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鸟纪》
第1章 萬舞
天气已经发寒,可殷人武士们毫不在意。
一圈鸦色的乌云笼在天边,太阳却仍明亮地挂在巩邑的上空。
“萬乎!萬乎!”扬场上,尘雾弥漫。上百武士聚在这里,左手执干,右手执矛,鼓声中,挥舞如萬虫。
阳光灼灼照在□的臂膀和胸膛上,鼓声渐急,有的武士奔放地嘶吼。红白二色的狰狞兽面绘在干上,衬得舞姿张扬且孔武。
在场边歇息的人们大笑,纷纷叫好。不少有莘女子聚在场边,双目望着舞姿热烈的殷人,指指点点,面红地巧笑。
“跃!”少雀见到跃出现在不远处,喊了一声。
跃身披甲胄,手中还拿着铜戈。他走过来,与少雀一同看着那些萬舞的武士,日头直直晒在年轻俊朗的脸庞上,眼睛微微眯起。
“小子们不错。”少雀双手环抱胸前,笑着说:“疾走两日,又是祭社又是操演,还如此神气。”
跃亦是笑了笑。
环视场边,来观望的妇女似乎越来越多。
“跃!”这时,场中有人发现了跃的到来,朝他叫喊。旁人纷纷望过来,顿时应和地鼓噪一片。有的武士甚至跑到跟前来,挑衅一般向他舞起干戈。
少雀瞥了跃一眼:“你不去?”
跃莞尔,将手中铜戈交给少雀,脱下甲胄。他从旁人手中接过一付干戈,大吼一声,奔入舞阵。
武士们一阵叫好,鼓声和呼喝声愈加热烈。
跃当先阵前,手足矫健,干戈挥舞如风。他虽然只有十九岁,身形却已经长得高大,阳光下,健硕的身体泛着铜器般的光泽,动作间,英武逼人。
场边,女子们似乎中了术一般,眼神全被跃吸引了过去。
与预料无差,少雀哈哈大笑起来。
跃是商王次子,已故的后辛所生。
近年羌方频动,商王决定开战。一个月前,商王命跃为史,少雀为亚,从大邑商率师出发,经有莘之地伐羌方。
跃年纪尚轻,此番乃是他第一次率师征伐。朝堂上的臣子们对此顾虑颇重,议论不休。可是商王毫不畏惧,特地命贞人行卜,一共五告,皆是大吉。灵示在前,朝臣们的议论被压下,商王派近臣之子少雀辅弼左右,择了吉日,就让跃告庙出征。
跃不负众望,三场大战皆大胜,俘虏万余。这胜利也一下解除了莘国今秋的西北之患,算是帮了莘伯的大忙。为了致谢,莘伯在殷师回程之时,特地将这巩邑借给他们休整。
巩邑富庶,且有莘女子以貌美闻名。此番征伐,殷人武士们长途跋涉,又经历恶战,正须调解一下沉闷之气。这般招待,也算莘伯一片心意。
一阵喝彩声传来,只见武士们被跃带得愈加兴奋,不断有人加入,尘雾中,场面愈加壮大。
围观的妇女也越来越多。不少武士冲着场边的年轻女子起劲舞动,干矛耍得呼呼作响,展示着结实健壮的身体。
女子们或掩袖或观望,皆目光顾盼。
忽然,一个东西从人群中飞出,打在跃的干上。
众人皆惊,只见那东西滚落在地上,是一枚熟透的杏。
一阵哄笑倏而爆出,跃看向人群,几名女子笑吟吟地望着他,羞红了脸。
武士们鼓噪起来。
“跃!去!”有人朝他大叫。
跃也笑,弯腰拾起那果子,咬在口里,从腕上扯下一串绿玉珠,朝她们掷去。
女子们连忙争相地接住,嘻笑声一片。
鼓声继续响起,有武士吼道:“跃!再来!”
跃却笑了笑,朝场边走去。
“怎出来了?”少雀看得兴头正起,愕然问他。
跃将干矛交给他,取回自己的铜戈:“我要入骊山。”
“嗯?”少雀闻言,即露出无奈的神色。
在商王的众多王子之中,跃最是好勇。他喜欢行猎,每回商王蒐田,他总是收获最多的一个。他还常常独自走入深山之中去猎猛兽,把随从之人吓得心惊肉跳。这般行径,宰臣们多有非议,可是商王却从不责备,还因为他从泽中猎来大犀而赏他玉帛。
商王多年前曾来过骊山,还在山中见过树一般高大的熊。跃自幼崇拜父亲,伐羌方路过有莘之时,跃就曾经对少雀说过定要到骊山一趟。他们今日修整,若是天气晴好,明日就要继续上路,少雀就知道跃必定不肯错过。
他望望头顶的天色,皱眉道:“贞人说今日要变天呢。”
跃说:“去不得许久,我卜过,今日可行猎。”
少雀知道他从来难劝,没再说什么。
他莞尔,拍拍跃的肩膀,叹口气道:“骊山呢!我闻骊山灵乃美女所化,去看看也好。只是勿归来太晚,免得误了夜里之约。”说着,意有所指地瞥向不远处的莘女。
跃笑笑,将手里的杏子咬了一口,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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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走了?”莘女们望着那走向田野中的身影,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不掩失望。
卫秩在人群后面听到,不由地皱皱眉头。
“不知呢……唉,原来他就是那王子……”
“哼!”他鄙夷地看看那些女子,转身走了开去。
待卫秩回到巩邑的庙宫,日头已经偏了一些。
“卫秩!脸色这般难看,谁惹了你?”门前,驭者正在给拉车的二马喂草,看到他,打趣道。
卫秩不理会,问他:“国君可在宫内?”
“在。”驭者道。
秩不再说话,冲冲地朝门内走去。
“……今秋麦、黍收获颇佳,贞人所言果然应验。”堂上,莘伯正与掌管庙宫的贞人陶说话。
贞人陶已年过六旬,须发皆白。巩邑乃有莘旧地,庙宫里供奉的祖灵可追溯至有夏,贞人陶世代掌管这庙宫,在莘国名望深厚,连莘伯也须礼让三分。
“此乃鬼神之示,臣不敢居功。”贞人陶谦恭道。
莘伯莞尔。他拿起一块贞人陶新刻的卜骨看了看,和气道:“上月巩邑送来的卜辞写得不错,我着实看了一番。”
贞人陶微笑,缓缓道:“我近来眼力不济,写刻卜辞,皆交与册罂。”
“哦?”莘伯看着他,有些讶异,片刻,含笑道:“原来如此。”说着,他的目光微动,停顿片刻,道:“今日来,怎未见册罂?”
贞人陶道:“册罂昨日往下邑查看献骨,须过两日才回。”
莘伯闻言,面上似掠过些失望,片刻,微微颔首。
这时,侯在外面的邶小臣走进来,对莘伯禀道:“国君,卫秩回来了。”
莘伯看看他,道:“召来。”
邶小臣唯唯退下,未几,卫秩走了进来。
“如何?”莘伯问他。
卫秩一礼,禀道:“殷人大部及获俘驻在邑外,王子跃领二百武士宿在邑东,与先前约定无差。”
“如此。”莘伯道,说罢,他看看秩欲言又止的样子,问:“还有什么?”
卫秩说:“殷人正在萬舞。”
“嗯。”莘伯神色从容,却指着地上放着的一小摞卜骨,对卫秩说:“你且下去,将这些卜骨交与邶小臣收好。”
卫秩愣了愣,应答一声,拿些卜骨,行礼退下。
走出堂外,卫秩忍不住回头往里面瞅。
“怎么了?”廊下的邶小臣看他这般模样,问道。
卫秩将卜骨塞给他,没好气地说:“我说殷人在萬舞,国君也不理会。”
邶小臣讶然,过了会,笑起来。
“有甚好笑!”卫秩瞪他:“你不见他们那般明目张胆勾引妇人,何其嚣张!”
“卫秩啊卫秩。”邶小臣摇头笑道:“此番殷人与羌方交兵,获益者实为有莘,你不是不知。且国君此来未曾告知他人,如何理会?”
卫秩无语,嘴瘪了瘪。
“真要变天了呢。”一阵寒风刮来,邶小臣望望已经把太阳遮住的浓云,岔话道。说罢,他看看手中的卜骨,又啧啧地说:“贞人陶整治的卜骨果然精细,怪不得国君定要将贞问收获之事交与贞人陶。”
卫秩凑过去看了看,忽然想起方才在殿外听到的谈话,点头道:“这个册罂写的字也果然好看。”
“册罂?”邶小臣瞅他一眼:“知道她是谁么?”
卫秩摇头。
邶小臣拍拍他的肩头:“她可是妇妸的女儿。”
“妇妸?”卫秩恍然大悟,却又不解:“她怎成了作册?不是说她又哑又傻么?”
“谁知道。”邶小臣笑了笑,片刻,他似想起什么,道:“先不说这些,你刚从外面回来,倒是同我说说那王子跃可果真与传言般英武?”
卫秩立刻没了好气,将头一撇,不以为然道:“什么英武不英武,他又不是那继承王位的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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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光仍然炽烈,将大山脚下的荒野照得黄澄澄的。一条小溪蜿蜿蜒蜒,泛着金光。
跃望了望,问身后的巩人:“此处就是野马常聚之所?”
那巩人道:“正是。此地水草丰足,野马常来觅食。不过野马生性警觉,王子须耐心守候片刻。”
跃颔首,看向狭长的原野中,只见此处虽有树木,却地势平坦。风吹得枯黄的高草延绵起伏,但是仍然不见有野马的踪迹。
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大山,一面峰峦高高屹立在前,仰头才看得到山顶。
“那是何处?”跃问。
“是骊山。”巩人答道:“往南过了骊山,便是骊山氏之地。”
跃了然。他望着那边,只见粗壮的林木高大浓密,染着金黄的颜色,从山顶覆盖而下。
那上面一望即知是人迹罕至的去处,必定也藏有许多异兽。
跃的兴致被引了起来,问巩人:“现下可入山否?”
巩人笑而摇头:“现下不可。骊山中深广不可测,且无道路可循。若在这般时节迷路,夜里可要冻作冰呢,去不得。”
跃还想问些什么,这时,随从的卫士忽然指着前方:“马!”
众人皆望去,果然,一群野马正穿过原野中的矮树从,朝溪水奔去。
“蔽!”跃兴奋地低喝一声,众人忙在树丛中弯下腰来。
马群仍向前奔跑,丝毫没有发觉埋伏。
跃将手一招,卫士们会意,随着他蹑起步子,小心地向山坡下移动。
清冽的风掠草叶,声音将众人的脚下的窸窣声掩盖住了。果然,马群在溪边停了下来,三三两两,或饮水或吃草。
跃双眼紧盯着头马,只见它体型健美,枣红的毛色在阳光中格外绚丽。心中一阵欣喜,他的脚下却愈加谨慎,一步一步慢慢靠前。
随行的卫士们已经四散埋伏好,在距马群还有十余丈的时候,跃突然吹起一声唿哨,卫士们挥舞着长矛站起身来,口中“呜呜”呼喝。
马群大惊,即刻奔跑起来。
“俘头马!”跃大吼一声。
众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套马,对马群逃跑的路数了若指掌。在他们奔走围堵之下,马群开始愈加惊惶,不少马匹离群奔入野中。
待野马奔至跟前,跃发足狂奔,将手中绳圈一下抛到头马的脖颈上,借力一下跳到头马的背上。
头马受惊,发出长长的嘶吼,蹬着四蹄,想把跃从背上甩下来。
跃毫不相让,手紧紧地抓着绳索和鬃毛,任凭它如何颠簸也不放开。
头马发起怒来,左冲右突,跑得越来越快。
风呼呼地掠过耳边,跃却也不畏惧,一边夹紧双腿一边拉起绳圈。一人一马拗劲相当,马疾疾飞奔,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王子!”身后传来卫士们的喊叫,已经变得遥远。
跃抬头,高大的山峰遮住了太阳,一路狂奔,竟已经到了骊山的山道上。
“驻步!”跃大喝一声,将绳圈拉起。
头马却丝毫不听使唤,疯了一样直冲向前。
卫士们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枣色的身影一路奔入了苍郁的深林之中。
第2章 山灵
风一阵接一阵,带着寒气,从山顶上灌了下来。
跃从地上拾起被刀刃对穿的野兔,掂了掂。
不算太重,大概勉强对付一顿。血沥沥滴下,跃将污了的刀刃往旁边的树干上抹了抹,收回腰间。
有什么落在脸上,冰冰的。他呵出一口气,呼吸的形状在寒风中隐隐可见。他望向头顶,光照阴暗,偶尔有风卷着白点,从树枝的缝隙间撒落。
他被那发狂一般的野马颠下山崖,一阵翻滚坠落,幸好被崖边横生的巨树接住。一场惊魂,跃寻觅着方向走回去,无奈骊山林木深邃,他在山中走了许久仍不知身处何处。四周,参天巨木和灌木茂密得如墙壁一般。秋时叶落,四处皆是一样的枯黄,入目之处,看不到空旷的地方,也看不到能可作为指向的溪流之属。
天似乎又暗了一些,林中寒风穿梭,地上没多久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
四肢有些发麻。跃出来时乃是正午,只穿了一件单衣,防御之物也不过一把铜刀。他并非头一次独自深入荒山,知晓这般光景,自己十有**要在山中过夜。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一处栖身之所,再烧火取暖。
他踢踢脚下的落叶,除了些青草,并无其他。
青草?跃愣了愣,弯腰仔细看了看。
没错,那确是青草,还有刚发出的嫩叶,怪不得方才这野兔贪食得不知危险。可疑惑又起,这秋凉时节,怎会长出青草?他看向四周,只见除了青草,树林中还生着不少蕨叶,皆是春来时的颜色。
跃望向前方,光照越来越幽暗,茂盛的草木却一览无遗,远处,似乎有些汩汩的水声。
山溪么?
跃心中一动,赶紧循声走去。
水声渐渐真切了,走了数十步,树林中的光照变得有些模糊。不是因为天黑,而是像染着淡淡的雾气,浓淡交错,风中似乎夹杂着些水气的味道。
再往前走一段,那水气愈加浓了,树木的枝叶往后退去,待转过一棵巨大的老杉,面前豁然明亮。
岩石嶙峋,雾气腾腾。清水在山石中间流动,白气蒸腾。
跃俯身舀了舀,只觉暖意浸上冰冷的指间,竟是温热的。没有树木的遮挡,雪片自空中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泉边的岩石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愈加显得热气融融。
心中一阵欣喜。
王畿也有几处温汤,商王傍着营造了宫苑,跃身为王子,去过许多次。他循着水流向前走十余丈,果然,泉水在山岩的阻隔下汇作一泓大池。那池面四五丈宽,一块巨石横亘其中,雾气与乌褐的表面相映,显得愈加浓重。
强劲的北风卷着雪吹来,跃已经冻了许久,打算先赶紧让自己暖和起来。他脱下身上的单衣、敝膝和麻履,放在岸上,踏着岩石走入水中。
温暖从足底蔓延上来,跃走到深一些的地方,将身体完全浸没。汤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受寒已久的身体登时感到一阵舒畅。滚落山崖时,身上被擦出了好些伤口,幸而都不算大,泡在温汤中,刺刺地疼.
跃长长地吁了口气,靠着身后的大石,眯起眼睛。
忽然,“哗”一声,似乎有什么拨起了水花。
跃睁开眼。
汤雾蒸腾,四周寂静,只有他一人。
听错了么?
他心里道,正想再闭上眼睛,这时,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更加真切。
跃一个激灵。
周遭确无别人。他观望片刻,将目光落在一丈开外的巨石上。
及腰深的汤水流动着,水雾氤氲变幻。跃贴着巨石,慢慢看过去。
视野渐渐开阔,果然,另一片泉池铺展在眼前。不过这里安静得很,并无半个人影。
跃仍狐疑,再转头看向四周。北风降下山谷,搅得温汤上的雾气缭乱,树木的枯叶一片沙沙作响。除此之外,只有源头的汩汩之声。
这时,他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岸上放着一堆白乎乎的东西。
跃走过去,用铜刀挑起。
只见那是一件宽大的皮裘,松垮垮地放在岩石上,似乎是什么人随手扔在了这里,面上已经落了一点雪。
正察看,突然,跃感到身后的巨石边上有动静传来。
他猛然转身挥刀,却已经来不及。
一个冰冷的物事抵住了他的脖子,话音轻轻入耳:“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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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动作僵住。
寒风阵阵吹来,跃只觉热气渐渐散去,将眼角的目光瞥向侧面,只见刃光雪亮。
他并不着慌,定了定心神,道:“我乃捕猎之人,不甚迷途至此。”
后面那人没有立即接话。
“放下刀。”片刻,只听那话音又道。
跃不动声色,松开手。
“当”一声,铜刀落在池沿的石头上。
身后的人动了动,似乎想弯腰。
跃余光盯着侧方,屏心静气,蓄势伺机。
可那人却并未去拾,一只脚伸过来,将铜刀踢到了跃的视线之外。
正当跃心中失望,脖子上却一松,利器收了起来。
跃讶然回头,只见身后丈余之处,一名女子正将他的铜刀拾起。她身着单衣,裳裾垂在脚边,头上绾着乌发还带着水润之色。
女子将跃的铜刀拿在手里看了看,片刻,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只见那双眸清亮,氤氲的雾气中,乌发愈衬得面庞白皙。
“你不是莘人?”女子道,话语带着浓重的口音。
跃愣了愣,待那女子打量,才忽而意识到自己身无寸缕,不禁窘然。
“我乃外来之人。”他遮挡地往巨石边上靠去,微愠道:“并无恶意,子将刀还我。”
女子没有理会,她四处望了望,目光落在对面的池岸上。
“那死兔是你的?”她转向跃,抬手指了指。
跃看了看那边,“嗯”了一声。
女子问:“你方才说迷途至此,可知出山道路?”
跃心中狐疑。
“不知。”片刻,他答道。
“如今黑夜将至,可曾寻到栖身之处?”
跃盯着她,没有出声,也并未否认。
女子忽而笑了笑,沉沉的暮霭中,杏目明亮。
“喂,”女子走到跃的面前,与他对视:“你我可做个交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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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噼啪”地燃烧着,火光熊熊,似乎丝毫不畏惧外面呼啸的寒风。野兔已经洗剥干净,正架在火上烧烤。
跃坐在旁边,将目光不住打量周遭。
方才在温汤池边,女子说可以带他走出骊山,并提供留宿之所。不过,跃要将猎到的食物分她一半。
跃身陷山林,正为此发愁,没有拒绝。
两相约定,女子带他离开温汤,在山林中拐了几拐,来到此地。
这是一处石穴,藏在山壁之中,入口只有一道狭长的缝隙,女子启开外面的掩着的柴扉才看得见。石穴不大,只有两三丈见方。四壁平平整整,有的地方还能看出粗糙的凿痕,应当是人工所开。
跃看看正北方的石壁,那里摆着一只石主,面前有石台,收拾得很干净。穴中有草铺有柴火,看得出时常住人。
骊山闻名四方,传说山中匿有火灵,寒冬不至。骊山氏以为神迹,在山中设有灵祠,世代祭拜。如今看来,这传言确实不虚。许是真有火灵,骊山中不但有温汤,这石穴里亦是温暖,在地上坐了许久也不觉寒冷。
兔肉在火上“滋滋”冒着油气,跃不停地翻动着,却将眼睛看向对面。
女子坐在一堆干草上,正低头扯着足上的韤带。方才池边的裘衣已经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她的身上,火光跳跃,羔绒在洁白的颈上投着淡淡的阴影。过没多久,女子已经将布韤解开,小心地拉下。跃瞥到那足踝红红的,似乎肿起来一大块。
他讶然。方才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女子行路有些跛,原来是足上有疾。
女子低头细看,微微皱起眉头。未几,将布韤穿回,重新将韤带系好。
“兔肉好了么?”女子抬起头来问道。
跃将手上的树枝拨着火堆,淡淡道:“快了。”
忽然,一个明晃晃的物事递来跃的面前,是铜刀。
“还你。”女子看着他,神色自若。
跃怔了怔,看看铜刀,接过来。他瞥瞥女子,忽而笑了笑:“子与我共处此穴,我利刃在手,子不怕么?”
女子却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莞尔道:“骊山深广,若不识道路,便是行猎多年之人亦迷失其中。子不怕么?”
跃结舌。
女子不再理会他,将身体靠在石壁上,从怀中取出一块物事。
跃看去,只见那是一块扁骨,上面刻有文辞。
卜骨?跃讶然。
女子盯着它,很是专注。少顷,她拿起随身的短刃,对着卜骨要扎下去。刃尖才触到骨面,却又停住。她终于没有下手,把短刃放下,眉头微蹙。
“你做甚?”跃忍不住问。
女子看他一眼,道:“文骨。”
跃目光凝住。卜骨本是占卜之物,置于火上得圻纹,卜者依纹路走势而得卜象。所谓“文骨”,乃是卜者之中的讳饰之词。有时为了事情顺利,卜者会在骨上做些修理,以便得到想要的卜象。不过这般行径并非正道,为许多贞人所不齿;且既是作弊,就要做得让别人寻不出破绽,手法精进才可成事。
商人重卜,跃在大邑商参与的行卜不计其数,也主持过多次贞问,对于这等小技自然并不陌生。
“你会文骨?”跃疑惑地问。
“不会。”女子摇头,停了停,补充道:“这山中原有一位文骨了得的卜人,可我来到才发觉他殁了。”
跃明白过来。她未携糗粮,恐怕也不曾料到风雪骤至,故而与他同困在此处。
“让我看。”跃略一思索,伸出手。
女子面露诧色,似犹豫,片刻,将卜骨递过去。
跃将卜骨拿在手中看看,只见上面写着两告卜辞,是莘伯贞问四月祭祖之事,要杀五羌三牛。两告所得都是吉,若下一告仍然是吉,这事就定下了。
“你欲如何?”跃抬眼问道。
女子指指卜骨边上:“还有一告,我欲圻纹裂至上方。”
跃大致比对,指着一处:“裂至此?”
“正是?”
跃不禁诧异,那方位,是个凶兆。
“你欲废此卜?”他问。
“嗯。”
“为何?”
“救人。”
跃愈觉有趣:“仆人?”
女子不回答,却问:“可文么?”
跃未言语,拿起铜刀。
女子脸色一变,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跃手起刀落,卜骨背面被戳出了一道难看的深痕。
“不可毁坏!”女子着急,皱眉道。
跃却头也不抬,道:“你看火。”
女子这才发现火堆上的兔肉有些发黑了,赶紧伸手去转动木杈。
再看向跃,他正拾来一粒圆圆的石子,在刻痕上研磨。石子硌在骨面上,“沙沙”地响,细碎而粗砺。
跃很是专注,低着头,方正的前额下,眉骨连着鼻梁,线条英挺。
女子也不再出声,盯着他动作。只他手法耐心而细腻,石子碌碌,那深痕的开口竟渐渐地磨平。
火上的兔肉“滋滋”冒着油气,石穴中飘着浓浓的肉香。
跃将石子点了点兔肉上渗出的油脂,继续再磨。凿痕处与周围的色泽渐渐相接,跃细细修整,没多久,往骨面上吹一口气。灰尘散尽,他看了看,觉得无碍,递给女子。
女子惊诧地接过卜骨,火光下,只见那骨面光滑,丝毫看不出曾被锐器戳坏。
“下回再卜,此骨圻纹必如你所愿。”跃道。
女子接过卜骨,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少顷,道:“你是何人?”
“嗯?”跃抬眼。
女子满脸狐疑:“你有铜刀,识卜辞,还会文骨。你究竟是何人?”
跃笑了笑,缓缓道:“你也有铜刀,识卜辞,且携有卜骨。你又是何人?”
女子不满:“是我先问你。”
跃不以为然:“问人亦有宾客之礼。”
穴中一阵安静,只有柴火劈啪作响。
“也罢,不问了。”女子将卜骨收起,继续去翻动烤肉的木杈。火已经很旺,热气窜上来,她才碰到木杈就被烫了一下,“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勿动。”跃道。说着,将火堆里的木柴抽去几根,用一把枯草裹住木柄,将兔肉从火上取下。
肉香扑鼻,油气仍在翻滚。跃拿起铜刀,将熟透的兔肉正正剖做两半,分一半给女子。
“多谢。”女子接过,只见兔肉色泽香气皆是正好。她或许也饿了许久,吹了吹热气,迫不及待地张口咬去。可兔皮又韧又烫,试了几下也无从下口。
跃心里暗笑,不慌不忙地拿起铜刀,慢慢将兔肉片开,割下一块放入口中。
女子看着他,未几,也拿起身旁的短刃,一点一点地切肉。她的动作很生疏,看得出不擅此道,许久才吃到一小块腿肉。
“你是骊山氏人?”沉默了一段,跃开口道。
女子抬眼看看他,答道:“莘人。”
跃一下想了起来,莘伯前些年曾南征骊山氏,如今骊山已尽归有莘。
“你呢?”女子片下一块兔肉,瞅瞅他。
“殷人。”跃道。
女子目光定住,面露讶色。
“如此。”她说。
跃嚼着兔肉,平静地转过脸去。不知为何,见她这般神情,心中竟有些自得。
“喂。”女子盯着他:“你叫什么?”
“跃。”跃老实答道,说罢,他问:“你呢?”
女子将兔肉放入口中,不紧不慢:“我叫罂。”
北风仍在穴外呼啸,幸而穴中柴草充足,不至于断火。
兔肉已经吃完,跃奔波整日,感到困意愈浓。罂似乎也倦得很,用水漱过口之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角落有一床简陋的草铺,看得出许久无人用过,立着靠在在石壁上。篝火须维持整夜,柴草不足,有一个人要睡在地上。
罂走过去,将那草铺看了看,却又走回来。
“来帮手,将火堆移开。”她对跃说。
跃忽而知道了她想做什么。天气到底寒冷,夜里缺衣,在烧过火的地面上打铺会暖和许多。这是行旅之人常用的方法,没想到这女子也知晓。
他起身,用一根木棍将火堆拨到一旁,又加些柴草,让火继续烧起。
罂抓起一把草,把地上的灰扫干净。
草铺是用竹篾编成的,有些沉。跃走过去,一把将草铺抬起,移到火堆烧过的地上。
罂拍拍手上的灰尘,将草铺细看。虽陈旧,却还算干净,将就一夜并无大碍。她从地上拾起一根长树枝,摆在草铺正中,对跃说:“今夜此木为界,你我各半,不得逾越。”
跃有些意外。
他以为自己要睡地上。
“你我本是陌路,共宿一铺,不怕么?”跃觉得这女子着实有趣得很,揶揄道。
罂并无异色,在自己一边的草铺上坐下来,慢条斯理道:“野兽扑食不择,你是野兽么?”
跃看着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罂却不管他,自顾地在铺上躺了下来。
跃看看自己那半边草铺,用手拍了拍,也睡下去。
火在一丈外噼啪地烧着,虽能感觉到热气,身上的单衣却仍然阻止不得穴外透来的寒风。瞅向一旁,罂掩紧裘衣,已经闭上了眼睛。
跃不再多想,将铜刀别在腰间,环抱双臂,蜷身阖目。
没有盖衣,夜里可须记得起来添些柴火才好……将要睡着之时,他在心底道。
※※※※※※※※※※※※※※※※※※※※※※※※※※※※※※※※※※※※※※※※※
不料,跃睡得很好,一觉到了天光。
醒来时,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一地冷灰。他的身上却不觉得寒冷,抬头细看,原来盖着半边裘衣;再顺着望去,隔着铺中树杈的枯枝,另一半盖在罂的身上。
草铺并不大,她的睡脸很近,头微微低着埋在裘衣里,从这里看去,只见小巧的鼻尖下,唇瓣红润。
跃看着她,觉得几乎能感受到那浅浅的呼吸。
心底似乎有什么掠过,他有些不自在,转过头去。
穴外,鸟鸣声隐隐传来。跃躺了一会,解开裘衣,从草铺上坐起来。
竹篾“吱吱”轻晃,罂低低地哼了一声。
跃定住动作。
他回头,只见她动了动,又继续睡了过去。
跃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想了想,将裘衣轻轻盖回罂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竟觉得身上起了些微汗,望望穴外,安静地走了出去。
鸟鸣确实喧闹,石穴外,风雪早已经停了。山石树木皆银白一片,日头灿烂地照在头顶,入目之处,茫茫的耀眼。
寒风吹来,跃微微打了个颤。
他搓搓手臂,呵出一口白气,朝温汤走去。
山中的树木虽枯叶落尽,却仍然茂密,无数的枝干上倒挂着参差的冰凌,在阳光中晶莹透亮。
跃还记得昨日走过的路,在林中三拐五拐,果然看到了温汤汇作的溪流。温水的热气蒸腾,池边的落了雪的山岩看着青黑一片。
忽然,几声“啊啊”的叫声传入耳中,跃转头,却见是三两只山魈正浸在一处浅水洼里,见跃靠近,以为不利,张牙舞爪朝他嘶叫。
连山魈也知道用温汤避寒呢。跃心里感到好笑,看它们生得肥壮,心中却起了念头。
昨日那半边野兔肉进了腹中,早已不见。山中冬来本猎物稀少,如今碰到这些山魈,倒也合适。
心里想着,跃将手按在腰侧的铜刀上,走入一侧灌木丛中。
山魈仍然警觉,看到跃消失,并不放松。
它们仍然叫唤着,其中两三只攀上岩石朝这里张望。
许是跃隐藏得好,又许是温汤更吸引一些,守了没多久,山魈们又继续跳到温汤里。
跃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可借着树丛遮挡绕到山魈后面的巨石处,只须手脚快些,猎一只并不算难。
心里想着,跃缓缓移动脚步。
“你做甚?”不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跃一惊回头,却见罂站在不远处,两只眼睛看着他。
这般动静,立刻被山魈察觉,一下蹿上树梢,朝二人龇牙咧嘴。
眼看落空,跃一阵丧气。
罂望着那些山魈,笑了起来。
“骊山氏以为山魈乃火灵所生,不可捕杀呢。”她说。
跃颔首。
他没想到罂这么快就醒了过来,瞅瞅他,踌躇片刻,道:“昨夜的裘衣,多谢。”
罂不以为意地莞尔:“不谢。”说罢,转身朝溪边走去。
她的步子仍有些跛,跃记起昨日她扭了脚踝,想来还未恢复。
温汤边,有几块石头上的雪被热气化尽,很是干净。罂挑着一块坐下来,卷起衣袖,小心地弯下腰。她掬起汤水漱了漱口,又往脸上泼了几下。跃看她到额边的发丝上又洇上了水色,光泽乌亮。
跃也在一旁的大石上蹲下,掬水洗面。
过了会,罂从怀里取出一块麻巾把水珠拭净。她望望头顶的阳光,对跃道:“如今天气晴朗,须赶紧出山。”
“嗯。”跃抬头,用手抹一把脸。
罂坐在石上,往旁边看了看,少顷,从雪下扯起一段粗短的枯草梗。
“我足上有伤,行不得山路,你须负我。”她又道。
跃早料到会这样,并不意外:“嗯。”他看看罂的足踝,问:“何时伤的?”
“昨日避你之时。”罂淡淡道。
跃哑然。
二人皆不再言语。
跃洗净了手,抬头再看,却见罂将草梗夹在了指间,放入唇中。她吮着草梗,似慢慢吸了一口什么,那神色,像思索又像在玩味。
跃不禁愕然。
罂发现他的目光,笑笑,将草梗抛入溪水之中。“走吧。”她拍拍手上的草屑,起身朝岸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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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果然晴好,日头又大了些。
跃负着罂,由她指路,在万木萧索的深林中行走。
罂不算重,跃走得还算轻松。她趴在跃的背上,双臂环着他的肩头,跃能感觉到那呼吸在耳后起伏。
雪掩去了山路的痕迹,可是罂却记得清晰,所指方向毫不含糊。
“你来过许多回?”走了一段,跃忍不住问道。
“嗯。”
“皆为寻那卜人?”
“不全是。”罂答道:“骊山下方圆几百里皆祀奉山灵,我每年入山祭拜。”
跃点头不语。
阳光透过树枝,在雪地上投下耀眼的光斑。下过雪的山路很滑,跃走得很慢。山风呼呼吹来,不知是因为日头温暖还是背上的人,他竟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一路上,鸟鸣阵阵,时而能看到出来觅食的走兽。骊山里的山魈甚多,常常能看到它们成群跳过枝头,“唧唧啊啊”地叫唤,好奇地在树上围观这两个闯入深山的人。
走了快两个时辰,罂忽然拍拍跃的肩膀,让他停下来。
“果树。”她指着路旁对他道,语中不掩喜意。
跃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树野枣歪歪地生在陡峭的山岩上,结了满树的果实。
跃的心中亦是一阵欣然,他将罂放下,道:“我去。”
“等等。”罂说着,从怀里取出麻巾,递给跃。
跃了然笑笑,接过巾帕,走到那树下。
深红的果实垂在雪白的枝头下,阳光中,煞是惹眼。跃从腰间取出铜刀,用刀背猛击树枝。枣树“哗哗”震动,果实纷纷落下。跃将枣子拾起,麻巾兜得满满的。
他将果实打成布包,走回去。
“拿好。”跃将布包递给罂,又望望天色,对她说:“时辰不早,还须赶路才是。”
“嗯。”罂接过布包。
跃看看她,半蹲下去。罂扶着他肩头,趴到那背上。
“捉稳。”跃道,固住她双足,一下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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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继续在脚下延伸,峰回路转,一道山崖出现在前方。
幸得道路还算平缓,跃脚下仔细,走得稳当。
“食枣么?”背上,罂问道。
“嗯。”跃答了声。
一只手伸过来,拈着枣凑到他的嘴边。
跃愣了愣,片刻,张口咬住。
这果实许是经历了霜冻,分外可口,跃竟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样甜脆的枣子。
“好吃么?”罂问。
“嗯。”跃一边嚼着一边答道。
罂似乎轻笑了一下。
跃感到那鼻息拂过脖子,麻麻的。
“过了这段山路,便是山口呢。”她说。
“嗯。”跃答道,忽然觉得有什么正在心中隐隐升腾。
“跃,”罂望向一旁,指着对面问他:“看那边山壁,若长啸,可有回声?”
跃顺着她指的方向视去,只见高耸的山峦隔着悬崖与这边相对,落着雪,如同白色屏障。
“何不一试?”跃莞尔道。说罢,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长长清啸:“哦嗬!”
余音返来,果然回荡。
罂笑起来,也跟着他长喝一声。
回音虽不及跃的洪亮,却婉转缭绕,如清风入耳。
跃只觉心情皆开朗,笑意染上唇边。正欲前行,忽然,他听到一阵隐隐的呼喝声传来,似乎有谁在接应。
“有人?”罂也听到了。
跃亦是意外。
“嗬嗬!”他再大喊一声。
没多久,那声音又响起,远远的,却似在叫“罂”。
二人皆一怔。
罂面上一阵惊喜。她让跃把自己放下,三两步走到崖边上,将手拢在嘴边:“丁!”
那声音答了一下,似乎更近了。
罂雀跃不已,迫不及待地提着衣裾朝前面走去。
“你足伤未愈,慢些!”跃在后面皱眉道。
罂却不管,仍旧往山下呼喊。
没多久,前方的树丛中忽而奔出一个人来:“册罂!”
罂眉开眼笑。
那人快步奔跑过来,待得近了,跃才看清楚。却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年,身量瘦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皮裘。
“册罂!”少年气喘吁吁地奔到罂的跟前,望着她,突然“哇”地放声大哭起来。他一把扯住罂的袖子,鼻涕眼泪淌了满脸,话语沙哑:“这般时节,你怎敢入骊、骊山……昨夜可担心死我了!”
“勿哭勿哭。”罂却笑嘻嘻,摸摸他的头:“我又不是第一次入山,且山灵多年受我祭拜,总该佑我。”
少年瞪她,仍擦着眼睛,一阵一阵的哽咽。忽然,他看到立在一旁的跃,两只眼睛立刻狐疑地将他打量。
跃也瞥着他。
“丁,这是跃,是他助我出山哩。”罂对少年道。
“哦……”少年仍然打量着跃,脸上的戒备却少了许多。
罂转过头,对跃道:“这是羌丁。”
跃看着少年,未几,颔首:“如此。”
商畿与众方国,仆奚众多,其中多出自羌方。而看这羌丁的打扮,与仆人无异。他想起罂的卜骨,心中有些讶然。她救仆人,又与这羌丁言行相善;而方才羌丁唤她“册罂”,她究竟是何人?
羌丁擦干净脸上的涕泪,道:“册罂,我将牛车拉了来,就在山下。”说着,他拉着罂就要往前走。
“稍等。”罂止住他:“我足踝扭伤,走不得呢。”
“扭伤?”羌丁吃惊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脚:“疼么?”
“疼。”罂苦笑:“若非跃,我现下还困在山中。”
羌丁望向跃,若有所思。
“行路吧。”跃不多废话,看看罂,躬身背过去。
罂答应一声,俯到那背上。
跃背起她,大步向前。
“丁。”罂发觉羌丁没跟上,回头叫了一声。
“哦。”羌丁应道,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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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势渐低,跃负着罂穿过茂密的林木,又走了一段,果然,一条山道横在树林下方。
他四下里望望,发现山道延伸向上,正是昨日那发狂的野马带着他途径之处。林海落满白雪,遥望无尽。一场曲折,他再走到这里,只觉颇有些感慨。
“牛车。”到了路上,丁指着不远处道。他们望去,果然,一头毛色褐黄的老牛被拴在树下,身上套着简陋的木车。
羌丁跑过去,将牛车解开,抚着老牛的背叹气道:“幸好幸好,若你也饲了山虎,老羌甲就无人作伴了哩……”
罂有些忍俊不禁。
跃走过去,把罂放在牛车上。他看看罂,正要说话,一阵隐隐的呼喊声传入耳中。
他猛然回头,屏息细听。
“……嗬……嗬”一声一声,似乎有好些人在喊。
跃他听得分明,心中一动。这是他与从人约下的呼喝之声,专在行猎时做传信之用。
“哦嗬!”他忙双手拢前,朝着声音的方向大喝。
没多久,那些声音再响起,更大了些,像在应答。一阵低低的角鸣之声传来,遥远而清晰。跃举目朝山里中望去,雪林茫茫,尽头的迷蒙之处,似有绰约的人影正奔跑出来。
“是寻你的人么?”身后,罂在牛车上问道。
跃回头,颔首:“嗯。”他看着罂,停了停,问:“你出山之后往何处?”
“下邑。”罂答道。
“册罂,”这时,羌丁突然出声,他瞄瞄跃,对罂说:“不快些回去,卜人可要啰嗦。”
跃看着罂。他不知下邑在何处,却明白出了这座山,他们就要分开了。
他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一样物事来。
“给你。”他递给罂。
罂讶然接过,只见是一块象牙雕就的玄鸟项饰。
“此物是我自制。”跃看看罂,忽而觉得有些口拙,补充道:“嗯,昨日也蒙你相助,权当谢礼。”
罂看着他,颔首:“如此,多谢。”
跃看着她将那玄鸟收入袖中,心里竟似乎松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在罂的脸上,日头下,她长睫如羽,鼻尖和两颊被寒风吹得泛红,雪地的白光映着她的面庞,双目却愈加显得清澄。
“你我还可再会么?”跃低声问。
罂笑笑,不答反问:“你欲再入骊山么?”
跃讪然。
这时,奚丁用篾条打了打老牛的后腿,老牛“哞”一声,懒洋洋地动了动。
“你我就此别过。”罂向他道。
跃颔首,没有说话。
老牛拖着老旧的木轮“吱呀吱呀”地前行,跃站在原地,一直望着那车上的人离开,转过岔路,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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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
一声大喊在后面响起,他回头,只见一人朝他飞奔过来,正是少雀。
“无事否?”少雀一口气奔到他面前,睁大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
跃咧嘴笑了笑:“无事。”
少雀又将他看了看,确信果真无事,才放松下来。
“竖子!”他再也忍不住,破口骂道,将一件裘衣扔到跃的头上:“你如今已为史!还这般卤莽!大王若知晓,定饶你不得!”
跃见他眼眶青黑,知晓昨日至今,少雀定是不曾歇息。他心里也觉得有愧,赔笑道:“勿恼勿恼,我独自入山乃是常事,你看王畿那些小臣,谁人急过?”
少雀哼嫌恶地“哼”一声:“下回你再出征,我可不来!”
二人正嚷嚷地说着话,入山搜寻的侍从都赶了来。见跃平安无事,各人皆大欢喜,簇拥着朝山下走去。
“你行猎多年,什么深山不曾见过,怎会迷途?”路上,少雀奇怪地问,停了会,揶揄笑道:“莫非果真见到了骊山灵?”
骊山灵?
跃回望向身后,阳光明丽,骊山高耸盘踞,山峦和森林皆裹在一片雪白之中,深不知几许。他的嘴角不由地弯起,只觉先前的种种,如梦境一般。
“笑甚?”少雀狐疑地看他。
跃却笑容愈深,拍拍他的肩头,大步向前走去。
第3章 贞问
“殷人开拔,想来是见天气骤变,要赶在严冬前返大邑商。”巩邑庙宫的塾中,炭火正红,几个小臣围坐四周,取暖闲谈。
“殷人俘羌人及牛羊无数,长途跋涉最怕生变,本不敢久留。”有人道:“先王盘庚以来,天子首次以王子为史出征,想必更是大意不得。”
众人皆以为然。
一人皱眉:“既如此,这王子跃了不得呢,国君怎不亲自迎接?”
“这你可不晓。”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看去,却见邶小臣走了进来。他阖上门,一边搓手一边在火塘旁坐下说:“王子跃是后辛所生,如今的王后是妇妌。”
“又如何?”
“如何?”邶小臣笑笑,慢悠悠地说:“妇妌育有王子载,传说她可做梦都想着让王子载继位。尔等但想,王子跃这般风光,妇妌可欢喜?”
众人相觑,纷纷点头。
仍有人不解,问:“可我听说天子定下的小王可不是王子跃,是王子弓。”
“王子弓乃后癸所出,性情平实,以长子之身立为小王。后癸薨逝多年,母家凡国亦民少而地狭。”邶小臣道:“天子要强,谁人不知?后辛在时,曾为天子亲自征战无数,如今王子跃亦承继其勇;而妇妌是当今王后,母家井国殷实,支持得力。相较之下,王子弓么……”他笑而摇头,没说下去。
众人皆了然,纷纷颔首:“如此,国君果是远瞩。”
正说话间,一阵寒风忽而灌入,却是卫秩从门外探头进来,道:“邶小臣,国君唤你。”
邶小臣应了一声,与众人施礼,走了出去。
“国君唤我何事?”门外,邶小臣问卫秩。
卫秩道:“我见贞人陶摆了卜具,许是要行卜。”说着,他往手心里呵口气,搓了搓:“早该行卜了,可国君只拖着,这么多日,都下雪了。”
邶小臣莞尔,没有接话,随他朝堂上走去。
※※※※※※※※※※※※※※※※※※※※※※※※※※※※※※※※※※※※※※※※※
果不其然,堂上,一应卜具已经摆好。贞人陶端坐正中,莘伯居左,下首之处,是一名姿容窈窕的女子。
邶小臣心中了然,收回目光,向莘伯行礼:“国君。”
莘伯颔首,对贞人陶说:“事俱备,可行卜。”
贞人陶应下,女子将一块修整好的牛肩胛骨递上前去。
卫秩立在一旁,对那女子感到十分好奇,不时将眼睛打量她。忽然,女子看过来,双目与他相对。
卫秩脸上微讪,随即收回目光。
“三月氐女,可乎?”待贞人陶向堂上神主祝祷一番之后,莘伯问。
卫秩在旁边听着,眉头稍稍扬起。
年前,商王令各方国献女,莘国也在其列。莘国对这些事一向不怠慢,人选早就敲定了,单等着开春占卜上路时日。
卜骨的背面凿着一道槽和一个圆孔,火塘里早已烧好了红红的炭火,贞人陶取出一段火炭,细细钻灼那槽和圆孔。
空气中浮起一阵淡淡的焦糊香味,过没多久,“噼啪”的声音响起,卜骨的正面,圻纹裂开,连成一个“卜”字的形状。
贞人陶掌握着火候,待圻裂完全,他看看上面圻纹连成的兆象,道:“吉。”说罢,将卜骨递给莘伯。
莘伯双手接过,将卜兆仔细研读,片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吉。”他说着,将卜骨给邶小臣看了看,又递给女子。
女子接着卜骨,笔蘸上调好的朱砂,在卜骨的兆象上端记“一告”,空一点距离,在旁边写“吉”。
“丙戍卜,陶,贞三月氐女商。”贞人陶慢慢说:“莘伯占曰,吉。”
女子听着他说卜辞,将每个字都写在卜骨上。
“隔日还须二告。”莘伯微笑,对贞人陶说:“我今日返莘邑,此后有劳贞人。”
贞人陶谦道:“国君客气。”
莘伯想了想,道:“我记得祭祖之事,今日正逢三告。”
“正是。”贞人陶颔首,说罢,他转向女子:“册罂,将卜骨取来。”
女子应下,起身走向堂后。
册罂?卫秩愣了愣,不禁将那身影看了几眼。
原来她就是册罂,妇妸的女儿呢。卫秩心里道。
没多久,册罂返来,拿着一块卜骨,双手奉与贞人陶。
贞人陶将卜骨端详一番,未几,依贞卜之法向神主祭告。
“五羌三牛,可乎?”莘伯问。
贞人陶再以炭条烧灼骨面,待裂出圻纹再看,忽而脸色一变。
“凶。”他将卜骨递给莘伯。
“凶?”莘伯吃惊,看向卜骨,只见圻纹开裂,所呈兆象正是大凶。
“怎会如此?”他皱眉。
卫秩与邶小臣对视一眼,亦诧异不已。祀奉就在后日,今日行卜,本以为必定顺利,不想竟出了这等奇事。他思索着,眼睛不由地瞥向册罂,却见她双眼盯着卜骨,像在细看圻纹,一动不动。
“如此,”贞人陶沉吟:“只得再卜。”
“五羌三牛不成,何以替代?”莘伯问。
贞人陶细观圻纹,道:“可贞十牛。”
莘伯颔首:“善。”
贞人陶让册罂取来一块新的卜骨,当场再贞。
纹路在卜骨上慢慢裂开,待圻纹定下,兆象大吉。
“如此,便以十牛替代。”莘伯对贞人陶说:“后日行卜,今日定下,须速速预备。”
“敬诺。”贞人陶礼道。
众人一番致礼,各自离去。
※※※※※※※※※※※※※※※※※※※※※※※※※※※※※※※※※※※※※※※※※
罂走到堂后的庑廊下,北风吹来,颈后一阵激灵。她望向落满积雪的庭院,少顷,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没料到今日莘伯亲自来看行卜,幸好他和贞人陶未曾发觉,否则这欺瞒鬼神的罪名落下来,就是拿她去做人牲也不为过。
心里思索着,她不禁又想起跃来。
跃有铜刀,识得卜辞和文骨,当时在骊山中罂就猜到他是个贵族。只不过所谓贵族罂见得也不少,算不得不稀罕。她没有打探别人底细的爱好,那时萍水相逢,罂除了确认此人对自己无害,别的一点也不关心。
而现在,她发现跃文骨的功力高得超乎想象,又开始好奇起来,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做得太规矩。
“罂。”
正思索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罂吓了一跳。
她回头,却见莘伯立在身后看着她,脸上含着淡笑:“何事如此出神?”
“国君。”罂向他施礼。
“你在观雪么?”莘伯走过来。
“正是。”罂答道。低眉间,却见他的脚步已到了眼前。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你与我本是表亲,怎比市中的国人还要拘谨?”
罂抬头,正遇上莘伯的目光。
“罂乃庙宫册人,自当守礼。”罂莞尔道。
莘伯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想再说什么,邶小臣走过来,说贞人陶有新卜的卜骨给他。
“我去去就来。”莘伯对罂道,说罢,转身离开。
※※※※※※※※※※※※※※※※※※※※※※※※※※※※※※※※※※※※※※※※※
罂立在廊下,看着莘伯的背影,片刻,转回头望向庭中,往手掌里呵出一口白气。
若论关系,这位莘伯与罂确是表兄妹。
罂的母亲名妸,与前任的莘伯一母同胞。
妸年轻时是一名莘国宗女,并且是个出名的美人。十几年前,罂的外祖父把她送到了殷,预备献给商王。
莘国与商之间的关系可谓源远流长。商的开国之君商汤娶莘女,随嫁的媵臣伊为商汤倚重,成为立国辅弼的贤臣。由那时而起,莘国自立商以来,几百年间国运安稳,成为一方殷实之地。
而也就是从那之后,莘国魔障了。几百年来,无数莘女前前赴后继一条路走到黑,每代商王的宫中都少不了莘女的影子。
不过很可惜,妸到了殷之后,她并没有成为王妇,而是被商王赐给了近臣睢侯。
睢是商王畿内的方国,也曾与莘国联姻,算起来,罂的父母之间还有五服内的亲缘。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罂生下来就是痴痴傻傻的,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事,见人就笑。
在罂七岁的时候,睢侯伐人方战死。商人兄终弟及,睢侯的兄弟继承了君位。
妸成为了寡妇,而作为先君的遗孀,地位也大不如从前。不过很巧,莘国这边君位交替,罂的舅舅成为莘伯。她思量再三,干脆带着罂回了莘国。
殷至莘国路途遥远,妸的身体本来不好,一路上,到底没能坚持住。她的到莘国的时候,拉车的二马已经瘦骨嶙峋,莘伯亲自出城迎接,对着车上用竹席卷起的尸体嚎啕大哭。
葬礼办得很隆重,莘伯为亲妹妹杀了了四只狗,十头牛以及二十个羌人,陪葬的还有无数金贝。
但是,罂的存在却教她的莘伯舅舅为难。首先,她终究是睢国的人,父母不在了还有宗亲,莘国实在不便收留;其次,她痴痴傻傻,在人们眼中是中了恶。
睢国自罂的父亲之后,君位数易,谁也无暇理会。这位舅舅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将罂收留下来。最后,为求得鬼神降佑,又把她送到了这庙宫里。
这些事情,都是贞人陶告诉罂的。她听着的时候,淡定得很,仿佛贞人陶说的是别人。
这个身体的过往记忆,于她而言犹如水过鸭背。现在和过去,一样的名字,一样的面容,这大概是她和这躯壳主人唯一的联系。亲身存在于这个时代就已经足够匪夷所思,她已经学会见怪不怪了。
后面的事,她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罂在这里住下不到两年,突然病倒,巫医皆无可奈何。就在人们打算把她入殓的时候,她竟忽然醒了过来,这诈尸奇闻曾经在莘国轰动一时。
说实话,罂一直觉得贞人陶生得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或许知道什么。可她无论怎么明里暗里地求证,贞人陶却总是笑,只露出一口快要掉光的牙齿。
※※※※※※※※※※※※※※※※※※※※※※※※※※※※※※※※※※※※※※※※※
“册罂。”正出神,身后传来羌丁的声音。
罂回头,羌丁在墙后探着头。
“怎么了?”册罂走过去。
羌丁看着她,用袖子擦了擦淌出来的鼻涕,支支吾吾道:“嗯……无事。”
罂看看他身上单薄的衣服,皱眉道:“怎不着裘衣?”
羌丁嘟哝道:“昨日湿了水,拿去晾了。”
罂不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头:“走,去烤火。”说罢,拉着羌丁的胳膊朝居室走去。
火苗熊熊地在火塘里招摇,舔着吊起的陶盆底。盆里的姜汤咕噜噜地沸腾,冒出腾腾白气。
罂舀起一杯,递给羌丁:“喝吧。”
羌丁接过,低头往上面吹气,看看罂,又看着跳跃的火苗,没有言语。
“你怎么了?”罂觉得他今日怪得很,不解地问。
羌丁咬咬嘴唇,片刻,小声道:“册罂,方才老羌甲同我说,今年祭祖本来要用我,是么?”
第4章 莘伯
罂讶然,看着羌丁:“老羌甲?”
羌丁点头。
罂了然。
羌甲是这庙宫里纪最长的仆人,常年跟在贞人陶身边,识得一些字。
“他还说了什么?”罂问。
“他说方才贞人陶再卜,改成了十牛。”
罂笑笑,道:“那不就好了?你可放心呢。”
羌丁没有搭话。他看了罂一眼,埋头闷闷地啜姜汤。
“册罂。”好一会,羌丁抬起头:“可是你在那卜骨上做了手脚?”
罂转头看他。
“谁人同你乱说?”她神色平静。
“不是谁人乱说。”羌丁道:“你那时去下邑,我窥到你将卜骨夹在了衣裳……”话未说完,嘴已经被罂的手蒙住。
“怕别人听不到么?”罂横他一眼,赶紧出门望了望,确定无人在附近,才放心折回来。
羌丁目瞪口呆,片刻,低低说:“你怎敢……那可是欺瞒鬼神!”
“哦?”罂不慌不忙,反问:“那你想做人牲?”
羌丁闷不出声。
罂笑起来,往他的杯里添一勺姜汤,笃定道:“放心好了,那卜象既然能改,可见鬼神也不太欢喜你,算不得欺瞒。”
羌丁狐疑地望着罂,没再反驳。
“册罂,国君喜欢同你说话。”隔了一会,他忽而道。
“嗯?”罂讶然:“你怎知?”
“他每回来巩邑都要与你说话,方才他也与你说话。”羌丁道。
罂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与上一任莘伯相比,这位莘伯算是热情多了。他每回来到巩邑见到罂,总是言语和气,每逢春秋还会记得给她添衣。
当然,这些也并不是凭空而来。罂在他面前总是努力表现得乖巧一些,因为毕竟寄人篱下,与衣食父母处好关系是绝对必要的。
“如此。”罂朝羌丁眨眨眼:“你也想与国君说话么?”
羌丁知道她又来捉弄自己,撅撅嘴,扭过头去。
※※※※※※※※※※※※※※※※※※※※※※※※※※※※※※※※※※※※※※※※※
毕竟做贼心虚,羌丁提起这事之后,罂有些不安。
占卜时瞒天过海的成就感已经过去,贞人陶毕竟见多识广,万一被他识破,罂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大雪下了一个早晨,午时过后,风雪竟然停住,天气开始放晴。
莘伯一行人本来打算返回莘邑,正为大雪阻道焦急,见得这般机会,即刻收拾物什准备上路。
听到这个消息,罂心中一阵放松。这个时候,莘伯走得越远越好。他走了,卜骨就会被埋起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可就在出发之前,邶小臣忽然来找罂,说莘伯要见她。
罂才放下的心又一下悬了起来。
太阳照在雪地上,屋顶投下的阴影与白雪的颜色间隔分明。还是先前说话的那处庑廊,莘伯身披狐裘立在廊下。
“我稍后就回莘邑。”莘伯看着罂,温声道。
“国君慢行。”罂恭敬道。
莘伯没有言语。
罂低着头,忽然,手被一阵温热握住。
“这么凉?”莘伯低低道。
罂吃惊地抬头,莘伯含笑看着她,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巩邑偏鄙,确是苦了你。”莘伯道:“来年春暖,我将宫室修葺好,你就可随我住到莘邑里。”
罂愕然望着莘伯,只见他目光明亮,两颊泛着些微红,他方才的话一直在脑海里翻腾。
“国君何意?”好一会,她说。
“还不明白?”莘伯轻笑:“来年择定了日期,我就遣媒人去睢国。你随了我,就不必再留在巩邑,将来万事不必忧愁。”
罂想了想:“可国君已有妇。”
莘伯一怔,随即把手握得更紧:“你怕她们慢待你?”他微笑,温言道:“放心,你父亲是睢侯,又与我互为表亲,自然与别人不一般。”
罂没有说话。
“罂?”过了会,莘伯唤道。
罂面露为难之色。说:“国君好意,罂心中感激,然实不敢从命。”
莘伯讶然:“为何?”
罂低着头:“罂方才遇到母亲,她说巩邑好,要我留在此处呢。”
“嗯?”莘伯怔了怔,脸色微变。
他将目光一扫周围,手松开了些。
“册罂!册罂!”正在这时,不远处忽而传来羌丁的喊叫声。
罂愣了愣,连忙回头应道:“何事?”
“你在何处?小宰寻你哩!”
罂再应一声,转向莘伯。
“国君,”她望着莘伯,踌躇道:“我……”
“如此,你去吧。”莘伯颔首,努力掩饰脸上的不自然。
罂向莘伯一礼:“诺。”说罢,顺从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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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步沿着庑廊七拐八绕,一直走到看不见那庭院,罂才停下脚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方才那戏演得当真急智,幸好过了关。
“册罂。”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罂吓了一跳。
羌丁笑嘻嘻地冲着她做鬼脸。
“如何?”他得意地说:“我帮了你脱身哩。”
罂放松下来,奇怪地问:“你怎知我须脱身?”
羌丁说:“你连你母亲都搬了出来,还不是想脱身?”
罂瞪眼:“你竟去偷听?”
羌丁贼贼地笑,不以为然:“是你们话语声太大。”
罂莞尔,拍拍他的脑袋,朝居室走去。
“你为何不愿跟国君去莘邑?”才掩上门,羌丁就迫不及待地问她:“国君年轻又俊气,多少女子欢喜他哩。”
“去莘邑做甚。”罂在火塘边坐下,把火塘里的木柴拨了拨,伸了伸懒腰:“他可是我表兄。”
“表兄又如何?”羌丁一脸好奇:“你父母也是表亲。”
“稚子懂什么。”罂不耐烦地睨他一眼,从旁边的柴草堆里折来一根粗禾管,夹在手指中间,懒洋洋叼在嘴里。
“册罂,”羌丁瞪着她,好一会,说:“你是个怪人。”
册罂恍若未闻,吸一口禾管,看着跃动的火苗,慢慢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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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邑确实艰苦。可即便不考虑与莘伯的血缘关系,她还是愿意留在巩邑;也不是因为对莘伯没有感情,以罂目前的处境,她实在没什么资格谈感情。
这里的人们重鬼神,罂记得第一次看到杀人牲的时候,武士一挥铜钺劈去了半个人头,她当场尖叫了起来。
但后来,她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人的想象力无穷无尽,能作为牺牲的身份也是五花八门。罂的舅舅下葬时,不仅带走了生前服侍的奴隶、武士和妾妇,还杀掉了所有他觉得顺眼的臣子和爱犬,连御车的马夫也没有放过。
罂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生存的危机,她觉得在这个地方,地位怎么样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不要莫名其妙被拉去斩成几截或强行缢死。
所以话说回来,罂继续留在巩邑,她仍然是睢侯的女儿,莘国的客人,什么祭祀都与她无关;而到一旦变成了莘伯的妾妇,将来莘伯万一不测,她就是殉葬人员的候选。
傻子才去莘邑。罂心里想着,再往草梗里吸一口。
没有温热的烟气,只有寒凉的草味。她看看手中的草梗,瘪瘪嘴角,手一扬,抛入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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