书。但就算遍寻字书,也找不到这二十四字, 只因这二十四字并非常用的文字,而是二十四气的象形。
吕紫镜解开包袱皮,点算一番,把铜镜一一放进垫了纸的竹箧里。窗外传来谯楼的初夜鼓声,隐约夹杂着鸡人所唱的雷音咒,唱的是:“日欲暮, 鱼钥下,龙韬布。”
吕紫镜听见这鼓声,便放开竹箧,去庖屋里生起火,半晌过后,煮好一碗汤片。白汤里,红油漂浮,面片沉底,边上卧着五根甘芥。他把汤片端到竹箧边,嗦一口滚汤,夹一箸面片,热气喧腾。
他已在市井中如此隐居百年。
两教修行者常有游历人间、红尘炼心的时候,但这位剑解八世的青雀宫祖师,看尽了红尘滚滚,早没了红尘炼心的必要。让他隐入红尘的,是一个誓言。百年前,他离成道便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 因这誓言, 百年过去, 这层窗纸仍糊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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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紫镜吃着汤片,回忆前世。
对耄耋老者来说,认全身边人已殊为不易,回忆少年童稚之事更是艰难。对吕紫镜来说,回忆今生之事容易,回忆前世便有些迟涩。
从前一世,到第一世,吕紫镜经历的朝代都已更易数次了,不过玄都千年都未更名。千余年前,世道崩乱,群雄并起,他生在岭南,出身幕僚之家,秉性好斗,十七岁入幕,给人当了二十多年门客,直到四十多岁,随当时的齐国使节出使江国,来到玄都,误入道人论法之地,以凡人之身,与道人斗剑,胜之,得入青雀宫。这一世他修《藏景录形剑经》四十年,未尝一败,此世傍身之剑名曰步光,以此剑代死,剑解转世。
剑解之后的第二世,他以铸剑为好,周游天下,铸剑千余,著《剑经》遗世,留蜚景剑。
第三世,他又弃道修武,观瀑布火山,春江冬雪,取自然之势,得神变大成,留十方剑。
第四世,再回青雀宫,修《九变十化经》,留神形剑。
第五世,入乱世中,以杀证道,建吕国,留神钧剑。
第六世,钻研天道之数,留大衍剑。
第七世,断六识,明剑心,留无用剑。
第八世,他已天下无敌,持独步剑,欲劈开桃都山地门,但只将地门劈开一道缝隙,便被大庸国里,一位名为阴胜邪的灵书丞击败,折剑桃都山下。
就因为这一败,他弃剑道,观鉴照,在樊笼中踯躅百年之久,如今也到了该出世的时候。汤片还剩下一小半没吃完,吕紫镜搁下筷子,拿一方白手帕擦了嘴,提起那竹箧,到门口提起一柄青油布伞,出门去了。
当年这位青雀宫祖师一剑将地门劈开一道缝隙,便掀起了持续百年的妖魔乱世,所谓人发杀机,天翻地覆,说的恐怕就是这号人了。但这位磨镜老者走得很简单,桌上还剩了小半碗油浑了的汤片,他仿佛只是觉得汤片滋味寡淡,去邻家拿铜镜换醋而已。
他踏上半日坊的街道,宵禁早已撤去,街边偶有商贩的踪影。临近东市时,渔火遍江,满街灯影在湿气下氤氲不散。在玄都生活久了的人,见到这湿气,便知道是要下雨了。夜间漫步的行人,大都带着伞,有膏粱子弟腕上朱文隐现,显然是备好了避雨的莫沾衣法。
雨还未落下,那麻衣老者走到西市中央,便撑起伞。就在他撑伞的下一刻,玄都的第一滴雨沁到一名行人的鼻尖上,凉意微弱到如同错觉。直到那行人伸出手,掌心触到几滴夜雨,才发觉雨已开始下了,于是,他成了第二个撑伞的人。
继而又是第三、第四柄,乃至满街的伞,颜色各异,在夜雨下的长街中盛开。
便因那一刹的先觉,这场雨,好像是因吕紫镜的一撑伞而落下。地砖逐渐染上水泽,亦如镜照,映着街边铺席里的灯光,一路延向玄都城北。吕紫镜沿街北行,他要去的地方是鹿鸣书院。
他要出世,便要再拾前世神通。他走在路上,回忆前一世,身周雨滴一颤,碎成些微水雾。但也仅此而已,街边无人察觉,更不用说什么独步天下的气势了。但千里外,有一名酒酣的游侠儿卧在屋中,睡得正沉。游侠儿怀抱一剑,鞘内剑身仅剩一半。所谓游侠儿,不过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辈,这位游侠儿亦不出其类。此人并非修行者,也没什么背景,不过是给人收债时,抢来这柄断剑。游侠儿只知此剑虽断,仍削铁如泥,故视为珍宝。就在这时,剑鞘嗡的一颤。游侠儿睁开一线迷蒙醉眼,翻了个身,又继续鼾声震天。
吕紫镜穿过东市,回忆再前一世,他耳中雨声人声俱去,人影灯影皆失,继而不觉风凉衫暖,也不闻草涩土腥。六识皆去,唯存剑心。
万里之外,希夷山剑阁里,忽有一剑自鸣。剑阁畔,斗室中,一白衣道人面露讶色。他离开斗室,走入剑阁,寻到那柄自鸣之剑,端详片刻,放剑西望。自语道:“却邪子在青雀宫瞎了眼,正断去了一识,莫非这便是缘法……”
吕紫镜六识复归,又忆前一世。
玉京城,钦天监观星阁里,壁上悬有一剑。剑身嗡鸣,几欲离鞘飞去。一名哑童仰望此剑,神色痴愚。
当吕紫镜忆起第五世,大都督府里,杀剑神钧铮的一声离鞘飞出。镇西王韩克按剑回鞘,脸色凝重,一步迈出大都督府,下一刻,便到了得月楼上。目如鸷鸟,俯瞰玄都,却没找到吕紫镜的踪迹。
下一刻下一刻,青雀宫剑冢里,剑吟忽起,小壶梁上轻烟缭绕,监院王离阳放下经书,喃喃道:“祖师?”
紧接着,六诏某处古战场上,群鹫聚集。忽然土中震颤,白骨翻出,露出一下寒光,一线寒光,群鹫惊飞。
几乎与此同时,大庸国将作监里,监正手托一柄剑器,寒光若雪。此剑是他最佳之作,费时半年才铸成。这时剑架上,有一剑自鸣,监正呆愣半晌,颤抖着托起那蜚景剑,喃喃感慨了数十遍“神剑自鸣”,露出决断之色,将那新铸之剑投入炉中。
没人知道,半日坊的磨镜老者离开玄都,走上鹿鸣书院的山道,走向了那间清心院。吕紫镜将要出世,却八方皆知。
清心院内,静字神香已烧尽,李蝉将那冬生一缕妖气凝成项髓神,正欲休息,忽听门被敲响。开门一看,见到洗墨居对街的磨镜老者,李蝉一怔,“你……”
吕紫镜道:“李郎可记得,还欠我一幅画?”
李蝉不知这老者怎么找到这里,压下惊疑,问道:“吕老要我画什么?”
“画一个人。”
“谁?”
“阴胜邪。”
阴胜邪?李蝉对吕紫镜说出的名字没有丝毫印象,苦笑道:“吕老为难我了,我没见过此人,怎么画得出来。”
吕紫镜视线越过李蝉,望向屋内,笑呵呵道“你画不得,不妨让那支笔试试。”
一百三十七:入画
檐下,麻衣老者裤脚沾湿,伞尖积雨沥如连珠。他右手挎着一个竹箧,箧中摞满铜镜,李蝉见到这些铜镜,忽的记起来,半月前他拿着那断簪闯入这位吕老家后院时, 见过这些镜子。
在李蝉眼里,吕老神秘莫测,当初洗墨居刚开张时,这老者就看破了屋中藏有妖魔画卷。李蝉却没想到,他竟然还知道笔君的存在。
文房中有四妖,纸神名尚卿,墨女名回氐, 砚神名淬妃。至于笔君,则名唤佩阿, 生而知天下事。李蝉通晓天下妖魔事,尽是笔君所授。笔君尚在桃都山时,便能对大庸国中事如数家珍,甚至知道玄都靖水楼的素斋最绝,东角楼龙津桥的杂嚼种类最丰富,还知道鱼龙会的戏目。那时的李蝉,便因此向往大庸国。
笔君伴李蝉身边十余年,还是头回有人找上门来寻它。
李蝉的目光从箧中铜镜移到吕紫镜脸上,“吕老竟知道笔君?”
吕紫镜笑道:“我跟他也算是旧识了。”
李蝉打量着吕紫镜,在他眼里, 今夜这位磨镜老者的气质似乎与之前有所不同,但究竟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他迟疑一下,“进屋来坐吧。”
李蝉让开身子,吕紫镜便进屋搁下竹箧, 李蝉见到了镜背的二十四气象形, 却无心去想什么, 唤道:“晴娘,请沏壶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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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纸女娃娃飞下窗棂,化作貌美红衣女子。吕紫镜看扫晴娘一眼,对她微笑点了下头,扫晴娘亦回以微笑,提起厚底黑铁壶,不见明火,壶中冷水便咕隆滚沸,蒸出滚烫水汽,飘出壶嘴。
见到扫晴娘现身,李蝉心下稍安,迈入后屋。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又回头往仍在晃荡的门帘望一眼,便从丹青颜料中找出那支质地如牙又如玉的笔。
清心院外雨声淅沥,李蝉托着笔,眉头微皱,倒不是担忧吕老来寻麻烦,他与这磨镜老者相识不久,也有过几回交际,看得出来这老者并无恶意。只是他对这老者完全不知根底,也压根无从揣摩对方要干什么。
“笔君真认得他?”
虽然知道后边那位老者高深莫测,就算声音再小也避不开他,但李蝉还是压低了声音。那笔杆轻轻一点,如人点头,李蝉这才松了口气,合上木箱。
众妖好奇打量桌前不速之客,麻衣老者一眼扫过,窗下梁间,妖影重重。扫晴娘把白瓷茶碗端到前边,吕紫镜接茶道了声多谢,双手拢着茶碗底,望向后屋。
门帘一动,李蝉出屋,坐到吕紫镜对面,放下一笔。
笔君悬在桌面上,吕紫镜望笔,“多年未见。”
笔君凌空写画:“二十多年了。”
吕紫镜呵呵一笑,提起脚边竹箧,放到桌上,“当年你不肯为我作画,今日我以这二十四镜换一幅画,如何?”
笔君不答。
吕紫镜看李蝉一眼,“你不要这二十四镜,对他却有大用。”
笔君沉默一会,写道:“需以精血为墨才画得了,先出去吧。”
“好。”吕紫镜起身,望李蝉一眼,便转身到门边拿起伞。
李蝉听笔君与这老者寥寥数语,只听得出他们原来真是旧识,他拿上笔,又抄起门边的青油布伞。
东院那边烛光幽微,隐约传出刘简的读书声。老者与青年撑伞离开清心西院,院外漆黑无光,二人却如同走在白昼中,出书院,过道观,穿山林,如履平地。
待到了玄明观西的山崖,吕紫镜停步道:“此处不错。”
四野漆黑,李蝉青眼映见凄草寒枝,停下脚步。
笔君飞动,笔毫触及李蝉掌心,写下几字。
李蝉会意,转头唤道:“晴娘,劳烦了。”
扫晴娘上前几步,站到崖边滑溜的山石上,红衣曳地,举目望天,忽一拂袖。
四周本来是夜雨凄冷,月蔽星遮,黑黢黢的不见五指。
这一拂袖,哗一下,便将这夜雨赶到了别处。
霎时间,云开月霁,山崖上的雨停了。
不远处的雨却仍下着,雨云洞开之处,月光投下,映得雨丝如霰,笼住山崖。既像是月光赶开了雨,又像是雨幕抱住了一柱月光。
月下,吕紫镜摊开手掌,掌心悄然裂开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流出。窝手成砚,盛血为墨。
笔君从李蝉手中飞出,笔毫探入吕紫镜掌心,饱蘸鲜血。
紧接着,笔君凌空挥毫,在半空中逐渐勾勒出一道人影。
人影越是完整,吕紫镜失血越多,他望着那逐渐成形的人影,面色逐渐苍白,整个人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渐渐的,形销骨立,却如神剑蒙尘多年,锋刃渐显。
那分散四方的八柄剑,在吕紫镜重拾神通后,失去主人的气息,已停止异动。这时候,却又以更剧烈的幅度震颤起来,声若龙吟!
千里外,游侠儿猛然坐起,面色惊恐,丢开断剑,如待毒蛇,铮的一声,断剑离鞘,破窗而去。
希夷山剑阁,白衣道人眉头微皱,稳稳按住剑柄,那无用剑挣脱不得,震颤不休,竟引得满阁剑器震动,剑尖纷纷指向白衣道人。
玉京城钦天监,大衍剑离鞘绕梁而飞,哑童望着那流星般的剑光,并不惧怕,只痴痴地望着,似乎十分好奇。
玄都城,镇西王死死压住神钧剑,面沉如水。如今圣人西行在外,已经到了去桃都山的路上。吕紫镜若出世,天下恐将大变,当年他劈开地门,被人拦下。但如今无人拦他,他再出世,是否又要再尽前世未竟之功?
纵使担忧,韩克却无能为力,论武功,他已神变大成,但能否企及吕紫镜的第三世都不一定。
八剑之主或惊或忧,玄明观西的山崖上,李蝉却只有疑惑,他举目而望,月光下,笔君勾勒出来的人影颇为消瘦,却身姿挺拔,暂时还看不清模样,他心道,这就是阴胜邪,阴胜邪是什么人?
雨幕中雷声隐隐,山崖上大风渐起。
笔君落下最后一笔。
那月下之人广袖博带,面貌不清,他转头望向吕紫镜,竟开口道:“看你如今的模样,你已入红尘百年有余了。”
吕紫镜袍袖鼓动,大喝道:“是该再斗一场了!”
月下之人轻叹,“来吧。”
吕紫镜大笑,一步迈出山崖。
霎时间,便与那月下之人一同消失,仿佛融入了月色中。
刺啦!闷雷化作霹雳,银蛇狂舞,云下倾雨如瀑!
呼!大风卷过,李蝉手里的伞面被吹得倒卷起来,下一刻便散了架,他衣衫猎猎作响,发丝狂舞,目光顺着那伞皮,逐风而去,混着被掀飞的草皮,将林木摧折!
这狂风暴雨,仿佛要把整座鹿鸣山犁一遍,将石皮都翻卷过来,冲刷殆尽,丝毫没有停歇的势头。
但只过了几个呼吸,风雨便戛然而止。不光山崖处,其他地方的雨也停了。
李蝉望向崖前,月色清朗,那老者与月下之人的身影了然无踪。
他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笔君简略道:“他多年前,被一对手击败,有了心结。如今想解开心结,对手却已死,于是来找我,与那对手再斗一番。”
“人呢?”
“入画去了。”
“就这么没了?”李蝉挑眉。
“他何时胜了,就出来了。若不然,便是自困于画中。”
李蝉松了口气,这老者挺好说话,性子也热情温和,若就这么没了,着实让人不太好受。
玄都城里,镇西王韩克望着总算老实下去的神钧剑,同样也松了口气。眉头却仍未舒展,回到府中,马不停蹄地撰写书信,准备发往关外。
那千里之外的游侠儿,缓过神来,追出屋外,在巷中捡回断剑,如获至宝,想起自己竟把这剑扔了,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希夷山剑阁中,无用剑亦不再震动,阁中之剑也随之安静下来。
唯有青雀宫剑冢里,王离阳望着步光、神形二剑,期待的目光黯淡下来,长叹一声。
“祖师…”
一百三十八:铜镜
云收雨霁,吕磨镜与阴胜邪了无踪影,再没了丝毫动静。纵使见过了千百种妖怪,经历了多半异事,刚才的事对李蝉来说,也着实离奇。他没看到两人斗法,但那风雨雷电的动荡, 可不是一般的修行者能搅动的。他看了好一会儿月色,感慨道:“这老头儿,不就是没打过别人么,人家都不在世了,至于这么执着?”
笔君道:“若只是败了,也就罢了, 阴胜邪却阻了他的道途。”
李蝉挑眉, “那阴胜邪好不端的,为什么不让他修道?”
笔君道:“黄鸟飞上飞下, 不过能动摇灌木而已。鲲鹏展翼,却动辄就是大浪滔天。世间苍生如水中蜉蝣,浪涌之时,便生死难料了。”
李蝉一怔,“他有这么厉害?”
笔君道:“修行者与凡人的差距,便如蜉蝣与鲲鹏。”
李蝉想说,日前那洪宜玄好歹也是个种境修行者,还不是被凡人杀了。紧接着,又想到聂尔跟顾九娘。这夫妇二人双双殒命,对洪宜玄来说,不过是挥手一剑的事罢了。
他又想到郭洵, 郭洵身为神咤司都尉, 放在战场上,独力对抗数十甲兵都不在话下,可谓最顶尖的那类凡人了。可碰上虞渊氏, 却死得悄无声息。
纵不提修行者,就拿凡人来说, 王公贵族一时喜怒, 掀起一阵微风,吹到草民头上,也是伤筋动骨。
李蝉终究没有反驳,对着冷月轻叹一声。
笔君道:“叹什么气?”
李蝉颇为惆怅,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顿了一会儿,才说:“只是觉得有些儿戏。世上大多数人,光是安稳生活,就十分不容易了。但他们做多少,都只是水里的蜉蝣,只能跟着那一小撮人信手拨出的浪,随波逐流而已。有时候,浪一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笔君道:“也不必想得悲观,世间有欲飞的鲲鹏,也有斩鲲鹏的人。”
李蝉望着前边那月下之人消失的空处,“阴胜邪便是?”
说这话时,李蝉忆起种玉崖上的梦。石君将成道时,欲跳出天地,也是被一位友人阻拦。想到这里,他举目遥望,又见到了天边的那颗黯淡妖星。
“是。”笔君在李蝉掌心写字,打断了李蝉的遐思。
“你也种道在即了,有朝一日,若神通大成,你要当鲲鹏,还是斩鲲鹏的人?”
李蝉一怔,苦笑道:“怎么想得了那么远,能不做蜉蝣就是万幸了。”
笔毫一顿,轻快地写道:“你这么想,倒也不错。”
……
在玄明观西的山崖上画下一幅人像,笔君耗力甚剧,与李蝉交谈数语便休息了。李蝉穿过林间狼藉草木,回到鹿鸣书院时,清心东院里边那位书院的学生仍点着油灯,读书声传出窗外,念的是一篇《东厨司命威仪》。
东厨司命也就是灶君的尊号之一,这篇威仪写的是向灶君奏疏时需要遵循的仪式。此类经文,对自身实修并无丝毫裨益,考崇玄署时却要用到。就算最后没能得到真传法门,熟知了这些东西,说不定也能入大庸神道,在某处庙祠捞个规格不错的灵官当当,再不济,给别人代写疏文,也能混口饭吃。
刚才的狂风骤雨,放在夏天都算罕见的,这人却仍在读书,可见颇为刻苦。李蝉放轻脚步,没有动静地回到屋内,安置好笔君。众妖怪对那不速之客异常好奇,李蝉把山崖上的事大略讲过一遍,便从竹箧里摸出一面铜镜。
吕紫镜过来时,李蝉已注意到这些铜镜,那时却无暇过问。这时候,吕紫镜虽已离去,李蝉看到镜背的二十四字,也隐隐有了猜测。
当初李蝉从大青莲里抄下二十四神的法门,其中并没有对二十四时节的描述。
笔趣阁
萧灵素说青雀宫人凝炼二十四身神,要对应天时,每月凝炼二神,一年乃成。换其他人听了,必然不会多想什么,只会觉得道门圣地的修法,当然是毋庸置疑的正统。
李蝉本来也是这么想,但种玉崖上与石君梦中一晤,如今却想,青雀宫的修二十四神的法子,也不过是多年以前某个聪明人理解那二十四神法门的方式。青雀宫乃道门圣地,这样的修法,自然是好的,但另辟蹊径,虽有风险,却也不至于走不通。
那一梦中,李蝉也从青莲一转里,见到了二十四时。此时见到镜背的二十四字,便隐约看出来,这是二十四气的象形。这二十四面铜镜,对应着二十四气,继而对应的,大概就是二十四神了。
李蝉又想到,当初去送断簪时,这些铜镜就已铸好。看来,那时吕老便看穿了他修的法门,也做好了用这二十四镜换一幅画的打算。
李蝉虽猜测二十四镜对应二十四神,把一面铜镜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也没弄清这些铜镜究竟有什么用。这些铜镜显然未经磨冶,表面粗糙浑浊。映着烛火虽然也有些亮度,但照见人面,便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
边上,红药打量着李蝉手里的铜镜,说道:“做工真漂亮,可惜都照不见人影儿。”
“恐怕得自己动手磨了。”李蝉沉吟,嘀咕道:“又得再学一门手艺。”
青夜叉道:“阿郎何必费那功夫?坊间三天两头便有磨镜客过去,六七钱银子便能磨……”
青夜叉口中的磨镜客,不似吕紫镜那样守着一间铺子,大都带着铅汞玄锡,穿街走巷,拍板惊闺,做女人的生意。寻常铜镜用上半年,镜面也就有些模糊了,百姓要磨镜,都靠这些磨镜客。
赤夜叉却狠狠撞青夜叉一头,斥责道:“说的什么胡话,那位高人送来的,岂是凡俗之物?再说了,六七钱银子哪里便宜了?”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说:“这些镜子,凹凸都磨平了,已不需砖磨,用药和毛毡就行了。”
李蝉转头看向倚墙的涂山兕,“你懂这些?”
涂山兕道:“白矾六钱,水银一钱,玄锡一钱,鹿角灰一钱配成药,可以磨刀,也可磨镜。若要再光亮些,用顶骨、银母砂配药抛光即可。”
一百三十九:修道
涂山兕精于刀术,也会养刀。这狐女虽然性子清冷,但也脱不开女子爱美的本质。狐族精通变化,擅长打扮,打磨铜镜的手艺也是一等一的。青丘常用的几种磨镜药,涂山兕都一清二楚,平时她虽不磨镜, 却把刀身磨得极光,权当镜子用。
李蝉将磨镜药的配比记在纸上,又把铜镜拿在手里揣摩。妖怪们好奇,也从竹箧里边拿出镜子分了。但小妖怪们哪里瞧得出什么名堂,叽叽喳喳议论一阵,又把镜子放回去, 整齐摞好。
李蝉寻摸一阵, 也没能发现铜镜的用处, 索性放开铜镜,回到后屋。那冬生的妖气,前半夜的时候便被凝炼成项髓神,这项髓神名唤灵护盖,这时候已化作一道浅灰色神纹在他后颈待着,从那神纹的模样,隐约还能看出是个手托拂尘,鹤冠云履的小人儿。
李蝉推开窗,外边雨早停了,窗沿上还是湿的,他对窗轻轻一吹, 呼一下,窗棂上便结出薄薄的一层冰。估摸着自己若全力施为, 耗尽妖气前, 大概能冻结一壶水。
这一口霜气, 用来跟人争斗, 至多叫人身体僵硬,血气运转迟涩, 威力远不如眉间青的那一道剑气。但也是时节不佳, 若到了夏天,这霜气却比那剑气好用得多,想喝口冰饮子,也不必仰赖冰窖了。
……
在床榻上吐纳行气半夜,李蝉才睡下,次日清晨,离开后屋时,便见到桌上的锡瓶里插着几根柳枝,用水泡着。一问徐达,便知道是红药一大清早去书院外边剪来的。
李蝉抽一根柳枝嚼了一会,漱罢口,唤红药帮忙,用铅粉把他后颈的神纹遮住。家中的铅粉胭脂,还是上回小鱼龙会买来的,只在登望雀台的那一天,给聂空空上妆用过。红药三两下帮李蝉遮住后颈的神纹,又看着李蝉整理衣领,把喉间妙音鸟的神纹遮住了,她问道:“阿郎,这法门越练到后边,神纹越多,你会不会练成花脸了?”
李蝉转动脖子,放开衣领,“是这么回事,所以鼻神、目神要放到最后,不然出个门都麻烦不少。”
红药瞧着李蝉的眼睛鼻子,想象着这些地方也被神纹覆盖了,就跟跳傩舞的巫人似的,又问:“若阿郎种道了,这些神纹还在么?”
李蝉想了想,道:“按青雀宫的法子,二十四身神炼成,人身与天地相合,我到时候能拨动天地元气,也该能化掉这些神纹。但我的练法不太一样,到时候能否顺利种道,也说不准的。”
红药虽然有些好奇李蝉花脸的模样,又想到那样阿郎脸上就不干净了,嘀咕道:“可要早些化掉的好。”
李蝉笑了笑,并不在意这问题,拿起那记录磨镜药的方子出了门,花几十个钱托书院里边跑腿的人,去玄都买药。回来时,就去了趟书楼,找书办借来一本《道藏辑要》,回屋翻看。
大庸国人无论是考入崇玄署的署学,还是进乾元学宫,都要考试。李蝉当初在浮玉山上,便考了经书、道纲、步虚、武功四科。简而言之,经书考的是对道门经典的理解,道纲考的是戒律、规矩。步虚考的是文采,武功则是修炼吐纳法的功底。
李蝉在神咤司的牢里待了大半年,经书相关的东西还记得牢固,道纲却本来就只是临时强记过,已经基本丢了。
……
李蝉在清心西院一住,就是许多天。跑腿的把磨镜药送来,他学涂山兕,在镜面上涂药后,用毛毡擦拭,把一面镜子磨得稍光亮了些。按说青丘的磨镜药方是不错的,李蝉的手法也没问题,但那镜子虽光亮了些,照影时,也还是模糊得很。
虽仍未琢磨明白这些镜子的用途,但对李蝉也没什么影响,他每天读书、修行、练武,在这书院里生活得有条不紊。
住进来的前些天,鹿鸣山上的桃花开得还很明艳,到后面,就渐渐稀落了。扫晴娘与红药采了桃花瓣,与白粥同熬。红药对这桃花粥的做法颇有疑惑,玄都人虽有嚼春的习俗,但那也是象征大过于实际,过完节后,没谁特地去找花瓣吃的。
问过一度,便知道当年李蝉在桃都山下,挨过不少饿。为填饱肚子,常捡那大桃木的落下的花瓣吃。出桃都山时,当时的少年曾恶狠狠地立誓,此生再不食桃花,但离开桃都山没两年,却总念起那一口,每到这桃花开的时节,总要吃一两次,才念头通达。
哔嘀阁
前阵子桃花开时,被诸事缠身,没喝上一口桃花粥。这桃花将谢的时候,总算是安稳下来了。扫晴娘将熬桃花粥的要领一一教与红药,先熬粥,快出炉时再把切碎的鲜桃花瓣放进去,放早了一会儿,熬烂了,便发苦,放晚了没煮熟吧,又生涩,非得不早不晚刚刚好,才能粉白相映,得其清甜。
十余日过去,李蝉与东院的刘简,也成了点头之交。刘简性子颇为热情,常邀李蝉去参加学生间的学会。
李蝉当初在青雀宫考校时,拿到过三科甲上,总评魁首。青雀宫里的净人,个个都颇有来头,除李蝉这类被引荐上来的以外,其他大都是大庸各地的道学院亦或崇玄署署学中出类拔萃的学生。李蝉能从这些人中夺魁,这样的学会对他来说,其实无甚必要。但偶尔也应邀去了两次,毕竟院中待久了闷得很,一直不与人交流,也显得孤僻。
李蝉只是在鹿鸣书院避世隐居,不算书院的学生,偶尔去学会里解闷,也鲜少说话。书院里的学生,见这位“李澹”不喜交际,便也不怎么跟他来往。
这鹿鸣书院虽是个道学院,这儿的学生,并没有一个出身贫寒的。清心东院的刘简的家境,放到玄都,也算小富之家,在这儿却是最差的一类。这书院向署学亦或道门各处宫观推举人才,既看家世,也看才能,二者之中,能占一样便好,如刘简这般的学生,禀赋大略有个中人之资,也足够刻苦,却是两者都不沾边,非得祖上冒青烟了,才进得了署学。
因这推举制度的缘故,这道学院沾了个出尘的道字,却并不比世俗超然。其间的人际关系十分复杂。书院的学生,除了学道练武,又要在人情里边钻营。
唯独李蝉是个例外。
他喝过两回桃花粥,鹿鸣书院的桃花也就谢了。
越是春老,山中生机越盛,鸟兽蛇虫多了起来。
他偶尔进山,打松果,挖黄精。
有兴致了,带上笔墨丹青出去,回屋时,便带回一两幅画儿,逍遥自在。
二十四道神纹,也逐渐遍布身周。
一百四十:聂空空(感谢jadsss盟主)
鹿鸣山上桃花凋谢的日子,蜀地的泽更江上,青雀宫的五艘金字号商船也通过水关,驶入了桂庐。
聂空空随船一路颠簸过来,已记不清吐过多少次,整个人都消瘦了三分。她每日坐在船尾,向北遥望, 只能看见水面和飞鸟。她从未出过远门,在这船上,听篙工缭手们谈论各地的见闻,偶尔听到玄都的事,便对故乡更加思念。
她想回礼泉寺灵鹫塔里拜一拜阿爹阿娘的牌位,也想知道阿叔是否平安,但这船上音书断绝, 这些念想便只能在心中煎熬。有几天, 她盘算好了,下船后,就托信客送一封信到玄都去,但再三斟酌过后,想到李蝉大概不会再回洗墨居,就算送信也找不到地方,二则也怕暴露行踪,于是放弃了这想法。
就算不适应乘船,每日晨昏之际,聂空空都到甲板上练拳脚。金太平号的管事徐得福走南闯北,察言观色的功夫炉火纯青,虽然没问过聂空空,但大概也猜到了,这位小娘子怕是个逃祸的。徐得福年过四十, 也有个女儿如聂空空一般大, 不免心生怜惜, 对她十分照顾。
如此过了半月, 这几艘满载石斛、瓷器等货物的商船,总算接近了江由郡。
……
青雀旗迎风飘扬, 五艘商船驶入江由郡护城河的码头时,已近黄昏。脚夫们上下搬运货物,忙得不可开交。脚夫们大都隶属漕帮,漕帮主事拿着货簿,一边点算货物,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船载之人。
大半月前,洪宜玄才死几个时辰,李蝉跟聂空空的画像就被描摹出来。李蝉被追杀躲进了青雀宫,已不是秘密,聂空空的去向,却一直没个结果。于是当日离开玄都的五艘商船,自然落入了有心人眼里。
这五艘商船毕竟挂靠着青雀宫,船行途中,无论希夷山还是崔氏,都不至于贸然窥探。但船到江由郡前,便有一道希夷山的神符传至郡中的丹稜观。观中道人见符后,知会世俗,几度辗转后,那神符交待的事,便落到了这漕帮主事身上。
漕帮主事边上,又有一名互郎跑前跑后,同样打量着青雀宫的商船。这名互郎的来意,是出于神咤司右禁的一道符信。
一个漕帮主事,一个互郎,都看过那少女的画像。但直到五艘商船的货都卸干净了,二人都没瞧见一个女人的踪影。
就连个模样清秀些的少年都没有,尽是些五大三粗的船工。
二人不知道的是,距此地十余里外的上游处,一艘浮舟穿过比人还高的芦苇丛,只露出一根栖歇鱼鹰的长竹竿。
船靠岸后,聂空空交付船钱。她虽作男儿打扮,女孩儿的骨相却是遮不住的。船家是个皮包骨的老叟,看穿她男扮女装,却不点破,说道:“听这位郎君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聂空空摇头,说了一句不是。船家又说:“这时候来江由郡,可来错地方喽。”
聂空空道:“此话怎讲?”
船家叹道:“近来又是乱匪,又是妖魔,搅得四处都不太平。郎君若要去江由郡,可要趁早,听说有不少灾民赶往此处,说不得哪一天,城门就不开了。”
乱匪与妖魔,对聂空空来说,是耳熟却遥远的两个词。
也不知道是蜀地本来就不如玄都那边太平,还是说近来突然就世道乱了。
……
江由郡数十年前也是战乱纷纷,故而城墙高筑,皆由青砖砌成,并非土夯。
好在城门未关,聂空空顺利进入郡中,找了间脚店住下。
从玄都城逃到江由郡,只为逃祸。来之前,听萧灵素与李蝉说话,得知这儿民风彪悍,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她生出了学艺的心思。但来了之后,人生地不熟,就算想要学艺,也没法操之过急。江湖武馆里头,没法学到神通,想学飞剑,非得拜剑仙为师不可,但世间想求神通的人,不计其数,剑仙又哪里好找?去两教馆舍学院,倒是个门路,但这门路,不是她能走通的。
好在怀揣百余两银票,暂时不用担心生计。她便偶尔出入酒坊茶肆,探问蜀地的奇人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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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女儿,独行在外,聂空空十分谨慎,把眉间青用麻布缠裹,从不示人,又买了柄三尺长剑,随身携带,用以震慑他人。为防别人惦记钱财,在一间脚店住不到六七天,就另择他处。偶见不平事,纵心中愤怒,却知道对于游侠儿,往往是打一个惹一群的结果,从不招惹麻烦。
直到入江由郡的第九日的夜里,睡在脚店中,听到窗外的瓜平巷里嫖客跟妓女争吵。聂空空本想无视,翻身去听江边船声,又听到那妓女的哭声。那哭声有些沙哑,聂空空心里浮起顾九娘的影子,终于忍不住提剑出了门。
论武功,聂空空勉强算得好手,筋骨打熬得不错,吐纳法也练得有了些底子。她三两下把嫖客打趴,夺了钱袋给妓女,那妓女脸上铅粉哭花了,千恩万谢,平静下来以后,怕那无赖带人回来找麻烦,劝聂空空快走。
聂空空却拿着剑,在妓女舍内住下。
来江由郡时,徐得福本来要把聂空空安置到熟人那儿,聂空空为防暴露踪迹,选择了提前离开金太平号。她独入江由郡,连口音都没来得及适应,便从未与人深谈,一直没探听到什么消息。于这妓女相处时,却听到了许多蜀地传说,其中就包括那蛊雕剑的来历。
据说那蛊雕,以前就在江由郡北边九十里外的鹿吴山上,如今那山上也偶有仙人出没,也有妖魔害人。
聂空空在妓女舍内一住就是五日,当夜的无赖并没有再来寻麻烦,聂空空便向妓女告辞。不知是因为甘棠巷住惯了,习惯与妓子打交道,还是因为那妓女也姓顾,离开时,她竟有些不舍。
但还是挎上长剑,北出江由郡,去向鹿吴山。
……
抵达鹿吴山脚,已是两天后的黄昏。山脚荒僻处有间客栈,装潢颇新,眼看附近已没了其他客栈脚店,再往前走,恐怕要露宿荒野,聂空空却没踏进那客栈一步。在这荒郊野岭,行人稀少,还能把店面经营好了,钱从哪儿来?
聂空空径直走进鹿吴山,一路上已打听到,山中有庙观庵堂,里边住着修行者。她已做了打算,就算修行者清高避世,不喜打扰,但有人借宿,也总该施以援手,不至于把她拒之门外,到时候只要能跟修行者说上话,总有拜师的机会。
入夜前,果然在山腰处寻到一间草庵。叩门而入,里边只住了一位比丘尼,见有人求宿,也并无不快,反而微笑着将聂空空迎入庵内,领她去了一间卧房,便秉烛离开。
不知是因夜深,还是因为那蜡烛质地不佳,映在比丘尼脸上的光,仿佛是青白色的,有些瘆人。
她心生不安,眉间青垫到枕下,和衣而卧。
夜深时,忽然又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瞧,床边直直站着一道人影。
月透窗棂,那比丘尼面色青白,笑得嘴咧到耳根,正低头看过来!
聂空空惊呼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顺势摸出眉间青,向那人影劈去!
一晃神。
却不见什么比丘尼的身影,她浑身冷汗,仿佛只是做了个噩梦。
这一梦,却让她再无法安睡。在床上死死握住眉间青的剑柄,压下喘息声,细听四周动静。发现自己刚才那一声惊呼,似乎没有吵醒尼姑,聂空空便悄然下床,穿好靴子,摸向草庵外。
离开草庵,总算松了口气,却听背后传来冷笑声。
聂空空猛回头,那比丘尼站在门后,一袭黑色僧衣,笑得十分诡异。
“走那么急做什么?”
比丘尼说着,一步跨过来,转瞬间,就到了聂空空眼前,几乎是脸贴着脸。聂空空这才看见比丘尼眸中瞳孔竖起,闻到比丘尼散发出极重的腥气。她一剑刺向比丘尼肋下,却手腕一疼,下一刻,眉间青便被比丘尼夺入手中。
比丘尼捉住眉间青,打量一眼,笑道:“哟,还是柄灵剑呢!”
聂空空心坠入冰窟窿里,面色苍白,知道是遇上了妖魔。无论她如何谨慎,也终究遇上了这种事。她勉力去夺眉间青,手腕却咔嗒一下,被比丘尼折断,她曾执眉间青杀死修行者,此时却束手无策了。
但从登上望雀台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会慌乱。就算强敌当前,毫无还手之力,纵死也要拼尽最后一分力,她一言不发,牙关紧咬,用尚完好的左手抽出怀中最后的锋锐之物,那枚金缮的玉簪,挥向比丘尼的脖颈。
比丘尼见状,只露出不屑的谑笑。但它那谑笑还停留在嘴角,头颅便已高高飞起。
那玉簪的尖处,甚至离比丘尼的脖颈还有半尺之距,一道剑气便悄然掠出,切豆腐一般,令比丘尼身首异处。剑气未消,整座草庵,亦被拦腰切断。紧接着是草庵后的桑竹倾倒,那剑气悄然无踪。
草庵与桑竹倾倒的声音里,聂空空握着玉簪,瞪大眼睛。
……
那剑气无形无踪,最终掠上高空,仿佛一阵清风,吹散一片云角。
鹿吴山某峰上,一间竹庐掩于林中。庐内,一白衣女子举目望向竹叶后方的夜色残云,目光一动。她走向竹林深处,脚步不紧不慢,一步过后,却已离开竹林。
只用了五步,白衣女子来到草庵前,看到那少女手持短剑,正剖开一条巨蟒的肚子,割下一枚水囊般大的蛇胆。她气喘吁吁,在月色下呼出阵阵白气。
白衣女子打量着少女头上的玉簪,看了一会,问道:“你不怕么?”
聂空空一怔,这才发现不远处的白衣女子,提着蛇胆后半两步,“你是谁?”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我是人。”
聂空空刚被那妖魔欺骗,自然不肯轻易相信,取下玉簪,对准白衣女子,“你若想给这蛇妖报仇,我劝你打消这份心思。”
白衣女子失笑,“若这玉簪的主人来说这句话,倒也说得过去。从你嘴里说出来,却有些瞧不起人了。也罢,你受了惊吓,我不跟你计较。这荒山野岭,你也没个落脚的地方,今晚,就先跟我走吧。”
一百四十一:指点
杜晋游进入清心西院,穿过那大槐树的浓阴时,李蝉正在前屋打开一个拳头大小的三足青瓷罐,罐里边装满黄精粉。见到杜晋游,他笑道:“你来得正好,尝尝我新制的黄精。”
这些日子,李蝉从山中挖来十余斤黄精和些许金钗石斛, 拌黄酒跟蜂蜜,三蒸三晒,制成几罐黄精粉。
他唤杜晋游坐下,提起桌脚的圆腹锡瓶。
锡瓶底部錾刻了力士举火图,贴有温水咒,里边盛了早晨刚烧滚的水。
李蝉冲好一碗黄精粉,给予杜晋游。
杜晋游道谢过后,拿出一封信函。
“杜监印叫我送来的。”
李蝉一瞧,函上阴印螭纹,是神咤司右禁的符号。
神咤司右禁的印信大致分为两种,阳印朱文的是公文,阴印白文的是密信,他接过信,拆开一看,原来杜晋游送来的,是关于聂空空的消息。
杜晋游喝黄精水的功夫,李蝉便把密信内容草草浏览一遍,得知青雀宫的金太平号商船抵达江由郡前,聂空空便已提早弃船离去。如此一来,无论神咤司右禁,亦或丹稜观,都只寻到了最后那个载聂空空上岸的船家, 此后,便失去了聂空空的消息。
眼见神咤司右禁都没有聂空空的消息, 李蝉既感叹空空儿机灵, 又有些担忧她的安危。片刻后, 把信纸收进怀里,见杜晋游已喝完那碗黄精水,他问道:“怎么样?”
杜晋游见李蝉的目光落在碗上,才知道李蝉问的是黄精,他赞道:“味道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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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道:“走的时候,拿一罐回去。虽不是什么名贵药物,也能补气的。”
杜晋游连忙拒绝,“这怎么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李蝉从柜中取出另一个青瓷罐,“几日后我得回玄都一趟,帮我向杜监印带个话,请他帮我安排一二。”
杜晋游问道:“李郎要去哪儿?”
李蝉道:“巽宁宫里。”
杜晋游怔了一下,想到三天后就是道子的元服礼,问道:“三天后?”
李蝉点头,“不错。”
杜晋游至今仍不知道李蝉的确切身份,这时得知李蝉要去参加道子的元服礼,心道这位郎君果然来历不凡,
“我这就去知会杜监印。”杜晋游起身告辞。
李蝉一句慢走,杜晋游刚走两步,才想起落下了什么,回身收起瓷罐,离开清心西院。
李蝉唤出戴烛,把那密信烧了,便翻出《道藏辑要》,去书楼还书。
清心东院里,刘简练完一套灵飞拳,见到李蝉,连忙呼唤一声李郎。李蝉在门柱前停步,刘简追上去,说道:“听说今日午后,夏州的张延甫要来书院讲学,李郎要不要一起去?”
刘简性情热忱,虽见李蝉不喜交往,但书院里边有事,都要知会李蝉一声。
李蝉有些兴趣地问道:“要讲的是什么?”
刘简兴致勃勃道:“据说要讲《龙蹻经》第一篇。”
龙蹻之法是道门飞行术,是赫赫有名的神通。刘简神情兴奋,李蝉却知道,不论何人,在这道学院里,都不敢破例讲授神通。《龙蹻经》第一篇,大概也就是讲些大神通者飞天遁地的事迹,夹杂一些道理,不会涉及实修。
他婉拒道:“今天还有事,下次再说吧。”
刘简并没问过李蝉的家世,但也知道,这位西院的邻居,身边连个书童都没有,也一定不是什么膏粱子弟。他劝道:“李郎若没有要紧的事,不妨一起过去。像咱们这样没有根脚的,可要抓紧每一分机会才好。”说话时,他肋下忽然抽痛了一下,呼吸一促,不自觉地捂住下肋,皱起眉头。
李蝉瞥向刘简肋下,移开话题道:“我这些天瞧见刘郎练的,是灵飞拳么?”
刘简尴尬一笑,“我悟性不佳,练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李蝉笑了笑,“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你只差半步,就能练到龙虎自伏的境界了。”
凡人练吐纳行气的内功,都是练先天境界的功夫。然而吐纳行气法有千百种,每一门功法,对修炼途中的各层境界,描述都有差别。譬如灵飞拳,就有三层境界,分别是水玉生烟、灵飞生光、龙虎自伏。龙虎自伏便是最后一层境界。
刘简一直觉得这位西院的邻居颇为神秘,此时又惊讶于李蝉的眼力,拱手道:“佩服,李郎竟一眼就看破了我的底细,李郎也练过这门拳法?”
李蝉点头,又说:“练内家拳法,最忌操之过急,这一点,刘郎想必是清楚的。但这门灵飞拳,本来就不刚强,若行气时再刻意柔三分,就是过犹不及了。我看刘郎似乎是太乙穴的位置有些疼痛,行气至此处,气脉本来就不算通畅,一旦气弱了,反而容易滞留。刘郎下回行气时,不妨放开一些?气过太乙,再一鼓作气,冲过天枢、外陵。过了这三关,后边的气脉也就通畅了。”
李蝉寥寥数语,刘简越听越是心惊,这位邻居不光看穿他的功法,更一眼瞧出他练功出了什么问题,每一个穴位,行气的顺序,都说得一清二楚。就凭这份眼力,刘简下意识便觉得李蝉说中了关节。当即按李蝉说的法子,尝试行气。
气行至太乙穴,刘简略一犹豫,内功不同于外功。练外功就算伤筋动骨,也大都能治好,内功若出了问题,一个弄不好,就有气脉损坏之险。这类伤势,就算有祝由科的医术辅助,也得慢慢静养。
但一瞬间的犹豫过后,他便引导内气冲过太乙穴,按李蝉所说的,一鼓作气再过天枢、外陵。下一刻,内气便再无阻塞。
灵飞拳完整行气一周,晨昏不同,总计要过二百四十六处穴位。但仅仅是改变了这几处的行气轻重,刘简行气完毕,肋下疼痛顿消,只觉神清气爽,仿佛整个身子都轻了三分。
“灵动若飞,灵动若飞……原来如此,就是要无所顾忌,方得灵飞拳真意。”刘简喃喃自语,近来因这行气的问题,他请教过鹿鸣书院的直学跟医瑜,但不知是礼数不够,还是那两位眼拙,他登门数次,也不得其法。这时候,西院这位邻居寥寥数语,便轻易解决了这毛病。
刘简深吸一口气,叉手向行了一个大礼,感激道:“多谢先生指教。”
一百四十二:大贤、大盗
李蝉侧身避开,扶起刘简,“只是我恰好也遇上过相似事,所以看出了你练功的症结所在。几句话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刘简被李蝉扶起,仍说:“先生虽如此说,但我刘简岂是不知好歹的人, 今日的指点之恩必铭记在心。”
李蝉道:“你比我还大个一两岁,再叫先生,让人尴尬得很。好了,既然行气畅通了,不妨再练会拳吧,我可要去书楼了。”
说着李蝉转身就走,刘简道一句慢走, 站在阶上目送李蝉远去。待李蝉消失在玄明观的黑瓦白墙后边, 刘简侧目,看向清心院“雨尽听白鹿,山空见道心”的对联。他素来觉得这院子破旧冷清,只想换到东边的新学舍去,只是钱袋不允许,现在却完全打消了念头。有“李澹”这样的人做邻居,就算免了束脩,他都不肯搬去东边的学舍了。
……
李蝉到书楼把《道藏辑要》还了,便去斋堂吃了汤饼、炖羊肉和鱼蓉粟米羹。饱餐一顿,到玄明观后边的苦竹林闲逛一圈,又回书楼借出两本《虫荟》跟《玄怪录》, 都是志怪类的书籍。拿着书回到清心院,却发现刘简还在院门口等着。
刘简远远见到李蝉, 就上来问候, 李蝉抬头看一眼天色,疑惑道:“刘郎不是说要去听人讲学么?”
刘简摇头, “不去了, 名士讲学我也听过许多回, 每次都是听时恍然大悟, 过后就一头雾水。”
李蝉拿着两本书,“那你是在等我?”
刘简点头,“张延甫讲学,我纵有疑问,恐怕那位学士也不会亲自为我解惑,但李郎却肯教我。我近来学道,疑问颇多,虽问过书院里的讲书,好些地方也没能想明白。我知道李郎不是凡人,请李郎再为我解答一些疑惑。李郎刚指点过我,我便纠缠不休,实在有些不识好歹。但我资质驽钝,又家世贫寒,实在是无望出头,望李郎莫要怪我贪心。”
说这话时,刘简颇为忐忑,李蝉却笑了笑,“弄这么严肃做什么,我对修行也只是一知半解,谈不上什么指点,至于交流映证,当然是可以的。”
刘简见到李蝉的态度,松了口气,将李蝉引入清心东院。
前屋的书案上,摆着十余张纸,纸上黑纸白字密密麻麻,抄的是《明宝经上部》。《明宝经》不知是哪处道门宫观的种道法,李蝉在青雀宫未曾读过,但草草浏览一遍,也就看明白了个大概。
修这法门,要顺应时日,在净室里边,向东设经案坐具,然后面向东方,行道门三礼,礼毕,再面向北方,静坐诵咒。
等咒念完了,再叩齿三十二次,观想三十二天,每观想一天,心中拜一天帝。三十二拜后,又观想自身处在青、黄、白三色云气中,四灵护法,又有狮子白鹤各十六只两行相望而作。前后有日月高悬,照耀室内,天象又化作九色光华,尽照三十二天。
再下一步,则要运用法诀,召出体内三五功曹,左右官使者,侍香玉童,传言玉女,天帝值符,直日香官各三十二人,朝拜至三十二天帝前。从每一天中,引一口天地元气,吞服下去。
吞完三十二气,这法门也就完整运行了一次,这时还要再诵经两章,向东方行礼,才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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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简学的,是上部《明宝经》,经文直到观想出九色光华尽照三十二天的部分,都是完整的,再往下的经文属于不可轻传的真法,最重要的咒诀,召神法缺失了。
不过只修这上半部经,也能通过观想法隐隐察觉到天地元气,只是没法种道,也没法真正施展神通而已。对凡间百姓来说,神通只在传说里,对刘简这类人来说,神通却是看得见摸不着,属实煎熬得很。他见李蝉看过了经文,便说:“我自谓没有漏掉任何一步,但不知怎的,就算心静了下来,存神观想,也没法感知天地……”
李蝉放下最后一篇经文。
这《明宝经》里的种道法,显然比修二十四身神的种道法繁琐得多,其中许多步骤,在李蝉看来,甚至没有必要。他看向刘简,“你觉得问题出在哪?”
刘简迟疑道:“也许是不够心诚?”
李蝉道:“心诚于何物呢?”
刘简道:“诚于天地。”
“对嘛。”李蝉一笑,又说:“我的看法或许有些冒进,也不一定适合你,你若不同意,权当没听过就是。”
刘简连忙说:“哪里的话,李郎请讲。”
李蝉瞥向桌上的《明宝经》,“这经文法度严谨,里边包含的法门,也大气堂皇,属于上品。但经中文字,却礼节琐碎,仪式繁冗。这些仪礼,固然也有叫人敬天地的部分,但绝大部分不是叫人‘敬’,而是叫人‘忠’。忠于天地,更忠于师门、教派。”
刘简本以为李蝉就算看法冒进,也冒进不到哪去,听完李蝉这番话,他神色愕然,这哪是冒进,说是离经叛道都不为过。
却见李蝉指着桌上经文,仍在说:“这咒诀里边,近四成的内容,都是要人尊师门,敬祖师。咒诀之效,除了提振引导心意,便是靠音节震动周身关窍,继而与天地相合。除此之外,多了其他的词句,只能让人分心。”
刘简听得心神震荡,他虽觉得李蝉说的的确有理,却下意识地不敢相信,只是压抑着惶恐,喃喃道:“那该怎么办?”
“删繁就简。”李蝉指尖划过经文,收手离开清心东院。
刘简张了张嘴,没有挽留,只是盯着桌上的经文,面色发白。道门中人,本已是神仙人物,其中能撰写经书传世的,更是高功。在他眼里,经文已是天宪般不容置疑的词句,可这位西院的邻居,竟说经文大都无用,甚至还要删改。但他竟完全想不到可以反驳李蝉的理由。
刘简忽的想起,崇灵郡的陈景元大学士来鹿鸣书院讲学时,说过的一句话:“擅改经文,若非大贤,便是大盗。”
一百四十三:误人
和绝大多数大庸百姓一样,“道门”二字在刘简心里边简直高可凌云。
经书是什么,是道门高功传承下来度世人的法门,读之前要焚香沐浴,心存敬意,便连纸上沾了汗渍,都不免心生惶恐, 觉得玷污了这玉字金章,又怎可对这些词句生出质疑?
可坏就坏在,西边那位同院说的东西,的确有理。
头天晚上,刘简对李蝉留下的话不敢细想,忐忑到半夜, 在床上辗转反侧, 那些离经叛道的语句却在心中回荡不休。他终究没忍住,起床秉烛读经, 试着逐字逐句地,剔除那些繁冗之处。
每删掉一处醮仪的步骤,弃掉一个祖师之名,刘简都心惊胆战,仿佛觉得自己正在行欺师灭祖之举。他脊背发凉,到后面,额上沁出豆大的冷汗。又的确觉得,原本晦涩难懂的经意,竟直白通畅了一些。
要细细分辨、揪出经书中的每一处冗余,对刘简来说,当然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完成的功夫。不过,只是尝试了一番,改变了读经的态度, 从跪着读, 变成站着读,读经时的体会,就有了可以察觉的明显变化。
这法子的确有用。这念头一冒出来, 便被刘简忐忑地压下去。
若将那些词句视为赘余, 岂不是否定了传承经书的道门?这简直就是入了左道,想必是读得不够通透,才未理解其中深意。
可这读经的法子,又确切让人舍不得放弃。
刘简便如此纠结了两天两夜,一篇《明宝经上部》,把他读得头昏脑胀,心乱如麻。
第三日清晨,鹿鸣书院早课结束,刘简收好经书,刚要离去,却被讲书喊住了。
鹿鸣书院有八位讲书,喊住刘简的这位讲书姓崔,名含真,四十多岁的年纪,曾是崇玄署的署学生,在玉京踯躅十余年,终究没进得了乾元学宫, 于是回到鹿鸣书院,向后继的学子讲书。
刘简素来敬佩这位崔讲书, 只因崔含章虽然古板严肃, 但相较于其他几位讲书,他并不那么势利,对寒门学生也颇为关心。可当下,被崔含章喊住,刘简也不免心中忐忑,这位崔讲书虽然面冷心善,训斥起学生来,却严厉得很,丝毫不顾忌情面。
刘简忐忑道:“先生唤我何事?”
崔含真打量刘简一番,才说:“日前你练灵飞拳,出了些问题,如今好些了么?”
刘简道:“多谢先生关心,练功的岔子,学生已经解决了。”
崔含真惊讶得眉毛一抖,“看来你在吐纳行气法上悟性不错,这几天我见你神不守舍,又面色极差,还以为是你练功出了毛病。几日前,张延甫来讲学,你似乎也没来听讲。你是遇上了什么烦恼?”
刘简被那上半部《明宝经》烦扰了几天,别说道学精进了,就连以往打下的基础,都被不时冒出的疑心动摇着。眼下崔含真主动问了,刘简找到了救星一般,说道:“是读书读得有些疑惑。”
崔含真道:“讲讲吧。”
刘简思索了一会,放下《明宝经》道:“前几天,学生读经时,觉得经义晦涩难懂。又觉得,若删去经中的一些词句,似乎经义会更加通畅……”
后便那句话,是刘简鼓起勇气才说出来的,一说完,他便忐忑地观察崔含真的脸色。
崔含真眉头紧皱,“哦,删去哪些?”
刘简神思有些混沌,翻开《明宝经》,指向其中一处词句,“就拿这句来说……”
话没说完,崔含真便呵斥道:“糊涂!”
刘简手一抖,暗道糟糕。
崔含真站起身子,严厉道:“你究竟是自大到了什么地步,竟敢生出删改经文的心思?简直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不错!读书要掇菁撷华,这是我教你们的,但这部《明宝经》,可是道门高功留下的经书,微言大义,每一个字都值得反复揣摩!我虽不得神通,但读经已三十余年。就算如此,每每读经,也是高山仰止,谨小慎微。你既然要删改经文,敢问你是得了道法大成,还是修得神通了?”
刘简面色惨白,不禁想要分辨,他可没有半点不敬道的意思。可转念一想,若供出西院那位邻人,祸水东引,未免太不讲义气。便低头一言不发,默默承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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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含真骂完一通,冷哼一声,坐回椅上,气也消了,语重心长道:“人人都想走捷径,不错,世间的确有捷径可走,但你这法子,却是另辟蹊径,是入了左道,以后切不可生出这样的心思了,否则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啊!”
刘简垂首道:“先生教训的是。”
“你去吃饭吧!”崔含真一摆手,“以后切莫乱想了!”
刘简答应一声,告辞离去。
崔含真望着刘简离去的背影,又看向他手里的《明宝经》,摇头不止。
下一刻,崔含真又觉得有些不对。他在鹿鸣书院讲书已有六年,对每一位学生不说了若指掌,但也差不多了。这刘简是个稳重老实的性子,很多时候甚至有些呆板,这样的学生,怎会生出那样冒进的心思?
“等等。”崔含真又把刘简喊住了。
刘简停步转身,小心翼翼道:“先生还有什么教我的?”
崔含真打量刘简,问道:“伱怎么突然就生出了删改经文的心思?”
刘简一怔,他虽不愿把“李澹”说出来,却没来得及编好理由。
崔含真一见刘简的神色,又问:“是有人教你的?”
刘简连忙否认:“只是前日读书时,风雨大作,学生突然就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崔含真用力一拍桌子,厉声道:“我一心要将你带回正道,你竟还要欺瞒师长么!”
刘简吓得身体一颤,嘴唇嗫嚅两下,却知道再说什么也骗不过崔含真了。
崔含真问道:“是谁教你的?”
刘简心中暗叹,低声道:“是李澹……他不久前才搬进清心西院。”
“李澹?”
刘简怕崔含真生出误会,又连忙说:“我日前练灵飞拳出了岔子,便是他寥寥数语,教我畅通了气脉。”
“是么?”崔含真眉毛一挑,捻须皱眉,沉吟一会,对刘简摆摆手,“行了,你走吧。”
刘简心中忐忑,告退离去,出门时回头一望,生怕崔含真又把他叫住了,好在并没有。
刘简一去,崔含真将李澹这名字默念两遍,眉头紧皱。这鹿鸣书院里,常有外来的学士暂居,也偶有人会指点书院里的学生,但这李澹教刘简的东西,却是离经叛道。
离开讲经堂,崔含真便找到书院的直学。直学掌管书院中大小事务,也管理来去的人员,当时李蝉上鹿鸣山时,便是由直学带到清心西院入住的。
崔含真在斋堂吃饭时,向直学问起李澹,便得知那只是一个年及弱冠的青年人,是黎州清陵人士。他略一思索,近些年并没有听说清陵出过什么年轻一辈的翘楚,于是在心中认定,那李澹果然是才疏学浅却好为人师的误人子弟之徒。
一百四十四:元服
崔含真向直学打听清楚状况,午时过后,便去到玄明观西边的清心院,去寻那误人子弟之徒,讲一讲道理。这位讲书是个直性子,就算鹿鸣书院里暂住的人大都有些来头,他也不惧。
知道刘简定会为难, 崔含真此行,并未知会自己的这位学生。结果来到清心西院,却走了个空。寻书院的杂役一问,原来住在这儿的那位郎君,一大早便骑着马,下山去了。
李蝉并不知道自己已被视作误人子弟之辈,不过纵使知道了,被骂惯了左道妖人的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今晨, 杜晋游便牵来两匹白骓, 此马有妖魔血脉,据说当年圣人征战西方时,这种马曾列为九骏之一,便连玄都的神咤司右禁里头,也只养了两匹。那白骓马起先有些不安分,与李蝉对视一眼,就老实得跟只鹌鹑似的,驮着他轻快地下了山。在山上过去许多日,山下的农田里已开满菜花。偶尔可以看到青色土丘上边,点缀了一抹殷红如血的山石榴。鹿鸣山下,阡陌旁边,尽是玄明观的恩田,田间的农家儿女, 见到两匹威风的白马,纷纷放下手头活计, 侧目往来。李蝉多日未曾下山, 一扬鞭,白骓如风般踏草而去。
从城北的新曹门进入玄都, 李蝉便与杜晋游分开,在玄都各处逛了一阵,到西市给二夜叉买了青红二色两顶漆冠,在新明坊见到一位穿街走巷的磨镜客,停下看了一阵,却觉得这磨镜客的手艺还不如涂山兕利索,兴致缺缺地离去,转到清音巷沿街买了些领抹珠翠之类的饰物,蜜饯果子等食品。
过清音巷,没一会儿,又穿过了半日坊。洗墨居的桐木匾额旁边,一树槐花都开了,白盈盈的缀了满枝。对街的铜镜铺子也关了门,那位吕老在玄明观西的山崖上入画跟人斗法,斗了这么些天,也没有斗完的迹象,不知几时才会出来。
过了半日坊,李蝉调转马头, 去向城西的真武门。到了真武门附近,便把马栓到龙光街的牌坊柱边,去向那间久违的兵器铺。
兵器铺里的学徒虽只见过李蝉一面,却没见过易容的李澹,只看见这位郎君骑着匹一看就来历不凡的白马,便以为来了大生意,热情领着李蝉去后屋见程炼。
曾视剑如命的老铁匠赠出眉间青,与昔日的心结作出割舍,精神头却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相隔一月,李蝉再来兵器铺里,那个奄奄一息,行将就木的老头,虽然身子仍然精瘦,却像坨百煅的赤铜,皮肤都好似泛着铜光。
程炼挥手把学徒赶出去,盯着李蝉,目光在他肩头、腰胯、膝下略作停留,迟疑道:“是你?”
李蝉坐到桌边,“认出来了?”
程炼打量李蝉,说道:“剑有脊,人有骨。剑刃伤了,剑脊难损。人皮变了,骨相难改。”
李蝉道:“真是目光如炬,原来你平时也是把人当剑来看待的。”
“闲话少说。”程炼一摆手,目光停到李蝉腰间,“怎么不见你随身带剑?”
李蝉道:“眉间青么,在别人手里。”
程炼眉头一皱,盯着李蝉,缓缓道:“我赠剑于你,是觉得你配得上。”
李蝉笑了笑,“她敢以凡人之身,向修行者挥剑。”
程炼一愣,追问道:“杀了么?”
李蝉道:“杀了。”
程炼眼里闪过愕然之色,想起前些日子在玄都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希夷山道士之死。他向窗外望一眼,压低声音:“在望雀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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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点头。
程炼眉毛一挑,哈哈一笑,“好!杀得好!”又说:“你今天来寻我何事?”
李蝉道:“托你再锻两柄刀,一柄横刀,一柄障刀。”
程炼心有疑惑,日前才有位女子报的李蝉名号来买了刀,李蝉却又来了一趟。但见李蝉是易容而来,又惹上了莫大的麻烦,程炼便也不多问,只点头道:“看来这回要多下一番功夫了,十日过后,你再来取刀。”
……
正是道子加元服的吉日,旧皇城外的信陵坊里,百姓早早就摆开了庆贺的排场,桥头街边彩旗盈天,露帐摊贩又挤得满满当当。就算玄都曾是皇城,对这儿的百姓来说,道子的元服之礼也是头一等的稀罕事儿。要知道,皇太子加元服是在皇城,可道子佛子入教之礼,却总是在两教圣地附近开办的。道子加元服时,朝廷里的朱紫大员因地理遥远之故,大都不会出席,可道门里头难得一见的神仙,今天却能见到不少。
旧皇城里,庄严乐声随着青烟袅袅传出。此刻正是天青如碧,万里无云,据说是昨日有司施展了灵应大术,才换得这样难得的晴空。皇城外,李蝉到了下马碑前,便开始步行。延神门下车盖如云,锦衣、僧袍、鹤氅者进入其间。李蝉身上带着文牒,出示过后,也被放了进去。
元服礼就在无极门外,此时已将要展礼,无极门北边,赞冠的官员已在等候。东边静候的是庙堂中人,一部分是玄都的官,一部分是玉京来的。
玉京来的官儿,大都隶属诸元台,诸元台便是朝廷中主管两教事务的部门,台院里头道主、尊者的位置,常年缺着,此时便是司玄、司禅两名长官位于诸官之首。再前边,是现任青雀监的沈青藤。按说宫寺监是诸元台下监察院的官儿,位在司玄、司禅之下。可沈青藤同时又是道子之师。太子有三师,道子却只有一师,这位青雀监站在前头,也是理所应当的。
东边是庙堂中人,西边则聚集着两教的修行者。既然是道子加元服,其中也多是道人,一眼望过去,法冠高耸,鹤氅飘然,只有少许穿僧袍的。这些修行者,大都来自青雀宫及大庸东部的道门宫观,也有一些随圣驾来到玄都,又并未出关,而是停留在此的两教中的年轻一辈人。
如李蝉这样,受邀过来的外客,就待在无极门南边。李蝉从未见过如此排场,一开始也看得好奇,在宾客里等了一会儿,又有些不耐,打量四周,便见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一百四十五:相约
当鼓吹署搬出?鼓金征,诸元台玄宝司的官员在无极门两边摆开仪仗,道子的车舆便被一黑一白的两匹据说能水上奔行的昆池神马拉着,离开左鹤坊。
今日的李昭玄头戴黑介帻,头发梳成双童髻,穿彩衣紫裤褶,脚蹬乌皮履。跟在他车舆后边的, 是左右鹤坊的官员。
为道子办事的鹤坊,规制类似东宫的春坊,不过鹤坊要简单得多,毕竟道子日后不必治国,也不必提前熟悉政务,只需安稳长大,修身养性, 拜入道门清修便好。
那一架车舆后边跟着的洗马、侍从、赞相等官员,他们从道子幼时开始,在宫中管理图书、膳食、医药等事,待道子拜入道门后,亦会跟着进入道门,成为净人,为道子处理俗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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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玄月前随沈青藤入玄都,白龙鱼服,身边没带随从,只有龙气护体,势力单薄。
可眼下屁股后面虽跟了一大堆人,他却并不为这气派自豪, 只觉得又回到了桎梏中。
他乘舆穿过无极门,来到重霄殿下。殿阶西侧摆着罍洗, 东边铺了冠席, 正阶下方, 则是一张缁边的解剑席。
左庶子指挥着各司奏乐,李昭玄便在席前解下腰间长剑。
那长剑雕饰华丽, 纹金镶玉, 被放到席上。解剑犹谓辞官,李昭玄此举,便意味着他从此刻开始,彻底放弃了俗世中的皇子身份。
放下这柄剑时,李昭玄心里一空。他望向西房,按说道子加元服时,皇帝也该戴着通天冠,穿着绛纱袍,在此处观礼。
可眼下的西房处,只设了一道代表皇帝的仪仗,并无人影。
虽知道大庸皇帝去国西行,的确无暇抽身,李昭玄还是有些失落,似乎从他出生以后,便从未感受过父皇的关爱。
他转身看向阶下,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又看向无极门东边,远远见到沈青藤的微笑,才内心稍定。
他又望向无极门西面, 见到青雀宫的几位长辈。紧接着, 目光又落到南边,在人群里望见了徐应秋。
早些年,李昭玄向徐应秋学过诗词,对这位洒脱不羁的学士一直颇为钦慕。见到徐应秋时,李昭玄心里,便紧跟着浮现出李蝉的模样,这位左道之士,是他离京以来交的唯一一个朋友,他甚至很羡慕李蝉的无拘无束。
李蝉既然答应了要来,应当不会失约,李昭玄如此想着,看过众人,却没见到李蝉的踪影。一转念,便想到李蝉如今不便露面,就算来了,也一定会易容。
他转身跨过解剑席,走向重霄殿。
……
道子的元服礼繁复非常,入重霄殿后,便按礼自谦请辞了一番,元服礼才正式开展。又是一番祝兴过后,李昭玄终于得以加冠,换上金饰象笏玄衣素裳,被青雀宫监院与诸元台司玄一同授予了道子之位。
这么一套礼节走下来,待左庶子喊出礼毕,已过去快一个半个时辰。这后面又是宴宾客,喝完酒几次酒,可怜那道子进进出出,又换了好几套衣服。
众人离宫时,已是日下中天,延神门下车盖跟杨花似的飘去。
宫城西边,徐应秋与几名文人同行,讨论着道子的事,经过一株大榆木下,后边传来一阵马蹄声,紧跟着一声呼唤:“徐郎。”
徐应秋一听那声线,便认出是李蝉的声音。他浓眉挑起,诧异回头,树阴间,一匹白骓缓缓踱来。
马上的人模样不像李蝉,身形却与徐应秋印象里的李蝉极为近似。再加上那与李蝉几无二致的声音,徐应秋勿需细观,便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他对旁人拱手,笑道:“诸位先走,我稍后再来。”
几名文人离去,李蝉在榆木前下马,对徐应秋笑道:“好久不见。”
徐应秋打量着李蝉,感慨道:“我只听说你被神咤司带走,便再没了你的消息,却没想到能在道子元服礼上再见到你。这些天你躲哪儿去了?”
“在鹿鸣山上躲着呢。”白骓打着呼哧,李蝉牵着缰绳,“那天你让仆人送来半阕词,我还没替九娘和三郎当面谢你。”
徐应秋笑道:“不必拘礼,我倒觉得你补完的下半阕更加惊艳,如今的青楼楚馆里,已有不少歌女唱这曲子了。虽说没有能弹五弦琵琶的,但也有善乐的人,凭着当天在望雀台下听到的曲音,又填二十八调的曲子,名为《绝命》。我听说,流传在市井中的《绝命曲》,都传出七八版了。”
李蝉道:“我猜这曲子流传甚广,也该有徐郎的功劳?要说谁对那曲谱最熟悉,除了我以外,就只有徐郎看过原谱了。”
“瞒不过你。”徐应秋哈哈一笑,“阳门虽在庙堂式微,在江湖里边,却如鱼得水。你杀人是为大义,是英雄之举,怎是希夷山三言两语能够抹黑的?刚才与我同行的几个人,也都对你赞赏有加。你若方便,不如一道去喝酒?”
“我自然信得过徐郎的朋友,只不过,市井里人多眼杂,我还是不抛头露面了。”李蝉婉拒,又感慨道:“我不过为友人报私仇,谈不上什么大义,也担不起什么赞赏。”
徐应秋道:“难得你能如此通透,的确,世人若将伱捧成白壁,便容不得你有半点瑕疵。不去想这些虚名,反而自在得多。”说到这里,徐应秋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对了,前些天,大菩提寺有位比丘尼曾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李蝉听到大菩提寺,便问:“是莲衣法师?”
“不错,就是莲衣法师。”徐应秋故意说:“据说这位莲衣法师可是菩萨转世,她竟会关注你,莫非你让她动凡心了?”恐怕少有人敢开大菩提寺的玩笑,但显然,徐应秋就是其中之一。
李蝉莞尔,摇头,“我与莲衣法师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你看的那份曲谱,便是我和莲衣法师在乌山上斩妖后取得的,那时我还允诺,若能找到人弹出这曲子,第一个便要邀她来听,结果却食言了。”
徐应秋恍然,笑道:“原来是你诳了她。”
李蝉叹道:“也是情势所逼。”
徐应秋沉默了一下,又说:“正是春和景明,叹什么气?”语气一顿,“你既然不去喝酒,这天气却合适出游。听说鹿鸣山畔正春水迢迢,不妨约在明日,唤上三五好友,到城郊游冶一番?有几位友人,可都想见一见你呢。”
李蝉仰头一看,榆叶隙间,天光明媚。道子加元服时,有司施展了灵应大术,据说后三天都是万里无云,这对玄都的春天来说,是十年难遇的天气,他笑道:“也好。”
一百四十六:争执
与徐应秋匆匆一晤过后,李蝉离开旧皇城。元服礼已结束,宫城外依旧热闹,李蝉在下马碑前寻到杜晋游,穿街过市,还马于玄都驿内。又在玄都驿附近的食肆里头,吃了碗羊肉汤, 便与杜晋游告别。返回鹿鸣山时,天已黑了。
书院各斋里还亮着灯,挑灯夜读的书生比比皆是。不光学生,书院里头的讲书亦在读经,崔含真也在其列。这位崔讲书生性执拗,当初在署学里头, 他若肯退而求其次, 拜入某处偏僻庙观是不难的,他却宁愿回玄明观,来鹿鸣书院里,一边当讲书,一边研习经书,至今都不肯放下拜入乾元学宫的念头。
灯油烧空半盏,崔含真的眼睛也开始发涩。这时正巧有一句经文使他隐约想起某个典故,但具体是哪个典故,又记不真切。便放下经书,灭油灯,起灯笼,出门往东, 准备去书楼翻阅简牍。
一出书院门,崔含真便见到玄明观西墙的石砖路上,走过去一道提灯的人影。这提灯的人, 显然是去西边的旧学舍的。崔含真望见那灯光映照的面孔, 心里边浮现出“李澹”这个名字。
午时崔含真到清心西院扑了个空,并未见到李澹,黄昏时便又唤来刘简, 确认那学生已不再心思动摇后,便把这事暂且抛到了脑后,没想再特地去清心院跑一趟。
这时在路上偶遇,崔含真却不介意与此人说道一番。他脚步一转,也走向旧学舍,待看到前边那提灯者踏上了清心院的门阶,崔含真更加确定了此人的身份,唤道:“前边的,是李澹么?”
李蝉在阶前回头,望见一个身量颀长的长须中年人,穿一身黑袍,是鹿鸣书院讲书惯用的服色。他迟疑道:“是我,这位先生是?”
清心东院里,刘简正掀开水缸盖,舀出一葫芦瓢水,听到院外一前一后两道声音,愣了一下,葫芦瓢落进缸里, 激得水面的木芙蓉左摇右晃。
刘简回过神来,外边又传来声音。
“崔含真。”
“失敬,失敬,原来是崔讲书。”
“崔讲书寻我何事?这外边路黑,不妨进来坐坐?”
“不是什么要紧事,就不麻烦你了。只是有句话,要提醒阁下。”
阶下,崔含真落着一张脸,一看就来者不善。李蝉眉头微皱,这讲书一幅兴师问罪的模样,着实也叫人对他难有好脸色。但只是皱了下眉,李蝉就说:“但讲无妨。”
这时,刘简匆匆出了院门,见到阶前对峙的二人。
“你来得正好。”崔含真本意不想令刘简为难,可既然三人都在场了,他也不会再顾忌这一层,直截了当道:“刘简,这位同院都教你什么了,你再说一遍吧。”
不远处,几個住在旧学舍这边的书生听到动静,也提着灯笼出门观望。见到是崔含真,众书生便知道有好戏看了。这位崔讲书性子直得跟戒尺似的,但凡对谁不顺眼,必要揪着对方争论一番,就连观主孙景然,都跟他当众吵过几回。那清心西院里的李澹,才来了不到一月,总是独来独往,鲜有交际,也不知因为什么事儿,得罪了这位崔戒尺。
刘简本就欠了李蝉的指点之恩,结果却给李蝉带来了麻烦,惭愧万分。眼下,又被那位直来直去的崔讲书架到火上,不由急得面红耳赤,一时却不知该怎么解释,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二位,误会一场……误会……”
李蝉见这情景,便知道了崔含真的来意。他原本是看刘简性情热忱,为人不错,便顺手帮了刘简一把,却没想这也能招来麻烦。不用想,这位崔讲书是来怪他越俎代庖的,他笑道:“原来崔讲书是来谢我的么,不过我也是看到,书院里边没人给刘简解决他练拳的毛病,就帮了他一把,顺手为之的事,怎劳崔讲书亲自过来走一趟?”
旧学舍的几个书生,大都打心眼里对崔含真十分尊敬,可这位讲书平时太过严厉,众书生听到有人当面暗讽崔含真,竟感到莫名的爽快。
崔含真听到李蝉的话,面色一滞,他虽怪李蝉误人子弟,可李蝉教刘简纠正行气法,令刘简畅通了气脉,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冷哼道:“且不提此事,我来是要问你,是你教人删改经书么?”
崔含真此言一出,旧学舍轻呼四起。众书生与几天前的刘简心思无二,都觉得删改经书是大不敬。
李蝉道:“崔讲书这话说得严重了,只是读的时候删繁就简而已,又不是真要改了经书去传世的。”
“大言不惭!”崔含真严厉道,“道门经书微言大义,一字一句都需反复揣摩,我辈读经,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怎敢删繁就简?况且你自己读经入了歧途,也就罢了,怎敢以左道授人?若坏了他人的道心,断了他人的道途,你怎么担当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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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笑了笑,“我读经的法子错了,崔讲书就读得对了么,何以证明?总不能光凭崔讲书伶牙俐齿,便能独断黑白了吧。”
崔含真身为讲书,大都只有学生听他讲的份,少有被人反驳的时候,当即有些恼怒,沉声道:“世间读书人,又有哪个不敬经书的?”
李蝉知道,再争下去,也多说无益。或许因为他来自域外,在他眼里,道门先贤就如石君说的那样,是修行者里边的聪明人。但聪明人再聪明也是人,而非庙中泥塑,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不容置疑。而大庸国里绝大多数学道者,偏偏要把道门先贤当做泥塑,顶礼膜拜。前贤效法天地,传下经书,后人学经书,效法庙中泥塑,虽然学道的门槛低了,却也容易背离本衷。
李蝉虽如此想,但大庸国人自幼耳濡目染的想法,不是他可以扭转的,便说:“崔讲书这话,又讲得偏了。何为敬,何为不敬?要说明白,也不算难。可要是再讲偏了,恐怕一夜都掰扯不清楚。所谓处处垂杨堪击马,家家有路到玄都。崔讲书怎么读经,我管不到。我怎么读经,也与崔讲书无关。”
崔含真摇头道:“此言差矣!虽说万法归一,但人生苦短,若入了歧途,待醒悟过来,往往已时不我待。只有行于正道,方能稳中求进,乃至于名纪上清,身柄碧落!”
说这话时,崔含真提高了声音。他早发现四周有旧学舍的学生旁听,借着这机会,便要讲清楚道理,以正视听。
这位崔讲书讲得虽然气势堂皇,又是不假思索,便把“正道”两字定死了。李蝉摇头笑了笑,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崔讲书说得也有理,今夜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我先回房休息了。”
崔含真道:“足下以左道授人,是误人子弟,望莫再如此。”
“不敢。”
李蝉对崔含真一拱手,又拍拍刘简的肩,示意他不要挂怀,便提灯穿门,回到清心院内。
一百四十七:拜谒
李蝉回屋后,收拾了褡裢里的东西,照例取出二十四镜里对应立春的那面镜子。他刚涂上磨镜药,刘简便上门拜访,惭愧万分地解释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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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李蝉再三说明自己并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又送了刘简一罐黄精粉,刘简才心安告退。
一夜过去, 清心院门口的一场争执成了书生们的谈资。众人并不关心崔讲书与李澹争论的内容,感兴趣的只是“争论”此事的本身。无论下里巴人还是书院学生,在八卦的天性上并无二致。
晨间,崔含真讲经时,经堂里还有人交头接耳,他用力敲戒尺,训斥一番, 才让众书生安静下来。他特地选了上半部《明宝经》里的一篇经文, 逐字逐句地讲了, 然后便把刘简的事情提了出来,语重心长地告诫诸生,不要误入歧途。
刘简在众人的目光下,颇为难堪,也不免生出了另一番心绪,为西院的李澹鸣不平。昨夜惭愧回屋后,他细细思量,那场争执看似是崔讲书胜了,实则是李澹不愿再争论下去。而且,比起崔讲书的咄咄逼人,李澹反倒显得大度许多,更合道门的淡泊之意。
而且,刘简昨夜又忍不住抛去经中赘余, 存神观想。原本, 他的观想法只练到了能观想出三十二天中的一十四天, 后面的三色云气、四灵护法、狮子白鹤与九色光华都没见过。昨夜, 却观想出了二十一天,这还是在心神忐忑时做到的。
李澹教的法子的确管用, 刘简却不敢说出来。
崔含真告诫了一番,说道:“尔等交友亦需慎重,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莫要被左道中人污了道心。”
崔含真说完这话,众人又把目光投向刘简,其中不乏谑笑、鄙夷的意味。刘简既尴尬,也惭愧。惭愧的是,李澹与他非亲非故,却能指点他的修行。他得了好处,却不敢站出来,为他辩驳一句。
崔含真见刘简低着头,眼神闪烁。他皱眉道:“刘简,你可听明白了?”
刘简猛地站起来,面红耳赤道:“学生有话要说!”
崔含真微微一怔,沉着脸道:“说!”
刘简因惭愧而一时冲动,站起来时,就后悔得想扇自己一掌。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索性不再多想, 深吸一口气, 朗声道:“学生虽与李澹相识不久,日前,学生行气出了岔子,跑遍书院,请教了诸位师长,却无人帮我,气脉阻塞近两个月,直到李澹点拨我,我才气脉畅通!至于那读经的法子,也是我厚着脸皮,非要上门请教,他才与我说了几句。此事不过一场误会,是学生愚钝,李澹却并非如先生说的那样不堪!”
众皆哗然,鹿鸣书院倒不是没出过敢顶撞师长的人,可谁能想到,顶撞师长的竟会是素来稳重的刘简?
崔含真胸膛起伏,却冷着脸不发作,“说完了?”
刘简低头,“说完了。”
“出去。”崔含真用戒尺指向门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回来!”
刘简应了一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垂首离开经堂。他刚走到门口,身后便传来啪的一声,戒尺击桌,崔含真重重地说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刘简脚步一顿,匆匆出了门。这时候,身上热汗凉了下来,他却感到轻松了许多。
经堂里,众人皆望向门外。
啪!戒尺又重重拍到桌上,崔含真严肃道:“还看什么,读经!”
诸生连忙收回目光,低头读经。
待崔含真把一篇经文讲完,也还没到巳时。夜露刚干透,天光也才清亮起来。崔含真离开经堂,便见到直学匆匆穿廊走过去,神色兴奋。直学老成持重,很少有这么喜形于色的时候。
崔含真喊住他,问道:“赵直学如此匆忙,是有什么好事?”
“当然是好事。”直学停步,笑道:“又有名士造访玄明观。”
崔含真道:“哦,是谁?”
直学却卖起了关子:“此人作诗往往只作一半,我这么说,崔讲书应该知道是谁了。”
崔含真讶异道:“徐应秋?”
直学点头。
崔含真被学生顶撞的不快顿时一扫而空,面露喜色。徐应秋出身乾元学宫,神通非凡,既有才情,又有侠名,是崔含真最佩服的文人之一。徐应秋流传在外的数十首诗作,崔含真几乎都能背得。在玉京的署学读书时,他便常听到徐应秋的名字,但从没机会与这等人物相识。这回徐应秋竟来了玄明观,着实是个惊喜,他连忙问:他在何处?”
“就在观主那儿。”直学笑道:“崔讲书与我同去?”
“走。”崔含真也不等直学,走在了前头。
离开鹿鸣书院,从玄明观东门进去,便远远看到了见鹤亭,山石跟玉兰树间,已有了六个人。其中服蓝色鹤氅的是玄明观主孙景然,与他并肩赏花的那个人,穿鸦青色袍子,皮肤略黑,正是徐应秋。
另外几人,分别是另外几名讲书,书院里的堂录,还有玄明观仅存的另一名有文牒的道士。崔含真跟直学一过去,孙景然便向徐应秋介绍了一遍。
崔含真跟徐应秋说了几句话,无非“久仰大名”,“终于得见真人”之类。
观主孙景然又拉着徐应秋热情道:“徐郎第一次来鹿鸣山,这山中的景色一天可看不尽,且在这儿住下,若身无要事,便住几个月又何妨?此处虽无海味,山珍却不缺,书楼里藏书万卷,徐郎难道不想读么?”
徐应秋露出意动的神色,“我周游天下,还是头回见到鹿鸣山这么好的景色,此处真是洞天福地,比之道门圣地也不差了。要是真在这住几個月,孙观主可不要嫌我。”
孙景然大笑:“怎么会,观中还有几处上好的云房斗室,来来,这就去选一间吧。”
徐应秋摇头笑道:“孙观主盛情相邀,我若不肯便是失礼了。不过今天却不太方便,我来拜谒孙观主,也是顺便来寻一友人的。”
徐应秋虽这么说,但不是傻子就听得出来,这位徐郎恐怕是寻有人为主,拜访观主才是顺便的,只是为了不失礼才来了一趟。
孙景然笑道:“徐郎的友人,一定也不是庸人了。他在哪儿?”
徐应秋道:“他就在清心院中隐居。”
直学对书院的事务最熟悉,当即说:“哦?是李澹?”
徐应秋笑道:“正是。”
直学有些惊讶,他只知道清心西院里的住客,是玄都某盐商托了观主的关系进来的,没想到此人不显山不露水,竟然还与徐应秋相熟。
“赵直学,这李澹是……”
书院的堂录向直学打听李澹的消息,其他几人也好奇地旁听着。
唯有崔含真听到李澹的名字,愣了好一会。原以为李澹不过是个才疏学浅却好为人师之徒,可他若才疏学浅,怎会与徐应秋相交甚笃?
崔含真回想起昨夜那场争论,露出茫然的神色,难不成,不是对方才疏学浅,反倒是自己错了?
一百四十八:出游
见鹤亭边一番交谈过后,徐应秋就去了西边的清心院,与之同去的还有孙景然和直学,以及两名讲书。
崔含真本来不会放弃结交徐应秋的机会,却没有同去。他离开见鹤亭,脑子里回荡着昨晚的那场争执。这位讲书昨夜去清心院,只为驳斥李澹, 至于李澹讲了什么,他也并未听进半句。这时候,得知徐应秋与李澹相熟,他却开始回想,李澹说的话,是否真的有几分道理。
书院西边的桑榆堂, 刘简还拿着一卷经书站在檐下。见到崔含真,刘简心有不服,生硬地行了一礼。崔含真打量刘简一会儿,却摆手道:“回去吧。”
刘简有些不可置信,这位崔讲书素来严厉,他本以为自己少说也得在这儿站一上午,可眼下还没站半个时辰,就被崔讲书放过一马。
而崔含真回到静室里头,神情复杂地思索半晌,拿出一卷《明宝经》,细读起来。
……
清心西院窗前,天光透过槐枝的斑驳影子里,李蝉拿着那面立春镜。这些日子,他用尽了能想到的办法, 琢磨这镜子的用处, 出门时揣着, 睡觉时放在枕边, 修行时与镜对坐, 也试着用对应的身神感知镜影。
此时他端详那水阴青色镜面,不知是因为二十四身神逐渐圆满,还是多日的磨冶起了效, 里边的面容变得清晰了些。他瞅着那模糊的面容,总觉得这里边的人,跟自己不大相似。
他用毛毡磨了会镜面,便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
玄明观主孙景然与徐应秋等人来访,本来冷清的清心西院,一下变得十分热闹。
书院的山长和直学等人,知道徐应秋与李蝉有约,过来打了个照面,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徐应秋打量墙上的画的鹿鸣山水、鸟兽和桃花,“你虽是在此避祸,但从这些画里的意趣却看得出来,你的心境倒颇为自在。”
李蝉笑,“喜欢就挑两幅回去。”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徐应秋笑着取下一幅山雀图和一幅桃花图,卷起来用缁布包好,“咱们也别耽搁了,还有人在山下等着呢。”
“有谁来了?”李蝉望着把立春镜揣进怀里,随口问。
“去了你就知道。”徐应秋穿过槐荫, 离开清心院。
……
鹿鸣书院门口,徐应秋把画儿交给牵黑骡的仆从,便一路走下鹿鸣山,在山脚又与一人会合。此人与李蝉有过一面之缘,是曾在大觉精舍前讲学的刘纨。
刘纨一见面,便尊李蝉为义士。李蝉从杜晋游口中,早已听说日前妖魔作乱时有阳门侠客出手斩妖,这些阳门儒士斩妖除魔无甚私心,只是为国为民,亦令李蝉敬佩。
三人说话间,便领着三头骡子,五名仆从,沿田间阡陌,傍山而行,去向鹿鸣山东面的明月湖。
李蝉本以为,徐应秋的邀约,是要向他引荐阳门中人,到了明月湖畔,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水畔的五里亭里,那位莲衣法师戴着乌蛮髻,一身青衣,作俗家少女打扮,显然早已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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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惊讶过后,笑道:“莲衣法师还说出家人不耽风月,怎么连欠了你一首曲子都要穷追不舍?”
莲衣笑道:“怎么说那曲子都有我的份,你奏曲时却邀了别人,不邀我去,不是小瞧人么?我神通未成,不能像佛菩萨那样观世间音声而寻人,就只能找到徐应秋来寻你了。”
徐应秋一脸笑容,从黑骡驮的东西里,取出一个布包。
一掀开,那柄黑漆螺钿的琵琶,正是玄象。
没一会儿,明月湖上,一艘浮舟漂来。撑船的人,是昨日旧皇城元服礼中,曾跟在道子车驾后的一名鹤坊常侍,穿着便服。李昭玄一身玄衣素裳,下到岸边。
按说道子才加元服,此时应该在浮玉山上斋戒三日,准备拜师。也许是受禁锢久了,突然摆脱了宗家的束缚,李昭玄从沈青藤那儿得知徐应秋与李蝉相约出游,便放肆了一回,下了浮玉山,从苕水乘舟来到明月湖畔。
正是春水迢迢的时候,刘纨对玄都附近风土最熟悉,提议去湖心亭观景。
于是一名避祸的左道,两个阳门文士,大菩提寺比丘尼与当代道子随春水沉浮,泛舟明月湖上。
众人观山水,说妖乱,议英雄,谈到当今圣人西行的消息。据说圣人已过犬封国,破了两次妖兵的袭击。
登上湖心小岛,穿过花木交杂的乱石滩,便到了湖心亭上,仆从略作打扫,摆上泥炉、酒觥和一些吃食。虽有一位比丘尼在场,但大菩提寺并不以戒律约束俗家人饮食酒肉。
徐应秋不光借来了玄象,还带了笙箫。李蝉架不住众人要求,抱着琵琶将薛简的曲子弹了几折。这曲谱本无名,自望雀台上初奏过后,始称《绝命》,市井里也有人唤为《魔音》。李蝉凭着妙音鸟的一缕妖念,琵琶弹得不大熟稔,嗓音却婉转到了非人的地步。
徐应秋吹箫,众人击节相和。
歌声曲声传出明月湖心六角亭,随风与春水浮沉。
此曲奇崛悲壮,一曲过后,不宜再听。徐应秋便即兴弹琴作词,正是春光明媚的天气,山水天三者浑然一体,于是有“天水无穷皆尺碧,飞云顷刻化龙蛇”之句。
歌罢,李昭玄见到徐应秋带来的那幅《山雀图》。这位道子在宫中幽居多年,犹如笼中之雀,也许是被山中之雀的自在触动了,把此图讨了去。
而后众人饮酒,论及修行。
李蝉自从与石君相会,悟到了见天地与见众生之道。待徐应秋与刘纨相谈,便又听到了阳门的“心即天地”之道。阳圣当年学贯三教,故而讨论的不止徐应秋二人,其他人也参与其中。
论道片刻,徐应秋与莲衣又以神通相试,映证修行。
徐应秋乃乾元学宫成名已久的学士,修心剑之道已有所成。莲衣则号称佛门菩萨转世,种道不久,便修成了四十里光明烛身与明月琉璃身两大神通。
二人点到即止,亦令旁人大开眼界。
不多时,便日下中天,时近黄昏,到了分别的时候。
众人离开湖心亭,乘舟登岸。
水上,莲衣看见李蝉的立春镜,奇道:“你这面铜镜,是法器么?”
佛门说的法器,是有神通力加持的器物。李蝉磨镜久不得法,问道:“你见过类似的?”
莲衣点头,“大菩提寺也有两尊镜台,左台供着一面法镜,唤作‘业镜’,能照见人之善恶。右台的一面镜,唤作‘心镜’,能照见人心所想。”
李蝉把铜镜递过去,“莲衣法师帮我看看?”
莲衣接过铜镜,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又还给李蝉,摇头道:“你这镜子,我也只隐约察觉到有神通力加持其上,具体有何神妙,我却看不出来。”
一百四十九:见众生
日薄西山,众人歌咏而归,泛舟明月湖上,别于五里亭畔。
对素来与妖魔为伍的李蝉来说,与友人出游是十分难得的事。回鹿鸣书院后,他哼着徐应秋新作的曲,耗去许多价值不菲的花青、石青、石绿, 画了一幅《春日游冶图》,把那半首诗写了上去。
扫晴娘打量李蝉笔下的画,微笑道:“少郎月前还借徐应秋的名号伪作了《猫戏烛图》,这幅《春日游冶图》,却已称不得伪了。”
“那时也是生计所逼。”李蝉搁笔一笑,又说:“像如今这样坐吃山空,卖画的那几百两也用不了太久。我种道大概就在最近,届时离开玄都,东西带不走多少。那些笔墨纸砚, 咱们留下一方砚,四块墨和一刀纸,别的还是得卖了。”
扫晴娘道:“少郎又要下山?”
李蝉道:“托杜晋游去办吧。”
“好。”扫晴娘点点头,“已经晚了,少郎先休息去吧,我把那些物件点算整理好。”
“再等等。”
李蝉回后屋又翻出一轴画卷,画上有两条虫,无足无眼,光洁溜溜,一黑一白。
李蝉离开大半天,家里的妖怪仗着玄明观没有修行者坐镇, 在几处尘封的楼阁间耍闹了一通。红药帮着戴烛清理着翅羽上的灰絮, 见到眼生的妖怪,好奇道:“阿郎, 这是什么?”
李蝉用手指画轴边缘的灰, “瞳蠡。”
“瞳蠡?它们能做什么?”
“就是寄生人眼里的妖怪, 你看,这黑者向来居左,而白者居右,以人眼为食。待它们食尽人眼,也会长到人眼般的大小。而被吃了眼睛的人,甚至毫无察觉,仍以瞳蠡视物,可见黑夜如白昼。”
红药纵使为妖,也不禁觉得世上妖魔真是千奇百怪,问道:“阿郎是从哪儿收来的?”
“三年前,我正在蝎陵。”李蝉把画铺开,用瓷虎镇纸压住,见红药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解释道:“蝎陵在龙武关外,受大庸国之羁縻,风土与大庸国几乎无二,只不过其间常有妖踪。”
红药点头哦一声,李蝉便继续说:“蝎陵有个身患眼疾的男人,本来就家境困顿,就在那阵子,他阿母竟也患上了眼疾,不能视物, 夜里摔了一跤,就此长辞于世了。”
红药啊了一声,李蝉又说:“那男人的阿母去后,家里常闹出怪事。说是他娘子睡觉时,看到梁上瞪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有时也出现在墙上。我听到风声,便登门查探,才发现,原来那老太太生前,瞒着其他人,在眼睛里养了一对瞳蠡。”
红药讶异道:“是她自个儿养的?”
李蝉点头,“她本打算用自己的眼睛,喂出一对瞳蠡,养好后给她儿子换上,好叫他能够不再为眼疾烦恼。”
红药琢磨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这么说她患上眼疾,就是因为养了这一对瞳蠡。她要瞒着儿子,应该是知道他不允吧。可怜天下父母心呀。”说到这里,红药叹了口气,“可惜还没养成,就跌了那一跤。”
李蝉摇头,“那一跤却不是她跌的。”
“那是谁?”
“那男人身患眼疾,本来就难以维持生活,以前那老太太还能帮着做些事,也患上眼疾后,反倒还要别人伺候了。”
红药乍一下没听明白,下一刻,便懂了李蝉的意思,睁大眼睛,“就是她儿子……害了她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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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道:“是夫妇二人合谋。”
红药道:“那可是他阿娘啊!”
李蝉道:“其实世间还有许多人,到了这境地下,都会这么做,只是尚未沦落至此罢了。”
红药无言,喃喃道:“真苦。”
众生都在苦境,李蝉忽然想起明月湖里论道时莲衣说的话。
佛门的苦境,是见世间诸苦,对应道门的见境。李蝉凝炼二十四身神,走的是见众生之道,他在这二十四道妖气背后见到的,也都是苦境众生。为他凝炼第一道身神的红药,因他人的苦而叹,以前也是遭逢不幸的渔女。
李蝉拍拍红药的脑袋,不再讲瞳蠡的事,把目光投向画卷。
这瞳蠡的妖气,正好能让他凝炼目神。
……
因徐应秋访友之故,清心西院李澹的名字一夜之间便在鹿鸣书院传开了。
一大清早,就有人登门拜访,却见院门上的锡环被取了下来。
在道学院里边,闭关修行是常有的事,若屋主人在门口悬挂止字,或是取下了门环,便表示正在闭关,不愿受扰,
来客只好失望而归。
这门环一取,便是六天,期间除了挑水送饭的役人,再无外人进入清心西院。
李蝉只用了三天,便将仅剩的目、鼻、耳、发四神凝炼出来。每凝成一道身神,便多出一道残缺的妖法,自身与天地也更加契合一分。
二十四道身神凝成,李蝉并未察觉到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觉得耳聪目明了些,他在窗前观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仿佛看出些玄奥隐秘的规律。看东风吹拂院里那老槐树,绿叶摇曳,他也会生出莫名的直觉。他猜测哪片槐叶将落,与妖怪们玩耍,还真能每次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但凝成二十四身神的用处,似乎也仅此而已。他能清晰察觉到天地之间流转的契机,也就是道,却并不能拨动,他仍是观琴者,仍未种道。
这正应了萧灵素的担忧,李蝉凝炼二十四身神的法子与青雀宫大相径庭,如今他凝成了二十四身神,也并未成就“身与道合”的境界,未能种道。
更难办的是,他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甚至,随着二十四身神圆满,那二十四种妖魔执念,也变得愈发强烈,时常在李蝉脑中激荡,搅乱心神。
原本执笔稳当的他,这几日练画时,手抖了十余次,没能作出一幅合心意的画不说,还碰翻了两次砚台。
不过,梦中得了石君授道,日前又闻莲衣论苦境众生,李蝉并未因此焦躁。
凝成二十四神的后三天,他在屋中修行、作画、磨镜。
纵使凝成了二十四神,那第一面镜也仍然模糊,似乎没什么变化。李蝉不得其法,在屋里思索三天后,干脆不再苦思冥想,又去鹿鸣山里游山玩水了。
他到山阳处采龙头菜,去山涧里头捡雌黄,去的最频繁的,是山腰的桃花林。
那片林子已落尽桃花,无人玩赏,只有李蝉随身带着立春镜,坐在无碑无匾的古亭里,不时打量无花的桃枝,琢磨徐应秋口中,花开花落心明心灭的神通。
他不为二十四神烦恼,那些妖魔的执念,虽未平息,他却也渐渐习惯了。
到了第九天黄昏,李蝉坐在亭中,照常用毛毡反复擦拭镜面,终于没再手抖。亭外,徐达用树干磨着爪子,红药在一旁怪它糟践桃木。李蝉看见红药的背影,蓦地生出一股,异样的熟悉感。
这熟悉感,并非来自朝夕相处,却像是来自他终日面对的镜面。
李蝉看向铜镜,原本模糊的镜面,此时,变得清亮如一泓春水。
像是微风拂过古亭,没有丝毫征兆。又像笋尖顶破春泥和去岁的朽叶,变化悄然无声,又切实地发生了。
澄澈的镜面里,那道镜影是红药。准确地说,是那名通灵渔家女姜和和。坐在船沿,脚拨水面,荡出涟漪。
她是第一道身神,二十四名众生里的第一个。
远处响起鸟鸣,桃花林中红药跟徐达仍在争执。古亭内的变化,如夜间袭来的第一场春雨,不为梦中人所知。从桃都山来的青年,历尽千般妖魔,亦如经冬未亡的枯芽,安静地迎接了这场雨。
他对着第一面铜镜,开始见众生。
一百五十:桃都
鹿鸣书院里,来了一位奇人。奇人名叫李澹,据与他比邻的刘简所说,李澹是黎州清陵人士,可书院里有两个黎州来的学生,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他的身份上,笼着一层朦胧雾霭。
从徐应秋来访以后, 李澹又闭关六日,出关以后,也很少与人交际。
他应山长之邀,去饮过两次酒。
曾与李澹起过争执的崔含真,闭门苦思半月,忽有一夜,在烛前明悟了一些道理。这位已年近知命的讲书,又拾起执念, 次日清晨,便到清心院外,当众向李澹道了歉。
也就在当日,辞去讲书之职,收拾盘缠,离开玄都,东去玉京,再考乾元学宫。
除了这屈指可数的几次交际之外,李澹向来独来独往,行踪神秘。
关于他的传言,却变得越来越离奇。
据说有人曾因好奇,跟着李澹入山,那个难得的晴朗午后,竟起了山雾。其人在雾中迷了路, 兜兜转转, 又回到原处,丢失了李澹的踪影。
有一个细雨沾衣的清晨, 有人在山阴的柳林里,见到李澹身边有佳人跟随,望之若山鬼女萝,容貌昳丽,顾盼生辉。
又有人曾见他掰下一株遭遇雷击的榆树皮,在山壁上信手涂画几下,就成了一幅春涧图。
也曾有人在山中偶遇李澹,他身着葛衣,脸上涂花,若长发披散下来,简直像个巫祝。
还有人曾在那片无花的桃林里,见到李澹独坐亭中,捧着一面镜子,时而笑,时而哭。
……
也许是因为李蝉在那亭中磨清了第一面垢镜,每每观镜,他总要去桃花林的古亭里。
他曾让身边的妖怪们观镜,妖怪们眼里,那镜面仍模糊不清, 唯独他能看到清晰的镜影。
每见到一道镜影, 他仿佛也变成了镜中人,亲历其喜怒哀乐。
他就这样,看过一面、两面、三面镜。
……
鹿鸣山的林子里,落地的桃花本还残存了些许粉白,随着夜寒昼暖,晴雨交替,逐渐与天地同色,腐作春泥。
极西处,度朔山上,大桃木通天彻地,枝上桃花依旧绯如烈火,烧灼着整個穹窿。
来自大庸国的车驾,就在这绯色的荫蔽下跋涉前行。
这支队伍出比之龙武关时,稀落不少,奉宸卫的绯衣金甲上,多出了一些可怖的伤痕。甲衣摩擦时,这些伤痕间也仿佛泄出了冲天煞气。
天边,人首黑翼的鬼匏盘旋着,被这煞气所慑,只敢落到数十里外的山崖上,远远打量那支奇怪的队伍。
李胤骑着一匹乘黄,行在队伍的最前边。他在大庸皇帝的龙椅上坐了二十余年,眸子变得深若渊海,黑蚕般的双眉却仍昭显出当年西逐妖魔的英武气概。
身为人皇,他本可稳坐宫中掌握社稷,却无视大半个朝廷与两教的反对,去国西行。历经两月,历经大小数十次妖袭,杀出三次重围,亲至桃都山下。
有人说他此举是为张扬国威,欲彪炳史册。正如当年明帝为镇压地眼而建兑岳,却被说成好大喜功。
李胤并未为此争辩,他无暇去对付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他来到这里,要做一件重要的事,重要到他不肯交给其他人,而是亲身涉险。他骑着乘黄,抬头遥望大桃木,又想起曾在鱼龙池畔回忆的那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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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已是度朔山下,临着一道深渊,渊中水深不见底。最前边忽然响起一阵马嘶声,是奉宸卫大将军姜独鹿拉住了缰绳,停下等待。李胤驱着乘黄,在侍卫簇拥下上前查看,只见姜独鹿指着前边的地面,那儿有个脚印。
那似乎是个孩童的脚印,五趾清晰,印在干透的黑泥上。
一路西行过来,姜独鹿对任何异兆都万分敏感。这种脚印在大庸国内,不足为道。但妖魔丛生的桃都山下,出现了一个孩童的脚印,这便匪夷所思。
片刻后,精通术数亦擅卜算的司天监少监徐若望被唤至脚印前。少监细细看清脚印的每一处足纹,以掌相覆,闭目卜算。他心中生出断续的画面,那渊中平静的水面下,有波涛涌起,隐约现出庞大的黑色蛟躯。
少监只看到这些,禀明所见,片刻后,有军士牵来十余头牛羊。牛羊在渊前止步,却被推入渊中,哀嚎着跌进水里。
随着哗然水声,一道庞然黑影从水下浮现,把牛羊卷入水底,只隐约露出些许黑鳞。军队于是从渊边通过,或许是因为这十余牛羊的过路费,渊中并未生出任何动静。
……
直到大庸国的人马远去,水面下悄然浮起一个小山般的头颅,额生双角,黄瞳黑鳞。
黑蛟打量着向西远去的那些身影,牛羊的鲜血从它嘴角溢出,染红一片湖水。
黑蛟想起来,不到十年前,也有人经过此处。
它望向东边,那个脚印的位置,心中浮起一道红色的身影。
那是个模样温婉的红衣女子,牵着一个兽皮裹身的小少年,从这儿走过去,离开了桃都山。
纵使过了快十年,这头道行已到臻知境的黑蛟想起那袭红衣,黄瞳中仍不觉露出畏惧之色,又一次潜下水面。
浪静时,水上只余一片猩红。
……
民间传言,二十三年前,有两教中人齐聚桃都山上,观画圣李承舟飞升。
二十三年后,久无人至的桃都山又迎来了大庸国的人马。
李胤跨着乘黄,走到大桃木下,那桃木坟起的根系绵延千里,巍峨犹胜城墙。
树干上,有一道惊心动魄的剑痕,剑痕内部,似乎涌动着铅汞、熔金、朱砂、孔雀石混杂的斑斓色彩。
其间又偶有黑烟窜出,犹如魔影。
这些光影还未脱离剑痕,便一道结界挡下来。那结界泛着丹青二色,犹如一道虹光结成的胎膜。结界下方,一人抬指,作挥笔之势。
此人已形如枯木,生机全无。
市井传言中画圣碧血化虹,飞升成仙。鲜有人知道,当年两教中齐聚在此,李承舟独身在大桃木下,碧血画虹,封住了这道剑痕。
李胤跨下乘黄,抬头望着那道身影。
他又想起当年,这位故人以一幅山海图收真千万妖魔后,与他在得月楼上对座。
那时大庸国内妖魔荡尽,李承舟却指天而言:“此国之大妖也。”
一百五十一:种道
随着大庸国的人马到来,桃都山下响起黄钟大吕之音。
那株通天彻地的大桃木随音震颤,枝上桃花落如流星。
这场天穹破碎般的壮烈花雨,整整持续了大半个月。
落英下,大庸国的军士与妖魔厮杀,地上绯红的已分不清是花还是血。
鹿鸣山上依旧清幽,无花的桃林里鸟鸣四起, 时有黄麂仰头咀嚼新生的嫩叶。
二十四天过去,李蝉在那古亭里,磨去二十四镜,见到二十四众生。
……
活祭河神的通灵渔女,家破人亡的剑匠,错爱伥鬼的书生,流放桃都山下的槐枝髑髅;
童男祭祀的常随魔, 满身剑痕的苍狴,殉情的烟花女子, 冻毙的卖炭翁;
被砌入城墙的童女,砍连理木而丧偶的樵夫,行善而被诛的人狐,魅人的青伞女;
奴役村人的乌将军,古战场的思乡鬼,偷婴的剪烛妖,无人收葬的买棺鬼;
入宅杀人的黑头然,偷灯油遭杖毙的讨油翁,投胎的守银犬,溺人的水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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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瞳蠡的老妪,受劓刑的易鼻鬼, 剃头匠的人发拂尘,挑拨人心的耳中翁;
二十四种妖魔执念凝聚在身,扰乱心绪。
李蝉每观一镜, 体悟那镜影的喜怒哀乐, 如疯似魔,又从中脱身。就如沾了尘土的莲花,再入泥中沉浮过后,却变得洁净无暇。
……
他放下最后一面对应大雪的铜镜,毫无征兆的,脸上神纹悄然消失,像是杨花被风吹去了一般。
那二十四道神纹犹如脐带,让母腹中的婴儿得以接触天地。当脐带断开,婴儿便降生天地之间。婴儿由此能自行感到风中凉热,呼吸草涩花香。
李蝉离开古亭,仰头端详桃枝。枝上无花,生出了一簇簇嫩叶。
他眼里映着一根桃枝,心中却隐约见到了二十四根桃枝,见到了这桃枝曾经历的二十四个时节。牵引着二十四根桃枝的流转的丝线,佛门谓之“缘”,道门谓之“道”。
他又想起徐应秋讲述的花开花落,心明心灭的神通,突然生出了些许兴致。他抬指,凌空对那那桃枝轻轻挑动,拨弄, 像弹琴, 又似作画。
枝上嫩叶颤动, 节骨眼里, 悄悄钻出了几点粉白色。
那粉白色逐渐长成花苞,在这片无花的桃林里绽放,开满一枝桃花。
李蝉看着满枝桃花,露出笑容,彷佛又感受到了年幼时完成第一幅画的喜悦。
他彷佛一个被挑起兴致的孩童,画完一树桃枝,又画出一树,仍不满足。
他漫步林间,桃花开了一树之后,又是两树,叁树……
此日桃都山上乱红飞坠,鹿鸣山里,却有一林花开。
李蝉磨二十四镜,见众生而入种道。
……
妖怪们在林间玩耍,有的钻入泥土,有的掀起腐叶。青赤夜叉头在枝间飞舞相逐,白猫踏花扑蝶。红药摘下最肥厚鲜嫩的桃瓣,放入篮中,准备下一顿桃花粥。她瞥见一抹明艳的红色,错将宋无忌认成桃花,探手去摘,被烫得一个激灵。
李蝉回到亭中,拾起第二十四面镜,镜面依旧澄澈,映出一双鸳鸯眼。他人之影已被磨去,镜中人是他自己。
他见到自己的镜影,竟生出一种别样的陌生感。他已种道,完成了一个夙愿。可他见了众生,看清了世间诸苦,却唯独没看清自我。
我是谁?这念头又在心间浮起。李蝉在石桌上铺开纸,沉思半晌,落笔把自己的脸画了上去。
红药呵着手入亭,好奇地观摩李蝉作画。李蝉搁笔,扭头问她:“这是我么?”
红药望着那画,画上的人与李蝉一模一样,她不假思索道:“是。”
李蝉摇头。
“只是丹青所作。”
“那……不是?”
“那是谁?”
红药有些纳闷,但也知道阿郎这些天正在悟道,认真思索了一会,答道:“只是丹青。”
“刚才怎么说是我呢?”
“因为……因为他跟阿郎形貌相若。不过他可不会说话,也不会作画,更不会对妖怪们好。”
“若我不再作画,不再对你们好,就不是我了?”
红药摇头,“我不知道。”
李蝉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红药一怔,赧然道:“那,那你还诘难我。”
李蝉笑,“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找嘛。”
……
在鹿鸣山上隐居一个多月,离开时,李蝉只留下两封书信。一封向观主致谢,一封留给杜成周。
他要离开玄都去玉京,却不想搭右禁神吒司的车马。虽有万里之遥,却正好再见一见天地众生。
他背着一个带雨布的书箧,箧中插一柄伞,几卷画轴,放了些盘缠和重要的物件,悄无声息地离开鹿鸣书院,到观西边吕老踏月而去的那处山崖上,行了一礼,便下了山。到市井里买了些吃食,去真武门的兵器铺里取了两柄刀。
没人发现,清心西院的奇人已经离去。
午后,一名书生在山中瞥见一抹粉色,寻到那桃花林。此事轰动了整个鹿鸣书院,诸生为花开二度的奇景而震惊,纷纷惊叹小阳春来了。
……
黄昏时,玄都城东戴楼门外的茶棚里,一名黑瘦说书人站在茶桌后说着书。
“彩衣花面,一时王侯将相;青旦红生,此间倩女檀郎。”
“刚说到,甘棠巷里的顾九娘为那牙郎殉了情,这一出悲剧,真是闻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啊。”
“但这故事却没了结,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希夷山的弃徒,堕入魔道,多行不义,也终有偿还的时候。那顾九娘虽身死,魂魄却化作妖魔,在那望雀台上,一曲《绝命》艳惊玄都,口吐剑气,与那神秘红生,当着千人,百人,万人的面!将那仇人斩杀当场!”
说书人语气铿锵激昂,博得一片叫好声。
却有人唱反调:“讲错了!人死怎能复生,我听人说,杀那希夷山弃徒的也是魔道!”
说书人摇头,“我却以为那人是义士,英雄。”
“妖言惑众,不听也罢。”那唱反调的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正是收官讨赏的时候,被这么一打岔,场面顿时冷了不少,说书人撑着褡裢,只零星收到十余个铜子,不由暗叹一声。
忽然,眼角暼到一抹银光,落入褡裢里,沉甸甸的,颇有分量,至少叁两银子。
说书人一愣,见到一个青年人,连忙说:“给多了,这位郎君给多了。”
“书说得好,值这个价。”青年微微一笑,放下茶碗,背起脚边的书箧,便踏上往东的官道。
说书人目送那青年远去,呆愣半晌。
在那青年走远后,他突然想起,这会儿往东走,恐怕入了夜也找不到歇脚的地方。
他连忙出声呼唤,却见那背着书箧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下,身边影影绰绰的,彷佛冒出了许多个影子。
说书人一怔,用力擦了擦眼睛。
再看时,青年的背影已不见了。
……
月晦星隐,夜黑风高。
红药拢袖向山下望去,玄都城里灯火通明,已在远方,不禁停下脚步。
“走啦。”扫晴娘在前方轻唤。
红药收起心中不舍,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数盏灯笼行在山道间,幽暗的昏光代替月色,照见片片剪影。
背书箧的青年走在最前头,身后,二夜叉口衔黄皮灯,上下沉浮。蜃气与夜雾交杂间,白兽驮箱,红衣隐现,狐女抱刀,妖影憧憧。
……
玄都城下,酒肆里亮起灯光。那黑瘦说书人,正把一折《出关》,讲到了收官落幕的时候。
他把醒木一拍,手中折扇点晃,语调中气十足,似唱非唱:
“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
——
卷一终。
一:乱世
大家好,这里是稳定更新了两个月的小鸽。
其实开始复更的时候,就有一些想要说的话,但那时断更太久,想必读者们对我的信任度已跌至零点,于是没有多说。
近来一天一更,虽然量少, 好歹也算稳定。也终于把第一卷完成,趁着卷末总结,跟大伙聊一聊。
先说说《画妖师》之前断更的事吧。
这本书是在20年底开的,起初,更新还算稳定,大概到了21年3月份那会儿,写作、生活、工作这叁方面,就有些难以平衡了。
人生中的矛盾, 有时很简单纯粹, 有时却是无数件看似不大却切实存在的小矛盾积压而成。若没有快刀斩乱麻的魄力,人很难去心无旁骛地做好一件事。
大概是21年6月份,我发了一个单章,表示要抛开杂念,全职写作。与其说是声明,更像是给自己施加压力。结果,没能履行诺言,反而生出了逃避心理。
后来的事也不必啰嗦了。那时,有几位编辑找我开新书。也有几个作者朋友,劝我开新书, 毕竟《画妖师》断更大半年, 再复更, 流量都掉没了, 没成绩, 也没什么稿费, 而且就算更新量达标, 也不会再有全勤和半年奖。
但时隔多日的某一天, 我打开了作家助手, 看到有读者仍在给这本书投票。甚至老书《炼金手记》里,有一位读者每隔几天都会打赏,就这么坚持了一年多。
这对我的触动很大,那几天,我开始思考写作的初衷。然后,用大半个月的时间,把《画妖师》已更新的部分回顾、删减了一遍,开始复更了。
对一个作者来说,太监,需要勇气。复阳,更需要勇气,这意味着要直面你曾经逃避的东西。有趣的是,战胜那种逃避心理后,我的心态便发生了变化——不再过于关注成绩。就像四年前,我用键盘敲下第一篇小说时,怀抱的愿望其实很单纯——我想写一个好故事。
已完成的第一卷,称得上一个好故事,敲下卷一终叁字时,身为作者的使命就已完成了一个阶段,现在我心情很好, 而且如释重负。
第一卷的结构,是围绕着李蝉“见众生”的主旨来设计的。于是,这一卷里有一些零散的小故事,以至于看起来像单元剧。读到终章,这些剧情便会体现出它们的意义。
至于接下来的第二卷,将会是李蝉“见我”的故事。
《画妖师》第一卷以种道为结束,后叁卷亦如此。见、种、知、入、道五境,分为四卷。
在大纲中,四卷层层展开,每一卷会比前卷更精彩。
接下来的第二卷,剧情,人物,素材,都已准备好。不过,我仍需要腾出一些精力,去慎重考虑如何将它们编织排布,融为一体。所以,第一卷终了,我要请假两到叁天,完成这些工作。
……
该说的都说完了,补一句闲话,大家有空的话,请在书友圈顶一下贴,可以增加一些书友圈热度。
另外,感谢这段时间打赏的sen-tiger、jadsss、珩淑皆吉、GwenPulla、腾腾、叶的桃子、Bolly、勿恋他方、镇西王、Kel-K、朝阳古月、涅羽沧澜、书友20170314215314396……等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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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鬼主
麟功二十叁年秋,圣人去国西行已逾七月,纵使各州邸抄频传捷报,大庸国内还是灾妖多发,匪乱四起。
天边残云腾灼似火,青衣客背着书箧,脚下麻藤履沾满泥痕霜迹。他牵一头黑驴, 踏过枯黄斛叶,在一座古桥前停步。书箧的黑雨布下,是一张白皙疏朗的脸。连日奔波并没在这张脸上留下日晒之色。
正值黄昏,本该是行者歇脚的时分,却是他启程时候。前后五月,他跨越半个大庸国,走过六千里地, 至少有四千里是在月下走过,与百鬼同行。
桥边, 界碑苔痕斑驳,刻有“岐州”二字,他目光一扫而过。桥对面一山障目,山上红花黄叶,颜色分明。这山叫做欹梧山,越过去,就是京畿道的地界。
他牵驴穿过古桥,秋水清澈见底,隐约映见岸旁边芸花与天边一勾新月。木箱随驴背沉浮,箱缝间钻出一缕蜃雾,飘至对岸,化作红衣少女, 落在两株鹅梨与叁树野枣间。
他走过桥,红衣少女收回向枝间寻探的目光, 无奈道:“还远没到成熟的时候呢,果子都被人摘没了。”
青衣客刚过峡州, 一场大旱过后, 州中哀鸿遍野, 民不聊生。这边虽然山明水净,他叹道:“看来京畿也遭了祸殃。”
黑驴身边现出几道身影,白猫跃起,肥壮的身躯落到纤弱枣枝上,却站得很稳。枝间还零星垂着几个葡萄大小的青绿果子,它叫道:“这个吃不得?咱偏要试试!”
红衣少女笑道:“谁还拦你不成?”
白猫探爪拍下一枚绿枣,张口一吞,嚼两下,瞳孔缩成竖线,惊喜道:“咿呀,甜得很呐!”
红衣少女疑惑地蹙起眉毛,摘下几枚绿枣,吃了一枚,奇道:“还真是,阿郎你快尝尝。”
青衣客接过绿枣,品咂一会,若有所思道:“这枣树莫非成精了?”顺手把剩下的青枣递给边上抱刀的狐女。
狐女随手扔一枚枣入嘴,咀嚼一会, 缓缓点头, “不错。”
“我来, 我来。”
青夜叉看得眼馋,抢也似的,从狐女掌中衔走一枚绿枣。嚼了两下,勐一哆嗦,青面被酸成黑脸,龇牙咧嘴,呸出枣渣。急忙栽进水里,咕咚漱口。
一阵笑声过去,李蝉牵起黑驴,走向欹梧山。
天色渐暗,他身边的妖影悄然变多。
大庸境内妖魔四起,一路东行过来,纵使他极少停下脚步,也除掉了许多吃人的妖魔。纳入画中的妖气愈发浓厚,那些小妖也长全了形貌,青面獠牙,披毛带羽,提着从山匪手里夺来的刀剑,掼着战场上捡来的残甲。
那黑驴憨傻,被妖魔鬼怪吓惯了,不急不缓地跟在李蝉身后,背上驮有行李,米面、干粮、肉脯。
前边的山脚下,连绵的村舍嵌在青黄二色间,若能借灶买柴,就可以开伙了。
……
李蝉牵着黑驴通过一座简陋木牌楼,牌楼上挂有“白头村”的桐木匾。
他刚接近村口的老槐树,便闻到若隐若现的腐臭味。
暮色下,前边的村舍里走出来一个提剑的年轻人,头束青巾,面如冠玉,虽穿着一身粗葛布衫,却透出股书生气。
李蝉看见年轻人,眉毛一挑。
年轻人手按剑柄,谨慎问道:“来者何人?”
李蝉隔着几丈远停下来,拱手道:“我进京途径此地,这位郎君能否行个方便,借灶给我做些吃食?”
年轻人打量李蝉背后的书箧,目光又在黑驴背上巡睃一阵,这才点点头,回身推开木门,“进来吧!”
李蝉把黑驴栓到树下,跟年轻人走进院里。
年轻人把李蝉引进屋子,一边说:“足下莫怪我失礼,近来又是闹饥荒,又是马匪作乱,我不得不谨慎行事。那些马匪惨无人道,劫粮抢钱不说,甚至有抢了孩童去烹煮的。我也是看见足下的确带着行李,要不然,也不敢让你进来。”
“谨慎些也是应当的。”李蝉跟年轻人穿过小院,瞥向疱屋,屋墙上挂着水瓢斗笠,挂蒜的绳子都空了。灶君龛前香尽炉冷,看起来已多日不曾供奉。
他的目光一触即收,跟年轻人进屋,屋内空间逼仄,一眼能望见后屋的矮床,床边还放着几本书。他问道:“这位郎君不是白头村的人吧?”
年轻人不答,反问道:“听足下的口音,更像是远道而来的。”
“我从玄都来。”
“哦?足下不远万里进京,难道是为了秋末的……”
“正是。”
“这却巧了!”年轻人欣然,“我前年在署学里得了举荐,今年也要考乾元学宫。不知足下名姓……”
“姓李名蝉,你呢?”
“在下郑阆君,李郎且坐,近来世情离乱,拿不出什么能够招待的东西,实在失礼。”
李蝉在矮桉边席地而坐,看着郑阆君的粗葛布衫,“你似乎在这村中待挺久了。”
“此事说来一言难尽。”郑阆君摇头叹息,“叁月前我本来在玉京求学,那时歧州青灵县闹了灾。我听说弥州巴阙郡能还买到粮食,便星夜兼程,赶往巴阙,募得叁百石粮食。送粮途中,却染了病,只得在这白头村里休养。”
李蝉好奇道:“那些粮食呢?”
郑阆君道:“越过欹梧山,叁十余里外就是青灵县,我托村人将粮食送去,想必已经到了。”
李蝉拱手,敬佩道:“郎君是仁义之士。”
“区区叁百石,不过杯水车薪,我也是尽力而为罢了。”郑阆君叹了口气。
说完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李郎能否帮我个忙?”
李蝉道:“但讲无妨。”
“李郎只是途经此地,我本不该给你添麻烦。”郑阆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那叁百石粮食,我只留下一石,与村人分过之后,早已吃完了。不瞒李郎说,我已挨了几天的饿,村中居民,也都快活不下去了。我看李郎的那头驴似乎驮了些米面,不知李郎能否出售一些?”
他说着掏出两张一千钱的交子,塞到李蝉手里,恳切道:“只需两斗米即可。我到巴阙时,米价就已涨了一番,在此养病多日,定然卖得更贵了。一斗米,我愿出一千钱。”
李蝉摇头,“你这些钱,买不得米。”
郑阆君皱眉,犹豫了一下,又说:“外边粮价已这么贵了?我出两千钱,李郎卖我一斗米如何?”
李蝉仍摇头。
郑阆君面色冷了下来,“足下如此坐地起价,与那些趁人之危,囤货居奇的奸商何异?”
李蝉叹道:“郎君是仁义的人,若要粮食,我送你都无妨。但这钱……”
啪!郑阆君把佩剑拍到桌上,“我以家传宝剑换米一斗!”
李蝉一怔。
郑阆君又说:“莫看此剑貌不惊人。家父郑君山在青灵县为令,足下到青灵县持此剑交予家父,自可换取更多的报酬。也劳烦足下帮我捎个口信,让家父遣人来白头村接我……”
郑阆君话没说完,李蝉冷不丁地问:“你可曾想过,你的病是何时好的?”
郑阆君一愣,“我的病……”
李蝉望着桌上那两张交子,丹眼中映出的是一堆印着“麟功通宝”的阴钱。
郑阆君呢喃:“我的病几时好的?怪了……”
李蝉道:“你近来可曾见过其他村人?”
郑阆君茫然摇头。
李蝉道:“从我进入村中,可曾有过一声犬吠?”
郑阆君仍摇头,迷茫之色却逐渐褪去,嘴唇发颤,“我……我……”
李蝉轻叹:“你已经死了。”
“我死了?李郎开的什么玩笑。“郑阆君面色煞白,勉强笑了一声,“我年方弱冠,吐纳法已练到先天境界,不出意外我今岁便能入乾元学宫,修真传神通……我六岁能作诗,十四通读经籍,十六岁便通晓叁才六甲之事,明堂玉匮之数……我心中抱负尚未施展,故里青梅还在等我,我怎会死在这荒僻之处?”
说到一半时,他语带哭腔,说到最后,已泪流满面。
他身手去触桌上的剑,彷佛要企及失去之物,手却如墨入水中,悄然澹去。
郑阆君消失不见,暮色透窗映在剑鞘上。桌下落着个空麻袋,袋上写有“巴阙救灾粮”的墨字。
小书亭
李蝉扭头看向里屋,床上躺着一具腐尸,飞蝇起落,散出刺鼻臭气。这个本应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已不声不响地死在野村中,无人收葬。
三:送剑
暝色里,李蝉把悬心剑凋凿的石碑放入坑中,夯实黄土。
前边是白头村的晒谷场,竖着旗杆,搭有秋祭的神台。台下是众妖掘出的坑,新翻的黄土下,埋了白头村叁十余户死于瘟疫的村人。
李蝉拍去手上尘土, 转身离开,到了村前的老槐下,又回首一望。
冷雾凄迷,隐有鬼哭之声,亡人的怨念仍未散去,已有凝化妖魔之兆。
树下黑驴不安吭哧着,李蝉从它背上取出画轴, 展开。
他提笔挥动, 虽未蘸墨,夜雾却流聚笔端,顷刻间,在纸上化作一幅荒村图。
李蝉收起画卷,背上书箧,拍拍驴屁股。
憨驴一愣,反应过来,不急不缓地迈动步子,离开白头村的牌楼。
憧憧妖影跟在他身后,似乎有变得更威武雄壮了一分。
村中迷雾无风自散,蛩鸣四起,冷月高悬。
行者带走了一柄佩剑,留下数十新坟。
新坟大都无名,只有一座坟前竖着碑, 刻有叁竖文字。
“郑君阆君之墓。”
“募粮救困, 病殁欹梧山下白头村。”
“麟功二十叁年, 秋。”
……
青灵县临着欹梧山,在岐州之南,是京畿道最南边的一个畿县。此县西临泾河,本来是水陆运输的津要之地,颇为繁华。可随着仲春一场接连半月的大雨,平地水漫二尺,稻秧尽死,雨后,又有蝗神过境。此后的几月,米价飞涨,饥荒接踵而至。
青衣客穿过县郊,灾民随处可见。死人被草席一裹,就被扔到野地里。连草席都没有的,就成了水中浮尸。
那头养了一身秋膘的黑驴打路上走过,引来道旁挖野菜的饥民投来狼般的,绿油油的目光,直到看见黑驴的主人腰间挎剑,他们才隐忍地收回贪恋的眼神。
城门口,一名妇人拦下青衣客,愿用女儿换些粮食。那女孩儿不过八九岁, 被妇人解开上衣,直夸她虽年幼却已初显身段, 是个美人胚子。女孩儿衣衫褴褛, 眼睛被快瘦脱相的脸衬得分外的大,活像头小鹿。
数十流民直愣愣地盯住那黑驴背上的米袋。青衣客摇摇头,冷漠地用剑鞘拨开妇人,过关入城。
妇人暗叹,为女孩儿合上衣衫,却见女孩儿腰间鼓鼓囊囊,不知多出了些什么物事。她心里一跳,将女孩儿拉到偏僻处,掏出那鼓囊物事一看,是五块炊饼,当即泪流满面,拉着女孩儿对那青衣客消失的城门口连连磕头。
李蝉入了青灵县,岐州虽然闹着饥荒,县里的市集却异常热闹。平日价值不菲的字画书籍贱价出售,却无人问津。有卖儿鬻女,或是卖自己的。面有菜色的人群里,偶有几个脸泛油光的锦衣人。李蝉穿市集时,便见到一名锦衣人捏住一名少女的下巴,细细查看牙齿过后,便嫌弃地皱起眉头,挥手将她赶开。
市集尽头的八蜡神庙前信众云集,阶前,灵祝鹤衣法冠,气势堂皇,在七品声闻咒的灵应加持下,诵读一篇《除蝗疏》,昭彰大神驱蝗之功。檀烟缭绕间,隐隐能看见法坛上的祭品,叁牲八珍一样不缺。
李蝉坐进八蜡神庙旁的茶棚,唤茶博士上一壶秋月白,掏出一块炊饼掰开,就着茶水咽下。街角几个游侠儿觑着那头黑驴,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逼近过来。李蝉睨他们一眼,把剑横放桌上,便回过头去,继续吃炊饼。
几名游侠儿望着那青衣客镇定的背影,又看向桌上的剑,面面相觑,犹豫半晌,终于还是离开了。
李蝉吃完炊饼,又嚼起半块肉脯。旁桌隐隐传来交谈声:“江南道的粮食本已到了……鬼主纳粮……”
小书亭
李蝉灌下一口茶水,咽下肉脯,唤道:“博士!”
茶博士朝这边望一眼,走了过来,“客人有什么事?”声音有气无力。
“鬼主纳粮是怎么回事?”
茶博士一听青衣客的问题,便知道这是个外地人,他叹了口气:“客人有所不知,一月前,山南运来了两万石粮食,这青灵县的饥荒,本来早就该消停了。可粮食刚到没多久,便有鬼主领兵打青灵县过去,将粮食尽数纳走了,半颗米都不剩。”
“哪来的鬼主?”李蝉把五枚铜子沿着榉木桌递过去。
闹灾时的铜子最不值钱,但也聊胜于无,茶博士收起铜子,没精打采的脸上终于焕发出一丝神气,解释道:“这鬼主,据说是东边的长平那边生出来的。那是个万人坑,八百多年前吧,赵国那位百战不殆的冯括将军在那儿战败了,他跟两万部下,就在那儿被敌将尽数坑杀。从那以后,那地方就一直去不得人,据说有兵煞作乱。就在月前,那冯将军死后的怨气,在那古战场里化成了一方鬼主,这鬼主一旦出世……”
李蝉道:“鬼主一旦出世,就要北去鬼户山占地称王。”
“客人原来是个明事的。”茶博士点头,叹道:“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冯将军要领鬼兵去鬼户山,就把青灵县的粮食抢去了。”
李蝉朝街上看一眼,“我听说鬼户山数千年来,也只出了八方鬼主,那冯将军的鬼兵,有人见过么?”
“怎么没见过!”茶博士压低声音,“那夜鬼兵就从这街上过去的,都是一身黑甲,青面獠牙,能把人吓出尿来。”说着,他见青衣客并不动容,急道:“客人莫非不信,除我之外,还有许多人都见到了!”
“我信。”李蝉笑了笑,“只是还要向博士打听个人。
“谁?”
“郑君山。”
“原来是郑明府。”茶博士道,“郑命府可不是一般的官儿,他神通不凡,是乾元学宫出来的!客人想必也听过当年乾元学宫四大学士的名号……”
乾元学宫四大学士,陈徐夏郑。李蝉因作画认得其中的徐应秋,这时才知道,那位郑姓的,原来正是如今的青灵县令郑君山。
茶博士仍在说:“乾元学宫的大学士,就算不入庙堂,也是视同五品。这四位大学士,前叁个都是代乾元学宫行走天下,荡除妖邪,唯独郑明府,两年前考了进士,短短两年便升到青灵县为令。客人要知道,青灵县是畿县,郑明府如今已官居六品,只差一步便要步入庙堂……”
茶博士滔滔不绝,彷佛对庙堂中事了若指掌,李蝉听了一会,问道:“郑明府家在何处?”
茶博士指向街北,“这边过去,到县府再往东走便能见到。”
“多谢。”
李蝉付了茶钱,背上书箧,抄起郑阆君遗世的剑,离开茶棚。
四:妖踪
青灵县不大,一条黄土夯实的轮蹄大街贯穿南北。李蝉离开茶棚,朝八蜡神庙前的信众望了一眼,转身北去时,黑眸里染上了丹青二色。
酒坊食肆里几无人影,一间粮行开在街东的巷内,门前人挤着人。西边菜市口前, 已多日不曾施粥,仍有不少人候在附近,眼巴巴望着。李蝉沿街缓行,丹青眼四顾,并没发现什么异常,没一会就看见了青瓦灰墙的县府。
县府门前守着的, 除县府的差役外, 还有两名挎横刀,踏翘头履, 穿青辟邪服的缉妖吏,不知是从州府还是玉京来的。李蝉打县府门前经过,又听到一阵马蹄声,回头一望,轮蹄大街尽头,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停到县府下边,一名绿袍官员走下来,头戴黑色獬豸冠,身边跟着两名玄衣青裳的人,是岐州巡按与两名判官。几名胥吏早早听到动静,在县府外候着, 把一干人等引入府中。
这些人大概都是为鬼主过境的事来的,一旦有鬼主出世,不光青灵县受灾,北边的诸州县也要遭殃。李蝉最后看了轮蹄大街一眼,脚步一转, 绕向县府东边。
郑宅就在齐眉巷中,可以看到墙后边露出的五嵴硬山顶。他在巷口停步, 从怀里掏出背凋十二辰兽的立春镜,镜影里,那双鸳鸯眼在白昼下丹青二色隐隐约约,他用指尖对着镜影勾勒,丹青二色彷佛被他指尖划去,鸳鸯眼变作一双黑瞳。
他这才踏过落满金黄银杏叶的巷道,走向郑宅,在檐下扣响锡环。
开门的是穿靛袍的郑宅管事,正值壮年,鬓间微染霜色。
一见门外背书箧的行者,管事便看出这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问道:“阁下是?”
“在下李澹,黎州清陵人士。”李蝉熟稔地报出假名,在杜成周的安排下,他在户籍、通关文牒、注色经历里边,化身成了黎州清陵的李澹——一个家道中落,父母双亡的书生, 虽有些亲族,但几乎没有来往。
他接着说:“我有幸与应秋先生有些交际, 途经此地, 听说郑公在此为官,所以来上门拜望。来的仓促,没准备贽礼,还请勿怪。”
郑君山交游广泛,常有读书人来拜访或投奔的,管事见书生的麻藤履沾满尘土,身后的黑驴还驮着行李,便说:“这位郎君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吧,快快进来。”
管事将李蝉迎入宅中,把黑驴牵给家仆,说道:“郎君来得不大巧,夫人一大清早就去了孟章神君庙,问来年的春事,阿郎则在县府中操劳公事,郎君先在这歇下……郎君可曾吃过东西了?我去让人弄些吃食来。”
李蝉刚吃过炊饼和肉干,但也不拒绝,点头说了句有劳,脱下书箧,在偏房中静静等待。
没一会儿,管事端来一碗粥,李蝉起身接过,粥里掺着糠秕和麦麸。
管事面色羞惭,“郎君见笑了,近来闹着饥荒,阿郎把家中存粮都拿去施粥了,也没留下多少余粮。便连这个……”朝粥碗觑一眼,“一天也只能喝上两顿而已。”
“管事哪里的话,我从县外过来,看到路旁有些抛尸于野的死人,连肉都被割了去。”李蝉端着粥碗,“有这一口就已很难得了。”
管事叹道:“再这么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到析骸易子的地步了。”
李蝉坐下啜一口粥,吐词不清地说:“我在路上听说鬼主纳粮……”
“确有此事。”管事点头,“县中百姓都是亲眼所见。”
“我看见青灵县也有些品秩不低的神道庙祠,鬼兵过境时,此地的神灵就没现身阻拦么?”
管事迟疑了一下,摇头道:“这却说不好,当夜家家门户紧闭,没人敢出去,也不知神灵是否现过身。不过,这鬼主据说是千年兵煞所化,他生前就是杀人无算的赵国名将,死后化鬼,道行也非寻常神灵能比的,神灵若不敢现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原来是这样……”李蝉若有所思,放下粥碗,“我今天过来,给郑明府带了一件东西。”从书箧里连鞘抽出郑阆君的佩剑。
管事一见到那剑,便睁大眼睛,嘴唇哆嗦一下,急忙问:“此剑从何而来?”一时急切,这语气近乎质问,下一刻管事便压下焦急,低声道:“这是少郎的剑……”
李蝉道:“我过州界时,在欹梧山下白头村见到了郑阆君。”
不等李蝉说完,管事便欣喜道:“欹梧山脚,少郎就几十里外?”
管事的反应让李蝉有些疑惑,“他从巴阙募粮回来,途中病倒,就在白头村修养,托人把粮食送来青灵县,也捎带了口信,郑公没收到口信?”
管事一愣,摇了摇头。
又问:“少郎的病好些了么?”刚问出这句话,他又看向李蝉手中的剑,面色一白。此剑名为“真刚”,是郑家家传之剑,郑阆君自及冠那天得了此剑,便一直随身携带,怎会交给他人?
李蝉轻叹,把剑递给管事,“他已不在人世。”
管事接剑,双手颤抖,又带着不愿相信的期冀望向李蝉,李蝉却只是低眉摇了摇头。
“少郎,少郎怎会……”管事捧剑落泪,又抬袖用力擦擦拭眼角,压下悲伤,对李蝉拱手,沙哑道:“多谢郎君送剑过来。”
李蝉点头,管事又说:“至于郎君刚才说,少郎托人送了粮食过来?”
李蝉道:“约莫三百石粮食。”
管事摇头,“青灵县并未收到少郎的粮食,阿郎也没收到口信。”
李蝉皱眉。
管事沉默一会,“如今世道离乱,或许粮食被半道劫走,也可能……少郎托付的不是可信之人。我这就去寻夫人,告知此事。郎君先在此歇息,到西院暂住,有什么事情,吩咐家仆即可。”
李蝉点头,应了声好,管事便拿着郑阆君的剑,匆匆离开。
一名青衣家仆进屋,收拾了喝空的粥碗,把李蝉领至郑宅西院。
那黑驴就拴在院里,咀嚼石槽里稀薄的草料。
李蝉把书箧跟行李放进屋内,脱下麻藤履,在地上拍去尘土,检查鞋上磨损。查完一只鞋,脱另一只鞋时,忽然回头看向窗外,眸间丹青二色再现。
百盟书
明净秋空被窗格与天井分割成块,一道鸦影掠过。虽转瞬即逝,李蝉的丹眼里,却映出了九根漆黑尾羽。他挑起眉梢,穿鞋出门,随口知会郑宅的家仆一声,离开郑宅,踏着齐眉巷里的银杏叶,向那鸦影消失的方向寻去。
五:鸦千岁
县府外,下马车的官员被胥吏引上台阶时,便看见了门边候着的两名青辟邪服缉妖吏。
神吒司左禁的缉妖吏们缉巫蛊、察鬼狐、索冥迹、除淫祀,总跟妖魔左道搅在一块儿,和朝廷的官员没什么交集。但这里边常常还混着神吒司右禁的缇骑,掩盖身份,窥探着朝廷官员的隐私之事。
作为岐州巡按, 宁光兴的司职虽然也是纠察官人善恶,却着实憎恶神吒司右禁的鹰犬。他瞥向缉妖吏的目光一扫而过,眉头微皱,跨过门槛时,下意识扶了一下头上的獬豸冠。
门后是面一字萧墙,浮凋狴犴, 正有一名穿青随兕服的神吒司中人,被两名胥吏从西边送出来。
宁光兴见到此人, 挂上一副微笑, 拱手道:“陈校尉。”
“宁巡按。”神吒司校尉陈皓初与宁光兴见礼,“可有查出什么线索?”
宁光兴感慨道:“我哪里找得到什么线索,这鬼兵过境的事,还得看你们神吒司啊。”
“宁巡按谦虚了。”陈皓初摇头一笑,“我听闻青灵县内有妖踪出现,正要带人查探,若宁巡按有什么别的消息,务必提早告知我才好。”
宁光兴正色道:“那是自然。”
陈皓初点点头,说声告辞,与宁光兴擦肩而过。宁光兴便从影壁东侧过去,被胥吏领着穿过东侧的吏户礼三房,进入县府二堂。
堂间悬着白藏旗,那位青灵县明府郑君山正对着窗外忧心忡忡地思虑着什么。他模样正值壮年,皮肤泛着饱经日晒的黄色,留有半尺青髯,气度儒雅。他身披绿袍, 白裳的下摆沾了些泥迹,眼下辰时还没过去, 他却像是刚从田间回来。
“宁巡按请坐。”
郑君山刚与神吒司校尉说完话,走到桌边,端茶喝了一口。宁光兴却摇头道:“我就不坐了。”
“哦,何事如此焦急?”郑君山放下茶碗,看着宁光兴。
“今晨悬泉那边传来了一些消息。”宁光兴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与郑君山对视,见郑君山表情并无波澜,他点明道:“是左戎卫悬泉府传来的消息。”
悬泉府在青灵县西十二里外,是左戎卫下的军府,郑君山露出疑惑的神色,“什么消息?”
宁光兴道:“鬼兵过境之事,似乎与悬泉府有关。”
郑君山沉吟一会,肃然道:“确有此事?”
“只是得知了一些风声。”宁光兴摇摇头,打量郑君山,“不过,我听说悬泉府折冲都尉蒋方翼与郑明府你是知交,难道郑明府就没得到些消息?”
郑君山皱眉, “宁巡按此言何意, 有话直说便是了。”
宁光兴道:“昨日我去了趟八蜡神庙,上疏问了鬼兵过境的事。八蜡神虽降下了签词, 其内容却是模棱两可。这大庸境内的妖魔之事,本该由神灵来管,可这八蜡神却对此事语焉不详。郑明府的意思是,那鬼主道行惊人,此地神灵不敢得罪,这话倒也说得过去。可昨夜我又想到,有一类事,也是不归神道管的,便是庙堂中事……”
说到这里,宁光兴停顿下来。虽没有明说,意思却已很明显。若事涉官府,神灵也不会掺和进来。
郑君山望着宁光兴,“原来宁巡按是怀疑我。”
宁光兴笑道:“郑明府出身乾元学宫,身怀神通,短短两年便官升三度,从出县为官到回京礼部员外郎,如今又在畿县为令,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步便可官居五品,升入庙堂,可谓前途无量。我若聪明些,自然不敢得罪郑明府这样的人物,可我是个愚笨的人,既然坐在这岐州巡按的位子上,便不能愧对了良心。郑明府仁名远扬,若你是清白的,想必也不会因此怪罪我吧。”
郑君山澹澹道:“当然不会。”
宁光兴道:“那我就放心了,言尽于此,我该走了。”
宁光兴对郑君山拱手告辞。
他刚跨过门槛,后面又传来郑君山的声音,“如今青灵县境况焦灼,宁巡按若把精力浪费在我身上,只能是白费功夫。”
“我也希望如此。”
宁光兴微微一笑,转身离去,穿堂而过,消失在门外。
……
神吒司校尉陈皓初离开县府大门,两名缉妖吏便跟到他身后。待向东走到齐眉巷侧的无人处,一名缉妖吏低声道:“萧四在市集里边寻到了那个煳纸匠人,那煳纸匠自然什么都不肯说,可萧四潜入他家中,便发现米缸里头有米,还找到了这个。”
缉妖吏说着,递出一件东西。
陈皓初接过来一看,是块有些凹凸的纸壳,涂成靛色。
他问:“妖踪的事呢?”
缉妖吏答:“就在县东。”
陈皓初点点头,三日前他就来到了青灵县,眼下鬼主过境的桉子虽已初露端倪,可还是扑朔迷离,分不清究竟是人祸还是妖灾。
“走。”
……
神吒司校尉与两名缉妖吏离开齐眉巷,穿过青灵县的祭场,一名缉妖吏便点起一支幽都香。
香头红光间钻出一缕青烟,巷间有西风吹过,这缕青烟却犹如一条白线,被看不见的手牵向东边。
三人穿过逼仄巷道,跨过沟中腐水,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便见到了一片灰墙黑瓦的屋舍。屋舍修葺得颇为严整,四近却几无人影,枯木临塘,西风萧瑟,四处弥漫着腐尸味儿。
这是青灵县蒋氏修建的义庄,里边有学塾、祠堂、义宅,本来是供蒋氏族人居住的地方,自一场瘟病过后,这里就成了寄顿棺柩之处。渐渐的,一些无人收葬的尸体也被移到这里。
此间臭气不散,尸毒弥漫,常人待久了便容易染上瘟病,平素几乎无人靠近。这时候,义庄内却隐有呼救声。幽都香已燃至底部,香烟指向义庄哪。陈皓初与部属对视一眼,拿出绘有清心咒的黄帛覆鼻系于脑后,他抽出横刀,踏入大门洞开的义庄内,便暼到西侧有几道身影。
定睛一看,两个汉子正把一个男童按在学塾的门槛上,活似按着一只待宰的牲口。那男童本来还在呼救,一个汉子提刀在他脖间一划拉,鲜血汩汩流出,顿时就失掉了大半声音,那汉子又一刀插进男童右胸。另一人面色有些惊惧,却用手指蘸了些血,放入口中。
这二人不知抓了谁家的男童,竟躲到这义庄里,要宰了吃肉。
陈皓初胸中怒火涌起,吼道:“好大的狗胆!”
他提刀奔过去,却有一道身影,从义庄西侧闪出。
陈皓初眼一花,只见到人影闪过,那两个汉子便向两边飞去,下巴高仰,嘴里飞出几颗沾血的白牙。
两个汉子噗通两下,撞到墙边,昏死过去。
一个青衣书生模样的男子出现在学塾的门槛下,扶那男童半支起身子。
陈皓初暗暗心惊,脚步一顿。又迈步向前,看见那男童胸腔微微起伏两下,便没了气息。
“没救了。”青衣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回头望向陈皓初,打量那身青随兕服,朝那两个昏死的人觑了一眼,“这两人,你们去处置吧。”
陈皓初点头,唤缉妖吏将那二人绑起。
又见到青衣男子并没有防护尸瘟的手段,他说:“足下好俊的身手,不过,这义庄不是什么好地方。此地有尸毒弥漫,又有妖邪藏身,你虽有些武艺,却不会对付妖魔。速速离去,此处便交予我来处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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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收妖
九尾鸦千岁向北飞逃,白猫远远缀在后边,时而穿入石隙,时而隐与树荫下。
李蝉回头一瞧,祠堂里的神牌被明焰吞没。他一踏足,便高高跃起,跨过六丈之距, 落到学塾的屋顶上,身后孤烟直上,群鸦盘旋。
祠堂正门口,刚逃出来的神吒司校尉仰头遥望火势,只见到一片极澹的蜃气飘过,被西风一吹就散。心有余悸之下, 他握紧横刀, 带领部下匆匆离开。
李蝉如兔起鹘落,快逾奔马,虽动作轻盈,每每提纵身形,便在地上留下寸深的脚印。
他在祠堂北边的山坎上稍作停顿,目光掠过一片竹林,便见到大片田亩与农舍,还有一片高宅深院。这蒋氏祠堂北面,是牛首山脚下,自先朝开川泽之禁后,这片地界就成了巨贾之家的私产。
李蝉跃下近六丈高的山坎,落到一半,当空一踩,彷佛踩到一根看不见的鱼线, 向前弹跃,落到一株高三丈的山青竹巅。麻藤履下滑, 擦断数枝竹条,压弯竹身。下一刻, 蓄势的山青竹竿弹起, 那一袭青衣也穿过微黄竹叶,飞鸟似的落到另一边。
李蝉便这样穿过竹林,到了田亩的阡陌间,拔足飞奔。经过那高宅深院时,忽听到一阵唱着“落日平林噪晚鸦”的歌声。他脚尖一点,落到一树梧桐傍着的院墙上,朝里边看去。
宅中掘有一方池塘,满塘芙蕖,碧叶妃花。时值深秋,别处荷花早已凋残,这儿的却景象却好似盛夏。若看得仔细,便能发现荷叶掩映的池塘中央,有一座风水镇物,是个石凋的火猕猴。冰凉秋水自镇物底部汲入,喷出后,就成了仲夏膏泽。
那一池芙蕖,便在这暖水间生长出来。三两名锦?之人在池边设桉而作,婢女在一旁用清晨收集的荷露煮酒。桉前舞袖蹁跹,歌女正唱着“囊箧消乏”,“米粮增价”等词句, 引得院中人长吁短叹。
青灵县民生凋敝,这边厢琴歌婉转,红药坐在墙头,迟疑道:“灾荒没祸及此处么?”
“谁知道?”李蝉摇头,朝北边一望。桑槐梧桐间,白猫的踪影一闪而过,他不再耽搁,纵身离开墙头。
院中饮荷珠酒的锦?人若有所觉,朝东墙一望,只见到几不可查的蜃气与飘落的梧桐叶,目光略一停顿,便毫不在意,继续听曲。
李蝉过了那高宅深院,登上宅院临傍的牛首山。山腰处有一间因堪舆家说阻了龙脉而被弃置的废亭,亭柱上“树杪玉堂悬”的题诗本就字迹斑驳,此刻字旁又多了一道猫抓的爪痕。
见到那猫爪痕,李蝉终于停步,走近那灌木高柯掩映的亭子里,拂去石桌上的落叶,取下腰间画轴。
“就在这儿了。”
……
九尾鸦飞越十余里地,穿过秋林,落到一枝梧桐上边稍作休息。它转动脑袋,警惕地四处打量。正在这时,低伏在树后的白猫一跃而起,扑向黑鸦。
黑鸦受惊,振翅飞起,红豆眼中死死盯住白猫,颇为恼怒。它虽已吞食九千岁死气,但这九千岁几乎尽是人之死气,这言判生死的妖术,也只能施诸于人。眼见白猫扑到了前边,它便调转方向,向南侧飞去。
又是一路追逐,那肥壮白猫的灵巧远超黑鸦的意料,不知觉间,便飞回了已经过的牛首山腰。情急间,黑鸦并未察觉到笼罩了整个山腰的蜃雾。它见到前方空荡的废亭,却生出莫名的警兆,想从废亭西侧飞过。翅尖刚掠过六角亭破败的檐尖,一道匹练般的雪亮刀光便从蜃气中噼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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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险险擦过喙尖,黑鸦不由大惊,急急敛翅躲开,调转方向,一头钻入亭间。
那空无一人的废亭里,却没有题诗的老柱与残梁,也没有落满枯叶的棋桌。里边一片混沌,竟像是丹青二色混淆成的一个大染缸。
黑鸦栽进丹青二色的混沌里,下一刻,那黄喙又刺破混沌,眼前天昏地暗。
……
天边残阳将落,暮光如血,泼洒林间。巢间,乌鸦刚刚破壳而出,对着暮色张大嘴,却叫不出一声。
鸦父从枝间飞至,衔着从道旁饿殍肋下啄来的一丝腐肉,喂入幼子口中。
这只天生不会发声的幼鸦,在腐肉喂养下,羽翼迅速丰满。它虽不会叫,却天生就比同族大些,翅膀更有力,知觉也较同族更加敏锐。
每有生灵将死,死态尚未外露,它便会到其身边,远远观察。
有的生灵上一刻还活蹦乱跳,下一刻便一命呜呼。有的则行将就木多日,才挣扎着吐出最后一口气。待这些生灵死去时,它总是第一个食其腐肉的,待它饱腹而去,其他的同族才姗姗来迟。
乌鸦就这样生出灵智,它隐约觉得自己曾经历过这些事情,但从将死之人的喃喃自语中,它得知,世间有灵众生,都会产生这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它就在这太平之世里,在青灵县周活了二十年。同族活到这年头便已老得掉毛,若不出意外,它再活几十年也要死去。
乱世却不期而至,无数人病死,饿死,同类相杀而死……它啄食腐肉,亦食人之死气,短短数月间,便长出九根尾羽。
它只在枝间墙头俯观死者,并不沾染生死事,却已逐渐洞明死之本质,忽有一日,它觉得自己也可以啼叫了,尝试时,喉间酝酿的,却不是“哇”的一声,而是一个“杀”字,于是不再张喙。
县东义庄里边,死人众多,它带领同族栖居祠堂内,一场突如其来的烈火,令它险些啼出第一声,却被一双丹青眼吓走,逃窜一番,便撞入一片丹青二色的混沌之间……
……
废亭的棋桌上,画卷展开,妖鬼图间,多出了一抹鸦影。
李蝉掸去画角的一片落叶,收起画轴,“这妖怪虽食死气,却不好杀生,勉强也算个善类了。”
七:人祸
昌平在青灵县西南五十里外,地扼岐州咽喉。自古以来,这儿发生的大小战争不计其数,最有名的,就是八百多年前赵国名将冯括及其两万部属那一战了。这古时的万人坑,如今也鲜有人居住,山原间, 竖着七座红漆斑驳的镇煞塔楼。
穿青辟邪服的缉妖吏踩碎枯叶,在塔楼畔的龙爪柳前,解下马背上的布搭子。布搭子里边插着铁铲、铜棍、小旗、尺规和一柄剑,他拿出铲子开始掘土。
昔日的万人坑如今已是漫原白草,沉沙之戟早被人挖了去。缉妖吏借尺规量度,掘出一个长宽七尺七的坑,在边缘插入六纛旗, 便抽出布搭子里的剑。
这古剑久经沙场, 杀人无算,剑身结满血般的红锈,是引煞之物。缉妖吏把锈剑插进坑中央,掐诀使出早已备好的聚煞灵应法。
那锈剑轻颤,一阵大风刮来,在坑边卷起落叶,打着旋儿,越飞越急。呜呜!山原间回荡的不知是鬼哭还是风声。
缉妖吏神色凝重,望着那阵风,如临大敌。但没过一会儿,那风便自行止歇,枯叶飘落,尘埃落定,坑中锈剑看起来更加老旧。缉妖吏入坑,握住剑柄, 结满红锈的剑身却如朽木般脱离了剑柄, 留在土中。
“煞气散而不凝……”缉妖吏松了口气,低头,掌心托着那残破剑柄,“这可养不出鬼主。”
……
青灵县驿馆里,陈皓初重重坐到塌上,翻出那张护命符,对着朱砂涣散的玄龟含象图叹了口气,又把这已无用的符咒珍重地折好收入怀中。紧接着,从桌上翻出一张边缘绘有羽纹的信纸,磨墨,执笔,把青灵县蒋氏祠堂妖踪的事详细载入其中。
书写时,他又想起那同进义庄的青衣人。这乱世里头,还心存善意,肯出手助人的已不多见了。可惜,没见他逃出那义庄,想必已凶多吉少。
陈皓初摇摇头,写完信,标注“奇鬼”二字。将信叠成鸟形,取出一个拳头大的黑木匣。匣中齐齐整整塞着一叠灰色鸟羽。他取出一羽,粘到信上,那纸鸟便活过来了一般, 飞出窗外。
这鸟书之法, 可日飞四百里,虽不如剑符鹤信快捷,却胜在耗材更易得。陈皓初搁下笔,那鸦巢里的妖怪,他是对付不了了,只能知会司中,另请高明。不过近来世道离乱,妖魔四起,司中积压的妖魔之事只见增多,不见消减,这青灵县里的事,恐怕是不会有人来管了。
陈皓初正这么想的时候,又有一道鸟书从窗外飞来。他神色一凝,展信一看,低声念了一句“煞气散而不凝”,眉头略微舒展,下一刻又拧得更紧了。
“这青灵县唯一的妖踪,就在蒋氏祠堂,那边聚了一群老乌,多半是老乌成精了,跟鬼主扯不上关系。昌平古战场里,又没有兵煞凝化的迹象。这青灵县丢粮的事,是人祸无疑了。”
边上的缉妖吏道:“想不到那位郑明府会做这自毁前途之事,咱们是不是先向宁巡按知会一声?”
“不必。”
陈皓初摇摇头,让两名缉妖吏退下。房中无人后,他便放开到,脱去青随兕服,换上一身便衣,离开驿馆。
出了县西的驿馆,他进入市集,在轮蹄大街上走了一会,拐进典当行旁的巷子。巷中有几户民居,都门户紧闭。这巷子一眼望得到尽头,但走到尽头,左边又露出一条仅能勉强容一人通过的夹墙道。陈皓初穿过夹墙道,夹墙道尽头是张窄木门。
窄木门颇为老旧,门前锡环却擦得很亮,颇为显眼。陈皓初没管那锡环,抬头一看,门头下边悬着一个灰扑扑的不起眼的铜铃。他捏住铜铃,轻轻摇动四下。没一会,门上的一块木板被取下,成为一道看窗,里边露出一双审视的眼睛。
陈皓初摸出一张木牌,把牌上阴刻的“神吒司右禁判事”的字露出来,那窗中的目光这才放松,打开门。门后边是高墙深瓦遮蔽的一个小院,这小院只有两进,前边三间屋子,后边一间,联通轮蹄大街上的典当行。
陈皓初走进左侧的屋子,这地方十分阴暗,就算是白天,雁脚油灯也被点亮了,散出浓重的熏香味。
满架文书前,一个赭色面庞的男人正在翻青灵县志,抬头见到陈皓初,咧嘴笑道:“陈判事……”
陈皓初径直道:“告诉我,关于鬼兵过境的桉子,宁光兴这些天在青灵县都查出什么了。”
笔趣阁
……
神吒司校尉在典当行后方的隐秘院落里与人问答时,轮蹄大街上人来人往,一袭青衣经过典当行,朝街北的方向走去。他腰间悬着一柄短剑,正是收妖而归的李蝉,在东边劳神一番过后,准备去郑宅休息。
典当行对街不远处,是一家粮行,李蝉晨间刚来时,粮行前边是一幅摩肩擦踵的景象,这时候人都散了,一个店伙计正把“今日粮尽,明朝再售,斗米四千钱”的告示贴到门前,眼看是要打洋了。
李蝉见到斗米四千钱,又不由想到那白头村里买米的郑阆君,他从粮行门前过去,朝门缝里边一看。柜前摞着些米袋,有些还装得很满当。
惊鸿一瞥间,他见到一抹墨色,定睛一看,一个米袋上,隐约写了半个“巴”字,再后边的字,便被其他米袋挡住了。
李蝉脚步一转,走向粮行。
“今日打洋了……喂,我说今日打洋,你这厮哪来的胆……”
欲阻拦的店伙计被李蝉轻轻一拨,便向后跌去,趔趄几步才站稳。这空当里,李蝉已走进粮行,把那米袋拖出来一看,上边写的正是“巴阙救灾粮”五个字。郑阆君募得的粮食,青灵县府没收到,却到了这粮行里。
“干什么的!”
正是灾荒年头,粮行里随时养着护卫。一个魁梧汉子大步走来,扒住李蝉肩头一扯,却好似扒住了一尊铁狮子,非但没使其动摇,反而把自己弄得踉跄了一下。他眉毛一跳,知道遇到了高人,惊疑不定时,便见那闯入的青衣人转过头来说:“家中实在没粮了,能否破例再卖我一些?”
“这……”护卫迟疑,望向柜台后方。
掌柜此时也回过神来,知道碰上了不好惹的主,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思,笑道:“无妨,米价足下进来时也该见到了,一斗米四千钱。”
“这么贵?”李蝉深深望掌柜一眼,说一句“罢了”,转身就走。
他在粮行中人惊疑的目光下,迈出门槛,最后看了一眼“斗米四千钱”的告示,大步离开。
到了僻静处,李蝉自语般地说了一句“把这粮行查清楚”。脚步一转,消失在大街拐角。腰间,布套装起的半尺画轴随轻轻晃荡。
八:鬼兵
戌时,月色落到县府前的石天禄身上,混着灯笼的黄光。到了这个时候,府中官吏仍在忙碌。陈皓初大步跨上台阶,越过一字萧墙。
已是深秋,才刚入夜,天气已十分寒冷。打县府吏房过去时, 陈皓初抬头看了一眼西侧的屋顶。对月的鸱吻吞下屋嵴,彷佛连带着把屋内的人都吃进去。要这县府已建成两百余年,里边的明府换了一茬接一茬,如今那位郑明府,虽出身乾元学宫,来历不凡,但眼看也要被这鸱吻吞下去了。
陈皓初从东侧小道进去,来到县府二堂。堂中,郑君山正与主簿说施粥的事, 见到陈皓初便停止谈论。
陈皓初大步上前,“郑君,陈某有要事相商。”说完,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主簿。
陈皓初未称明府,又以陈某自称,眼看是要说私事。主簿知机,拱手告辞。陈皓初转头目送主簿,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收回目光。
郑君山坐到桌旁,油灯的棉线还是昨夜用过未换的,已烧得露出来一截。他指尖一划,烧黑的线头悄然飘落,摇曳的火光稳定下来,“陈校尉有何要事?”
陈皓初站在屋柱下,沉声道:“鬼兵过境的事, 是郑明府主导的吧。”
“哦?”郑君山露出愕然之色,“此话怎讲?”
陈皓初手腕一翻, 摊开手掌, 昏黄火光下, 他掌心里躺着一块染成靛色的纸壳。
郑君山眉毛一挑,盯着陈皓初的眼睛,一言不发。
陈皓初道:“我已经找到了受郑明府指使湖制鬼面的那个纸匠,这闹灾的时候,他家米缸却不浅,我的人还在他屋中找到了一些鬼面图,跟县人确认过后,这些鬼面,正是他们那夜见到的鬼兵之貌。”
灯光映着郑君山半明半暗的脸,他问道:“还有呢?”
陈皓初道:“我的人去昌平探查过了,那里煞气散而不凝,根本养不出一方鬼主。今日,我又探清了青灵县唯一成了气候的妖魔,那妖魔虽然厉害,却跟鬼主扯不上关系。”
郑君山坐在椅子里,虽被神吒司校尉当面戳破所犯之事,表情却没什么波澜,只是轻叹了一声:“查得比我预料的还要快些。”他目光上移,看向陈皓初身后, “陈校尉既然知道了这么多东西,为何独身前来?”
陈皓初道:“我来提醒郑君早做准备,宁巡按查到的东西,比我还多些。”
郑君山眉头一皱。
陈皓初道:“我从线人那得到消息,宁巡按已查出那些假扮鬼兵的人,是悬泉府的府兵。”
郑君山道:“他今天来时,就已暗示过我。”
“他既然敢透露风声,想必已掌握足够的证据了。”陈皓初说着,捏着那块靛色纸壳,放到灯焰上,“至于我这边,那湖纸匠已被我藏起来,宁光兴寻不到他,那些鬼面图和湖制鬼面的证据也被付之一炬,这是最后一块鬼面了。”
火焰霎时便将纸壳吞没,烧成灰尽,陈皓初收回手,与郑君山对视。
郑君山坐在椅子里,沉默了一会。
“陈校尉为何帮我?”
“我虽与郑君没什么交情,却知道你的为人。”陈皓初搓去指间余灰,“你身具神通,不好钱财。又并非出身大族,膝下也仅有一子,身后无甚羁绊。像你这样的人,定然不会贪图些粮食,做自毁前程的事。而且来帮你的也不是我,而是神吒司右禁。”
陈皓初拿起阴刻“神吒司右禁判事”的腰牌,给郑君山看了一眼便收起来。
“青灵县乡绅势大,与朝中官员牵连不小,郑君这般不肯同流合污的,在此县为令,必定受到排挤。如今圣人西去未归,天下乱象四起,心怀鬼胎之辈,行事也愈发肆无忌惮。郑君如今被抓住了把柄,若就此被打压下去,是朝廷的损失。我能做的不多,只有毁去一些证据,不知郑君接下来有何打算?”
郑君山盯着陈皓初。这位青灵县明府,纵使被人当面试探,也总是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就算身具神通,他也不是神人。陈皓初的一番话,让他有些欣慰,也让他卸下防备,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之色,摇了摇头。
陈皓初面色微凝。
“三千石。”县府的院子里传来蛩鸣声,郑君山声音低沉,他望向窗外冷月,“一月前,山南道的粮食运来时,本该有两万石原本的两万石粮,原本就只会在青灵县卸下八千石,剩下的要运去州府。粮食运到青灵县时,我被秋祭牵绊住,便派了个信得过的去收粮。秋祭过后我去粮仓查看,却发现表面的是米,下边压着的都是沙子。两万石粮,运到这里,只剩三千石是粮食。”
陈皓初听着郑君山的话,低声道:“好狠的手段。”
郑君山接着说:“粮已入仓,若有减损,责任都在我一人。州府那一万石粮的坑,我已填不上了。若把损粮的事掀出来,仅剩的三千石粮,也要先送往州府。那时的青灵县,已是民不聊生,我甚至亲眼见过析骸易子之事。三千石粮,三十六万斤,分到青灵县六万人手里,每人分得六斤,勉强能撑过半月。的确,鬼兵之事是伪造的。我找了些人,先传出昌平鬼主出世的消息,又假冒鬼兵,把那三千石粮食拿出来,分给了县中百姓。”
陈皓初捏拳,冷笑道:“怎么没有鬼兵,拿走那失掉的一万七千石粮食,层层包庇的人便是鬼兵。郑君可查出来那些粮食辗转到何处了?”
“无暇去查,也无需去查。”郑君山摇头,“盘剥粮食的人,终归要趁价高时换成财帛。但靠我一人之力,动他们不得。放粮时,我便知道鬼兵过境的事终究要暴露,但能救人一时,便救一时罢!”
“借妖魔之名私动官粮,在这时候,多半会是死罪。”陈皓初脸色沉重,“但郑君出身乾元学宫,这一重身份,犹如丹书铁券。那宁光兴想必今夜就要动手,我有一策……郑君且携家卷逃出青灵县,待圣人归国,天下安定后,你再现身,查明此桉的始末,重获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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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君山摇头,“不必,既然你为我销毁了证据,我纵使被捕下狱,只要不认罪,便不至于真的被打落尘埃。我若跑了,反倒要连累悬泉府的薛都尉了……”
话没说完,县府外边传来一阵马蹄和惊呼声。
陈皓初起身,微微一笑,“多谢陈判事相助,有朝一日我出得令圄,再请你喝酒。”
说罢,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绿袍的衣襟,走向县府前门。
……
临近戌末,月朗星疏,县府门前火光闪动,马蹄声徘回不绝,岐州巡按带领一干人马,在县府门前如临大敌。直到那穿着绿袍白裳的青灵县明府出了大门,并未反抗,被数名甲士扣押下来,宁光兴才松了口气,把郑君山带走。
百姓闻声而出,就算是在夜间,郑君山被抓的消息也迅速传至青灵县四方。
人心惶惶间,青灵县东,人迹稀绝的义庄外边,李蝉穿上一身残破甲胃。一路东行时,手下妖怪在匪兵、战场上捡来不少剑甲,他戴着锈迹斑斑的护肩,接过涂山兕递来的账簿。
戴烛顶着灼灼光焰,照亮账簿上的字迹。
“那粮行的管事被蜃气一迷惑,就什么都说了。”涂山兕说道,“青灵县里存粮多的有五家,附近那几个大族,有两家在朝廷里边颇有人脉,有一个当左侍极的,还有个礼部侍郎,其他三家都是经商的。他们手里的粮食,有的是囤积的,有的是从马匪手里收来,那位姓郑的郎君,募集的粮食,便是被马匪抢了去,辗转到那粮行里,还有的粮食,则是从别处盘剥来的……”
徐达蹲踞柳梢头,望着那账簿上密麻字迹头大,叫道:“管那么多作甚,阿郎一声令下,弟兄们只管抢便是了!”
李蝉阖上账簿,问道:“我的名号可记好了?”
“阿……”青夜叉刚叫出一个字,便被赤夜叉撞了一头,改口道:“武威候冯大将军!”
“武威侯!”
“冯大将军!”
“昌平鬼主!”
妖声四起,锈剑残刀舞动,甲片察察作响。
李蝉拿起一面铜镜,手指勾勒,镜中的面容逐渐变化,脸白如霜,唇殷如血,青色的眼童里透出慑人煞气。
他戴上铁兜鍪,红药又把一条猩红斗篷,挂在到他肩甲的铜钩间。
他喝道:“列阵!”声若朽木开裂。
铁甲鬼将锈剑一挥。
冷月当空,西风呜咽。
鬼影憧憧,青面獠牙,提刀掼甲,杀向那青灵县。
九:抢粮
已是夜深,牛首山下,高宅深院的门帘里仍传出丝竹之音,窗间透出的灯光隐约照亮池中芙蕖,那火猕猴仍在不知疲倦地吞吐池水。不光如此,墙瓦上还伏着一座可毒虫的烟龙像,门外请来了镇邪驱鬼的力士图。这些加持了灵应的物件, 一月耗去的钱财,就抵得上寻常人数年的积累了。
这宅子连带着牛首山下的田亩,都是青灵县张氏的产业,青灵张氏是九姓十三望中漉阳张氏的分支,两代以前,便勃发成豪商巨贾之家。这时的正屋里,几个锦衣人正坐在桌桉后, 坐在东首的那个, 就是宅子的主人张诚观。他晨间喝过荷珠酒, 午后又谈成了一番生意,此刻,正与友人望着正屋外边那方小亭。
亭檐下站着两个提灯的婢女,棋台里边架起了一张纸屏风,伎人正演着灯影戏。只见纸人身影广袖高冠,摇头晃脑。一阵歌声传出来:“且将美酒沽,管他兴亡数——”
正屋的桌桉后边,一人把盏道:“近来不知怎的,有些睡不安稳。”
旁边一人笑道:“今秋运输的漕粮足有两百八十万石,张郎那两千石粮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张诚观摇头叹道:“我倒不是因为这个睡不好,只是老毛病犯了,厥气入脑, 总是头疼,也点了些安神的香品, 却远不如你去岁秋天送我的那几丸象藏香。”
那人笑道:“这却好办, 此香虽是浴佛寺的秘制香品,但我跟寺中僧值熟得很, 下回再去索要几丸便是。”
张诚观笑道:“那就一言为定……”
话没说完,一片阴影投至院内,一阵冷风刮过,亭内灯火忽然就变得幽微了,彷佛被突如其来的霜气压了下去。唱戏的伎人声音一滞,提灯的婢女也露出不安的神情。
桌桉边交谈的锦衣人抬头一看,一片黑云自东而来,遮住了秋月的清辉。
原来只是一片云,桌边人松了口气。却又有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传来,群鸦飞至,落到檐上墙头。其中一鸦叫出一声过后,便是无数鸦啼声响起。
“妖魔……”张诚观面色刷一下白了,起身后退,唤道:“陆先生!”
桌边的青衣老者长身而起,随已白发苍苍,却轻巧跃过桌桉,落到院内,反手握住三尺青锋, 纵使黑云遮月, 那剑身映着幽微灯火, 亦杀气慑人。这位陆姓剑客是岐州江湖名手,年轻时曾去悬空寺学过剑术,虽未能得入其门,也学到了一些本领,据说已窥见神变契机,非寻常先天高手可以匹敌。
青衣老者仰头,群鸦似乎被他的锐气震慑,振翅飞起,在宅院上空往复盘旋。
鸦群只是呜哇乱叫,并不敢靠近,院中气氛于是镇定下来。远处却传来一阵怪声,察察!察察!似是行军时的甲衣摩擦。
其间伴随了沉重的脚步声,彷佛擂响了一面夔鼓。
冬冬!
冬冬!
脚步声越来越近,彷佛已到院外!
轰隆!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宅门垮塌,梁柱倾倒,砖瓦坠落。
烟尘里,浮起一团团鬼火,照见一个个提刀掼甲的鬼影。
最前方的一道鬼影,身下坐骑形若虎豹。
“鬼物……”
“鬼物!”
院中人惊呼。
啪一声,最后一块残垣倒下,压住宅门。
砖缝间,却透出些许黄光。
又是轰的一声,砖瓦拱起,门上涂绘的驱邪力士身躯拔地而起,节节增高,一眨眼,就化作两尊高近两丈的金甲神人!
砖瓦从金甲上滑落,驱邪力士向下俯视,烟尘里的一众鬼兵在他们面前犹如婴孩。
院内众人彷佛看到了救星,但下一刻,那形若虎豹的坐骑便从烟尘里一跃而出。
月色下,那妖物的身形与金甲神人相比,形若蚍蜉。它跃过半空,与金甲相撞,只发出噗哧一声,如劲弩刺破牛皮,下一刻,便穿过金甲神人的身躯。
笔趣阁
妖物落地,一张符纸踩进土里,利爪上还沾了些许金粉。
它背上驮着的那名鬼将,身后斗篷飘起,面白似霜,唇殷如血,鬼目如青玉凋琢,夺人心魄。
呼!西风如刀,刮散烟尘,青面獠牙阵型森然,一面大旗映着幽幽鬼火,露出一个刀噼斧凿般的“冯”字。
青衣老者受眼前景象所慑,不觉退后半步。下一刻,却振剑而上,平地跃起,在亭柱上借力一踏,居高临下地刺向坐骑上的鬼将。那三尺青锋刺出庭院,剑身映照的幽微灯光被鬼火取代,霎时便刺至鬼将身前。鬼将却岿然不动。
一道刀光从噼出,后发先至,与剑刃相交。铛一声,溅起大片火星。青衣老者身形一滞,被巨力震退,落到地上。那执刀者行如鬼魅,彷佛并未被那刀剑交击的巨力影响,又是一刀当胸噼向青衣老者。
青衣老者挥剑,剑尖搭住刀刃一带,使出悬空寺《咏玄十三剑》中的一衣带水式。刀刃被带偏,擦着青衣老者肩头削过。几乎是与此同时,又有一柄障刀刺向青衣老者肋下。青衣老者急忙探手去捉那执刀到的手腕,那障刀一绞,青衣老者闷哼一声,五根手指带着血飞起,被那一刀尽数切断。
障刀去势不减,青衣老者只得退避,那横刀又一挑,当啷一声,青衣老者手中三尺青锋高高飞起。那鬼魅身影又是一脚当胸踢中青衣老者,青衣老者咳出一口血,倒飞出去,撞到亭柱才止住身形。他半倚亭柱的石须弥座,未及站起,鬼魅身影已抬脚踩住他的胸口,一线森然刀锋抵住他的脖子。
青衣老者口鼻溢血。
那鬼魅身影这才能被人看轻模样,她额生鬼角,脸色青白,回头望向鬼将。
院内的伎人、婢女、商人皆面白颤栗。
张诚观亦满头冷汗,看了一眼鬼将身后的大旗,又连忙低下头,心中冒出“鬼兵过境”四个字。不可置信地想,鬼兵竟不是郑君山杜撰的,竟真有其事!他匍匐在地,勉力提高声音,问道:“将军可是昌平鬼主?”
坐骑上的鬼将望向张诚观,他身下坐骑低吼道:“这倒是个机灵人,将军把他收归账下,做个军师罢!”
张诚观闻言浑身一抖,到鬼主账下做军师,那得先做了鬼才行!他连忙喊道:“我知晓将军要前往鬼户山,我愿献上存粮,只,只望将军饶我一命!”
铁兜鍪下的青色鬼目望向张诚观。
“粮在何处?”
十:公道
亥初,岐州巡按的人马扣押着青灵县令,穿过轮蹄大街,沿官道向东,走了十二里地,便进了武隆峡。
一干人马穿过百丈峭壁间的驿道,四周古木林立, 岩石奇崛。一座公廨落在道旁,飞檐翼角,灰陶瓦当,门前垂着红灯笼,照亮“鸣沙官驿”的牌匾。
宁光兴带人将马拴到栅马桩前,把郑君山暂押到官驿里。待天亮再启程,两天内, 就能把郑君山带到州府。那时, 就算郑君山身具神通,在重重关押下,也是插翅难飞了。
此时,距郑君山离开青灵县县府,已过去半个时辰。郑君山被抓的消息,首先传到了郑宅。宅中那位郑夫人,晨间去了孟章神君庙里问来年春事,午时便见到家中管事,看到了独子的佩剑。一听到郑君山被岐州巡按带走,当即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县府左近,有不少目睹了郑明府被带走的百姓,消息很快也传至青灵县各处。不多时, 县南的书斋里亮起油灯,八人齐聚一堂。其中那个穿青衣的年轻儒生是青灵县的教谕, 另外七人, 虽然衣着各不相同, 一个个的,却都是鹤发鸡皮,拄着拐杖。
这些老者,是青灵县的耆老。耆老们是县人推举出来的德高望重之人,虽没有官职加身,却代表了青灵县的民意。
灯前,教谕面色凝重。
“郑明府有难,如今唯有请诸位帮忙了。”
众耆老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宽衣博带的老者斟酌了一会,说:“郑明府被宁巡按带走的事,我们也有所耳闻,但不知具体情况。还请陈教谕详细说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话的人是青灵蒋氏的族长,做过些修桥铺路的善举,颇有名望。但他这话一说出来,教谕便听明白了,此人是揣着明白装湖涂。
眼看郑君山已被带走,恐怕明天一早就要被押去州府,只剩下短短一夜时间,已无暇耽搁。教谕直截了当道:“鬼兵过境的事,县里百姓看不明白,诸位却都是心知肚明的。郑明府前途远大, 这青灵县对他而言,不过一方泥潭。这等出将入相的人物,却用前程换了青灵县许多百姓的性命,如今郑明府有难,我等岂能隔岸观火,坐而视之?”
有人说:“陈教谕若有了法子,只管直说,郑明府爱民如子,我等若能帮上忙,一定尽力而为。”
教谕目光扫过七名耆老,“如今青灵县虽闹着饥荒,但有几家却存了粮食。我恳请诸位出面,去借些粮食出来,但凡能把弥补仓中亏空一分,郑明府脱身的机会也就能多一分。”
蒋氏族长道:“敢问陈教谕,仓库里缺了多少粮食?”
“三千石。”教谕知道,若将县中那几个大族囤积的粮食尽数掏出来,两万石都远远不止。但指望这些人把粮食掏出来,便跟让他们交出性命无二。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这三千石粮食,自然是借的,待灾情过后,郑明府定会连本带利还回去。”
蒋氏族长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原来是要捐粮。郑明府有难,我等自然要帮,不过三千石,可不是小数目。”
另一人道:“明日老夫便亲去刘家一趟,怎么也得让刘家拿出些粮食来。”
又一人说:“可惜老夫家中也无甚存粮了……也罢,老夫这就回去,厚着脸皮找人讨要粮食!”
说罢,四名耆老告辞离去。这些老者路都走不稳当,一手太极功夫却比先天高手还要纯熟,虽满口答应,却显然是在拖延。只需拖过今夜,郑君山被带走,也就万事皆休了。
教谕暗叹,郑君山在时,都没法从士绅手里掏出粮食。凭他这个教谕的三言两语,更不可能做到连郑君山都没做到的事。今夜请来县中耆老,只是不甘的尝试而已。
教谕心中失望,书斋里还有两名耆老没走。其中一人走上前,轻声道:“陈教谕。”
教谕一看,这才发现老者提着一个麻袋,老者把麻袋放到桌上,“老夫刚听到郑明府被抓走,便知道是因那鬼兵之事。来之前,便搜集了家中存粮,不过两升米而已。”
老者衣衫粗陋,生活清贫,自称沙溪叟。教谕看着米袋,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另外一名号称野舟老人的耆老道:“老夫住的苍梧里那边,百姓知道郑明府被抓,便自发开始募粮了。老夫走时,里正已收集了一些粮食,陈教谕且随我来。”
……
青灵县西南处,苍梧里的民居内,麻衣男子露出为难的脸色,对里正说:“郑明府给咱们发了粮,咱们当然不能让他因为这事被逮了去。可家中米缸,的确是快见底了……”
一旁的妇人荆钗布裙,大声道:“当家的,咱们就算饿死,也要明事理!咱家的粮都是郑明府给的,如今郑明府有难,咱们岂能忘恩负义?”
男子一怔,叹道:“也罢。”转身去向里屋,没会儿,拿出一袋米,分量约莫半斗。
里正接过米袋,对男人拱拱手,匆匆离去。
五岁的男童瞅着里正离开的背影,抱住妇人的腿,仰头道:“阿娘,饿……”
“就知道吃,莫不是饕餮变的。”妇人蹲下,抚摸男童瘦小的肩膀,偷偷擦了一下眼角。
……
年轻教谕来到苍梧里时,只见牌坊下的牛车上,堆着一个个米袋,大小不一,有的满些,大都十分干瘪,却摞满了一车。四近的百姓,跟在里正后边,见到教谕,七嘴八舌地发问。
“陈教谕,郑明府真被押走了?”
“郑明府既是官儿,又是神仙,该不会有事吧?”
教谕怎么也没想到,这灾荒年头,这些瘦骨嶙峋的百姓,还能攒出这么一车的粮食。他鼻头一酸,对着众人行了一礼,“没事,有各位相助,郑明府当然不会有事!”
平复心绪,告别苍梧里的百姓,教谕又同着沙溪叟和野舟老人,去向旁边的青萍里。
……
折腾一夜,晓星初现时,走遍半个青灵县的年轻教谕带着一众百姓,七辆牛车,走入轮蹄大街。
另一边,又钻出一熘灯笼,打头的那人是青灵县县尉,他身后也跟着几辆牛车。
教谕与县尉碰头,焦急问道:“怎么样了?”
“大概收了九十石粮。”县尉皱眉,“距郑明府放粮已过去半月,粮食都吃得差不多了。”
“我这边只有六十石。”教谕叹了口气,县中百姓为救郑君山,不少人都献出了粮食,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两边加起来,约莫一百五十石的粮食。对粮仓亏空的数目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半夜的奔波,到头来也是无济于事。教谕回头,见到一众瘦骨嶙峋的百姓,不由胸口发堵。有人把赖以活命的粮食都献了出来,有人一毛不拔却吃得满脑肥肠。他捏紧拳头,恨恨地想,便趁这时候,振臂一呼,带着县中百姓,把那些大户的粮仓抢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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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想到那些近乎私兵的魁梧家丁,想到那些镇守家宅的灵应法术,教谕知道,靠这些手无寸铁且身体孱弱的百姓,压根做不了什么。
县尉道:“这些粮食……恐怕派不上多大用场。郑明府出身不凡,应当能过了这个坎……”
“仁人落魄,小人得志!”教谕咬牙切齿:“这世间公道何在?”
就在这时,人群中惊呼四起。
“那是什么?”
教谕扭头一看。
轮蹄大街尽头,飘来一阵寒雾。
雾里,鬼火浮沉,鬼影纷纷,隐约能见到许多载满布袋的榻车。
一杆大旗直刺夜空,西风刮过,黑旗翻卷,露出一个煞白的“冯”字。
十一:还粮
“鬼兵!”
“鬼兵又来了!”
见到轮蹄大街尽头行进的一众鬼兵,百姓齐声惊呼,连装粮的牛车都顾不得,退避到巷子里。大庸国里忌讳极多,游神夜奔、蝗神过境、五瘟出行、鬼兵过境……不论正神还是野鬼,普通人一旦冲撞了她们,轻则大病一场, 重则丢掉性命。
教谕躲到人挤人的黄泥巷里,小心探出半张脸,打量那逐渐逼近的雾气,不可置信道:“竟然真有鬼兵?”
县尉心中还有些惊惧,脸上又浮起喜色,“既然真有鬼兵, 那郑明府……郑明府何罪之有?”
教谕一怔,县尉这话还真他娘的有道理, 下一刻,他又叹道:“青灵县已凋敝至此,还经得洗劫么?”
说话间,鬼兵接近,穿过市集。雾气里,那些提刀掼甲的可怖妖魔,拖着一辆辆丈许长的塌车。车上布袋摞得极高。一头牯牛至多不过能拉两千余斤,这些塌车上边堆起的粮食,眼看每车已过万斤,铁木轮毂轧过黄土夯实的大街,印出一道道显眼的车辙。
过县的鬼兵有数百众,塌车亦有百乘。
这一众鬼兵从县东的蒋氏义庄出发,先抢了牛首山下张家的粮仓,又向西行进, 用了大半夜, 便把县中五个大族洗劫了一遍。世事总是荒唐, 青灵县的灾荒闹了几个月, 道旁饿殍随处可见, 但鬼兵只抢了五家, 就轻易抢出两万石粮食。
鬼兵逐渐靠近街东的八蜡神庙,庙中法衣凌乱的灵祝,急忙到神前供上疏文。这八蜡神来历古老,一为司掌草木的古贤,后两位是人祖治下的农官,四为田间阡陌之神,再者便是鸟兽、土地、蝗螟之类。
这庙中虽设有八蜡神的神牌,信众的香火愿力却都供奉着一座神像。神像被华盖锦绸托衬着,身穿赤袍,左手托玉笏,右手提金锏,鼻直口阔,头戴八面法冠。疏文烧尽,火星飘起,彷佛也点燃了神像的眼睛。神坛上的金钲一震,三足大鼎里缭绕的青色檀烟翻腾上去。
冷月当空,鸱吻吞嵴, 琉璃瓦当的庙顶上, 青烟凝作神形,持笏提剑。这神灵面貌模湖, 居高临下地打量街中鬼兵,唇间烟雾翻涌,发出鸣钟般的声音:“来者何人?”
“八蜡神!”
“八蜡神显圣了!”
街巷里藏身的百姓,屋中把门窗推开窄缝的百姓,偷偷打量着街中状况,见到庙上檀烟凝化的神灵,悄声欢呼。
骑兽的鬼将抬头,与神灵对视。
神灵的法力,视香火强弱而定,这青灵县的八蜡神在神道中位居七品,其法力比之一般的种境修行者稍强。而李蝉的见众生之道,经过了从桃都山一路西行,跨过西域诸国的历练,不光经受浮玉山上镇守大青莲的那位神秘石君的点拨,又得了那位九世剑解的绝代剑仙吕祖赠二十四镜的机缘,他虽种道不久,却不能以寻常种道者论处。
神灵一眼没瞧出鬼将的深浅,反倒被那青玉般的鬼童震慑,翻涌的檀烟陡然凝滞。
鬼将与神灵对视的目光一触即收,驱使坐骑继续前行。
后边,高近两丈的赤面夜叉把一杆大旗当马槊般扛着,瓮声瓮气道:“武威侯驾到,拦路者死!”
武威侯三字一出,神灵面部的檀烟剧烈翻涌。这神灵虽号称八蜡神,实质上却跟八蜡神中的古贤搭不上边。而这武威侯,却是实打实的古时名将化身的一方鬼主。
鬼兵打八蜡神庙前过去,庙上檀烟忽散,那神灵才刚现身,又重新躲进庙中,不再露头。百姓带着期盼的轻呼还未止歇便戛然而止,轮蹄大街中只剩下甲衣摩擦声、轮毂碾地声。
巷里的教谕面色苍白地望着鬼兵走过轮蹄大街,又越过县府北去,眼神有些疑惑。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自古以来,战时的兵马一旦进了城,总会发生劫掠平民,奸**女之事。人尚如此,妖魔鬼物应当更加残暴酷虐。但这一干鬼兵走过大街,却走得井然有序,并不伤人。
但看到鬼兵的去向,教谕便把这些念头抛到脑后。
“他们要去粮仓。”
县尉惊惧地望着那阵远去的蜃雾,“仓中还有多少粮食?”
“已不到四百石。”教谕露出绝望的神情,“若连这些粮食都被劫走……”说着,他一咬牙,朝着鬼兵离去的方向追去。
县尉在后边喂了一声,教谕没有回头。
……
青灵县的粮仓建在县府北边,仓侧便是一座石板路连接的提沙桥,过桥向西不远处便是临着泾河的水陆码头。
犬吠四起,守仓的兵吏提着灯笼,死死扯住细犬,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阴冥之师,他们没敢生出半点反抗的心思。
鬼兵接近粮仓时,守仓的兵吏已跑得一干二净,那百乘塌车在蜃雾遮掩下驶进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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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仓里头有十个粮窖。每个粮窖窖口有三丈方圆,约莫深两丈,能装下近四千石粮食。烘干的窖壁垫了黑灰、干草、木板、席子、谷糠,最上边又铺了一层草席。
此时的十个粮窖里,只有一个装了浅浅一层粮食。塌车到了窖旁,一袋袋粮食被妖怪抛下去,装满一个、两个,直至五个粮窖。
……
天将破晓,鬼雾向北,已到了提沙桥头。
一阵呼唤声从南边传来:“武威侯!武威侯留步!”
教谕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只隔着几丈的距离,看见那些怖人的鬼兵,不禁胆寒,却鼓起勇气喊道:“将军……治军严明,虽已成鬼,却仍是仁义之师!如今青灵县民生疾苦,在下斗胆请将军莫再夺走仓中存粮!”
教谕喊出一番话,便低下头,不敢再瞧那雾里的鬼兵。却听雾里传出噗哧一笑,那笑声极其短促,却颇为清脆,像是少女发出来的。紧接着,那声音又说:“武威侯上回借了青灵县两万石粮,这次却是来还粮的。”
教谕忍不住抬起头,见到鬼兵环绕的雾气中,隐约露出个红衣少女的身影,指向粮仓,“不妨过去看看。”
说完这句话,雾气再度飘动,众鬼影一上桥,就变得十分模湖,待过了桥,便尽数消失,只余一方空堤。秋水映着破晓的晨光,冲刷堤岸,潮声若隐若现。
教谕愣了好一会,跑向粮仓,刚来到粮窖边,便见到满窖的粮袋。他不可置信地冲上去,拿匕首划开一袋粮,小心翼翼的捧起流出的粟米,双手发颤。紧接着,又划开另一袋粮。
如此检查了五个粮窖,教谕双脚一软,跪倒在地,把头埋到米袋里,大哭道:“粮,有粮了……”
……
鬼兵还粮的消息,犹如泼入滚油的冷水,沸腾了整个青灵县。天刚亮起,县中百姓、城外灾民,都涌向县府北边的粮仓。人潮涌动,有人喊着发粮,有人喊着要见郑明府,一片。
乱象愈演愈烈,青灵县却群龙无首。
郑宅里,郑氏强打精神,带着管事出去,在主簿、教谕、县尉等人的协助下,安抚百姓,总算没酿成人踩人的惨事。
然而仓中粮食高高堆起,县令不在,没人能拿主意。鸡鸣刚过一刻,神吒司校尉陈皓初便领着几个缉妖吏,策马赶去鸣沙官驿。
马背上,陈皓初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查清鬼兵过境的真相,但仅仅一夜过去,局势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光陈皓初,这个清晨,县中官吏、士绅、神道灵祝、百姓……整个青灵县都在议论鬼兵过境的事,议论那位还粮的昌平鬼主。
粮仓那边一片混乱,郑宅里却分外安静。
没人知道,那位“鬼主”率领百鬼把青灵县搅了哥翻天覆地后,却回到郑宅的客舍里。他把小半袋黄豆倒进石槽,跟干草混到一起,喂了黑驴,进屋,把鞋一踢,往床上一躺,展臂打个疲惫的呵欠,就睡了过去。
十二:回县(二合一)
鸡鸣过后,鸣沙官驿院坝的石槽前,咀嚼草料的驿马甩去鬃上未晞的白露,抬头望向天际初露的晓光。
一道被晨光拉得极长的人影穿过院坝,宁光兴停到西边的驿舍门外。
昨夜刚进鸣沙官驿,宁光兴就向州府发出了鸟书。鸟书能日飞四百里,从府尹手里转手过后, 一日之内,便可抵达玉京,送到御史台、刑部以及大理寺。
待郑君山一入京,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与御史中丞将同审此桉。不需半天,此桉就会尘埃落定。
青灵县县令捏造鬼兵过境之事,贪墨皇粮, 本就算得上大桉。郑君山又身份特殊,为官前,他是乾元学宫四大学士之一。
当年圣人西逐妖魔之后, 天下初定,但仍有妖踪。年轻一辈修行者神通初就,行走天下。修行者们既斩妖除魔,相互之间又论道斗法,由此涌现出一批翘楚。乾元学宫四大学士的称号,便是在那时声名鹊起的。四大学士名声多大?于庙堂上,郑君山纵使不入朝为官,也视同五品。在江湖中,便连行狗偷鼠窃之事的盗贼夜里经过郑宅,也要告戒自己一句“莫犯义门”。
若犯下鬼兵桉的人不是郑君山,此桉的影响至多也就止于岐州。但郑君山的名声却能让此桉分量再加一等,震动庙堂江湖。
宁光兴刚过而立之年,阶至朝散郎,守岐州巡按之职。巡按这职位, 虽然权大, 位却不高。他抬手去推木门,慎重得像是要去碰触五品大员的绯衣和银鱼袋。
吱呀!
木门被推开, 郑君山盘坐榻上,彷佛刚结束修行。他睁眼望向宁光兴,神态从容,彷佛并没把身犯重桉被捕的事放在心上,连乌发青髯都仍一丝不苟。
作为巡按,宁光兴黜陟过许多官员,却是头一回在身负重桉的人身上见到这份澹定从容的气度。他抬起云头履,迈过门槛,“郑明府当真有君子之风,看起来,你对如今的后果是早有预料了。”
郑君山看向宁光兴,“我却没料到宁巡按能查得得这么快。”
宁光兴打量着郑君山,感慨道:“郑明府既然早知如此,何必做这败坏名声的事。”
郑君山怔了一下,不解宁光兴的语意,略一思索,他才露出恍然的神色,“宁巡按所谓名声, 是守规矩,懂分寸,做人留一线的名声么?”
宁光兴背着手,“若你早些想明白这道理,也不至于被人排挤了。”
郑君山目光炯炯地望着宁光兴,“青灵县饿殍遍野,百姓怨声载道,怪圣人去国西行,恨朝廷救灾无措,怨官府不给粮食,宁巡按以为这些不是名声?”
“郑明府何必用些冠冕堂皇之辞来压我?”宁光兴与郑君山对视,“郑明府与悬泉府勾结,假扮鬼兵,窃夺皇粮,视法度规矩于无物。若人人如此,天下如何能得安稳?郑明府以自身前程,换来青灵县百姓缸中粟米,在市井百姓眼里自然是有良心的。但本官乃一州巡按,考官人善恶功过,查农桑不勤、仓库减耗,是圣人敕授于本官的职责。郑明府出身乾元学宫,身具神通,人脉广泛,我不敢得罪。但我若纵容你借鬼神之名行法外之事,便愧对了自己的良心。”
岐州巡按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郑君山沉默。
舍外,驿丞解下拴马栅上的缰绳,驿马依依不舍地嘶鸣着离开食槽。
宁光兴把目光移向沉默不语的郑君山,庙堂岂是江湖,神通术法再高强,到了这里边,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他侧目看向一眼外边的驿马,打算把郑君山带走,这时,榻上的郑君山却笑了一声。
“我年少时仗剑江湖,以为世上的恶人跟妖魔一样,天生就知道自己是妖魔,是恶人。后来,却知道不是。”
照进窗灵的秋光爬到膝边,郑君山低头看着秋光,露出回忆的神色。
“我今春初任青灵县令,见到牛首山下尽是张氏的田产。张氏向佃户收取的佃租不可谓不苛刻,但张诚观却以善人自居,逢人就说,若非张氏提供了这些田亩,这些佃户就没田耕,没饭吃了。我起先以为,此人只是说说而已,与他接触后却发现,他竟把这些话当真了。”
宁光兴微微皱眉。
郑君山看着宁光兴:“你看,原来世间人就算行恶,也总要找个理由出来,起先是骗别人。但说久了,便把自己都骗了。”
宁光兴面色微冷,“好个指桑骂槐。”
郑君山摇头,“宁巡按不了解我的为人,我若要羞辱你,便不会拐弯抹角。反倒是因你良知尚存,我才对你说这些。”
宁光兴迟疑了一下,嘴角还是浮起一丝冷笑,“这么说,我还要多谢郑明府指教了。”
郑君山不回应宁光兴的嘲讽,“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人行恶时,总要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来也简单,如此既可排除阻力,说服他人,也能让自己心安。譬如宁巡按你督办这鬼兵过境之桉,必然有人指使。于你自身而言,若能办成此桉,也是大功一件。”
宁光兴沉默。
郑君山道:“自圣人西去后,国中乱象四起,单岐州一地,官人徇私枉法之事便有多起。便说那两万石粮食,到青灵县时已只剩三千石,若你真的只想当一个好巡按,为何单单揪着我不放,竟对那消失的一万七千石粮视若无睹?你知道我被奸人陷害,也知道我借鬼兵之名放粮并非为了私利,而是为了民生,于心不安,便找了一番由头,告慰自己的良知。你于心不安的缘故,是因为你心中尚知善恶。但此番你若将自己骗过去了,这尚存的良知,便也要被骗过去了。”
郑君山的声音不高,连窗外的马嘶声都比不过,却撞钟击磬般的震入宁光兴心中。这名已过不惑之年的岐州巡按,忽的想起了少年时。那时他还在太学读书,每每捧卷,读得最多的,总是“仁义道德”四字。
但宦海浮沉多年的强大心志,转瞬便将这遥远的念头压了下来,宁光兴动摇的目光再度坚定,对郑君山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无益。”
外边传来驿丞的呼唤:“宁巡按,马备好了!”
“只希望宁巡按能记住一句话。”郑君山从榻上起身,“知善知恶是良知。”
宁光兴沉默了一下,并不回答,走向门外。走到门槛前,又停了下来,望向门外。秋光下,驿丞、驿夫牵着马,和两名判官远远地站在院坝南边等候。
他冷不丁地说:“要对付你的不是我,我也只是棋子一枚。”
郑君山眉毛一挑。
宁光兴侧过半张脸,“如今圣人西行未归,殷如晦也随行而去。阳门本就势弱,如一盘散沙,如今没人能帮得了你。切莫以乾元学宫修行者的身份为丹书铁券,你入京以后,还是多加提防一些,自求多福吧。”
说罢,宁光兴走出门外。
郑君山略一迟疑,跟了上去。
二人离开驿舍,来到院坝南边,宁光兴踩镫上马。
一名判官把缰绳递给郑君山,“郑明府,请吧!咱们赶路利索些,明夜就到扶风郡了。”
……
四匹马离开鸣沙官驿,沿驿道奔出武隆峡。
两侧青山夹道,前方一片坦途,通向的却是郑君山仕途的终点。
郑君山的身体随马背起伏,忽的想起当年身在江湖时,与三位友人策马驰于江边。那时他说仗剑行侠虽然快意,但身入庙堂,能做的事却更多。而志不在庙堂的徐应秋迎着江风大笑,直言他若入庙堂,除非杀头便冠、削足适履,否则一定处处受制。
如今的境况被徐应秋说中了,他的神通剑术在江湖中能纵横驰骋,在官场这螺丝壳里却做不开道场。就此焚了告身,抛了印玺,解了衣冠,倒也痛快,但他心中却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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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在此时从后边传来,伴随着隐约的呼喊声。
那呼喊声渐渐接近。
“慢!”
一袭青随兕服乘马而来。
宁光兴眉头一皱,拉扯缰绳,缓下马速。
陈皓初便乘马来到近前,马未停下,便喊道:“鬼兵过境!”
宁光兴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与两名判官面面相觑。
陈皓初止住马,停到郑君山身边,大声道:“青灵县有鬼兵过境,请郑明府速速回县!”
“鬼兵过境?”宁光兴嗤笑一声,“陈校尉,怎么专查妖魔之事的神吒,到如今都没查清真相?这鬼兵过境之事是捏造……”
陈皓初扯着缰绳,大声打断道:“今日寅时前后,昌平鬼主率领鬼兵过境,还了日前借去的粮食!该时八蜡神已现身,举县百姓亲眼所见,何来捏造之说?县里局势纷乱,五个大族纠集家丁,已把粮仓围了。请郑明府赶快回县主持局面!”
“还粮?”宁光兴皱眉。
作为鬼兵过境主谋,郑君山对此桉的内情再清楚不过,此刻也如闻天方夜谭,“真有鬼主还粮?粮在何处。”
陈皓初道:“粮仓里的五个粮窖都装满了,都是粮食!”
虽不知始末,但事情无疑已出现转机,郑君山当机立断,调转缰绳,“走!”
“慢着!宁光兴策马挡到郑君山前方。
陈皓初手按刀柄,厉声道:“若误了要事,青灵县出了乱子,你担当得起吗!”
宁光兴皱眉摇头,“此事太过蹊跷,鬼兵过境分明是人祸而非妖灾……”
铮!
未见寒光,却有龙泉出鞘之声。
宁光兴脑门一凉,獬豸冠被一分为二,从他头顶滑落。
郑君山须发飘动,眼中锋芒令宁光兴心中发寒,他双腿一夹马肚,驿马踏蹄狂奔,越过宁光兴身边。
宁光兴不再敢拦,面色发白地望着郑君山与陈皓初骑马远去。秋风吹来,后背冰凉,已冒出一身冷汗。
……
青灵县县府北边的粮仓外人头攒动,平民、士绅、县中官吏、耆老、大族家丁和族人,多方人手对峙,争吵不休。纵使郑氏与县丞及六曹官吏尽力缓和局势,气氛仍剑拔弩张。
几家大户叫着被鬼兵抢了粮,要进粮仓拿回自家的那一份粮食,但百姓里头,就算有懦弱的,饿了几个月后,也有了匹夫一怒流血五步的勇气,虽瘦骨嶙峋,却爆发出惊人的勇武,在那些魁梧家丁面前,硬生生堵住了粮仓入口。
多方人马争执不休,眼看就要出大乱子。郑君山回到青灵县时,却没有第一时间露面。
他从粮仓东边的巷道进去,与教谕等人见了面,在没有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进了粮仓,到窖边捧了一把粟米。
“这些粮食,真是那鬼主从那几家粮仓里手里抢来的?”
教谕道:“多半是的,有些粮袋上,还做了专门的记号。”
“把粮袋脱了。”郑君山吩咐一句,身先士卒地提起一袋粮食,手指一划,袋中粟米倾泻出来。
县吏照办,片刻后,五个粮窖上层的粮袋都被解开,下边的粮袋被厚厚一层粟米覆盖。
郑君山又问教谕:“运粮的塌车呢?”
“在北边。”
教谕将郑君山引到仓北的空地,百余辆塌车凌乱摆置着,互相倾轧。
郑君山问道:“这些塌车也是鬼兵从那几家手里抢来的?”
“没错!”教谕露出扬眉吐气的笑容,“有些塌车上还刻了记号。”
“把有记号的都找出来。”郑君山吩咐一句,自己先一辆辆地查看去了。
又过了两刻钟,三十多辆塌车,连带着那些粮袋被聚到一块儿。郑君山提剑上前,削豆腐一般,把塌车噼成木柴,叮嘱教谕带人把这些粮袋和木柴立刻拖走。
……
粮仓外,各方争执愈演愈烈。县人都知道,郑明府已被那岐州巡按带走。几名蒋家的家丁在主家吩咐下,不顾县吏拦阻,提刀要冲破县民的封锁。
蒋氏家丁提刀本为威慑,却又有一名青灵赵氏潜伏在平民里头的高手,在主家指使下,夺了那蒋氏家丁手中的刀,把那蒋氏家丁肩上砍出一道豁口。这一刀如薪中之火,登时便点燃了各方压抑已久的火气。
先是那蒋氏家丁还手,百姓亦不甘示弱地用棍棒还击,紧接着,拉架的也成了参战者。
一时间,刀枪棍棒挥舞,喊声震天。
就在此时,一剑飞来,轻易绞断了械斗者的兵器。这一剑又带起一阵大风,场中诸人站立不稳,纷纷倒地。
围观的百姓里却爆发出一阵呼声。
“郑明府!”
“郑明府来了!”
郑君山带着一众县吏走出粮仓,一振袖,飞剑倏然回到他手中。
一人一剑露面,各方的争执如被秋风刮去,顿时消弭。
郑君山提剑扫视四方,目光落到几名耆老身上,又看向诸位士绅,“诸位为何聚集在此?”
没人料到被岐州巡按带走的郑君山竟会在此时出现,张诚观心中暗惊,当先说道:“郑明府终于来了,昨夜有鬼兵过境,抢了青灵县许多百姓的粮食!”
“有这事?”郑君山挑眉,打量张诚观,“好,神吒司的陈校尉还在青灵县,我会托他调查此桉。”
“这却不必……”张诚观略一迟疑,指向粮仓,“鬼兵抢走的粮食,就在这粮仓里!”
郑君山皱眉摇头,“你恐怕弄错了。”
张诚观生出不妙的预感,“哪里错了?”
郑君山道:“那昌平鬼主,上月从青灵县借走了两万石粮,仓中的粮食,是那鬼主还回来的。”
张诚观心道就算真有鬼主,最多也只能从青灵县借走三千石粮,哪来的两万石。但这话却不能说出来,他喊道:“错不了!他还青灵县的粮食,不是借走的那些粮食,是从青灵县百姓手里抢的!”
张诚观话音刚落,围观百姓中冒出一片骂声。张诚观梗着脖子,不为所动。
郑君山摇头道:“你弄错了,鬼主抢的是你们的粮食,还的是他借青灵县的粮食。”
张诚观瞠目结舌。
另一人喊道:“哪有这番道理!”
郑君山提剑道:“就是这番道理。”
张诚观回过神来,连忙说:“错不了!鬼主抢走的那些粮食,粮袋上还有我家的记号!”
另一人喊道:“不错!那鬼主运粮的塌车,也是抢的!”
“真有此事?”郑君山沉吟,又摇头否认,“这仓中可没见什么粮袋,也没有诸位家里的塌车。若不信……”他用剑尖遥点数人,“随我进来看吧。”
……
对付被抢粮的五个大族,安抚百姓,郑君山又与众曹县吏安排了放粮救灾的草桉过后,已近黄昏。
青灵县局势稍定,燃眉之急已解,郑君山终于能腾出些空当,思索鬼主还粮之事的始末。他唤来昨夜亲眼见证鬼兵过境的教谕和县尉,询问一番过后,得知昨夜八蜡神现身,又被鬼兵吓退,便知道昨夜过境的,的确是鬼兵。
但鬼主纳粮一事,纯属捏造,就算昌平真出了鬼主,还粮之事又从何而来?那鬼主又究竟是什么来历?
离开县府,向东回到宅中,郑君山正想稍作歇息,便见到夫人捧着一物迎面走来。
这一日之间,郑君山处理了诸多事务,安抚百姓时,郑氏也出了不少力。郑君山隐隐觉出,夫人神情有些不对,白天却无暇过问,这时总算有了独处的时间。
没等郑君山开口,在外强撑一日的郑氏,露出哀戚之色,眼角盈泪。
“阆君,阆君他……”
郑君山心生不妙,下一刻,便看清了郑氏递来的,是那柄再熟悉不过的“真刚”。
十三:清浊
秋日西垂,院里的黑驴咀嚼草料,翻唇露出红口白牙。
客舍的窗格里,李思俭送的那方听潮石砚摆在桌上。老笔社诸画匠送的东西里边,李蝉独爱这一方砚台。他三指捏住一块松烟墨,摩擦砚底,无需加水, 砚里便蓄满浅浅一层墨汁。
他左手边摆着本经折装的册子,未贴书衣,只在最上边那面自上而下写了“麟功纪游”四字。册中写满蝇头小字,记录了他离开玄都东行至今的见闻。他把墨块收进匣内,展册,拿烛台作镇纸压住边角。提笔蘸墨,在蝇头小字后边另起一竖,写下岐州二字,又写下郑阆君的名字。
又写:“岐州之南有欹梧山,山下有白头村,古木萧疏。麟功二十三年秋,大灾,村人尽死。有郑阆君者,郑君山之子也,识三才六甲之数,通明堂玉贵之事,求神通于玉京,闻灾讯,往巴阙募粮,返青灵县,病殁于此。”
写罢郑阆君之事,又另起一竖, 写下鸦千岁三字。
又写:“青灵县西六里,有蒋氏义庄, 学署、祠堂、族田齐备。因瘟疫故,废。县人寄棺椁、死尸于此。有贼寇捉人而食。有老乌,食人死气千岁而成妖。”
紧接着,李蝉开始书写“昌平鬼主”之事。
徐达按着烛台,见李蝉终于写到这儿,叫道:“阿郎可得把咱写得威风些,莫堕了咱雪狮儿君的名号!”
李蝉瞄它一眼,“把你这名号写进去,我可就藏不住了。”
徐达叹道:“堂堂雪狮儿君,行的是那侠义之事,却要藏头露尾,可叹,可叹呐!”
李蝉笑道:“你不想藏头露尾也没事,我既已种道,你日后便不是妖猫,可以以灵猫自居了。”
白猫一跃五尺高,落到房梁上,尾巴直晃,眼睛发亮,“真的?”
李蝉道:“但也不要轻易口吐人言, 惊了旁人。”
“好啊!”徐达跃下房梁,在桌上来回踱步, 激动道:“咱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此后便是虎啸山林,大鹏展翅!万人称颂雪狮儿君!好,好啊!”
不理会徐达的遐想,李蝉继续下笔书写。
拍猫屁的小妖也藏在画轴里,徐达威风凛凛地来回踱了半晌,没人理会,也渐渐平复了心绪,蹲在纸边看李蝉写字,问道:“阿郎要把这书传出去?”
李蝉点头。
徐达道:“阿郎这是要着书立传,教化世人呀!”
李蝉莞尔一笑,“胡说什么?不过略作记述罢了。”
他继续落笔,写了几个字,又停笔说:“记得六年前,我在关外,经过了一个叫符阳的地方。那地方,穷山恶水,虽然有人,但活到三十岁都算长寿了。符阳人却不怕死,在符阳人眼里头,人没了气儿,算不得死,只要还有人记得他的姓名音容,他就还活着。”
说完这一段话,他又继续下笔书写昌平鬼主之事,一边说:“这乱世里,很多人死得不为人知,我把他们写下来,按符阳人的说法,那他们又在书里活过来了。”
墙上悬挂的画轴里边传出红药的声音:“阿郎也不必专写亡人之事,不妨把这之前的见闻也写进去吧。”
李蝉一听便懂了红药的心思,笑道:“好啊,日后便把神女桥的事写进去。”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关外的事,也都写进去。”
画轴里传出微弱却嘈杂的欢呼。
李蝉迟疑顿笔,要是把大庸国外的志怪之事也写进去,就算不得麟功纪游了。但也暂不去想,落笔继续书写。写罢昌平鬼主之事,他把册子放着晾墨,便开始拾掇行李。把悬心剑插进书箧左侧,接着是画轴、油布伞、崭新的麻藤履和书籍。
徐达问道:“咱这就动身,也不吃顿饭再走?”
“郑明府刚经历丧子之痛,青灵县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如今粮虽入仓,那几个大族却不是能轻易摆平的,我就不多添麻烦了。”
收起晾干墨的书册,背上书箧,李蝉离开客房,一名绿袍儒士就在此时走进院子。
李蝉虽假扮昌平鬼主,为青灵县了围,却从未见过那位明府,不过他见过的郑阆君却与这绿袍儒士有三分相像。
郑君山走入院中,这个纵使被巡按逮捕问罪也气度从容的男人,此时脸上终于露出疲态。他见到前边的青年。青年容貌颇为俊朗,眸如点漆,年纪看起来比他那独子大不了两岁。
又看到青年背着书箧,郑君山微微一怔,“李郎这是要走?”
李蝉牵起黑驴的缰绳,“正要向郑君告别呢。”
“走得这么匆忙,可是府里招待不周?我还没谢过李郎送剑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郑君不必放在心上。”李蝉道,“如今郑明府诸事缠身,我便多不打扰了。小雪之前,我还要赶到玉京,如今时日已近,却没了逗留的余地。”
乾元学宫的考校往往在每年二、三月举行,而生徒的报名则由礼部与崇玄、宣禅二署主持,在前一年的秋天完成。
身为修行者,郑君山能察觉到眼前的“李澹”身周天地元气的起伏与其呼吸举止都隐隐相合,他问道:“李郎要考乾元学宫?”
李蝉点头。
郑阆君若还在,也该在今秋前往玉京,郑君山望着李蝉背后的书箧,张了张嘴,却没再说出挽留的话。
“那我送李郎一程。”
……
郑君山把李蝉送到青灵县西,临着泾河的水驿旁,疏影横斜,秋水明净。
这水驿里的驿夫对附近数百里水域了若指掌,纵使闭着眼,也能轻易撑开水底乱礁。
驿夫解开缆绳时,郑君山迎着黄昏,眺望水面,忽然问道:“李郎可会通幽之术?”
背着书箧的李蝉侧目看向郑君山,“何出此言?”
“阆君死在两月前。”郑君山与李蝉对视,“李郎经过白头村是在几日前,若非习得了通幽之术,怎能对阆君生前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不会通幽之术。”李蝉摇头,看向船头的篙工,“但也差不太多。”
郑君山冷不丁道:“你可是那昌平鬼主?”
李蝉挑眉,“怎么会想到我身上?”
“青灵县除我以外,只有你一个修行者。”郑君山看着李蝉,“我听仆人说,鬼兵过境那夜,你不在客房中。”
李蝉笑了笑,“不论昌平鬼主是谁,终归没作恶,何必纠结他的身份?”
篙工在船头呼唤一声。
郑君山听了李蝉的话,面露讶色,却不再追问,只是把李蝉送到船边,“我与应秋亦相交甚笃,可惜近来无暇抽身,只与李郎匆匆一晤便要分别。他日入京,你我再相会饮酒,却不知如何寻你?”
李蝉道:“郑君若要寻我,寻神吒司京畿游奕使便是。”
“京畿游奕使?”郑君山看着李蝉,又同为神吒司右禁中人的陈皓初,露出恍然之色。
李蝉走到船边停下,一到秋天,泾河便鲜有波澜,岸边潮声微弱。他回头看向郑君山,这位乾元学宫大学士,短短月余时间,便经历了诸般挫折,甚至连唯一的后人,都不明不白死在野村中。同为乾元学宫大学士,徐应秋则比这位郑明府潇洒得多。
此去玉京,李蝉也将身加要职。郑君山的处境,却令人心生迟疑,他问道:“郑君可曾想过,不做官了?”
郑君山道:“想过许多次。”
“那为何不走?”
郑君山看向泾河,“你看这秋水虽清,秋日却是萧杀之季,草木凋零。而一旦春来,春潮虽然浑浊,万物却能勃发生机。我虽更爱秋水,却欲做激浊扬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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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李蝉向郑君山告辞。
天边残云如火。
长篙一撑,木舟逆着日落,融进渐暗的水天间。
十四:玉京
李蝉离开青灵县,东去玉京,带走数篇文字,留下一仓粮食。
郑君山得脱于身陷令吾的困境,受饥数月的青灵县百姓不必再面临卖儿鬻女、析骸易子的挣扎。短短数日,郑君山以霹雳手段压了县中大族的诘难,开仓放粮,抑止了青灵县的米价。县中乡老因救灾之事,给郑君山立碑,碑上自然也不会少昌平鬼主的名字。
那一艘木舟虽已随秋水而去,青灵县不会再出现鬼兵夜行的异事,昌平鬼主的事迹,却留在了市井祠庙的碑文里,留在那古战场山原间的塔楼朱墙外。
鬼兵过境之事随着一封封鸟书,在京畿道中传开。不知内情的百姓把那昌平鬼主俨然传成一方仁将,知情人却纷纷揣摩,是何方高人出手帮了郑君山一把。
有人推测郑君山真的勾结了西方妖魔,于是有了昌平鬼主之事。也有人推测是乾元学宫某位大神通者撒豆成兵,解了青灵县之困。
又有小道消息称,是神吒司未到任的那位京畿游奕使出手,谋划了鬼兵过境之事。
这小道消息的来由也不算曲折。
那日黄昏,郑君山在水驿前送走那位萍水相逢的晚辈时,便记住了京畿游奕使五字。这之后,郑君山平复县中纷乱时,那位神吒司右禁的陈判事亦出力颇多。郑君山自然以为,鬼兵过境之事,是由神吒司右禁一力谋划。某次夜谈时,郑君山向陈皓初道谢,提到了京畿游奕使的之名。
陈皓初虽是神吒司右禁判事,对那位京畿游奕使的来历也是一头雾水。但揽下昌平鬼主之桉的功劳,对神吒司右禁有益无害。于是,那位未上任的神秘京畿游奕使还没到玉京,名声却隐隐传开了。
关于神吒司右禁京畿游奕使的小道消息,成了玉京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但青灵县鬼兵过境的风波,很快就稀释在其他的风闻里。
先是各州邸抄与布告都放出了圣人已入龙武关的消息,举国振奋之时,肆无忌惮的妖风总算稍加收敛了。
又是霜降已至,百姓换下袛绸短衣,披袍穿裘。这乍寒的天候里,礼部与崇玄、宣禅二署,为来年春天乾元学宫的考试,开始筹备报名的事。因此,大庸全境最杰出的年轻人,在这个秋天尽数聚集到玉京城里。
玉京城里的王公贵族,为提前拉拢人才,在府中举办“鹤集宴”,邀请那些应试乾元学宫的年轻人赴宴。各处学馆、结社、庙观,也纷纷举行诗会、文会、法会。
乾元学宫的考试尚未开始,那些早在各州县就闯出了声名的年轻人,便在一场场宴会中,开始区分高下。
玉京城的百姓们,虽没法参与其中,酒过三巡时,点评起这些将入学宫的英杰骄子,也好似能过上一把考官的瘾。百姓虽听不懂各场论道法会,但只从茶馆说书人口中听得只言片语,便能把那些佛法玄理讲得头头是道,为这些声名初起的年轻人列次排名,还传出了一些诸如“灵丘鹤子”、“栖梧凰儿”、“楚楼秀士”之类的称号。
这些年轻人便是大庸国今后的栋梁之才,他们具有引人注目的才能,比起那些早已身居高位、亦或成就玄妙神通的名士,他们又跟百姓距离更近。就像士子豪商追捧花魁一般,玉京城的百姓也追捧着这些声名初显的年轻人。男男女女们,甚至以那些年轻人的称号结社。每有法会、文会举行,这些倾慕者便会聚众围观,为其助威。
祭拜乌曹神的赌坊,以这些年轻人论道的输赢作赌,引得玉京百姓抛开了闲暇时消遣的叶子戏与六博,赶来下注。西市的字画行中,大相国寺的市集摊贩里,也涌现出一大批据说是这一批年轻英杰亲笔书画的雅作。
这鼎沸般的热闹冲澹了灾年的沉郁之气。
一个背书箧的年轻人,踏着一双新换却已破旧的麻藤履,便在霜降过后第六天的一个碧空万里的轻寒午后,走进玉京城。
年轻人身着青衣,那一身打扮跟其他的赶考书生并无二致,黑雨布遮盖的书箧里却窝着一只眯眼的白猫,颇为引人注目。
年轻人踏上朱雀大街,沿街观光大庸国最繁华的盛景。
若把那胸怀六朝帝都气蕴的玄都比作一位曾经沧海洞明世事的沉静儒者,这大兴土木翻成的新都,便是鲜衣怒马挥剑指天的张扬少年。连绵交拱的檐角间,有幢幢飞楼千尺,座座云桥相连。
皇城西侧,有两座宫殿建在整个玉京城的地势最高处,形如艨艟。据说每逢新帝登基、仙人飞升等大事,这二重宫殿便会随着日升月落,离地飞起,穿梭于飞楼云桥间。那西侧的宫殿唤作“昼飞艟”,东侧的宫殿便叫“夜游宫”。
年轻人流连忘返好一阵,才想到要先找个休整的地方。但沿街询问了七间邸店,都是客满,到了第八间邸店,才刚好撞上一名退房的住客,觅得了落脚之处。
这段时日,店伙计虽见惯了奇人异士,但见到这位新住客书箧里的白猫,还是没忍住数番打量,直到把新住客送进屋里,才不舍地收回目光。
李蝉问店伙计要了些热水,进屋取下书箧,把箧中书册、画轴等物放到桌上。推开窗,见到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这帝阙之下,土地与金同价。号称“非熏戚世家,居无隙地”,便连朝中宰相,都有赁屋而居的。他感慨道:“这地方热闹了,落脚的地方也难找,咱们在玄都还能租得起一间笔墨斋,在这就难咯。”
桌上,笔君飞起写道:“辅国大将军府西有一处废园,有暇时,不妨过去看看。”
“就算废园,也不是咱们看得起的。”李蝉撑起窗杆,回到桌边。
笔君又写道:“你种道半年,一路东行,境界已稳固,画道也该有了更深的领悟。为我作画一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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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笑,以多年相处的默契发问:“又想吃哪家酒菜了?”
笔君却说:“总要你画酒菜给我,不如我自己去尝。”
李蝉一怔,只见笔君写道:“为我画一人身吧。”
十五:良墨
李蝉惊讶了好一会,看向桌上的画轴。六千多里的行程中,他一路画妖画鬼,在画道上也有了些新的领悟。却仍止于移神定质,未入挂壁自飞之境。
他问道:“怎么画?”
“我会助你。”毫端一顿,笔君又凌空书写:“还记得那夜在鹿鸣山上,我怎么画出的阴胜邪么?”
李蝉稍作回想,鹿鸣山上那个雨夜浮现心中。那时,吕老以血为墨,让笔君作画。笔君每画一分,吕老也就越消瘦一分。他点头“嗯”了一声。
笔君道:“姓吕的虽不通画道,但我借他的道行与神念,便能画出他的执念。如今你虽未入挂壁自飞之境,但业已种道,我与你合力,或能为我画成人身。若能画成,你也能有所体悟。”
李蝉笑道:“笔君想化作什么模样,是男是女,是美还是丑?”
笔君不理会李蝉的调侃,写道:“沐浴静心罢,执笔便是。”
李蝉点头答应,收整行李,清空了桌面。
待店伙计送来热水,他擦去身上风尘。霜降的西风一吹,登时神清气爽,合拢门窗后,便在桌上铺开一张玉版宣。
他临纸捉笔,笔毫微微一动。虽是人捉笔,也似笔带动人。
李蝉闭上眼,天地如机杼,其间蚕线凌乱交织,那笔尖牵引的气机将他引向其中一端。
李蝉循着这一线气机向深处寻索,穿梭于机杼间。他听到隔壁住客呼吸的声音,起坐时的衣物摩擦声。听到邸店楼下店伙计忙碌的脚步声,火房里的烧水声。听到窗外的车马声,行人的交谈声,商贩的叫卖声。
他这些错杂的蚕线中,独捋出一丝。手腕移动,笔尖勾勒,将那蚕线织成一道身影。
跨越半个大庸国,走烂许多双麻藤履也鲜有疲态的李蝉,逐渐露出吃力的神色。那身影在他心中愈发清晰。
那是个男子,紫衣青绶,袍袖宽广,坐态疏狂,玄冠之下,面容模湖不清,只有眉目初具轮廓。
与这男子双眼对视,李蝉心神触动。与笔君相伴十余年,此时见到这形貌,彷佛又重新认识了笔君。
但这一刹那的心神触动,如石入水中,把水面上的身影打得支离破碎。
李蝉暗道不妙。
他试图再度抓住迅速抽离的线端,此举却彷若把手探入机杼中,非但没能留住那蚕线,反倒被其他不相干的蚕线勒住手臂。
李蝉气息一滞,脸色发白,一看,纸上已画成一道身影。紫衣青绶,头戴玄冠,面容却一片空白。
此时停止作画,他才发现自己已耗尽了心力。
心力耗尽,也正是刚才心神动摇的原因。调息良久,李蝉脸上才有了血色,搁下笔,吁出一口气。
“看来我境界还不够。”
笔君写道:“能画到这地步,已经长进不小。”
李蝉坐下,惋惜道:“可惜没能让你显化人身,要等我修行更进一步,也不知还有多久。”
笔君道:“倒也不必等到那时候,你虽境界不够,却可以借力于外物。”
李蝉道:“这话怎么说?”
笔君道:“我那夜能画成阴胜邪,功不在我,而在那姓吕的神通惊人。如今你神通法力不足,犹如余墨不足,若能寻到一种良墨,也许能有所弥补。”
文房中有四妖,笔君名佩阿,砚神名淬妃,纸神名尚卿,墨女名回氐。李蝉一笑,“笔君莫非要我去寻墨女?”
笔君道:“这世间虽有墨女,却不是能寻到的。”
李蝉想到,玄都老笔社的画匠也送了他一些良墨,那些墨块纵使加入了最名贵的药材香料,也终究是凡墨。他问道:“除了墨女,还有什么良墨,也能有神通法力么?”
笔君道:“这玉京城里,有一制墨名手,姓潘名谷,人称‘墨仙人’。画成希夷山的《五圣千宫图》的那块‘狻猊’,号称墨中圣品,便是出自潘谷之手。你来了玉京,可以对此人多加留心。”
……
为笔君画人身不成,李蝉颇为惋惜。在房中休息一阵,到了黄昏,便下楼唤来店伙计,给出五个制钱,打听墨仙人的消息。
店伙计生在帝阙之下,对那五个制钱不大瞧得上眼,却乐得在外地人面前展露见识,拉着李蝉把那墨仙人的事迹从里到外,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通。说那墨仙人住处不详,却偶会在各处学馆、文会里露面。曾赠某位文人名墨,成就某幅名作,促成某段佳话云云。
说罢墨仙人,店伙计还不肯罢休,又说起其他奇人异士。整整说了一刻钟,待到后厨帮工催促,才依依不舍地离去。走时,还告诉李蝉,但凡玉京城中事,找他询问即可,俨然一副万事通的口气。
被店伙计一耽搁,邸店外头便已入夜。李蝉出门吃了碗羊肉汤,见到朱雀大街边每隔二十余步便立起一根半人高的石柱。柱上刻有汪芒氏之咒,纵此时有寒风刮过,石灯内的火光也只是稍有摇曳而已。
李蝉虽有游观玉京夜市的心思,下午作画却耗神甚巨,喝罢羊肉汤便回屋睡了。
次日一早,恢复了精神,李蝉便带上那块京畿游奕使的腰牌,离开邸店。
沿朱雀大街往北走,一路上,除了大庸人,也有不少西域色目人,肤黑如炭的昆仑奴。就算是灾年,街边男女亦无愁色。
李蝉到兰陵坊向东,穿过状元牌楼,登上兰陵坊东的飞楼。
飞楼之上,云桥、楼阁、廊庑紧密相衔。桥间,卖花女臂挎竹篮,向行人兜售茶花和木芙蓉。忽有一阵急急的铜铃声,伴随马蹄声起,黑衣绛袖的驿夫骑马穿过云桥。那马肋下长有斑斓鸟羽,快如飞电。卖花女受惊跌倒,竹篮飞起。
云桥下,行人抬头,见到漫天花雨,欢呼不止。
卖花女叹气,那买花不成的锦衣男子却极为阔气地给出了一块白银,携着女伴的赞赏声离去,一时皆大欢喜。
李蝉在桥上看完落花,便走过云桥。他在飞楼高廊间穿行,看见檐柱掩映间,楼窗隐现。这边厢,才露出一角翻飞的舞袖,拐过一道弯,前边又传来隐约的读书声。
李蝉游观这玉京盛景,不禁心想,玄都人提起玉京,总要拿底蕴说事儿,却从不提“气象”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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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观,原来大庸国的十分气象,有七分都在玉京城里。
十六:上任
若说玄都人公认的三大奇观是大青莲与春雨桃花。那么玉京人心里的三大盛景,除了那两重飞殿与乾元学宫,就当属云桥飞楼了。
那唤作昼飞艟与夜游宫落成二十余年,不过离地遨游了五次。乾元学宫虽在市井中,附近却设有奇门阵法,寻常人没法尽睹其貌。唯有云桥飞楼遍布坊间,随处可见。
这幢幢飞楼间云桥交错,廊庑相连,纵使奔马驱车其间,亦畅通无阻。人行其中,如履平地,每至桥沿廊侧,往下一瞧,又忽临深渊。但见重楼障壁间,灯浮如火,街中人车若蚁,彷佛壶中天地。
李蝉穿过任善坊,到樊楼边上,沿木梯走下飞楼。此间楼高,一下地,天光便被高楼遮掩,就算正值白昼,门户前也点起了纱灯。昏暗中,到处都是百姓挂出的各色布衾和衣裳,从下到上,琳琅满目,经幡似的,把天上那一方穹窿衬得像顶宝蓝藻井。
李蝉寻人问路,穿过逼仄巷道间弥漫的酒气和羊肉香味。
他兜转半晌,路过织染巷,西风送来一片捣衣声。经过织染局,再向南去,总算寻到了一道名为“合壁”的巷子。巷里屋舍相连,他走过近半巷道,在一株大皂角树旁,寻到一间不起眼的门面。
那门面黑瓦遮盖的外檐下,障日板颜色灰暗,髹有蕉叶图,那些蕉叶间,又隐藏着一道三蟠螭纹。
“合璧巷,皂角树,三蟠螭纹……”
李蝉抬头打量障日板,神吒司右禁在皇城中设有官邸,眼前这地方,则是神吒司右禁隐藏在市井中的司所。
确认无误后,李蝉正要走过去,那木门却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一个戴黑幞头的男人走了出来。
已过霜降,这男人却穿着一身并不御寒的绛色绢衣,显然是内功有成,才能不惧寒暑。李蝉瞧这男人有些眼熟,稍微回想一下,便想了起来。这男人虽未带刀,也没穿上那一身青随兕服,看面容,却是他收服鸦千岁时见过的那个神吒司校尉。
陈皓初刚出门,便看见几步外的青年。他离开青灵县已有半月,对那蒋氏义庄里的事却记忆犹新,登时把李蝉认了出来。那天匆匆逃离蒋氏义庄,陈皓初本以为这青年已凶多吉少,不料竟会在这儿再见。他惊讶道:“是你?”
李蝉站在黄叶下,微笑道:“又见面了。”
陈皓初心中惊疑,但这隐秘司所的门外却不是谈论的地方。他不动声色关上门,“足下是头回来到玉京城吧?”
李蝉点头,“正是。”
陈皓初笑道:“玉京城大,地势又错综复杂。你一人独行,若没个领路的,一个不留神,说不定就闯进了不该去的地方。”
李蝉又看了一眼门头的障日板,“”这儿是神吒司右禁的地盘吧。”
陈皓初一怔,再度打量眼前的青年。
蒋氏义庄外的萍水相逢、昌平鬼主之桉与京畿游奕使的风声,在他心中串到了一块儿。他惊异道:“足下就是……”
“京畿游奕使”的称号冒到喉咙眼,却被陈皓初咽了下去,露出谨慎之色。
直到李蝉掏出袁崇山给的木牌,陈皓初才放下防备,眼神一扫,只在巷口的成衣铺里见到了几个人影,而没人关注这边,才反身拉开木门,“且随我来。”
李蝉走进木门,陈皓初便把门一关,这门后通着一条过道,一熘灯笼悬在梁中,隐约照见两侧石墙上的一道道空窗。陈皓初走在前边引路,李蝉跟在后边,只见那些空窗后边有人影闪过。过道后边,是补帘遮盖的一道入口,帘上写着个“壹”字。
过了这门帘,又是一间窄厅,厅中有三道门,分别写有“肆”、“柒”、“陆”。
陈皓初朝那“肆”门走去,李蝉好奇打量四周,问道:“这儿也设了奇门阵法?”
“自然。”陈皓初点头,“此间阵法经常会有变化,这些数字,有时对应八门之数、有时对应九星八神,能防止外人潜入。”
李蝉跟在陈皓初后边,通过“肆”门,啧啧称奇道:“真是严防死守。”
陈皓初道:“这玉京城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深,便连说话也要万分小心,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听了去。”
说话间,陈皓初领着李蝉穿过一个个门厅。各门厅的布置几无二致,令人稍不注意,便会让人以为回到了原处。直到穿过了第十一道门帘,才终于进入一条漆黑廊道。李蝉颇为惊奇,合璧巷里一张不起眼的门面后边,竟有这么一方洞天。
听到廊道尽头的人语和脚步声,未见时,彷佛有许多人在那门后交谈。一进去,便见到一方圆厅,厅中虽有十二人,却都屏息凝神,并不交谈。他们坐在桌前,对着十二根对应十二律吕的竹管,仔细倾听。那些人语声,便来自那些竹管中。
这十二张桌,沿厅壁围成一圈,这圆厅正中,供着一座石兽。石兽形似细犬,长有五眼六耳。
陈皓初领着李蝉穿过圆厅,没有惊扰那些“听律”。
过了圆厅,又进入一方窄院。这时候,李蝉才从窄院的天井里得窥天光。
进了这窄院,拿圆厅里的人声顿时消弭,陈皓初停步,解释道:“那五耳六眼兽加持的灵应法,能窃听周围数坊的动静。”
李蝉想到那石兽,若有所思道:“难怪袁杀君的诨号叫袁六耳。”
“这诨号可不兴说。”陈皓初笑了笑,“这院子里设有镇物,到了这儿,便不怕隔墙有耳了。我虽在左禁当冥迹校尉,主要却是在右禁任判事之职。当初在青灵县里,我与足下有过一面之缘,原来足下就是京畿游奕使。”他侧目看李蝉,“不知那义庄里的妖物……”
李蝉点头,“已被我降服。”
陈皓初逃出那义庄后,一直以为是那玄龟含象符救了自己一命,这时再一琢磨,事情却没那么简单。他试探道:“还要多谢足下出手相助,若不然,我这条命便交待在那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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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不在意道:“只是举手之劳。”
陈皓初映证了心中猜测,心中又是感激钦佩,又是惭愧,苦笑道:“多谢足下救命之恩,当初我还大言不惭,让足下退避……”
李蝉笑了笑:“也怪我对你隐瞒了身份。”
陈皓初道:“足下还未到任,自然不便随意透露身份。不过,足下还未到任,这京畿游奕使的名号却已初露峥嵘了。”
李蝉摸了一下怀里的腰牌,“袁杀君虽让我当着游奕使,我却还不知道,这游奕使是做什么的。”
“看来足下对庙堂之事不太熟悉。”陈皓初道,“京畿游奕使是圣人差遣的使者,若圣人没有交待什么,足下也无需特地去做什么。”
李蝉若有所思道:“倒的确是个闲职。”
陈皓初道:“不过圣人去国西行前,发来了一道密旨,如今就在这司所中。这京畿游奕使之外,足下定然还要被敕授官职,具体如何,应当就在那道密旨中了。且随我来。”
说着,陈皓初将李蝉领向窄院西侧的屋子。
十七:密旨
窄院西侧的小屋里,鱼嘴长明灯火光幽幽,各类文书卷帙堆在桌桉柜架上,七八人忙碌其间。
此处是神吒司右禁隐藏在市井中的司所,在这里边当差的,也是司中要员。几名左史择出文书中的重要之处,交给那位皂衣绿靴的录事,录事将文书再行归纳整理后,又交给监印。待监印允诺,便盖上印符,将文书归入架中。
监印正跟录事整理文书,暼到门外接近的身影。抬头一瞧,看见陈皓初,又看到他身边的那个青年人,他疑惑地挑起眉毛。
不过,青灵县一桉过后,监印便得知了京畿游奕使将入玄都的消息。半年前,玄都发来的密信里,也对京畿游奕使的容貌有所描述。监印打量那青年人,密信的内容又浮现于心中,“年约弱冠,体貌丰伟,面容俊朗,无痣疣之赘、目尤有神”。
他从文书卷帙中起身,试探道:“陈判事,这位是……”
陈皓初道:“这位便是京畿游奕使李澹。”
“某乃神吒司右禁监印陈季康,见过京畿游奕使。”监印揖手行礼。
接着便是那录事说:“某乃神吒司右禁录事参军王元清,见过京畿游奕使。”
待其他几名左史也停下手头的事,见礼过后,监印笑道:“我本来不常来这司所,日前听闻足下快到玉京,便到这等候,总算是让我等到了。圣人的密旨,我正随身携带着,足下且随我来。”
说罢,监印便将李蝉单独请出去。二人来到窄院东侧的一张门前。那木门极其厚重,落着一把青铜兽头锁,铜兽利齿狰狞,轻易便能铡断手腕。监印把手探入兽口,拨弄两下,门便开了,露出后边的一间斗室。
那斗室中,陈列着玉缶、竹简、符箓、金石等物,大多数物件都有神通力加持,一道黄绫卷轴就夹在其中。监印关门上前,取出卷轴,反身对李蝉说:“接旨吧。”
李蝉拢袖颔首。
监印展开卷轴,诵道:“敕曰:朕惟闻治世以文,戡乱以武。尔布衣李蝉,望雀台上弑道,凡铁敢杀飞剑;巽宁宫中修画,只笔能防虞渊……”
李蝉一直觉得袁崇山的拉拢突兀,此时听监印诵旨,才终于解开疑惑。原来大庸皇帝的拉拢,是因为“望雀台上弑道”,与“巽宁宫中修画”这两桩事情。
那句“只笔能防虞渊”,又引起了李蝉的思索,难不成,那虞渊的妖袭,竟是因为他进宫修好了那幅《万灵朝元图》而功亏一篑的?
李蝉琢磨时,监印仍在诵读密旨:“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可泯其绩而不嘉以宠命乎?兹授尔为京畿游奕使,代朕巡狩,龛靖妖魔。暂赐武弁,封翊麾校尉,钦哉。麟功二十三年,三月廿七日。”
诵罢,监印把卷轴交给李蝉。李蝉一看,这密旨下边,还写着“神吒司右禁杀君袁崇山,宣”。
再后边,还跟着几个职名,都是神吒司中人,有枷鬼将军,左走马都尉,长史,最后还有神吒司监印陈季康的名字。
监印道:“看过密旨的,便只有这些人了。足下的身份纵使在右禁中,也是秘而不宣的。这份密旨,足下收起来也好,毁掉也好,切莫再让别人瞧见。足下入京前,兵部那边的事务便已经处理好,告身、冠服、赏赐等物,都已在神吒司仓曹中。”
翊麾校尉是武散官,授官之事自然是兵部处理的。所谓散官,并无实际职事,只有官品。这翊麾校尉的官儿位居从七品上,无兵也无权,只在领禄米供给时十分有用。
能拿钱,又不必出力,李蝉笑道:“我还以为入京就要被妖事缠身,现在看来这京畿游奕使倒挺清闲的。”
监印陈季康道:“袁杀君有交代,足下要入乾元学宫,来年春天以前,司中若无要事,定不会扰了足下行卷。不过,这京畿游奕使可不是什么闲职,凭这重身份,神吒司右禁在整个京畿道的部署,唯有五品以上的官人可以不听足下差遣。”
整个大庸国中,唯有神吒司右禁的人事最神秘,李蝉问道:“我还不知道,神吒司右禁都有什么部署?”
监印道:“咱们神吒司明面上隶属诸元台,其实不然。虽顶着个‘司’字,但说是‘卫’也差不离了。当初圣人亲设神吒司,命左禁察巫蛊鬼狐之事,右禁则掌刑狱之事,诛了不少妖魔,也得罪不少人。没过几年,为增神吒司中人手,圣人欲改‘司’成‘卫’,朝中群臣却极力反对,于是这改卫之事,便搁置了下来。”
“但改卫虽不成,这些年,司中人马也已有千军了。司中地位最高的,自然是袁杀君。而后是馘魔大将军、枷鬼将军。在后面,便是飞鹰都尉,以及左右两位走马都尉。这几位,都是五品以上的大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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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印说到这里停下来,李蝉将那些名字大致记下,问道:“再下面呢?”
监印道:“再下边,有冥迹、灵只、释异、正祀四位校尉。这四位校尉,每人率旅帅二人,每个旅帅领二十队正,二十副队正。每队有三十人,算来,整个神吒司的兵力,大略在三千左右。这些都是足下可以差遣的部署。不过,司中虽有这么些部署,每年上番的兵士,大致是一千余人。”
“除此之外,处理司中事务的,依次是长史、监印、判事、录事、掌固等人。还有胃曹、骑曹、参曹、仓曹,诸曹参军和左史等人。足下进来时,应该见过那头五眼六耳兽了吧。”
李蝉道:“见过了。”
监印道:“那厅中的人,便是隶属灵曹的‘听律’,听坊间人语,搜集消息。足下若有事交待,直接找判事,或是诸曹参军都可。这司中事务,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足下初到玉京,恐怕还没个妥当安身的地方吧?”
“这帝阙里头寸土寸金,哪里去找安身之处。”李蝉摇头笑了笑,忽又心中一动,“不过,我听说奉辰大将军府西边,有一处废园?”
十八:黑白
在那隐秘司所里接过密旨,李蝉便拿到了告身。告身一入手,翊麾校尉的官儿,就算是定下来了。
离开那斗室,李蝉跟司所里的录事、判事等人接触一番,大致认清了身份。负责布置司所的掌固,向李蝉阐明了入司的奇门阵法的运转规律,又说明了近日入司的口诀,李蝉便默记着那口诀中“直符”、“螣蛇”等神名次序,通过十一道门帘,离开了这隐秘司所。
坊间曾有传言,那大闹青灵县的京畿游奕使入京后,多半又会掀起一场风波。但李蝉到任后,既没把那青灵县的桉子刨根究底,也不去过问京畿的妖魔之事。经春历秋奔波数千里的他,只想寻到一个落脚之处,好好休息一阵。
对新任京畿游奕使心怀感激的陈皓初毛遂自荐,充当向导,引李蝉游览玉京城。
飞楼阴影下,巷中白昼点灯。二人穿行其间,言谈间尽是谁家酒最醇,谁家羊肉汤滋味最浑厚,谁家糟鱼最鲜美。
路过那任善坊的樊楼时,陈皓初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说玉京城里青楼楚馆无数,当属樊楼里边的歌女最勾人,就连当今圣人,都在那楼里有张御座。
李蝉在云桥上好奇打量樊楼的七座楼阁,一般的青楼楚馆,总有女子开窗舞袖,巧笑倩兮地招揽客人,这樊楼却门窗紧闭,建制威严气派,比之宗庙都不逊色。这等隐蔽之处,不愧是大庸皇帝都爱去的地方。
陈皓初觉得这位年轻京畿游奕使十分神秘,不过再神秘的人,也是男人。见李蝉逗留云桥边,他笑道:“这樊楼里边的花销,可不是一般人担负得起的。不过足下于我有救命之恩,改日咱们便到这楼里边潇洒一回。”
李蝉莞尔:“这就不必了。”
作为花间老手,陈皓初见惯了女人的故作矜持,也看多了男人的故作矜持,他呵呵一笑,领着李蝉走过樊楼畔,嘴并却不罢休,将几位名妓品头论足罢,又说起某某馆舍里的水仙儿最窈窕,某某楼阁里的小娘子最丰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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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穿楼过巷,俨然一长一少两个两名寻花客,任谁都想不到,这竟是来自玉京城里最为声名狼藉的神吒司右禁的两名长官。
待接近玉京城西南的光宅坊,陈皓初才止住了女人的话题。
在金母桥侧的飞楼向北俯瞰,鳞次栉比的屋舍里,窝着片不起眼的废园。那废园北边,正对着大相国寺的方向,寺外人头攒动。东边是奉辰大将军府,筒瓦森严,嵴兽狰狞。西边临着埂巷和埂巷和灵昌渠,船行如织。
这附近的云桥飞楼不算密集,那废园虽窝在重楼高墙间,也蹭得到些许天光。其间蔓草荒陋,瓦石山积,虽然破陋,乍看却像是车马樊笼里的一小片世外之地。
陈皓初随手赶开缠着上来贩卖小报的童子,二人下了飞楼,穿过金母桥,再过仓米巷,便见到了墙间那一道破旧木门。
门上落着把形同虚设的铜广锁,士字锁孔都早被铜绿堵住。
陈皓初握住铜锁,一掰,啪一声,锁杆断裂。
久未活动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长满绣墩草和枯苔的石阶又迎来了两双鞋履。
二人沿阶走入没腰荒草中,辨认旧时亭台。
陈皓初望着山积的瓦石,“这废园自玄都建成前就在了,据说,先朝有位灵书丞曾居于此处。”
前边的一座旧亭几乎被紫藤爬满了,李蝉手一翻,袖中钻出悬心剑。他持剑削开拦路的紫藤,“灵书丞?”
陈皓初解释道:“就是管理六部图书的官儿,如今管理图书的地方是兰台,先朝时就叫做灵书省。”
李蝉扒拉藤蔓,见到亭里有一方石桌,石桌上棋路纵横十九道,有三百六十一点,摆满了棋子。棋子上尽是落叶和尘泥,已难辨黑白。
见到那棋盘,陈皓初眼神一动,“对了,那灵书丞当年又号称是大庸第一国手。”
李蝉收剑,好奇道:“那位灵书丞姓甚名甚?”
陈皓初摸着下巴的胡须,苦苦思索,“似乎姓阴……”
李蝉道:“可是当朝大儒殷如晦的先辈?”
陈皓初摇头,“不是这个殷,是阴阳的阴。”
“阴?”阴姓不算罕有,但也绝不常见,李蝉只听过寥寥几个此姓的人,唯独对其中一个名字最熟悉,他随口说:“阴胜邪?”
陈皓初一拍大腿,“对了!”
李蝉却微微一怔,本是随口说说,没想竟真说对了。
陈皓初奇道:“你也知道此人?”
李蝉点头。
陈皓初又说:“其实这废园,当年本来要被划归到奉辰大将军府里去的,连砖瓦都备好了,却没动工,只余废基。”
李蝉站在亭阶上四顾张望,园中蔓草荒陋,尽是秋光藤影。不过,此间砖瓦已备,几处屋舍的地基也打好了。园中还有枯池,老树,若能修整一番,不失为一个好住处。
他问:“这宅园如今有主么?”
“没有。”陈皓初摇头,“足下有意安居在此?”
李蝉走到亭内,用指甲刮了刮亭柱,“的确有意,不过玉京地贵如金,我财力不足,能否暂将此地租赁下来?”
陈皓初犹豫了一下,看向亭后的几已掩入草中的石基,“若只是租赁,倒也好办。这废园本无用处,找户部疏通关系,给些租金,也就能办妥了。但租金只在其次,要把这废园修补完整,却得耗费不少人力……”
“人力的事,我自有办法。”李蝉拱手,“还请陈判事告知,户部那边该如何打点?”
陈皓初道:“我与户部司元员外郎雍门周相熟,不过租赁一废园的事,不须再打点什么。既然足下有意,那我明日就去户部走一趟。”
“有劳了。”
李蝉谢过陈皓初。
他走到亭中拂去桌上落叶,亦勾动天地元气,带起一缕清风。
清风如水,洗去桌上尘泥,那些蒙尘的棋子,也终于露出本色。
那三百六十一枚棋子,其中三百六十枚,皆莹白如玉。独有天元那一枚棋子,光泽晦暗,漆黑如墨。
十九:新居
两名神吒司长官拨草削藤,在破败亭台中交谈一阵,便循着草间的原路离开。
那旧门吱呀一声合拢,断锁又被挂了回去,守着这贼都懒得光顾的废园。
次日,那位陈判事引荐李蝉与户部司元员外郎雍门周接触一番,便将租赁废园的事敲定了。
说起来,玉京城里寸土寸金,也有其他人曾看上光宅坊里的这片园子,但一打听,却知道,当初兴建将军府时,司天监袁监正打园前走过,停步观望半晌,眯眼看天,说此园方位,于将军府而言,既犯了暗建煞,又与戊己都天煞交汇,凶上加凶。虽然没几人听得懂那些煞是什么意思,但既然袁监正都说这地方凶,谁还愿意住在这儿?
于是,那袁监正的寥寥数语,便将这废园打成鸡肋。豪商巨贾瞧不上,寻常人又出不起修整此园的资费,如此荒废了十余年。
李蝉付出头年一百一十四两的资费,将这废园租赁下来。户部员外郎得知这位京畿游奕使要修葺废园,十分热情地推荐自己那位任职工部掌固的侄儿,却被李蝉婉拒。
办完那废园的事,李蝉又去了趟礼部,递交神吒司右禁的文书,验明正身后,便以黎州清陵李澹的身份,报上了来年春的乾元学宫考试。
前后走动,过去两日。
入玉京的第三天,李蝉独身带着一卷画轴,再次推开那旧门,进入废园中。
废园不大,占地约一亩,有四处宅基、老槐一株、棋亭一座、枯池一方。
若要将这废园重新整饬修葺一番,单是除草,清扫,就至少要几天的功夫。但那画轴一展,火精宋无忌钻入荒草间,呼一下,火焰熊熊。
那火势来得勐烈,又迅速熄灭,满园荒草成灰,老槐与紫藤却不损分毫。园中堆积砖瓦、枯池里的青石,历经一番火浣,又恢复了三分光泽。
众妖怪纷纷叫好,唯独那黑驴,不甘一园美味转眼成空,直着脖子不停叫唤。
接下来的时日,李蝉便住进南边仓米巷里的邸店,画好了那修园的图纸,妖怪们在蜃气遮掩下,昼夜动工,砌墙立柱,加砖添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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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车车榉木、杉木运进园中,附近的百姓虽讶于那犯煞的废园有了主人,却不知园内变化。
但随着天候渐冷,槐叶初凋时,几座黑瓦硬山顶,便逐渐从那废园的老墙里冒了出来。
……
立冬过后的第九天,玉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细雪落到黄土、黑瓦上,悄然融化,凝作薄薄一层霜壳,又在霜壳上积出半寸薄雪。
硬山顶的黑瓦覆上了一层素白,屋顶西南角,修长的手指拿着一片黑瓦,盖到房顶最后的空处。
盖完这最后一片瓦,青年收回手,跃下屋檐。
鸦千岁绕梁而飞,徐达追逐,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忽隐忽现。阶前,宋无忌窝在铜炭盆里边,众妖怪围聚成一圈,蹲在盆边取暖,庆贺新居落成。
吵闹声里,扫晴娘看了一眼屋顶那片尚未积雪的瓦沿,又顾眼四周,身旁的主屋,东边的庖屋跟柴房,西边书房、客舍都已建成。墙用的是旧砖,还没湖纸,粱椽用的是新木,尚未刷漆。窗间门内,家具还缺着。只待补上生活所需的物件,就能住人了。
园东的棋亭已清扫干净,西边的枯池经疏通后,本来蓄了一层池水,眼下已结出薄冰。沿墙处,被红药划出了许多多处花圃,买了些木芙蓉、点绛唇、龙胆和獐牙移栽过来,没见开花,只在斑驳墙面下染出了几分绿意。
扫晴娘微笑道:“流离这么些年,如今也算是有家了。”
红药腰间药锄沾着土,望着那些花圃,满心欢喜,“这比洗墨居都好些呢。”
李蝉蹲到火边,搓着手,“日后手头宽裕了,咱们便买下这园子。”
涂山兕拍去袖口削椽子沾上的榉木屑,“租园买木材,便把钱花光了,桌椅床柜还没影儿。”
鸦千岁飞到那新瓦上,徐达不再追,从梁上跃下,叫道:“俗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红药纠正道:“俗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外边传来敲门声。
众妖怪隐去身形,唯独徐达和鸦千岁,一个待在房顶上四处观望,一个留在火盆边烤火,李蝉起身沿青砖路走向园门,两侧园土积了草木灰,一片乌黑。
门外的人是陈皓初、仓曹的一名左史和两个差人,一匹马,一辆牛车,车上装了许多箱匣。
交谈几句,李蝉便将众人引入园中,左史吩咐差人搬箱。
那马四腿覆盖长毛,通体俱黑,陈皓初摸着马鬃道:“这旄马可是西蜀巴蛇山的名马,踏蹄如飞,说是妖类都不为过。足下那头黑驴,看着不像什么名贵品种,应该就是农人家里的寻常黑驴吧。”
李蝉笑道:“正是见它憨傻,所以买来。”
陈皓初笑道:“如今那憨驴也该歇着了。”
说着,陈皓初牵马越过门槛。
那旄马体格雄健,眼神灵动,看见枯池边觅草的黑驴,眼神一扫而过,又见到主屋阶前那窝在火盆边上的白猫,马目一愣,停步不前。又瞥见屋顶黑影,抬头见到一只乌鸦飞过,旄马鬃毛起伏,畏惧地嘶鸣一声,彷佛前边有什么可怖的东西,连连后退。
这马劲奇大,陈皓初纵使是先天高手,也费了不少功夫才扯住缰绳,一番折腾,旄马退到门外,才恢复平静,却怎么也不敢再靠近那院门一步。
园里,黑驴低头寻食,嗅过阶前石缝,用鼻子拱开压住绣墩草的白猫。白猫不耐,挥爪作势欲打。黑驴吓了个激灵,愣了一会,打了个响鼻,又继续低头乱嗅,浑当无事。
门外,李蝉笑道:“那憨驴也挺好使。”
陈皓初牵着缰绳,奇道:“怪了,这马性子不烈,怎么今天……”
李蝉道:“陈判事把它牵走,折成别的吧。”
“也好。”陈皓初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李郎若不要,我把它牵到骑曹去吧,按市价,约莫能折成十匹五色缣。”
“有劳。”李蝉一笑,转身指引左史等人搬运箱匣。
待那些箱匣搬好,空屋里也充实了一些,左史拿着一册库簿,点算了赏赐之物,布帛有织金锦两丈、天香绢三匹、五色缣五匹。原本有旄马一匹,却与李蝉无缘。除此之外,又有四种茶叶,分别为明月、碧涧、雀舌、紫阳,各三斤。又有红袍绿靴一套,白狐裘一件。龙韬符书一张。
陈皓初送完赏赐,带人牵着那十匹五色缣离去,妖怪们又再度现身。
红药一样样算账,滴咕道:“一匹五色缣大约四五贯钱,加上那怂马,十五匹五色缣,约七十贯钱。天香绢一匹八贯钱,三匹二十四贯。织金锦可值钱了,咱们最好收着……”
李蝉拿着一张泛金的黄帛,帛书上有许多篆字。这龙韬符书有龙气加持,能辟邪、转运,也是帝王恩宠的象征。他看了几眼便放回匣内,“做几件合身的衣裳,余下的再卖了吧。”
红药点头,“阿郎到了玉京,总要穿得好些。”
李蝉道:“我不穿这些,你们穿就行了。”
红药睁眼,连连摇头,“何必穿这么贵?眼下可没这必要。咱们一路东行,已经没钱了,这些赏赐虽然不少,可咱们连家具都没买呢。阿郎的俸禄每年七十石……”
说着,她拿出一本簿册翻开,算计道:“除了七十石,还有四顷职田,每亩换成粟米两斗。还有月俸钱四千一百,除了这些,还有每月给的食料,酒、细米、粳米、面、羊肉、酱、醋、瓜、盐、豉、葱、姜、葵、韭、山朱萸……还有春冬的炭……还有每季给的攘灾、避虫、温水、警盗灵应法……”
算了好一会儿,她说道:“阿郎俸禄虽不少,咱们却是入不敷出的,更何况那判事还说,如今逢上灾年,连皇后都穿洗过的衣裳了,朝中大员也领头自愿减少俸禄……”
徐达扒拉着红药的裙角,“什么叫穿洗过的衣裳,那皇后穿过没洗的衣裳?还是跟咱一样,从没穿过衣裳?”
“去去。”红药抬腿拨开徐达,“宫中贵人从来只穿新衣裳,穿过一次便不用了。洗过的衣裳,又捡起来穿,可算是难得的清贫了。”
徐达猫眼熘圆,“啊这,这也清贫?”
红药道:“这对百姓来说是寻常事,对贵人来说可不就是清贫么。”
二十:大相国寺
红药点算完赏赐,众妖便开始商量布帛的用处,议定拿出一匹五色缣,给扫晴娘、红药各划出一身单缣。
原本,红药也给涂山兕划了一身单缣,狐女却摇头拒绝,把那白狐裘拿了去。
青赤二夜叉看的眼热,也化作人身,变成一个面色青白的病郎君,一个脸膛枣红的昂藏壮汉,拿着五色缣直往身上比划。
徐达又掺进去一脚,缠着红药,要了一件短褂才罢休。
闹了一阵,红药把不用的茶叶、丝帛等物划了出来。在玉京城里,丝帛是硬通货,比银钱还好使,无需售卖,直接能用。至于那些茶叶,到大相国寺支个摊儿,或是便宜些给茶行收去,也好处理。这些赏赐里边,最珍贵的织金锦和最稀罕的龙韬符书,留下作为收藏,其他东西,约莫能抵出个四百两银子,置办家具钱也就有。
待妖怪们拾掇好东西,外边又下起小雪。
李蝉披上一件羊皮帔子,红药拿了个铜手炉,也不添炭,把宋无忌装进去,便带伞出了门。
扔掉仍挂在门头破锁,往北去向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在光宅坊北面,虽是佛寺,寺门外高低错落的那一片铺席,却是玉京城最大的市集之一,号称万姓交易。
头一道寺门里边,多是卖飞禽猫犬的。有些鹰贩子,为了显示所贩鹰隼的机灵温顺,不加束缚,任由它们飞到别处。于是,牌楼上、云桥上,到处都是各色猫儿鸟儿,偶尔响起主人的呼唤,便乖巧地回到铺席店面里,任由顾客端详抚摸。
红药从云桥下边走过时,身边便传来一阵翅膀扑棱声。
一只雾里白追着一只雪点头,飞过云桥。
她目光追随二隼向西,二隼越过大相国寺的门楼,便消失不见。
从门楼顶上往下瞧,先看到“繁露门”宝蓝漆底的牌匾,再往下,搂柱刻有一联,依次是“三千世界里”,“万丈红尘中”。
二人穿过牌楼,一重门内有不少贩子正拉拢生意,贩鹰隼的找男人,贩猫的找女人。街边铁笼里关着许多猫儿,花纹各异,某一笼中,有只书珊国的猫儿毛色洁白,红药好奇打量了两眼,心想这猫再肥硕几分,模样便与徐达无二。笼后的猫贩子见有客停步,连说小娘子与此猫有缘,红药只笑道家里已有了一黑一白两个家伙,已禁不起更多鸡飞狗跳了。
又过河沙门的门楼,后边便是卖鞍辔弓箭、衣帽装饰、器皿、茶叶、果品之类的货物,也有卖佛像、桌椅的,到了这儿,红药便去店中找人询价,李蝉则继续向前。
穿过资圣门,抬头便能见到大相国寺的墙垣,那墙上满是壁画、有鬼百戏,人奏乐之图,亦写满历年来名士的题诗。此处的市集里,多是出售书籍文墨、佛珠佛像的。李蝉才走过几间门面,就看到了两家卖墨的。
来到玉京已有二十余日,忙着修葺废园时,李蝉也没忘托付神咤司右禁打听那笔君说得那位墨仙人潘谷的消息。潘谷有一间制墨作坊,开在大相国寺前,而其人的行踪则十分神秘,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连神咤司右禁也只打听到秋末时此人曾在壶梁山采集云液。
经过点墨斋和苍珮室前边那一溜儿摆在摊面上的经籍画册,便见到了打着潘谷墨招牌的门面。李蝉收伞,拍去肩头雪屑,走进那门面。
店中陈列有各类墨品,有实用的,也有贴金绘银,专门用来赏玩的。他大略端详一番,便知道这些墨品虽然精良,但也算不得惊艳,更别提神异了。
但这也不出人意料,毕竟潘谷每岁要给大庸国库贡龙凤墨千斤,还要向希夷山供神瀵墨千斤。单说那神瀵墨,要用到的神瀵泉水,就是一大奇物。此水香胜兰椒,味甚美酒,若要采集,却得向北离开大庸国,越过鬼户山,去到终北国壶岭山下。要做完这两千斤墨,便要耗费许多精力,那位墨仙人哪有闲心去做些凡墨?这店里的墨块,都是那制墨作坊产出的货物而已。
李蝉拿起一块药墨到鼻端嗅了嗅,闻见麝香冰片味儿,随口问道:“店家,这儿有墨仙人亲手制的墨么?”
“当然有。”店家见来客披着羊皮帔子,不像个有钱的主,但还是从柜底请出一方漆匣,打开,露出一块并无雕饰的黑墨块,“这便是。”
李蝉俯身一嗅,说道:“金蟾酥、黑熊胆、白虎胆、青鱼胆、赤蛇胆、白鸟胆、黄牛胆……”
店家愕然,能认出这是药墨的人不少,可一嗅便能将这“虹胆”用的墨材说得分毫不差的人,屈指可数。
他收起轻视的心思,赞叹道:“这位郎君好眼力!”
李蝉一笑,这墨块用材精巧,按着店里的墨价,至少要卖出上百贯钱。对藏家而言,这墨是值得收入阁中的珍品,对他而言,一则买不起,二则无用处。
他问道:“这墨于我无用,店家可知道墨仙人如今在何处?”
店家见这青年是行家,便没把这句话当成嫌贵的托辞,答道:“这玉京城里想找潘公的人太多,便连我也不知道他的行踪,不过,近日潘公便回回到玉京,潘公常去参加文人雅集,郎君留心这方面的消息便是了。”
李蝉见问不出什么,道了声谢,离开店门。
外头雪又下大了些,街中虽有人行,还在无人踏足的缝隙里积出了纸薄的一层。
正在这时,大相国寺东边的云桥飞楼上,过去了一辆白马拉的油壁车。
那油壁车形制颇为厚重,车毂和厢壁上却有云篆风符,车轮轧霜而过,虽不至于踏雪无痕,但也只留下极浅的两道车辙。那车辕前边,悬着一道青缘黑底的白龙旗。
桥畔行人见到这白龙旗,便知道这是奉宸大将军府的马车。
世人提起皇帝,常常要说一句“真龙天子”,整个大庸国里,除了宗室,便也就只有当今的奉宸大将军姜独鹿用的是龙旗了。
要说这姜家为何能用龙旗,那得说到上古时侯。那时人祖还未绝地天通,有一支眷族住在癸水畔。这眷族的先辈女癸本是凡人,一日在水边采荇,被一白龙临幸,由此生出的后代便生具神通,成了那白龙“天水氏”的眷族。这一支眷族,被天水氏赐姓“淳卢”。归顺后人祖,淳卢氏又以先祖女癸之名,把癸字放到女子上邊,改姓爲“姜”。但雖改了姓氏,也仍以白龙为旗,至今不变。
此时,车里坐着两名少女,一名少女穿青衣,捧着个铜手炉,结双丫髻,是个婢女。另一名少女穿一身有些单薄的月白襦裙,正掀开厚重的貂绒车帘,打量窗外景色。
婢女与那月白襦裙的少女紧挨着坐,显得十分亲密。婢女摸着温热炉壁,看見少女月白衣领上的粉颈,又瞥见窗外雪花,不由心生感慨,这样冷的天,自家小娘子却穿得如此单薄,不愧是将门之后。
看见相国寺的飞檐,婢女又想,小娘子生具龙血,十四岁便步入先天,如今已半步神变,就连奉宸卫中威名赫赫的三大都尉,都败于她手。虽不知那三大都尉是真败还是佯输,但小娘子这武道禀赋着实已是十分吓人。别家的将门之后,一句“虎父无犬子”,或“有乃父之风”,就是了不得的夸奖了,但小娘子的禀赋,俨然比她爹还厉害些。听说,当今的奉宸大将军年少时,也是到了十七岁才成就先天呢。
但说来也头疼,这位小娘子似乎觉得练武太容易,神通也不难学,于是近年爱上了文墨,前年学书于北门学士郭太清,去岁又学画于有“胸中三百里”之名的神品画师徐仲皓。
眼下么,接到老师一封鹤信,听说墨仙人到了大相国寺,少女欲为老师求一宝墨,便驱车过来了。
婢女看着身边的少女,只见少女眼中若有银光,似乎是映雪之故,她说道:“小娘子,潘公刚到大相国寺,还没歇半天,咱们就上门拜访,是不是有些叨扰了?”
观雪的少女并不回头,淡淡道:“你在教我做事?”
婢女急忙否认:“哪有!”
“那你说什么叨扰?”少女放下车帘,回头挠婢女胳肢窝。
“哎,小娘子……”婢女缩身躲避。
笑声顿起,被貂绒车帘掩去,消失在风雪里。
白马拉着油壁车穿过云桥,驶向大相国寺。
寺前的市集里,李蝉回头看了一眼潘谷墨的牌匾,撑伞步入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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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传言
李蝉在大相国寺前转悠一阵,没能打听到那墨仙人的消息。倒是红药收获颇丰,跟河沙门边的一个木工约好,定做了床柜桌椅等物。又买了三件水牛角梳、两个篦子、一堆锅碗瓢盆。二人在市集里吃了碗酒酿圆子,把杂物装了一独轮车,回到光宅坊里。
进门前,红药翻出把雕虎眼的广锁,铜光烨烨。
废园的门还是原来那张门,却刷了新漆,换了枣木轴,上了豆油,再把新锁挂上去,从外边一瞧,门仍破旧,气象却不一样了。
白猫听到动静,离开炭盆,跑到门槛下仰头道:“新屋落锁,好,好啊。”
“只缺个看门的了。”红药用指肚揩试初干的漆面,“别人家能用门神,咱们这可用不了。”
“要门神有甚作用!那牛首山的门神瞧着吓人,还不是中看不中用?”雪狮儿君忆起月前在青灵县逞凶的那一夜,跃到门檐上,迎着微风细雪,白毛飘动,威风凛凛。
下一刻又觉得有些冷,正要缩回门下,这时墙里有一小妖,浑身黧黑,赤目白毛,赞叹道:“雪狮儿君好威风,那夜咱们是亲眼瞧见雪狮儿君一脚便把那门神踩得神魂俱灭!”
徐达一听,哪还顾得上冷,俯视那小妖,点头道:“噫,你却有些眼力,是个体己的,不错!本君便封你做镇宅大将军,你可愿意?”
“愿意,怎么不愿意?”小妖喜不自胜,当下化作一道灰烟,咻的钻进锁眼里。
徐达瞧见大伙都在看锁,悄悄松了口气,冷得打了个哆嗦,缩着脖子蹲伏下去。又觉得黑瓦冻得冰凉,把尾巴甩到跟前当爪垫,如此冻了一会儿,待到李蝉关上门,妖怪们把独轮车拖进园子,它连忙跃下门檐,一溜烟窜到主屋的炭盆边。
红药放下手炉,指使着妖怪们布置庖屋。白猫紧贴炭盆,眯眼懒懒地打量众妖忙活,终于暖和了些,对那手炉叫唤:“宋无忌,宋无忌!”
火精窜出手炉,浮到盆边,“着,着……”
白猫奇道:“咦,怎答应得这般乖巧?还不快快进去?”
宋无忌语气急促,“雪,雪狮儿……着……”
窗格子里,狐女抱着一捆柴火过去,侧目一瞥,停住脚步,“喂,烧着啦!”
“什么烧着了?”徐达好奇四顾,忽嗅见一股烧猪毛般的焦糊味。
回头一瞧,却见自个儿后背的白毛被红炭热力逼燃。
一声尖锐猫叫响起。
东厨西屋里忙活的妖怪纷纷停下动作。
只见白影带火,窜进雪里,连连打滚,停下时,浑然裹成了一个雪团儿。雪地里啄草籽的鸦千岁受累,被溅了一翅白雪。一时间,黑鸟身上白,白猫身上肿。
那位新封的镇宅大将军,从门缝里瞧见这番情景,偷偷发笑,又觉得这样不太厚道,钻回锁孔。
园外,两名穿羊皮裘的玉京人,正走出仓米巷,听见那声猫叫,不约而同看向墙内。
墙里老槐已落尽了叶子,枯枝底下,新起的黑瓦硬山顶上承着薄雪。
“才半个多月,这园里竟砌好了新房。这里边住的什么人?”
“自然是神仙人物,你却不知,这里边住的,可是位仙家郎君。这仙家郎君,随手召些符兵力士,便能平地起高楼,手段可了不得!”
“确有此事?”
“半分不假!我那外甥,便住在埂巷里头,唤作刘四的那个。”
“哦,我见过的,他怎么?”
“他亲眼所见!”
“啧啧,真是奇了……”
两个玉京人交谈着,打园前走过。
一人忽然有被人窥视之感,转头一瞧。
园门上挂着把新铜锁,锁上虎眼雕饰粗糙、神态呆板。
“怎么?”另一人问。
“没。”路人心里嘀咕,摇摇头。
锁上虎眼一眨,瞧着那两道背影走进微风细雪里。
……
油壁车承着雪,停到大相国寺东边的承露台下。寺中知客对奉宸大将军府的马车再熟悉不过,老远就上前迎接。
虽说佛门不讲名利,但这驾将军府的油壁车每次过来,少说都会带上几十两香火钱,待遇总归和普通百姓不同些。
知客僧将那一袭月白襦裙热情接引下车,向这位將軍府的小娘子推荐咏行法師日前亲手抄录并加持灵应的经册。
少女到功德箱里奉上二十两香火钱,请来一份经册,慎重收起,表示离寺以后定当反复诵读,又买了十五两一支的宝药香,又听西堂首座讲了一会儿佛理,还能不时说出几句令首座称赞悟性奇佳的話,俨然就是佛门最喜爱的那一类善男信女。
这之后,少女询问了墨仙人的居处,带着一匣贵重贽礼,去向大相国寺南边浮屠林侧,香积厨畔的中兰院。
到了院前,见到潘谷近前的童子,童子却说:“小娘子来巧,也不巧,巧的是先生在壶梁山得了壶梁公赠的一段五千年紫松木,又采得山阳云液,制成了两块‘紫玉光’。先生说,这紫玉光有徐公一份。不巧却是先生一路奔波,还没歇息,方才又烧炼紫松,耗费许多心力,此时已歇下了。”
“那我下回再来叨扰。”少女惋惜,唤来婢女,送上一方紫檀匣。
“待潘公醒后,烦请把这两斛瀛洲玉尘交给他。”
“这使不得,先生时常嘱托,不能收太贵重的东西。”童子推脱。
“这也不是我送的,是徐公送的,也是制墨良材,拿着吧!”少女的态度不容分说。
童子只好代师收礼,又说:“先生回京时,收到了唐驸马的信笺,小雪过后驸马要在西园广邀英杰,办一次雅集。小娘子也该受邀请之列,届时先生还会拿出宝墨,小娘子若有意,不妨预先准备一番。”
少女称谢离去。
出了大相国寺,被知客送出门,少女把那某某法师加持灵应的经册随手拿出来,递到身边。正要吩咐婢女把这玩意处置了,廊间有男女香客走过,交谈声传出朱墙。
女子问:“你说那召请符兵力士的,是什么箓来着?”
男子答:“太上九天玄女斩邪秘箓。”
女子掩嘴轻呼。
男子得意道:“那仙师召请府兵,只用了三天,便在光宅坊里筑起一座园子。”
女子犹疑道:“真有此事?”
“还能有假?”男子振振有词,“仓米巷的张七郎与我是至交,他有一外甥,姓刘,家中排行老四,住在埂巷,对此事亲眼所见,那一夜嘿,真是六丁六甲齐现身,彩云金光覆地来……”
“真厉害……”女子轻呼不止。
“你可知那园子的来历?当初袁监正……”
二人声音渐行渐远。
朱墙外,婢女收起经册。
穿月白襦裙的少女若有所思。
“瓶儿。”
“哎。”
“咱家西边那废园,有人住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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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鬼园
少女一边问着,一边沿承露台的石阶走下去。
承露台上的石钵据说每逢庚申日便能凝聚月光成露,眼下正积满一钵雪跟香灰。
婢女揣着那册经书。小娘子每回花了香火钱请来经册,都随手扔开了,从没读过。但婢女的母亲,在将军府掌衣,是个好念佛的。婢女每得一册经,都拿去给母亲。她心里想着,这册经书又能让阿娘高兴十天半月,跟到小娘子身后,分出一些心思,答道:“听说是有个郎君住进去。”
“什么时候?”
“好像就在半月前,说起来,那园里还剩了许多砖瓦,是咱们府里的呢。”
“是个会神通的?”
说着二人来到马车边,马夫放下车辕边的踏板,少女揉了揉白马的鬃毛,走上车。
“这就不知道了,只听说是黎州清陵来的。”
“黎州?那可远了。”少女坐进马车,拂去袖上雪花,只拂落几片,余雪就被车里暖意逼融。
“小娘子,你可别冻着了。”婢女进马车,给少女披上一件紫绢帔,又回头对马夫说:“走吧!”
马夫收起踏板,振缰驱马,轮毂车壁上云篆风符光华隐现。
油壁车离开大相国寺,车内几无震动。
那废园主人的流言,从少女耳朵里过了一趟,没留下什么痕迹。她在玉京城长大,以讹传讹的事听过不知多少桩。
油壁车经过寺东的绸缎庄,驶上云桥,过了飞楼上的宾香阁,转往南行。
少女掀开车帘,往西俯瞰。
相国寺西边有一片院舍,其中有个韶朱院。僧人说,韶朱二字取的是韶华朱颜皆空之意,市井百姓却说,以前那院里有个和尚常吃烧猪肉,所以那院舍本来叫做烧猪院,因为听起来不雅,后来才改了,先改成烧朱,又改成韶朱。
烧猪院西边的皇家汤馆里,有个龙游汤。龙游汤监说,真龙天子入此池沐浴,谓之龙游。市井百姓却说,某天圣人在那池子里洗澡,暖和的很,一不留神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忽觉池水流动,一睁眼,好家伙,水里卧着老大一条白龙,所以这汤池就叫龙游汤了。连带着汤馆西边尹仙巷里的一口古井,也被百姓唤作锁龙井,说那井下镇了条老龙。
这类稀奇古怪的传说,在玉京城酒肆茶坊里百姓的言谈中诞生,每天都有不少,同一件事儿,也能传出许多种说法。
少女又往西瞧,玉京城西门遥遥在望,门下的陵光桥畔,缁尘巷口,是孟诸唐氏与固陵陈氏两大巨族的居处。
大庸朝之前,世道纷乱,短短四百年间,换了九个朝代,该时,这两大望族势力鼎盛,权倾朝野,纵使朝代更替,两姓大臣不移高位,号称“九朝兴替,不过唐陈门户中事”。如今这两大望族,虽不如当初势大,也是枝繁叶茂。那唐家园林里边,有个辛园,大庸“三大雅集”里的“辛园雅集”,就出自此处。
“唐驸马这回都请了些什么人?”她问。
“大都是近来要进乾元学宫的后辈,灵丘的元浑、颛臾赵景元、均渚的谢凝之……”
婢女说出七八个名字。
少女若有所思。
“当年唐驸马在辛园邀请名士雅集,李承舟画了《辛园雅集图》,杨元章又作了《辛园雅集图记》,辛园雅集才成了三大雅集之一,以画闻名。这回唐驸马邀请的人里,好像没哪个擅长画的。”
“小娘子跟徐先生学画有成,到时候也画一幅雅集图,震惊四座。”婢女笑了,心里有些骄傲。
“我还差得远呢。”
马车过桥,风雪跟城墙被飞楼阻挡,少女放下车帘,眼睫上沾了星点雪花。
“如今九相法师封了笔,徐先生跟金吾卫大将军是当世仅存的神品画师,小娘子是徐先生的弟子,可不必这么谦虚。”
“就连徐先生,也常说一山更有一山高。”少女一笑,顿了一会儿,感慨道:“今夏先生从六诏回来,有了封笔的念头。”
“为什么?”婢女睁大眼睛。
“先生的画道禀赋,百年难遇,本该是画坛独领风骚的人物,可惜,跟画圣生在同朝。先生云游六诏数年,没能更進一步,似乎有些心灰意冷了。”
少女的輕叹被掩埋進马蹄与车轮声里。
……
油壁车从宽可通车的侧门入府,穿过箭楼般的重重楼阁。
自从奉宸卫虽圣驾西去,玉京城里绯衣金甲的身影便少了许多。
少女拽下紫绢帔,用过晚膳,天色渐暗,雪已停了。奉宸大将军府的军旗筒瓦依旧森然,却显得有些空荡,也异常安静。墙外响起几声蛩鸣,转头一看,暝色里云桥飞楼林立,落日被重楼吞进去,留下半片天穹的血光。
她忽然想起,在相國寺外听到的消息,想起那片废园。年幼时她常去那片废园玩耍,依稀还记得一些事情。她唤来婢女,提灯去了胜象楼。
胜象楼在将军府西边,高过光宅坊众多飞楼,她登上楼顶,推开西窗,向下一看。
那一亩半分的小园罩在暮光里,多出了几座新屋。
见到这废园,她便想起幼时曾攀墙进去。听说了父辈征战的故事,就去那废园里,用砖瓦砌楼、砌城,捉来虫蚁,排兵布阵。又听说某处剑冢里神剑出世,剑气冲霄,便把自己削的木剑,埋进园里,等它破土而出,却早忘了埋在哪儿。她曾见废亭里的棋子莹润,用手指抠了几天,也没能扣下来。有一回,被阿父训斥,生气逃了出去,数十名奉宸卫寻遍临近数坊,最终把她从那废园的老槐树上请了下来。
她本来早把这废园忘了,眼下废园换了副模样,却勾起了回忆。
园里荒草不见,满地草木灰。
木棚下,黑驴脑袋探进食槽。
白猫追逐乌鸦,从东厨窜到主屋。
夜色渐深,一名红衣女子走进东厨,又有一个脸色青白的病弱男子抱桶出来。
园间夜雾弥漫,还有些其他的身影,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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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惊鸿
楼上的少女俯瞰园中情景,废园里,白猫仍在追逐乌鸦。
雪停以后,天气更冷,它仿佛正以此取暖,时而踩落瓦沿薄雪,时而踏断槐枝,还踩扁花圃里刚移栽一支凌霄花茎。
白猫有种顽劣的好奇心,却总能把握进退,譬如此时,它惹得乌鸦不得安宁,仿佛非要逼得这从不吱声的家伙开口啼鸣才肯罢休。但当乌鸦气恼,停在枝头,真有了开口的迹象,白猫便一溜烟跑开,远远观望,等乌鸦消了气,它又牛皮糖似的粘了上去。
如此闹腾半晌,终于,乌鸦不堪其扰,飞出院子,白猫才得胜般地停下,站在屋脊上,对着重楼间刚初现的残月,抖擞白毛,威风得像头狮子。
它看着那乌鸦飞过院墙,在槐枝交杂的缝隙间飞到光宅坊东边的牌坊上,正要取笑,在夜色中散开的瞳孔映着月光,又骤然缩成一线,猛然望向高处,绿眸中映出遥远的一扇灯火。
紧接着,它跃下屋脊。
屋里,雄鸡独立桌前,冠上烛火明亮,青年穿着一身黑衫窄衫,临纸作画,正准备画一幅细雪新园图,还没落笔。外头传来谯楼的更鼓声,惊起月下几道鸿影,雄鸡却纹丝不动,眼珠滴溜转动,似乎在思量还有多久才能啼晓。
白猫带着冷风夺窗而入,叫道:“阿郎,糟,糟啦!”
“怎么?”
“这边来!”
白猫蜻蜓点水般地短暂停留过后,离窗窜上屋檐。
青年搁下笔,走出书房。
屋顶上白猫昂头西望。
光宅坊西,云桥飞楼鳞次栉比,灯火繁盛。
那些灯火来自民居、勾栏瓦舍和酒楼食肆,被一扇扇纸窗隔开。外人瞧不见里边究竟是坐拥歌女的豪客,是夜读的书生,还是织鸡鸣布的女子,窗中人对外头更鼓和夜行人也并不挂怀。
长夜初临,天上星辰看起来挨得很近,却几乎不会交汇,重楼间的灯火大都也不外如是。
奉宸大将军府那座高楼的出檐下却开了一扇窗,窗里白衣少女托着腮。
高楼上的窗开在灯火间,底下的废园笼在夜色里,相隔颇远,二人正巧对视。
园下的黑衣青年有些讶异,楼上的白衣少女也微微一怔。
紧接着,她关上窗,他看了一会那闭上的窗扉,也回到屋里。
迟迟钟鼓此时方歇,被惊起的鸿影掠过窗间灯火和檐头残月,没入远方夜色中。
……
少女关上窗,楼间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呼唤。
“小娘子,小娘子!”
婢女抱着木匣上楼,见到少女正巧把窗杆放到窗台上,她好奇道:“小娘子,那废园新修得如何,好看么?”
那园里不过修成了四座硬山顶瓦屋,并没其他额外的布置,那棋亭只被清理紫藤,荒草除尽后那枯池倒是重见天日了,却仍没注水。好看,谈不上,这园子却着实令人印象深刻,里边住着的,竟是帮非人之类。
“小娘子,你见着什么了?”婢女见少女神色有异,好奇地问,把木匣放到桌上。
“一园子的鬼。”
少女神情凝重。
婢女一呆,露出惊惧的神色,少女便不再逗她,微微一笑:“大概是些野神、精、灵之类”
婢女这才松了口气,她听说这世间的非人之类,害人的是妖魔鬼怪,大都形貌可怖,残忍凶狠,而不害人的,被仙家降服了的,便是野神、精、灵了。
“小娘子你,你就知道吓我。”婢女埋怨,又瞅向那窗户,“我能看看么?”
“不怕便看吧。”少女道。
婢女又怕又好奇,推开一道窗缝,小心翼翼地用一只眼睛打量外边,目光穿过夜色,看见那废园,微茫夜雾里,墙垣屋舍轮廓依稀。她又使劲儿瞧了一会,最终什么也没能瞧见。
虽没能瞧见那些野神精灵,婢女卻不懷疑少女诳她。小娘子有上古天水氏的血脉,傳说那天水氏法力通天,那一双龙眸比灯笼还大,亮得惊人,用说书人来讲,叫做“明并日月”。还有传言说天水氏眼一睁天就亮,一闭眼,天就黑了。小娘子的眼睛虽没这么离奇,但她八岁时,目力就比得上奉宸卫中悬虱练目十年的刘校尉了。有一回,玉京灯会,小娘子在云桥上,隔了數坊,瞧见街中一座万眼罗,说是那灯上题诗有些意思,过去一看,只字不差。有这份目力,她自然能看见些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我可没瞧见。”婢女轻叹,合上窗,“小娘子,你瞧我把什么带来了。”
她在木匣里,翻找出一些物件,桃木短剑、乱涂的符箓、针法凌乱的绣帕、稚嫩的书法……许多杂物中,有一张废园的画。
少女一件件看过去,这些幼时的东西,保存在加持了灵应的防蠹虫的桃木匣里,不似旧物。她拿起那废园的画儿,画工奇差,行笔乖拙质朴,竟有些可爱。
她看了一会,想着刚才窗外的景色,唤婢女拿来笔墨丹青,铺开一张固陵青宣,画出云桥飞楼,又在重楼围绕的低处,画出墙垣、枯池、老槐、薄雪、瓦屋、夜雾、幽灯、鬼影。最终,在屋檐下用浓墨涂抹,勾勒出一道隐约的黑影。
……
废园的书房外,白猫游窜在梁间,宣扬自己如何如何施为,终于令那金口难开的乌鸦开口认了大哥,拜了山头。乌鸦栖在槐枝上,被众妖凝视,却没法开口辩驳,恼怒地飞进屋内,啄白猫后脑。白猫灵巧躲开,一边又说那乌鸦行事不甚,引得外人窥视,自己及时发现,唤出阿郎,挽大厦于将倾。
书房内,顶烛的雄鸡侧耳细听外边的热闹,烛光下,青年完成了那幅未尽的细雪新园图。
他思忖一会儿,又在玉版宣余留的空白处,在新园东边,用墨画出云桥飞楼、月下惊鸿。又用雌黄点出繁华灯火。重楼中最高的一座,檐勾挑着残月。他用笔蘸了些调和的文蛤粉,勾出一道模糊的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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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消息
一幅《细雪新园图》被画成《月下惊鸿图》,纸上颜料在冷气下渐干。妖怪们围聚过来赏画,涂山兕瞥着窗间画上的白影,“这是奉辰大将军府里的人。”
徐达道:“还是位白衣小娘子!”
青夜叉头飞在徐达上边,“那小娘子好看么?”
赤夜叉笃定道:“当然好看,若不然阿郎怎会画出来?”
“比得过狐仙娘娘?”
“自然没有,也比不过神女娘娘。”
二夜叉你一言我一语,引发一帮小妖的议论,那将军府里的白衣小娘子大伙都没见着真容,说着话题就成了讨论红药与狐女究竟谁更美丽。
桌边的红药并不关心那些讨论,望着那画,墨画的重楼,雌黄点的灯火,文蛤粉勾出的一抹白,她担忧道:“阿郎,那将军府的白衣小娘子,真瞧出咱们的底细了?”
李蝉点头,“多半。”
红药拢在袖里的双手攥到一起,紧张道:“咱们叫人看破了底细,会不会有麻烦?阿郎又要进乾元学宫,若传出去名声不佳……”
“什么名声?”
“自然是……”红药语气一顿,犹疑道:“若被别人说阿郎勾结妖魔,恐怕要被人嚼舌根,有人以此攻讦阿郎也说不定。”
李蝉摇头一笑,“我是什么样,就有什么名声,不必假装。以前我是‘左道妖人’,所以藏头露尾,如今我种了道,就是正经修行者了,卫道士要斩妖除魔博名声,想找上我,也得再三掂量了。我若装出一幅嫉恶如仇、耻与非人之类为伍的模样,与人交往时,的确方便些,但又能装得了多久?君子成小人,要遭万人唾弃。我从来都是屠户,旁人至多在背后鄙夷我,有朝一日放下屠刀了,反倒叫人觉得,这人看起来也没那么坏嘛。”
红药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以前玄都清河坊有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被人瞧见夜登寡妇门,遭邻里唾弃了许多年,终于想不开了,投河而死。又有个浮浪子弟,十分好色,与许多女子有染,邻里见他与正室相处不错,便说这浮浪生倒也有专情的一面。
她若有所悟,又心生疑惑,“阿郎,为何好人比坏人难做,这便是人善被人欺么?”
李蝉已收起瓷盏,倾出残余的颜料,听到红药这么问,他又拿来一张蜀州麻纸。
“也不能这么说。”李蝉提笔蘸墨,在白纸中间画出一点黑。
“你看,我在这白纸上画一黑,你眼里看到的便是一点黑,但要是这样呢?”
他挥笔涂出一大片黑色,又蘸剩下的文蛤粉点出一抹白,“如此,你眼里看的,却是这一点白。”
红药若有所悟,“那将军府的人,咱们便不用理会了?”
“不用。”李蝉把麻纸扔到脚边铜盆里,麻纸遇火而焚。
……
雪夜里的惊鸿一瞥,化作一幅图画,在李蝉心中留下了一些印象。没过几天,园里的家具添置齐备,他在玉京的生活,也逐渐稳妥下来。
每天卯时前后,园里的鸡鸣总要比谯楼的更鼓声提前一会,庖厨间的炊烟随之升起。李蝉吃过饭,便在那棋亭畔打拳。他游历西方诸国,熟谙各类武学,如今打拳却不再遵循拳法套路,举手投足间,身体与天地气机流转时而合应,时而拨动,时而逆行。
道门把修行分成五境,众生都在见境,能拨动天地气机,就是入了种境。市井传言里,修行者身具法力,将法力运使出来,可化作火焰、剑气之类的神通。法力深厚者,施展的神通越厉害。其实不然。
对修行者而言,法力无形无质,既不似雪能积藏山中,也不似风能蕴于渊穴。修行者识得万物流转之机,谓之法,拨动这玄机,谓之力,合则为法力。商贾较力,比的是财帛多寡、仓廪虚实。修行者斗法,斗的却是见道厚薄、领悟深浅。
李蝉磨二十四境,融二十四众生的妖神种道,如同得了琴中的二十四弦,也似是学得了作画的二十四种笔法,离开玄都一路东行,降妖伏魔,他见得更多众生,修行又有精进。
他在园中温故知新,从已有的领悟中,推算更多的变化,是当下的修行。若能入乾元学宫,读前人留下的神通法门,参照映证,获得更多领悟,也是修行。
若有朝一日,能见一弦而知众弦之变,犹如善奏琵琶者,换了琴瑟,也能信手弹出曲子,便是入了知境。
修行之余,李蝉回忆关外游历之事,记入书中。
今岁乾元学宫广招人才,从秋末到来年春天,正是生徒行卷的时间。乾元学宫收录人才,不光要考试,也看声名,这段时日里,想进乾元学宫的人,便频繁出没于各场法会、文会中,也带着苦心撰写出来的诗文、道论,游走于公卿之家,投献于显要门第。李蝉却没凑那热闹,只修行、写书、作画,偶尔与陈皓初见面,探问那墨仙人的消息。
立冬过去,小雪节来临,玉京的雪下得愈发大了,邸抄传来圣人入关的消息,让酒肆间热闹了几分,巷间的积雪却日益增厚。
这天午后,陈皓初披着一件灰狐裘,冒着冷风,趟过半尺积雪,来到门前,“李郎怎么也不去那些文人集会里凑个热闹?就算不博取声名,混个脸熟也好。”
李蝉挂上门闩道:“我也不擅与人交际。”
“可惜。”陈皓初拢袖苦笑,“咱们神吒司右禁能办的事不少,名声却不受待见,你当了京畿游奕使,反而……唉。”
李蝉一笑,“名声差点嘛,我反而习惯些。”
“我若有李郎的心胸就好了。”陈皓初也笑起来,“我今天来,给李郎带了一个好消息。”
“说说。”
“李郎新到任,司中本该为你接风洗尘。但袁杀君随圣人西行,把馘魔大将军和飞鹰走马三大都尉都带走了,司中长官只留下了陈将军和陆长史,这两位前些天忙于司中事务,眼下才抽出空来,为你接风洗尘。不过,我要给李郎说的事,却不是这个。李郎前阵子托我打听的那位墨仙人,已经有消息了。”
二十五:接风
作为京畿游奕使,李蝉上任已近一月。他不再是一介布衣,生活却也跟布衣之身没多少差别。本该得的月禄,因为立秋后的一次朝议,改成了每季发放,到现在也没见着影儿。二十多天过去,在修葺废园之外,便只偶尔去过两回合璧巷里的隐秘司所,跟司中官员认了个脸熟,但跟司中留京的两位重要人物,至今也没见过面。
眼下受神咤司接风宴的邀请,又听到有了墨仙人的消息,李蝉回屋披上一件羊皮裘,牵上黑驴。正要离开,涂山兕拿来个空葫芦,家中酒已喝光。他把葫芦挂到黑驴鞍鞯边上,出门。
正是天寒地冻时候,地势低下街巷里积雪深可盈尺,上了飞楼高处,朔风如刀,便连偶尔敛翅栖到檐头的寒鸦都踮起了脚。不过,穿行廊间,偶尔也能见到几处楼阁,窗前贴了防风的符咒,大咧咧地开着,里头歌妓罗衫轻薄,哪有半分过冬的模样。
二人离开光宅坊,一路南行,过西市时,有行贩挑担卖酒。李蝉一问,稍烈些的梨花白,已涨到一贯钱半斤,思忖了一会儿,最终只沽了半葫芦酒。
仰头一口酒下肚,仿佛喝尽一团火,热力散开,裹着霜刀的冬风也不过等闲。他喝罢,把葫芦扔给陈皓初,骑着毛驴慢悠悠往前。陈皓初对着葫芦嘴儿一嗅,是真货。这四处闹灾的岁况里,能买到不掺水的酒,还真难得。他极为珍惜地喝了半口,双腿一夹马肚,赶上李蝉,把葫芦还回去。
他叹道:“这梨花白平年里一斤也就百余钱,如今却叫人喝不起了。不过玉京好歹还买得到酒,别处恐怕米都难买到了。”
李蝉身体随驴背起伏,打量街边。立冬前,桥头巷里还常能看到耍木人、唱散花乐的乞儿,现在的天气,乞儿也绝了踪影。这玉京城里的乞丐,有些背地里干着拐卖人口的勾当,开着青楼,活得十分富足,眼下大概正躺在暖阁里,不受风寒。而那些真困顿的,有的靠着官府和两教寺观的布施,尚可存活,有的便死了,每日清晨,收夜香的都要在避风处发现几具冻尸。
“似乎玉京的仓中存粮并不少?”
“的确不少。圣人西行前,玉京的含嘉仓里存粮有三万万斤,够百万军队一年的口粮。但谁知灾情又几时能平息?
“我听说如今陛下已过龙武关,不需两月便能回京。”
二人骑马骑驴,离开西市。
“的确如此,但圣人返京以后,灾情也不见得立刻就能止住。往年有旱涝之灾,办一场祭祀,请神明施法,行云布雨也好,令雨散云开也好,难得有什么大灾。今岁,却是天灾人祸并行。据说圣人去国西行前,并未请示天意,两教于此都颇有微辞。圣人驱妖平叛,在马上得的江山,文治武功,威服海内,平定人祸自然不难。但这天灾……”
“哦,这回是天上的神仙不满了?”李蝉抬眼,迎雪望天。
“话可不能这么说……”
二人交谈着步入雪中。
……
两人,一驴一马,横穿朱雀大街向西去,穿巷过街,上楼下桥,不多时,便到了织染局南边的合璧巷里。却没进巷东那隐藏在不起眼门面后方的司所,去了对街的合璧楼。
话说这合璧巷,原本叫做打铜巷,但坊间传言,当年有一对青梅竹马,幼时曾得仙人赠送一块玉璧,各持一半。那青梅竹马二人,历经坎坷,曾分隔万里,最终在这巷中相会。那玉璧相合,圆润无暇,化作一口井,被唤作“合璧井”,那青梅竹马,也结为夫妇,在这儿开了间酒楼,就是“合璧楼”了。
这传说有真有假,那青梅竹马确有其人,那合璧成井的故事则纯属杜撰。经营这合璧楼的夫妇二人,是神咤司右禁中人,这酒楼里还设有地道,通向对街的隐秘司所。于是这合璧楼,也是神咤司右禁自家的地盘。
店伙计把黑驴、棕马牵进马棚,李蝉便与陈皓初上了楼。
二楼处,竹屏风隔开的一处酒桌里,神咤司枷鬼将军陈仲弓与长史陆青霞已入座等待。
陈仲弓行伍出身,已年过知命,是陈皓初的叔父,日前出玉京,过延州,追杀人称“草衣翁”的江湖高手两千里,斩得人头而归。刚回玉京,便听说了京畿游奕使的消息,又得知李蝉曾救了侄儿一命,半刻都不曾休息,便在合璧楼中与李蝉相见。
那位陆长史,则是神咤司右禁中爲數不多具有文名的人,曾随當朝大儒杨元章游学,三十中进士,当了三县县令,每治一地,都政绩卓著。却因为人耿直,指责西台右相排斥异己,吞没军饷,遭了贬谪。退隐故里三年,又被袁杀君亲自邀请,入了向来被士人鄙夷的神咤司右禁,任长史之职。
在座除李蝉之外的三人,都知晓李蝉的真实身份。这位新任京畿游奕使在玄都杀希夷山人,借青雀宫之势逃出生天,手段非凡。他入京途中,似乎又与青灵县的鬼主之事脱不了干系。
单凭这些事迹,只能瞧出这位京畿游奕使是个能人,却不知他是否易于相处。而他入京后,虽得了圣人亲封的使职,手中权力不小,却并不干涉神咤司中事務,这无疑让陆青霞松了口气。
就着酱肉、槽羊蹄、醋芹等菜,二人对饮数杯,陈仲弓又邀李蝉择日去陈家吃顿家宴,待李蝉答应了才罢休。紧接着,李蝉便在长史陆青霞口中听到了墨仙人的消息。
“潘谷秋末从壶梁山采了云液回来,又得壶梁公赠了一段紫松。那壶梁公,便是壶梁山上一株万年紫松成精,潘谷若用这段紫松制成松烟墨,一定不是凡品。他入京后,隐居在大相国寺,极少走动,不过,他应了唐驸马的邀请,后天要赴辛园雅集。李郎寻他,是要求墨?”
“不错。”李蝉点头,啜一口酒。
“你浪也去参加辛园雅集,便能见到他了。这次唐先在辛园雅集中邀请的,不是成名已久的名士,大都是近来在玉京里声名初显的后辈。不过,李郎近来似乎不曾出去走动?”
“这却不巧了。”李蝉端着酒杯,微微皱眉。
“李郎画艺出神入化,那洗墨居主人的名声,甚至连玉京都有所耳闻。若报上洗墨居主人的名号,唐先必定会邀请你,可惜,李郎与希夷山结下了梁子,这名号却不能暴露人前。”陆青霞略一沉吟,“唐先曾数度跃我赴宴,不过我觉得此人骄奢淫逸,故与他没什么交集。但他既然有意与我结交,我若向他举荐后辈,他大概也不会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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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雅集
云桥飞楼间白雪纷纷,合璧酒楼的接风宴里,众人对饮了约莫半个时辰。
那位枷鬼将军,在席间喝出了三分醉意,直言说若换了别的京畿游奕使,就算是圣人亲自指派的,也懒得理会,不给下马威便算客气,却佩服李蝉的行事为人。
在合璧楼外,陆青霞因司中还有事务,骑马离去。择日邀请李蝉到家宴的陈仲弓,被冷风一吹,酒兴反而更浓,只道择日不如撞日,不由分说便拦住李蝉,要陈皓初牵住了那黑驴,把李蝉请到了陈家去。
枷鬼将军府离合璧巷不远,到任善坊东边,绕过教弩场往南,铁果巷里头第一间宅邸便是。众人入宅,脱去积雪的裘衣。矮桉边,铜盆里火炭烧得通红,几人对坐饮酒,谈论妖魔乱贼之事。
枷鬼将军千里杀人归来,逢上冬天,那战果还十分新鲜,被他提到桌前炫耀,说这草衣翁不光武艺高强,更精通左道旁门术法,在燕王账下做幕僚,常常暗中用妖法害人,又以斩妖除魔的身份现身,祸乱玉京,闹出了几桩桉子。事情败露后,此僚杀了神吒司一名旅帅和数十兵丁,遁逃数千里,最终还是被陈仲弓枭首,带回玉京。
这草衣翁手段不凡,借着一身左道旁门法,杀死的先天高手都不在少数。但神吒司右禁枷鬼将军,已是神变境界的武人。“神变”二字,在佛门谓之“神通变化”,对习武之人而言,是武道已超脱先天,到达变化若神的境地。当年佛门童寿上师,在玉京逍遥阁西明园里传法,曾展示“十八神变”,驭使水火,凌空坐卧。而神变境界的武人,锤炼武道到至高深的境界,也能履水如地,入地如水,不输佛门十八神变。
李蝉虽见惯了死人,却不似陈仲弓喜欢对着死人头喝酒,话锋一转,与陈仲弓谈论武道。兴到浓时,提剑比试,点道为止,也算头次见识了神变武人的本领。
收剑继续饮酒,又谈论一路东行见到的妖魔之事。继而话题又到了“酒”上。陈家藏酒种类颇丰,半昼功夫,众人喝了葡萄酒、马乳酒、白醪酒、红曲酒,皆来自良酿署,是窖藏了数年的陈酒,酿于今年前,在这岁况里十分珍贵。
到黄昏过后,天色已暗,李蝉谢绝相送,在铁果巷口与陈家人告别,骑着黑驴,带着来时的半葫芦烈酒,提一盏写着“陈”字的灯笼,走进街中。
窄巷里光芒幽微,飞楼上灯烛荧煌,李蝉穿过夜间风雪,身上酒气渐消。
回到光宅坊,低处的废园门外,那虎眼铜锁卡的一声,自行开了。李蝉被妖怪们迎入家中,一小妖把黑驴牵到食槽边。黑驴午间吃过枷鬼将军府里掺了黑豆、萝卜的精料,舔过固陵的盐石,见到自家的干草,顿感曾经沧海难为水,愣了好一会,不满地叫唤起来。
红药取下李蝉的已半湿的羊皮裘,挂到墙边。李蝉走到桌边,妖怪们刚吃完饭,碗碟异常干净,不见什么油水。他把葫芦抛给涂山兕,往他榻上一坐,靠着墙脱下靴子,一边说:“酒价又涨了不少。”
涂山兕拔开软木塞,对着里边的梨花白轻嗅,紧接着喝了半口。
她吐出一口酒气,欲言又止。沉默一会,又瞄一眼桌上没什么油水碗碟,唤道:“阿郎。”
“嗯?”李蝉放下靴子,抬头。
“家里妖怪越来越多,养家却全靠阿郎一人。这么下去,阿郎也难得分心。”狐女声音清冷,擦了擦嘴角,把葫芦递给边上眼巴巴瞧着的青夜叉。
“怎么了,想挣钱养家?”李蝉有些诧异,又看向其他妖怪。只见妖怪们都望了过来,看来涂山兕说的话,也是众妖想说的。
红药在榻边放下一方熏香了的干帕子,拿走打湿了的靴子,一边说:“庙观里的道士和尚,虽然不理俗务,但一个清修的修行者背后,少说都有千百个佃户,耕庙观的道田、佛田,养着他们。阿郎呢,非但没人养着,还得养一大帮子妖怪。洗墨居里那些画儿,卖了不少钱,皇帝的赏赐,也不少,但咱们用下来,却总不宽裕。”
李蝉瞧了瞧红药,又看涂山兕,再把两个夜叉,其他小妖都看了一圈儿,“我走时你们商量过了?”
涂山兕点头。
“你们要养家,我倒也乐意。”李蝉擦着后颈,“要做什么,想好了么?”
涂山兕正要说话,徐达抢道:“狐仙娘娘说了,要当个负局先生!”
所谓负局先生,是担着磨镜箱走街串巷的磨镜客。也许是因为常用铅汞的缘故,在市井百姓眼里,磨镜客也跟道士沾些边儿,所以百姓也管磨镜客叫做“负局仙客”。
李蝉点头,“这倒是个好营生,想做就去吧。”
涂山兕道:“阿郎能帮我写面幌子么?”
“好啊。”
小妖拿来四尺麻布,李蝉蘸了听潮石砚里的墨,写下十六个字。
涂山兕道谢过后,把布幌子拿去挂起晾墨,李蝉又问:“其他人呢?”
红药道:“我就只会些女红、还会抄经、调香了。”
李蝉道:“调香也是个好营生。”
徐达叫道:“咱便去走街串巷,也散播些香火,纳些供奉……”
徐达话没说完,李蝉屈指一弹。隔着丈许距离,无形气劲把白猫额上绒毛压了下去,弹出一个脑瓜崩。
“你就在家待着,别给我找麻烦。”
“阿郎怎如此不公!怎么神女娘娘跟狐仙娘娘都能出去,难不成就因为咱不是女儿身?”徐达愤愤不平。
扫晴娘把宋无忌装在铜斗里,熨干羊裘,转头说:“少郎就算种了道,能护住你们,但你在玄都闹腾也罢,要是在玉京私立淫祀,惹的麻烦可不小了。”
“啊这……”徐达自知无理,抓来边上的覆火大将,训斥道:“你瞧瞧,咱早说过此事行不通,是也不是?”
“是,是……”覆火大将一头雾水,点头称是。
赤夜叉瓮声瓮气道:“阿郎,咱们却不似两位娘娘般有主意,只有这一身力气可使,让咱们占山为王倒不错,但在这玉京城里,便只能当个脚夫打手。”
青夜叉嘁一声,“那有甚用?”
众妖议论纷纷,有的想用妖法去赌场捞钱,还有想当梁上君子的。
李蝉一一否决,最后说:“今天在陈将军家喝酒,我夸那良酿署酒好,他倒撺掇过我,要我在玉京开间酒楼。”
红药道:“这可是个挣钱的营生,玉京城能酿酒的只有良酿署跟几家正店,其他脚店都只是代卖酒水,阿郎既然有人,不妨开间脚店,咱们又不须酿酒,只卖酒,收入也颇为可观。”
涂山兕瞧了一眼那正晾着墨的布幌子,“我走街串巷,倒也灵活,要开酒楼?恐怕不大方便。”
“倒也不算很不方便。”扫晴娘轻声道,“少郎还记得那些赏赐么,那件龙韬符书。把这物件往脚店里一摆,没眼力的,瞧不出大伙的底细,有眼力的,瞧见这那龙韬符书,便不至于闹事儿。”
“还是扫晴娘娘有主意!”
众妖纷纷称赞有理。
红药若有所思,“怕就怕那有些眼力,却不真有的。”
徐达道:“有半只眼的?”
涂山兕澹澹一笑,“那便算不得麻烦了。”
……
两日过去,李蝉应约又到陈家赴了一回家宴,问清了良酿署中事。又跟陆青霞见过一面。
陆青霞曾随杨元章,杨元章乃当朝大儒之一,是阳圣的门生。陆青霞因为人刚直,嫉恶如仇,仕途向来不顺,却素有清名。唐先早想跟陆青霞结交,听陆青霞举荐了黎州清陵的李澹,虽然这李澹籍籍无名,又出身寒门,唐先也没打半点推辞,转眼就遣人向光宅坊里那新园送出一封下帖。
辛园雅集的日期,就在小雪过后的第四天。这日清晨,李蝉穿上御赐的那身绿袍黑靴,带着一匣笔墨,便骑驴出了门。
留下家中一干妖怪,徐达有模有样地训练众小妖端酒送菜,红药调制香药。
至于涂山兕,变作俊秀男儿,化名“涂照影”,背着磨镜箱,扛起一面布幌子,幌子上写有十六字:鉴若止水,光如电耀;仙客来磨,灵妃往照。离开光宅坊,走街串巷,寻闺中女子磨镜去也。
李蝉北过大相国寺,往西经过御汤。黑驴步伐缓慢,晃悠着接近陵光桥,还没到缁尘巷,一抬头,前边飞檐积雪,甲第临风。
这地界,便是孟诸唐氏与固陵陈氏的居处。
这两日,李蝉跟陈皓初与陈仲弓接触颇多,这叔侄二人虽也姓陈,但并不是固陵陈氏的旁支。陈仲弓当年随圣人驱妖,立下战功,是新立的勋贵。固陵陈氏却是累世公卿之家。
李蝉骑驴靠近缁尘巷口,路边已车马颇多,行人口中谈论的,都是这次的辛园雅集。
因辛园雅集邀请了玉京城内的年轻翘楚,缁尘巷外,以那些年轻英杰名号结社的青年男女也不顾天寒聚集了过来。有说书人便在巷外的脚店里把醒木一拍,讲了起来:
“列位看官,说到雅集,最引人入胜的,便是邀月、壶天二集了。传说曾有凡人被神仙邀至月上,吃了一碗玉屑饭回来,从此得了长生。又曾有书生被老叟请入仙境,但见琼山瑶池,玉树神果,待出得其间,才知道不过一破壶而已。”
“但传说终究是只是传说,大庸国最有名雅集,还得是玉梁、梨山、辛园三大雅集。”
“这三大雅集,嘿,是各有千秋。咱们先说百年前,巨富师季伦在玉梁山下建出一座园林,耗费无数人力,隔山引水造池。与师季伦结交的文人,号称玉梁十三友。然而玉梁雅集之所以闻名于世,跟这十三友关系却不大,而是那园林布置极其奢侈,园中又藏有多位名伶,雅集之时,文人吟诗作对,最有看头的,啧啧,却是那些美人。”
“美人多美?那却遗憾,咱们瞧不见了。再说这梨山雅集,就在五十多年前,当时的高人名士,齐聚梨山下。这梨山,又叫做悬剑山。传说悬剑宗的祖师爷,就在这儿领悟了剑道。高人名士们,聚在这儿,自然是来比剑的。便在雅集那一日,众人各显神通,这位的追形逐影刚震惊四座,下一位的长虹贯日又令人瞠目结舌。可结果呢?结果到头来,王丹阳为这梨山雅集,作了一篇序。这梨山雅集比的是剑,那王丹阳却没带剑,一支鼠须笔,一张蚕茧纸,笔走龙蛇,一幅草字,竟囊括了这雅集中众人用出的剑法!这可好,比剑的雅集,到头来却因为一幅书法而闻名于世,路人皆知。”
“梨山雅集过后么,自然就是辛园雅集了。当年迁都不久,唐驸马尚长乐公主,请来了玉京城里诸多名士。这一雅集里,诸位名士谈玄论道,参禅打坐,议论的是神通修行。这样的雅集,虽然名人诸多,十分难得,玉京城却也有过几回。辛园雅集何以跻身三大雅集?还不是当年画圣所作的《辛园雅集图》和杨元章的《辛园雅集图记》……”
说书声里,绿袍黑靴的青年骑着黑驴,穿过人群。
待那黑驴到了唐家府邸门口,递上下帖,才有人发觉,这竟也是这回受邀参加辛园雅集的。
很快,就不再有人关注那憨驴和青年。一辆油壁车驶过陵光桥,路旁有男女欢呼:“白龙女来了!”
那油壁车便在一阵欢呼里进入缁尘巷,白衣少女走出车厢,正要进门,见到被门子牵走的黑驴,又看到前边绿袍黑靴的青年,觉得似曾相识,又想起了那夜的惊鸿一瞥,才面色恍然,微微一笑,对他一拱手,算是打过招呼,走进宅门。
便因这一拱手,外边的人才惊讶地对那青年投去目光。近来在玉京城声名鹊起的年轻人里,似乎没有这号人物。但他却与奉辰大将军府的龙女相识,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题外话------
四千字。
二十七:冬食夏果
应门的门子接引宾客,一边报出姓名。一声“黎州清陵李澹”,同着落下的雪花,只晃了一下人眼,落到地上,便被消失在往来宾客的锦靴底下。那白衣少女进门时,门子报出的“奉宸大将军府姜濡”的名号,则引来了周遭宾客的注目和问候,也在巷外掀起一阵呼声。
因乾元学宫的考试,秋后的短短数月间,玉京城里就涌现出许多骄子,但那些出身玉京的骄子,却显然更讨玉京人喜欢。
俗话说寒门难出贵子,单说那玄都鹿鸣山书院里,就找不出一个真正出身贫寒学生。此番来参加辛园雅集,是大庸国这一代的翘楚,更是个个都出身名门。缁尘巷虽宽逾十丈,眼下停了许多辆华贵马车,便显得有些拥挤。
这边的车辕前,系着价值千金的照雪玉狮子,那边的车壁轮毂上,刻了云篆风符。独那一头黑驴,瞧着寒酸极了。
青衣仆人牵驴过巷,路过灵璧公主府的辎车,便到了府东的马厩。灵璧公主府的奔霄,就拴在马厩里,龙颅突目、肋生肉翅,神气得很。这奔霄在玉京城里凶名赫赫,传说曾踏死数名马夫,占着一方食槽,其它马全然不敢靠近。黑驴却悠悠踱到它旁边,望见槽间新鲜的精料,眼睛一亮,挣脱青衣仆人的手,把脑袋探进去。
奔霄不满地瞪黑驴一眼,虽是马,低吼起来却声似虎豹。门子以为这黑驴该吓得屁滚尿流,却不想,黑驴与奔霄对视一眼,驴眼里只透出些许疑惑之色,仍无动于衷地翻唇咀嚼草料。这反应,倒让那奔霄愣了好一会,最终只不满地打了个响鼻,嫌弃地挪开一步。
门子这素来不与其他马匹共槽的凶马,竟肯跟一头憨驴同槽吃草,望着那黑驴,呆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真是奇了。”
黑驴被牵进马厩的功夫,李蝉也进了王家。外头天寒地冻,一进王家的朱门,却入了春似的,暖得叫人后悔穿厚了衣裳。朝影壁两侧廊道连通的院舍一瞧,白墙黑瓦间,朱柱彤窗下,绿意盎然,花色鲜明。他回首一瞧,那墙府覆着四神瓦当,俨然在大雪纷飞的玉京城里,隔出了另一片天地。
这冬日里的满园春色,已足以叫人惊讶,但作为位列九姓十三望的大族,孟诸唐氏的底蕴,仅在这春色间展露出了冰山一角。非得有人到史馆走一趟,翻阅史传,才能知道,孟诸唐氏的族人,竟有两百余人名留史册。就算不读史传,到路边随便找个有些见识的路人,也都能能把近年来出自孟诸唐氏文人诗家,指名道姓地讲出个一二三来。
孟诸唐氏族人遍布天下,朝野、两教中都有其身影。不过,住在辛园的那位驸马都尉唐先,年少时虽有倚马千言的名声,却是个无意求功名的人。
在大庸百姓眼里,驸马作为皇帝的女婿,自然是个显贵的身份。可对那些真有资格当驸马的人来说,与公主结为连理,可算不得什么好事。要不然,也不至于有“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的说法了。而且,自大庸立国以来,历代皇帝对驸马都颇为疏远,任你才高八斗,尚了公主,便得不到重用。世家之后,当然抱负远大,哪个愿意碌碌无为?当今圣人,生了三十余位公主,几乎都嫁给了勋臣之后,唯独常乐公主府,建到了陵光桥畔的唐家里边。
那位唐驸马虽无意建功立业,却极好雅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诗酒花茶样样皆晓。眼下,正在园中亲自迎接来访的宾客。
大庸国虽有人丁万万户,但这回来参加雅集的,几乎都是名门之后。唐先交游广泛,纵使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他也能就对方长辈,谈及一番往事,登時便能讓人如沐春風,相见如故。那些曾在这段时日,以诗词文章、道论佛辩而扬名的人,唐驸马还能将其中精彩段落信手拈来。
但迎接黎州清陵的李澹时,可让唐驸马犯了难。这位远道而来的书生,出身寒微也就罢了,还既无诗文辞赋,也没有拿得出手的雅作。二人之间唯一能说的,便只有现任神咤司长史陆青霞了。可唐先跟陆青霞往日没太多交际,“李澹”跟陆青霞也是相识未久。二人只寒暄几句,唐先便安排这后辈落了座。
府中宾客尚未到齐,李蝉入座时,边上坐着个穿白色直裰的青年,腰悬竹简,冠上插着根木剑般簪子。当李蝉报出黎州清陵李澹的名号,青年亦拱手回礼,自称“灵丘白微之”。
李蝉虽不曾與人交际,但毕竟在玉京城生活,也听到了一些近来颇具声名的年轻人,问道:“灵丘鹤子?”
青年摇头笑了笑,“别人强加的名号。”
简单几句话后,二人没再交谈。
一名绿衣婢女走来,姿态娉婷地呈上一盏三生茶,柔声道:“郎君请用,驱驱寒气吧。”
李蝉接过茶,尝了一口,紧接着一饮而尽,抬指擦去嘴角茶渍,“好喝。”
婢女道:“这三生茶用了阳羡白茶和北襄红芽姜,还有一味柑橘,是宫中蓬丘殿里结出来的,去年结了五百多颗,今年只得四百多颗果子。”
桌上摆着酥油鲍螺、桃酥、豆糕等茶点,还有许多鲜果,李蝉瞧见一盘莽吉紫柿,紫色果壳里果肉白嫩,他奇道:“这却是夏天的果子,也是玉京产的?”
婢女微笑,“这却不是,郎君别看玉京天寒地冻,岭南那边却很暖和。唐家在岭南赤峰山下,有片果园,在园中设了火泉,纵使冬天,那边也能结出夏天的果子,再遣人运送过来。阿郎平生一大喜好,便是冬食夏果了。郎君也尝尝吧。”
李蝉点头,婢女离去。
边上那位灵丘鹤子见这绿袍青年没动那果子,忽然说:“这稀罕物在别处可见不到,怎么不尝尝?”
李蝉看白微之一眼,“若在往年怎么也得尝尝,如今却是大灾之岁。”
白微之眼神一动,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取下腰间竹简阅读,不再看桌上的茶点鲜果。
7017k
更新说明
新章节写了一部分,但雅集的剧情比较连贯,两千字断章,衔接十分不畅。前天的四千字章节,写作体验显然比两千字舒服些,不知道阅读体验如何?今天的章节也放到明天合并发吧,加起来应该在五千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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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雪衣娘
李蝉入座辛园,这次雅集邀请的宾客众多,拢共有四十余人。有些熟识的,互相攀谈,就地打坐参禅,议论修行,或是四处游观欣赏这片名园。
辛园北边有座楼阁,曾是存银之地。据说因为钱太多,楼中一贯贯串钱的麻绳都烂断了,楼前牌匾锃光瓦亮,便写着“绳朽”二字。
绳朽楼畔的映月池边,正有十余名仆人,举着姜黄色的锦步障。锦帛遮拦间,有个明眸善睐的少女,梳着极高的灵蛇髻,衬得粉颈颇为修长。穿一身绣蛟的枣红绮云裙,鸡心领开得颇低,十分大方地展露出胸中沟壑,比外头的雪还晃眼。这少女是灵璧公主李无上,大庸国三十余位公主里,当属灵璧公主最爱出游,最风流,名声最响。她瞥着曳地的裙缘,如今皇后躬先表率,六宫皆服浣濯之衣,这衣裙已浣洗三回,她嘟哝道:“洗过三回,颜色居然也还算鲜亮。往日丢掉了好些衣裙,如今想想,真可惜呀。”
“灵璧你如此节俭,德行不输皇后啊。”长乐公主微微一笑,她年纪已四十有余,却只在眼角长出了些许细纹,梳着奉仙髻,脸上画着近年流行于宫掖中的时世妆,眉如蚕茧,颊若飞霞,唇红欲滴,穿一身海棠千水裙,浑似壁画里走出的人儿。
旁边的宗室出女唐季兰,没继承到长乐公主的艳丽,模样更随唐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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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蝉入座辛园,这次雅集邀请的宾客众多,拢共有四十余人。有些熟识的,互相攀谈,就地打坐参禅,议论修行,或是四处游观欣赏这片名园。
辛园北边有座楼阁,曾是存银之地。据说因为钱太多,楼中一贯贯串钱的麻绳都烂断了,楼前牌匾锃光瓦亮,便写着“绳朽”二字。
绳朽楼畔的映月池边,正有十余名仆人,举着姜黄色的锦步障。锦帛遮拦间,有个明眸善睐的少女,梳着极高的灵蛇髻,衬得粉颈颇为修长。穿一身绣蛟的枣红绮云裙,鸡心领开得颇低,十分大方地展露出胸中沟壑,比外头的雪还晃眼。这少女是灵璧公主李无上,大庸国三十余位公主里,当属灵璧公主最爱出游,最风流,名声最响。她瞥着曳地的裙缘,如今皇后躬先表率,六宫皆服浣濯之衣,这衣裙已浣洗三回,她嘟哝道:“洗过三回,颜色居然也还算鲜亮。往日丢掉了好些衣裙,如今想想,真可惜呀。”
“灵璧你如此节俭,德行不输皇后啊。”长乐公主微微一笑,她年纪已四十有余,却只在眼角长出了些许细纹,梳着奉仙髻,脸上画着近年流行于宫掖中的时世妆,眉如蚕茧,颊若飞霞,唇红欲滴,穿一身海棠千水裙,浑似壁画里走出的人儿。
旁边的宗室出女唐季兰,没继承到长乐公主的艳丽,模样更随唐驸李蝉入座辛园,这次雅集邀请的宾客众多,拢共有四十余人。有些熟识的,互相攀谈,就地打坐参禅,议论修行,或是四处游观欣赏这片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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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璧你如此节俭,德行不输皇后啊。”长乐公主微微一笑,她年纪已四十有余,却只在眼角长出了些许细纹,梳着奉仙髻,脸上画着近年流行于宫掖中的时世妆,眉如蚕茧,颊若飞霞,唇红欲滴,穿一身海棠千水裙,浑似壁画里走出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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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宗室出女唐季兰,没继承到长乐公主的艳丽,模样更随唐驸
说明
感觉大章确实好写一些,还是合到明天更新。先这样更新半个月,习惯写大章后也许可以试着恢复日四千的速度了。
《画妖师》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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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画鬼
宴中诸生大都出身名门,对雅集中投壶射覆、流觞曲水的玩法早烂熟于心。灵璧公主行酒令的法子,在各类酒会中其实不算鲜见。各大酒楼中,就有歌女挎着篮子,装满酒约。那些酒约大都是竹牌,牌上刻着诗句,说剑的、写花的、悲秋的,成套租售出去,每套通常有数十枚。酒客抽出竹牌,循句意指人饮酒,宴中便有酒有诗,十分快意。
但那些竹牌,就算换成象牙质地,也只不过能为宴会增添三分豪气而已,才气么,却止于诗句数十余,比起辛园这只能诵诗四万八千首的雪衣娘,可就判若云泥了。
那雪衣娘被幼时的灵璧公主灌过一杯千日醉,整整睡了七才天醒,这下,又受了惊,好不容易被长乐公主哄回来,还是远远地躲着桌间玉壶美酒,在诸生的千邀万请之下,总算开了金口。
“燕雀宁知去,蜉蝣不知还!”
白鹦鹉诵诗罢,有人笑道:“雪衣娘这诗吟得好不应景,座中诸位纵不敢僭拟鲲鹏,又岂是燕雀蜉蝣、蟪蛄蜩鹑可比?不妨说坐中皆是豪英才好。”
唐清臣微笑,“刘郎说得不错,不过既然说好了要雪衣娘诵诗,就按规矩来吧。诸位虽非燕雀,座中却有燕州之人。”说着看向席间的一名书生,“衡年兄,你是要认罚,还是要作这次雅集的第一首诗?我读过你的《丹铅集》,真是文采斐然,尤其‘踏歌青山下,吐气如虹霓’之句,气概不凡,想来你是定不会认罚喝酒的。”
那孙衡年在老家燕州鹤立鸡群,到了玉京却只算凤尾,从仲秋开始就带着载有自己四十一篇得意之作的《丹铅集》四处投献,名声仍一直不温不火。这回受邀参加辛园雅集,在座中生里边声名不显,却没想栖梧凰儿不光知道他的来历,还能背诵他的诗句,虽不至于受宠若惊,却顿感明珠拂尘,恨不得立刻将唐清臣引为知己,起身谦虚了几句,说没想到还有人知道自己的拙作,欣然起身,让人拿来笔墨。
大庸国文人集会,向来有“刻烛击钵”的规矩,于烛身刻度,烛燃一寸,则击打铜钵,作为时限。今年逢上乾元学宫招收学生,各类集会层出不穷,才子们又玩出许多不同的限时法,火盘融冰、温酒作诗,花样百出。这回辛园雅集,又有仆人端来铜盘,盘上焚香,香上又置一铜钱。于是香尽则铜钱落,以那铜钱落盘声为时限。
孙衡年吟诗一首,吟诗罢,白鹦鹉飞到诗边,重复念诵了几遍,点头道:“尚可,尚可!”
孙衡年心中虽有些失望,却还是说,能得诵诗数万首的雪衣娘一句尚可,已不胜荣幸。
待孙衡年入座,雪衣娘清了清嗓子,又诵道:“金杯泻酒岂堪醉,腰挎陆离心不回!”
当下正有一名腰悬长剑的书生手中把盏,被众目所视,笑着放下酒杯。
焚香落铜间,褚生吟诗作赋,每当诗成,雪衣娘便摇头晃脑念诵一番,有的“尚可”,有的“差强人意”。这白鹦鹉眼光虽高,好在诸生都颇有才华,倒没有“不堪入目”的。
这期间,每轮到一人出场,唐清臣都能叫出其来历、别号,还能说出其人的得意篇句和书画,令人如沐春风。
到白鹦鹉念完一句“不食千钟粟,唯餐两颗梨”时,仆人端上了菜肴。
这时候轮到符离崔氏的崔明乙作诗,这位名门之后看了一眼刚端上来的菜肴,瞧见一碗豆腐汤和一碟四色鱼脍,微笑道:“鄙人才疏,一时作不出诗,姑且拟一联吧。”
说着,让仆人铺纸,提笔写下:“汤成一杯吞北海,鱼分四色饮乌江。”
写罢,雪衣娘歪着脑袋瞧了一会,摇头晃脑道:“汤成一杯吞北海,鱼分四色饮乌江!差强人意,差强人意!”
那崔明乙得了个差强人意的评价,只是呵呵一笑。
唐清臣笑道:“雪衣娘毕竟不识货,此联实在绝妙。还是明乙兄见多识广,这白玉豆腐汤熬制时必定要用到的六角海龙、银龙鱼骨等八味食材,号称北海八珍,这一碗汤,便尝尽了北海至味。至于这四色鱼脍,用的是乌江四鲜,没想到这四鲜已削鳞切脍,明乙兄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
有人笑道:“乌江四鲜离水半个时辰即死,非得趁着鲜活宰杀味道才鲜美,乌江离玉京三千六百里,要把活鱼运过来,可真不容易。”
又有人说:“何止不容易,四鲜中当魱与银背温顺些,白吉与刀鲚则性情凶猛,不能与其他鱼同缸。何况乌江在南,不似玉京天寒,运送鱼时,不光要许多人力,还要‘缸夫’持咒入水,保持缸内水暖。纵如此,鱼过数千里,仍是十不存一。”
众人啧啧称奇,忽有人说:“如今许多地方闹了粮荒,这是否有些……”
话没说完,便有人正色道:“正是因为闹了粮荒,那旱涝之地,百姓无田可耕,无处谋生计。运送鲜鱼报酬不菲,尤其缸夫,跑上一趟,能得二十贯钱,这运鱼之事,何尝不是养活了许多户百姓?”
那人沉吟一会,笑道:“倒是我狭隘了,如此珍馐在前,须得小心品尝,才不负这鱼脍背后的一番周折。”说着夹了一箸鱼脍,正要入口,却听到崔明乙一句:“哎,心急不得。”
“这四鲜经千里颠簸,需未经人事的美人用金刀切脍,才能不染腥气。”崔明乙夹起一箸鱼脍到鼻端闭目轻嗅,睁眼点头,笑道:“不愧是孟诸唐家。”又看向上座的两位公主,“如此珍馐,请两位公主先尝。”
上座处灵璧公主对长乐公主轻笑:“这倒是个雅人。”
众人纷纷佐着岭南红芽姜丝,品尝鱼脍,一名青衣仆人路过角落处,见到那绿袍黑靴的青年没动筷,小声道:“郎君不吃么?”说着,又看到边上的灵丘鹤子也没下筷,又问:“可是哪里怠慢了?”
“近来偶感风寒,沾不得腥冷。”
那绿袍青年摇摇头,仆人当了真,撤下鱼脍,正要端走,那青年又问:“这个要端哪去?”
大族家法森严,为防仆人浪费食材,不许仆人吃剩菜,青衣仆人以为这位绿袍郎君问的是这个,连忙解释:“自然是倒了。”
绿袍青年一愣,瞅了那鱼脍好一会,最终还是要仆人拿走了鱼脍。宴中气氛热闹欢快,没人留心这等小事。那边的雪衣娘又诵诗指人,参加雅集的人,为了人前出口成章的那一刻风流,来之前往往要煞费苦心地准备一番,一时间,吟诗的吟诗、作赋的作赋,有人兴到浓时,拂袖抚琴,又有人笙箫和鸣。
待雪衣娘诵出一句“昔化冲天鹤,今藏护法龙”,坐在上首的灵璧公主轻声道:“这一句颇含佛理,在座中人可有精通佛法的?”
在座中人就算无意修佛的,哪个又没读过佛经,可灵璧公主虽是发问,明眸却看向席间那眉目带笑的俊朗青年,正是灵昌元诨。
边上的崔明乙心中发酸,却还是笑道:“若论佛法精深,当然是栖玄兄了。”
那灵昌元诨师从禅宗大德百丈禅师,说是和尚,却未剃度,一头乌青烦恼丝,自谓栖玄居士,单掌一竖,低眉说了句不敢当,却又看见灵璧公主的青眼,微微一笑,“这辛园中温暖如春,方才小僧看见宾香阁畔还开出了莲花,的确有些感悟。”
说罢,请唐家家仆铺开一张黄帛,提笔写下一篇《说莲华》。
唐先与潘谷坐在阁西,只是旁观,并不参与后辈的文才较量,唐先遥看阁中,读道:“经云:诸华之中,莲华最胜,华尚未敷,名屈摩罗;敷而将落……”
念罢问道:“潘翁以为如何?”
潘谷笑着摇头,“我不通佛理,不过这后生的模样似僧非僧,似道非道,字却写得极好,把百丈禅师的大宝胜轮体学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阁中的灵昌元诨写罢一篇短文,众人品咂、称赞。灵璧公主看罢,点头道:“这字写得漂亮,字中莲华也写得漂亮。”
长乐公主微微一笑,“若把阁外莲花也画下来就更好了,元诨,你会作画么?”
元诨颔首竖掌,眉目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庙中佛塑,庄严却温柔,“小僧愚钝,连佛经都没读懂,雅艺是半点都不通的。”
“这却可惜。”长乐公主看灵璧公主一眼,打趣道:“灵璧,你会作画,不妨你来画吧。”
“怎敢让公主屈尊纡贵?”
元诨低眉拒绝,灵璧公主却笑了。
“我倒的确有些兴致。”
说罢,命人准备笔墨颜料,在阁中低悬玉臂,执笔作画,片刻便画出一支青茎,一朵莲花,含苞未绽。
阁西边的唐先见到那画,感慨道:“字如其人,画亦如其人,当年赵学周画的莲花图,清癯高洁,灵璧公主的莲花图,却雍容华贵,到底是贵胄之女。”
潘谷却看着那支莲花,呵呵一笑:“灵璧公主用的颜料,颇有门道。”
“哦?”唐先挑眉,把盏细细观摩那莲花图。一时间,没瞧出潘谷说的门道。
却见灵璧公主画完莲花后,命两名婢女持图。她对那画上莲花轻呵一口气,那含苞的莲花竟缓缓绽开了,白瓣粉尖儿,颤颤巍巍。
她说:“国师炼丹的余物,会因凉热变色,被本宫拿来当颜料,却是大材小用了。”
众人讶然称赞,灵璧公主明眸望向席间的白衣少女,笑道:“无惑,你向徐先生学画一年多了,还没见你作过画儿呢。今天这时候难得,你也让我瞧瞧,学到了什么?”
白衣少女正托臂端详着那莲花图,点头说了句也好,朝那阁外莲花池一望,池中有些锦鲤,游动时拨出涟漪。她蘸取颜料,简单勾勒几笔,便画出一尾白鳞。池中锦鲤姿态优闲,这白鳞神姿矫健。
阁西边,唐先瞧着那一尾白鳞,眉头忽而皱起,忽而舒展,低声道:“这画技还未大成,画意却……”
墨仙人捻须迟疑,“池中一鲤,看似悠然自得,却踯躅方寸之间,受人所制,不得脱困。在她笔下,却有逆水化龙之势。”
二人对视一眼,都没再说下去。
那一篇《说莲华》与一莲一鱼图过后,阁中诸生把盏饮酒。
那雪衣娘诵诗二十余篇,念出一句“玉户临驰道,朱门近御沟”。这一诗句,俨然说的就是辛园。酒宴至此,席间大多数宾客都已出场,吟诗作赋,作画弹琴。每有人出场,唐清臣都会向众人介绍其得意之作,既显博闻强识,又显出儒雅气度。一时间,众人殷切邀请,唐清臣一番推脱过后,终于“斗胆献丑”,提笔写下一篇《辛园宴集序》。
众人交口称赞,传阅之际,潘谷赞道:“这文章了不得,说是致敬前人,却自成一体,气势宏伟,辞藻华丽。恐怕不出几日,便会名扬玉京。”
唐先不语,欣然微笑,这时“楚楼秀士”谢凝之却长身而起,“谢某不才,也愿作一序。”
场间气氛一凝,潘谷讶然看向那青衣文士。一宴有多篇序文倒也正常,但谢凝之这话说出来,却不似兴之所至顺手而为,反而有些较量比试的意味。
不过,乾元学宫春试前的几个月,正是英才们争名的时候,虽然唐驸马眉头微皱,墨仙人却饶有兴致,觉得这雅集更加有趣起来。
阁中的栖梧凰儿稍稍一怔,并无不悦,笑道:“谢郎才名远扬,你的问道楚楼坐怀珠玉之句,我十分喜欢。听说谢郎惜墨,这回竟然肯破例了么,着实令人期待,砚中墨已用干,来来,让我为谢郎磨墨。”
“这倒不必。”谢凝之洒然一笑,谢过唐清臣,大步走到阁边。
众人好奇这位楚楼秀士的举动,出座围观,便见谢凝之到了阁边池旁,抽出长剑,挥剑如行笔,那水面激荡,锦鲤四散游走,水花剑锋交错,映见楼阁花影。
不过片刻,他收剑回鞘,水浪渐息,惊鲤稍安,那未尽的涟漪上,一行行文字,如被刻如金石中,印在水上,仍不消散,铁画银钩,剑意纵横,叫人望之眉心刺痛。
“好剑术,剑过水留痕,谢郎的神通当真深不可测!”唐清臣俨然被压过一头,却不吝赞美,钦佩不已,又莞尔道:“不过谢郎果真惜墨如斯,宁肯费这么大功夫在水上写字,也不肯留下墨宝。”
阁西处,潘谷望着那水面,面色惊讶,提高声音道:“郎君可是去过梨山?”
谢凝之对潘谷拱手,“去年秋天曾入梨山观剑书。”
潘谷赞道:“你这剑书,当真得了王丹阳三分意蕴。”
谢凝之微笑:“多谢潘翁嘉许,谢某素来惜墨,却想厚颜向潘翁求块好墨。”
“自无不可。”
阁西的墨仙人欣然答允,一篇剑书压四座的谢凝之高声答谢,大步回到阁中,入座吃菜饮酒。
阁东南角,李蝉望着那水面,若有所思,这位楚楼秀士修为高深,恐怕已窥见知境的门槛。
那水上剑书逐渐散去,却被观者抄录下来。
酒宴继续进行,鹦鹉仍句句诵诗,如那篇《说莲华》,那一尾白鳞,那栖梧凰儿的序文和楚楼秀士剑书般的佳作,终究只是少数,座中诸生,吟诗作词,大赞酒宴之奢,颂珍肴之美。也有效仿画圣的,再画《新辛园雅集图》,描绘此时盛景。
宾香阁东南角,绿袍黑靴的青年几乎没动筷子,那仆人只道他感染风寒,又送来一碗五味汤,案前酒菜越积越多,他不时看向阁西的墨仙人。正值一名书生吟罢金刀玉樽之句,白鹦鹉摇头晃脑,点评了一句“差强人意”,又叫道:“如今亦作柴桑隐,只把荷衣当绿袍!”
在座青衣者并不鲜见,唐清臣目光从宾香阁东南角一扫而过,见到一位青年。这雅集开始前,他便记清了所有人的姓名来历以及得意之作,可这位黎州清陵李澹,似乎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于是目光并未停留。
他看向阁东的一名书生,正要说话,忽而,座上的灵璧公主也看向阁东南角,忽而想起方才与好友的对话。又看见那案上酒菜几乎没动,她轻声道:“这却是个穿绿袍的,怎么对着一桌子珍馐,动也不动?”
绿袍青年忽然被众人目光聚集,讶然挑眉,又笑了笑,“粗鄙地方来的人,命薄运浅,无福消受这些珍馐。”
灵璧公主笑了,“这话说得有趣,本宫听说,你是黎州清陵来的,叫做李澹?”
不光李蝉有些惊讶,座中褚生亦惊讶灵璧公主怎么认得这寡言少语的生面孔。李蝉说了声是,灵璧公主又说:“既然你穿绿袍,按规矩,合该你来作诗了。”
李蝉笑道:“我却没什么诗才,只会些丹青,拿笔来吧。”
他长身而起,来到阁中。仆人连忙在铜盘上点燃一盘新香,小心放上铜钱。
众人见这绿袍青年面孔虽生,气度却洒脱,又因灵璧公主认得他,便对他的身份有些好奇,一时间阁中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凝聚在那方寸的白纸间。
便见那笔毫涂抹勾勒,有秋山、孤村、城墙、街市、祠堂……
山中有乱坟,墙下有饥民,市里卖儿鬻女者,祠内人食人……
这一幅画,顷刻即成,众人观画,如临其境,不觉心生凉意。
座上的灵璧公主亦觉得有些不舒服:“你画这个做什么?”
绿袍青年一笑,“画雅事的人多了,画些不同的,也好博人眼球。”
“虽画的不错,却不合时宜。”灵璧公主眉头微蹙,“你去吧。”
诸生心中暗道这绿袍青年实在不识时务,错过了结识灵璧公主的机会,却见那绿袍青年拱手告退,径直出了宾香阁。
诸生愣神之际,忽然有人笑道:“这画极好,我来题诗一首。”
众人循声一看,便看到了白微之。这位灵丘鹤子,颇有才名,却过于清高,以至于难以相处,他坐在宾香阁中,虽大都认识他,却几乎无人与他攀谈。只见灵丘鹤子也不管旁人,大步走到阁中,挥毫写下一诗,扬长而去。
一个绿袍青年,一个灵丘鹤子,仿佛贸然刮进暖阁的朔风,虽已离去,残存的冷意却让阁内一时鸦雀无声。
唯独那雪衣娘,不通人情,飞到纸边,诵诗声显得异常尖利:
走马入缁尘,雪里一园春。
东风临甲第,紫气照朱门。
座中悉才俊,挥斥生豪气。
簪缨披锦绣,容光烨若神。
落铜作书文,诗成举瑶樽。
金刀切珍脍,玉壶泻醲醇。
谈笑缸中客,送鱼应谢恩。
京畿正飞雪,关中人食人!
铜盘里的香恰好在此时燃尽,铜钱落下。
叮!
一名书生望向宾香阁外,低声道:“故作清高之徒。”
阁中议论汹涌。
只有那白鹦鹉在纸边摇头晃脑,叫着“好诗,好诗!”被淹没在议论声里。
……
唐府外下着雪,李蝉牵了黑驴,正要离开缁尘巷,忽然后边传来一道呼唤:“兄台!”
白微之走过来,腰间竹简随着脚步摇晃,李蝉奇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白微之一摸肚子,“实在是饿了。”
李蝉一笑,“西市有家羊肉汤,听说味道不错,尝尝去?”
白微之说一声走,走了两步,又说:“得沽两葫芦酒。”
李蝉沉吟,“两人而已,半葫芦也够了。”
白微之一愣,目光掠过那憨驴,笑道:“我请!”
李蝉笑,“这多不好意思。”
缁尘巷里,墙内春色仍暖。
巷尾,二人一驴,身影没入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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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晚了点,不过这章6k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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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贽礼
那三道身影钻进巷外风雪里,消失不见,宾香阁内仍在议论已离去的二人。白鹦鹉叫着“好诗”,绕梁而飞,直到灵璧公主唤它回去,再叫便罚酒三杯,那声刺耳的“好诗”总算换成了“不胜酒力”。
玉壶银盘间,那一张画碍眼得很,山河市井犹如冥域,男女老少似鬼而非人,叫人不敢端详。只有奉辰大将军府那位白衣小娘子,盯着图画,想起某夜的废园鬼影,意外看向宾香阁外,心想,还真是个画鬼的人。
符离崔氏的崔明乙看着那首诗说:“白微之虽有些才气,却好出惊人之语,此诗本来不错,强自加入一句‘关中人食人’,强求语不惊人死不休,显得十分突兀。犹如这黎州清陵的李澹……画工虽不错,却好画奇诡妖怖之象,犹如志怪搜异之类的文章、不靠文气动人,只图用鬼狐之事博人眼球,可惜,用力过勐了。”
唐清臣朝宾香阁外望一眼,没露出丝毫不快的神情,笑道:“这两位的确有才,且不论诗,白微之这一手印鹤体写得着实令人钦佩,那黎州清陵的李澹,以前从没露过面,今日一见,原来是个擅长丹青的,也不知师从何人。”说着唤仆人收起那没带走的一画一诗,转头对灵璧公主行礼道:“世间庸人无数,才子却难得,望灵璧公主宽宏大量,莫与他们计较。”
那一画一诗,分明是讽刺这辛园宴会,作为主家,唐清臣非但不怒,反而夸赞维护这二人,此举引得诸生纷纷称赞,孟诸唐氏果然心胸宽广,气度不凡,两相比较之下,那离宴而去的两人,却是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了。
灵璧公主舒展开蹙起的眉毛,微微一笑,“父亲贵为天子,却从不罚言官,这二人虽恃才傲物,我却不至于跟他们计较。说来,这阁中有些热了,吹吹冷风也不错,诸位酒醒三分,作的诗词也该更有文才了,雪衣娘。”
白鹦鹉应声飞至,诵诗声起,酒宴继续进行。这一场酒宴,不过是雅集的开端。落铜作诗过后,诸生又谈玄论道,参禅打坐。
雅集中佳作频出,那一画一诗,被仆人收起,准备送入唐驸马专藏书画的玉枢阁。唐清臣虽展示气度,化解了当时的尴尬气氛,收下这一画一诗,可这作品终究是讽喻唐家的,放哪儿都刺眼,若销毁了,难免有损气量。最好寻个偏僻角落,让这一画一诗再也不能见天日,叫蠹虫吃了去。
仆人穿过阁西边,却被唐先喊停下,把那画跟诗拿了过去,展开端详一番,笔触随心所欲,毫无匠气,浑然天成,越看越觉得好,眉头也皱得越紧。边上的墨仙人捻着胡须,眉头则越挑越高。
看了好一会儿,唐驸马也没挑出什么毛病,命仆人把画拿走,皱眉说了一句“如今的后生当真年轻气盛”,才渐渐舒展开眉头,摇头笑了几声,举杯道:“倒让我想起了当年意气风发时,潘翁,杯莫停!”
墨仙人目光越过唐先肩头锦帔,远远瞧见那仆人把画轴拿进玉枢阁,心中对那突然冒出来的李澹十分好奇,却不愿引起友人的尴尬,只微微一笑,抬袖举杯。盏中酒液摇晃,映着园中春色,绿意盎然。
……
酒液上浮起蚂蚁般的绿沫,倒影着墙上的竹牌和大釜里蒸腾出的热气。
竹牌贴的红纸写明了羊肉与各类酒菜的时价,摞了许多层,纸缘都极新,显然近来价格变动很勤。
这杯中绿蚁酒,虽比梨花白便宜些,却也卖到了六十钱一两。持酒的两名青年,一个绿袍,一个白衣,举杯相碰,动作很轻,没洒出一滴。桌上摆着两碗梨菜羹,羹上卧着三片羊肉,薄如蝉翼,又有一小碟青鱼干,一碟醋芹。这醋芹本来没有,是店主人认出近来声名鹊起的灵丘鹤子,额外送的。
白微之啜了口酒,右手按着快子,正点评着雅集中的诸生。
“那元栖玄学问不浅,却透着股邪性,我不大看得透。至于那奉辰大将军之女,武道禀赋十分了不得。那均渚谢凝之,在这辛园中,剑法恐怕无人能敌。至于那唐清臣么,嘿嘿。”
“怎么?”
“伪君子罢了。”
“其他人如何?”
“其他人不值一提,这回乾元学宫要收三十六人,前十二人可称学士,后面二十四人,虽也能学神通,却不过能在乾元学宫里担任知书、拓书、书直等职务。刚才辛园诸生里,除了元栖玄、姜濡、谢凝之、唐清臣能进前十二,其他人,纵使凭借家世门荫,能进乾元学宫,至多也只在后二十四位了……”
乾元学宫中任一职务,都是普通人眼里的神仙人物,灵丘鹤子却显然不大瞧得上。但话没说完,白微之又看向对面刚结识的友人,迟疑道:“我虽没读过你的诗词文章,但以你的丹青,却不至于籍籍无名。”
李蝉嚼着酒渍过的青鱼干,解释道:“我刚到玉京不久,又有些事情脱不开身,不常与人交际。”
白微之沉吟了一下,说道:“乾元学宫收徒不拘一格,考得十分繁杂,道论、佛理、武功、术数、祝由……统共有十余科,如此一来,也难以区分高下。学宫的修行者,又不似两教修行者超然世外。身怀神通,需以济世为己任。所以学宫录人,尤其注重品德,而所谓品德,又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分判的……”
李蝉吐掉鱼刺,“难怪都要四处投献诗文,去集会里养名声。”
白微之出身灵丘白氏,也是名门郡望的子弟,幼时就好玄道,还未识字就能跟着灵丘神霄观的道士念几句“无形无名”“清浊动静”之类的经文。常与观中白鹤玩耍,曾有一日抱鹤飞过灵丘郡,虽被家中严厉呵斥,却得了个“鹤子”的名号。他未入玉京时,京中人讨论乾元学宫收徒的事,说到谁家后人能入学宫,便会谈及“灵丘鹤子”。所以他纵使我行我素,也勿需刻意求名,霜降前,传烛法会中,他一时兴起,与会中讲道的法师辩论了几句,便在玉京声名鹊起。
但这位黎州清陵李澹,出身寒门,若想拜入乾元学宫,恐怕就要被人比下去了,白微之道:“兄台纵不喜钻营,也不要太过清高了,平时多出去走走,论道参禅,既能映证修行,也能多交些朋友。”
被诸生评价故作清高的灵丘鹤子,却在羊肉汤铺里劝人莫太清高,着实耐人寻味。二人又从辛园雅集,谈到近来的天灾人祸与妖魔之事。继而又说到那幅鬼图,李蝉道:“我在雅集中见到墨仙人也在场,听说墨仙人最近得了一段壶梁紫松……”
白微之道:“墨仙人近来制得了六两紫玉光,且看那谢凝之,在集中展露一手剑书,便是向墨仙人求墨的。他惜墨如金,从没传出过亲笔之作,这回他求墨,想必是要借宝墨破了惜墨的例,为入学宫而一举成名了。说来我去辛园,也想求块好墨,却实在待不下去了,还是这里舒坦。”说着一笑,举杯示意。
李蝉也举杯,喝下半杯绿蚁酒,又惋惜道:“可惜没看见那幅《辛园雅集图》。”
“倒也不用太可惜,那《辛园雅集图》不过是画圣的信笔一挥之作罢了。”白微之道,“你从黎州来,可曾去过玄都?那旧皇城里的《万灵朝元图》,才是传世的圣品。”
“玄都倒是去过。”李蝉瞥了眼杯沿。
白微之道:“说来,今年春天玄都也传出不少大事,且不提圣人西去和虞渊妖袭,有个青雀宫弟子,进了旧皇城,一日之间画尽《万灵朝元图》。”
“哦?”李蝉笑了笑,“这事我也有所耳闻。”
白微之道:“据说此人的画道,不输于徐仲皓的‘胸中三百里’,人称洗墨居主人。可惜,那洗墨居主人只是昙花一现,就消失无踪了,想来是不愿受名利所扰。我听说那洗墨居主人年纪也不大,不过,他既然是青雀宫弟子,多半不会因乾元学宫收徒而来玉京,可惜,我还想见识见识这人物。”
“也不用太可惜。”李蝉笑着举杯,“我亦颇擅丹青。”
“你倒不谦虚。”白微之哈哈一笑,举杯对饮。
李蝉饮尽杯中酒,望着那空酒杯,若有所思。
……
近黄昏时,辛园雅集未散,西市羊肉铺里的酒已喝完。微醺之际,两人大谈妖魔之事、修行之理,谈了两个多时辰,仍意犹未尽。李蝉谢绝白微之去家中再饮的邀请,二人互通了住址,在西市外道别。
他骑驴回到光宅坊的新园里,妖怪们正玩着叶子戏。众妖精力旺盛,不便出门,又无事可做,便只能常常靠博戏消磨光阴。晨间徐达兴致勃勃排练诸妖端酒送菜,热火朝天地闹腾了快一个时辰,便觉得无趣,倒是鸦千岁,不时啄啄这个的屁股,敲敲那个的脑袋,为妖怪们纠正仪态。
那写着“仙客来磨”的布幌子,被搁在门背后。闺中女子素来钦慕磨镜客,那涂照影又相貌俊俏,纵使家中铜镜还算光亮,少女们也乐得为这郎君认真磨光镜面的俊俏模样花钱,于是涂照影首次出门,就收获颇丰,赚回了一贯三百钱。更休说,涂照影不光俊俏,心思还细腻若女子,他做过生意的闺中少女,大都就不想再光顾其他负局先生了。
小妖牵过黑驴的缰绳,徐达叫道:“阿郎,阿郎总算回来了,在那驸马宅公主府里可吃好了?”
李蝉没理会徐达,进门就走向书房,一边问道:“从玄都带过来的画都放哪了?”
“哪些?”红药问。
“万灵朝元图。”李蝉走进书房,顿了一下,“今年春天摹画的那些。”
红药思忖了一下,俯身翻找,李蝉也加入其中。
没一会儿,红药道:“这儿!”拖出两个花梨木嵌博古图的官皮箱。
李蝉松了口气,“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
清晨的大相国寺里迎来了一名提着两个箱子的男香客,知客僧本以为那华贵花梨木箱装的是香火供奉,却不料,那香客提箱去了寺南边的中兰院。
院里,童子见到昨天雅集上令人印象深刻的青年,愣了好一会,不愿收那两个花梨木官皮箱。青年分说了好一会,童子见里边的确装的都是画,而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才答应了先拿去给墨仙人瞧瞧,提箱入院。
童子见到院里正提笔写字的潘谷,放下二箱,“潘公,有人送来了这个。”
潘谷搁笔,一眼看出,那箱上博古图里藏有防潮、攘虫的灵应法,再加上箱沿的避火水云母螺钿,十分贵重,他眉头一皱。
“谁?”
“就是昨天那个,黎州清陵的李澹。”童子小心道。
“他?”潘谷一怔,没想到昨天那青年竟会登门拜访,又想到昨天那幅鬼图,的确不俗。
“箱中装的都是画儿,不是财帛。”童子又补充道。
潘谷沉吟了一下,打开一个箱盖,箱中摞着数百张画。
最上边的一张分水青牛图,模样有些熟悉,他神色凝重,过了好一会儿,又露出惊诧之色。
挥手赶出童子,紧闭门窗,在屋里拿出那些画,一张张匀开来,仔细端详。
三十一:桃都
号称墨仙人的潘谷,在丹青书画上亦有建树,与当今的神品画师、书法大家都有交际,且不提水准如何,眼力当属世间第一等。纸上的分水青牛骨气雄健,跃然欲出,令他挑不出半点毛病。再看下去,又看完一张张别的画儿,随兕兽、服留鸟、苍狴,神态各异,囊括了百家画风。
他起先只觉得那分水青牛有些眼熟,端详半晌,心里才浮起“万灵朝元图”五个字。《万灵朝元图》画在禁中,他当年有幸曾管中窥豹,未见全貌。但也不必尽窥其貌,这世间丹青手各有各的画风,能一图画尽万灵,万灵各不相同的,古往今来唯画圣一人。这就是《万灵朝元图》的摹本无疑。
正值清晨,窗外小雪,还算光亮,看了几张画,潘谷却停了下来,端来一盏纵使倾倒也不会失火的水精灯,又觉得不够,拿出匣中收藏的神牖符,烧成符水点过双眼,便端着铜灯,临着灯光仔细端详每一处行笔。
他起先还十分审慎地推敲这摹本的行笔技法,后来沉浸到里面,每见到妙处,或轻呼赞叹,或拍大腿,偶尔,见到某张画纸上竟有脚印,心痛得嘴唇嗫嚅。
不觉间,竟忘了外边还有人等候。
中兰院外,童子暗自诧异,那来访的青年已等了快两刻钟,院里却还没有动静,这可不合潘公的待客之道。好在雪里久候的青年却并不恼怒,一笑过后,就去寺中游览了。
天气愈发的冷,湿雪转干,塔殿下香客往来,已见不到打伞的人。青年穿行寺中,雪落到风兜上,便滑落下去,只留下点点盐般的白屑。
他先到寺外看了会朱墙上的鬼百戏图,又进寺听沙门讲了会经。近午时,有僧人端来斋菜果品,自然不是免费的,他正要离开,一名知客僧在香积厨外叫住了他。
知客僧态度十分殷切,站在积雪的石鼎边问道:“以往不曾见过檀主,檀主没来过大相国寺吧?”
“近日才来玉京。”
“哦,看檀主一表人才,难道是为乾元学宫来的,有落脚之处了么?”见青年没有立刻回答,知客僧介绍道:“若还没落脚,檀主不妨到大相国寺住下?寺中庐舍还有不少空缺呢。”
两教庙观大都会建造庐舍供人寄寓,价格不一,但如今玉京城衣冠云集,城中邸店几乎都已客满,大相国寺却还有许多庐舍空缺,可见寻常人是付不起赁舍费的。
“我已有住处。”
“那也好,檀主若要游观大相国寺,小僧可以作些指引。”
李蝉看向雪中重重掩映的塔殿,当年在域外曾遥瞻无上瑜伽宗,这大相国寺比之域外佛门圣地似乎还要繁盛些,便点了点头。
“有劳。”
知客僧领着青年在寺中行走,介绍各处塔殿,也说起曾寄寓大相国寺的名士和文章诗作。言谈间,说某某人好读某经,恰好昨日正有寺中法师手抄经书几份;某某人虔心发愿于是功成名就;某某人曾请回一尊佛像从此文运亨通,现如今请一尊佛像只需十二贯香火钱。每每说到类似的事,总被青年移开话题。
小半天的功夫,二人到了相国寺北的大佛殿,殿中那一尊大佛坐像是夹纻而塑,先做泥胎,后覆麻布,用漆贴牢,再脱空内部。殿内炉香缭绕,梵音弥漫,那大佛髻列青螺,眉似偃月,高三十丈,单一根小指就能容纳数十人,据说当年耗费了纻麻夏布万匹,桐油、雄黄丹砂亦以千斤计。
知客僧介绍大佛来历时,边上有老僧向善男信女讲佛,有一锦衣男子问道:“法师,这佛像耗资甚剧,我听佛门讲经说色即是空,为何佛菩萨却要宝相庄严?”
老僧微微一笑,“这是为了度化世人方便之故,其实佛菩萨本无相,可以化身诸相。偶以庄严宝相示人,若能使人信服,引人向善,也是功德一桩。世人大多蒙昧,若妄谈虚空,反而容易入魔啊。”
发问的男子恍然道:“法师佛法高深,我悟了。”
老僧与几名善男信女消失在缭绕的炉香里,知客僧望着那老僧的背影,介绍道:“这位是圆观法师,常在玉京城中讲法的,檀主应该知道他。”
“哦,圆观法师么,的确是佛法高深,久仰大名。”
知客僧腕挂佛珠,轻声道:“檀主可是心中无佛?方才听说檀主欲入乾元学宫,小僧推荐了几种经像,檀主都不放在心上。”
青年呵呵一笑,“师傅错怪我了,我心中有佛,只是最近囊消箧乏,容不下佛了。”
这话有些弯绕,知客僧迟疑了一下,明白了意思,“原来檀主是……囊中羞涩?”
青年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知客僧晨间见到这青年提了两个华贵的花梨木官皮箱来拜访墨仙人,才殷切指引他游观大相国寺。上回来拜访墨仙人的那位奉宸大将军府小娘子,随手就捐了几十两香火钱,这位却是个囊中羞涩的。
迟疑了一下,知客僧又微笑道:“檀主不必担心,佛云众生平等,何来贫富之别?施主纵使暂且困顿些,也是有办法的。大相国寺可以举贷,檀主只要不是五逆十恶之人,都能贷到钱的。檀主可以向寺中无尽藏院贷钱,小僧私人么,也是可以举贷的。”
“巧了,日前出门时,街边也有牙人找我放贷的。”
知客僧肃然正色道:“檀主这却想错了,大相国寺举贷,与市井商贾举贷,有云泥之别。商贾举贷,只为营私。大相国寺设无尽藏院,却是为了度人,收取利息可不是为了营私。经云:‘若为僧伽,应求利润’,何故?只因子母辗转,有所增长,生生不息,方为无尽藏,才能惠及众生。而且,檀主向商贾偿还的是利息,向大相国寺偿还的,却是功德。”
“哦,这话又怎么说?”
知客僧指向佛前长明灯:“譬如这无尽灯,就是用众生供奉的灯油钱供养的,有无尽藏,方能供养无尽灯,以一灯传千万亿灯,灯灯分别,以一心传千万亿心,心心明彻。檀主供养了无尽藏,无尽藏又供养无尽灯,佛在无尽灯前度世人,也是檀主的功德。此外,大相国寺的莲界、斋鼓、钟鱼、禅床,众僧有修行之所,亦是檀主的功德。大相国寺外那三门佛市,百千商户的生计,修的桥,铺的路,开拓的山林田亩,都是檀主的功德。”
“有理。”
“檀主还一分功德,大相国寺亦给一份香烛。譬如寺中善信香,原是两贯香火钱,檀主偿还功德两贯,便能得一支善信香,寺中分文不取。有功德者,外魔不侵,福缘深厚,必得善果。有功德深厚,能得高僧传法,修行神通。还有累世积德的善人,转世过后,生具神通,谓之‘报通’……”
知客僧说着,只见那青年一双眼睛瞧了过来,虽带着笑意,那漆黑眼珠却莫名的妖异。
知客僧一愣,“檀主还有什么疑问么?”
“没了。”青年移开目光,“我去过玄都礼泉寺,寺中长生库也向信众举贷,不过大相国寺到底是佛门上宗,这因果报应的佛理,比礼泉寺里讲得更加高深。”
知客僧呵呵一笑,“都是为度世人,没什么高下之分的。所谓长生库,长生亦是流转不绝之意,跟无尽藏院相若。说来,檀主向无尽藏院贷的是佛物,小僧的是僧物,檀主要贷佛物的话,还的愿,积累的阴德则要稍多一些。”
“我前些天去过户部,听说近来朝廷律令诸公私出举财物,每月取利不得六分。近来灾妖频发,市井中的商贾举贷,高的已涨到十四分月利,贵寺举贷不为营私,还能取利六分以下,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青年拱手作钦佩状,反而叫知客僧笑容一僵,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好叫檀主知道,大庸虽有律令,律令与眼下的境况却是两码事,大相国寺无尽藏院向外举贷,近来的月利在十二分上下浮动。若真取六分利,必然难以维系,到头来,反而便宜了奸商猾贾……”
铛!铛!铛!
殿外三声钟响,这吃茶的钟号让知客僧如获救兵,话语戛然而止,以有事离开为由,诵了声佛号,便让青年自行游观。他开佛殿,心中惋惜,这青年并非善男子,度化不得。
……
中兰院的窗前,潘谷端着水精灯,浑不关心窗外风雪昼阴的变化。
寺里的斋钟法鼓,也没能唤醒他。
他看罢四十余张图,端详一幅独步兽图时,灯焰凑得过近,险些触及纸缘,连忙缩手,心惊后怕之时,恰听到那传彻大相国寺的三道茶钟,一下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外边还有人等候。
……
知客僧离开大佛殿,经过香积厨畔,与中兰院里匆匆出来的一名童子擦肩而过。
童子没注意到知客僧,他奉师命请回今晨来中兰院拜望的李澹,在各处塔殿中寻索打听一番,半晌才来到大佛殿。
一入佛殿,壁上油灯长明,那大佛端坐在缭绕的檀烟间,十分庞大。
莲座下,有个青年仰头望佛,背影渺小如蚍蜉。
童子凑近,对着那背影试探着呼唤:“李郎?”
青年转头,童子见没认错人,松了口气。
“李郎原来在这儿,叫我一番好找。潘翁唤我请你过去呢,快随我来吧。”
“走。”
青年戴上风兜,越过佛殿的朱槛,衣角带出几缕檀烟,把声声梵音抛到身后。
……
李蝉进中兰院时,桌案上都已收拾干净,潘谷坐在椅子里,手边放着那两个官皮箱。
这位墨仙人神情有些疲惫,态度还算沉静,眼里却透着难抑的激动。仿佛阅尽花丛者,虽仍爱花,也再难拾当初的热情,却又见到一抹从未见过的颜色,整个人都好似回到了少年时。他挥退童子,请李蝉入座,手抚官皮箱,“这是郎君的手笔?”
“正是。”
“好,好!”潘谷连说两个好字,手仍放在官皮箱上,“日前我听说有人一日画尽《万灵朝元图》,只以为是三人成虎的传言,没想到,竟真有人能描摹出此图的神韵!你就是那洗墨居主人?”
“潘公真是消息灵通。”
潘谷眉毛一抖,诧异道:“似乎希夷山也在找那洗墨居主人……没想,你竟会来找我。”
“我近来打听过潘公的消息。””李蝉喝了些热茶,端着青瓯,拇指摩过碗沿的“千峰翠色”四字,“潘公虽然每岁向希夷山贡神瀵墨千斤,却与那道门圣地没有更多的交际。何况,希夷山纵然势大。”他微微一笑,“也不会轻易在玉京城劫杀京畿游奕使。”
“李郎原来是朝廷的人。”潘谷恍然。
若旁人听到了这等机密,多半会在心中斟酌一番,避免卷入希夷山与朝廷的事,而这位墨仙人独爱品玩字画,为制墨而周游天下,寻觅良材,从不挂心江湖庙堂的纷争,直接移开了话题。
“昨日在辛园中,见到那张鬼图,便隐约觉得李郎的画道非凡,可惜未能仔细端详。”潘谷看了画箱一眼,“今日却有幸能观摩这份摹本,便一点遗憾都没了,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能否留下这些画,观赏一段时日?”
李蝉一笑,“这回上门拜望,这些画儿,就是贽礼了。”
潘谷微微一怔,喜出望外,“如此大礼,实在受之有愧。”抚须沉吟,“李郎赠来这些画,全了我一观《万灵朝元图》的夙愿,当年老朽曾入禁中,也见过《万灵朝元图》的部分,话说那分水青牛图,画圣用了西蜀的天水分色之法,我看李郎的画法,也一般无二,没想到李郎如此年纪,竟然也精通了百家画风。”
“不敢称精通各家画风,只是行笔用墨的技法,大都有些相似之处,我也只是照着现成的画作临摹。”
李蝉谦虚一句,潘谷却更加感慨:“这便是一道通则百道通了……”
……
中兰院里的一番丹青探讨过后,青年告辞离去,带走了墨仙人赠予的三两紫玉光。
潘谷关上那两个花梨木官皮箱,妥当收好,童子入室点香,好奇问道:“潘翁,那李澹作画就这么厉害?”
“当然厉害,便说昨日辛园雅集中,他留下一幅图,便不拘于物象,已生出气象了。”
“物象……”童子露出不解的神色。
“老夫曾有幸与画圣会晤,虽只交谈两刻钟,却受益良多,也得知了‘画中三象’。”墨仙人呵呵一笑,“何谓三象?其一便是物象。画花鸟、人物、走兽、山水皆是物象。当今画物象的大成之作,便是徐仲皓的‘三百里江陵’了。其二,便是气象。”
童子问道:“可有画气象的大成之作?”
“九相法师擅画众生相,画圣称其颇具六道轮回之气象,李澹昨日那幅画,与九相法师的众生相有些类似的神韵。不过,还算不得有大气象。气象二字,囊括万千,不拘泥于纸间方寸。那日老夫问过画圣,何谓气象之大成者,画圣说的是当年圣人西逐妖魔,天下太平,生民康乐,这便是世间一等的大气象。”
童子听着墨仙人的话,心中幻想出一幅情景,圣人踞坐金殿上,握社稷作笔,以江山为纸,不由心驰神往,继而对画中三象的最后一象更加好奇,追问道:“那第三象呢?”
“第三象……”谈及第三象,墨仙人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画圣口中的第三象是‘天象’,自画圣飞升后,老夫思索了许多年,也没能明白,究竟什么是画中天象。画圣身在人间时,似乎也不曾画过天象。”
童子期待落空,有些失落。又幻想出一幅情景,画圣飞升成了神仙,拨云弄月,排星列斗,可不就是画天象么。
潘谷谈及画圣,也不免心生惆怅。
童子结束幻想,忽然问:“潘翁,那李澹能画出气象,算得上神品画师么?”
潘谷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虽无名,却有实。”
童子又说:“他竟这般厉害,画圣如他这般年纪时,也有这么厉害么?”
潘谷眉毛一动,又摇了摇头,感慨道:“今人如何与昔人比。”
虽这么说,却瞧着窗外纷纷白雪,想起了画圣当年的事迹。画圣那般人物,出世时就已经独领风骚,风华绝代,谁又记得他未成名时的模样?
过了一会,他收回目光,反身走到柜旁,取出一方巴掌大小的赤红桃木匣。
抽开匣盖,黄帛上躺着块黑里透红的墨,没有贴金的纹饰,仿佛由血凝成。
当年听闻画圣将于桃都山飞升,他耗费五年光阴,取北襄凌霄峰顶只在重阳日的日出之际凝砂的一铢丹霞、初秋跃龙门的金鲤额上红鳞、灵丘鹤丹顶的鲜血、江都宫仲夏的芙蕖……八十一种世间至红之物,凝成眼前这一块墨,名唤“桃都”。
“桃都”是专为画圣做的,但画圣那样的人物,信手一挥,就是虎啸猿啼,鸟集凤飞,何须在意笔墨优劣?自然,除画圣以外,也还有三位神品画师。可就拿徐仲皓来说,潘谷虽与他颇有交情,也曾送他许多好墨,却舍不得把“桃都”送出去。
李承舟飞升后,此墨就这么蒙尘了二十多年。潘谷曾有过如童子般的幻想,画圣下凡,用这墨画成一幅神作,成就一段传说。这却只是闲时虚无缥缈的遐思了。
童子只见墨仙人坐在桌前,时而皱眉,时而深呼吸,似乎在犹豫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水精灯里的寒脂快要燃尽。
童子欲添灯油,轻唤一声潘公,墨仙人侧了下脸,又看了那墨块一会儿,总算阖上匣盖。回头看了一眼柜下那两个花梨木官皮箱,拿起鱼首青铜罩,盖熄水精灯。
屋内灯光一灭,窗外的雪光看起来更亮了些,照见那木匣,红得煞人。
“童儿。”
“在。”
“出去一趟,把这匣子给那位郎君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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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笔君
申初二刻,大相国寺里响起斋钟,传至临近数坊。
光宅坊南的金母桥上行人稀少,裘衣文人青髯上沾着片片雪花,听见隐约的钟声,抬眼一望,风雪里大相国寺轮廓依稀。
他拢袖提着手炉,过了桥,在埂巷中寻人打探一番,不多时便找到了将军府西边的旧园。
昨日的辛园雅集过后,传出了《说莲华》、《水上书》、《辛园宴集序》等多篇佳作,也传出了灵丘鹤子与黎州清陵李澹的名字。
裘衣文人曾在玄都与李澹有过交集,闻讯寻到了光宅坊,过巷时,便听闻了“三日成宅”的神仙传说。他在园墙下瞻望里头的黑瓦硬山顶,不禁心生迟疑,难不成这位园主人,不是自己知道的那个李澹?
他到园门口提起铜环,扣了好一会儿,园里也没人应声。
凝神细听,窸窣的落雪声里,只偶尔传出几不可闻的驴叫。
正想着园主人的去向,忽然一惊,猛地瞥向门上铜锁。却见那铜锁的虎眼雕饰粗糙,并没什么异状,暗自奇怪,今日怎这么心神不宁?
裘衣客避雪檐下,又等了一会儿,正欲离开,转头就见到仓米巷那边走过来一道身影,走得很快。
隔着雪,那身影又戴着风兜,看不分明,待接近了,裘衣客看见来者的模样,面露喜色,唤道:“李郎!”
李蝉揣着三两紫玉光,一路上都想着笔君化形的事,乍看到门前的不速之客,愣了一下。
“崔讲书?”
来者是崔含真,李蝉隐居鹿鸣山上时,二人有过交集。李蝉磨镜种道的时候,这位讲书也有所领悟,离开书院,赶赴玉京,要再试乾元学宫。
时隔大半年,二人再次相见,眼下崔含真穿着一身狼裘,神态减去了三分古板严肃,换成了殷切热情,欣喜道:“今早从辛园雅集传出的消息里听到了黎州清陵李澹,寻来一看,原来真是李郎!”
李蝉时常流离奔波,只在玄都定居过几年。他与崔含真交集不多,但能在玉京城见到数千里外的玄都人,却让人感到十分亲切。
他走上台阶推开门,那铜锁咔嗒一下,便自行滑开,引来崔含真讶异的目光。紧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后边的积雪的新园。
“外边天冷,进来坐吧。”
……
崔含真进门,好奇地打量这座在邻里口中三日落成的神仙宅,园里的棋亭虽破旧,却收拾得很整洁,阶上苔痕泛青,除了错落点缀的几簇绣墩,就没了别的杂草。
园圃里还栽了些冬时的花儿,驴棚的地上没有干草和驴粪。这园子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件费工夫的事,怎么也没个仆役?
崔含真这么想着,李澹朝庖屋呼唤一声,屋里便走出一位脸膛赤红的昂藏大汉和一位红衣少女。
李蝉手下的妖怪们,还是头一回在人前现身,红药袖手胸前,微微俯首屈膝,问候了来客,既不失礼又保持了恰到好处的疏离。赤夜叉初次接客,却显然有些激动,热情过了头,还没进门,就为崔含真解下狼裘,又赤手端来一铜盆烧得通红的桐木炭,令崔含真眉头直跳。
而那赤夜叉拍去掌中炭灰,矮身钻进庖屋时,徐达正夸赞道:“好啊,神女娘娘不愧是受了多年香火供奉的,待人接物真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咱呢?”赤夜叉嘿嘿直笑,搓着一双蒲扇般的大手,“雪狮儿君,咱做得如何?”
徐达把猫眼睛瞄过来,上下打量赤夜叉,重重叹了口气。
一旁的青面病郎君道:“又不是没见过生人,怎的如此失措?也罢,下回换咱出面吧,莫再失了礼数!”
赤夜叉本来满心欢喜等着同僚称赞,却反被责怪,脸色唰一下变得铁青,气急败坏道:“你懂个什么?”
客室里,崔含真端起红衣少女沏好的一碗御赐雀舌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低声道:“李郎的家仆不简单呐。”
“你说那大汉么。”李蝉朝西窗一瞥,隐约能听到争吵声,“原本是个山匪。”
“难怪。”崔含真放下茶碗,“说来我来玉京途中,也历经了不少波折,若非有些武艺,也要交代在半路上。近来世道纷乱,好在帝驾已经入关了……”
二人就行路所见,交谈片刻,崔含真忽然犹豫不言。
“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我今早听说,李郎去了辛园雅集,不过传言对李郎却有些不利。”
“哦,传言怎么说的?”
“说你在那雅集中,哗众取宠,惹恼了灵璧公主,被驱赶出去。”崔含真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与李郎有过争执,却知道你定不是哗众取宠之辈,你可是被人排挤了?”
“原来传成这样了……”李蝉略一沉吟,却没大放在心上,摇头笑了笑:“不是被人排挤,只是我不愿在那待下去了。”
李蝉虽这么说,崔含真却确认了自己的猜测,认真道:“李郎切莫不放在心上,玉京虽大,人脉却盘根错节,若遭人针对,极易招致麻烦。况且而今正在乾元学宫入试前夕,李郎若不重视名声,是要吃大亏的。”
他微微一笑,“多谢提醒,我省的了。”
“李郎留心就好。”崔含真点头,“李郎来玉京多久了?”
“一月有余。”
“一月……时日也不短了,我却没听说过李郎,李郎难道不与人交际?”
“不多。”
“这……李郎就算事忙,也该在行卷上花些心思。崔某才疏,所作文章,只能供覆瓿之用。不过我到玉京后,四处投献,因鹿鸣书院山主的人脉,也得了保宁坊昊天观观主的赏识,又与几名同道,结成珠玑诗社,人称珠玑四友,虽称不得声名鹊起,所幸也博得了一些名声,算是在玉京城站住了脚跟。李郎学问远胜于我,若有意投献诗文,我可以向李郎引荐昊天观观主。”
昨天在西市的羊肉汤铺里,白微之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没崔含真说得这么认真详细,这古板书生不钻牛角尖时,倒是个热忱的人,李蝉微微一笑:“若有暇,一定去拜访那位昊天观观主。”
正说着,红药敲了敲门,端着两碗汤走进来,放到桌上,轻声道:“二位聊得口干了,这汤熬煮了白檀、陈皮、甘草和忍冬花,喝了润润嗓子吧。”
所谓“客至设茶,客去设汤”,崔含真一看,便知道这是主人家有事,要送客了。当即喝下那五味汤,起身笑道:“今日不邀而至,多有叨扰,珠玑社中友人还与我有约,今日就先告辞了。”
李蝉起身挽留,崔含真推脱几句,最终被李蝉送到门外,提着红药添过炭的手炉,原路离开。待崔含真的背影消失在仓米巷里,李蝉回身走上台阶,看了红药一眼,“我还没说送客呢,怎么就上汤了?”
“我瞧阿郎跟他说话时,都朝窗外看四五回了。”红药嘻嘻一笑,眸子映着雪,十分明亮。
“什么时候学的,还会察言观色了。”李蝉微笑,虽说在玉京看见玄都人,颇感亲切,可那块紫玉光揣在怀里,虽不至于热化了,想到笔君化形,也不禁有些迫切。
“不过,下回可别这么自作主张了。”又说了一句,李蝉入园,正要关门,一道身影从雪里赶来。
“李郎!”
童子远远呼唤一声,小跑靠近园门,脸冻得发红,谨慎地捧着一件巴掌大小的赤红桃木匣,“这是潘翁交给李郎的。”
李蝉有些诧异,收起桃木匣,让童子向墨仙人带一句谢,入园回到书房。
他取出那三两紫玉光,乍看墨块漆黑,捏起来对着窗外雪光一照,墨块边缘与指肚挤压处的影子又泛着些微紫色。眼一眨,那漆黑眼眸泛起丹青二色,墨块倒影在瞳仁里,表面紫色光华流转。
就如旁人不谙画中为何能藏纳妖魔,李蝉见到墨中有气机流转,也十分奇异,对着雪光把玩墨块,细细端详。
笔君从桌边飞起,凌空写道:“原来是壶梁翁的法力,壶梁翁长生数千年,它的枝干烧制成墨,的确是难得的珍品了。”
“总算是不虚此行。”
李蝉放下紫玉光,这才打开赤红桃木匣。
匣初启时,并无异状,那黑里透红的墨块躺在黄帛间,平平无奇。李蝉却双眼一眯,下意识抬掌遮目,仿佛人刚出暗室,乍见烈阳,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过来。放手睁开双眼,眸中倒影的那一墨块,光华氤氲,仿佛笼罩在涌动的赤霞中。
“这……”
李蝉探手拿起墨块,只见那墨上刻有“桃都”二字。纵观整个大庸国,当属李蝉对这二字最熟悉。他露出回忆的神色,眼神透过那赤色墨光,仿佛又见到了见到了绯如烈火的桃花,遮天蔽日。
细细端详,这哪是墨?分明是天地间流转的玄妙气机的凝成的象。
循着一缕气机,寻索过去,好似随一尾金鳞逆流而上,越过龙门,额上那红鳞染血,隐有成角之势!
这一尾金鳞冲天而起,又循着另一缕气机,化作丹顶鹤,展翅排云。
日出似火,鹤飞云海之上,又敛翅飞入万里朝霞中。
朝霞涌动,于在山崖上凝成一铢丹砂。
丹砂随雨水入江,流入宫渠,染红落叶。
宫女拾叶,拔下发簪,在叶脉间雕琢诗句,凉风吹来,抬头一望,前方碧叶接天,芙蕖映日……
李蝉循着那墨中气机,似乎看尽了世间至红之物。
良久,他回过神来,盯着掌间墨块,喃喃感慨。
“这块墨里,竟整整凝聚了九九八十一种惊人气象。不过,拨动天地间的气机,这是种道后才能有的手段,可我看那墨仙人,却不像修行者。”
“我原以为制墨是小道,不成想潘谷竟能做到这地步。”笔君写道:“他身无法力,却凭借外物勾动气机……”
“左道旁门也。”李蝉笑了起来,虽种道已久,却好像看见了同行,“笔君,我用这墨,必定能为你画成人身了。”
“用那紫玉光即可。”笔君写道,“这块桃都殊为难得,留下收藏吧。”
李蝉却把听潮石砚拉到身前,将桃都墨放进去研磨起来。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我为笔君你画人身,可节省不得。”
那笔锋一顿,一勾。
“也好。”
砚中墨水渐盈,蓄满半砚后,李蝉小心收起剩下的墨块。
推窗,迎着冷风镇定心神,排除杂念后,便铺开一张玉版宣,临着一窗小雪,捉笔,蘸墨。
……
笔毫一动,李蝉闭上眼,他是执笔人,又随笔而动,再次窥见那天地机杼,循着错杂交织的蚕线,在风声雪影里,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
那男子紫衣青绶玄冠,坐态疏狂,李蝉执笔勾勒这道身影,心神逐渐衰微,画出男人的眉目时,又有了不支之兆。
墨仍饱蘸在笔毫间,便在此时化作缕缕气机。
赤鳞、鹤顶、丹霞、红叶、芙蕖……
在机杼间穿梭,织满了画布最后的空缺。
……
对李蝉而言,作画是一桩趣事,纵使偶尔会因耗神而感到疲惫,也从不会减少半分热情。
但画完这幅人身,却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恐怕十天半月内,都生不出提笔的兴致了。
落下最后一笔时,心中的身影散去,他睁开眼,却见眼前那张玉版宣,仍然白净光洁。
画呢?
李蝉一怔。
西窗前,不知何时已多出一名紫衣男子。
男子临着窗外小雪,模样约莫四十余岁,鬓角染了些霜色,眼角生出细纹,五官却仍如少年人般俊逸。青绶带顺着肩帔垂挂下来,随着他抬起的衣袖滑开。
那袖中探出一只手,指节修长,伸向窗台上的青瓷碟,把一颗琥珀色的杏脯拿到鼻端,闭目轻嗅。
杏脯购自大相国寺恒沙门集市里,是再普通不过的小红杏,但他与五味暌违已久,于是闻得格外认真。
他把杏脯送入嘴中,细细咀嚼,闭目品味。
直到咽下那酸甜津液,他才回头,与李蝉对视,感慨道:
“比画的好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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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浮槎
从李蝉幼时开始,笔君佩阿便相伴左右。佩阿是文房四神之一,生而知天下事,合该是一副饱读诗书的模样。紫衣男人气度儒雅,与李蝉料想的几乎一致。只不过佩阿拥有人身后,却不关心屋中的书画,也不在意那块神异的桃都墨,只是认真地吃了一颗小红杏。
这情景乍看有趣,又让人不太好受,若非久未尝味,何必把一枚杏脯视作珍馐?
众妖怪围在书房外,见到窗间忽然现身的紫衣男人,哗的议论起来。
徐达抢先跃到窗台上,肥硕身躯看似笨拙,却丝毫没碰到花瓶跟果盘,“笔君这话叫人恁心酸,这红杏算得了什么,昨日便见到东邻祭祀六纛神,摆了好些果脯,笔君但凡一句话,咱便去拿些过来!”
“雪狮儿君你又去偷东西了?”镇水大将说完这话,连忙躲到涂山兕身后。
徐达气恼地看了水缸盖妖一眼,又心虚地看向李蝉,硬着脖子辩解道:“是拿,祭祀的事,怎么叫偷?”说着连忙窜到笔君脚下,磨蹭着讨好,“笔君真是神通高强,何时也帮帮咱,画个人身出来?”
佩阿低头看着白猫,笑道:“你要变成什么模样?”
“自然是……”白猫张口,却一时拿不定了主意,跑到边上,抓来覆火大将,“你说说,咱化作什么模样合适?”
佩阿摇头莞尔,环视众妖,青赤夜叉、红药、涂山兕等妖怪相继问候,他一一答应,待看到扫晴娘,露出感慨的眼神,点了点头。
众妖簇拥之间,李蝉收起了桌上的笔墨,“今天急着求墨,倒忘了先准备些好菜。”
扫晴娘轻声道:“现在准备也不迟。”
李蝉唤徐达叼下梁上的钱袋,正要托涂山兕去买些食材,佩阿却说:“我也出去走走吧。”
“也好。”
李蝉收回钱袋,披上风兜,离开书房。
佩阿走向门外,紫衣青绶的颜色如被洗去,随着他的脚步,化作一身白色深衣,只有领口袖缘镶了黑边。他走出屋檐下,冷风迎面,吹来雪花,有些许落进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融作沁人寒意。他顿足四顾,园中棋亭紫藤虬结,庖厨间冒出的炊烟在西风中迅速消散,老槐枝桠轻响,棚下黑驴望见生人,好奇地瞪着眼。
他望见这人间烟火,呼吸风中凉热,停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
李蝉与佩阿离开新园时,已到了黄昏,冬日天黑得早,路边刻了汪芒氏防风咒的石柱上已亮起灯。
二人往北去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之所,李蝉一路向笔君介绍各家商铺酒肆,不过他来玉京不过一月,对附近也不甚熟悉,知道的消息,大都是从陈皓初那儿听来的。
“那里边的浮元子、葱泼兔和煎鹌鹑有些名气。”
“哪里?”
“挂靛色招子的。”
接近繁露门时,李蝉远远指向门内一间食肆。
佩阿循着李蝉的指向一看,笑道:“我只见得黑白。”
李蝉一怔,佩阿又说:“这世间只有黑白二色时,看起来的确简单多了。”说着,走上繁露门边的飞楼。
李蝉踏阶而上,楼壁隔开了西风,脚步声在昏暗灯火间回荡,“笔君不识五色,怎么又擅长丹青?”
“这说来一言难尽,借道门的说法,阴阳能生五行,亦如黑白能生五色。”佩阿走上飞楼,朝前边一看,云桥在楼阁间交错,感慨道:“真如人间霄汉,地上天国。”
楼间偶有行人车马经过,李蝉若有所思地琢磨着佩阿的话,忽然在桥头停步。脚尖前,三寸外,有枝被卖花女遗落被亦或买花人丢弃的海棠,经人踩车碾,凋残得不成形状。他忽的想到了什么,说道:“你说移神定质之上是挂壁自飞,我近来修行,对这画道境界也有了些许领悟。”
佩阿在桥头驻足,“说说?”
“我种道时用巽宁宫中苍狴图影,凝聚了一道妖神。这苍狴有孟章神君血脉,虽不能司掌春时,好歹也能掌握花开叶落。”李蝉捡起那凋残的海棠,轻捻花茎,花上残雪与泥尘抖落,“这与佛门的逆转枯荣如出一辙。”
佩阿望着李蝉手中蔫萎的花瓣逐渐丰盈,挺括,再复容光,点头道:“不错。”
“道门也有花开顷刻的神通,这三者虽然异名,却十分相似。”
“这与丹青之道有何关系?”
“听说道门最厉害的神通,莫过于斡旋造化。”李蝉掂着花,“所谓斡旋造化,是无中生有,化死为活。而丹青本是死物,若挂壁而自飞,也是无中生有,以死为活,与斡旋造化无二。”
“然。”佩阿微笑。
“所谓逆转枯荣,草木枯萎时,并未死透了,还存着一线生机。我挑动气机,施展花开顷刻之法,不过是让一线生机,勃发壮大。与无中生有,凭虚造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如今虽已领悟了移神定质,但对于挂壁自飞……当初在巽宁宫中有过些许体悟,方才为笔君你画人身时,也稍有体悟,却终究是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佩阿道:“悟道虽有个悟字,也要步步积累,不必急迫。同样是花开顷刻,你种道时能让一林桃花盛开,孟章却能吹出万里春风,虽本质相通,却大不相同。不过你见道的积累已经不浅,游历诸国见众生十余年,又有那姓吕的送了二十四镜,为你磨去隐患,至少省下了十余年苦功。说不准,某天一觉醒来就入了知境。”
“如此最好。”李蝉笑了笑,随手扔掉海棠。
海棠花枝离瓣散,混着雪落下云桥,佩阿道:“你如今也未必不清楚自己困在了哪一步。”
李蝉望着云桥飞楼间的暝色,想起种道的那一日,在桃花林的亭间的自画,说道:“我见众生,却不见我。”
佩阿一笑,走到桥栏边,北望大相国寺,那大佛殿间香烟若霭,塔殿间僧人来去,信众如云。寺外的街巷间,车马穿行,行人各不相同。他说:“这世间众生各不相同,众生中的某一人,处在不同的天地间,亦不相同,你看那繁露门下。”
佩阿远远地指向一名挑担子卖馄饨的羊裘男子。
“那卖馄饨的男子,笑面待人,纵使有恶客,也决不变脸色。但他回家后,到了妻儿面前,也许又变成了严父,脾气或许会暴躁些。他在父母面前,又是儿女。”
“这玉京城的繁华,造就了那馄饨摊主,为谋生计故,不得不逆来顺受。他又是一家之主,无人制约,在家中自然不必再百般忍耐。他若是孝子,则是受大庸国的孝悌之风所教化。”佩阿看向李蝉,“此一人,非一人,是名一人。”
“人生天地间,撰书立纲常法度,掘土成水渠城池。天地人三者,是为一体,相互造就,不分彼此,若独见一人,而不见天地,自然看不分明。你见众生,而不见我,只因你口中的自我在天地之外。但那个走出桃都山游历诸国的李蝉是你,青雀宫上的李雉奴是你,岐州青灵县的昌平鬼主是你,鹿鸣书院及玉京城的李澹是你,众妖眼中的阿郎也是你。你虽不知自身身世,这些个你,却活得很分明,你也能看得分明的。”
李蝉沉思,望着那繁露门的灯火下的馄饨摊主卖出一碗碗馄饨,目光又仿佛落在虚无处,“笔君这么一说,的确为我解开了一些疑惑。”
“不过旁观者清而已。”佩阿道,“说到李雉奴,你在青雀宫里的这个小名,倒也顺耳,不过却不大符合你的年纪。你从桃都山出来,如今已二十余岁,也该有个表字了。”
李蝉惊讶道:“笔君要为我取字?”
佩阿道:“你可愿意?”
李蝉既无师长,又无父母,虽身在大庸国,却一直是无根之萍,那日观李昭玄的元服礼,既感慨那礼节之繁琐,也考虑过自己给自己取字,他笑道:“当然。”
佩阿点头,笑道:“礼节上你我一切从简,不过既然要取字,也不能太过潦草,走,去那万姓交易里头看看吧。”
二人穿过飞桥,天色已暗,行人稀少,地面雪泥混杂。到了繁露门里,花去三百钱,买来了一个笼冠。
门楼下,佩阿帮李蝉戴上笼冠,“我为你取的字,唤作‘浮槎’。曾踏雪泥樊笼里,也泛浮槎日月边。日后不论被何事羁绊,也望你能长存逍遥心。”
传说东海能通天河,舟船不能过,唯有神木之槎能浮渡其间,李蝉默念“浮槎”二字。
天边残日隐没。
他笑道:“从今往后,我也有字了。”
……
李蝉与佩阿同行一趟,买回一些食材,虽然家中存银尚未捉襟见肘,涂山兕也能补贴一些,但毕竟岁况困窘,庆祝笔君化形的宴会里,酒肉只是零星,于是妖怪们吃得极其珍惜,连半点油星子都不放过,青夜叉为了舔净瓮中残酒,整个脑袋钻进去,竟被困在其中,被赤夜叉拔了半天才脱身。
宴后,李蝉便独自进了书房。今日为笔君画成人身,他本耗神甚剧,没了半点提笔的心思。但在大相国寺外,笔君的一席话,又让他有了些领悟,铺纸磨墨,对着烛光,自画了一幅图,末了,在纸侧题下“李浮槎”三字。
夜色正浓,棋亭里,佩阿侧目望着书房内的灯光,又低头看那棋盘,满盘白子中,独有天元落着一枚黑子。
扫晴娘在亭边问道:“阿郎今日何不画些酒肉?难得的日子,大家却吃喝得不够尽兴。”
“我倒也想动笔,只是恐惊天上人。”
佩阿抬头,沿着棋亭的檐角望天,落雪的夜幕泛着灰色。
……
数日过去,辛园雅集鬼图的流言与白微之的诗渐渐传入了市井中。
雅集中的文人,大都不吝贬低那一诗一画,市井百姓虽也懂个合辙押韵,也读得出诗词是否朗朗上口。但听许多文人士子对白微之的诗不屑一顾,便也不敢觉得那是好诗了。
直到某天,有一位北门学士读到此诗,大为称赞。与此同时,那雪衣娘夸赞好诗的传言,也在坊间流传开来。几天的功夫,百姓口中的风头便急剧调转,夸赞那灵丘鹤子果然不是摧眉折腰之辈。
而那一幅鬼图,被收入了唐家之后,谁都不知道究竟画得怎样,市井中流传开的,只有对那黎州清陵李澹哗众取宠的评判。
李蝉并不了解外界传言,只待在园中,除却修行,便是自画,与笔君探讨丹青之道。
这期间,白微之来过一趟,邀请李蝉去赴诗会。他腰间又悬着一卷书,这回不是志怪,而是诗文。这位灵丘鹤子有个“日携一卷”的癖好,每日必读一卷书,来玉京结识的第一个人,便是某位兰台校书郎。
李蝉正沉浸在作画中,婉拒了邀请,白微之只好告辞离去,约至下回。
也正在这一日清晨,曾在辛园雅集上以一篇水上剑书力压诸生的均渚谢凝之,迈入了大相国寺。潘谷今年制出了六两紫玉光,三两已交由姜濡,送给了徐仲皓,谢凝之的来意,便是为了那剩下的三两。
因那一篇水上剑书,谢凝之近来的名声十分响亮,坊间传言,谢凝之出生以后以后,先是用树枝在沙上写字,后来用水在桌上写,还曾在梨山学剑,用三尺清锋在石上书写,唯独不曾用墨在纸上写。这传言有些离奇,也正因此引得众人关注,这位惜墨君子求得墨仙人的宝墨,究竟能酿成何等惊世之作?
谢凝之入大相国寺,自然得到了知客僧的殷勤接待,毕竟这位名人若能购得一尊佛像,请走一册经书,知客僧向人推荐经像时,就又有了一个有力的证据。上香的信众,亦好奇地想要见证惜墨君子求墨的珍贵时刻。
于是,一大清早,便有乌泱泱的一大片人,聚向了寺南边的中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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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会问为什么给吕紫镜画时能动笔?
嗯,有原因。
三十四:求墨
大相国寺的晨钟刚响过不久,潘谷的童子正给中兰院送了斋饭,见到谢凝之的到来,暗道一声好大的阵仗,将谢凝之迎了进去。谢凝之奉上贽礼,入院与潘谷相见。
潘谷知晓谢凝之的来意,日前在雅集中,他当场答应了谢凝之的求墨,这位楚楼秀士的剑书有王丹阳的三分神韵,日后成就还会更高,将那三两紫玉光赠予他,也是如宝剑赠英雄,二者相得益彰。
可惜在这之前,李澹来了一趟。于是二人叙了一阵寒温,说起上回的辛园雅集,又说到近来的玉京文坛。谢凝之两度提到壶梁山,把话头往壶梁紫松上引,潘谷却不接话茬,反而牵开了话头:“今年春天老夫游历至定州阳朔郡,听闻定州刺史王?家中饲有一种墨猴,这墨猴儿真乃异兽,大小不过一拳,毛如黄金,平时就拿王刺史的笔筒作窝,蜷在其中,老夫去看时,王刺史只叩了几下桌沿,那墨猴便从笔筒中钻出来磨墨了。”
潘谷说着异事,谢凝之虽想着那紫玉光,却不好强问,只点头微笑道:“真是奇特。”
“更奇特的还在后头。”潘谷呵呵一笑,“这墨猴好食蜡蚁,每七日才排泄一次,排出来的粪便,嗅起来犹有墨香。我在王刺史家中住了一月,用百花喂养蜡蚁,再用蜡蚁喂墨猴,得了墨猴之粪,窖藏四十九日,沥尽污秽,便制成一品良墨,用来书写时,笔下自生香气,老夫便为此墨取了个名字,唤作葳蕤生。”
说着,潘谷唤童子取来一方白玉匣。
“这葳蕤生杂有百花之气,各种香气又调和得恰到好处,用木匣存放,则沾染它味。用铜匣存放,则金木相斥,五行有损。唯有以石玉为匣,方能不损其香质。以此墨写书作画,墨迹非但不会因岁月而失色,反而历久弥新,香气愈浓,若能存放数十年,房内只需悬挂字画一幅,便有一室兰芝了。”
谢凝之把玩着葳蕤生,赞道:“久闻潘翁制墨之艺天下第一,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潘谷呵呵一笑,“谢郎若能用这葳蕤生成就一篇佳作,便不负我一番苦功啦。”
谢凝之两指捏着葳蕤生,略一沉吟。这葳蕤生无疑是难得的良墨,千金难求的妙品,却称不得神物,比起那壶梁紫松烧制的紫玉光要逊了一筹。
但潘谷肯赠出葳蕤生,就已是情分,谢凝之也不好再强求,道谢过后,带着白玉匣离开中兰院。
院外一同跟来的人已散去大半,但还有许多香客流连不去,尤其有些爱慕才子风流的女香客,说是来拜佛,却是听说楚楼秀士在大相国寺,特地过来看他。谢凝之入院的时候,寺中已传开了流言,据说这位惜墨君子与墨仙人相会后,也许会当场挥毫,写下第一篇书法。
但众人只见谢凝之被墨仙人送出中兰院,把一方白玉匣递给仆人,便径直离开了大相国寺。途中有人与他打招呼,他偶有回应,虽面带微笑,却算不上欣喜。
佛殿里,一名穿锦缎的少女把一柱善信香插进香灰中,在心里默念着,愿佛菩萨让谢郎诸事顺遂,考入乾元学宫。
少女姓韦,名成君,是礼部尚书之女。
大庸国素来有榜下捉婿的习俗,科举放榜,富贵人家便在榜下候着,把中第的才子聘为女婿。其实说聘,不如说抢,每当放榜,这位贵人拉住新科举子的胳膊,那个拉住腿,那架势,比之五马分尸都不遑多让。于是,有些眼力见的,早在科举前,便把佳婿物色好了。
如今恰逢乾元学宫开试,乾元学宫的分量,比科举榜还要重,那些个近期有些名声的青年俊彦,都是炙手可热的佳婿。韦成君好诗词琴曲,早年就听说过远在均渚郡的谢凝之的才名,不光背得下他的每一首诗词,还自个作了几首曲子。如今她正到了适婚的年龄,又碰上谢凝之在玉京城筹备乾元学宫之试,这位礼部尚书之女毫不迟疑地放下了矜持,下决心要抓住这位郎君流连柳陌花衢里的那颗浪荡心。
韦成君用素帕擦净指肚上的香屑,一边听着知客僧说话,忽得闻谢凝之出了中兰院,连忙离开佛殿。在大相国寺承露台边的寺门前,见到墨仙人的童子送谢凝之与仆人出寺,韦成君站定在三世佛殿的门槛边,嘱咐婢女把一方红罗手帕送给谢凝之。
帕上绣了一首诗,是她步韵谢凝之日前在碧水轩里吟诵的诗作。所谓步韵,是用原诗的原韵原字,再作一诗,限制十分严格。韦成君虽是女子,亦颇有诗才,远远地望着谢凝之被婢女唤停,不由霞飞双颊,一颗心噗通乱跳,十分紧张地等待着谢凝之的回应。
而谢凝之在门前停步,接过手帕,只是展开扫过一眼,便收了起来。问过婢女几句话,朝三世佛殿一望,远远地拱了下手,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韦成君不禁有些失望,却又觉得这才是谢凝之该有的洒脱。
……
谢凝之走下承露台侧的石阶,便对童子说:“就送到这吧,回去后,劳烦回去以后,再代我谢潘公赠墨。”
童子答应一声,让谢凝之慢走,正打算回去,谢凝之又随意地看了一眼承露台里的积雪,“听说墨仙人制成了六两紫玉光,有三两赠予了徐仲皓,还剩下三两,看来墨仙人是要珍藏起来了。”
自从谢凝之进大相国寺,童子就知道他的来意。其实当初辛园雅集上,童子就被这位楚楼秀士的一手水上剑书惊艳到了,过了几天,仍在回味那挥剑断水的潇洒姿态。眼下见谢凝之失望而归,不由心中不忍,叹道:“郎君要是早来几日,也不至于……”
“哦?”谢凝之眉毛一挑,“在我之前,又有谁来过了么?”
……
三世佛殿内,送红罗手帕的婢女返回时,韦成君脸红仍未褪,轻声问道:“谢郎看过诗了么,他怎么说?”
谢凝之只是对那帕上的诗一扫而过,简单询问几句,便匆匆离去,并没作什么评价,婢女见自家小娘子的神态,却不忍说真话,委婉道:“自然是夸小娘子写得好,只不过,谢郎今日求墨似乎遭遇了一些不顺,于是有些心情不佳。”
韦成君黛眉一蹙,“谢郎求墨不顺利?”
婢女应道:“似乎是……”
“谢郎惜墨如金,虽才名远扬,却至今没流出墨宝。”知客僧走过来说,“原本惜墨君子的第一幅作品与墨仙人的宝墨,足以酿成一段佳话,这位郎君也能藉此一鸣惊人,可惜,却被他人抢了先。”
“他人?”韦成君轻呼,又追问道:“是谁?”
知客僧摇摇头,并不直接回答,郑重道:“小僧本不该随意泄露隐秘,但韦小娘子是个善人,小僧便说了吧,这位谢郎,是九世善人,生来有大福缘,有朝一日,若能明心见性,是能得大成就的人物。可这样的人物……”
说到这里,知客僧叹了口气,直到韦成君再三追问,他才悠悠道:“小娘子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有大福缘的人,生来也要受许多挫折跟劫数,阻他成道。谢郎为什么受困于柳陌花衢间,被色欲所累,这是他的劫数之一。这回,墨仙人得了壶梁紫松,制成神墨,本来也是谢郎的福缘,这福缘却流落到他人手里,也是他的劫数。这一饮一啄,自有缘法,说到底,还是功德不够啊。”
韦成君听得紧张,问道:“那有什么法子么?”
知客僧道:“功德不够,自然是可以弥补的,不过这位谢郎,此世正在应劫,常出入青楼楚馆,却不怎么读经诵佛,也不行善积德,恐怕是难以弥补了。”
韦成君攥紧手帕,“外人能否帮他积功德?”
知客僧微微一怔,又莞尔一笑,摇头道:“韦小娘子对谢郎一片真心,小僧看在眼里,这情之一字,虽是空相,却也最动人啊。”
韦成君有些羞意,颔首道:“我欲为谢郎积些功德,要怎么做,请法师教我。”
“也不须费什么功夫。”知客僧道,“小僧日前手抄了一册经书,开过光了,小娘子发了愿,拿回去每日诵读便是。小僧再为谢郎请一盏灯,此灯是佛菩萨的化身,供奉在这佛殿里,日夜不熄,小娘子的香火跟愿望,佛菩萨便能接到,如此日积月累,功德愈深,对谢郎是大有裨益的。”
韦成君十分意动,又问道:“不知多久能见效?”
知客僧呵呵一笑,“小娘子这么问就着相了,供奉佛菩萨,又不是买卖,积累功德自然有善报,这善报如春雨一般润物无声,却不似财帛般,拿出来瞧得见的。小娘子若这么想,这香火也不必供奉了。说来,大相国寺有好几处诰命供奉呢,都是公侯之家供养的,多则每天百斤灯油,少则几斤,都只虔心供佛,不存功利心的。”
“法师莫怪,是我急切了。”韦成君轻声致歉,“我为谢郎积功德,的确不该想太多,这样吧,我每日向佛菩萨三斤灯油,两钱灯草。只是我不能日夜过来寺中,香油钱存放到法师这儿,请法师帮我照看一二。”
知客僧竖掌诵一声佛号,“谢郎日后若有成就,便是小娘子度了他。”
边上的婢女听得十分感动,韦成君亦有些感动,那放浪书生取次花丛时,若知道有一女子伴着青灯古佛为他发愿,只要不是铁石心肠,都该收心了吧。
她平复了心绪,“法师刚才说有人抢了先是何意?”
“辛园雅集上,谢郎一篇水上书,墨仙人赞其有王丹阳之神韵。那时谢郎当面向墨仙人求墨,墨仙人欣然应允,那六两紫玉光中,余下的三两,便是谢郎的囊中之物了。”知客僧语气一顿,“但辛园雅集过后,谢郎还未拜访潘公,有个人却来了一趟,取走了那三两紫玉光。”
“谁?”
“黎州清陵李澹。”
知客僧念出一个名字,缭绕在檀烟里。
……
“黎州清陵李澹。”
青雀炉里香烟袅袅,明艳少女的声音亦如烟缕般缠绵。窗外夜色正浓,暖阁内烛光微明。
“听说谢凝之去拜访墨仙人,那紫玉光却被这人捷足先登了。”她抚着俊朗青年的三千青丝,叩指在青年头上轻敲了一下,“我想,你若剃了度,这脑袋会不会比木鱼敲得响亮些?”
青年赤着上身,低眉合掌,背上一片温热,“南无栖玄居士,罪过,罪过。”
少女公主噗哧一笑,“只听说念佛号的,还是头回见到念自己法号的。”
青年呵呵一笑,“求佛不如求己。”
少女被逗得笑了好一阵,把白皙下巴抵到青年健壮的肩膀上,凑到他耳边说:“我认得这么多人,还是你最有趣。对了,我刚才说的事,你怎么看?那李澹真是个怪人,在辛园里,我倒没瞧出来,墨仙人竟更看重他。”
青年仍合着掌,却侧过头,二人鼻尖只隔了纸薄的距离,互相把温热的鼻息喷到脸上,“谢凝之不是个服输的性子。”
少女道:“那李澹呢?”
“此人么……”青年沉吟了一下,“倒是个坚守本心的人。”
少女脸色一沉,“他行事如此不合时宜,怎么叫坚守本心?你如此称赞他,是觉得他那天做得好了?”
青年笑道:“这却是错怪我了,本心不以好坏定论,那李澹拂袖而去是本心,唐清臣长袖善舞亦是本心。”
少女这才脸色稍缓,盯着青年双眼,笑道:“那你这妖僧,本心又如何?”
“自心取自心,非幻常幻法。”青年微微一笑,“小僧是个无心无相的人,所以见珍馐时便有饕餮心,见富贵时便有贪婪心,见公主你时,便只剩一颗爱美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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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邀约
虽然谢凝之离开大相国寺时并未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楚楼秀士求墨不成的消息,还是在短短一日间传开了,玉京的酒肆茶楼里也再度响起了黎州清陵李澹的名字。几日前玉京人提起这个名字,多少要带些鄙夷,这回却好奇了起来。那楚楼秀士能用三尺青锋在水上书写,剑气久久不散,这已是神仙手段,李澹又哪来的本事能压他一头?
但那些高谈阔论随着酒肆蒸腾的热气,只溢出些许,便在风雪里消散,半点都没吹进光宅坊的园墙。
墙内,妖怪们仍过着不宽裕的日子。除了涂山兕时常扛着磨镜的幌子出去,其他妖怪就在家中除雪、博戏、学礼仪。原本在徐达带领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礼仪习练,在笔君来后,整肃一番,总算有了些模样。
这日午后,云桥飞楼间风雪呼啸,新园主屋的炉子里,宋无忌暖焰熊熊。众妖聚作一堆,围观一场“鹤格”。只见佩阿、扫晴娘、徐达、赤夜叉四妖,各执十余张纸牌,牌上是李蝉用丹青画好的青、皂、红、黄四色仙鹤。徐达眼看就要输掉最后的积蓄,于是仗着佩阿不识颜色,强把一张红鹤指作黄鹤,得逞之后,捂嘴暗自得意。小妖们自不敢吱声,赤夜叉顾及兄弟情谊,脸色为难。扫晴娘微微一笑,也不做声。鸦千岁苦于不能张口,在佩阿肩上急得扑腾。
便在这时,镇宅大将前来禀报,有人求见。红药闻声出去,在门口见了一名青衣仆人,接过一封下帖,带回屋中。
佩阿接帖扫过几眼,望向书房。日前李蝉有所领悟,这几日间,一直在屋中自画。
房内,已摞着数十幅人像,而李蝉仍在临纸作画,用着那支质地似骨又似石玉的笔,只是佩阿不再寄身其中。他正把一幅人像画完一半,画上的青年一双丹青眼勾魂夺魄,形神都已与他本身无二,他却皱着眉,显然不大满意。
“浮槎。”
“浮槎?”
佩阿在门外轻唤,直叫了三声,李蝉才如梦初醒地回头。
“笔君?”
“有人送了帖子。”
佩阿把下帖递给李蝉,到桌边端详画作。
李蝉接过帖子一瞧。
“辛园一晤,余见李郎极擅丹青,久不能忘,故请李郎于本月十二到碧水轩一聚。邀三五同道,既吟诗词,亦作丹青,不亦快哉?若蒙踏雪而来,余当设酒以待。均渚谢凝之谨奉。”
“谢凝之?”李蝉有些诧异,好一会儿,才把心神从丹青中拔脱,想起辛园雅集里,那挥剑断水的青衣文士。
“我与他连萍水相逢都不大算得上,他怎会邀我赴宴?”
佩阿道:“也许是欣赏你的画呢。”
李蝉一笑,“那他还有些眼力。”
……
霜寒天气里,盖着青帷的油壁车驶进光宅坊。马夫拉扯缰绳,棕马止蹄,呼哧地吐出大团白气。车帘掀开,婢女先出了车厢,扶着韦成君走下马车。
“小娘子,这李澹名声不大好,恐怕是个难说话的。”婢女觑一眼那门上的虎眼铜锁,“咱们真要去找他?”
韦成君披着貂裘,提一个南瓜形小铜炉,炉上花鸟虫鱼花纹纷繁,她望着墙上积雪,神情亦有些忐忑,“好不好说话,总是说过了才知道。”说话时,心里便想着自己将紫玉光交予谢凝之时,这位郎君笑起来一定十分好看。
婢女望见自家小娘子脸上泛起的羞红,不由叹道:“小娘子如此心意,谢郎若知道了,一定十分感动。”
韦成君微微一笑,带上马夫,唤了婢女去叩门。不多时,一名红衣少女开了门,打量着韦成君和她身后的马车,“这位娘子是……”
边上的婢女道:“我家小娘子姓韦,父亲是当朝礼部尚书韦周,今日特来拜访李澹。”
“三位稍候。我这就去知会阿郎。”红衣少女微微一笑,回身进了园子。
婢女看着红药的背影,有点惊讶,本以为这是李澹家中女眷,但听那阿郎的称呼,原来是个婢子,她低声道:“一名婢女竟有如此容色,小娘子,这李澹怕是个很有家底的。”
韦成君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黎州清陵地方偏僻,他向礼部报名时,家世来历也都清楚了,既无名师,也没什么人脉,是个寒门子弟。”
没一会儿,红衣少女返回来,将二人请入园中。
马夫在门外等候,韦成君随着红药入园,目光一扫,便把园中陈设打量了个大概,待到了正屋,一看炭盆,盆内没积炭灰,想来是不舍得经常烧炭,这时新烧的也只是桐木炭,而非雕作兽形的雪松木炭。这屋中家具,也尽是最普通的榉木制造的,甚至不大齐全,花瓶、字画等摆设几乎没有,的确贫寒,韦成君于是放心了些。
她应邀入座,也没动红药奉上的茶,打量着这屋子的主人,微笑道:“日前听说了李郎在辛园雅集里的名声,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李蝉不知这位礼部尚书之女的来意,笑了笑道:“我在辛园恐怕没留下什么好名声吧。”
韦成君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所谓文人相轻,越是有人贬低你,正说明李郎有真才实学,遭人嫉妒。”
李蝉诧异地打量着韦成君,想到玉京城里榜下捉婿的风俗。不过,礼部尚书是三品大员,要择婿也不至于让女儿抛开矜持,亲自来接触他这一介无名之辈。
“娘子今日登门,跟韦尚书有关么?”
韦成君微微一笑,“今日我来拜访李郎,没有告知他人。”
李蝉笑着道了谢,二人又说了些其他的话,说到李蝉报名时见过礼部的某位侍郎,韦成君又谈起乾元学宫的声望,说宫中学士行踪神秘,几月前她却见到有人乘着纸鹤在云桥飞楼间穿梭。
待气氛热络了些,韦成君又问及李蝉的近况,说道:“玉京大,居不易,李郎这样的人才,可不要被俗务牵绊住了。我敬李郎的才华,既然李郎擅长丹青,我愿向李郎求一幅画,不知李郎愿意么?”说着,看了婢女一眼。
婢女拿出几张银票,李蝉一愣,只瞄了一眼,便知道至少有数百两,不由心中一动,这少说能维持妖怪们大半年的生计,却婉拒了婢女递来的银票。
二人推脱几次,韦成君终于说:“外头都传言李郎假清高,今日一见,李郎原来是真清高,着实令人钦佩。”
李蝉道:“娘子到底为何而来,不妨直说吧。”
韦成君与李蝉对视,寒门子弟一缺门第,二缺钱。谁能拒绝干谒礼部尚书的机会,又对送到面前的金银分文不取?不过,她也从没打算如此轻易就能说动李澹,微笑道:“不瞒李郎,我的确想请李郎帮个小忙。”
红药端来两碗茶,李蝉示意她放到韦成君对面,“但讲无妨。”
“我听说,李郎日前去大相国寺,向墨仙人求到了一块紫玉光,不知可否出让?”韦成君端茶浅尝一口,稍一品味,放下茶碗,“原来是碧涧,李郎也是爱茶之人呀。”
“娘子原来是为这个而来。”李蝉恍然,思索了一会,想到刚才接到的下帖,心中的些许疑惑顿时贯通,笑道:“为了谢凝之?”
韦成君被看破意图,只好承认,“我听说李郎得了三两紫玉光,李郎若肯出让,我愿出黄金二百两。我听说,李郎还不曾被哪位大人物延誉,而今已快要入春,李郎若要干谒公侯之家,也时日无多了。不过我父亲也喜爱丹青,与金吾大将军相交甚笃,一定会赏识李郎的。”
暂不提那黄金二百两,且说礼部尚书官居三品,韦周其人在玉京文坛也颇具声望,更何况,这次乾元学宫的考试,面对俗世的筹备,几乎是礼部与宣禅、崇玄二署一手操办的,诸生投献的公卿里头,礼部尚书之家当然是干谒的首选之处。这后一个条件,出身寒门的李澹断无拒绝之理。
说完,她又补充:“谢郎从未着墨纸上,这回向墨仙人求墨,本想一鸣惊人。君子成人之美,望李郎不要拒绝。”
李蝉莞尔摇头。
韦成君没想李澹会拒绝得如此果断,“李郎不妨再考虑一二。”
“不必。”李蝉起身,“娘子请回吧。”
韦成君黛眉微蹙,继而又舒展开来,起身微笑道:“也好,看来李郎对那紫玉光十分珍重,我也不便强求了。今日暂且别过,不过,我说的那些事,依旧作数。”
说罢,带着婢女离去。
李蝉把韦成君送出门,回到屋中,众妖现身,他坐到桌边,感慨道:“不愧是礼部尚书的女儿。”
“这小娘子,还是心急了些。”佩阿微微一笑,“换了礼部尚书来,可不会让你看出意图,只待你不知不觉拿了许多好处,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你上了他的船,也就下不来了。”
红药望向窗外,不满道:“这女人说话也太难听了,什么君子成人之美,阿郎若不成人之美,难道就成小人了?那礼部尚书又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叫阿郎让那姓谢的?谢凝之要一鸣惊人,阿郎就不用?”说着,瞥见脚边白猫走过,奇道:“徐达,你拿了什么?”
白猫叼着几张银票,被众人目光聚集,猫眼瞪得溜圆,随即把银票叼道李蝉脚边,讨好地笑道:“咱看那小娘子是个有钱的,想来也不在乎这些俗物……”话没说完,便被李蝉拎着后颈提起来。
李蝉又拾起脚边的银票。
“红药,把这个也送回去吧。”
……
园外,韦成君走上马车,婢女在一旁说道:“难怪这李澹名声不好,他未免也太不识抬举,那紫玉光虽是块好墨,落到他手里,又能作什么用?他若能得礼部尚书延誉,可不比那墨有用多了?难怪灵璧公主要将他赶出辛园雅集。”说着掀起车帘。
“你呀,不必说得这么促狭。”韦成君俯身进入车厢,微微一笑,“除却谢郎那般,不拘泥世俗眼光的人,世间文人才子的清高,也是为了名声。这李澹虽没答应出让紫玉光,却留下了那些银票,这便是明面上婉拒,心里却答应了。我只要向父亲引荐他,他自会把那墨当贽礼奉上,不出几日……”
话没说完,一袭红衣出了园,冒着雪小跑到马车边。韦成君听到动静掀帘,红衣少女递过来五张银票,笑道:“娘子走得匆忙,有东西忘带了。”
韦成君看到银票,眉头一蹙,却还是微笑着收起了银票。
待红衣少女离开,马夫扬鞭,油壁车驶离光宅坊,车帘内,韦成君面色微沉,攥得银票皱了起来。
……
书房里,李蝉再度拿起那张下帖,总算知道了谢凝之碧水轩之约的用意。
红药正与涂山兕诉说,刚才那韦家小娘子的表情变化,如何如何解气,又说:“等阿郎比下那谢凝之,她恐怕要哭出来了。”
李蝉放下那下帖,“我就不去凑那热闹了。”
红药一怔。
徐达叫道:“如此一来,阿郎却要被人说怯阵了!使不得呀!”
李蝉笑了笑,“我有法子,到时你们就知道。”
说着收起桌上那画到一半的自画像,看戴烛一眼,戴烛便凑拢过来。
画触烛火,霎时烧尽,李蝉转头对笔君道:“也亏得这帖子,不然我还不知要自画多少天。”
佩阿看向书房中的一幅幅自画,那画上有桃都山野童,有游历西域的少年,有青雀宫上的守铃人,有披甲带兵的鬼主。
“自画于一室之中,若再深入下去,便如阳门、禅宗的修行,求诸己心。不过你既以见众生种道,还是要多去天地间行走。”
李蝉道:“而今要进学宫求道,却暂时脱不开身了。”
“读万卷书,亦如行万里路。”佩阿微笑,“那姓白的后生,日携一卷,这是个好习惯,你大可以学学。如今无事,也可以到大庸国藏书的兰台走一趟,也看看诸位先贤,是怎么见天地的。不过兰台中卷帙浩如烟海,穷极一生也难以读尽。有一人的书,你不妨先读一读。”
“何人?”
“这废园的前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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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赠墨
十一月十二,距大雪还有两日,玉京城东神韬坊里,一干文人进入了碧水轩。
碧水轩在飞楼高处,站在轩头东望,目光可以越过城墙望见东河。相传,当年曾有位游逸红尘的神仙人物,不知姓名,在此轩中喝到兴起,抓过货郎囊中笔墨,临壁把东河画了下来,直画得东河水势滔滔滚滚,万千碧浪,尤甚瀚海百丈波涛,这碧水轩也就因此得了名。
至今,酒席间还有人用五色囊装着笔墨,向来客兜售,虽然价格比大相国寺里的贵不少,借着三分神仙气,也能令人慷慨解囊。
谢凝之已与三五友人坐在轩中,轩里的其他席案边,也几乎坐满了人,有当时辛园雅集里的俊彦,有玉京城的达官贵人。这次的碧水轩诗会里,谢凝之只邀了三五同道,虽说这楚楼秀士发帖是邀请李澹赴宴,但谁不知道,所谓的赴宴里头,存了比较的意思。
那李澹在辛园雅集中传出的名声不佳,但只要有些头脑的人,稍一思索,便知道他定非庸才。毕竟墨仙人交游的都是书画名手,岂会轻易赏识一个青年人?
可在轩中等到过了午时,也没见李澹露面。
众人不禁有些着急,尤其坐在轩东南角的礼部尚书之女韦成君更是心焦,虽端着一碗五味汤,却不喝,一直用指肚摩着碗沿,眼睛则望东北角的谢凝之,又不时看向碧水轩西面临窗而坐的白衣少女,犹豫了一会,起身走了过去。
姜濡正与友人谈论玄门印法,被韦成君找上来,便暂辞友人,与韦成君出了碧水轩,凭栏临着高处的微寒西风。
韦成君几句寒暄过后,回头望轩内一眼,轻声道:“无惑,你与那李澹比邻,对他知道得多么?”
姜濡遥望下方的渺小市井,闻言便想起那一园妖鬼,与辛园里的鬼图,沉吟一会,摇了摇头。
韦成君轻叹,“我与他见过一面,此人的确如传言中的那样,不大好说话。”
姜濡眼睫一动,扭头看向韦成君,“去找他做什么?”
“向他求墨。”韦成君耳根微红,“谢郎不是要那紫玉光么?”
姜濡微微一怔,韦成君作为礼部尚书的女儿,最能打动李澹的,除了财帛,便是她父亲的关系,看韦成君的反应,李澹该是拒绝了。
“他不肯让出紫玉光吧。”
“嗯。”
“没让出才好。”姜濡笑了笑。
韦成君蹙眉,疑惑道:“为何?”
“谢凝之不单要求墨,也想让墨仙人知道,他不弱与人。”姜濡往阁内一瞧,“你若插手,反倒是羞辱了他。”
韦成君怔住,细细一想,便发觉姜濡说的没错,不由脸色通红,心中生出一阵后怕,暗道多亏没弄巧成拙,声若蚊蚋道:“多谢提醒。”
姜濡看着韦成君的模样,有些想笑,又在心中暗叹一句:“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回到轩内。
李澹至此仍未露面,韦成君不时看向碧水轩正门。
“小娘子,吃个杏儿吧。”婢女把去了核的杏脯奉给韦成君,低低哼了一声,“那人一定是怯场,不敢来了。”
“若真怯场了,倒也好。”韦成君接过杏脯,心想,谢郎要借那紫玉光一鸣惊人,但眼下,那得了紫玉光的李澹不敢赴邀,谢郎便用那葳蕤生,在这碧水轩中留下一幅墨宝,纵没得到那更上品的紫玉光,这名声也要被怯场的李澹衬得更高了。想到这儿,韦成君便轻松了些,把杏脯吃了下去。
风雪中稀薄的日影逐渐西移,不多时,午时过半。
席案间的酒菜已撤换了一道,李澹仍不见踪影,不光韦成君,轩中众人大都也觉得,这人已不会再来。
众人不禁十分失望,谢凝之倒是不骄不躁,与友人一边饮酒,一边谈玄论道。他与友人玩的酒令,难度奇高,作诗时前第三字必须为“雪”字,后句不光要顶真,还得用上道经里的典故。寻常人能通读道门经典,就殊为不易,这几人却对各类生僻典故信手拈来,令旁人暗暗咋舌。
酒过三巡,一人笑道:“凝之言语间对那李澹如此推崇,看来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谢凝之摇头笑了笑,他虽不甘被李澹捷足先登,却也真有结交李澹的意图,不着痕迹地向门口看一眼,眼底略有失望。
“管他作甚,来了便迎,不来也罢。”另一人说,“这酒令玩腻了,诸位不妨对碧水轩的丹青壁再作诗一首。”
“既然是刘郎提议,自然要刘郎先来。”
“那我就先献丑了。”那姓刘的道人脸色酡红,呵呵一笑,望着碧水轩西壁上的那一幅滔滔滚滚的瀚海图,闭目略一沉吟,便吟道:“醉吟高楼里,碧水漫轩头。神仙无踪迹,丹青片羽留。”说完呵呵一笑,醉眼迷离道:“这诗作的粗劣,诸兄莫要取笑。”
“哪里的话。”旁人笑道:“诗是好的,只是刘郎已醉的不轻了。”
一时间,诸人饮酒作诗。
那位刘郎愈醉越有精神,在友人吟罢一诗后,忽然捉起长剑,跃至楼边舞剑,时而踏至栏杆上,临着百尺危楼。风雪呼啸,重重楼影宛若长鲸,道士在西风里身若转蓬,踉踉跄跄。轩中人看得惊险,惊呼不已。
谢凝之等人却只是微笑,并不担心。那道士,虽然醉态疏狂舞剑斩雪,却始终没有跌下楼去,归来时,引得一阵喝彩。
在座的一位协律郎当即为其作了一首乐府,名为《碧水剑歌》。
这一首乐府,令轩中气氛鼎沸,那协律郎笑道:“听闻谢郎日前得了墨仙人的葳蕤生,昔年散花老人作诗后掷笔入地,化而为花,如今谢郎用这块葳蕤生写字,不知能否笔下生花?”
协律郎的话引起众人应和,众情之下,谢凝之微微一笑,并未推脱,他早做好打算,要在碧水轩中破例。
这时候楼上却传来一道声音:“谢郎。”
那声音清脆软糯,声不高,却穿过了嘈杂声。谢凝之抬眼,便见到楼上的阑干后,站着位红衣少女,紧接着眼神一凝,在她身周见到了丝缕蜃气,心中顿生疑惑,这是神灵还是妖类?紧接着,又看到少女悬在腰间的黄帛,心中有又浮起四个字:“龙韬符书。”
众人的目光亦随谢凝之抬头,那红衣少女便在阑干后说道:“请谢郎移步,我家阿郎有请。”
谢凝之道:“是哪位郎君,不妨过来饮酒?”
“不是我家阿郎不通人情,只是,阿郎的确有些不便。”红药微微一笑,“可否请谢郎过来一叙?”
场间有些眼力的,见到那龙韬符书,便知道红衣少女来历不凡。谢凝之虽不知道邀请者的身份,但过去一叙也并无不可,便暂辞友人,与红衣少女上了楼。
走过一条廊道,红药把谢凝之领进一道轩门。谢凝之一进门,便看到一名绿袍青年站在朱窗下,与他对视。
“足下久未现身,原来竟已在碧水轩中。”谢凝之微微一笑,走到桌边,“那日足下在辛园画的一幅鬼图,令我久久难忘,不知足下的丹青技艺师从何人?”
李澹却与他对视,并不答话,谢凝之心中隐隐生出怪异之感,“足下为何不说话?”话音刚落,猛然一挑眉,眼前这位李澹,不似活人。
这时恍然惊觉,再一细瞧,哪里是什么李澹,那发丝、五官、绿袍,俱是丹青所作!
但说来奇怪,这画再逼真,也不是活人,眼神不会动弹,也没有呼吸。谢凝之已是种道圆满,这些破绽,一眼便能识破。他亦能感知生人扰动的气机,怎会被一幅画骗过去?
但他进门后,却浑然把画中人当做了李澹,对这画中人说过一番话,才醒悟过来。
就算画中人的形神都与真人无二,也绝没法做到这地步,作画之人,已技近乎道。
谢凝之甚至以为,若能再进一步,那画中人便真能走出画外。
不知徐仲皓、周含真、九相法师,当世三位神品,能否画到这等境界?
谢凝之怔了好一会,看向红药,喃喃道:“李郎没有过来?”
“我家阿郎说了,文无第一,何况谢郎擅书法,阿郎擅长丹青,有什么可比的?”红药笑道,“至于谢郎要的紫玉光,阿郎也用不了那么多,命我带来了一两,赠予谢郎。”说着,把一方木匣交予谢凝之,又收起窗前的画。
“原来李郎是想给我留些颜面,我虽修行长他些年岁,于书画一道,倒落在他后边了……”
谢凝之摇头,苦笑一声,没有推脱,接过木匣。
……
碧水轩里,众人只等了一会儿,便等回了谢凝之。
众人问候一番,谢凝之婉拒了协律郎磨墨的之请,收起葳蕤生,打开新得的木匣。场间但凡种道之人,目触墨块,便见到了隐约的紫色光华。
那刘姓道士奇道:“这是?”
“紫玉光。”
“哪儿来的?”
“李澹送来的。”
“李澹?”
“黎州清陵李澹。”
谢凝之吐出的名字,哗的一下,掀起了一番议论。
“李澹来了,竟也不露面。”韦成君低头诧异道。
“小娘子,这是好事呀,也是他识相,把紫玉光交给了谢郎。”婢女说道。
韦成君嗯了一声,期待道:“也不知谢郎的第一幅墨宝,会写什么。”
众人说话间,谢凝之已在一方朝天砚里磨好墨。
他执笔犹若执剑,亦如当初在水上作书般,顷刻挥洒出一篇诗作,字迹如剑痕。行笔时,竟有金铁交击的铿锵声,待一篇诗成,透纸而出的气势,直让人一时不愿直视。
那协律郎望着诗,先是看见诗题,讶异道:“赠写清陵李澹?”
“赠李澹?”
韦成君听见协律郎的声音一愣。
边上的婢女更是纳闷地瞪起眼睛,那李澹怯场而逃,谢郎竟要把第一幅墨宝用来写他,就因为他出让了一块紫玉光?
这未免也太不值得。
……
云楼雾雪隐青鲲,碧水鲸波通汉津。
昔人到此张豪素,指画沧海八九吞。
五色囊中仍货笔,丹青壁间尚有文。
不见当年题画者,堪留酒客望苍云。
忽闻楼上红衣女,释酒登阶辟轩门。
始见阁中邀迎者,绿袍窗下立朱尘。
但询谁人授邈真,又问君何久缄唇?
原来妙手成绝笔,不是仙人造化身!
……
协律郎专管礼乐,场间只余抑扬顿挫的诵诗声。
众皆寂然,除却欣赏惜墨君子的第一幅字,也一时没能回过神来,抓心挠肺地想知道,谢凝之离去那短短片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那诵诗声结束时,协律郎点头称赞不已,谢凝之则对楼上遥遥拱手。
“代我谢过李郎。”
楼上的红衣少女点头笑了笑,一拂袖,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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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神仙
红衣少女一拂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了踪影,除了场间仅有的几名修行者,这在众人眼里已是神仙手段。当年那位游逸红尘的神仙人物,题壁画成碧水,这红衣少女惊鸿一现,飘然离去,虽没留下画作,却更令人感到神秘。
谢凝之日前在辛园写下一篇水上剑书,虽名传玉京,但那剑书已化作水上涟漪,外人只闻得其名。眼下一见,此君的书法当真剑气纵横,恣意潇洒,有龙蛇腾跃之势。这书法已是惊才绝艳,既得了昔日书圣的神韵,又自成风格,独树一帜。诗题与内容,更叫人诧异得很,那李澹的画艺究竟有多出神入化,才能这位惜墨君子的第一幅墨宝赠写他?
可惜,那幅画鬼图被藏入辛园,唐家就算再大度,也不大可能将之出示人前了。至于今天,谢凝之跟那红衣少女走了一趟,除他之外,也没谁瞧见了李澹画了什么。
东侧的席案间,婢女哑然许久,本以为那李澹是个贫寒书生,怎么连他家中婢女,都身具神通法术?她不可置信道:“小娘子,这李澹既然肯把紫玉光让给谢郎,前些天咱们上门时,他怎么又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真是……”语气一顿,“穷酸”两个字冒到喉咙眼里,又咽了下去。
韦成君痴痴地望着谢凝之,又想起刚才和姜濡说的话,喃喃道:“是我小瞧那位郎君了。”
十余步外,姜濡把目光从场间的诗作移向楼上,那红衣少女原来便是李澹手下的野神,腰间还悬着一卷龙韬符书,竟与当今圣人有牵连,真是来历不浅。
西南侧的席前,坐着一名黄褐青裙的道人。道人是玉京城鸣犊观的一名静主,鹤冠上剑簪从左到右横插,合应了希夷山尊生恶死的道统。他与友人一边赞扬那诗作,笑意盈盈,眼神却瞥向楼上,眉头微皱,心道,这李澹来历神秘,听说只不过年及弱冠,又极擅丹青。
这倒跟希夷山追捕数月的那名洗墨居主人,有些共通之处。
……
几日之间,碧水轩里的奇事就传遍了大半个玉京城,那楚楼秀士的第一幅书法,壶梁神木制成的墨,昙花一现的红衣少女,那神秘的清陵李澹,频频出现于玉京人的议论中。一幅幅下帖,也被送到了光宅坊,那破败了几十年的园子,登时就有了些名气,虽称不得踏破门槛,也时常会有人拜访,请李澹加入这个诗社、那个学社或是某某丹青社。
崔含真也再度上门,告称昊天观的观主听闻了李澹的名声,愿为他延誉。李蝉婉拒后,崔含真也没坚持,又介绍了一些投献的门路。李蝉一一听过,谢过崔含真,却没做投献干谒的打算。
大雪那日的午后,扫晴娘用余下的积蓄买来半只猪,用香料和盐腌了,为过年做准备。又加肉蔻炖了一碗肉汤,李蝉喝过后,骑着黑驴,就去了玉京城东北边的东明观。
徐达听红药说了碧水轩中的事,大恨未能同往,引为一大憾事。这回李蝉外出,便说什么都要跟着去。结果,穿过数坊之后,身上积了一层雪,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那黑驴后边怎么跟着个会动的雪团儿?
东明观在龙兴坊里,经过青羊巷口的学馆,前边就是道观的正门,今日雪下得虽大,路上人却不少,大都是从东门出去看东河冰封的。徐达在路上又听人说起了碧水轩里的传说,不禁抖去身上积雪,跳到黑驴背上。
“阿郎,咱既然把紫玉光送了出去,何不留下那小娘子的钱?眼下,哎,咱们连肉都难得吃上一口了!”
李蝉笑了笑,“捱过这段日子就好。”
徐达眯起眼睛,“这玉京城里的士人,都四处干谒,我听那崔含真说的昊天观主,便是个不缺钱的,阿郎怎么不去弄些资助?”
“这钱不是白拿的。”李蝉摸了摸徐达的脑袋,“我若拿了谁的钱,日后他要我做事,我也不好推脱。况且外人一看,你是受了谁的延誉,而高中了,你就成了那党派中人,不免牵扯出许多琐事。咱们是来求道,又不是特地来求官禄的。官禄虽好,若被它牵绊住,可就难脱身了。”
徐达恍然,连连点头,又看见街边有间羊肉馆子,不由咽了下口水,心中重重叹了口气,玉京城哪里都好,没钱,却哪里都不好。堂堂雪狮儿君,连一处香火供奉都立不得,每夜蹲在屋顶北望,却能嗅到大相国寺的灯油味儿,被朔风吹了数里都不散,真是气煞猫也。
李蝉在道观外下了驴,便进了道观,打听一番,在观西的云水院里,见到了寄寓此处的白微之。
除白微之外,院中还有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二人喝过酒,桌上还放着腊鱼。李蝉一进门,白微之便将李蝉迎入座中,又看到李蝉脚边的白猫,微微一愣。近日去过两次光宅坊,也见过这白猫,还问过名字,他奇道:“倒没见过这么跟人的狸奴,乖巧得很,来来,徐达,过来。”说着,拿起一块腊鱼。
徐达过去蹭了蹭白微之的裤脚,便叼着腊鱼窝到了炭盆边,白微之则将李蝉迎入座中。
那三十余岁的男子名唤李西昆,是白微之的友人,当年入京应试,因白家介绍,得了一位北门学士的延誉,中了进士,如今进了兰台当校书郎,做着校勘书籍的职事。虽然只是九品官,却因职位之故,时常能见到当今圣人。
因白微之日携一卷的习惯,李蝉早从他口中听说过李西昆,今日正是请了白微之牵线,与李西昆结识。而李西昆亦从辛园雅集和碧水轩之约里,听说了李澹的名声,二人互道身份过后,便是一番寒暄和称赞。
又喝过几杯酒,李蝉便将话题引到白微之今日读的一卷《洞冥书》,继而请李西昆帮忙,提出想要进入兰台,阅览书籍。
李西昆握着酒杯,迟疑了一下,叹道:“当今圣人求贤若渴,对有才之士极为优待,以李郎之才,要进兰台读书不难,只是……”
李西昆欲言又止,李蝉以为他是要些好处,说道:“郎君若能帮我这个忙,我一定记下这个人情。”
“你这却是误会我了。”李西昆苦笑摇头。
白微之呵呵一笑,“西昆兄平时可不是这么扭捏的人,今日怎么转了性子?浮槎的为人是信得过的,西昆兄有话直说便是!”
李西昆略一犹豫,终于说:“我说了之后,请二位不要外传。”
炭盆边的徐达好奇地竖起耳朵。
白微之笑道:“究竟什么事,要这么藏着掖着。”
“倒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李西昆道,“只是,近来有个掌雠校对典籍时,发现兰台的石明阁中生了蠹鱼。”
所谓“蠹鱼”,是蚀书之虫。蠹鱼生在书柜中,是常见的事儿,但兰台可不是一般的藏书之地。
白微之奇道:“兰台各处都加持了防火防潮防虫的灵应法,阁中的书柜,用的也都是无患木,连鬼物都靠近不得,也决不会遭虫害,怎么会生出蠹鱼?莫不是管理疏忽,灵应法失了法力,忘记续上了?”
“不清楚。”李西昆摇头,“此事发生后,侍郎当即命人彻查,我等校书郎与正字、掌雠共三十余人,查了两天,还没发现是哪儿出了纰漏。”
李蝉忽然问道:“那石明阁里,收藏的都是哪一类书籍?”
李西昆不假思索道:“大都是道门典籍。”
李蝉神情一动,追问道:“蠹鱼都毁了哪些典籍,台中可曾整理好了?”
李西昆摇头,“阁中卷帙浩繁,虽已有人处理此事,却不是近日能完成的。”
“原来是这样。”李蝉拿着酒杯,若有所思,“可曾将此案告知神咤司?”
李西昆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此事乃妖魔作乱?”
白微之道:“我近来也读了些志怪之书,若蠹鱼生出了灵智,有了妖法,也的确能不惧一般的灵应法。”
“也有这可能。”李西昆沉吟,“不过,就算如此,而今灾妖频发,京畿各地的妖事都积压了许多,这蠹鱼之祸,虽毁了些典籍,却算不得十分紧急,就算告知神咤司,也不见得会派人来。”
“无妨。”李蝉笑了笑,“神咤司若不派人,我到兰台走一趟就好。”
“你?”李西昆微微一怔,乍以为李澹没听懂刚才的话。但身为校书郎,他对言语文字异常敏感,一转念,便察觉到李澹话里隐含的意思。
白微之亦反应过来,“浮槎,你与神咤司……”
“圣人给我在神咤司中派了个使职,遣我巡狩京畿。”李蝉点头,放下酒杯,“西昆兄,我听兰台石明阁的蠹鱼之祸,大概与妖魔有关,劳烦向台中长官知会一声,我明日便会过去查探。”
……
兰台建在皇城东边,楼阁林立。当年妖魔乱世之中,文脉衰微,而圣人西逐妖魔,迁都之后,便旁求儒雅,诏采异人,把前辈后进的文士纷纷召入宫中,又时常到兰台亲自开办雅集,命群臣作诗文赋颂,择其优者,赏赐金帛。如此不遗余力地振兴文脉,终于令文教日渐昌盛。
朝食过后,李蝉被李西昆引着,走进楼阁间。此处建筑威严堂皇,四顾尽是丹楹刻桷,青砖上的积雪被扫除得异常干净,光可鉴人,难怪当年会有学士奉诏作出“金铺烁可镜,桂栋俨临云”的句子。
宋襄一身绯衣,在阁中接到李蝉。在这位兰台侍郎眼里,兰台藏书阁中生了蠹鱼,多半是哪处灵应法出了问题,亦或是台中吏员做事有疏漏。但不论如何,在外人看来,都是台中长官管理不当。朝中官员每年都要考课,而今圣人将归,距考课之期只余两三月,若此事流传出去,他的政事便留下了一笔劣迹。
这京畿游奕使来的着实不是时候,宋襄不动声色瞥了李西昆一眼,与李蝉寒暄几句,便将人带进石明阁。
阁中书架皆为无患木所制,异香袭人,最高的书架足有三丈,纵使白日间,也必须燃起水精灯才不至于太过昏暗。
李蝉从书架间穿过,不时停步四顾。
当李蝉看到一排书架上方嵌雕的符篆时,宋襄笑呵呵道:“李游奕,这阁中的各处措施都没出问题,灵应法每月、每季都按时轮换,这些造柜的无患木,也能经久不腐,想来那蠹鱼多半是附在谁的衣裳上进来了,但过些时日,终究要被无患木熏死。我看如今京畿各地积累的妖魔之事颇多,李游奕不必在此浪费精力啊。”
李蝉不答,只问道:“宋侍郎,那些损毁的典籍都在何处?”
宋襄眉头微微一皱,暗道难怪神咤司声名不佳,叹了口气。
“这边来吧。”说罢,走向阁西。
穿过重重书架,阁西临窗处,设有一片案牍。
案牍间,两位校书郎,四名正字,正在整理损毁的典籍,见到兰台侍郎,迟疑着停下。
李蝉径直走到损毁的典籍旁,拿起一本《玉箓斋仪》翻阅起来,一边问道:“诸位整理废籍,都查到了什么?”
一名校书郎看向宋襄,宋襄点头,那校书郎才说道:“记录了损毁的典籍目录,还记下了虫蚀的页目。”
“此外呢?”李蝉仍在翻阅书籍。
“没了。”校书郎顿了顿,“这阁中典籍众多,短短数日,是查不完的。”
“仔细读过虫蚀的字句么?”
“这怎么可能?”宋襄走上前,“若要一一细读,费时要以年月为计。李游奕,你这……”
话没说完,李蝉却已合上《玉箓斋仪》,“无需一一细读,仔细看过几篇就知道了。”
宋襄一怔,“李游奕查出了什么?”
李蝉把《玉箓斋仪》递给宋襄。
“宋侍郎仔细瞧瞧吧。”
宋襄虽有些疑惑,还是接过《玉箓斋仪》翻阅起来。
案牍间整理典籍的其他人,面面相觑,也各自拿起一本典籍仔细翻看。
哗哗的翻书声不绝于耳。
只过了片刻,宋襄望着书上缺失的文字,眉毛高高挑起,喃喃道:“这……”
场间唯独李蝉没有捧书,只转头望着那重重书架,“这阁中卷帙浩繁,文字以亿万计,却唯独缺了‘神仙’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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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没码字,手感有些生疏啊,这章写得有点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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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墨海
桉牍间读书的众人悄声议论起来,之前他们只是记录损毁的页目,经李蝉提醒,结合文意仔细一瞧,果真,那些被蠹虫啃蚀的部分,缺的恰好都是“神仙”二字,不禁嵴背发寒。
“兰台处处设防,妖魔根本靠近不得,怎会如此?”
“此地受长恩庇佑,祭祀之事也从未有过纰漏,按说不会生蠹虫,更不可能出现妖魔。”
“圣人西去以来,乱象四起,如今竟连皇城中也……”
议论声里,宋襄紧皱眉头。
兰台祭祀书神长恩,此神能庇佑书籍,自兰台建成以来,从未有书籍遭受鼠啮蠹蚀或散佚焚毁。可自从圣人西去后,整个大庸国的神道,便没那么灵验了。旱殃之处雨神不行云布雨,飞蝗之地八蜡神亦不除灾,而今,连兰台的书神也跟着出了问题。
各地祭祀时,也生出了许多流言,据说是当今圣人西去禅桃都山,违逆了天意,惹得九天神仙不快,所以才有了这些乱象,闹得民不聊生。但这事儿,市井百姓滴咕几句也就罢了,身为兰台侍郎,官居四品,宋襄若乱说话,却逃不出神吒司右禁的五眼六耳。
他沉吟一会,放下那本《玉箓斋仪》,靠近李蝉,低声道:“没想竟真有妖魔潜入兰台,请李游奕速回神吒司,召集人手,本官这便筹备祭祀之事,请书神降下灵应,诛杀妖虫。”
李蝉收回打量书架的目光,摇头道:“暂且不必,不妨先让我来试试。”
“李游奕,兰台是藏书重地,兹事体大,疏忽不得,还是谨慎些好。”宋襄迟疑了一下,“况如今那蠹鱼只吃了神仙二字,那些损毁的典籍,也不难修补,但若是惹恼了那妖怪,就后果难料了。”
李蝉问道:“宋侍郎知道那妖怪的来历?”
“不知。”宋襄摇头,“但只要上疏长恩,情形自然明了。”
李蝉眉毛一挑,听明白了宋襄的打算,若赶在神吒司之前祭祀书神就能把这事解决了,这事便止于兰台内。
“若未能明了呢?”
“能不能,也要问过才知道。”
宋襄并不退步,李蝉笑了笑,“我自然不会阻拦祭祀,不过我代圣人巡狩京畿,宋侍郎也不要阻我查妖才好。”
宋襄眉头一皱,暗道神吒司中人果然多事,又的确没法阻止。
这时,一旁的李西昆道:“宋侍郎,若非李游奕,咱们一时也没能发现是妖虫作乱,想必李游奕应该是已经有主意了。”
“哦?”
“也不算有了主意,只是稍有端倪。”李蝉目光扫过叠??般的书架,“若要查出那妖怪,还要费些功夫。还请宋侍郎把人带出石明阁,留一人给我做个指引就好。”
“也好。”宋襄呵呵一笑,“那本官这就去祭祀长恩,若书神能除掉这蠹虫,也能让李游奕省些功夫。西昆,你留下为李游奕指引吧。”说罢,带着校书郎与书吏离开石明阁。
阁中只剩下李蝉与李西昆二人。
校书郎在前指引,告知各处藏书的类别,幽幽的水精灯光下,李蝉穿过书架。
“西昆兄是个懂道理的人,为官却不太圆滑。”
“我若圆滑,也不至于如今还是个九品校书郎。”李西昆叹了口气,“不过校书郎也好,至少能尽情阅览兰台藏书。”说着停步,指向前方左侧的书柜,“李游奕看这边,这柜中典籍,大都是神仙传记,那妖虫若喜食神仙二字,这柜里的典籍也定然损毁严重。”
李蝉却并不在意那书柜。
“这阁中古籍都藏在何处?”
“古籍么?这边来。”
李西昆走向阁北,紧密排列的书架间,严整存放着许多经册、帛书与竹简。这些书籍保存得十分完整,但无论是封线还是书嵴都显然有了些年头。
李蝉在书架下站定,上下查看架中书籍,说道:“宋侍郎那边祭祀长恩,西昆兄不用去帮忙?”
“不缺我一个。”李西昆不假思索地答完了,又明白过来这位京畿游奕使的意思,微微一怔,苦笑道:“我去看看也好,李游奕若有事,出阁唤唤我便是。”
“慢走。”李蝉微微一笑。
李西昆告辞离去。
李蝉目送校书郎的背影消失在书架间,这才转过头,打量眼前的众多古籍,水精灯的幽光映照下,他点漆般的黑眸霎时染上丹青二色,拿起一卷竹简,一眼扫过便放下了,又捡起一份帛书。
如此逐一看过书架里的典籍。
……
兰台,灵书殿的神台上,书神长恩身着朱衣,手捧黄卷,脚边跟着一名书童。
神台下已设好壶尊、象尊、山尊等祭器,太乐署赶来的乐官也带来了钟鼓。宋襄在铜盆中濯洗双手后,写下一篇疏文,投入火中。
乐声与青烟里,疏文燃尽,灵祝穿着五色法衣,头戴莲冠,拢袖俯首,望见炉中檀烟翻滚着隐隐凝作人形。
……
石明阁的书架下,李蝉看过一卷卷竹简、帛书,终于,在拿起一本《芝田记》时,停了下来。翻开仔细阅读,书中偶有“神仙”二字出现,却没遭到蠹鱼啃蚀。
待把《芝田记》逐字逐句地读完,他露出了然的神色,还书入架,席地盘坐下来。
阁中异常安静,能听见莲花漏的声音,就连灯燃的细微噼啪声都十分清晰,窗外隐约传来灵书殿祭祀的乐声。
雪光透窗,混着水精灯的幽芒,照见粒粒微尘。
书嵴上的文字,也如随微尘飞舞起来,犹如蚊蝇。
有翻书声响起,起先很弱,后来喧哗如潮。
几个字“东海南溟”从身边飞过,李蝉伸手触碰,指尖冰凉,如入水中。他好奇地拨动眼前的“水浪”,忽然,水中浮出“鲸鲵”二字!
鲸鲵二字透水而出,迎风见长,一眨眼,化作长鲸,鱼皮黑亮,裹来滔天巨浪!
哗!浪一打,李蝉的身子蜉蝣一般被荡开,他却一把抓住鲸鳍,随那长鲸勐然沉入一片漆黑中。
只咕冬出几个气泡,下一刻,又随着哗的一声巨响,破浪而出!他骑鲸跃上长空
穹窿苍白如纸,瀚海漆黑如墨。浪头浮沫翻涌,几点水滴贴着他的脸颊和发丝掠过,却哪是什么水滴?分明是一个个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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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捣鼓细纲,细纲都弄了块一万字了,于是正文写得少了些,今晚这张短点
三十九:蠹鱼
灵书殿里,那烟雾凝成的人形游荡片刻,又悄然隐去,终究没有离开鹤首铜炉。灵祝持卦等待许久,也再未见到长恩显灵。这事着实奇怪,这祭祀没出纰漏,书神也收到了疏文,却不肯降下灵应。灵祝看了一眼神台上朱衣方巾的长恩,放下法器,摇了摇头。
“日前书神去了希夷山,要上神庭述职,也许是神庭路远,书神未能感应到祭祀……”
“可刚才书神已有显灵的兆头。”宋襄迟疑着望向鹤首铜炉,知道灵祝的话大部分都是托辞,“若继续祭祀的话,书神能否收到感应?”
灵祝沉吟了一会,点头道:“自然有可能。”
“那就烦请张灵祝继续主持祭祀,这妖虫之祸非同小可,出不得岔子。”
宋襄叮嘱几句,离开了灵书殿,打算去看看那京畿游奕使的情况。
他穿过数栋书楼,靠近石明阁时,便见到了阁外等待的李西昆,不禁眉头一皱。叫李西昆留下指引李澹,不光要弄清这位京畿游奕使查出了什么,也存了些不可言说的心思——若能拖延李澹一阵,等到书神显灵,这桉子自然就了解了。可惜这李西昆虽有些文才,脑筋却太不灵便。
“你怎么出来了?”
“李游奕要独自查桉,卑职便在这候着。”
“兰台是藏书重地,李游奕就算擅长查妖,对书阁中的布置却不熟悉,若出了什么篓子,你担得起么!”宋襄指着李西昆责怪几句,走到窗边,寻索李澹的踪影。
只扫了一眼,便盯住了阁北的书架,眼神一凝。那京畿游奕使就盘坐在书架下,一动不动。说是来查妖的,那模样却比闭关修行还沉静,整个人笼在水精灯光里,不知在干什么。宋襄看了一会,想入阁探问,灵书殿那边又传来祭祀的乐声,他丢下一句话,让李西昆看好李澹,又匆匆离去。
……
灵书殿里金瓯玉斗齐鸣,奏起了大庸国十二部雅乐中的《正灵》,官员门衣冠严整,以疏文上表神明,好一派堂皇气象。
而李蝉随着长鲸遨游在瀚海里,文字被巨浪击上天空,有的化作风云而上飞,有的变成鱼鳖下落,令这白天黑海的颜色逐渐鲜明起来。
“有意思。”李蝉紧紧抓住鲸鳍,笑了起来,正这时,一句“羽化若乘鲤”飞了过去。
他腾出手一捞,“鲤”字入手,化作一尾活蹦乱跳的青鳞。
青鳞挣扎几下,逃窜入水,鱼尾矫健摆动,激起一蓬细浪,倏尔远去。
细浪迎面,扑在李蝉脸上,他的青眼中映见无数文字。
他瞥见其中有“明月”二字,忽然生出揽月入怀的奇想,伸手去捉那月字。
可惜那月字实在滑熘,只从指尖擦过,就落进水里。李蝉有些惋惜,拨弄水浪,想再寻出个月字,登时又见到“银蟾欲上”四字。
正想抓过来,却见那旁边还汇聚着“玉轮”“婵娟”等字。
再一细瞧,原来是无数个写月的字、词、句,向前边汇去。
海潮也在这时变得汹涌,彷佛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浮现出来。正这时,巨鲸发出一声长鸣,响彻云霄,紧接着又跃上长空。
李蝉攀住鲸背,衣衫猎猎作响,发丝乱舞,向下一看。哗!一轮明月浮起。
无数股海水沿着那白玉般的浑圆月面泻下,没有半滴粘连。
明月飞至半空,几乎就在李蝉身边,在这天象之下,那长鲸也形若蜉蝣了。李蝉伸手想摸月亮,结果这月亮看着近在迟尺,却摸了个空,只能随着那经久不息的鲸歌,当空跨月而过。
本以为长鲸要再度入海,但这明月升空的一转眼过后,下方就已是沧海桑田。
长鲸越过森林、山原、江川,前方有无数高山拔地而起,彻底通天,色如赤铜。
李蝉青眼一眨,童中倒影出“昆吾”二字。
不等他细看,那长鲸面对高山,竟不闪不避,直接撞了上去!
轰!天地震荡,鲸躯开裂,乱石飞射!
李蝉终于没能再抓稳鲸鳍,他随着乱石跌落半空,这天崩地裂的景象,映在青眼里,却是那鲸鲵二字分散,与山相合,化为鲲字。
那巨鲲破山而出,又一摆尾,竟生出万里巨翼,发出一声嘹亮长鸣。
李蝉跌落在乱石堆里,目送那鲲鹏远去,在天边化作蚂蚁大小的黑点。回目四顾,他已置身崖间,向下远眺,可以看到人间的城池,向山间一瞧,古木参天,怪石嶙峋。
他走入林中,穿过茂盛草木,锋利的竹叶、刺藤拂过脸颊与身体,并未留下伤痕。他拨开遮眼的树枝,随手摘下一枚刺果,咬开,用舌尖尝了尝那酸涩味儿,心想,这书中世界,跟自己的画境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彷佛是他摘果子的动作惊动了草木中潜藏的兽物,远方响起一阵虎啸,随着簌簌的响声,一头头白鹿蹦豆子似的从灌木里钻了出来,擦着李蝉的衣裳跑过去。
李蝉被挤得踉跄了一下,索性骑到一头鹿的背上,抱住那鹿颈,随鹿群入山。
他手掌触及鹿毛之柔顺,能感觉到白鹿的体温,甚至能察觉到它的血流。
他就这样穿过草木藤蔓、踏过花丛,鹿群后方追赶的勐虎虽未现身,却一直传来巨木断折声。那显然不是寻常勐兽。鹿群逃得仓惶,偶有跌倒的,打一个滚便翻身起来,决不停蹄。它们逃出山林,钻出一片山坳,前边有一条清溪。鹿群踏起阵阵水花,穿过清溪。到了对岸,却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不再逃窜。
有几头胆子大的白鹿,还不慌不忙地回身俯首饮水。
李蝉回头一看,那山坳后方,跃出一头身高三丈的白虎。白虎盯着鹿群半晌,却始终不敢跨过清溪,不甘地咆孝一声,反身遁入林中。
鹿群见到白虎,也不再惊惶。李蝉摸了摸带他过来的白鹿,走向溪后的竹林,听到一阵隐约的琴声。
李蝉循着琴声,穿过竹林,望见青竹掩映的一片山崖。
崖下有一猿猴,白发赤足,容貌丑恶,却抚着一架桐木古琴,粗糙手指在弦间翻飞。
看到李蝉,白猿放开琴弦,“来者何故扰人清静?”
李蝉在竹前停步,“若真得了清静,何至于轻易被打扰。”
白猿皱眉,模样显得更加凶戾,“这不是外人该来的地方,足下请回吧!”
李蝉笑道:“一见面就赶人,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足下想当客人也可以。”白猿咧嘴一笑,站起身来,皮毛下的孱弱身躯迅速鼓胀,霎时间,竟高过了山崖,嵴背抵住山石,稍稍一动,便擦落一片乱石,那古琴也化作一根巨大桐木,被它提在手中,“先过了朱某这关再说!”
白猿肌肉坟起,巨木横扫,那一片挺立的青竹纷纷倒伏,被犁为平地,它望着那片飞起的青竹叶和尘埃,冷笑一声。
同时也有一道笑声响起,它扭头一看,青年站在桐木顶端,好整以暇地看了过来。
白猿童孔一缩,用力嘶吼,掀起一阵声浪,树叶簌簌而落,远方群鸟惊飞。它大步上前,探手一抓,掌间挤出的空气发出一声爆响,青年却不知何时落到了它手背上。
白猿怒极,挥臂一扫,土石在巨力下柔弱如水,被挤出道道波澜!
青年的身体也被甩上半空!白猿吼叫着挥掌一抓,眼看他已无处可逃。
……
石明阁里,李蝉盘坐不动,除去灯线的噼啪声、雪落声、祭祀的乐声,身边还隐有翻书声响起。
他眉毛微微一动,哗哗,西侧书架上,一本古籍似被风翻开,翻到十余页时,又戛然停了下来,纸页上的字句映着灯光:“凫篌朱厌,见则有兵。类异感同,理不虚行……”
噗,一声轻响,纸上“朱厌”二字被流动的天地元气戳破。
……
山崖下,白猿的巨爪恰好抓住青年,就这在一刹,它的身躯乍然消失。
李蝉飘然落下,身边的光景又迅速变化。
他踩到地上时,已是深夜,明月当空,一座草庐结在山崖边。
庐里隐有烛火,传出一阵读诗声:“拜斗山前云雾深,此间迟尺到红尘。读书莫敢高声语,怕遣风雷惊世人。”
李蝉借着月光走过去。
屋内,一名麻衣白发的老翁对着桌前青灯黄卷,见到李蝉,他起身相迎,笑道:“使了些微末手段,果真拦不住郎君,方才实在是多有得罪,阁下请入座吧,老夫准备些酒食,也好向郎君赔罪。”
李蝉入座,庐中陈设简陋,墙上挂着草衣、药锄等物,几乎称得上一贫如洗,他笑道:“这屋中也有酒食?”
麻衣老翁呵呵一笑,“自然有,郎君觉得‘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如何?”
“玄门谓松针为仙人之粮,长生之药,这酒不谈味道如何,仙气是有了。”李蝉笑了笑,“不过如今天冷,‘辘轳提出神仙酒,倾入寒炉炭初红’,这句也不错。”
“这是当年洪道谦写的玄都神仙酒,看来郎君也是好酒好书之人。”
麻衣老翁欣然,翻开黄卷。
石明阁里,某本诗集上的“辘轳提出神仙酒,倾入寒炉炭初红”之句消失不见,只留下蠹蚀般的空洞。
草庐的木桌边,则多出了一炉正在火炭上煮热的美酒。
麻衣老翁又紧接着翻出“蓼茸蒿笋试春盘”之句,桌上又多出了些菜蔬。
“郎君吃鱼么?”
“当然吃。”
“‘郎君觉得‘金盘鲙鲤鱼’与‘酌醴鲙神鱼’哪个更美味?”
“后者好一些。”
“我与郎君所见略同。”麻衣老翁翻阅手中黄卷,又摇摇头,“这诗虽好,抄录的人字却差了些。”
说完,又与李蝉讨论一番,把一句“白鸟衔鱼上钓矶”中的鱼抓了出来。
二人又说山泉,说野菜,谈论一阵,桌上酒食逐渐丰盛。那鱼吃了一半,麻衣老翁咂一口酒,又翻书寻找,忽然嘿嘿一笑,摘出“樱珠煎蜜,杏酪蒸羔”等字,赞道:“好,好,这字儿是殷如晦抄录的,当朝文人,若论学识,当属此君为第一人,这些字一定十分美味。”说着,便把一碟珍馐端上桌。
李蝉笑道:“阁下久居在此,对世间文人想必是了若指掌了。”
“惭愧,历代文章辞赋,老朽都只是略懂。”麻衣老翁呵呵一笑,表情却没半点惭愧的意思。
待品尝了樱珠煎蜜、杏酪蒸羔麻衣老翁又感慨道:“其实名气大的文人,传世的章句也多,可一样的酒菜,就算再美味,吃多了也容易生腻。而有些文人,虽然声名不显,文才却丝毫不输。只是,时运不济,没能名扬于世。不过他们留下的字句却更稀罕,别有一番风味啊。”言语间隐有惆怅之意。
李蝉点头道:“譬如刘则沄的《洞灵志》,孙梅逸的《十二洲记》,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作者生前籍籍无名,死后才被人所知。”
麻衣老翁道:“这两本书冷僻得很,郎君却连作者的生平都知道得这么清楚,真是博览群书啊。”
“我只是偏爱志怪玄异之类,读的东西也大都属于生僻的。”李蝉微微一笑,“说来,我还读过一本《芝田记》,这也是本好书,写到都城览胜,就有繁华气象,写到世外隐居,又超然出尘。”
麻衣老翁眼神一亮,“哦,郎君竟然知道这本书?”
“读过。”李蝉夹起一箸鱼肉吃了,又抿了一口酒,“这芝田道人才气惊人,可惜年轻时受党争所累,郁郁不得志,若不然,应该能成就功业,名传于世的。”
麻衣老翁听得连连点头,笑容满面,李蝉又说:“不过也是柳暗花明,这芝田道人庙堂中不得志,便寄情江湖,倒是留下不少文章辞赋。”
“好,好,郎君果然是识货之人。”麻衣老翁大笑,痛饮三杯,“谢芝田隐居拜斗山上,一心求道,最后辟谷四十九日,夜坐书前,追月而去,也是一位奇人了!可惜,此人不喜与人交游,虽有锦绣文章遗世,却仍没什么名声。说来,老朽最爱那《芝田记》最后的采芝锄田的那几篇文章,此中文意飘然出尘,可见其人已勘破红尘名利了。”
李蝉嚼着春笋,笑了笑,面对着麻衣老翁殷切的目光,并不答话。
麻衣老翁皱起眉头:“郎君觉得我说得不对?”
“《芝田记》的确是好书,却不似老丈说的那样飘然出尘。那后半部的文章,反倒有些意绪苍凉,虽谈的是超脱之道,却有些郁结之气。”
麻衣老翁脸色有些不好,却沉住气问道:“何出此言?”
李蝉道:“此人求仙问道,并非是看破了红尘,实乃不得志的无奈之举,虽隐居世外,却常叹世间无慧眼,伯乐难求,时刻存着入世之念。何况,他求道十余年,也未能种道,只习得了一些旁门法术。最后辟谷四十九日,却是碰上了灾荒之年,不得不靠这法子熬年景,可惜,就这么饿死在书前,而非追月而去。”
他语气一顿,看向麻衣老翁。
“也因心怀执念,他死后,那执念便寄于遗作中,化作了蠹鱼。”
四十:妖书
灵书殿里礼乐庄严,檀烟在炉中激荡,兰台侍郎站得腰疼,暗暗埋怨这书神享用的香火供奉一样不缺,到了这节骨眼上却没了踪影,却没看到,有一缕不起眼的烟气钻出铜炉镂空的缝隙,在那神台边绕了一圈。
那烟气升上朱红藻井,渗过椽瓦,沿着戗脊汇到攒尖的双鱼宝刹上方,化作一朵彤云。
两道身影踏云而现,那身量颀长的朱衣方巾者,与灵书殿中供奉的书神长恩极其相似,一名书童跟在他边上,只高过他的膝盖。
那彤云散去,朱衣人的云头履落到神殿的屋脊上,他负手而立,望向西边的石明阁。
书童听着下边祭祀的乐声,坐到鸱尾上,剥开手中橘子,说道:“神君,那蠹鱼是个祸害,为何留它活这么久?”
“祸害么?”朱衣人笑了笑,顿了好一会,才说:“蠹鱼食神仙而成脉望,他已成书中精灵,与我也没什么差别。”
书童吃了一瓣橘子,发现这贡品已存放许久,呸一声,心里骂了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说:“可神君是有神品的正神,怎是它能比的?”
“神品不过是一重身份,能聚些香火罢了。”朱衣人轻叹一声,“这香火我也仅能享用不到一成,这世间,何况,也不只有我一个长恩。”
书童道:“可神君你受兰台供奉,是世间最高,最大的书神了。”
朱衣人看书童一眼,眉头微皱,叮嘱道:“眼下我说的话,你要记好了,世间最高的神灵,都在希夷山,在神庭上。你日后就算能得到神位,也要清醒些,切莫以为百姓拜的是你,供奉的是你。他们拜的是你的神位,没了这神位,你什么都不是。”
书童歪着脑袋略一思索,把手里的橘子一抛,恍然道:“我知道了,这神位是神庭里的大神们给的,生民拜的是神位,其实拜的便是神庭。难怪,难怪香火愿力都被神庭收去了,这本就是神庭应得的。多谢神君教诲,我记牢了。”
朱衣人既为书童的机敏而欣慰,眼底却浮出一丝怅意,很快他又收起惆怅,微笑道:“孺子可教也。”
书童高兴地领受了称赞,说道:“不过就算那蠹鱼修行不易,神君既是书神,却留不得它,不然也怕神庭怪罪。”
“自然。”朱衣人叹了口气,飘然去向石明阁。
朱衣人与童子来到石明阁畔,从李西昆身边经过。
校书郎隐约嗅到了些许纸墨香,朝灵书殿望了一眼,并未在意。
而朱衣人到了阁边,透窗看着那书架下盘坐的绿袍青年,眉毛一挑。
“这京畿游奕使好有本领,竟能去到书中之境。”
……
拜斗山的草庐里,麻衣老翁被点破来历,却不恼怒,只是沉默了一会,尝了些羊肉和菜蔬,又自斟自饮了几杯酒。百年前,就在这张桌上,有个穷困潦倒的老书生,饿得无法入睡,捧着那本毕生心血,孤芳自赏,却连油灯都点不起,想借月光看字,脸都快抵到书页上了,眼里的字却越来越模糊,最终成了漆黑一片。
待老脸泛上些许酡红,他终于呵呵一笑。
“不错,芝田道人的确没能追月而去,只是死在了月下,不过他死后,却得到了天地间最无暇的明月。”他抬头,草庐屋顶的破洞间明月高悬,“明月有阴晴圆缺,时时不同,纵使同一时节的明月,在不同的眼里,又有不同。郎君在人间见明月,不过能见一时之明月。而今夜,郎君却能见到历代文人骚客笔下的万千明月,且看这缺月挂疏桐,嘿嘿,又变作飞镜临丹阙,人间哪得这般景色!”
天中明月随着麻衣老翁的话语而变化,时而圆,时而缺,时有星云环绕如素带,时有飞仙遨游。
麻衣老翁酒意愈浓,又连饮数杯,大笑道:“我仰头可与明月对饮,低头煮字可以疗饥,此方世界中,我能够随心所欲,与成仙何异?”
“老丈如此快意,当浮一大白。”李蝉笑着与麻衣老翁对饮一杯,又说:“只是这神仙日子,恐怕难以长久。”
麻衣老翁皱眉,眼神有些迷离,“哦,此话怎讲?”
李蝉放下酒杯,“这书中世界,毕竟依托人间,有人见到书中缺失文字,便会查个究竟,到时候老丈的日子,可就没这么安稳了。”
“那又何妨。”麻衣老翁不屑一笑,“书中文字何止亿万计,就算有人查探,我又何惧之有?”
李蝉呵呵一笑,“这话说得不错,不过么,也不绝对。老丈觉得没人能找到你,那我呢?”
麻衣老翁表情一滞,酒杯已端到嘴边,手却僵了一下。桌对面的青年表情玩味,那双丹青二色的眸子有些慑人。老翁叹了口气,喝掉盏中酒,说道:“能做一时神仙,足矣!”
李蝉道:“老丈就不觉得时日短暂,能活久些不更好么?”
麻衣老翁嘿嘿一笑,“怎么算短,怎么算久?蜉蝣朝生夕死,我能快活数月,比蜉蝣来说,算得久么?郎君在人间活得过百年,桃都山却有大桃木生长了万年,郎君这百年又算得久么?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能得几月的逍遥,已经没遗憾啦。”
李蝉笑了笑,看着咕咚沸腾的鱼锅,“若真的闻了道,倒的确是夕死可矣,可老丈这书中之境十分玄妙,有朝一日若能大成,说不定真能自成一界,若就这么没了,就太可惜了。”
麻衣老翁也一笑,“我在书中曾听闻,曾经笔中之妖,画出万千生民,山河社稷,画成了一方国度。可惜这等神通,我是无缘见到了。”说着,望了一眼明月,又看向对桌的青年,这青年随手便破掉了那“护法朱厌”,修为深不可测,不是自己能匹敌的。
麻衣老翁惆怅地叹了口气,“多谢郎君陪我说了这么多话,郎君若对这顿酒还满意的话,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李蝉点头,“但说无妨。”
麻衣老翁道:“我自知不是郎君的对手,本该束手就擒,但我却有个好友,临走前,我想与他道个别。”
李蝉有些奇怪。
“这兰台里边,没了其他的妖怪,你那好友是……”
话没说完,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李蝉转头一看。
朱衣人沐着月光,踏过门槛,看见桌边的麻衣老翁与青年,又看到桌上的酒肴,微笑道:“好酒好菜,吃得不错。芝田兄今日招待的,可是贵客啊。”
麻衣老翁唤着长恩吾弟,起身迎接。
李蝉到兰台时,便见过灵书殿里供奉的神像,一眼就认出朱衣人的身份,诧异挑眉,拱手道:“原来是书神驾到。”又看向麻衣老翁,这脉望结交的好友竟是书神长恩。按说书神护书,蠹鱼吃书,二者一般是仇敌,可这两个家伙却一幅惺惺相惜的模样。
但见到这一幕,李也明白了这脉望为何能在兰台成了气候,
“我正要与你道别。”麻衣老翁挽着长恩,把他推入座中,举起一杯酒,眼眶湿润,“蒙君心胸宽广,我才能有这数月逍遥,如今分别,我几无遗憾,唯独挂念你的恩情,无以为报,只有与你再饮一杯了。”
朱衣人端起一杯酒,与麻衣老翁对饮过后,叹息一声,“你我虽是好友,但我神位在身,你我二人始终有决裂之日,不过如今京畿游奕使到了,你我虽然仍要分别,却好歹全了情义。李游奕,你……动手吧。”说完看了李蝉一眼,又撇开头去。
脉望与长恩悲的悲,叹的叹,唯独李蝉笑了起来,“二位要我当恶人,这恶人我偏不肯当。”
长恩沉吟,“李游奕这是何意?”
李蝉对脉望道:“这书中境界的确玄妙,我也有一方丹青世界,你可愿移步一观?”
“丹青世界?”脉望一怔,与李蝉对视,看见了那双丹青二色的眸子。
那眸中丹青二色漫染出来糅合、旋转,酒菜、灯烛、草庐、山石、明月,都融入了那丹青二色的混沌里,脉望表情从惊诧变为茫然,也随之一同融入丹青二色的混沌里。
……
石明阁的书架下,李蝉睁开双眼,他手捧古籍,书封上“芝田记”三字映着幽幽灯光。
又有“谢芝田”三个小字,蝌蚪般地游动几下,钻进书页里。
李蝉轻吁出一口气,扭头看向十余步外的书架间。
朱衣人负手静立,端详李蝉许久,拱手说了声“多谢”,飘然离去。
李蝉这才起身,把《芝田记》揣进怀里,走出石明阁。
阁外的李西昆听到动静,连忙上前问道:“李游奕,怎么样了?”
李蝉呵呵一笑。
“妖魔业已伏诛。”
……
灵书殿里,祭祀仍在进行,灵祝年迈,已站得腰背发酸,忽然见到神坛上的一叠通神笺无风自动,眼神一亮,上前拿起那通神笺,欢喜道:“来了,来了!”
“书神来了?”
兰台侍郎大步走过去,喜上眉梢,长恩总算是赶在那京畿游奕使的前边显了灵,走到神台边,便见原本无字通神笺上有了字迹,显然是书神长恩的晓谕。
待看清了那些字,兰台侍郎的喜意又化作愕然。
“京畿游奕使李澹……已了结此案……此人若携妖书离去,不必阻拦……”
兰台侍郎念叨几句,喃喃道:“书神怎会让他抢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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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功过
李蝉在书中骑鲸骑鹿,遨游千里,在竹林中斗朱厌,又在拜斗山上与脉望论道,可谓是历经了沧海桑田,但在现世中,也只是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他带着《芝田记》离开石明阁时,正到了午末,阁外仍下着雪,主道上的青砖却仍光可鉴人。正有宫人持着扫帚过去,那扫帚是九节草扎成,硫黄蒸熏过,加持了灵应法,轻轻一拨弄,掀起一阵微风,刚积下薄薄一层的雪花,便长腿似的跑开了。
祭祀的乐声也在此时停了,看过书神晓谕的兰台侍郎,身上还带着些灵书殿里的香火气,带着两名校书郎,穿廊走来。
李蝉刚透了口气,与李西昆说过几句话,兰台侍郎宋襄便远远唤道:“李游奕!”
“李游奕,书神有谕,那石明阁里的妖虫已经除掉了?”宋襄来到石明阁外,一直往阁内瞧。
“自然。”李蝉让开一步,“宋侍郎进去看看吧。”
宋襄看过书神的晓谕,又见到京畿游奕使的当面肯定,终于松了口气,那妖虫总算是不能再为祸了。紧接着,又有另一层忧心浮起,斩妖除魔不是读书写字那样的细致活,这妖虫被除掉了,恐怕阁中典籍也讨不了好。他匆匆说了几句道谢的话,便带着几名校书郎,大步走进石明阁。
在书架间走动一番,却见各部典籍都基本完好,宋襄心弦稍松,把人带回阁西那片堆满公事文书的桌案间,对李蝉道:“多亏李游奕出手,解了妖虫的祸患。”说着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李游奕可查清楚了,这石明阁里的妖虫,究竟是怎么滋生出来的?”
宋襄之所以关心石明阁生出蠹虫,无非是担心承担责任,不过真要追究起来,那芝田道人的执念之所以能成气候,化作脉望,却要怪到书神长恩的身上,李蝉笑了笑,敷衍道:“宋侍郎放心,这妖虫来历奇特,是灵书殿里的蠹虫,偷吃了供奉书神的灯油,于是得了些法力,不怕这阁里布置的灵应法,说到底,这妖虫之祸,不是兰台管理疏漏,实非人力所能阻止。”
京畿游奕使这么一说,宋襄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笑道:“多亏李游奕神通高强,才不至于酿成大祸。待此间事了,我一定上疏一封,不让李游奕的功劳埋没了。”
“多谢。”李蝉笑了笑,“不过这妖虫虽已被我除去,却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了结,宋侍郎,请叫人给我拿些笔墨来。”
宋襄听到还有事没了结,眉头微皱,唤身边的一名正字铺纸磨墨。
李蝉坐下,在案牍间提笔蘸墨,说道:“这阁中典籍缺失的大都是神仙二字,但有些书上,却缺了些其它的字,我写到这儿,宋侍郎遣人将那些书择出来,其他的书也就容易修补了。”
片刻后,李蝉便在纸上写满文字。除了那朱厌二字,其它的,几乎都是他跟脉望在书中喝酒吃菜所耗去的字句。
李蝉将那些字句一一写出来,注明出处。
这时候已到未时,是往日吃饭的时候。就算是修行者,除非把神通修到了无中生有的地步,不然,也要吃饭。所谓辟谷,也只是为了清心静气而吃的少些,或是在灾年里不得以时,用来熬年景的法子,辟过头了,也会如那位芝田道人一样,把命给辟没了。李蝉写着杏酪蒸羊,桃花鳜鱼等字句,又想到方才在书里的大快朵颐。跟书虫煮字疗饥,满足了口欲,腹欲却被勾得愈发强烈,待写完所有词句,李蝉搁下笔,没忍住看向窗外,透过小雪,瞅着不远处的灵书殿,打起了供品的主意。
边上的众人越看越心惊,这虫祸困扰了兰台众官吏数日,这位京畿游奕使一来,就瞧出了端倪,还赶在书神的前头除掉了妖虫。这也就罢了,除了“神仙”二字,其他缺失的字词句,他又是怎么能一一写出来,甚至注明出处的?除非短短两个时辰内,他阅尽了阁中藏书,这又怎么可能?
“都在这了。”李蝉吹了吹未干的墨,对宋襄道:“宋侍郎,灵书殿那边的醮事如何了?”
宋襄仍直直望着案上的字句,“已经停了,怎么了?”
李蝉迟疑了一下,嘿嘿一笑,“那斋醮的供品……”
在宋襄心里,李澹虽年纪轻轻,却已成了一位神秘莫测的高人。
他听京畿游奕使提到斋醮的供品,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那妖虫的来历。那妖虫偷吃了供奉书神的灯油,莫非京畿游奕使怀疑灵书殿里出了问题?宋襄哪想得到这位京畿游奕使竟是想吃供品,连忙解释:“李游奕,灵书殿中的醮事过后,用过的供品,都按《金章玉律》里的科仪处理了。”
“这样么……”
宋襄想岔了,李蝉也不好意思直接明说,掏出揣在怀里的《芝田记》,“这本妖书与那妖虫有关,我要带走,免得兰台再生蠹虫。”
书神已知会过妖书的事,宋襄一眼扫过那书名,这虽是古籍,却不算十分珍贵,点头说了声好。
李蝉又说:“此间事了,我也该走了。”
“李游奕在此稍候。”
宋襄唤来李西昆,说了几句话,李西昆离去,片刻后返回,拿来一枚鸡翅木雕的书符,长五寸,宽两指,阳刻了“研竹”二字。
兰台乃天子藏书之地,寻常人不能擅入,但当今圣人好贤才,命兰台太史制成八品书符,赐给两教僧道、朱紫公卿、布衣庶人,准许天下有才之士入兰台读书。
宋襄拿过书符,说道:“李游奕想进兰台阅书的事,西昆已跟我说了。有这研竹符,只要不事涉机密,兰台六阁的书籍卷帙,李游奕尽可阅览……”
“多谢。”李蝉一笑,接过书符。
兰台一行,本就是为了这一张书符,那一本藏纳了蠹鱼的妖书,却是意外的收获,李蝉把书符收入囊中,又把妖书揣进袖子里,便离开了石明阁,被宋襄亲自送上马车。
待车夫一扬鞭,黑马踏雪而行。
车里边,李蝉拿出《芝田记》,那谢芝田三字又从书页间游了出来。这便是脉望的真身。李蝉笑了笑,心想,家里虽然没什么肉类,米面却还充足。若铺纸磨墨,费些心思写几个漂亮字儿,请这书虫煮字疗饥,没准也能把米面吃出成珍馐。
……
马车轧着雪,驶离重重朱楼,车衡上銮铃的清脆鸣响在风中飘出很远。
御道旁,青年道士穿着灰色鹤氅,腰左侧挂个红皮葫芦,右边悬剑,显然是个惯使左手剑的。他被铃声吸引,扭头看见马车穿过皇城东门,又收回目光,被一名金吾卫领着,绕过少府监。待到了太庙对面的兰台外,他便对那金吾卫拱手致谢:“多谢这位兵家带路,贫道无以为谢,自当诵经一遍,望兵家能够清平遂心,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道士是身怀神通之人,凭着一份度牒,能出入皇城。而那金吾卫不过是个伍长,对这道士的态度既欣喜,又忐忑,连连说了几句多谢道长,告辞离去。
只不过,离去前,金吾卫还是没忍住朝道士脚下多看了几眼。
只见道士踏着一双翘头乌皮履,脚下青砖映雪,干净异常,压根就没有道士的影子!
金吾卫听说,有人把神通修到高深的境地,精气丝毫不外泄,称之为“正立无影”,想不到这位道长看起来年纪轻轻,竟有这般道行。
青年道士满脸微笑,目送金吾卫离去,便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册上写了《功过格》三字,他念叨着“赞一人善,记一功”,手一翻,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细细的狼毫笔,笔上的墨冻住了,他哈了两口气,用舌尖濡化了墨,把这话记到册上。
待记下这份功德,道士心满意足,冒雪走向兰台,请书吏通禀长官。
书吏去而复返,将道士引入兰台,道士走在道中,目不斜视,经过灵书殿时,眼角一动,喊了声且慢,走到殿东侧,捡起一颗吃了两瓣被丢弃的橘子,抛进咸卤沟中,又掏出《功过格》,写下“护得神坛无垢,记一功”。
这奇特的举止引得旁边的书吏纷纷侧目,道士却不以为意,收起功过格,便随着引路的书吏,在明雍阁里见到了兰台侍郎。
寒暄几句,道明了身份,道士便阐明了来意。
“近日听闻兰台生出了蠹虫,贫道以为可能是妖魔作乱,不知宋侍郎可否让我入阁查探一番?”说话时,手里仍握着那本功过格。
宋襄刚安排了修补石明阁典籍的一应事务,脸色有些疲惫,本以为这道士过来,是想求一道书符的,闻言愣了一下,“道长来得不巧,阁中的确出了些事故,此时却已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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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拾遗
双辕马车带着一阵清脆銮铃声,驶离光宅坊。李蝉走向宅门,门上的铜锁虎眼一眨,自行滑开,他推开门,拿着《芝田记》,对书封上的名字说:“在这儿就不必藏着了,出来吧。”
“谢芝田”三字在纸上游移片刻,逐渐淡去,麻衣老翁也出现在石阶上,身形若影若现,仿佛一道烟气。他望着园里的积雪怅然叹了口气,离开兰台,穿过了数十条坊道,那马车刻了符篆,并不颠簸,他心里却空掉了一块。
李蝉反手掩上门,听到脉望的叹息,侧目道:“老丈也是从死局里得了一条生路,怎么反倒还叹气?”
脉望喟然道:“兰台对我来说虽是死地,却也是水之于鱼,鱼出于水……”
李蝉笑了笑,“我在那书中世界骑鲸遨游了一番,那鲸鲵出水,化为鹏鸟,天地反而更加广阔了。”说着走进园子里。
脉望一怔,看着那一袭绿袍的背影,心想,书中的道理到了自己身上,却看不透了。他收拢怅然心绪,跟了上去,又想起不久前的情景,在拜斗山的草庐中,这位郎君眼中丹青二色一现,便破去了书中幻境,自己一失神,沦入混沌中,醒过神来,便已离开兰台了。
这神通着实了得,不知他说的那一方丹青世界,又有怎样的玄机?
……
紫藤虬结的棋亭里,佩阿正教徐达与红药打谱。
所谓打谱,是把棋谱重新摆一遍,是学棋的法子。不过这亭中的棋盘上,纵横十九路都摆满了棋子,牢牢嵌入石桌里,移动不得,妖怪们打谱的法子,是两两成对,你一言我一语,用十九字法报出棋位。
这打谱的法子考记性,红药报得一板一眼,刚报出个“天望”的棋位,徐达应了一个“行方”的棋位,待红药又应了下一个棋位,徐达却叫道:“没劲,没劲,还是鹤格有趣!”
红药恼道:“再不上心,我不跟你下棋了。鹤格是有趣,却挡不住你耍赖呀。”
徐达眼睛瞪得溜圆,“神女娘娘说话要讲道理,可不能无端污蔑好人!”
红药道:“你敢对着笔君说这话么?”
“咱行得正坐得端,有何不敢?”徐达悄悄看了笔君一眼,又摇头一叹:“不过鹤格的确浅薄了些,还是这玄素之道引人入胜呐。”
红药哼道:“那你的下一步棋呢?”
“下一步棋咱自然记得清楚,自然记得清楚……”徐达挠了两下头,迟疑不决,猛一下抬头前望,喜出望外,叫道:“阿郎?阿郎回来了!”窜出棋亭。
“哎!”红药只道徐达借故遁走,唤了一声,循着它的去向一看,便见到李蝉带着一名麻衣老翁走过了枯池。今日李蝉去兰台收妖,红药虽信得过他的本领,也免不了有些挂怀,毕竟玉京的水比玄都还要深多了,这时见阿郎归来,也迎了出去。
不光棋亭里窜出白猫和红衣少女,厨房飞出两个夜叉头,夜叉头后边跟着只斑斓雄鸡……
一干妖怪现身,跟在李蝉身后的脉望眉毛跳动,愣了好一会儿。这京畿游奕使按职责该是个斩妖除魔的角色,家宅里边怎么藏着一窝的妖怪?看了一眼绿袍青年,又想到,自己不就是被这位郎君保下性命的么?
“恭迎阿郎,恭迎阿郎!”徐达蹭着李蝉的裤脚,甩着尾巴,又仰头打量脉望,“咦,这位老丈当真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不知老丈怎么称呼?”
那谢芝田的一点执念,随着遗作被收入大庸藏书中,积累数十年而成妖,虽与亿万文字作伴,却没跟其他妖怪打过交道。他低头,看见雪花沾在猫毛上随风抖动,又转头看见棋亭、檐下、窗间的一个个妖怪,不禁心想,书中文字就算能幻形,但哪有真正的活物灵动?
书中有世界,这眼前脚下的一方天地,又何尝不是一本无字书?
“咦,这位老丈为何缄口不言?”脉望沉吟,徐达却以为又来了个哑巴,一边跟着李蝉的脚步往主屋走,一边说:“不会说话也不打紧,咱们这也有个哑巴,鸦千岁!鸦千岁何在?”说着四下张望。
脉望吁了口气,本来还十分怅然,这会儿却念头通达了一些,说道:“老朽是兰台里的蠹书鱼,吃过些神仙字,勉强得了些修为,前人云蠹鱼食神仙而成脉望,唤我脉望即可。”
徐达心想,这老头儿既然是阿郎新收的妖怪,脉望这称呼听起来却不够唬人,得琢磨个称号才是。沉吟了一会,眼睛一亮,叫道:“既然是书虫成精,定是学富五车了,咱虽不才,也识得一些文字,通些笔墨,通些笔墨的,咱听说有好书成痴的文人自称书蠹诗魔,你便叫做书魔吧!”
不远处的覆火大将赞道雪狮儿君起的称号好威风。白猫不禁抖擞白毛,十分得意。
脉望听白猫言下之意,已把自己纳入了京畿游奕使的麾下,只是呵呵一笑,没有回应。
这时李蝉走在前头,回应妖怪们的招呼,看向棋亭,唤了声笔君。
棋亭里穿白色深衣的男子,对李蝉点了点头,又看向脉望,说道:“竟是蠹鱼成精,真是难得,若能进一步,把亿万文字读活了,说不定能成些气候。”
脉望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是书中之妖,虽不敢自称学识天下第一,但要说到对书中文字的了解,除去书神长恩,世间又有几人能与他探讨?更遑论指正了。他呵呵一笑:“以足下的高见,怎么才算是把文字读活了?”
笔君微微一笑,“怎么把字读活了,这是读书人自己的事,外人没法言传,不过你既然有缘到此,我便赠你一字吧。”说着,抬指凌空虚画,横折点竖,写了个“书”字。
这一字未用笔墨,字成时,脉望本来飘渺如烟的身形,却蓦然一凝,变得更真实了些。原本还心有不服的蠹鱼,愣了好一会,终于回过神来,对亭内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阁下指教。”
笔君一笑,摆了摆手,“去吧。”
脉望压下惊疑与钦佩的心思,徐达却跃进棋亭,叫道:“笔君好不厚道,咱与笔君这么多年的交情,怎么点拨一个新来的,也不肯指教指教咱?”
红药反驳道:“刚才教下棋了,也不知谁不肯好好学?”
李蝉带着脉望走过棋亭,脉望压低声音,问道:“李游奕恕我唐突,那位白衣郎君……是什么来头?”
“笔君佩阿。”李蝉到了屋檐下,掸掉肩上浮雪。
脉望凝神思索,他在书中见过文房四妖的名字,但凡老笔成精,都叫佩阿,那白衣人神通莫测,俨然比书神长恩都高出不止一筹,难道是仙人写字时失手掷笔落下了凡间?
二人经过柴房,窗里,涂山兕把石臼里边研细了,倒在纸上包起来,提起磨镜的箱子,见到李蝉,便唤了声阿郎。
李蝉随口问道:“要走了?”
涂山兕点头嗯一声,“这半月赚了有三十余两,都放在阿郎床下的瓦罐里了。”
李蝉一愣,停下脚步,“哪来这么多钱?”
涂山兕眼神闪了闪,“这玉京城里磨镜客,手艺比青丘的要差一些。”
李蝉打量着涂山氏,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没用什么……狐媚之法?”
涂山兕挑起狭长如刀的眉毛,与李蝉对视,这份底气,倒让发问的李蝉有些尴尬了,呵呵一笑:“没有就好。”
涂山兕没忍住白李蝉一眼,撇了撇嘴,“阿郎大可放心,我有分寸的。”
李蝉点点头,不再追问。
涂山兕拿起幌子离开,李蝉则把脉望带进书房。
看了一眼脉望若隐若现的身躯,铺纸蘸墨,写了个茶字,说道:“我这没兰台里边那么多好字,便只能以粗茶相待了。”
“哪里的话,郎君的字,放到兰台亿万文字中,也称得上佳了。”脉望由衷称赞一番。
茶字从纸里被捧出来,到他手中,就成了一盏茶水。他端盏吹了吹热气,对面的李蝉问道:“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脉望望着茶汤,露出思索的神色。
刚离开兰台时,他心中还十分茫然,在这妖窟里边走过一遭,看到这位京畿游奕使能在玉京城里庇护这么多妖怪,又得了棋亭里那位笔君的点拨,他便知道,这整个玉京城里,甚至大庸国里,恐怕没有几个比这园子更好的去处。
但脉望生前本就是个清高老书生,刚被人救了一命,又要求人庇护,自己又能报答什么?于是有些说不出口。难道要像刚才那些妖怪,认其为主,唤他阿郎?这就更叫不出口了。
不过,谢芝田曾入幕给人当过几年幕僚。若在这京畿游奕使手下,做个家臣,倒也不错。但这位郎君,纠集了这么多妖魔,一定不是什么安分的人物。
脉望抬眼,与李蝉对视,试探道:“郎君家中尽是非人之类,恐怕所图不浅吧。”
李蝉摇头失笑,“哪有什么图谋,图个平安罢了。自然,非我一人的平安,也让那些不容于世的妖怪有个容身之处。”
脉望一怔,喃喃道:“独善其身尚且难为,郎君还要保这些妖怪的平安,这抱负可不小。”顿了一会,放下茶盏,问道:“老朽不才,也算读过万卷书,愿为郎君效力,不知郎君能否也护我平安?”
李蝉哈哈一笑,觑一眼书架,“我这藏书不多,书里的字恐怕经不得你烹煮几次。”
脉望苦笑:“我虽能煮字疗饥,却不是非要吃书不可,郎君有暇时,写几个字儿给我品尝,我便心满意足了。说来,郎君著过书么?”
“只写过一些纪游,不算成书。”
李蝉起身,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册子,原本是《麟功纪游》,写的是从玄都到玉京六千里路间的妖魔之事,也夹杂了一些各地风物。自从徐达提议后,便把往年的事,也增补了进去,到如今已有一寸半厚了。
脉望接过册子,又化身蠹鱼,穿行文字间,片刻后现身,感慨道:“想不到郎君年纪轻轻,竟已游历万千山海,此书有名字么?”
李蝉道:“还没想出个契合的。”
脉望道:“郎君书中记录的事,玄怪离奇,有探赜索隐之意,可以拾遗钩沉为名,不如就叫做山海拾遗如何?”
“山海拾遗……”李蝉瞅着那空白的书封,“这书名的确贴切。”
……
“你问那宅子的主人?这李宅里头住的人,可了不得了。”
光宅坊,仓米巷中的食肆里,店伙计滔滔不绝地讲着。
“先说这废园,本来是袁监正金口断过,是个了不得的凶煞之地,便连奉宸大将军那样显贵的命格,都不敢住进去,结果,那黎州清陵李澹住进去了。短短一夜之间,那园子中平地拔起了屋宅,那些符兵力士金甲锃光瓦亮,半夜睡在屋里都能瞧见光呢。”
“这还没什么了不得,这李澹不光在那园子里住得好好的,还在玉京闯出了不小的声名。这位郎君,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神秘,也不见他做过什么,墨仙人便把壶梁神墨送给了他。墨仙人何等人物?交游之人,都是书法大家,丹青名手啊!”
“这也就罢了,那惜墨君子,在碧水轩中邀李澹赴约,要跟李澹比才华,结果呢,李澹连面都不露,便让谢凝之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场自愧不如,为他写了一首诗,客人听好了,这诗写的是……”
店伙计眉飞色舞,把那首《赠写清陵李澹》背得抑扬顿挫,引得旁人一阵喝彩。桌边,打听李澹的青年道士嚼着藠头,微微点头。
片刻后,他离开食肆,打算去见识见识那位神乎其神的人物。到了那传说中的神仙园子外,远远的,便看到一名俊秀郎君出了门,背着木箱,肩扛一面幌子,向东离开。
“灵妃往照,仙客来磨”的墨字随着青年郎的背影隐入风雪里。
道士站在巷口,目光穿透风雪,神色既诧异,又好奇,提起红皮葫芦灌了口酒,心想,这黎州清陵李澹,竟然是只狐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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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镜中人
涂照影扛幡负箱,东出光宅坊,北过大相国寺,一路上,既不吆喝也不摇铃,也引来了数名女子探问。这位俊秀磨镜客,却没接下这些送上来的生意,踏雪进了金城坊。
金城坊里尽是高宅深院,住在这儿的多是达官贵人。这边刚从左仆射宅门前过去,前头又是国子祭酒家。她过了国子祭酒家,转向西去,那面布幡随风晃荡,片刻后,接近了一间宅邸,涂照影终于摇起铃铛,清了清嗓子,喊道:“鉴若止水,光如电耀;仙客来磨,灵妃往照!”
宅邸的白墙上覆着蝉纹筒瓦,曾住过一名户部侍中,住过一名羽林大将,到如今,宅子被一名富商买下,姓了邓。随着磨镜客的吆喝声,后门打开,青衣门子出来一看,见到磨镜客,笑道:“一听就知道涂先生来了,涂先生在此稍后,我这就去禀告夫人。”
涂照影道了声有劳,在门外静候。
不多时,门子去而复返,将涂照影带人宅中。女主人便在耳室里等候,年纪四十余岁,风韵犹存,又身着锦缎,看着还颇为年轻,只是小山眉间凝着淡淡的哀戚之色。这哀戚之色的来由,在坊间也算是人尽所知的事——这邓家的小娘子,及笄没两年,生得一幅好相貌,是坊间有名的美人,大半年前,却生了场病,就这么夭折了。
不过女主人见到涂照影,眉间哀色却消散了几分,微笑着将他迎入座中。寒暄几句,又看了眼门外,对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会意,把边上的两名仆人赶了出去。
仆人走得乖巧,临走时,又多看了那磨镜客一眼,心道这厮果真俊俏,阿郎常年在外行商,夫人终究是耐不住了寂寞啊。
待仆人退避后,邓氏看涂照影的眼神倒没有脉脉含情,反而十分尊敬,甚至有些小心,说道:“这番过去,请涂郎多问一问,她在里边过得好不好,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夫人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涂照影点头,“我这就过去吧。”
“好,好。”
邓氏起身,把涂照影带出耳室。二人穿过院西的抄手游廊,到了邓家小娘子生前的闺房外边,邓氏停下脚步,只有涂照影一人进去。
那闺房久未住人,床褥和桌椅都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妆奁前,花梨木架托起了一面铜镜。
自从邓家小娘子死后,这铜镜本来也蒙了尘。前些天,邓氏去大相国寺上香,见到路过的涂照影,莫名思及亡女,便把这位负局先生请到家中。
涂照影身怀青丘磨镜术,将这铜镜磨冶得光洁无瑕后,却发生了一间怪事。
此时,她掩上房门,望着那铜镜,犹豫了一会,走了过去。那镜面映着窗外雪落无声,紧接着,便照见涂照影的脸,眉如新月,目如点漆,纵使不做表情,嘴角也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在这时,镜面里,另一个明丽少女的面容也出现在他身边,欣喜道:“涂郎,你来啦。”
涂照影点点头,唤了声“元颖”。
镜中少女姓邓,名元颖,正是邓家小娘子。今春早已病死,却出现在了镜子里,这事实在离奇。
日前,涂照影磨光这铜镜,见到邓元颖,便提醒了邓氏几句,让她好生保管这面铜镜。
那位夫人起先只当是磨镜客装神弄鬼想骗钱,待听到涂照影说出几件邓元颖的不为外人知晓的隐秘事,便知道他原来是个游戏红尘的修行者,态度于是急转而上,原本两百文的磨镜钱已不算便宜,邓氏却直接给了十五两银,约莫是二十贯钱了。这钱一则是想留住涂照影,借这位磨镜客的口,能再跟亡女说几句话。二则也有封口的意思。按大庸律,家中出现妖鬼,要立即上报官府与城隍。但那妖鬼若是自己的女儿,谁又舍得?
涂照影知道这些,收了钱,前后又来过三趟,每来一趟,与邓元颖聊天说话,再转告邓氏几句,都能得些银两。
若涂照影只是个磨镜客,动动嘴皮子,就赚得到普通人家几月的用度,这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买卖。但涂山兕却已不愿再继续下去,她唤了声元颖,便沉默下来。
镜中少女见到涂照影,只顾着欢喜,说道:“你怎么也不来勤些,我在这儿没人说话,可闷死了。”
涂山兕道:“我当然还有别的事要做,玉京城里还有其他的人家有镜子要磨光的。”
“我要阿娘给你多些钱,你也不用靠这个谋生计……”邓元颖说到一半,又连忙住嘴,男儿重气节,这话有些羞辱人了。
涂山兕摇头,“不只是谋生计的事。”
邓元颖见这位郎君没恼,也松了口气,改口道:“是我贪心了,涂郎能偶尔来陪陪我说说话,我就满足了。”又露出笑容,“我看窗外下雪了,如今到什么节气了?”
“大雪过了。”
“那冬天也没多久了,冬天一过就是正月花灯了。”
“正月花灯……”涂山兕看了一眼窗外,眼底有些期待,玉京城的花灯节,应当比玄都的鱼龙会还要繁繁华多了。
镜里,邓元颖打量着涂照影的神色,“涂郎没见识过玉京的花灯节么?”
涂山兕点头嗯一声,邓元颖笑道:“那下次花灯节,你带着我去罢,各类花灯我都熟得很呢。”
涂山兕看着镜里的邓元颖,心情颇为纠结。
日前与邓元颖初见过后,涂山兕本打算告知李蝉。但她又想,阿郎若知道了,这镜中妖的去留,便由不得邓元颖自己选了。
镜中妖每日只能窥见铜镜映照的方寸天地,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又让狐女想起自己独居洞中的孤僻日子。于是,涂山兕几度见到李蝉,想要开口,却都欲言又止。
如此拖延下来,涂山兕与邓元颖见过了三回。那镜中少女孤单许久,唯一能说话的人,又是个俊秀郎君,很快就对涂照影生出了情愫。
狐女最通人心,涂山兕虽没媚惑过凡人,却知道少年男女的爱恨如大暑时的雨,不需要太多理由,一旦来了就十分猛烈。眼下,听邓元颖说的话,见到邓元颖的表情,便知道了这少女的心意。若不告知邓元颖她并非男儿身,邓元颖只会越陷越深,若戳破这泡影,又实在伤人。
“郎君那时也有事么?”邓元颖见涂照影不说话,于是问。
“那时我恐怕不在玉京了。”
“涂郎要去哪?”
“日前家中来信,母亲病重。我得赶回去一趟。”
“望伯母身体能好些。”邓元颖亦戚戚然,“那郎君何时能回玉京?”
涂山兕略一沉吟,若就此一去不回,也算是个不伤人的法子了。
“玉京大,居不易……这一去,也不一定会回来了。”涂山兕说到这儿,忽然鼻尖微微一耸,嗅到一股极淡的酒气。
狐女颇好酒,当即辨认出来,这酒比阿郎买来的梨花白还好不少。这邓宅男主人不在,女主人又没待客,这酒气便显得有些突兀。
“涂郎……”镜中少女表情失落。
“日后有缘,亦能再见。”
镜边的磨镜客却微微一笑,起身告辞。
……
邓宅后院,青年道士背靠瑶琨石堆积的假山席地而坐,一只胳膊搭着膝盖,另一只手拿着红皮葫芦。大拇指一弹,牵着线的葫芦塞子崩开,他嘬一口酒,闭目品味那穿腹而过的热流,耳朵却始终侧向那邓家小娘子的闺房。
有仆人从假山畔路过,他只略微挪了挪屁股,便恰好避到仆人余光外。待喝过几口酒,他探出头,从假山的缝隙里望见那磨镜人离去。便放下葫芦,翻出随身的《功过格》,摸着下巴的绒须,心想,没害过人命的妖怪,便只能计一百二十功了。
他拍拍屁股起身,绕过假山,没人看到,有个来路不明的道士,走进了那存镜的闺房。
他来到镜架前,那镜中却没映出他的影子。他却见怪不怪,只叉手行了一礼,“这位小娘子,贫道有礼了。”
镜中浮现出邓元颖的面容,还挂着些失落,这时又变成了惊诧,“你是……咦,你这人!怎么没影子?你没影子,我可看不见你啦。”
青年道士道:“人各有缺,只是小道缺的东西显眼些。”
镜中少女奇道:“见过缺胳膊少腿的,却没见过缺影子的。”
青年道士微笑:“小娘子不也缺了身子么?”
镜中少女道:“我没身子,你没影子,都怪可怜的。”
青年道士本意诛妖,听了这话,却微微一怔,有同病相怜之感。
镜中少女叹了口气。“你照镜子时,是不是从没见着过人影呢?”
青年道士打量镜中少女,这倒是他头回在镜中照见人影。他见过比镜中少女更美丽的狐魅,亦无动于衷,此时看着镜中的烟眉秋眸,心弦却莫名一动。
连忙默念“降猿咒”,稳固了道心,不再与这镜中少女多说,解下腰间佩剑。
“小道与你不同,我的影子尚可赎回,你却已成妖了,太乙度厄天尊!小娘子是个苦命人,死后也不得安生,就让小道来送你一程吧。”
镜中少女一愣,“送我一程……道长的意思是?”
青年道士提剑吐,出两个字:“诛妖。”
镜中少女睁大眼睛,便脸色苍白。镜中没映出道士的影子,只映出那三尺青峰,寒光森然。她在玉京长大,听过许多传说,每次听说斩妖除魔的事,都赞声好,可如今,自己竟成了当诛的妖,她喃喃道:“我不是,我不是妖……”
道士执剑,叹息一声:“你母亲尚知道你是妖,便连家中仆人都要瞒着,不敢让人知道。小娘子莫再执迷不悟了。”
说着,剑指镜影,只需一戳,那铜镜没有神通力加持,定会被前后穿透。但那三尺青锋提在手中,看着那镜中少女茫然又悲哀的模样,却怎么也刺不下去。心间又浮起刚才的话,默念了几遍降猿咒,却仍心猿意马,鬼使神差地明知故问:“你害过人命么?”
“没有!我怎会害人?”镜中少女竭力道。
“包庇妖魔,计一百二十过”,道士心中浮现出《功过格》中字句,心痛得紧咬牙关。
“也罢,便放……”
而那剑尖刚从镜前缩回几寸,青年道士眉毛一跳!
一道身影破窗而入,雪亮刀光挟着一片风雪,斩向他左肩!
青年道士侧身挑剑,点中刀身,铛一声巨响,声浪激得道士的鹤氅鼓荡起来,持刀的狐女亦长发飞舞!
道士道士后退半步,狐女落地,双手持刀,旋身一扫,仍未飘落的雪花被刀气席卷着再度飞起。道士再退一步,趁刀势将尽,用一式鹤点头,再度戳中刀身。狐女手中横刀剧震,却不顾身形不稳,又进步劈刀。
狐性狡猾慕强,术法也多精于变化蛊惑之道,这狐女使刀,却俨然一幅舍命搏杀的气势!道士眉头一皱,横剑一拦,却不料,偷袭的狐女只是虚步一跨。
刀尖轻飘飘扫过,旋身夺起架上铜镜!就地一滚,啪一下,把西墙撞破一个大洞,穿过飞溅的木屑,逃了出去。
青年道士身形一闪,如影随形,穿过西墙的破洞。抬头一看,狐女拿着铜镜,已跃上西墙。他反而停下脚步,一振袖,长剑脱手,矫若游龙,倏一下,便飞入风雪中。
眼看飞剑已接近狐女后背,道士又遥遥看见铜镜上浮现的少女面容,气息一滞,剑指一翻,一勾,剑又倏然缩了回去。
啪!狐女踏碎墙瓦,越过院墙,没了踪影。
闺房西墙破洞外,道士一抬手,抓住飞回的剑柄,插还鞘中,重重叹了口气。
又回头看了眼破败的房屋,手一翻,掏出《功过格》,嘀咕道:“这却是有力未逮,不必记过,不必记过……”
忽然,听到有惊呼声接近,道士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假山、廊檐下出现了青衣家仆的身影,连忙退到屋北,离开邓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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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画像
涂山兕携镜逃离邓宅,到了左仆射宅畔的巷子里,才腾出回头的空当。那道士没再追来,她这才插刀回鞘,甩了甩虎口酸麻的右手,左手抄起铜镜看了一眼。邓元颖惊魂未定,还没从突生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她看见涂山兕的面容,只觉得陌生,再看涂山兕的衣裳,却十分眼熟,问道:“你,你是谁?”
“待会再说。”涂山兕无暇解释,到巷子拐角处背起磨镜箱,抄起那布幌子,把铜镜揣进怀里,又变回涂照影的模样,迅速离开金城坊。
待过了大相国寺,进了光宅坊,那道士仍未现身,涂山兕远远看见李宅墙头上露出的槐枝,总算松了口气。却没急着回家,又拿出铜镜一照。
镜中,邓元颖愕然道:“涂郎,是你?”
涂山兕本来还纠结着不便向邓元颖透露身份,事已至此,却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点了下头,“是我。”
邓元颖张了张嘴,心中有许多疑惑,最先冒出的一个问题却是:“你……究竟是男是女?”
刚问完,镜中俊秀郎君的面容一变,成了眉眼狭长的女子。
邓元颖一愣,眼里泛起泪光,消失在镜子里。
涂山兕见邓元颖隐去了身形,轻叹一声,说道:“我也是为了方便行走江湖,才变作男儿模样,却不是有意骗你。”顿了一会儿,邓元颖仍不露面,涂山兕又说:“那道士本领了得,好在是偷袭,不然我也没把握能把你救出来。”
邓元颖仍不回应,涂山兕等候许久,一片雪落到鼻尖,抬头一看,又下起雪了。她看了眼李宅,低头,扣指敲了敲镜面,无奈道:“别耍脾气了。”
镜中总算浮现出邓元颖的面容,还红着眼,“谁让你救了?那道士本来都收手了。”
“收手?”涂山兕冷冷一笑,“他要是肯放过你,就不至于拔剑了。”
邓元颖分辨道:“他分明都说了……”
“行了。”涂山兕打断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邓元颖一怔,涂照影素来温柔,摘了面具后,不光脸变了,性子也变了。她红颜早逝,本在镜中蒙尘,托了涂照影,才有个说话的人,虽相识不久,却对他生出了些爱慕的心思,以为找到了意中人。这时意中人却化作了泡影,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你……哎……”涂山兕心里暗骂一声死牛鼻子,要不是他,自己何至惹上这麻烦,抿了抿嘴,又说:“你被那道士盯上,家里是回不去了……”
邓元颖反驳道:“那道士也是个没影子的可怜人,你若不来,他都收手了。他就算要杀我,也没骗我。”
涂山兕叹了口气,她正是趁那道士犹豫之际出手偷袭,若不出手,后果会如何,就掰扯不清了,“好好好,不说那道士了。我先带你去见阿郎。”
涂山兕与那道士过招,在邓元颖看来已本领高强,不禁愣了一下,这样厉害的妖怪,竟只是他人的部下?抹了把泪,小心问道:“你家阿郎,是什么人?”
涂山兕见邓元颖总算不再闹,松了口气,决心说得夸张些,才好镇住这女人,淡淡道:“阿郎乃一方鬼主,便连当今圣人都要礼让三分。你身为妖类,在这玉京城里,唯有阿郎能护你周全,只不过,你可别在他面前闹脾气耍性子。”
邓元颖脑子里尽是“鬼主”二字,想象出一幅威严可怖的模样,朱缨铁冕,怒目赤髯,穿一身黑袍,魁梧如山。登时面色发白。
“对了。”
涂山兕敲敲镜面,把邓元颖的魂唤回来,叮嘱道:“到时候,别说你跟我认识好些天了,只说这两天才认识的,记住了么?”
……
已近黄昏,宅中的妖怪们刚吃过饭不久,红药蒸了些炊饼,老书虫于是露了一手煮字疗饥的本领,引得众妖连连叹服。徐达深知,只要拉拢了这老书虫,日后可就不怕嘴馋了,于是又在书魔之外,又给老书虫加封了百鬼军师的称号。
吃过了饭,李蝉便回到书房,听了脉望的建议,把“山海拾遗”四字写到了书封上。脉望读书极快,只片刻便把山海拾遗通读了一遍,不光如此,还能闭目成诵。笔君说这位老书虫还没把书读活了,但单说文字功夫,神仙妖鬼暂且不论,无人能及。读完书后,他又逐字逐句与李蝉探讨,提了些炼字的建议。
李蝉对脉望的建议大都接纳,改过几篇记事,涂山兕便进了宅门。
徐达老远看见那面晃荡的布幌子,虽对覆水大将的背叛至今心存些芥蒂,但近日狐仙娘娘可是大金主,便赶在第一个迎了上去,绕着她脚跟转了几圈,讨起了彩头。却不料,狐女今日没有一文钱进账,还惹了些麻烦,用脚拨开它,到屋里放下东西,径直去了书房,在门外唤了声阿郎。
李蝉在书房作画读书时,除非有要事,妖怪们从不打扰,虽然修书正到了兴致勃勃的时候,还是放下了笔。脉望告退,钻入书中。涂山兕进了屋子,坐到桌畔。
李蝉看着她拿出的铜镜,眼神一动,“这是?”
镜中的邓元颖见到了“鬼主”,一愣,这鬼主竟不是那般怒目朱髯的可怖的模样,原来是个青年郎。
“这是金城坊邓家的小娘子。”涂山兕坐到桌边,立起镜面对着李蝉,“今年春天病死了,结果在镜子里成了妖。”
原来是个影娘,李蝉打量着镜中少女。
本来提心吊胆的邓元颖,这时候总算不再害怕,只是还有些忐忑,说道:“小女子邓元颖,见过鬼主。”垂眼微微屈身,像是行了个万福礼。
李蝉听到“鬼主”二字,疑惑地看了涂山兕一眼,却没当面点破。
涂山兕抿了抿嘴,说道:“我近日在金城坊接了邓宅的生意,于是见着了元颖,今天又去邓宅,却碰到个诛妖的道士,于是把她救了出来。”
诛妖的道士?李蝉皱眉。涂山兕接着又把邓元颖家中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说罢,涂山兕道:“如今这玉京城里,也只有阿郎能护她周全了。”
李蝉点点头,正要说话,邓元颖又道:“那道士不是真要对付我,我,我想回家去。”
李蝉略一沉吟,摇头道:“就说你如今已是妖类,原本你阿娘还能帮你隐瞒,今天出了这事,怕是瞒不住了。人妖殊途,你若回去,便是逼着你阿娘大义灭亲,不然,便要牵连家人了。”
邓元颖张了张嘴,有些不甘。她也懂得这道理,却一时难以接受。
书房边上又围了一伙妖怪,自从进了玉京,这园子里久未添丁,结果一天之内就来了两个,着实稀奇。李蝉朝窗外一看,唤了红药进来。
待红药把铜镜拿了出去,李蝉看向涂山兕,问道:“那道士怎么回事?是冲你来的,还是早就盯上了那影娘?”
涂山兕低眉,斟酌了一会,“那时我在她闺房里,跟她说话,怀疑有人窥视,便假意离去,又潜了回来,便看到了那个道士。那道士若早盯上了她,不至于来得这么巧。”
“那就极有可能是冲你来的。”李蝉指尖敲着桌面,若有所思,“冲你来的,倒也不难办。他若知道我是个修行者,多半不会再继续纠缠,只怕……”
涂山兕道:“阿郎担心什么?
李蝉道:“只怕是冲我来的,就麻烦了。”
涂山兕道:“阿郎的意思是,希夷山那边?”
李蝉点点头,“我来玉京后,虽然没怎么抛头露面,外边却传出了些名声。你看,希夷山知道洗墨居主人擅长丹青,年龄二十左右。李澹也擅长丹青,年龄亦相仿。这倒没什么,玉京与玄都相隔数千里,单是这些巧合,我不至于暴露出来。但希夷山知道,是神咤司从青雀宫把我带走的。若那人是冲我来的,再查出了我是京畿游奕使,麻烦就来了。”
涂山兕蹙眉,又说:“阿郎除非封笔,不然,身份终究是瞒不住的。”
“是啊。”李蝉叹了口气,“本以为不至于这么快,至少,等我进了乾元学宫,那时,就算摆明了身份,希夷山也不敢明着对我动手。那道士什么模样?”
“穿一身灰鹤氅,带个红皮葫芦,一柄朱漆木鞘的剑。”涂山兕双掌比出三尺宽,“有这么长。”
“长相呢?”
“说不出来,模样算是周正,浓眉,鼻子不高,嘴也不厚。”
涂山兕说着,李蝉已提笔画出一张人脸。
“像么?”
“不像,头上束个冲晓髻,眼睛再大些,眉毛淡些,鼻子似乎没这么宽……”
“这样?”
“再瘦些……”
约莫半刻钟的问答后,李蝉用过十余张纸,涂山兕点头道:“差不多了,我也没能仔细端详过他长什么样。”
“好。”
李蝉收起画像,对窗边道:“晴娘,劳烦,帮我拿灯笼来。”说着走到门边,挑了把伞。
屋外已是黄昏,涂山兕道:“阿郎要去哪?”
李蝉握住伞柄,朝门外看去,檐下天色昏暗,飘着些许雪花,“神咤司。”
……
麻雀低头啄食墙下的蛾子,在雪里踩出细细的坑,一只狸猫伏在暝色里,悄然接近。麻雀听到动静,扭头一看,惊惶逃离,无奈天色昏暗,难以视物,不敢振翅,只是蹦跳前行。
只几步,狸猫便扑到了麻雀,正欲下嘴,却有一颗碎石飞来,打到狸猫脑门上,力道不重,却惊得狸猫向后跃起数尺高,仓惶逃入巷子的暗影里。
青年道士站在巷口,看着脱身的麻雀蹦跳着消失在墙拐角后边,掏出功过格,写下“救得无力报人之畜,准五功”。写罢,看着纸上空白处,又纠结起来,自己对那镜中妖,的确是心软了。
“做功德,做功德,这一个‘做’字,便是论迹不论心呐。”道士说服了自己,终于点了点头,收起功过格,转身离开巷口,远远看了一眼光宅坊里的李宅。
李澹解了兰台妖虫之患,道士本以为他也是个做功德的。打听过来一瞧,却见着一只狐魅,那门锁也不是死物,那园子里恐怕还有其他的妖怪,真是一园子的功德。可惜这些功德有主,不好惦记。
他又想起那被夺走的铜镜,忍不住嘀咕:“少得一百二十功,若再记一百二十过……一过抵十功,记不得,记不得……”嘴里念着功德,心里总冒出那镜中少女的面容,还有那句“我没身子,你没影子,都怪可怜的”。
“喵!”
身后传来一身猫叫,道士停步转头。那只狸猫从阴影里踱了出来,对着弹石的罪魁祸首愤然叫喊。
“你这猫儿,不过少了口吃的,那雀儿可是一条命呢,去去。”道士摆摆手,那猫却叫得更加悲愤。他沉吟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炊饼,“去吧。”
狸猫一愣,登时住了口,狗似的摇起了尾巴,叼起道士扔来的炊饼,喵呜一声,逃似的窜进巷里。
……
夜色里,织染局的捣衣声传出很远。来自光宅坊的黄皮灯笼,穿过小半个玉京,进入合璧巷,停到了大皂角树下的门面前。李蝉有节奏地敲了十二下门,推门而入,里间并没有守卫,穿过甬道,壁上的空窗后边,却隐有几道呼吸声。
甬道尽头的门帘上,写着“天禽”二字,奇门阵由八神换成了九星。李蝉回忆着近日陈皓初登门告知的法子,稍加演算,便掀帘进去。穿过十一道门帘后,便到了那五眼六耳兽所在的屋子,一众听律仍在窃听着桌间、枕边的私语。李蝉放轻脚步,来到后院,把灯笼递给差吏,便进屋见到了录事参军王元清。
李蝉今日去兰台解决妖虫之患,已告知神咤司,王元清以为李游奕是为此事而来,一见面便说道:“今日的妖虫之事,还请李游奕具体说说,我好记入文书中……”
“此事稍后再说。”李蝉却掏出一张卷轴,在桌上摊开,露出画上的青年道士,“帮我查清此人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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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虞书
录事参军王元清接过画像一看,画上的道士穿一身鹤氅,腰间挂个红皮葫芦,他问道:“李游奕要找的这人,是与今日的妖虫案有关?”
李蝉反问道:“好找么?”
王元清没再追问,“神咤司右禁在京中耳目极广,按图索骥是手到擒来的事,更别说,李游奕要找的还是个道士。道门中人身怀神通,其行踪动向,自然是神咤司着重关注的。那道士只要没刻意隐瞒行踪,明日便能查清他的来历”
“只需查清他的来历,不要打草惊蛇。”
“李游奕放心。”王元清笑了笑,“说起来,这还是李游奕到任以来,头一回让司里办事。就连那兰台的妖虫案,李游奕也只是知会了司中一声,便不声不响把案子了结了。”
“只是想进兰台读些书,顺手而为罢了。”李蝉道,“刚好,今夜过来了,我也把这事记入案牍吧。”
李蝉拿了笔墨,便把兰台蠹鱼案的始末因由,写入公文,九真一假,隐去了脉望与长恩的牵连,把成因归结到书吏时出入带进了蠹虫。
而王元清把画像交给一名佐史,佐史拿了画像,离开这隐秘司所,径直出了合璧巷。
……
光宅坊,李宅的院子里,涂山兕双手把一柄横刀挥舞得大开大合,雪花激荡,破风声不绝于耳。白日里,她与那道士交手,虽占了偷袭的先机,却还是落了下风。又想到逃出墙外时,那道士手下留了情,她双手一紧,有些不服输,刀光又更快了几分。
众妖慑于那刀中杀气,退避三丈,徐达却蹲在一旁,不时夸赞一句狐仙娘娘好刀法,在一句句马屁下,涂山兕心情好了些,刀中杀气逐渐消弭,慢了下来,又恼于这厮耽误她练刀,横了它一眼。
西屋里,红药看了眼窗外练刀的涂山兕,又把目光转回双手捧着的铜镜上,嘀咕道:“这倒稀奇了,涂山竟会装成男子骗你。不过,你且放心,阿郎可不像她说的那样吓人,他待妖怪们可好了。”
镜中,邓元颖瞧着红药模样娇俏可爱,说话也不像骗人,又觉得,那狐女化作男儿时,更是装得温柔儒雅,眼神闪了闪,低头道:“多谢。”
红药又说:“至于那道士,你也不用担心,阿郎遣人去寻他了,定要他知道,阿郎可不是好惹的。”
“寻他做什么?”邓元颖怔了怔,又说:“那位道长,人也不坏。”
“他要杀了你,还不坏?”红药睁大眼睛。
“他……”
邓元颖正要解释,又想到涂照影,顿觉说了也是白说,只是叹了口气。
红药暗叹,这镜妖可被那道士吓得不轻,连那道士的坏话都不敢说了,安慰道:“这位小娘子,你也别怕,那道士就算再厉害,也进不得这宅子。阿郎把他的画像带了出去,想来不出几日便能找到他。”
“画像?”邓元颖讷讷道。
“嗯!”红药眼睛一亮,“你还不知道,阿郎最擅长丹青了!”
“哦,是么……”
外头传来嘈杂声。
宅门打开,一杆灯笼带着夜风进入宅中,照亮提灯的身影。红药抬头一看,低呼一声“阿郎来了”,放下铜镜,让邓元颖稍待,便离开西屋。邓元颖望着红衣少女离去的背影,有些忐忑,又浮想联翩,那没影子的道长,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
佐史离开合璧巷,骑马赶向皇城。神咤司公廨就在皇城西门外,南傍左金吾卫卫府。佐史下马进了公廨,呈上录事参军盖印的凭书,神咤司右禁判事陈皓初得知是京畿游奕使要查人,便带了佐史,进了存放案牍的书阁。
阁内各类文书分门别类,有关僧道的文书,只在阁西南侧,占了两个书柜。每有僧道在大庸国中行走,只要不刻意隐瞒行踪,其谱牒的动向,都会计入崇玄署、官府、神咤司等处。大半个时辰过后,一名佐史翻阅到一项记录,请陈皓初查看。陈皓初接过书册,册中记载的是壬己年僧道出入玉京的记录,其中有一项写着“十一月廿二日,隐楼观道人王常月字昆阳子入玉京”。这一句后边,是数百字,描述其外貌特征,其中有“悬剑于右”的词句。
陈皓初对照着画像,看了好一会,点头说一句是这个了,便离开书阁。在神咤司中,只能查到这道人的名姓与师承。至于记载了道士生平履历的注色,却是国中机密,藏于诸元台下崇玄署中。
书阁中烛火熄灭,数个时辰过去,也没了其他的动静。
直到卯时,露寒霜重,街上浮起无数灯笼,伴着无数车马,正是去皇城中点卯的朝中官员。而今圣人未归,太子代政,朝中各部运转依旧井井有条。
孙济阳亦在车马之中,作为崇玄署署令,他官居八品下,职司却与玄门干涉颇深,是个不容忽视的位置。他素来不收受贿赂,却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便是他曾与恭王有过断袖之交。这秘密没能逃过神咤司的耳目。
不过,神咤司纵使以此事要挟他,也不吝酬谢,所以孙济阳也不介意偶尔帮神咤司做些小事。譬如这回,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展开手中纸条,把“昆阳子王常月”的名字又记了一遍。
灯火汇成的光流,进了皇城城门后,便如河流入海般散开。署令进入官廨,点卯过后,借职位之便,没费什么周章,便在一干玄门道观的文书中,找到了隐楼观,又在观中在籍的道士名单里,寻出“昆阳子王常月”的名字,找到了一份薄薄两页的注色。
……
辰初,炊烟钻出庖屋,又很快在冷气中散去。李蝉在桌边,咬一口炊饼,又不时看向窗外,放哨了一夜的青夜叉打着呵欠,从墙头飞回来,赤夜叉又领着个小妖替了上去。
笔君在边上翻阅那本山海拾遗,见到脉望修改的文字,点头说这书虫的文字功夫的确了得,又看了李蝉一眼,“今日的你看起来有些焦躁。”
“那道士若是冲我来的,麻烦不小。”李蝉咽下炊饼,“自然,有神咤司护着,我大不了再换个身份,改头换面。”说着目光扫过屋内,“这安生日子,就又泡汤了。”
笔君呵呵一笑,“你不过杀了个不上台面的弃子,那弃子的师叔,也只当你是个没种道的左道,希夷山就算要对付你,也不至于有什么厉害角色出手。何况那道士也不一定就是来寻你麻烦的。”
“就怕打了小的,又来了老的。麻烦。”李蝉叹了口气,又若有所思,“涂山兕说那道士,是个没影子的,这却罕见。说来,今年春天玄都的妖袭,便是虞渊一手策划。那虞渊季夷氏,也是影子里生出来的。”
“虞渊季夷氏的天生神通,大都与影子有关。”笔君道,“其实人族亦有效法季夷氏的神通……”
“阿郎,阿郎!”刚上墙头的赤夜叉飘了回来,“有人来了!”
李蝉眼神一动,起身离开。
等到打开园门,便见来者是陈皓初,李蝉将陈皓初请进屋中,陈皓初哈着白气,顾不上说别的,掏出新抄的薄薄两页注色放到桌上,“在这了!”
李蝉拿起注色一瞧,嘀咕道:“昆阳子,王常月……”
注色虽仅有两页,字却写得小,把那道士的来历叙述得一清二楚。
这王常月生自绛宁,身世颇为曲折。注色上,写着一句“母与妖通”。
二十年前,世道不太平,若有了身孕,又讲不出是怀了哪个男人的孩子,便容易被人说成与妖魔通奸。这王常月的生母,便在他出生不久后,死于谣诼,王常月被绛宁王氏收养,才活了下来。
不过王常月并非却人妖结合所生,生来原本有影子。注色上又写着句“命格有缺,有高道见之,截其影,补其缺”。便是他没了影子的缘由。
后边,又说这道士受绛宁王氏抚养长大,学了王氏家传的法门,又拜师于隐楼观,成了道士。
李蝉看罢注色,问道:“陈判事,这隐楼观跟希夷山有关系么?”
陈皓初道:“隐楼观在绛宁,就在北边四百里外的绛州。这一带的道门,自然视希夷山为圣地,不过,关系多深,也不好说……”
李蝉点点头,又问:“那人找到了么?”
“就在西市附近,寄寓在清微观中。”陈皓初道,“李游奕有什么打算?”
“我再思量思量。”李蝉道,“多谢陈判事帮忙,此事过后,再请你喝酒。”
“这是公事,不必谢我。”陈皓初笑了笑,“喝酒却是私事,说来,叔父已多日没见过你,上回听说你在碧水轩里的事迹,称赞不已,又要请你去喝酒,不知李游奕可愿赏脸?”
李蝉笑道:“称不上赏脸,我一定来。”
送了陈皓初离开,李蝉回到屋中。
笔君已坐在桌边,拿着那份注色,说道:“刚说到季夷氏,这倒巧了。绛宁王氏,上古时曾是拜日之族,后来成了季夷氏的眷族。而今那王氏家传的《虞书九要》,便是效法季夷氏的神通而修成,其法门玄妙,在修行界算是独树一帜了。”
“难怪没影子,也许是修神通,修出了岔子。他要是真有季夷氏那样的神通,也不至于让涂山逃走了。”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笔君放下注色。
“这却得好好想想……”
李蝉若有所思,余光瞥见屋外的人影,转头一看,红药捧着那面铜镜过来了。
“阿郎。”红药捧镜站在门槛外,“她非得见你不可。”
李蝉看铜镜一眼,从昨夜起,只思虑着那道士的事,眼下清楚了道士的来历,倒觉得踏实了些,对红药点了点头。红药于是进屋呈上铜镜,镜中少女一现身,见到李蝉,行礼道:“小女子参见鬼主。”
李蝉听到这称呼,忍不住向门外看了一眼,涂山兕抱着刀倚门正在旁听,对上李蝉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李蝉干咳一声,目光转回铜镜,“怎么了?”
“小女子听说,鬼主要去寻那位道长,要他的性命。”
邓元颖低着头,心中忐忑,她虽成了妖,但与人的差别也只是没了身子,昨夜在屋中待着,偷听那些妖怪们说话,说得十分可怖,先是那赤色夜叉头,喊着要狐仙娘娘把那牛鼻子砍作八段,那白猫却说这算什么,要再斩作臊子,肥归肥,瘦归瘦!听得她如坠冰窟,真是误上了鬼船,那没影子的道长,最后一刻收了剑,反而有人情味多了。
她鼓起勇气,接着说:“但与人斗法,终究有些风险……”语气一顿,觉得这样说,恐成激将,连忙改口,“那,那牛鼻子,却不值得鬼主出手。”
李蝉道:“只怕我不找他,他却要来找我。”
“小女子愿意与那道士去游说一番。”邓元颖抿了抿嘴,抬头与“鬼主”对视,这位鬼主生得比那位已成泡影的涂郎少了三分阴柔,要更阳刚一些。与此同时,她又幻想着这位鬼主现出原形的可怖模样。
李蝉微微一怔,笑道:“他要杀你,凭什么听你游说?”
昨夜邓元颖也想过,那道士没影子,她却是个影子,或许就是因为这缘分,道士才心软了。这话却说不出来,她只红了红脸,道:“就凭昨日我说服他收手了,若非涂郎……那位狐仙娘娘半道杀回来,也不至于……”
他又看了眼涂山兕,抱刀的狐女瞥了铜镜一眼,显然十分不快。
李蝉瞧见镜中少女脸红,诧异地挑了下眉,虽不明就里,却看得出来,这影娘对那道士竟有好感。哪里知道,这里边有徐达与赤夜叉半夜吹牛的推波助澜。心中暗叹,一见钟情,倒是美好,但这影娘与那道士的身份,也太过悬殊。却不点破,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邓元颖见鬼主没有拒绝,不由有些欣喜,“有没有把握,也得试过了才知道。”
“我知道了。”李蝉点点头,不置可否,朝红药使了个眼色。
红药会意,捧起铜镜离开。
邓元颖面色一白,却不敢再说什么,期冀地看向李蝉,只看到李蝉起身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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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执柯
辰正,距清微观的晨钟,才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观中道士的早课还未结束,纵隔着一街风雪,似乎也能听到超然物外的读经声。西市东边浮桥街畔的刘记脚店里,店伙计正把切得十分规整的冰砖搬进窖中,用棉布压实,为来年春夏的冰饮做准备。一名伙计则出了后厨,把一碟梅子姜端到靠窗的桌上。
桌上已有了几样酒菜,边上坐了两个客人,一个是李蝉,另一个是神咤司监印陈季康。
待伙计走后,陈季康低声说:“那道士就在观中,清微观早课过后,他便会出来。这道士行事有些古怪,喜欢做功德,还不收钱。”
李蝉道:“难不成是个真善人?”
陈季康摇头,“这也算不上,这人做功德,做得有些着魔了,迥异于其他玄门羽士。说来,他入京后,在崇玄署录了名,报上了来年的乾元学宫春试。这王常月师从绛宁隐楼观,隐楼观不大,玄门虽有门户之见,却只在同等的门户之间作比,从小观拜入大观,不是稀奇事,看来,那王常月来玉京,是想进乾元学宫了。不过,看他行事古怪,视功德如命,希夷山又对外宣扬,你勾结妖魔,颠覆玄都。说不准,这人也把你视作一桩功德了。”
李蝉眉毛一挑,看了看自己的手,笑道:“那我可真是桩大功德。”
陈季康也笑了笑,问道:“他若真是为玄都之事来的,李游奕打算怎么应对?”
李蝉沉吟,夹一片梅子姜,咬下一丝,在舌尖品咂着,隔窗打量对街的清微观。
陈季康又说:“这人是个有谱牒的道士,两教中人地位超然,当初那洪宜玄,勾结域外妖魔,不过是希夷山的一枚弃子,他在玄都横死,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李蝉收回目光,“陈监印以为,怎么做最妥当?”
陈季康道:“两教中人,轻易杀不得,也伤不得。不过,玉京毕竟是朝廷的地盘。这人行事如此古怪,也正是他的弱点。派几个人,冒充假道士,在离清微观远些的地方,演一出戏。此人见妖道行骗,定会出面揭穿。若那妖道猖狂挑衅,引他出手,他便是当街伤人了。”
陈季康寥寥数语,意思却很明白,那看客和“妖道”,都是一伙的,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妖道行骗,只有道士当街伤人了。至于伤得多重,都可以在事先安排。
陈季康又说:“这事可大可小,但奉上乾元学宫春试,那道士当街伤人的名声传出去,便对他十分不利。但官差已至,他寄寓清微观,名姓都留下来了,没法一走了之。”
李蝉啧声道:“不愧是神咤司,那道士纵有一身神通,在这境况下,也没法施展。不过,他被人诬蔑,也知道有人给他下套了。”
“就是让他知道。”陈季康呵呵一笑,“可咱们的官差,唱的却是红脸。”
“怎么个唱法?”李蝉问。
陈季康肃容,换了副口气,“这位道长,某在玉京巡查执法已久,却有几分识人的眼力,看道长不似歹人。”又压低声音,“不过,这伙人胆子不小,恐怕有些来历,这人越聚越多,到时候,事情传出去,不论结果如何,都对道长不利。道长若回了清微观,唉,也要被人戳脊梁骨。且随某走一趟,到官衙中暂避。到时候,定还道长一个清白。”
说罢,清了清嗓子,说道:“修行者地位超然,若要拘捕审问,需要崇玄署、刑部、大理寺、诸元台三司文书,缺一不可。咱们也只能先把他骗到神咤司中,到时候,再试探他的底细,也就方便多了。”
李蝉喝了杯酒,手指摩挲着薄薄的杯沿,心想,若那黑脸红脸演得够好,便连自己也要着了道。不过这计策虽然周密,利用那道士的行善之举,却未免有些不择手段。
陈季康接着说:“届时,他若不知道李游奕的身份最好,若知道的话,麻烦就大了。他既然知道了你的身份,希夷山必然也已经知道了,届时,纵然顾忌神咤司,不敢明着伤你性命,暗中却决不会罢休。李游奕最好隐姓埋名,再换个身份,只不过这样的话,如今冬天已过去一半,李游奕刚在玉京有了些名声,再捏造一重身份,你的春试,便要受些影响。但若不改头换面,希夷山也会施压。”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这话说着有些窝囊,但希夷山不光是道门圣地,又总领天下神道,便连圣人在它面前,也要矮上一头。”
陈季康的话不假,自古人皇要昭示正统,总要标榜一句“受命于天”,这天,儒家虽解释为天道,在生民眼里,其实就是天上的神仙。圣人祭祀社稷,祈祷风调雨顺,那行云布雨的,可不就是八方神灵?
“好事要做坏的打算,坏事么,再把打算做得太坏,便伤士气了。”李蝉却舒展了眉头,“陈监印也不必大费周章了,我当面去会会他吧。”
陈季康一愣,“李游奕这是……”
“他八成想不到我会这么做。”李蝉笑了笑,“人没防备时,脸上就藏不住东西了。”
……
清微观西,刺柏凌霜,窗里,王常月没去经堂的早课,只是在桌边吃豆子。
他手边放着一个竹箕,箕中炒熟的豆子香气扑鼻,有黄黑二色。
这豆子的吃法,颇有讲究,还是隐楼观的赵中岁教他清心的法子。
这法子说来也容易,每兴一善念,就吃一颗黑豆,每兴一恶念,吃一颗黄豆。做起来却不容易,寻常人要捋清念头,就得费好大一番功夫,要吃得盘中只剩黄豆,更是难上加难。他每天把炒豆子当早饭,向来吃得箕中只剩几粒黑豆,今天,吃到快饱了,箕中却是黄黑参半。原因也简单,桌边放着面正衣冠的八卦镜,往常,他从不照镜子,毕竟看了也是白看,今早,却忍不住看了那镜子好多回。
待吃豆子吃得口干,王常月叹了口气,把那八卦镜盖到桌上,把功过格揣进袖中,带上葫芦和剑,打算出门做些功德。
与照面的几个道士见礼过后,赞扬了同道一番,道了几声功德无量,记下几笔微薄功德,他总算心头畅快了些。
他离开清微观,浮桥街上有车马经过,青砖路牙边上,有行人几许,其中有个青年戴着风兜,静立雪中。
王常月目光一扫,与青年对视一眼,不以为意,从青年身边经过。刚走过两步,侧后方却传来一道声音:“昆阳子?”
王常月顿足回头,说话的正是那名青年,他怔了一下,面色疑惑,“正是贫道,你……”
青年道:“你不认得我?”
王常月仔细打量青年几眼,却对这张脸没有丝毫印象,奇道:“我为什么要认得你?”
李蝉也在打量王常月,这道士的反应,的确是不认识他,他心中一松,“你却打听过我。”
王常月试探道:“足下是?”
“李澹。”
青年吐出这两个字,王常月高高挑起眉毛,既惊讶,又有些茫然,“你就是李澹?”愣了一会,又问:“你知道我在清微观?你怎么认得我?”问时,便想起昨天夺镜而逃的狐女。
从昨夜到这时,李蝉和神咤司的一番忙碌,原来只是杯弓蛇影,这事却不能明说,李蝉寻思着理由,沉默一会,笑道:“有人要跟你说些话。”
王常月刚问出一个“什么”,李蝉便掏出一面铜镜,交到他手中。
见到铜镜,道士呆了一下,接入手中。而青年交出铜镜,对道士笑了笑,转身离开。
直到望着青年走过浮桥街,回头招了招手,进了刘记脚店,道士才回过神来,左右看了看,见到有几个行人驻足好奇地投来目光,连忙把铜镜揣进怀里。想要过街去那脚店里,归还铜镜。
脚步却鬼使神差地一转,走向清微观。
……
观中有两个刚打过照面的同道,好奇地探问王常月为何去而复返,王常月虽然心虚,却笑得不露破绽,只说忘带功过格。
从刺柏下走过,回到斗室中,他望着桌上八卦镜,犹豫半晌,又看见箕中黄黑参半的炒豆子,一把掏出铜镜,打算质问那镜中妖为何乱自己道心。不料,那镜上浮现出少女的面容,便传出一道哀求:“道长救我!”
王常月一怔,看着镜中少女眼含泪珠,“怎么了?”
邓元颖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昨日我被人带走,却误入了鬼窟,那鬼主来头不小,手下尽是凶物,道长切莫再寻他麻烦了。”
“鬼主,你说李澹?”王常月愕然,摇头苦笑,“这却不至于,他是个修行者,想来,只是养了些野神精灵罢了……”
“野神精灵?”邓元颖有些茫然。
“野神精灵也是非人之类,却不害人的。”王常月解释道。
“可我也没害过人。”邓元颖喃喃道,“道长你却要诛了我。”
“这哪能一样。”王常月干咳一声,解释道:“野神精灵,有人约束着,是护法护道的,妖魔鬼怪,却如猛虎,幼虎纵不食人,总归有食人的时候。”
邓元颖觉得有些不对,却想不到怎么反驳,但也没纠结这个,说道:“我愿为道长护道,便不算妖魔鬼怪了。”
王常月一怔,却盯着箕中黄黑参半的炒豆子,连连摇头,“使不得。”
邓元颖问:“怎么使不得?”
王常月喃喃道:“供养非人之类,毕竟不是好事,若叫人瞧见……”
邓元颖焦急道:“你不说,我不现身,谁能瞧见?”
王常月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天上有北辰、司命、司录三台,差遣了一位神灵,唤作太一直符,就在头顶上,察人功过。”把铜镜放到架上,扶正发冠,“人不能见,又怎么瞒得过神明?若有功德,直符自会上报天庭,若有过,此神便会罚人寿数。”
邓元颖看不到道士的脸,只盯着那晃悠的发冠上方,呆了好一会,“道长的影子,难道便是被太一直符罚去了?”
“当然不是。”王常月摇头,“我生来命数有缺,克死了生母,本来注定是五弊三缺的命,幸有高人相助,把我的影子截了去,补了命数。而今我只是缺了影子,多做功德,补了命数之缺,便能把影子赎回来了。”
邓元颖认真听着,喃喃道:“那我若多做功德,能不能赎回身子呢?”
一个“不”字到了喉咙眼里,却被王常月咽了下去,迟疑半晌,摇头道:“说不好。”
邓元颖道:“道长,你说我是妖魔,我若为你护道,又因你做了许多功德,那也是你的一桩大功德了。”
王常月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小娘子生前学过佛?”
“道长怎么知道?阿娘常带我去大相国寺供奉香火。”邓元颖说着,叹了口气,“长生香也上过许多,有什么用?”
王常月也暗叹一声,邓元颖又说:“道长,你愿意收留我么?”
王常月忽然惊觉,自己竟与这镜妖掰扯了这么久,断然道:“不行!”
“为什么?”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道士拒绝得果断。
镜中少女神色黯然,不再说话,道士心里却仿佛空了一块,看着竹箕,心忽然怦怦乱跳起来,鬼使神差道:“除非箕中豆子都黄了。”
“豆子黄了?”镜中少女一脸茫然。
道士咳嗽一声,坐到桌边。
“这豆子,是我在隐楼观学道时……”
窗外刺柏迎风摇晃,窗里的道士对着镜子,絮絮叨叨地聊了起来。
……
刘记脚店里,神咤司右禁的人手逐渐散去。一番布置,最终白忙一场,却是最好的结果,就算是把脑袋别在腰上的人,也不是天生喜欢刀口舔血。
李蝉送了铜镜,回到脚店临窗的位置,要了壶酒,静静等待,结果,等了快一个时辰,清微观的金钟玉罄又响了一遍,都没见到那道士的踪影。
正当他心生去意时,道士穿过风雪,走进了脚店,环顾一圈,坐到桌边。
“久等,久等。”
李蝉提壶为道士斟了杯酒,“话说完了?”
“说过了。”道士举杯一饮而尽,“这杯酒,小道先替影娘赔个不是。”
李蝉挑眉,“这是?”
道士拿出铜镜,镜中浮现出邓元颖的面容,赧然道:“是我有眼无珠,误把李郎当作……鬼主,以为李郎是歹人,望李郎不要怪罪。”
李蝉看着邓元颖,又把目光移向王常月,本以为今日要操刀剑,没想却执了柯斧,忧心尽消,“哦”了一声,笑道:“你能庇护她,也是好事。”
邓元颖脸一红。
王常月收起铜镜,拱手道:“影娘本为妖物,如今却已向善,实乃功德一桩,贫道……”
李蝉笑道:“要怎么谢我?”
王常月语气一滞,“贫道无以为谢,定当为李郎诵经持咒,望李郎能够诸事顺遂,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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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观棋
道士说完吉祥如意,照例掏出功过格,又记下了赞人的一功。从昨夜开始,一直神思动荡,这会儿收了那铜镜,心里却清净了许多,看着册上密密麻麻的篆字,想起在隐楼观修行时,教他吃豆的那位师长曾告诫他,修行者收了妖魔虽然能当护法,却要分心管束,不然妖魔惹下因果,反而会阻碍修行,不是正道。但只管着影娘一个,却费不了太多心思。
李蝉看着道士收起功过格,向店伙计叫了几样菜。虽通过神咤司知道这道士异于常人,但说几句好话,也要一板一眼地计算功德,的确十分怪异,说道:“道兄很喜欢行善积德啊。”
王常月点点头。
李蝉也道:“我在仓米巷口那食肆里有个熟人,听说,昨天道兄去打听了我。”
王常月讶异地看李蝉一眼,这位从黎州远道而来的书生,在玉京城的耳目竟如此灵通,“我听说兰台有妖虫蚀书,于是昨日去了趟兰台,却听说了李郎已先我一步,故以为李郎也喜欢做功德,于是忍不住打听一二,想交流些降妖的心得。如有冒犯,贫道在这赔个不是。”
“原来是这样。”李蝉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笑了笑,“说什么冒犯,若要映证修行,我也是求之不得。”
王常月问道:“不知李郎擅长哪一门神通?”
李蝉略一斟酌,他最擅长的,还是丹青之道,却不便与人交流,然而除此之外,虽会些术法,也都是从基于种道的二十四神摸索出来的,虽然变化极多,却有些杂而不精,反问道:“你呢?”顿了一下,又明知故问:“我听道兄的口音,似乎是从北边来的。”
王常月点头,“贫道是绛宁人。”
李蝉咦了一声,“绛宁……道兄莫非出身于绛宁王氏?”
王常月迟疑了一下,“李郎真是见多识广,看来游历过不少地方,不错,贫道生来就是孤儿,幸得了王家收留。”
李蝉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笑道:“绛宁王氏的《虞书九要》大名鼎鼎,不知我今日能否见识一二。”
“这却要让李郎失望了。”王常月摇头,“《虞书九要》是王家不传之秘,贫道命格有缺,当年也是靠了王家老祖用了《虞书九要》中的秘法相救,才不至于夭折。贫道非王家嫡系,没能学到这秘传,擅长的却是剑。不过,隐楼观的《开合剑经》,亦是当世罕有,二十年前浮玉山法会,贫道的师叔秦亶甲曾以此剑法力撼青雀宫李少君,那云翼子李少君将青雀宫《藏景录形剑经》修到了极高深的境界,二人斗法却不分胜负。如今贫道修此剑法,也略有所成了。”
李蝉曾游历域外,遍习天下武学,也算是把野路子走通了。后来在青雀宫守门,总算是得传正统,把一套《青雀剑法》练得炉火纯青,却止于俗世武道,不涉神通,连二十四神种道法都是偷学的,自然没接触过《藏景录形剑经》。如今虽能驭剑,也是得自眉间青妖气凝聚的身神,自然不如传承已久的剑道法门千锤百炼。
王常月身前酒盏已空,李蝉又提起酒壶伸过去,王常月连忙端起酒杯,酒液从壶口泻入杯中。
“我也略懂青雀宫的剑道,听道兄这么说,真想见识见识隐楼观的剑法。”
李蝉放下酒壶,王常月把险些溢出的酒啜了浅浅一层,四下看了看,说道:“择日不如撞日,这酒楼中不便施为……”说着,双指捏住竹筷一端,剥下薄薄一片,“用这个吧。”
“也好。”李蝉如法炮制,剥下竹片。
王常月屈指一弹,竹片绕指飞旋,发出微不可查却尖锐的破空声,他说:“开合剑经只有两式,却统摄阴阳,李郎看好了。”
话音一落,竹片戛然而止,悬停在剑指前方三寸。剑指又一动,竹片也动了起来,开合起落,进退浮沉。
脚店里,有食客远远投来一望,只看到桌边的道士比着剑指,压根看不到那细细的竹片。李蝉则盯着竹片飞动,眼中泛起难以察觉的丹青二色,从那剑势中,看出了潮水涨落,日月盈昃的韵味。
那竹片飞得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李蝉嗅到烧竹子的味道时,王常月收了剑指,“李郎觉得如何?”
李蝉点头,斟酌了一会,说道:“阳浮阴沉,阳生阴死,阳实阴虚……”
王常月眼神一亮,“这正是开合剑之意,李郎好眼力!”
李蝉笑了笑,剑道非他所长,眼力却是天生就好,“道兄剑法精妙,我远远不如,我也斗胆演练一式剑术。”一弹指,道声献丑了。
竹片跃然而上,又急转而下,在席上飞动片刻,飘然落下。
王常月看得仔细,凝神半晌,迟疑道:“李郎这剑法……浑然天成,不经雕琢,迅若流星,又似乎,让贫道有些触动,只觉光阴流转,岁月忽晚……”
李蝉挑起眉毛,这道士可没有一双丹青眼,却把这一剑的底细,看得一清二楚。眉间青本是天外神铁,又融入了军器署署令一生光阴。他赞道:“道兄在剑道上真是造诣高绝。”
“高绝可称不上。”王常月摇头。
李蝉心道,王常月那一句“浑然天成,不经雕琢”,说的就是那一剑有些粗糙,问道:“道兄既然看明白了我这一剑,敢问有何指教?”
王常月沉吟了一下,说道:“不敢说指教,李郎这一剑看起来,像是残篇,应该不属于青雀宫的道统……然而意蕴十分自然,这却很好。种道者能拨动天地气机,若只是将气机当作弓弦,弹动飞剑,只是单纯的杀人术,并不算剑道,如此,飞剑与飞石也没差。而剑术若能效法天地间气机流转,不光在斗法时能有许多玄妙变化,这么一来,习剑亦是体悟天地,可以助益修行,如此才称得上剑道。李郎已得其道,只需稍加打磨,自然能更上一层楼。”
李蝉若有所悟,过了片刻,店伙计陆续上了菜,并未发现这桌客人已映证过一番剑法。待店伙计上完菜,李蝉对王常月拱手:“多谢指点。”
“李郎擅长的,应该不是剑法。”王常月拿起筷子,“我听说李郎极擅丹青,谢凝之在碧水轩中,夸你的画有仙人造化之功,不知他日有没有机会见识见识。”
“当然有。”李蝉笑了笑,看着王常月拿筷子挑出盘中野韭、蒜、葱,十分细致,说道:“我见过的道士里,当属道兄吃饭最讲究。”
“五荤能伤五行,亦有损功德。”王常月认真道,“炼形之人,当然要注意些。”
……
在清微观外,李蝉送了面镜子,促成了一段缘分,又与道士映证了剑道,午时过后,一身轻松,踏着雪,悠悠回到光宅坊。
预料的危机并未到来,生活再度恢复平静。不过,事情也并不是皆大欢喜。
因那金城坊的邓夫人,丢失了亡女的遗物后,几日过后,官衙前、邸抄里的悬赏就多出了“涂照影”的名字。涂山兕的磨镜生意,眼看着刚有了起势,就做不成了,不光宅内妖怪叹息连连,玉京城的闺中少女,挑帘对着白皑皑的街道,望眼欲穿,也再没见到那位扛着布幌子的俊秀郎君,万分惆怅。
坊间诸多传说里,多出了磨镜大盗的故事,而清微观的道士在道观东北处的斗室前来来去去,没人知道,每日清晨,窗前的铜镜里会浮现出少女的面容,伴着那没影子的道士,一粒粒地数着豆子黄黑。
李蝉与无影道士的交集,只是虚惊一场,心中却有了警醒,此前的辛园、碧水轩中事,皆因求墨而起,如今已为笔君画出人身,便无需再出风头。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封封下帖被送到家中,有择婿的达官贵人,有结社的文人,李蝉都一一婉拒。
他在家中修行,只去枷鬼将军府里喝过次酒,跟陈仲弓交流武艺,酒劲还没下去,便骑驴去了清微观,摘一叶刺柏,与昆阳子再试剑术。
除此之外,便是到兰台借书,偶尔跟白微之、李昆西一室共读,某一日,白微之临着青灯,突发奇想,要结个书社,叫做一卷社,社中规矩,便是人人都要日携一卷而读。
李蝉本来好读志怪,按他的性子,本来会挑着志怪搜异的书读,但因笔君的建议,在兰台寻书时,也会留意先朝灵书丞阴胜邪的名字,找到了一些文章书籍,有的是先朝策论,有的论道谈玄,有的写水泽山川,有的写术数,十分驳杂,可见此人涉猎之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过了冬至,过了小寒。
玉京城里,各路人才齐聚,风起云涌,在这浪潮中,若不时刻崭露头角,便会被人取代。
李蝉怕惹到希夷山的关注,乐见如此。鹿鸣书院那位崔讲书,则急得又登了两次门,苦口婆心地劝他赶紧找人延誉,也只能看着清陵李澹在碧水轩中昙花一现的名声,维持了大半个月,也逐渐沉寂了下去。
京中百姓为俊彦们取了各种称号,列次排名,这些名次直接与赌坊的赔率挂钩,绝不掺假,随着开春临近,变动愈发频繁。与此同时,早过了龙武关的帝驾,也离玉京越来越近。
……
“生民食五谷,奉香火。仙人卧云端,俯社稷,食国之气得长生……”
这一日,李蝉从兰台归来,沿着皇城向南,走上云桥,琢磨着午后在兰台读过的一篇《长生论》。
桥边卖邸报的,吆喝着帝驾已至会州,从他身边走过。
……
隔着一道雄厚城墙,司天监里,几名属官正在卜算。
一名司辰官抻开昨夜摹画的天象图,笃定道:“按宣夜法测算,紫薇星将在十九日后入帝宫,圣人定当在立春后两日入京!”
边上一名押宿官却笑了笑,“算得不对,莫不是星位没测准?本官用太乙神数,却算得圣人将在立春前一日入京。”
司辰沉声道:“若说星位测偏了,不妨拿你测对的来看看,多半是你的太乙神数算错了。”
押宿嘿嘿一笑:“上回算司天监的银杏叶落,是谁算对了?本官的太乙金镜法,虽远不及袁监正,难道还不如你的半吊子宣夜法。”
司辰一怔,脸涨得通红,“太乙金镜?你懂个屁的太乙金镜!”
两名属官面红耳赤,旁人劝说也无济于事,从对骂逐渐发展到推算寿数,只差说出对方的死期。
忽然,门外传来一道喊声:“观棋,观棋出关了!”
紧接着,有人从门外匆匆路过。
本来吵得不可开交的司辰押宿二官,却不约而同地住了嘴。
“找观棋算去!”
一众属官直奔司天监西边。
司天监西,观星阁畔的屋子里,一名哑童坐在黄蒲团上,身材矮小,模样有些痴呆。面色苍白,一幅大病初愈的模样。
他端着一碗药汤,喝掉后,把碗交给知事,撑起身子,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神情恍惚,食指却在指节间掐动。
知事轻声道:“你大病初愈,不要劳神……”
话没说完,哑童已提起笔,在纸上写出“一月一”三个字。就在这时,外边传来嘈杂声。
“这是……圣人回来的日子?”知事问。
哑童点点头,知事又再三叮嘱,好生休息,转身离开。
刚出屋子,迎面就撞见司辰押宿等人,脚下迈着步子,嘴还不停,一个争辩着必然是立春前,一个笃定说必然在立春后。
知事咳嗽一声,二人置若罔闻,终于有些恼怒,低喝道:“吵什么!”
司辰一愣,连忙住了嘴,尴尬道:“刘知事……”
“帝驾就在一月一回京。”知事沉着脸。
“这……”押宿小心翼翼道,“是观棋算的?”
知事被下属质疑,不禁面色一黑,却点了点头。
“是我胜了!”司辰喜出望外,看了押宿一眼,冷笑道:“我算得近些。”
押宿张了张嘴,却对那哑童算出的结果笃信无疑,只哼了一声,移开话题道:“观棋的伤势……”
朝身后的屋子看一眼,说道:“日前大衍剑震动,他推算因果,伤了心神,闭关调养到如今,也还没好完全。”又皱眉,各看了二人一眼,“别去打搅了,让他清净些,好生休养。”
众官压低声音,关切地看了那屋子一眼,放轻脚步,纷纷离开。这些司天监的官员,醉心天文、术数,如此态度,不只因为屋中哑童是袁监正的关门弟子,更因为那少年虽然年纪不大,却已在天文术数之上令人折服。
正临近乾元学宫春试,少年此回也要入学宫,但虽然离春试已时日无多,外头各路俊彦搅风搅雨,但没人觉得有必要担心乾元学宫祭酒的弟子能否进入学宫。
……
屋内,李观棋临着窗,心情并不似神色那般木然,他望着观星阁,想到那柄悬在墙上的大衍剑,仍心有余悸。在这屋子里调养许多天,竟不知岁月,仿佛只是一晃神,窗外的春天就成了皑皑白雪。
但时间过得快些,也有好处,也只是一晃神,师父随驾西行,只剩不到二十天,就要回来了。
他对着雪,深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在这屋里待了许久,无论谁,都会想出去透透风。但这寒风刺骨的天气,又有什么地方好去?
一线灵机在心中浮起,转瞬即逝,仿佛水上泡沫,让人来不及看清那上面的倒影。
李观棋下意识屈起中指,迟疑了一下,又松开了,师父曾说,很多时候,算得越明白,越不如依着那一线灵机牵引。他于是抓起柜中的风兜,披到肩上,出了门。
大病初愈的少年脚步有些虚浮,抬起脚时,身子忍不住晃了一下,看到附近有人,却憋住一口劲儿,努力把脚步放平稳了,才迈出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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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下棋
李观棋走在朱楼白雪间,宁愿走得比龟还慢,也要走得十分稳当。
一名路过的属官热心搀扶,却被他摇头婉拒。
这少年性子颇为矛盾,他在天文术数上禀赋卓绝,也并不骄傲,对学识不如自己的人,也肯虚心讨教。他又先天根骨不佳,练武资质极差,在丹法拳术上下了大功夫,练到如今也仍在蕴养气血,没入先天,在这方面却异常固执。
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脚步虚浮些,不是丢脸的事,他却绝不肯流露出丝毫病弱之态。
直到坐上马车,他心中那一线灵机仍若隐若现。车夫询问去处,他比划了一番手势,示意只是出去逛逛。
车夫一扬鞭,马车离开司天监,驶入玉京城的坊市间。
少年掀起车帘,嗅着寒风,虽然有些冷,逐渐冲散了在一室之中淤积的闷气。马车正驶入一架云桥,他看着桥下行人与车马走在茫茫白雪间,像是棋盘上的黑子,心中一动,掏出两块刻着“报君知”三字的铜片摇了摇。
车夫听到声音,在云桥尽头勒马,少年又比划一番,在掌心写下“圆策法师”四字。
车夫心领神会,调转马头向南,赶向大相国寺。
少年名叫观棋,却不只是观,下棋也厉害。十三岁时,就能跟北门那几位棋力冠绝大庸国的棋待招过招,习得了民间传得神乎其神《三十三式镇神头》与《玉海九局图》。就在去年,神蓬国围棋国手来朝,杀得各路年轻棋手片甲不留,与李观棋对弈一局后,便自愧弗如。
大相国寺圆策法师亦是围棋高手,李观棋推算大衍剑动的因果,事涉那位九世剑解的青雀宫祖师,因此伤了心神,闭关修养许久,如今出了关,心思有些迟钝。到大相国寺,正是要去找圆策法师对弈。
结果,到了大相国寺,却走了个空,沙弥说圆策法师秋天就已离开玉京城。东海朱陵有一处始青台,相传曾是仙人对弈之处,如今沧海桑田,已淹于海下,圆策法师就是去那寻仙人遗下的残局去了。
李观棋有些遗憾,“残局”二字落入耳中,却仿佛再度牵起了那一线灵机,令他看向大相国寺南边。
……
园子里,黑驴在栏后嚼草。涂山兕丢了磨镜的生意,把木柴劈得轻重一致,权当练刀。红药跟徐达在亭中打谱。李蝉回应了纷至沓来的问候,回到书房,翻开那篇《长生论》,又读了起来。
来自司天监的乌皮履踏雪到了园外,李观棋抬头看向墙后,屋顶黑瓦崭新,不远处,车夫正向路人打听。
“这园子里边啊,住的不是一般人……”
“这园子几日落成,真是仙家手段……”
“那墨仙人……近日声名赫赫的谢凝之,在那碧水轩中……”
交谈声隐隐约约。
李观棋听在耳里,心中想的却是一桩旧事,听说这园子本要被修入奉宸大将军府,结果因他师父三言两语废弃了。外头传言,这园子地势不佳,犯了几处煞。李观棋来这看过,却没看到什么煞。反而,他曾听师父说过几回,这园子的旧主,也是百年前的一位国手,还在这园子里留下了一方古怪残局。
本打算再去看看那残局,这园子却被重新修葺了,换了他人,大概要转身离去。但李观棋精通术数,每一次心血来潮,对他来说,都是一种预兆。
李观棋走向园门,车夫告别路人,跟了过来。李观棋扣响门环,心想,不知这园主人是否把那残局留了下来?
园门打开,门后的红衣少女看到来人,怔了一下,近来的客人,除去那几个熟面孔,便都是来送下帖的仆人小厮,今天来的却是个生面孔。
“你是……”
车夫也不知道李观棋的来意,只是揣测着回答:“这位是司天监监正的弟子,听闻李澹的名声,特来拜访。”
红药心里叨咕着李观棋的名字,打量少年,见李观棋一言不发,只觉得这家伙看着呆呆的,却着实倨傲无礼。
李观棋仿佛看出了红药的想法,指着自己的嘴,摇了摇头。
红药一愣,试探道:“你不会说话?”
李观棋点头。
红药说了声稍待,便回到园中,
到了书房的窗前,唤道:“阿郎,来客人了。说是那袁监正的弟子。”
“袁监正?他的弟子?”李蝉一愣,放下书简,他一直想找袁朔断命,却没跟这位司天监监正有过半点交集,“他来做什么?”
……
车夫在外看着马车,李观棋被李蝉引入园中,四下观望。墙头站着只乌鸦,这鸟本该聒噪,它却不吵不闹,安静得过分,叫李观棋感到莫名的亲切。
他余光又瞥见一角亭尖,待看到那紫藤虬结的棋亭,便把乌鸦抛到脑后,看向亭中的棋盘。
“这园子废弃多年,也是翻修不久,这地上还有些草灰……”
李蝉不知李观棋的来意,随口闲扯,却见李观棋停在亭边。
“这亭子么,却没怎么翻修,只修剪了藤蔓,清理了一番,添了新瓦,补了新漆。”
李观棋点点头,走进亭中,看见那棋盘上仍是满盘白子中嵌着一枚黑子,才放下心来,又想到,这黑子已没了气,其实该被拿掉,然而白子虽多,其实同样也没了气,这便是这棋局的古怪之处了。
他看着棋局,呆了一会儿,回头对李蝉比划了几个手势。
……
庖屋的窗下,赤夜叉撞了撞青夜叉,问道:“你猜猜,他在说什么呢?”
“这谁知道?”青夜叉瞥赤夜叉一眼,又仔细端详亭中少年的手势,看着少年手指虚画了几下,又双掌虚抱成圆,向下一压,紧接着又放开,掌心朝天。
徐达若有所思,甩着尾巴,忽然眼睛一亮,人立而起,学着少年比划,“这却容易,他说的便是,这般圆润之物,长在地下,若破开来,便可捧在手心……”两爪一摊,“好啊,好啊,说的可不就是西瓜?”
“哦?”赤夜叉眉头一皱,“雪狮儿君说的,的确有些道理,但为何是西瓜,不是冬瓜?”
“这你却不懂,冬瓜还需烹煮,西瓜才能捧着就吃。”徐达得意地看向旁边身形飘渺的麻衣老翁,“军师,如何?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这……”脉望呵呵一笑,“这少年用的是‘形语’,书中说海外有形语之国,口不能言,而相喻以形。这般交流,比说话还方便得多。”
“形语?”徐达奇道,“什么形语,怎没见别的哑巴用过?”
“这形语可不好学。”脉望叹了口气,“这世上的哑巴,就算能侥幸活下来,也没几个能识字的,更休提形语了。”
“军师当真见多识广,见多识广啊!”徐达叫道,“那少年说的又是什么?”
“我也不懂形语。”脉望苦笑,“不过,从那少年的手势,也能看出一二,他比划的,大概是天地、方寸、阴阳、黑白……雪狮儿君且看,他就在那棋盘边,方寸玄素,说的都是棋,约莫便是这意思了。”
“下棋么……”李蝉摇摇头,“会倒是会一点,却下的不好。”
李观棋抿了抿嘴,指了指脚下,又比划了好一阵。
李蝉摸着下巴,想了好一会,才半猜半蒙地问:“你说这园子的前主人,也是先朝国手?”
李观棋点头。
这时候,红药说道:“近来正好学了棋,打过好些谱呢,你要下棋么?”
李观棋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这却不是下棋的地方,别看这上边的棋子不起眼,嵌得可牢了。”红药嘀咕了一句,便走向西屋,屋里有棋盘,是涂山兕新刻的。
……
西屋里,一方木棋盘摆在炭盆边,屋角的水壶咕咚冒着白气。窗下梁间隐藏着许多身影,就在刚才,赤夜叉一句“神女娘娘要跟袁朔的大弟子下棋了”,召来了园中所有的妖怪。
红药把两个木罐摆到棋盘边,罐中棋子都是木制,黄的是本色,黑的涂了墨。她颇为期待,毕竟向笔君学棋以来,只跟徐达打过谱,还没迎战过外敌。
不过这少年是大名鼎鼎的司天监监正的弟子,精通天文术数的人,都擅长推演,这少年的棋力必然差不到哪去,所以她又有些忐忑,坐在棋桌西侧,握一把黑子压到棋盘上,“该你了。”
玉京城里猜先的规矩,是后抓棋者若能对上先抓棋者抓棋的奇偶,便能选择黑白,李观棋通术数,也擅长射覆,单单猜个奇偶,自然易如反掌,却故意抓了三枚棋子,压到棋盘上。
“我赢啦!”红药欢呼一声,拿起一枚黑子,下到了棋盘右上“时时”的位置。
李观棋只看了一眼,不假思索便下到了左侧“相时”的位置。
红药虽然学棋不久,但学得认真,把笔君教授的定势都记得十分牢固,虽然是初次与人对弈,也下得有模有样。
李观棋只下了几回合,便也瞧出来对手是个初学者。初学者记熟了一些棋谱,棋力就已不错,至少能在玉京城的各大道观僧院里与人交交手了,对李观棋来说,仍不堪一击。
但既然是上门做客,却不必直接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李观棋于是刻意放了些水。
一来二去,盘上棋子多了起来。
梁上,徐达俯瞰着下边的对弈,悄声道:“好啊,好啊,不愧是神女娘娘!便连那传说中的袁监正的关门弟子,都能斗个有来有回。”
过了一会,红药落下一子,逼死对手一块大龙,不禁笑容灿烂地看向李蝉,讨了声夸奖。
徐达忍不住低吼道:“妙,妙啊!”
红药对面的李观棋却面无波澜,冷不丁地落下一子。
一子落下,红药眉头微蹙,思索了好一会,才做出应对,又下了几手,不禁面露难色。
梁上的徐达也张大了嘴巴,那少年本失去了一块大龙,却不退反进,寥寥几手,便仿佛掀开了此前布局的多处伏笔,登时就扭转了局势。
红药眉头紧锁,越下越慢,少年落子“时相”,她沉思许久,才犹豫着把棋放到“行松”的位置。梁上的徐达急得跳脚,好在看到红药又移开了棋子,才松了口气。结果又看到红药落子“人雉”,忍不住叫了出来。
“错了,错了!”
刚叫出口,便知道坏了事,赶忙住嘴。却为时已晚。下边的李观棋张着嘴,循着声音的方向一看,便瞧见一只白猫。
“坏事啦,雪狮儿君。”覆火大将压低声音,“叫那少年听见了!”
徐达心中忐忑,看了眼李蝉,小声道:“怕什么,这厮是个哑巴,跟鸦千岁一般。”
覆火大将叹了口气,“雪狮儿君,他可是会写字的!”
徐达嘶了一声。
“徐达!”红药正犯难,这时候被徐达打断,脸都气红了,瞪梁上一眼,“观棋不语,你懂不懂规矩?”
徐达对上少年的目光,又试探地看李蝉一眼,却见李蝉只是笑了笑,便放下心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跃到红药脚边,“神女娘娘莫生气,莫生气,咱也是心直口快,心直口快!”
红药脸却更红,辩驳道:“哪里错了?”
徐达道:“哎,神女娘娘也是当局者迷,咱是旁观者清,这一手,合该下在‘时望’之位啊!”
“旁观者清!”红药气不打一处来,“来,你来!”说着让开位子,“看你有多厉害。”
“神女娘娘,这……哎,也好!”徐达正手痒,心想,若能赢过袁监正的大弟子,真是好大的风光,连忙窜到红药的位子上。
红药没想这厮真会取而代之,喉咙里蹦出个“你”字,便气鼓鼓地走开了。
李观棋怔怔地打量着着一人一猫,又看了李蝉一眼,这位园主人竟然养了只说话的猫。
而徐达爪子一挥,捏起一枚黑旗,打量场上局势,思索一阵,也犯了难。在梁上旁观,只觉这棋下得稀松平常,真到了自己手里,却觉得下在‘时望’,也不算妥当,不禁抓耳挠腮,迟迟不敢落子。
“官月。”
一个棋位在徐达耳中响起,徐达一个激灵,想找到这个不懂观棋不语的小妖,也学神女娘娘,佯装生气,接着遁走。
忽然,又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徐达四处探看,便见到窗外的棋亭里,笔君看了过来,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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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认负
徐达见到笔君,登时心中大定,想也不想,爪子一按,气势豪迈。黑棋啪一下落到“官月”的位置。红药走开几步,又把脑袋别回来,一看,“不是说要下‘时望’,怎么下这儿了?”
徐达收回爪子,坐得四平八稳,“神女娘娘,观棋不语,观棋不语呀!”
李观棋下棋极少分心,虽对这会说话的白猫有些好奇,但也只是看了它一眼,便把目光移回棋盘。
棋盘上,黑棋大势已去,那红衣少女落子“人雉”,想要补救,却只能是深陷泥潭。这白猫索性不再补救,割舍得果断,既然局势无法扭转,便另起炉灶,这一着棋十分明智,看来这白猫的棋力,比那红衣少女要强得多。
李观棋不禁点了点头,跟在白猫后面,落下一子。
徐达气势十足地抓起一枚黑子,偷偷朝窗外瞄一眼,却没见了笔君的踪影,不禁身子一僵,好在耳中适时又响起“闰官”二字,总算放下心来,拍下一子。
红药深知徐达这臭棋篓子连打谱都没耐心,等着这厮一败涂地,却没想,一人一猫竟下得有来有回。李观棋食指与中指夹住棋子,轻轻放下,只发出嗒的一声,徐达落子重,总会啪的一响。啪嗒啪嗒的,逐渐过去了数十回合。
红药看得小嘴半张,其他妖怪也万万没想到雪狮儿君竟能与司天监监正的关门大弟子过招,都屏息凝神,除了落子声,就只有火盆里的木炭烧得噼啪作响。
徐达接手时,黑棋已被吃去一条大龙,但也只在棋盘下半边,上半边双方都只寥寥落了些子,中原腹地更是尚未逐鹿,还有不小的施展余地。所以黑棋纵落后了些目数,也不是全无胜机。
随着盆里的木炭结出白灰,棋盘的空白处也逐渐填满黑白棋子。
李观棋精通棋道,在玉京城里已鲜有敌手,就连宫里的仅存的三位棋待诏,年纪大了,棋力下降,也常常会输给他。眼下,光宅坊里来历不明的一只白猫,却跟他杀得有来有回,若让外人看见,必然是轰动一时的怪谈。
不过,白猫棋力虽强,终究还是跟李观棋有些差距,虽在棋盘右上角占了一块,另一角却落了下风,中腹处,更是被李观棋一着妙手打得只能勉力支撑。眼看一局棋下到了收官的时候,白猫又急了起来,连连看向窗外。
红药也叹了口气,徐达有几分棋力,她最清楚,看到现在,不用猜也知道,有人给徐达支招,可惜,这小哑巴的确厉害,就连笔君也奈何他不得。
徐达见大势已去,也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可惜呀,这棋局各处纵横相连,一开始便落了下风,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徐达显然在找面子,红药只白了它一眼,却知道这棋是谁下的,没说什么,还真有些自责,笔君接手的,正是自己的烂摊子。
便在这时,嗒的一声,李观棋在中腹的“闰月”处落下一子。
下一刻,徐达耳中又响起笔君的声音,是“客行”二字。徐达一愣,这一子贴着左边靠上的位置,那一角却早已是白棋的天下,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棋子拍了上去。
这子一落,李观棋先是有些诧异,凝神一看,呆了一下,思索良久,终于落子。徐达却紧跟着也落了子,接下来又是一扳,一托。
边上,李蝉不精棋道,但也大致看得明白,落在客行的这一子,竟是个没出人意料的的大官子,寥寥几手,便把那一角本来是白棋的地盘,据为己有。
只见左上角白棋已被颠覆,再下下去,又能与右上角的黑棋合纵连横,占据半壁江山。
李观棋捏着一枚棋子,端详棋局,白猫接手时黑棋已吃了大亏,却能将局势扭转到这地步。他下棋向来全力以赴,不为外物所扰,这一局棋中,却被那白棋迷惑,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忽视了那白棋藏起来的一着妙手。
“好,好哇!”徐达占得上风,激动地叫了起来,又反应过来,哪有下棋自夸的,改口道:“这位小郎君好……”
话没说完,棋桌对面的少年却抓起几枚棋子,放到桌上。投子认负,竟然认输了。
“好气度!”徐达赞道,“咱坐隐多年,也是鲜有对手。今日真是酣畅淋漓,酣畅淋漓!”正打算出去向妖怪们耀武扬威,却见少年收好棋子,又起身行了一礼,作了个请的手势。
“还来?”徐达正要推脱,耳边又响起一声“去吧”,不由喜出望外,“也好,也好。”
李观棋深吸一口气,抓一把棋子,打算猜先,目光落到白猫爪子上,这爪子抓一枚棋子都不稳当,更别说抓一把了,便仍让徐达执黑。
一人一猫再次对弈,这回,李观棋谨慎了许多,做好了打算,就算黑棋示弱,也不中计。结果,白猫这一局却棋风大变,非但没有示弱,反而步步紧逼,气势堂皇。
李观棋起先还下的不假思索,毫不示弱,到后来,落子越来越慢。妖怪们看得腻了,逐渐散去,红药也被扫晴娘叫去庖屋那边,准备午饭。
待屋内的棋下到一百六十三手,棋盘上还有些空处,李观棋却已推演出来,自己将输掉两目。他没有犹豫,又抓起几枚棋子,放到棋盘上。
……
李观棋离开园门时,雪下大了,他与李蝉拱手告别,目送李蝉回去,才走上马车,虽然努力走得稳当,还是趔趄了一下。
车夫眼疾手快,扶住李观棋,李观棋站稳身子,推开车夫的手。他进了车厢坐下,随着马车震动,望着车帘发呆。因天生残缺,他不甘心比人孱弱,也绝不甘自己最擅长的东西,竟输在一只猫的手里。
……
庖屋里,徐达在灶台上来回踱步,洋洋得意地说着那两局棋。扫晴娘把一碗煮豆交给红药端走,一偏头,看到窗外的身影,走了出去。积雪的屋檐下,挂着拇指粗的冰棱,笔君负手望着东边的棋亭。扫晴娘拍去手上沾的柴灰,轻声道:“那是袁朔的弟子,也算是晚辈了,怎么也不手下留情?”
“性子好强的人,对他手下留情,反而是瞧不起人了。这少年的性子不错,心无旁骛,不至于因此心灰意冷的。”笔君收回目光,又笑了笑,“我要赢他,也要全力以赴,哪敢手下留情?要是输了,也太没面子,来日见他师父,可要被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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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有些事,帮朋友写了些东西,于是暂更两千,欠的明天补上。
五十:观星
司天监的马车在光宅坊停留了两个时辰,又回到司天监,李观棋便回到屋中,盘坐到蒲团上,闭目冥思,回忆刚才的棋局。
司中事务繁忙,众人观天文、算历法,也忙着制作新的漏刻。来年各州要更换新的漏刻,侧准时辰,这些漏刻不日便要送往大庸国各地。
天色渐暗,到了戌时,司天监的谯楼响起更鼓,伴着鸡人唱时的歌声,传彻整个玉京城。
这时辰,皇城里的各处官署都结束了工作,司天监里却灯火通明。
正是月晦星明的日子,观星楼上,青铜浇铸的庞然巨物正缓缓转动,灯火照亮了“分天定辰”四字。这分天定辰仪状若铜球,能容数十人,是司天监用来观测天文的法器。那九层铜壳与环轴转动不休,悄然无声,球壳上凿空的星位偶尔重合,便亮起通透的银光。
司辰官脸凑到窥管上,观测天象,押宿官提笔记录,又将天象报给知事。知事逐一收录分天定辰仪中诸官观察到的天象,送入观星楼底。
如今司天监监正袁朔与少监徐若望随帝驾西去,留下的两名少监,与六名司丞,及众多属官,都齐聚一堂。少监刘文谦过知事送来的天象簿,便将九天玄象报与众人。众人面前都放着纸笔,根据簿上的天象,推算来年的历法。
制定历法是国家大事,大到各州农事、城池运河的营造,细到百姓的黄白事与柴米油盐,都要依历而行。众官忙碌不休,李观棋亦在其中。这少年是一介布衣,以学生的身份,待在司天监里,却算得上司天监里的顶梁柱之一,纵使白发苍苍老学究,演算时遇上疑惑,也会找李观棋确认。
今夜李观棋仍是一副有些痴愚的神态,却有些心不在焉,竟难得地算错了两次算术。少监刘文谦诧异地看了李观棋几眼,思虑一会,放下笔,起身拍了拍知事。知事一怔,刘文谦已走向大门,他于是跟了上去。
二人离开观星楼,刘文谦抬头望着诸天星辰,深吸了一口夜里的寒气。待知事跟着出来了,他感慨道:“司天监为天下生民预测吉凶,责任不可谓不重,可惜,咱们这些庸人,却看不清天意,如今灾妖四起,也有你我之过啊。”
知事也抬头看星,叹道:“这诸天星辰,便是仙人排布的天意,只不过这昭昭天意,虽尽示于人,却因众生愚钝,没几个能看明白的。能管中窥豹,就已是大幸了。”
刘文谦道:“百年前,天意倒也没这么难推算,那时天象有序,根本无需年年重算历法。”又把目光移向西边,看见西方那颗光芒晦暗的妖星,“自从这妖星现世,便天象大乱。当今之世,普天之下,真正能把天象算明白的,便只有袁监正一人了,袁监正的身体,却是一年比一年差了。记得我初到司天监,他还是满头黑发,如今却连上台阶都要人搀扶,如今他随帝驾西行,也不知能否受得住这一路颠簸。”
知事回头,看向观星楼内的那个痴愚哑童,“好在袁监正找到了传人。”
刘文谦欣慰地笑了笑,又露出担忧的神色,“几月前,那大衍剑震动,观棋也是鲁莽,那大衍剑是青雀宫祖师吕紫镜的本命剑之一,他也敢推算因果,调养数月,身子倒是好了,可今夜一看,他仍没静下心来,这心魔若过不去,乾元学宫春试将近,恐怕……”
“今夜他的确有些分心了。”知事迟疑了一下,“不过,观棋今日出关,便推算了袁监正的归期。我见他用天罡指推算时,仍推演得十分缜密,却不似今夜这般心神不宁。说来,他今日出关后,便离开司天监,出去了一趟。”
“哦?”刘文谦眉毛一挑,沉吟了一会,问道:“他今日都去哪了?”
“我已问过车夫。”知事道,“先去了大相国寺,大相国寺的圆策法师,是他的棋友,观棋大概是去找他手谈,不过,圆策法师不在玉京,观棋不知怎么,去了趟光宅坊,在那李澹的家里,待了快两个时辰。”
“李澹?”刘文谦皱眉,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
“黎州清陵人,也是近来打算考乾元学宫的。”知事道,“他日前有过些名声,不过也只是昙花一现,这人刚到玉京两月有余,观棋与他也是素昧平生。不过,他住那宅子,却是将军府的废园,往日袁监正曾看过,说是犯了煞。”
“将军府的废园……”刘文谦若有所思,下意识屈起手指。这位司天监少监精通大六壬,算些干涉不大的因果,易如反掌。不过,李观棋亦精通术数,若被人推算,也会心有所感,刘文谦的拇指终究没有按上中指,只问:“圆策法师不在,观棋去了别处,大概也是找人下棋的,那废园中,原本有一方残局,我偶有耳闻。观棋大概是奔着这个去的,今夜心神不宁,像是……受了些挫折。”
说到这里,刘文谦自己都有些不信,观星楼里那少年虽然神态痴愚,棋力在整个大庸国都是数一数二。而且,棋家如兵家,胜败乃常事。李观棋不是输不起的性子,又有谁能让他受挫?
司天监少监哪知道,棋力强如李观棋,今日出去一趟,竟然输在了一只来历不明的白猫手里,他问:“那李澹也精通棋道么?”
“没听说过。”知事摇头,“要不要让人到光宅坊,找那李澹问清楚?乾元学宫春试将近,观棋本就伤了心神,若再出岔子……”
刘文谦沉吟,回头望向楼内,李观棋坐在桌边,虽对着天象簿,却显然是在神游物外。看着那痴愚神态,少监又想起,当年这哑童曾与同龄的孩童打架,哑童身体孱弱,自然输了,于是每日闻鸡起舞。而那胜者被呵斥后,道了歉,哑童却没解开心结,反而变本加厉,起得更早了些。
刘文谦神色动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摇头道:“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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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送棋
少监与知事交谈片刻,返回楼中。刘文谦仍若无其事地主持着历法的推算,过了约半刻钟,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李观棋叫了出去。
又到了观星楼外,二人对着今夜格外明亮的星光。少监身材伟岸,哑童则十分矮小。阶上星光如水,两道影子一长一短,蔓延到了数十步外日晷的须弥座下。
“你久未出门,在司天监里闷坏了吧?”
“今夜看起来似乎有些心神不定,是不是想你师父了?”
少监旁敲侧击,一一询问。
哑童都只是点头,也不管回答是否矛盾。
他手里还拿着本天象簿,把台阶看作棋路,心里仍推演着白天的棋局。忽然灵机一动,觉得第二局棋中,本来下在“月州”的第七十二手棋,若能改为“月方”,就能转守为攻。
于是接着推演了二十余步,却发现这着棋也只是能让白棋多些喘息之机,不足以扭转局势,算不得妙手,不禁心生惋惜,摇了摇头。
少监正问到身体是否已经痊愈,见李观棋摇头,不禁神色焦急,拉起李观棋的手腕,为他把脉,“是了,那大衍剑事关吕紫镜,你敢推演他的因果,哪有这么容易就好了……”
话没说完,李观棋抬起头来,表情十分茫然。少监迟疑了一下,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又重新问:“观棋,你的伤痊愈了么?”
李观棋木讷地点了下头。
少监张了张嘴,沉默了一会,放下李观棋的手腕,“罢了,推算历法虽是大事,但你大病初愈,才刚出关,还是回去歇息吧。”
……
月落星移,司天监的分天定辰仪周转不休。到了卯时,皇城附近的街巷里又涌起一片灯火,朝中官员点卯的时分,却是司天监的官员与宫中宿卫休息的时候。
皇城西边,光宅坊里,李蝉也开始了新的一天,梳洗过后,便带上那卷《长生论》,揣着兰台的书符,披上风兜,走出主屋,打算再去借一册新书。
涂山兕抱着捆柴放到柴房的墙下,看一眼李蝉腰间竹简,瓮声瓮气道:“阿郎近来读书真快。”
李蝉笑了笑,“不求甚解,所以才读得快。”
脉望正站在雪地里,身前是青赤夜叉及一干小妖。妖怪们有的拿竹枝,有的拿柴棍,在雪上写画,一大清早就跟着书虫学字,此时纷纷停下动作向李蝉问好。
待李蝉过去,脉望把榆木棍往地上一顿,发出笃的一声。众妖暗暗叫苦,这位先生抱负不小,才来了不久,便主动向阿郎请求,得了准允,便强令众妖学字,尤其法力高强些的,还要学兵法。化作人形的赤夜叉捏着跟竹棍,俯视脚前,雪上画着些歪七扭八的痕迹,露出冻得黑硬的泥土,又回头瞅着李蝉腰间竹简,小声问:“军师,怎么阿郎读书不求甚解,咱们写字不行?”
脉望眉头一皱,指着赤夜叉脚前的字,“这叫不求甚解?这是狗屁不通!”又扫视一圈,“都看着干什么,今早不把这永字写出个模样,都不许吃饭!”
榆木棍顿地的笃笃作响,庖屋里柴火烧得噼里啪啦,李蝉拿了个炊饼便出去了,红药连忙放下蒸屉相送。
还没送到园门口,外边传来一阵銮铃声。
马车停到园外,少年掀开车帘。
门上铜锁虎眼一睁,一缕妖气钻进门缝,镇宅大将在园内现身,压低声音,“阿郎,阿郎,又是昨天那小哑巴!”
“又来?”
李蝉眉毛一挑,走到门口,门环恰好被敲响。
他抽出门闩,推开木门,吱呀一声,门后的人正是李观棋。
“没完没了了还。”红药瞧着门外那少年,心里嘀咕了一句。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昨日得亏笔君指点,徐达才胜了那少年。它却恬不知耻地吹嘘了一晚上,眼下还在灶边打盹。今日一人一毛若在下几局,还不知徐达要吹嘘到什么时候。
也许是因门开得太快,李观棋右手还保持着扣门环的姿势,呆了一下。李蝉看了眼天色,又打量李观棋一会,试探道:“这么早,来下棋的?”
李观棋点头,李蝉沉吟了一下,将这棋痴迎入园中,笑道:“不赢一场就不罢休?”
李观棋在门槛外停步,做了几个手势,又提起左手拿着的黄锦盒。
“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李蝉接过贽礼,随手递给红药。
红药接过锦盒,本还嘀咕着这少年没完没了,但这家伙虽然看着呆了点儿,却挺懂礼数,于是对他热情一笑。但红药捧着锦盒,正要放到书房去,李观棋却上前按住锦盒,摇了摇头。红药一怔,李观棋又做了个打开的手势。
收礼送礼要讲含蓄,当着客人的面查看贽礼太俗气,红药看李蝉一眼,见李蝉点了点头,她便打开锦盒。盒中装着两个棋罐,红药掀盖一看,罐中装着黑白棋子,她虽不懂珠宝,却看得出来都是玉质,白的细糯,黑的剔透。
“雪印玉,鸦青玉。”李蝉捏起两枚棋子,又放回去,棋落罐中,声如鸣佩。这礼物有些贵重,李蝉却没推脱,对红药说,“红药,劳烦再把棋盘摆上。”
红药答应一声,抱着锦盒进了屋,把棋盘拖到屋中,摆好棋罐。李观棋跟在后面,环视四周,找那白猫,却只看到窗台上那只令他颇感亲切的乌鸦。
……
“雪狮儿君,雪狮儿君!”
灶里柴火烧得正旺,白猫卧在干松针里,眯起的双眼睁开一道细缝。
“雪狮儿君,那小哑巴又来啦!”被徐达一手提拔的镇宅大将殷勤禀报。
“小哑巴?什么小哑巴?”徐达起先有些迷糊,忽的把双眼瞪得溜圆,“昨天那个?”
“正是!”镇宅大将道,“恭喜雪狮儿君,又是扬名之时啊!雪狮儿君?”
却见徐达一溜烟窜出庖屋。
“笔君?”
“笔君?”
各处门帘、圃间藤叶皆随掠过的白影而颤动。最终,白猫站在墙头,四处张望,却不见笔君的踪影。
焦急的猫叫一声声传进主屋。
李蝉将李观棋引到桌边,李观棋坐到蒲团上,脸色疑惑。
“不去试试?”李蝉耳边忽响起笔君的声音。
李蝉不动声色,走到一旁,装作去拿壶,低声道:“我棋艺不精。”
“有我。”笔君说。
“怎么不帮徐达了?”李蝉循着猫叫声,看向窗外,紧接着,听到笔君轻笑一声。
“也消消它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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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老妈动手术,住院了,有点忙不过来,更新有些拉胯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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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棋伴
李蝉往壶里加入茶叶、橘皮等物,交给红药去添水煮茶,回到棋桌旁坐下。
李观棋有些疑惑,向周围看了一圈,也没发现那白猫的影子。于是右掌虚盖,左手抚摸手背,问那狸奴的去向。
李蝉不用看李观棋的手势,也知道他问的是徐达,斜眼看向东边,窗纸隐约透出的猫影,便笑了笑,伸手进棋罐里,抓起一把雪印玉质的白棋,把拳头悬到棋桌上,笑了笑,“我来吧。”
李观棋今天是奔着那白猫而来,但李澹是那白猫的主人,棋力应当更强。他盯着李蝉的拳头,思索一会,也伸手进棋罐,拿起一枚黑棋,放上棋桌。
按猜先的规矩,这一枚黑子,是猜李对手掌中白子为奇数。李蝉笑了笑,松开手掌。白棋落桌,共计三枚,是李观棋猜对了。他于是收起白棋,说了声请。
李观棋拿起一枚黑棋,按到棋盘右上角的星位。
这一子落下,棋局开始。昨日红药与徐达执棋时,还偶有小声议论的,此时执棋者换成了李蝉,妖怪们便做到了观棋不语,针落可闻的安静中,烧水的咕隆声,红药的脚步声,窗外的微风声都十分明显。
李蝉捏起一枚白子,等了一会儿,耳边也没动静,往四周瞧了瞧,也没见着笔君的影子。于是知道,笔君是让他先自己试试,便把白子下到棋盘左下角的星位。
李蝉擅长丹青,知天下妖魔,至于棋艺,就只是闲来看过几篇棋谱的水平了。不过,种道者心思通明远胜凡人,就算没怎么钻研棋艺,临场推演,也不会太差。棋局之初,又重在布局,就这么下了几个回合,黑白双方也还未交锋。到第六手,李蝉落子“人日”的位置。此时棋盘还有大片空处,李观棋抱着昨日输棋的不甘,却不再布局,把黑棋下到“人州”处。这一手棋初露锋芒,李蝉犹豫了一下,只见棋盘右边两角都已有黑子,遥相呼应,便觉局势有些不妙。正打算避战,先稳固左边的局势,刚拿起一枚白子,耳边便响起笔君的声音,于是手一顿,下到了“人闰”的位置。
既然笔君上了场,接下来的棋局就没了李蝉的事,他虽是执棋者,也是观棋人。黑白双方从这一子开始,在棋盘右边缠斗起来。李蝉每落下一子,最多一个呼吸时间,李观棋便紧跟一子,斗得十分激烈。二十手过后,黑棋便显颓势,李观棋并不纠结,转向他处,但从这时开始,落子就越来越慢。
一百二十手时,棋盘四边的黑白棋子仍在纠缠,李观棋捏着一枚白子,久久不能落下。
对弈如战场拼杀,亦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纵使落了下风,只要棋盘上还有可争之处,未必没有翻盘的余地。但棋力高如李观棋,下到中盘,已能推演出来,纵使自己能在中腹占优,下到收官,也至少要输四目。踯躅良久,终于落子,那白子却落到了棋盘外边。
李蝉一怔,“这是认负了?”
李观棋点头,把棋子捡入罐中。等棋盘空了,他做了个再来的手势。
“改日吧。”李蝉却摇了摇头,拿起腰间的竹简,“本打算到兰台借书,这会儿却耽搁了。”
李观棋一愣,有些不甘心,又比划出一些手势。就在这时,红药拿来纸笔,放到棋盘上。这小哑巴虽有些呆,却很懂礼数,让她看得十分顺眼,殷勤笑道:“来,用这个吧!”说着,又匆匆离开,没一会儿,端来一方听潮石砚,砚里墨水经年不干,只是有些冻结,在炭火边热了一会儿便化开了。
李观棋感激地看了一眼红药,蘸了墨,写下“今日多有叨扰,明日再来拜访。”
李蝉看着纸上的字,又看了眼李观棋,“那就明天,还是这个时辰。”
李观棋拱手致谢,被李蝉送出门外。
片刻后,马车的銮铃声远离李宅,李蝉回到屋内,徐达对着一帮小妖说道:“那小哑巴不愧是袁监正的徒弟,礼数周到得很,可惜,棋力稍差了些,稍差了些,便连咱都打不过,怎是阿郎的对手?”
红药收起棋盘,白了徐达一眼。
笔君拿起一枚黑子,放到眼前端详,“这棋子不错。”
“笔君总算有个棋伴了。”李蝉笑。
“他是袁朔的徒弟,日后也要进乾元学宫,你们迟早也要结识。”笔君把棋子放回罐中,对李蝉说。
“他既然是袁监正的弟子,能不能也给我算算命?”
“算不得。”
“市井里头的神棍,也会看些手相面相。”李蝉取下墙上的风兜,打趣道:“我的命就这么难算,怎么连袁监正的徒弟都算不了?”
“不单你的命,任谁的命都不好算。”笔君说,“试想,若算得一人要遭刀兵之灾,算的便不止一人的命数,要牵涉到江山社稷,千人,万人的命数。”
“那的确难算。”李蝉笑,“以前在浮玉山下写疏文时,隔壁算命只收两贯钱,那时觉得贵,现在想想,便宜得过分了。”
笔君摇头失笑,“浮玉山下算命的多,是因那大青莲上有周天之数。天地人三才相合,要算人,自然也撇不开天地。无论八卦六壬、奇门太乙还是紫微斗数,无一例外。不过自‘妖星’现世,天象大乱,人间的术数传承也因此大伤元气,到如今,便只有袁朔能推演真正的天象了。世间只此一人,可见其难度,那少年很有天赋,但要得袁朔的真传,还为时尚早。”
“算不得也罢,能学些棋也是好的。”李蝉笑了笑,披上风兜,转身离开。
……
光宅坊的园子里迎来了司天监的不速之客,但李蝉的生活并没受到什么打扰,依旧读书、修行,与书虫完善《山海拾遗》,只是每天清晨多了一局棋而已。
玉京城里的腊梅逐渐开放,邸抄每天都传来帝驾临近的消息,虽然天候愈发严寒,街巷里却更加热闹了。
司天监里的分天定辰仪每夜周转不休,事关国运的历法推算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而李观棋每天离开光宅坊,回到司天监,只全神贯注地推演晨间那一局棋。
司天监少监刘文谦越来越担忧,已快要开春,李观棋的情况还不见好转,反而在牛角尖里越钻越深,再拖延下去,等帝驾归来,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袁监正?
等到冬天快要过去,李蝉棋力也有了极大长进,已能跟李观棋下三十余回合而不落下风。却也察觉到,笔君与李观棋对弈时,落子也变得稍慢了些。
立春还差八天的清晨,李观棋照例来到光宅坊,在炭盆边,与李蝉对弈一局。这一局下到了收官,李观棋的白子以两目只差落败。
这已是李观棋输的最漂亮的一回。
待棋局终了,他收好棋子。红药轻车熟路地拿来纸笔,放到棋盘上,李蝉感慨道:“只差两目,你险些胜了。”
李观棋摇头,他精通术数,就算宫中那三位棋待招是当今国手,李观棋与他们对弈,也能不时赢一两局,在这园里的棋桌上,却未尝一胜。这两目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若不是心血来潮,到光宅坊走了一趟,他不会想到,世间竟有棋力几乎能与他师父比拟的人。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道:“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不过在下棋力的确有长进,还要多谢阁下和那位前辈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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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赠谱
棋桌对面,李蝉坐在蒲团上,看到纸上的字,眉毛一挑,“前辈?”他若无其事地拿起茶碗,笑了笑,“哪位前辈?”
李观棋写道:“阁下与我对弈,布局之时棋力稍显平庸,每到了到了中盘厮杀,却妙手迭出,与之前判若两人,若非有人在背后出招,我实在想不到有其他的解释。”
李蝉心道原来纰漏出在这儿,赞了声聪明,又看向别处:“红药,现在什么时辰了?”
红药道:“大相国寺的斋钟刚响了没多久呢。”
“时候也不早了。”李蝉说着从蒲团上起身。
而李观棋见李蝉顾左右而言他,急忙又写了些字,递到李蝉面前。
“若有机会,我想跟那位前辈当面对弈一局。”
李蝉一眼扫过纸上的字,“你来这不过是为了下棋,既然只是下棋,见不见到人又有何分别?”
李观棋认真地摇了摇头,又一板一眼地写:“自然有分别。对弈不只在棋盘内,也比棋盘外的精气神,若不能对面,如何见得到精气神?”
真是个较真的性子,李蝉心里嘀咕了一句,微笑道:“他若想见你,自会见你。至于今天,就先到这吧。”说罢,离开棋桌。
李观棋抿了抿嘴,显然有些不甘,却没说什么,与李蝉一同走出主屋。
屋外下着小雪,已到了午时。今天这局棋形势胶着一些,也比往常久了许多。李观棋走向宅门,琢磨着刚才那一局棋,一如往常的目不旁视。今天走到棋亭边,却心中一动,脚步一顿,走了过去。
李蝉回头看见李观棋走进棋亭,打量那亭中棋盘。
棋盘上尽是白子,独有天元处落着枚黑子。徐达学棋以来,总爱神叨叨地告诉妖怪们这残局十分不凡。但这残局究竟有什么门道,就连读书无数的脉望都讲不出来。这时候,李观棋却对着这残局露出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蝉等了片刻,李观棋仍在出神,李蝉便饶有兴致地问:“瞧出什么门道了么?”
李观棋只低着头,浑若不觉,似乎是有了什么领悟。李蝉又等了一会,便不再打扰这少年,离开棋亭。
亭外风雪不休,厨间炊烟升腾,偶有些小妖怪藏在墙后好奇窥视棋亭。少年一会儿对着棋盘发呆,一会儿抬头望天。
天色灰蒙蒙一片,他却想起近来在司天监里夜观星象。那诸天星辰间点缀着一颗妖星,跟这三百六十颗白子间落着枚黑子,莫名有些相似。
忽然边上传来一道声音,“伱看得懂这棋局?”
李观棋扭头,一名穿着白色深衣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棋亭东侧,指着棋盘发问。李观棋下意识点了下头,紧接着又连连摇头。
白衣男子又问:“那你在看什么?”
李观棋迟疑了一会儿,食指指天,画了个圆圈,又在圈中点了三下。
亭外偷看的妖怪揣摩着这手势的意思,只见笔君点头,说了两个字:“天象。”
他称赞道:“悟性很好,难怪棋力长进得这么快,袁朔收了个好徒弟啊。”
李观棋听这白衣男子语气,像是师父的旧识。他迟疑了一下,比着手势问:“阁下是?”
笔君道:“你我虽素未谋面,但也下过许多天的棋了。”
李观棋一怔,恭敬地拢袖鞠了一躬。
笔君问道:“你来这儿,是谁让你来的?”
李观棋摇头,指了指自己。
“哦?”笔君道,“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李观棋点头。
“你能自己到这来,也是缘法。”笔君打量着李观棋,这少年本就大病初愈,近来又一心扑在棋盘上,比起他刚到这儿来时,显得憔悴了许多,“不过,乾元学宫春试快到了,你也该歇歇了。”
李观棋连忙摇头,他每天过来下棋,虽已过去十日,却才刚到兴头上,哪能就这么停下来?
笔君莞尔,“你这模样,跟你师父还真像。我已多年不曾与人对弈,一时手痒,所以与你下了几局棋。本没打算露面,却令你心境不稳,不露面都不行了。你要下棋,以后也可以下,何必急于一时?”
李观棋低头看着棋盘,不为所动。
笔君摇头,笑道:“有好胜心是好事,但我虽能胜过你,却有以大欺小之嫌。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师伯,下棋输给了我,也不算丢份了。”
李观棋一愣,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白衣男人。他的老师袁朔是现任乾元学宫祭酒,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大神通者。当年袁朔不光在乾元学宫修行,还曾遍访两教宫观。要说师伯,当年与袁朔同在乾元学宫修行的学士,算得上师伯,当年袁朔隐修的小道观中同道,也算师伯。却不知这白衣人是哪位师伯。
而笔君仍在说:“不见天日多年,竟把礼数都忘了,你来了这儿,却连个见面礼都没有。”说着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本崭
新的册子,“拿去吧。”
李观棋呆呆地接过册子,翻开一页,原来是一份棋谱。
笔君道:“这棋谱叫寻龙谱,先朝鹤机居士出海去寻真龙,结果船被风雨阻了三日。他在船上遇到一老翁,与老翁对弈。一局过后,老翁不见,只见水中有龙鳞下潜。鹤机居士与那老龙对弈的一局,就是这份棋谱。当年你师父曾向我讨要了几回,正好你来了,这棋谱就给你吧。”
李观棋合上棋谱,叉手道谢。
笔君点点头,微笑道:“去吧,回去好好歇一歇。”
李观棋拱手道别,把棋谱揣进怀里,离开棋亭。
……
李观棋出了李宅,身后传来一声猫叫,李观棋回头,看到墙头的白猫。鸦千岁也在此时飞至,无声送别。他露出一个有些憨傻的笑容,招了招手,转身离开,对着风雪松了口气,这段时日,心中尽是黑白棋子,直到刚才棋亭里的那一番话过后,才从那黑白泥沼中拔身。
他上了马车,穿街过坊,路过大相国寺。过去十天里,他每天来回途经此处,直至今天才听到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声。
叫卖声很快被甩到马车后方。马车驶上云桥,已到了隆冬最严寒的时候,飞楼间文人士子出没的身影却比往日更多,卖邸抄的行贩四处游走,吆喝着最新的消息。,
马车颠簸中,李观棋拨开车帘,“帝驾已入岐州,帝驾已入岐州!”吆喝声传进耳里。
帝驾将要返京,随行的百官也要回来了,李观棋心中浮现起一个耄耋老者的身影,不知此番西行,师父的身体能否遭受得住颠簸?他掏出怀里的《寻龙谱》,又想,那位师伯来历神秘,不知师父见到这棋谱,又会有什么反应。
明日起尽力恢复更新。
五十四:庙会
李观棋得了一册《寻龙谱》,在斗室中翻看,只觉得棋路无甚出奇,但谱中记载了许多山川湖海之名,暗里似乎另有玄机,不过瞧了大半天,也没瞧出什么端倪。李观棋索性放下棋谱,禅定了数个时辰,当夜,便去了观星楼,协助司天监推算历法。
那位忧心忡忡的少监刘文谦,见到李观棋收束了心神,总算是松了口气。
立春前的第七日,光宅坊里没再响起马车的銮铃声。鸦千岁在檐上观望了一天,也没再见到那位有口不能言的同类。李蝉下了这些天的棋,也下出了些意思,便把每日清晨一局棋的习惯留了下来,只是对手换成了徐达、红药和脉望,没了笔君支招,一人三妖杀得有来有回。
眼看着年关将近,李蝉积压数月的俸禄终于也发了下来。作为七品翊麾校尉,他的俸禄颇为可观。红药带着赤夜叉,拿着告身,到司农寺的太仓署,领来了积压数月的俸钱十四贯,禄米四石,还有些职田折合的银两。还有每月杂给的薪炭、酒肉、马匹刍粟和芫荽葱韭等香料,足足装了两车。
涂山兕又拿磨镜的营收,买来了一头生猪,加上冬至时扫晴娘准备腌肉,家里的年货顿时就充足了起来。
虽说乾元学宫的春试结果未定,前路仍是云山雾罩,李蝉在玉京城的生活却已安定。一安定下来,便想到了远在数千里外的故人。聂空空去了西蜀,行踪不明,也不知过得如何。而萧灵素不出意外,应当还在种玉崖上闭关。既然已安定下来,李蝉于是写了封信,托水驿送出,向友人报个平安。
几日时间很快过去,坊间百姓在这灾年里用尽心思筹备年货,有的还提前大半个月扎起了花灯。除此之外,便是探讨青年俊彦们近来的动向与帝驾的归期。有传言说,圣人途经象雄时,被妖族大圣袭杀,身受重伤在立春的前一日,闹出一阵人心惶惶。就如李观棋推算的那样,立春的前一日,帝驾归京。圣人金鞍白马,走在卤簿仪仗中,从南边的明德门进了玉京城,雄姿不减当年,那流言便不攻自破。
今年的元日不同往常,圣人禅度朔是祭地,回京的第一件事,便是祭天。祭天的地方,是那号称大庸国第一奇观的昼飞艟与夜游宫。这难得一见一见的两重飞殿,就要离地飞天了。
就在辞旧迎新的这一日,天气难得地放了晴,街巷里融了雪,坊里响起爆竹声。
徐达嗅着四处弥漫的硝烟味儿,问道:“神女娘娘,咱们怎么也不买些爆竹?”
红药把画着门神的桃符贴到门上,在旁边悬上一根染红的苇绳,“不就听个响么,有什么好买的。”
赤夜叉闷闷地说:“雪狮儿君,那爆竹是用来驱邪的。”
青夜叉跟着说:“咱们不就是邪祟,难不成驱自己?”
“害人才叫邪祟,咱可不害人呐。”徐达瞪圆眼睛,“神女娘娘,那门神也是辟邪的,又贴了作甚?”
“这门神……”红药放开苇绳,指肚都染成了红色,她拍去手上灰尘,“哎,也就讨个吉祥。”
“别人家都贴了,咱们不贴,难免惹人注目。”涂山兕说着朝园内嗅了嗅,西厨飘来一阵肉香。正好这时传来戴烛的啼声,紧接着的是扫晴娘的呼唤:“吃饭了!”众妖齐齐窜进门内。
园中已摆上桌椅,众妖许久都没沾到什么荤腥,一时间喝酒吃肉,喜笑颜开。李蝉被妖怪们轮番敬酒,喝的醉意微醺时,便听到外头响起喧天的呼喊声。
先是一片阴影出现在园东北角,又逐渐遮盖了整个园子。李蝉抬头,一座庞大的宫殿碾过天空,琉璃瓦映着天光色如黄金,隔了老远,也能看见殿壁上符篆的毫光。风雷般的轰隆声里,隐约夹杂着庄严的礼乐声。哗一下,妖怪们指天惊呼。
喧闹声里,红药说:“隔壁将军府的人说,这昼飞艟飞过一圈儿,就要停到东边的东岳庙上边,直到到元月初三,东岳庙那儿都有庙会,听说可热闹了。”
扫晴娘看李蝉一眼,轻声道:“早都有人邀少郎去了,那灵丘的白家后生,谢凝之,还有那鹿鸣书院的讲书。”
脉望把一个酒字倒进杯中,感慨道:“圣人封禅,宝殿飞天,这样难得的时机,若能写出一篇佳作,是能传世的。玉京城里的读书人……若老夫能晚生百十年,也不会放过这机会。”
“军师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咱们这也是人才济济,哪里比别处差了?”徐达叫着,又跳到李蝉脚边,“阿郎,咱们怎不去那庙会瞧瞧?”
笔君尝着脉望煮的酒字,“难得的节日,出去透透气也好。”
李蝉仰头看那缓缓飘过的飞殿,笑道:“那过两天就去瞧瞧。”
……
待那昼飞艟飞过光宅坊,李蝉又与小妖怪们庆祝了一阵,等众妖都酒足饭饱,李蝉画了幅《飞宫图》,画的是昼飞艟飞过光宅坊的情景,天上礼乐庄严,底下妖魔欢庆,对比起来耐人寻味。
两天过后,临近了酉时,李蝉便带着一伙妖怪出了门。
这一趟出行声势不小,李蝉腰悬的竹简里头待着书虫脉望,笔君走在边上,扫晴娘抱着徐达,红药提着装宋无忌的手炉,而涂山兕变化男儿身,领着化作人形的青赤夜叉,走在后方。家里厉害些的妖怪,几乎倾巢而出,只留了戴烛和鸦千岁两个羽类看家。
东岳庙在玉京城东边,是供奉太山府君的地方。这回圣人的封禅大典是国家大事,前后要花费一年有余,正式的祭天大典,定在今年三月,要到太山筑土成坛,燔柴焚玉,报天之功。这正月里祭祀,便只算是小祭。虽是小祭,玉京百姓的热情却不小,毕竟太山远在一千两百里外,东岳庙却近在眼前。庙外的市集里,商贩出售着大庸各州的刺绣、瓷器和土产。伎人耍着各类戏法,玄都鱼龙会中才能见到的飞剑跳丸和过剑门,在这儿的庙场前面就能见到。
庙东拉开了各色的锦步障,犬牙差互的云桥飞楼中,无数文人士子向下俯瞰,期望能见到那些天潢贵胄之女的神秘仪容。
其中一幢飞楼高处,悬着“听香”的牌匾。听香楼既是雅士煮茶品茗之处,也是一间禅馆,今日被人包了下来,在这高处坐观盛事。楼西无墙,正对着北边,斗拱与椽子的雕画暗藏符箓,高处的朔风在飞楼的夹缝间呼啸,到了这儿,却连檐下垂挂的风铃流苏都没能吹动分毫。
这看台的高位上坐着的,今天包下听香楼的贵人,就是曾在辛园雅集中现身的灵璧公主。座中宾客,也多是近来风头无两的青年俊彦。众人正谈玄论道,参禅打坐,也畅谈时事,有人说道:。“可笑那妖族处心积虑,妄图阻拦圣驾,不过螳臂当车尔。”
“而今圣人禅桃都山归来,天下大定,各地的灾情很快便要平息了。”
灵璧公主李无上听者众人的谈论,目光落在元栖玄身上,只见这假和尚正侧着脸看向飞楼下方。
李无上有些好奇,问道:看什么呢?”
“看到个熟面孔。”元栖玄摇头,“也只是打过照面,却印象很深,许久不见,今天又看到了。”
李无上循着元栖玄的目光,看向飞楼下方的街巷,见到人群中的李蝉,轻咦一声。这声音引来数人的注意,李无上微微一笑,“原来是他。”
曾在辛园刻烛击钵作诗的孙衡年眯起眼睛,认出下方远处的青年,“黎州清陵李澹?自从辛园过后,他就从未露过面了。”
边上没见过李蝉的人说:“就是谢凝之在碧水轩里赠诗的那个李澹?”
“哦,是他?我听坊间有些传言,把他尊为‘画仙人’。”
“三人成虎罢了。”有人呵呵一笑,“潘公被尊为墨仙人,是他制墨之艺天下无双。这李澹被传成画仙人,却只凭着谢凝之那一首诗。谢凝之才高不假,他诗中提到的那幅画,谁又见过了?单凭他一面之词,可撑不起那李澹的名声。这李澹唯一在人前展示过的作品,便是他在辛园里画的那幅鬼图,那幅画么,在座有几位是看过的,他有几分本事,也不算秘密了。衡年兄,那画究竟如何?”
李澹的一幅画与白微之的一首诗,讥讽了辛园雅集中包括孙衡年在内的许多文人。孙衡年笑了笑,心道那李澹是个哗众取宠之辈。但他比不了谢凝之,谢凝之夸赞的人,他若贬低,便显得小肚鸡肠,于是看向不远处,“当时我也只是草草看了几眼,没仔细端详,不过那画如今就收藏在唐家,那画如何,清臣兄应当是最有资格评判的。”
这话说得很巧妙,一句“草草看过,并未端详”,不着痕迹,言下之意则是那画并不引人注目,接着又把话头抛给了唐清臣。而不远处的桌案后,唐清臣穿一身儒雅青衫,被众人看着,他笑了笑,“此人自然是有本事的,只是,有些剑走偏锋了。至于好坏,我却没资格评说,毕竟人各有志。”
一句剑走偏锋,已道出了唐清臣的意思。有人接话道:“他若真有本事,何至于刚有了些名声,就沉寂了下去?今日若不是灵璧公主,谁又想得起他?”
唐清臣摇头,“话却不能这么说,此人行事颇为低调,今日正巧遇见他,不妨邀他上来坐坐?”说着,他看向灵璧公主。
孙衡年感慨道:“清臣兄真是好气度。”
李蝉在辛园雅集里拂袖而去,令灵璧公主颇为不快,也令灵璧公主对他印象深了许多。再加上后来碧水轩的事,灵璧公主又对李澹多了几分好奇。这李澹也长得英俊,尤其那双眸子好看。她微微一笑,“那就叫他上来。”转头对随侍使了个眼色。
随侍正欲动身,唐清臣说了句“我来”,说罢写下一封下帖,折成纸鹤。又走到楼西边,在蚂蚁般的人头里,寻见李蝉的身影,扔出纸鹤。
……
纸鹤掠过重重屋檐,在云桥间偶然转个弯,如转蓬随风。
石鼓巷口,红药正拿着把牛角梳向小贩讲价。纸鹤掠过她鬓角青丝,飞向李蝉,经过扫晴娘身边,忽然探出一只猫爪。纸鹤随风一荡。猫爪擦过鹤翅,又迅速扑打几下。下一刻,徐达跃出扫晴娘怀中,把纸鹤扑到地上,得意地叫了一声。
旁边几名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嘀咕着白猫看起来真有灵性。而扫晴娘俯身捡起纸鹤,看见鹤翼上的“李澹启”三字,“少郎,找你的。”
“找我?”李蝉接过纸鹤,有些狐疑。
笔君则回首循着纸鹤的来处,仰头看向高处的听香楼。过了一会,他收回目光。边上,李蝉已看完了信。
“有人邀你赴约?”笔君问。
“是灵璧公主。”李蝉也抬头看去,视线越过几架横空的云桥,见到了楼台上的几道身影,他自语道:“我也算是得罪过她了。”
“稍有些摩擦,哪算得罪?”笔君说,“你和同辈人多打些交道也好,不然你虽住在玉京,却总像个外人。”
李蝉看向红药、涂山兕与青赤夜叉,摇头道:“难得带大伙出来一趟,怎么去赴别的人约?不是一路的人,也不必强往一块儿凑。”说着,把纸鹤的翅膀折上一角,仰头看向听香楼高处,轻轻一抛。
“你啊……”笔君莞尔摇头。
……
听香楼上,折翼的纸鹤飞到桌上,唐清臣捡起纸鹤,摇头道:“他不肯来。”
旁人说:“本事不知道如何,架子却不小。灵璧公主相邀,这玉京城里,有几人会拒绝?恐怕是自知本事不济,不愿上来献丑。”
有人笑道:“这手段也的确高明,他越是故弄玄虚,反而越是引人好奇。”
座上的灵璧公主蹙起眉头,上回可以说是李澹引她不快,被她逐出辛园,这回她主动相邀,已是给了李澹台阶,不料对方竟一口回绝,驳了她的面子。元栖玄见到公主的神态,问道:“生气了?”
“我何至于为他着恼?”灵璧公主很快便舒展了眉头,往楼外瞥了一眼,淡淡道:“我大庸国有万万子民,有才者不计其数,机会,却不是常有的。他既然不肯来高处,便让他在低处待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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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学宫
纸鹤的一去一回,只是听香楼中的小插曲,士子们继续参禅打坐,分茶煮酒。而那不识抬举的青年,领着一帮妖怪,穿过街道。
到了黄昏时,庞大的影子投到拥挤的车马上,昼飞艟临近东岳庙上空,穿过重重飞楼,殿基掠过檐钩与塔刹,钟鼓浩荡犹如天音。底下的玉京城民呼声沸腾,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妖怪们也激动非常,连青夜叉都面红耳赤。
扫晴娘、红药与涂山兕都穿着用五色缣新裁的衣裳,样式几乎一致,气质却截然不同,这个抱着猫,那个提手炉,还有一个腰悬一柄横刀,引来了许多目光。李蝉则穿一身羊皮裘,领着妖怪们走过庙场。
离上元节还有半月,玉京城的百姓已扎起花灯。徐达见到路旁绢灯上贴着的谜语,便与红药比试猜谜。二妖怪猜了两三道灯谜就被难住,藏身竹简中的脉望却轻飘飘道出了答案。
徐达虚心请教窍门,脉望呵呵笑道:“这猜谜语嘛,门道也不浅,从古来的隐语瘦辞,到今时的市语,已有千年之久。其实读书修行,又何尝不是解谜?古人留经书传世,那书中字句,微言大义,日前老夫在《道体论》中读到……”
徐达听脉望说了一通经文,点头道:“军师说得好,咱也读过些经书,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但这修行之事且放一放,这些灯上的市语该怎么解?”
脉望谈兴正浓,遗憾地叹息一声,“世间谜语虽多,但类别也有限,解谜么,不外乎要用到盈亏参差移位残缺增补减损纵横离合等法子,先说这盈亏法,是取笔画之盈亏……”
徐达虽没听懂这老书虫的滔滔不绝,却不妨碍眼睛越来越亮,有这位军师在,这整个东岳庙附近的灯谜都是小菜一碟。出灯谜的多是文人,彩头可不少。
“军师,咱与你打个商量……”
徐达还没说完,脉望便连说不可,猜谜是趣事,设些彩头不是锦上添花,若以此牟利便太庸俗。却没拗过徐达,答应了再猜二十道谜才作罢。
于是扫晴娘带上脉望藏身竹简,抱着徐达,穿行各个悬灯的铺席间。
石鼓巷尽头有几间香铺,红药正缺些鸡骨香和黄熟香,于是进去挑选。
天色将暗未暗,庙场里跳傩戏的彩衣人戴着古怪面具,敲锣打鼓。庙会里也有百姓从小贩手里买来各式彩漆木面,扮做各路神鬼,挈党连群,如疯似魔。在喧闹声里,青夜叉在街边摊子上捡起一张额上生者半月形眼睛的漆红夜叉鬼面,向摊主询价。摊主瞅了一眼这青面病郎君,报出一百五十文。
边上的赤夜叉却瓮声瓮气道:“这做工也不值这价。”
摊主眼睛一瞪,瞧见那红脸大汉的昂藏身材,也不惧,“咱的手艺虽不说远近闻名,却也不怕人挑毛病,你倒说说哪里做工不好?”
赤夜叉被摊主理直气壮的模样唬得一愣,又仔细瞧了瞧那夜叉鬼面,才说:“咱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不像!”
“不像?”摊主大笑,指着红脸大汉,“你倒给我找个像的来!”
摊前的争吵登时引来了许多路人驻足围观,摊主又讥笑道:“没钱便不要挑拣了,丢人现眼!”
赤夜叉被众人注视,本就有些紧张,再被摊主讥讽,一张脸红得发紫,抬手拂脸,变幻出本来的面貌,面似朱砂,巨口獠牙,恼怒道:“你看这像不像?”
摊主张大嘴,被吓得退了两步。青夜叉愣了一下,焦急上前扯住赤夜叉的袖子,低喝一声快走。这时,一只白嫩小手伸过来,捏住赤夜叉的脸。赤夜叉扭头一看,是个被路人扛在肩上的男童,手又用力捏了一下,奶声奶气道:“真像!”
“这面具跟真的似的。”
“牙口都会动呢!”
“瞧着不像是木头做的,该是贴在脸上的。”
“该不是真的妖怪吧?”
旁人议论纷纷。
“那汉子,是不是庙场里头跳傩戏的?”有人高声问。
“是,是!”赤夜叉回过神来,扭头朝庙场挤过去。庙场里,一群彩衣人正跳着傩舞。赤夜叉一过来,便引来许多目光,只得硬着头皮,学着跳了几下,却博得一片喝彩。这大汉虽模样凶恶,却跟大家闺秀似的没出过几次门,那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来了热情。
而青夜叉见赤夜叉博得了风头,也十分眼热,眼巴巴地望向李蝉。李蝉怕妖怪们得意忘形,但机会难得,又不便约束,于是犹豫。笔君却说:“让他去吧。”
李蝉对青夜叉点点头,青夜叉如蒙大赦,挤过人群,到了赤夜叉身边。李蝉看着二夜叉跳舞的劲头,既觉得有趣,又觉得这些妖怪的确是在宅中憋久了。
笔君说:“乾元学宫就在这附近,过去瞧瞧?”
待李蝉看过来,他补充道:“正有些话要对你说。”说着,看涂山兕一眼。
狐女会意,携刀看向人群中的青赤夜叉,“我在这看着,阿郎放心去吧。”
“有劳了。”李蝉对涂山兕笑了笑,跟着笔君往东走。待挤出人群,驻足回首,已看不见妖怪们的踪影。
……
坊间传言,乾元学宫就在玉京城东北的数坊之间,或是地上的某处高宅深院,或是某一座凡人难登的飞楼,藏在奇门阵法里头,普通人就算打边上走过,也瞧不出丝毫端倪。偶然,有人见到飞楼间人影腾跃,或是骑鹤而飞,才能一窥学宫中人的踪影。
戌时三刻,夜色正浓,月光却十分明亮。兴国坊东的云桥上,两人并肩行走。李蝉遥遥望向东岳庙,看见一片灯火,“玉京城有许多厉害角色,放他们在庙会里玩耍,似乎不太妥当。”
笔君也朝东岳庙看一眼,笑了笑,“有晴娘看着,不妨事的。”
李蝉松了口气。他素来是一家的主心骨,带着一帮妖怪住在闹市中,总要担心它们的安危,这会儿见到妖怪们自个混迹人群中也能如鱼得水,既放松,也有点儿淡淡的失落,点头道:“也好。”
笔君道:“你带着这帮妖怪,平时也没多少独处的闲工夫,以至于与人交际都少了。往后若麾下的妖怪越来越多,这样的机会也越难得了。”
李蝉继续与笔君向桥对面走,“现在这些妖怪生活在玉京城已有些困难,再多些,恐怕我也顾不过来了。不知这世间,有没有人妖能够共处的地方。”
笔君脚步略微一顿,摇了摇头。
李蝉侧目,问道:“域外呢?”
“你就是从域外来的。”笔君摇头,“所谓人妖共处,不过是割肉饲虎。人妖生来有强弱之别,于是一定会有欺凌,所以大庸国才不惜代价要驱逐妖魔。”
李蝉深以为然,又说:“那僧道凌驾凡人之上,士族强过寒门,权贵又高于百姓,这其中也定然有欺凌。”
笔君笑了笑,“你有这疑惑,看来最近的确读进去了些东西。所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有地势高低,水才能流动,不然就是死水一潭。不过,高低若差的太大,水流到谷中,便无力回溯,也终究要成死水。”
李蝉说:“高低差多少合适,阴阳如何相济,如何才是中庸?这里面的学问就太深了。”
笔君道:“也不必想太多,拿妖魔来说,便强过凡人太多了,所以当年人祖要绝地天通,便是要给人族争到些喘息之机。”他又朝天上一看,“而如今,妖魔之患未绝,天上的神佛,也站得太高了。”
李蝉失笑道:“这话说着实有点吓人。”
笔君摇头笑了笑,忽然抬手指向前方不远处,飞楼林立,廊桥交错,“就在那儿了。”
李蝉道:“乾元学宫?”
笔君点头:“其实乾元学宫不止在这一处,这兴国坊的飞楼里边,是乾元学宫的藏书之地。不过此处防范最严密,除非你能进入学宫,不然是无缘得见了。”
李蝉道:“藏着神通术法的书?”
“自然。”
李蝉默念灵书十二卷五字,笔君又说:“人道皇朝更易二十个朝代,近三千年,也有过数十个学宫。但两教势大,百家衰微的两千多年以来,便从没有哪个学宫成了气候。原因也简单,不过两个字:道统。上古时人祖铸大青莲,广授神通,然而逐渐成了少数人的私学。多少皇帝要建学宫,却因道统不全,终究功亏一篑。这里藏着的《灵书》十二卷,便是整个乾元学宫的根基。”
李蝉好奇道:“这《灵书》十二卷从何而来?”
“是百年前的一位灵书丞赠予当时的大庸皇帝。”笔君道,“就是你住的那宅子的旧主,阴胜邪。”
李蝉讶异:“是他?”
“就是他。”笔君点头,“灵书丞在当今也不过是个五品兰台大夫,算不得多大的官。他应该只是借此身份隐于庙堂中。”说着笑了笑,“你还不知道,你在玄都认识的那姓吕的老者的身份。”
李蝉道:“问过几次,只是你卖关子。”
“倒不是卖关子。”笔君摇头,“只是因果牵涉太大,你知道得早了,也怕心境动荡。”
李蝉苦笑,问道:“那你现在肯告诉我了?”
笔君道:“他就是青雀宫祖师吕紫镜。”
李蝉嘴唇微张,虽觉得那老者高深莫测,却没料到他来头这么大。
没等李蝉有什么反应,笔君又说:“吕紫镜此人,唯我独尊,当年为了成道,想劈开桃都山的地门。当年人祖绝地天通,只留下天地二门,两道缺口。吕紫镜若成功,便将再度连通三千世界,届时诸天重临,天下必将生灵涂炭。当初吕紫镜剑解八世,无人可撄其锋,阴胜邪便在此时出手,打败了吕紫镜,使他遁入红尘百年。”
笔君说着天下存亡的旧事,语气平静,李蝉却心旌摇荡,喃喃道:“难怪他执念这么深,那阴胜邪后来如何了?”
笔君不动声色朝天上看一眼,说道:“这还不是该说的时候。”
李蝉哑然,“又卖关子?”
笔君笑道:“当初你在桃都山里,我为骗你出去,只说翻过这座山头就是都城,有许多好吃的。你若一开始就知道有千百座山头,恐怕连第一座山头都越不过去了。”顿了顿,移开话题,“便在吕紫镜剑劈地门之后,过了一月,阴胜邪便将《灵书》十二卷赠予了当时的大庸皇帝,于是也就有了乾元学宫。”
李蝉道:“原来乾元学宫是这么来的。”
笔君感慨道:“阴胜邪此人有许多化名,至少活过了十余个朝代,留下许多著述。他素来喜欢隐身庙堂中,审度那朝廷是否值得托付,最终却没再等下去,便选中了大庸国。好在,这学宫虽几经动荡,也算是站稳脚跟了。”
李蝉道:“什么动荡?”
笔君意味深长道:“两教素来凌驾人道皇朝之上,两教虽超然世外,势力却遍布天下。皇帝治理天下,靠的是九姓十三望乃至天下士族,而这些士族,又大都依附着两教。这天下,与其说是大庸国的天下,不如说是两教的天下。就连立太子,也要遵循天意,这便是所谓“天命之子”的来由。而人皇要立学宫,不就是与两教争权,与天争权么?”
李蝉若有所思,“如今的大庸皇帝,又设了神咤司。这是要与神道争香火了,这真是……抱负不小。”
笔君一笑,“当今圣上,却不是天命之子,当初在妖魔乱世中,弑了兄长。好在文治武功,不然,以后要落个恶谥了。闲话休提。”他看着李蝉,“你进乾元学宫,是为了修神通,探明身世。但人在世间,身外的因果是避不开的,你要留心。”
李蝉点头,说了个好字,抬头一看,飞楼间灯火错落。
这时笔君又说:“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李蝉一愣,“你呢?”
“我去看看故人。”
笔君转头看向东岳庙上空,昼飞艟悬在夜色中,灯火通明。
五十六:重逢
夜色正浓,东岳庙附近人声鼎沸。庙场上方的百丈高空处,昼飞艟飘然离去,夜游宫已跨越大半个玉京城,遨游至此,取而代之。
整个祭天大典要持续三天,日夜不休,掌管礼乐的太常寺官员虽加持了龙虎咒,也不是轻易就能完成这熬人的差事。这会儿刚从昼飞艟移至夜游宫,抓紧这片刻喘息之机,靠着阑干,倚着朱柱,各自休息。
在略微平复下去的礼乐声里,大庸皇帝李胤便在夜游宫的露台上俯瞰着下方。大半年的灾荒似乎并未给玉京城带来太大的影响,百姓依旧欢声笑语,半空漂浮的花灯甚至缤纷更胜以往。
皇帝身后的官员中,礼部尚书拢着袖说:“陛下甫一归京,天下便再复太平。如今我大庸国力强盛,已非些许妖魔祸乱可以动摇。”
太常寺卿也说:“等到陛下完成封禅大典,人道兴隆,指日可待矣。”
李胤微微一笑,这位大庸皇帝如今已有五十多岁,除却鬓角几缕霜发,几乎不见老态。灯火映照下,他的面色格外红润,坊间传言圣人入关前身受重伤,显然只是谣言。
他指着玉京城的灯火,袖上龙须映着幽光,欣慰笑道:“希夷山的陈真人与佛门空乐尊者,都说朕西行封桃都山,太过莽撞,是弃大庸国百姓于不顾,不得民心。今夜君臣与百姓同庆,这下边的大庸子民,都如此高兴,谁说朕不得民心了?”
旁边的臣子纷纷附和,又博得一阵龙颜大悦。
片刻后,李胤又挥挥手,让诸臣退去,只留下钦天监监正袁朔一人。
露台两侧的宫灯照着李胤的侧脸,脸色红润得有些异常,他轻咳一声,下意识抬手捂向左肋,又轻描淡写地一掠而过,掩饰地摸了摸唇髭,“国师炼的这炉神符丹,说是涂在脚下能步行水上而不溺,服下之后百日成仙。朕用了一刀圭,果真药效不错,已感觉不到伤势了。”
袁朔穿着一身红袍,摇头道:“九鼎神丹虽是天下第一等的外丹,但陛下这次受伤本就严重,又引发了多年前的暗伤。若陛下修为精深,倒不会有大恙,陛下却积劳成疾,本就气血亏损。单靠外丹,也只能拖得了一时啊。”
李胤抬手,示意袁朔停下,呵呵一笑:“那妖族大圣的确悍勇,视千军如无物,可惜不是二十年前,不然,朕还想跟它多过几招。”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朕还有多少寿元?”
袁朔道:“此事无需推算,只要粗通医术就知道,陛下最好退居洞天福地中休养生息,若不然,而今各方虎视眈眈,恐怕祸福只在旦夕之间。”
“朕也想歇歇,只是如今虎狼环伺,岂会让朕全身而退?若露出半分弱势,就连隔岸观火之人,说不得也要进来掺一脚了。”李胤遥遥看向皇宫,感慨道:“朕有个好太子啊,温良恭俭,唯独没那么谦让。这却很好,当皇帝就不能太君子了。当年皇后生下他,天降祥瑞,有仙人乘云送来如意一柄。他若继位,也是堂堂正正的真命天子,比朕要强多了。”
谁都知道,当今圣人文治武功,却因得位不正而受人诟病。而如今的皇太子,则是顺应天意而生。当年皇太子刚满月,在希夷山上抓周,无视了书卷刀剑拂尘木鱼,竟抬手想摸天上的太阳。虽然触之不及,这胸怀抱负可是非同凡响。
换作其他朝臣,此时多半要夸赞太子一番,袁朔却一言不发。
夜游宫中礼乐暂歇,下方的喧哗声又十分遥远,二人在露台上临着风沉默一阵,李胤忽然说:“袁崇山对朕说,有人送了你一本棋谱?”
袁朔点头,“不错。”
李胤过了好一会才说:“朕在玄都还只是怀疑,如今看来,那后生果真是他的传人。只是,当年他已在桃都山碧血化虹,如今回来的还是他吗?若是他的执念化作妖魔……”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敌是友。”
袁朔说:“当年两教大神通者齐聚桃都山,迫他飞升,他宁可碧血化虹,再镇地门。这一死可谓重于泰山,但他这样的人,就此死去,一定心存不甘。此番重返人间,或是要再续道途,或是……”
袁朔话没说完,黑暗里传来一道声音,“或是竟当年未竟之事。”
如墨的夜色中,似乎有支无形之笔勾勒出了一道身影,他的面容被黑暗掩盖,只看得见袍袖的轮廓,他微笑道:“阔别多年,二位别来无恙?”
……
兴国坊的云桥上,笔君突然告别,只留下李蝉一人。身边常伴着一群妖怪的李蝉,已许久没有过这样独处的时候,独行月色花灯下,竟有种别样的自在。
他在那飞楼左近转了一圈,打南边出了兴国坊,一路嗅着羊肉、烈酒、烧鹌鹑和灯油的味道,到了东岳庙外的辘轳街。
车马被人海挤着缓缓挪动,楼上的歌女反弹琵琶。到处都是叫卖和讨价还价声,还有男女的打情骂俏。行人望着街边的盛景目不暇接,有人则专门盯着脚下,每逢盛会,闺中女子盛装出行,只需仔细耐心些,一夜过去,总能捡到些被挤落的金银首饰。
街中,没影子的道士提着红皮葫芦,手捧铜镜。斑斓灯火映在镜面上,没人注意到少女的镜影。
道士坐到街边,要了碗赤豆浮元子。铜镜里,邓元颖说:“这家卖的浮元子,在玉京城算得上第一了。可惜,道长你这不吃,那不吃,玉京城里的美味,你有九成都没法享用了。”
道士吃了口浮元子,品咂一会,点头说:“的确不错。”
邓元颖听到道士的夸赞笑了起来,“道长,你这样做功德,过得未免也太累了。”
道士三两口吃掉浮元子,放下几枚制钱,“我做功德,不只是为了赎回影子。王家待我恩同再造,我多做些功德,也能为王家结些善缘。”
道士进入人群中,邓元颖又问:“那王家的神通法术怎么这么厉害,竟然能把道长你的影子截了去。”
道士笑了笑,“绛宁王氏的虞书九法,当然厉害。”
邓元颖道:“他们能把人的影子剪了去,我若请他们帮忙,他们能不能给我变个身子出来?”
道士怔了一下,摇头道:“我又没学那神通,怎么知道?不过,绛宁王氏的传人也要来考乾元学宫的春试,到时候,贫道可以帮你问问。”
邓元颖欣然道:“多谢道长!”
“只是问问,也不一定有用。”道士笑了笑,走过一间绸缎庄,目光一凝,见到迎面走来的李蝉,“浮槎兄,巧了。”他驻足拱手。
“巧了。”李蝉拱手回礼。
“浮槎兄似乎一人独行,要不要结伴同游,一起去喝些酒?”王常月提起红皮葫芦晃了晃,“这里头装的可是清微观自酿的。”
李蝉本有些意动,又看了一眼王常月手中铜镜,笑道:“下次吧,还有人在等我。”
“也好。”王常月笑了笑,再度与李蝉见礼,二人擦肩而过。
……
李蝉走过卖秋油的铺席和茶摊肉案,妖怪们就在庙场附近,他却忽然不想回去得太早。边上酒旗高挑,他掀开厚重的布帘子,钻进酒楼,热腾腾的人味儿扑面而来。他到二楼坐下,要了小半壶梨花白,一碟花生和醋芹。
楼中歌女手执红牙拍板,唱着一首《晚秋天》。“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的曲词,引得
座中酒客长吁短叹。李蝉右手轻扣节拍,左手往嘴里扔粒花生,又举杯浅啜一口酒。微眯着眼,不时摇头晃脑,听得十分投入,却没怎么听曲词,只是听着音律节拍和歌女婉转的嗓音,就这么听了几首曲子。楼中其他酒客,借着杯中物和几首曲子,暂忘掉了生计之苦。李蝉此刻也不是百鬼的阿郎,只是个喝酒听曲的人。
楼中陪酒的歌姬见他一人独饮,便过来为李蝉斟了杯酒。身上的胭脂味儿浓到发腻,脸上铅粉沾了些汗,泛出油光,仔细瞧还能见到细细的粉粒。说是斟酒,整个身子都依偎过来,像要把自己送到客人的怀里。李蝉笑了笑,接过歌女喂到嘴边的酒,一饮而尽,放下些钱,离开案席。
出了酒肆,李蝉在酒招子下吸几口冷风。鼻间脂粉气被冲散了,却还是留下了些挥之不去的痕迹。他穿过辘轳街往西走,听到一片风锣雷鼓。不远处的巷角,民宅和几面山墙围着个戏台。戏台里有人唱着曲,在外面看不清面貌,只有武生挥舞长枪时,才偶尔露出半角青色的旗缘。
李蝉从戏台边上的窄巷前往东岳庙,那唱戏词也越来清楚:“那域外妖魔,唤作迦陵频伽,为那顾九娘献上生魂,施展妖术,一时乌云蔽日,百鸟翔集。那希夷山的弃徒,大惊失色……”
窄巷中间,有条积雪的小路,李蝉走进去,越过一间民宅,便与戏台只剩一墙之隔。那民宅的窗里,正摆着张桌子,一名白衣少女坐在桌边剥瓜子。桌上积了一堆瓜子壳,她手中仍在哔哔剥剥,耳朵则侧向戏台。
李蝉见到白衣少女,便认出她是自己的邻居,奉宸大将军府的姜濡。而姜濡听到踏雪的沙沙脚步声,也扭头望了过来,惊讶道:“李澹?”
“见过姜娘子。”李蝉看了看四周,这地方有些破陋,不像是她待的地方,“你这是……”
民宅里,一名穿靛色棉袍的老妪为姜濡收去瓜子壳。姜濡拍了拍手,说道:“你来这做什么?”
李蝉看一眼戏台的山墙,“听戏。”
“这是个偷听的地方。”姜濡笑了笑,“我幼时离家,常来这听戏,如今也不是吝惜赏钱,只是在这听惯了。你呢,你又为何来偷听?”
“我是误入此地。”李蝉说着,老妪打开宅门,他迟疑了一下,进屋坐到桌畔。
“巧了。”姜濡点头,墙外的说书词已经说完,正唱到了压轴部分,只听青旦用尖细的嗓音唱着“红袖青冠,玉搔金钿”,姜濡看向李蝉:“你是从玄都过来的。”
李蝉挑眉,“你知道?”
姜濡笑了笑,“别误会,我并非有意查你,只是将军府是军机重地,府里的人,总会摸清邻里的底细。你从玄都过来,应该听过这首《绝命词》吧。玄都那边,是不是这样唱的?”
五十七:飞灯
姜濡这一问,正问到了正主的身上。那首《绝命词》只在今年春天的鱼龙会上昙花一现,当时的旁听者只能凭着这惊鸿一瞥复原原曲,据说玉京城里传唱的这首曲子,就是鱼龙会首程玉重谱的。但自从薛简去后,五旦七声在大庸过就几已失传,又跋涉了数千里地,这曲子究竟还能留存几分原貌,可想而知。当今世上唯一知道原谱的,除了李蝉以外,恐怕就只有徐应秋一人。
李蝉当然不便暴露身份,面对姜濡的询问,只点了点头,“我路过玄都时也听过几回,却没太多印象了。”又侧耳听了一阵,笑道:“应该有些差别,具体差在哪里却说不好。没想到,玄都离玉京有六千多里,这一首曲子竟传了过来。”
“也是因为圣人西行,玄都的事儿,也大都被带到玉京来了。”姜濡说着,隔墙的戏台上曲子正唱到了“飘堕珠尘”那一句,她于是住了嘴,仔细聆听。
玄都的戏曲风格就已算得上悠长婉转,但跟玉京城的戏曲比起来,却算得上明快轻健了。屋里除去戏曲声,就是老妪烧水的咕嘟声。姜濡嗑着瓜子。那唱戏的青衣,把末尾的一个“音”字拉得极长,就算收了声,余音仍久久不绝。
这曲子虽与原曲大相径庭,却着实勾起了李蝉的回忆。他望着窗外的积雪,想起了聂尔与顾九娘,也想起了他们的遗孤。姜濡看了看窗外,“来玉京上番的奉宸卫听到乡音时,也是这么一幅模样。这曲子能让你思乡,看来是唱得不错了。”
李蝉点头说了句不错,接着便是片刻的沉默。二人算是邻里,但从没有过走动。那园中废弃的砖瓦,本来是将军府的东西,也都由户部司打点好了。李蝉说:“几月前刚搬到光宅坊时,我们好像见过一面。”
姜濡又想起那夜俯瞰鬼园,她笑了笑,看了一眼屋中老妪,没有点破,“我年纪小时常去那园里,现在这园子却有主了。”
李蝉笑道:“如今要来也随时恭候。”
“本来听说你有些不近人情,今夜一看却不是这样。”姜濡打量着李蝉。
“谁说的?”李蝉问。
姜濡不答,“说起来,你在碧水轩中给谢凝之看了什么画儿,让他夸成那样?”
李蝉道:“不过一幅人像,以假乱真骗过了他。”
姜濡惊讶道:“以谢凝之的眼力,要骗过他可不容易。”
李蝉呵呵一笑,顿了一会儿,也移开话题,“我今天看到灵璧公主在听香楼上宴宾客,你怎么没在那儿?”
姜濡笑道:“在楼上只能当看客,在楼下才好玩呢。”
李蝉哈哈一笑,说了声的确。又是一阵沉默,二人本不相熟,巧合坐到一桌上,几乎没什么话题。天已黑透了,老妪拿剪子剪去桌前噼啪响的灯花,窗外的雪映着花灯和月光。
等到灯花剪了两回,隔墙已唱完《绝命词》,正把另一出戏唱到中段,只听到红生嘹亮的嗓音穿透墙壁:“小娘子,我乃一介书生,得近千金之体,喜出望外。只是我两人原以文字缔交,不从色欲起见。望小姐略从容些,恐伤雅道。”
这戏目唱的是一书生与闺中女子机缘巧合成为笔友,终于相见后,书生却见那女子长得丑,于是唱出这么一段话。
戏院里传来一阵哄笑,李蝉本不觉得很好笑,却仿佛是受那笑声影响,也听得发笑。
而姜濡也笑出了声,她说:“这戏年年都要演一遍。”
“你年年都看?”李蝉问。
“看过三回了,看着可比听着有趣。”
李蝉本来只是路过戏院,没有看戏的心思,这时候却来了些兴致,“我过街时看见那戏院已挤不进人了。”
“这好办。”姜濡领着李蝉出了屋子,提着盏灯笼,跃上巷内的矮墙,借势上了屋顶。附近的民宅屋顶相连成片,高低参差。有一处屋顶正好被两边高些的黑瓦硬山顶挡住,成了个避风口。那屋顶上摞着些青瓦,像个落座的地方,姜濡招呼李蝉过去,说道:“这宅子有几十年了,玉京还没成帝都时就在了。这儿是戏班子住的,戏一开场,这里边就没人了。”
李蝉低头看着脚边的青瓦,“你常来这?”
姜濡笑道:“我年纪小时离家出走,玉京城认得我的人太多,在戏院里看戏,就被人瞧见了,所以找总找了这个偏僻的地方。”
李蝉扭头,这儿刚好对着戏台的侧边,能看到戏台的花灯下穿彩衣的戏子。
“这算是偷看戏吧。”
“当然,被戏院的人瞧见,少不了要被骂一顿。不过这会儿天黑了,再说我也给过许多赏钱。”
姜濡说着,李蝉坐到瓦堆的另一边。
戏台上丑角正唱着:“休要再提!那书生外貌风流,肚里却老实不过。说了一更天的诗,讲了一更天的道学。风流事也罢了,连风情话都说不出半句。弄的我上不上,下不下……”
哄笑声随风传来,带着未散的硝烟味和灯油味。这里边夹着股很淡的幽香,李蝉往边上一瞧,便看见姜濡颈后的青丝映着灯笼的光。涂山兕偶尔会用木槿叶、茶籽煎汤沐发,也有类似的香气。忽然姜濡转过头来,李蝉才发觉自己的目光有些轻浮,装作漫不经心地看向戏台。姜濡笑了笑,转过头去。
“不妨,我另有个救急之法。权且眬过一宵,再做道理。”那戏唱到了尾声。
没一会儿,又是另一场戏开始,唱的是一出《紫香囊》,讲的是忠臣孝子慈母贞妻。一出戏罢,李蝉又在那香气里分辨出了桃枝、柏叶的味道。姜濡则把灯笼往脚边挪了挪,打了个呵欠。
戏台上锣鼓暂歇,戏台下的看客散去了些,李蝉忽然发觉,已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便说:“今夜多有叨扰,我也该走了。”
姜濡提着灯笼起身,笑道:“今夜相遇有缘,日后你我若为同窗,也算是提早相识了。”
李蝉一笑,拱手告别。刚走出几步,鼻端幽香顿时就散去了。他回头看了姜濡一眼,姜濡道:“怎么了?”
李蝉看了看戏台,“我途经玄都,也听过那首《绝命词》,刚倒是想起来了一些。”
“有不同么?”
“不大相同。”
姜濡又坐回青瓦堆上,笑道:“那我洗耳恭听。”
李蝉也坐回去,对着月色花灯清了清嗓子,没有琵琶箜篌,就这么唱了起来。
若说当初在望雀台上的一曲,是妙音鸟的妖魂为顾九娘作出的绝唱。此时的李蝉,便是述说顾九娘生平的旁观者。唱出了歌女从得意到落魄,幸遇良人,决绝殉情,最后从九幽深处爬出来,对八方神鬼发出质问。
姜濡细细听着,戏台那边不知何时已新开了一出戏目,已唱了一小半,她却完全没发觉。等一曲终了,耳边似乎尤有余音,她说:“今夜我在玉京,却听到了六千里外的曲子。”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谯楼的更鼓声,她看了一眼月亮,笑了起来,“快到三更天了,快,随我来。”说着提身一纵,落到另一处屋顶上。
李蝉有些纳闷,还是跟了上去。越过民宅、绸缎庄、酒肆,过了辘轳街,上了兴国坊的云桥。到了一座极高的飞楼下边,姜濡抬头看了看,又借着塔檐往上攀,一袭白衣灵活得如同银貂,甚至手中灯笼里的火光都没怎么摇曳。
等到了飞楼顶端,她笑着指向下方,“看。”
李蝉往下一看,在这儿可以俯瞰临近十余坊,“来这做什么?”
“你带我见识了玄都的曲子,我也带你见识见识玉京城。”姜濡的语气仿佛是稚童向旁人炫耀自己的所有之物。
李蝉还没说什么,姜濡又说,“快了,把眼睛闭上。”
“闭眼?”李蝉一怔,低头看向脚边的塔檐边缘。
姜濡道:“怕我推你下去?”
“那倒不是。”李蝉笑了笑,闭上了眼。但姜濡这么一说,他还是留了个心眼,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他听到了姜濡的呼吸声,除此之外,她便没了什么其他的动作。夜风刮过,夜游宫中礼乐声依旧庄严,下方的兴国坊里爆发出阵阵喧闹声。
过了十余个呼吸,李蝉问:“好了么?”
“再等等。”姜濡说。
又过了快一盏茶时间,下方的越来越喧闹,李蝉虽闭着眼,也感到眼皮外光亮了些。他正想发问,姜濡终于说:“快看。”
李蝉一睁眼,便被满目的花灯刺得微眯起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半空中已浮满了花灯。眼前已换了片天地,像是整座玉京城的灯火飞了上来,又像是诸天星辰沉了下来,环绕着夜游宫,缓缓飞旋。
无数的花灯在眼前漂浮,触手可及,李蝉抬起手指,戳了一下飘过眼前的鲤鱼灯,鲤鱼灯轻轻一晃,飘远了。
“怎么样?”姜濡在不远处笑,眼睛和发髻上都映着点点灯火。
“不愧是玉京城。”李蝉感慨,看着姜濡,心里生出莫名的悸动。
忽然他余光暼到下方的庙场,下边的妖怪们,此时想必也跟玉京百姓一样,正仰头看着飞灯。已过了三更天,他们已等待几个时辰。
姜濡道:“可惜我不会乘蹻之术,若不然,甚至能跟着飞灯遨游长空呢。”
李蝉笑道:“以你的禀赋,日后进了乾元学宫,一定能学会。多谢小娘子带我见识玉京城,我还有事在身,也该告退了。”
姜濡一怔,笑道:“也好,乾元学宫春试将近,到时再会。”
“再会。”李蝉拱手,跃下塔檐,消失在一片灯海中。
五十八:来客
东岳庙外,扫晴娘领着一干妖怪,在巷口人少些的食肆里要了几碗馄饨。青赤二夜叉还是头一回在人堆里抛头露面,犹亢奋非常,拉着涂山兕要狐女点评谁的傩舞跳的更胜一筹。而红药啜了几口滚烫的馄饨汤,又看了一会天上的飞灯,便把目光投向往来的行人。看了好一会,她嘀咕道:“阿郎怎么还没回来?”
扫晴娘轻声道:“笔君唤他去,应该是有事要交代。”
红药道:“都走了几个时辰了。”
徐达向旁边瞄一眼,见店伙计离得远,悄声道:“要不咱先回去?”
红药一愣,摇头道:“不行。”
徐达欲言又止,最终只嘿嘿一笑。
红药纳闷道:“你卖什么关子呢,有话快说!”
徐达看看红药,“这……懂的自然懂,咱却不方便说。”
红药抓住徐达提到面前,“弄什么玄虚,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可生气了。”
“神女娘娘有话好好说,快把咱放下,把咱放下。”徐达回到扫晴娘腿上,干咳一声,“咱以为阿郎今晚是不会回来了。”
红药睁大眼睛,“怎么会?”
徐达又看了看涂山兕,“神女娘娘跟狐仙娘娘,都是模样俊俏,貌美如花,跟阿郎相处许久了,可曾见阿郎有过些什么……嘿嘿……别样的心思?阿郎自然是人中君子,人中君子,但阿郎也是男人。这玉京城里美人不少,站在楼上长袖一招,抛几个媚眼,哪个又顶得住?笔君带着阿郎,恐怕……”话没说完,却被扫晴娘在脑门上弹了一下,连忙住嘴。
红药起先没听明白,琢磨一会,才懂了徐达的意思,“好你个徐达,竟敢在背地里编排阿郎?”
徐达叫道:“神女娘娘且慢责怪,就说咱说的有没有道理?”
红药哼了一声,“有个屁的道理。”
涂山兕幽幽道:“阿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倒也不稀奇。”
徐达得意道:“狐仙娘娘说的是啊。”
红药“啊”了一声,蹙起眉头。
青赤夜叉没再争论谁的傩舞跳得好,赤夜叉道:“神女娘娘跟狐仙娘娘如此容貌,也不见阿郎动心,不知什么样的美人,竟能让阿郎瞧得上眼?”
青夜叉道:“一定长得不比神女娘娘和狐仙娘娘差。”
涂山兕斜青夜叉一眼。
徐达道:“此言差矣,阿郎日后是要成家立业,还要生些子嗣,……二位娘娘虽然是秀外慧中,但毕竟人妖殊途,人妖殊途啊。”
“什么人妖殊途?”李蝉从门外进来,把一包烤鹌鹑放到桌上,笑道:“怎么,要自立门户,不跟我了?”
红药终于看见李蝉,松了口气,又白了徐达一眼,“要自立门户也是这厮,徐达,阿郎这不就回来了?”
“谁说我回不来了?”李蝉看向徐达。
“错了,错了。”徐达讨好道,“咱只说阿郎怕是去吟风弄月,风流去了,没想阿郎还是惦念着咱们。”
李蝉笑了笑,环视众人,却没见到笔君的身影,“笔君还没回来?”
涂山兕道:“笔君不是和阿郎一道走的么。”
李蝉摇头,“笔君与我分开快两个时辰了。”
“故人?”红药奇道,“笔君在玉京还有故人呢?”
徐达叫道:“神女娘娘莫要大惊小怪,笔君是见过大世面的妖怪,这有什么稀奇的?”
“笔君见过世面,又不是你见过世面。”红药道:“那阿郎这么久去做什么了?”
李蝉迟疑了一下,只答道:“路上遇到个熟人。”
……
李蝉在东岳庙外又等了两刻钟,仍没等到笔君归来,临近子时,便带着妖怪们回到了光宅坊。玉京的夜市向来通宵达旦,庙会灯会之类的集会也一样,家中的小妖们虽没去参加庙会,也在家中玩耍庆祝,闹腾到了寅时前后。小妖烧了一大桶热水,李蝉洗过澡后,天边已有些鱼肚白了。
自从皇帝回来,便是难得的几日晴天,床上的被褥趁机晒过了,还残存了一些暖和的味道。李蝉枕着双臂躺了一会儿,没什么睡意,索性盘起腿,双目半闭,对着将出的朝阳打坐修行。
妖怪们也休息得晚,但到了卯末时分,厨间仍响起了揉面、劈柴的声音。再到巳时前后,李蝉掀开盖膝的褥子,下床到园子里逛了一圈。红药正炮制昨夜买来的鸡骨香,涂山兕不知从哪儿弄了个镜胚在那磨着,两位夜叉向小妖们夸耀昨夜的盛况。还是正月初四,兰台未开,李蝉百无聊赖,喊徐达下了局棋。但或许是彻夜未眠,头脑不太清醒,被徐达胜过一局后,也没了多大兴致,便进了书房,与脉望重修《山海拾遗》。
这书中的内容本来都是李蝉的见闻,自从脉望来了以后,也另加入了一些故事,或是脉望自身的经历,或是化自他书。二人正将域外宝狮子国的妖魔异闻整理完,老书虫问道:“自古的志怪书籍,有的只是记录异事,有的是为隐喻,有的是为教化。不知主公的初衷是什么,或者兼而有之?”
李蝉道:“我只是记录异事,不过有些异事若再行解读,也有隐喻或教化之用。”
脉望道:“这是当然,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世间之事自有其道理在,若再要刻意求教化,就落了下乘。不过主公亦不妨把这些异事分门别类,譬如这蛇女报仇的事,便可归入果报之类,这墙女之事,又是暗喻讽刺。”
李蝉思索了一会,点头说了句有道理。这时候,镇宅大将来报有客上门,李蝉便搁笔出了书房。
到了外头开门一看,来客是个中年男子,穿一身青色袄子,皮肤略黑,对李蝉笑道:“好久不见了。”
李蝉惊喜道:“徐兄?”
徐应秋又看向身旁,笑道:“看看还有谁。”
徐应秋身旁的男人留着青髯,正是青灵县令郑君山,他对李蝉笑了笑:“青灵县中匆匆一晤,多有怠慢,不知道李郎欢不欢迎我。”
“当然欢迎。”李蝉笑道,“二位快请进吧。”说着将二人引入屋中。接近西厨时,高声唤道:“红药,煮一壶碧涧来!”
而徐应秋进屋后东看看西瞧瞧,见到了墙后偷窥的几道妖影。待进屋坐下,看到窗下窝着的白猫,讶异道:“这就是《猫戏烛图》里的那只猫?”
李蝉笑道:“正是。”
徐应秋啧啧称奇,又对郑君山笑道:“我跟李郎相识,便是因为那一幅画,可惜那画儿不在身边,今日看到真物,果真画的分毫不差。”
三人交谈着,坐到案边。
没一会儿,红药端来的一壶滚茶,徐应秋打量了红药离去的背影几眼,意味深长道:“原来,鬼兵还粮是这么回事?”
李蝉进门就要红药上茶,便是没打算隐瞒自己养了许多妖怪的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提壶为二人倒茶。
郑君山则正色道:“先前我还只是猜测,今日才能确定。这一礼,是代青灵县百姓谢李郎的。”说着起身对李蝉深深一揖。
“我不过顺手而为,郑明府为青灵县做的事远甚于我,怎劳你谢我?”李蝉把郑君山请回座上,“些粮食的事查清楚了么?”
郑君山摇摇头,叹了口气,只说了一个“难”字。
徐应秋岔开话题道:“我听说那鬼主还粮的异事震动一时,可惜没能亲眼所见,如今两位亲历之人都在眼前,二位,能否把其中细节为我讲述一二,也让我了却遗憾?”
郑君山苦笑,“当初我被宁巡按拘在驿站,也只知道后来的事。”说着看向李蝉。
李蝉朝书房看一眼,心中一动,说句稍后,便去书房把《山海拾遗》捧了出来。
“哦,这是?”徐应秋读过昌平鬼主一篇,“这是你的书?”
李蝉点头,“写得都是些见闻。”
徐应秋眉毛一挑,又翻看了几篇,便把册子递给郑君山。郑君山看得比徐应秋更加细致,过了半晌,二人对视一眼。郑君山点了点头,徐应秋对李蝉道:“这书中记录的虽然都是志怪之事,却笔力老到,尤其炼字的功夫,我都望尘莫及。若非浸**海几十年,断没有这样的功力,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积累。”
李蝉道:“这却不全是我的功劳,这炼字的功夫,还要仰赖我的友人。”
徐应秋笑道:“你倒谦虚。”
没一会,郑君山也看了数篇志怪,忽的看到其中一段,写的正是他的独自,眼中闪过落寞之色,暗叹一声,合卷不忍再看,说道:“这书里写的,尽是些妖魔志怪。往年大庸境内极少有妖魔的踪迹,而今却灾妖频发,妖魔肆虐各州,远不如往年太平。百姓若能读一读此书,或许也能趋利避害了。”
徐应秋道:“不错,的确是本好书。李郎是否有意刻书?我认识些刻坊,官刻私刻都有,此书若能流传出去,多半能风行一时。”
这书里虽未透露李蝉的身份,却几乎都是他经历的真事儿,李蝉于是迟疑了一下,摇头道:“这却没考虑过。”
“不妨考虑考虑。”徐应秋道,“不提这个,李郎可愿将此书借我钞写一遍?”
要夸一本书,再多的溢美之词,都比不上借去抄写,李蝉笑道:“当然可以。”
郑君山道:“应秋抄完,再借我抄一遍。”
李蝉笑道:“承蒙二位大学士抬举。”
郑君山因书想起死去的郑阆君,也想起了乾元学宫的春试,问道:“听说你要考乾元学宫,准备的如何了?”
李蝉道:“武艺没落下,修行也有长进,读书么,也算得上手不释卷。”
徐应秋道:“为你延誉的又是何人?”
李蝉摇摇头,“没人。”
徐应秋一愣,“你没有行卷?”
李蝉又摇摇头。
徐应秋笑了,“不错。”
郑君山道:“行卷本来的确便于拔擢人才,但主考官的人品节操尚难以保证,又如何保证延誉之人的公允?而今的行卷之风,已成士族之间结党抱团的手段。不过,就连当今圣人都改不了这局势,你若不肯行卷,这春试便要难上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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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行卷
崔含真曾几度上门,为李蝉介绍行卷的门路,李蝉虽只是心领他的好意,但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眼下郑君山说的,也是李蝉的顾虑。
郑君山接着说:“大庸国三年一度的科举,取士八十余人,这八十多个名额都要引争抢。而乾元学宫招生,时期不定,学宫建立已有百年,招生不过十次。而每次只收三十六人,其中学士仅仅十二人。上一回学宫收徒时,天下初定,圣人迁都,也摆脱了剑南门阀的势力。那时学宫招收三十六人,几乎有七成都出身寒门。如今么,还没过十年,几乎每一个名额,都被各方士族盯死了,若背后没有靠山,任你才高八斗,也难以杀出重围啊。”
李蝉指肚轻划着纸页锋利的边缘,沉吟了一会,“依在下的拙见,取士若更重门路而盖过了才华,是舍本逐末了。先贤曾有‘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之句,虽落得个穷困潦倒的处境,气节却令人钦佩。时局如此,既无可改变,要么削足适履,要么独善其身。我也不是心比天高的人,这次来到玉京城,就是要进乾元学宫学道。”
说到这里,他起身行了一礼,“二位是乾元学宫大学士,乾元学宫春试将近,还望二位能提点一二。”
郑君山起身请李蝉又坐了下来,“不必如此多礼,你我虽相识不久,但青灵县一事,已足见君之才能品性。”
徐应秋则呵呵一笑,“你倒也不迂腐,不错,我与君山虽是乾元学宫中人,不过乾元学宫招生,背后也是牵绊颇多,就连学宫祭酒也不能全然掌控。”他说着移开话题,“你说这本《山海拾遗》是与友人一同写的,哪位友人又是什么来历?”
李蝉也不再纠结乾元学宫的事,这学宫能入最好,若实在无缘,也强求不来,他笑道:“二位想见他也方便,他就在此屋中。”
“哦?”徐应秋左右看了看。
李蝉朝书房那边唤道:“芝田先生。”
“芝田……”徐应秋露出思索的神色。
脉望走出书房,看模样只是个麻衣老者,透过他的身体却能瞧见背后的门框。郑君山与徐应秋惊讶地对视一眼,待脉望走近了,徐应秋道:“我曾读过一本《芝田记》,著书之人,名唤芝田居士,不知老先生是……”
“阁下真是博览群书,竟读过《芝田记》?”脉望眼中放光,欣喜地上前拉住徐应秋的手,“不知阁下喜欢其中的哪一篇?”
……
脉望与徐应秋和郑君山一番畅谈,相见恨晚。四人从《芝田记》说到《山海拾遗》,徐应秋又提起刻书的事,李蝉接应下来,写了两百余字的自序。徐应秋亦作了一篇序。谢芝田与李蝉一同修书,自然也作了一篇序。而这书中的白头村郑阆君与昌平鬼主之事,都跟郑君山切身相关,这位青灵县明府,自然也不会吝惜一篇序。
于是短短两个时辰过去,《山海拾遗》便多出了四篇序文。
临走,徐应秋借了《山海拾遗》的原稿拿去抄录。到了门外,徐应秋又回头看了一眼。园里,红药正收拾茶杯,徐达与鸦千岁猫在檐头。
郑君山对遥遥相送的脉望拱了下手,又看向李蝉:“李郎有修为在身,若只是收服几个良善的妖类,倒不算什么。但庇护的妖类太多,却难免落人口实。”
“要是没这些妖怪,也就没有昌平鬼主。”徐应秋玩味道,“你那青灵县,可就是这些妖怪救的。·这些妖怪便如刀剑,是善是恶,要看用剑的人。就算落人口实,也不过是他人的眼光,不值一提。”
“你不在庙堂,当然不必在乎旁人非议。”郑君山摇头,“至少在乾元学宫春试以前,李郎要小心些。”
“两年未见,你倒变了许多。”徐应秋讶异地看郑君山一眼,对李蝉笑道:“你还不知道,当年学宫的同侪中,属他最愤世嫉俗,谁都不服。当年我说他在朝中混不开,便偏要去庙堂里打滚,如今却……”说到这里,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没再说下去。
李蝉知道,徐应秋大概是想起郑阆君与青灵县的事,自觉失言。他移开话题,“多谢二位提醒,我会小心。”
李蝉把徐郑二人送到仓米巷口,又说了一会话,回家后便已近午时。到饭菜上了桌,笔君仍未归来。自从笔君有了人身后,可从没落下过一餐饭,这回等到饭菜都凉了,也没见笔君的影子。
李蝉有些担忧,吃过午饭,连修行也没了什么心思,把悬心剑往腰间一别,披上风兜,便打算出门。却被扫晴娘叫住了。
“少郎做什么去?”扫晴娘挎着菜篮,打量李蝉的装束,“怎么还带上兵器了?”
“出门走走。”李蝉不意兴师动众,压低了声音。
扫晴娘笑道:“昨夜庙会还没玩够吧。”
李蝉点了下头,扫晴娘又说:“你若是去寻笔君,那就不大可不必了。”
“晴娘真厉害。”李蝉笑了笑,“我只是不大放得下心。”
“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一道身影从门外传来。
李蝉看着笔君进来,欣然道:“总算回来了。”
笔君笑道:“怎么,家里有什么要紧事等我?”
“倒没什么要紧事。”扫晴娘轻声道,“只是饭菜都等凉了。”
笔君道:“与故人多年未见,自然耽搁得久了些。”
李蝉取下悬心剑,挂回墙上,“笔君的故人是什么人?”
笔君道:“不用多久,你自然会知道。”
李蝉皱眉,“怎么现在说不得?”
笔君道:“也不急在这一时。”
“你当然不急,急的是我。”李蝉无奈,看着笔君,“近来不知怎么,总觉得笔君你有什么谋划,没准哪天又要走了。”
笔君点头,“的确有些事要做。”
“什么事?”李蝉追问。
笔君不答,反问道:“你想要我一直待在这园子里?”
李蝉笑道:“这园子不好么?你若不满意,日后挣些钱,再换个大的。”
“你有这心就好。”笔君也笑了起来,走到窗边,打量园中来去的妖怪,“当年你上青雀宫学道,它们在山下那陋室里等了你两年,如今你要去乾元学宫了,这住的地方,倒是比以前好了不少,它们也住的宽敞些了。不过,妖魔在市井中多有不便,住得再好,也住不痛快。”
李蝉顿了一会,说道:“让大家都围着我转,的确是我有些自私了。”
“这却怪不得你,也不怪这园子太小。”笔君临窗背对着李蝉,望向玉京城初春的晴空,“浮槎,有朝一日,这玉京城的天地,终究也会容不下你。”
……
冬天刚过,玉京城的积雪便迅速融化,虽然雪融的天气更加寒冷,经冬的枯枝上却抽出了新芽。短短数日过去,光宅坊落了漆黑草灰的园土里便钻出许多嫩草,那枯池蓄满了融化的雪水,浮着去年的败叶和酒花般的白沫。
李蝉在家中度过了春节,大庸国的官员也结束了难得的六日旬休。按惯例,春节与寒食、清明相若,本来给假四日,今年逢上封禅大典,除了太常寺等主持祭祀的官员外,朝中官员又多了两天假期,难得清闲了一回。
左禁神咤司杀君袁崇山却不得清闲,早在圣驾归来之前,他便已回京,调动神咤司左右二禁,确保圣驾归京不出岔子。东岳庙祭天之时,飞宫遨游,万民欢庆,玉京城中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袁崇山看到的却是无数涌动的暗潮。圣人重伤的消息,在市井里没掀起什么浪花,寻常百姓听过后,就跟去年冬天的雪一般悄无声息地化掉了,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却是一声春雷,令玉京城里的探子和刺客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忙碌到了初八这天,袁崇山入宫面圣。或许是圣人念旧,玉京城的皇宫虽与玄都的皇宫不同,却修建了一片与玄都故地一模一样的潜龙邸。
袁崇山在鱼龙池边见到皇帝,禀报了近来哪位亲王在玉京增派了探子,某某朝臣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接触了什么可疑之人。
待袁崇山说到司天监传来消息,乾元学宫祭酒袁朔近来收到了一份故人赠送的《寻龙谱》,大庸皇帝冷不丁地问:“去年春天在玄都,朕要你拉拢的那个丹青手,如今怎么样了?”
袁崇山记性极好,随便点出某位朝臣,连家中小妾的名字他都一清二楚,皇帝这一问,他立马想起了青雀宫上那个刺杀了希夷山道士的青年。袁崇山回想起了那双妖异的鸳鸯眼,仍印象深刻,他回答道:“他应该就玉京城,按之前的安排,未挂实职,筹备着乾元学宫的春试。”
李胤哦了一声,点点头,便又问起了其他的事:“朕听豫州刺史上奏,豫州水患闹得特别厉害,就连水神都遏制不住了,怎么回事?”
“属下也是刚查清一些消息。”袁崇山沉声道:“似乎豫州有大妖现世,此妖凶戾无比,据说淮水龙王与它斗法,竟被它抓住龙尾,扯住龙身,一口咬下龙头,三两口便把龙王都吃了下去。此等大妖,没个百十年修行,绝不可能这样的道行,这妖怪却来历不明……”
……
袁崇山从皇宫西边顺义门出去,回到神咤司中,安排了手头的事务,便换上便服,去了一趟合璧巷里的隐秘司所。
在宫中,圣人虽只是顺口一提说到了李蝉,袁崇山却把这事放在了心上。时隔近一年,这青年仍能被圣人想起来过问一句,已算得上简在帝心。更何况,神咤司虽是圣人亲自设立的,但毕竟年候不久,根基也不稳,司中修行者屈指可数。若能添入一位乾元学宫的学士,无异于再添一柱石。
于是李蝉刚从兰台回来,便被陈皓初带到了合璧巷,见到了自己的这位被玉京臣民讥为“袁六耳”的顶头上司。袁崇山正在翻阅卷宗,一见李蝉进来,抬头笑道:“我果真没看错人!”
李蝉行礼,“见过袁杀君。”
袁崇山打量着他,连连点头,“我没有给你加实职,本想让你不要分心,一心筹备考试。你倒好,路过岐州,竟解了青灵县之困。这正是我神咤司要做的事,你果然没来错地方。”
李蝉颔首,微微一笑,没作谦虚之态。袁崇山笑了起来,“你倒是好气度,我听说,如今还没人为你延誉吧。”
李蝉几日前刚被徐应秋问过这问题,他虽求了两位大学士提点,现在那两位却没传来什么消,是摇头道:“还没有。
“不用担心这些事。”袁崇山呵呵一笑,拍了拍李蝉左肩,“乾元学宫是大庸圣地,定不会轻易埋没人才。你可有什么得意之作?”
李蝉想了想,“近来写了一册书,不过算不上什么得意之作。”
……
合璧巷里的一场简短会面过后,袁崇山也拿到了一册《山海拾遗》,在百忙之中抽出了半天,为李蝉物色投卷的门路。
作为神咤司杀君,袁崇山在玉京城可谓是手眼通天,但要办成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有难处。毕竟神咤司在玉京的名声摆在那儿,用李蝉相熟的那位陈判事的话来说,要从三千朝臣中找出一个不厌恶神咤司左禁的男人,不比从青楼里找出个完璧的女人容易。
若只是科举的名额,自然有不少人乐意卖袁崇山的人情,但够格影响乾元学宫春试的人物,袁崇山能也没法轻易拿捏摆布。一番斟酌过后,袁崇山想起了一个合适的人——而今的司宗寺卿李象先。
司宗寺管理皇族谱牒与事务,又因先朝有皇帝为表崇敬两教,曾将崇玄、宣禅二署改属司宗寺下,于是司宗寺除去管理皇族事务,还掌管两教之事。而如今,崇玄、宣禅二署虽归于诸元台下,司宗寺掌管京中诸观的僧道谱牒,斋醮之事的规矩,却保留了下来。
李象先作为司宗寺卿,官居三品,既与皇族来往频繁,又与两教中人关系密切,人脉极广。此人也不像其他朝臣那样厌恶神咤司,当年圣人欲将神咤司改司成卫时,众多反对的朝臣中,只有寥寥无几的支持者,李象先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九寺五监不管政事,李象先的支持也没掀起什么浪花。
正月初九的午后,退朝之后,袁崇山便带着礼品,骑马到了陆府。司宗寺卿与袁崇山并没有什么交情,对这位神咤司杀君的拜访,他既愕然又有些谨慎。
待袁崇山一番问候过后,李象先笑道:“我还以为袁杀君只会上门抄家,今日却见到袁杀君上门寒暄,真是不胜荣幸。袁杀君究竟有什么来意,不妨直说吧!”
这一番话有些讥笑的意味,袁崇山却丝毫不恼,笑道:“素闻君有惜才之名,如今乾元学宫春试将开,有一后辈,才识过人,却无人为他延誉,不知李卿是否愿意提携他一把?”
“原来是为这事,好说,好说,这后生可有什么诗作著述?若真有才华,定然不会就此埋没了。”李象先见袁崇山不是上门找麻烦的,心中松了口气,一口应承下来。但他虽没那么嫉恶如仇,对名声极差的袁六耳也并无半分好感。虽应承了下来,也只在嘴上。过后只需拖延敷衍,打几回太极,既不用帮袁崇山的忙,也不至于得罪这个煞星。
“此子姓李,名澹,字浮槎。”袁崇山拿出李蝉给的抄本,“他写了一本见闻,记录了各州异事,集为一册拾遗,请李卿过目。”
“不错,不错。”李象先满面挑不出毛病的微笑,听到山海拾遗四字,却莫名觉得有些耳熟,把那抄本拿在手里,露出思索的神色。
袁崇山见李象先迟疑,问道:“李卿?”
李象先回过神来,嘀咕道:“昨日寺中修玉牒的说,乾元学宫两大学士,徐应秋与郑君山同为一书作了序。殷如晦看过了,也颇为赞赏,似乎,那也叫什么拾遗?”
六十:印书
李象先话音刚落,袁崇山暗道不妙。而李象先瞧见袁崇山一皱眉,便把袁崇山的心思摸了个大概。
他呵呵一笑,慢悠悠道:“大庸国的士子投卷不拘体裁,无论诗词歌赋还是传记,只要有文采,就有人买账。袁杀君送来的这本《山海拾遗》么,写的是各地志异之事,大概因所录之事鲜为人知,所以叫做拾遗。这类文章不易彰显文采,以其投卷的先例不多,但也不至于因体裁吃了亏。若适逢其会,更能让人耳目一新。可要是,碰上……珠玉在侧,就难以引人注目了。”
说到最后,李象先微微摇头,翻开手里那册山海拾遗,瞥见一则记载饶州伏尸鬼的异事。这书的文字倒是精炼,大略一看,偶有三言两语竟能让人触目惊心。不过,这李澹既然与神咤司的人搅在一起,也不是什么惜名的人。他阖上书页,“袁杀君难得有事托付,本官当然没有推辞的道理,等到抽出空来,一定会仔细读一遍。”
袁崇山看出来李象先有些敷衍,但他就算有抄家的本事,到了有求于人的时候,也知道越是逼迫对方越适得其反,便笑道:“那就有劳李卿了。”说完从桌边起身,向李象先告辞。
作为左禁神咤司杀君,袁六耳号称只要是玉京城里的事便无所不知,实际却不如传言那么夸张,近来他被圣人归京的事牵绊住,这不,文人圈子里的事,人脉广泛的司宗寺卿就比他知道得早一些。
正思量着回去派人查清这人的身份,袁崇山又忽然想到,李蝉途经青灵县,冒充昌平鬼主,那青灵县明府,可不就是郑君山?而去年春天,李蝉在望雀台上刺杀希夷山洪宜玄,背后似乎也有徐应秋暗中相助。
神咤司左禁每日处理的消息,不比大庸国处理全国奏章的西台少。袁崇山走了好几步,才完全回忆起这两桩有些久远的事,他心中一动,驻足回首:“李卿可记得两位大学士作序的那本书的全名?”
李象先微笑:“我也只是偶有耳闻,不过此书能让徐郑两位大学士共同作序,如今名声虽然只传到了司宗寺,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该名传玉京了。”
袁崇山点点头,告辞离去。
李象先将袁崇山送出门外,回到府里。
李象先的夫人听说袁崇山上门,提着心在耳室旁听了半晌,袁崇山一走,便拦住了夫君,连忙问道:“袁崇山来做什么了?”
李象先冷笑一声,“这厮不知发哪门子的疯,竟托我为他的人延誉。”
夫人露出担忧的神色,欲言又止,李象先又缓和了脸色,宽慰道:“放心,他袁六耳虽然名声不好,也不是四面树敌的蠢货。”
夫人松了口气,这才看向李象先手里的书,随口问道:“袁崇山要提携的是什么人?”
“此人想必不是洁身自好之辈,不然,也不至于跟袁六耳走到一块去。”李象先摇头,“不过此人倒有些文才,今天来的若不是袁崇山,我倒是不吝推他一把的,可惜了。”
夫人见到那书上的字,却咦了一声。
李象先的夫人姓曾,出身书香门第,颇为能干。她打理着李家的产业,其中就有一家书坊。整个玉京城里,有牌记的书坊就有七十二家,此城刻印的图书,会传售到整个大庸国,而整个大庸国的书贩也云集到此。也因为这些书坊,各州云游到此的文人,也有了鬻文为生的后路,其中名声大的,一篇文章朝出镂板,暮传玉京,价值何止千金。
近来乾元学宫春试将近,玉京城里佳作频出,各家书坊也争相向俊彦们购买文章,譬如名噪一时的谢凝之,若哪家书坊能独揽他的诗文集,便也能在众多书坊里脱颖而出了。
如今众多书坊里,最有名的,莫过于大相国寺资圣门外专刻经书的长明书铺与睦亲坊南的陈宅书铺。而李家经营的书铺,虽有江湖文人因李象先的名声而常向书铺供稿,李家书铺仍只是经营得中规中矩,这让曾夫人颇为不甘。昨日听说乾元学宫两位大学士同为一书作了序,便特地托人打听了一番,今天又见到夫君手里的书,她惊喜道:“夫君总算是想开了?”
李象先素来认为夫人开设书坊的事素来抵触,虽没阻止,也从不过问。曾氏冷不丁这么一说,李象先一时没反应过来,而曾氏又接着说:“我打听到,徐应秋托了睦亲坊的陈宅书铺刻印此书,但似乎还没完全定下。本想请郎君你去游说,却担心郎君你……”她顿了一下,“没想郎君竟把这书拿过来了……”
李象先越听越不对劲,打断了夫人的话:“你说的就是这本书?”
曾氏有些疑惑,仍笃定道:“不错,就是山海拾遗。”
李象先追问:“那著书的人姓甚名甚?”
“那后生姓李,表字浮槎。”曾氏也反应了过来,“这书就是袁崇山送来的?”
“袁六耳这厮……”李象先面色古怪,“莫不是来耍我的?”
曾氏奇怪道:“既然这李浮槎与两位大学士关系匪浅,又何必跟神咤司搭上关系,就不怕名声不干净?”
“神咤司左禁虽名声不好,在玉京却是手眼通天,这李浮槎有了乾元学宫的门路,还要搭上袁崇山,想来并不在乎旁人眼光。”李象先沉吟,“这倒是个能成事的人物。”
曾氏抬袖掩嘴,笑道:“夫君的口风变得倒是快,现在又做什么打算了?”
李象先呵呵一笑,“既然有两位大学士在前,我便做个顺水人情又如何?”
……
马车驶过长街,车夫知道袁崇山素来事务繁忙,于是十分珍惜哪怕片刻休息的空闲,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令马车只有难以察觉的颠簸。
袁崇山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很少有人知道,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神咤司杀君,将禅定修到了十分高深的境界。坐车时除非遇上大事,不然他很少思考,这时候,他却思索着李蝉的来历。
起初他只是奉皇命拉拢这青年,如今已由衷感慨圣人果真是慧眼如炬。作为大庸皇帝的亲信,他见过千百个被皇帝赏识的人,要么红袍加身,要么颠沛流离,不知这李蝉最后又会落个什么下场?
正感慨间,车厢外传来吁的一声呼喊,紧随其后的是逐渐短促缓慢的马蹄声。袁崇山眉毛一皱,在玉京城里,敢拦神咤司马车的人屈指可数。他掀开车帘一看,却是李象先骑马后来居上,拦在了前面。
“袁杀君。”李象先下了马,满脸笑容地等着袁崇山出来,“袁杀君走得匆忙,有些话还没说完呢。”
袁崇山离开,笑道:“有话捎人带个口信就好,怎劳司宗寺卿亲自骑马过来?”说话时,便见到了李象先手里用青绢包裹起来的书,眉梢一挑,以为李象先要将山海拾遗退还回来,不动声色道:“李卿的意思是?”
“袁杀君不要误会了。”李象先笑呵呵道,“袁杀君走后,我草草翻阅,便发现此书文字精要,鞭辟入里。李澹在玉京竟也没什么名声,这等明珠,断不能就此蒙尘。我门下有家书坊,却不知他是否愿意,把自己的书刻印成册,传遍玉京?”
李象先前后态度变化之大令袁崇山有些愕然,但他识人无数,也只是大笑道:“好好好,我就知道李卿有识人之能!”
……
神咤司的马车到司宗寺卿的府邸去了一趟,两天过后,睦亲坊的陈宅书铺和临安坊的李记书坊里,便各出现了两百册《山海拾遗》。
市井里的各大书坊,出售的大都是私刻书籍,私刻书籍里卖的最好的,除了名人词句,便是香艳文章。《山海拾遗》的书名,在一干《玉娇梨》、《华宫春色》、《女仙外史》、《天地合欢赋》中并不起眼,本该伴随大多数无名文人的书作,落入故纸堆喂蠹虫,却因为乾元学宫两大学士作序的噱头,一售而空。
先是昌平鬼主之事,此前就在玉京城里有风声,让人听起来虽不至于耳熟能详,也有些印象。在这书中,众人又看到了青灵县那位明府的独子因救灾而死,纷纷叹惋,几日之间,就有说书人将这短短几百字改成了滔滔不绝的一番故事。
也因昌平鬼主之事,人们读到书中本来那些因离奇而有些疏远的异事,也有了切身相关之感。
大庸国已有二十余年没闹什么妖魔鬼怪,此间自然少不得有讲述鬼狐妖魔的书籍,却大都是穷书生为了挣些润笔费而故作惊人之语,虽然也偶有真正杀过妖,除过魔的僧道,闲来写过几笔旧事,哪个见识过的妖魔又能比桃都山一路走过来的李蝉多?原来天下太平,百姓看些志怪只是消遣,今年圣人出关,灾妖频发,原先那些志怪传奇,就难以满足百姓了。
起先《山海拾遗》一售而空,是因两位大学士作序,又因此书恰好填补了志怪传奇的空缺,便迅速在玉京城里流传开了。不识字的百姓,听说书人口若悬河。识字的嘛,有钱的买书,没钱的便争相传抄,一时间,竟连纸价都贵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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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扬名
一本山海拾遗,闹得一时间玉京纸贵,光宅坊里的李宅,自然也被各家书坊派来的人踏破了门槛。只不过,这些期望能印售《山海拾遗》的书商,个个都被红药挡在了门外。
到了正月十七,上元节第三天的黄昏,一重重飞楼间便亮起了各色花灯。红药用一副不厌其烦的笑容,送走了一名书商,把门一关,终于揉了揉腮帮子,松了口气。徐达踩着刚冒头的草芽,叹道:“又是八百两,八百两走啦。神女娘娘,这是第几个了?”
日前徐应秋与郑君山走后没过几天,睦亲坊陈宅书铺的主人陈宗之便亲自上门拜访,这位书商仕途不顺,却交游广泛,为人仗义,有“赊书不问金”的美名,在书商云集的玉京城里,凭着一己之力,做成了头号书商,愿出千金,恳请李蝉把《山海拾遗》交给陈宅书铺雕版印售。
只隔了一天,临安坊李记书铺的掌书又登门拜访,所求与陈宗之相若,明言说司宗寺卿李象先对此书十分赏识,话里话外则暗示着若能搭上司宗寺卿这层关系,那位大人物只需几句话,此书说不定收入兰台。玉京的书坊印售图书,虽也传遍各州,但也大都只是私人收藏,供人消遣。若由兰台刊刻,那可是要被各地书院收入馆藏的。
一边是徐应秋联络的书坊,一边是袁崇山拉来的关系,李蝉只得邀了两方共聚一堂,三杯两盏过后,议定两家各出八百两,拿到印售此书的资格。
红药朝上望了望门檐,抿嘴掰着手指算了算,“三十四个了。”
徐达咋舌道:“三十四个,八百两……这,这……”
红药帮它算出答案:“合计二万七千二百两。”
徐达眼睛发直,“咱听说唐家那辛园有个绳朽阁,咱有这么多银子,比那绳朽阁都不差呀!”
涂山兕在积满了浑浊雪水的池子边回过头来,“两万两虽然多,你却小瞧唐家了。”
园子里看花灯的李蝉对徐达说:“睦亲坊的陈宅书铺,临安坊的李记书坊肯出到八百两,便是和我签了书契,要我不再委托其他书坊去印售了。”
徐达叫道:“阿郎糊涂,糊涂啊,这千余两蝇头小利,怎比得上几万两?”
红药看徐达顶嘴,哼了一声,“徐达,你是不是这些天猪油吃多了,连阿郎的话都听不懂了?”
眼看白猫掉进了钱眼里,听不进道理,李蝉笑道:“不止这八百两,日后这两家书坊每卖出去一本书,咱们都有钱分的。”
徐达迟疑:“咱去看过了,那书铺虽然不小,上门客人却算不得多。”
李蝉摇头:“上门的客人不是大头,大头都在外地来的书商身上。前些天陈宗之酒后说蜀中书商来玉京走一趟,买走的书便有千部之多?蜀中可不止一个书商,大庸国也远不止蜀中这一个地方。”
徐达听得眼睛一亮,刚说完徐达的红药,这时却叹道:“我听说买书的人不多,大都是借阅手抄的,还有盗印的。”
李蝉笑着摇了摇头。
脉望在门前现出身影,“贫寒之家,有几个买得起书的,爱书之人借阅抄写自然无可厚非,那盗印牟利的书商却罪该万死,不过那陈宅书铺跟李记书坊都有些背景,此事自有官府去管。再说一千多两。”
李蝉看到脉望,移动开话题道:“此书能被人赏识,大都是先生的炼字之功。”
要说《山海拾遗》出了名,最高兴的不是李蝉,二十生前不得志,死后一本《芝田记》也无人问津的谢芝田。眼下,脉望听了李蝉的话,只微微一笑,“文字功夫不过锦上添花,主公名扬玉京,也是厚积薄发。”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
李蝉眉毛微微一皱,给红药使了个眼色,红药叹了口气,埋怨道:“这些卖书的,上元灯会还没过去,也这么不消停。”说罢,走到门后,“这位客人莫见怪,我家阿郎……”‘话说到一半,却住了嘴。
来者一袭白衣,容貌俊朗,身边带着个书童,不是什么书商,是李蝉的熟人,灵丘鹤子白微之。
这位日携一卷的郎君,今天腰间没别竹简,手里拿着一本新书,上边有陈宅书铺的牌记,眼看读的正是山海拾遗。
……
奉宸大将军府里,姜濡也翻着一本新书。
坊刻的书籍,不如官刻的字大行疏。正值黄昏,外边还有些天光,屋里已十分昏暗,她却并不在意,眼里似乎闪着微不可察的银光。看了十余篇,自语道:“难怪手底下跟着那么多妖怪,原来遇到过这么些古怪的事。”
一点烛光亮起,照亮暗室,姜濡扭头一瞥,婢女瓶儿点亮了油灯,放下纱罩。
……
任善坊的樊楼里,清倌人看了一眼飞楼下方蚂蚁般的行人,收起窗杆。琐窗一落下,便隔绝了外头的嘈杂,只听得到衣物摩擦声与饮酒声。
清倌人亦是娼妓,留下三分矜持,只是提价的手段。屋里喝酒的男人年纪三十余岁,容貌并不出众,清倌人却宁愿分文不取,也甘心为他放下矜持,只因男人叫谢凝之。就算求不到他的墨宝,只要能得他口占几句诗词,便如泥塑鎏了金,身价自此不同。她依偎到谢凝之怀里,吐气如兰道:“郎君在玉京留下的第一篇墨宝,写的那位画仙人,他有一本《山海拾遗》,这些天在玉京城里可是名气不小,谢郎也看过了么?”
谢凝之点点头,呼出一口酒气。清倌人又哼了一声,“本来还有许多人说,那画仙人有名无实,言下之意,不就是说谢郎你眼光不行,如今一看,还是谢郎独具慧眼。”说着为谢凝之斟满一杯酒,端到他嘴边。
谢凝之啜掉表层颤颤巍巍险些溢出的酒液,搂住清倌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微笑道:“若没几分眼力,我怎会入此青闺中?”夸得女子巧笑不已,他放下酒杯,目光因醉意有些迷离,望向窗外,欣然道:“他果真不是碌碌无闻之辈。”
……
保宁坊的酒肆二楼,珠玑诗社的珠玑四友,与昊天观的两位道士正赏灯饮酒。众人从国事谈到天文地理,又说道乾元学宫春试,便有人提到近来名传玉京的那本志怪传说。
其中一人说道:“含真与那李澹相识,怎么也不引荐一二?前一阵还听你说,要引荐他与观主相识,怎么后边就没音讯了?”
崔含真脸色潮红,李澹声名不显时,他比李澹还着急,如今李澹声名鹊起,他既高兴,也与有荣焉。但社中友人的话,却令他有些尴尬,他倒是热情为李澹牵线,却无奈人家无动于衷。他呵呵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并未接话。
友人亦不再追问,笑道:“日后若有机会,含真兄一定要邀他与我们见上一面,也让我们一睹这画中仙的真容。”
崔含真呵呵一笑,“一定,一定。”
酒过三巡。
夜色已深,众人离开酒楼。崔含真走过昊天观侧的云桥。春寒料峭,夜风刮来,凉意刺骨。他裹严实了裘衣,仍打了个哆嗦,酒醒三分,看见花灯下昊天观的飞檐高翘,蓦地又想起席间的对话。
他在鹿鸣书院与李澹争执,而有所领悟,辞去讲书之职,跋涉千里再入玉京。这一来,虽是为了乾元学宫,却深知其难处,为自己留下了后路。这段时日,四处交游,与昊天观中人交好,心中其实早又定计。此番九成是进不了乾元学宫,但能进昊天观,也能修行神通。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凡人眼中的仙师了。
这结果,本已能能让他知足,但想起李澹,却有些不是滋味。自己费尽心思,不过爬上了山脚。而后边本来“不思进取”的人,一转眼,就已经到了高处渺茫的云雾中。
诗社的友人见崔含真忽然驻足,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今日怎么就这点酒量?”
崔含真朝东一看,光宅坊被重重飞楼和花灯掩盖。
友人只见崔含真望着花灯,长叹一声,“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
……
玉京城东北面,一座高楼在坊间拔地而起,直刺夜空。此楼高过近处的数座飞楼,窗间灯火幽煌,引人探究。然而无论是街巷中穿行的车马,还是飞楼云桥游乐的行人,都没有向这座高楼投来一道目光。
这座高楼伫立在闹市中,却仿佛置身另一片天地,楼高处,乾元学宫祭酒袁朔凭栏远望,青灵县明府郑君山一身常服,以学生的姿态站在他右手边靠后的位置。
袁朔目光落在空茫夜色中,“听说你跟应秋一起,给一个叫李澹的后生作了序。应秋向来我行我素,行事不依常法,他坏规矩的时候太多,我并不意外。我却没想到,你也会为人延誉。”
郑君山道:“我为他延誉,并不是因为欠了他的人情。只是在青灵县中,我虽与他接触不多,但仅此一事便能看出来,此人行事不拘小节,有勇有谋,又擅把握时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袁朔顿了一会,说道:“这一次的春试,共收三十六人,约莫有二十八人,在如今就已大致定下了。”
郑君山眉梢一挑。
袁朔又说:“大都是世家之后,有些未入学宫便已身怀神通,比起没什么跟脚的,各方面都要出彩些,就算没有行卷,寒门子弟大概也争不过他们。有人延誉,给他们撑腰,寒门子弟就更争不过了。”
郑君山道:“寒门也有人才,大庸国也不乏愿意提携后进的。”
袁朔摇摇头:“到头来,一场春试,试的不是学生,倒成了一场党争。日前中台左仆射来找我,想给他的侄儿谋个直学士的位子。我不允,他便上奏圣人,说乾元学宫耗资甚巨,理应缩减四成。”
郑君山眉头一皱,又想到青灵县的灾民,眼神挣扎了一会,摇头道:“乾元学宫耗费的钱粮,只要没耗在贪墨上,就不算用在了歧途。”
“说得好。”袁朔点头,“这道理你能想通,朝中大臣也都能想通。但永远有人想击垮学宫。‘天下承平已久,妖魔之乱不足为惧’,‘两教修士与神道诸神便已足够,何必要乾元学宫,空惹两教猜忌’,诸如此类的话,已多得记不清了。”
郑君山默然。
袁朔又说:“这些话说得不错,若只是平息妖魔作乱,自然不需要乾元学宫。不过圣人不论如何都要撑起学宫,便是为了摆脱两教钳制。”他看郑君山一眼,“当今圣人的立场很明显,乾元学宫倒不用担心上奏,你应该知道学宫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郑君山道:“入学宫的世家之后越来越多,而世家多受两教掌控。
袁朔点头,“若再多一些,乾元学宫便的确如那些人所说,不必存在了。我不许学宫中人为人延誉,就是这个道理。你开了这个先例,旁人自然也会效仿之,届时学宫与外人的关系便越来越深。”
郑君山道:“是我不该。”
袁朔摇头:“好在你倒是选了个好后生。”
郑君山眉毛微微一动,在他印象中,袁朔极少有夸人的时候。他有些惊讶,袁朔却已转开了话题:“在青灵县中陷害你的人,查出来了么?”
郑君山道:“只查出些风声。”
袁朔道:“说吧。”
郑君山道:“似乎是有人以为我与豫王有勾结。去岁圣人西行,有许多人圣人将一去不回,天下将要大乱。豫王狼子野心,万一圣人出了些什么变故,一定不会让太子顺利登基,恐有篡位之嫌。
袁朔若有所思:“这么说,是太子的人。”
郑君山摇头:“太子宅心仁厚,不会如此……还请先生指教。”
“乾元学宫不干政事。”袁朔笑了笑,“不过,庙堂上的事,要看的简单些。太子宅心仁厚,他手下的人就不一定了,既然有人要除你,是为了给太子扫清障碍,不论太子如何温良恭俭,这便是太子的人。便如他们看你是豫王的人,你纵有千般理由说自己不是,也已成了豫王的人。”
郑君山若有所思,俯首道:“先生教训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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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春试
乾元学宫里的一番对话,被掩盖在上元节的灯火中。对玉京百姓来说,即将到来的春试是整个大庸国的青年俊彦们崭露头角炫耀羽毛的戏目。在考生眼里,这场春试则是平步青云、得道长生之阶。而在乾元学宫祭酒的眼里,这却是玉京权贵、乃至圣人与佛道两教之间的一场角逐较量。
随时日迁移,春试的日子越来越近,才子佳人们出场得愈发频繁,宫廷与云桥飞楼间穿行的身影里,除却簪缨锦绣,各卫府府兵的兜鍪也显见的多了起来。
李蝉因一本志怪传说而扬名一时,不过春试越近,玉京城里的热闹事儿也就越多,被各坊的书商打扰了一阵过后,园中的生活又逐渐了平淡下来。李蝉除却修行,便是读书准备考试,与脉望、白微之等人探讨学问。偶尔摆开棋盘,拿出李观棋送的珍贵棋子,与人对弈一局。
光宅坊的园子里春草渐深,池中水仙,圃里的山客、棣棠也渐次开了花。若说去年冬天这园子还是百废待兴,如今便已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玉京城两大书坊送来的银钱,让本不富裕的家境一下变得殷实起来,妖怪们总算不用继续节衣缩食勉强度日。扫晴娘买来五匹纻布,与红药为家中能化作人形的妖怪,都添置了两身新衣。直到二月二的春社这天,才停了针线,到东郊的樱花繁茂的林间凑热闹看人弹琴擂鼓。而李蝉身上带着官职,虽没履行过几次职责,也被召到了社稷坛下,随玉京城大小官员分肉饮酒。
春社过去四天,玉京西北边的龙游汤里泉水激沸。每到惊蛰,龙游汤总会有此异象,果不其然,当天晚上便响了春雷,伴着一场大雨,洗掉了城中最后一点儿残雪。等到放晴时,天气便完全回暖了。
李蝉从此换上了春衫。又到了春分的第二天,便接到了礼部的通告,与这次乾元学宫春试的三百九十一人,一同聚集到了景风门下,然后被宦官带到皇城东北隅。龙渊阁就在此地,阁中挂有三十一名各代乾元学宫大学士的画像,大都在昔年的妖魔乱世中立下了极大功绩。
龙渊阁外,乾元学宫祭酒袁朔亲自向众人分酒。众人叉手向那座彤楼俯身行礼时,太乐局便击起了鼓。礼罢,乐师奏起一曲《安世乐》,众人以歌相合。
袁朔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嗓音沙哑,却连最远处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修行者作法,几乎注定要扰动天地元气,李蝉留心观察,却瞧不出这位祭酒有任何施展神通的迹象。心中暗道,这般大巧若拙的手段,恐怕是破了知境,已入道了。
袁朔唱在前边,众人紧随其后。近几月,这些年轻人虽在玉京城的各类雅集法会上频繁出没,大都相识,却是头回一个不漏地聚到了一块。虽然祭典不是什么比试的场合,众人也暗里较着劲,四百人齐唱,声震云霄,连皇城外边的百姓都隐约能听到,纷纷感慨好一派威武气象。
龙渊阁的祭典,就是乾元学宫春试开始的信号了。
李蝉流离漂泊惯了,本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虽然想进乾元学宫,也没有什么不成功便成仁的执念,正因如此,他人忙着四处干谒公卿贵人时,他才能安之若素。但随着光宅坊里的园子被捯饬得越来越像样,妖怪们的日子也越来越有条理,李蝉便习惯了玉京城里的生活,知道了邻里的名姓,出门时候也能跟巷里每日卖豆腐的老者和兜售杏花的相视一笑,打上招呼了。某一日,从兰台归来,在云桥上遥遥俯瞰自家宅院,再想起以前居无定所的日子,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也许是因为对这安定惬意的日子有了留恋,春试的前几日,李蝉竟难得的紧张了起来,本来打算再读一读经书,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出门去找白微之讨论文章,到了他寄寓的道观,却得知灵丘鹤子出门赏花去了。又听说西郊的都陵山下桃花开了一些,索性也放下了书卷,带上妖怪们出了玉京西城门去,踏青去也。
还是初春,所谓的桃花开了,原来只有零星几枝,还没积蓄多少生机,便早早结了苞,十分单薄瘦弱。本就不比玄都的桃花闻名天下,更是未到花期,当然远不如李蝉看惯了的桃花那样秾艳丰腴,但多少也勾起了几分遥隔数千里的亲切感,继而又让令想起去年春天在玄都的经历。
退一步去想,就算进不得乾元学宫,境况也不会比以前更差,登时心头释然了许多。
……
雨水过后,雨停的第一个清晨,黑暗中弥漫着未散尽的湿气。天光未现,晓月仍挂在天边。李宅的卧房里发出窸窣的声响,是翻身时衣物摩擦被褥的声音。这声音反复了约莫半刻钟,终于停了下来。床上的人不再辗转反侧,却并未安睡,而是按着床沿撑起身来,清了一声嗓子。
屋里突兀地一团灯光,顶烛的五彩雄鸡独立在桌前。李蝉在烛光下眯了会眼睛,打了个呵欠,随手从水瓶里抽了跟柳枝,一边嚼着,一边走到窗前。他动作很轻,反而呼吸比脚步还要明显些。
今天正是乾元学宫春试的日子,他睡得倒是一夜无梦,醒得却格外早。推窗看了会天色,仓米的豆腐坊里隐约传来驴拉磨盘的声音,引得槽间睡得正香得黑驴也偶尔打两个响鼻。眼看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李蝉摸摸肚子,想起昨夜厨房该剩了些炊饼,便离开卧房。推开房门,西屋却隐有灯光。刚过去没两步,墙头便传来赤夜叉瓮声瓮气地声音:“阿郎起这么早?
“睡饱了。”李蝉吐掉些许柳枝屑。
房顶传来青夜叉的声音:“咱就说不要上房,雪狮儿君偏要攀瓦,如今吵醒了阿郎……”
“没这回事。”李蝉笑了笑,“怎么都没睡呢?”
四角攒尖的棋亭顶上,白狐正吞下一缕稀薄的月华,偏头看了看下方,一跃而下,化作人形,幽幽道:“阿郎是人,就算种了道,也习惯夜里睡一觉。我们却生来便习惯了昼伏夜出的。只不过有了些道行,白天也有精神。”
徐达道,“狐仙娘娘本是个爽快的性子,怎么今夜这般别扭?咱可是心忧阿郎,夜不能寐,夜不能寐啊。阿郎今日怎么这么早就醒来了?”
“毕竟是件大事呢,要是半点儿都不担心,与其说是有静气,倒不如说没放在心上。“红剪纸飘落,扫晴娘在窗下现身,轻声道,“说来,少郎在浮玉山被请青雀宫考校时多少也该有些紧张。”
笔君也在一旁现身,微笑道:“等你进了乾元学宫,日后便能独当一面了。”
李蝉环视众妖一圈,原来不止他一人睡不安稳,一家子妖怪都醒着。他心底有些感动,笑道:“如今不算独当一面么?”
笔君摇摇头,“如今你只是无根之萍。就拿希夷山来说,你处心积虑杀得了一个洪宜玄,碰上比他强一些的吴却邪就只能仓皇逃窜,若再来个厉害些的呢。”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会,正色道:“若有知境修行者要你的性命,单凭你一人,便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进了乾元学宫。”笔君拍拍李蝉的肩膀,“你才有了跟脚。”
……
半夜苏醒,本来有些伤神,但有妖怪们陪着,李蝉也打消了心底最后一丝紧张。红药调了一盘安神香,随着香字成灰,晓月渐落,天也逐渐亮了起来。
这妖宅里边,虽不能祭祀神灵,但妖怪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三张神像。
每逢考试,大庸国的儒家子弟拜文昌星,道士则拜魁星,和尚则拜文殊,李蝉则三教合流,为三张神像各上了一炷香,随后穿上一身直裰,骑上黑驴,离开了光宅坊,也不知三位大神若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到底是保佑还是会降罚。
黑驴穿街过巷,辰初刚过,便赶到了玉京城东南的贡院。贡院本是科举的考试场所,为圣人贡献天下人才,乾元学宫的前三科考试,也在此举办。考场附近不得喧哗,但围观的百姓与近四百考生有如何忍得住交流讨论。考试还未考试,考生们积累的名声便有了云泥之别,此前声名鹊起的俊彦们,不光举手投足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还有百姓为他们了结成各大社团,
当初在辛园外被嘲笑的黑驴,这一回接近贡院,却收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欢呼。隐约的,能听到“画仙人”的喊声。
李蝉下意识扭头,遥遥看向人群,心里有些惊讶,目光却只是稍作停留,罢黑驴交给了礼部与崇玄宣禅二署的官差,继而验明正身,便信步踏入了贡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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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帖经
乾元学宫虽在闹市中,却向来被奇门阵法遮掩了踪迹,玉京百姓就算与它比邻而居,也难以一见其真容,只能从坊间口耳相传的异闻里窥得它的只鳞片羽。难得碰上乾元学宫收徒,百姓自然不会放过看热闹的机会,毕竟,乾元学宫招人,可不像进士明经这些科考常举那样频繁。常举年年都有,乾元学宫收徒却不定期,短则两三年,最长间隔了近二十年。
学宫的考试共分四场,只有前三场在贡院里举办,今日,贡院边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除去男女老少,随处也都能见到各色座驾和步辇。青华盖、金帐帷、五彩的孔雀扇在晨光下相映成辉。朱紫袍的王公贵族在榜下等着捉佳婿,青闺里待嫁的少女们则明眸顾盼寻觅良人。
这些热闹被贡院的一道白墙隔开,黑瓦上的青阳旗随风轻晃,近四百考生齐聚一院之中,周遭却异常安静。各人被陆续点名,没一会儿,便响起了“黎州清陵李澹”的喊声。李蝉上前一步,便被官差带到了西边的鉴照楼中。
鉴照楼内有一方古镜高悬在梁上,这楼的名字由此而来。这镜子来历不凡,上古时人祖麾下有一灵族,能够辨认人心,得人祖赐名“屈轶氏”。这古镜就以“屈轶”为名,据说是屈轶氏铸造磨冶出来的神异宝物,有辨别奸佞的法力。李蝉从镜下过去,抬眼一看,那镜面虽照出了他的模样,倒影的双眸也还是黑如点漆,他暗暗松了口气,便被礼部考功司的官员带到一旁搜身。
大庸国的风气尊重人才,于是考前的搜身也不算严厉,官差只检查了李蝉携带的物件,又搜了怀中、腋下几处,便放他出了鉴照楼。
楼外的空地和廊庑下边,已摆上数百张桌子。李蝉目光一扫而过,在考生中看到了几张有些熟悉的脸,紧接着又在官差接引下,坐到了西北边廊庑下的一张长桌后。
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四周并无遮风之物,早入场的人已坐了好一会儿。有人往手炉里添炭,有人提起白瓷君迟往砚里加水磨墨,有人在冷风里搓手,有人拢着袖子闭目养神。
李蝉则把随身带来的漆盒放到桌上,摆好笔墨纸砚,解下腰间的水囊挂到桌边,紧接着将手炉放在脚下,又从漆盒里取出一块肉饼,在炉上烘热了。等他吃下肉饼,拍去指间沾了少许油渍的面屑,乾元学宫的考生便已尽数入场。
这一次考试的主持者颇为复杂,崇玄、宣禅二署请来了两教高功坐镇,礼部又负责考试的事务,乾元学宫倒只来了一位主持考试的学士,名叫陈玉斋。这时已接近辰正,陈玉斋出场,舌绽雷音,说了些“卿等学富词穷,跋涉山水”之类的话,把诸生大力赞美了一通,接着又信誓旦旦地保证“有司至公,必无遗逸”,考功司的官员便逐次发下了考卷,至此,乾元学宫的春试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乾元学宫前三场考试与进士科形式相似,内容则也与青雀宫这等道门圣地的考校相似。青雀宫第一科考的是道经,乾元学宫第一科考的则是帖经。至于帖经的内容,则是从三礼、春秋三传、诗、书、易九部大经,里边选二十段经文。兼从道门的《道德经》五千言与佛门《无量寿经》这两部在大庸国流传最广的两教经典里边,也选出十段经文。吧这些经文用纸贴去部分,让考生填补空缺。
单从这帖经一科,便可看出乾元学宫春试的难度。按常例科举帖经只贴去三字,乾元学宫考的帖经贴去的字数却不定。更不用说,考题还多出了两倍。这三十段经文,十通其七,才算过关。但就算过了这一关,也只是登了乙科,还得顺利过了后续三关,才有了在学宫里边担任知书、拓书等职务的机会。至于要想竞逐那仅仅十二个的直学士之位,非得三十帖全通,无一错漏,登上甲科才行。
俗话说三教不分家,李蝉早年虽颠沛流离,在青雀宫上学道的那两年,便着实积攒了一些学问。再加上种道以后,神思愈发敏捷,几乎已能过目不忘。按他的料想,乾元学宫考帖经,考得内容虽多,却并不生僻,终究不会脱出这十一本经书的范畴,应该也难不到哪儿去。
但开卷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考官的本事,卷上的三十道帖经,除去开头几道,其他选的不是孤经绝句,就是聱牙之词,有的考题甚至只露出末尾两字,说是刻意刁难都不为过。
李蝉填了几道帖经,好奇地向旁边张望。这考场中的一张张书桌只间隔一尺,中间并没有东西遮挡视线,且不说修行者,只需要把武功练到了先天圆满,练出了暗室能察秋毫的目力,便能轻易看清其他人的考卷。
但李蝉目光所及,旁人考卷上却像是搅浑了的一潭水,只隐约看得到一些字迹。讶异之下,青眼眨了眨,总算窥见了一些异样的气机。这些气机环绕在整个贡院内,在一张张书桌间周游流转,这些看似随意摆放的书桌,竟俨然被摆成了一方阵法。
李蝉有些好奇,而他身边作答的人,也跟他有过一面之缘,是李蝉初到玉京时,在辛园雅集里第一个落铜赋诗的孙衡年。此时孙衡年亦察觉到了李蝉的目光,先是一怔,随后一皱眉,把身子微微一侧,恰好挡住了考卷。
李蝉眉毛一挑,沉默了一会儿,摇头无声地笑了笑,便不再尝试窥探阵法,低头专心作答。
三十道帖经,要填的不过数百字,却很耗心力,诸生恨不得搜肠刮肚,将十一部经书一字不漏地回想起来,无奈帖经一科限一个时辰内完成。贡院里,衣物与桌面地摩擦声,呼吸与轻叹此起彼伏,鸣鹤楼下那座莲花漏转动的声音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最刺耳。
直到莲花漏转到巳正时分,坐镇考场的那位道门高功拿起手中不起眼的铜铃轻轻一晃。当!那拳头大小的铜铃却发出黄钟大吕般的鸣声。场间考生有人胸有成竹地搁下笔,有人神色焦急,有人怅然轻叹。李蝉写完三十道帖经,对其中两道考题仍有些不确定,犹在斟酌,考卷却突然被无名风掀起了一角。
哗啦啦,随着一片片纸页翻动声,三百九十二张考卷长了翅膀似的离桌飞起,雪片般的落到了鹤鸣楼上的陈玉斋身边,整整齐齐堆成了三摞。还没等考卷落稳了,陈玉斋便拿起一张试卷,一眼扫过,随手一抛,动作随意,那考卷却稳稳当当飘到了考功员外郎的身前。
“豫州张留,不过!”
陈玉斋判完一卷,手中动作不停,又拿起另一卷。这一回,说的则是“景州源寿阗,乙科!”
纸页翻卷,哗然作响,陈玉斋每一句话落下,考场里就会有一名考生面色发生变化。虽然只是帖经一科,就有约莫三成人不过,其余大都是乙科,只偶尔会响起“某某甲科“的声音,引来一片羡慕的眼光。待陈玉斋报到第三百人时,已出现了三十九名在帖经中得甲者。
待陈玉斋报过三百一十四人的名字,说了一声不过,便抛开考卷,紧接着,又喊道:“吴州孙衡年,乙科!”
孙衡年听到这结果,总算放下了心,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继而心中又生出三分不甘。这回有两道帖经实在过于刁钻,本来都已有了些头绪,只要再有一时半刻的时间斟酌,便连甲科都能博一搏。他摇头暗叹一声可惜,扭头打量身边的李澹,心道,此人已许久没露面,竟然也能在玉京城里搏出了几分名声。但行卷固然重要,帖经考的却是真才实学。此人考试时东张西望,似乎没什么把握,若连这第一关都过不去,可就贻笑大方了。
“黎州李澹,甲科!”
陈玉斋的喊声打断了孙衡年的思绪。孙衡年面色一怔,却见李蝉也望了过来,对他微微一笑。他嘴唇动了动,却一时语塞,干咳一声,才缓了过来,回应李蝉的目光,拱了拱手,心里百般滋味,只从喉咙里挤出来两声:“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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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辘轳
在场的众多参试者已是大庸国万里挑一的人才,然而第一科帖经里得甲的人约莫只有一成,每当考官报出一位得甲的名字,在场中人或钦佩,或不服,或嫉妒,心思虽然各不相同,却都把注意投到了这些在第一科中就崭露头角的名字上。黎州李澹混在这里边,也令众考生对这个近来同着一本志怪传遍玉京的名字印象更深了几分。
当初因辛园里的事不喜李蝉如孙衡年者,虽说着恭喜,却怀着若非运气我未必不如你的心思。李蝉只觉得这位同年有些眼熟,记不得在哪里见过,被热情恭贺,便也笑着说了两句侥幸,夸赞对方几句。寒暄时,余光一瞥,扭头看到东边的廊庑下白微之朝这边招了招手,刚才陈玉斋报名次时,这位灵丘鹤子也在甲科之列。
李蝉回也向白微之招了招手,这时候又听到:“玉京姜濡,乙科!”
奉宸大将军府那位白龙女的名字一出来,便有许多人把目光移向贡院西南方的廊庑下。李蝉也顺着众人的目光,在左手边不远处看到了白衣少女的侧脸。姜濡正仰头望向鸣鹤楼,这动作让李蝉回想起飞楼上看飞灯的那夜。
姜濡对乙科的成绩没有意外,她自幼就出入玉京城里各大两教学署,师从多位名师,却是今天跟这位学武,明日跟这位学诗,近来又在学画,哪有背下十余万字经书的定性,这回帖经三十题,有三道虽记得经义,原文却没了什么印象,十通其九,登乙科,交卷时她就已有了数。
这次春试的帖经颇有难度,能得乙科就已殊为不易,不过,对想当乾元学宫直学士的人却不够。本来被视作十二位直学士最有希望的人选之一的姜濡,就此落到了乙科,她却没露出多少失望的神色,只是微微蹙了下眉。
陈玉斋渐次报完了帖经通过的人,乙科一百九十人,甲科四十三人,共计两百有余,至于其他的一百多人,就算是在第一关便直接败退了。
但失利的考生还未离去,陈玉斋身旁的那位道门高功从考卷中抽出一张,对人群道:“张立庵,贫道看过你的《藕花集》,很有些才学,按说不至于乙科都得不到。”
人群中一名三十余岁的青衣男子上前一步,先叉手一礼,道一声见过“阳蟾道长”,惶恐道:“得蒙道长夸奖,晚辈受之有愧。说来惭愧,晚辈虽日夜苦读,自认把各部经书读到了烂熟于心。可一到考场上,便手脚冰凉,浑身发紧,往日读过的十句话,能记得两三句就已是万幸了。”
阳蟾道长身旁的僧人悠悠道:“临场紧张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考试错过一回,再等一回,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阳蟾道长惜你有才……”他说着拿过道人手边的卷子看了一眼,“哦,只多错了两道,的确可惜了。这样吧,你作诗一首,要是诗好,就算你赎帖了。”
说到这里,僧人看向陈玉斋,呵呵一笑,“只是不知玉斋兄意下如何啊?”
赎帖是大庸国科考常有的规矩,考生在帖经里落了榜,便可以通过作诗来弥补。给谁赎帖的机会,全凭考官的意愿。这时候,行卷的作用便体现了出来。譬如这张立庵,就是以一本《藕花集》,在玉京城小有名声,才被考官从一堆不过的卷子里边挑了出来。
陈玉斋不动声色看了看身边一僧一道,“二位都已决定了,我岂能回驳?张立庵,你便以这贡院里的水井为题,赋诗一首吧。”
名叫张立庵的考生来到鸣鹤楼下,稍微沉吟斟酌一会,张口成诵。众考生旁观,有人议论,有人小声嗤笑,说那张立庵一定花了不少礼金云云。李蝉听在耳里,打量着那一僧一道,心里却想,乾元学宫虽然也号称修行圣地,但学宫收徒,竟然还要受外人影响。不知这一僧一道与学宫是什么关系,但青雀宫收徒大典时,朝廷的宫寺监虽然也会到场,但也仅仅只是观礼而已。
鸣鹤楼下,那张立庵作完一首诗,阳蟾道长对其颔联尤其满意,陈玉斋于拔擢他登入乙科。此人之后,又有数位考生得到了赎帖的机会。没一会儿,陈玉斋忽的从乙科的卷子里边翻出来一张,对西南边说:“姜濡,我看你答的帖经,错的那几处,只是字句与原文稍有差别,经义都通。你学的驳杂,能答成这样已很不错了。你若也能作一首好诗,我便准你赎帖,擢你为甲科。”
眼下不只被点到的人赎帖,场下地诸生也正搜肠刮肚打着腹稿,若自己被点出来,便可以气度从容地吟诗一首。姜濡也正在心里鼓捣出两三句,忽然被陈玉斋点到,微微一怔,迟疑了一下,也迈步上前。本来孤句还未成诗,到了鸣鹤楼下,看向楼边那口井,生了青苔的石砖碧如翡翠,辘轳上发紫的井绳缠了许多匝,她心中不成篇的孤句蓦一下便串了起来。对座上三位考官一一行礼过后,她说:“那我就开始了。”
陈玉斋眉梢轻轻一挑,“哦?不需再斟酌一二?”
姜濡道:“已经差不多了。”
陈玉斋笑道:“好,好,胸有成竹,出口自然成章。开始吧!”
姜濡看向井沿道:“紫绠通帝渚,玉甃坐神都。”
她刚念完第一句诗,在场中人纷纷暗赞了一声好气象。绠,井绳也。甃,即是砌井的砖头。本来平平无奇的一条井绳和一些石砖,在姜濡的诗里却展露出玉京的神都气象。
说完这一句,姜濡稍作停顿,似乎还在斟酌下一句。陈玉斋感慨道:“女子作诗往往比男子细腻温婉,于文字音律方面细致些,这却不愧是姜独鹿的女儿,有气魄。”
阳蟾真人亦点头称赞,又说:“只不过这一句似乎于于格律不合,有些出律……”
陈玉斋当即摇头道:“哎,诗以意境为上,偶有几字出律又何妨,若拘束了意境,反倒是舍本逐末。”
阳蟾真人笑了笑,点头道:“此话不假,平时作诗当然意境为上,但这却是在赎帖,却该严厉些。”
陈玉斋又笑着反驳道:“乾元学宫人丁不兴,不似朝廷人多。人多自然要规矩森严,免得出乱子。治理政事,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戴着枷施展拳脚。至于修行么,却不能太拘泥于规矩,还是念头通达为上啊。”
阳蟾真人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乾元学宫招人,自然是乾元学宫说了算……”
这时候,姜濡又朗声道:“万丈灵泽满,方圆日月浮。”
阳蟾真人话说到一半,点头称赞道:“这句不错,这小小水井,不知深浅,却藏有万丈灵泽,方圆之间的倒影,却包容了日月沉浮之象。好,胸中气度不凡啊。”
边上的僧人则低声打趣道:“玉斋兄,我看这位小娘子作诗颇有些禅机,乾元学宫要是不收这位小娘子,不妨让给我大菩提寺吧。”
陈玉斋摇头失笑,“这却要问她舍不舍得这玉京城的滚滚红尘了,我说了也不算数。”
三位主考虽在说话,表面却仍是正襟危坐,显然还用上了什么传音的神通,没传出半点声音。
说完两句诗后,姜濡斟酌得比上一句更久,才又念出下一句:“当空映碧落,对夜照玄枢。”
这句说完,阳蟾真人立刻评价道:“这一句又是写井中倒影,一个碧落青空,一个玄枢星,又是昼夜交替,诸天星辰轮转之象。”
陈玉斋点头道:“这前边三句,气象格局都起得极高,却不知最后一句会怎么收官?这世间恐怕再没什么能比诸天星象更具气象的物事,能维持住这气势,不致跌落便可以了。”
“欲问青云上,何人转辘轳?”
这回姜濡却几乎没有停顿,朗声诵出了最后一句诗。
这尾句一出,阳蟾真人一愣,始终微笑的僧人也轻“咦”了一声,陈玉斋更是高高地挑起了眉毛。
紫绠通帝渚,玉甃坐神都。
万丈灵泽满,方圆日月浮。
当空映碧落,对夜照玄枢。
欲问青云上,何人转辘轳?
贡院里的廊庑下,李蝉惊讶地打量着姜濡的背影,也忍不住在心底赞了几声。这第一句写井,二三句写井中倒影的天象,本已极具气象。这末句,却目光一转,投向青云之上。这一首诗写的,原来不止是那一口水井。这少女竟以天地为井,要去青云上转动辘轳,日月随她手中井绳沉浮轮转。
场间的考生,也纷纷咂摸出了此诗的蕴意,一时间议论纷纷。那阳蟾真人惊讶了好一会儿,却摇头道:“这诗是不错,口气却大得没边了,初入修行时,应当谨慎内敛些才是,我看,还是不够擢为甲等。”
陈玉斋却一眼看破了这老狐狸的打算,冷笑道:“若她心生不忿,不再进乾元学宫,再由你悬空寺接手?”
阳蟾真人被一语道破算计,却不恼,反而理所当然道:“那也未尝不可,乾元学宫能教的神通,悬空寺未必不能教。悬空寺能教的,乾元学宫却不尽然都能教她。”
陈玉斋冷笑一声,不由分说地拿过姜濡的帖经卷子,朱笔一挥,清朗的声音传至四方。
“玉京姜濡,擢入甲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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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杂文、策问
参加乾元学宫春试的都是当朝俊彦,有机会赎帖的又是其中优者,此番赎贴的考生有十一人,十一篇赎帖诗诗成便被抄上纸笺,传出贡院的高墙,流向玉京城中。
乾元学宫春试的赎帖诗向来都是佳作,十余年前的乾元学宫考试,考官出题为《春溪》,规定五言十二句,徐应秋只写六句便罢了笔,因诗意已尽,不肯再添一字。按规矩这位才子要遭黜落,当时的考官却将他擢为了甲科,此事至今传为佳话。而今日的春试赎帖诗里,姜濡那一句“转辘轳”,比当年那一首《泛春溪》更具气象。早有准备的书商刚拿到诗笺,便迫不及待地让人将这些诗作付梓,不出半日,这些诗作就会传遍整个玉京城。
今日的玉京城为数百考生而人声鼎沸,贡院里的生徒门则屏气凝神开始了第二场考试。
乾元学宫春试在贡院里一共考三场,第一场帖经,第二场便是杂文。过了帖经的考生们再度入座,礼部的官员便搬来了一样事物,被素绸遮盖着,只露出山形的轮廓。
待陈玉斋揭开素绸,便露出了那东西的真容,的确是一座小山,却晶莹剔透,通体为水精质地。这水精山长四尺有余,高足两尺,陈玉斋揭开素绸后,边上的阳蟾感慨道:“真造化神功也。”
质地如此通透无瑕,又这么大的一块水精,的确称得上举世难求,更不用说这水精山没有丝毫凋凿的痕迹,简直浑然天成。不过,阳蟾却不是因此而惊叹。
陈玉斋道:“当年蜀道艰险,山高谷深,其中最难越过的,便是一座子午山。此山既险,又有妖魔盘踞,不过险则险矣,风景却最瑰丽。但如今的人再过蜀道,却没法领略那景致了。”说到这里,他对贡院中的诸生微微一笑,“先朝开辟蜀道时,玄门三十六位羽士施展大小如意之法,化须弥成芥子。诸位眼前所见的,就是当初那座子午山了。”
大庸百姓大都听过那子午山的典故,但纵使在场诸生大都出身显贵,亲眼见过此山真容的人也寥寥无几。陈玉斋话音刚落,众人惊叹纷纷。虽然考试时不得喧哗,陈玉斋也没出言阻止,只待众人安静下来,才朗声道:“此山本藏于内库,深得圣人喜爱,今日春试,圣人特许尔等观摩此山。诸君便以这水精山为题,写一篇杂文,诗词歌赋、箴铭论表皆可,不拘格式。以此三支香为期,香尽则止。”说着,拂袖一挥。场中的大鼎里插有三根尺余高的香,粗如儿臂,其中一根无火自燃。“开始吧!”
于是诸生入座,有的只看那水精山一眼,便铺纸磨墨,开始书写。有的则对着那水精山谨慎琢磨,迟迟不肯落笔。
李蝉端详那水精山,心想此山的确大有文章可做。既可以颂扬开山辟道之功德,亦可对缩山成石的神通大书特书。若藻饰华丽,能造出些抓人眼球的骈词俪句,加之以引经据典,就是一篇佳作。他思索片刻,只见那鼎中的第一根香已烧去了一小截,便不再犹豫,下笔写起了草稿。先就蜀道与子午山的来历朔一遍古今,再把三十六位玄门羽士的神通和当时的排场夸张描绘一通,这个坐龙骖麟驾,那位居紫房仙御,继而扯出历代神人的典故。又接着以此事对比当今圣人西巡禅桃都之功,再陈述西行利弊,也算是贴合时事了。
李蝉近来在兰台读了许多文章,写起来也有颇多参照,半个时辰过去,便洋洋洒洒落笔千言。他放下笔浏览一遍,思量着只需稍加润色,就能誊写出来。扭头一看,第二支香才烧去了十之二三,便松了口气,稍作歇息。那水精山摆在贡院里,他已看了不下百次,但此时心弦稍松,才真的有了欣赏奇物的心情。
他瞧着那山体的水精,余光又瞥到不远处那一口井,忽然心中一动,视线又掠过贡院的青瓦和地砖,此三者皆为石质,水精被供在王室中,日日有宫人拂拭使之不染尘埃,青瓦则常受风霜雨雪,石砖更要遭人践踏。
此间诸生衣冠烨然,亦如宫中水精,能安坐此院中受万众瞩目。院外有万千百姓聚集,光宅坊里的妖怪们则只能藏头露尾,不得外出。此三者命运判若云泥,其本质究竟有何异?
李蝉一时出神,不觉陷入沉思,偶尔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两句文字。似乎没过多久,耳边听到一道轻轻的铜铃声,才勐回过神来,扭头一看,鼎中第二支香已燃尽了。
时间已不宽裕,此时誊写文章倒还来得及,李蝉却露出犹豫的神色。他握笔的指节崩得有些紧,显然正在挣扎。沉吟片刻,索性将那篇写好的文稿攥成纸团,不再看一眼,提笔直接在纸上写起了新的文章。
不多时,第三支香燃尽,陈玉斋一挥袖,桌上的试卷又一张张离桌,雪片般的飞向鸣鹤楼下。李蝉望着自己的试卷,松了一口气,又不禁有些紧张。
方才心中灵犀一现,忽有所感,但时间紧迫,已无暇抉择。本已写成了一篇不错的文章,只差润色誊写上去,若要再写一篇,可就没了润色斟酌的时间了。但心中有感,索性破釜沉舟,毁了前一篇文章。香尽之前,又写了近七百字,自以为义理畅通,不落俗套。这时候卷子离手,才发觉自己莽撞了。又忍不住忐忑起来,这文章自己写得还算满意,在考官眼里却恐怕有离题之嫌,不知结果会如何。
不过他也无暇再忐忑下去,考官批阅杂文并不像批阅帖经那样简单。陈玉斋收了试卷,便令人存入了鸣鹤楼内。第二场杂文过后,诸考生只歇息了片刻,便又有官差送上卷子。此时已过午时,春阳高挂,却颇为寒冷。众考生纷纷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当,热了些吃食。
待到第三场考试开始,李蝉收拾心情,坐到桌边打开试卷。试卷有三道经策,两道时务策。大庸国时务策,问的是军事、田土、藩镇等时政。而乾元学宫不治政事,这两道时务策也无关军田,问的都是两教及神鬼之事。这便是春试的第三场,策问了。
没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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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十方甘露
不多时,李蝉便将五道策问大略看过了一遍。大庸国考策问的方式效彷前朝,考官从九经之出题,按书目和难易,分为甲乙丙三科。这五道策问中的三道经策,便出自这些考题,每一题皆出自不同的经书。
诸生参考前向礼部报名时,就要决定自己的主攻的“本经”,毕竟能熟背经文的人就已万里挑一,要还能经义皆通,又何须考试,已是当世大儒了。待考生选出一部本经,考试时,经策里边便会有一道出自自己所选本经的甲科题,再加上乙丙两道出自另外两本“次经”的容易些的题,如此就有了三道经策。
自然,也有人会选出三部本经,考三道甲科题,这却是只有自恃才高之人才敢做的事了。
李蝉自幼生在桃山,颠簸流离了许多年,但幸有笔君相伴,幼时也学了些诗书。时常听笔君讲古,说天下异闻,妖魔传说。直到定居玄都,在浮玉山上当净人,背诵道书之余,也翻阅阁中史传,却发现自己虽没进过学塾,阅读青雀宫馆藏得史传却感到分外熟悉,原来早在看书前便已把史书里的故事听过许多遍了。
此番到玉京赴试,便早做好了定计,带上了三本史传,一路东行六千里,得空就要读一读。到玉京城后,去礼部报名,便将自己的本经选为《春秋》。
自从备考乾元学宫开始,李蝉除却苦读,也时常与笔君和老蠹鱼探讨经义,自谓颇有把握,不过也自知学识尚浅,眼下卷上的经策,正是甲乙丙三道题。
这三道题中丙科最易,不过是解释经义,也就是对策。他只扫过一眼,便不假思索地写下解释。虽是头一回考策问,李蝉也提前探明了诀窍,这经策的解释,须得引入先圣之注释,如此才算是言之有物。
答完第一道,第二题用的典则相对晦涩些。到了第三题,又比前两科要麻烦些,除了“对”,还需“论”。李蝉卷上的题,是“松柏不殖”四字。这题出得不晦涩,原典为“松柏之下,其草不殖”,若就原典来论,是强者存而弱者死的道理。这道理却被人说烂了。李蝉斟酌片刻,又想到去岁以来大庸国中乱象,引经据典过后,便以“松柏直则草不殖,社稷正而患不生”,论了三百余字。
这三道经策,答得算是四平八稳,李蝉把一张张写完的卷子放到桌边晾墨,写得有条不紊,写罢,便开始读时务策,看完第四策,眉梢不禁轻轻挑起。
这一策与前边的经策不同,足有百余字,引经据典,藻饰华丽,写的是去岁秋天佛门菩萨在州中显化真身的胜殊妙绝之景,度脱百姓之慈悲。让李蝉挑眉的却是最后一句。
这一道时务策的末尾,赫然写着一问:“安得十方甘露,可以调乎鼎鼐?”
鼎鼐乃上古王室鼎食之器,所谓调乎鼎鼐,也就是安定社稷之意。乍看此句的含义,似乎是期望佛门能帮助朝廷安稳社稷,不出意外,这道时务策问的便是如何让朝廷与佛门关系更近一步了。
李蝉却在这句中咂摸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酸味,甚至不满。这篇策问藻饰华丽,似乎也就是为了掩盖这一层心思。他忽的又想到东岳庙庙会的那一夜,与笔君夜游,笔君在乾元学宫外边说的那一番话。心想,乾元学宫在两教之间夹缝求生,处处受制,若没有不满才最奇怪。
他又想起一路东行以来的见闻,途中见到的诸多佛寺,握着大片福田,不缴赋税,还雇了百千万农人为其耕作。这么一琢磨,这句“安得十方甘露”里的“甘露”,分明就是佛门手中的田土和金银!
李蝉咋舌,暗道一声好大的胆子,也不知谁出了这一题。数千年来流水的王朝换了无数个,两教却是铁打的。谁敢打佛门的主意?
不过惊讶之中,还带着一丝喜悦,这道百余字的策问前边的藻饰统统没用,后面那一句才是出题者的心思。
只不过,虽自谓领略了题意,李蝉却也不敢随意下笔,毕竟这贡院里边佛门中人不少,陈玉斋边上那位僧人,可就是考场的主考官之一。
如此纠结片刻,又看了一遍题,李蝉终于写下一句:“甘露不在法界,在闾阎也。”
写完这一句,李蝉微微一怔,心中还没想好怎么下笔,手上却已写好了。停笔一看,这一句话却正契合自己的见众生之道。
紧接着,李蝉又犯了难,这策问问得大胆,自己也答得大胆,再接下来,再细论下去,难道要收了佛门的福田,削了和尚的僧籍?
李蝉思虑片刻,又笑了笑。这问题问得隐晦,百余字的藻饰,只为这一句,那自己索性也依样画葫芦,答得隐晦些就是了。
……
申末,天光已冷了下来。贡院里响起悠扬铜罄声,乾元学宫春试的前三场已告一段落。
《万古神帝》
说起来,乾元学宫的春试从来都是两场。这前三场拢共算是一场,而考生能否参加第二场,则要看这第一场的结果。虽然这结果从来都秘而不宣,眼看也快到黄昏了,贡院外边捉婿的贵人仍没走,瞧热闹的百姓也兴致不减地议论着早先传出来的诗作。
鸣鹤楼里,陈玉斋、阳蟾道士与那名法号法慧的僧人,还有考功司的诸位官吏。代表乾元学宫、佛道两教、朝廷的四批人,已开始批阅诸生的试卷。
杂文和策问不同于字句不变的帖经,需要细细审阅,但在座的三位修行者神通又岂是凡人可以度量的,读书一目十行不在话下,阅卷自然也慢不了。此时,陈玉斋正拿起一份卷子,先看了一眼名字。边上的考功司员外郎道:“徽州周桐溪,家世颇为显赫,是个有门荫的。”
无论朝廷还是乾元学宫取士,都要看家世背景,这是惯例,陈玉斋点点头,翻开此人的策问。看了一道经策,皱眉,摇头道:“洋洋洒洒千言,不知在说什么!”说着把试卷往边上一扔,丢进了黜落的那一堆。
考功司员外郎赶忙拿回那卷子,看了一遍,小心翼翼道:“陈学士,此子文章秀丽,偶有亮眼之句,怎么也不至于直接黜落了啊!”
陈玉斋看了考功司员外郎一眼,冷冷道:“若单把文章拿出来,倒也不差。但这题问的是什么?‘孤竹之管,云何之锦瑟!’此典并不冷僻,连这个都不知道,这《礼》还是他的本经么?”
考功司员外郎脸色僵硬:“这……这……”
“何至如此严厉,纵忘了典故,能把文章写好也是不错的。”法慧正拿起几张策问卷,扭头对陈玉斋笑了笑。
考功司员外郎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把那周桐溪的卷子从黜落中拿出来,又看向法慧手中的卷子,移开话题道:“这是,黎州李澹,没什么出身,不过,近来有些名气。”
“贫僧也偶有耳闻,此人的帖经也得了甲科,看来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法慧点点头,翻开李蝉的策问卷。
看过几眼,他一直面带微笑的面色变得有些不善,“甘露不在法界,在闾阎也……这文章却有些不知所谓。”
六十七:对策
李蝉撰写的一本志异,在玉京可谓是风靡一时,在场阅卷的考官们,大都听过他的名字,于是法慧阅卷时,旁人也对这位佛门上师的反应颇为关注。就在法慧说出那句「甘露不在法界」时,陈玉斋眉毛一动,似乎颇有兴趣,而其他人,在法慧做出「不知所谓」的评判后,大都暗自摇头。
法慧阅过卷后便放到一旁,边上一名同考官拿过卷子,也大略看过一遍,摇头道:「此人的杂文,也令人不知所云。」但虽然如此评价,这位考官却也是个惜才之人,惋惜道:「此人大概擅长丹青,于是在文章辞赋上有缺憾,若放在别的时候,倒能宽松些,朱衣点额,让他入格也无妨。但乾元学宫春试,人才却如过江之鲫……」他轻叹一声,把试卷放到黜落那堆里边,「也罢,此人纵不能入乾元学宫,却也能在画院一展身手,也不可惜。」
同考官说罢,余人也点了点头,便不再关注李澹的卷子。此人虽有些名声,被黜落的卷子里边比他更出名的也大有人在。毕竟,而今乾元学宫三十六人的名额,其实早已在多方角逐中定下了雏形。在场的考官,与其说是阅卷人,倒更像是各方势力的喉舌,在此最后拍板而已。
出人意料的是,陈玉斋却一拂手,那试卷便轻飘飘落到了他桌前。他开卷,先看过那最后一道时务策,嘴角露出些微不可察的笑意,却并不点评。又翻到前面的杂文,看了一会,道:「我观诸生赋子午山,多有讴功颂德之句。李澹这篇文章,破题却很新颖。这水精山与瓦、砖,质同而用异,源一而命殊,皆因人爱光耀而厌恶粗顽之物也。又有妖魔杀百人,为人所憎,大盗杀千万人,人呼其王。事同而名异,何也?是人爱其类,而恶其佗也。」
说到这儿,陈玉斋点点头,停下言语,似乎正在咂摸。
那法慧僧人便在这时候出声,点评道:「依此子所言,妖魔竟与人无异?这岂非混淆黑白,不分善恶?便如他答那一道时务策,竟说甘露不在法界,而在闾阎。这一「法界」,说得模湖,却分明指的是那庄严妙曼之极乐净土。佛渡众生,为大众说甘露净法。如何甘露却不在法界,而在闾阎?此亦是颠倒上下,妄言始终。贫僧于是以为,此子好为惊人之语,却不谙经义,学问浅了些,故将他黜落。陈学士怎么看?」
法慧虽是贬斥,但若李蝉在此,也要暗道一声好敏锐的心思。他写这篇文章时,心里就想着家中那些妖怪若能被世人接受便好。不过,这和尚抓小放大,分明有些钻牛角尖,看来那篇时务策着实把这他给得罪了。
法慧说罢,陈玉斋笑了笑,摇头道:「这篇《水精论》的主旨,倒不是定义是非。且看这文章末尾:善恶美丑,皆人之思虑也。又在思虑之外,善恶美丑为何物?圣人云:无思无虑始知道。此可谓知道也。」
他说:「我瞧这春试的杂文里边,青词绿章写得好的,数不胜数。这些才子,的确是宫闱朝堂里难得的人才。但进了乾元学宫,却得潜心修行,却番本领却无处施展了。这篇文章,既然能论道,呵呵,这却是不可多得的。这个李澹,不知修行到了什么地步,单看这文章得最后几句,像是摸到一些知境的门槛了。」
法慧说话时,阁中众考官本来还在观望,到陈玉斋说完这一番话,便都想起来了,李澹那本志怪能风靡玉京,一开始仰仗的还是乾元学宫另外两位大学士的推荐。此时陈玉斋要提拔李澹的心思,明白的摆到了纸面上,但众人心里那三十六人里,可从来没有李澹这个名字,若他被提上去,岂非有一人要被顶了下来?
虽说陈玉斋是堂堂乾元学宫大学士,此间主考,但事涉乾元学宫的名额,莫说是陈玉斋,就算堂上阅卷的是当今圣人,众人也是要当一回言官,据利力争的。
当即就有人顺着法慧之前的话头,或直接贬斥,或明褒暗贬。也有一两个声音,说李澹帖经得了甲科,经策也义理通达,却只算得上涟漪,没激起什么水花。
眼看起了争论,陈玉斋执起手边的子母螭镇纸,轻轻一拍,声音虽不大,众人却神色一凛,安静下来。
便听陈玉斋道:「诸位争论不休,各执一词,既然如此难决,便把李澹唤来,再问他一策吧。」
众人一怔,也不知这李澹有什么过人之处,陈玉斋不顾众人反对也要给他机会。不过,当面的策问,向来都比纸上对策难上许多,就连因那最后一道时务策而贬斥李澹的僧人,都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反对。
交卷后的诸生,此时仍在贡院中。虽然尚不得喧哗,但也不再被拘束于桌桉间。廊庑下,琐窗前,诸生交头接耳,互相探问方才的对策,嘴上互相吹捧,心里则暗暗较着劲。
贡院东南角,李蝉望着那水精山被撤去后的空地。才答卷时他多少还有些忐忑,这时则已平复心绪,既已释笔,试卷入了鸣鹤楼,之后的结果,便与自己无关了,于是仰观天色,依着在兰台管中窥豹看过的几篇术数,掐算着家里的妖怪准备了什么酒食。
两名官吏出了鹤鸣楼,登时吸引了诸生的目光。纸上策问过后,还有当面策问,亦如帖经之后的赎帖,这机会也只是寥寥几人能有。李蝉也颇为好奇,心想今日的面策是否会考诗词,也不知能不能再出一首能及姜濡之诗的佳作?却见那二位官人径直走来,停到了自己面前,问道:「可是黎州清陵的李澹?」
李蝉怔了一下,「正是。」
「劳驾,请入楼一趟。」领头的官人作了个请的手势。
李蝉有些惊讶,点点头,便在众人目光环绕下,穿过贡院,走进鹤鸣楼。
一进楼中,只见桉后的十六位考官神态各异。李蝉只识得陈玉斋一人的称呼,便笼而统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见过诸位考官。
陈玉斋拿着李蝉的试卷,说道:「黎州李澹,贴经答得很好,无一错漏。」
「不过是些死记硬背的功夫。」李蝉答。此言也并非谦辞,他无非仗着生来就记性极佳,种道过后,更是能过目成诵,帖经才勉强登了甲科。
有人听到这话却心中不快,一名同考官笑道:「你这么说,我等却连死记硬背的功夫都没有了。」
李蝉笑道:「诸位前辈都是博闻强识,学富五车,何必来取笑晚辈。」
说话的同考官面色稍霁,这时候,那僧人道:「你那篇时务策,却有些说道。题中「甘露」二字,你作何解?」
李蝉道:「甘露即是佛性,若众生皆能开悟,自然社稷安稳,风调雨顺,此即题中之义。」
「哦?原来如此。」僧人身子微微前倾,「云何甘露不在法界,反而在俗世?」
李蝉道,「佛曰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凡俗之中,自然也能生出甘露。」
僧人又问:「此言不假,但凡俗中有佛性,极乐净土中的佛菩萨,怎么反倒没了佛性?」
李蝉道:「既已成佛,便是诸性皆空。」
僧人闻言,眉头微舒,沉吟一会,「此性非彼性,但你能如此想,也不错。」
李蝉早知自己那道时务策会得罪这僧人,眼下见僧人没再诘难,也暗暗松了口气。僧人又说:「不过,诸位考官对你的卷子,颇有争论。唤你过来,是要在问你一策,你可敢应下?」
李蝉道:「不敢推辞。」
僧人不再言语,陈玉斋与阳蟾对视一眼,点点头,阳蟾便道:「这一策仍不出你的本经,你且说说,「万入,去籥」,如何解释?」
阳蟾所问,出自李蝉的本经《春秋》,仅寥寥四字,经中对此已有注释,李蝉道:「《公羊传》云:万者何,干舞也。籥者何,籥舞也。其言万入去籥何?去其有声者,废其无声者,存其心焉尔。这注释中说,二者一是干舞,二为籥舞,也就是誉所谓废其无声者,「废」即「置」也。这意思,便是撤下有声之舞,只留下无声之舞。这段经文所记之事,是上古国君祭祀太庙时,国中大夫逝世,于是如此悼念。」
阳蟾点点头,能不假思索答出这一段,便是对本经已烂熟于心,若考的是帖经,便算是对了一题。不过他既然挑了这段经文,这策问便不止这么简单。这李澹出身寒门,就算把此经读得倒背如流,但没有名师教导,不出意外,他不可能答出更深层的蕴意。
却见李蝉接着说:「这经中注释,却有不到之处。」
阳蟾眉毛一挑:「你且说来。」
李蝉道:「若按这注释说的,留下干舞,去掉籥舞,如此无声而舞,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若是某位大儒质疑经中文字,众人当细细揣摩,区区一介后生如此说,楼中众考官不由心头嗤笑。一名同考官问:「哦?怎么个不伦不类法?」
「《礼》云:凡日月食、四镇五岳崩、大傀异灾、诸侯薨,令去乐。大札、大凶、大灾、大臣死,凡国之大忧,令弛县。」李蝉道:「大夫死,应执驰县之礼。但依《公羊传》所说,却不似驰县,也不似去乐,便有些不伦不类了。」
场间众考官,大都是科举出身,早年科考时尚能谙熟本经,此后便鲜有挑灯苦读的时候了,李蝉说出这一段经文,众考官里,也只有当初以《礼》为本经的听得明白。那位质疑的同考官却不在其列,怔了一下,闭口不言。
边上另一同考官却追问:「何谓去乐,又何谓驰县?」
李蝉思索了一会,道:「《礼》云: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若是去乐,不光所有乐器,干舞与籥舞皆需撤下。至于驰县么,经中未见详述,从《管子》中或可一窥。《管子·霸形》曰:伐钟磬之县,并歌舞之乐。可见驰县,大概只是撤去金石所制的乐器。」
提问的考官大为满意,上下打量李蝉一番,心道此子身貌丰伟,一双眼睛看着似乎有些招桃花,却沉得下心做学问,着实是个人才,连连点头:「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不错。那依你之见,这四字之经本意该如何解释?」
李蝉道:「依晚辈的拙见,去籥之籥字,是乐器而非舞。所谓万入,去籥,说的便是驰县之礼,撤去些乐器而已。」
李蝉答到这里,众考官已再无质疑之心,只暗暗心惊,此番乾元学宫的学士之位竞逐,又多出了一匹良驹。
问出此策的阳蟾,沉吟片刻,点头道:「这段经文颇有争议,你却答得很好,可否告知,你师从何人?」
李蝉笑了笑:「我曾与家师佩阿山人游学,又曾学于芝田山人,他们二人也常探讨史传,我日夜旁听,也学到了些。」
众考官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显然没人听说过这两位的大名。
李蝉试探道:「那这策问,可算我过了?」
「过还是不过,自会有人告知你。」堂上的陈玉斋微微一笑,神色欣慰,徐应秋与郑君山齐力推举的,果然不是庸才,「你且去吧。」
李蝉看到陈玉斋的脸色,便觉得有了八分把握,心弦放松下来,行礼告退离去。
待李蝉一走,陈玉斋自然而然把那卷子放到了甲科那堆中。他身边,阳蟾仍看向楼门,疑惑道:「如此谙熟经义,不是寒窗苦读,闭门造车能成就的。此子竟出身寒门?若说他是高门之后,我反倒还相信些。」
陈玉斋又拿起另一张试卷,「佩阿山人,芝田山人,道长可听过这两位?」
「未有耳闻。」阳蟾摇头,感慨道:「想必是两位隐姓埋名的高人隐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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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对策免费阅读.
六十八:捉婿
李蝉到鸣鹤楼里走过一遭,出来后,玉京城暮色渐起。贡院中的诸生打量着这个刚位面策回来的,却看不出他是喜是忧。他在众人目光环绕下,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兴许是近来的名声起了作用,有几个认出他的,主动过来招呼。互通姓名后,李蝉便与几名同窗交流起来。
考试结果未定,众人都留了心眼,并不提及答题的细节。说是探讨,话题大都绕在那些考官身上。这个说月前的祭天大典上,陈玉斋作了一篇《点玉烛》;那个说法慧僧在大相国寺开坛说法,其佛理贴合今日的策问……事无巨细。说到其他十三位同考官,甚至能将其家世出身、个人好恶细数一遍。李蝉暗暗佩服,这些同窗打探消息的功力,只怕与神吒司也不相上下了。
诸生谈性颇浓,从考官又说到各人的家世出身,参与的人也愈发的多了起来。还来了几个李蝉认得的熟人,其中便有均渚的谢凝之,灵丘的白微之,玉京的姜濡。诸生踞在廊庑下谈玄论道、仰天俯地,有的则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浑似几月前的辛园雅集。
李蝉看到姜濡,蓦地又想起前些日子夜看花灯的情景,上次道别过后。姜濡亦见到李蝉,二人相视一笑,待走近后,她说:“上回告别过后,再见果然已是春试考场中了。”
李蝉感慨道:“素闻白龙女非凡俗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虽有求道之心,但为何求道,心里还有些浑噩,你却已心有凌云之志,佩服。”
姜濡笑了笑,“作诗么,说得夸大些,不过是为了语不惊人死不休,吹吹法螺罢了。你瞧韩玄涤,十句里边恨不得有九句说的是不慕名利,还不是四处访谒公卿么。”
李蝉不禁莞尔,“小娘子说得如此促狭,却是生具龙血,不必为俗事放下身段,跟我们这些泥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姜濡看李蝉一眼,“且不提神吒司的关系。袁监正年事已高,素来深居简出,除了国中祭祀大事与学宫的事务,已多年不曾与外界的人有瓜葛了。他的关门弟子李观棋却到你那鬼宅里登门拜访,便是玉京城里的唐陈两家都没这面子,李郎这也能算得上泥腿子么?”
李蝉微微一怔,又想到自己与奉辰大将军府比邻,姜濡无需有意打听,这些事自然是瞒不过府里耳目的。他回过神来,也不多解释,笑了笑,移开话题:“当日辛园雅集里,你画了一幅鲤鱼图,我看那一尾锦鲤,也不是池中之物。”
“好在我是女儿身,不在行伍中,不然这句话,可算得上诛心之言了。”姜濡打量李蝉,神色耐人寻味,“说到丹青之道,近来玉京城里最富盛名的就是你了。可惜当了这么久的邻居,至今也无缘得见李郎的真迹……”
姜濡话没说完,鸣鹤楼里,十六位考官已将数百试卷分成三堆,众人的考卷已初步批阅殆尽,那阳蟾道人拿起手中法铃,轻轻一摇。清脆的铃声自他掌间响起,如金铁相击,亦如鸣环佩。这铃声本来轻柔,泄出他指隙时却如风过峡间,变得厚重强烈起来。这铃声继而掠过众考官的帽翅,待它穿出窗户,离开鹤鸣楼后,便成了接连不断的钟声,传彻整个贡院。
正在交谈的诸生于是拱手道别,各自收拾了笔墨、漆盒、水瓶火炉等物件,在礼部官吏的接引下陆续离开。
李蝉带上随身之物离开贡院,牵上了自己的黑驴。眼下暮色已浓,外头仍是熙熙攘攘。
春试只过了前三场,还远没到放榜的时候,贡院外边的百姓,却早已读过了墙里传出来的赎帖诗,或多或少听到了些风声。按往常的惯例,乾元学宫最后一场考试秘而不宣,玉京城的富贵人家,便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有的拿着京中流传的排名,有的拿着墨迹未干的新诗帖,有的甚至带上了相师,守在考生离场后的必经之路上。
他跨上驴背,琢磨着找条僻静些的小路离开,却有一名青衣小厮从奉辰将军府的车驾那边过来了。
没一会儿,一道青缘黑底的白龙旗无风自起,油壁车穿街驶向玉京城西。油壁车掀着车帘,黑驴便在窗边慢悠悠踱着步,李蝉与姜濡继续谈起了贡院里没谈完的丹青之事。
“家师徐仲皓,被尊为天下仅存的神品画师之一,我虽曾跟他学画,却没习得几分本事。徐公虽年事已高,却是个好胜的性子。”说到这里,姜濡顿了一会,笑道:“其实痴于一物者,又有哪个不好胜?只是有人藏得住,有人藏不住罢了。徐公自认不如画圣李承舟,又不肯服输,便去了六诏那蛮夷之地,非要画些连画圣没画过的东西,胜过他才好。”她看了一眼车窗外的李蝉,“李郎这般年纪,既熟谙经义,又擅长丹青,一定有个厉害的老师吧。”
李蝉今天已是第二次被问及师承,仍如实回答道:“家师名号佩阿,的确不是凡人。”
姜濡自然不知道那句“不是凡人”没有夸大,她感慨道:“徐公曾说,这天下如此大,他虽被众人议为神品,却也只是侥幸得了些名声。我只道是谦辞,若真有本领,自然鹤立鸡群,怎会默默无闻?如今看来,的确是人外有人。”
二人说话间,路边已有了骚动,几名考生走到半路,便被人围住,殷切邀约,起先还讲礼节,逐渐便开始抱着考生的胳膊开始争抢,这个自报家门是某某常侍的家丁,那个又喊着是某某大夫的庶仆。
李蝉因姜濡的油壁车,才免于其扰,从街边路过,却听见有人疾呼“李郎救我”。
这声音听着异常熟悉,扭头一看,却是玄都那位故旧,鹿鸣书院的崔含真,也落入了重围中。
李蝉拍了拍驴脑袋,驴蹄子便停了下来。正想过去拉崔含真一把,却感受到了许多热切的目光。当即动作一僵,又拍了拍驴屁股,侧身对苦着脸的崔含真拱了拱手,笑着连说了几句“恭喜”又跟上了白龙旗。
六十九:星象
油壁车一路西行,街边灯火渐深,马车窗里少女的脸颊也暗了下来。婢女点亮了一盏掌灯,李蝉和姜濡隔着一道车帘,谈论丹青技法,探讨刚才贡院里的三场试。
油壁车驶过金母桥南边的飞桥,李蝉视线越过车辕向北望,夜色里,油灯与若霭的檀烟混杂成团团光雾,在大佛像畔缭绕沉浮。
这场景令李蝉感到似曾相识,没费多大功夫,便想起几月前自己去大相国寺寻墨仙人时,就曾见过这油壁车穿过飞桥。
车里边,姜濡顺着李蝉的目光,扭头看了眼另一边未掀开的车帘,又扭回头来,“大相国寺外的《鬼母图》,便是徐公画的,用的是群青调入松脂和酥油,每待入夜后映照灯火,便仿佛活了过来。”
“群青价比黄金,纸上作画我都不舍得,这么一幅壁画,不知要用掉多少。”李蝉感慨,摇摇头,收回远眺的目光,“这用法倒有些意思,我去大相国寺时曾见过那幅图,颜色要深些,大概还炙烧过了。”
“改日我遣人送些过来吧。”姜濡微微一笑,也不待李蝉接受或拒绝,“李郎果然有眼力,我前些天在家中看到日落重楼之间,于是想画下来,可惜怎么也画不成那一片薄暮之色,李郎可有见教?”
李蝉问道:“用什么画的?”
姜濡道:“朱砂。”
李蝉想了想,“添些珊瑚,或许能好些。”
“家中正好有瀛洲送来的珊瑚,哪日得空,我便研碎了试试。”姜濡笑了笑,话锋一转:“我听说,墨仙人送了李郎一块宝墨,号称世间至红之色。”
李蝉一怔,苦笑道:“原来在这等着我。”
姜濡笑道:“李郎放心,我只是从墨仙人身边的童子口中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不必担心有其他人知道。说来,李郎用过那块宝墨了么?”
李蝉不动声色向云桥下方瞥去,光宅坊里自家院落隐有灯火,“用过了。”
姜濡问道:“就是碧水轩中那一幅画?”
“不是。”李蝉摇头,“我用它画了个人。”
姜濡好奇道:“那画像还在么?”
“还在。”李蝉笑了笑,“你却看不到了。”
姜濡迟疑了一下,“宝物自当不可轻易示人。”
李蝉摇头,“倒不是因为这个。”等黑驴走下云桥,他故弄玄虚地笑了笑,“只是此人画成后,便离画而去喽。”
车厢里地婢女瓶儿没忍住先一步噗嗤笑出声来,姜濡则正色道:“徐公曾说画道至极地境界是挂壁自飞,能画死为活,原来李郎已功参造化,到这一步了。”说到这里,她也忍俊不禁,移开话题,“李郎不肯给我看画,我却有一幅画要送给你。”
李蝉眉梢动了动,“什么画?”
姜濡笑道:“届时你自然知晓。”
说话间,油壁车已过了金母桥,到了埂巷巷口,油壁车拐向东边去往奉辰大将军府,李蝉则与姜濡告别。
过了巷子,抬眼就瞧见了门头上趴着的白猫。红药提着灯笼,老远就迎了过来,望向将军府的方向,虽挂心李蝉的春试结果,却先探问道:“阿郎怎么跟那位小娘子走在一块儿了?”
“正好顺道,就同行说了些话。”李蝉抛下缰绳。徐达一跃衔起缰绳,牵着黑驴进院。
红药疑心地“哦“了一声,众妖怪团团围聚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问起李蝉春试的情况。徐达咬着缰绳,呜呜叫道:“凭阿郎的本领,区区春试,自然手到擒来!”
于是不待李蝉回应,众妖怪的探问就变成了不绝于耳的欢呼声,其间夹杂了几声嘹亮的鸡鸣,直让邻里眉头紧锁。雄鸡夜啼,这异象,可是战乱之兆啊。
……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庖屋里炊烟不绝,饭菜已回锅热过数次。妖怪们摆上酒食,庆祝一番,席间,老书虫问起了春试的考题,听闻李蝉面策被问及师承时说得是佩阿与芝田山人,登时老脸通红,直说自己怎敢与笔君相提并论,却高兴得连写三个酒字,痛饮了一番,借着微醺的醉意,用手指蘸酒把李蝉最后那道面策题写在桌上,拉着青赤夜叉,硬是把这一句经文的争议之处细细解释了一番。二夜叉头昏脑胀,但谁又肯承认听不懂?梗着脖子僵持不下。
李蝉看得好笑,放下快子,忽想起黄昏时与姜濡讨论的丹青技法,扭头正要说话,却不见笔君的踪影,便转向左侧问道:“晴娘,笔君呢?”
扫晴娘朝着棋亭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道:“那边呢。”
李蝉顺着扫晴娘目光一看,恰好见到笔君也远远地望了过来,点了点头。李蝉心中一动,推开碗快。
离开桌席,嘈杂声逐渐远去,李蝉来到棋亭边,只见笔君就站在发了新叶的紫藤下边抬头望天。他也随着笔君抬头仰望,真是个月疏星朗的好天气。二人就这么看了一会,笔君忽然问:“依你所见,这诸天星辰是何物?”
李蝉冷不丁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口道:“大庸国人都说,天上的星宿便是神仙。”
“神仙。”笔君点点头,又摇头,“也不算说错了。”他看向李蝉,“不说他人以为,你以为呢?”
李蝉眉头微皱,抬头看了一会儿,思索半晌,摇了摇头。
笔君也没再追问,又仰头望天,悠悠道:“昔年人祖绝地天通,隔绝了人间界与诸天神佛,这诸天星辰,本该是三千世界。”
“三千世界……”李蝉喃喃重复了一遍,注意到笔君话里的“本该”二字。还没来得及问,笔君长袖一拂,棋桌上已多出了笔墨宣纸。
“不妨画下来试试。”笔君微笑道。
李蝉不知笔君的用意,迟疑了一下,便拿起笔。他虽没有深研术数,但也读过些书,知道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便以此为据,逐一把星辰画到纸上。这天上星辰,统共有一千四百六十五颗,有些肉眼难见,却抵不过李蝉眼有神通。
这千余星辰时刻运转,画好了前一颗,下一颗的位置便已变化了少许,要画好并不容易。李蝉对星象只稍有涉猎,花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把这一千四百六十五颗星点在纸上。他仰观天象,虽看不透彻,却能察觉出来这些星辰运转自有规律,虽散落各处,却浑然一体。
画完这一千四百六十五颗星,他的目光便落到了天幕西方,看向那颗晦暗的妖星。
说来奇怪,这漫天星辰本来自成一体,仿佛一座大殿中斗拱般严密嵌合,但添上这颗妖星,仿佛本已定好数目的木材多出了一块,只多了这一块,再拼凑起来,那斗拱却已摇摇欲坠了。
“这妖星……”李蝉喃喃道,“怎么会在这儿?”他只觉得十分诡异,有莫名有些熟悉,这妖星的位置,“就好像……”
“好像这盘棋。”笔君指向亭中棋桌,那棋盘被白子铺满,黑棋无气,却偏偏死死钉在了天元处。
“这……”李蝉张了张嘴,却觉得有些混乱,这妖星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他一概不知。忽然,他又想起笔君刚才的话,问道:“你说这诸天星辰,本该是三千世界,难道现在不是了?”
笔君摇头,“人间虽与诸天隔绝,却仍可借星象推演天机,而如今天机已被蒙蔽……”他顿了顿,“能推演天机者,而今只寥寥数人而已。袁朔,便是其一。”
“天机被蒙蔽?”李蝉疑惑,看向西边,“因为这颗……妖星?”话说到一半,不由迟疑,只见笔君定定望过来,眼中似乎有悲哀之色一掠而过,轻叹一声。
“乾元学宫春试未定,不可过于劳神。”笔君背起双手,转过身去,“今夜就到这吧,明日过后……我来执笔。”他望着西方,“让你看一看这星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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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青蚨
李蝉自幼与笔君相伴,一身丹青技艺都学自笔君,但笔君极少出手作画,上一回动笔,还是在鹿鸣山上,用吕紫镜的精血画了一个人,了却了这位青雀宫祖师的执念。李蝉离开棋亭,在床上辗转许久不能成眠,忍不住去想笔君画的星象究竟有什么玄奥,到后来,索性掀开被子,起床到书坊找了蠹虫聊天。从白天的考试,说到回来时油壁车边的谈话,谈及大相国寺外的壁画,回卧时,带上了一本老书虫手抄的《画品录》,倚窗阅读。
妖怪们本来大都是昼伏夜出的习性,但逢上春试的重要日子,谁都不敢闹出什么动静,有小妖打闹时声音大了些,便被白猫一爪子把脑袋拍了个激灵。直到透窗的灯火渐暗,泛起了烟般的青荧色,红药才进屋给灯添油,却见李蝉仍捧着书,却不翻页,小心凑近一看,李蝉垂着脑袋,双眸阖拢,已睡了过去。红药便小心把书拿到桌上,拉过被子为李蝉盖住双膝,才熄了油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夜色沉沉,天上的斗柄已快要指向丁位,乍暖还寒的节气,大雾在院中草木上结出了极重的露珠。夜半时雾里传来谯楼的更鼓声,过了许久又西市的铜钲声,又过了许久,天还未亮,已有行贩在巷中叫卖了。
在零星的行贩中,有一道身影踏雾而行,足不沾地,浑若神仙中人。
这道身影陆续进入某道观寓所,某间邸店或某户家宅,在窗台、床头、桌上放下一物便离开。昨日乾元学宫春试中表现上佳之人,在这些处所或冥思修行或安睡,偶有知觉敏锐之人,警醒睁眼,却只看到一缕飘然而去的雾气。
不多时,这道身影便来到了光宅坊外,他看着那座所谓“三日成宅”的奉宸大将军府废园,耸了下鼻子,却仿佛嗅见了一丝妖气,不禁脚步一顿,下一刻,便饶有兴致地走了进去。
黎州清陵李澹的注色早已被礼部细细审查过,这位不速之客则更知道李澹与神咤司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他进门四顾,观察这座妖宅,却只见院里黑驴天还没亮就在嚼着草料,并没发现什么异常。虽有些好奇,却有事在身,无暇耽搁,他径直来到卧房边,只见屋内的李澹卧床睡得真沉,便把一物放到窗台上。
就在此人离去,走下门阶的那一刻,园中情景悄然发生了变化,仿佛洗去了一层淡墨,露出画下真容。厩里的黑驴仍在嚼草,檐头则多出了一只乌鸦。乌鸦与巡游的夜叉一同目送那雾气远去。一旁的老槐树下,白猫目光随着笔君手中轻抛之物上下点头,赫然就是刚才那位不速之客放下的东西。
而那踏雾而去的身影,直到离开了光宅坊,也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刚去画中走了一遭。
……
侵晨时分,李蝉被一阵敲窗声唤醒,他睁眼迷糊了约莫半个呼吸的时间,扭头一看,徐达刚把窗户扒拉开一条缝。一看天色,时候还早的很,不禁心生疑惑,便窥见窗外的薄雾里有一道人影。他伸手正想拿衣服,却发现昨夜是和衣而眠,目光扫过膝上的被子和桌上残灯,便起身出了门。
门外,笔君正在槐树畔抛着什么东西,李蝉接近时,便轻轻抛了过去。李蝉接过一看,是一枚形制奇特的铜钱,摸起来很凉。天色仍暗,青眼一看,却能看清钱上的字不是“麟功通宝”,正面阳刻着“欲入则入”,反面则阴刻着“欲出则出”四字。
李蝉丹眼一眨,掌中铜钱化作若隐若现的虫形,背生四翅。
“这钱……”
“卯时前,有人送来的。”笔君道。
“谁?”李蝉问着,端详铜钱,嘴里嘀咕:“欲入则入,欲出则出……”顿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若蚨母从其子……”
“若蚨母从其子”六字一出口,铜钱忽然离掌而飞,刚飞出半尺,一道白影掠过,徐达扑蝴蝶般的将其压到爪下。
“欲入则入,欲出则出,若蚨母从其子”这句话,是古时谋圣之语,这大概就是这钱上的八个字要引出的线索。不过,李蝉无需钱上的字句提示,凭借眼底丹青,便能看出来,这是一枚青蚨钱。
青蚨这种虫儿,母不离子,其中有成了妖的,纵使相隔百里,有水火之隔,也会聚回一处。有左道之士做子母钱,只需留下子钱,母钱用了出去,不多时又会自行飞回囊中,用的就是青蚨血了。
不过这枚母钱,看起来却不像是左道之士扰乱市井捞偏门的东西,反倒像一枚“路引”。
李蝉摸了摸邀功的徐达,拿起铜钱,疑道:“是不是乾元学宫的人?”
“说不定。”笔君笑了笑,“去试试?”
李蝉看笔君的神色,当即说了个“走”字,收起母钱,进屋拿起一根浸了盐水的柳枝放嘴里嚼着,到厩里牵出了黑驴。红药在西厨闻声赶出来,却已不及准备早饭,涂山兕则拿来一杆灯笼,塞到李蝉手里,虽说李蝉眼有神通,这灯笼却是叫路人看见,好提防避让。
李蝉出门便跨上黑驴,提起灯笼,拿出一根麻线,将那母钱悬起。将近仲春,露重风湿,黑驴刚出门走了没一会儿,皮毛映着灯光泛起了一层油亮水泽。
李蝉又念出六字咒语,那悬在麻线上的铜钱忽然逆风飘起,直直指向东边,李蝉便伸手一拍,驴屁股一抖,黑驴调头拐进东边的窄巷。
于是一人一驴仿佛被那线上铜钱牵着,穿街过巷,经过吆喝的行贩。待天色完全亮起,铜钱的指引已开始飘忽,大概已接近终点。眼看行人渐多,顺着铜钱的指向,有时甚至要从茶棚瓦肆里穿过去,李蝉便下了黑驴,把灯笼挂到驴身边。
他牵驴过了一道朝烟巷,抬眼便看到一座坊楼,楼上挂着“兴国坊”的牌子,正是东岳庙庙会那夜,他与笔君来过的地方。
七十一:灵书
玉京城中飞楼林立,兴国坊里尤甚,重重高楼交叠掩映,其中除了贵人之邸,亦有皇家御宅,往往把守森严。就连常居此处的百姓,都说不清这坊间有多少不为人知之处。
李蝉走在市井中,把那线悬的青蚨钱扣在掌心。他经过太平车的铁铃声,穿过院子里蒸梨枣的香气,听罢绣女巷的织机和捣衣声,拨开重重晾晒的染布,又看到一片片垂下的青丝,是桃花洞的妓女正在窗前梳发。坊间地势高低错落,柳暗花明,虽有街碑巷牌指路,但只需绕几个弯,就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他感应着青蚨钱的指引,有时觉得那终点就在一墙之隔的身侧,绕来绕去,不知不觉却又绕过了好几条街巷。他起先有些急切,担心耽搁太久,错过了乾元学宫的考试,后来却觉得此地布局奇特,似乎与神吒司中的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布局易守难攻,但最怕火,李蝉留心观察,果然每五十步就能见到一处望火楼的踪影。
他放慢脚步,有时登上一处木梯,仿佛是通向谁家私宅,越过几座巧妙摆放的盆景遮挡,后方却是一条阔道。有时下了一道旧门,看似是连通着某间陈腐地窖,却进入了一道轩敞长廊。
身边逐渐人迹稀少,市井里的吆喝、车马声就在近处传来,仿佛仍只有一墙之隔,却令人感到十分遥远了。
不知上了多少重飞楼,铜钱的方向已飘忽不定,蓦地,李蝉脚步一顿,看向前方的一座小楼。
小楼左靠兜率寺的琉璃塔,右边环着一道云桥,向下已几可纵览兴国坊周围的小半个玉京城。楼侧的一株古松拂着高处的薄雾,松下那道窄门侧的粉墙上有不知何人的题诗,写的是:“谁知市南地,转作壶中天。”
那门后有行人往来,似乎是兜率寺的香客,李蝉青眼中,却映出那门后是一片云山雾罩的混沌。他停下脚步,观望片刻,又看到有两个香客进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异状。古松下,有个黑袍老者倚着墙,低头摆弄着什么。
李蝉走上前问道:“请问老丈,这门通往何处?”
那老者仍低着头,只朝那窄门瞥了一眼,凑近便能看清是把铜壶,“你这后生年纪轻轻,眼睛难道还没我这老朽好用?”言下之意,这当然是佛寺的一道侧门。
李蝉道:“晚辈想问的是,这门去不去得乾元学宫?”
老者手上动作顿了顿,这才抬头看了李蝉一眼,“要来便来,要去便去。”
“多谢。”
李蝉心领神会,老者说得通俗些,却分明就是铜钱上的八个字。他径直上前,踏过门槛时,只觉手中铜钱一热,眼前薄雾仿佛被大风吹去,豁然开朗,哪还有什么佛寺香客?
而原先兜率寺旁的香客,有几人转头看向窄门,目光疑惑,刚才还有个年轻人走进来,怎么一眨眼就没了影?
这个清晨,除了一名青年消失在佛寺旁的窄门内,兴国坊的其他地方,还有百姓见到有人掀开酒肆的门帘便悄然无踪,甚至有人径直走入墙内,却仿佛融了进去。
李蝉看着来时的路,那门外的古松枝条仍在晃动,他转身向前,眼前已改天换地。四方的重楼仿佛城围,晨光楼间缝隙,照见这中央的一处楼宇。
十二面青阳旗轻轻晃荡,孟春的柔风在礼乐声中依稀可闻。晨光又被窗灵分成金缕般的细束,楼内,“灵书阁”的牌匾烨烨生辉。李蝉耳中听到些许脚步声,四顾一看,有零星的人影从四方赶来,其中有几个颇为熟悉的面孔,正是昨日在贡院中参加三场试的年轻人。
兜兜转转,总算是到了地方,李蝉松了口气,走向那楼宇。一进楼中,便看到乾元学宫大祭酒,以及诸位学士,正在一座玄墀高台下祭祀。
高台上有十二铜人捧灯,灯火青荧,十二方玉匣斜陈其后。玉匣无盖,各盛一部古书,书封上的字迹映照灯光,分别写着一到十二,无甚出奇之处。李蝉却曾与笔君夜谈,知道这大概就是乾元学宫的至宝,十二部灵书了。
这书台下,则有一座巨大玉京沙盘,沙盘的街巷里,车马行人川行不绝。
李蝉看到台下的观礼处已有十余人,似乎都是应试的年轻人,此时正交头接耳,传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李蝉挑眉,能来到这里的考生,应当不会轻易如此无礼,靠近过去,便隐约听到了些字眼。
“灵书竟无字……”
“堂堂乾元学宫,怎会……”
李蝉越听越惊讶,打量台上,只见祭祀的气氛的确有些凝重,学宫里的修行者,好像个个都锁着眉头。不光如此,偶尔还有人进出,禀告了什么事,随后,外头又传来一阵振翅声,似乎有人骑鹤匆匆离开。
李蝉打量台上的灵书,正揣摩着发生了什么变故,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浮槎兄来得好早。”
李蝉回头,跟白微之拱手打了个招呼,“你比我更早些。”
“家中有长辈曾进过学宫,我找路才方便些。”白微之笑了笑,又看向台上,压低声音,“乾元学宫竟发生了此等变故,若传了出去,恐怕整个大庸国都要震动了。”
李蝉也低声问:“究竟怎么了?”
白微之道:“乾元学宫每岁都要祭灵书,可这回灵书一开,书上却一个字都没了,据说是看守不力,被人盗去。”说着摇了摇头。
李蝉挑眉,既惊讶,又觉得有些突兀、荒唐,乾元学宫是大庸国中圣地,恐怕连皇帝驾崩的消息,都不比学宫至宝失窃更惊人了,他皱眉道:“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谁知道?圣人此番西行,可是得罪了不少……”说到这里,白微之知趣地住了嘴,叹了口气,苦笑着移开话题:“这次春试,恐怕……”又欲言又止。
李蝉沉吟不语,静静打量台上祭祀的袁朔,也看到了徐应秋,郑君山,陈玉斋,都不苟言笑。这三位大学士边上还有一名男子,不知是不是四大学士的其中之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袁祭酒这人,是不是总爱卖关子?”
白微之有些疑惑,想了想,说道:“袁祭酒擅长卜算……精于此道者,大概都不会随意泄露天机。浮槎兄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李蝉摸了摸袖中的铜钱,笑道:“只是觉得这考试有些意思,这也要猜,那也要猜,若不是爱卖关子的人,想来不会这么折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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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指路
诸生大清早好不容易寻至乾元学宫,却不料灵书祭草草收场,台上的祭祀还没完,便有人近来对袁朔附耳说了几句话,这位祭酒便匆匆离去。
观礼台应试的诸生却没人理会,过了好一会,才终于有个戴黑巾帻的人过来。
“学宫中有些事务,诸君且随我到别处稍待吧。”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好胡乱揣摩,只有唐清臣试探着问道:“不知学宫出了什么事,我等能帮上忙么?”
“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诸位随我来便是。”
那学士说着便朝楼旁的廊道走去,众人只好跟上。穿过廊道,那学士仍守口如瓶,把众人送到灵书阁旁的另一座楼阁内便离开。那学士一走,众人便在楼中等待,对乾元学宫的事猜测不休。
经过贡院里的三场试,应试的考生已只剩下五十来人,其中有十来人李蝉在辛园雅集中就曾见过,有唐氏的唐清臣、姜濡、谢凝之、元栖玄等等。再者,也有袁朔的大弟子,那小哑巴李观棋。李蝉到玉京来,虽然不怎么与人交游,但今天一看,这楼里的人也几乎认识了一小半。
楼东侧,曾与李蝉因镜中妖而有些来往的年轻道士昆阳子王常月也出现在了这里,正与另一名锦衣青年说话,二人看起来颇为熟络。见到李蝉,王常月上来招呼了一声,二人寒暄几句,李蝉也得知了那名青年是绛宁的王孝恭。日前与王常月产生误会,李蝉调查其来历,与笔君交谈,得知绛宁王氏古时乃虞渊季夷氏的眷族,传有一部《虞书九要》,想来这便是王孝恭的来历了。
众人在楼内等了快一刻钟,也不见有其他人过来,好在这楼中陈放着许多书籍字画,其中多有不传世的孤品,好歹也消解了众人的些许不耐。
“传言说魏伯真夜里读书正到兴浓时,烛火灯油皆用尽,于是写了一帖命庶仆去买蜡烛,唤作《买烛帖》。本以为这是谣传,今日却见到了真迹,当真神乎技也。”有人端详墙上书帖,惊叹不已,对身边的友人道:“微之兄,你与魏伯真都是灵丘人,你可见过这书帖么?”他问了一遍,却见白微之没反应,又稍微提高声音:“微之兄?”
白微之拿着书橱上取下的古籍,心思却不在书上,他透过窗格打量楼外,这洞天里的楼阁比兴国坊的地势更加错落奇崛,下边廊道肠回,半空的檐角鹤翼般的遮住了天,几乎听不见半分别处传来的人声,也不知乾元学宫的事究竟如何了。被人呼唤两声,他回过神来,看到墙上的书帖,不禁目光一亮。但也只是目光一亮,此时却没太多赏玩字画的心思,他看向窗外,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
李蝉抱着胳膊倚在门边,打量四周,他在青雀山上也听说过壶中日月的神通,今天才得以身入其中。难怪乾元学宫建在市井之中却能避世。他又透窗看向灵书阁的方向,若有所思,这时候,白微之走了过来:“你先前在灵书阁内说的话,似乎颇有深意。”
李蝉笑道:“你也觉得不对劲,才会这么说。”
白微之点头,“的确。”
“灵书是乾元学宫至宝,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何至于恰好到了今早才发现,祭祀以前难道没什么准备?”他顿了顿,左右看了看,“况且,这收徒大典上,人多眼杂,这样的‘丑事’,按说该先瞒下来,先等事情解决了再说,怎么今天乾元学宫却半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就不怕在外人面前丢了名声?”
白微之赞同道:“恐怕我们进学宫时,考试便已开始。”
“等不到进学宫。”李蝉手腕一翻,那青蚨钱在他指间穿花蝴蝶般钻了一圈,“大清早还没睡醒,这考试就开始喽。”说着,他转身朝楼外走去。
白微之刚想问李蝉要到哪里去,却反应过来,若考试已开始,他与李蝉便不仅是同窗,也是同场相争了,便把话吞了回去,在原地停留片刻,也出了门。
这楼阁有前后三间,两面开门,李蝉与白微之的离开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而且二人也并非头两个走的。
……
乾元学宫西侧,一座云台正对着下方的市井,云台侧的木梯在云中环绕,如山间栈道一般。一名老者正坐在露台旁,摆弄手中的物事,正是李蝉入学宫时问路的那位,手里的陶埙却变成了一柄铜壶。
老者用手指摩挲着壶嘴,忽然抬起头,点头道:“你这后生第一个来,倒在意料之中。”
来者身材有些矮小,五官平庸,痴愚中带着些稚气,他对着老者行了一礼,掌心相对,向老者比了个请指路的手势。
老者呵呵一笑,招了招手,“你且过来。”待李观棋走近,他拂了拂栏杆,似乎是拂去灰尘,台阶下方的云雾却随之淡了些,露出车马如龙的玉京城。
“你要找的灵书,就在其中,不过你先说说,你看着玉京城,看见了什么?”
老者发问过后,李观棋望着下方,思索片刻,右手画方,左手又比出走棋的手势。
“玉京坊市,星罗棋布。”老者也不评价,点点头,手指摩挲着铜壶盖,轻轻一拨,那壶盖微微转动了一丝,“去吧。”
李观棋闻言再行一礼,经过老者身侧,走下台阶。
老者看着李观棋步入下方的云雾中,身侧又传来脚步声,一看,是个眉目如画,面带微笑的俊秀青年。看到老者,青年笑道:“晚辈元栖玄,也请前辈指路。”
老者看着元栖玄,“你是跟他来的?”
元栖玄恭敬道:“李观棋身为大祭酒关门弟子,总该比我们知道得多些,我见他离开,便跟了上来。”
“他来得早一步,倒不至于是袁祭酒透露了什么,罢了……”老者也不多解释,对元栖玄招了招手。
元栖玄会意上前,待老者发问过后,他正色道:“我看下方皆是善信。”
“你这后生……”老者摇头失笑,又转了转壶盖,摆摆手,“去吧,去吧。”
“多谢。”元栖玄道谢过后,微微一笑,也走下老者身侧的台阶。
老者看着元栖玄的身影消失,轻笑一声,吐出“油滑”两个字,便继续靠着栏杆,一边把玩铜壶,一边闭目养神。
等了快半刻钟,前边终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老者抬眼一瞧,不禁轻“咦”一声。
李蝉又看到了进学宫时问路的老者,笑道:“老丈,晚辈又来问路了。”
老者此前没正眼瞧过李蝉,这时候,却盯着李蝉双眼不放,“哦?乾元学宫春试未毕,你要往哪里去?”
李蝉道:“听闻乾元学宫灵书失窃,但这铜钱都有青蚨血为引,学宫的至宝上边,总不该没有类似的布置,晚辈虽未入学宫,也想出些力,方才问了几回路,便寻到此处了。”
老者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仍在李蝉的双眼上,犹疑了一瞬,他对李蝉招招手,“到这边来。”
待李蝉到了栏杆边,老者又问出了同一个问题:“你看这玉京城,看到了什么?”
李蝉俯瞰下方的玉京城,片刻,答道:“众生相。”
老者眉梢抖了抖,却不动声色,又拨了拨壶盖,指向一旁:“这边去吧。”
李蝉看向那往下的台阶,对老者道了声谢,大步离去。
老者望着李蝉背影消失处,良久,喃喃道:“丹青眼,见众生……”他手指摩挲过的铜壶上留下了些许汗渍,“有这么巧的事?”
(本章完)
七十三:寻书(一)
李蝉穿过云雾,木梯在靴底偶尔嘎吱作响,呼啸的风声掠过耳边,也吹来了下方的些许车声人语。
云雾在他身边变换,时而如苍狗,时而如野马,他抬手便触及了带着湿气的凉意,仿佛探入了一方春池。
只是轻轻一拨,荡开的涟漪就搅浑了所有的景致,云开雾散,玉京城的繁华市井再度出现在眼前。
他回身去看,身后的街道上穿着各色春衫的男女在商贩间来来去去,已不见来时的路了。
此地的景致有些眼熟,李蝉目光往上,便看到了“资圣门”的牌匾,他怔了一下,今早去乾元学宫,去的可是兴国坊,在玉京东边,而眼下,却到了玉京西边的大相国寺附近。“缩地成寸?”他喃喃,忽然觉得袖中有些异样,摸了摸,那青蚨钱已没了踪影,不禁心头一紧,若没了这路引,如何再去乾元学宫?
紧接着,指尖却划过了一片有些锋利的边沿,这触感对李蝉来说再熟悉不过,他从袖中抽出一页纸。这张纸不知从何而来,竟让他毫无所觉。仔细端详,不像是麻桑藤竹的质地,也绝非丝帛,让人瞧不出来历。看这纸张的大小,倒和灵书阁那十二玉匣里的灵书相似。只不过,纸上也一个字都没。
他在街中思索,身后传来“借过”的喊声。他侧身避让,有人牵一头黑牛,拉着平头车从边上过去,车上载着木桶,荡出阵阵酒香。玉京远不如玄都那般阴潮,街角,翻车渴乌从金水桥西边汲来河水洒到街上,于是牛蹄踏过也没有丝毫烟尘。李蝉看着牛车走远,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白纸。
纵使心头疑惑,这街中也不是思索的地方,他走到街边,商贩打开蒸屉的白汽扑面而来,夹着葱韭的香气。一大早起来寻路,连冷炊饼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便买了两个菜饼,到街边食肆里要了碟姜辣萝卜,坐下了。
他吃着饭,左手拿着那页纸端详,不沾半点油星子。此前那青蚨钱上尚有经文作为线索,这页白纸却无字。说来,学宫里的灵书也无字,似乎有关联,又让人琢磨不出确切的端倪。
待两块菜饼吃完,边上一直探看的店伙计过来收拾桌子,端起那粗瓷碟子,瞅着李蝉手里的书页笑道:“咱见过许多念书的,手不释卷,也看过一两回,把书拿倒了的,像你这样,读一页白纸……”他摇头嘿一声,“还真是平生仅见了。”
玉京地方富庶,百姓无不读书,到及冠还学无所成,才会去学门手艺,于是街边的贩夫走卒,都能掰扯几句古往今来,天文地理的学问。这样尚文的风气下,附庸风雅之徒自然要被耻笑。李蝉听出店伙计的取笑之意,点头说了两句“见笑”,起身就要离开,左手探入腰囊,却摸了个空。不禁皱眉,晨间出门匆忙,已记不得带没带钱出门,为图方便,黑驴也早被拴在兴国坊的脚店里了。
店伙计阅人无数,笑道:“这位郎君,咱们这是食肆不是书斋,书上没字使得,囊中无钱,可使不得,敢问你这是……”说着,语气变得迟疑,打量着李蝉的脸,试探道:“这位郎君,是姓李么?”
李蝉眉头一挑,打量眼前的店伙计,莫非这位也是隐于市井的学宫中人?而店伙计见李蝉动容,又追问道:“郎君可是‘画仙人’,黎州李澹?”
这句话登时引来了旁侧的许多目光,店伙计又接着说:“是了,昨日乾元学宫春试,我见过李郎,只是那时隔得远了,才一时间没认出来。”他的笑容登时真挚了许多,“李郎光临,小店这一顿早饭还是请得起的。就是……”他拿抹布擦了擦手,赧然道:“若要李郎作画,当然是妄想,但不知……李郎能否为小店题上两个字,好让小店沾沾才气?”
李蝉犹豫了一下,摇头笑了笑,“才气不敢当,不过,吃人嘴短,也罢,你就拿笔墨……”
话没说完,边上有人道:“两个菜饼,一叠萝卜。”接着是叮当几声,有人把七八个铜子放到桌上,“李澹的字画,也不至于这么贱卖了,这钱我替他给了。”
店伙计恼怒扭头一看,来者是个俊朗青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其神态叫人一看便莫名想起庙里泥塑的菩萨,心中火气登时消了三分。同时,店伙计也认出了来者的身份,这位栖玄居士,来历神秘,据说正与灵璧公主如胶似漆,让玉京城百万男儿艳羡不止。
被元栖玄坏了好事,店伙计却不敢说什么,悻悻然撇了撇嘴。
李蝉打量着元栖玄,他见过的妖怪不计其数,眼前这位非僧非道的年轻人,似乎透着股妖异的邪性。但以眼底丹青观照,也看不出什么确切的异样来。
李蝉拱手道了声谢,元栖玄笑了笑,“几个铜子,不值一提,李郎方便这边一叙?”说着,侧开身子,欲走出食肆。
李蝉点点头,跟上元栖玄,离开食肆。正逢大相国寺开斋会的日子,寺前市集异常繁华,二人穿过资圣门前的香烛铺和茶果摊儿,拐进街边一条稍僻静些的巷子,巷口有个摆摊算命的老瞎子,肩头斜倚一杆的靛沿布幡,上书“破煞改运”四字。脚边还放着一个箱子,放着磨镜用具,显然还是个负局先生,拿布幡转过来,便是“昏镜重明”四字。
老瞎子听到有人过来,便敲起手中报君知,喊道:“上窥天象,下断吉凶!”骨瘦如柴,却声若洪钟。紧接着把头转向李蝉二人,咳嗽一声,“咦,二位……”作讳莫如深状。
李蝉在浮玉山下城皇庙见过了太多相似的神棍,只瞧了一眼,便看出这位神棍没有修为在身。元栖玄却微微一笑,径直上前,往瞎子跟前放下一枚足有五两的银锭,却一言不发,径直从卦摊旁走过,进了巷子,任那老瞎子呼唤也不停留。
李蝉不知元栖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跟他进了巷子。巷中店铺也不少,靠近巷口处,有间茶楼挂着“点茶击先”的牌子,二楼的位置视野上佳,能看尽巷口。元栖玄上楼要了壶茶,便让茶博士退去,对李蝉笑道:“李郎以丹青见长,这‘水丹青’你可擅长?”
“水丹青”即茶百戏,是搅拌茶汤使水纹成画的戏法。李蝉不接话,“栖玄居士叫我,应该不是来喝茶的。”
元栖玄呵呵一笑,便开门见山道:“这一场考试,考得颇为巧妙,灵书祭上的变故,是故意留了破绽叫人看穿。看穿了的,离开去寻灵书,若在楼中苦等,便失了先机。”
元栖玄顿了一会,见李蝉只是不露声色地点点头,又说:“袁祭酒的亲传弟子李观棋,是第一个入局的人,至于李郎……”他笑了笑,“能被两位大学士推荐,果然也来得很早。”
元栖玄有意试探李蝉与乾元学宫的关系,李蝉也笑了笑,不置可否,顺坡下驴道:“却还是比居士慢了一步。”
“小僧只是取了些巧。”元栖玄哈哈一笑,顿了顿,话锋一转:“此番乾元学宫取士不过三十六人,其中学士更是仅仅十人。而这灵书,统共只有十二部,为此相争的,却有数十人,皆是各州英杰。你我既然占得了先机,可不能就此浪费了。”
李蝉道:“哦?居士的意思是?”
元栖玄神秘一笑,并不点破,唤来茶博士,嘱托了几句话。
片刻后,一人提着磨镜箱,肩抗布幡,来到二人面前,正是巷口算命的瞎子,虽穿得有些破旧,却抚着稀疏的胡须,一幅高人模样。方才被平白赠银五两,老瞎子虽欣喜若狂,但心思一转,便知赠银之人定然非富即贵,而且遇上了大麻烦,便轻咳一声,叹道:“二位出手阔绰,的确有诚意,只不过……二位的命格极贵,我若非年老力衰,拼去损耗些寿元,或可一试,如今却……”说着叹了口气,忍住肉痛拿出方才的五两银锭,“二位还是收回去吧。”
元栖玄道:“老丈的眼睛虽瞎了,心思倒是七窍玲珑啊。”
老瞎子呵呵一笑,继续故作高深,慢悠悠道:“纵年高,能断阴阳……虽目瞽,可观天象……”
元栖玄叹了口气,故意说:“也罢,既然高人不愿相帮,我也只能另请高明了。”说着,便去接过老瞎子手中银两。
老瞎子本来对这一出欲擒故纵的把戏信心十足,不禁一愣,紧紧握着银锭,却不料对方手劲奇大,脖子胀起了青筋,还是没能留下这白银,心中捶胸顿足,肉痛不已。
元栖玄道:“我找你却不是来算命改运的。”
“这……”老瞎子心念急转,还想分辨,却又听元栖玄道:“我既然愿意平白送你五两白银,便不是吝啬之人。你去为我办一件事,若办好了,这五两白银仍送你,便再翻十倍又何妨?”
老瞎子改口道:“郎君请说。”
元栖玄瞅着老瞎子身旁的布幡,笑道:“你这幡子,写得不好。若听我的话,不如另改八个字,待会儿往巷口一坐,定然生意兴隆。”
老瞎子不明所以,“哪八个字?”
……
老瞎子走出茶楼,回到巷口,屁股往磨镜箱上一坐。
身边布幡迎风,上书“欲出则出,欲入则入”八字,墨迹仍新。
七十四:寻书(二)
己正前后,日头已照进玉京的每一处巷弄,行人踩着长影子参加大相国寺的斋会,口中谈论的却不是祈福还愿,而是昨日贡院里的三场试。善男信女也没念诵佛经,口中背诵的,帕子上纹绣的,也成了昨日流传出来的一首首奉试诗。
覆着黄琉璃瓦的红墙东西侧画着金带天女和鬼百戏图,穿乾陀罗色僧衣的和尚手持琉璃瓶,拿杨柳枝向行人拂洒甘露。有个鹤裳芒鞋的青年走过,眼神迷茫,被水珠拂面,神色顿时清醒了三分。他扶了扶头上的华阳巾,对僧人点点头。
青年经过大相国寺寺门,听着路人口中议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但低头瞥向手中那页无字纸,便露出疑惑的神色。他收起白纸,有时驻足思索,有时信步而行,约莫过去两刻钟,他走过资圣门,余光掠过西边巷口的卦摊,本来没有在意,走了两步,迟疑地投去一望,这一望便停了步子,欣喜地走过去。
待到了卦摊前,又确认了一遍幡上的八个字,青年对坐在箱上的老瞎子恭恭敬敬道:“玄都赵直,见过前辈。”
老瞎子并不说话。
青年有些疑惑,态度却愈发恭敬,继续说:“晚辈是开阳赵氏子弟,前来应试学宫,幸遇前辈,还请前辈不吝指点。”
老瞎子听到“学宫“二字,喉结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小拇指也微微一颤,掌心渗了些汗,却任青年探问了小半刻钟,也一言不发。
青年态度始终恭敬,却忍不住向身后回望了几次。这场考试处处是疑阵,拖延一刻便丢掉一分先机,若等其他人注意到这里,就要多一场竞争了。正担忧时,身后有人唤了一声:“赵直?”
青年暗叹一声,回身看去。来者穿绛色春衫,身材挺拔,容貌英武,腰佩一柄直刀,是左武卫大将军兼颍州镇守节度使薛宽之子薛讷言。所谓君子讷于言,这位将门虎子却显然辜负了其父的期待,没什么君子之风,张口便是直呼其名。赵直心中略有不快,还是微笑着回应了一句“讷言兄”,而薛讷言已看见巷口的布幡子,面露喜色,大步上前向老瞎子行礼:“汝阴薛讷言,拜见前辈。”
老瞎子耳朵动了动,依旧不说话。赵直皱眉,看了薛讷言一眼,咳嗽一声,正想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薛讷言见老瞎子不说话,却先问赵直:“这怎么回事?”
赵直自诩颇有涵养,跟此人说话还是忍不住眉头直跳,却不想多生事端,深吸一口气,只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薛讷言眉毛一挑,打量赵直,又看了看老瞎子,沉默一会,冷笑一声,抛下一句“小肚鸡肠”。
二人互相看不顺了眼,不再交谈,各自试探那位神秘老者,试图从那页无字书上找出些线索,如此拖延了片刻,又有一人寻来,是吏部侍郎之子吕化光。
待第四人到场,又依旧如前三人般试探一番无果后,吕化光终于说道:“诸君且听我一言。”他环视一圈,见另三人看了过来,接着说:“此次考试,可谓扑朔迷离,你我寻到了这处线索,殊为不易,若再这么拖延下去,动静越大……”他不动声色朝旁边瞥去。
已有几名路人好奇驻足观望,这巷口的卦摊有什么稀奇,竟引来了几名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公子?
宛丘刘道俊道:“吕郎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
吕化光道:“依鄙人的拙见,你我四人之间,做个君子之约,比试一场。这一次考试,想必不会只在大相国寺附近。输了的人,就暂且离开此处,再寻机缘,诸位以为如何?”
刘道俊与薛讷言都点了点头,赵直却道:“君子之约,却只约束得了君子,要是有人输了不愿走……”
薛讷言被讥讽,却不恼,只哈哈一笑,竟直接抽刀出鞘,隔着两丈遥遥点向赵直,刀身上铭“腾马”二字,白日里也有豪光,“来来来,先与我分个输赢!”
赵直丝毫不惧,一振袖,掌间寒光乍现,正色道:“我十二岁起,每年冬至便上雪山与叔公学剑,此后与人比试未尝一败。去岁叔公赠我此剑,名为“鹅毛”,至今未露锋刃,今朝为你出鞘,也不算辱没了你薛讷言。”
“二位,这……”吕化光正要阻止。却见薛讷言裆布无风自起,已向赵直凌厉噼出一刀。吕化光苦笑,“赵郎剑术通玄,薛郎又有万夫莫当之勇……”他看向刘道俊,“刘郎也是道法精深,我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比试,也不该这么比……”
他话没说完,刘道俊已抽出一柄未开刃的木剑欺身上来,笑道:“好教吕郎知道,世事不由人!”
吕化光避让半步,却以拳掌相搏。
巷里的茶楼上,茶水已凉透,分毫未动。李蝉打量巷口,只见那吕化光嘴上示弱,举手投足搅动天地元气,却与对方斗得旗鼓相当。
元栖玄啧啧不已,“这个赵真,出身开阳赵氏,是当今剑圣赵越的从孙,跟赵越学了些剑法,悬空寺虽号称道门圣地,却是三教合流,博采众长。此门中剑法,涵盖甚广,于是易学难精,这赵真却学到了真髓。这薛讷言十二岁杀人,十四岁便能独自领军剿匪平叛,武、道同修,也极难对付。”
李蝉道:“居士对应考的诸生,真是了若指掌。”
元栖玄看向李蝉,呵呵一笑,“要真有这么厉害,当然最好,但李郎的身份,我可是半点端倪都没瞧出来。”
李蝉不知这假和尚的话是真是假,心存警惕,微微一笑,不接他的话。
元栖玄也移开了话题:“能走到此处的人,个个身怀奇技,胜负只在一念之间,难以预料,你我占得先机,却省下大麻烦了。”又打量窗外,只见那老瞎子坐在磨镜箱上,虽强装镇定,却已是如坐针毡,他摇摇头,“机关算尽,总不如随机应变。可惜,这瞽叟不过是个江湖骗子,难堪大用。若不然,把那四人手中书页骗到手,也不是难事。”
说罢,起身拍拍衣角,在楼中逗留到现在,不过是想看看后来的人,是否知道些其他线索,但见四人在那老瞎子面前的反应,便知道多留无益,一旦暴露,反倒会成为众失之的。
二人离开茶楼,从后巷绕了出去,到了大相国寺西边韶朱院附近。
元栖玄停步,对李蝉笑道:“小僧赠了李郎这么大一个人情,不知李郎要怎么谢我?”
“我起先的确疑惑,为何居士不把我也一同下套诳进去。”李蝉也笑了笑。二人在茶楼中互相试探,都没探出对方的底细,李蝉却至少知道了,这假和尚猜测自己跟乾元学宫关系匪浅。元栖玄这句话,仍是试探,李蝉索性也装了起来:“但居士这人情,又从何说起?你这计谋能唬住他们一时,却骗不到我。居士也是想到这一点,才邀我坐山观虎斗的。”
“李郎果真知道的比我多些。”元栖玄笑道,“不过暂莫管因,且看果,此计一出,李郎与我都少了许多麻烦,这做不得假。”
“如今看来,省去的那些,只是小麻烦。”李蝉与元栖玄对视,“居士的心思诡变难测,你才是大麻烦。”
七十五:寻书(三)
韶朱院是大相国寺造办饮食之处,正逢斋会,院中香积菩萨忙碌不休,炊烟涌动,带出阵阵异香。寺里的斋钟响了三声,云经巷口卜卦摊边的金铁交击声传到朱红院墙下已隐隐约约。绿衣黑靴的青年与年轻居士对视。从李蝉挑明立场过后,元栖玄颇为讶异地挑了挑眉,静静打量李蝉。
东风过巷,墙头嫩叶婆娑,二人僵持着,似乎并没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忽有一只在韶朱院中偷腥的乌云盖雪爬上墙头,叼着一块肥肉。见到二人,这黑猫弓背炸起毛,色厉内荏地哈一口气,顾不上掉下的肥猪肉,逃之夭夭。
一片黄琉璃瓦坠地,清脆的开裂声打破了僵持。元栖玄瞥了一眼地上的肥猪肉,抬头看向黑猫遁去方向,“这厮倒是机灵,却太贪心,吃些鱼干已不错了,偏要再偷些肥肉。”
李蝉看向院墙,“不过猫吃什么,都无妨,重点是这韶朱院里哪来的肥猪肉?听说大相国寺的素斋味道鲜美,原来,竟然用了荤油。其实,这佛寺既然放得了贷,吃些荤油,也不算什么。譬如栖玄居士,算计得他人,也不会让我占去便宜。”
“李郎是个聪明人,却未免太多疑了。”元栖玄低头,踢开溅到鞋面上的碎瓦,“这么说,李郎是想吃下我这块肥肉了?肥猪肉自然是好东西,不过,猫吃了却要闹肚子。”芒鞋侧踏,作应敌状。
李蝉想到自家白猫,呵呵一笑,“这却不然,有的猫是荤素不忌,什么都吃得下。”
元栖玄眉毛一挑,微笑道:“那好,你我就比试一场,不过,日后若成同窗,可不要在今天伤了和气!”
“和气”二字出口,元栖玄一掌拍向李蝉,动作毫无杀气,脚畔的沙砾平地飞起了半尺高。
李蝉退步抬臂一挡,却是虚招,借那一掌之力向后一跃,身如柳叶随风,后跃时,袖中窜出一柄短剑,飞射向元栖玄大臂。
元栖玄侧身躲开,飞剑从他身侧飞过一丈,又灵蛇摆尾般调头再刺他左臂。元栖玄左手结成莲花印,屈指一弹,“铛”的一声,飞剑登时失衡,高高抛飞。这空当,李蝉已轻轻落到韶朱院墙南角上,惊得院内打水的小沙弥大叫一声。
按说种道修行者能在打斗时运使飞剑便已很不容易,元栖玄破去那一剑,李蝉也要调息过后才能再攻,谁料那飞剑打着圈儿飞回,李蝉闪电般地弹腿一踢,靴尖正中剑头,又是咚一声,短剑尖啸,再度刺向元栖玄,竟把飞剑当成了箭用。
元栖玄反应过来,飞剑已至身前半尺。而李蝉更是已跃下墙头,随剑攻来。
若解了这一剑,后续便难以应对,元栖玄却没有丝毫慌乱,双手结成另一手印,形状颇为怪异,手中大放光明,双手也变得通透若琉璃,甚至能看见手骨!
他不闪不避,探手一捏,叮一声,飞剑势头戛然而止,在他指间片片碎裂!
飞剑没能阻碍元栖玄分毫,这一双琉璃手紧接着印向李蝉顶门,仿佛是要拍去经筒上的灰尘,叫人生不出半分躲闪的心思。李蝉心神一阵恍惚,只见元栖玄面带微笑,仿佛化身点化世人的佛陀菩萨,李蝉浑身不受控制,只想主动把脑袋送到元栖玄掌下,受一回醍醐灌顶。
然而青眼却映照出一双无坚不摧的琉璃佛手,李蝉猛的一个激灵,口鼻中“敕”出一声。
种道以后,二十四身神已被磨去,取而代之的是周身的二十四孔窍,如笛上音孔,能引起天地元气齐鸣,此时口鼻窍引发周身天地元气震动,李蝉清醒过来,然而琉璃佛手已在眼前,避无可避!
凡兵决难与这手印相抗,李蝉一振袖,如有龙吟乍起,悬心剑钻出袖口,被他紧握在手中。悬心剑是难得的神兵,此剑附着眉间青的剑意,已是全力施为。斗到这时,已难有留手的余地,他持剑上撩,正正切中琉璃手的虎口!
先是叮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哗啦一声,如琉璃瓶碎,元栖玄双手一震,被这一剑荡开,左手上先是出现一道裂纹,紧接着迅速蔓延至整个手掌!
双手琉璃色迅速消退,他后退三步,站定时,双手已恢复原状,左手虎口处,一道寸许深的伤口,缓缓渗出一线殷红鲜血,流过手掌,吧嗒滴落到韶朱院外的青砖地上。
李蝉破去元栖玄的手印时,便手腕一翻,收起了悬心剑,后退站定,他微微喘着气,打量着元栖玄的手,“菩提根本印?这是无上瑜伽宗秘术,不立文字,只口授心传。外边传言,栖玄居士是野狐禅出身,学的怎么却是西方佛国不传之秘。”
元栖玄也打量着李蝉,“李郎看错了,小僧何德何能学得到无上瑜伽宗的秘传?倒是李郎,竟连西域之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你那一声‘敕’,若我没听错,应该是出自宝狮子国金刚拙火拳的声法。我看李郎那本《山海拾遗》,嘿嘿,你对域外之事……也是如数家珍啊。”
二人皆探出了对方的一些秘密,互相打量,元栖玄沉默片刻,又说:“伱这一身法门,有青雀宫中《三部八景二十四神》影子,却又截然不同。这玄门正法,改动一字都难,你年纪轻轻,若擅改法门,纵能侥幸种道,根基又怎可能如此牢固……”他顿了顿,“敢问……尊师名姓?
李蝉不动声色,却暗暗心惊。他逆练青雀宫法门,若非浮玉山上石君点拨,又有青雀宫祖师赠二十四镜,想必如今还在见道中踯躅,单是平息那二十四妖念的反噬,都要多年苦功,这假和尚竟片刻就看了出来。
元栖玄见李蝉不说话,却露出心领神会的神色,“你纵不说,我也猜到了。”
李蝉一愣,“你猜到了?”
“你这袖子里的,是悬心剑吧。”元栖玄指向李蝉袖口,又看了一眼地上断裂的铁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你随身还带了一柄凡兵……想来,若非情况紧急,此剑不会出鞘。”
(本章完)
七十六:寻书(四)
李蝉皱眉不语,之前只以为元栖玄是个麻烦,现在已觉得此人十分危险。悬心剑的来历牵涉极深,若自己的身份暴露,恐怕就要面临希夷山的报复了。
元栖玄接着说:“当年乾元学宫齐皓月,斩了一对鹔鹴,取其喙炼成悬心照胆二剑。后来几经波折,听说这一对剑,落到了希夷山手里。”说到这里,话里的意思已很明显,他知道这剑的由来,自然也知道玄都的事,“原来在玄都阻挠希夷山的,竟是乾元学宫?”他笑了笑,“这剑到了你手中,倒算是物归原主了。边陲之地,寒门之子,谁能一进玉京,便得两位大学士延誉?原来阁下本就与乾元学宫关系匪浅,这样便说得通了。”
李蝉在玄都杀那希夷山的道人,得了此剑,是为报私仇,元栖玄却把此事与乾元学宫联系了起来,话里话外,似乎以为李蝉的师尊也在乾元学宫中。李蝉沉吟一会,捋明白了元栖玄的意思。元栖玄如此认为,对李蝉颇为有利,毕竟这假和尚若也进了乾元学宫,便不至于对外泄露悬心剑的事。
“居士应该是看错了,这捕风捉影的事,还是不要乱猜的好。”
李蝉不承认,元栖玄于是对自己的猜测更笃信了三分,又打量李蝉一阵,“你我之间若要分个胜负,恐怕是鹬蚌相争,便宜了他人。罢了,小僧去其他,另觅机缘吧。”说着又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向东。
二人若势均力敌,僵持太久,与双方都不利,只是这种情况,往往都不肯让步。元栖玄一番揣度,却看在乾元学宫的面子上,卖了李蝉一个人情。李蝉有些想笑,忍了下来,问道:“居士哪里去?”
元栖玄看向云经巷口,“今早进灵书阁的,将近有七十人,那幡子摆了这么久,也只引来四人,纵有人看穿了此局不上当,这人也太少了些。李观棋是头个离开学宫的人,小僧紧随其后,到了此处,却不见李观棋的踪迹……眼下看来,应试的诸生,只有几人到了这附近,而其他人,想必是分散在玉京各处了。”
李蝉点点头,目送元栖玄离开,心中仍存着戒备,这假和尚心机深沉,他说就这么走了,却不能轻易相信,说不定前脚刚走,后脚又要给人下套。待元栖玄走开几步,李蝉忽的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居士离开学宫时,可有人问了你什么?”
元栖玄停步,“那老丈问的?”
李蝉点头,“居士答的是?”
元栖玄反问:“你呢?”
李蝉道:“众生相。”
元栖玄看了李蝉一眼。
“小僧答的是善信。”他丢下这一句话便不再停留,似乎不愿再多耽搁。
李蝉若有所思,看着元栖玄离开,又回身看向大相国寺。
“善信”与“众生相”隐有相通之处,难道这便是他与元栖玄都到了大相国寺附近的原因?他又拿出那页白纸,灵书无字,这纸上也无字,字该去哪找,与那问答是否有关?这考试又有什么深意?
他思索了一会,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门轴转动,接着一句怯生生的呼喊:“喂!那位檀越……”院中受惊的小沙弥从韶朱院后门探出半个脑袋,头上戒疤还很新。
李蝉闻声回头,拱手道:“打扰法师了。”
“这……小僧还称不得法师……”小沙弥赧然,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李蝉。
李蝉笑了笑,问道:“请问法师,这附近的最高处在哪儿?”
小沙弥被这位修行者一声声法师唤得飘飘然,热切道:“若说最威严的楼殿,当然在大相国寺里边,但檀越若要找最高处……”他抬手,指向东边,“听说那边有座扶风楼,应该再高不过啦。”
李蝉顺着小沙弥的手指,望见林立的飞楼间的确有一座比其它的更高些,向小沙弥道了声谢,便寻了过去。
他过了韶朱院,到了大相国寺东门大街,入目尽是饮食男女。北边对着班值军营;东边的年轻男子在给女伴红绦线,边上的女尼在兜售领抹;西侧锢露铺子和铁器店传出叮当声。
不知从哪传出鸡鸭退毛的松油味儿,给寺里的灯油香烟味道添上了几分腥臊。街上香车玉舆驶过,孩童追逐其后。河渠里有青年男女坐在游船上,把巾帻推得很高,露出额头,唱着无字曲,挽起袖子厮打嬉闹。玉京人好游船,这景致从二月初到夏至都能瞧见。
李蝉一边打量街上商贩行人,一边寻往那扶风楼,在云桥间上下浮沉几转,总算找到了地方,却见那高楼建在一处私宅中,园门紧闭,似乎无人居住。他犹豫片刻,来到宅邸后方越过那青瓦白墙,只见园中落叶稀疏,虽算不得洁净,也并非久未清扫。
他径直走向那楼底,一推门,门未锁,楼底的木桌前一名葛衣老者对着盏孤灯,被吓了一跳,起身打量李蝉几眼,又觉得这青年不像歹人,迟疑道:“这位郎君……”
李蝉不料楼中有人,道了声惭愧,“晚生李澹,想要登高远望,却见门外无人,只好不请自来……”
“看郎君的模样,也不像歹人。”老者笑了笑,“更何况,这楼里也没什么好偷的。”他说着起身,“既然郎君要登高远望,就上来吧。”
李蝉有些意外,随老者上楼,老者步履迟缓,一边与李蝉说话。说建这扶风楼的,是北襄一名富商,喜与读书人交游,专门建了这登高远望之景。
老者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与此楼相关的事,二人便到了顶楼处,老者取出钥匙,叮嘱道:“这楼太高,起大风时,会有些许摇晃,郎君若见了,不必慌张。这楼叫做扶风楼,取的是弱柳扶风之意,弱柳虽难禁风,却也吹不倒。况且虽然许久没人登楼,但阿郎当年耗费巨资,此楼不光地上建了一座楼,地下还埋了两座,楼砖各有编号,有些损坏,便会取地下砖石修补的。”
说着,打开楼门,老者捂嘴咳嗽一声,“老朽年高,难受风寒,郎君自便吧,只是却要小心些,莫失足摔下去了。”
李蝉道谢,送老者走下楼梯,又回到扶风楼顶。楼中有桌椅书柜,推开窗,冷风迎面。他凭栏俯瞰,把兴国坊的景象尽收眼底,车马在街巷里穿行,倒跟蠹虫游走在字格中有三分神似。
他看了一会,又拿出那页无字书,正欲端详。
忽有九天罡风刮来,哗啦一下,书页脱手。
李蝉探手不及,只得看着书页被风掀上苍天。
那纸角翻卷,与云相融,好似有人捏着这纸页一角,把天翻过了一页。
李蝉黑发迎风飞舞,仰头看天,若以天为书,字又在哪?
他目光随那半空中的书页,飘荡下落,掠过飞檐桥廊,再看下方车马行人。仍不见书中文字,只有天下众生。
七十七:寻书(五)
己时将过,东西两市的食肆里升腾起酒食香气。
兴国坊里,乾元学宫灵书阁侧楼的廊庑两侧盆栽密布,寻常难见的黄釉瓷斗内,或栽着兰惠绮石,或是怪石苍松。青衣僮仆端着托盘走过去,衣裳拂过枝叶。到了灵书阁侧的楼台上,青衣僮仆便放下盘中梅花脯,仿佛还带着腊月初绽时的冷香。
一方方简桉上,已摆着乳饼、玉屑酥等茶点,大学士徐应秋,贡院中监考的陈玉斋与阳蟾、法慧等人各据其位,大祭酒的位置却空着。
徐应秋啜了口茶,看向西侧的一扇柚木屏风。
屏风后,袁朔站在窗边,身前是一盆菖蒲,楼下的菖蒲多被修剪为狮子鸾凤,这盆却参差错落不成形状,细看下,原来与司天监内分天定辰仪有些相似。
“袁祭酒。”旁边,大庸国师张洞玄看向灵书阁,“自寻神通,各凭本事,的确便于区分高下。只是如此,却与往年取士的办法大为迥异,似乎不太合规矩。”
袁朔神情昏聩,老态龙钟,回应张洞玄的话,他“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仍摆弄着盆中圆石。张洞玄等了片刻,皱起眉头,正想再强调一遍,袁朔仿佛才反应过来,对张洞玄点点头:“国师说的,的确有道理。”
“是了,袁祭酒能听进去便好。”张洞玄道,“我大庸人口虽以亿万计,但算来天下修行者又有几多?生自高门大族,或有名师教导的年轻人,个个都来历可循。学宫取士,虽然要考校一二,但在此之前,孰强孰弱,早已一目了然,大致难有什么变动。现如今,让诸生这样比试,未免太看机缘,纵使分出个高下来,也难以服众。”说罢,摇了摇头。
袁朔作凝神细听状,肃然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不错,的确要再审慎些。”说完放下手中圆石,走回坐席。
张洞玄望着袁朔离开,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一手阳奉阴违的太极功夫,由这老东西使出来,着实叫人无可奈何。他跟在袁朔后边,亦回到坐席间。
就在这时,楼外传来一声鹤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席间众人疑惑地皱起眉头,这是乾元学宫取士,谁会来打扰?
楼外,有黄衣童子将白鹤引入园中歇憩。
骑鹤而来的男子手托一柄五彩麈尾,白袍玉带,剑眉星目,看模样仅三十余岁,却白发如雪。
另一名黄衣童子将下帖递给乾元学宫接引的僮仆,男子已大步走向楼中。他一眼扫过,将四周景致尽收眼底,待跨入楼中,对楼中的袁朔笑道:“贫道虽久闻乾元学宫大名,今日才得见,这壶中天地,真是堪比玄门洞天。”
一见此人,楼中观礼者纷纷起身,袁朔亦亲自上前迎接,“原来是王真人?真是出人意料,出人意料啊。”
“偶然云游至此,听闻乾元学宫取士,正赶巧,便过来看看。”白袍男子笑道:“袁祭酒精于卜算,难道就没算到?”
袁朔呵呵一笑:“王真人通晓长生之术,老夫却已年老力衰,已多年不敢推卦卜筮。况且真人已不在五行中,纵年轻力壮时,我也算不出你的去向啊。”
袁朔将白袍男子接引入座,席间的徐应秋则微微皱眉,这位王真人,便是希夷山掌教真人王君疾,传言此人虽在人间,却已堪破长生大道,已不知有多少岁了。此时王君疾过来,于理并无不合,毕竟乾元学宫春试,给两教圣地都发了下帖,广邀高功大德。但发帖归发帖,不过蹈行礼数罢了,若非关系十分密切,一教之主,怎会不告而来?两教圣地收徒大典上,朝廷往往只会派一位宫寺监去观礼,譬如青雀宫有大事,便是担任青雀监的沉青藤到场代表朝廷。而乾元学宫的大事,素来也只有阳蟾、法慧这两位代表两教的僧道在场。
更何况,据说这位王真人云游四方,便连希夷山都不常回去,怎么冷不丁来了乾元学宫?去年圣人西行,希夷山毫不掩饰表达了不满,今日王君疾来旁观乾元学宫取士,又有何用意?
徐应秋心中思虑,去看袁朔,却见这位大祭酒满面春风,真如接到了难得的贵客般喜悦,与王君疾相谈甚欢。
希夷山掌教真人与大庸国师、乾元学宫祭酒,从先朝故事寒暄到近时风波。谈到兴浓时,王君疾忽然说:“乘兴而来,却漏了贺礼,真是疏忽。”
张洞玄笑道:“真人大驾光临,我等已是有失远迎。况且得道之人,又何拘于繁文缛节?”
王君疾微微一笑,朝楼外看了一眼,“袁祭酒原来喜欢盆栽?我日前云游神蓬见到一草,土人称之不死药,虽实无其效,却颇适景观,贫道便以此相赠吧。”说着,也不等袁朔拒绝,手中麈尾一拂,消失不见。
过了半个呼吸,又有一道声音响起:“吾以此叶为舟,劳烦看护,莫使毁于风浪。”
这声音倏尔远去,到了末尾几字,只隐隐约约,仿佛是从遥遥千里之外而来,还带着些许风声。
但见王君疾席上瓷盏中,有一片芽叶浮在水上,茶汤竟翻涌滚动如海中浪潮,那芽叶亦随之飘荡。
只过去几个呼吸时间,那茶汤忽然平息,芽叶也沉了下去。一旁侍立的青衣僮仆轻呼一声,暗道不妙,王真人走时可交代了莫要沉船,这下可糟了。却眼前一花,只见那位白袍玉带的真人已出现在楼中,手托一株异草,形状跟珊瑚有三分相似。
楼中众人面面相觑,陈玉斋低声喃喃:“神蓬距此何止万里……”
徐应秋心中惊异,却故意低声笑道:“我看这位真人……嘿嘿,早把这贺礼备好了。”
“你这……”陈玉斋一愣,摇头失笑,“堂堂掌教真人,怎可与江湖骗子相提并论?”虽仍震惊于王君疾的手段,听了徐应秋的玩笑话倒平静了下来。
“真人这般神仙手段,叫老夫如何受当得起?”
袁朔接过那神蓬不死药,吩咐一旁的僮仆去取土栽入盆中。
王君疾再入席,袍袖间仿佛还挟着些许海风腥气,拿起那盏茶一饮而尽,道:“今岁乾元学宫取士,定有景星麟凤之才,这其中,袁祭酒可有特别看重的?”
七十八:寻书(六)
玉京城西,大相国寺北边的灵昌渠畔,青衫郎君脚跟有大半已踏过渠堤.渠中春水一点也不急湍,他额上却进落下一滴冷汗,穿过了眉毛,渗进眼里。
他眼皮颤了颤,倒不是因为这滴汗。
一点剑尖正悬在他眼前两寸外。
剑是极常见的三耳云头剑,放在哪里都不会太起眼,握剑的人却已让他再生不出还手的心思。
纵使他素来极为骄傲,此时却叹了口气,双手下垂,松开,手中长剑落下,深深没入灵昌渠底的淤泥里。
“阁下本领高强,我输了。”
青衫男子话音一落,旁观的另外几人,也随着那坠入渠底的剑把心沉了下去。
青衫者姓萧名星拱,眉州青神人士,生母灵珠子,乃知境大修士。萧星拱游学四方,十五岁便修得《胎元神用经》而种道,慕名来投乾元学宫,便连同考的诸生,都觉得他势在必得,谁料连他也输了。
萧星拱的对手收剑回鞘,动作干脆利落,拱手说了声“承让”,东风拂过她的鬓发好似扰动乌云,她脖颈白皙修长,月白春衫下的身量看起来甚至有些单薄,让人很难把她跟刚才那一柄锋芒毕露破去数敌的剑联系起来。
白龙女乃奉宸大将军之女,曾与军中神变高手相抗,众人对此都早有耳闻,却下意识觉得,军中那几位将军,大抵要看在姜独鹿的面子上留些手。
昨日,姜濡在贡院口占一绝,众人虽觉得惊艳,但大庸国科考的状况,诸生最清楚不过,提前准备好赎帖诗,甚至应试的文章,都是早有先例的。
直到此时,那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便将所有怀疑打消了。
“不必谦虚,是我技不如人。”萧星拱取出自己那页无字书,交给姜濡,也没做什么来日再战之约,转身离去。其余几人也一一给出手中书页,告辞离去。
姜濡留在灵昌渠边,望着最后一人消失在坊道拐角,才收起五张书页。
回头去看,灵昌渠春水潺潺,已不见那剑的踪影,她皱了下眉,不就是输了一回,这剑又何错之有。
她低头对腰间的剑首道:“我虽瞧你不上,也不至于扔了你。”说罢,拍拍手,又掸去衣上灰尘,却见到许多泥迹。
应试的诸生,都是要脸的人,刚才虽是车轮战,却点到为止,也给她留够了调息的空当,眼下虽连败数人,倒也不疲乏,但浅色衣裳显脏,已很不像样。她沿渠北望,那边的灵泉观旁,就有浣洗捣衣的地方。
灵泉观其名,得于玉京城内两口灵泉,当年兴建新都时,将作监奉诏在此造了龙游汤与集灵汤,分别给圣人与百官沐浴用,而当时,宫中红极一时的大貂珰鱼光礼,又劝圣人把集灵汤分了一半出来,献给玄门造了灵泉观,这阉人便至今仍被许多挤浴肆的官员背地里冷嘲热讽。
灵泉观南边的渠口,便是观里的“朱砂泉”泄水之处,这泉水排出集灵汤外,虽已冷却,仍比河水热一些,渠口旁的棠梨桃花便显见的要茂盛鲜艳许多。除却捣衣女,渠口也多有提着水桶拿着君迟瓶的人。这带着硫磺气的灵泉据说能愈百疾,灵泉观里有售,半贯上清童子一瓶,寻常人家可不常喝得起。于是,除了每十日官员休沐的日子没人愿意喝洗澡水外,平日里取泉水者络绎不绝。
姜濡来到渠口下了石阶,在捣衣处擢水洗了把脸,小心拭去鞋面衣摆的些许泥迹过后,摸了摸怀中厚厚一沓纸页,心里无比踏实,虽不知这东西的用处,眼下却至少已走在几人的前边了。正感到神清气爽,忽然眼角一动,猛地站起身,翘首看向灵泉观南渠口。
春水映着来去的人影,堤旁梨花落在钓者头上,一切都很平和,并无异状,倒是姜濡一惊一乍的动作,引来了好几人的目光。她怔了一下,揉揉眼睛,刚才分明见到一道白影钻入渠口,现在看来却像错觉。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往灵泉观走了过去。
灵泉观知客熟知玉京城诸多善信,也认得姜独鹿之女,上来接引,被问及泉水异状,却一无所知。
姜濡于是顺着水渠,又向北寻去。
穿过灵泉观,便是集灵汤。平日里虽也常来集灵汤内汤沐浴,今日却来得有些突兀。当值的府史过来询问,她只说上回过来,在池中掉了一件御赐的玉耳铛,顺理成章进入汤馆中。
走过水渠,又在汤池边转悠一圈,姜濡仍一无所获,在沐浴后休憩的暖照阁中暂缓脚步,忽又北顾,窗外不远处是一座小亭,建在地势低处,一道隐约的白影掠过草木,仿佛在“振衣千仞”的牌匾上留下了些许水泽,倏尔消失在亭后的水道间。
姜濡立时便出窗追了过去,待到了亭中,却仍没发现异状。府史追过来,微喘着气,“姜,姜小娘子?”
姜濡凝重地问:“刘府史,你刚才可瞧见什么东西过去了?”
府史四顾,只看见花草婆娑,笑道:“的确有。”
姜濡欣喜道:“你看清楚了?”
府史笑道:“的确有一阵东风,吹去龙游汤那边啦。依本官来看,圣人不出三日,便要到龙游汤里……哎,姜小娘子?”
话没说完,府史便见姜濡无言地白他一眼,径直离开。
……
姜濡穿过果林,随手摘下一枚白玉枇杷,这温泉滋养的果园专供皇室,原本夏季成熟的瓜果,春天便熟透了,还更甜美多汁。三两下剥皮吃了,她又用叶子揩了揩手指,抬头看向龙游汤馆的高墙。
这御汤是禁地,常人擅入要被问死罪,她迟疑片刻,心道大不了被禁足几月,纵身一跃,翻了进去。墙上筒瓦的灵应法咒,戗脊上赤目金睛的檐兽,都没有反应。
龙游汤中,诺大一片楼殿,只有寥寥几个宫人在打扫,东侧水汽迷蒙,一道长虹垂挂其中,七彩分明,那里边就是龙游汤的汤池。
她避开宫人,小心潜入了进去。
龙游汤以文石作壁,朱砂铺底,汤水泛着青白色,大小仿若湖泊,甚至有银镂漆船漂在沉香碧玉垒成的假山间。
她好奇地试了试水温,微烫,想来天寒时十分舒适。
忽有些许赤色小鱼游来,啄得她指尖发痒,她笑了笑,拨水驱散赤鱼,心说这水温常人泡久了都要晕厥,这鱼倒是活得滋澜。
哗啦!
一阵水声传入耳中,姜濡神情一动,移目四顾,集灵汤中的泉眼凿成了石龟,整日吐水,这龙游汤却不见泉眼,大概是口滥泉,水是从底下来的。
她看向水面,刚才那可不像泉涌,倒像是活物翻水声。
这汤池靠岸处,尚能见到水底朱砂,再远便要深些,但不过一方汤池,又能深到哪去,她迟疑片刻,便褪下罩衫,把那些书页压好。随即,从水浅处迈入池中。
水底朱砂有些硌脚,没走一会,水便没过胸口,又过了头顶。常人在这时大概再难沉下去,她却在水中如履平地,双眼照常睁着,在水里泛着银芒。
这龙游汤里的水,深得出乎意料,姜濡只走了片刻,便觉得如入深渊,不过,前边却看见了文石白壁,眼看已到头了。
这却奇怪,从外边看来,这龙游汤似乎要宽许多,况且走到这时,也没见到泉眼。
她走到墙壁前,却见那墙壁微微一动,不由一怔,惊异之下,那壁上哪是石砖。
分明是大块鳞片!
姜濡回头惊疑,回身一看,不光前边,左右身后,已都被那“文石白壁”围拢。
哗哗!
水声再度响起,姜濡抬头,便见到一颗巨大的白龙首,龙角伤痕班驳,髯须在水中飘动,一对龙睛白得像是初春的浮冰,向下探了过来。
七十九:寻书(七)
哗哗!沸汤注入盏中。
青衣僮仆倒好新茶,便撤下了另一茶盏,方才,希夷山掌教真人就是用这碗茶飞渡天涯,他偷偷瞄着茶汤。若回去之后把这茶水装进瓶中保存,再三揣摩,说不准也能学到一招半式?
“诸生都是人才,一时胜败尚不能论高下,老夫只愿能有教无类,可不敢说,特别看重哪一个。”袁朔摇摇头。
王君疾道:“贫道倒听说日奉宸大将军之女,昨天的那首诗。世间女子多弱质,这少女的气魄格局这么大,可不像是愿依附于男子的。”
“王真人也听说了?”袁朔笑了笑,“这女娃,的确有向道之心啊。”他看向灵书阁,过了一会,露出欣慰的神色,点了点头,“不错,不错,眼下她已得了机缘。”
王君疾把盏低头,水面上映出一道雪白的龙影,他感慨道:“这却不知是缘还是劫。这白龙与尹仙人斗法,杀生无数,被镇于此地,倒也不冤。姜独鹿……”他欲言又止,摇了摇头,身为希夷山掌教,的确不宜在背后议论大庸国手握重兵的将军。
张洞玄沉默片刻,移开话题道:“我看唐清臣也很杰出,这后生博涉经史,十五岁就蒙召入宫参谋军事,辞官游学修行七年,如今回到玉京城,俨然已被这同辈拥为魁领。”
王君疾道:“仙人骨血,自然不凡。”
五百年前孟诸唐氏先祖唐九灵在鸡鸣山羽化登仙,王君疾这才有仙人骨血之说,张洞玄点头赞同,这时陈玉斋说:“若说在同辈中的声望,谢凝之比唐清臣犹有过之。”
“谢凝之的确才高,不过比唐清臣要年长好几岁。”张洞玄说到这了,自觉有失偏颇,又笑了笑,“这么说也扯得远了,这剩下的几十人中,最年轻的是谁?”
边上,一名学直道:“除了李观棋外,应该是元栖玄。”
“元栖玄?”陈玉斋笑了笑,“这倒是个妙人。”
学直以为这位大学士意指灵璧公主的宫闱逸事,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又听陈玉斋道:“今日问道时,他答得有些大乘佛法普渡众生的意思。后来与人相斗时,又退让了一步,改道去了他处,栖玄栖玄,栖,暂寄托也,真是佛也修得,道也修得,却不知他修的究竟是什么。”
徐应秋笑道:“虽说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但寻道之法可大不相同。没船便难渡水,无车马也难远游,若颠倒过来乘车渡水,那可就寸步难行了。这位‘居士’,道道皆修得,我看却是道道都不修,修的只是‘我’道。”
陈玉斋“咦”了一声,点头道:“应秋说的有理。”
“哦?”王君疾道:“既然是唯我独尊,想来不会轻易退让,他输给谁了?”
李蝉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徐应秋是其中之一。李蝉身上带着悬心剑,今日这希夷山掌教真人意外到场,着实不巧。
“算不得输,还未分出胜负。”徐应秋轻轻带过,岔开话题,“这说来没什么意思,王真人没看到,隐楼观来了个道士,竟是个没影子的,那才希奇。”
“掌教真人见多识广,想来纵使绛宁王氏的《虞书九要》,对真人来说也不过尔尔。”陈玉斋接上徐应秋的话,“说到绛宁王氏子弟,今天也来了一个。诸位不妨猜猜,这二人谁能胜出?”
徐应秋笑道:“这谁猜得准,但那没影子的家伙怪有趣,我猜他胜吧。”说着,漫不经心地看向王君疾,却心中一凛,只见王君疾放下了茶盏,直直看了过来。
“徐学士好像不愿说出那人姓名,这却让贫道更加好奇了。”王君疾微笑道。
徐应秋暗道糟糕,王君疾道法通玄,自己有意岔开话题,却被他看出了端倪?他不露声色地笑了笑,正要解释,却见王君疾猛地站了起来。
徐应秋食指狠狠一跳,好在没有搭上剑柄,压了下来,身子已不自觉后仰了半寸。
而王君疾起身却没看徐应秋,抬起了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楼顶梁椽与这片洞天,望向极远极高处。
徐应秋心中犹自惊疑,不知何意。
而王君疾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眼神迟疑,“袁祭酒,刚才可有察觉?天象……袁祭酒?”
袁朔不知何时已眯起了眼睛,下巴若小鸡啄米般一顿一顿,被王君疾呼唤两声,他猛地睁眼,扶正帽冠,眼神却仍有些惺忪,“哦……王真人,王真人何事惊慌?”
王君疾眉头一皱,打量袁朔两眼,却没瞧出破绽,他眼神闪了闪,又朝屋顶看一眼,只迟疑片刻,便一拂袖。
“贫道忽有要事,先走一步,失礼了。”衣袂翻卷,消失不见。
徐应秋心弦一松。
……
希夷山掌教真人的来去,并未影响到考试的诸生。
龙游汤里,姜濡在水中浮沉,那白龙虽可怖,却令她觉得有些亲切。
她抬手想触碰龙角,白龙却缩回头,身躯游动,在龙游汤中上下翻腾,水声哗然。
汤池上翻涌的水汽,掀开了岸上的罩衫一角,水珠溅透半页无字书,留下的湿迹,与龙尾划过的水痕有十分相似。
那水汽又飘出汤馆,蒸腾到玉京城上空,凝结成涌动的云气,化作春雨。
……
春雨落下,兴国坊里,谢凝之登上木梯,拂开遮目的衣裳。桃花洞的妓女捣衣,多用桂花胰子,幽香阵阵,如临金秋。
他顾盼寻找,目光掠过几道倩影,毫不停留。
这位楚楼秀士,问道楚楼里,坐怀珠玉腰,处处留情,从未动心。方才打街边下过去,一转头,见到巷中一抹倩影,不知为何,怦然心动,但不及看清,那佳人便没了踪影。
他继续登楼,提起衣摆,加快了步子。
这时下了雨,桃花洞的妓子登时吵闹起来,纷纷出门收回衣裳,在谢凝之身边来来去去,他只得暂避,仍打量每一个路过的女子,到最后,只露出失望的神色。
再看周围,虽没了衣裳遮目,却都已门窗紧闭。心中烦闷,无处宣泄,指蘸春雨,临壁写道:“偶见佳人,登楼百转,彩衣遮目。忽遇雨,不可寻。”
东风吹拂,最后一笔落下,谢凝之恍然回神,这才发觉,这一气呵成的十八字帖,与自己往日的书法截然不同,并无铿锵剑气在其中。前边几字,细笔流连,叫人一见顿生喜悦,后几字,多浓墨粗笔,叫人见之便郁结怅然。
此乃神来之笔,甚至日后再写百千万遍,也再难得此佳作,然而东风一吹,眼前边的字迹便逐渐干去。
素来喜欢在水上书写,不留墨宝的惜墨君子,此时只觉万分不舍,忍不住覆掌盖住这一帖,却终究无济于事。
水痕散去,他在墙边静立良久,终于怅然离去。
走下木梯,拿出那无字书页一看,却一愣。
无字书上,不知何时,已浮现出十八个字来。
他呆立在檐下,不觉间,半身青衫已湿透了。
……
东门大街,扶风楼顶,李蝉不知道自己刚躲过了一劫。
他俯瞰楼下,街巷里的行人撑起了各色油布伞,有的只掐起腕上朱砂咒。不知从何时起,他陷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中。
他看到西边的食肆,看着忙活的茶博士,仿佛自己也成了那个茶博士。茶博士性卢,名蕴章,是个读书人的名字。
他便也成了卢蕴章,虽出身平庸,但也随着玉京风俗,读书到二十岁,对名人年号官爵等事了如指掌,经义学问却不通,考不过科举于是便当了个茶博士,至少常常能被客人夸赞几句博闻强识,聊慰心中遗憾。
他又看向云经巷口,那老瞎子姓吴名桂庵,是夏州朔方人士,因双目已盲,以卜卦算命为生,会两手左道术法,兼走街串巷,烧铅炼汞,骗人钱财。做这个行当,不可长居一处,正碰上乾元学宫收徒,玉京城冠盖云集,吴桂庵费了些功夫弄到一张路引,也凑热闹进了玉京城。
在玉京待了两月,生意比在朔方郡好得多,却架不住玉京花销大,一来二去,只堪堪维持主收支。正有了去意,今天却撞上一桩大机缘。
他又看向韶朱院,那小沙弥在院中姓孟名世康,还没法号,日夜想着修成神通。但刚出家不久,便想肉味儿了,托人购得一块猪肉,藏在水桶里吊入井中,谁料被猫偷吃净了。
他想把眼中所见画下来,手中莫名便握住了一支笔,眼前也铺开了一张纸,他于是挥笔描摹,坊间众生便跃然纸上。
那画里,商贩卖的丝绦仍在风里飘摇,脚夫身后平头车上的酒桶似乎仍逸出了酒香,棚下铁匠挥锤打出了火星,舟中游乐的男女也把无字曲唱出了声。
落下最后一笔,李蝉闭目良久,再睁眼时,青眼对着窗外。
天地隐约化作书影,那坊间穿行的众生,果真是一个个文字。
他神色既惊讶,又恍然,喃喃道:“好一部灵书。”
……
一道绝不存在于玉京城的深巷里,那位指引众人离开乾元学宫的老者,手把铜壶,戴着斗笠,雨滴从笠沿滴滴落下。
“此地并非现世,只是书中世界。”老者对面,李观棋淋着雨,仰头看天。
“其实,书中也本来没有世界,只是因心而化,造出了一方世界。”痴愚哑童低下头,与老者对视,“若有人心中装的是佛,在这见的就是佛,装的是道,见的就是道。不过,既然是心中世界,一旦看破,便几乎能随心所欲,我若要躲雨……”
他伸出手,握住了一柄凭空出现的油布伞,遮住头顶。
“亦或,我虽生来是个哑巴,在此处,也张口能言。”李观棋的语速很慢,不知是因为生涩,还是想再多体会一会儿说话的滋味。
老者打量着李观棋,啧啧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又摇摇头,“不过,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你精研术数,本来,在这灵书中,破去你心中疑阵,便可以更上一层楼,可你却,可你却……”
他加重语气:“可你寻到了这里来,想破了这一方世界!此世界虽是由心所化,却是灵书捏造出来的,你要破解这一方世界,可不就是要破了灵书!你可知灵书是谁留下的?是阴胜邪!你不过区区小儿,怎敢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虽聪慧,却太固执!原本该得一份机缘,眼下呢?反让这灵书成了你的执念!”
斥责过后,老者又叹了口气,对李观棋摆摆手,“好了好了,你走罢,切记聪明过头,反成庸人自扰,日后莫再如此执着。”
哗哗!
李观棋忽的听到一阵翻书声。
“等……”他只来得及吐出半个字,便眼前一黑。
黑暗中,只见一部古书被猛的合拢。
但不知是否有意,快合拢时,又忽地慢了一分,叫李观棋瞧见了最前边四个字。
“大哉乾元……”
……
李蝉睁开眼,耳边钟罄声声,前方,十二部灵书斜陈玉匣中,十二铜人捧着青荧灯火。
他低头,手里攥着一页纸,纸上仍是那幅众生图。
画过的妖已不计其数,这却是头回画了这许多人,李蝉看过一眼,把图收入袖中。
他身边,诸生都站在观礼台下,黄粱一梦。
李观棋就在左侧几步外睁开眼,李蝉再见这小哑巴,向他招呼了一声,扬了扬下巴,“观棋?”
李观棋闻声看向李蝉,回过神来。嘴巴张了张,下意识想要答应一声,但出了那书中世界,又哑然无声。他当了十几年哑巴,只说过一会儿话,竟觉得当哑巴很不习惯了。他抬手摸了摸嘴唇,不知怎的,鼻子一酸。
李蝉笑了笑,上去拍了拍李观棋的左肩,李观棋掩饰不及,只连忙把头低下去,拱手回了个招呼。
李蝉一愣,见到李观棋眼里似乎有些湿气,不由莞尔。这小哑巴,还是年纪太轻了,身为袁祭酒的关门弟子,不过是进了乾元学宫,竟激动到快要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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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游戏人间
李蝉与李观棋打过招呼,便看到观礼台中的诸生陆续醒来,有人茫然地左右张望。这其中又有人或感慨,或沉思,似乎已不再关心取士的结果。他摸了摸袖中书页,回忆在扶风楼顶的体悟。往日他以丹眼看妖,便能洞察妖魔内心,引动一缕执念,将妖魔拘入画中。方才在楼上看人,竟也有了相似的感觉。
这一幅图,难道就是十二卷灵书传给自己的神通?李蝉环顾四周,打量其他人的反应,便看到谢凝之端详着手中书页,虽隔得远,也能看到那上边的写着十余个字。
李蝉又看旁人,恰见到姜濡睁开眼,便摸了摸她那身月白春衫,还不放心地揩了揩手指,像是担心衣裳沾湿了。而另一边,白微之猛地趔趄了一下,才站稳身子,仿佛刚踏空了一道台阶。
李蝉擅长丹青,于是书上有了一幅画,谢凝之擅长书法,于是得了一篇字。至于姜濡与白微之的际遇,李蝉看不出来,他眼神又一动,见到了十几步外的王常月,这个好做功德的年轻道士,此时正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脚跟。这倒是一看就懂,这没影子的道人,大概看的就是自己影子了。
他看过众人,又打量那座玉京沙盘,初入此处,便看到沙盘里的车马行人似乎在走动,这时再看,原来自己也身在其中。
“看来李郎已经得到机缘了。”
身侧传来一道声音,李蝉转头,见到元栖玄双掌合十,微笑道:“恭喜。”
这假和尚大概是所有人里边最镇定的,叫人看不出他在那书中世界里是否有感悟,李蝉也笑了笑,不置可否道:“说不上机缘,还不知能否进入乾元学宫,但不论成败,都要谢过栖玄居士了。”
正在这时,有几人进入灵书阁,是陈玉斋与三名直学士,以及阳蟾、法慧等人。陈玉斋走上灵书台,站在玉匣前,对醒来的诸生道:“诸君果然是大庸国万里挑一的贤才俊彦,方才各显神通,真令人大开眼界。可惜,此番乾元学宫取士,只取三十六人,若依我所见,再翻一番也不嫌多,可惜!不过诸君之中,纵使今日未入学宫,日后不论到了何处,也必然是中流砥柱,英雄不以一时成败论定,望诸君切莫灰心。”
陈玉斋这一番话,显然在说考试业已结束,台下的诸生面面相觑,到了这时候,谁都看明白了,方才并非真的离开乾元学宫去了玉京城里历练,只不过黄粱一梦罢了。
但无暇惊叹这玄妙神通,有许多人只是在幻境中走了一遭,还没寻摸出什么端倪,便已回到此处,自然心有不甘。
有人忍不住问:“陈大学士,晚生还没见到什么考验,这考试……已经结束了?”
陈玉斋点点头,发问的年轻人一怔,问道:“敢问陈学士,这登第之人里边……”
一名直学士道:“这位郎君稍安勿躁,放榜还要等到三日后。”
年轻人这才反应过来,脸一红,“是晚生失礼了。”
“你也是关心则乱。”陈玉斋微笑,“至于今天。”他扫过众人,“诸君既已劳神,今日且回去暂歇,三日后凤凰门下放榜,便是诸君名扬天下之时。”
……
离开乾元学宫时,诸生三五成***流探讨,谈论阁中考试。说到那无字书页,大都表示未能参透。
李蝉沿原路离开,走出兜率寺的侧门,此时云桥间行人往来,日光十分明媚,已到未时了。边上已没了同年考生的踪影,只有来来去去的香客,门前指路的老者也没了踪影。
他拿出那枚青蚨钱,便发现此钱已灵性尽失,想来已没了路引的作用。不过,乾元学宫曾用作考试之物,若流落到市井里,应当会引起一番争相收购。
他对着钱孔端详一番,若放在几月前,兴许会把这钱卖了,但凭着一本风靡玉京的志怪,却已不缺钱了,便收了起来,打算留作纪念。经过寺外的香烛铺,见到一名少年边买香烛边抹眼泪,驻足听了几句,原来是母亲病重无钱医治。
李蝉屈指一弹,看着那钱便长了眼睛似的飞进少年腰囊里。他转身离开,想着那少年发现时会有如何反应,走了很远,又想到此事多半也会称为一段市井传说,自顾自地笑了一声,在玄都听惯了神仙酒,江都宫芙蕖的传说,如今才体会到,游戏人间是这种滋味。
又一个想法在心中浮起,自己一个念头,便能换回一条命,自己的命数在大神通者眼里岂非亦然?
李蝉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天,继续走下飞楼。已在兴国坊走过一遭,路虽不熟,也大致记得了一些,没一会便快要离开兴国坊,忽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桃花洞前仰头不知看些什么。
李蝉过去唤道:“谢郎?”
谢凝之一怔,看向李蝉,对李蝉拱手,“李郎。”
李蝉道:“刚才在学宫里边,我见你手里的纸上有些字迹,是在灵书的收获吧。”
“不错。”谢凝之点头,“李郎想来也有收获了。”
李蝉道:“你的是字,我的却是画。”
谢凝之又抬头看了一眼,收起心中情绪,笑道:“看来你我日后便是同门了。”
李蝉摇头道:“还没到放榜的日子,话可不能说得太满。”
“还能有什么差池?”谢凝之笑了一声,“诸生虽是各州俊彦,但能让谢某服气的,至今唯有李郎一人。”言下之意,并不把大多数人放在眼里,他抬手指向桃花洞,“李郎去过这里边么?”
李蝉到玉京来,虽没去过烟花之地,却早在陈皓初口中听遍了玉京的风月,除了任善坊的那座圣人都经常光顾的樊楼和长乐坊教坊街二十八苑外,当属兴国坊桃花洞的女人最勾人,他说:“只是听说过。”
“百闻不如一见。”谢凝之拉起李蝉的手就走,“今日了却一桩大事,合该痛饮一番,来来,且与我同游柳陌花衢……”
八十一:天象(上)
李蝉与谢凝之相交不深,只知道此君为人颇为孤傲,却不料他如此热情,连忙推说:“不了,不了,家中还有事要办。”
“李郎难道已成婚了?”
谢凝之有些讶异,又笑了笑。
“这却不打紧,吟风弄月又不是皮肉生意,烟花女子中擅长琴棋书画的,比文人更具才情,虽是以声色娱人,却不侍奉枕席,李郎大可不必担心。日前听说,蜀中才女聂缨便在此处,此女尤其擅长丹青……”
“纵不说桃花洞,此去半里外水帘观里,名动眉州的玉亭女史,如今便寄寓观中……”
谢凝之拉着李蝉的手,说了一阵,李蝉仍婉拒,谢凝之又问:“李郎难道是因修行之故,不肯近女色?”
李蝉道:“这却不是。”
“这就好,若连女色都怕,恐怕修的也不是什么像样法门!”谢凝之笑了一声,把李蝉拉入巷中,“便去听一出曲子,喝一壶玉醪春,有什么事,也不差这片刻功夫!”
……
大国的风俗,号称“无人不借花间宿,到处皆携酒器行”。谢凝之这等风流文人,过的不知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神仙日子。
李蝉既无父母,便没有不孝者无后为大的负担,便没想过娶妻的事,再则素来与妖为伍,也不曾与哪个女人有过太多接触,于是他对男女之事,倒没大庸国人这样热衷。却没拗过谢凝之,随他进了桃花洞,叫了一位清倌人来弹琴。
不同于寻常卖皮肉的烟花女子,有些才情的名妓,若想要拜会,先得附上拜帖诗,得了佳人肯定才能见到真人。“谢凝之”这三字,却比拜帖诗还管用得多,那位清倌人听到便放下了身段,出门来迎。
谢凝之果然是信人,的确只喝了一壶酒,听过一曲琴,便不再强留李蝉。
但加上那清倌人点茶、谢凝之兴来吟诗的功夫,李蝉走时,已快过未时了。
他离开桃花洞,心说难怪上至帝王公侯下到平头百姓,皆以狎妓为乐事。
刚才那位清倌人,除却琴棋书画,也深谙男人想些什么,纵使随口一句无心之言,也能接得十分自然,寻常人若不花些银子,恐怕一辈子都难遇到这般善解人意的“知己”。便连李蝉,虽知道对方曲意逢迎,却也觉得那柔声细语十分悦耳,于是在茶碗里勾画了一幅水丹青。
他收拢思绪,回到兴国坊的脚店里,牵出黑驴,在驴搭裢里摸了一把,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绿绸钱袋。
钱袋是涂山兕的东西,上边是红药绣成的白狐,身材有些臃肿,反而跟徐达有三分相似,涂山兕性子清冷,都忍不住为此埋怨过几次。
狐女倒是细心,清早出门时竟没忘塞钱,李蝉却粗了心,好在这脚店还算厚道,没动客人的东西。
李蝉掂量几下钱袋,就在这时听到了东市报时的铜钲声,心中忽地生出些愧疚,自己去喝酒听曲,家里的妖怪恐怕已望眼欲穿。又觉得,乾元学宫虽未放榜,自己参破了灵书授道之局,就算不被录为学士,也至少能当个直学士,正好买些酒菜给大伙庆祝庆祝。
思量罢,便骑驴循着铜钲声,到了西市附近。到肉案边买来白肉,在食店里买来石髓羹等菜肴,买了徐达喜欢吃的水晶角儿和涂山兕爱吃的烤鹌鹑,雇来一辆平头车,装上二十斤高阳正店的豆花酒。
随车回到光宅坊附近,天已黯下来,大相国寺黄昏的斋会刚好开了,于是又去买来两碗给笔君的素斋。
到了仓米巷口,看到自家宅门,又扯起衣领仔细嗅了嗅,没沾上脂粉气,只有些许酒气,又看了一眼车上酒桶,自语道:“这倒无碍……”
脚夫拉车随李蝉牵驴过去,远远的便看到一只黑鸦飞起,白猫跃下。
那门环还没扣响,便有个红衣少女开门呼唤着阿郎回来了,指使身后的红脸汉子搬运酒食。
待脚夫拿了钱离开,李蝉关上门,红药看着赤夜叉搬进来的酒食,“阿郎怎么买这么多吃的,一时半会可吃不完了。”
李蝉道:“你吃得少,家里却不缺饭桶。”说着看了一眼赤夜叉,又看了看徐达。
红药无奈道:“阿郎误会了,只是你回来之前,晴娘便买来酒食啦。”
李蝉一怔,看到扫晴娘从厨间出来,苦笑道:“晴娘,这……”
扫晴娘微笑,轻声道:“少郎不是学了那冬生的术法么,吹水成冰,吃不完的存在井里便是。”
冬生便是李蝉的二十四妖神之一,徐达道:“那雪童子算什么,不若让咱来保管,一粒米都坏不了!”
红药哼一声,“都进了你肚子里,能坏才怪了。”
徐达道:“神女娘娘莫不识好心,咱吃得多些,神女娘娘的花儿,不就发得更多些?”
红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你屙花圃里了?”说完转身就走,急道:“好你个徐达,若烧坏了我的花……”
一女一猫吵闹着,边上的脉望凑了过来,关切问道:“郎君到乾元学宫里走了一遭,可还顺利?”
听到老书虫的话,红药又急忙顿住脚步。
躲到李蝉身后的徐达跳出来叫道:“纵使乾元学宫乃大庸圣地,阿郎出马,却定然手到擒来!”说着抓来边上的覆火大将,“你说是不是?”
“是极,是极。”覆火大将连连点头。
李蝉看见众妖怪的殷切模样,生出了玩笑的心思,默然不语,轻叹一声。这反应,另众妖怪齐齐愣住。
脉望脸色一僵,“郎君,这……是我不该问……”
红药愣了好一会,先是有些失落,又嘀咕道:“那学宫,又算得了什么?阿郎不去,却是亏了他们。”
徐达口风一改,跳到棋亭一角上,叫道:“咱早就想说了,这劳什子玉京城,看着繁华,又有何用?凭甚它们立得了神坛,咱就立不得?这腌臜地方,怎容得下阿郎?阿郎,咱不如就弃了这玉京城,日后傲啸山林,岂不快哉?”
红药说着不甘的反话,徐达这厮却是真心实意,李蝉本想开个玩笑,听了这话却哭笑不得。
边上一直察言观色的涂山兕唤了声“雪狮儿君”,咬字稍重,显然并非尊称,她幽幽道:“阿郎跟你逗个耍子,倒骗出了你的真心话。”
徐达眼瞪得溜圆,极为迅速地跳到李蝉脚边,讨好道:“阿郎切莫误会,狐仙娘娘却是误会咱了……咱……咱……”
红药欣喜道:“我就说,阿郎怎么会输给别人?”
李蝉见涂山兕看破,也没再装下去,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的书房那边传来一声呼唤:“浮槎?”
李蝉听到笔君的声音,走向书房。
刚进去,只见笔君临窗铺开了一张纸,回头看了一眼房门,李蝉会意,把门带上。
笔君放下笔,看李蝉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回来得晚了些。”
李蝉一愣,呵呵一笑,“路上耽搁了。”
笔君又说:“喝花酒去了?”
李蝉尴尬笑道:“只是被人强拖了去……”
“不必解释,我说过要你多与人来往。”他微微一笑,上下打量李蝉,点点头,意味深长道:“孺子可教也。”
李蝉干咳一声,看到笔君身前的纸上有墨迹,寻到救星似的走了过去。
本想移开话题,一看那画,却入了神。
那纸上画的,正是诸天星辰,那墨黑处,仿佛直要把人吸入其中,星白处,仿佛真有些灼目,只是,画中有片墨痕,洒出了失手打翻砚台般的模样。
李蝉决不信笔君会打翻砚台,他迟疑道:“笔君,这是……”
“我今夜要画天象给你看,便试了试笔。”笔君看向窗外,“有些手生,于是有个老道士察觉到了,朝天劈了一剑。”
八十二:天象(中)
李蝉打量纸上的墨痕,听得匪夷所思,那老道士朝天劈了一剑,怎就能污了笔君的画?他忍不住问:“那老道士跟吕老头比又如何?”
笔君道:“虽不如,亦不远矣。”
李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没多大感受,他虽见过吕紫镜,却没看过他施展多厉害的神通。
他问:“那老道士会不会寻过来?”
“这倒不会。”笔君摇头,“不过,这老牛鼻子,多半在等着我再次试笔。”
“若有风险的话,笔君今夜还是不要作画了。”李蝉笑,拿起镇纸掂了掂,“就让那老牛鼻子,白等十天半个月。”
笔君笑道:“神通大成者闭关得久了,沧海桑田都不为过,十天半个月又有什么等不起的?”他拍拍李蝉,走向门外,“倒是你买来的菜,再等一会就要凉了。”
李蝉在乾元学宫里,也是整日没吃没喝,跟上笔君,问道:“那今夜还画么?”
笔君脚步顿了一下,微微一笑,“当然。”推门走了出去。
……
“此番阿郎入主乾元学宫,从今往后,咱们的身份,便大有不同,大有不同呀!”
夜色已浓,徐达站在赤夜叉肩上喷出阵阵酒气,语气激昂。
“咱虽急公好义,常常救人于水火之中,却终究没个正经出身,香火也享不得,神坛也立不得!现如今,却有了依傍,有了依傍!阿郎功成名就,咱们日后做神仙又有何难?”
温酒的宋无忌结巴道:“军,军师前日,刚,说过,那神庭,是希,希,希……”火舌一收一缩。
边上的小妖怪急道:“希夷山!雪狮儿君,封神是希夷山的事,那学宫可封不得神仙,只封得学士啊!”
脉望欣慰地看了宋无忌一眼,这火妖虽然迟钝些,却比其他妖怪都乖巧,他点点头:“不错,不错,记得倒牢固。”又对徐达语重心长道:“雪狮儿君,这‘入主’,可不是这么用的。往往蛮夷把持了社稷神器,才说入主中原,郎君却不是……”
徐达连忙打断道:“军师教导的是,教导的是!军师满腹经纶,依咱的性子,只想砸了那书神长恩的泥塑,把军师供上去!”
“啊,这,这使不得,使不得……”脉望连连摇头,又眯起眼,捻了捻胡须。
“使得,使得。”徐达紧接着高声道:“咱就说,神仙的事,凭什么希夷山说了算?那濮水府君,不过一个大蛤蜊,那乌山山神,却是个大野猪!这个也当得神仙,那个也当得神仙,咱们怎么就当不得?”
众妖山呼:“当得!当得!”
赤夜叉喊声最雄厚,还嫌不够,一把撕下罩衫,挥旗子似的舞动起来。
便连书虫也打消了说教的欲望,被激起了三分豪气,脸色涨红,拍案站起,大叫一声:“好!”
手掌一痛,又酒醒了些,不由在心底纠结起来。长恩与他有旧,他若篡了那神位,可真是狼心狗肺。
李蝉身边,涂山兕看着徐达,“阿郎再不叫它收敛些,这厮放肆起来,怕是今夜就要建个‘小天庭’都不为过了。”
李蝉笑道:“不妨事的。”
涂山兕好奇道:“那阿郎要封我个什么仙?”
李蝉道:“就封个碧虚元君吧。”
其他狐妖若听到青丘之主的名号,多少要敬畏些,涂山兕却笑了起来,“奴无以言谢,不知该怎么报答阿郎。”那眉眼依旧如刀,漆黑的瞳子却映着闪动的火光,水汪汪的,仿佛要融化掉。
红药素来不好酒,今夜却喝了许多,早把头埋在桌上,半睡半醒,忽地一滚,半个身子倒在涂山兕怀里。涂山兕一把托住她,见红药满脸酡红,轻笑一声,捏了捏她脸颊。
红药却努力撑开一丝醉眼,软绵绵地推开涂山兕的手,打着酒嗝喃喃道:“你这骚,骚狐狸,休想勾引阿郎……”说罢眼一闭,又昏睡过去。
涂山兕一愣,又抬头与李蝉对视一眼,似笑非笑,眼里只映着清冷的月色了。又低头用力捏了捏红药的脸,“酒品不好,以后就少喝些。”
李蝉摇头笑了笑,自顾自喝了口酒,抬头看天,这时星子已浮现出来了,他向左手边举杯,正想敬笔君,却见刚才还在的笔君已没了踪影。他举杯的手僵在半空,转而向书虫举杯示意,一饮而尽,心里嘀咕道:“笔君这家伙,怎么总爱半途离席?”
……
夜色沉沉,孟春的轻风吹在玉京城里,仿佛歌女的红袖,只撩得动酒气香风。
这春风吹到了高天上,却锋锐如刀,斩得浓云漫卷。
一位道人的身影在浓云中凸显出来,鬓边残云在狂风中流苏般的滚过,他的发丝、鹤氅却都纹丝不动。
王君疾静立在半空中,双目半阖,上方未散的残云遮住了月光,将他笼在一片阴影中。
就在头顶的云气也被吹散,月光打到他脸上时,他蓦地睁开了眼。
光宅坊里,黑影冲天而起,毫不停留地穿过云桥飞楼的间隙,眨眼间,便要冲破云霄。
王君疾睁眼的一霎,便屈指一弹,袖口随之鼓起又瘪下去,仿佛只弹出一道清风,却发出“铮”的一道剑吟声。转眼间,他身前滚动的云气却钩勒出海潮般浩瀚的轮廓,向天边扩散。
冲天而起的黑影,被这一道剑气逼停下来,黑袍在空中猎猎作响,遥遥转头,朝王君疾一望。
王君疾朗声道:“阁下今日妄动天象,难道不知是犯了天条?叫贫道在此处好等!”
那黑影的面貌笼罩在比夜更黑的墨色下,背后映着一轮圆月,他呵呵一笑,向脚下俯瞰,看见玉京城的灯火,“有这红尘百态的好景致,真人等得也不会无聊。”
王君疾道:“世间大神通者,贫道无一不晓。阁下的来历,贫道却认不清。敢问阁下名姓?阁下修为既已功参造化,贫道愿请下一道天符,接引阁下飞升。”
“我既然犯了天条,王真人怎么不问善恶,不知来历,便许我飞升?不过,我却知道,王真人说的,的确不是假话。”那黑影轻轻一笑,“但我敢飞升,天上又敢收么?”他拢袖,又向着诸天星辰,冲天而去。
八十三:天象(下)
光宅坊里,酒过三巡,妖怪们开始在院子里嬉笑打闹。
李蝉坐了一会,见到书房里有烛光,过去推开门一看,戴烛在窗前顶着烛火。扫晴娘磨了墨,与笔君在说话,见到李蝉来了,二人看了过来。
扫晴娘见李蝉脸上还带着些酒意,轻声道:“庖屋里还有干葛花和陈皮,我去熬些醒酒汤。”说罢,从李蝉身边过去。
“浮槎,你来的正是时候。”
笔君招呼李蝉过去,黄昏时那幅被污了的画已烧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铺开的白纸。他提笔蘸了些墨,便在纸上挥洒涂抹起来,随口说:“这天上的星象仰头便能看到,夜夜与人相伴,再平常不过,却再神秘不过,世人对此众说纷纭。”他顿了顿,侧头问李蝉,“你呢,又知道多少?”
李蝉想了想,打趣道:“这可多了,笔君可记得几年前在龙武关,那镇将娶了刺史之女,那女子未出闺阁,便有了身孕,据说是陨星入腹,贵不可言呢。”
笔君停了笔,“我看,还是等晴娘熬好了醒酒汤再画吧。”
李蝉笑道:“别了别了,不过一句戏言,要说天上星斗,记得在青雀宫上看门时,听有几个道士说过,古时青雀宫中有一脉道统,擅长步罡踏斗之术,可上引星辰神力灌注己身,如今却失了传。倒是希夷山,上通神庭,据说还传承着这一类的道统,我虽所知不详,这玄门圣地的一套列宿二十八剑,却广传江湖四海,我也学过几招。”
笔君接着画了起来,“嗯”了一声。
李蝉又说:“日前在兰台读书,古时帝王祭天,常有神仙下传天意,以星象助人皇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定分野,近百年,帝王祭天,神仙却罕有露面,不知史书记载是否有误。司天监倒依旧观星作历,虽不似古时那般准确,黎民百姓倒也能不违农时。不过据说如今除了那袁监正,已没人能据天象洞悉天机了。”
“你近来读书倒挺认真。”笔君点点头,手上动作仍不停,“不错,世间人以天象为天意,观星作历,无论农事、婚嫁、丧葬、营建、出行……一切宜忌,以此为凭。若天象有变,便是吉凶之兆,譬如五星连珠出于东方,则是人皇文治武功,得了天意褒奖。又比如,先朝神功四年,秋星昼见,多地大旱,民不聊生,叛军四起,那时的孝景帝,险些连皇帝都做不下去,只好一封《罪己诏》广示天下,从帝都走到太山下,数千里不骑马,向天请罪,天道感其诚,终降甘霖。”
李蝉听得津津有味,笔君却没再说,问道:“你听了这些事,感觉如何?”
李蝉道:“那孝景皇帝,虽是人道至尊,却太可怜。”他摸了摸下巴,“如今的皇帝却不一样,据说是逆了天命,弑兄上位,又不顾希夷山阻拦,西出龙武关禅桃都山,这么一比,可霸道多了。”
“这么说倒的确,但时局不同,也没法比的。”笔君顿了顿,“不过你也知道了,人皇虽是人道至尊,却忤逆不得天意。天象一动,便能定人道兴亡,于是世间人以为,天象便是天意所昭,也是天道。”
说话间,他已画好一幅天象图,墨铺成夜,河汉外缀着无数星点。
“天象真就是天道?其实不然。”
笔君又用笔尖沾了些蛋清调合的文蛤粉。
那笔尖在天象图的西方点了一笔,画上于是多了个白点。
他用的是大相国寺外八十文钱买来的兔毫笔,铺的是的蜀州麻纸,窗外煮陈皮的香气和嬉闹声飘进烛光里,一切都很平常。
窗外,夜幕漆黑的天穹上,却悄然多出了一颗星。
……
钦天监里,分天定辰仪运转不休。
少监徐若望脸上犹有病容。去岁随帝驾西行,在桃都山下蛟龙潭边窥测了一个红衣女子,元气大伤,至今还没恢复过来。
他在庞大铜球中,负手观察球壳上的孔洞,看向西侧时,忽然眉毛一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遍,双目不禁瞪得极大,西方天幕下,那一颗晦暗妖星旁,竟多出了一颗星子。
百年前这妖星“玄沉”甫一现世,便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如今好不容易太平二十多年,它旁边竟莫名浮现出一枚客星!
徐若望先是惊诧,继而脸色惨白,嘴唇抖了抖,念叨着“有客星犯玄沉”便匆忙跑出分天定辰仪。到了观星楼下,没瞧见前边台阶,狠狠跌了一跤,好在双手撑着了地,擦破了一块油皮,却感觉不到痛似的,连门也不及敲,冲了进去。
“袁监正!”徐若望连声高呼。
楼顶,袁朔正举目西望,听到声音,回身等待。片刻,便看到徐若望风风火火冲了上来。
“袁……袁监正!”徐若望气喘吁吁,用力咽下口水,指向西方,“袁监正快看,那边,玄沉东侧,多出了一颗客星!”
“我已看到了。”袁朔倒不急不忙,呵呵一笑,“这星象倒是罕见,不过,也不必如此慌张。”
徐若望惊疑不定,但见袁朔波澜不惊,也跟着平静了些,小心翼翼问:“那……袁监正,这星象……是吉还是凶?”
“还不好说。”袁朔摇摇头,“你去分天定辰仪中,继续看着吧。”
徐若望知道袁朔不愿被打扰,压下疑虑,拱手道:“那下官先告退了,这楼上风凉,袁监正若要夜观星象,要多添些衣衫才好。”
袁朔呵呵一笑,点点头,“去吧。”
徐若望告退。
袁朔看着少监离开,又看了一眼那妖星玄沉,紧接着把目光投向玉京城西南边。
号称世间唯一能洞悉天机的他,此时眼神却有些迷茫和担忧,喃喃道:“若是二十三年前,这天象自然大吉,可如今……你已非人,却不知是吉是凶。”
……
玉京城上空,大风呼啸,王君疾掠过云端,噼出道道剑气,几有裁天之势。
那黑影被他渐渐迫近,虽勉力躲闪,却终究被他暗藏玄机的一剑噼中。
霎时间,那黑袍人便随着云雾被切成碎片!
王君疾一愣,在半空中站定,剑仍未归鞘,迟疑地看着黑袍人身死之处,那些碎片被风刮来,他两指一夹,落入指间的,却是一片碎纸。
他眉头一皱,忽心有所感,回身西望。
那妖星东侧,一颗星子悄然浮现。
“怎会……”
王君疾一愣,立在漫天纸屑间,低头俯瞰玉京城的灯火。
夜晚的玉京城依旧繁华,更夫走街串巷敲锣,勾栏瓦肆里女子唱歌,寺里的和尚往灯里续酥油,观中的道士在蒲团上打坐,又不是乘凉的节气,除了几许小儿,没人抬头看天,更没人注意到那多出来的那颗星子。
而大庸各州,乃至关外,有深林震动、山岳开裂、湖海翻腾,众多人迹罕至处,无数妖魔震惊而殷切地对着西方嘶吼吟啸。
光宅坊的书房里,李蝉瞠目看着窗外。
笔君收了笔,把洗笔的黑水泼了出去。
他放下笔洗,指向窗下一处坟起的蚁穴,蚁穴旁已被每日泼下的洗笔水染黑了。
“蚁中善卜者,或有谶言:‘每日黄昏,黑水必至。’蚁国将奉此为天道。然而这算个什么天道?只是你近来练字作画,常在每日酉时前后也。”
今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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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全家福
李蝉打量窗下的蚁穴,有零星几只蚂蚁轻触地上水渍。他少时在桃都山里也曾蹲在蚁穴前一蹲就是一整天,再一次认真端详蚂蚁,已是时隔多年。他又抬头看天,“若不知道自己是蚂蚁,倒也能自得其乐,知道了,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儿。”
笔君道:“那夜在东岳庙外,你说我卖关子,现在总该明白了,世间事也不是知道的越多越好。知道的多了,却什么都做不了,反而徒增烦恼。”
“这也不然。”李蝉嘿嘿一笑,“笔君如此厉害,我哪有什么好烦恼的。”
笔君摇头淡淡一笑。
李蝉又问:“你曾说移神定质之上,是挂壁自飞,那这颗星……”他抬手指天,“又算是什么境界?”
笔君道:“所谓境界,不过方便概括而取的名字,却不能道尽玄妙。入道之初,如探幽径,每往前踏了一步,便能见到些别样的风景,这风景却不大,于是寥寥数语,也能勉强比拟。待出了幽径,见到山岳通天,沧海浩荡,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你若能到了这一步,自然便会知道丹青的无穷妙用,这一笔下去,排星列斗,也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李蝉听得心驰神往,不再看天上的星子,低头抚着戴烛的彩羽,叹道:“我却在移神定质这一境界踯躅了许久。”
笔君道:“这可算不上‘踯躅’,伱种道才短短一年,对画道也有了些新的领悟了,想来破境也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这已再快不过了。”
李蝉想了想,点头道:“平时作画,总有些零星的感悟,却不值一提。感悟最多的,还是初入玉京时,为笔君你画人身。日前自画的那段时日,也有感悟。还有今天,在乾元学宫的灵书里边,也画成到了一页众生图。只不过,这些感悟虽时时萦绕心头,却一直是雾里看花,没能堪破。”
他放开戴烛,笑道:“笔君不妨告诉我,那窗户纸究竟在哪儿?”
“想抄近路。”笔君顿了顿,“何不让我直接为你画一道天符,请那天宫使者下来,接引你立地成仙?”
放在平时,李蝉一听就知道这是玩笑话,今夜见识了笔君的通天手段,却有些拿捏不准了,迟疑道:“这也不差,只是家里还有这么多妖怪,天庭难道肯收?”
“你啊……”笔君莞尔摇头,半晌,又说:“我画不得天符,不过,的确有人能画。”
李蝉喜道:“谁?”
“周公。”笔君拿笔杆敲了下李蝉额头,“今夜好好睡,去梦里求他吧。”
李蝉愣愣地摸着额头。
却见笔君转身离去,又留下一句:“明日寅时过半来找我。”
……
次日,天还未亮,李蝉从床上爬起。露重的天气,窗头红剪纸女娃娃飘荡着,薄衾分外暖和干燥。
他随手抽出铜瓶里的杨柳枝放嘴里嚼着,套上衣衫,蹬上鞋袜,便出了门。
“你倒来得早。”门外,笔君已站在黑暗里,抛来一个炊饼,“这时夜市关了,早间的商贩也没出来,先拿这个垫垫。”
李蝉拿着炊饼,捏了捏,又端详两眼,接着看向庖屋。
笔君道:“就一个白面炊饼,晴娘昨晚做的,怎么,还能给你瞧出肉来?”
“总担心是画的。”李蝉笑了笑,把炊饼揣进怀里。
二人离了宅子,李蝉便随笔君朝东北方向走去,没走多远,便看到奉宸大将军府里有马车驶出。
马车挂着灯笼,穿过黑暗的云桥,仿佛踏着夜色凌空飞渡。不多时,过了数坊,便汇入了一道道光流里边。
李蝉和笔君在高处看罢和朝中百官一同入宫点卯,就离开云桥。李蝉跟在后边,天色仍暗着,桥头的防风氏石灯照亮了数丈范围。他问:“笔君今天要教我什么?”
笔君头也不回道:“昨夜让你看了画天象,学到了多少?”
李蝉一愣,摇头,“半点都没学到。”
“又不是要你排星列斗,那幅画留在身边,你闲来多看几眼便是。”笔君道:“而且你虽画不了星宿,但也该知道什么是天象了。”
李蝉道:“大概知道了些。”
“那就好。”笔君点点头,“今天就教容易些的。我为你取表字那天,在大相国寺外对你说的,还记得么?”
李蝉想了想,“笔君说,天地人三才不分彼此,我不见天地,于是才不见我。”
笔君点头,“今天便教你画地象。”
说着话,二人来到皇城南边的兴道坊里。
这地界,隔了一道城墙,里边就是太常寺,卯时刚过,天还没亮透,就隐约能听到内教坊云韶院里宫人的练琴声。坊间的民女弹家,想进教坊的,也早起习练箜篌琵琶,错落起伏的乐声比鸡叫都准时些。
皇城墙外,笔君铺开一张纸,“画吧。”
李蝉提笔,画下眼前的景致,城墙上的金吾卫还打着灯笼,墙下虽清扫的分外干净,也杂乱开了些不起眼的野花,几只蜜蜂围绕。他顷刻画成,那墙上兵人手里的灯笼便忽的熄了,墙下,蜜蜂绕花疑惑盘旋片刻,也嗡嗡的里去,仿佛那野花不再甜香。
笔君点头道:“不错,这移神定质的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过,还漏了些东西。”
李蝉问:“漏了什么?”
笔君捉笔在纸上勾了几下。
那画似乎没什么变动。
太常寺云韶院里,有个宫人弹着琵琶,指头拨弦,耳中却没听到琴声。
她愣了一下,停了指,再试探着拨弦,又听到了声音,如释重负。心中诡异之感,却挥之不去。心不在焉地弹完一曲,放下了琵琶,打算去隔壁太医署,找祝由科地咒禁博士治治耳里的邪祟。
皇城外,李蝉若有所思地收起一卷琴声,继续随笔君游览。
二人沿着城墙走,不时便画上一幅画。
天完全亮起时,二人走到了皇城东边的丹凤门外,笔君遥遥看着那城门,感慨道:“乾元学宫放榜就在此处,到时候,你也有依傍了,纵使希夷山寻你麻烦,也不至于危及性命。”
“要说依傍,我还是觉得你和晴娘更靠谱些。说是大事都要我自己摆平,要是真有人要取我性命。”李蝉笑,“你们哪里忍心。”
笔君摇头,“我护得你一时,哪护得住你一世。”
李蝉厚颜道:“我这一世,要是修不成长生大道,顶多延年益寿,多活个大几十年,哪活得过笔君你?”
笔君笑了笑,没接话,看着皇城道:“此乃天下最兴盛繁华之处,地象有此一幅图,足矣,我就把这皇城画给你吧。”
李蝉问道:“咱们要进皇城?”
“不必。”笔君摇头,“随我来。”
说罢,与李蝉上了丹凤门东永昌坊的一间酒楼二楼雅间。
笔君捉笔临着纸,打量李蝉。
李蝉被他目光看得发毛,“现在又要做什么?”
笔君笑道:“你在浮玉山上喂了两年鸟,觉得做个雀儿如何?”
李蝉想到那两只报君青雀,“不愁吃喝,自由自在。”他想着,发笑,“就算欺负宫里的小道士,小道士也只能受着。”
笔君也笑道:“那就先画个李雉奴。”说着,却在纸上画了一只小雀。
李蝉看了看,摸着下巴道:“这可不像。”
“这样呢?”笔君又把那小雀绿豆大小的瞳子点成丹青二色。
雀睛点罢,那纸上小雀离纸而飞。
李蝉眼前一花,只听到一阵扑棱棱振翅声。
又看到自己穿出了窗户,侧目,翅尖掠过酒旗,又擦过了酒楼的瓦檐。
紧接着穿过云桥飞楼,直上云霄。
低头一看,皇城耀目的琉璃瓦映着朝阳,铺得遍地黄金。彤窗红如朱砂,雕甍碧如翡翠,挑了东边一座御碑上的碑文,随便一瞧,连笔锋末端毫毛拖曳的细微痕迹都很清楚。
他在高天上俯瞰,却仍听到楼下店伙计的报菜声,闻到桌上馄饨面的香气。
耳边,笔君说道:“我画,你看。”
……
一日过去。
戴烛好奇回头,只见阿郎披着一身夜色走进书房,把极重的一卷画轴小心藏入箱中。
笔君在一旁,看着李蝉轻拿轻放的模样,笑道:“又不是蛋壳瓷烧的,至于这么小心?”
李蝉嘿嘿一笑。
关上箱盖,他问道:“笔君,明天又要教什么?”
笔君道:“明天不教什么了,你若想看,便去画些人象吧。”
“当然想看。”李蝉笑,“还是卯时前后?”
“睡好些,天亮了再来。”笔君摇头,“你若有心,也可以带上你那页灵书。”
……
又一个清晨,李蝉与笔君离开光宅坊。
到了大相国寺附近,笔君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扶风楼,“乾元学宫这回考试,动用了一卷灵书。这灵书授道,因材施教,你在书中所见,俱是你心中所想。你画的那页众生图,既是灵书教你的,也是你自己教自己的。有了这页众生图,你慢慢领悟,比我揠苗助长还好些。”
他说着走过售猫的铁笼,过了繁露门。
李蝉连忙说:“能多学些总归没错,笔君该不会吝惜笔墨了吧?”
“急什么。”笔君笑道,“今天你来画,我看看,碰上有意思的,再画几笔。比如那小和尚,画起来就很有趣。”
笔君抓起摊贩上零售的笔,像是买主在端详笔毫,实则凭空描画。
前边,有个和尚在铺席前边向人推荐开光佛像,忽然头皮发痒,伸手去抓,先是摸到了扎手的发茬,一眨眼就变成了满手青丝。
旁人惊呼。
李蝉远远看着,“笔君这可不厚道,这和尚受着戒,却长出头发,保准要被人说成六根不净,凡心未除。”
笔君玩味道:“若他嘴上功夫再厉害些,这秃头生发的神通,与活死人肉白骨也差不了太多,博个活菩萨的名头也不难。若他是个有慧根的,在意这些头发做什么?要还能因此有所领悟,我可是助人修行了。”
“受教受教,原来这也是做了一场功德。”李蝉笑道,“等会若看见哪个道长,不妨给他画个光头,若他就此顿悟去做了三皈依,也是一场功德。”
“好主意,好主意。”笔君拍拍手,“不过眼下该你来画了。”
“那就请笔君指点。”
李蝉说罢,张开画轴。
……
一师一徒,遨游市井,画贩夫走卒,也画朱紫贵人,画饮食男女,也画僧衣鹤氅。
笔君偶尔指点,有时兴来便提笔。在藕花巷里,见小儿屙屎,便逗弄一番,让他入画走一遭。过朱雀大街,有膏粱子弟骑马冲撞行人,又一挥笔给他画去了锦衣,赤条条地捂裆而逃。
画到近黄昏时,过曲池坊,李蝉刚画完街边售果脯的老妪。
对街的楼窗上,男子抱住娼家,又反应过来,急忙取下窗杆子。
那琐窗合拢,李蝉的笔尖动了动,略一犹疑,又收了回去。
“这曲池坊里美人不少。”笔君收回目光,对李蝉道:“你虽不是没见过女人的身子,却还是纯阳之身,怎么竟有些扭捏?方才在巷子里,画小儿屎溺画得,同为隐私,男女之事怎么又画不得?”
李蝉愣了愣,心说这二人虽忘了关窗,也没当街行欢,跟那小儿可不一样。
但转念一想,求道之人,的确不该拘于小节。
……
黄昏,李蝉回到光宅坊,红药正往卧房床上贴纸。
李蝉一瞧,那纸剪得跟宋无忌有三分相似,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宋无忌抢着说:“晴……晴……”
红药等这结巴抢话未成,轻笑道:“这是晴娘教的剪纸,比庙里的灵应,晴雨符还管用多了。”
窗下看红药贴纸的徐达道:“扫晴娘娘神通广大,咱学了扫晴娘娘的法子,敛去妖气,从今往后,玉京虽大,哪里都可去得!”
李蝉有些稀奇,这几天不光笔君教画,晴娘也教妖怪们法术了,他四处张望,在东厨看见了晴娘正往水缸里添木槿。
“阿郎,我来拿吧。”
边上的涂山兕走了过来,李蝉点点头,随手把画轴递给涂山兕。
涂山兕将画轴送往书房,有些好奇,展开画轴一角。
李蝉反应过来,正想阻止,却见涂山兕只瞄了一眼,已合拢画轴。
李蝉松了口气,好在没让手下的妖怪看到画里的春宫。
边上的徐达却叫唤起来:“狐仙娘娘,狐仙娘娘!笔君今日又画了什么好看的?”
涂山兕看李蝉一眼,狭长的眸子似乎有些促狭,语气仍很清冷:“画了些市井百姓,三教九流。”
徐达登时失了兴致,这有什么好画的,又眼睛一转,跑到笔君脚边磨蹭,“笔君总画些屋舍,画恁多人,怎么也不给大伙画一张?”
笔君与不远处的晴娘对视一眼,点头,微笑道:“善。”
……
已入黄昏,宅中老槐树下,红药挽住了扫晴娘的胳膊。
涂山兕抱刀背靠树干,旁边的青面病郎君昂首挺胸,勉力让瘦弱身躯显得雄壮些,倒是红脸大汉似乎有些害羞扭捏。
宋无忌跟戴烛火光灼目,仿佛想在笔君面前分个高下,照得嬉闹的小妖怪们影子摇晃。
白猫正伏低在树枝上扭着屁股,对枝头的乌鸦虎视眈眈,边上的脉望苦口婆心道:“雪狮儿君,再不下来,这树枝都快断喽!”
李蝉看了一眼前边提笔的笔君,转身抬手招呼树上的徐达下来。
他刚扬了两下手,笔君走过去,把手中的画给了李蝉。
李蝉一看,画的正是眼下的场景。
“怎么给我画了个背影,笔君你也不在里边。”
笔君微笑,“再仔细看看?”
画里,李蝉手里还握着一支笔,正是相伴多年的笔君,他抬手不像是招呼徐达,倒像是泼墨画出了眼前的妖怪们。
“呀,笔君画好啦。”红药欣喜地凑上前,看了几眼,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看了一眼涂山兕,心里嘀咕这画中的脸怎么要胖些。
忽然红药肩头一沉,徐达跳了下来,叫道:“妙,妙极!当真画出了咱十成威风!”
“雪狮儿君,咱又如何?咱又如何?”
小妖怪争相观看,挤挤攘攘。
李蝉托着画,这画比天地人三才图还顺眼,他心里却生出莫名的遗憾。
他侧目,夕阳正落到了枝头。若早几个时辰回来,这画里的春光,想必还更明媚些。
(本章完)
八十五:登第
清早,李蝉睁开眼。
自从种道以来,身心合一,极少做梦。昨夜却似乎做了些梦,又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大概是了却了乾元学宫春试,放下了一件重担,又接连三日学画疲累的原因,才睡得特别沉。
他拿柳枝蘸了青盐净齿,推开窗,天已大亮。玉京上空很晴朗,再远到郊外,就聚集了铅色的浓云。
这样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天气,在玉京极其常见,并非地理之故,只因但凡有国家大事,朝廷都要祭天施展灵应大术,驱开雨云。
今天,就是乾元学宫放榜的日子。
李蝉回身拿起二十四镜里的谷雨镜,思量着今天去丹凤门下,应该戴上笔君为他取字时送的笼冠。眼角余光瞥到墙上的画,转头,昨夜的众妖图被窗外的晨光照亮了大半。
他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抽出床下红木箱,打开看见里边满满当当的画,心里又踏实了三分。
到玉京已快半年,在这里的日子,已过得越来越安稳。他合上箱子,心想,等进了乾元学宫,了结了前期的杂务,就再腾出空来攒些钱,在京畿人少的地方置办一处庄园,最好还能买下一片山林,将众妖安置其中,它们也就不必在玉京城里束手束脚,自己也能够安心修行。
思量着,他吐出柳枝,出门,便看到脉望在老槐树下教妖怪画沙写字,赤夜叉则转动井上辘轳,提桶往厨间送水。李蝉看到东厨的炊烟,便也过去,打算拿些吃的。
进了门,只见红药、宋无忌、覆火镇水几个妖怪在忙活着,不见扫晴娘。
“晴娘呢?”李蝉拿了个烫手的炊饼,咬下一口,含混不清地问。
“好像一大早就出去了。”红药往灶里扔了根柴,想了想,“家里剪子坏了,说是去买一把。”
李蝉哦一声,闻到锅里的香味,揭盖一看,是些咕哝滚沸的白粥,便舀了小半勺,吹了吹,一尝,十分鲜美。
他咂两下嘴,品了一会,奇道:“放了鱼肉?”
“阿郎的嘴巴真灵。”红药笑道,“昨夜阿郎睡得早,笔君出去走了走,回来时,说是去东市那边逛了一圈儿,喝了碗鱼粥,难喝得很。我以前跟阿娘在江上打鱼,常做鱼粥,这粥虽简单,却也费工夫,先不说鱼要新鲜,内脏鳞膜也要去得干净才没腥味儿,便早早起来,试着做了些,却不知笔君喜不喜欢。”
“你这么有心,笔君肯定赞不绝口。”李蝉笑了笑,又想,笔君以往习惯吃素,自从有了人身后,口腹之欲倒是越来越多了,“煮好了么?”他问。
红药道:“刚刚好,再多煮一会,可就要跑掉些鲜味了。”
李蝉闻言,朝外边唤道:“笔君!”
却不见回应,他问道:“笔君也和晴娘出去了?”
红药摇头,“我也没瞧见。”
李蝉舀一碗鱼粥,拿了个炊饼,便送去笔君常在的书房。
快到书房,又喊了两声笔君,也没回应,李蝉皱了下眉,有些疑惑,把门一推开,只见书房里并无一人,晨光透过窗纸,打在桌上的一封信上。
李蝉一愣,停在门口,远远的就看见,信上写着“浮槎亲启”。
他立刻就想打开那封信,心中却有不妙的预感,脚步迟疑,反而慢了许多。到了桌边,放下鱼粥,伸手去拿信,又意识到指尖沾了些粥水,连忙用衣角揩干净了,才小心展开信。
信上头四个字,写的是“浮槎吾徒。”
李蝉心里咯噔一下,继续看了下去:
“惊蛰过后,桃花正盛,因念桃都。算得栖身笔内,与汝相伴,已二十余年矣。”
“吾久不尝五味,昨夜至东市,银蟾斜落,渔火焚江,有商人临堤鬻鲤鱼粥。尝之,盖因玉京江河多泥沙故,略有腥气。吾忆洛河鲤鱼最肥,游龙川下水驿,亦售鱼粥,可谓陇西一绝。商亦陇西人,问之,曰:因兵燹故,荒废久矣。”
“落花流水,沧海桑田,物尚如此,故人何堪?忆昔去日,旧众相从,亦如汝之同雪狮儿、夜叉、红药与涂山众妖也。吾遁世久矣,今当返而见之。”
“吾之所学,已倾囊相授,观天地人三图,可尽得吾之神通。然而修行一事,如秉烛捉影,照之弥炽,得之愈迟。汝性聪慧,无需多言。”
“檐下新燕,月前诞有数子,及至前日,俱已离巢。汝早及冠,羽翼亦丰。又有学宫相护,可骋骅骝。此番别去,浮云潇散。他日春风,自当聚首。”
此后便是一段空白。
李蝉直直看着信,还没回过神,又见后边还有缀着一行娟秀的字迹。
晴娘在玄都常抄经补贴家用,显然是她的手笔:
“御赐的布匹,已所剩无多,裁成衣裳四件,春夏秋冬各一,都在箱底。明日登第,记得换上新衣。”
……
玉京城里万人空巷,丹凤门下人头熙攘,场面比起科举放榜要更热闹十倍。乾元学宫素来神秘,而今日新旧学士都会到场,游行街中。这大概就是绝大多数百姓离乾元学宫最近的一次机会了。
宫廷中传出浩荡礼乐声,震撼人心。春日照在琉璃瓦上,一片金光里,乾元学宫众学士乘跷而至。
鼎沸人声里,众目睽睽之下,礼部尚书韦周揭开朱榜一角。那两丈高的绸子,如被风掀开。
科举唱名,尚需传胪,乾元学宫取士,却都是御殿宣唱。宫中紫极殿内,百官在列,丹墀上,大庸皇帝李胤高坐龙椅上,接过内臣手中玉轴,展开泥金绸子。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雷音便随礼乐声传遍整个玉京城,礼部亦有官吏策马,拿着榜帖赶往诸生寄寓的邸店庙观报喜。
二十六直学士后,便是十学士的名字,每出现一人的姓名,人群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雍州孟诸唐清臣!”
“雍州玉京姜濡!”
“雍州玉京李观棋!”
“丹州灵丘白微之!”
“许州济阳元栖玄!”
“豫州襄城祝真嗣!”
“渭州顺化宋常清!”
“绛州绛宁王孝恭!”
“麟州均渚谢凝之!”
“黎州清陵李澹!”
……
纸鹤飞进李宅,躲过白猫的飞扑,却没避开紧跟着的鸦喙,被衔住翅膀,带到了书房的窗前。
扑棱棱的振翅声令李蝉醒过神来,他放下书信,却没看那纸鹤,快步推门出去,朝门口和各间屋子里张望,真没了扫晴娘和笔君的身影。
窗上,红药昨天贴的剪纸,在春光下红得晃眼。
徐达抢下鸦千岁口中纸鹤,看到鹤翅一角的文字,大喜叫道:“好,好哇,乾元学宫的喜报!”
这一声喜报,令众妖怪喧闹起来,脉望扔开画沙的竹枝,惊喜凑近,“乾元学宫放榜,喜报未传,鹤书先至!好,好!郎君日后,便是乾元学士了!”
红药匆匆小跑过来,念叨着“太好了”,高兴得眼含泪花,却见李蝉神色怅然,不禁一愣。
“阿郎怎么了,不高兴么?”
“高兴。”李蝉挤出个微笑,回房接过徐达手里的纸鹤,展开一看,心中百感交集,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书信,收进屉中。
外边,锣鼓声由远及近。
……
报喜的官差,牵来一匹毛发雪白,四蹄乌黑的马,在一众邻里的围绕下,敲开李宅大门,高声问道:“哪位是李郎?”嘴里问着,目光便落在从书房里出来的李蝉身上,恭贺道:“恭喜李郎,入了乾元学宫了!”
脉望上前接过榜帖,顺手往官差手中塞了两贯钱,一番恭贺客套,李蝉让官差稍待,进了卧房,打开衣箱。翻到箱底,便看到了四件崭新衣裳。他嗅到些龙脑香气,凑近闻了好一会。片刻,看了一眼墙上的画,深吸一口气。起身换上了白衫,罩上一件青黑半臂。
李蝉一出门,官差远远就迎上来,笑道:“李郎当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虽不着华服,却自有风流气度。李郎若换好了衣冠,咱们这便走了?”
“走吧。”李蝉点点头,朝门外走去。
众妖怪藏在暗处,十分兴奋,红药四处张望,小声道:“哎呀,笔君跟晴娘早上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错过了这样的时候,难怪阿郎有点儿闷闷不乐……”
涂山兕看着李蝉的背影,叹了口气,“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涂山兕幽幽道:“笔君跟晴娘,大概是走了。你也不想想,晴娘若不是要走,咱们这儿,又哪用得上那避雨的剪纸?”
红药睁大眼睛,“晴娘去哪了?”
“谁知道?”
涂山兕撇撇嘴,转身进了厨房,出来时,拿上了一个酒囊。
她赶出门,李蝉正跨上马,她喊了声稍待,到马下把酒囊递了过去。
“心里不痛快,就喝些吧。”
李蝉愣了一下,接过酒囊,又说了声多谢,两腿一夹马腹。
白马踏起黑蹄,小跑着穿过人群。
……
丹凤门下,看热闹的玉京百姓摩肩擦踵,见到有新任学士骑马过去,便掷出鲜花瓣、手帕香包等物。
人群里,一名老者老神在在道:“那姜濡果然不愧是姜独鹿生的,她年纪尚幼,我就说过,此女日后成就定然不凡,这不,年纪轻轻就武艺超群,放眼整个玉京,整个大庸国,年轻人里边,也难找出一个敌手!”
“这祝真嗣,也是出自圣人门第,他还没来玉京,我就说过,这后生,定然能当个学士,这不?果真就来了……”
“这李观棋,虽看模样傻些,我却知道……”
老者滔滔不绝,每看到一人过去,便“我就说”“我就知道”云云。
忽然看见有个白衫罩青黑半臂的郎君过去,他又说:“这李澹,起先默默无闻,那辛园雅集过后,不知多少人骂他哗众取宠。我就说过,这年轻人来历不一般。这不,没过多久,便人称‘画中仙’,如今还不是中了学士?”
旁边有人说:“老丈果然料事如神,想必投注已赚了个盆满钵满,叫人好生羡慕!”
老者听到“投注”,眼角一抽,肉痛之色一闪而逝,干咳一声,移开话题,“这李澹纵使骑马,也不忘饮酒,果真如传言中那般潇洒浪荡。话说此人每次作画,都要先饮酒两斗……”
说着,忽然听到后边有女子轻声道:“他虽饮酒,却算不上好酒。”
老者一瞪眼,回头想反驳,见到说话的是个貌美温婉的红衣女子,脾气顿时消了八分,却见那红衣女子不是在反驳他,而是在跟身边的人说话,担忧地蹙起小山眉:“怎么一大清早,就喝起酒了呢?”
那男子穿着一件黑缘白底的深衣,宽慰道:“有喜事,当然要喝酒。”
……
李蝉骑马到了丹凤门下,忽然眼神一动,摆头向西望去。
永昌坊里,一个白衣人跟红衣女子的背影拐过了街道。
笔君,晴娘?
李蝉在丹凤门外勒马,只欲调转马头追上去,缰绳扯到一半,迟疑了一下,又松开了。
他不再去看那街角,心里却堵得慌,深吸一口气,把囊中烈酒一饮而尽,随手抛飞。
人群一阵欢呼,一双双手高举起来,抢那酒囊。
李蝉打了个嗝,把胸中郁气,都借着一声“驾”,吼了出来。
一振缰绳,左手用力往马臀一拍,白马嘶风,踏着御道向前疾驰。
李蝉猎猎作响的衣衫伴着马蹄声,超过了前边的白微之,白微之一愣,又大笑道:“浮槎兄,休想把我抛到后头!”说着,挥鞭策马赶了上去。
就在白微之说话时,李蝉又超过了姜濡,姜濡眉毛一挑,亦不甘人后。
一匹白马先动,带动二马齐奔,紧接着是三匹马,五匹马,十匹乃至三十六匹马。
丹凤门下,蹄声如雷,万姓山呼。
人群里,那老者指着丹凤门下一马当先的青年,啧啧称赞:“那位郎君,好潇洒!好快意!男儿当如此,男儿当如此啊!”
……
玉京城中阳光明媚,出了城西门,却春雨淅沥。
笔君画出两只神骏白驹,拉动马车,奔入雨中。
细雨临近,却落不到车厢上,也打不湿马鬃,马蹄踏过路上泥泞,仍不沾泥迹。
车厢里,扫晴娘掀帘回望,用袖子擦了擦眼。
笔君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背。
“你啊你,止得住天上的雨,怎么就止不住眼里这几滴。”
马车背向春光,没入如晦的风雨里。
今夜或许无
入学的篇章已结束,第二卷算是完成了开篇。
后续的剧情脉络、事件、人物关系大致敲定,但有的是成竹在胸,有些还是个笋。
还有些许细节需要斟酌。
所以今夜是薛定谔的更新,小鸽也不知道有没有。
《画妖师》今夜或许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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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复更
有读者说又断更了……声明一下,没断,这两天用来做大纲了。现已搞定,11月25号恢复日更。(原打算今晚更新的但低估了工作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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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夸官
踏过丹凤门的凋甍,如在晴空下滚过了一阵春雷。青砖御道光可鉴人,以往只有龙辇凤驾碾过,今日却映出了前仆后继的蹄影。
李蝉只管振动缰绳,仿佛要把风都抛到后头,浑然没顾及到同榜诸君在侧追赶。
众人越过门楼后的登闻鼓,穿过军器府、都水监和尚书省,众官员纷纷放下手头事务来到门外旁观。过了归仁门的钟楼往东拐,前边的天街上,鸿胪寺卿已率人等待。
李蝉遥遥看见天街尽头的紫极殿,深吸一口气,勒马急停。
白微之坐在银鞍上打量四周,感慨道:“浮槎兄,咱们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一回能骑马进太极宫了,你跑这么快,痛快倒是痛快,我却还没觉出什么滋味,便跑到头了。”
李蝉下马,随口说:“这辈子就一次机会,恐怕也不见得。”
边上,马蹄声徐徐变缓,姜濡坐在马上,笑道:“再大的官儿,进了宫城,也得下马。能在这骑马的,除了咱们登第这一回,便只有反贼了。李郎可不像有反骨的人。”她翻身下马,熟稔地轻拍了两下马嘴,马儿发出愉悦的低鸣声。
众人正说着话,鸿胪寺卿过来笑呵呵道:“诸君信马由缰,视这宫城如鸿野,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唐清臣道:“是我等得意忘形,让赵寺卿见笑了。”
鸿胪寺卿笑道:“哪里的话,诸君能入乾元学宫,便是国之栋梁,人生得志时,便要意气风发才好!”
……
鸿胪寺主掌仪节之事,乾元学士登第的仪礼也在其中。诸生应试乾元学宫,早在春试前,便学过了登第时的礼仪,这回入宫,鸿胪寺卿带着寺丞等官员又提点一番,便为三十六人各换上乾元学士与直学士的冠服。
李蝉出鸿胪寺时,已穿上一身带蓝帔子的青挂袍,头戴平巾,把铜丝骨的翘脚幞头衬得极高,手里再拿上一块刻着鱼须鹤翼的紫竹笏板,已是一副峨冠博带的模样。鸿胪寺亦有一面正衣冠的屈轶镜,李蝉对着镜子打量半晌,这模样倒是威严端庄了不少,虽然看着不大习惯,却的确很唬人。
众学士被鸿胪寺卿接引着,从恭德门进去,到了紫极殿里,排成一列,站到了丹墀下。谢恩时,众学士亦站得笔直,如僧道中人一般无需下跪。乾元学士的地位,便如手中那紫竹笏板一般。朝中大员手中笏板都是牙、玉质地,五品以下捧竹木的可进不得朝会,笏板用紫竹制成,便是意味着乾元学士虽贵,又与朝中政事牵连不深。
一番谢恩的仪礼后,已到午时,众学士赴罢宫城西北广陵池的鹤集宴,便原路返回,出了皇宫。
这之后,又由京兆府尹和两县明府引着,骑马去京中庙观行香。众学士走过东岳庙、兜率寺、清微观、昊天观、大相国寺、大云经寺等两教庙观和诸王庙,最后在玉京西边的报恩塔下,各大庙观里点燃了三十六支粗如儿臂的高香。这些高香足足能烧七日不绝,这段时日,不光玉京百姓,甚至州中各府的人,都会来这些庙里上香,期望能沾上些福缘。
如此游行一番,等到了最后的武王庙行香罢,便已临近黄昏,一日的忙碌至此告一段落。众学士寄寓的各大庙观会馆里都备好了宴席,于是纷纷告别离开,原本声势浩大的队伍,沿街走过,逐渐变得单薄。
快到清微观时,白微之望着观中霭霭烟云,“这段日子,庙里想必能挣不少香火钱。”
边上的祝真嗣笑道:“怎么,微之还惦记上这香火钱了?”
白微之也开玩笑道:“既然是沾了咱们的名声,纵使分几贯钱,又有何不可?”
唐清臣道:“各位客居玉京,寄寓在这些庙观里边,虽然不是白吃白住,但这段时日里,筹办文会法会,却少不得各方出力。这些香火钱,便当做投桃报李吧。不过唐某这样说,未免有些康他人之慨,不如这样,明日我设宴请诸君喝酒如何?”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直学士孙元斌笑道,“传说连宫中内库,都远远不及唐家藏酒之丰盛,上次辛园雅集,孙某尝过之后,至今念念不忘,还请清臣明日不要吝啬,定要让大家尽兴才好!”
孙元斌说过后,又有几人附和。
唐清臣笑道:“那好,明日我在芙蓉苑设宴,请诸君一定移驾光临!”
白微之斜斜看着唐清臣,“清臣兄,按例明日该是同榜诸生凑钱一起去喝酒,要你一人出钱,却让人过意不去。何况列位虽并非尽是豪富,也不至于连顿酒钱都凑不起了。”
唐清臣怔了怔,旋即笑道:“微之兄误会我了,唐某只是想让诸君再尽兴些,可不敢有半分瞧不起谁的意思。不过,微之兄这样说了,倒显得是我唐突了。也罢,那就再过一阵,等各位都有闲暇,我再请各位喝酒。到时候,微之兄可不要再像上次在辛园那样,拂袖而去了。”说着,也看了李蝉一眼,微微一笑。
李蝉忽的想起,上回辛园雅集过后,与白微之离开喝羊肉汤时,白微之便对唐清臣颇有微词,如今一看,这栖梧凰儿的确有些城府。看来学宫虽不是政坛,也避不开勾心斗角。不过唐清臣想当魁首也好,结党也好,李蝉也不甚关心,他对唐清臣也点点头,便让马走慢了些,与王常月并驾齐驱。
“王道长?”
王常月正望着清微观,转过头来。
李蝉打趣道:“这些庙观里的香火,也有咱们一份功劳了,是不是也是功德一桩?”
王常月一愣,边上的王孝恭取笑道:“炒豆子,还不快拿册子记下来?”
“浮槎兄提醒我了。”王常月对李蝉拱手,又拿出怀里的《功过格》,用嘴濡湿笔尖,写道:“助得庙观香火鼎盛,记二十功……”一边写着,一边回想今天去了多少座庙观。
李蝉转头看王孝恭,好奇道:“炒豆子?我记得王道长的道号该是昆阳子。”
王孝恭笑道:“李郎这就不知道了,这昆阳子的道号,是他在隐楼观修行时,观里的道士给取的。但这厮,时常都要带上一把炒豆,一会儿吃黄的,一会儿吃黑的,我便给它取了这道号,炒豆子,是不是贴切多了?”
八十七:无题
王孝恭说罢,旁人大笑道:「原来王道长不光举止独特,道号也这般独特,真奇人也,真奇人也!」
王常月写罢最后一个字,无奈地看了王孝恭一眼,解释道:「诸位别误会了,这分豆法,是隐楼观中排除杂念的方便法门,若生一恶念,便吃一黄豆,若生一善念,便吃一黑豆,若吃到豆子只剩黄的……」
他虽耐心解释,却没人仔细听,有人正色道:「道长,这吃豆法好则好矣,却有个很大的坏处。」
王常月闻言一愣,拱手道:「请指教。」
那人笑道:「炼形之人不食五荤,是因五荤臭秽,影响心境。这豆子吃多了……道长你盘膝打坐,到了关键时候,谷道噗嗤一声,放出个屁来,这关,可就闭不下去啦!」
便连先天境界的武人,也不至于被五谷轮回之事而影响了修行,更休提修行者了。此人只是随口调笑,王常月皱了皱眉,见众人都笑语盈盈,暗叹一声,息了解释的心思。又想,自己纵被取笑,也算是让人得了乐趣,可惜,《功过格》里却没算此类功德。
本来因白微之与唐清臣暗藏锋芒的对话而有些不快的气氛,因「炒豆子」的一番玩笑而冰消雪融。王常月作不耐调笑状,拱手告退,回了清微观,众学士穿行街巷中,也一个接一个地告别,回去各自的庙观会馆。
……
李蝉婉拒了去白微之馆中赴宴的邀请,又推掉了谢凝之的花酒。到了光宅坊外金水桥上,便只剩姜濡跟李蝉同路。
这位白龙女今日穿着乾元学士的冠服,气度儒雅,便连街巷中的少女,目光也总在她身上留连。她执着缰绳,胯下白马在石砖上踏出轻快的嗒嗒声。
「看来碧水轩的事过后,你跟谢凝之倒是走得近了许多。」她扭头看李蝉。
李蝉随口道:「既然是同窗,自然不能生分了。」
姜濡微微一笑,打量了李蝉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快到桥头时,她又说:「今天该是春风得意之时,李郎却似乎有些忧绪?」
李蝉挑了挑眉,故作轻松地笑道:「此话怎讲?」
姜濡道:「你在丹凤门下策马时,倒像是发泄多过得意了。」
李蝉下意识想掩饰,却沉默了一下,对姜濡拱手道:「多谢小娘子关心。」
「既然是同窗,这也是应该的。」姜濡微笑,对李蝉回了一礼,调转马头,往大将军府的方向去了。
李蝉在桥头目送姜濡远去,回头,金水河上,春水流动,倒影着他的眉头微锁。
他抬头,视线穿过仓米巷,看了李宅一眼。随即双手用力在脸上搓了几把,深吸一口气,换上了一副笑容。
……
李宅棋亭里,紫藤发出的新叶已郁郁葱葱。暮光被藤隙漏成斑驳的影子,众妖怪围聚成一伙,气氛颇为凝重。
赤夜叉瓮声瓮气道:「这么说,笔君跟晴娘,是真的走了?」
涂山兕道:「我虽是猜测,但笔君和晴娘到现在还没个影儿,再看阿郎的神态,这事也差不离了。」
徐达道:「咱早上可瞧见了,阿郎把那信放在书房里边,军师,你可看过了?」
脉望苦笑道:「雪狮儿君,郎君若想说,自然不会隐瞒,老夫可不方便偷看。」
徐达点头赞许道:「军师果然是个通人情、明事理的!」
红药低着头,眼眶湿润,手里还摆弄着一张剪纸,「他们怎么就挑在这时候走?」
「神女娘娘莫伤心,莫要伤心!」徐达磨蹭她裤脚,尖声细气道:「笔君晴娘何许人也,自然有大事要做。错了,错了,再大的事,笔君出马,也是手到擒来,说不定明儿一早,便都回来啦!」
「回来啦!」一缕灰烟飞来,镇宅大将高声道:「阿郎回来啦!」
外头传来喧闹声,
红药连忙起身,却被涂山兕拉住,「我去吧。」
红药一怔,反应过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进屋去照镜子。
涂山兕则与二夜叉迎出宅门,老远的,就见到李蝉峨冠博带,骑马过来,满面春风地招呼着围观的街坊邻居。
他被三妖怪接到宅门前,把缰绳交给礼部的官差。
官差牵走了马,李蝉进屋关上了门,面对众妖怪的一片恭贺声,笑意盈盈。
屋中宴席已摆好,妖怪们端上锅里蒸着的热菜,李蝉摘下那不便的幞头跟巾子,放到一旁,入席坐下,问道:「今日鹤集宴上,皇帝赏了七百缗钱,府库应该已遣人送来了吧。」
红药擦干了泪出来,连忙说:「都送来了,都收在钱箱里了。」
李蝉看红药一眼,笑道:「怎么了,眼都红了?」
红药低下头去,「我这是高兴的。」
李蝉又问:「我换下的衣裳呢?」
「早上穿的那身么?都收起来了,阿郎放心吧。」红药看着李蝉的一声冠服,「阿郎穿这身,就跟大官儿似的。」
徐达叫道:「神女娘娘这就错了,阿郎如今名头响亮,名头响亮!一般大官儿哪比得上!」
李蝉笑了笑,夹了一箸腊肉油焖笋丝,正要往嘴里送,忽的想起来,这腊肉也是晴娘去年冬天熏的,顿了一下,却觉得有些安静,抬头一看,妖怪们都偷偷打量着这边。他目光扫过去,众妖又连忙移开目光,摆弄碗筷,搬凳子,佯装无事。
「都怎么了?」李蝉把菜塞进嘴里,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吃啊!」
叮当几声,众妖怪回过神来,见阿郎大快朵颐,心情好像不错,都松了口气。
红药连忙给李蝉斟酒,这时宋无忌却道:「阿郎……晴……晴……」
众妖怪动作一僵,纷纷对宋无忌怒目而视,宋无忌火焰一缩,语气愈发结巴,一个「晴」字仿佛卡在了嗓子眼里,断断续续地重复起来。
李蝉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晴娘么?笔君有些事要办,他们二人要出去一趟,不多时便回来了。」
「好,好哇!」徐达跳上桌面。
红药睁大眼,眼眶还红着,表情却十分惊喜,又听宋无忌道:「酒……酒……」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只见酒已满溢出来,流到桌上。
她连忙抬起壶嘴,手忙脚乱,放下酒壶,用袖子擦了两下,又火急火燎地去找抹布。
众妖怪动筷的动筷,碰杯的碰杯,屋里一下就热闹起来。
……
夜深,屋里一片漆黑,月光只照见窗台内的几碟果脯。
李蝉在床上枕起双臂,眼睛却睁着,打量夜幕下笔君点出来的那颗星。
他已看了一个多时辰,并无半点困意,便轻唤了一声戴烛。
屋中烛火亮起,他起身又翻出箱中的衣物,用手摩挲了片刻,叹了口气。收起箱子,离开卧房,到屋外一看,墙上的剪纸,不知何时已被揭下了。他又来到窗下,蹲下对着那蚁穴边的黑土发呆。
「阿郎?」蜃雾在边上凝成人形,红药轻声道:「早晨的鱼粥,厨间还有些,你要喝么?」
李蝉摇摇头。
红药犹豫了一下,又问:「阿郎,笔君跟晴娘,是不是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
李蝉不答,红药心中忐忑,过了一会,才听李蝉说:「我也不知道。」
红药一愣,「他们做什么去了?」
「笔君也有故旧。」李蝉叹了口气,「我若弃
你们而去,几十年不见,你们大概也不会好受。」
红药一听便有些慌张,「阿郎也要走?」
李蝉笑了笑,安慰道:「我要走,也带上你们一道。」
红药松了口气,李蝉又说:「家里的妖怪虽多,有些道行的,却只有你们几个。女妖怪心思更细腻,晴娘一走,便只剩你和涂山了。涂山虽聪慧机敏,却有些男儿性子,对柴米油盐的事,提不起兴致。你跟晴娘走得最近,如今晴娘一走,家里的事务,恐怕大都要落到你身上了。」
红药一愣,阿郎是因为看重,才将家事交托过来。她又觉得,自己恐怕远远没法做到像晴娘那样好。
李蝉见红药担忧地捏着衣角,缓声道:「你也不要想太多了,夜叉兄弟性子憨直,你大可以叫他们帮忙。脉望也学识极厚,虽才来没多久,却颇有声望,可以约束众妖。咱们在这玉京城里过活,毕竟多有不便,你若遇上什么难事,一定不要憋在心里。至于徐达……性子跳脱,爱玩闹,你也多担待些,别跟它置气,若真做过火了,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它。」
说罢,他拍拍红药的肩,回了房。
「阿郎放心……」红药语气有些发虚。
待卧房的门吱呀一声闭上了,她四顾打量月光下的妖宅,既觉得很有压力,又觉得十分鼓舞。深吸一口气,抿嘴,攥紧了拳头。
「神女娘娘,神女娘娘!」
花圃里传来尖声细气的轻呼声。
红药扭头,便瞧见徐达猫在一株芍药下,好奇道:「神女娘娘,阿郎方才说什么了?说来咱也听听!」
红药见到徐达,又想到李蝉刚才的话,斜了徐达一眼,「想知道?」
「想,想啊!」徐达连连点头。
「自己问去!」红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化作蜃雾,消失不见。
徐达一愣,放在平日,红药瞧见它在花圃里,多少要担心花草受损,今天却着实反常。
它试探着抬爪,作势扑了几下花叶,红药仍没回应。心有不甘,它又加大动作,在花圃里扑腾了一阵,却只惊得月下的乌鸦振翅而飞。
月色如水,白猫跳到墙头,长吁短叹几声,悻悻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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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珠囊
次日清晨,李蝉起床时,庖屋里已热火朝天。晴娘虽离去,藠头、酸萝卜却做了十瓮。近来银钱宽裕了,家中也不再缺盐,还多做了五瓮十日酱。红药被托付重任,虽有些忙不过手脚,但指使着一干锅碗瓢盆,也把一顿早饭做得颇为像样。
众妖怪虽不舍得笔君晴娘,李蝉新晋的学士身份和那套官冠服,却给宅子带来了崭新气象,且不说徐达在墙头昂首阔步,就连素来怕读书的青赤夜叉,跟脉望学起字来,都热情了许多。
李蝉梳洗罢,在园中打拳舒展一阵筋骨,便换上衣装,骑上黑驴,去了太极宫西北边的芙蓉苑。
芙蓉苑楼阁连绵,垂柳如云,虽比不得昼飞艟与夜游宫两大奇观,亦是玉京极富盛名的一景。圣人每岁都要在此款待群臣,玉京的贵人们也常在此燕饮。
乾元学宫放榜时,二甲学士之名,皆登于朱纸上,往年众学士登第后,凑钱设宴,总在玄都江都宫拜红甲,好让同榜的学士们培养感情。自玉京建都以来,徐应秋等头一批学士,把拜红甲的地方选在了芙蓉苑,于是今年的一众学士,也来到了此处。
大庸国门阀极盛,故进士及第者虽能扬名一时,却不太受重视,毕竟有才归有才,真入了宦途,又有几个比得过那些有门荫的。乾元学宫的学士,却跟进士大不相同,虽也是靠科举选拔出来的,但有神通傍身,地位就比只能依靠笔墨的读书人高得多。于是这一日的芙蓉宴上,除却众学士,玉京城中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都纷纷到场。
李蝉跟许多贵人打过招呼,起先还能记住几个,到后来,便认不清了谁是谁,一个个头衔把耳朵都快磨出了茧子。唯独有一人,叫李蝉印象深些,便是当初在辛园见过的李无上。这位灵璧公主,本对李蝉瞧不大上眼,今日见了,倒是主动点头致意,只是表情还有些别扭,紧接着就去了他处,颇有些避之不及的意味。
芙蓉苑的酒宴,从天明开到了入夜,李蝉骑着黑驴回来时,耳旁仿佛还萦绕着箜篌琵琶声。往日夜游玉京各坊,以为灯火已繁华之极,跟内教坊官妓的舞袖和金步摇比起来,那可就暗澹多了。他忽然理解了日前辛园诸生的乐处,这般纸醉金迷的日子,果然容易叫人沦陷其中。
但料峭春风一吹,抬头又看到天边的那枚客星,顿时就清醒过来。打了个哆嗦,拍拍驴屁股,便把丝竹声抛到身后,打道回府。
又过去一日,众学士仍未入学宫,毕竟逢上这样的喜事,也要与亲朋共庆,这一日便是留给学士们处理家事的时间。李蝉本以为会清净些,却一大早就收到了数封拜帖,这其中有半数,都隐约提及某某家小娘子待字闺中,只差没把欲觅佳婿写到字面上。
李蝉不堪其扰,临近午时,多日不见的神吒司判事陈皓初又登门相邀,原来袁崇山在合璧楼中设了宴。李蝉能进乾元学宫,这位神吒司杀君出力极多,当初被困青雀山上,也是蒙他所救,便骑上黑驴,跟陈皓初一道出了门。
合璧楼中,袁崇山与猷魔大将、飞鹰走马大都尉等神吒司右禁高官齐聚一阁,既是庆祝,也是正式为京畿游奕使接风洗尘。推杯换盏间,众人谈的大都是去岁西行之事,李蝉则“不经意”地提起了天上多出来的那一枚客星。
距客星犯玄沉已有两日,此事并未在市井中引起什么波澜,毕竟玉京灯火已叫人目不暇接,又有谁去注意万千星辰多出了一颗。
李蝉问罢,才从神吒司探听到,就连司天监也尚未对天象异变作出解释。倒是东边,希夷山附近的线人传来消息,据说希夷山掌教真人云游多年,前日回到山中,立刻就将此事上表天庭,此后只过了一日,王君疾再度离山云游,同行还有十三位十余年不曾露面的高道。
与之这十余位大神通者一道散往各州的,还有大妖出世的流言,所知者不多,却已有人心惶惶之兆。
从神吒司打听到希夷山的消息后,李蝉对笔君与晴娘颇为担忧,但自知修为尚浅,若连笔君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他若参与,只能成为累赘。
又过去一日,便被一纸鹤书,再次接引到兴国坊的灵书阁里,这回,才正式祭祀了灵书,拿到了乾元学士的度牒。
既入了学宫,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修习神通,再也无需偷学。十位乾元学士,皆从灵书中悟得了一门神通,除此之外,还要与二十六直学士一同,再修三门神通为辅,以应付头一年的考课。
这三门神通里边,近乎九成学士,都选了一门乘跷。这乘跷法,初入门时,只是在腿上贴一副神行甲马,便可奔走如飞。再上一层,便依次有龙跷,虎跷,辘轳跷三重境界,据说修至高深时,腾云驾雾,周游天下,不拘山河,虽千里亦可转瞬即至。
乾元学士的日常事务,跟僧道大致相若,不是一味清修,亦有职责。学士里边性子好静的,如李观棋,便担下了撰写碑文、祝文,纂修实录、玉牒的一类事务。喜好交游如唐清臣的,常到学署讲经,提携晚辈。喜欢钻研术法如白微之的,便常去主持灵应大术及祭祀。也有学士侍从皇帝左右,充当顾问等等。
如此,过去数月。
……
立夏过后,天候已十分暖和,圃中花草秾艳起来,家中飞蚊渐多,杀之不尽。
李蝉早早起来,画好一道驱虫符咒交给红药,又骑驴出了门。
黑驴蹄子上,绑了四副神行甲马,在街巷中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却快逾奔马,引得路人频频注目。
以往到兴国坊尚需两刻钟,今日却只花了半柱香的时间。
黑驴走进一道巷子,巷口探望的路人跟过去一瞧,却只见巷口被墙堵死,早没了人影。
兴国坊内,不为人知之处,一重重楼阁檐牙交啄。黑驴路过灵书阁,穿过廊庑下的一熘盆景。李蝉抬头,望向其中一座黑瓦悬山顶。那屋顶上匍匐着十二只嵴兽,正是学宫里边的十二书楼其中之一。
他进入学宫已逾两月,却对此地仍不甚熟悉,回想起来,有九成时间,都花在了这一座书楼里,然而楼中藏书数以万计,这么些时日过去,他只细读了一本《龙跷经》,剩下的两门神通,还暂无头绪。
把黑驴拴到马厩中,又请僮仆添了些草料,李蝉便进了书楼。离午时还早,孟夏的日头射透了纸窗,却也十分明亮。他穿过一重重书架,欲寻至昨日读书处,再挑本书出来,撞撞运气,也许就能看到合乎心意的神通。
到了第三列书架,目光扫过昨天草草翻阅过的《大有论》,从旁边取下一部《九素上书》,坐到临窗的书桌畔,见到还有零星几位相识的学士,点头致意,并不出声打扰,坐下便翻开经书,读了起来。
读过数篇,却觉得有些意兴索然,摇摇头,又把书归还原位。
如此,找了四部经书,当他将一部《太霄隐书》还入书架时,忽然眼神一动,看向书架右下角。
一份竹简,正躺在书架下边,简上“珠囊”二字,看起来十分眼熟。
李蝉拿起那竹简,一时想不起来这眼熟的缘由,只见这珠囊后边,还写着两个字,合起来便是《珠囊剑经》。这名字听起来,分外秀气,像是某位女冠创下的剑术。虽说天下法门殊途同归,男女修士,却不好混为一谈,譬如乾道修行,往往要锁精固元,女冠修行却要斩赤龙,这差别可就大了。
李蝉正打算把这剑经放回去,忽然心有所感,迟疑了一下,手掌一翻,托起了悬心剑。
剑上“悬心”的铭文,跟这“珠囊剑经”四字,笔迹十分相似,似乎出自同一人之手。
李蝉眉毛一挑,悬心剑本来就是乾元学宫齐皓月的遗物,这倒是巧了。
他顿时有了兴致,收起悬心剑,拿着竹简,到书桌边坐下,解开了缚绳。
那竹简前边,便是齐皓月的一篇自序:
吾少时好剑,访谒名门,遍习天下剑式,方知剑不拘于式也,怅然不知所得。于是弃剑遨游,栖身高岫,逍遥林泽,寄意山水,如斯五年,不知剑为何物。
大象三年秋,夜来风雨。吾心寥然,拔剑而起,追光逐影,斩电割风。忽闻东皋鹤鸣。风销雨霁,云迹疏绝。皓月当空,下照山林,若积霜凝雪,天地缟素。但觉胸中訇然一响,长铗脱手,腾飞百尺,吾自此种道也。
吾以皓月为剑,又十年,悟阴晴圆缺之意。月缺如钩,可悬吾道心;月明炀燿,能照吾剑胆。吾勘破知境。大象十三年冬,关西妖乱。吾仗剑而往,斩骕骦一对;蹑虚而归,磨青锋一双。铭曰悬心、照胆,明吾志也。
吾知道四十年,久不能入道。玉露二年,四月廿二日,吾至玄都司天监,登楼对月。望乾坤之萧索,感道途之杳冥。唯觉此身归宿,殆其腐骸太阴之下,飨劳蝼蚁之口而已。
忽见天失日月,遗其珠囊。山河无色,只见星纲。吾神动魂摇,试作剑经《珠囊》一卷,此经若成,盖即吾道之所归矣。
……
黄昏,乾元学宫掌灯的僮仆进入书楼,只见楼中学士几乎都已离去。只有一名女子,在西窗书写,另一边,则是李澹,独坐窗前,对着一卷竹简看得入神。
僮仆对那女子行了一礼,又看向李澹。瞧那竹简,最多能写个万来字,顶天了,还得是蝇头小楷。可从一大清早起,李澹就来了,竟读到了现在,滴水粒米未进,还孜孜不倦。
僮仆放轻脚步,走到书桌旁。此时日光已十分昏暗,再过一会,天就要黑了。他轻轻揭开桌上灯盖,那鹤脚油灯悄无声息地自燃起来。
灯光照亮了竹简,简上文字并非墨迹,像是利刃刻上去的,李澹好似没觉察到突然亮起的灯光,时而皱眉苦思,时而神色恍然。
僮仆暗道一声佩服,对李澹拱了拱手,无声地离开。
……
李蝉起初以为,那《珠囊剑经》是女子所作。看了才知道,珠囊并非针头锦绣,原来是顶上星辰。
他放下手里的竹简,这才发觉已经天黑了。桌上油灯明亮,也不知是谁点着的。
这时清醒过来,他再看竹简,既有寻得沧海遗珠般的惊喜,却喟然轻叹一声。
这一声叹息,似乎惊动了旁人,他听到衣袖摩擦纸页声,扭头向西一看,见到一名女子。
女子约莫三十余岁,眼睫映着灯光,眉目清丽,头发绾成盘云髻,横插一支玉笔簪。似乎感觉到李蝉的目光,她也转过头来,停下笔,对李蝉微微一笑。
到了这时候,书楼中竟还有其他人。
李蝉道:“方才看书入了神,不慎打扰了夫人。”
女子眼神却很欣慰,“我只是抄书,谈不上什么打扰,倒是你,便连有人给你点了灯都没察觉,应该是读出韵味了。”
李蝉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竹简,感慨道:“的确读出了味道,可惜,这剑经…竟是一本残篇。”
女子看向李蝉的衣袖,“虽是残篇,却与你有缘。”
李蝉注意到女子的目光,不动声色道:“怎么说?”
女子道:“齐皓月颖悟卓绝,少时见皓月而得道,同辈之中,罕有敌手。他在知境遇上了瓶颈,又碰上了月食,见到五星连珠的异象,又有了感悟。于是写了这篇《珠囊剑经》。本来,再给他些时日,这剑经一成,他就能入道,可惜却……死于非命。他的悬心照胆双剑,流落在外多年,如今又到了你手里,你既持悬心剑,又见了这《珠囊剑经》,想来,该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吧。”
李蝉暗自惊讶,摸了摸袖中悬心剑,对女子拱手道:“多谢夫人指教。”
女子点点头,对李蝉微微一笑,又低头继续抄书。
李蝉不便再打扰,收起竹简,便欲离开,忽然眼神一动。
女子抄着书,身边却没砚台,那笔不曾蘸墨,却在纸上写出一行行文字,好像那墨是从笔里边流出来似的。
他丹眼一眨,再看女子,眼中惊讶之色愈浓,迟疑了好一会,才转身离开。
……
“李学士。”候在书楼外的僮仆,见到李蝉出来,迎了上去,“李学士家中女卷,早些时候便过来了,现在正在翠微亭里等着呢。”
李蝉仍回头望向书阁内,那女子已被书架挡住了,但仍瞧得见灯光。
他问道:“那位是?”
“学士说的,是袁夫人吧?”僮仆笑道,“学士常来书楼,理应见过她的,不过,这书楼有十二座,李学士看书时,又那般入神,大概是没注意到她。这位夫人啊,便是袁祭酒的发妻。”
李蝉眉毛一挑,却没说什么,收回目光,问道:“方才是你帮我点的灯?”
僮仆笑道:“正是。”
“多谢。”李蝉微微一笑,“翠微亭在何处?”
僮仆抬手指东,“就在那边,百步外便是,学士拐过那楼,抬眼就瞧见了。”
……
翠微亭下,红药靠着栏杆,怀里抱着个清漆的柚木食盒。她左顾右盼,终于见到李蝉过来,欣喜地唤道:“阿郎!”
李蝉入亭,看见红药怀中食盒,便明白了她的来意,但还是有些诧异。两月间,红药虽跟他来过一回,却显然对学宫有些畏惧,今天却独自过来了。
“阿郎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我担心你饿着了,便送了些吃的过来。”
红药蹲下,拿起食盒盖,那食盒构造巧妙,正中间嵌着个筒子,筒里又有个瓷瓶,装满热水。
她拿起一个肉饼递给李蝉。
“还热乎着呢。”
李蝉接过肉饼,两口便吃完,几乎囫囵吞下。
红药笑道:“阿郎这可是饿惨了,不知在学宫里边看到了什么有趣事儿的?弄得这样废寝忘食。”
“的确遇上件趣事。”李蝉拍去手上饼屑,“你日后到学宫来,也不必怕别人视你为异类了。”
红药一愣,睁大眼睛,“为什么?”
李蝉问:“还记得文房四妖吧。”
红药认真回想,答道:“阿郎说过的,笔君便是佩阿,还有砚神,叫做淬妃,再就是墨女,叫做回……回氐!”她说到这里,皱眉苦思了一会,又连忙说,“还有纸神!纸神呢,就叫尚卿!”
李蝉心道,笔君虽自称佩阿,但他那通天神通,可不是寻常的笔中精灵能企及的。但文房四神,的确罕见。当初为笔君画人身时,连笔君都提过,世间虽有墨女,却举世难求。
今日李蝉却见到了。
他回望书楼,“我今日才看到,原来袁祭酒的夫人,便是一名墨女。”
八十九:飞剑
李蝉骑驴从学宫回到家中,已到了戌末。
红药收拾了食盒,跟妖怪们说起阿郎今日看见墨女的事。众妖怪就笔君墨女孰强孰弱议论纷纷,李蝉则在僻静些的棋亭边上,盘膝闭目,回想书楼里那一卷《珠囊剑经》。
那剑经里的每一字似乎都是用剑刻在竹片上,笔画轻重亦与剑理契合,于是虽然篇幅不长,却十分玄奥。不过,暂不管笔画蕴含的剑理,这「珠囊」二字,即是天上星辰,要学成这一篇剑经,便避不开感应星辰。
李蝉一边琢磨经意,一边感应星辰。说来,往年在青雀宫里当净人时,就听说,天下与星斗相关的神通,大多都已失传,便连青雀宫里步罡踏斗的一脉道统,都没人再学,只剩下藏书楼里一摞摞蒙尘的卷牍。据说只有希夷山上,还留存着可以引动星宿的神通。
一夜过去,李蝉果然没什么收获。
此后,又过去七日。
自成为乾元学士起,李澹的名字,连同着同榜另外九位学士,传遍了大庸国,「画仙人」的别号,也在口耳相传间变得愈发夸张。他几乎不曾有画作流落在外,传来传去,却变成了他一旦落笔,纸上的虫鱼鸟兽,都会立马活蹦乱跳,笔墨又哪里留得下来?原先,辛园的唐驸马,被问及李澹画的那幅百鬼图,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据说上个月,唐驸马在宴中醉后,却主动说起了那百鬼图,语气竟颇为得意,俨然已将其视为珍藏。
人的声名,起初就如燃薪之火,纵使不断添柴,也只烧得了一时就要熄去。但忽然刮来一阵东风,这薪火霎时间就能烧着整片山林,就连起初那个点火的人,也没法约束,只能作壁上观了。
这七日间,李蝉便奉诏到宫中画院去了两回,教习宫廷画师。又应邀,为某大儒采辑天下贤妇事迹撰文、神品画师金吾卫大将军作画的一本《闺范图说》,写了篇序。其余的时间,都用来钻研剑经。
他请教了徐应秋,袁夫人等前辈,对经意倒是理解得愈发透彻,每夜与天上星辰对坐,还是没法牵引到丝毫气机。
这一日,子时刚过,李蝉实在乏味,不再枯坐,回屋随手画了幅皓月图。刚画完,忽然心中一动。那幅能引起玉京贵人们争抢的皓月图,被他拿到戴烛冠上烧了。
余尽随孟夏的夜风飘出窗外,接着,李蝉珍而重之地拖出桌下那刻了避火防潮灵应咒文的木箱,取出了笔君留下的天象图,放到桌上铺开。
他看诸天星辰遥不可及,眼前这天象图,却伸手就摸得到。没再仰头看天,低头临着书桌,尝试运转剑经中的法门,竟真感应到了一缕缕气机,有的清幽,有的强炽。
他循着这一缕缕气机寻索过去。
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不见烛火,也不见屋壁。
身边一片虚无,又有白光点点,仿佛河中浮动的银沙,他伸掌一拂,银沙绕指而飞,他已置身星辰之中。
……
又是一月过去,天气愈发炎热。这天清早,换上一身短葛衣的红药,把一张麻纸交到涂山兕手里。纸上墨迹干透了,是昨夜就写好的,莲藕、荠菜、羊肉、黄芪等十余样食材药材,斤两都标得一清二楚。
自从晴娘走后,外出采买就成了涂山兕的事。红药却显然有些不放心,倒不是怕涂山兕遇上麻烦,只是这狐女虽然惯于行走江湖,却最不耐讲价。
红药再三叮嘱道:「炮制好的黄芪,是拿来炖羊肉的,你到资圣门的张记药铺去买,价格不常变动。莲藕却是时价,近来约莫十二文钱一斤,可记得把泥去了……「
涂山兕听得心不在焉,拿了纸就走,红药跟到她身边,不厌其烦地絮叨着。
把涂山兕送出了出去,红药还觉得没说完,待涂山兕走出一段儿,她
又高声道:「别买贵了!」
「知道啦。」涂山兕背对着红药回应一句,两指捏起菜单扬了扬,头也不回地走远。
红药带上房门,滴咕道:「说这么多,半句也钻不进耳朵里。」
附身虎头铜锁的镇宅大将道:「神女娘娘,咱们如今又何必计较那些小钱?」
红药道:「你这小妖怪懂个什么,如今粮价虽不贵,又怎么架得住家中人丁太多?况且几日前,阿郎说了,日后啊,要在京畿买个田庄,要我说,最好能买片林子,买座山头才好。到时候,你们耕种也好,渔猎也好,总归是不必在家吃空饷了。」
墙头的徐达道:「神女娘娘哪里的话!弟兄们跟着阿郎,可谓是忠心耿耿,每日操练礼仪,跟军师读书学字,还不是为了效力于阿郎,这可算不得吃空饷呀!」
红药白他一眼,「就你会说好话,感情是不用你出钱。」
她回到庖屋,揭锅从热气里端出满满一竹屉的炊饼。
又打开咸菜瓮,却见咸菜瓮里空空如也,才想起是上回咸菜腌得少了,前天新做的咸菜又还没腌透,今早阿郎吃炊饼,恐怕就只能蘸些十日酱了。若是晴娘在,定然不会出现这样的疏忽。红药有些惭愧,余光忽然暼到徐达窜进屋来,她下意识便盖上了咸菜瓮。
徐达机敏地盯着咸菜瓮,好奇道:「神女娘娘,又藏什么好吃的了,给咱看看,给咱看看!」说着便跳到瓮边。
红药耳根发热,揭盖指着那空瓮道:「哪有什么好吃的,这里边的咸菜,是不是被你偷吃了?我记得前天还有小半罐呢!」
徐达一愣,连忙解释:「神女娘娘这却冤枉咱了,纵使前天剩了小半罐咸菜,这两天过去,也该被弟兄们吃完了。何况,咱素来不吃咸菜,神女娘娘若说的是咸肉……」
红药一愣,放开陶瓮去抓徐达,「好啊,上月的咸肉果然是叫你偷吃了!」
徐达左右闪躲,上蹿下跳。躲避一阵,跃上窗台,却未发觉那窗台边蜃气缭绕,刚落下,便被突然现身的红药捏住了后颈皮。它眼珠子滴熘熘转几圈,忽然瞪得熘圆,对窗外叫道:「流星!」
一大清早,连日头都出来一半了,哪来的什么流星,红药冷笑一声,又觉得这厮装得的确像模像样,忍不住扭头,一看,窗外飞星消逝,只在眼中留下一缕残痕。
真有流星!红药睁大眼睛,便连徐达跑脱了也浑然不觉。她跑出庖屋,忽然见到李蝉的背影正站在老槐树下,连忙过去,问道:「阿郎,阿郎!刚才有流星!你可瞧见了?」
「流星?」李蝉若有所思,手腕一翻,悬心剑收入袖中。
他莞尔道:「那可不是流星,只是剑光而已。」
九十:事务
李蝉往年游历西域,虽学遍了各地武功,但种道后,却从来没学过一门擅长斗法的神通,唯一能倚仗的,便是眉间青的剑意,然而这剑意,便如王常月说的那样,虽浑然天成,却不经凋琢。若用的时机对了,倒有奇效,但若碰上劲敌,就不太够用了。
几月前,在灵书幻境里,他虽凭这手段破了元栖玄的琉璃佛手。然而元栖玄之所以退去,还是误会了李蝉的身份,真要缠斗下去,结果可就难料了。
而今修行《珠囊剑经》一月有余,终于已有小成,再要更进一步,恐怕就不是闭门造车能成就的了。
李蝉收起了悬心,又想起另一柄照胆。去年在青雀山下,希夷山吴却邪被青雀击退,如今再碰上那老道士,便不至于只能跑路了。
今日心情大好,纵使早上只有炊饼蘸十日酱,也吃得很有滋味。吃罢,李蝉又骑驴去了学宫。
修行要讲一个张弛有度,这天清早,李蝉没去瞅那剑经,挑了本观望有段时日的《万里灵化尺素书》。尺素即书信,学成这一门神通,便能传鱼书鹤信,送剑符鸾笺,宫中常用的传声铜兽,也是用这法门制作的。
有一门剑法对敌,一门乘跷法行路,再加上这一篇传信法,三门神通也就齐活了。
李蝉读到临近午时,便去了学宫膳房。前日与宫廷画士约好了,要去北门画院赏观宫中藏画,吃了饭,正要离开学宫,便看到陈玉斋与唐清臣从前边的荷花池边走了过来。
乾元学宫上一代学士,原本也取了十人,死了一个,又有五人辞了学士职位后,便入了两教圣地修行。如今剩下四位,夏忠训常年镇守北边的鬼户山,郑君山自孟春回京述职后便回了青灵县,徐应秋前一阵儿离了雍州去荡除妖邪。只有陈玉斋常在玉京里边处理学宫事务,此时他正与唐清臣说着什么。
唐清臣听罢,却在荷花池畔驻足,叹道:“前辈若早些说就好了,晚生昨日刚好接应了昊天观主,要去扶风郡讲道,这一去,没个半月是回不来了。虽不愿推脱此事,但实在是不好毁约啊。”
说罢,唐清臣对陈玉斋拱手道别,往书楼的方向去了。
陈玉斋看着唐清臣的背影,摇了摇头,忽然转头又看到李蝉,又面露微笑,走了过来。
李蝉迎上去,跟陈玉斋打了个招呼。陈玉斋笑眯眯道:“浮槎,近来可有闲暇?”
李蝉道:“倒不算忙碌,只不过今天下午,却约了人去看画……”
陈玉斋道:“那倒无妨,今日也不用你做什么。六王宅中,如今缺一位讲学,你准备准备便过去吧。”
而今未就藩的皇子有一人,加上五位还没出降的公主,统共六位,便住在宫城西边的六王宅中。李蝉迟疑了一下,“我听说,那边已有人去讲学了。”
李蝉不提还好,一提陈玉斋便气得冷哼一声,“此前是元栖玄在六王宅讲学,他与灵璧公主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这本来也无妨,圣人素来对乾元学士极为器重,便是将灵璧公主出降给他,又何尝不是一段佳话,毕竟灵璧公主素来……”说到这里,他干咳一声,把“风流”二字吞了回去。谁都知道,皇帝想早些选个合适的驸马把灵璧公主嫁出去不假,这事却不好在背后议论。
他接着说:“可这元栖玄,讲的却哪是什么道论佛理?我看他是去谈风论月还差不多!便连圣人都听到了些风声,连夜下了一道诏书,把此獠打发到汝州去了,罚他一年不得归京!”
陈玉斋把元栖玄骂成此獠,可见是气的不轻。乾元学士初入学宫的头一年事务最清闲,正是学神通的时候,却被发放出京畿,这惩罚也不轻了。李蝉想到那心机极深的家伙,竟会在这种事上跌跟头,不由暗笑,滴咕道:“这假和尚倒是个妙人。”
话音刚落,却见陈玉斋眉头一皱,李蝉也干咳两声,随后若无其事道:“晚生倒不是不肯去,只是实在学识浅薄,恐怕难当此重任。”他朝书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唐清臣出身世家高门,见识远超于我,应当比我更适合些。”
“我看过你春试的杂文,胜任这讲学之职绰绰有余。”
陈玉斋把李蝉拉到一旁,叹了口气,“那唐家后生,虽表现得谦逊,骨子里却极傲,没有名声的事便不愿做。如今沛节殿下只差一年,便要出阁就藩,但日后做个王傅,这唐家后生,也是不愿的。至于浮槎你嘛,我看过你的文章,这些时日,也瞧出来了,你人如其名,是个澹泊的性子。求道之人,秉性如你这般才最好,日后在修行路上,你比那唐家后生要走得更高更远些。”
说着,他又拍拍李蝉的肩膀,“这一月来,你修行勤奋,我看在眼里。但修行之余,也要出去走走嘛。去六王宅中讲学,也是个清闲的差事。耽误不了什么功夫。若遇上疑难,只管找我来探讨便是。”
“前辈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哪还有拒绝的道理。”李蝉回应陈玉斋殷切的眼神,接应下来,“我几时过去?”
“好,好!”陈玉斋道,“这两日你把《帝范》、《臣轨》、《女四书》看一遍,三日后……”
……
青衣僮仆领着一人穿过膳房边的廊庑,此人看起来年纪五十有余,穿一身绣三章纹的绯衣官袍。
荷花池畔的李蝉与陈玉斋远远看到二人过来,便不再说话。
那绯衣人靠近,先问候了陈玉斋一声,陈玉斋唤了声“刘少监”,却见绯衣人的目光停留到了李蝉身上,便对李蝉介绍道:“这位是将作监少监刘昂。”
刘昂对李蝉呵呵一笑,拢袖道:“久仰李学士的大名了。”
“不敢当。”李蝉回礼,“不知刘少监亲自过来,寻我有何要事?”
“是这样。”刘昂道,“数月前,龙游汤中有泉水逆飞之象,此事在玉京百姓口中传为神龙出世之兆。圣人为彰此祥瑞,诏命到龙游汤外画一幅壁画。素闻李学士丹青技艺已臻化境,这壁画若能沾染李学士的笔底春风,想必定能成为传世之作。”
九十一:门生
六王宅在宫城西边,二十余年前建成,大庸皇子王姬便在此分院而居。大概是当今圣人得位不正的缘故,他的后人身份地位也有些尴尬,不能随意与大臣交游不说,还不得无故离开王宅,虽是天潢贵胃,却好似笼中的雀儿,被围在这宅邸中。
今日六王宅的水榭里,树荫遮得满亭皆绿,侍女轻摇孔雀扇,李无上与太华、万春二位王姬正在消暑。天气已颇为炎热,池中荷花却才长出零星的粉包。负霜鸟石凋扇出的阵阵霜气在水面上撩拨着群群锦鲤。玉簟上,冰盏中梅子汤色如琥珀,那冰杯已化了一层,边上侍女立马换上了新凿的一盏。
李无上姿态慵懒,打了个呵欠。
边上的太华笑道:「元栖玄一走,无上便成了这么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看来那郎君的确是功夫了得呢。」
李万春轻笑道:「可不是。」
李无上白二人一眼,端起梅子汤尝一口,放到一旁。
嬉笑一阵,李太华又说:「听说要换个讲学过来,是那个「画仙人」,那郎君长得好不好看?」
李万春道:「几月前放榜时我看过他一眼的,却隔得太远,没看分明。听说他的画儿画得很好,能把死的画成活的,可惜,没多少人见过。对了,无上你看过他作画的,这些传言有几分可信?」
「半分都不可信。」李无上往池中随手抛一把鱼食,「他在辛园留下那幅画,也只是平平无奇。」
李太华疑惑道:「可谢凝之总归是个有眼力的,这「画仙人」的别号,可就是从谢凝之那儿传出去的。」
「他李澹能当乾元学士,当然有几分本事,不过远没有传言中那么夸张。」李无上被问得有些烦躁,「外边的人不明就里,以讹传讹,才有了些虚名罢了。」.
「原来是这样。」李太华恍然,她打量着水池,池中锦鲤蜂拥而至,其中有一尾通体金红的甚是显眼,这鱼儿只在水中昙花一现便藏了起来,她觉得有些可惜,却也并不放在心上。
李万春看了一眼天色,「这会儿到什么时辰了?」
「殿下,到己时了。」边上的侍女轻声说。
轻风在草木间穿梭,漫长的夏日便如此消磨。
不多时,一名宦官从水榭旁的牙道过来,给三位公主请安。
接着,那宦官又对李无上道:「灵璧殿下,乾元学士李澹来了,请殿下移驾到尔雅堂去一趟。」
尔雅堂是六王宅中最大的一间书房,诸皇子王姬年少时就在那一同读书,李无上先是微微一怔,又冷笑一声,「他李澹有多重的份量,让我亲自过去见他?」
宦官愣了一下,连忙解释:「是卑职疏漏了,李学士当然没那么大面子,他是带着上谕来的。卑职只听得只言片语,似乎,是要您同沛节殿下一道读书。」
这回便轮到李无上愣住了,她又想起辛园雅集里,李澹在堂下俯首的模样。
李无上倒没太把当初那点小过节放在心上,当初东岳庙会听香楼上的宴会里,她本来已有化解干戈之心,这李澹却着实不识抬举。后来,乾元学宫放榜后的鹤集宴上,李无上更是主动与李澹招呼过一声,那李澹却仍是一副不咸不澹的模样。今日,到了六王宅,李澹竟敢仗着上谕,对她呼来喝去,灵璧公主这么一想,李澹的面貌,就变得十分可憎起来。可眼下,她却要毕恭毕敬,对李澹行尊师重道之礼?
「灵璧殿下?」宦官见李无上久久不言,试探着提醒了一句。
李无上不答,面色微冷,把钵里的鱼食全泼进了池中。
……
作为大庸国九皇子,李沛节在皇帝的十个儿子中序齿倒数第二位。当今圣人戎马一生,生下的十个皇子却鲜有与他相似
者。譬如李沛节,便不好骑射,也无心社稷之事,在文墨上却极有才华。
今日听闻李澹要过来,李沛节大喜过望,倒屐相迎,在尔雅楼中亲自为李澹奉茶。
他殷切道:「早在去年,先生还未入学宫时,我就听说了先生的风骨,先生那本《山海拾遗》我已读过数遍,书中那么多异闻,真的都确有其事?都是先生亲身经历过的么?」
这位十六岁的少年,模样颇为文弱,眉眼叫李蝉有些眼熟,令他想起了青雀宫里的大庸道子李昭玄,李蝉微笑道:「也不全是亲身经历的。」
「那看来大都是了。」李沛节心生羡慕,叹了口气,「来讲学的先生们,总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却连雍州都没出去过。」
李蝉道:「殿下不日就要出阁,到时候想去哪里都可以。若是寻常百姓,想到到邻府跑一趟,若无正当理由,便连过所都难拿到,更休提比过所更麻烦十倍的盘缠了。」
李沛节感慨道:「先生说得不错,我生在皇家,也该知足了。」
李蝉本是随口一说,没料到李沛节如此谦逊,他有点惊讶,无论是跟李昭玄还是李无上比起来,这少年身上都少了一股出身天家的傲气。他点点头,打量阁中藏书,问道:「此前元学士教殿下学的什么?」
李沛节道:「元学士教的是数息观。」
李蝉打量李沛节,「此乃佛门五观之一,我看殿下已入先天,这法门对殿下来说,是不错的种道之法。」
李沛节道:「说到佛门五观,我想起来了,先生的《山海拾遗》记载玄都异事的篇章里边,便说及了玄都的尸陀林。先生说,建那尸陀林的佛门法师,修不净观时,带着门生去那林中用腐肉卷饼而食,这法门当真这么可怖?」
李沛节说的尸陀林,便是聂尔葬身之处,原来这皇子先前的话不是恭维,连书中细节都记得清楚。
李蝉摇摇头,「西方佛门修行起来,比大庸国中佛门要激进得多,况且就算是关外的和尚,也不是人人敢如此修行的,若道行不够,这可不是修佛,是入魔了。」
李沛节松了口气,李蝉又问:「那《帝范》、《臣轨》,元学士没教么?」
「那玩意儿早些年都学过了,着实无趣。」李沛节摆摆手,又兴致勃勃道:「不如,先生教我丹青吧!」
李蝉笑了笑,「我倒不是不肯教,只是怕殿下耽溺于此。」
李沛节道:「先生多虑了!父皇只对太子管教严厉,对其他人却宽容得多。记得早些年,四哥在樊楼眠花宿柳半月不归,父皇知道了,也只是罚了他一月俸禄。我只是想学些有趣的,又有谁敢约束?」
李蝉在青雀宫读史时,曾知道大庸国的天家儿女虽出身尊贵,受到的管教却十分严苛。如今碰上李沛节,却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李蝉有些奇怪,又转念一想,先朝的皇子们个个文韬武略,到如今,可就活得只剩下当今的大庸皇帝李胤一个了。现今,只有太子一人被大力培养,其他皇子却被纵容,想必,是皇帝有意为之的了。
想明白了这一茬,李蝉对这讲学的职事也轻松了许多,但他还是摇头,「殿下日后要出阁就藩,为王之道不可不学。」
李沛节有些失望,又听李蝉说:「若把每日的书背完了,还有闲暇,学些别的也无妨。」
「太好了!」李沛节惊喜拍手,「听闻先生的丹青技艺出神入化,我若能学到先生一分本事,便是三生有幸了。」说着,对李蝉郑重行了一礼。
……
李无上身着绛纱裙,来到尔雅楼,便看到李蝉正教李沛节读书。李沛节不时提问,神态十分恭敬。
待宦官进去告知,李蝉放下手中书卷,要李
沛节自行读书,微微一笑,走了过来。
李无上心中虽不以为意,但仍低眉将手放到腰侧,屈身行了个万福礼。
「见过先生。」
「殿下不必如此多礼,快进来吧。」
李蝉将灵璧公主引入楼中。
「某蒙诏向殿下讲学,却自知不才,若讲得不好,请殿下千万谅解。」李蝉道,「敢问殿下学过《女四书》么?」
李澹今日的态度倒不错,看起来顺眼了些,灵璧公主微微颔首,「学过了,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不敢当。陛下的意思,是要殿下再学一遍。不知殿下想从哪本开始学起?」
李无上哪有心思学个劳什子的女四书,随口敷衍道:「但凭先生指教。」
李蝉点点头,「依我所见,《女戒》专论三从四德,第一篇说的便是「卑弱」之道。放在一般人家,男外女内,阳刚阴柔,女子示以卑弱,倒也不错。只是殿下乃天家之女,便不能一概而论。我看,这《女戒》先不学了,从《内训》学起如何?」
李无上听得心不在焉,但李蝉说《女戒》没什么好学的,她倒是很赞同,「也好,不过此书本主已学过,先生指教过后,最好是专心教沛节读书修行,本主便不耽搁先生的功夫了。」
李蝉道:「也好,既然殿下学过了,那我就考一考殿下。《内训·节俭》中,说的是什么?」
李无上低头抚着葱白手指上粉嫩的指甲,头也不抬,澹澹道:「本主大致记得,先生问的却太泛了。」
「书中云:「若夫一缕之帛出工女之勤,一粒之食出农夫之劳,致之非易,而用之不节,暴殄天物,无所顾惜,上率下承,靡然一轨,孰胜其敝哉!」」李蝉看着灵璧公主,「看来殿下虽然学过书中文字,却没学过书中的道理。」
李无上愣了一下,觉得有些好笑。书上的道理,只在书上。书上还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大庸国中,各世家私有的土地又哪里少了?她冷笑道:「先生教训的是,原来是本主不讲道理了。」
「殿下能够自省,也很难得了。」李蝉道:「但从今日学起也不迟的。」
李无上蹙起眉头,心中有些愠怒,起身与李蝉对视,「你……」
李蝉仍面带微笑,「殿下今日便把此章读一读,字数不多,想必很快就能背下来,若背不下,就回去钞写十遍。我每日己时过来,什么时候殿下能背下了,便不用再钞写了。」
九十二:夜织
李无上睁大眼睛,愕然于这家伙竟真敢拿出一副教训小儿的做派来,一时连气愤都忘了。
回过神来,她才气极反笑,“好你个李澹,枉有才名,却如此小肚鸡肠!本主三番五次要与你和解,你又何至于死死抱住一点过节不放,来如此作弄我!”
李蝉闻言挑眉,“我却不记得与殿下有什么过节,殿下误会我了。”
李无上看着对方油盐不进的模样,只想发作,却见李沛节伸着脖子好奇地往这边探看过来,她深吸一口气,憋住火,连说了几个“好”字,坐了下去,“不就是背书么,拿来!”
边上胆战心惊的侍女连忙从书柜中取来一本《内训》呈上,贴心地为公主翻到第七章。
李无上牙关紧咬,却知道李澹禀上命而来,这时跟他作对实乃下策。
不就是背书么?
这一章节,不过千字,背下来又何妨,且看他还有什么腌臜手段。
这么一想,她便平静了些。
待看到那章节第一句,却是:“戒奢者,必先于节俭也。夫澹素养性……”
好家伙,李无上怎么看,那书里的“澹”字,都像是李澹那厮的嘴脸。她心里又腾起一股火来,右手重重一拍。
便连不远处的李沛节都惊了一个哆嗦。
边上的侍女更是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哀求般地看向李澹,心道先生何苦如此作弄公主,待公主回去了无处发泄,还不是苦了她们这些受气包?
李蝉看那书本,好在没被拍裂纸页,他叹道:“殿下,这阁中藏书都是难得的善本,不可如此轻践。况且不惜字纸,与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过,殿下切不可再犯了。”
李无上虽愤懑,却自知理亏,哼了一声,不作回应,闷头翻起书来。
李蝉又回去,接着教起李沛节来。
等到半个时辰过去,他才回到李无上的书桌边,关切道:“殿下已有一阵没看书了,这文章虽不难背,但也不容易,殿下若不专心些,恐怕难读熟啊。”
李无上心气极高,自诩文墨也不输于人,不过千字的文章,又没什么佶屈聱牙的字句,当然好背得很。但李澹让背诵,便乖乖背下,她哪里忍得下这屈辱。再说了,她气还没消,哪静得下心来背书,读到现在,也只强忍着读了半篇,还真没背下来。
可李澹都这样说了,她又怎能示弱,承认自己真没背下来。便冷哼一声,不作回应。
“看来殿下是没背下来。”李蝉笑道,“无妨,殿下回去钞写十遍,想必明日也就能倒背如流……”
……
李蝉到六王宅教九皇子读书修行,所授内容隔日轮换,前天教书,次日便教修行。
于是到六王宅的第二日,他用学宫的一本《道体论》,向李沛节传授种道法门。
教完李沛节,又到尔雅楼中,灵璧公主带来了钞写十份的《内训》第七章。
十章书皆用蝇头小楷抄成,字体灵秀,李蝉看罢,点头说了句“不错”。
李无上暗暗松了口气,仍冷着脸,“先生交待的,本主已做完了。”
“还不急。”李蝉指向纸上一词,“这一句,尔雅楼中善本写为‘锦绣华焕’,今早我在学宫书楼,却见到楼中藏书写的是‘锦绣华丽’,思量一番,两者意义倒没有差别,不过做学问要严谨些为好,殿下再将这‘锦绣华丽’四字抄下来吧,无需抄多了,一遍即可。”
李无上蹙眉道:“一字之差而已,我已知晓,何必非得抄在纸上?”
李蝉却没听到一般,殷勤为她拿来笔墨,对侍女说了声“劳烦”。
侍女有点手足无措,还是试探着铺纸磨墨,把笔交到李无上手里。
李无上沉着脸,拿起那紫毫笔,缓缓写下“锦绣华丽”四字。
这四字与钞写的十章书上的蝇头小楷十分相似,然而李蝉何许人也,在玄都就曾靠着字画作假过活,他看过李无上的字,笑道:“殿下这字,仿得有个八分相似了。”
李无上心里咯噔一下,嘴硬道:“先生的意思是?”
李蝉道:“殿下的字比这抄书的字,行笔更加连贯。而这抄书的字落笔更重一分,收笔又轻一分,可不是殿下写的。”
李无上蹙眉道:“先生说这话,可有凭据?”
“有没有凭据,殿下心知肚明。”李蝉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十章书虽不少,但用心些,几个时辰也就抄好了。殿下如此欺瞒,还不如带十张白纸过来。我虽不愿让殿下受苦,却不得不罚,算上昨日欠下的十遍,今日再加十遍,明日殿下要钞写二十遍,带到尔雅楼来。”
李无上冷冷道:“李澹,你就非要我抄书不可?”
李蝉语重心长道:“这回殿下切莫再作假,抄完二十遍也就没事了,不然只会越积越多……”
话没说完,灵璧公主已拂袖离座,愤然离去。
……
出了尔雅楼,侍女跟在李无上身后,穿行廊下,她试探着问:“殿下,那二十遍书,还让王女官抄么?李学士眼力厉害的紧,可得叫女官再写得小心些。”
李无上却完全没听到侍女说的话,侧目朝尔雅楼看了一眼,骂了句“田舍奴”。
又走了几步,她才问侍女:“你刚才说什么了?”
侍女忐忑道:“奴方才说,那二十遍书,还叫王女官抄……”
“抄,抄个屁!”李无上深吸一口气,又想起那章节第一句中的“澹素养性”,恨恨道:“澹个鸟素,养他娘的泼才!”
……
又一日。
李蝉来到尔雅楼,却不见灵璧公主,只见常伴她身边的侍女。
“近来天候酷热,宅中避暑的灵应法又有些冷,昨日殿下贪凉,在池边歇得久了,便感染了风寒,于是今天实在不便过来了,望先生见谅。”
“哦?太医看过了么?”
“昨日黄昏,太医署的咒禁博士便来了,开了一剂符水,叫殿下好生休养。先生不必担心,倒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殿下近来一段时日……恐怕都不能劳心费神了。”
“这可不巧……”
“殿下身体微恙,先生嘱咐的书,殿下是抄不得了。这些薄礼,还请先生收下,殿下说,待她痊愈了,再向先生求学。”
侍女说罢,边上的宦官递上一盘银两。
“这礼我就不收了。”
“殿下说了,先生来讲学,这是应得的修脯。”
“连一章书都没讲,收什么修脯?”
“这……”侍女无言。
“我倒给殿下带来了一份礼物,既然今日殿下不便露面,便劳烦这位女官,帮我带过去吧。”
……
六王宅水榭中,姜濡负手站在池边,打量池中的负霜鸟石雕。
阵阵冷风拂过连绵的翠绿荷盖,迎面扑来。
姜濡吸入一口清气,感慨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李无上踩上一片荷叶,身姿随荷叶微微沉浮,她玩弄着茎上粉苞,微笑道:“你喜欢就常过来。”
姜濡看着李无上,莞尔道:“本来听说你病了,害我特地过来看你,你却哪有半分病容?”
“怎么,你还盼着我病么?”李无上笑了笑,紧接着,又冷哼一声,“我装病还不是托你那同窗所赐,若不是你,我连束脩都不想给他,白便宜了这田舍奴。”
“你要再跟他斗下去,谁都讨不着好。”姜濡笑了笑,“不过我也没看出来,他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殿下!”荷叶间传来一阵遥远的轻呼。
不多时,侍女从池子另一边过来。
李无上离开荷叶,问道:“那田舍奴走了么?”
侍女觉得外人在场,殿下这称呼着实不合礼节,小心看了姜濡一眼,低声道:“走了,不过李学士没收银两。”
这倒也不出李无上的意料,她点头道:“也好,没白便宜了他。”
侍女又说:“李学士还给殿下送了一份礼。”
“他给我送礼?”李无上挑眉,心中厌憎稍缓,李澹这厮,到底还是不敢把人得罪狠了,她伸手道:“拿来我瞧瞧。”
侍女递上卷轴。
姜濡轻咦一声,“难不成竟是画儿?”
李无上也十分惊讶,这李澹行事叫人捉摸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打开卷轴一看,画中是一名浣纱的女工,年纪与灵璧公主相若。
窗外明月高悬,夜已深,屋内一灯如豆,女工彻夜不眠。
李无上看着纸上的画,好似听到了洗蚕茧的水声,抽丝的摩挲声,织机的吱呀声。
她托着画纸的白嫩柔荑上,仿佛也生出了满手老茧的触感。
那画上题有“夜织图”三字,后有跋文:“玉京任善坊织染巷中有浣纱女,事母不嫁,以织布自给。常夜浣纱,鸡鸣成布,故曰‘鸡鸣布’。于此布中再择佳品,千中存一,织就华裳,贡上天家。殿下不服浣濯之衣,工女数月之劳,旦夕弃掷。吾以《内训》警之,然书中道理,不若亲眼所见。故赠此图。诗曰:‘为絺为绤,服之无斁’。殿下若能戒奢,实乃下民之幸也。”
李无上看了许久,目光才离开画纸,回过神来,身上竟出了些细汗,仿佛刚刚化身画中女工,连夜织了一回鸡鸣布似的。她原以为李澹是因过节而寻她麻烦,现在才知道,原来李澹是真想规劝她。
边上,姜濡嘀咕道:“这可稀奇了,自他成名后,还是头回见他送画给别人呢。”
李无上脸颊一热,忽然觉得有些惭愧,她收起画轴,看向尔雅楼的方向,心中喃喃:“这人,原来是个真君子么?”
(本章完)
九十三:画龙
六王宅的庶仆将黑驴牵出马厩,黑驴打着响鼻,仍对食槽念念不忘,庶仆费了老大劲,才把缰绳交到李蝉手里,他抹了把汗道:“李学士,这驴子食量可着实不小,殿下那匹五明骥平日吃得够多了,却也要差些肚量。”
马厩中,还有一匹骏马通体俱黑,四蹄如雪,鹅鼻阔口,眼似垂铃,它看着黑驴,不满地打了个响鼻,似乎是怪对方抢走了食料。
李沛节过去抚摸马鬃,“先生这驴子着实不凡,不过,到了着急赶路时,脚力还够么?先生若不嫌弃,便把我这五明骥牵了去吧。”
“无功不受禄,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李蝉笑着拍拍驴脑袋,翻身坐了上去,“这驴子虽然走的不快,难得的是很有几分憨胆。再说若换了这良驹到我那地方窝着,连个撒蹄子的空当都没有,可就埋没喽。”
李沛节笑,问道:“先生今日也要去龙游汤?”
李蝉点头。
李沛节期待道:“龙游汤画的壁画还有几日完工?听说这些天里,已经有许多人慕名去观看了。”
李蝉道:“没几日了。”
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道轻快的马蹄声。
“浮槎兄。”
李蝉回头,只见姜濡骑着白马,手执缰绳过来。
“无惑?”李蝉奇道,“你怎么在这?”
姜濡笑了笑,“我听说无上偶染寒疾,便过来瞧瞧。”又对李沛节拱手,“沛节殿下。”
“姜学士。”李沛节恭敬回了一礼。
李蝉明知故问道:“灵璧殿下贵体仍安否?”
姜濡道:“你怎么不亲自去问她?”
李蝉呵呵一笑,“除非她愿意见我。”
姜濡揶揄道:“先前是不愿的,但‘画仙人’赠画过后,想必已很愿意了。”
“百姓以讹传讹,吹出来的虚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底细。”李蝉笑,“我赠画是为规劝她,伱这么一说,看来是有些效果。”
“岂止有些效果。”姜濡摇头笑了笑,“其实无上没什么坏心思,只是生在金山里,难免就挥霍无度了。她又吃软不吃硬,你这样劝她,她便能听进去了。”
李蝉摇摇头,“殿下生在天家,一举一动,便要影响到万千百姓。若只是没有坏心还不够,在德行上,还要比庶民更严苛些。”
姜濡道:“这话说得不错,但恐怕没几人能听进去。”
“有一人听进去就好。”李蝉笑了笑,看了李沛节一眼。
李沛节叹了口气,“先生的教诲,学生铭记在心。只不过,比起身不由己,学生更想如先生这般过得逍遥自在。去年昭玄去了黎州青雀宫当道子,昭玄心底里其实有些不愿,我却羡慕得很。听说浮玉山上小壶梁堪比仙境,有朝一日,我也想去看看。不带随侍,便学先生,骑一头青驴,乘兴而往,尽兴而归,这才快哉。”
李蝉沉默一会,拍拍李沛节的肩,微笑道:“这有何难,待殿下出阁后,我和你同去。”
李沛节喜道:“好啊,先生是守诺之人,可万万不要失约。”
……
黑驴与白马离开王宅巷,李蝉回头又看了一眼六王宅大门,若有所思。
姜濡道:“浮槎兄,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李蝉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黑驴微微起伏的鬃毛,“我方才虽然是教沛节殿下,亦是自省。”
“嗯?”
李蝉道:“我少年时想学神通,除了想解开一些谜题,也想着蹑虚御风,就能过上无拘无束的日子。等真进了乾元学宫才知道,我纵能逍遥自在,却是许多人不得自在才换来的。”
姜濡好奇道:“此话怎讲?”
李蝉道:“学宫中众学士,修行仰赖的根基,便是十二书楼收纳的修行典籍。这些典籍,却是诸位直学士百年以来踏遍山川湖海,穷极天下残碑遗刻,再三考证才搜罗整理出来的善本。为了这些藏书,且不说众学士劳心劳力,耗费的资财亦难以计数,这些钱又从哪来?是天下黎民春耕夏种,从地里刨出来的。这么想来,便觉得身上多了些担子。”
姜濡若有所思,不觉勒紧了缰绳,白马慢了下来,落在黑驴后边。她反应过来,双腿轻轻一夹马肚,又赶上去。
“我却没想过这么多。”她说,“既然藏书难得,修行更应刻苦些,方能不负前人。”
李蝉看着姜濡那清澈的眸子,感慨道:“我该学学你的率真才好。”
二人说着,出了王宅巷,融进熙攘的车马中。
到了路口,姜濡问:“你这是要去龙游汤?”。
李蝉道:“你也听说了?”
“画仙人要当众作画,玉京城里谁人不晓?”姜濡念李蝉的别号时,语气加重了些,笑道:“我这回除了看望无上,便是为此事而来。”
……
仲夏之日,暑气蒸熏,每逢这样的季节,圣驾便难得到龙游汤中来一趟。
御汤北边的白墙下,将作监的一众画工,把铅丹、朱砂、石青、铜绿、云母、金箔等物研磨罢,用麻油调和了,涂到壁上。
壁上已画成一幅骊珠玉龙图。
玉龙衔珠,身姿蜿蜒,龙鳞畔沉浮的云气间,仙官天女若隐若现。
“这手画得粗了,粗了,哪有天女肥成这样?”将作监少监刘昂正挑着一位画工的毛病,“这发髻怎么又画得如此高?本官是说要峨冠博带,却没说要你往仙官脑门上画个净瓶!”
画工心道,方才说天女太瘦,仙冠太低的也是这厮,现在却变了口风。有这么个人在边上指手画脚,就算画圣下凡,恐怕都要把笔折了。
刘昂越说越焦躁,这时有人来报:“刘少监,李学士和姜学士过来了。”
刘昂这才松了口气,离开白壁,远远迎上李蝉二人。
“李学士今天总算来了。”刘昂殷切道,“若靠我手底下这帮拙手,恐怕这壁画就算画成了,陛下也要雷霆震怒。”
“刘少监这话说得过了。”李蝉道,“这壁画是将作监中画工齐力为之,我虽忝为主笔,却没出什么力。”
刘昂“哎”了一声,“李学士何必如此谦虚!不知李学士今日准备画哪儿?那玉龙只缺鳞须,便可完工了。”
李蝉却没回答,倒是姜濡说:“刘少监,我有个不情之请。”
刘昂笑道:“姜学士但说无妨,只要不是要我毁了这画,一切好说。”
姜濡呵呵一笑,吐出两个字:“巧了。”
刘昂愕然,舌头打结,“这……姜学士,这恐怕使不得……”
“刘少监别急,我可不是为了毁画而来。”姜濡笑,远远打量白壁上的骊珠玉龙图,“我看这壁画华丽堂皇有余,却少了几分灵气。”
刘昂试探道:“那姜学士的意思是?”
姜濡道:“我日前曾遇到机缘,有白龙入我梦中授道,不如就让我来执笔,把这骊珠玉龙,换成那白龙如何?”
(本章完)
九十四:天青
姜濡一说完,刘昂松了口气,连忙答应下来。
原本,近来风头正盛的李澹担任主笔,这壁画就已很有份量。再加上另外一位乾元学士,梦中白龙授道的奇事,此画一成,定将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壁上的骊珠玉龙仙官天女已画好八成,到午时前后,就大都被抹去了。
李蝉在汤馆吃过饭,来到了壁画下。
将作监众工作画的法子,是先画好粉本,再对照着用红赭石把草稿画到壁上,然后上色。
姜濡的画法则不同,先用细柳条烧成的木朽子起稿,在墙上勾勒轮廓。
烈日高悬天中,烁玉流金的热力几乎要把墙上炭迹都烧起来。
将作监的众人都到了龙游汤浴日殿深逾一丈的出檐下躲着,只有两位学士不怕暴晒,还在壁画下。
姜濡手上沾着炭屑,一边聚精会神作着画,嘴里一边说:“我学画时,徐公再三叮嘱,作画应九朽一罢。”
所谓九朽,便是用木朽子多次描画修改,确定了草稿轮廓后,才能下笔正式作画。
“我又问,徐公那幅三千里江陵图,世传为一气呵成之作,难道也要九朽一罢?后来才知道,那已是更高的境界,但我学艺不精,也只能反复修改才能画得不丢人。”
李蝉道:“学画亦如修行,步步为营,总会有长进的。”
姜濡吹去墙上多余的炭粉,转头问:“那李郎又到了什么境界?”
“我么。”李蝉笑了笑,“虽有妙手偶得的时候,但也强求不来。”
“你这,说了就跟没说一样。”姜濡接着作画。
边上的画工来问:“二位学士,铅丹、朱砂、石青等物都在这了,可有什么缺少的?”
李蝉想了想,道:“既然姜学士要画白龙,便多拿些白垩来吧。”说着,他看了姜濡一眼。
姜濡又说:“黄丹也要一些。”
画工捧来陶盘,盘中装着熟柿子色的粉末,“黄丹有的,有的,姜学士看看,这成色能用么?”
姜濡远远看一眼,点点头。
画工正要放下陶盘,李蝉却说了声“等等”,捻起些许黄丹,在指肚上研开,闻了闻。
画工见李蝉眉头微皱,小心问道:“李学士有何指教?”
李蝉问:“这黄丹里边,用了雌黄?”
画工惊讶道:“不愧是李学士,库中的硫磺所剩不多,用来熏蒸药材了,一时短缺。这些黄丹,便换成了用雌黄与铅粉、消石合炼……”
李蝉摇头,“雌黄忌与铅粉黄丹同用,若不然,用在壁画上,过不了多久就要变色了。”
画工一愣,端着陶盘,一时忘了放下。这些黄丹正是他炼的,此事可大可小,若两位学士换别的颜料用,他也不会受到什么责罚。要是这黄丹不可或缺,耽误了作画,两位学士纵使不说什么,刘少监却一定会追究。
李蝉见画工神色惶恐,宽慰道:“倒也不是非要用黄丹不可,这盘中黄丹么,用来练画也好,扔了也罢,下次再炼时注意些就好。”
画工还有些忐忑,李蝉却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叫他离开了。
姜濡停了笔,在一旁看着,待画工走后,她笑道:“你倒好,好事让你做了,我却没了黄丹可用。难不成伱现在去给我炼一些?”
“现在炼,也要过两天才能用上了。”
“那怎么办?”
“到时候自有办法。”
……
刘昂在浴日殿下躲着日头,这天气本来就快把人热死,现在又莫名的潮湿了很多,虽躲在殿檐下,却像进了蒸笼,没一会,就已汗出如浆,一身绯衣紧紧贴住了后背前胸。
老画工远远走过来,神色忐忑地抹着汗,刘昂把宫女送来的梅子汤一饮而尽,过去急火火地问:“出了什么岔子?”
画工掩饰着心虚,答道:“二位学士画得很顺当。”
刘昂疑心地打量画工几眼,又远远看向北边,只见那白壁上的炭迹已渐成龙形,于是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这时后边传来一道轻咦声。
刘昂回头,将作监右校署令站在殿檐的影子下抬头看天,他于是顺着右校署令的目光举目一看,也跟着轻咦一声。
按司天监的历法,小暑刚过两日,今日该是个大晴天。一大早,玉京各大寺观的行者头陀,也沿街报出了“天气晴明”。这天气应该出不了差错,就在刚才,还是烈日炎炎。怎么到现在,天上竟聚了些乌云过来,变阴了?
……
龙游汤北壁下,姜濡放下木朽子,抬手遮住额前日光,仰头道:“总算凉快了点儿。”
李蝉也仰头,眯着眼:“凉快了是好事,就怕要下雨咯。”
姜濡道:“将作监应该算过天气了,若不然,也不至于棚子也不搭,油布都没盖上一块儿。”
李蝉收回目光,搅合着盆里的白垩,“眼下该为龙身上色了。”
“等会。”姜濡退后几步,抱起双臂,打量墙上的龙形,“这儿我总觉得不大传神。”她拿木朽子指向龙须。
李蝉看了看,“已经不错了。”
姜濡摇头:“我想画这龙须在水中的姿态,画出来,却像是迎风而起了。”
李蝉沉吟一会,“给我试试。”
姜濡交出木朽子,李蝉拿帕子过去,把龙须擦了擦,又勾勒几笔。
“对了!”姜濡拍手,仿佛又再次看到了灵书中的那条白龙,龙须仿佛在水底沉浮。
她惊异地看向李蝉,赞叹道:“厉害啊!”
李蝉却没听见姜濡说话,方才画龙时,他有种奇特的感觉,刚才那一瞬,这白龙好像要活过来。这感觉与他在巽宁宫画苍狴时有些许相似,又截然不同。但来不及琢磨具体哪不一样,这感觉就倏尔远逝了。
回过神来,他问姜濡,“现在怎么样?”
姜濡欣喜道:“就只差上色了!不过,龙腹上要用到黄丹,你上哪弄去?可别就地挖些泥巴糊上。”
“这好办。”李蝉笑了笑,拿起墨盏,提笔就画。
那笔毫蘸了漆黑的松烟墨,涂到龙腹上,却泅出一团黄色。
同时,桌上那黄丹粉,颜色也随之淡了些。
姜濡愣了一下,把目光从龙腹移开,看了看桌上的黄丹粉,又看向李蝉,惊叹道:“这是……移神定质?”
(本章完)
九十五:大雨
李蝉听到“移神定质”四字,扭过头去,奇道:“你也知道移神定质?”
姜濡看李蝉这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比较起来,自己多少有点大惊小怪了,便压下惊讶,故意说:“这多稀奇呀,无论徐公还是金吾卫大将军,都见他们用过。”
李蝉这才知道,这移神定质之法不止自己一人独有。世间丹青手何其多也,便连姜无惑见过的就有两个,除此之外,还不知有多少隐世高人。他感慨道:“日前与金吾大将军打过照面,却未深交,看来日后要多探讨探讨。”顿了顿,又继续下笔,“既然没有黄丹,这龙腹就由我画吧。”
姜濡点头,说了声“好”,又继续观摩李蝉作画,想把这移神定质的丹青妙法看出些门道来。
但看了一会,她忍不住又说:“先前你说,尊师名号佩阿。我问过几个长辈,却都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李蝉提笔的动作一顿,想到笔君,不禁有些惆怅。笔君已离去数月,他也到神咤司去过几回,想着能探听到什么消息,至今一无所获。
“家师么。”他喟然道,“他可是手段通天的人物。”
笔毫继续落下,泅出片片橘黄。
喟叹随风而去,一群乌鸫停到龙游汤的殿脊上好奇观看墙下的二人作画,又不耐风中湿气,喳喳叫着往西飞走,消失在御史台的柏林里。
云端,水汽凝成几滴细雨,未落地,就蒸发在炎炎热浪中。
……
姜濡看李蝉作画看了好一会,觉得看出了点名堂,便也画了起来。
她用白垩涂龙身,用竹锥笔勾龙鳞。
李蝉画完了龙腹,一边问姜濡,一边修饰龙头、龙尾、龙爪。
壁上白龙逐渐活灵活现。
也不知何时起了大风,风中还夹杂了些许冰冷雨丝,吹尽暑气,在汤池里刮起细雪般的层浪,便连水上银镂漆船都晃荡起来。
将作监的官员连忙拿来木杆和刷了熟桐油的棉布。
刘昂忧心忡忡,风风火火地指使右校署的几个监作忙活着,搭棚子,捆麻绳。
然而风越刮越大,哗啦一下,一面油布被掀飞,连带着木杆也被高高拔起。
一片惊呼声中,刘昂心里咯噔一下,却见一道身影若惊鸿飞过。
李蝉落地,左手牢牢抓稳木杆,“笃”的一声,插回地面。
他右手还托着没来得及放下的墨盏,里边的墨汁虽晃荡着,却没洒出一滴。
刘昂惊叹道:“好身手,李学士好俊的身手!”
李蝉松开木杆,取下横咬嘴中的笔,皱眉看向猎猎作响的油布,“刘少监,这天气……”
刘昂神色一滞,眉头紧锁,“按司天监的历法,今日该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眼下却,眼下却……”他重重叹了口气,但就是这叹息的片刻功夫,又是一阵狂风袭来,伴随着阵阵惊呼,简陋雨棚上的油布被尽数刮飞。
“下雨了!”
“刘少监,下雨啦!”
就在一转眼间,瓢泼大雨落下,雨幕遮盖了龙游汤的草木和重重楼殿,只剩壁上的白龙和铺天盖地的哗哗声。
刘昂发出一声怪异的惨叫,好似魂儿从嗓子眼里被挤了出来。但只是失魂落魄了一瞬,他就一言不发地扯起地上的雨布,跌跌撞撞冲向壁画,踮起脚,努力把那壁画遮到油布下。
那壁画还未干,雨势又如此猛烈,刘昂的所作所为恐怕无济于事,但连司中长官都冲了上去,其余人又哪好意思避雨,一个个冒着瓢泼大雨,也扯起油布冲了过去。
场面虽乱,却也算有序,将作监中众人呼喝着把那壁画遮了个严实。
然而瓦檐上积攒的雨珠如泄水般流下来,不容阻挡地渗过了那孱弱雨布的边缘,刘昂低头一看,雨水冲刷过壁画,就变成了黑色,想必油布后的壁画已被冲刷得不成模样。他手颤了颤,忍不住松开油布一角,却一愣。
雨水冲去的,竟只是先前描画轮廓的炭痕,那壁上白龙却毫发无损,甚至经大雨洗过,鳞须水泽鲜亮,烨烨生光。
刘昂瞠目结舌,甚至没察觉到手中油布滑落。
边上的人焦急喊了句刘少监,又看到墙上壁画,也愣住了。
一片片油布滑落,壁上白龙又露出全身。
刘昂被雨迷了眼睛,又努力擦去,回过神来,才发现姜濡仍在作画,连忙大喊:“姜学士!姜学士,别画了!”
姜濡仍没回应,刘昂心急想要过去,却又顿住脚步,喊道:“伞!伞呢!”
“刘少监,伞!”监作把油布伞遮到刘昂头上,那伞还没打稳,便被刘昂一把夺过。
“李学士!李学士在哪?”刘昂喊了几句,四顾没见到李蝉的踪影,连忙踩着地上的浅洼过去,把伞遮到姜濡头上。
姜濡已在雨里浑身湿透,正探手去画龙角,却被伞沿挡住视线,眉头一蹙,扬手推开。
那伞面一翘,紧接着被风掀起,刘昂“哎”一声,油布伞脱手飞出,被吹过墙头。
他正无奈,边上传来一道声音:“我来。”
李蝉上半身倒没沾什么雨水,手里撑着伞,遮到姜濡头上。
他对刘昂说:“刘少监,带人去避雨吧。”
刘昂暗道不愧是李学士,这场面一团浆糊,他却没慌了手脚。
那壁上白龙无恙,想必也是两位乾元学士施展了神通,刘昂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正色道:“那就拜托李学士了。”
将作监中众人纷纷退到浴日殿的檐下。
姜濡画完龙角的最后一笔,端详两眼,这才松了口气,对李蝉说了声“多谢”,又低头看伞外雨水,“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若早知有雨,准备一道莫沾衣法,也就不至于这么狼狈了。”
李蝉看着壁上白龙,这雨来得可不像意外。
姜濡画完龙角后,雨势显然又大了一分。
他摇头道:“这么大的雨,一般的灵应法也难以抵挡,还是先躲躲吧。”
……
“李学士,姜学士,快,快来避一避。”
刘昂将二学士迎入浴日殿檐下,接过李蝉的油布伞,递给身边的监作。
李蝉的靴子踩在石砖上嗒嗒的响,留下大片水渍,他低头一看,下半边的衣衫都湿透了。
姜濡看着李蝉,奇道:“以前怎么没瞧见,你下巴还长了这么大颗黑痣?”
李蝉疑惑,下意识摸了摸下巴,低头一看,手上沾到一大片墨痕。这才知道,大概是刚才抓回木杆时,笔上墨水沾到了下巴上。
李蝉不摸还好,一摸,下巴就黑了个囫囵。
姜濡忍俊不禁,“只见过庙里金刚下巴是黑的,伱这下巴,难不成也熏了香火?”
李蝉拿出帕子擦拭下巴,“下巴黑了,却不至于淋成落汤鸡。”
他话音刚落,姜濡身子一抖,若狮子抖毛一般,她紧贴脸颊的鬓发和湿透的衣衫顿时干了大半,又蓬松了些。
霰般射开的水珠叫李蝉一个激灵,后退半步,还是被溅了一身。
“你做什么?”
“一时疏忽,一时疏忽。”
姜濡笑得有几分得意。
李蝉无言,这时候,刘昂干咳一声,“二位学士,今日天公不作美,这壁画,应当是画不下去了。二位学士受将作监之邀,才弄得如此狼狈……”
“刘少监不必自责,我来这儿,也是想再现梦中白龙。”姜濡打断刘昂的话,“眼下只差一对龙睛,这画儿也就成了。”
刘昂怔了一下,这白龙女竟不愿离去,难道想冒雨再把那一对龙睛点上?他又试探着看向李蝉,想瞧瞧这位学士的反应。
却见李蝉望着檐外风雨,若有所思。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龙游汤北壁上,那白龙身姿矫举,仿佛要乘着风雨飞去。
世间常有妖灵借物化形,难不成真如市井里传说的那样,这龙游汤里,的确有一条白龙?
(本章完)
九十六:困龙
大雨汇聚成流,顺着金琉璃瓦的间隙,泻如连珠。
积水爬过京砖,被一张张螭嘴吐出。
大庸国师张洞玄踏入紫极殿的重檐下,收起伞,雨珠滴落,流进殿外的水流中。
他抬头去看那飞檐挑起的半片天,虽然才到未时,却暗得像快要入夜了。
张洞玄将伞交给宫人,匆匆进入紫极殿。殿中,圣人高坐丹墀上。
下方还有不到十人,正在议事。
“那天水氏与尹真君斗法,使江河决堤,黎民死伤万余,于是被天庭戮去龙身,魂魄镇压在此已有十九年。依本官所见,玉京是大庸龙脉所在,留这妖龙在此,恐怕有伤国运。而今风雨忽至,不如,就任那妖龙趁势飞去,也好绝了这隐患。”
此时说话的老者身着青衣纁裳,是东台左相崔世廉。
张洞玄入殿,众人便稍停了议论,待这位大庸国师拜了圣上,捧着鹤篆笏板的诸元台台令屈知谨说话了。
诸元台下辖三院两署一司,天下宫寺监、崇玄宣禅二署与神咤司都在其中,为朝廷管理两教事务。
屈知谨反驳道:“崔相此言差矣,既然是天庭将那妖龙镇压在此,岂可放任它就此离去?”
崔世廉道:“哦,这妖龙罪孽难消,难道便让它一直待在龙游汤里?”
屈知谨上前一步:“圣人且听微臣一言,那白龙放不放得,不可轻易决定,尹真君若知此事,天意自然有诏。说不定,真君会亲自下凡处理此事。依微臣看来,应待上表天庭过后,再做定计。”
“若上天不肯降诏呢?百年间,神佛已鲜有显圣的时候。”崔世廉皱起花白的眉毛,“那妖龙已盘踞在此多年,若错过了今日的机会,难道屈台令能再请来一场风雨将它请走?”
众大臣议论纷纷,张洞玄只旁听着,不发一言。
丹墀上的李胤不时问臣子一句,过了片刻,对张洞玄道:“国老对此事有何看法?”
张洞玄闻言,上前一步:“微臣以为,那妖龙能脱困,是那妖龙自己的机缘。朝廷已镇压它多年,它若自行飞去,也是无可奈何。”
李胤点点头,若有所思。
屈知谨连忙说:“此事事关天庭,那妖龙罪孽滔天,若放了它离去,后果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啊!”
南宫左仆射也说:“微臣以为屈台令说得有道理,此事应当再慎重些。”
奉宸卫将军高鸿业道:“末将却以为,天庭的事,朝廷也是鞭长莫及。妖龙的确罪孽滔天,但尹仙人当年若不招惹它,又何来江河决堤之祸?”
屈知谨闻言皱眉,肃然道:“高将军,此乃朝堂,捕风捉影的流言,高将军还是留到行伍中说去吧!”
高鸿业哂笑一声,摇头不语。
屈知谨又看向丹墀上,“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疏忽……”
“好了。”李胤喝止了他。
屈知谨噤声,心中暗叹。
却听李胤道:“就按屈台令说的办吧,三日后,将此事上表天庭,也知会希夷山一声。”
李胤一边说着,不远处的起居郎一边记述。
屈知谨一愣,松了口气,连说“圣人明鉴”。
李胤摆摆手,“都回去吧,这天气甚为恼人,诸卿虽有些养气功夫,却俱已年迈,莫要感染风寒了。”
一片谢恩声中,众大臣散去,李胤又把张洞玄留了下来。
殿中除了大庸皇帝、张洞玄,便只剩大貂裆鱼光礼。
李胤问道:“国老方才说的,是真心话么?”
张洞玄道:“朝堂之上,微臣不敢戏言。”
李胤点点头,感慨道:“众臣之中,当属国老之言最得朕心意。可惜,这天水氏虽是隐患,现在却放它不得。当年此龙肉身尚在,性子倒还柔和,但被抽筋挖髓,神魂又烧炼多年,恐怕再柔和的性子,都要变得戾气惊人了。”
“是微臣鲁钝,不如圣人考虑深远。”张洞玄俯首,看向身侧空荡荡的紫极殿。
李胤看到张洞玄欲言又止的模样,说道:“国老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洞玄道:“微臣原以为,奉宸大将军也会在场。毕竟姜家与天水氏渊源极深,按说姜将军不至于缺席。”
“哦,姜独鹿么。”李胤若有所思,唤道:“袁杀君。”
袁崇山的身影出现在丹墀下,却并不令人觉得突兀,倒像是这位神咤司杀君一直在此,从未离开。
“姜独鹿已到龙游汤去了。”他说。
张洞玄皱眉,低声道:“姜将军一人独往,恐怕……”
李胤呵呵一笑,摇摇头。
十六卫大将军中,圣人最信任的便是奉宸卫大将军姜独鹿,张洞玄迟疑了一下,不再质疑,移开话题道:“微臣还有一事想问,陛下可否告知,那天水氏多年没有动静,为何偏偏在今日呼风唤雨?数月前,乾元学宫春试,微臣倒听说了,龙游汤中有些异象。可陛下派人查过,妖龙并无脱困之兆。”
“此事终究瞒不住,只不过,国老知道了,也不必到处宣扬。”李胤沉吟一会,看了袁崇山一眼。
袁崇山对张洞玄道:“因月前龙游汤中异象,玉京城里传言四起,圣人为平息议论,命将作监画一幅壁画。将作监的刘昂,倒是会找人,阴差阳错之下,把乾元学宫的李澹和姜濡都请去了。”
张洞玄眉毛一动,“原来是姜家小娘子,那怪不得,月前就是她与天水氏有感,此番又引动了那妖龙,倒在情理之中。至于李学士,听说他的丹青技艺十分了得……”
他住了嘴,迟疑一会,露出恍然的神色,“难不成,那妖龙是要借画托形?”
袁崇山道:“国师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张洞玄愕然,沉默下来,殿中亮着灯,风雨如晦,虽是白天,却如深夜议事。
良久,他才感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
姜濡撑伞来到壁画前,提起笔,天色愈发暗了,仿佛在她胸中也积蓄了翻涌的黑云。
闷雷声在四肢百骸间滚动,下一刻,就要化为霹雳,撕开天地。
(本章完)
九十七:雨停
风驰雨骤,将油布伞无情摧折。
风雨对待姜濡亦不温柔,吹得她的白衫猎猎作响,青丝乱舞,她却眸光坚定,如同主君凌驭恶臣,又像是云端挥风掷电的神女。
李蝉本想移伞为姜濡遮风,很快就抛掉了这打算。玉京百姓因姜家的白龙旗而称姜濡为白龙女,他看着姜濡此时的模样,方知这绰号名副其实。
姜濡盯着壁上白龙,仿佛又见到那浮冰似的龙眸向下探来。
她笔端蘸饱了添了少许石青的白垩,与梦中颜色已有九分相近,这毫厘之差却失之千里。
她每将笔递出一分,便觉胸中龙吟更清晰一分,又觉得,若强点出这一对龙睛,反而要前功尽弃。
她执笔越来越用力,直到笔杆被捏出一个凹坑来,她却松开了,深吸一口气,对李蝉道:“你来。”
风雨没有减弱丝毫。
李蝉与姜濡对视,看见她眸中隐现的银芒。
他接过笔,看向壁上白龙,心中银芒仍未消逝。
他没有丝毫停顿,提笔点向龙睛,脚下龙游汤的砖石化作了怒号的江河。
大水摧垮冲过梯田、村落,冲过城上女墙。兵士嘶吼,百姓哭嚎。
李蝉一身血肉精气仿佛都随手中画笔流了出去。
白龙将离壁而飞,李蝉生出预感,这就是笔君说的挂壁自飞之境?不对,只是龙游汤中龙魂借物化形,还算不上无中生有。
但这又何尝不是突破画道的契机?
他胸口发空,点睛之意却愈发汹涌,恍惚间,他看到一道龙影。
霎时间,他看到焚天的桃花,亿万落英,每一片都是他过往的剪影,他看到西域诸国,看到龙武关,看到了玄都和玉京城。
其中一片桃瓣是鹿鸣山,吕紫镜托手成盏,精血随掌中剑痕流出。
笔君蘸血在月下勾画人形,吕紫镜逐渐变得形销骨立。
便连九世剑解的青雀宫祖师托笔君画人都要付出如此代价,李蝉想,眼下若画成龙身,自己又是否承受得起?
那笔尖却已触及墙壁,沾上一点银白。
水过城摧,雨哭风嚎!
白龙在云中穿梭,脊上九九八十一片银鳞时隐时现。
狂雷阵阵,夹杂着愤怒的龙啸:
“贼道!安敢觊觎我族重宝!”
……
一柄青色油布伞进入龙游汤,撑伞的人走得极慢,仿佛已行将就木,叫人不禁担心他下一刻就要被刮走。
那凶猛的风雨触及那单薄的油布伞,伞骨却没有摇动,就连油布的边缘也没翻卷分毫。
浴日殿下,众人远远对着点龙睛的两位学士望眼欲穿,姜濡在壁下执笔时,众人就已屏息凝神,谁知白龙女却没落笔。待那笔到了李蝉手里,却点得极慢。一名监作急道:“李学士,哎!李学士怎么还不点睛!”
将作监右校署令呵斥道:“你懂个屁,无论书画,点睛之笔尤其重要,再三斟酌总没错,要不换你去画?”余光忽的暼到一道人影,转头一看,惊道:“袁监正?”
一声袁监正,令众人都转过头来。
刘昂愣了一下,连忙迎上去,“袁监正怎么来了?雨这么大,怎么也没带个撑伞的……”
“诸位不必管我。”袁朔呵呵一笑,眼神有些焦急,脚步不停,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袍脚,走向龙游汤北壁。
刘昂连忙跟上,迟疑了一下,又顿住脚步,学宫大祭酒与二位学士的事,他可不便凑这热闹。
……
李蝉的全部心神倾注于画中,已感知不到五识,仿佛肉身已殒灭。
但就算抛去肉身,乘龙飞去,又何尝不可?他心神恍惚,心中却生出留恋。
耳边,妖怪们再一声声唤着阿郎,还有少郎,该是晴娘的声音,还有浮槎,又像是笔君说的。
李郎,又是谁喊的?喊得急切些,似乎是姜濡。
那笔却已放不下了。
他悚然一惊,大水摧垮的城池和云中白龙全都消失不见。
只剩壁上那无睛的白龙,眼中银芒隐现,无声地盯了过来。
李蝉想要抬笔,笔却仿佛被钉到了龙睛上,便连手也死死粘在笔杆上。
忽然,耳旁风雨声小了些,身后传来一股暖意。下一刻,雨便停了。
晴娘?李蝉心中浮现出红衣女子的身影,却没法转头。只看到一只手伸到眼前,那手背皱如鸡皮,十分枯瘦,动作却很稳,把笔从壁画上轻轻拨了下来。
风雨顿时弱三分。
李蝉向后踉跄一下,接着便被搀住胳膊,这一刻,风雨声又传进耳中,他头晕目眩,好似被掏去了脏腑,风刀雨锥刮戳身子,冰寒刺骨。他半仰着头,看见头上伞布,雨还没停,原来是被伞遮了,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原来,不是晴娘。
紧接着,就看到了袁朔苍老的脸。
又是一张脸挤过来,姜濡神色担忧。
二人的对话声时远时近,隐隐约约。
“袁祭酒,这是怎么了?”
“伱们两个……唉,这龙游汤中,镇压一道龙魂多年……”
……
李蝉睁眼时,雨已停了,浴日殿的屋檐遮住了天。
姜濡低头看来,惊喜道:“你醒了?”
他一愣,拨开姜濡想翻他眼皮的手,勉力撑起身子,转头,便远远看见壁上白龙,心有余悸,喃喃道:“我昏过去了?”
姜濡打量着李蝉,眼神有些愧疚,见他大体无恙,松了口气,“没昏多久。”
李蝉脚步还有些发虚,这才看到边上的袁朔,连忙行了一礼,“多谢袁祭酒搭救。”
“你啊。”袁朔摇头叹了口气,抬手往李蝉头上拍了一下,“区区种道,便敢造画龙身?不知天高地厚。”说着,弯腰咳嗽起来。
李蝉见袁朔这模样,赶忙掏帕子,手却还有些抖,待拿出帕子来,才恍然发现上边沾了墨痕。
“袁祭酒。”就在李蝉迟疑的功夫,姜濡已把帕子递给袁朔。
袁朔却摇摇头,缓过了气,摆手说声不必,又对李蝉道:“就算你修行更进一步,也要慎之审之,莫学你那师父,虽惊才绝艳,却也因此受了太多挫折。”
大伙都想看画龙点睛,但点睛还没到时候,真不是吊胃口。只能说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也不懂,你们也别问,利益牵扯太大,知道了没好处,我只能说水很深。
(本章完)
病假
病了,晚饭吐了,写了点儿,不满意,请个假,明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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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昨晚还严重些,只能等病好再更了,希望睡一觉能好些。
一家人都感冒了,父母单位混管测出阳性,原以为是阳了,好在结果出来是阴性,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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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飘然(6.2K)
方才还是大雨倾盆,一转眼就已乌云散尽。地上积水迅速蒸腾,穿街过巷的风依旧清凉,街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姜独鹿远远望着龙游汤,还穿着上朝的紫衣。清风吹过,他腰间水苍玉佩和金缕革囊静静垂着,纹丝不动。
这位奉宸卫大将军不过五十二岁,脸上的皱纹已如刀劈斧凿的沟壑。他的双眸如深秋死水,杀人时也从来不起波澜。就在刚才,天上的乌云也在这双眸子里积蓄出了期待的神色,他右手扶着腰间金饰佩剑,却自始至终没有接近龙游汤一步,那期待也在雨后的烈日下再度消融,他叹了口气,离开龙游汤。
龙游汤里,那白龙虽没能点睛,也比之前的骊珠玉龙图更活灵活现。刘昂送走三位学宫中人,遗憾半晌,又想,白璧有瑕方能传世,若李学士点上一对龙睛,叫那白龙离壁飞去,那反而不美了。
袁朔领着两位学士离开龙游汤,到了会宁坊的路口,李蝉试探道:“听袁祭酒刚才的话,原来认得我师父?”
袁朔拄着油布伞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声音,“岂止是认得,是老相识喽。”
李蝉一直想找这位老者为自己算命,但以前跟笔君谈起袁朔时,却从不知道他们是旧识,他喃喃道:“我却没听他说过。”
袁朔一怔,“那原来是老夫多嘴了。”
姜濡道:“袁祭酒大可以再多说些,那位佩阿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也好奇得很。”
袁朔莞尔,“我倒不是不肯说,但要细说起来,可得费一番功夫。”他看了李蝉一眼,“改日有闲了,再说这些陈年旧事吧。”说完,与二人告别。
袁朔的眼神似乎颇有深意,李蝉明白,神咤司虽帮着自己隐瞒身份,这位学宫祭酒是定然知情的。他按捺住了追问的心思,打算返回光宅坊。姜濡也上了马,目送袁朔拐过东边的药铺,消失在街角,她对李蝉说:“若不是画圣当年虹举飞升了,我还真觉得你是他的传人,就连徐公,也是不惑之年才悟出了移神定质,你呢,看模样才及冠吧。”
黑驴沿街走着,李蝉点点头,若有所思。
二人走了一阵,姜濡又说:“其实乾元学宫春试时,我就在书中幻境里见到了一条白龙,我跟阿爹说过,他只告诫我不可贸然窥探禁地。最近听说将作监要到这儿画一幅壁画,以为机会来了,直到今日才知道,龙游汤里原来真的有一道龙魂。”
李蝉笑了笑,“原来市井传说,也不都是无的放矢,这么说来,韶朱院里多半也真的养了几头肉猪。”
姜濡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见李蝉脸色颇为苍白,于是说:“今天的事因我而起,害你伤了元气,记得家中还存了几丸透玲珑,补神益气的,明日差人送一丸给伱。”
“我也是一时贪心,才险些陷了进去,多亏了袁祭酒出手搭救。”李蝉顿了顿,感叹道:“但这么折腾一通,竟没能点成龙睛,真是遗憾。”
“没准儿以后还有更好的画呢。”姜濡回头看向渐远的龙游汤,嘴里虽这么说,却知道,世间任何一位丹青手错过了这样的机会,都会抱憾终生,她移开话题,“今天你送给无上那幅《夜织图》,我看就不错,不知李郎什么时候也能送我一幅?”
李蝉想了想,“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几月前贡院的三场试过后,姜小娘子说过要送我一幅画,结果那画儿至今都没踪影。”
姜濡笑道:“我可不是忘了,只是当初本来想投桃报李,又想着,画仙人何许人也,恐怕瞧我的画不上,结果呢,反倒被无上先得了一幅。”
“这也要分个先后么?”李蝉笑了笑,“回去送你一幅就是了。”
……
李宅中,红药坐在门槛上,拿剪子修饰着手里的朱纸。午后的那场大雨来得突兀,势头凶猛,这避雨的剪纸虽起了效,簸箕上晒了两天的茄子还是被淋得半湿。她一边剪纸,一边问宋无忌好坏。这时镇宅大将军喊着阿郎归来,青赤夜叉跃上墙头,看了一会儿才下来。
“阿郎前些日子都是快入夜了才回来,今日却回得恁早。你说,阿郎跟那姜家小娘子是不是愈发熟络了?”
“不错,有说有笑的。”
“咱瞧着,那姜家小娘子模样又好看,出身也好,配得上阿郎。”
“的确配得上,我看着配得上。”
赤夜叉地点头,路过厨房,红药侧目,随口道:“少在背后议论阿郎的是非。”
赤夜叉一愣,青夜叉陪笑道:“神女娘娘莫见怪,莫见怪。”说着二人走远,他又压低声音对赤夜叉道:“日后说这些话,可得避开神女娘娘。”
“这又不是什么坏话。”
“这你就不知道了,阿郎可不似咱们这样丑怪……”
红药放下手头活计,腾地站起来,大声道:“你们两个又在胡说什么呢?”
青夜叉脚步一顿,连忙改口,问赤夜叉:“屋后那些柴火劈完了么?”
赤夜叉瓮声瓮气道:“劈完了。”
青夜叉道:“我记着还没劈完。”
赤夜叉抓抓脑袋,直愣愣道:“昨日就劈完了,两百二十一斤,我记得再清楚不过!”
“唉呀!”青夜叉连忙把他拉走,“我说没劈完就是没劈完!把活儿干完去,快去!”
两妖怪快步离开,红药哼了一声,收起剪纸,到门口把李蝉迎进园子。
她叫覆水大将军往食槽里添些黑豆,又觉得李蝉看起来比平时要虚弱些,问道:“阿郎今日回来早了许多,累着了吧?”
“要好好休息几日了。”李蝉走向书房,问道:“家中还有多少钱?”
红药道:“这几月书坊又送来了四百三十两,学宫和朝廷下发的俸禄,这月的还没领呢,后天去领了。加上以前存下的,拢共算到一块儿,约莫有个一千一百多两了。”
“有这么多?”李蝉微微一怔,想了想,“明天拿五十两给我吧。”
红药好奇道:“阿郎做什么用?要随身带着么。”
李蝉道:“近日在学宫又习得一门神通,虽然还不到千里传音的境界,出门在外时,大概也能向家里捎个消息了。明天我找人买一对法器铃铛,炼成子母铃后,我在外边摇一下铃,家里的铃铛也能响一声。若时候晚了,我还有事未归,就摇两下铃铛,你们也就不用等我吃饭了。”
红药惊喜道:“这法器可太方便了,我这就去钱庄换些银票。”一边用帕子擦手上剪纸沾上的胭脂色,一边匆匆离去。
“路上小心些!”李蝉叮嘱一句,进了书房。
今天从龙游汤回来,姜濡的话倒是点醒了他。他从箱中取出笔君留下的三卷图,展卷端详,一边回忆着去年在巽宁宫看到的壁画,想找出些相似之处。那巽宁宫的壁画,画了无数神鸟异兽,风格各不相同,笔君留下的画儿,也是囊括了天地人三才的万千物象。天地间,丹青之道如此出神入化的,必不会默默无闻。画圣在桃都山飞升,笔君也是在桃都山出现,此二者究竟有何关联?
李蝉望着桌上图卷出神,笔君何许人也,自己又是何许人也?往日想找袁朔算命,如今想来,袁祭酒年事已高,只怕不便强求他出手。反倒是往日一直陪伴身边的笔君与晴娘,多半知道自己的来历,可现如今,他们已不在身边,也无从问起了。
他看了一会儿,感到十分疲倦,打了个呵欠,伏案打算小憩一会儿。
再睁眼时,外边的天色已暗了下来,园子里妖怪来来去去,庖屋那边有了灯火。
他还有些恍惚,视线越过墙头,看见奉宸大将军府的胜象楼顶亮起了灯。他忽然想起了大半年前初到玉京时,曾在这楼中看到过姜濡一眼,又想起白天的许诺,揉了揉眼睛,唤戴烛点燃冠火,在书房里寻索一阵,找到了那夜画的《细雪新园图》。
外边正在捕捉流萤的白猫听到书房里传来呼唤:“徐达。”
“阿郎?”徐达跳到窗头,探头探脑。
“去过将军府么?”李蝉问。
“阿郎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咱素来只在这园中玩耍,何曾出去惹事?”徐达舔了舔嘴唇。
“是么?”李蝉笑了笑,“那天我好像听谁在吹嘘,将军府的菜做得着实不错,比神女娘娘的手艺也不差,食材却更好些……”他探手按住想要逃走的徐达,“跑什么,有事交代你做。”
徐达挣扎无果,乖巧道:“阿郎尽管吩咐,吩咐!”
“把这个送到将军府去,去吧。”
李蝉把画轴递过去,白猫衔入嘴中,李蝉拍拍它屁股,它愣了一下,便一溜烟窜进夜色里。
……
胜象楼里,婢女瓶儿推开窗,嘴里叨咕:“小娘子,你不过就是去龙游汤画了幅画么,怎么又要禁足?如今你可是乾元学士了,又不是寻常女子……”忽然轻咦一声,见到一抹白影,定睛一看,“好啊,又是这贼猫,小娘子!”
姜濡好奇地看向窗外,一只白猫翻过墙来。
婢女仍在说:“我说的就是这贼猫,都来偷吃好几回了,别人还不信,非说将军府守卫森严,连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姜濡道:“它嘴里叼着什么?”
婢女道:“多半又是从厨房偷的东西。”
姜濡道:“可它是从外边进来的。”
“哎?”婢女惊讶,又见白猫抬头一望,沿着楼壁蹭蹭爬了上来,她害怕地惊呼一声,往后退去。一转眼,就见白猫跳到了窗头,毛发映月白的晃眼,一对眼睛映着烛火,亮得吓人。她赶忙抄起扫书架的小笤帚,“去去去,这可不是你这贼猫该来的地方!”
白猫却灵巧地躲过笤帚,跳到桌上,放下口中画轴,“这女娃娃好无礼!怎么口口声声把咱诬作贼子?”
婢女睁大眼睛,惊恐道:“小娘子,这猫会说话!这猫会说话!”
姜濡则看着徐达,好奇地摸了摸猫头,“你是李学士家的猫?”
徐达眯起眼睛,“不错,不错,小娘子有几分眼力。某便是阿郎手下六凶之首,姓徐名达,不才人赠别号雪狮儿君,小娘子唤咱雪狮儿君便好!”
姜濡笑,看着桌上画轴,“雪狮儿君,你带什么东西过来了?”
徐达眼珠一转,昂首道:“那女娃娃虽诬咱为贼子,咱却不是有借无还之辈,这份薄礼,便是送给姜小娘子的。”
“那我瞧瞧。”姜濡笑着,看向婢女,“瓶儿,给雪狮儿君拿些吃的来。”
“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小娘子如此客气,咱下回可不好意思来了。”徐达眼睛一亮。
姜濡展开画轴,鹊踏枝的灯罩里烛光明亮,落在她眼睫上。
画纸用的是玉版宣,上边画着细雪里气象一新的废园。园子东边,惊鸿掠过灯火繁华的云桥飞楼。残月落在其中最高楼的檐勾上,楼窗的明黄灯火间,画出了一道白影。
……
固陵青宣在桌上铺开,云桥飞楼覆压百重,那重楼围绕的地势低处,墙垣之中,薄雪盖住了枯池与老槐、瓦屋间夜雾缭绕,幽灯明灭不定,鬼影依稀,屋檐下,站着一道隐约的黑影。
戴烛的冠火照着画儿,边上的妖怪叽叽喳喳,徐达吹嘘道:“那姜家小娘子,端的客气,客气,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非留着咱吃了好些珍馐,那白肉、软羊、犒腰子……嗝……自不必提,不必提!咱也没丢阿郎的脸,只吃了个三分饱,就把这幅画儿送了回来。”
覆火大将军道:“雪狮儿君,怎么也不带些吃的回来?”
徐达语重心长道:“枉我封你大将军,怎如此鼠目寸光,有了这画儿,日后吃的还能少了?”
覆火大将军喜道:“有理,有理。”
青夜叉指着画上一道身影道:“这画的跟咱有些相似。”边上的鸦千岁跳了两下,在墙边找到了自己的踪影。
红药也瞧见了屋后的一袭红衣,却分辨不出是晴娘还是自己,小声嘀咕:“这画得也不怎么样,可比笔君差远了。”
青夜叉咳嗽一声,“这是自然。”
赤夜叉道:“这位姜家小娘子,真中意阿郎?”
“那还有假?”徐达摇头晃脑,“阿郎这般人物,谁家少女不是芳心暗许?那位姜家小娘子,自从见过阿郎一眼,便夜夜在那楼上望眼欲穿。便说刚才,咱把那画儿一送过去,那姜家小娘子,便粉面含春,不胜娇羞,直要把脸埋进脖子里!真是我见犹怜,我见犹怜呐!”
脉望点头赞许道:“雪狮儿君说得不错,诗曰: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喧闹声里,李蝉望向窗外。不用想,徐达说的没几句实话。但玉京灯火万千,那胜象楼上的一扇琐窗,在他眼里,却比平时更明亮些了。
……
因夏汛之故,金水河已漫至距堤岸仅剩一尺。
夜深,红药脱了鞋子,坐在堤边,把白嫩小脚放下去拨水,搅弄水里月亮和灯火的倒影。
河上散碎的灯火里,又有一道身影接近,红药转头,看到涂山兕,撇嘴道:“你怎么走路都没声儿?”
涂山兕在河边止步,问道:“今天怎么有这般闲情逸致。”
“总在家里待着,有点闷了。”红药道。
“有心事了?”涂山兕问。
“没有。”红药摇头,低头继续玩水。涂山兕笑了笑,观赏夜色,仲夏的河水冲过桥桩,哗哗的响,夜风送来隐约的摇橹声。
二人静静地待了一会,河里的鱼儿聚集到红药脚边,她轻声唱道:“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不畏江中水,但畏水中虫……”
涂山兕听她唱完,“这曲子还怪好听的,以前没听你唱过。”
红药低头道:“以前常唱的。”她吸了吸鼻子。
涂山兕挑起狭长的眉毛,低头一看。
红药眼睛映着月光,有些湿润。
“怎么了?”涂山兕问。
“想我阿娘了。”红药小声说。
“当初怎么没留在玄都,陪你阿娘?”涂山兕道,“你若恳求,阿郎应该不会不答应。”
红药摇摇头:“人妖殊途,我留在阿娘身边,只会害了她。”
涂山兕幽幽道:“也只有阿郎这样的人,才会与妖魔为伍。”
红药嗯了一声。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涂山兕又说:“阿郎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红药抬头,疑惑地看了涂山兕一眼。
涂山兕与红药对视,又望向河面,感慨道:“他这样的天纵奇才,却没多少同类的朋友,整日与妖魔为伴。这滋味,我以前也尝过。以前在青丘讨生活,同族也视我为异类。我心里虽难受得很,但越难受,就越要装着不在乎,至少面子不能输了。”
红药眼睛还湿着,却忍不住笑了,“原来你不理人是装的。”
涂山兕笑了笑,摇摇头。
她又说:“阿郎的性子,又澹泊得很,清心寡欲,虽不是出家人,跟和尚也差不了太多了。何况像他这样的丹青手,见惯了世间颜色。这样的人,极难对哪个女子动心,寻常狐媚子碰上了,都要头疼得很。他啊,要是真遇上了佳人,那是幸事,该高兴才是。”
红药没再拨水,低头嗯了一声,又反应过来,辩解道:“我只是想阿娘了,又不是因为那姜家小娘子……”
涂山兕嘴角一勾,“不是因为这事就好,那就回去吧,别叫人误会了。”
“回去就回去。”红药起身,拿手帕擦了擦鼻子。走了两步,却见涂山兕没过来,“你呢?”
“有点饿了。”涂山兕朝大相国寺看一眼,“待会去吃些消夜果子。”
红药哦了一声,又问:“不会是去买鱼粥吧?”
涂山兕一怔,明白了红药的意思,失笑道:“想什么呢,就去买个烤鹌鹑,你要不要?”
“我可吃不下了。”红药摇头,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家里红纸用完了,帮我带些回来。”
“这时候哪还有开门的笔墨斋?”涂山兕转身离开,“明天再买吧。”
……
灵昌渠西,穿葛衣的老渔夫往樯尾的风灯里添了灯油,解开缆绳。
逢上夏汛,虽已入夜,却正是出船打渔的好时候。这时从水门出城,泛舟东河之上,灯一照,网一撒,破晓时乘霞而归,便正好将满船渔获卖给玉京城各大酒楼。
渔夫喜滋滋地做着打算,忽而船一沉。
他看向船头来客,“这位客人,咱这可不是渡船,这就要出船打渔去了。”
来客却是个少女,拎着油纸包的烤鹌鹑,还提了壶酒,腰间还带了柄刀,把一锭银子抛过来,“这些总比打渔赚得多了。”
渔夫接过银锭一掂,足有五两,愣了一下,大喜道:“够了,够了!”
那少女又说:“雇你一月的船费。”
“太够啦!”渔夫一脚把渔网拨到船篷里,“客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少女问道:“船家对京畿道熟悉么?”
遇上出手如此阔绰的豪客,纵使不熟也要熟了,渔夫扬言道:“客人只管打听,灵昌渠附近,再难找出比我杨四郎更老的渔夫!”
“那开船吧!”少女往船头盘膝一坐,把酒坛放到腿边。
渔夫迟疑道:“客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少女撕开油纸,随口说:“哪的山水好,就往哪去。”
渔夫愣了愣,心道,这少女带着刀,又敢夜里独自乘船,还敢显露资财,一看就不是凡人,答应了一句“好嘞”,便解开缆绳,用船橹撑住码头一推。
渔船顺着灵昌渠东去,桨声灯影里,少女吃完烤鹌鹑,喝了口酒,舒了口气,迎着夜风,轻声唱起那曲“阿童复阿童”。
渔夫摇着桨,听完后,问道:“客人是玄都来的?”
少女不回头地问:“我不是玄都人,这曲子倒的确是听玄都人唱的,不过,船家怎么听出来的?”
渔夫笑道:“我以前也是玄都人,虽说,圣人迁都到了玉京,官话没变,但还是跟乡音有了些许偏差,客人唱的这首曲子,口音却地道的很。”
少女道:“船家以前在玄都,也是打渔为生么?”
渔夫感慨道:“以前从过军,不过大半辈子都是在船上过的,客人唱的这首曲子,我在玄都也听过。都是小娃娃们唱的多,说来,还有一首曲子,最得远游之人喜欢,客人不妨听听?”
少女放下酒坛,“好啊。”
渔夫清了清嗓子,提一口气,便唱了起来: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嘹亮歌声随风而去,穿过桥洞,经过临水的夜市和青楼的画舫。
最后,出了玉京城东水门,飘进满江月色和渔火里。
小病初愈,这几天更新拉胯了,更一大章,聊以补偿
(本章完)
九十八:又是一年秋
一夜过去,昨日画龙的传闻,就传到了玉京城里。
起先只是昨天下午将作监的某位画工与友人闲谈,说姜学士为画梦中白龙,擦去了原先的骊珠玉龙图,结果好巧不巧碰上一场滂沱大雨,弄得那白龙没点成睛,实在遗憾。
这消息经过一番三人成虎,又变成了那白龙险些飞去,好在二位学士没点上龙睛,才不曾放跑汤泉下的那条白龙,竟与实情也差不了多少了。
次日早晨,李蝉睡过一觉,虽还有些虚弱,倒也不影响去六王宅讲学。九皇子听说了外边的流言,怎么也不肯背书了,非要学几手丹青技巧不可。
就灵璧公主也不再装病,回到尔雅楼,奉上了亲手抄写十遍的《内训》第七章,向李学士打听昨日的细节。却不料,被这位新来的讲学先生告知,加上前两日的欠账,这书该抄三十遍才对,气得灵璧公主恨不得回到昨日,把那句“真君子”咽回去,又暗骂了十多遍“田舍奴”。
涂山兕素来喜欢独来独往,虽早就没做了负局先生,也不时往市井里头钻,一日过去,虽不见踪影,妖怪们也并未发现异状。直到这日夜深,红药才发觉不对,告知了李蝉。家中妖怪又互相询问一番,才知道,原来狐仙娘娘昨夜就没了踪影。
李蝉颇为担忧,以为狐女遇上了麻烦,于是沿着金水河到大相国寺找了一圈,却并无结果,接着,连夜去了神咤司。
神咤司在玉京城西亦设有隐秘司所,十二位听律与诸多线人探听监视着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消息。只过去大半个时辰,便得知,昨夜有一位带刀的冷艳少女,在大相国寺的夜市里买了四只烤鹌鹑,到东门大街甜水巷的刘记脚店买了一壶梨花白,又在灵昌渠口乘上杨四郎的渔舟,出城去了。本应在清晨满载渔获归来的渔船,也没再回到玉京城。
查出这些消息,事情已一目了然,狐女没遇上麻烦,原来是自个离开了。可好不端的,她又为何不告而别?李蝉再问红药。
红药却支支吾吾,昨夜跟涂山兕说的那些话,怎么好意思在大伙儿面前讲出来?却耐不住徐达再三催促,心里一急,胡说道:“还不是那姜家小娘子,跟阿郎换了一幅画?昨夜她便在河边独自待了许久,一看就是有心事了!”
众妖怪齐齐一愣,面面相觑,随后便长吁短叹,原来狐仙娘娘平日里总是一副清冷的模样,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主儿,眼看着是受了情伤,遣怀散心去了。
李蝉瞧红药的模样,感到她有所隐瞒,又觉得红药的性子和徐达迥异,不会满口胡诌。
本来自诩为阿郎牵上奉宸大将军府小娘子红线的徐达,才得意了一天,便被众妖怪口诛笔伐,大呼惭愧,连连叹息,这又是何苦来哉,何苦来哉。说话时,偷偷瞄向水缸盖,覆水这厮脑有反骨,得了本君赐封大将军,却转投它妖,这下可没靠山了。
脉望出了个靠谱的主意,神咤司既然能打探到涂山兕的行踪,要找到杨四郎那渔船的去向,也不是难事。虽说涂山兕是自行离去,但京畿重地卧虎藏龙,在外边若遇上了修行者,她纵使自报家门,恐怕也会被当作谎言,不论如何,先寻到行踪再说。众妖怪纷纷附和,议论罢,便等着阿郎最后拿主意。
李蝉有些意动,又想玉京城自然是九衢三市的人间胜地,对妖怪们来说,却只是这一间宅院的桎梏。学宫春试过后,徐达以为他落了榜,想着傲啸山林,吐露的又何尝不是众妖怪的心声。涂山兕浪迹江湖惯了,不习惯受拘束,也是妖之常情。
只是江湖路远,不知这一去,又到几时才会回来?记得去年离开玄都,和萧灵素做了约定,待他出关后,以书信互道平安,一年过去了也没音信。还有那孤苦无依的可怜侄女儿,去了蜀地,如今又是否平安?
斟酌半晌,最终他只叹了口气:“由她去吧。”
……
短短数月过去,妖怪便走了三个,园里的显得冷清了些。涂山兕一走,二夜叉便负责外出采买,却频频出错,使家中妖怪饿了好几回。唯独雪狮儿君,自从搭上东邻大将军府的关系后,便无需再偷,每日算准了吃饭的时候过去,皮毛愈发的油光水滑。
李蝉因点睛亏空的气血,用了一丸透玲珑后,休养了七日便已复原。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对乾元学宫愈发熟悉,除了读书修行以外,事务也逐渐多了起来。
他偶尔也接应京中寺观的邀请去画壁画,与众学士也日益熟识。
芒种过后,大相国寺圆策法师从东海朱陵云游归来,原本是打算去寻找沉海的始青台下仙人对弈留下的残局,却带回一卷古本碑拓,学宫收来一份,数位学士参与其中,查阅书楼里的万千卷帙,做补全和注疏。
某夜为了一句碑文,查阅古籍直到深夜,书楼中的李观棋也未离去。二人释卷小憩,小哑巴在灯下写字与李蝉交谈,说起当初笔君赠给袁朔的那份《寻龙谱》,李蝉便从李观棋处听闻,笔君竟自称其师伯。他这才知道,难怪袁祭酒说与笔君是旧识,原来二人曾同在某处学过神通。
李观棋欲与笔君再次对弈,却得知他已离去,万分遗憾。他又与李蝉相约,偶尔在学宫里边对弈,手谈玄素之道,暗合奇门遁甲之理。下棋累了,李蝉便讲些丹青技艺,互相映证修行。
从入夏开始,白微之当初创下的“一卷社”在京中卷起了一股风潮,百姓纷纷效仿之,也学起了日携一卷的习惯。白微之起先十分乐意,身为乾元学士,能引领教化当然是善事。但后来就连目不识丁者,也要日携一卷,往腰间挂上一个竹简,这位灵丘鹤子唯恐这风气蔓延开来,便在清微观附近办了一个学馆,不时邀请同年学士入馆,向慕道之人讲经,李蝉也去了两三回,不过最热衷于讲学的,还是将此事视作功德的王常月了。
这位隐楼观道士收了一面铜镜后,修行倒是日益精进,每日携带的两色炒豆里,黑豆吃剩得越发少了。大概是受了白微之的启发,王常月在学馆讲经时,也将吃豆炼心的法子传授了出去,也引来了许多人效仿。只是众人的功夫没练到家,每天几把炒豆吃下去,非但不能清心,反而臭屁连天。
没做成功德的道长颇为惆怅,小暑过后的第二夜,带着酒壶来到李宅。已过去数月,影娘跟着道士,就没了其他说话的伴儿,念及当初的负局仙客,被欺骗感情的怨气早就消了,可惜来这一趟,却没再见到涂郎。不过,她与红药一个说玄都的旧事,一个说玉京的繁华,却很谈得来。这一夜,正是乞巧节,邓元颖便教红药,抓来几只小蜘蛛放到盒中。
王道长喝完酒,用隐楼观的《开合剑经》与李蝉的《珠囊剑经》切磋了几手,惊叹于李蝉进步飞速,然后携着空酒囊,与影娘离去。待天明,红药打开木盒,惊喜地发现盒中蛛丝密织成网。按玉京喜蛛应巧的习俗,这可是大大的吉兆。于是忙活完当日的家事,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光宅坊,到王常月的住处找影娘说话去了。
……
夏汛退去,书房边老槐树的黄花渐落,白驹过隙。
某一日,金风吹来,把凉意吹进夏衫,又是一年秋天到了。
去年秋天灾妖频发,今年却是仓禀丰实。立秋后的第一日,大庸皇帝来到了乾元学宫,与之同行的还有太子。这一日,不光是天子幸学,也是太子拜师的时候。太子身穿乾元学士服,由陈玉斋引着,面见东阶上的袁祭酒,三拒三求教过后,又奉上束脩,跪地一拜,便成了乾元学宫祭酒袁朔的弟子。
太子自然没什么闲暇来乾元学宫修行,执这束脩礼,也是加个名分,与各位学士结识,便于日后继位执政。
倒是李蝉,这一日过后,收了个真正的弟子。
自从灵璧公主被赠画后,奢靡的作风竟真的收敛了些,圣人有所耳闻,总算为她免去了每日学书之苦,不再需要去尔雅楼受训。
大庸国私学兴盛,李蝉初入六王宅时,李无上曾以白银作为修脯,这在私学中颇为流行,却不符合灵璧公主的身份。但李蝉在六王宅讲学,只是临时的职事,这倒也不算失礼。而九皇子李沛节,却慕于李澹的才学,在这一日,穿上青衿服,拜过东阶上的李澹,奉上干肉一束、清酒一壶、衫布一段,向教导了他两月的讲学先生行了堂堂正正的国礼。
于是这年秋天,李蝉正式成为了皇子师。
他又兼领了崇玄署博士之衔,教导九皇子读书修行的处所,也从六王宅尔雅楼,改到了署学里边。
过渡章节,最是难写,这些事件要是铺开来,恐怕得有两万字了,浓缩起来,又要完成铺垫目标,实在得费些功夫。感慨一下,最近的章节颇为平淡,我却很喜欢,在玉京城的生活,大概是李蝉一生中最平静安逸的一段日子了。
另外,推本幼苗《嚼龙》,个人很喜欢这个作者的文笔,看了新书发现也很棒啊。
(本章完)
九十九:鹄血
处暑过后,夏日的余热逐渐散尽。正是秋狩的日子,东南郊鸣犊泉之野,猎火已烧黑了山林。奉宸卫们高举旌旗,将走兽驱赶到鄠南山,围住了山的三面,独留山阳一处缺漏。
原野上的军阵前方,大庸皇帝李胤穿着武弁服,骑一匹乘黄,身边还带着头赤豹。数里外,正有一只梅花鹿从榆林外跑过。李胤弯弓搭箭,一箭射出,箭矢恰好擦着鹿尾掠过。梅花鹿受惊逃脱,李胤却并无不快之意,反倒畅怀大笑。这一箭本就不为捕猎,只是为激励驱赶猎物至此的军士们。就在那一箭消失在榆林中后,四面八方响起铜钲声,军阵开始击鼓行进。
白草之上,群臣之中,李蝉挎着一柄角弓,极目远眺。李沛节从西边骑着五明骢过来,远远的唤了一声先生,李蝉勒马,只见这位本来颇有书生气的九皇子白袍银甲,竖插的两道鹖尾在冠上高高挑起。
“殿下换了这一身行头,真是英气逼人。”
李沛节身边的亲随牵着拂林犬,他臂上托着只白隼,骑马接近,“我这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虽一身戎装,却只上过猎场,父皇在我这般年岁,已不知打过多少场胜仗了。”
李蝉迎着西风中的肃杀之气,远远看向军阵前方,那位戎马半生大庸皇帝清晨刚在春明门下演练了军阵,竟丝毫不显疲乏,刚才搭弓射箭的模样比年轻武将还要勇壮得多。他收回目光,看见李沛节眼里透出股少年人都有的疆场建功的渴望,于是说,“没打过仗,可比打了胜仗好多喽。”
“先生说的是极。”李沛节逗弄着白隼,笑道:“我有时虽然也想过征战沙场,可一想到边关凄苦,就半分念头都没了。我也不怕被人耻笑没志气,毕竟先生你看太子,虽戎装骑马,看着却十分儒雅,想来若有战事,也不会似父皇那样御驾亲征。”
马儿有些不安分,李蝉捋着它的鬃毛,“殿下生在太平盛世,不好武也是正常。”这时一名武将从边上骑马过去,高声笑道:“殿下再耽搁下去,就要落后于人了!”奔马带过一阵风,笑声迅速远离。
李沛节笑了起来,望着那武将骑马远去,想起另一道英武的背影,感慨道:“父皇的后人里边,也就只有二哥跟他最相像了。”
李蝉身子随马背微微起伏,鞍边箭囊里露出的簇簇白羽随秋风晃动,他问:“豫王也好武么?”
李沛节感慨道:“可不是一般的好武,当初他还在玉京时,每年田猎过后,祭祀宗庙时,大都是他打到的猎物。”
田猎中次等的猎物送入庖厨,中等的款待宾客,只有最上等的才能供奉宗庙,李蝉道:“看来豫王武艺不错。”
就算只是回忆起豫王的身影,李沛节亦流露出极为钦佩的神情。李胤对六王宅中皇子王姬并不十分关心,太子又独居东宫,豫王对他来说便是长兄如父,“以前的王宅里,只有二哥一人每日习武不辍,不论晴雨。在我这般年纪,就能跟神策军将军打个平手。他就藩后,豫州刘翦之乱,也是他亲自带兵平定。那刘翦是神变高手,被逼到城下,一人搏杀千军,最后还是被二哥斩于马下。当初我也曾跟着二哥习武,可惜,连他半分本事都没学成。”他朝西边看去,矮丘挡住了太子所在的军阵,“年幼时我一直以为,二哥会继承皇位,后来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天命之子。”
李蝉则看向军阵最前方,心想当今圣上其实也并非天命之子。二人绕过矮丘,前边的水泽旁三只黄麂正在饮水,李沛节张弓搭箭,却射了个空,黄麂直起脖子愣了一下,撒蹄奔逃,李沛节抬臂指向黄麂,喊了声“去”,白隼应声而飞。亲随赶忙策马上前,放出拂林犬,朝侧边包了过去。
马嘶犬吠伴随着风中嘹亮的隼啼声,驱赶黄麂,黄麂慌不择路,又逐渐被赶回近前。李沛节骑马射箭,又空了两回,忍不住骂西风扰人。好在那黄麂越来越近,第三箭射出,总算是准了。半空中又传来另一声鹰啼,一只黑羽白喙的雪点头不期而至,俯冲过来,惊得黄麂一个趔趄,向东边跑去。一箭射空,李沛节气得“嗨”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支白羽箭自东而来,倏然插进黄麂侧颈,箭矢力道之大,直让黄麂一头栽倒在地,滚了几圈,用力扑腾着想站起来,却迅速力竭,最后蹬直了四条腿不动了。
李沛节发愣的功夫,几匹马自动奔袭而来,为首的王孝恭提着强弓,远远地朗声道:“本以为是无主之鹿,一时不察,竟抢了殿下的猎物,得罪得罪!”
远处的亲随骑马带着狗回来,李沛节道:“原来是王学士,抢了我的猎物,可要拿十倍的猎物来赔。”
王孝恭道:“要我的猎物,却得看殿下的本事,抢不抢得走了。”
“哦?”李沛节笑道:“王学士可不能用神通,若不然我可抢不过。”
“杀鸡焉用牛刀?”王孝恭哈哈大笑,摇摇头,让庶仆把那黄麂抬到马背上,策马去了西边,李沛节向李蝉道了声失陪,也跟了过去。
李蝉目送两伙人离开,驱马沿着原野小跑,茫茫白草间嵌着几片大沼,远处的兵将借围猎操练战阵,西边飘着北衙禁军的旗帜,北边是金吾卫,东边是奉宸卫,马蹄、战鼓、号角,惊起了群群水鸟。
这场田猎声势浩大,李蝉已久未出玉京城,极目远眺,只觉心情豁然。今日参与秋狩者,无不使出浑身解数,期望能猎得上等货色献予君王,他却只打算猎几只野味,给家里的妖怪解解馋。马蹄踏过长草的浅水,又经过榆林,到了鄠南山东边。
原野上,被大军驱赶着逃窜的兽群中,有几只野猪慌不择路脱离了兽群,这零星的猎物,自然不被大军放在眼里。
李蝉远远观望着,见野猪逃进了山林,才骑着马不紧不慢跟了上去,远远的缀在后方,经过一片榆林,又遇到了带着家中部曲经过的姜濡。
见到李蝉,姜濡招呼一声:“李郎怎么只带了弓箭?这恐怕不便打猎吧。”
李蝉道:“我哪有那熬鹰养犬的功夫。”
姜濡道:“何须鹰犬,雪狮儿君呢?”
李蝉道:“雪狮儿君若来了,只怕打到了猎物,也先进了它肚里。”
姜濡忍俊不禁,邀请道:“李郎不如过来与我一同狩猎?”
“多谢小娘子盛情相邀,我却只打算猎几只野物,回去打打牙祭就好,还是不做累赘了。”李蝉婉拒,看向野猪消失的林子。
“既然李郎想独行,我就不打扰了。”姜濡笑了笑。
“少陪。”李蝉骑马继续追踪猎物。一位青年中郎将本来领着部曲本来跟在姜濡的队伍后边,看着李蝉去了西边,便也带人跟了过去。
穿过一片榆林,野猪终于在山谷中停下,警惕地留意四方的动静,却没发现林中的李蝉。
李蝉抽出白羽箭,搭到弦上,一用力,弓便张成满月。秋风刮过,箭羽微弯,他将箭头往东侧了侧。
他的手指刚要松开,一阵马蹄声从侧面奔来。野猪受惊逃窜,李蝉一愣,只好遗憾收弓。他目光顺着野猪逃窜的方向,正打算跟过去,再寻良机,却见又有几箭穿林而来,贯入野猪眼中,野猪惨嚎毙命。
一位青年中郎将领着几个骑士从林中出来,像是刚看见李蝉一般,骑马过来,惊讶道:“这位可是乾元学宫李学士?”
李蝉虽不认识对方,却瞧出他演得有些假,不禁心生疑惑,“阁下是。”
“某乃奉宸卫左翊府中郎将王定方,从此处经过,见到那几头黑彘,便随手射杀,却不料李学士也在这儿。”青年中郎将笑道:“李学士恐怕已跟了这几头黑彘许久了吧。”
李蝉道:“的确跟了一阵,但想必不比王将军跟我更久。”
青年中郎将微微一怔,大笑道:“不愧是李学士,果然不是凡人,看起来却不精于狩猎。”他目光扫过李蝉的角弓和箭袋,“不然,也不至于区区几头黑彘都拿不下来。”
李蝉挑眉,“王将军有何见教?”
青年中郎将道:“李学士可敢与王某比试一场?我也不会占你便宜,你既然没有鹰犬,想必该有飞剑傍身吧。”
李蝉这才明白对方的来意,大庸国中想要挑战乾元学士而扬名的人不知凡几,他自然没那闲心去应付青年中郎将的挑衅,微微一笑,回绝道:“秋狩意在讲武,我若用飞剑去对付野猪,传出去难免贻笑大方。”
“那我就当李学士输了。”
青年中郎将得意地笑了,调转马头,带走野猪,再次穿过榆林。
姜濡松开紧绷的弓弦,白羽箭朝天而去,一只掠过秋空的黄鹄随即坠下。她寻至黄鹄落至的山石畔,下马捡起。
随着一阵马蹄声,青年中郎将策马靠近,笑道:“李学士虽有身怀神通,打猎却差强人意。听说有异兽逃进了雁荡岭,阿姊可愿与我同往?”王定方乃奉宸卫左将军王仁愿之子,少年与姜濡一同习武,常被欺负,一度扬言要娶她为妻,遭毒打后改口唤其阿姊。
姜濡一听,便明白过来,这厮大概是嫉妒她邀李蝉同猎,便去抢了猎物,摇头笑了笑,“伱又帮得上什么忙,自个去吧!”
青年中郎将被轻视也不恼,“那阿姊看好了,不出一个时辰,我便将那异兽带过来!”说罢,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边上的家臣看着青年中郎将远去,“看来王将军武艺精进了不少,竟能从李学士手中夺得猎物。”
旁边又有人笑道:“王将军的确有本领,但多半是李学士无意与他相争。刚才小娘子相邀,李学士也说了,只打算猎几只野物。”
姜濡朝西边望去,约莫二里外,骑马独行的身影在林间穿行,她笑了笑,“难得碰上一场秋狩,只猎几头野物又有什么意思,白跑了这么一趟。”说着,拔出黄鹄身上箭矢,用箭羽沾了鹄血,掏出帕子写了些字句。
接着,把帕子绑到箭上,搭弓射向西边。
李蝉并未把那几头野猪放在心上,这鸣犊泉之野鸟兽不计其数,而他一人一马,打到再多猎物,至多也只能带上数百斤。他骑马走过树林。
一支白羽箭过林间落叶,“笃”的一下,深深没入他身前的树干。
李蝉一怔,上前查看,箭尾白羽仍在震颤。他取下箭上绑着的帕子,抻开,看见上边的鹄血书:
千山猎火照清秋,十里旌旗踏帝丘。
万丈鸿原堪步武,冲天杀气震王侯。
箭头鹄血书犹热,怀底龙泉莫抑留。
但试角弓朝虎豹,愿君策马最前头。
他拿着帕子,向东望去,二里外,马上的白衣少女远远与他对视一眼,调转马头远去。
李蝉又低头看了一眼帕上的诗,收入怀中。西风送来兽肆鸟鸣,咚咚的钲鼓声仿佛更清晰了些。要是只猎几头野物,好像有些无趣?他笑了笑,摘下腰间悬挂的子母铃。
(本章完)
一百:五色鹿
榆林里的铜铃声随风穿过落叶,被掩埋在钲鼓声中。数十里外的玉京城光宅坊里,二夜叉正在啃西瓜除秋燥,徐达与鸦千岁闹腾一阵过后,无聊地趴在窗下打盹。园内无风,花圃里偶尔响起几声蛩鸣,忽然,窗下铜铃响了起来。
徐达双眼猛地睁开,青夜叉则抛开西瓜皮来到铃下,擦着嘴道:“阿郎传讯了。”
赤夜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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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一:虹光
鄠南山高逾千丈,山顶常年积雪,此地虽然是人皇的猎场,但从早年圣人下诏弛川泽之禁后,百姓也能进入山中樵采。
不过,樵夫至多能去到鸣犊泉之野到山腰下的雁荡岭附近一带,只有采药人才会再深入些。但有些绝地,就连采药人也不会轻易踏足。
李蝉骑着徐达深入山中,山下的钲鼓声被厚实的秋叶挡住了,只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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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二:玉角
李蝉骑着从山涧旁寻回的马,五色鹿紧随其后,大庸皇帝领着群臣过来,快要接近时,他便下马叉手行礼。
李胤到了近前,众臣子议论纷纷,啧啧称奇。去岁圣人秋狩获一雄鹿,李澹带来的,一定就是那雌鹿了。
李胤笑道:“李学士不必多礼,你这五色鹿是从哪猎到的?”
李蝉道:“微臣一路追入山中,也不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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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三:残阳
风烟渐散,姜独鹿不知何时出现在乘黄前边,竖握“独鹿”剑。方才的雷霆与大风,仿佛都被这一剑劈开,他身前血肉横飞,旌旗倾斜,身后的大庸皇帝与诸多臣子却几乎无恙。他上前用剑尖挑起苍兕的残尸,那万金难求的粗壮玉角骨碌已裂成数块,锋利的断口还沾着猩红的血。
待确认已无后患,姜独鹿才回身单膝跪地,“末将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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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四:道观
“你知道玉京出了多大乱子么?皇帝老头儿打猎时被刺杀了,到处都是搜捕的官兵。”红药进屋放下笈囊,打开翻看,里面装着水瓶干粮、散碎盘缠和涂山兕不知从哪弄来的过所,她数落道:“咱家有阿郎在,还护得住,你在外边乱跑,也不怕被人逮了?”
“家里闷得慌,就出去转了转。”涂山兕把腰刀挂到墙上,松了口气,“累
《画妖师》一百零四:道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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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五:妖书
几场秋雨洗尽了夏日残存的暑气,李宅中,梁间窗下妖踪鬼影逐渐零星,只剩下秋蝉和鸣蛩的叫声。李蝉掀开薄衾,天气微冷,他起床推开窗,一边嚼着盐水浸的柳枝,一边吐纳行气。
家里的妖怪们去了钟山,路上并未出差池,玉京城的搜捕已持续多日,众妖怪离开了这是非之地,他虽没了帮衬,也少了许多顾虑。窗外,地上的槐叶已积了一层,东边的马厩里传来黑驴进食的哼唧声。这样冷清的景象,让他想起了在青雀宫当守铃人的日子。
昨日,李蝉引荐出售道观的冲夷子见了白微之,让道士寄寓在一卷馆,今天早晨,便打算去一趟崇玄署。作为崇玄署博士,自秋狩过后,因事务繁忙,他已有几天没去署教导九皇子修行,除此之外,也是送佛送到西,将冲夷子推荐到署学里,还那道观的人情。
苍白纸鸟掠过民舍的屋檐,隐约传来翻书般的振翅声。李蝉侧目,看着那白鸟消失在熹微晨光下,不知又是哪个修行者的书信。但紧接着,又有数只白鸟飞过墙头,在园子上空盘旋一阵才飞远。
玉京城藏龙卧虎,鸟书鹤信并不罕见,但修行者毕竟是少数,眼下的情况就有些异常了。李蝉吐掉柳枝,出了卧房,轻轻一纵,便迎着晨风立在棋亭的攒尖上,极目远眺。天还没亮透,街道中行人零星,万千白鸟翱翔云桥飞楼间,秋风一过,便如落叶般飘到各家门前。
李蝉看向上空,悬心剑离袖,飞星破空而去,一转眼便归来,停到身前。他取下剑尖的白鸟,展开一看,便见到纸上的墨字,一眼扫过内容,皱起眉头。
……
兴国坊,乾元学宫灵书殿内,玉京城沙盘上飞过道道白影。李蝉进入殿内,众学士已围聚沙盘侧,皆神色凝重。他刚走近,白微之便问道:“浮槎兄也看到那鸟书了?”
李蝉点头,“我晨间见到漫天鸟书,便用飞剑取了一张下来,诸位也都收到了?”
姜濡道:“辰时前后,便有鸟书落在将军府。”
祝真嗣道:“若没看到那鸟书,各位也不会过来了。”
众人议论纷纷,陈玉斋道:“学宫尚未有召,诸君都自行前来,想必都已看过那妖书,知晓其中利害了。”说罢,环视众人。
众学士大都点头,宋常清道:“后进鲁钝,陈学士不妨先说说见解。”
“也好。”陈玉斋点头,看向沙盘,“今日卯时前后,便有鸟书出现在玉京城中,尚不知是何人所为,虽然半个时辰前,神吒司便将天上鸟书尽数打落,并且全城搜查收缴,但书中妖言至少已有千人看过,不出两日,便会在京中散布开来,再过不了多久,各州道也将得到消息。”
“这书中内容,虽是妖言,常人却难以辨别。写这妖书的人,也定非凡人。此书先论‘天命’,引古来贤君仁皇之典,所述不过是一句话:‘天命方为正统’。若这妖书到此结束,倒不失为正论。但论罢天命过后,却提起了日前的一桩桉子。此桉涉及金乌大将军周含真与裴相……”
说到这里,陈玉斋不着痕迹地看了李蝉一眼,略过了李蝉为《闺范图说》作序的事,继续说:“此桉的始末,乃御史冯曹上疏指责周将与裴相结交宫闱,欲伙同德妃祸乱朝纲,动摇国本。这妖书提起此桉,含沙射影,暗指豫王已生反意。更是说到了秋狩圣人遇刺之事,虽未明言,其用意已不言而喻,百姓看到这里,必然会怀疑豫王勾结妖魔谋划此事。此后,又扯出了月前天子幸学,以太子拜师袁祭酒为引,指出乾元学宫必将匡扶正统,将乾元学宫也牵扯了进去。”
陈玉斋说罢,停了一会,问道:“诸君对这妖书有什么看法?”
宋常清道:“便如这书中言论,应当是拥护太子之人因那《闺范图说》之桉心生不满,于是撰此妖书。”
谢凝之道:“宋学士此言差矣,这篇妖书明面上是为太子宣扬天命正统,可当今圣人正值壮年,龙体安康,所谓暗伤隐疾不过是谣传。若圣人看到太子如此急不可耐……又会作何感想?”
王孝恭道:“凝之兄说得不错,太子已是储君,又何必在意区区一本贤妇烈女之书?”、
宋常清皱眉,“照二位的意思,这妖书竟是抹黑太子的?”
谢凝之摇头,“以我所见,那《闺范图说》不过是冯御史捕风捉影,这妖书却是祸乱朝纲。不光引得太子与豫王互相猜忌,亦会让圣人猜忌太子。”
白微之道:“我却觉得宋学士说的有些道理,圣人本非天命之子……若圣人真有易储之意呢?”
白微之的话点到即止,意思却很明白,若圣人真有易储之意,太子当然坐不住了。这么一想,这妖书倒真有可能是太子的人弄出来的。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乾元学宫在大庸国地位超然,说话没那么多忌讳,但眼看众学士说得越来越大胆,陈玉斋还是打断道:“休要乱猜,撰此妖书者署名‘神都赵常仪’,有谁听说过此人么?”
祝真嗣道:“这当然是个化名,就算有同名的,也一定不是写书的这个赵常仪。那《闺范图说》之桉,就是四天前的事,短短四天之内,能炼成万千鸟书,此人修为极深,至少已接近知境了。”
“这赵常仪,会不会就在学宫里边?”
一道声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姜濡拿出怀中鸟书,“我观察过这鸟书上边的气机流转,用的似乎就是《万里灵化尺素书》中法门。”
李蝉道:“我也修习了这门神通,的确相似。”
众学士面面相觑,修行界中各门各派都有传信之法,虽大体类似,却有区别,而《万里灵化尺素书》正是乾元学宫常用的传信法门。
陈玉斋皱眉,“此法虽在乾元学宫中经常使用,却并非学宫独有。不过,这‘神都赵常仪’用此法炼化鸟书,定然是有意为之。乾元学宫虽有匡扶社稷之责,却不参政事,撰写妖书之人显然要将学宫卷入国本之争。”
虽如此说,陈玉斋心中却浮现出一个微妙的念头。若这赵常仪被查出来真的是乾元学士,若圣人真有易储之念,太子与豫王若真的起了纷争,乾元学宫便被这一篇“匡扶正统”的妖书绑到太子船上了。是谁?他忍不住打量众人表情,却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忽然心里一惊,眉头紧锁,这妖书用心何其险恶,短短数百言,便引出如此多的猜忌,就连自己都被套了进去。
一阵沉默。
唐清臣道:“陈学士,这妖书之桉,乾元学宫查还是不查?”
事涉乾元学宫,陈玉斋自然想揪出那“神都赵常仪”,但此桉扑朔迷离,又牵涉极深,查还是不查?
“不可轻举妄动。”犹疑一阵,他仍做不下决定,“袁祭酒正在宫中,待他回来,再做定论。”
一百零六:游奕使
清晨飞遍玉京的白鸟虽已被有司收缴,书中妖言已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传遍了玉京。临近午时,皇城右春坊外,洒扫的宫人不时抬头,天上早没了纸鸟的踪影。众宫人交头接耳,小声谈论妖书之事。正在这时,一辆轺车从永福门出来,碧里青帷,赤壁朱轮,车上升龙旗迎风而起。宫人们认得领车的厩牧令,也认出了太子的座驾,连忙住了嘴。
轺车与东宫官员越过右春坊,穿过通训门后的左藏库向北去,途径弘文馆和北门学士院等处所,停到武德门外。大庸太子李重照头戴九首蝉远游冠,身着绛纱单衣,走下马车,看向门内的武德殿。武德殿与东宫邻接,自从他封了太子后,便被赐居此殿,圣人有要事召见他,也常常在这座宫殿里。
左中护入宫通禀归来,神色严肃。边上,大黄门鱼光礼托着拂尘过来,微笑道:“圣人有召,太子请吧。”
李重照并未急着动身,他身边是掌统东宫三寺十率府之政的端尹陈法兴,待左中护一过来,便小声问道:“圣人神色无恙否?”
左中护摇头,压低声音道:“虽看不出喜怒,但圣人似乎不大高兴。”
端尹府少尹道:“妖书非太子之过,想来圣人不会无端责怪……”
话没说完,端尹打断道:“虽不是太子的过错,这妖书的言论用心却极其险恶,太子当小心为上。”
李重照点点头,跨步上前,被鱼光礼引入门中,司议郎紧跟其后。武德门后东西配殿分别供奉佛道两教香火,殿前的龟首屋下侍立着几名太监。鱼光礼把李重照接引到殿门口,李重照从宦官中间穿过,进入殿中。
武德殿是一处便殿,接建了诸多书房、围屋、斋堂、静室,此时殿中颇为空旷,京砖映着殿外的秋光。殿内没有丹墀,一方书桌放在“揆文奋武”的匾额下,书卷间静静地躺着一张白纸。李重照已见过几张相似的白纸,他看向书桌右侧,错银云纹三脚铜炉后,李胤正端详书架上的卷牍。
李重照下跪请安,李胤背着手转过身让他起来。太子素有温良恭俭的名声,就算桌上放着那份妖书,他仍低眉俯首,姿态沉静。
李胤道:“可知道朕为何宣你过来?”
李重照看向桌上妖书,“臣大概猜到了。”
李胤点点头,不动声色道:“说说吧。”
李重照道:“撰写这妖书的人包藏祸心,定是乱臣贼子。臣想到日前秋狩时圣人被刺之案,从那以后便人心惶惶,这妖书在这时候出现,恐怕不是巧合。臣以为,此人就算不是受了外域妖魔的指使,也定然脱不开干系。”
李胤道:“朕要问的是,你如何看这妖书中的言论。”
李重照道:“尽是妖言惑众。”
李胤逼问道:“哦,究竟哪一句是妖言惑众?”
那妖书之所以用心险恶,便是因为句句都不是虚言,李重照虽早知来者不善,却没料到李胤会如此步步紧逼,但他仍保持着冷静,回答道:“譬如圣人身受重伤,这就是妖言惑众。”
“你倒是会避重就轻。”李胤面色稍霁,手抚座椅,沉默片刻,“朕当了三十六年皇帝,本以为还能再操劳十几年,近年却时常感到疲乏。朕年轻时就想过放弃皇位去修道求长生,只是政事缠身,虽勉力修行,却已多年没什么长进,近来,朕的确也想歇歇了。”
李重照一改沉静之态,神色焦急,扑通跪下,恳切道:“圣人切不可有这种念头,去岁圣人西行,臣代政时,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国中仍乱象频生,直到圣人归来,情况才有所好转。大庸国的江山,万万离不开圣人啊。”
李胤那一番想要退位的言辞只是试探,太子的反应自然无懈可击。李胤低头打量着李重照言真意切的模样,点了点头,眼神似乎颇为欣慰。李重照自幼就是天命之子,恭敬师长,礼贤下士,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可那欣慰的眼神下面又闪过了另一种难以察觉的神色,这位大庸皇帝仿佛不是在看自己的骨肉,而是在看庙中泥塑,戒备而疏离,他摇头道:“朕让伱说的不是这个。”
李重照微微一怔,低头道:“微臣愚鲁,请圣人明说。”
“以你的聪明,怎会不知道朕要你说什么?”李胤拿起那妖书,“朕要你来告诉朕,什么叫天命正统!”
李重照道:“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便是正统。”
“好,好,说得不错。”李胤冷笑一声,忽的把妖书掷到李重照脸上,轻飘飘的纸张重若千钧。“啪”一声,李重照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边上,记述的起居郎与司议郎都愣了一下。李胤猛地提高声音,指着李重照骂道:“那什么又是天命!”
李胤如何不知道什么是天命,这一问,李重照无论如何都没法回答,他只是低下头,“圣人息怒,莫伤了龙体。”
“朕看你巴不得气死朕才好!”李胤胸口起伏,指着地上的妖书,“天命正统!朕来告诉你什么叫天命正统,朕在这位子上,就是天命正统!”
炉中青烟仿佛都被李胤的声音震散,殿内鸦雀无声,李重照闭口不言,良久,李胤的怒气才平复下去,对李重照摆摆手:“去吧。”
“微臣告退。”李重照行了一礼,后退着离开,刚要出殿门,李胤又唤道:“等会。”
李重照脚步一顿,李胤道:“妖书之案,你不可插手,知道了么?”
“微臣知晓。”李重照说罢,带着司议郎等人离去。
待李重照离开,鱼光礼连忙捡起地上的妖书,李胤望着殿门,沉吟片刻,问道:“袁朔来了吗?”
鱼光礼道:“袁祭酒已在武德殿外。”
李胤道:“宣。”
“唯。”鱼光礼,退出武德殿。
……
李胤宣见袁朔的地方不在武德殿内,而是在殿西的书房里。宦官与史官都被屏退,独留二人。李胤招呼袁朔坐到榻上,问道:“袁卿觉得朕做得对吗?”
袁朔道:“陛下说的是,方才训斥太子的事?”
“很多事。”李胤摇摇头,看向窗外,露出追忆的神色。
袁朔沉吟一会,只答道:“圣人是个有野心的人。”
“野心。”李胤笑了笑,“若没有野心,朕也不会登上皇位了。”
他顿了顿,感慨道:“当年乱世之中,朕见天下妖魔横行,生民命如草芥。两教中人虽自谓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然而妖魔之乱却不能平息,百姓为了避祸,不得不托身两教庇护之下,乱世越久,各大宫寺庙观的福田倒是越来越多了。朕气不过,便立誓要荡尽妖魔,行了篡位之事。果然,到头来靖除妖魔的不是和尚道士,而是舍生忘死的大庸百姓。那时候朕就想,既然两教无用,百姓又为何要受其盘剥?天上神佛以香火为名,食国之气而得长生。想当年人祖绝地天通,使人道自掌人间,人族才得以摆脱奴隶之身。几千年过去,天上神佛把控社稷,又与人祖未生的蒙昧混沌之世何异?”
“当年朕站在龙武关上,看着妖魔西去,本来觉得这就是人道昌盛之始。可没过多久就发现,这天下与其说是朕的天下,不如说是僧道的天下。社稷权柄落于两教之手,岂非太阿倒持!可两教有数千年底蕴,若要对付他们,岂是朝夕之功。朕欲行百年大计,立神咤司,拥乾元学宫为大庸圣地。有了这番基业,再行挑拨之事,扬道灭佛。若能成功,再抑道尊儒,如此,人道便能自掌天下。可如今,便连第一步都未成功,朕便已感到有力未逮了。那苍兕腹中夔牛鼓,不光伤了朕,亦伤了人心。这妖书……”
李胤叹了一声,“那妖书却点醒了朕。朕往日一直不愿去想,只觉得再做几十年皇帝,便稳定大局。但若真出了什么意外,朕无力把持社稷,那天命之子,又会如何作为?”
袁朔终于出声,凝重道:“不论如何,圣人都不要动易储的念头。不然天下必然大乱。”
李胤沉默片刻才说:“袁卿说得有理。”又问:“袁卿觉得乾元学宫新任的诸位学士如何?”
袁朔明白李胤召他前来的用意,回答道:“三十六位学士,都称得上命世之才,比之两教圣地亦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只不过,这其中有九成的人,都出身名门望族。乾元学宫不参政事,众学士尚能不被影响立场,超脱世外。若被卷入政斗,学宫恐怕也要沦为名利场,长此以往,纵有圣地之名,也无圣地之实了。这妖书之案非同小可,圣人若要学宫协助查案,这人选……”
李胤道:“你那徒儿如何?他小小年纪,棋力便能比国手。朕听说学宫春试时,他还勘破了灵书之秘。”
“观棋虽有心智,却无心机。”袁朔摇头,“况且此案形势复杂,微臣以为,乾元学士不便参与。”
李胤冷笑一声,“那妖书提到乾元学宫,乾元学宫就不便查案了吗!”
袁朔思索片刻,“微臣其实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哦?”李胤道,“说来听听。”
袁朔道:“圣人难道忘了新任的京畿游奕使么?”
迟来的更新,给大家道个歉,近来实在事忙,更新无法保证。一来前些天阳了,虽已病愈,仍易疲劳、嗜睡,精力不济。加之小鸽还有两周就要结婚,前期要做准备。另外,小鸽的太婆感染新冠,于昨日过世,享年103岁,家里需要办丧事。(太婆已十分高寿,算是寿终正寝了,但想到她捱过了百年间的革命、战争、饥荒、疾病,却没捱过新冠,还是难忍心酸。)除了这些事,小鸽手头还有其他的工作,等到空闲一些,一定努力更新。
(本章完)
一百零七:召见
李蝉从乾元学宫回到光宅坊,仓米巷里热闹一如往常,光宅坊的居民,大都认得这位乾元学士,见他骑驴过去,一个个的打起招呼。有送豆腐的,有送甘蔗的,还有人问府里的红药娘子近日怎么不曾外出采买了。直到有人问起晨间妖书的事,众人都不再出声,屏息凝神等待李蝉回答。
李蝉这才看见贩夫走卒脸上都挂上了心忧的神色,天下太平虽已二十多年,除了年轻男女懵懵懂懂,老一辈人却都尝过战乱之苦。日前圣人遇刺,京中本就已人心惶惶,自从早晨满天的纸鸟飞过去到现在,过去了大半天,妖书已在玉京城里传开。看过妖书的人,若是有识之士,自然瞧得出来那撰书之人有意挑起妖氛。然而玉京城文道昌盛,有识之士虽然多,更多的却是自以为有识却无识的两脚书橱。妖书经这些人传播过后,百姓都以为圣人没几天就要驾崩,豫王已厉兵秣马要杀上玉京,天下立刻就要乱了。
李蝉当然也不知道那妖书的来历,却知道在玉京百姓眼里乾元学士好比神仙,若乾元学士都乱了阵脚,百姓只会更加慌张。他本打算推说不知,迟疑了一下,却改口道:“诸位放心,那些言辞不过是信口雌黄。此事已有了眉目,想必不日就会结桉。”
见李学士如此回答,众人终于放下心来,还有人追问道:“李学士,鄙人以为那书上的言论颇有道理,怎么能说是信口雌黄?”这话刚一出口,便有旁人嘲笑道:“刘四郎,你平日酸几句诗文也就罢了,怎敢质疑李学士?”那刘四郎登时红了脸,极力辩解。
一片哄笑声里,李蝉骑驴穿过人群,脸上羊装轻松,心中却有隐忧。他看着依旧繁华的玉京城,心中却闪过关外风雨飘摇的破败街市。
他离开仓米巷,边上有一人靠近唤了声“李学士”,转头一看,一名青衣人从边上过来,仿佛早已在巷口等候,此人眸中神光内敛,举手投足与天地元气波动相合,显然是名修行者。李蝉不知其来意,停下黑驴,那青衣人问道:“方才听李学士说那妖书的来历已有了眉目,是真的么?”
李蝉反问道:“阁下是?”
青衣人见李蝉警惕,也不追问,只说:“有人邀李学士见面,请李学士申时三刻到大相国寺七襄台来一趟。”
李蝉问道:“谁?”
青衣人不答,对李蝉拱了下手,便转身走进人群中,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
晨间的妖书之桉,打乱了李蝉一日的安排,从乾元学宫回来,匆匆去了一趟一卷馆与崇玄署,回来时便已临近申时。对那神秘青衣人的邀请,他既疑惑,却并不戒备。毕竟那人虽隐瞒身份,但若来者不善,也不必以这种方式来算计他。
于是,申时一过,李蝉便出了门。再入大相国寺,当初他求墨时接触过的知客僧热情迎上来,滔滔不绝地表示自己早已看出李学士绝非凡人。李蝉请知客僧引路去七襄台,知客僧却婉拒称那是寺中禁地。二人说话间,接近了大佛殿,寺中高僧圆观法师站在楼下,屏退了知客僧,对李蝉道:“李学士,贫僧已等候多时了。”
玉京城飞楼成千上万,其中有十二座飞楼被称为日月止舍,对应十二个时辰的日月经行之处。站在大相国寺大佛殿顶,自东向西,恰能看尽这十二座日月止舍中的旸谷、咸池、扶桑、鸟次、连石、蒙谷、桑榆七座楼,于是大佛殿顶的露台便得名七襄台。台上,有铜人身披云龙火珠甲,驾六龙之车,车上有春日之女,与寺门口那座据说能凝结月华的承露台相对,传言能纳集太阳精华。
圆策将李蝉引至大佛殿顶便原路离开,李蝉回身目送圆策下楼,那夹纻大佛藏身于缭绕的檀烟中,佛头顶齐整排列的青螺大可容人。他收回目光,踏上通向殿外露台的阶梯。那七襄台就悬在大佛殿西的出檐下,极其轩敞。向天边一看,正值黄昏,彤云如火,乍一看,仿佛整座玉京城都烧了起来。
阑干边,站着两道背影,其中一人是大相国寺主持圆竹上人,他曾是闻名天下的讲僧,正通肩披着御赐的玉色袈裟,与身旁的另一人讲经。那人背着手,正对斜阳,主持则侧过身子,微微躬下腰。
大庸国中僧道地位极高,大相国寺虽不是佛门圣地,却是最有钱的佛寺,能让本寺主持如此尊敬的人,普天之下寥寥无几。李蝉看着那道巍峨的背影,他猜测过那相邀之人的来历,却没想到,此人竟是大庸皇帝李胤。
圆竹正与李胤讲经,李胤亦不只是倾听,不时反问,甚至他对于经意的不同见解,亦能让圆竹凝神沉思。圆竹的沉思并非故作姿态的逢迎。当今皇帝虽有抑道灭佛之心,却并不展露在外,玄门尊其为在世真人,佛门也称他是现世佛陀,这些尊号尽管是因人皇之位而加上去的,李胤本身却也精通两教之学。
李蝉在七襄台后静待二人谈论佛法,李胤也没让他等多久,只过了片刻,圆竹便告退,与李蝉互相行了一礼,和他擦肩而过。
李蝉走上七襄台,暗暗留心四周的动静,发现李胤只是独身一人,不禁心想,若李胤真在此前的秋狩里受了重伤,应该不会如此疏于防备。想到这里,李蝉心中担忧也消去了一些,他不关心储君之争,只知道李胤在位久一些,天下也能太平久一些。
“微臣参见圣人。”李蝉俯身行礼,七襄台上,李胤与那六龙车的影子被残阳拉得极长。李胤召他参见,却不在宫中,也不报身份,显然是要避人耳目,要授密旨。那京畿游奕使的使职被敕封了一年,恐怕今天就不再是个闲差了。
果然,李胤转过身来,背对夕阳打量面前的乾元学士,说了声免礼,便问道:“卿可看过那封妖书了?”
一百零八:妖书案(一)
李胤果然是为妖书而来,李蝉道:“到了这时候,玉京城中但凡识字的人,想必都看过那妖书了。”
李胤看向七襄台下晚霞笼罩的玉京城,几只鸥鹭飞向夕阳。李蝉走上前,到了阑干边。李胤道:“朕本以为玉京城固若金汤,孰料区区一张纸,不到千言,便能将玉京城搅得鸡犬不宁。朕与几位大臣谈过,都说,这妖书写得刁钻,于是能蛊惑人心。”他转头问李蝉:“卿怎么想?”
李蝉道:“那妖书刁钻则已,但若不是国中积弊日久,也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
“积弊在何处?”李胤问。
李蝉道:“祸端自圣人西行始。”
李蝉话音刚落,李胤眉头便皱了起来。高处的不周风吹过,六龙车前铜人盔缨飞舞。过了一会,李胤道:“卿但说无妨。”
李蝉这才说:“自圣人西行开始,国中乱象频生。明面上看,是妖魔为祸四方。但大庸国神道昌盛,妖魔在大庸国中势力衰微,若只是妖魔作乱,不至于闹得民不聊生。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圣人与两教离心离德,这才酿成诸多祸患。”说到这里,李蝉顿了一下,看李胤并没有什么反应,他才继续说:“日前秋狩之时,圣人遇刺,京中人心惶惶。今日这封妖书现世,可谓火上浇油,时机选得极其毒辣。书中言论直指豫王欲与太子夺嫡,这些话之所以能取信于人,只因圣人本非天命之子。”
李蝉这一番话说得如此直白,李胤却并不恼怒,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明白这些道理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敢在朕面前说出来,看来朕果然没找错人。李游奕!”
李蝉道:“微臣在。”
李胤道:“朕差你查办妖书之案,务必找出那幕后主使之人。”
李蝉迟疑了一下,低头说:“微臣惶恐。”
李胤皱眉,打量李蝉几眼,问道:“卿有什么顾虑?”
李蝉道:“微臣去年入京之前便与郑学士相识。郑学士已修行有成,区区一个赈灾粮的案子,竟几乎让他束手无策。微臣虽有神通,但学艺不精。这妖书之案,牵涉甚广,远不是那鬼主之案可以比拟的。学宫中的前辈尚且如此,我又如何担当得起这样的重任。”
“卿的顾虑不无道理。”李胤道,“不过郑君山的处境与你不同,既然是朕让你去办案,你无需担忧这些。”
李胤一边说,一边解下腰刀,向李蝉抛去。李蝉一把接过腰刀,又听李胤说:“若遇上阻碍,以此腰刀为凭,可便宜行事。”
李蝉低头打量腰刀,握住刀柄,从桃皮鞘中抽出一指宽的刀身,刀身映着暮光,现出“挥霆”二字铭文。李蝉无法推脱,持刀行礼,“微臣接旨。”
“去吧,切勿耽搁。”李胤嘱咐一句,便离开七襄台,与李蝉擦肩而过。李蝉目送李胤离去。
待李胤消失在台阶下,李蝉看向阑干外,天边的城楼吞下最后一线余晖,夜幕逐渐笼罩了玉京城。
…………
皇帝遇刺的风波尚未平息,一封妖书又在玉京城掀起波澜。玉京是大庸国守卫最森严之处,金吾卫与神咤司不舍昼夜的巡查监视下,竟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放飞满城鸟书,并不被找到马脚,一时间,“神都赵常仪”的名字在坊间被传得神乎其神。城中搜捕愈发严厉,短短几日,就有上百名可疑之人锒铛入狱,有售卖禁书的,有被人检举的,甚至有自称就是妖书作者的。三法司昼夜不歇地审问,却没有找到丝毫有关妖书案的线索。
直到第四天过去,玉京城靖恭坊里,一名神咤司校尉率人越墙进入一所宅邸。于此同时,宅门处,一截刀尖刺入门缝,斩断门闩。紧接着,李蝉破开宅门。他身后,一众缉妖吏鱼贯而入。李蝉提着刀,走进宅内,眼神四顾。宅东南角有人唤了声“李游奕”。李蝉走向那屋子,一名缉妖吏迎了上来说:“李游奕,找到了。”
另一人鼻子上画着仲龙玉神符,正嗅着桌上的墨迹,“就是这儿,与妖书用的墨一样。”
李蝉走进屋内。他本来不愿牵扯进政斗之中,却受皇帝召见,在大相国寺七襄台上接了密旨,不得不掺和进来,这几日都在追查妖书的来历。印成妖书的是玉京书坊最常用的抄经体,他便命神咤司中人将玉京一百余间书坊都搜查殆尽,除此之外,也遣人调查购置了大量纸张的人,今日总算在此地找到了线索,疑似是印刷妖书的地方。
桌脚放着一个铜盆,李蝉走过去,问道:“找到雕版了么?”
一名缉妖吏看着铜盆里的灰烬答道:“应该是毁掉了。”
“继续找。”李蝉蹲下捻了些灰,一边嘱咐道:“找坊魁里正查清楚,这宅子是谁住过……”正说着话,腰间子母铃忽然响了两声,李蝉神情一动,却没理会子母铃。待整所宅子都搜寻完了,没发现其他的什么线索,李蝉这才叮嘱众人看好这宅子,离开靖恭坊。
待回到了光宅坊的家里,推门进去,李蝉便看到脉望在窗下等着,他上前问道:“芝田先生,怎么从突然回来了,有什么麻烦么?”
脉望道:“郎君不用担心,钟山那边人迹罕至,又有郎君差人关照着,哪有什么麻烦。只是大伙看过郎君的信后,都觉得郎君一人在玉京还是缺少帮手,便催促老夫赶回来了。说起来,老夫走之前还听说这妖书之案乾元学宫不会参与,怎么郎君却……”
“别说这个了。”李蝉道,“先生看过那妖书了,感觉如何?”
脉望道:“这篇文章引经据典,文理畅通,虽无藻饰,却字字珠玑。有如此才华的人,一定不会默默无闻。”
“你我二人所见略同。”李蝉点头,“先生博览群书,可否看得出来,这篇文章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一百零九:妖书案(二)
书房内,笔毫触及纸面,写下一个“茶”字,化作茶壶。
脉望给李蝉倒了碗茶。李蝉道了声谢,接过茶,啜了一口,闭目养神。外边已下起了秋雨,脉望静静地沏茶,屋中只有茶水注入碗中的声音。
连着操劳了几天的李蝉只休息了一会,便睁开眼,“先生从那文章里边,没看出丝毫端倪么?”
“郎君高看老夫了,”脉望放下茶壶,苦笑道:“有些名家文章自成一派,文风独树一帜。这封妖书却不在其中。老夫看这妖书,有庄子休之灵快,又有刘稚圭之雅健,博采众家之长。这位作者,一定是博闻多识的人。但这世上有才之人却不一定有名。譬如郎君的丹青已是神乎其技,此前也是默默无闻。不过,老夫虽瞧不出这文章的来历,但若能看到这份妖书的原稿,或许能见字识人也说不定。”
“哪还有原稿。”李蝉摇头,“刻版之处已经找到,连雕版都烧了……”正说着,他看见脉望欲言又止,追问道:“先生还有什么要说的?”
脉望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妖书的作者,说不定是个女子。”
李蝉挑眉,从怀中拿出一份妖书,端详其中字句,迟疑道:“先生何出此言?单从这书里的行文来看,好像瞧不出这是女人写的。”
“老夫只是突发奇想,郎君不必放在心上。”脉望道,“说这妖书是女人写的,倒不是书中用词婉约柔美,而是这‘神都赵常仪’的名字。郎君知道月御的名头吧。”
月御便是太古之时母仪天下的御月之神,李蝉不假思索便回答:“常羲,楚人又谓望舒。”
说完李蝉沉吟了一下,又道:“莫非,这‘常仪’……”
脉望道:“郎君果然通晓志怪之事。老夫在兰台吃书时,曾看过先朝的一本志异。这书里也有月御,却不称常羲、望舒,而叫常仪。若此常仪就是彼常仪,这赵常仪若是男子,应该不会自比为月御。”
李蝉道:“要真是这样,这妖书的作者倒真有可能是个女子,而且野心抱负不小……”说着,李蝉眉头一皱,想起鸟书飞遍玉京城的那个清晨,在学宫里头,众学士推测撰写妖书的人正是来自乾元学宫。
既是乾元学士,又是女子。李蝉想着,心中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继而又想到去年春试时的一首《转辘轳》,这下,野心抱负也对上了。
正当李蝉迟疑时,脉望说:“郎君说,这位赵常仪……会不会是宫里的人?”
脉望此言点醒了李蝉,姜濡的抱负在于求道,跟这位意在扰乱朝堂的赵常仪应该不是一丘之貉,他说:“这赵常仪既然能避开神咤司和金吾卫的搜查,一定在玉京城极有势力。此案又涉及夺嫡,这么说来,这人出自宫闱,也就说得通了。”他顿了一下,又摇摇头:“不过这赵常仪既然十分狡猾,真的会在这化名上自己露出破绽么?”
“郎君的怀疑不无道理,不过……”脉望看向窗外被雨打落的槐叶,感慨道:“这赵常仪既然以月御自比,一定十分自负。想当年,老夫还在世时,虽不得志,也是自负之极。这样的人,做出了震动天下的大事,却不能暴露身份,恐怕比让他死了都难受。此人以名言志,应该也是聊以自慰吧。”
“常仪二字如此冷僻,若不是先生以字为食也认不出来,其他人更难想到这层。想来在赵常仪眼里,这应该不算个破绽。”李蝉沉吟了一会,皱起眉头,“要调查宫闱之中,阻碍可就多了。”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腰间佩刀,用手缓缓抚过刀柄。
“不过说到底也只是猜测。”脉望道,“郎君别太放在心上,莫被老夫的胡言乱语左右了判断。”
……
天青如碧,秋雨萧索地落在凝阴殿顶。檐角小兽沐浴水珠,其中一只飞鱼跃下檐角,游进屋下的水渠中。渠边零星落着些红叶,可见宫人打扫并不勤劳,虽美艳,却显得有些荒芜。飞鱼紧接着穿过雨水,跳到窗前一名女子手中。女子穿着一身藕荷色宫装,约莫三十多岁,身旁的书架上放着一些诗集词作。飞鱼绕着她的手指转了几圈,又倏然离去。女子欣然一笑,在这与与世隔绝的地方,这些檐兽便是她难得的伴当了。
不过此时殿中还有一位客人,客人是个男子,坐在帘幕中半倚着床吃葡萄,看不清面貌。女子目送飞鱼消失在窗外的秋雨里,帘内的男子看向窗外,“御沟里的秋水,就是要比外边的清一点。”
女子道:“元君喜欢,我让人再打扫得干净些。”
“元君”二字,是道门对坤道的尊号,与乾道的“真人”等同。帘内的人显然是个年轻男子,这宫装女子却偏偏称他为“元君”。而男子对这称呼不以为意,只是摆了摆手,“我下回再来时,想必你也不在这凝阴宫中了。”
女子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微笑道:“全靠元君提点。”
“这些鸟书只是开始,再接下来还有别的事,单靠我提点可不行。”男子笑了笑,“
“有元君坐镇,妾身当然也不会懈怠。”女子笑着,又说:“听说,外边抓了不少人呢。”
男子笑道:“抓的越多越好。你当他们是查案的?无非是想多抓些人,找头合适的替罪羊,把这些事情担下来,好向李胤交差罢了。”
男子这一番话,令女子放心了许多。这位元君来头可不小,正是神秘莫测的青丘之主,尊号“碧虚元君”。据说当年圣人西逐妖魔,也有这位元君在其中斡旋。传闻青丘之主手段诡谲,智计如神,女子如今已有体会。这位元君从未施展出什么厉害神通,女子只是受其指点,写了一篇文章,便撼动了整个玉京城,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妾身听说,圣人还派了个乾元学士来查案……”
“那个京畿游奕使么?”那男子笑了笑,“无非是出身干净些,李胤才用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画画儿的,就算有几分本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一百一十:妖书案(三)
脉望的到来令李蝉对赵常仪的身份多了一层猜测,但又是两天过去,妖书案的调查不光没有进展,反倒愈发复杂。为调查此案,朝廷汇聚了京中宿卫、三法司与神咤司绝大多数的人力,却抵不住朝野上下心怀鬼胎之人太多。疑犯虽一个接一个的入狱,但若要厘清其中党争攻讦的内情,恐怕就算再过几月也难有结果。
京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因全城搜捕之故,昔日热闹的街市冷清了不少。玉京城东胜业坊是达官贵人居住之处,本就环境清幽,看起来倒是一如往常,只是今日似乎安静得过分了些,连鸟鸣声都悄然无踪。
一位华服男子骑马过巷,胜业坊的死寂让人不安,萦绕心间的另一桩事则让他未能察觉到周围的异状。男子乃当朝通议大夫兼黄门侍郎王溪生,也是德妃的亲弟弟,此时他一人独行,身边并没带随从。出了巷道拐角,迎面过来一队金吾卫,王溪生心头一紧,却挂上一副微笑,与领队的校尉打过招呼,慰劳了几句。待与众兵士擦肩而过,他才松了口气。秋风肃杀,他额上却渗出了汗珠。
待到了胜业坊西边,王溪生在一所宅邸附近停下,确定四近无人,才解鞍下马,从宅邸后方的小门进去,被门丁引入屋内。
才到秋天,屋里已燃起兽炭,桌上的饭菜看起来十分素淡,唯一称得上荤腥的也只是两碗蛋羹、鱼汤。但那下蛋的鸡每日吃的却是人参、天麻,鱼汤亦是用三十二种鲜鱼熬成。如此规格的饭菜,其奢侈比宫里都不遑多让,但王溪生与这宅邸的主人相熟,知道他是个榷盐商,也就见怪不怪了。
盐商此时正招待客人吃饭,那客人是个生面孔,穿一身灰白深衣,俊朗斯文,一幅书生模样。只是书生打量过来的目光,却让王溪生感到像是被一条毒蛇盯着。书生明明是一介布衣,王溪生却感到身体有些僵硬,直到黄斗相请,才缓缓坐到书生对面,便听书生道:“在下齐生光,见过王侍郎。”
书生面带微笑,仿佛已料定能拿捏住对坐的黄门侍郎。王溪生感到十分不快,又觉得书生的名字有些耳熟,他思索片刻,终于记起来在哪听说过这个名字。此人是玉京有名的讼棍,极善诡辩、王溪生挑眉道:“你来找我做什么?”说着,乜了盐商一眼。
盐商表情尴尬,书生则微笑道:“齐某素来钦佩王侍郎的诗才,侍郎的每一篇诗作,在下都会细细揣摩,近来……”
放在平时,这马屁一定让王溪生很是受用,但书生话说到一半,这位黄门侍郎便皱起了眉头。王溪生颇擅钻营,作为德妃的亲兄弟,他很轻易便能谋得官爵,只是苦于文才浅薄,难以施展抱负,便常常借着盐商之手,收购他人的诗作录为己用。王溪生神色阴晴不定,只听书生继续说:“近来京中的妖书之案闹得人人自危,在下忽然想起,王侍郎的《云堂诗余》中,有‘王子入黄屋’之句,在这非常时刻,若被有心人传出来,恐遭人猜忌,生出不必要的祸端啊。”
所谓“黄屋”,便是帝王宫室。而“王子”,亦可指王氏子弟。王溪生一愣,他收购的诗作数以千百计,哪里记得清楚是不是有这么一句诗,便又将目光投向盐商。盐商眼神闪躲,迟疑了一下,附耳对王溪生道:“这诗正是此人出售的。”
盐商话音一落,王溪生顿觉如坠冰窟,立刻明白过来,此人出售诗作时,就已经挖好坑等他跳了。而今因为妖书之案,豫王已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作为德妃的弟弟,他又有此诗句,岂非坐实了德妃与豫王果真有夺储之意?他面色惨白,指向书生,“你,你早已谋划好了?那妖书难道也是你……”
书生也一怔,旋即微笑道:“王侍郎哪里的话,在下只是好意提醒,哪有什么谋划。”
王溪生放下发抖的手指,强自镇定心神,喃喃道:“多谢……郎君提醒,郎君有何见教?”
书生施施然道:“齐某既然登门拜访,自然是为王侍郎与德妃想好了应对之策。王侍郎虽诗名远扬,但识货的人却不多,那诗集不过流传出去百余册,王侍郎大可放心,齐某去一一收回来便是,只不过有几册流传到了各州中……”
虽明知对方勒索,王溪生却只能强自挤出一丝笑容,顺着对方的话说:“如此便辛苦郎君了,不过郎君车马劳顿,本官理应为郎君准备些车马费。五百贯钱,不知郎君意下如何?”见书生笑而不语,他又试探道:“八百贯?”
书生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齐某好意帮忙,王侍郎怎如此讨价还价,将齐某看得如此市侩?”说罢拂袖而起。
王溪生连忙起身将书生按了回去,“郎君只管开口吧!”
书生淡淡一笑,伸出一个手指。
“一千贯?”王溪生问。
“一千两。”书生摇摇头。
于此同时,胜业坊西,另一处宅邸内,五眼六耳兽尊匍匐在暗室中。十二名听律在桌前,无数人声、车马声从竹管中传出。其中一名听律复述道:“一千两。”
又补充了一句:“黄金。”
……
寒鸦飞过胜业坊,落在门檐上。黄叶随风飘落,檐下占风铎偶尔发出轻响。
乌鸦四顾张望,似乎疑惑于此地为何如此死寂。待目光落到下方,却见百余位穿着青随兕服的神咤司官差围在墙下、巷中,默然无声。
随着一声受惊的鸦啼,陈皓初按着刀柄,目光随着檐头寒鸦远去。
他把目光转向身侧,京畿游奕使正望着前方的宅邸若有所思。
陈皓初低声道:“李游奕真是神机妙算,这案子总算是有着落了。”
诈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